科举兴家 作者:人生若初 内容简介: 一朝穿越,三代单传,爹还死了? 奶奶宠溺,娘亲疼爱,姐姐依赖, 为了他们,章元敬不得不奋起努力! 士农工商,那就靠科举发家,一步步成为家里头的顶梁柱!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科举 主角:章元敬 ┃ 配角: ┃ 其它:男主文 ===================== 1.投胎是门技术活 “祖宗保佑,是个男孩,是个男孩!我章家有后了!” 这是恢复意识之后张文听见的第一句话。然后一双说不上粗糙,但绝对不年轻的手小心翼翼的捧起了他,他努力的想要睁开眼,却只感受到滴落在脸上的泪珠,耳边是女人们低沉暗哑,似乎满是悲伤又带着一丝希望的哭声。 那哭声压抑的让人难受,张文自嘲了一下,原来他累死了还会有人伤心吗,不管是谁,他都想要抬起手来安慰一下。 婴儿的手一动,旁边的李婶就立刻说道:“老太太,快别哭了,你看孩子都心疼了,这是在安慰你呢,现在有了孙子,你可得撑起来才行,不然以后他可怎么办?” 这话的作用立竿见影,老太太立刻不哭了,擦把了一下眼泪说道:“可不是,这可是亭儿留下唯一的根,我得给他养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要对得起亭儿,对得起他爹,对得起地下的祖宗。” 李婶一看老太太打起精神来,连忙说道:“这就对了,老太太要是不打起劲来,咱家的产业都要让人抢光了,以后咱小少爷还得读书识字,这钱从哪里来?” 老太太抱着孩子双眼一瞪,冷笑道:“哼,想要抢我乖孙的东西,除非我死了。” 张文听的云里雾里,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但这会儿眼皮子却像是千斤重似的,费劲了他吃奶的劲头才终于张开了一些,却只看得见迷迷糊糊的影子。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变成了一个小婴儿,正被人抱在怀中! “快看,我的乖孙居然就能睁眼了。”老太太惊喜叫道,似乎孩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老太太距离张文很近,但他依稀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确定自己的处境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容易吗,从毕业开始就每天努力每天加班,好不容易赚了钱买了房,结果一朝猝死成了婴儿,也不知道遗产便宜了谁。 一听见婴儿的哭声,老太太立刻紧张起来:“这是怎么了,我的宝贝乖孙怎么哭了?” 李婶连忙提醒道:“怕是饿了,送回去让太太喂奶吧。” 看着老太太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李婶心中叹了口气,劝道:“这孩子啊,还是吃自己娘的奶好,将来身体好,长的也快。” 老太太也是一时没收起以前对媳妇的厌恶,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好歹她也是我孙子的娘,如今我还能给她脸色看吗。” 虽说如此,走进产房之后老太太的脸色还是不好看,撇了一眼桌上一脸紧张的人,小心翼翼的把孩子递给去:“我孙子饿了,快给他喂奶吧。” 跟轻柔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老太太硬邦邦的语气,但床上刚刚生产完的年轻妇人不但没有任何的怨怪,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伸手就把孩子接过来,二话不说就解开了衣襟。 张文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啊,那被塞进嘴巴都不就是那啥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摇头想要吐出来,下一刻却听见老太太带着几分不悦说道:“怎么不吃?是不是你弄痛我乖孙了?” 年轻妇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要哭出来了:“娘,我,我也不知为何……” 意识到自己的挣扎会让这辈子的母亲难过,张文很快就放弃了挣扎,毕竟已经变成了小婴儿,他总不能把自己饿死了去拼一个穿回去的几率吧,再说了,上辈子没爹没娘的,至少这辈子有亲人了啊,听起来似乎还很受宠爱。 到底是孩子,吃饱之后张文就扛不住昏昏沉沉的睡去,有心打探自己的处境奈何身体不给力。 看见孩子吃饱睡了,几个围观的大人倒是松了口气,尤其是那个当妈的,带着几分讨好说道:“娘,孩子睡了,您辛苦劳累了一夜,不如也先回去歇一歇吧。” 老太太是不舍得把孩子留下的,但如今家里头的处境也请不了奶娘,再说了,奶娘的奶能有孩子娘的好吗,想了想,为了乖孙的身体,她硬着嗓子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孩子,别的不用你操心。”说完摸了摸张文的小脸颊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等老太太跟李婶一走,屋子里头的空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本战战兢兢的小丫头翠儿也敢说话了:“太好了太太,有了小少爷您可算是熬出头了。” 刚出生的孩子不算好看,看起来像一只红彤彤的猴子,但孙氏的眼中带着慈爱:“是啊,我可算是有儿子了,只可惜相公他没能看到这一天……” 眼看着孙氏就要落泪,翠儿连忙说道:“老爷泉下有知若是知道,恐怕也开心的很,太太,您可不能哭了,到时候哭伤了身子,小少爷谁来带,谁也不比亲娘好啊。” 孙氏虽然还是伤心,到底是没跟以往似的落泪,收了眼泪笑道:“有了这孩子,以后我跟招娣也算是有了依靠,对九泉之下的相公也有了交代。” 翠儿是真心为了这位心软的太太高兴,笑着说道:“可不是吗,瞧我们小少爷长得可真好。” 孙氏笑了笑,刚生了孩子又一番心惊胆战深怕婆婆抱走儿子,这会儿见孩子睡了她的精神头也落了下去,翠儿连忙扶着她躺下:“太太,您睡吧,有我看着小少爷呢。” 熟睡的张文砸吧砸吧嘴巴,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奶味,梦中的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孤儿出生的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靠着奖学金好不容易读完了大学,那几年他可是真拼啊,什么赚钱做什么,三百六十行几乎跑遍了,最后倒是真给他赚了一大笔。 谁知道没等他好好享受,也没能找到个合心合意的女人生儿育女,他就因为过劳死穿到了这个世界,感情大半辈子都白忙活了。 再一次醒来,张文也顾不得避嫌了,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他现在吃喝拉撒都得人服侍,亏待自己才是大傻子,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他已经用生命实践过这条真理了! 因为张文的良好心态,他成功的在三天内把自己从红猴子吃成了发面馒头,还是特别宣特别白的那种,这一点从老太太姜氏每次看见他亲亲抱抱的频率大大增加可以看得出来。 原本以为穿越到古代,他能体会到一次洗三活动,却不料家里根本没有人提起。 很快的,他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譬如偶尔孙氏会爱怜的摸着他的脸颊,说:“这眼睛和鼻子长得像相公,好看,只可惜他狠心抛下我母子三人走了,也不知道如今投胎了没有。” 怪不得不做洗三,感情没出生就在守孝了。 又比如其实他还有个亲姐姐,比他大了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总是怯生生的,名字很诚实的叫做招娣,一听就知道当年起名字人的希望。 招娣似乎很喜欢他,每次都是弟弟弟弟的叫着,但每次都趁着老太太不在的时候才来。 家里头爷爷从未出现过,大概也已经过世了,当家作主的人是姜氏,就是一开始抱着他喜极而泣,每日必定要过来看很多眼,叫他心肝宝贝的那位老太太。 对他,姜氏确实是疼到了骨子里头去,但对着媳妇和长孙女却并不如此,重男轻女从章招娣的名字就能看出来。 章家不是大户人家,但能用得起下人,看着日子也还是过得去的。 可有一次张文被抱着在老太太房里头玩耍,却听见姜氏对身边的老人李婶抱怨:“族里头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自从亭儿死后,他们越发不把三房放在眼里了。” 李婶也时常忧心忡忡:“老爷那时候看病花了一大笔钱,如今家里头入不敷出的,也不知道那点薄产能不能熬到少爷长大成人。” “可惜太太娘家清贫,还不如咱家,不然还能帮村帮村。” 张文差点没吐出一口奶来,看见大院子的美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感情院子是大,家里头却早已经是个空壳子里,据说他爹死之前治病还欠了不少外债! 原本以为投胎到了富贵人家,这辈子不用为了吃喝拉撒忙碌,临到头却发现一切重启重来,不奋斗恐怕不用长大就得饿肚子! 没等张文忧愁几天,一日只有他跟老太太在屋子里头的时候,老太太姜氏忽然想到了什么,神神秘秘的翻起床垫子,从床里头的夹层拿出一个红色木头的盒子来。 看着那个盒子,姜氏眼中满是怀念,好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打了开来。 盒子里头放着一对金镯子,没什么花纹,却很有重量的那种宽面镯子,听镯子发出的碰撞声音就知道是实心的,简直就把值钱两个字写在上头了。 姜氏摸了一会儿,才又放了回去,回头抱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乖孙,笑着说道:“我的乖孙,你可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将来跟你爹一样读书考功名,奶奶就是卖了嫁妆也得供着你。” 2.改嫁 张文心里头担心家庭处境,如今作为婴儿口不能言脚不能行的也毫无办法,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儿,这会儿也是使不出来。 幸亏虽然从老太太到丫鬟都有些许担心,但章家的日子还是暂且过得去的,为了宝贝孙子,姜氏还大方的给厨房加了半两银子的家用,单单给孙氏买鱼催奶的。 孙氏年纪原本也不算大,只是怀孕的时候经历了丧夫故而没养好,这会儿有了儿子日子有了盼头,看着比怀孕的时候更添了几分朝气,至少在鱼汤的滋养下不说容光焕发,但也丰腴了一些,一开始她抱着孩子的时候,张文都觉得硌的慌。 大概是鱼汤催出来的奶水确实是好一些,张文觉得自己的劲道一日比一日好,慢慢的看人看物也清晰起来,他简直恨不得蹦跶几下,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半瞎的处境。 虽然视力恢复了每次吃奶的时候有些尴尬,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能看清楚这辈子的家人,也能弄清楚家里头的情况到底如何。 婴儿的活动范围有限,不过姜氏和孙氏都是养过孩子的,太阳好的日子每日必是要抱着出去晒一晒,张文对此项活动十分配合,每次走出房间就咿咿呀呀的高兴。 凡是孙子喜欢的,姜氏就没有不说好的,抱着孩子停留在外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如果不是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恐怕每天不到吃奶的时候都不把孩子送回去。 章家的房子确实是大,虽然如今只剩下了三个主人,但三进的大院子还有一个后花园,当年是章家老爷子花了大半的家产才置办下来的。 院子也并不缺乏修缮,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即使是后院的花园,如今改成了的菜园子也打理的还算不错,看起来欣欣向荣。 张文可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这片院子差些就荒废了,家里头哪有人有那个心思照看,一直到他落了地,老太太才打起精神来收拾。 这一日姜氏照旧早早的抱了吃完奶的孙子出门,还对儿媳妇说道:“如今你也做完月子了,家里头里里外外都要你照看,乖孙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 姜氏如今也还不到五十,但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让这位老太太看着显得苍老,眉宇之间总是有一道深深的沟壑,一看就不是容易相处的老太太。 虽说她这话还算和颜悦色,但孙氏向来怕自己的厉害婆婆,只是讷讷温顺说道:“是,有娘看着,我哪有不放心的。” 姜氏听了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她方才的话也不是虚言,如今他们家出了看门的哑婆子之外,也就李婶和翠儿两个下人,哑婆子每日起得早,会负责家里头的洒扫,李婶管着灶头上的事情,翠儿年纪小,平时也就是打打下手。 章家也不是大户人家,孙氏以前也是干惯了家事的,她的阵线尤其不错,比如老太太身上的衣裳,去世相公的鞋子,都是她一手打理出来的。 孙氏不怕做活儿,就怕婆婆又逼着她回娘家,听了这话还松了口气。 姜氏抱着乖孙走出门,立刻就露出大大的笑脸来,有时候张文觉得这老太太有变脸的本事儿,功底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乖孙子,想不想看花儿,奶奶带你去看花儿喽。” 张文听着这话都觉得牙酸,不过他深知生存的道理,还是很配合的露出一个无齿笑容,都得老太太更开怀了,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 姜氏抱着他走到菜园子那儿,却见章招娣正带着翠儿在给菜园子浇水呢。 章招娣比孙氏还要怕这位奶奶,见她抱着弟弟进来吓了一跳,低声叫了声奶奶,看着有些手脚无措的样子。 姜氏以前不喜欢这个孙女,关注的也不多,这会儿见她这幅小家子气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孙氏真不会教孩子。 张文眼睛滴溜溜一转,伸出小肉爪子朝着章招娣咿咿呀呀起来。 姜氏被他的动作一打断,倒是没开口骂孙女,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带着孩子走到一片花丛旁,说是花丛,其实只是菜花,章家如今也没闲钱种其他的。 看见姜氏没开口骂人,章招娣狠狠的松了口气,抬头朝着他们看去,正巧看见自家弟弟朝着这边露出一个笑容来。 章招娣下意识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觉得有弟弟真好,娘也不用每天哭了,奶奶也不上赶着骂人了,哎,只可惜弟弟出来的太晚了,爹还是死了。 张文还不知道在他姐的心目中自己成了那么有用,这会儿他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菜花,听了老太太不停的说着话儿,一会儿就有些发困了。 姜氏见他眯起了眼睛,连忙也不说话了,小心翼翼的抱着往回走。 章招娣看着俩人的背影,低声说道:“翠儿,我也想要抱抱弟弟。” 翠儿笑了一下,暗道老太太可不准姑娘抱少爷,生怕她年纪小力气不够把人摔了:“这有什么难的,等晚上去太太房间就成了。” 章招娣一听果然高兴起来,连浇水的工作也不觉得烦闷了。 另一头姜氏抱着张文要回房,谁知道半路上就瞧见哑婆子带着一个人往里头走,仔细一看,姜氏眯了眯眼睛,收起脸上的笑容来。 那边的女人显然也看见了姜氏,立刻扯着嗓门儿喊道:“三嫂子,这可真是巧了……” 她的嗓门不是一般儿大,原本有些迷迷糊糊的张文一个哆嗦就要醒过来。 姜氏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压着嗓子骂道:“瞎咧咧什么,没看见孩子要睡了吗?” 来人尴尬的笑了笑,声音倒是放低了:“哎呦,是我没注意,这不是没看清楚吗。” 姜氏也不理她,直接抱着孩子往里头走,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到榻上,这会儿其他人都有事儿,她可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在里屋睡。 等看孩子睡熟了,姜氏才转身说道:“贵嫂子怎么这会儿来了,哎,这个哑婆子也不给上杯茶,你等着,我给你去倒一杯。” 贵嫂子心知她要是有心的话肯定早就端茶倒水了,她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连忙说道:“三嫂子,不必忙活了,我也不渴。” 姜氏一听,还就真的坐下不起身了:“那行,我也就不穷客气了,你也知道,我们家如今困难的很,哪里还有什么好茶叶,茶叶沫子泡出来的,怕你们还不爱喝”。 贵嫂子听着脸上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又说道:“三嫂子,当初你说的那事儿,如今还做不做数啊?” 姜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说的哪回事儿?” 贵嫂子一听这话就知道今天这事儿办不成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就是,就是你家媳妇改嫁那事儿,之前你不是说过家里头不养丧家星,要让她回娘家吗?” 当初姜氏还不知道孙氏有孕,在知道儿子死讯的时候可结结实实发了一阵疯,没少揪着孙氏骂丧家星,说家里头不养闲人,还说让她滚回去娘家,以后死活他们章家都不管。 孙氏娘家当年能干出拿了大笔的聘礼,却让女儿光头出门的事儿,就知道并不是疼女儿的人家,如今又是弟媳妇当家,听了这话居然就开始给她找起下家来。 后来孙氏查出有孕,再后来又生了孙子,姜氏虽然深恶她害死了自己儿子,但到底还有几分见识,总不能让孙子的亲娘改嫁吧,以后多难听,他乖孙还得考功名呢! 因此,姜氏再也没有提起这话茬,偏偏还有不知趣的找上门来。 姜氏冷冷一笑,淡淡说道:“贵嫂子这话倒是奇怪,孙氏再不好,那也是我乖孙的亲娘,章家也没艰难到少了她一口吃的,哪能把生了孙子的媳妇赶回家去。” 贵嫂子一听有些着急,要知道孙家那边可是花了半两银子请她上门,说要是能让孙氏归家的话,后头还有半两银子给她。 “三嫂子,您这话对也不对,孙氏虽然是你乖孙的亲娘,但如今孩子都生了,留着难道还能生第二个不成?”贵嫂子意有所指的说道。 “再说了,这亲娘要是不在了,孩子还不是跟您最亲,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姜氏是心动,但她好歹是念过几年书的人,知道媳妇改嫁的利害关系,将来孩子在学堂里头可是要被人耻笑的!当下冷笑道:“贵嫂子,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呢,生怕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恨不得睡在儿子媳妇中间去,你这样,也怪不得媳妇生不出孙子来。” 一听这话,贵嫂子的脸都青了,也不顾颜面了,喊道:“三嫂子,改嫁这事儿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哼,如今可不是前朝那时候兴那个贞节牌坊,只要亭儿媳妇自己个儿愿意,她娘家不反对,您啊,就是拦着也没用。” 姜氏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亭儿媳妇愿意?” 贵嫂子也拉下脸说道:“我不跟你瞎咧咧,你让亭儿媳妇出来,我倒是要问问她是舒舒服服的改嫁,还是留在这儿守着你这个恶婆婆。” 3.齐心 贵嫂子的声音不小,一下子就把睡梦中的张文吵醒了,他下意识的咿呀了两下。 姜氏第一时间就听见了乖孙的声音,她皱了眉头,一边轻轻的拍着孩子,一边横眉冷对的看着贵嫂子,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贵嫂子,咱们可是同族,你怎么一门心思帮外人说话。” 贵嫂子微微一愣,心知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来:“我,我这不是不忍心看着亭儿媳妇守寡吗,她年纪轻轻的,哪里真的能守得住,这会儿不放了她归家,以后这要是闹出什么丑事来,这丢的不也是章家的脸面……” “呸!”姜氏听的心中恼怒,一口唾了过去,当下骂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哼,你这是觉得我章家门风不好了?我倒是要拽着你去族长那儿说道说道,看看是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这般污蔑我章家。” 说完这话,姜氏站起身就拽着贵嫂子要往外走,一副不去族长那边说明白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吓得贵嫂子忍不住的求饶。 别看章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族,但祖上也是读书人,只是这些年越发没落了,他们族长一门心思的想要光宗耀祖,最看不得族人拖后腿。 不说别的,当初姜氏发了疯说要赶媳妇回家的时候,族长还出面说过她,无非是希望章家能无犯罪之男,无再嫁之女,赢得一个清白好名声。 如今他要是知道自己鼓动孙氏再嫁,估计自家当家的也得跟着吃排头。 贵嫂子也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心头一慌,连忙喊道:“三嫂子,别这样,这,我断不是这个意思,哎呦喂,看我这臭嘴就是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说着装模作样的拍了拍嘴巴,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心中却把姜氏恨毒了。 姜氏冷笑一声,倒是也真没有想把这事儿闹到族长门前去,见贵嫂子怕了也就歇了手,回头一看,原本躺在榻上睡觉的乖孙已经爬起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们看。 姜氏生怕吓坏了乖孙子,连忙把他抱起来哄着。 张文靠在姜氏的怀中,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情他还没到百天,就有人上门来让他娘改嫁,这个人似乎还是章家族里头的。 贵嫂子看了张文一眼,觉得这孩子倒是也算粉雕玉琢,只是直勾勾盯着人的眼神慌兮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不然把孙子当作命根子的姜氏还不得跟她拼命? 贵嫂子眼神微微一动,瞧了一眼姜氏,谁还不知道谁啊,当年亭小子还活着的时候,姜氏可没少跟她说媳妇的坏话,话里话外都说孙氏是个狐媚子,百般的看不上眼。 姜氏哄了一会儿孩子,抬头看了一眼贵嫂子,皱眉说道:“你怎么还不走,我们家还在守孝呢,难不成你还要留下来吃饭不成?” 贵嫂子嘴角微微一抽,想到那已经拿到手的银子,到底是又说道:“三嫂子,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今天这些话不是我要说的,是亭儿媳妇娘家人让我带的,哎,反正他们也不带走咱章家的孩子,你怕什么,再说了,孙氏回家改嫁的话,孙家为了补偿说不定还能给些银钱。” 姜氏也是知道孙家人那个德行,当下冷笑道:“我家虽然日子穷,但也不至于要媳妇的卖身钱,哼,今日不让你死心,恐怕你是赖着不会走了。” 贵嫂子尴尬的笑了一下,但屁股一动不动,显然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姜氏拍了拍孙子的后背,见他虽然不睡了但也不哭不闹,倒是也放心了一些,索性走出门扯着嗓门喊了孙氏一声。 孙氏就在房中做针线活,原本就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但想到婆婆一向不喜欢她管事儿才没有出去,听见喊她的声音连忙走了过来。 孙氏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三个人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不过想法却截然不同。 张文是觉得这辈子的娘亲姿色确实是不错,柳眉大眼樱桃小口,颇有几分美人模样。 姜氏是不满意,看着眼疼,心中也担心将来孙氏守不住。 贵嫂子则是啧啧称奇了,也是孙氏这段时间养的好,虽然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但因为还在喂奶倒是别有几分味道,也怪不得生过孩子再嫁也有人要。 孙氏不是个胆大的,看见他们齐刷刷的眼神就瑟缩了一下,低眉顺眼的开口问道:“娘,您喊我啥事儿呢,是平安饿了吗?” 平安是孙文的小名,老太太坚持取的,从此可以看出老人的期盼来。 姜氏见她如此倒是满意了几分,指了指贵嫂子说道:“你娘家过来了人,有话要问你。” 贵嫂子被这话说的挺不自在,但还是逮着机会问道:“巧儿,你哥你嫂子让我问问你,如今孩子已经生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谁知道这话一出,孙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绝对没有任何作假,她膝行了几步抱住姜氏的双腿,哭的十分惨烈:“娘,你,你别赶我回家,我既然嫁给了相公,那生是章家的人,死亦是张家的鬼,我绝对不会离开章家的。” 贵嫂子吓了一跳,还以为孙氏迫于姜氏的淫威不敢说真话,大声插嘴说道:“巧儿,你可想清楚,你哥哥嫂子那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接你回去享福,别怕,你要是同意没有人能反对得了,从今往后啊,你再也不用被搓磨,只管当太太就是了。” 孙氏却完全听不进去这话,哭的稀里哗啦:“娘啊,相公尸骨未寒,平安和招娣尚且年幼,您就发发好心留下我吧,我保证会多做事,少吃饭,平安不能没有娘啊。” 姜氏听了一会儿,见孙氏哭的真心实意,倒是对她满意了一些,虽然是个丧门星,倒也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行了,我怎么会赶走我孙子的娘。” “哼,这是你娘家的主意,现在我只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打算给亭儿守着,章家也不缺你一口饭吃,你要是想要改嫁,我也绝对不会拦着。” 姜氏抱着孙子,一字一句的问道,似乎全由着孙氏自己做主。 孙氏毫不犹豫,开口就道:“娘,从嫁给相公那一日开始,我就把自己当成了章家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我们的孩子。” 孙氏和地下的相公感情确实是好,就是光为了死去的男人,孙氏也是断断不肯改嫁的。 说完这话,孙氏又转头对贵嫂子说道:“婶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这辈子都要守着章家,断然没有抛下孩子改嫁的道理,谁要是逼着我,我宁愿一头碰死,也是要当一个章家鬼。” 贵嫂子唬了一跳,没料到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温温顺顺的孙氏会这般性烈,她虽是贪图银子,但也不敢做出逼人性命的事情来,连忙说道:“我就是传句话,不肯就不肯,哪至于要死要活的,哎,算了,你们家的事我也管不了。” 贵嫂子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孙氏哭的双眼红肿的的跪在地上,姜氏看着她神色莫名。 姜氏不心疼,张文却是心疼亲娘的,伸出手就要孙氏抱。 孙氏吓了一跳,见婆婆不反对才把孩子抱在怀中哄起来,张文见她不住的滴泪珠子,忍不住伸手帮她擦了擦,开口咿咿呀呀的表示安慰。 孙氏一看孩子这般懂事,眼泪更是忍不住的往下落。 姜氏最看不得人动不动落泪的样子,不过方才孙氏的一番话让她满意了,这会儿倒是没直接骂人,只是说道:“行啦,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的留在章家,只要你自己不乐意,谁也带不走你,这点本事,我老婆子还是有的。” 孙氏心中感动,连忙又要跪下道谢,姜氏却道:“咱们娘俩也不用瞎客气,你只要照顾好我的乖孙,以后就是我章家的大功臣。” 孙氏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心中更觉得爱的不行:“娘,那我下去给他喂一点吧,这孩子怕事也吓到了,吃一点压压惊也好。” 姜氏点了点头,看着孙氏出了门,这才起身收拾了一番,直接带着李婶就往族长家里头去,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忍着,不然别人还以为他们家好欺负呢。 就孙家那些个泥腿子,还不知道有什么下三滥的主意,他们毕竟一家子的孤儿寡母,这时候不找族长什么时候找? 姜氏向来都知道,面子从来没有里子重要,反正她已经当寡妇许多年,哭诉算什么,只要能解决了孙家那档子事情,让孙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是让她哭晕在族长家也是可以的。 那头章家族长一听果然大怒,有人打孙氏的主意,那就是不把他们章家放在眼里头啊。 姜氏一番哭诉解决了孙家,不知道章氏族长是怎么做的,反正这一日之后,孙家的人再也没有上门,就是贵嫂子也安分了一段时间。 姜氏也知道投桃报李,族长既然出了力,她也不吝惜的逢人就夸,恨不得把族长族里跨出一朵花儿来,虽然没有实在的好处,倒是也让出了力的人舒心。 张文原本还想着,他娘毕竟年轻,一直守寡是不是有些不人道,这一日倒是听见孙氏跟翠儿的对话。 他们是背着姜氏说的,翠儿低声说了一句:“太太,我刚回来的时候,贵嫂子拦着我,说,说孙家后面看的人家,似乎是个大户人家呢。” 孙氏冷笑了一声,嗤笑道:“以后你别搭理贵嫂子,哼,不说相公待我好,我是断断不肯改嫁的,就是孙家那些人,根本就靠不住。” “当年我爹娘还在,他们就敢扣住大部分聘礼,有好事儿他们能想到我?我要是真的归家,恐怕没几日就得被卖了换钱,后半辈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婆婆虽然凶了点,但刀子嘴豆腐心,相公出事那会儿也没动过我一根小手指,我放着章家的稳当日子不过,去孙家找苦吃,那不是傻吗?”孙氏说着,继续开始做伙计,偶尔看一眼自家宝贝儿子,生怕他有半点不舒服。 张文心中感叹了一声,孙氏看着性子柔弱,其实心中自有自己的一番算计,并不是那种完全由着别人说了算的人。 谁好谁坏,其实她看的清清楚楚呢! 4.姐姐 张文努力的撑起自己的腰,双手使劲权利的往下一推,整个身体终于顺利的翻转过来,躺在了软软的垫子上,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踢踏了几下小腿才觉得舒坦了。 张文翻身翻得辛苦,身边的几个女人却看的开心,尤其是章招娣认不出发出惊呼声:“娘,弟弟会翻身了,你瞧他翻得多少啊。” 孙氏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弟弟长大了,所以能干了。” 章招娣依赖的靠在孙氏身边,声音带着几分撒娇:“娘,我好喜欢弟弟,有弟弟可真好。” 孙氏搂着女儿看着儿子,笑问道:“有弟弟哪里好了?” 章招娣想了想,抬头说道:“自从有了弟弟奶奶的脾气都变好了,上次她还对我笑了呢。” 孙氏听着,却越发觉得心酸,她摸了摸女儿的双丫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当年她进门就守孝,出了公公的孝期好容易有了孩子,却是个女儿,可想而知婆婆有多么失望。 相公还在时倒是颇为疼爱唯一的女儿,虽也盼着儿子,到底惦记着亲骨肉。 等相公一去,这孩子却是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婆婆向来不重视女孩儿,哪里会对她多家看顾,也幸好如今生了儿子,不然她们母女俩个 孙氏越想越远,似乎都看见了自己没能生下儿子,婆婆定是要把她跟女儿一道儿赶走,娘家人哪里能让她吃闲饭,那些个能娶她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她越想越怕,一把搂住女儿说道:“招娣,你可得好好照顾弟弟,因为他,我们母女俩才有活路。” 才七岁的章招娣并不一定能完全明白孙氏的话,但至少她知道,自从弟弟出生自己跟娘亲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奶奶再也不骂骂咧咧的,看见她偶尔也能露一个好脸。 这一切都是弟弟带来的,章招娣心想着,走过去小心翼翼的亲了亲张文的脸颊。 张文撇了撇嘴,无奈同意了小萝莉的亲亲,因为他要是避开的话,这家伙绝对又会伤心流泪,抱着孙氏问弟弟是不是讨厌她了。 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张文无奈的想着。 章招娣见弟弟只是打了个哈欠没有躲开,高兴的又亲了一口,随后得意洋洋的抬头说道:“娘,弟弟喜欢我,他对着我笑呢。” 孙氏最喜欢看他们姐弟俩个亲近,笑着说道:“那是自然,平安最喜欢招娣了。” 母女俩个说了一会儿话,外头传来姜氏的声音,孙氏连忙起身往外走,看了看床上的儿子嘱咐道:“招娣,你看着弟弟,待会儿翠儿就进来。” 招娣点了点头,说道:“娘,你快去吧,弟弟这儿有我看着呢。” 孙氏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七岁的小姑娘在别家早就帮着带孩子了,只是婆婆心疼孙子,不放心给孩子带罢了。 等孙氏走了,章招娣就爬上床坐在张文身边,笑盈盈的看着他,似乎看什么宝贝似得。 不得不说,章招娣长得十分不错,柳眉杏眼,鼻子虽然不高挺但圆润小巧,嘴巴也是樱桃小口,这会儿还有肉嘟嘟的婴儿肥,扎着两个双丫髻,上头盘着红色的头绳,看着倒是十分喜庆,恐怕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小美人。 张文砸吧了一下嘴巴,暗道以孙氏和章招娣的模样来看,自己这辈子长得应该也不错,至少不会是歪瓜裂枣吧,虽然是男人,但模样一样很重要,要知道在古代长得丑,那可是连皇帝都看不上你,科举走到最后一步都能被刷下来! 章招娣瞧着他砸吧嘴巴觉得特别看,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张文瞥了她一眼没有动静,章招娣忍不住又捏了一下,还笑着说道:“嘻嘻,软乎乎的,弟弟好软。” 张文拧着眉头,觉得这姑娘太不含蓄了,这是要拔他的虎须啊。 章招娣完全没注意张文的苦恼,趴在他身边嘀嘀咕咕的说个没完没了,等翠儿进来的时候,几乎看见她趴在小少爷的身上,吓得她连忙把人拉开了一些。 “小姐,可不能这样,少爷还小呢,要是压坏了怎么办?” 章招娣撅了撅嘴巴,但她到底不是任性的姑娘,只说道:“我知道呢,没有真压着他。” 翠儿自然也知道,要是真压着的话小少爷还不得哭了,不过就是担心罢了。 章招娣看了看外头,问道:“外面谁来了,我娘呢?” 翠儿看了外头一眼,低声说道:“是太太娘家舅太太来了,我看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 章招娣一听,脸色也变了,张文第一次看见小姑娘冷了脸,带着几分不屑说道:“他们又来做什么,难不成还要逼着我娘改嫁,不行,我得去看看。” 翠儿眼疾手快的拽住章招娣,连声说道:“我的小祖宗,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去掺和,放心吧,有老太太在呢,谁也带不走你娘。” 平时老太太在章招娣的眼中那就是大恶人,如今听了这话她倒是安心起来,毕竟在小小的人儿眼中,她家奶奶就是再厉害不过的人,只要她不答应,没有人能够带走她娘。 翠儿拦住了章招娣才松了口气,拉着她坐了回去,看了看正在练习翻身的小少爷,笑着说道:“如今有了小少爷,太太和姑娘以后也有靠了。” 章招娣抿了抿嘴角,仔细的看着弟弟,见他好不容易才翻了个身,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弟弟还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给娘撑腰啊。” 听见这话,张文一个不稳直接摔到了垫子上,差点没摔了个狗吃屎。 章招娣一看,先是把他翻过身来,又幽幽的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怨说道:“弟弟太小了,你看他,现在连翻身都还不会。” 翠儿到底比她大几岁,听了这话噗嗤一笑,说道:“怕什么,小孩子见风长,很快就能长大了,再说了,只要有少爷在,咱太太就能挺直腰杆子。” 翠儿说了,又看了看章招娣,笑着说道:“再说了,还有姑娘在呢,姑娘如今大啦,不也是太太的依靠吗?有你们在,太太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着这话,章招娣忍不住挺起了小胸膛,矜持的点了点头,头上的红绳随着晃荡起来,“那是,我可是姐姐,我不但会照顾娘亲,还会照顾弟弟。” “就算是将来我嫁了人,也会照顾他们的。”章招娣认认真真的说道。 章招娣说的认真,张文听的觉得好笑,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说要嫁人什么的,实在是有些儿戏。不过想想这个年代,说不定十四五岁就嫁人了,倒是也并不离谱?! 感受着姐姐的拳拳爱意,张文也不嫌弃她爱粘人爱唠叨了,虽然话多了点,至少对他这个弟弟是没话说了,简直不能再真心实意了。 等他长大了,也一定要保护好姐姐,张文心中默默的发誓。 但是很快的,张文就认识到在他眼中的小可怜,小白花,在姜氏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姑娘,其实并不是那么柔弱可欺的人。 这事儿发生他七个月的时候,到底是成年人,他说话快,还不是一般孩子那种无意义的词汇,在六个月已经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为了将来的身体健康,张文并没有急着走,但他已经学会用一个字来让亲人们明白他。 比如想要去院子里头溜达溜达的时候,就说玩; 比如肚子饿的时候,就说吃, 比如讨好姜氏孙氏姐姐的时候,奶,娘,姐,叫的不要太顺溜。 这在张文的眼中是苦逼的婴儿生活,在大人的眼中及时早慧,聪明,乖巧懂事啊!更别说原本在家里头三个女人的眼中,他就是打了金漆的,这会儿更是满口子的夸赞。 章家因为还在守孝,门厅十分冷清,但左邻右舍总还是会来走走,一来是孙氏绣活出众,上门来讨教的人多,二来也是姜氏为人精明,跟邻里的关系倒是还算不错。 最爱上门来的就是隔壁的王氏,王氏有点儿喜欢贪小便宜,常带着小儿子过来,说是串门其实又吃又拿的,若不是她家当家的是个秀才,姜氏肯定不能容她。 王氏的小儿子也学了他娘的样子,看到好吃的直接伸手就拿,这一日瞧见王文口水耷拉的在坑果子,居然冲过来就伸手抢,丝毫没有爱护幼小的意思。 张文空有一颗壮男的心,奈何只有一个婴儿的身体,直接就被推到在地。 原本在孙氏旁边做绣活的章招娣一看弟弟被欺负,扔了绣线跟炮弹似得冲过来,直接把那个比她小了一岁的男孩儿撞到在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打起来。 是的,那个人高马大,比章招娣还高了一个头的小男孩就这样被他压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直到旁边傻了眼的王氏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杀猪似得尖叫冲过来解救儿子。 一直到被拉开,章招娣的手中还抓着一把男孩的头发,口中骂道:“让你欺负我弟弟。” 5.家教 “啊!”男孩儿的尖叫也十分尖利,只见那个男孩趴在地上,原本的童子髻已经乱成一团,扯着嗓门大声苦恼着,看着章招娣的眼神分明带着几分惧怕。 王氏一看宝贝儿子成了这幅模样,顿时心疼的不行,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骂道:“你这小姑娘怎么如此霸道,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孙氏原本拽着女儿的手,听了这话却露出几分不满,声音却照旧温温柔柔的:“瞧你说的,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哪里有到欺负人了。” 她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又说道:“我家招娣是个女娃娃,哪里有什么力气。” 王氏却不是个善罢甘休的脾气,指着儿子的模样怒道:“这还不算欺负人,我家长生的脸都要被抓破了,这招娣从小这么凶,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姜氏一听这话,却冷笑道:“长生他娘,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要说这事儿也是你家长生先做错了,我们平安才多大啊,他就欺负人,这欺软怕硬可要不得。” 张文眼睛一看,立刻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他瘪了瘪嘴,扯着嗓门干嚎起来,一度盖过了那位长生小哥的嗓子。只是到底不真伤心,干打雷不下雨,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张文还用粉嘟嘟的手指指着长生小哥:“抢,吃,吃,吃” 章招娣一听弟弟为自己张目,立刻挺起小身板说道:“他抢了平安的果子,还打了弟弟。” 姜氏孙氏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方才他们只看见自家孩子打人,可没看见混小子打到平安,姜氏更是一把搂住张文,连声问道:“我的乖孙,可有没有被打疼?” 王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她也是个脸皮厚的,干笑了一声说道:“说什么抢不抢的,我们长生是跟平安开玩笑呢,再说了,哪里有打他,不过是稍微碰了一下。” 姜氏这会儿却不依了,冷笑道:“我家招娣也就碰了他一下,怎么就鬼哭狼嚎的?” 大概是姜氏的脸色太凶,长生小哥躲在王氏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说道:“娘,我头疼。” 可不得头疼吗,头发都被拽掉了一把,王氏心疼的直滴血,恨不得过去把章招娣的头发也扯下一把来,不过她的理智到底是还在,只是骂道:“这哪里是碰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哪来的母夜叉,再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了。” 姜氏冷哼一声,瞥了她一眼说道:“那是你没见识,招娣不护着自家兄弟,难道胳膊肘往外拐吗?王氏,不是我倚老卖老,只是吧,你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不能学孔融让梨,至少也得知道个尊老爱幼吧,我家平安才七个月,也有人忍心抢他一口吃的。” 这话就有点上纲上线了,但谁让姜氏年纪大辈分高呢,她这么说着,王氏也只能听着,只是脸色涨的通红,最后狠狠的瞪了一眼章招娣,一把扯着儿子就往外走,口中嚷嚷道:“这打了人倒是还有理了,哼,以后再不来了。” 姜氏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谁稀罕,贪小便宜没个够的,每次来开水都要多烧两回,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选的媳妇,这还是秀才娘子呢。” 老太太这话颇有几分羡慕嫉妒恨,谁让她儿子临死也没能考出一个功名来,反倒是隔壁的早早的中了秀,哼,不过娶了个不休口德的婆娘,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等王氏摔门走了,姜氏才冷笑一声回过头来,仔细检查了确定乖孙没事儿,口中还骂道:“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教的,这还是秀才儿子呢,连寻常人家都不如,这孩子的口中食都要抢,平时难不成连个果子都吃不成?” 孙氏给女儿整理了一下发髻,一边低声说道:“还真说不准,前些日子听人说,他们家秀才相公在外头花销大着呢,原本也没什么家底子,外头看着风光,里头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顿肉,不然长生那么大了,还馋一颗果子?” 穷秀才穷秀才,可不是光叫叫的。 虽说有了功名脸上风光,但其实一般的秀才没啥来钱的路子,外加上还要继续备考花销很大,如果是屡试不中的话可不得拖累一家人。 姜氏一听,果然冷笑起来:“也就是王氏心大,他们家那个,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概是估计还有两个孩子在,姜氏没有多说什么,但分明对那位秀才有几分看不上的意思,不过在外人面前她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隔壁的闲话,姜氏看了一眼已经梳理整齐的孙女,倒是说道:“平时看着大声说话都不会,如今看着倒是个有胆气的,这点像我。” 姜氏说着,还伸手摸了摸章招娣的头发,第一次对她露了个笑脸:“招娣,今天你做的很好,以后要有人敢欺负你弟弟,就使劲的打他,打坏了奶奶扛着。” 章招娣似乎不习惯姜氏的温和,一开始被她摸得有些僵硬,但听见后头的话立刻精神起来,信誓旦旦的说道:“奶奶,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人欺负了弟弟。” 姜氏一听,拍着大腿说道:“哎,这才是奶奶的好孙女。” 要是不知道的,看着这会儿姜氏搂着章招娣的模样,估计还得以为平时多要好的祖孙俩呢,只是仔细一看就明白,章招娣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俩人压根不亲密。 孙氏在旁边看着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娘,您还夸她,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要文静一些,这要是太粗蛮了,以后怕是不好嫁人。” 结果姜氏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冷笑道:“从来都听说柔弱的女子嫁人之后备受折磨的,从来也没停过泼辣到嫁不出去,那些瞎话也就偏偏你们小媳妇小姑娘的。” 说完还拍了拍章招娣的后背,说道:“招娣,拿出今天的气势来,将来就算是出门了,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章招娣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亲,心底还是偏向于祖母一些,毕竟她今天可是保护了弟弟,祖母都夸她了。连她祖母那么难讨好的人都如此,可见泼辣的好处。 孙氏看了看相亲相爱的祖孙俩,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她却不知道就是自己忍了一肚子的话,才让女儿往泼辣的路上越走越远。 姜氏倒是满意了,以前她常觉得这孙女被孙氏养坏了,兔子胆儿没出息,如今看来到底是他们章家的种,将来说不定还能帮着他乖孙一些。 姜氏越想越觉得如此,招娣可比平安大了七岁,必定是要早早出门的,他们家没有顶梁柱,招娣嫁了人能看顾弟弟一些总也是好的。 其他人并不知道姜氏心里头打着的主意,只是从这一天开始,姜氏对章招娣就好了许多,至少遇到了也能给一个笑脸,好吃的点心也愿意捏一小块给她尝尝鲜,而不是跟以前似得只藏着给宝贝孙子吃。 大概是有了奶奶的夸奖,章招娣对弟弟的保护欲越来越厉害,比如出门的时候不让翠儿动手,硬要自己抱着,比如看见弟弟跌倒恨不得时时刻刻搂着。 再比如吃饭的时候硬是要一勺一勺的喂他,没一勺都要吹一吹生怕烫着。 一开始张文还是十分享受这种亲近的,毕竟他上辈子没亲人,突然出现个百依百顺的姐姐心中还挺美滋滋的,但随着他越来越大,这种无微不至的保护就成了一种困扰。 偶尔他想要去花园锻炼一会儿,章招娣都生怕他会磕着碰着,恨不得时时刻刻的扶着。 偏偏不管是姜氏还是孙氏都分外赞同小姑娘的做法,用姜氏的话说就是,这姑娘知道照顾孩子,懂得疼爱弟弟,是个值得表扬的榜样姐姐。 得到了表扬,章招娣就跟打了鸡血似得,恨不得把弟弟捧在怀中,含在口中,生怕他受到一滴滴的伤害。 过量的姐弟爱让他感受到窒息,作为一个有成年人思维的孩子,他不怕自己被宠坏,但也怕被养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啊? 为此,张文贡献了这辈子第一个叛逆期,他不让人喂饭了! 看着小孩儿颤颤巍巍的举着勺子吃饭,姜氏满眼的担心,连声说道:“乖孙,奶奶喂你好不好?你还小呢,哪能自己吃饭呢?” 孙氏也劝道:“是啊,隔壁长生都四岁了,还让他娘喂饭呢!” 章招娣更是跃跃欲试想要抢走他的勺子:“弟弟,我来喂你好不好?” 张文身体力行的表达了拒绝,他一口一口艰难的往嘴巴里头塞,小孩儿的身体让他手指忍不住颤抖,时不时就要漏掉几颗饭粒,但他每次都能捡起来一点点吃掉。 “寄几吃,长,长大了。”张文含含糊糊的说道。 被人疼爱当然好,但他怕舒坦的日子过多了,前辈子打拼出来吃苦耐劳的精神头都消失了,一屋子的女人都把他当做一辈子的依靠,他可不能长废了! 6.名字 等张文能够扶着墙走几步的时候,天气已经大冷了,他是二月二龙抬头生日,日子是顶好的,正巧黎明十分落地,当时接生婆婆可是说了满屋子的吉祥话。 只可惜他出生之前亲爹就死了,不管是洗三还是满月百天都没办,家里头两个寡妇,只是门房紧闭的过日子,不说寂冷但也清净。 眼看着进了腊月,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姜氏和孙氏都不太让孩子往外跑了,生怕他着了凉生病,实在是这年头孩子的夭折率大的惊人,他们这可是一根独苗苗,真要是有点儿什么事的话婆媳俩个都不用活了。 张文也是个惜命的,这可不是感冒发烧打了针挂个瓶就好的年代了,真要是发烧的话,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为此他十分懂事儿,每次只在被炭火熏得暖洋洋的屋子里头玩耍。 不过他从未丢下锻炼身体的决心,每天必定要活动一番身体的。 看着乖孙甩动着小胳膊小腿,姜氏看的心满意足,笑盈盈的说道:“我家乖孙就是懂事儿,以前多爱出门的人啊,现在也不闹着出去了,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懂得体贴人。” 在姜氏的眼中,恐怕孙子就是无一处不好的,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 偏偏唯二的听众都十分赞同这说话,孙氏说:“可不是吗,从来没看见这么体贴人的,招娣小时候还要闹夜,这孩子只要吃饱了,都是一觉到天亮。” 章招娣也不在意自己被打趣了,笑道:“这是我弟弟,肯定最乖啦。” 祖孙三人达成了一致,倒是看起来和和乐乐,这种围在一个屋子里头做针线说笑的日子,就是当年章明亭还活着的时候也是少有的,毕竟姜氏那时候颇看不上孙氏。 在地上学习走路的张文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要不是穿越者,上辈子还是吃过半辈子苦头的那种,说不定很快就要被三个女人宠坏了。 姜氏到底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做了一会儿针线就放下了,章招娣还没有学到家,做一会儿就得逗一逗弟弟,看着就知道没用心。 只有孙氏的动作最快,就一会儿功夫就做好了一个荷包,手工精制,上头还特意的绣上了喜鹊登梅的花样子,拿出去卖也能卖上一个不错的价格。 姜氏看了一眼,心中也微微满意,当年她是看不上孙氏那门第的,主要是孙家人也靠不住,他们家原本就是三代单穿,自然想要结一门有力的亲家。 只可惜儿子喜欢,哭着喊着求她,后来她也是看孙氏本人还算利索,这才闭闭眼答应了。 孙氏小心翼翼的放好荷包,打算攒一攒到时候一块儿换银钱。转身又拿出一个络子来,刚打了几下,就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姜氏说道:“娘,平安也这么大了,大名您想好了吗,快到年底了,到时候也得上族谱吧。” 这年头并不是生了孩子就会上族谱的,毕竟开祠堂一次成本高,孩子也不一定能立得住,像是一些大家族甚至都是等孩子三岁之后才上。 章家不过是个县城的小家族,往上一共也就四代人,所以每年开祠堂的时候就顺便会把当年出生的孩子都上了族谱,向来也没有那么大讲究。 姜氏一听,倒是也把这事儿放到了心上,一日没上族谱,他们家就不算有男丁,没有男丁,就支撑不起门户来。 老太太心思一转,立刻说道:“这也没多少时间了,得起一个好名字。” 说完这话,她又有几分可惜的说道:“如今王氏也不上门了,他家倒是有个秀才,算是有几分才学,比我们多几分墨水。” 随即她自己想了想,摇头安慰自己道:“也没啥可惜的,品行不好,让他起名也不成。” 孙氏张了张嘴巴,心知自己是没有起名权的,便旁敲侧击的说道:“娘,相公还在的时候倒是起了几个名字,不如你听听看合不合适。” 姜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都是哪几个字?” 孙氏自己并不识字,只是她跟章明亭的感情十分好,那时候也有过一段红袖添香的日子,所以倒是也还记得一些,这会儿缓缓道来:“一个是直,取之正直为正,正曲为直。相公希望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正直的人。” 姜氏一听,却摇头说道:“世间是是非非,哪有那么明确的是非曲直,难不成以后我乖孙也要变成不知变通的顽固模样,读书虽然好,但要是读成了书呆子,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亭儿当年啊,就是亏在一个直字上了。” 见她不满意,孙氏又道:“还有一个通字,我只记得相公说了一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不过应是大文豪文章里头有过的。” 姜氏连忙摇头说道:“又是鸡又是犬的,不好听,咱们也不是乡下人家。” 孙氏其实也不太懂大文豪的审美,就她看来乡下的鸡鸭狗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才说道:“倒是还有一个德字,这个字意思应该是好的,好的意思都含在里头了,具体的话怎么说我倒是忘了,好像是有成家立业的意思。” 姜氏想了想,却还是摇头说道:“大房的小孙子就叫阿德,又是同一个辈分的,总不能重了,还有其他的吗,哎,这名字啊,以后可是要跟着平安一辈子的。” 孙氏也觉得头疼了,她也不是读过书的人啊,能记住那么几个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老太太见状,提出自己的意见来:“我倒是觉得敬字不错,亭儿没过世的时候,有一日我听他念书,念到敬贤礼士这几个字,当时就在想啊,若是将来我有四个孙儿,用这四个字排辈分也是顶顶好的,只是可惜了。” 她这般说着,孙氏哪里能够反对,再说她私心里觉得敬字也似乎不错,就点了点头说道:“倒是也可以,不愧是娘,想的名字就是不错。” 姜氏笑了笑,抬头说道:“虽说没什么见识,但到底是多活了纪念,多吃过几碗饭,平安是元字辈,以后就叫元敬吧。” 孙氏立刻笑着捧了老太太的臭脚:“我们家正是因为有娘在,所以日子才过得稳当呢。” 姜氏笑了笑,也没在意媳妇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伸手搂住朝着自己走过来的乖孙,笑盈盈的说道:“乖孙,以后你大名就叫元敬,好不好听啊?” 张文对此是满意的,叫章元敬总比叫什么章招娣好吧,跟自家姐姐的名字一对比,他的名字简直是业界良心了。 反正张这个姓氏也是孤儿院给予他的,张文并不眷恋,事实上一开始他以为章家是张家,后来才渐渐知道原来是立早章,不得不说这要是一种缘分。 章招娣在旁边听了,也为自家弟弟高兴,笑着说道:“弟弟的名字可真好听。” 孙氏看了她一眼,又瞄了眼心情正好的婆婆,低声说道:“娘,招娣的大名是不是也改一个,到底是大了,以后出了门总不能也招娣招娣的喊着。” 姜氏听了却混不在意,淡淡说道:“招娣有什么不好的,一听就有福气,再说了,谁家的女娃娃不是随口起的名字,就隔壁他家,爹还是秀才呢,三个女儿一个大丫一个二丫一个三丫,还不如招娣的名字听着好。” 时人多不重视女孩儿,有时候为了方便就是这么混叫着,有时候出门一喊大丫,半条街上的女人都要应一声。 姜氏见孙氏有些不赞同,又说道:“女人有名字又有何用,在家的时候都喊小名,出门就是别人的娘子,以后就是孩子他娘,放着名字自己叫吗?” 孙氏一听也有些泄气,她其实也就是顺口提一句罢了。 倒是张文,刚刚改名为章元敬的小家伙蹦跶起来,抓着姜氏的手说道:“我,我叫。” 姜氏被逗得噗嗤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你可不能叫,招娣是你姐姐,得喊大姐。” 章元敬不同意,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帮她大姐摆脱乡土味十足的名字啊,想想大姐嫁了人之后,夫妻俩个行闺房之乐,结果姐夫开口就是一句情意绵绵的招娣,那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想的十分长远的章元敬肯定不能答应。 “名字,好听,姐,姐姐,也好听。”章元敬连忙说道,又拍马屁说道,“奶奶,取的好听。给,姐姐,也取一个。” 姜氏耐心的听着,听了这话先说道:“我家乖孙了不得,这还不到一岁,就能说话了。” 这还是不是单纯的会说话,而是会表达自己的意思,谁家孩子能这么早开窍呢。 姜氏一边高兴,一边毫不犹豫的满足了孙子的愿望,搂着章元敬笑着说道:“既然平安觉得奶奶起的好听,那奶奶就再起一个。” 只可惜给章招娣起名字的时候,姜氏完全没有方才的重视,看了看还算眉清目秀的孙女,几乎是立刻说道:“不如就叫铃兰吧,这名字不常见。” 孙氏一听,第一个表示了赞同:“这名字不错,好听好记,花儿也好看。” 章元敬都没能发表反对意见,章招娣自己就乐滋滋的接受了:“太好了,我也有大名了,铃兰,铃兰,这名字真好听,奶,娘,以后你们都喊我大名吧,一听就跟别人的不一样。” 姜氏孙氏笑着应了,章元敬也笑了笑,他们三个都开心就好。 7.林二 这一年的腊月特别冷,每次看到外面的积雪家里头女人们都很担心,对于青州来说,这样子的大雪已经十分罕见,就连姜氏也说从未见过。 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年头下了大雪,对于穷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幸亏到了腊月十五大雪就渐渐停了,太阳再一次出现在天空中,章家从小到大,从老到幼都大大的松了口气,就是章元敬也不喜欢每天每天的被关在家里头不能出去啊。 只可惜雪虽然停了,但化雪的时候更冷,姜氏可不放心他出门,这会儿看的更紧了。 章元敬对此无可奈何,就他现在这行动速度,想要避开一家老小的看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看在院子里头那几乎圆滚滚的雪人份上,他也就不折腾了。 不紧不慢的日子一直到了除夕,虽然还在守孝不能热闹,但章家里里外外也多了几分喜气,一大清早的,孙氏就把孩子叫了起来,给他穿上了前几日才做好的新衣裳。 小孩子自然是穿大红色的好看,但是一来他爹过世才一年,二来红布也价格昂贵,那等质地不好的倒是便宜,只可惜染色不均看着让人寒碜。 孙氏最后挑选的是一块蓝布,上头裹了月牙白的边儿,衬的章元敬更加的粉雕玉琢。 孙氏看着爱得不行,搂着孩子亲了几口,才舍得带他出门,刚到正堂,姜氏就伸手把孩子搂了过去,笑盈盈的说道:“我家乖孙今日可真精神,原我还觉得你娘浪费功夫,这么一裹边儿看着倒是确有几分别致,就是费工夫了一些。” 孙氏一听,笑着说道:“能废什么功夫,我手脚快,也就是顺手的事情。” 说话间章招娣也来了,她也穿了一身新衣服,不过是青色的底子,用蓝色的裹了边儿,一看就知道也是孙氏的手艺,章招娣显得十分高兴。 姜氏伸手将俩个孩子拉到身前,左看右看,笑着说道:“要说模样,整条街的孩子也没有我们家的出落的好,不说平安,就是招娣也甩他们一大段。” 自从章招娣表现出十分护着弟弟的一面,姜氏老太太也不介意多夸夸她了。 章元敬靠在姜氏的怀中,也笑了起来,没想到自家小姐姐还是个自恋狂呢,听着夸奖的话牙齿都笑得露出来了:“姐姐,好看。” 姜氏一听,忍不住醋道:“就姐姐好看,祖母不好看吗?” 章元敬连忙说道:“祖母也,好看,额额也好看。”果然不管是几岁的女人都很难讨好。 姜氏一听这话才笑了,笑道:“我家乖孙最好看。”说了这话,又抬头看了看孙氏母女,又道,“不愧是你亲生的,看到的都是你们娘俩的好。” 姜氏如今带着的抹额是章招娣亲自绣的,这也是这一年来他们祖孙俩的关系反倒是缓和了,要是往年的话,章招娣不会送,送了姜氏估计也不能带。 孙氏笑着迎合道:“这孩子记性好,不过平安向来最喜欢粘着娘,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姜氏颇有几分自得,笑了笑说道:“那可不是,也不枉平日里那么疼他。” 平时说到这个话题,姜氏肯定是要搂着章元敬心肝宝贝的喊一会儿,不过这一日她只是略略的说过了几句就罢了,反倒是提起另一个话题:“祭祖要做的事情,你都教了吗?” 提起祭祖的事情,孙氏也显然紧张起来:“该教的我都教了,只是我也从未参加过,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不过平安还小,也不需他做什么吧。” 祭祖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别说孙氏,就是姜氏也从未参加过,能够教孩子的就是听话,跟着大人做之类的话罢了:“无妨,我托了隔壁的林二,让他看顾一些平安。” 孙氏听了这话就放心了,林二也姓章,叫做章明林,只是家中排行第二才有了林二这个称呼,以往跟章明亭的关系十分不错,虽然只是从堂兄弟,但也算是比较近的关系了。 姜氏也搂着章元敬最后嘱咐道:“平安,到时候别害怕,跟着你林二叔就是。” 章元敬自然是不害怕的,相反,他对古代人的祭祀活动十分感兴趣。 章家并不算大家族,不过祭祖看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一直到除夕的正午时分,姜氏和孙氏才亲自把吃过午饭的孩子送到了隔壁,一个壮硕的男人正在门口等着。 章明林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却与一般的章家人长得不太一样,人高马大不说还特别的魁梧,身上腱子肉几乎都要蹦出衣服来。 看见他们三人,章明林当下就哈哈大笑了两声,声音跟打钟似得大声:“三婶子,这就是平安吧,放心吧,有我看着肯定一根毫毛都不会掉。” 姜氏看着更加不放心了,但不放心也没有办法,她不但是女人还是个寡妇,自然是进不了章家的祠堂的,只能小心翼翼的把孩子送到了章明林的手中,口中还得客客气气的说道:“明林你向来是个沉稳的,平安年纪还小,你可得耐心着些。” 章明林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了,抱着孩子在手里头掂量了一下,还笑着说道:“得嘞,三婶子您就放心吧,我带孩子有经验。” 一想到隔壁经常被揍得哇哇大哭的那几个娃娃,姜氏都恨不得把孩子抢回去。 章明林摆了摆手,也没有跟她们再多说什么,直接抱着孩子就走,那健步如飞的模样几乎要跑起来,章元敬不得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 后头的姜氏看的心惊肉跳,孙氏一边担心一边还得安慰婆婆,忍不住怨怪起来这世道,女人难道就不是章家人了,为什么就进步的祠堂。 无论两个女人如何担心如何腹诽,那头章明林已经抱着章元敬飞快的追上了大部队,这绝对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跟章元敬家三代单穿人丁单薄不同,章明林的老娘十分能生,光他们兄弟就有五人,如今又都是娶妻生子,光男丁加起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章明林腿长走得快,三俩步就追上去了,那头他家老大回头一看弟弟抱着小孩儿跑的飞快顿时唬了一跳,连声喊道:“你慢着点,别把人家孩子摔了。” 章明林却已经跑到了他面前,笑道:“哪儿那么胆小。” 章老大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以为都跟咱家的孩子似得,从小被你甩着玩儿,快给我,到时候吓坏了孩子拿你家的去赔。” 章老大也是生气,隔壁家那老太太可是把孙子当做命根子,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谁负责,谁知等他低头一看,却见章明林怀中的孩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是看着十分兴奋的模样,一看就是个胆大的。 章明林也看见了,当下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说没事儿吧。” 章老大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坚持再把孩子接过去。不过章老大家那群孩子看到被他爹夹着走的小弟弟都投来同情的眼神。 章元敬正无聊着,瞧着那群虎头虎脑的孩子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忽然露出一个鬼脸来。 那几个孩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章明林一听,笑着问道:“你们是不是也走不动了,走不动了爹来抱着你们走?” 那群孩子连忙摇头,纷纷加快脚步朝着祠堂走去,生怕慢一点就被他们爹夹在胳膊肘下面带过去,那实在是太丢脸太没面子了。 正在丢脸的章元敬扒拉住章明林的胳膊,努力让自己舒服一点,看起来不那么丢脸,靠着仅有的语言天赋说道:“叔,叔,高点。” 旁边的章老大听了,倒是惊讶的说道:“这孩子都会说话了,这还没到一岁吧。” 章明林想了想说道:“是没到,好像是二月二生日,不过这是明亭的种,像他聪明。” 被无视的章元敬只好再一次努力表达自己的愿望:“叔,难受,高一点。” 章明林一听,忽然举起孩子来放到了脖子上,吓得章元敬立刻抓住他的头发,又想到这马上要祭祖了弄乱了头发不好看,又开始抓住他的肩膀。 章明林故意蹦跶了两下,见孩子虽然发出惊呼声但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倒是惊奇的说道:“这孩子胆儿还真大,这都不怕。” 章老大被他气的不行,骂道:“知道他会怕你还故意举起来,快把孩子放下来,这都快到祠堂了。” 章明林却不放,振振有词的说道:“平安多可怜,明亭走的早,以后想要骑大马都不行,我跟明亭是兄弟,好歹也带着他儿子一些。” 章老大翻了个白眼,对他强词夺理的话十分无奈:“明亭就算是活着,肯定也不能让儿子骑在脖子上到处乱走,你快把人放下来,听见了没有。” 章明林根本不理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跟明亭不熟,你不懂他。” 8.祭祖 章家的祠堂并不算大,他们原本就是战乱年间逃奔过来的,后来决定定居才搭建了祠堂,那时候日子难过,祠堂的规模也就没能扩大,不过章家传承至今也就四代人,就是这么大的祠堂里头也是空荡荡的。 牌位不多,章家的人口倒是不少,零零总总加起来能有百来号人,章明林一家已经似乎旁支末系了,家里头也没有什么出息的人,自然站在比较靠尾巴的位子。 章元敬算起来其实是族长一脉的,但如今他一个小屁孩,自然也没有让让他站到前头去。 他们到的时候不算晚,后头还有不少人姗姗来迟的,章明林的人缘显然十分不错,几乎每个人都能跟他打个招呼说俩句话,连带着章元敬也得到了不少关注。 不过当知道章元敬是章明亭的遗腹子时,大部分人都露出几分惋惜几分怜爱的表情来,甚至有几个摸了摸他的脑袋,硬是塞了一个压岁包。 当然,也有几个人一听他的来历就冷了脸,显然跟他家的关系不太和睦,不过章元敬只是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他们就算是心中不喜迁怒也没得发作。 章元敬小心翼翼的收好红包,对其中几人的脸色视而不见,倒是章老大奇怪他的乖巧,还说道:“这孩子可真懂事,不哭不闹的,怪不得三婶子放心让他出门。” 原本三婶子提出让这孩子跟着一块儿过来的时候,章老大心里头还觉得老人家胡闹呢,这还没到一岁,亲爹又不在了,万一在祭祖的时候闹起来岂不是难看的很。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孩子被教的极好,不但不哭不闹还十分听话,这要是自家孩子的话,他恐怕都要心疼到骨子里去,也怪不得三婶子那么溺爱。 祭祖是大事,章家的人不敢也不会迟到,很快人就齐了,满满当当的挤满了一院子。 站在最前头的族长看了看枝繁叶茂的族人心里头还挺乐呵,人多虽然事情也多,但这证明他们章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啊,在小地方,尤其是像章家这样没有一个撑得住场面人物的家族,就得靠人多才能有一定的话语权。 站在族长章长丰身后的并不是他的亲儿子,而是族内唯一一个考中了举人的书生章明顺,章明顺看着该有四十了,考中举人也已经十多年,至今也没有要中进士的意思。 不过举人的名头在青州已经足够用了,族中大小事情族长都会问他一声,出门遇到县太爷也是会给几分面子的,也算是响当当一个人物了。 人到齐之后,章家众多的男丁纷纷开始上香,章元敬自然不是自己上的,就是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也没有人感让他自己个儿来,万一打翻了香炉的话一整年的兆头都不好。 章明林看着不靠谱,带着他一套流程走下来倒也是安安稳稳,大概是比较壮实手臂有劲道,死死的将章元敬锁在怀中动弹不得,他就是想要捣乱也不行。 上完香之后,由族中唯一的举人老爷章明顺开始念祝词,祝词大概是他自己写的,章元敬不是文科生完全没听懂,反正就是一堆的之乎者也歌功颂德。 章元敬不知道这位举人老爷的学识怎么样,不过看周围人的反应大概都是满意的,也是,这年头能考□□名的肚子里头都有墨水。 念完了祝词,后头就是奉献饭羹、奉茶、献帛、献酒、献馔盒、献胙肉、献福辞,这些章元敬其实都不太懂,毕竟到了后世这些习俗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幸亏也不用他做什么,他能不哭不闹的坚持到最后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给祖宗神仙都献完了东西之后,族长亲自拿着祝词送至焚帛处,口中念念有词,一直到祝词被烧的干干净净他才转身过来,宣布这一年的祭祖结束了。 章元敬还以为结束就能走了呢,结果一群人自动自发的排好队,前头的族长并几个族老开始发放祭祖用的猪肉,羊肉,至于牛肉是没有的,这年头吃牛肉不容易,也吃不起。 章明林带着章元敬排在很后面,许久才终于轮到他们,那原本堆得高高的肉山只剩下了最下面一层,族长看见他们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这是明亭家的儿子吧,都长这么大了,看着倒是挺机灵的。” 章明林笑了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可不是吗,这么长时间也不哭不闹的。” 族长扫了他一眼,暗道不是你家娃娃你高兴个什么劲,不过他也没把话说出口,反倒是温和的笑了笑,回头找了块特别肥的猪肉递了过来:“乖孩子,给。” 章元敬看着肥腻腻的猪肉,知道族长肯定是偏颇了,要知道这年头猪肉肥的才值钱,主要是乡下人养猪不肯给粮食,一般都是打猪草,吃猪草长大的能有多少肥肉。 物以稀为贵,在都缺肉的年代肥肉肯定比瘦肉受欢迎。 章家还在守孝,自然不能大鱼大肉的,事实上从章元敬落地到现在也没见过家里头吃过一次肉,也就是孙氏还在月子里头的时候常吃鱼,能产奶。 这会儿捧着一大块肉,章元敬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一想到红烧肉的味道就忍不住。 见他这幅垂涎欲滴的模样,族长自觉知道了什么,章家三房如今一个当家的男人都没有,前些年为了章明亭读书花了许多钱,后来又要治病,日子果然过得艰难。 这么想着,族长倒是忘记了姜氏的无理取闹,叹了口气说道:“是个好孩子。” 想了想,族长又拿了一小块猪肉放了上去,随后摆了摆手让他们走了,章明林一边走一边笑哈哈的说道:“族长今日可真大方,这俩块肉忒好,大概是给自家留着的吧。” 章老大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别多话,让人听见了让族长难做。” 章家的大部分人倒不是缺这一口肉,但凡是粮食都是精贵的,谁会嫌多呢,要是让人知道族长偏袒总归是不太好的,到时候说不定还会给一家子寡妇惹来闲言碎语。 章明林平生最恨那些嚼舌根的,唾了一口说道:“谁敢说,看我不打落他门牙。” 章老大懒得跟这个弟弟计较,只是让其他三个弟弟先带着孩子们回家,自己陪着章明林把章元敬送回去,他实在是怕弟弟不着调又带着孩子出去乱玩。 章家门口,三个女人早就翘首以盼,一看见他们回来,姜氏一马当先迎上来,伸手就要把孩子抱回去,嘴上满口子的感谢,似乎完全没有担心过似得。 章明林松开孩子,瞧着他圆溜溜的眼睛还有些不舍得,笑着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说道:“婶子,那我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事儿的话您喊我一声就成。” 姜氏也答应了,只是她万万不会让他多上门的,她媳妇到底是年轻怕惹了闲话。 章明林这话却是真心,还说道:“元敬,元宵的时候叔来接你出去玩儿啊。” 章元敬一听眼睛都亮了,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挥挥手:“叔,等你。” 章明林嘿了一声乐呵的不行,摸着脑袋被章老大拉着走了,走的老远还回头说道:“成,咱们说定了,元宵那时候我来接你。” 姜氏摇了摇头,抱着孩子一边往屋子里头走一边说道:“明林都这么大了,还淘气的跟什么似得,这还不如咱家乖孙懂事儿呢。” 孙氏接过儿子手中的肉,倒是惊讶的说道:“怎么这么多?” 章元敬对此十分骄傲:“爷爷,给的。” 姜氏一看就明白过来,笑着说道:“应该是族长照顾我们家,这拜过祖宗的东西好,吃了能保佑咱们家平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孙氏一听,倒是重视起这几块肉来,当天晚上就剁碎了炖了肉羹,上桌了就往姜氏那边让,姜氏客气了一下也接了,反手就给孙子挖了大大的一勺子,想了想又给孙女也添了一勺,不过分量显而易见的差距甚大,不过章招娣也吃的乐呵呵的并不介意就是了。 姜氏一边分菜,一边问祭祖时候的事情,也得亏了章元敬并不是真的孩子,记性好条理也清楚,不然可回答不了她事无巨细的问题。 姜氏听了啧啧称奇,还说道:“当年老爷还活着的时候,常说章家人少,连祠堂的院子都站不满,如果可就快要站不下了,听说有些大家族里头,不是出息的还不能参加祭祖呢。” 孙氏几个人也听得啧啧称奇,因为家里头没什么主子,这会儿李婶翠儿也跟着一块儿吃饭,逢年过节的显得热闹一些。翠儿忍不住说道:“我还在乡下的时候就遇到过,我们那边三四个村子都同一个祖宗,都要去的话祠堂都站不下了,有些只能站在外头看看罢了。” 李婶也跟着唏嘘:“人多好啊,人多家才旺。” 说了这话,李婶自知食言,下意识的朝着老太太看去,果然姜氏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显然是想到章家其他几房人丁兴旺,他们这一房却只剩下一根独苗苗这事儿。 一看气氛不好,章元敬连忙举起手,将一勺子蛋羹小心翼翼的递到老太太嘴边,口中说道:“奶,吃,好吃,给你吃。” 姜氏一看,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这一口蛋羹跟仙丹似得,吃的她神清气爽,还得意洋洋的瞄了眼孙氏,笑着说道:“我家乖孙就是孝顺,你也吃,多吃点。” 9.纳妾 章元敬十分期待元宵节,但他到底是没能出门,不说别的,姜氏第一个就不答应他出门,这年头虽说安稳了,但每年都有拍花子出没,专挑着长得端正的孩子偷,因为这样子的孩子通常能卖出更好的价格来,她想都不敢想孙子万一出事会是什么下场。 另一头章明林家从老到小也不答应,这章元敬虽然懂事儿,但毕竟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如今天还冷,不说拍花子的事情,就是冻着也是不好的。 章明林回去之前被大哥骂了一顿,回去之后被老爹老娘捏着耳朵骂了一顿,回到自己房中还被老婆叨叨了一阵,到底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直到元宵节那一天,章元敬看着眼前的花灯哭笑不得,大概是怕孙子吵闹着要出门,姜氏早早的打发人出去买了花灯,不是那种贵重的,就是最简单的兔儿灯。 看着姜氏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脸,章元敬心中叹了口气,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奶奶,兔兔好看,真好看。” 姜氏一看才放心了,要不是前几日乖孙整天惦记着要出门,她还舍不得买花灯的钱,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笑着说道:“咱平安喜欢就好。” 章招娣乖乖的靠在孙氏旁边,带着几分艳羡看着兔儿灯,忽然想到往年元宵节的时候,爹爹也会给她带花灯,有一次还带着她跟娘亲出去玩儿了。 章招娣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大概是知道大好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她很快忍住了,只是越发往孙氏的怀中靠了靠,低声说道:“娘,我想爹爹了。” 就是简单的一句话差点没把孙氏的眼泪也招下来,看着怀中的女儿,孙氏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头的头发没有说话,心中对亡夫的思念却沸腾起来。 另一头章元敬看了一会儿花灯,忽然看了看另一头的章招娣,姜氏自然是不舍得给她也买一盏灯灯,章元敬便喊道:“姐姐,一起玩儿。” 章招娣不知为何似乎还有些犹豫,孙氏却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笑着说道:“去吧。” 章招娣快步走过去,章元敬已经把花灯放到她的手中:“给姐姐玩儿。” 章招娣下意识的看了看姜氏,见她只是含笑点头才接了过去,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玩耍起花灯来,章招娣还把脑袋里头关于兔子的故事都说了一遍。 姜氏笑了笑,看了一眼孙氏,笑道:“我们家平安是个懂事的,从小就知道照顾姐姐,等他将来长大了,招娣也有个依靠。” 孙氏也笑了一下,又说道:“娘,要叫铃兰,不然她还得闹别扭不高兴呢。” 姜氏扑哧一笑,摇头说道:“行,以后咱们都改口。” 那头的章招娣,不,章铃兰也玩得高兴,把刚才对父亲的思念都忘到了脑后,抬头问道:“奶奶,我可以带弟弟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吗?” 姜氏和孙氏没有反对,只是也一块儿跟着出去了,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婆媳俩个脸上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丝丝微笑来,章明亭忽然逝去给家庭带来的悲痛似乎也渐渐消失了。 不知是家里头还在守孝还是其他的原因,过年的时候人情往来的并不多,除了章家族内的几乎没有。章家族长那边对他们还算照顾,其他的人家就不行了,姜氏没少对着轻薄的礼物生气,骂他们一个个狗眼看人低。 一直到快要出年关了,这一日天气晴朗,章元敬正跟着章铃兰在院子里头玩耍,忽然大门被敲响了,看门的哑婆子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这次上门来的人跟章家其他人截然不同,身上穿着的是绸缎,但弓着腰恭敬的模样又不像是多有地位的人,看着满面笑容一脸和气,但眼睛里头挡不住的精明。 姜氏将章元敬搂在怀里,那头孙氏也只是拉着章铃兰不说话,姜氏淡淡的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才问道:“胡管家怎么这时候有空来了?” 胡管家微微一笑,连忙说道:“瞧姑太太说的,咱们俩家是姻亲,老爷可是您嫡亲的外孙,这逢年过节的自然是该有往来的。” 姜氏冷冷一笑,哦了一声:“是吗?去年中秋今年过年也没有见过你家的人,我还以为侄子早就把我这个姑姑忘了呢,还是说你家太太不会管家,送礼都送少了一户?” 胡管家心中暗道不好,口中只能为自家太太开脱:“路途遥远,太太本想着年节的时候一块儿送过来,也丰厚一些,谁知道偏偏遇上了大雪,这才耽搁了。” 这话姜氏是一点儿也不相信的,就她那侄子媳妇自诩出生书香门第,向来看不起他们这些殷勤,侄子姜达外出谋职之前两家就已经冷了下来,更别说在隔壁县任职之后了。 不过她也没有深究这个,毕竟她亲哥亲嫂子都不在了,留下来的侄子原本就隔了一层,更别说侄子媳妇了,不过她还是故意问了一句:“成了,这么说没赶上的洗三,满月,随后的周岁礼,你家太太也一块儿送来了?” 胡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可不是吗,都一块儿送来了,就怕不妥帖。” 姜氏扫了一眼礼单,暗道自家侄子不会是做了贪官吧,这才去了几年出手就这般的大方,她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句:“你家老爷可好?少爷可好。” 胡管家自然连声说好,又开始夸章元敬:“小少爷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哎,老爷常说对不起老太爷,如今离得远也不能给姑太太撑腰。” 提起已经去世的兄长,姜氏倒是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吗,可怜我哥哥嫂嫂遇到了大难,一日也没享到儿子的福气,不过他们要是知道达哥儿出息了,必定也是高兴的。” 胡管家又说了许多话,姜氏见他避重就轻的模样微微皱眉,想了想便对孙氏说道:“胡管家远道而来,你去吩咐厨房多准备几道菜。” 孙氏眼神微微一闪,还是站起身拉着女儿出去了,胡管家虽然客气了几句到底没有阻拦。 等孙氏离开之后,姜氏才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 胡管家扫了一眼章元敬,大概是觉得他年纪小不碍事儿,才终于说道:“姑太太,太太求您救命,这会儿也只有你能拦着老爷了。” 姜氏笑了一下,反问道:“这话怎么说,达哥儿早已成家立业,哪里会听我的话。” 胡管家又说道:“哎,原本这事儿太太是不想要劳烦姑太太的,只是老爷如今跟着了魔似的想要纳妾,连少爷小姐的脸面也不顾了,太太迫于无奈才只好找到了姑太太。” 原来姜氏的侄子姜达早年也考中了秀才,只是后来一次送他去考举人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姜家的老父老母都死在那时候,姜达也大病了一场,等病好守完孝也没有了考功名的心思。姜达心思灵活,很快就某了个小吏的职位,如今一步步做到了临县的主簿的位置。 姜达如今虽然也还是吏,地位却颇有几分不凡,故而当初章家死的只剩下女人,章氏族中虽然有人蠢蠢欲动,到底是不敢欺上门来。 姜氏与这个侄子的关系其实还好,但跟侄媳妇却不太对付,如今一听是这事儿就并不想管,只是淡淡说道:“达哥儿都那么大了,做什么事情心中自有数。” 胡管家是姜达媳妇许氏的亲信,自然不希望许氏落魄,这会儿连忙劝道:“姑太太,老爷若是喜欢,太太也愿意多一个姐妹伺候,只是到底要顾着大少爷大小姐的面子,正经的娶了二房的话,可不是让少爷小姐们难做吗?” 听到这里姜氏也皱了皱眉头,在她的心中侄子姜达可是个精明的人物,要不然也不能爬上主簿的位置,可如今儿子都要娶妻了,怎么忽然闹着娶二房? 她想了一下,又问道:“那姑娘是个什么来路?” 胡管家微微一顿,姜氏眯了眯眼睛,笑道:“你莫要诓骗我,我可是会问达哥儿的。” 原本还想要编排一些的胡管家果然不敢说谎,只能说道:“是,是我们县太爷送的婢女。” 这一听姜氏就明白过来了,姜达不是被美色迷昏了头,而是被权势看花了眼,她微微放心一些,知道这事儿自己说了恐怕也没用,姜达做下的决定,就是当年他爹娘也改变不了的。 看着涕泪齐下的胡管家,姜氏微微叹了口气,自家那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侄媳妇能对她低头,可见是真的慌了神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行了,你休息俩天,到时候帮我带封信过去。” 说完也不管面露喜色的胡管家,直接抱着章元敬到了后院,看着满园□□,她摸了摸乖孙的头发,叹了口气:“男人啊……” 章元敬不知道自家奶奶感慨什么,姜氏也没让他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胡管家来去匆匆,并未给章家平静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波澜。 10.书房 过了龙抬头这一日,吃了孙氏一大早就做好的鸡汤面,章元敬就正式满一周岁了。一岁代表着他有了一定的行动能力,并且可以说整句的话不喘气了。 这段时间章元敬一直在思考自己以后的道路,在古代,家里头没有能够撑住门户的男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而距离他长大还需要许多年。 章家曾经也是富裕过的,这一点从姜氏的话里话外不难听出,但经历了两代家主的早亡,家财早已经消散了大半,如今家中良田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亩。 五十亩地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其实出息加起来也就够章家平日里的吃穿罢了,这还是因为这些年的收成不错。 若是卖出去的话,五十亩良田倒是值得个近二百两,但这些田地是章家的根,不可动摇。 除此之外,章家最来钱的就是县衙旁边的一处铺子,并未做什么买卖,只是每个月的租金也能有一两银子,要知道章家一家人一个月的家用也差不多就这么多了。 姜氏和孙氏肯定是藏着一些嫁妆的,但恐怕也不多,毕竟当初章明亭死之前看了许久的大夫,家中连良田都卖了五十亩。 估摸清楚之后,章元敬就觉得压力山大,这种吃用一空的处境让他有些焦虑。 大概是上辈子孤儿出生留下的后遗症,手里头没点钱就没有安全感,别的不说,就算是来一场天灾都不知道章家能不能撑过去。 章元敬盘算起来,脑袋里头关于什么琉璃,肥皂,制冰,□□走了一圈儿,最后都被他自己一一划掉,就算他拿出来不被当作妖怪,这种来钱快的路子也不是小老百姓可以留得住的,到时候钱没到手,反倒是误了一家人的性命。 这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破家知府灭家知县,虽说如今看着他们的知县大人还算好,但财帛动人心,但利益价值超越风险度的时候,必定会引来灾难。 章元敬垂头丧地的吐出一口郁气,有路子不能走实在是有些憋屈。 不过很快的,他就抛开了这些心思,只因为从姜氏的口中得知,原来这世界也是有琉璃的,皂角和冰块也常见的很,虽说没有那么精致,但显然不是秘密。 至于□□,呵呵,只知道原理的章元敬还不想自己找死。 再一个,士农工商,读书虽然累,但商人的地位更低。 就用姜氏的话说,他家是有钱,但连绸衣也穿不得,由此可见朝廷对商人对态度。历史上沈万山有钱吧,还不是皇帝一句话想发配就发配,想抄家就抄家,一点顾忌都没有。 至于农工就更罢了,姜氏和孙氏绝对不放心他吃这个苦头,他自己就是愿意也没这份技术,他就算是能成为某一行的大家,那也至少得好几十年后了,等不起! 相比之下,读书似乎成了最好的出路,一来姜氏孙氏一直念叨着让他念书,二来也算是老本行了,上辈子一读就是十几年,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但古时候读书是个花钱的行当,光是纸墨笔砚就是一大笔的支出,更别说去私塾之类的了,章元敬发愁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长长的叹了口气。 章铃兰刚好从后院回来,看见弟弟这般连忙问道:“平安,你怎么了,哪儿不开心了?” 章元敬眼睛一动,起身问道:“姐姐,你知道爹爹的书房在哪里吗?” 章明亭也是读书人,只是一直没有考取功名,但他当年置办下来的书却都还在的。 章铃兰一听,笑道:“我当然知道,隔几天还是我进去打扫的呢,不过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地方,要不我带你去后院摘花儿玩吧。” 章元敬却不依,抱住章铃兰的手臂撒娇道:“姐姐,我想看书,你能带我去看看书吗,奶奶说了,会读书的人将来才有出息。” 章铃兰似乎有些犹豫,毕竟那地儿父亲在的时候,可是不许人随便进出的。 章元敬再接再厉的哄道:“姐姐,好姐姐,我保证不捣乱行不行?” 章铃兰向来是挡不住弟弟撒娇的,半大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弟弟的脑门说道:“那好吧,我带你过去,不过你要保证听我的话,不能随便乱动知道吗?” 章元敬自然满口子的答应了,俩姐弟手拉着手慢慢往前院走,章家的房子是三进的,平时他们都在后面两进活动,以前前院都是章明亭的地盘儿。 不过如今这块儿除了待客,几乎没啥用处了,章铃兰拉着弟弟径直走向东面阳光最好的一间,熟门熟路的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一把钥匙来。 打开门,屋子里头有一股子常年没有人居住的阴凉,这是经常过来打扫也不能避免的。章铃兰眼中带着几分怀念,一边说道:“平安你看,这就是以前爹爹读书的地方。” 章元敬已经被眼前的书房惊呆了,忍不住惊诧的问道:“爹爹居然有这么多书。” 不怪他惊讶,实在是古时候的书卖的贵,就说入学用的三字经吧,没个一两银子都下不来,古代的书是典型的奢侈品!而现在章明亭的书房内居然摆了满满一架子的书,这绝对是章家比姜氏的私房钱更大的一笔财富。 章铃兰听了,也挺自豪的说道:“可不是吗,爹爹最喜欢书了,以前他还在的时候总能带书回来,那时候隔壁的秀才相公还过来借过呢,哼,他不是个好人,老是借走了就不还了,后来奶奶就说不借给他了。” 章元敬听了也对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秀才不满起来,不过他现在更重视的是眼前的书,看了眼章铃兰,他笑着问道:“姐,我能看看这些书吗,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绝对不会弄坏的,真的,我保证。” 原本还以为要很久才能说服章铃兰,谁知道小姑娘一听不在意的说道:“你看吧,不过可别撕破了,奶奶说了,家里头的书将来都是要给你看的,你要读书考秀才呢,到那时候咱们家也有读书人了,瞧那些人还敢不敢看不起我们。” 感情这些书早就已经是他的预备财产了,章元敬手指发痒,走过去一本本的翻阅起来,这一看就知道他死去的爹怎么能收集到这么多的书了。 翻开书页,里头的笔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章明亭怕事找了抄书的工作,偷偷的给自己留下了一册字,所以家里头的书才会越积越多。 章元敬是能看繁体字的,只是不太会写,翻看了基本就发现他爹似乎对游记情有独钟,这么多的书里头大部分都是游记,里头书页旁边还写着他自己的注释。 章明亭字迹强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有主意的人,偏偏岁月弄人,他没能等到长子出生就死在了伤寒上,从此留下一家子的孤儿寡母。 章元敬搬了个凳子过来,这才能勾到上面的书,与下面几排的游记不同,上面的几乎都是科举要用的四书五经,他稍微翻看了几眼,就知道自家老爹对科举的态度了。 与游记中兴奋的注释不同,这些经书虽然被翻的起了卷,但偶尔的字迹都带着几分厌倦和不经心,由此可见章明亭绝不是个爱仕途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一本本书上看到了这辈子父亲的经历,似乎眼前出现了那个满心想要走遍五湖四海,却因为家庭不得不停留在小小的青州的男人。 大概心知科举才是正经的出路,章明亭才会逼着自己看下去,只是他到底是没能做到。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又看到了上辈子寒窗苦读的自己,那时候他一个孤儿,深深知道读书是他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为此他不惜一切的苦读,死死的抓住这个机会。 他不再翻看下头的游记,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也是科举,若能得到一二功名,即使是秀才也能跟姜家表舅一般出人头地,照顾家里。 章元敬能静下心思来看书,章铃兰却做不到,她陪着坐了一会儿,索性开始打扫起屋子来,谁知道等她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遍,抬头一看他弟弟还在看书呢。 章铃兰悄悄的走到章元敬身边,探头探脑的看了看书里头的字,结果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忍不住感叹道:“以前爹爹还教我认过字,可惜我已经都忘啦。” 章元敬被她无声无息的出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倒是笑着说道:“姐,你想要识字吗,不如我来教你好不好?” 章铃兰哈哈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说什么大话,你都不识字呢,翻了这么久的书也不嫌烦,你看得懂吗?” 章元敬心中咯噔一下,立马意识到他现在还是个一周岁的孩子,压根不会识字,幸亏这会儿只有一个章铃兰在,不然的话恐怕就露馅了。 他吐了吐舌头,笑嘻嘻的说道:“我现在不会,但很快就能学会啦,等我学会我就来教姐姐一起念书好不好?” 章铃兰却笑着说道:“可别,我不喜欢念书,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打几个络子呢,你看完没有,看完的话我们回去吧,待会儿奶奶要找人了。” 章元敬有些舍不得走,他还没翻完所有的书呢,连三字经都没找到:“姐,我可以再看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奶奶要是骂人的话我顶着。” 章铃兰看了看他渴望的小眼神,到底是没忍心拒绝,终于还是点头说道:“那好吧,反正有你在呢,奶奶骂谁也不会骂你,问给你搬凳子,到时候你坐在凳子上看吧。” 章元敬也想,但他身高不够,最后只能勉强站在凳子上看书。 11.读书 章元敬看入了迷,另一头的章铃兰却等的无聊,但她也不敢放下弟弟一个人,索性也搬了个凳子过来,支着脑袋看自家弟弟念书。 没一会儿,章铃兰就坚持不住了,手一倒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章元敬看了她一眼,大人样的摇了摇头,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小姑娘身上,这会儿天气已经变暖了,他穿的多脱了也没事儿,但他姐就这么睡着怕是要着凉。 做完这件事他才又开始梳理起书籍来,看得出来这些书后面被人晒过整理过,只是做这些事的人不识字,所以所有的书顺序都错乱了。 从启蒙用的三百千,到初级读物《弟子规》、《幼学琼林》、《朱子家训》、《千家诗》、《古文观止》,到科举必不可缺的四书五经,章明林居然弄到了齐全的一套书。 虽然大部分都是自己抄写的,自家这位去世的爹爹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了。 最让章元敬感到惊讶的是,里头居然还有一套的《说文解字》,十五卷书完完整整,上头翻阅的痕迹也不少,不知道他爹当年是怎么弄到的。 要知道这可是古代的字典,不是四书五经那种大通货,一般读书人家都没有。 古代的字义和现代的字义差距甚大,章元敬还怕自学过程中问题大,这本字典大出现简直就像是救星,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章元敬留下最基础的三字经,把其他的书都放好了,只把那套说文解字留在了书桌上。 三字经章元敬是读过的,但他毕竟不是中文系的,唯一记得的那就是那几句话,该感谢这个世界只是从宋朝的时候转了弯,科举所用的书籍几乎相差无几。 看着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章元敬差点没留下感动的眼泪来,他摸着泛黄的书卷,心中凭空升起一股子豪气来,上辈子他能白手起家,这辈子条件还要好一些,更没理由做不到。 这时候用的文字大部分都是隶书,除了繁简的差距之外,辨识起来倒是不难,章元敬一个字一个字比对着看,倒是慢慢真的看了进去。 等姜氏和孙氏找遍了整栋宅子,终于找到书房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们家乖乖一副大人的模样,小脸绷的紧紧的,认真的看着书,似乎真的能看懂似的。 再仔细一看,章元敬还不是简单的翻书页玩儿,而是翻一下这本,又看一下旁边那本,孙氏瞧着跟当年相公读书的场面有些相似,但随即暗笑起来,他儿子哪儿能真看书啊,这还都不识字呢,再一看在旁边呼呼大睡的女儿,孙氏连忙走了过去。 章元敬已经发现来人了,他并没有慌张,反倒是把桌上的书整整齐齐的收拾好,这才抬头说道:“奶奶,娘,你们来接我放学啦。” 姜氏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笑呵呵的说道:“可不是吗,乖孙今日读了多少书?” 章元敬搂住姜氏的脖子,笑嘻嘻的说道:“我看完一屋子啦,奶奶,平安今年是不是能够去考秀才了,等我考中了就给奶奶买糖吃。” 姜氏一听这话,更是心肝宝贝的不行,搂着孩子说道:“好好好,我家乖孙要有出息啦。” 说完这话,尤嫌不够似的对孙氏说道:“我就说我们家平安是读书的料,抓阄的时候不是一把就抓住了书吗!谁家孩子能跟他似的,这么点大就口齿清晰,这会儿还能看书了,招娣比他大了多少岁,这就在旁边打瞌睡了。” 章招娣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听见这话还反驳了一句:“奶奶,我叫铃兰。” 姜氏不理她,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又说道:“你都多大了还到处睡觉,不知道会着凉吗,快把你弟弟的衣裳还他,要是他着凉了看我不捶你。” 不用章铃兰动手,孙氏已经把衣服递了过来,姜氏一边给孙子穿上,一边忍不住的念叨:“都这么大了,还不如我乖孙懂事儿。” 孙氏怕她骂得女儿不高兴,岔开话题说道:“娘,刚才进来的时候,咱平安看书倒是看的有模有样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能看懂呢。” 虽然是孩童的玩耍,但章元敬确实是看了好久的书,并且没有任何撕书玩的意思,就这一点也是值得表扬的。 姜氏一听果然高兴,也忘记谴责孙女儿不懂事儿了,笑着说道:“可不是吗,这孩子像他爹,一准儿会念书呢,哎,要是明亭还在的话,这会儿就可以教他了。” 提起章明亭,屋子里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看着姜氏和孙氏的脸色,章元敬连忙说道:“奶奶,平安自己也可以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姜氏忍不住亲了口乖孙,笑道:“奶奶的乖孙真是好志气。” 虽然被叉开了话题,但姜氏到底是把章元敬启蒙的事情放到了心底,在她看来自家孙子就没有不好的,在读书上肯定是天赋惊人,听说大户人家的孩子还在吃奶就开始念书了,他们也总不能耽误了孩子。 左思右想了一番,姜氏第二天就收拾了礼物去了隔壁孙秀才的家,孙秀才就是王氏的相公,姜氏时常在家里头腹诽的那位风流秀才。 只是姜氏兴冲冲的去,气呼呼的回来,一进屋就怒骂起来:“那姓孙的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让平安跟着他学几天,这还拿架子,也不看看当年他家的书都是从哪来的。” 姜氏气的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喘气不已,孙氏一看不好,连忙给她顺了顺气,又温言问道:“娘,这是怎么了,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没去读书的章元敬也用小手给姜氏顺气,一边说道:“奶奶,你可别吓平安。” 姜氏一见孙子这般,倒是没有再发怒,只是一把将他搂在怀中,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人啊,关键当头才看得出来是不是狼心狗肺。” 李婶是知道姜氏去干嘛的,听了这话低声问道:“老太太,孙秀才没答应吗?” 姜氏一听又来气,骂道:“可不是,当年亭儿还在的时候帮过他多少,他倒是全忘了,我一提平安,他就装傻充愣,最后还说自己太忙要备考,我呸,就他这德行,考个一百年也考不中,白白浪费家里头的银钱。” 原来昨晚上姜氏思前想后的,觉得不能耽误了孩子,就想到了隔壁的孙秀才。姜氏自己看不上这个姓孙的,觉得他人品不行,但当年章明亭确实是对孙秀才帮助良多,不说别的,章家的书还有几本在孙家呢。 姜氏琢磨着,这也不是让孙秀才时时刻刻带着章元敬,只是挑着有空的时候教导一番,也是花费不了他多少时候,看着当年的情分孙秀才不该不答应才是。 谁知道她才一提,孙秀才干净利落的回绝了,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这可把姜氏气着了。 章元敬听了,暗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却是舍不得他家奶奶去受委屈,连忙说道:“奶奶,我不喜欢孙秀才,也不喜欢秀才娘子,更加不喜欢长生,我才不去。” 姜氏拉着他的手,也跟着骂道:“哼,一家子没良心的,对,以后求着我们也不去。” 孙氏也在旁边劝道:“原本孙秀才要是个品行端正的,两家离得近,平安能过去识得几个字自然是好的,只是娘也知道,这才是个秀才呢,他就恨不得用鼻子看人,外头不知道多少风流债,这样的人,平安若是跟着学了,以后说不定还得被拖累。” 孙氏也是刚知道姜氏过去的事,要是她早知道的话肯定是不会赞同的,主要就是孙秀才的人品堪忧,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惹出什么祸事儿来。 这年头师徒的关系仅次于亲缘,别为了贪一时便宜反倒是害了儿子一生。 姜氏这会儿也沉下心来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倒是并不那么生气了,反倒是说道:“可不是,幸好他没答应,不然人家知道乖孙的师傅是这么个人估计还得看不起。” 李婶也说道:“咱族里还有举人老爷呢,谁稀罕他一个秀才。” 这话却是假话,章家虽然有一个举人,但这位平时并不在青州县城,就算是在也轮不到她们来拉关系,不然的话姜氏哪能去孙家。 姜氏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说道:“去私塾怕是年纪不够,至于旁人家……” 章明亭已经过世,她们又能认识几个人呢? 孙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忽然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娘,左右平安还小,不如先由我来教他,等稍大一些咱们再去私塾便是了。” “你?”姜氏怀疑的看着她,似乎并不相信的样子。 孙氏捏了捏手心,才说道:“前些年相公教过我一些,我别的不成,记性倒是不错,三字经如今还能背呢,小孩子启蒙不都是读三字经吗,等平安都会背了也就能去私塾了。” 姜氏还是有些怀疑,但目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说道:“那成吧,你就先教教。” 孙氏笑了笑,似乎对自己颇有信心。 章元敬却有些头疼,如果他知道自己表露的天分会让姜氏受气的话,恐怕不会表现的这么早,以家里头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确实是着急了一些。 12.三字经 孙氏对于教孩子的事情兴致勃勃,姜氏答应之后就兴冲冲的去了一趟书房,把那本三字经带了出来,当天晚上就开始教孩子念起来。 别说,她的记忆能力确实是不错,以前章明亭教的大部分都还记得,倒是免了章元敬好大的麻烦,顺理成章的可以开始“读书”了。 孙氏并不知晓三字经的意思,但她牢记一句话,那就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每天就抓着孩子一遍遍的读,总觉得读得多了就懂了。 也幸亏章元敬不是真孩子,不然的话这么枯燥的读书生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哪能真的配合每天同一句话念上一百遍呢? 跟着自家亲娘学了一段时间,章元敬深刻的认识到他家娘亲其实也是个很固执的人,比如每天只教一句话,即使孩子学完了,会背了,她也绝对不会教第二句,说是循序渐进。 再比如说把女儿也拒在身边,硬是要让他们一块儿读书,章铃兰是真小孩啊,为此常常宁愿逃到姜氏身边去做针线,因为只有在那里孙氏不敢去抓她出来。 短短的三天功夫,章铃兰就从爱粘着娘亲的姑娘变成见了她就跑,由此可见孙氏的威力。章元敬琢磨着这姑娘估计是有阴影了,得了恐学症。 章铃兰对弟弟能够坚持下来表示十分佩服,还说道:“我一听娘读书就头疼。” 孙氏听见这话之后气笑了,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说道:“你以为我喜欢教你,笨的都没边了,识得几个字对你难道有坏处不成?” 章铃兰笑嘻嘻的说道:“我也不是不学,只是娘你也太严厉了,我又不考科举去。” 说完,章铃兰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她娘,又说道:“爹还在的时候,对我也没有这么严厉。” 孙氏一听,心中就叹了口气,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一瞬间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来,最后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章元敬抬起头,忽然开口说道:“姐,识字,看账本。” 章铃兰奇怪的低头看向弟弟,章元敬却板着脸说道:“看不懂会被骗,奶奶说的。” 孙氏一听,心头一动点头说道:“可不是吗,虽然咱们也不是大户人家,但总有几亩地,你要是不识字不会算数,到时候佃户都敢糊弄你。” 小小年纪的章铃兰已经知道银钱的重要性,听了这哈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说道:“那好吧,但是您可不能逼我念那么多遍。” 孙氏只好无可奈何的答应了,一边又不忘记打击她:“这么大人了,还不如你弟弟。” 章铃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盈盈的说道:“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家弟弟。” 自此之后,孙氏果然不太管女儿的学习,只盯着儿子,每天必定是要数着他念了多少遍的,就是章元敬也是不厌其烦,靠着两辈子的耐心才忍了下来。 一开始念书的时候还好,但两三个月过去,《三字经》念到了中段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孙氏的记忆力是不错,但当初章明亭教她也是弄一个红袖添香,显然没怎么正经的上过课。 一开始的内容她记得清清楚楚,但到了后头就开始混乱起来,比如赤道下,温暖极。我中华,在东北。寒燠均,霜露改。右高原,左大海,这俩句,大概是太拗口了,孙氏直接就略过了,大概在她的记忆中是没有这俩句话的。 又有些句子前后调换了位置,别说,听起来确实还是朗朗上口,但这也掩盖不住错误的真相,要是一直这么下去的话恐怕学堂都不用去了。 一开始章元敬还没发现,跟着念了几日,毕竟他也没有背诵过完整版本,这一日对着三字经翻看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了。 章元敬看了看《三字经》,又抬头看了看教学兴趣日益增长的亲娘,到底是打破了宁静的教学生涯。粉嘟嘟的手指按住那一页,章元敬露出疑惑的小眼神:“娘,为什么上面的曰不是这么写的,不都是曰吗,为什么字长得不一样?” 孙氏心中咯噔一声,低头仔细去看,果然,前头一句话是曰黄道,日所躔。曰赤道,当中权,紧跟着按照她的记忆是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但对比一下字完全是不一样的,书肯定是不会错的,那错误的人只能是自己了! 章元敬再接再厉的问道:“娘,这个是不是读赤,跟上头的这个字一样呢,这个就是读赤。曰黄道,日所躔。曰赤道,当中权。” “这个读温吧,这里有一句读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章元敬翻着书前后对照起来,果然就把问题找出来了,甚至还确定了几个字的读音。 一边说着,章元敬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娘,生怕孙氏脆弱的小心脏受不了打击,谁知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孙氏不但没有伤心难过,反倒是一把将他抱起来,惊喜的叫道:“平安,前面的字,你都认得了吗?” 章元敬不知道该藏拙还是冒充天才,但是很快的,孙氏已经泪流满面起来,吓得他连忙安慰起来:“娘,怎么了,平安错了,对不起。” 孙氏吸了吸鼻子,眼睛红彤彤的:“平安怎么会错,是娘记错了,上天保佑,我家平安确有读书的天分,只希望将来你能光耀门楣,这样九泉之下你爹也能瞑目了。” 之前都夸章元敬懂事聪明,但姜氏和孙氏也知道,这不部分都是他们自家夸的,要知道真正的神通据说七月能语,八月能行,等到周岁已经开始能背书了。 与这些神童相比,章元敬显然逊色了许多,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他特别爱去院子里头玩耍,每次读书满半个时辰就得出去逛一逛才行,这孩子静不下心啊。 章元敬被孙氏搂着哭了一顿,他绝对不会知道自己关爱身体,时时刻刻劳逸结合的读书方式让他奶奶,他娘都觉得孩子没定性,屁股坐不住。 也是,对比那些寒窗苦读,每天鸡鸣起床深夜才入睡,恨不得在书桌前看上十二时辰的书生来,章元敬时不时要出去逛逛的态度实在是太悠闲,太淘气了。 最让孙氏着急的是,这孩子倒是听话,让读一百遍就读一百遍,但从来都不会多出哪怕一遍,宁愿跟章铃兰玩翻花绳也不乐多背一会儿书,可见不是真喜欢。 章元敬那个冤枉啊,让他把已经会了东西再读一百遍已经够坑了,陪着姐姐玩耍联络姐弟感情都成了罪证,他还以为自己一直以来表现的十分不错呢。 章元敬看了一眼旁边也傻了眼的亲姐姐,又拍了拍一脸激动的孙氏,他还以为自己一直以来表现的已经够出色了,难道孙氏今天才觉得他是个天才吗? 孙氏已经擦了擦眼泪,笑着说道:“原以为你每次都只是瞎嚷嚷,有口无心,谁知道还对着书记下来了,来,告诉娘,这是什么字?” 每天瞎嚷嚷的口干舌燥的章元敬一个一个念了出来,孙氏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道:“不错不错,咱们平安果然是用了心的,哎,怕是县太爷家的公子都比不得呢。” 县太爷家的公子就是那个传闻中七个月就能背书的。 等考完了儿子,确定他真的开始认字之后,孙氏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孩子还是有天分的,虽然有些坐不住没耐性,但到底是年纪还小,以后慢慢改过来就行了。 难过的是她后头的已经记混了,再教下去的话怕是会误了孩子。 孙氏心中犹豫的很,倒是章元敬很想得开,还说道:“娘,我把前面的背熟就够啦,隔壁家的长生哥到现在还背不全呢。” 章铃兰也跟着说道:“是啊,长生可笨啦,整天被他爹揍,上次还对我哭说不想读书呢。” 孙氏一听,冷笑道:“幸好当初没把平安送过去读书,就他爹那样儿,每天能有一个时辰教孩子就不错了,还不好好说话非打即骂的,能教好孩子吗?” 自从孙秀才拒绝了姜氏的要求,两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王氏也不再过来串门了,但俩家到底是住得近,隔壁有点儿动静他们都知道。 孙秀才今年再一次名落孙山,自己不好好反省不说,反倒是责怪家里头没个安静让他读不了书,又想着让儿子赶紧读书要考取功名,偏偏他还没有耐心教孩子,弄得孙涛的日子生不如死,比几个月前章铃兰的厌学情绪还要严重,据说有一次看见书就晕了。 章元敬也听见过孙涛的哀嚎声,一听就知道被他爹揍了,虽然这位小名长生大名孙涛的家伙也不讨喜,但孙秀才这三天俩头孩子的劲头可不像是能好好教学的。 他点头说道:“娘,你听我背背看,前面是不是都对了?” 孙氏一下子转移了注意力,认认真真的听孩子背书起来,一边却想着要是章元敬能够背熟了前半本书,怎么样也得让他继续学下去,不能浪费了天赋才是。 就这半本的《三字经》章元敬也学了大半年,正在姜氏和孙氏打算收缩一下家用,挤出一点银子来让孩子去学堂的时候,一件事却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13.天灾 这一年的冬天热别冷,到了夏天又变得特别的热,雨水也少的可怜,他们青州这一带还略好一些,总归淅淅沥沥的下过几场春雨,听说其他地方开春以来就没下过雨。 一开始并未有人重视,毕竟青州这边风调雨顺的,即使是战乱年代也少有饿死的,谁知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夏季到来,护城河的水几乎都干涸了。 去年这个时候,章元敬穿着长衫都不觉得热,那时候他还感叹古代没有温室效应,谁知道如今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小肚兜,汗水也止不住的往下落。这样的天气下,就算他有成年人的自制力也实在是没办法念下去。 他这还算好的,因为年纪小也不用出门,所以只穿着肚兜挂空挡就成了,可怜家里头几个女人还得穿戴整齐,最多也就是在屋子里头露出胳膊来。 姜氏年纪大了,热了几天就有些受不了,章元敬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劝说道:“奶奶,要不咱家把长袖子裁了吧,这样也能凉快点。” 姜氏享受着凉凉的风,一会儿就舍不得让乖孙受累了,接过来自己慢慢摇着,听了这话有些犹豫的说道:“不太好吧,让人看见总是不好。” 章元敬再接再厉的说道:“咱们就在家里头穿穿,又不出去,说不定别人在家也都这样做呢,再说了,乡下大家不也这样穿吗?” 虽说大兴王朝女人的地位比前朝已经下降了,但也没到严苛的程度,正因为历史拐了个弯,女人也不需要裹小脚,也没到足不出户的程度。 也就是县城里头讲究一些,像是乡下女人还得下地干活,自然不可能都得穿裙子长衫。 章元敬见姜氏似乎要被说动了,又说道:“奶奶,要是你热病了,平安会心疼的。” 姜氏一听,果然动了心思,大概是太热了也没搂着他,只是说道:“成,让你娘找几身旧衣裳裁一裁,到时候咱们在家穿,不过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不然得说我们不讲究。” 很快,家里头从上到下都换上了新式短背心,可以看得出来孙氏和章铃兰还挺不好意思,倒是李婶和翠儿习惯的很,还说穿这样子干活利索多了。 虽然照旧还是热,倒是不比之前堵心了,要章元敬说的话,不仅是短袖,短裤也可以做出来,但这会儿别说是城里头了,就是乡下也不穿这个,姜氏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天太热,章元敬就喜欢去屋子里头坐着乘凉,那里有一颗大大的杏树,足足有七八米高,是当年他爷爷栽下的,这会儿倒是能够阴庇后人。 大概是太热了,杏树也有些没精打采的,不过前些日子结的果子倒是很甜,大概正是因为雨水少的缘故,杏子伤人,姜氏没有许他多吃,一想到那个味道至今还是口舌生津。 章元敬舔了舔嘴角,看了看奄哒哒的杏树,鼓起勇气朝着阳光下的水井走过去。 这还是早晨辰时,走在太阳底下已经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了,章元敬踮起脚尖看了看井口,把章铃兰平时用来打水的小桶扔了下去。 没等他开始打水,后头一声惊呼:“你在干什么!” 章元敬还没回头,章铃兰已经三俩步冲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到远一点的地方,才教训到:“平安,我怎么跟你说的,小孩子不能靠近水井知道吗?” 看着气呼呼一脸紧张的姐姐,章元敬心中发暖,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一些,毕竟真要是被吊下去的话他可能没办法自救,他大声说道:“姐,我错啦。” 章铃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捏住他的脸颊说道:“现在知道错啦,刚才怎么不记得。” 章元敬只好说道:“我怕杏树渴死了,想给他浇点水。” 章铃兰虽然还是生气,却走到井边开始打水,一边打水一边说道:“你要打水的话为什么不喊我一声,这可不是小孩子能做的事情,下次再敢犯的话我就告诉奶奶,看你怎么办。” 章元敬只好讨好的说道:“姐,我知道啦,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了。” 章铃兰这才放心了一些,只是等了一会儿水桶都没碰到水,她皱了皱眉头往里头瞧了一眼,又放下了一段绳子,好一会儿才拉了一桶水上来。 章家的水井是做了辘轳的,用的又是小水桶,所以打水不算费力气,章铃兰如今虽然才九岁,但也毫不费力的将水桶提了出来。 她一边提着水桶往杏树那边走,一边说道:“咱家院子里头有水井,地下就有水呢,不浇水其实也没事儿,也就是你事儿多。” 章元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问道:“姐,水井里头水变少了吗?” 章铃兰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吗,前俩天还听说镇上有些人家的水井已经不够深,现在已经没水了,喝水都得去其他地方挑水呢。” 青州这地方多水,这也导致镇上大部分人家的水井并不深,如今雨水少了,首先遭罪的就是这部分人家,幸亏镇中心的水井还有水,虽说挑水麻烦了一些倒是也不愁吃。 章家的水井已经算深水井了,这会儿水线也深了不少,所以章铃兰才会这么说。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这些兆头可不好,两个人浇完水之后,章元敬也没有在树下乘凉的意思了,哒哒哒的跑回屋内,姜氏这会儿正在跟孙氏说话。 看见孙子回来,姜氏招了招手,笑道:“可是日头热了,这满头是汗的。” 章元敬扬起脸来让姜氏帮忙擦了擦汗水,擦完之后孙氏还不忘给他喂一碗水,等灌了一肚子水,他终于有空拒绝章铃兰递过来的果子,开口问道:“奶,天这么热,还不下雨,咱们这地儿会不会缺水呀,你看大杏树都热的不成了。” 姜氏听了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放心吧,青州这地儿从来也没有旱过,过段时间下场大雨就好啦。” 章元敬看了看外头那万里晴空,问道:“但是什么时候才下雨啊,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 姜氏心中也有隐隐约约的担心,但她是青州土生土长的人,从来也没有遇过干旱,对这地界还是带着一种莫名的信心:“夏天都过了一半了,也快了吧。” 章元敬却没有姜氏的信心,他担忧的说道:“奶奶,咱家的田还好吗?” 乡下那五十亩良田可是章家生存的根本,每年的口粮都在那儿呢,章元敬一提起,姜氏就忍不住皱了眉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 孙氏这段时间也有几分焦虑,低声问道:“娘,难道是地里头收成不好吗?” 姜氏看了看在场的人,到底也没有瞒着他们,开口解释道:“前些日子佃农来了一趟,说今年雨水少,稻子都不灌浆,恐怕收成不会太好。” 只是那时候她琢磨着,就算是收成不好吧,大概也是就比往年少两层,日子总是过得去。 章元敬听着,警惕心都起来了,连忙说道:“奶奶,收成不好的话,我们会饿肚子吗?” 现代一场天灾都能要人命,更别说古代了,要是万一真的来一场大旱,像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就是第一个遭殃的。 姜氏没经历过干旱,但挨饿的滋味她知道啊,当年青州风调雨顺,奈何到处打仗,粮食都被收走了,老百姓的日子可是十分难过。 什么都比不上吃饱肚子,这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都明白的道理。 章元敬又问道:“奶奶,我们要不要多买点粮食藏起来,这样大家就不用挨饿啦。” 姜氏的眼神微微一动,不过很快的,她就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儿,恐怕不太好办。” 章元敬也立刻想到,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的,要买大量粮食的话能做到天衣无缝吗,万一被人知道,一旦真的出现干旱饥荒,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 姜氏显然也是担心这个,人能坏到什么样的程度,姜氏当年可是亲眼看过的。 章元敬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低声说道:“奶奶,要不我们问问族长伯伯,他说啦,要是有事儿就找他帮忙,肯定会照顾我们的。” 姜氏眼神一动,旁边的孙氏也想到了,说道:“是啊娘,咱先问问族长,这要是真的干旱的话,族里头大家不都得准备粮食,这事儿还得族长起头。”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准备的话,他们家就显不出来了,到时候也比较安全。 姜氏还有些犹豫,问道:“这要是万一下雨了呢?不是白白浪费了银子吗?” 章元敬却道:“银子没有饭饭重要,奶奶,我不想饿肚子。” 万一没有干旱的话,他们积存下来的粮食确实是卖不上好价格,会亏掉一批,但若是真倒霉遇到了干旱,那可就是救命了。 看着孙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姜氏一拍大腿说道:“行,我去问问族长,这事儿能不能做,他那边也得有个主意才是。” 说到底姜氏还是有些不信青州能大旱,琢磨着去听听族长的口风,那位毕竟经的事情多,来消息的路也多,肯定比他们在家瞎想来得好。 14.藏粮 姜氏匆匆忙忙的去了一趟族长家,回家的时候脸色就镇定了许多,只是紧锁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她把一家子的人都喊道屋内,嘱咐道:“外头的情形确实是不太好,听族长的意思,族里头会一块儿买些粮食,各家要是愿意的就一起买。” 原来族长也是早有准备,如果姜氏不过去的话,说不定过几天那边就来人询问了,只是这事儿全凭自愿,买不买以后带来的后果都得自己扛着。 姜氏扫了一眼几人,低声说道:“这天气没个准,万一干旱的话,咱们家也没有其他的出路,这会儿肯定是要跟着一块儿买粮的。” 孙氏也跟着说道:“是啊,就算是买错了,到时候再卖出去,或者留着自己吃也没什么” 反而言之,万一青州真的大旱,粮食减产的话,她们手里头就算是有银钱也吃不饱饭,那可比多花费一些银子的后果严重多了。 李婶和翠儿哑婆子都是吃过苦头的,听了这话也纷纷赞同,万一真的要饿肚子,她们当下人的日子岂不是更加难过? 姜氏看了他们一眼,安慰着说道:“你们放心,咱家有一口吃的,也就不会饿着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的衷心我都看在眼中。” 不说这话是不是真心,反正三个下人都感动异常,李婶更是抹了抹眼泪说道:“老太太,我这一辈子多亏遇到了您。” 姜氏这会儿露出大智慧来,笑得慈祥无比:“何必说这话,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齐心协力的日子才能过得安稳,你们啊,就是想太多。” 章元敬在旁边看着倒是有些佩服起老太太来,甭管将来如何,章家统共就这么几口人,姜老太太年老体衰,孙氏又是个弱女子,章铃兰未成年,他自己就更别提了。 倒是李婶正值壮年,翠儿如今也差不多十四五岁了,哑婆子虽然不会说话年级也略大一些,但她身体好强壮,家里头的粗活大部分都是她在做。 若是这三人的心都不在章家了,那对于章家来说才是灭顶之灾,姜氏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在一开始的时候给了下人们承诺,务必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果然,有了她的话之后,虽然天气还是那么热,大家期盼的雨一直没有落下来,但李婶三人的脸色都镇定许多,再也没有恍惚的模样了。 除了族里头买的粮食,姜氏还让李婶每次出去买菜都带一些回来,不拘是什么粮食,大米,小米,豆子之类的都可以,凡是能填饱肚子放的久的,每次都稍稍买一些。 李婶也是个机灵的,每次买的种类多但数量少,倒是并不引人注意,隔几天还会换一个地方,把小心翼翼发挥到淋漓尽致。 别小看这每天买回来的粮食,一天天的累积下来,居然堆满了好几大缸,李婶买菜的篮子越来越大,显然一天天上涨的粮价让她有些不安。 章家并没有粮库,姜氏跟孙氏一商量,把最靠后的院子腾了出来藏粮食,这地方僻静不显眼,又是最靠近隔壁章明林家的位置,相比起来十分安全。 看着一日日多起来的粮食,章元敬的心安定了一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真要是闹起饥荒来的话不说能不能庇护家里头,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二话。 狡兔三窟,章元敬想了想,拉着章铃兰在后院的大树下挖了个深坑,当然,主要是他说,章铃兰来做,最后花了三天功夫才挖出一人深浅的大坑来。 章元敬用小坛子装了稻谷,密封好了,密密麻麻的堆了五罐子下去,然后才堆上土。 接下去的几天功夫他都花在了整理这片土地上,每天除去最热的时候都在那边搬搬弄弄,姜氏孙氏看了也不阻止,只让章铃兰看着一些。 几日之后,姜氏兴起过来一瞧,心中倒是大吃一惊,原来还以为孩子闹着玩儿呢,就那么几个坛子的粮食能吃几顿,谁知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收拾的,这地方看起来平平整整的,如果不是早知道的话,她肯定也不能发现下头有粮。 姜氏看的惊奇,拉着乖孙问道:“平安,你这是怎么弄的?” 章元敬想了想,仰着下巴说道:“我就想着不能让人发现了,要是有人进来偷粮食的话,肯定不知道这里有,奶,我厉害吗?” 姜氏满口子夸道:“厉害,奶奶的乖孙最厉害,哎,也是,咱家孤儿寡母的,真到了那时候说不定真有人盯上我们。” 那时候他们把粮食藏在最深处,就是怕这个,但如果贼子胆大的话也能发现那个屋子,姜氏忍不住感慨道:“早知道当年就该做一个地窖,现在连个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青州这边地皮湿,并不太适合做地窖,大部分人家都是没有地窖这东西的。 章元敬眼神一动,拉着姜氏的手说道:“奶奶,不能放地窖,那我们可以放梁上啊,贼子进门总不可能带着梯子。” 姜氏听了果然意动,不过随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梁上太明显了,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行,我得想想法子才是。” 章元敬也苦恼起来,藏东西这事情他真的不在行,往地下埋是下下之策,毕竟院子就那么点大,埋下去得密封,动静大了也容易被发现。 等孙氏知道他们的苦恼之后,倒是出了几个主意,其一是放床板底下,这个是许多人家都会这么做的,章家的床是高床,底下放几个罐头不在话下,只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其二是放各种柜子后头,不直接放,偷摸的加一层隔板,不熟悉的人绝不会发现。 姜氏去几个柜子那儿转悠了一圈,觉得这办法可行,不过这夹层还得他们自己装上去才可行,不然这当头请人回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章元敬为此十分苦恼,谁知道姜氏双手一拍,直接把哑婆子喊进来,那个平时看起来颤颤巍巍,除了看门就只会傻笑的婆子撩起袖子就开始动手。 几天的功夫,家里头能够改装而不显眼的柜子都被动了一遍,章元敬充分的认识到人不可貌相这个成语,这时候的哑婆子哪有平时的憨厚劲,简直就是家具改装大师。 迎着自家小少爷震惊的小眼神,哑婆子嘿嘿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来。 章元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开口说道:“李婆婆,你好厉害!” 哑婆子也姓李,不过跟李婶不是一家人,听说当年战乱的时候哑婆子被亲人抛下,差点没死在荒郊野外,后来机缘巧合进了章家,这么多年也就没离开过。 哑婆子据说也是生过孩子的,不过如今早已不知自己生的那几个还是不是活着,所以平时最喜欢看着家里头俩孩子笑,似乎看见他们就会开心似得。 看见孩子佩服的小眼神,哑婆子摆了摆手,比了几个手势。 章元敬看着,哑婆子的意思是问他想要什么,他笑着说道:“我想要一把木剑,可以吗?” 哑婆子乐呵了一下,坐下来开始做玩具,没一会儿功夫一把木剑就成型了,她并没有多加花纹,只是简单的磨了磨倒刺,就把剑递给了孩子。 章元敬拿着比划了两下,心中满意的很,“亚婆婆,谢谢你,我很喜欢。” 哑婆子笑了笑,大着胆子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又指了指外头让他出去玩,章元敬摇了摇头,蹲下来说道:“我不出去玩,我想在这里看你做活儿。” 哑婆子皱了皱眉头,指了指地上的碎屑一脸不赞同。 章元敬只好退出去一些,但还是不肯走,哑婆子拿他没办法,只得指了指后头的屋子,章元敬立刻捂着嘴笑起来:“放心吧,奶奶不会知道的。” 哑婆子摇了摇头,见他真的不会靠近才又开始做活了,章元敬发现她的活计虽然又好又快,但并没有那些雕花的噱头,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并不太会。 在古代木匠一般没有女人,哑婆子能有这番手艺恐怕还是偷学来的,技巧上难免有欠缺。 阳光下,老妇人汗如雨下,却专注而认真的雕琢着,每一个嵌都打磨的圆润无比,她似乎很喜欢做这样子的事情,比起看门的时候有朝气许多。 哑婆子是个有故事的女人,章元敬这么想着,也不知道那些丢下她的亲人最后是否活着,他们会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哑婆子从未提起过,是不愿意再想那些事了吗? 大概是这些日子章元敬一直跟着哑婆子做活,姜氏都有些醋味了,这一日忍不住拉住孙子问道:“怎么,如今你就喜欢哑婆婆,不喜欢奶奶了吗?” 章元敬惊呆了,他真不知道这种事情姜氏都会吃醋,连忙说道:“当然不是,我最喜欢的肯定是奶奶啊,不过哑婆婆会好多,看她做活有趣。” 姜氏听了才满意了,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吧,记得离得远一些,碎屑伤眼睛。” 章元敬提溜着自己的小木剑就出门了,一边暗叹自己将来的媳妇难做,就姜氏这样的,还不得把孙媳妇当做仇人看?不过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媳妇什么的,至少也得十几年后了。 15.大旱 章元敬没有为自己将来的婆媳问题烦恼多久,一直到秋收到来,青州也没有再下一场雨,听说许多支流已经干涸,就连镇上那口供给喝水的深井也有些不堪重负了。 稻子被晒得干枯发黄,伸手扒拉一下就发出哇啦啦的声音,摊开手掌一看,却都是空壳,偶尔几颗能吃的米粒也干瘪的很。 这时候原本不担心的人也担心起来了,他们不得不承认从他们记忆之中以来,从未经历过干旱的青州经历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 粮价眼看着一日日上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即使有县太爷的政令也无济于事。 这时候跟着族长一脉一块儿购买了粮食的族人难免暗自庆幸,而偶有几个对青州报以极大信任的,如今就是叫苦也没办法,一群人去族长家闹了好多天,最后也只得了少许粮食,那还是族长怕他们闹大了不好才让出来的。 这种日子一直扛到了秋收,青州这边的收成还不到往年的三成,这还算是好的,据说某些地方几乎颗粒无收。 章家的佃农来了一趟青州县,他们租种章家的田地也已经十多年了,这会儿只扛着一个袋子,那个晒得焦黑的老汉满脸的愧疚不安。 “老太太,真的是没法子了,田里头稻子都枯死了,我们没日没夜的担水,最后也就活了这些,今年这要是再不下雨,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看起来忠厚老实的男人似乎都要哭出来,一边讷讷说道,“我对不起东家,这老天是要逼死人啊” 姜氏的心里头也是阵阵发冷,看了看那袋子谷子,又看了看老汉哭诉的脸孔,最后揉了揉眉头说道:“一共有多少粮食?你们自家可够吃?” 老汉脸上闪过一丝赫然,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说道:“村里头断流之后,我们一家子挑水也就救回了三亩地,这三亩地能有往年五层的收成,其他的,哎,不说也罢。” 姜氏心中明白的很,就算是收成再不好,这一袋子谷子也是少了,这佃农无非是看他们没有个顶事的人,先把自家的口粮留下来。 她一开始是愤怒的,随即又叹了口气,死到临头的时候谁还能顾着别人呢? 老汉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心思,抹了抹眼泪,拍了自己一巴掌说道:“老太太,我不是东西,可是家里头那么多口人,我,我也得让他们活下去啊。” 章家确实是厚道人家了,但今年收成实在是太差了,若是拿出四成地租来的话,他们家不到冬天就得断粮,连这个年都过不去,所以在家里头婆娘的劝说下,他到底是默认了。 姜氏也是想要狠狠骂他一顿,但骂了人他们也不能这把粮食送过来,或许她也可以求族长出面把粮食收回来,但这样一来不是等于把人逼死? 自认不是个好人的姜老太太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也只能暂时忍了这件事:“罢了,我也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只是明年日子好了,欠了的就得还上。” 老汉一听,倒是感激涕零起来,连声说道:“谢谢老太太,明年我一定还上,一定还。” 这也是老汉内心深处的希望,若是明年风调雨顺的话,何愁还不上呢,就算还是缺粮,山里头总也能找到吃的,总归不会饿死的。 等那老汉走了,姜氏叹了口气,让李婶和小翠把那袋子粮食抬出去,虽说不多,但终归也是粮食,如今出去买的话可得费不少银钱。 章元敬伸手拍了拍姜氏的后背,安慰道:“奶奶,你不要太担心。” 姜氏将他搂在怀中,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怕日子会不安稳。” 章元敬也担心啊,他烦透了颠沛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奶奶,有了娘亲,有了姐姐,自然希望日子能够安安稳稳的过下去,谁知道这还没享受两年就遇到了这种事情。 这时候他深恨自己年纪太小,什么忙都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安慰家人,让他们别为了这件事愁眉不展。 只是等天气慢慢变凉起来,天空中也没下一滴雨,天气凉了,人心却越发的浮躁。 为了镇中喝水的井已经爆发了好几次冲突,有一次还见了血,听见消息的时候一家子人只觉得心惊胆战,无比庆幸家里头的水井还能出水,否则他们连个去挑水的人都没有。 姜氏当机立断的将大门紧闭,除了李婶还时常出去看看能不能买到菜,打探打探消息之外,其余人都老老实实的窝在家里头不再出门。 天气越来越冷,章家的日子却几乎与世隔绝,对于章元敬来说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姜氏和孙氏也不放心让他出门。 但看着李婶每次回来时候脸上凝重的表情,家里头的气氛还是轻松不起来。 这一日李婶回来的时候脸色尤其难看,关上门就说道:“咱们县城外面有难民了!” 姜氏听了也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会,秋收才刚过去,就算是今年旱了,也不至于到逃难的程度吧。” 这年头逃难可是风险性极高的事情,老百姓最怕的就是流离失所,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离开田地,这才多久,秋收才刚过啊,怎么会有难民! 李婶也是满脸的惊惧,低声说道:“具体我也没打听出来,县太爷暂时拦着那些难民没让进来,不过听说他们那块地去年就旱了,只是离得远无人说起。” 姜氏更是担心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多亏了县太爷,这些人要是放进来的话,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不怕讨饭的,就怕有贼人,强人!” 李婶也是说道:“可不是吗,逃难的虽然可怜,但要是都进来的话,咱们县城肯定也不安稳,不过这事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咱家也得早做准备。” 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安危,姜氏就完全没有善心了,难民是可怜,但她连自家都顾不好了,哪有那个能力帮别人,看了看年幼的孙子孙女,一想到当年难民进城的乱象,姜氏就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担忧的不行。 一开始章元敬还在可怜外头的人,但是很快的,在姜氏的反应中他就清醒过来,难民可不仅仅是一群可怜人,他们带来的动乱通常是致命的。 如今他还未长大,不许别的,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能让他们一家遭受灭顶之灾。 家里头章铃兰都感受到这种惶惶不安,这一日还偷偷拉着章元敬说道:“弟弟,万一有贼人进来的话,你就躲在床底下,千万别叫,别出来知道吗?” 章元敬哭笑不得,抱住他家姐姐的手臂说道:“记住啦,姐,你别担心,县太爷不是把人都拦在城外了吗,听说要让他们去修路呢。” 章铃兰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听奶说了,县里头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县太爷的主意恐怕是不行。” 要想以工代赈,安定难民,那也得拿出粮食来啊,他们青州不过是个小地方,今年也受了灾,这时候哪里有那么多的粮食,县太爷的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太实际。 俩个孩子不知道的是,县太爷倒是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让县城里头的大户人家拿出一些粮食来,之前大家买粮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这个当头粮食就是性命,虽然碍于县太爷的面子他们愿意给出一些,到底是不多,杯水车薪罢了,用来施粥倒是可以,其他的怕是不成。 县太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打开粮仓,最后以工代赈的主意不了了之,他只能一道道的奏折往上递,希望朝廷能早日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只是没等到朝廷有回复那一日,青州县里头就闹出一个乱子来。 一户住在城北的人家被洗劫了,而犯事的就是先前他们收留的亲戚! 早前难民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县太爷也并没有紧闭城门,一些投亲的都放了进来,后来人越来越多才都安置在了外头的棚户中。 那些人倒是没敢杀人,直接把那户人家绑了扔到了后院,却把屋子里头的东西都搬空了。那一家四口都被塞住了嘴巴,一直到三天后才被发现,已经饿的奄奄一息,如今虽然被救了,但没了粮食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此事一出,原本收留了亲戚的人家都紧张起来,陆续已经听见好几户人家把人赶走,姜氏也紧张起来,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状况,一看就很好下手那种! 更可怕的是,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离这事情发生没几日,哑婆子守夜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声音,她扒着门缝往外看,却赫然看见一只眼睛,当下唬了一跳。 等她再看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只是这件事让一家人都坐立难安,每到晚上姜氏和孙氏都不敢入睡,生怕有贼人真的闯进来。 孙氏更是偷偷把一些银钱缝在衣服里头,给俩个孩子穿上,想着真到那一步的话也有个退路,只老太太看了看孙子孙女的模样,心中更是害怕,每日必定要让他们睡在自己屋里头才安心一些。 16.庇护 黑夜中,章元敬是被一声惊呼声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还没起来,很快就听见姜氏的声音:“平安,没事没事,快睡吧。” 章元敬没有挣扎着起来,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这贼还没出现呢,姜氏和孙氏晚上就睡不安稳,自从知道有人窥探过章家之后,他们每天必定是要惊醒几次的。 第二天一早,章元敬睁眼就看见姜氏憔悴的模样,这样下去不行,他心中暗道。别到时候贼子没来,他奶奶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但章家的处境确实堪忧,县太爷严令灾民不可随意进城,这群人也没到杀人放火跟朝廷对着干的程度,偶尔有几个宵小盯着的可不就是章家这样子好打主意的人家? 吃过了简单的早饭,章元敬跑到自家后院,在章铃兰的帮助下搬来一个梯子,让自家姐姐扶着梯子,三俩下就爬了上去。 看见弟弟站的高高的,章铃兰就后悔起来:“平安,要不咱下来吧,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你要干什么告诉姐姐,我来帮你。” 但章元敬没听她的话,探着脑袋往前看,这年头普通人家的院墙并不高,要不怎么形容富贵人家都说高门大户呢。他们家跟隔壁的院子就隔了一条小街,这会儿章元敬站在墙头,往对面一看,那头后院的情景一目了然。 那对面就是章明林的家,两座宅子的格局其实差不多,不过这边人丁稀少,许多屋子都是空着的,那头人丁兴旺,甚至还加盖了几个屋子,看起来杂乱一些。 章元敬一看,大清早的,正巧章明林连带着他家几个娃娃在浇水呢,看那架势应该是一大早就出去挑的水,远远的依稀能看见那头的蔬果长势居然还不错。 “叔!”章元敬扯着嗓子喊道,声音中带着雀跃高兴。 那头章明林一抬头,也没看见有人,抓了抓头发说道:“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叔,我在这儿呢,看这儿看这儿。”章元敬挥舞着自己的小手表达存在感。 章明林回头一看,嘿,不得了,对面的瓷娃娃上了墙头,他连忙把水瓢放下,三俩步打开后门走出去,没好气的骂道:“你怎么爬上来的,去去去,快下去。” 跟着章明林一块儿出来看热闹的是他的长子,如今已经十二岁的章元冲,小孩儿长得跟章明林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虎头虎脑的说道:“爹,这弟弟厉害会爬墙啦。” 章明林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儿子,骂道:“混说什么。” 说完伸手一够,就把章元敬从墙头抱了下来,章元敬哈哈一笑,里头的章铃兰却吓坏了,她就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弟弟就不见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平安,你在哪儿?” 外头的章元敬这才想到他姐姐还在里头呢,连忙喊道:“姐,我没事儿。” 章明林摇了摇头,怪不得这孩子能上墙呢,原来里头有人帮忙,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铃兰,没事儿,我是林二叔,平安我抱回去了,待会儿给你们送回去。” 章铃兰也是认识林二的,这会儿抽抽噎噎的打开后门,透过门缝看了看,确定是他之后才微微心安,“那好吧,林二叔,你可得好好抱着我弟弟,可别摔着。” 章明林自然是满口子答应,一手抱着章元敬,一手拉着儿子就回去了,一边还说道:“你们看看,臭小子就是会捣乱,就连平安也是,还是闺女贴心。” 他们一家子五个兄弟,至今生的都是儿子,家里头的萝卜头多的让人心烦,章明林倒是盼起闺女来,只可惜努力了好几年也没看见影子。 章元冲在他爹身边蹦跶着,一会儿抓一下章元敬的脚丫子,一会儿拍拍他的屁股,带着几分看珍奇动物的感觉:“爹,这就是隔壁家的平安啊,长得可真好,比铃兰好看。” 章明林挥了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赶走了亲儿子:“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嘛你,别毛手毛脚的,回头弄哭了平安你哄啊?” 章元冲却道:“我哄就我哄,奶奶都说我比你会带孩子,平安就是好看,他脸白白的,眼睛黑黑的,嘴巴红红的,反正就是好看。” 章明林嘿了一声,骂道:“是个人不都长这样?” 章元冲却道:“爹,你就不这样,你脸黑黑的,眼睛黑黑的,嘴巴也是黑黑的,反正全身上下都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煤炭呢。” 章明林被亲儿子气了一回,等踏进家门就又被他大哥逮到了,一看见他怀里头的人就拧起了眉头来:“明林,你从哪儿把平安给抱回来了。” 章明林还没开口呢,章元冲急急忙忙的解释道:“大伯,这是我爹从隔壁墙头摘下来的。”说完他捂着嘴格格笑起来,那头章明树的脸黑了,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弟弟。 章明林没好气的瞪了眼亲儿子,骂道:“瞎说什么呢,我是看见平安趴在墙头,怕他摔下来才把人抱过来,你还是不是的亲儿子?” 章元冲笑嘻嘻的说道:“待会儿我问问我娘去,让她跟你说。” 章明树听的一脸尴尬,没好气的给了一大一小一人一瞪眼:“抱回来就抱回来吧,那边知道不,知道的话就让孩子耍一会儿再回去。” “知道,铃兰在里头看着呢。”章明林笑着说了一句,也没等他干活,章明树先把院子收拾好了,他就索性抱着孩子往前头去了。 他们家因为男人多,所以家里头的重活累活都是男人干,女人只管做饭洗衣之类的家务活儿就成了。这会儿家里头几个妯娌除了怀孕的那位都在屋子里头做活儿呢。 看见章明林抱着个孩子过来,她媳妇也是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问道:“这不是平安吗,你怎么把这孩子抱过来了?” 章元冲赶在他爹前头回答道:“平安爬到墙头上玩儿呢,多亏爹爹看见才把他抱回来,要不然摔下去可不得了。” 章明林媳妇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三婶子家也没人看着孩子吗?” 章元敬一边搂着章明林的脖子不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亲爹俩,一边清脆的回答道:“婶婶,我姐看着我呢,不过我想林二叔啦,就爬上去想找他玩儿。” 林二媳妇一听,倒是惊讶道:“这孩子还不到三岁吧,这口齿倒是伶俐。” 章明林也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个头高声音大外加脾气不好,家里头的孩子都不太爱跟他玩儿,如今一个粉粉嫩嫩的孩子说喜欢他,简直是洗刷了大魔王的冤屈,他掂了掂怀里头的小孩,笑道:“还是平安有良心,这还记得我呢。” 章家的几个媳妇看章元敬长得粉雕玉琢的,心里头也是喜欢,这个说:“这孩子长得好,专挑着他爹娘的好处长。” 那个就说:“也聪明,大概是像了明亭,比我家那几个都要机灵。” 老三媳妇为人最精明,看了看小孩儿的脸色穿戴,倒是笑着说道:“前俩天你们还担心隔壁,你瞧瞧,这孩子的气色好着呢,估计三婶子早有准备,压根没饿着。” 其他人一看果然如此,心中倒是安心了一些,毕竟都是邻居,隔壁真要是饿死了的话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不过说真的,他们家人口多有点自顾不暇。 章元敬眼睛一转,说道:“奶奶气色不好,她吓坏啦。” 章明林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了,三婶子出了名的胆子大,还能被吓坏了?” 章元敬就等着这一问呢,咬了咬手指说道:“哑婆婆前俩天发现有人偷看,奶奶就担心有贼人,林二叔,贼人是什么,是不是可坏啦。” 章明林听见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正巧章老大也浇完了水回来,便问道:“有贼人?” 章家几个媳妇也有些吃惊,纷纷说道:“不会吧,咱们这块看着还太平啊。” 章明林倒是有了想法,说道:“怕是有人知道隔壁一屋子女人,打上了他们的主意。”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亲娘,问道:“娘,待会儿我把平安送回去,顺便叫哥几个周围转转吧,咱总不能眼睁睁看人把章家的人欺负了去。” 章老娘哼了一声,挑起眼皮子说道:“问我做什么,你们几个去转转就是了,顺便咱家这边也看看,别让那些胆大妄为的偷了空子。” 章明林一听,倒是笑了起来:“娘,你不跟三婶子争气了?” 章老娘冷笑一声,淡淡说道:“争气归争气,这是俩码字事儿,难道在你眼里头你娘我就是这么不知道轻重的人?” 就算是章明林也不敢说啊,不过想到亲娘和三婶子争气了一辈子,这会儿能放下来殊为不易。他可不知道,当他带着兄弟几个出门之后,他娘转身就对几个媳妇说道:“你们瞧瞧,隔壁那个以前多牛气,哼,现在还不得靠着我儿子,人啊,这都是命。” 17.巡逻 章明林叫上了四个兄弟,连带着俩个大孩子,七个人浩浩荡荡的就出门了,他这几个兄弟都长得好,人高马大的,即使如今闹了干旱他们家的人一看也精神。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边带着人沿路边走边敲打,有看热闹的出门来问:“你们兄弟几个这是要去哪儿呢,别是要打架吧。” 章明林立刻摆了摆手,说道:“这哪儿跟哪儿啊,不是说最近这块儿不太平吗,我哥几个就想着看看,别让外地人把咱们当地人给坑了。” 那家的男人一听,也跟着跑了出来,“是为了这个啊,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最近不安稳大家都知道啊,但要不是章家这种人多的,恐怕还真的不敢随随便便的出门。这会儿瞧着他们人多势众的,原本不敢出门的人也动了心思。 跟着一块儿巡逻看看又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家的地儿还是自家人看清楚了才放心。 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挺不少,原本七个人的队伍走到街尾的时候就成了十好几人,有几个脑子灵活的还建议:“咱顺路问问,这要是眼生的人偷偷摸摸的出现,肯定是有问题的。大家也都能理解,这不是为了街坊邻居的身家安全吗。” 街坊们确实都能理解,并且十分配合,这一问还真摸出几个生面孔在附近出没的事情来,原本没当回事的人也紧张起来,甚至还有院子较矮的人家提议组一个巡逻队。 章明林自然不会反对,就半天的功夫,他们这条街就组成了个巡逻队,还分成了两班。 这时候倒是有人注意到他怀里头的男孩,笑嘻嘻的打探:“你怎么出来办事儿还带着个娃娃,也没听说过你家媳妇又生了一个啊。” 章明林哈哈一笑,骂道:“瞎说什么呢,这隔壁家的平安,她们家不是没有成年男丁吗,就把这娃娃借出来使使,免得街坊们觉得她们家不愿意出力。” 章元敬十分配合,虽然还坐在章明林的肩膀上呢,却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叔叔,伯伯,我也能帮忙一块儿打坏人,你们别嫌弃我。” 才那么点大的娃娃,扯着嗓子要帮忙的模样还挺逗乐。 这会儿在的大部分都是一家之主,娶妻生子了,看见这样的孩子打心眼里喜欢,就有人去谴责章明林了:“三婶子家里头多难啊,她们家的情况咱还不清楚,如今人也够了,也用不着他们出人,都是邻居,肯定帮忙看着点。” “是啊,到时候别吓着了孩子,待会儿你赶紧顺路把孩子送回去吧。” 章明林又道:“你们还不知道三婶子的性子,我要是不把这孩子带出来,一来她总觉得亏欠了街坊,二来也是怕大家没给她们家好好巡逻。” 姜氏不肯吃亏,也不肯让别人吃亏的名头是响当当的,章元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家林二叔这么说,是怕大家巡逻的时候不顾着她们家呢。 他连忙喊道:“叔叔别嫌弃我,我可以帮忙端茶倒水。” 这话又逗的大家一笑,其中一人说道:“行啦,你让婶子放心吧,漏掉谁家也不会漏掉她们,再说了,有的人家有钱有人,这会儿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呢。” 这话就带着几分不满了,像是那个孙秀才家里头男丁也是好几个,一条街的事情也不出头,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没种,还说是秀才呢,连三岁娃娃都不如。 被章明林抱着回去的时候,章元敬的内心是佩服的,她们家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天的事情,这位林二叔分分钟就解决了,甚至还为未来的安全竖起了围墙。 他搂着林二的脖子,决定要抱紧这条大腿:“林二叔,你可真厉害。” 章明林哈哈一笑,故意将他抛高了一下,一把又接住:“我怎么厉害了?” 章元敬咯咯咯直笑,“就是很厉害,比我奶奶更加厉害。” 章明林显然没觉得比一位老太太厉害有什么值得骄傲,故意说道:“以后叔叔忙着巡逻,你可得给我送茶倒水啊,这可是大家分给你的任务。” 章老大在旁边听的皱眉,刚才在外人面前他给弟弟面子,这会儿忍不住骂道:“混说什么呢,有你这么当叔叔的吗,平安,别听他的,回去就好好待在家里头,以后爬墙头这么危险的事情可不能做,那不是让你奶奶,让你娘担心吗?” 章元敬吐了吐舌头,乖乖说道:“知道了伯伯。” 随后特别双面人的趴在章明林耳边说道:“林二叔,到时候我偷偷给你送茶水,这是咱们的秘密,不让别人知道。” 章明林也是开玩笑,哪里真的要一个孩子给自己千里迢迢的送水,这会儿又是高兴又是好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最近出门不安全,平安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头吧,茶吗,什么时候喝不是喝,等你长大了再给我送就是。” 章元敬也想长大啊,要是长大了,他作为章家唯一的男人就能在外说得上话了,就像今天的事情,三岁的他跟十岁的他说话显然效果不同。 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章元敬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哎,离我长大还要好久。” 章明林噗嗤一笑,拉了拉他的发梢,道:“急什么,小孩儿都见风长,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长大了,你呀,别心急。” 章元敬却搂着他的脖子说道:“但是我想要快点长大,保护奶奶和娘,还有姐姐。” 这话听的几个大人都心酸,旁边的章元冲更是说道:“哎,平安弟弟还这么小,都不够我一只手打的,这可怎么保护三奶奶三婶子和招娣啊,爹,要不我们帮帮弟弟,不然他这么小肯定会被人狠狠揍的,揍的鼻青脸肿连三奶奶都不认识。” 章明林觉得这儿子不像是自己的种,说话怎么就那么不动听呢,他瞪了儿子一眼,骂道:“滚一边去,哪儿都有你事儿。” 倒是章老大笑话道:“咱冲儿的性子,那不是跟你一模一样吗?” 章明林完全不觉得一样,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皮猴子,滚回家去吧,我送了平安回家也就回去了,哥,你帮我看着点,敢抓猫逗狗的就揍一顿。” 章老大对侄子倒是比对弟弟宽容,笑骂道:“都跟你学的,要揍你自己揍,反正我不揍。” 章明林抱着孩子敲响门的时候,姜氏已经开始着急了,虽然铃兰说乖孙是被是被林二抱走的,但这都多久了也没见着人影。 正当她忍不住要去隔壁要人的时候,章明林总算是把孩子送回来了。 看着章元敬红扑扑的小脸儿,姜氏大大松了口气,伸手就把孩子接了过去,一边客气的说道:“明林啊,家里头孩子不懂事儿,耽误了你一早上的功夫,哎,有下次你直接喊我一声就成了,别搭理他,要不要先进来喝杯茶歇歇力气?” 章明林摆了摆手,笑道:“没事儿,平安懂事儿着呢。” 说完他似乎刚想到似的,提起了刚才巡逻队的事儿:“都是街坊们自己人,到时候晚上有人巡逻,也能防一防,终归大家都安心一些。” 这消息对姜氏来说却是惊喜了,虽然真要是有事的话巡逻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有那么几个大男人在,那些宵小就退散了大半。 巡逻队对隔壁章家的用处不大,但对她们家来说简直就是救命了。 姜氏忙不迭的说道:“这,这太好了,哎呦喂,多好的事儿啊,咱家虽然没人,但肯定也要出力的,到时候让平安他娘每天做些饼子,也给几个晚上值班的垫垫肚子。” 姜氏打的好主意,一个饼子做小点,加一些杂粮就用不了多少粮食,但人家过来拿饼子,总得往他们家转悠一下吧,到时候也不用怕巡逻队漏了这一块儿。 章明林一下子就想通了关键,笑着说道:“这也成,如今粮食可精贵,仅够了。” 姜氏也笑眯了眼睛,一直把他送出了门口,章元敬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挥着胖手:“林二叔,你可要来看我呀,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 章明林哈哈一笑,又做了保证才离开了,一边念叨着怎么自家的娃娃就那么不贴心。 姜氏关上门,原本笑着的脸却拉了下来,抱着孩子进了客厅就把他放下了,教训道:“平安,今天为什么爬墙头去了?奶奶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么很危险?” 章元敬心中咯噔一下,立马利索的认错了,还掉了两滴金豆豆,扑到姜氏怀中说道:“奶奶,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啦,吸溜,真的,以后我干啥都先问问奶奶。” 姜氏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但瞧着心肝宝贝哭了,哪里还忍得住,连忙放下了原则哄起来:“知道就好,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不然奶奶也得揍你。” 姜氏舍不得揍孙子,但舍得揍孙女啊,章元敬好容易哄好了她,一回房就瞧见章铃兰眼睛红彤彤的,据说还被打了两下屁股,心中顿时愧疚起来。 章铃兰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一门心思的担心弟弟,看见他平安回来就破涕为笑了。 18.严冬 有了巡逻队的存在,果然他们这条街都安宁了许多,原本探头探脑想要趁机打坏主意的人也消失了,提心吊胆的也都能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章家果然每晚都做了大饼子放在门房那儿,平时谁也不稀罕一个饼子,但这当头粮食多精贵,巡逻队的人自然乐意过来,为此也对章家多看顾几分。 姜氏还不放心,让哑婆子仔细观察了几天,见巡逻队每天确实是在检查,这才安心了。 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不管是姜氏还是孙氏都有些懒洋洋的,这会儿天气也越发冷了,一家人常常窝在堂屋里头,说说话做做活倒是也不嫌闷。 只有章元敬老想着去隔壁串门抱大腿,一开始姜氏还有些不乐意,后来孙氏瞧着,背着人在她面前说道:“说起来当年相公也没少照顾林二呢,如今他看顾咱平安几分也是应该的,男孩子,总得让他多出去跑跑,不然胆儿小。” 姜氏想了想也觉得是,他们家没男人,铃兰倒也罢了,平安总不能一直不跟其他的男孩儿接触,隔壁家的那几个虽然闹腾,但人品确实是没得挑的,即使她不喜欢隔壁的老太太,对此也是十分认可的,想了想,姜氏到底是答应了。 姜氏松了口,章元敬得了空就往隔壁跑,两家也就是十多步路远,每次姜氏亲自送他出门,看见那边开门放他进去才安心。 一开始隔壁的牛氏老太太是不喜欢他上门的,但挡不住章元敬人好看嘴也甜啊,每天到了这头必定先给老太太问好,有时候还带着自家做的小点心,口口声声说:“我奶惦记着奶奶,让我专程送过来给尝尝,您要是吃的好的话,下次我还带。” 隔壁老太太哪挡得住这种糖衣炮弹,第一天第二天还板着脸,到了第三天就开始勾嘴角了,最近已经开始问今天平安怎么没过来,平安怎么来得晚了,平安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呀,那态度比亲孙子还要亲近几分。 也不怪老太太,他们家的孙子都是放养,一个个跟皮猴子似得,平时没把她闹腾死就不错了,就说吃一个点心,这些孩子就没个够的,哪会跟平安似得,吃一个甜果子都想着她。 老太太还对几个媳妇说道:“你们啊,回头要是能给我生一个平安这样的就好了。” 几个媳妇只能干笑,但就是章明林的媳妇,私底下也说道:“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看看平安,从出生就没爹多可怜,就显得比别人乖巧懂事许多。” 章明林困得很,听见这话说道:“看来咱家的俩个是懂事不了了,谁让老子还活着。” 他媳妇被气的不行,但最后也无话可说,只得推了他一把睡了。 章元敬可不知道自己快成为隔壁家的小明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后,姜氏就不许他再出门了,怕孩子摔着,要怕他冷着。 没过几天,隔壁家的老太太就溜达着过来了,姜氏心中吃惊,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的来意,心中那个自得啊,倒是客客气气的招待了人家。 等人一走,姜氏就对孙氏说道:“你瞧瞧,隔壁生了一屋子,还不是喜欢咱平安。” 两位老太太的积怨和较劲先不说,这场雪倒是少许的缓解了当地的干旱,至少把雪烧一烧也能喝,倒是不怕渴死了。 只是下了雪城外头那些安置难民用的茅草屋就不那么好用了,听说没几天的功夫就冻死了好几个,县太爷记得头发都花白了,带头从家里捐了棉被出来。 有县太爷带头,下头的富贵人家肯定也要表示一二,这些棉被棉衣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施粥的粥也越来越稀,显示城里头的粮食也开始吃紧,就章元敬知道的,隔壁章明林家现在已经减到了两顿饭,可见大部分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因为姜氏的未雨绸缪,章家的粮食倒是还充裕,只是不知道明年的光景如何,姜氏也不敢放开了让他们吃,不过一家子的女人胃口也不大就是了。 章元敬无法想象这样的天气下,城外穿不暖吃不饱的难民要怎么挨过去,这也不是现在的他能担心的事情,他只知道隔壁孙家已经上门了好几次。 上门来的人还是王氏,因为孩子闹了不合,后来又有读书那回事儿,王氏已经秀没上门了。这次她一露面,看见的人都吓了一跳,实在是脸色太差了。 面黄肌瘦不说,眉宇之间还带着一股子晦气,进了门也不说话,眼泪先落了下来。 孙氏以前与她的交情还算不错,这会儿也是不忍心,连忙问道:“嫂子这是怎么了?” 王氏只是哭不说话,孙氏还有心安慰几句,旁边的姜氏却不冷不热的说道:“我说王氏,要哭回你自家哭去,有话你就直说,哭哭啼啼的这不是给我们招晦气吗?” 王氏向来是有些怕姜氏的,听了这话也就擦了擦眼泪,带着几分委屈说道:“三婶子,我这要是没办法了,如今世道乱成怎么样了,家里头吃口饭都难,谁知道相公他,他居然还领了一个人回来,说什么可怜,这年头谁不可怜?” 姜氏孙氏好长一段时间没出门,倒是真不知道隔壁发生了这种事情。 王氏满腹委屈,虽然不敢骂孙秀才,却把那个女子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无非是狐媚子,不要脸之类的话,孙氏连忙把一双儿女打发出去,带着几分不悦说道:“这还有孩子在呢。” 王氏噎了一下,委屈的说道:“我,我这不是没注意吗,这心里头难受都很,真是恨不得死了的好,如今家里头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姜氏反问道:“这话跟我们说有啥用,孙秀才要是给我脸面,当初就不会一口回绝了,要跟你公婆说才有用,孙秀才难道还能不听老爹老娘的话不成。” 王氏却抽抽噎噎的说道:“爹娘根本不管,那个小贱人有了身孕,如今身子骨金贵着呢。” 姜氏被她断断续续的话弄的心烦不已,暗道这事儿自家也帮不上忙啊,她总不可能去隔壁为了她王氏出头:“再不济,你就找找娘家,让你兄弟来撑腰呗。” 王氏又扭扭捏捏的不说话,姜氏不耐烦了,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 王氏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说道:“这不是家里头多了一个人,过了年说不定还要生了,家里头的粮食实在是不够吃了,我家长生都饿了好几顿,就想着婶子家还有余粮的话,能不能借一些给我,到时候咱们一定还。” 姜氏一听脸色更冷了,淡淡问道:“是他孙秀才让你来的?” 王氏连忙说道:“怎么会,相公是读书人,哪里顾得了家里头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主意。” 姜氏更是看不起她了,骂道:“你个缺心眼,这会儿借了粮食回去,还不是便宜了狐狸精,到时候坏人你都当了,好处一点儿没享到。” 不等王氏反应,姜氏继续说道:“难不成你真打算让狐狸精剩下儿子来,以后跟你家长生分家产,不是我看低了那孩子,长生的脑袋瓜子可不行,到时候孙秀才又是个偏心的,你家长生说不定就要被赶出去讨饭了。” 王氏张了张嘴,原本的三分担心也变成了七分,孙秀才有多偏心,她最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虽说如今长生还是唯一的儿子,但以后谁知道呢。 姜氏再接再厉的说道:“你想啊,这年头谁家粮食不金贵,就是你怀孕的时候也没大鱼大肉的,凭什么现在还得你出来借粮给狐狸精吃?” 王氏心里头原本就是不忿的,听了这话也是犹豫起来,姜氏又给出主意了:“要我说,待会儿你就一路哭回去,逢人问你为啥,你就说家里头的事情,说借不到粮长生也得饿死了,到时候孙家但凡是要面子的,肯定不能再让狐狸精作威作福,逼死了你这个原配。” 姜氏一边骂王氏发傻,一边又说道:“家里头是不是你做饭,你做饭你不会偷偷留一些出来给长生吃?难道孙家爹娘还能亏待了自己的孙子?” 王氏有些犹豫的说道:“那这样的话,爹娘和相公岂不是要挨饿了?” 姜氏骂了一句傻,说道:“你不会多留一些出来,偷偷给你公婆送去?就说你自己没吃省下来的,他们也不能有话说。” “至于孙秀才,他乐意跟狐狸精同甘共苦,还用得着你心疼?等他吃够了苦头,也就知道还是你好,你一直没饿过他,他哪里知道粮食来之不易,还以为家里头宽裕的很呢。” 王氏被忽悠的晕晕乎乎,觉得这话哪儿哪儿都有道理,一直到被送出门,哭着走了好远,散播了孙家的家丑之后,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借到粮食。 王氏一边骂着姜氏奸诈,一边倒是有些清醒过来,她自己可以忍了狐狸精,但儿子可不能忍了狐狸精的儿子啊,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她滚出去。 孙氏看着王氏被忽悠走,顿时有些佩服的看向他娘,姜氏挑了挑眉头,慢慢的喝了口茶,才骂道:“你也是个笨的,看她哭就不该问,那不是挖了坑等着你跳吗。” 想了想,她又不放心的说道:“这当头,你要是借了王氏,以后其他人来借那是借不借?借了她不借给别人,平白的得罪人,再说了,咱家就那么多的粮食,想借也没有。” 孙氏也从来不是个舍己为人的,听了这话也明白过来,笑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为自己想还能不为了平安和铃兰想,怎么样也不能饿着两个孩子。” 姜氏瞥了她一眼,这才说道:“你知道就好,就怕你一心软,到时候惹来大麻烦。” 19.饥饿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许多雪,似乎春夏秋三个季节累积下来的雨水都放到了冬天,老百姓们倒是不怕渴死了,但城外时不时就能冻死个把人。 县太爷显然也很怕闹出乱子来,城门那边的看守更加严格了,到了年关时候已经被不许进出,只有每天施粥的队伍能够放行。 相比起城外的难民,县城内的老百姓要好过许多,虽然经历了一年的干旱,但到底是有瓦遮头,有棉衣棉被可穿,藏着的粮食挤一挤倒是也饿不死。 只要熬过了冬季,等春天万物生长,他们青州这一片地方有的是办法找到能吃的。 等到了腊八,雪停了,却又开始下雨,天气比之前下雪的时候更冷了,姜氏每天就盯着孙子不让他出门,生怕不小心就沾染了风寒。 这会儿家里头李婶也不太出门了,外头的菜贵的要死,他们家哪里吃得起,幸好之前腌了好几桶的腌菜,这会儿倒是可以用来下饭。 平时这么省着点倒也罢了,到了年三十的时候却不能这般寒酸,孙氏亲自带着李婶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拎着一个篮子,上头盖着一块布,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一块肉和几个鸡蛋,粉粉嫩嫩的颜色简直让人惊喜。 章铃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段时间下来已经有些面黄肌瘦,看见肉一下子蹦跶起来,又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的说道:“娘,是肉。” 别说章铃兰了,就是章元敬都控制不住的流口水,实在是这段时间除了腌菜就是腌菜,米饭也煮的稀稀薄的,吃的嘴巴里头直发淡。 迎着一双儿女亮晶晶的眼神,孙氏心中也高兴,觉得刚才的大价钱没白花,笑着说道:“就这些,比平时贵了三倍不止,还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呢。” 姜氏看了看肥肉也觉得满意,点了点头说道:“晚上就煮上,也让孩子们高兴高兴,这一年过得,哎苦了我的乖孙。” 姜氏是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自家乖孙,但挡不住年头不要啊,家里头的银钱几乎都用来买了粮食,这只出不进的,就是她也舍不得买肉吃了。 再有一个,这当头肉也不好买,就是买了到时候香味传出去,那让周围的人怎么看,他们孤儿寡母的,这方面不得不注意一些。 不过今天不一样,这大年三十的,家家户户总要想办法弄点好吃的,他们吃点肉也就不那么显眼了,所以姜氏才会答应。 下午的时候,章元敬照旧是跟着章明林去参加祭祖,不过跟去年的庄严不同,今年的祭祖分明带着几分凝重,下面人的脸色也没有去年好看了。 这次章元敬没让章明林抱着,是自己站着参加完祭祖的,只可惜最后也没分到他心心念念的肉,族长脸色有些沉重的每个人分了一升米。 一升米不算多,大约也就是两三斤的样子,敞开肚子吃的话恐怕几顿就没了,但对于已经断粮的人家来说,这要相当于救命口粮了,一时间大家伙的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 等从祠堂出来,章明林一把把章元敬抱起来,颠了两下说道:“瘦了。” 章元敬格格一笑,搂住他的脖子说道:“不是瘦了,是抽条了,我奶奶说的。” 章明林只以为他们家也过的难,笑着说道:“你奶奶唬你呢。”说完直接把自己的那升米倒到了章元敬的小袋子里头,又塞进他的怀中。 旁边的章老大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就那么一丁点儿的米也不够他们吃的,还不如给了隔壁,孤儿寡母的确实也可怜,想到当年的章明亭,他也没能反对。 章元敬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林二叔,我家有的吃呢,你看你都瘦啦,这些米还是你带回去吧,我一点儿都不饿,真的。” 只可惜他的童言童语在大人们听来那就是懂事儿,瞧瞧章元敬的脸色,虽然没有面黄肌瘦吧,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还是章家唯一的孙子呢,他都这样了,可想而知其他人会怎么样。章明林就说道:“拿着吧,我也不缺这一口吃的。” 章元敬抓紧了袋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感动,隔壁家的日子显然也是不好过的,这一点从章明林脸色都没以前好看,几个孩子眼看着都瘦了许多可以看得出来,但家里头这般的艰难了,章明林还是惦记着照顾他们。 回到家中,闻着香喷喷的红烧肉,章元敬也觉得味道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好了,吃过晚饭,他偷偷溜进了姜氏的房里头。 老太太一看见他过来,一把搂着问道:“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 章元敬已经习惯被家里头的女人搂着抱着了,也不挣扎,笑着说道:“我想奶奶了,想跟奶奶一块儿守夜。” 姜氏一听自然高兴不已,虽然如今她对孙氏的意见不那么大了,但如果孙子能够更亲近自己,她自然是没有不乐意的。 祖孙俩个亲近了一会儿,章元敬才说道:“奶奶,今天我带回来的米,有一些是隔壁林二叔给我的,我说不要,但他硬是要塞给我。” 姜氏惊讶了一下,随即说道:“林二是个有良心的,不枉当年你爹那么照顾他。” 章元敬不知道自家亲爹是个什么人,但偶尔从林二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听出来是个人缘好的,他虽然死得早,却给一家人留下了许多善缘。 章元敬叹了口气,一副大人的模样说道:“奶奶,林二叔把米给了我,那他回去会挨饿吗,我今天看见他都觉得瘦了,几个哥哥也瘦了,都跑不动了。” 姜氏皱了皱眉头,想到隔壁那一大家子的人倒是明白过来,还说道:“哼,生了那么多,就算是再多的粮食也不够吃的。” 姜氏跟隔壁老太太的矛盾,一般都是因为子嗣而起,如今看看这边形单影只,看看对面子孙满堂,就知道姜氏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了,这会儿难免有些酸话。 章元敬站起来搂住姜氏的脖子,摇了摇撒娇道:“奶奶,要是林二叔饿肚子的话,是不是就不能保护我们了,他今天抱着我都觉得吃力了呢。” 可怜的林二还不知道他被吃力了,说真的,他就是饿上几顿也不会抱不动孩子。 姜氏皱了皱眉头,大概是知道孙子犯了心软的毛病,她叹了口气,也并不简单粗暴的拒绝,反倒是细细说来:“这个道理之前我与你娘说过,如今再同你说一回,现在谁家日子不难过,除了那些大户人家,人人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当初隔壁也是跟着买了粮食的,说要饿死,这话我是不相信的,挨几天饿倒是有可能。”姜氏自问也不是那种狠心绝情之人,正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能硬起心肠来,“升米恩斗米仇,隔壁家的情况,咱们借一升米也不顶事儿,难道还得把家搬过去不成?” “再有一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借给了他们家,那别人家上门来咱们是借还是不借?”姜氏挑了挑眉头,看着孙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安心一些,他家孙儿虽然年岁小了一些,却是个聪明却又能听得进人话的。 章元敬抿了抿嘴角,靠在姜氏的怀中闷闷不乐的说道:“咱们不能偷偷的给吗?” 姜氏却道:“就隔壁那么多人,五个媳妇子,能瞒得住什么秘密?” 这话真不是诽谤,家里头人多嘴杂,就算是想要保密也是件难事儿。 章元敬想想觉得也是,虽然他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自家吃饱穿暖,隔壁林二叔家还挨饿有点儿心里不安,但为了他们家让自家陷入困境,也不是他乐意的。 看着孙儿闷闷不乐的样子,姜氏也是心疼,她摸了摸小孩儿头发,笑着说道:“平安别担心,真到了那一天,奶奶也不是那种死扣死扣之人。” 章元敬听了,到底是没有再坚持,就像姜氏所说的,现在隔壁也没到山穷水尽的程度,犯不着冒着风险去帮忙,毕竟前俩天王氏也没能借走粮食呢。 这一放就是一个月,新年过后,雨雪倒是停了,只是天气依旧很冷,但远没有到万物复苏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好年头时也难过的季节。 章元敬倒是被姜氏放出了门,准许他到处走走了而不是一味的关在房中了,他首先去的自然是隔壁,这一进门果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来,章家几个大男人都没出门干活儿,窝在家里头休息呢,看脸色绝对不是惬意的那种。 章明林几个当然不是在家休息,而是躺着节约体力,谁让这时候活儿难找,出门也是浪费功夫,反倒是饿的更快。 就像姜氏猜测的那般,他们家人多,虽说储存的粮食也多,却比隔壁快许多吃完了,去年过年的时候就开始喝粥,这会儿粥里头都看不见米粒儿了。 女人和孩子还好,他们几个大男人真有些受不了,眼看着气色就差了许多。 难为章明林看见他还露出一个笑脸来,招手说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不是家里头没吃的了,瞧小脸白的。” 章元敬笑了笑,能不白吗,这都几个月没正经见过太阳了,他抓住章明林往厨房走的大腿,低声说道:“林二叔,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章明林有些奇怪,但还是抱起他往外走,他媳妇看了一眼就皱了眉头,心中忍不住埋怨隔壁不懂事儿,这时候还让小孩儿过来干啥?她家男人也是,没见过这么疼别人孩子的! 20.送粮 “林二叔,你等我一下。”带着章明林走进自家大门,章元敬在他耳朵边儿说道,咕噜噜跑下来朝着后院跑过去。 章明林哎了一声也没能叫住他,追了两步想想不太妥当,后院还住着明亭媳妇呢,他怎么能随随便便的进去,只能站在前头跟哑婆子大眼瞪小眼。 话说章元敬迈着小腿哒哒哒跑到了后院,很快就找到了在做针线的姜氏,他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这才背着小手走了进去。 姜氏一看就乐呵,每次自家乖孙作出这幅大人模样来的时候,铁定是有啥话要说。 姜氏故意当作不知道,笑呵呵的说道:“平安回来啦,渴不渴,奶奶倒杯水给你喝。” 章元敬摇了摇头,看了看姜氏说道:“奶奶,我有事儿要跟你商量。” 姜氏挑起眉头,笑问道:“啥事儿?你先说了奶奶才能看答不答应。” 章元敬抿了抿嘴角,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说道:“奶奶,之前你说不好借粮,我觉得也对,但是现在时机是不是到了?” 姜氏一听,笑道:“呦,咱平安还知道时机不时机呢,看来三字经没白读。” 章元敬见她顾左右而言他,跺了跺脚说道:“奶奶,我在说正事儿呢!” 姜氏连忙严肃了脸色,说道:“行,你说吧,为什么说时机到了?” 章元敬伸出三根手指,说道:“第一,现在已经快春天了,即使借出去一部分粮食,我们也不会挨饿;第二,隔壁林二叔家已经断粮了,再不借的话也晚了;第三,林二叔一家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借了不还,再说了,林二叔一直都很照顾我。” 姜氏听了,倒是仔细的看着自家乖孙,她也是没想到一个还没到三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些话来,这孩子早慧,姜氏这么想着,心中难免有些担忧起来,曾几何时,他爹也是这般的。 看着姜氏神色有些恍惚的模样,章元敬伸手拉了拉姜氏的手,问道:“奶奶,你怎么了?” 姜氏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把孩子拉在身边搂着,摸着他的头发说道:“平安啊,你可得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将来娶妻生子,奶奶还指望看着章家子孙满堂呢。” 章元敬不知道姜氏为何忽然如此,但还是乖巧的答应道:“奶奶,你还年轻着呢。” 姜氏笑了一下,依依不舍的摸着孩子的头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他爹,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似乎一模一样,都是一样从小就这般懂事儿。 姜氏心中越发怜爱了一些,章元敬忍不住问道:“奶奶,我的说不对吗?” 姜氏笑了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儿说道:“平安说的都对,咱家的粮食还算充裕,既然要做好人,那也不必借了,就送给隔壁吧。” “今年的年成若是好,就算是送,隔壁家那婆子也会想着法子还回来,若是不好,他们想还回来也没办法,何必让人为难呢。”再有一个,他们还多亏了何必才这般安稳。 章元敬一听,笑着抱住姜氏的手臂说道:“奶奶,你真是个大好人。” 姜氏哈哈一笑,又故意板着脸说道:“这世道,好人可难当,你看轻轻松松的就送了一批粮食出去,若是年成不好的话,咱们家也得跟着挨饿了。” 章元敬连忙说道:“肯定不能啦,最近不是下了很多雨吗,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这话姜氏也爱听,她亲自收拾了一袋子的粮食,里头大部分都是杂粮,甚至还有一些番薯什么的充数,但数量确实是不少。 姜氏显然是做不了这种重活的,最后还是哑婆子和李婶一块儿把这袋子粮食抬了出去。 那头章明林一看这袋子就吃惊不已,等知道里头都是粮食,还是姜氏送给自己家的,章明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连声说道:“婶子,这些你们自家留着吃吧,我们家有呢。” 自然要做好人,姜氏自然是要做到底的,听了便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家老太太那个精抠的性子,去年能存下多少来?瞧着你的气色都不大好了,可见是饿的。” “再说了,咱们多少年的邻居来,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家里头真有多余,这才拿出来送你,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想想那几个孩子啊,最小的才三岁呢,哪里能扛得住饿,你呀,就别客气了。” 章明林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听出两眼眼泪来,他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婶子,明亭哥活着的时候就照顾我,如今您也……我林二没别的,就是一腔子力气,以后您家有啥事儿尽管开头,我绝不会有一句推脱,不然就让我不得好死。” 姜氏心中听的满意,章明林可算是个说话算话的,嘴上却说道:“呸呸呸,提什么死,人啊,就是得活着才又希望。我们家平安还这么小,以后要你们照看的地方多的是,到时候你们别嫌弃这孩子不懂事儿烦人就是了。” 章明林这会儿看章明林的眼神更加慈祥了,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平安这么懂事,您就是不说我也得看顾一些。” 两个人并为多话,章明林认认真真的道了谢,出去看了眼确定街上没人,麻溜的背着袋子走了,俩家距离并不远,对章明林来说就是几步的功夫就到家了。 看着章明林利索的劲头,姜氏心中暗叹了口气,自家的孩子虽然也好,但是她们家到底是单薄了一些,明亭没有兄弟姐妹,到了平安这边也只得一个姐姐。隔壁虽然关系远了,但走得近一些也好,将来平安能有个助力。 那头章明林敲开了自家的家门,迎面就是自家媳妇的抱怨:“不就送个孩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三婶子也真是的,这会儿谁家日子都不好过,怎么还让平安到处走,这要是饭点的话咱们能不管饭吗?家里头的孩子都喂不饱……” “你给我闭嘴!”章明林被她一番抱怨的话弄的火气也上来了。 平时章明林也是个疼媳妇的,他媳妇真没有受过这种气,这会儿一听便委屈的很,连声骂道,“我哪句话说错了,平日里你对平安就比自家儿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的种……” 其他的话还好,这话却触了霉头,章明林直接一巴掌扫了过去,看着媳妇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也没有心软,反倒是骂道:“再让我听见这话,我就送你回娘家!” 她媳妇从未见过章明林这般发火,吓得一个哆嗦。 后头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章老娘和大儿子过来一看,就皱眉说道:“怎么还动手了?二儿,咱家可不兴打媳妇的啊。” 说完赶紧去把媳妇扶起来,见她脸没有肿起来才放心了一些,有人安慰了,章二媳妇放开嗓子就哭起来,似乎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章明林皱了皱眉头,心中腻味的要死,暗道平时瞧着自家这个也就是喜欢拈酸吃醋,在妯娌里头喜欢拔尖了一些,谁知道说起话来这般混账。 他这会儿也不给老娘的面子,骂道:“再嚎就滚出去,你还不知道错了是不是?” 比起老娘来,章明树倒是公道一些,他是知道弟弟这性子的,以前也从未见过他打媳妇,今日这般必定是有些缘由的:“好了好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你不是去送平安了吗?” 章明林还未说话,他媳妇已经哭诉起来:“我,我不就是说你太疼平安了吗,这都超过自家儿子了,你做的出来,难道还不许我说说了?” 章明林简直是怒火攻心,指着她骂道:“你是说这些吗,你,你,你……” 他又是气愤,又是没办法把刚才的话说出口来。 章老娘却反应过来,冷着脸放开二媳妇,冷冷说了一句:“你拿着隔壁家的事情说嘴了?” 二媳妇脸色微微一僵,讷讷说道:“娘,我,我这不是一时心直口快吗。” 章老娘脸色不缓,反倒是更加严厉起来:“这叫心直口快吗,这叫不修口德,以后再说那样子的话,不说明林,我也得让你滚回娘家去。” 二媳妇嘴唇哆嗦了一下,心中也恐惧起来,不知道这怎么就糟了一家人的眼了,天知道平时在家的时候,她们婆婆说起姜氏也从来没个好脸色啊,她,她也是觉得孙氏年轻貌美的,自家当家的那么喜欢平安,长期以往会有点不好的事情。 章老娘也是气,她跟隔壁的是不对付,但也知道他们日子难过,不知道流言蜚语会逼死人吗,真到了那个份上的话,她怎么对得起这些年的情分。 章明树眼看着弟媳妇吓到了,叉开话题问道:“你从哪儿搬回来这么一大袋子东西?” 说到这个,章明林更加愧疚了,叹了口气说道:“隔壁婶子给的,说知道我们家断粮了,哎,这婆娘乱说话,我以后还拿什么脸去见婶子。” 章老娘打开袋子一看,见是一袋子的粮食顿时开心起来,拍着大腿说道:“这也就是老邻居了,平时偶有不对付的,也不耽误咱们俩家的交情。” 说归说,章老娘倒是把这次的事情放到了心上,虽然是二媳妇无理取闹,但自家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其他人家了,这门关系让章明林来走动确实是不太合适。 这一天章家人吃了个饱饭,当晚上章老娘就把二儿子叫过来,嘱咐道:“以后平安来找你没事儿,要是送孩子回去的话,还是让我或者让你大嫂来吧。” 章明林心中还有气,忍不住说道:“娘,我行得正站得直。” 章老娘拍了一下儿子,骂道:“谁说你不直了,只是这人言可畏,既然可以避开为啥不避开?真要有点谣言,你倒是没事儿,隔壁的小媳妇还怎么活?” 章明林想了想,到底是无可奈何的答应了,只是心中愧疚,此后更是待章元敬胜过亲生。 21.厉害 大概是老天爷觉得百姓们已经受够了辛苦,开春之后雨水再一次丰沛起来,刚开始每次下雨都能听见周围百姓的欢呼声,渐渐的他们又开始习以为常,毕竟,这是多雨的青州。 后院那口深井的水又开始上涨,现在章铃兰不大花力气就能提起水桶来,距离井口实在是太近了,以至于她再三交代弟弟不准靠近。 随着雨水一块儿重来的是春天的生机,去年因为干旱而干枯的山峰,田野,河流,再一次被嫩绿的颜色覆盖,似乎他们一直在这里从未消失过似得。 漫天遍野的绿色带来老百姓的希望,曾经在城门口生怕饿死的难民们不用县太爷赶人,自己就慢慢散开去的,他们有的冒险回乡,有些却去了周围的村子,有山有水的总归饿不死。 难民们一走,青州县的压力大大缓解,县太爷也是松了口气,这要是再这么下去的话他也快撑不住了,幸亏老天爷开眼,到底是没把老百姓逼上绝路。 县城内的气氛都松快了一些,偶尔也有行色匆匆做活的,但也能听见行人们的笑声了。 章家也是大大松了口气,果然就跟姜氏猜测的那般,他们家一借粮食出去,就算隔壁想要隐瞒,没几天的功夫还是漏了一些口风,人太多,不好管。 这消息一传出去,第一个上门的就是王氏,她上次被忽悠了回去,倒是真的按姜氏说的做了,结结实实把孙秀才和狐狸精饿了几顿,一时倒是真制住了那俩个。 可惜就算是如此,翻过了年他们家也断粮了,王氏自己挨饿不要紧,倒是舍不得儿子啊,这才又一次舔着脸上门来了。 姜氏这次倒是没有推脱,直接让孙氏进去拿,一边看了看王氏的气色,笑盈盈的问道:“怎么样,教你的法子还好使吧?” 王氏对姜氏还挺感激,带着几分激动说道:“可不是吗,回去我就按婶子说的做了,一开始相公还怪我,我就按婶子教的那么说,孝字大于天,家里头自然要先可着爹娘吃,余下的我,长生,可也都饿着肚子呢,相公一听,果然也无话可说。” 虽说如此,孙家公婆自然也舍不得让唯一的孙子挨饿,自然会偷偷的喂他,再加上家里头厨房的事情是王氏在管,偷偷摸摸的塞几口也是便利。 想到那个小贱人的模样,王氏还带着几分快意,又有着不自知的咬牙切齿:“哼,自甘下贱的货色,想来我家吃好的喝好的可不成,相公不是觉得她颜色好吗,我就让她吃的最少,干的最多,看看这颜色能够撑得过几时。” 姜氏瞥了她一眼,见王氏眼中闪着凶光,倒是凭良心说了一句:“给人当小的女子,也都是可怜人,你啊,也别太过了。” 要她说,男人才是那个根子,自己看不住男人,没有这一个也有下一个。 王氏冷哼了一声,显然是十分不以为然,等看见孙氏拿着一小口袋的粮食出来倒是热情起来,只是打开一看,见一半都是粗粮顿时又有些不痛快。 姜氏抢在她前头说道:“如今粮食还贵着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秋收,这些也是我们几个牙缝里头抠出来的,要不是看在几十年邻居的份上,我还真舍不得给你。” 王氏一张脸又青又白的,听了这话也只好道谢:“我还不知道婶子吗,婶子的这份情谊我记着呢,将来必有回报的时候。” 姜氏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指望你回报,大家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最好。” 等王氏走了,孙氏倒是说了一句:“估计还嫌不够呢,真是个贪心不足的。” 姜氏也说道:“就是给了她再多,她也不会觉得够,她啊,就是个笨心肝的。” 孙氏想了想又道:“不过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那孙秀才真不是个东西,王氏虽然小心思多一些,却是一心一意为了他孙家的,他倒是好,闷声不响就带了个人回来。” 姜氏倒是冷笑一声说道:“哼,以前看着就知道不是个好的,对别人没良心,对自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祖坟冒了青烟,这才好运气考了个秀才。” 婆媳俩个说了一会儿隔壁的闲话,就又看见哑婆子进来,咿咿呀呀的比起手势来。 姜氏皱了皱眉头,还是说道:“得了,让他在前头等着吧。” 说完看了看孙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你去把平安也叫来,乡下的佃户来了,你们跟我一块儿去见见。” 孙氏一听倒是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的问道:“娘,我出面合适吗?” 姜氏一锤定音:“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我章家的当家主母,你不出面谁出面。” 姜氏有自己的考虑,她到底是年纪大了,谁知道能不能活到孙子成年,到时候有一个万一的话,家里头的事情总要有人能够管得住的。 孙氏显然有些忐忑,她在家的时候不受重视,家里头也没有佃户,自然也学不到这些,进了章家之后姜氏并不喜欢她,前几年因为她只生了女儿还有些刻薄,故而这么多年以来,孙氏还真没有碰过管家这事儿,最多也就是自己攒一点私房钱罢了。 姜氏带着忐忑不安的孙氏以及好奇的章元敬到了前院,来的还是去年那个老汉,他看起来更老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精神头看着倒是还成。 一看见他们几位,老汉便有些拘谨的问了安,搓了搓手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姜氏自己坐了,抱着章元敬放到腿上,又让孙氏坐在一边,这才开口问道:“老张啊,这不是春种的时候吗,你怎么这时候上门来了?” 张老汉似乎有些不敢抬头看她的样子,讷讷说道:“哎,这冬天太难过了,东家,家里头的粮食都没了,哪里还有种子哦,我,我这也是没法子了。” 姜氏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问道:“你们家把种粮都吃没了?” 张老汉一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面的样子,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口口声声的骂自己:“没办法啊,去年旱了,本来也没啥粮食,我也不能看着家里头的小孙子饿死。” 姜氏却冷笑了一下,反问道:“你怕小孙子饿死,难道就不怕东家饿死?去年没让你交租子,那是看在大旱的份上,不把你们逼上绝路,要不是想着今年可以种两季,我能答应吗?” “现在倒好,你空口白牙的说种粮都吃了,那拿什么来种?” 张老汉急的满头大汗,连声说道:“我都说了,不能吃不能吃,但是实在是饿啊幸亏今年雨水多起来了,要是能种两季的话,收成铁定能成。” 姜氏冷冷反问:“种粮都吃了,你拿什么种?” 张老汉偷偷看了她一眼,讷讷说道:“东家,您能不能先赊一些给我们,老汉我发誓,不用到冬天,秋收之后就能收回来,这一年就算是豁出去老命,也得把粮食给还了。” 姜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的把张老汉看了又看,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口问道:“老张,你在我们家佃田来种也好多年了吧,我记得平安他爷爷还在的时候就是你了。” 张老汉哎了一声,也说道:“可不是吗,这都快十年了。” 姜氏忽然柳眉竖起,骂道:“十年的功夫,是不是把你的心思养大了?章家如今只剩下那些田,你明知道我们祖孙几个就靠这个吃饭,去年敢昧下佃租,今年还敢来借粮种。” 没等张老汉反应过来,姜氏一口唾沫唾了过去,直接糊了他一脸,骂道:“丧了良心的东西,你不就是欺负我章家无人,是不是想着饿死了我们好占了田地,呸,这冬天你家还敢敞开了吃,这是吃我的血,喝我的肉啊。” 张老汉也没料到姜氏会直接发难,一时之间脸色难看至极,要知道他在家也是一家之主说话响当当的,这会儿去被个娘们指着鼻子骂。 姜氏却全然不顾他脸色难看,继续骂道:“没粮种你还种什么粮,明日我就把田地佃给别人,你真以为除了你家,我就找不到佃户了是不是?” 这年头良田难寻,佃户还不好找,像是章家这样的好东家更是难寻,要知道地主家的佃租一般得五六成,好一点的也得四成,像章家这般只收三成的实属难得。 其实这佃租也是当年老爷子定下的,姜氏心中早有几分不满,更加没料到的是自家仁义,却养出一群狼心狗肺的来,去年是难,但章家族里头没收到租子的也就他们家! 张老汉原本还在恼怒,这会儿听见这话却吓得脸色惨白,连声喊道:“老太太,当年可是老爷子亲口答应租给我们的,这些年我们也算是矜矜业业,去年这不是大旱这才耽误了,您可不能不念一点情分啊。” 姜氏却冷笑道:“情分?你以为我不知道田里头的猫腻,这些年地里头的收成为什么会越来越差,去年是大旱,但青州这边可没断流,你们肯使力气的话也不至于如此!” “现在你倒是跟我讲情分,我原本还想着,今年若是你乖乖还了粮食,这事儿就过去了,谁料到居然是个贪心不足的,哼,这次若是饶过了你,下次倒霉的就是我章家。” 张老汉还要再为自己开拓,姜氏却已经让哑婆子把人送出去,还说道:“我家是没了男人,但族里头可多的是,去年我不跟你计较你倒是当了福气,这次没别的说头,早早的滚出章家,以后章家的田也用不着你费心思!” 22.教媳 等张老汉被哑婆子提着扫把赶了出去,姜氏原本怒气冲冲的样子倒是平静了许多,她低头看了看怀里头的乖孙,确定他并没有被吓到才松了口气,这才抬头去看孙氏。 孙氏显然有点蒙,在她进门那会儿章家的田地已经粗给这个张老汉了,以前倒是还有其他几乎人家,只是后来那些都被卖了换银子。 姜氏一瞧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淡淡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绝情了些?” 孙氏自然不会这么说,虽然如今姜氏对她还好,但前些年的磋磨她可还没全忘:“娘,我怎么会这么想,只是咱家的田地一直都是张老汉种着的,您直接把他赶走了,会不会有些不大好,我倒不怕别的,就担心他们使绊子,让后头的佃户难为。” 姜氏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反倒是问起双腿上的乖孙来:“平安,你也是这么想的?” 章元敬倒是有不同的想法,主要是他前辈子在底层混的久,也知道有些人是会得寸进尺的,不说别的,光说去年断租这件事吧,要不是看他们好欺负他张老汉敢? 章元敬想了想,说道:“若是去年那时候,这位老伯伯先跟奶奶商量了再行事,倒是还可以留下,如今看来,留下却是麻烦。再说了,咱们还有族长叔叔呢,他们不敢做鬼。” 若是真的家中无粮,张老汉好声好气的先来跟老太太商量,姜氏不一定就会拒绝,但他直接只带着一袋子稻子过来,显然是吃准了那时候章家也不能把他如何。 再说如今吧,能把种粮都吃了的农户人家也是世间少有,这才一年的干旱,还不是颗粒无收的那种,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只为了留下种子,来年还能图一个收成。 他们家倒是好,直接敞开了吃,吃完了再来问章家要,难道不是看准了他们心软好欺负,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古以来都是这般的道理。 章元敬一开始看着张老汉老泪横流的也觉得可怜,但听了他奶奶的话倒是明白过来,谁家不可怜,总不能因为他们可怜,就让章家当冤大头啊。 如果他们家财万贯,姜氏说不定还能抬抬手,但如今一家子靠着那五十亩田地吃饭,姜氏若是松口了,那以后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下次还能有现在的好运道吗? 姜氏听了觉得满意,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抬头看着孙氏说道:“你啊,还没有咱平安懂事儿,咱们怕什么,难道还找不到人种地不成?哼,他们敢做鬼的话,章家自然有本事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姜氏是带着几分狠戾的,她冷笑道:“都说人心异变,当年平安爷爷过世,他还哭着喊着要报答小东家,谁知道亭儿才走了不到三年,他们家就敢如此对我,哼,我倒是要看看,没了章家他们的日子是不是会更好!” 说完这个,姜氏又道:“开春之后,我借粮给隔壁,那是因为到底连着宗,那几个小子平日对平安也多有照顾,有了这一遭以后也不怕他们嫌麻烦,借给王氏,那也是看在邻居十几年的份上,统共也就一小袋杂粮,若是别人,哼!我可没有那等烂好心。” 章元敬听得若有所思,他那个年代别说是邻居了,许多亲戚都鲜少联系,这种邻里之间相处需要注意的点他确实没有姜氏懂。 孙氏还有些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娘,咱们是不是不能随意帮人?” 姜氏瞥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只能又细细说道:“你且说说看,往日里,街坊邻居是怎么说我的?” 孙氏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婆婆,姜氏又让她说,她才敢说道:“都说娘为人厉害,也,也有些抠门,终归不是什么好话。” 姜氏又道:“那你觉得,他们这么说我,是好还是坏呢?” 这孙氏是说不出来了,在她看来自然是有几分不好的,谁也不乐意自己有一个厉害抠门的难听名声啊,看看附近几户人家都不太爱跟姜氏打交道就知道了。 姜氏却说道:“要是当人女儿的时候,这个名声自然是不好,一个弄不好就得嫁不出去,但等当了人家媳妇,这个名声却大有用处。如果不是知道我厉害,知道我抠门,亭儿死了之后,咱们家还能清清静静的吗?就说冬日里头,上门来借粮的肯定也不会只有王氏一人。” 就是大伙儿都知道她是个厉害且抠门的老太太,所以敢上门来借粮食的人才少,这要是平日里跟个活菩萨似得好说话,那人家不找你帮忙找谁? 姜氏这会儿心里头是有几分自得的,笑着说道:“往日里跟菩萨似得人物,但凡有一次做的不好的,人家就会说她假好心,装出来的。菩萨,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对此章元敬无比赞同,可不是吧,好人当的久了就成了烂好人,人家有事儿就能想起你,似乎活该你就得帮忙似得,你要是拒绝那就成了你的不对。 倒也不是没有人感激,只是付出和回报恐怕不成比例,当然,自己乐意倒也没人管得着。 孙氏显然第一次听见这样子的话,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姜氏也不再跟她多说,摆了摆手说道:“你下去好好想想吧,想不通就再来问我,不过你且记住,你是个当人娘的,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一双儿女好好算计。” 孙氏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这才告辞出去了,想必今天的话会让她脱胎换骨。 等她走了,姜氏倒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孙子说道:“哎,谁不乐意做好人呢,做好人轻松啊,只是普通老百姓哪有那个本钱来做好人。” “我若是不厉害一些,外面那些人可不得欺负我们。”姜氏低声说着,曾几何时,她也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候,只是岁月逼着人改变。 章元敬心疼的伸手摸了摸老太太的眼角,认认真真的说道:“奶奶,我会赶快长大,等我长大了,奶奶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我会照顾奶奶。” 原本因为这件事有些难过的姜氏一听这话,心也不难受了,腰不酸腿不疼了,搂着乖孙亲了一口,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就等着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祖孙俩个就此达成了一致,章元敬倒是再一次思考起自己未来的道路来,他已经快三周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读书也可以,只是问题来了,他们家并没有什么钱。 这年头读书是昂贵的事情,不说笔墨纸砚,光是束脩就得一月二两银子,这还是一般学堂的价格。当然,一年二两的倒是也有,只是那里头只教人识字,不教人读书。 再有一个,去年的年成不好,姜氏孙氏也没心思整这事儿,开学的时候就耽搁了,这会儿进去就得插班,这没关系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章元敬想着自己总不能真的用姜氏的棺材本去读书吧,这读书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家里头现在的情况还真的撑不住消耗。 章元敬可着劲想着办法,这头姜氏第二天果然去了族长家,把这事情前前后后一说。 章氏族长一听也是气愤,到底是他们章家的人,怎么能让乡下的泥腿子欺负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章家门里没人做主了。 当下也不用姜氏哭求,直接带着人去了一趟城外,三俩下就把事情解决了。 这事儿一出,风声传了出去,周围的邻居果然议论纷纷,虽然也看不上那些乡下人的作风,但嘴巴里头却都说姜氏也太厉害了一些。 就像章明林的老娘,也忍不住对媳妇吐槽:“就她那个脾气,那张老汉还敢弄鬼,可见也是个胆子大的,哼,叫人赶出去也是活该。” 她大媳妇好奇的问:“都说婶子厉害,这些年看着倒是还好啊?” 章老娘却道:“好个屁,当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章老娘拉着脸不乐意再多说了,只是使唤几个媳妇开始干活,她可不想欠着隔壁的。 另一头,王氏听了也有些心惊胆颤的,她家婆婆更是吓破了胆,拉着王氏偷偷摸摸的说道:“现在粮价听说也降下来了,要不咱去买点粮食,先把隔壁的还了。” 王氏还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娘,婶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人是厉害,但也是人家犯着她才会如此,咱们好好的为啥要怕。” 王氏婆婆却愁眉苦脸的说道:“你还年轻,那是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人,哎,为了几口粮食就跟她脑开实在是不好。” “她啊,从来就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从来不会吃亏,这次看你拿着粮食回来我就奇怪,这姓姜的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杀鸡儆猴,现在她可不就是杀鸡了。” 王氏心中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她进门的时候就听婆婆说隔壁老太太厉害,但这些年看下来,厉害是厉害,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所以不太能理解婆婆的恐惧。 她婆婆心中怕啊,似乎看见当年站在她家门口,连着骂了三天三夜的那个女人了。 后来章明亭读书了,姜氏才收敛了一些,如今她儿子也死了,只剩下一个孙子,谁知道会不会又突然发疯,他们家可丢不起那个脸。 王氏婆婆想了想,还是逼着媳妇快点把粮食还了,至于自家,不是也饿不死,就让那个当小的少吃点,反正肚子里头也是个闺女,他们家不稀罕。 23.投机 春风吹遍了青州,城外头的难民都散去了,朝廷的旨意才终于到达,县太爷依旧还得恭恭敬敬的接过,等打开一看倒是明白为何去年皇帝顾不得青州这块小地方了。 原来去年遭灾的地方覆盖了大兴王朝国土的三分之二,其中三分之一的地区颗粒无收,偏偏湖南那一片还出现了一个大贪官,一时间弄的民不聊生,竟是有人揭竿而起。 冬天的时候青州被大雪封了路,距离那边也还远,所以才没有受到波及。 皇帝老子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必是震怒无比的,他剥下去的赈灾粮款都进了贪官的口袋,临了弄出了个民乱还得他来收场,一气之下湖南一带的官员掉脑袋的掉脑袋,发配边疆的发配,无甚关联的也被下了狱,彻彻底底的被清扫了一遍。 在那头大震动的情况下,青州还能平平安安的实属难得,县太爷现在也不觉得这地儿偏僻了,狠狠的摸了一头的汗,暗自庆幸当年没去了湖南那地。 朝廷倒是愿意开仓赈灾,不过青州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县太爷想了想没有敞开了放粮,而是下去走访了一番,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发放了一批,只够老板姓度过最艰难的时候。 就是这般,县太爷赵秀德也成了人人夸赞的好官,清官。 章家也收到了一份粮食,还不少,大概是看在她们家都是鳏寡孤独的份上。处理了张老汉,也算是祛除了心头的一件大事儿,章家的日子越发的安稳了。 章元敬并未过多关注县太爷的事儿,对于小小的章家来说,这位大爷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让他注意的是随着春意一块儿过来的另一个消息。 他们青州县上的大户李家李老爷子告老还乡了,要说这李家在青州县也是传说,在几十年前,李家也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或许还不如章家一些。 但挡不住李家老爷子会念书啊,一步步从秀才,举人,考到了进士,甚至一举考进了翰林院,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虽说李老爷子考中的时候已经年近四十,一辈子蹉跎最后也只得了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官职,但在青州县,甚至是茗湖府已经够用了。 如今老爷子已经六十有六,据说身体还不太好,会告老还乡并不奇怪。必定他膝下唯有一个独子,在读书上十分没有天赋,这么多年有李老爷子盯着,最后也只考了个秀才,连举人的门槛儿都没能进去,可见这位的天赋。 李老爷子想的明白,在京城,他们家就什么都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人就遭了灭门大祸,但是回到青州却不同,就算是他退下来了,县太爷也还会给几分面子。 再有一个,这些年他们置办下来的田地也都在青州,住着搭理也是便宜。 李老爷子下了决定,家里头其他人反对也是无用,一行人从京城浩浩荡荡的往青州赶,也幸亏他们出发的早,这才没有遇到了民乱,好容易到了茗湖府,偏偏就遇到大雪封路,又是耽搁了一阵子,这会儿才终于踏进家门。 这次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的,则是因为李老爷子回到青州之后,放出风声来说要收徒。 他显然对儿子的天赋不抱希望了,孙子还好,但眼看着天分也是一般,这才起了收徒弟的意思,在古时候,收徒弟和收义子的意思也几乎差不离了。 李老爷子的原话是,无论年纪,无论家境如何,只要心性好,家世清白,是个一心向学的,他看了合眼缘就会收下。 这要求倒是不高,但合眼缘这事儿就难说了,谁知道老爷子喜欢什么样的,闹了一个多月,也没见老爷子松口收下任何一个。 姜氏打听到这事儿的时候还激动了一下,亲自拉着章元敬去了一趟族长家,想让族长带着章元敬去露露面,说不定那位老大人就喜欢了她们家平安呢? 族长一听就笑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小气不乐意,李大人收的孩子起码也得七八岁,他如今精神不济,总不能还让他带孩子吧,平安到底是太小了一些。” 姜氏满心失望,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不管几岁吗,我家平安还会背三字经了呢!” 说完就要让章元敬背诵一遍,族长连忙抬手阻止了她,无奈说道:“弟媳妇,这事儿真的不成,罢了罢了,以后若是平安找不到先生,我帮你就是。” 虽然没能达成目的,但有了族长这句话姜氏也放心了,也就没有逼着他看章元敬表演才艺,只是回到家中还有些介意,忍不住说道:“说到底还是怕那位老大人责怪,哎,怎么就是不相信咱们平安是个好苗子呢?” 好苗子章元敬倒是十分理解,谁家收徒弟收一个还没断奶的啊,族长跟她们家也不算亲近,自然不乐意为了他们去冒风险的。 不过他听多了那位老大人的传说,心中也是仰慕的很,别的不说,这位好歹是考中了进士当过官的,若是能拜师的话对他以后多有助益。 章元敬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但眼前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连中意的老师的面都见不着,等个几年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李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必定不足,家里头还有一个孙子,这次怕是最后一次收徒。 若是错过,在青州县他想要再找到如此合适的老师怕是不容易,章元敬暗暗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开口问道:“奶奶,你能打听到李老先生最近会不会出门吗?” 姜氏奇怪的问道:“青州县城就这么点大,打听起来倒是也不难,只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章元敬微微一笑,靠近她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阵,姜氏眼神微动,又忍不住有些担忧起来:“这能成吗,别到时候事情不成,反倒是得罪了人。” 章元敬倒是自信的说道:“奶奶,老大人若是心胸狭隘之人,也不会放出那样子收徒的条件来,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他倒是不至于生气。” 姜氏还是有些犹豫,章元敬倒是劝道:“能成自然最好,不能成也没事儿,谁还能跟个三岁的孩子生气呢?最主要的是,咱们好歹使过劲了,不能成也能死心,不至于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反倒是不安心了。” 听了这话,姜氏倒是也动了心,可不是吗,她家乖孙才三岁,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结仇倒是肯定不至于的。 姜氏动了心,第二天就出门打听去了,还嘱咐孙氏盯着孙子读书,势必要倒背如流才行。 章元敬背三字经差点没背的头晕眼花,心中却知道光是会背书可不够,他们青州县文风不旺,所以显得能背书也挺了不起,但那位李老爷子是在京都待过的人,那地方别说是三岁了,许多人家的孩子能说话的时候就得读书了。 他得拿出一样让李老爷子眼前一亮,破格收下他的东西来。 章元敬花了两辈子的力气琢磨着,倒是真让他想出几首诗来,只是他不敢也不愿意借用古人的诗词,自己做出来的就差了几分那个意思。 一直到大半个月后,姜氏才打听到了那位李老爷子的行踪,第二日一大早就跟李婶带着乖孙,在孙氏担忧的眼神中出门了。 一边走姜氏还说道:“读书人的想法就跟咱老百姓不同,这时候还冷着呢,河边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几颗柳树吗,连花儿都还没开。” 李婶抱着章元敬,也在旁边凑趣说道:“可不是吗,每年春天青州河边就许多人,也不知道瞎看个什么,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家多读几本书呢。” 姜氏又笑道:“不过也幸亏李老爷子喜欢,不然咱们还抓不住机会。” 到了河边,姜氏又有些抓瞎,实在是这河有点长,她也不确定能不能真遇到。 章元敬倒是镇定许多,还说道:“奶奶,你跟李婶就在这边挖野菜吧,要是遇不到李老先生的话,咱们中午也能多一道菜。” 姜氏一听就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尖儿说道:“小机灵鬼,成,不然干站着也惹眼。” 这时候河边满是野菜,县城里头也常有人过来挖野菜的,她们一边挖野菜一边等人,既不惹眼,到时候也能加一道菜,确实是不错的主意。 章元敬还想蹲下来帮忙,姜氏却怕他弄脏了衣服不好看,让他就在旁边看着,或者帮她们提着篮子就成。 姜氏和李婶动作都十分利索,刷刷刷一会儿就挖了一篮子,也幸亏她们早有准备,不然的话还没有东西装着回去,别说,野菜挺嫩,姜氏挖的也挺开心。 正当姜氏挖的不亦悦乎,几乎要忘记来这里的真实目的的时候,河边忽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两鬓斑白的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腰杆子却挺得比年轻人还直。 他身边跟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言语之间不难看出对老爷子多有奉承,只是老爷子一直脸色淡淡的,对他们并不多加关注。 章元敬心中一凛,来了,事情成败与否就看这一遭了。就算是他也忍不住紧张的有些手心发汗,下意识的就站的更加笔挺了。 姜氏更是下意识的放下了野菜,扯着嗓子说了一句:“平安啊,奶奶觉得挖野菜无趣了一些,要不你给奶奶背个诗打发打发时间。” 这话一出,在场的也都是人精儿,那边有个书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似乎十分不屑。 章元敬抿了抿嘴角,深吸了口气念了起来,但他念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自己费尽脑经才写出来的打油诗: “青江绿波高, 细叶如丝绦, 何人妆杨柳, 春风似剪刀。” 话音刚落,那头李老先生倒是咦了一声,抬头朝着这边看来。 24.拜师 李老先生听见这诗倒是有些惊讶, 朝着章元敬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又是一惊。 章元敬长得好是乡邻们公认的,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的王氏, 私底下也曾看着看子感叹过, 要是儿子能有隔壁的小崽子那么会长,专挑着爹娘的好处长就好了。 不过长得好看的孩子李老先生也见多了, 即使穿着蓝色缎子镶了红边的衣服,章元敬显得格外的粉雕玉琢,他也不会这般惊讶。 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孩子的眼睛,那双微微挑起的丹凤眼里头一片清明, 不是孩童那种纯真无知懵懂, 却像是大人似的通透,再有他挺直的脊背,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骨。 说一个孩子有风骨实在是奇怪,但李老爷子就是这么觉得的,这孩子若不是被人特意教过, 那便是天生早慧, 是个读书的苗子。 这么猜测着, 李老爷子便有些见猎心喜, 往这边走了几步,笑着开口问道:“小娃娃, 刚才你背的诗是何人所写的?” 姜氏一听就有些紧张起来, 她好歹也是听过三字经的, 虽然不能完全记住, 但也知道三字经都是三个字三个字的,刚才孙子念的分明是五个字啊? 她忍不住想要替孙子回答,却见章元敬朝她摇了摇头,这才按耐住自己的冲动。 章元敬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做了个礼,这才甜甜一笑,说道:“小子不才,这是我自己作的。” 话音未落,站在李老先生背后的青年人就嗤笑了一声,冷冷说道:“这小孩倒是敢夸下海口,就你这样,三字经读完没有?还敢说作诗!” 李老先生也皱着眉头看着他,聪明的孩子固然好,但聪明却喜欢耍滑头可不太妙了。这诗虽然不算多么精明,但怎么看也不该是一个三岁孩子能做出来的。“你可得好好想想,这诗真的是你自己做的,而不是旁人做了让你背下来的?” 章元敬也不慌张,笑了笑说道:“老先生不相信吗?” 那个青年人又冷笑了一声,也不跟他说话,而是对李老先生说道:“李老,咱们去那边看看吧,八成是谁家知道您要过来,特意演了这出戏。” 李老先生却没有依着他的话离开,他细细的打量这孩子,只见他身上的衣裳虽然干净整洁,却不是多好的料子,身上并无任何的配饰,连个银镯子都没有看见。 再看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也是,一个看起来像是下人便不提了,另一个穿戴也就是老百姓的模样,可不像是能雇人给孩子写诗的人家。 李老先生不乐意错过好苗子,倒是多了几分耐心,继续问了一句:“你如何说?” 章元敬这才笑了笑,如果李老先生一听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走了,恐怕也不适合当他的老师,他开口解释道:“这诗确实是小子作的,前几日祖母说要带我出来玩儿,说起青河边的柳树,小子抓耳挠腮了好几天,才想出了这么一首诗。” 李老先生还未说话,那个青年又多嘴说道:“说的好听,骆宾王七岁才能作诗,你倒好,三岁就能了,难不成你还是个绝世天才不成?” 章元敬被人为难了却不生气,反倒是笑道:“小子自然不如骆宾王,只是之前读过一首咏柳,写的极好,老先生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李老先生瞥了一眼有些气急败坏的青年,倒是颇有几分兴致的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不如你先念来听听看。”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念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小子读到的时候便觉得写的极好,前几日实在是想不出来,便就着这首诗改了改,才有了那首青江绿波高,细叶如丝绦,何人妆杨柳,春风似剪刀。” 章元敬有些害羞的背着手,又说道:“说来惭愧,改了之后的诗自然不如原来的好。” 李老先生一听,果然起了兴趣,问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果然好诗,怎么我从未听过?” 两个世界是平行空间,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章元敬正要解释,李老先生却叉开话题,带着几分肯定和好奇问道:“你识字?” 章元敬松了口气,暗道拿古人的诗歌出来显摆果然是具有风险的,幸亏他没有那么大脸直接挂在自己的名下,不然将来非得弄一个江郎才尽的名声不可。 “小子不才,认得一些。”章元敬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说道。 李老先生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胡须问道:“何人是你的启蒙老师?” 章元敬带着几分腼腆,解释道:“是家母,她识字不多,却还能背三字经,后来小子找到了一本先父留下的说文解字,便一直自己对照着看,倒是多认得了一些字。” 这时候,姜氏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说道:“可不是吗,我家平安从小聪慧,自说话就能读书,如今还能自己作诗啦。” 那个青年立刻嗤笑道:“从未正经读过书,还敢说是自己做的诗。” 李老先生又是皱了皱眉,心中对他胡乱插嘴十分不悦,要不是碍于交情他肯定不能带着这样的人出门,口中却道:“你来看看,这是何字?” 说完这话,李老先生随意捡起一根树枝,三来下在地上写了一个孝字。 章元敬一看就松了口气,信心满满的说道:“这是孝顺的孝字,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常存仁孝心,则天下凡不可为者,皆不忍为,所以孝居百行之先。” 李老先生又问道:“不是说只读了三字经吗,怎么还懂论语和孝经?” 章元敬心中也是一愣,他只是顺口背了出来,背出来之后才想到这句话似乎是明清时期才有的,心中顿时冷汗直冒。听见这话他才松了口气,好歹这两本书也曾提到过,看来他平日里还得小心才是,读书的时候东西背的杂,古代忌讳多,时不时就得给他设个坑。 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背着手鼓着脸颊说道:“并未读过,只是偶尔看过先父遗笔,才记得一些,小子献丑了。” 再次听到先父两字,李老先生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怜惜,看着孩子不过是三岁大却失去了父亲,出门来只能让年老体衰的老祖母陪着,可见她们家处境。 再看那诗歌,那笔记,想必孩子去世的亲爹也必然是个读书人,只可惜亡故的早,未能闻名天下。李老先生先对章明亭有了几分好感,再看章元敬更觉得可人,心中已经有了个主意,只是这会儿却故意不说,只是笑道:“不错不错,既然知道百善孝为先,那你便先帮着祖母挖野菜吧,别让老人家辛苦了去。” 说完这话,李老先生甩了甩袖子就扬长而去,原本跟着他的一群人也呼啦啦的离开了,那个讽刺过章元敬的青年还嗤笑道:“癞□□想吃天鹅肉,李老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章元敬囧囧然,就算他想要拜师,也跟癞蛤蟆没啥关系吧。 眼看着一群人走远了,姜氏心中着急起来,皱眉问道:“这,这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 李婶也插嘴说道:“可不是吗,咱平安说的多好,又有诗又能认字,好多话我听都听不懂。”李婶深刻的觉得她听不懂的话才是读书人的话。 章元敬倒是镇定如初,笑着说道:“奶奶,能做的咱们已经都做了,甚至比一开始预计的还要更好一些,李老先生还考校了我,问了几个问题,若是他满意,自然能成,若是不满意的话,咱们就当出来踏青吧。” 姜氏还有些晕乎乎的,奇怪的问道:“老先生考校你了吗?我怎么没听出来?” 章元敬笑道:“他还写了字呢。”说完他走过去看了看,能说不愧是进士吗,老先生随意拿着树枝写的字也十分好看,颇具风骨,可惜在地上,不然他非得带回去临摹不可。 姜氏也过去看了看字,也觉得写得好,但说不出哪里好来,只能安慰自己说:“得了,哎,这要是不能成的话,这老爷子也没啥眼光。” 说完她还颇为怨念的说道:“还说我是老人家,我能有他年纪大吗?” 不管是多大的女人,年纪对她们来说都是死穴。姜氏如今六十出头,但因为连续丧夫丧子的缘故看着有些显老,但被李老尊称了一声老人家,她心里头可不是开心的! 光看李老家里头孙子的年纪,两人还真的说不准谁大谁小,不过差距不会太大就是了。 章元敬先是觉得好笑,随机看了看姜氏头上的白发,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他抿了抿姜氏的发髻,开口说道:“都是我让奶奶辛苦了。” 姜氏一听,倒是搂着他笑道:“能为着乖孙忙活,哪里能算是辛苦。” 章元敬微微一笑,心中却发誓定要好好努力,让这辈子为了他辛劳的家人们能够舒舒服服的过后半辈子。他果然蹲下来帮姜氏挖起野菜来,姜氏见他坚持也笑吟吟的答应了。 没一会儿功夫,她们带来的篮子里头都放不下了,姜氏这菜意犹未尽的准备回去。 等走出几步,姜氏忽然大叫起来:“哎呦喂,刚才忘记说名字来,这李老爷子不会是弄错了地儿走错了门吧!” 25.收徒 没有自报家门这件事让姜氏后悔莫及, 恨不得追上去大喊一遍, 只可惜那头李老先生已经走远了,她追也已经追不上, 只得悻悻然的拎着一篮子也才回家去。 章元敬见老太太的眼睛都耷拉下来了, 连忙安慰道:“奶奶,李家是咱青州的大户人家, 想要打听一个人还不容易吗,若是李老有心,随便问一句就能知道咱家。” 即使他这么说了,姜氏还是不放心, 连带着嫩嫩的香香的野菜做的馄饨也不觉得香了, 倒是章铃兰吃的香喷喷的,还说道:“弟弟,你们怎么不叫我一块儿去啊,我也想挖野菜呢,湖边的野菜现在多不多, 多的话咱们再去挖一次吧。” 孙氏也挺爱这一口, 笑着说道:“可不是吗, 难得吃一次倒是觉得香的很, 没想到青河旁的野菜这么嫩,吃着爽口的很。” 姜氏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的说道:“吃吃吃, 就知道吃, 这馄饨里头多少白面多少猪油下去, 当然觉得香,这要是吃上十天半月的野菜粥你们就不会觉得好吃了。” 章铃兰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孙氏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来,大概是最近姜氏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她都差点忘记这位婆婆向来不太好伺候。 眼看饭桌上的气氛僵持起来,章元敬站起身用勺子兜了一个馄饨,举着小手递到姜氏嘴边:“奶,你吃吃看香不香,这可是平安亲手挖的野菜。” 对着最疼爱的孙子,姜氏一秒钟变脸,笑眯眯的吃下了这一只馄饨,似乎吃着什么山珍海味似得,乐呵呵的说道:“不错,不错,确实是香的很。” 章元敬松了口气,姜氏在家里头就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平时还好,今日因为李老的缘故心里头有些不痛快,自然看孙氏俩个不顺眼了。 缓解了家庭矛盾,章元敬笑着说道:“那奶奶多吃一些,奶奶喜欢吃的话,我以后还挖给奶奶吃。娘,姐姐,你们也吃。” 孙氏和章铃兰这才放松了一些,章元敬又站着给他们都挖了几个馄饨,姜氏咳嗽了一声,淡淡说道:“行啦,都自己吃吧,平安也坐下吃,待会儿都被我们吃光了。” 这场还没起来的家庭风暴算是过去了,孙氏也习惯了婆婆时不时发火,章铃兰看着胆儿小,其实是被骂着长大的,伤心的时候是真伤心,一眨眼也确实是过去了。 一家人就一块儿吃了一顿野菜混沌,倒是让章铃兰惦记起来,时不时就要缠着孙氏出门挖野菜,弄得孙氏烦不胜烦,最后只好带着她去了一次。 姜氏原本是信心满满的,谁知道等了几日也不见李家那边有动静,心中难免嘀咕起来,一边庆幸自己没有满天下的去说道,一边暗骂李老先生是个没眼光的,还安慰自家乖孙说:“那老东西看不上你是他没眼光,回头奶就送你去学堂,咱不怕没老师。” 章元敬心里头自然也是失望的,倒是也不至于到难过的程度,他在去之前尽自己的努力准备了,回答每一个问题也细细思考过,要是还不成的话,他跟李老也就没有师徒的缘分,这种事情也不是他强求就能来的。 章元敬和姜氏不会知道,李老先生一回到家中,果然让人去打听河边的祖孙来,他的夫人章氏见他一副兴冲冲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老先生在屋内转悠了好几个圈子,又坐下来喝了口水,对着结发妻子忍不住说道:“你可知道我今日在河边见着了谁?” 章氏不给面子的翻了个白眼,坐下来给他又倒了杯茶水,问道:“不就是一群酸臭书生,还能有谁,难不成还看见神仙了不成?” 李老先生喝了口茶,笑着摸了摸胡子,故意卖关子说道:“虽不是神仙,却是个金童。” 章氏一听,倒是好奇的问道:“怎么,是个孩子?莫不是很聪慧,才让你这般激动。” 李老先生继续摸胡子不说话,章氏无奈,只好好声好气的说道:“老爷,说话可不待这样只说一半的,这要是不弄清楚,今晚我饭都吃不下了。” 李老先生这才把在河边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摸了摸胡子说道:“无论这首诗是不是孩子自己做的,光是答辩的这份机智就十分难得。” 章氏也点头说道:“可不是吗,这份急智怕是少有,大人能答得这般好的也少有。” 李老先生点头说道:“今日忘了问那孩子家门,只好等查到了再说。” 话虽如此,章氏对老夫了解的很,自然知道除非有天大的不妥,不然他必定是要把那孩子收归门下了,顿时笑了起来:“看来我得准备当师母了。” 李老先生见猎心喜,催着下面的人去查,不一会儿就有人得信来了,一说章家,章氏倒是带着几分惊讶说道:“姓章,家里头只有奶奶和娘,上头有一个姐姐,那不是三嫂子家吗!” 李老先生一听,忙问道:“怎么,你认识?” 章氏笑了笑,摇头说道:“倒也说不上认识,我跟你在外几十年,这边的人都忘得差不多啦,再说了,亲戚关系也离得远,以往碰过面也不记得了。” “只是上次族内来了人,聊天的时候倒是说起这一家子,也是个可怜的,三嫂子命不好,三哥早早的就去了,因为守孝儿子就耽误了科考,偏偏媳妇正怀着老二的时候,独子也一场急病就去了,幸好留了后,不然可不是绝户了吗!” 李老先生也跟着叹息了一番,又问起章明亭的事情来,章氏对章明亭倒是还略有些印象,笑着说道:“明亭这孩子我还见过几面,也是个乖巧懂事的,那时候三嫂子带着上门来,说话的机灵劲都让人羡慕,可惜,这孩子走的这般急。” 章氏自己生的孩子不成器,说得好听是老实本分,说的难听就是榆木脑袋,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俩都是聪明人,为何生出这么个儿子来。故而她分外喜欢聪明人,看见人家的机灵孩子就眼馋,想起当年见过的章明亭忍不住有些感叹。 李老先生一听,便道:“可不是,那孩子也是个机灵的,可见是父子相承,哼,那姓赵的还说什么设局骗人,这么大人了一点儿心胸都没有,还不如咱儿子呢。” 他们儿子虽然蠢笨了一些,但胜在一个本分,从来也不会嫉恨别人。 章氏也跟着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哪能设局骗人,要说他们提前打听到你要去,故意在那儿变现我是相信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孤儿寡母的多不容易,无需芥蒂,但若说设局,他们家哪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就是大人有想法,小孩儿不机灵也得记得住啊。” 因为是同族,自己当年还抱过孩子他爹,章氏的心就偏了,一门心思的为章元敬说了好话,不说别的,相公的弟子是她娘家人,总比都是不相识的人要好一些吧! “听那孩子的答辩,真不是寻常孩童能做到的。”章氏又说道。 李老先生心里头也这么觉得,想到赵姓书生那嫉妒的嘴脸,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以后让那姓赵的别上门来,这么大人了,文不成武不成,欺负一个孩子倒是来劲,可见人品低劣,当初就不该看在县太爷的面子上松口。” 原来那姓赵的是县太爷的侄子,读了许多年书也没长进,县太爷也是碍于兄长的名字,所以才上门来求李老收下。李老先生原先打算考量一段时间,那姓赵的看着倒是挺殷勤,谁知道这次一出门,对着个三岁孩子也收敛不了嫉妒,可见这些年读不出来也是正常。 李老先生好歹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多年,对这种心胸狭隘性情急躁的人最是看不顺眼,在他第一次抢先插嘴的时候就已经不痛快,谁知道后头还接二连三的发生,在回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让姓赵的滚蛋了。 章氏一听,倒是略有些担心的问道:“这,不太好吧,若是现在就让他别来,县太爷知道了会如何作想?再有一个,若是他私底下为难章家怎么办?” 李老先生却比她看的通透,摇头说道:“县太爷若是真喜欢这个侄子,何不自己来教?他难道不是三榜进士出身?他自己不教,反倒是推给我,可见是知道这个侄子什么德性的。” “哼,我就算是把人退回去,县太爷也绝对不会多说什么。”李老先生看透了县太爷的行动,把人推到他面前不过是碍于家里头的压力罢了,如今他把人退回去,县太爷说不准还觉得高兴,松了一口气呢! “再者”李老先生一甩手,冷笑道,“我李玉山的弟子,难道还怕被人欺负了去?在这个青州县,谁敢欺负,谁能欺负?” 李玉山李老先生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自负,章氏无奈的一笑,心中却暗暗想着回乡果然是个好主意,在京城的时候他们家老头子哪里敢说这样的话,一家子都得憋屈的过日子,青州县虽然是小地方,远没有京都的繁华,但胜在日子过的舒坦啊。 夫妻俩就把这事儿定了,章氏想了想,问道:“要不要派人去那边说一声,说你同意了?” 李玉山摆了摆手,十分淡定的说道:“去什么,哪有上赶着收徒弟的?等着吧,过几天他们自然会带着礼上门来。” 章氏一听只好作罢,心中却吐槽这老爷子死要面子,到时候不来的话看他怎么下台。 26.上门 既然已经看准了弟子, 李老先生也不赶着出门了, 每日就捧着一壶茶悠哉悠哉的等待着,他一边琢磨着未来的弟子家境似乎不好, 也不知道上门礼会不会觉得为难。 第一日第二日, 李玉山都镇定如常,就是喝的茶水多了一些, 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连带着章氏也闹了个心烦意乱。 到了第三日,李玉山忍不住将管家叫了进来,开口问道:“这几日有没有生面孔来拜访?” 老管家琢磨了一下, 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疑惑的说道:“倒是有几个,都是些商户人家,上门来说要拜访老爷,我照旧收下了帖子,礼物没收就让人回去了。” 李玉山摸着自己的山羊须, 皱了皱眉头, 又问道:“都是商户, 会不会你看漏了?比如很远的姻亲人家, 或者街坊邻居,或者读书人家?” 管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但还是仔细想了想, 才说道:“说起姻亲人家, 倒是真有一户。” 李玉山眼睛一亮, 心中叹了一声,就说怎么等等还不来,果然是下面不长眼的下人给拦在外头了,他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但淡定的问道:“说说看,那是谁家来着?” 老管家连忙恭敬的说道:“是少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离得有些远,当时我也禀告了少夫人,她言下之意留下吃顿饭就打发走便是了,就没再禀告老爷。” 李玉山皱起了眉头,紧跟着问了一句:“是少夫人的亲戚,不该是你家夫人的吗?” 管家摇头说道:“老奴记得清楚,确实是少夫人的远房亲戚,要是夫人这边的亲戚的话,寻常都有走动的,自然不会随便就把人打发回去了。” 李家这位少夫人也算是青州县人,但只是祖籍在这块儿罢了,向来以京城人自居,对这边的亲戚十分看不上眼,来了这边之后向来也不往来。 因为她这般的态度,管家对着那边的客人也是应付了事,谁知道老爷子今日会问起呢! 李玉山自然不关心媳妇的家事儿,他撇开这户亲戚,又问道:“你仔细想想看,就没有别人家了吗,说不定有人来了,你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就狗仗人势给赶走了!” 一听这话,老管家就叫冤了:“老爷,别人不知道我李三您还不知道吗,我是有点儿势利眼,但这些年也是勤勤恳恳的,哪儿敢随便把家里头的亲戚往外头赶啊。” 这话倒是实在,这位老管家年轻时候就跟着李玉山了,是他身边的书童,熬了这么多年才算是有些体面,平时小毛病虽然多,但有一点好就是对李玉山忠心耿耿,有眼力见,不然的话李玉山也不能让他在管家的位子上一待就是好多年。 李玉山其实也知道这点,当下无奈说道:“那你说,我徒弟怎么还没上门?” 老管家一听,无奈问道:“老爷,您,您这不是还没收徒弟吗?” 一边问着,老管家心中觉得自家老爷可能是老糊涂了,是不是想徒弟想疯了,待会儿要不要去请回春堂的大夫过来扎几针。 李玉山没听见老管家的腹诽,不然的话非得让他从管家的位置上滚下去不可,他哎了一声,无奈的摆了摆手说道:“行了,出去好好守着门,有人上门的话就告诉我。” 老管家也没在意李玉山让他守门的事儿,麻溜儿的就跑出去了。 到了晚上,李玉山又忍不住问章氏了:“你说那孩子怎么还不上门,莫不是改了主意,不想要拜我为师了?不应该啊,不想拜师的话他们为什么去河边?” 章氏被他烦的不行,只好说道:“你让我回去一趟问问不就得了。” 李玉山却又道:“不好,不好,你回去的话倒显得我上赶着要收徒弟。” 章氏听了十分无奈,问道:“你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的,难道不是在想徒弟了,既然是好苗子,你主动点也不算什么,再说了,章家那边说不定摸不准你的意思不敢上门呢。” 李老先生一听,果然问道:“你说的这话倒是不无可能,你说,章家是不是没得到我的话,所以拿不准我会不会收下这孩子,这时候贸贸然上门的话似乎确实不好,万一我不收,那不是面子里子都丢的干净。” 章氏也说道:“可不就是这样,你想啊,你也没说喜欢不喜欢,听了人家小孩儿的诗就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既然知道你不喜欢,哪里还会上门来自找没趣,所以啊,你早该让我回去透透口风,这样章家就知道如何做了。” 李玉山在屋子里头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打定了主意,对自家夫人说道:“也有道理,不如这样,你回去一趟漏个口风,但也不要说的太多,既然是拜师,太主动总是不好。” 章氏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的说道:“就是你们读书人事情多,怪不得都说酸书生,这想的也忒多了,都是瞎讲究。” 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普通人家出生的章氏没少被那些书香门第的太太小姐们讽刺,对书香门第的那套作风十分不喜欢,这会儿连带着老爷子也受了抨击。 李玉山也不跟她计较,似乎看到了乖徒弟上门的场景,乐呵呵的去书房练字去了。 章氏也不耽误,第二天就回了一趟本家,她父母都已经过世,下头倒是有两个弟弟,不过相互间的关系不算太好,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关系罢了,相比起来,章氏更乐意来族长家,至少族长看得透侧,族长夫人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利害关系。 出去了一趟回来,还没等章氏坐下来喝口水歇一歇,李玉山就忙不迭的过来问道:“怎么样,他们怎么说,是不是明天就来?” 章氏故意卖关子,喝了口水才说道:“得了你,就那么喜欢那孩子?” 李玉山摸了摸胡子,笑着说道:“良才美玉,吾见之心喜。” 章氏呸了一声,说道:“酸不可耐,成了,族长夫人一听我话里头的意思就明白过来了,今日必定回去三嫂子面前说,到时候你的乖徒弟可不就得来了。” 李玉山听了果然很高兴,当天美美的吃了一顿,晚上连完字破天荒的没熬夜看出,上赶着催章氏早些休息,就为了给未来的徒弟一个好印象。 就像章氏猜测的那样,她前脚刚走,后脚族长夫人就把话跟族长原原本本的重复了一遍。 章氏族长一听,拍着桌说道:“不错不错,以前就觉得平安那孩子是个机灵的,果然如此,咱们青州县有多少人想要拜师,但李老先生一个都看不上,偏偏瞧上了这小子。” 族长夫人却有些酸溜溜的,闷闷说道:“哎,咱家孙子也不差啊,还特意带过去让李老看过呢,偏偏他就是看不上,哎” 族长瞪了她一眼,低声说道:“你知道什么,李老那可是进过翰林院的,只要咱们族里头有孩子能拜他为师,不想状元榜眼探花,进士总能熬出来一个吧,到时候,章家在青州县可就是第二个李家,不管是谁,姓章的那就是我章家人。” 这年头宗族的意识浓厚,更别说章元敬一家子还是直系,论关系真不能算远,他要是出息了,就算最坏的情况不乐意提拔家里人,靠着这颗大树,他们章家在青州县的地位也有了。 族长把眼光放到下一代身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族里头那位举人已经五十有二,虽然还在坚持科举,但能考中进士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说真的,族长其实宁愿这位老举人不继续苦读,能分出心思来教一教组内的孩子们,这样说不定还能教出几个好苗子来。 但问题是人家愿意读书,家里头也乐意供着,这些话他就不好说,说了平白惹人厌。 想到这些,族长又看了眼夫人,说道:“你注意这点,以后跟那边多走动走动,不图多要好,一定要让小平安知道,咱们族里头对他也是花了力气的。” 族长夫人心里头还是有些不乐意,但却说道:“成了,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利害关系吗!” 交代完自家夫人,族长也坐不住了,收拾了一下就往章家去,一进门就道了恭喜,倒是让姜氏吓了一跳,忙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出来了,这恭喜,喜从何来?” 族长笑了笑,摇头说道:“我说嫂子,您这还瞒着我呢?这可是咱们全族的大事儿,您也不跟我透个风声,哎,是我的不是,那时候也没答应,不然倒是不用费这番功夫了。” 姜氏听的云里雾里,等族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她才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当下大笑道:“我就说,那李老先生一看就是有眼光的,怎么可能看不上咱们平安,原来都等在这儿呢。” 族长也笑着说道:“哎,早知道李老不在意孩子年纪大小,那时候就该带着平安一道去。” 姜氏也跟着笑,心中却暗骂这老狐狸,靠着章氏那边的关系,章家那时候可是带着好些孩子上门让李老看,那时候她也上门去问过,结果一句年纪太小就给打发回来了,哼,最后带过去的人还不都是族长这一脉的人? 不过姜氏也是个聪明人,放下这话不再提起,毕竟他们关起门来都是章家人,闹掰了对他们也没啥好处。她只是乐呵呵的说道:“李老答应了,也不枉费平安这孩子会说话就开始背书,哎,这些年我盯着让他背,可不就有效果了。” 族长也是跟着笑,又问道:“可不是,平安那孩子呢,怎么没看到,莫不是还在背书?” 姜氏一听倒是笑道:“哎,小孩子,再聪明的也坐不住,这不去隔壁找元冲那几个耍去了,要不我去让人喊回来?” 族长倒是拦住她,笑道:“算啦,以后读书可就没工夫玩耍了,现在也别去喊他了,嫂子放心,这拜师礼族里头会准备,你啊,就安安心心的等着平安出息吧。” 姜氏笑了笑,倒是也没有拒绝族里头送上门来的帮助。 27.一日为师 章元敬第一次到李家是跟着族长一块儿去的, 姜氏和孙氏两个都是寡妇, 又是妇道人家,显然不适合拜师这种事情, 出门之前, 姜氏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若是明亭还在就好了, 能送儿子去拜李老为师,不知道那孩子会多高兴。 只可惜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最多也就只能感慨一声罢了,看着族长抱着章元敬上了马车, 孙氏扶着姜氏, 背着人偷偷拭去眼泪,笑着说道:“娘,今天可是好日子,平安出息了,不用我们操心就能找到好老师, 说不定将来还能给娘挣来一个诰命呢。” 姜氏一听, 果然也喜笑开颜, 难得温情的拍了拍孙氏的手, 笑着说道:“等平安长大了,出息了, 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年轻时候的苦不是苦, 你且看着吧。” 孙氏笑了笑, 又看了眼依依不舍看着弟弟的女儿,心中也是暖洋洋的,是啊,熬吧,等熬到儿子长大了,她的日子就舒心了,这辈子也就值得了。 相比起祖母母亲的忆苦思甜,在马车里头的章元敬倒是新鲜的很,他们青州属于南方,马本来就少,章家自然是养不起的,普通人家出门最多也就是牛车,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马车呢,自然带着几分新鲜和好奇。 族长看着笑了笑,原想着这孩子自幼早慧,如今看来还是有小孩子的样子,再看章元敬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盯着外头的街道看,倒是笑着说道:“平安,是不是还没好好逛过青州?” 章元敬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是啊,奶奶不放心我出门。” 族长向来知道姜氏多疼爱这个孙子,这年头小孩夭折的多,她们家不敢随意让孩子出门也是正常的,便说道:“以后你每日要去李府读书,有的是时间逛,不过读书最重要,可不能因为贪玩误事,不然别说你奶奶,就是我可也要教训你的。” 章元敬自然是答应了,心中十分无奈,他要是那种自制能力很低的人,能顶着一个小孩儿的身体勤学苦读吗,要抓住任何读书的机会,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明白。 族长却很满意他的懂事听话,笑着说了一些李老的忌讳和喜好,见他听得认真更满意了。 古代做客得赶早,拜师自然也是,他们从家里头出发的时候天都没亮,为了表示诚意早早地就往李府赶,到地方的时候人家才将将打开大门。 因为李老早有嘱咐,门房不但不为难反倒是十分热情,连忙把人迎了进去。 到了二门,却是李老先生的独子李承业带着孙子李子俊在那儿等着,从这俩位的名字不难看出当年李老爷子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心情。 李承业虽然读书不行,为人倒是十分实诚,看见他们就露出一个笑容来,“舅公,这位就是以后我的小师弟吧,看着果然机敏过人。” “见过师兄。”章元敬也是个打蛇上棍的,见李承业如此和善便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站在他身边的李子俊就发出一声嗤笑,李承业脸色一黑,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这才客客气气的说道:“这位是犬子子俊,不懂事儿,惯会调皮捣蛋,以后一块儿读书,他若是欺负你的话尽管跟我说,看我不打他个屁股开花。” 话音落下,李子俊的脸色都黑了,狠狠的瞪了一眼章元敬,似乎已经把他恨上了。 刚入门就得罪了未来老师的孙子,章元敬的内心也是崩溃的,忍不住琢磨这位师兄是真的憨厚还是假的腹黑,要不然怎么这么像是挑拨离间呢。 族长一见这是要结仇,连忙岔开李承业的话:“瞧你说的,子俊聪明过人,乖巧懂事儿,没见过你这么诋毁自家儿子的,走吧走吧,咱进去吧,别让老爷子久等了。” 李承业这才说道:“也对,老爷子可是盼了好多天了。” 得,在黑了儿子一把之后,这位又黑了自家老爹一把,还乐呵呵的把人往里头带,一边走一边还特别热情的介绍李家,似乎对这位师弟十分欢迎。 章元敬自然不知,李承业是真心欢迎啊,实在是这位被老爹逼着读书读伤了,巴不得老爹多收下几个徒弟分散分散注意力,这样就没工夫揪着他耳朵骂人了。 章元敬跟着他们的脚步走,一边是李承业的热情非凡,一边是李子俊冰冷的目光,完全就是冰火两重天,他抬头看了看咧着嘴笑容满面的李承业,又去看走在他左边的李子俊,正巧看见李子俊猛地转过头去,用行动表示了对他的不喜。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幸好李家并不很大,很快就到了李老住的地方,章元敬看了看栽种在院子里头的青竹,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坐在厅中的李玉山一双眼睛朝着章元敬看去,带着浓浓的审视。 章元敬知道最后一关到了,他挺直脊背,拱手行礼:“小子拜见李老先生。” 李玉山见他虽然年岁还小,但口齿清晰目光清正,更难得的是带着一份灵性,心中更多了几分喜欢,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不错不错,起来吧。” 旁边的章氏更是伸手招他到身边,细细的看了一遍,笑着说道:“长得像你爹小时候,果然是玉雪聪明,可惜如今我才第一次见着你,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玉山听她叨叨的没完没了了,皱眉说道:“先做正事儿吧。” 章氏噗嗤一笑,只好说道:“是,老爷,咱不能耽误了好时辰。” 正事儿自然是要拜师了,李玉山笑了笑,看着眼前的孩子,一时间又有些遗憾起来,若这孩子再大几岁就好了,他还能看的久一些,他原本正要开口收徒,却见孩子已经跪了下来。 章元敬哪能等老师先开口啊,他结结实实的跪了下来,噗通一声听着就肉痛,但他脸色丝毫不变,恭恭敬敬的磕头说道:“李老先生,小子无才,愿服其劳,请先生收我为徒。” 李老先生原本打算顺口答应,却忽然有了个主意,开口问道:“何人可为师?” 章元敬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才说道:“师者,解惑也,知吾不知者,皆可为师。” 李老先生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摸着胡须说道:“不错不错,不是那种光会拍马屁,很不得把我夸上天的浮夸之人。且呈上你的拜师礼吧。” 听见这话,一旁的族长也松了口气,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拜师礼呈上来,统共六样,分别是芹菜,连心,红豆,枣子,桂圆和腊肉。 其中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心苦,寓意为苦心教育;红豆,寓意为红运高照;枣子,寓意为早早高中;桂圆,寓意为功得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 李老先生原本也不在意束脩,不过见章家准备的齐全也是满意,满意的笑了笑,旁边的管家把早就准备好的茶杯端了过来,章元敬都不用起来,行了跪拜之礼,双手敬茶以示恭敬。 李玉山施施然的喝了茶,这才笑着说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说完让管家将一个盒子递过来,亲手放到章元敬的手中,章元敬并未打开来看,只是又行了谢礼。对着章氏也是如此,只是章氏的礼物可给的直接许多,一块温润的玉佩直接挂在了章元敬的腰间,她满意的看了看,笑道:“果然合适。” 等拜完了师傅师母,李玉山才说道:“这是你师兄,白长你二十多岁,如今还不是个明白人,他的话,你听听就是,别当真。” 章元敬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恭恭敬敬的加了一声师兄,一副尊敬的模样。 被亲爹这么吐槽,李承业倒是也无所谓的样子,大概是被骂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他笑了笑,抬了抬头说道:“师弟不必多礼,师兄没别的东西,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 说完直接递过来一个荷包,里头居然还是真金白银。 李玉山一看,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冷声骂道:“庸俗,俗不可耐!” 李承业也不在意,呵呵笑道:“反正我也不如爹有学问,也就不跟你争了。” 说完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倒是乐呵起来,笑道:“这下可好,元敬比咱子俊还小几岁,倒是成了师叔了。这可真是有意思。” 李子俊完全不觉得有意思,脸色都黑了,要不是在爷爷面前的话说不定就要发作。 李玉山瞥了他一眼,不理解他儿子在幸灾乐祸什么,说实话,这年头差了辈分是常有的事情,别说是小几岁的师叔了,小几岁的亲叔叔都有。 不过看了看孙子的脸色,他还是十分淡定的说道:“元敬是我弟子,子俊也是我弟子,他们自然是师兄弟相称。” 李承业一听,倒是奇怪的问道:“那我不是跟自己儿子同一个辈分了吗?” 李玉山也不管他,怒骂道:“可不是,要不是你没出息,这弟子就该叫你师傅才是。” 李承业听老爹再一次提起学业,一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嘿嘿一笑不再说话,李玉山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就留下章元敬和族长吃饭,显然是要跟新徒弟好好培养感情。 28.别扭的师兄 既然拜了师, 章元敬的读书生涯就不再像以前那般松散了, 那种想玩玩想读读的日子彻底成了过去,虽然青州县不大, 但章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牛车还是在他拜师成功之后,姜氏咬咬牙买回来的, 是的,结结实实的一头大水牛。 牛车倒是稳当,但别指望它走的多快,赶车的老汉还是族里头帮忙雇来的, 拜师来的太快, 姜氏显然没把家里头的事情准备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章元敬就得起床洗漱,吃了早饭垫垫肚子,带着自己的小书包就上了牛车,随着老牛哒哒哒的脚步声, 他还能在牛车上稍微眯一会儿。 大概是一刻钟的样子, 牛车就到了李府门口, 章元敬挥别了赶车的老汉, 上前敲了敲门,很快的, 门房就笑着迎了进去。 章元敬对着门房笑了笑, 打招呼道:“李叔, 早安, 您吃过没?” 看门的老李显然没想到他还能跟自己说笑,连忙说道:“吃了吃了,小少爷赶紧进去吧,老爷说不得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章元敬听了,又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小少爷,李叔叫我平安就是了,那我先走一步。” 一路上,章元敬又遇到好几个下人,章氏管家不算严苛,但是下人行事作风也颇有几分规矩在,看见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也并不多言。 章元敬对着这些人也客客气气的,没有丝毫的高傲,他自觉也没啥可以高傲的地方,说到底他是来拜师学艺的,以和为贵的道理他十分明白。 等章元敬抵达书房的时候,就瞧见他的便宜小师兄已经在了,只看见李子俊端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正看得起劲,口中发出朗朗读书声。 章元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跟他打招呼,那头李子俊已经放下了书,一本正经的教训道:“怎么来的这么晚,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章元敬看他板着脸装作严肃的模样,似乎要用五短身材撑出属于师兄的威严来,心中顿时觉得十分可乐,忍不住噗嗤一了下。 这可不得了,李子俊原本板着的脸孔彻底黑了,冷眼瞪着章元敬,问道:“你笑什么,难道是觉得我的话很可笑?” 章元敬可不想彻底得罪了这位师兄,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只是听着师兄的教诲,想到以往只能一人苦读,如今有师兄相伴,实在是人生快乐大事,师兄,以后我不会的地方可以请教你吗,你比我大,比我读书早,一定懂得很多吧。” 听到这个解释,李子俊大半还是满意的,他挺起小胸膛,矜持的点了点头说道:“虽然比起爷爷差远了,但是比你肯定是强多了,虽然你蠢笨了一些,但看在师兄弟的面上,我会好好教导你的,有不知道的尽管来问就是。” 章元敬眼中含笑,暗道原来这位小师兄喜欢听人说好话啊,那他就知道怎么相处了,当下露出一个笑容来,点头说道:“那我在这里先谢谢师兄啦。” 李子俊也不跟他多说话,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就好,别偷懒,先读书吧。” 说完之后,李子俊还是一副看他很不上眼的样子,转身自顾自读书去了。 章元敬也不在意,将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李家这边也为他准备了一份笔墨纸砚,不过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头读书,总不能样样都靠着李家准备。 李子俊一边读书,一边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章元敬拿出来的东西,发现都是烂大街的货色忍不住挑了挑眉,没再关注这个比自己还小了四岁的小师弟。 等李玉山吃完饭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一个孙子一个弟子都认认真真的读书,两道稚嫩的声音交缠在一起,带着书音特有的悦耳,李玉山忍不住点了点头。 “老师。”读完最后一句话,章元敬才放下三字经恭敬行礼。 李玉山满意的笑了笑,走过来问道:“这三字经,你从头至尾都能背出来了吗?” 这会儿章元敬倒是不藏拙了,回答道:“前半部分是娘教的,应该背的不错,后半部分是学生自己对着书翻着背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背错。” 李玉山自是知道,自家学生识字还是翻着说文解字自学成才的,虽然感慨他的聪慧,但也确实是怕他走歪了路子,当下说道:“你再背一遍我听听。” 章元敬没有异议,直接开始背诵起来,他背诵的时候讲究一个语速和停顿,伴随着小孩儿清脆的声音特别的清脆,就连一旁的李子俊也忍不住跟着听起来。 三字经不算短,背完之后章元敬只觉得微微有些喘气,李玉山摸着自己的胡子,点头说道:“不错,从头至尾都很流利,也没有背错的地方。” 说完,又问道:“你可知道书里头的意思?” 章元敬大部分是知道的,不过他理解的意思跟这个年代肯定有差距,与其说出来被纠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说,当下摇头说道:“还请老师解惑。” 李玉山倒是不奇怪他不懂,一字一句的开始讲解起来,这时候有老师的好处就显出来了,章元敬自己琢磨的能有这么引经据典的好吗? 虽然章元敬看着接受能力非常好,但李玉山深知贪多嚼不烂道理,讲了一段就不肯再继续了,只说道:“你且把这些背一背,背完了,读懂了,我们明日继续。” 章元敬自然乖乖点头,李玉山见他带了笔墨纸砚,又说了一句:“如今你还太小,练字怕伤了筋骨,且再等等两年。” 章元敬一听,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当下说道:“是,老师,我记得了。” 李玉山这才放他自己读书,转身走到另一边李子俊那儿,开口就问:“昨日的大字呢?” 李子俊连忙拿出昨天的课业来,李玉山看了就皱眉,指着上头说道:“你昨日练字的时候没走心,心浮气躁,说,到底在想什么?” 刚才对着章元敬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老先生多和善呢,如今拧着眉头冷着脸的模样,可完全就是严师的架势,眼睛都带着凶光。 李子俊在这位爷爷面前乖得跟小松鼠似得,低着头讷讷说道:“我,我太困了。” 李玉山却骂道:“困?读书哪有不困不累的,古人有悬梁刺股,每日不过是让你练几张大字都做不好,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把手拿出来!” 李子俊抿紧了嘴角,却还是把手伸了出来,李玉山拿着戒尺啪啪啪的打起来,一直打了十下才停了下来,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没有下次。” 李子俊讷讷应了,李玉山也不看他,回头看了一眼章元敬,这次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反倒是带着几分严肃:“你也是,以后布置的课业必定要当天完成,若是让我发现你们偷奸耍滑,戒尺就在这儿等着,吃不了这个苦的都给我滚蛋。” 这完全就是变脸啊,方才还是温馨和善的老师,这会儿就成了钟馗了,章元敬算是明白为啥族长之前说这位严苛了,果然传言不虚。 感情他才是天真的那个,章元敬立刻恭恭敬敬的说道:“知道了,老师。” 李玉山教训了一顿孙子,连带着吓唬了一番弟子,见他们都老老实实了才点了头,坐着看他们读了一会儿书,终于挡不住人有三急出去了。 章元敬偷偷看了眼李子俊,果然看见小孩儿眼圈儿都红了,却死板着脸开始练字。 章元敬看着于心不忍,低声问道:“师兄,你的手疼不疼?” 李子俊回头瞪了他一眼,但是如今红着眼睛看着丝毫没有威慑力,反倒像是撒娇似得,章元敬想了想,从座位上走过去,伸手想要去拉李子俊被打的左手。 李子俊猛地躲开,低吼道:“不用你管。”他才不想让新入门的小师弟看笑话。 章元敬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李老先生在新弟子入门的第一天就打了孙子,这行径看不太明智,小孩子吗,都要面子,自尊心强,这不是让李子俊心中埋疙瘩吗!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师兄,我帮你看一看,我娘说揉一揉就好了,不会痛了。” 李子俊吸了吸鼻子,开口说道:“你胡说,明明越揉越疼。” 章元敬笑着拉出他的手,一边慢慢的揉着,一边解释道:“刚开始揉的时候当然痛,但痛过之后好得快,真的,以前我挨打的时候都这样做。” 李子俊听的将信将疑,不过大概是小孩儿的手太柔软太温暖了,以至于他没直接甩开,反倒是让他揉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行了行了,娘们兮兮的。” 被娘们的章元敬内心呵呵,口中却道:“不疼了吧,师兄,以后我要是挨打的话,你也得帮我揉揉啊,不然会很疼的。” 李子俊不屑的哼了一声,甩了甩手说道:“真是孩子气,揉一揉有啥用?快去读书吧,不然被爷爷看到真要打你了,哼,他打的可用力可疼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哇哇大哭的。” 章元敬笑了笑,也不跟他计较,走回去开始念书了。 29.青梅竹马?? 不知不觉, 章元敬已经在李家读了五天的书, 这五天内他认识了李家上上下下的人,他家师傅平时看起来和善, 一触及读书的事情却分外的严格, 幸好章元敬也不是真小孩,这才躲过了无数次手板心, 一看那油光锃亮的戒尺就知道不好惹。 相比起动不动就要教训人的师傅,章氏这个师娘显然温柔许多,偶尔还会亲手给他们做点心吃,大概是同族的关系, 章氏一直很喜欢章元敬, 对他分外疼爱,把李子俊羡慕嫉妒的不要不要的,时不时就要瞪他一眼。 李承业在家的时候不多,大概是忙着庶务,当然, 也可能是怕被老子逮着了教训, 所以才天不亮就出门, 不到天黑誓不回家。 奇怪的是, 李承业的妻子,李子俊的亲娘并没有出现过, 按理来说他这个年级不需要计较男女有别, 这位师嫂也该出来认认人才是。 不过章元敬并不在意, 每日只认真读书, 并不关心旁的事情,兢兢业业的态度倒是让李玉山十分喜欢,对比起来,他家老是鼻孔朝天的孙子就不那么讨喜了。 自从有了章元敬,李子俊被打手心的频率越发高了,这小孩儿也不气恼,反倒是拼了命的读书,一副势必要把小师弟抛在身后的架势。 一直到十多天后的某一个中午,章元敬背完书正想休息一会儿,却见一个小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遇见他的视线抿嘴微微一笑, 当然,对于三岁的小孩儿来说,没有发生任何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情节,章元敬抬了抬头,提醒身边沉浸在练字中的李子俊:“师兄,有人找你。” 李子俊抬头朝外头看了一眼,看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就皱了眉头,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胡闹,你怎么过来了?” 外头的小姑娘嘻嘻一笑,提起手中的食盒说道:“娘让我给你们送点点心,怕你们读书太累了渴了饿了,哥,那我进来了?” 李子俊心中挺不乐意,但也挡不住娘亲和妹妹的好意,只好无奈的点头说道:“行了,放下你就回去吧,这不刚回来,好好歇歇别到处乱跑。” 他妹妹李子琳却不听,笑眯眯的打开餐盒拿出一盘点心来,一边说道:“那可不行,娘让我看你吃完了,再说了,我还得把食盒拿回去呢。” 李子俊皱眉吓唬道:“食盒放着丫鬟自然会拿,你快些走吧,待会儿爷爷回来看见肯定要教训你了,快走吧快走吧。” 李子琳却双手叉腰说道:“爷爷才不会骂我,你读书不用心才会挨骂,快吃,吃完了我好回去交差。”说完之后忽然一个转身,笑眯眯的看着章元敬。 章元敬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试探着问道:“姐姐,你有事儿吗?” 李子琳嘻嘻一笑,伸手捏了块糕点递给章元敬,说道:“小师弟你也吃吧,可好吃了,我娘亲手做的豌豆黄,特别香特别甜。” 章元敬没办法拒绝她的热情,他怀疑自己说一声不的话,这姑娘能给他塞进嘴巴里头,只好接过来慢慢啃着,一边客气的说了谢谢。 李子琳看着他吃的开心,自己也乐呵起来,伸手就要摸他的脑袋,被躲开了也不生气,反倒是说道:“小师弟吃的真好看,跟小松鼠似得。” 章元敬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在意这话,李子琳对着他露出一个甜笑,开口问道:“小师弟,我可以捏一捏你的脸颊吗,看起来胖鼓鼓的真好玩儿。” 章元敬咽下最后一口豌豆黄,十分坚决的说道:“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李子琳却笑着说道:“哎呀呀,别这么小气吗,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还是个三岁小孩。” 另一头的李子俊却冷着脸说道:“小妹,别闹了,你再这样我就告诉娘了,看她会不会训你,都吃完了,快拿着走吧。” 没能捏到小师弟的脸颊,李子琳也不开心了,朝着她哥哼了一声,拎着食盒哒哒哒就走了,临走之前还朝着李子俊扮了个鬼脸。 李子俊都要气疯了,转头就对章元敬说道:“别理那个疯丫头。” 看的出来,兄妹俩的关系应该是不太和谐的,虽然小姑娘要捏他的脸颊,章元敬倒是并不讨厌,至少这位没有用鼻孔对着自己啊。 另一头,李子琳蹦蹦跳跳的回到正房,在进门前收敛了活泼的姿态,立刻变得大家闺秀起来,进门之后微微笑着说道:“娘,哥哥已经吃过点心了,这会儿正在用心读书呢。” 兄妹俩的娘亲钱氏正在盘点自己带回来的礼物,听见这话倒是笑道:“读书好,娘这辈子啊,也就指望子俊能够考中状元,出人头地了。” 李子琳撇了撇嘴,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嘀咕了一句:“娘,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女儿。” 钱氏看了她一眼,嗔道:“女儿有什么用,养了那么多年还不是别人家的。” 李子琳却道:“但女儿可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啊,有你这么说自家女儿的吗,外婆她老人家那么疼你,要是听见这话还不得伤心死。” 钱氏忍不住噗嗤一笑,捏了捏女儿的脸颊,笑着说道:“就你嘴皮子利索,哄得你外婆恨不得把你留下,哎,我倒是真想多住几天松快松快,可惜,女儿家嫁了人,那就是夫家的人了,就像你娘,现在李家才是我家,每次都大包小包的划拉回来,还没有人道我一声好。” 李子琳眼睛滴溜溜一转,心中觉得她娘想不开,他奶奶都说了不贪图钱家的东西,她每次回去还得带回来一些,既得罪了那边的大舅母,在这边也讨不到好,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偏偏钱氏每次口中说了,下次还是这样。 钱氏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回去的时候也不是空着手的,带一些东西回来也是应当,再说了,也不是她主动要的,是她爹娘特意送的,都是给外孙准备的,她不要的话岂不是白费了老人家的心意。 母女俩个心思截然不同,相互说了一会儿话,钱氏倒是开口问起:“你可见着那小孩儿了,怎么样,哼,我才出去几天,回来人人都夸他,难道比你哥哥还要好不成?” 李子琳显然对章元敬还是满意的,笑着说道:“哥哥是哥哥,小师弟是小师弟,不管多好,小师弟也不会变成我哥哥,娘,你到底担心什么啊。” 钱氏翻了个白眼,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骂道:“你个没心思的,你爷爷现在都告老还乡了,以前那些交情还能留下多少,以前他只有你哥一个孙子,这些人脉还不都给了他,现在多了徒弟,那就是多一个人分这杯羹,这徒弟越是出色,占掉的就越多。” 钱氏越说越觉得是这样,原本对这个徒弟三分不满也变成了七分,她恨恨的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说道:“你跟你哥俩个都像了你爹,笨的要死,家里头多了一个人能是好事儿吗?” 李子琳捂住自己的额头,闷闷不乐的说道:“怎么不能是,万一我哥考不中,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希望,爷爷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钱氏一听,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骂道:“有你这么咒自家亲哥哥的吗?呸呸呸,童言无忌,菩萨保佑我家子俊聪明伶俐,早早考中进士。” 李子琳也不敢打断她的话,心中却嘀咕着菩萨真要是有用的话,她爹早就考中了,至于到现在还是个光头秀才吗? 钱氏似乎听见了女儿的腹诽,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骂道:“快跟菩萨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不然看我不收拾你。” 李子琳只得老老实实的道了歉,心中却更加不耐烦起来,只觉得她娘完全不讲理。 好不容易求得了菩萨的原谅,钱氏才又问道:“刚才问你的还没回答呢,那孩子到底怎么样?才三岁,能有多聪明,多伶俐,哼,还不是你奶奶偏心章家。” 李子琳只好说道:“我才看了一眼,哪儿知道他聪不聪明,不过长得很好看,跟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似得,眼睛黑溜溜的,特别精神。” 钱氏却说道:“谁的眼睛不是黑溜溜的,那要是白了还是个人吗?” 李子琳为自己辩解道:“但是小师弟的黑的特别好看,比别人都好看。” 钱氏觉得女儿还小,估计也不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只说道:“得得得,有机会我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如今家里头来了外男,你也在闺房里绣绣花弹弹琴,别到处乱窜。” 李子琳从小到大特别不乐意听这话,立刻反驳道:“那你刚才还让我去看小师弟。” 钱氏只好说道:“他现在还小,但马上就长大了,再说了,你明年就七岁了,可不就得避着点,别说外男了,就是你哥也不行,再不能跟以前似得打打闹闹了。” 李子琳听不下去了,一扭身体跑了出去,钱氏追了两步,喊道:“你去哪儿?” 李子琳大声喊道:“去找我奶说说话。” 钱氏一听果然焉了,只是低声嘀咕:“还说贴心小棉袄,完全跟你奶一颗心。” 30.银钱 李玉山虽然教学严苛, 但也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 一个月能给一日的休沐,这时候外头的私塾一个月能休息三天, 对比起来李玉山显然给的少了, 但好歹能让人稍微喘口气。 知道家里头孩子读书辛苦,这一日晨起的时候, 章家从老到小动作都放的格外的轻,生怕打搅了章元敬的好梦,只期盼着他能多睡一会儿。 谁知道章元敬的生物钟已经养成了,再加上在古代晚上没有娱乐活动睡, 他向来也不太仔夜光下看书, 主要是年纪小,怕把眼睛看坏了。睡得早自然醒的也就早。 从满两岁之后,章元敬就强烈要求自己一个人住,家长下人有限,晚上也就是孙氏小翠会过来看一眼, 并没有人一直守着。 章元敬懒洋洋的在床上翻了个滚, 稍微躺了一会儿就起床了, 自己穿好了衣服走出去, 看见院子里头大家都在忙活了,顿时有些内疚起来。 倒是正在打扫的章铃兰看见弟弟起床, 惊讶的问道:“平安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章元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说道:“都睡饱了, 姐,我来帮你一块儿弄吧。” 章铃兰笑了一下,却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弟弟的帮忙,还说道:“不就是收拾一下房间,我一会儿就弄好了,你要是饿了的话就去厨下看看,李婶和小翠都在那儿呢。” 因为下人少,章铃兰也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姑娘,从小到大像是收拾房间,给后院子的蔬果浇水,摘菜之类的,她也是做习惯的,只是孙氏并不让她做重活,怕弄糙了手以后不好说亲家。果然,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收拾干净了。 章元敬见自己没有可帮的上忙的地方,就转身走到了院子里,摆出一个姿势修炼起五禽戏来,以前他是不会这种古典运动的,前几日见李玉山在练习便缠着学了。 李玉山深知科举之苦,倒是也同意自家弟子多多锻炼,免得将来手无缚鸡之力。 一会儿,章铃兰收拾好了出来,看见弟弟有样学样的学习,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实在是他板着脸的样子有些有趣。 章元敬也不理她,练完了一套才停了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问道:“姐,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练练,师傅说可锻炼身体了。” 章铃兰还没说话呢,孙氏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没好气的说道:“快别撺掇你姐,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练这个像个什么样子,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读书人,一整天的都坐着不动,你看收拾房间,整理菜园子,那都是活儿,一样能锻炼身体。” 章铃兰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吗,我可不想作出那种怪模样。” “你们真不识货。”章元敬无奈的说道,不过想着亲娘和姐姐确实不是一整天坐着不动,完全没有运动量那种,也就没有强求她们跟着一块儿练习,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一家三个女人都觉得五禽戏的动作似乎有些不雅观,男人倒也罢了,女子终归不好。 一家人笑笑闹闹的吃了早点,章元敬没有马上去书房,反倒是留下来陪着她们说说话,姜氏一看,顿时笑道:“我家平安就是孝顺,不像那些个没良心的。” 章铃兰也挺高兴,插嘴说道:“可不是,我听说那头的三哥儿自从去了私塾读书,家里头什么都不管了,饭都要人送到嘴边,他妹妹昨天还跟我说,她就是声音大一点还得挨骂呢。” 孙氏也跟着说道:“就是,读书虽重要,但若是读成跟孙秀才那样的,不要也罢。” 姜氏一听,倒是多说了一句:“听说隔壁生了,是男是女?” 孙氏倒是打听过,说道:“是个女儿,我去看了一眼,可怜见的,当娘的没吃好,孩子也瘦的跟猴子似的,不过我看王氏倒是挺起腰杆子来了。” 姜氏冷笑道:“如今他们家唯一的孙子是她生的,能不得意吗?哼,孙秀才真不是个东西,以前巴巴的把人领进门,进门之后却由着大房折腾,如今生了女儿连桌酒都不请了,也是够抠门的,女人啊,这辈子嫁了这种男人,也是真的苦。” 说完这个,姜氏又意有所指的看了看章铃兰,叹了口气说道:“咱家铃兰也十岁了,不小了,该准备的还得准备起来,将来我们俩可得擦亮了眼睛,这女子嫁人跟投胎也没啥两样了,遇到个孙秀才这么薄情寡义的,就算是制住了那个小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孙氏十分赞同,虽然人人都说她命苦,刚进门的时候公爹死了,熬了那三年守完了孝,却又是好几年不开怀,好不容易怀了身子,结果生下来是女儿,还伤了身子将养了好多年,多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儿子,丈夫却一场疾病去了,都没见到孩子的面。 她也是哭过怨过,但回头想想,自己没生儿子那么多年,丈夫依旧是一心一意,从来不因为这个责怪她,甚至还反过来安慰。 婆婆虽是厉害,但最多也就是嘴角上的为难,并不像那些个恶婆婆动则打骂,完全不把媳妇当人看的,再说如今,她儿子可懂事孝顺着呢,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孙氏想了想自己的前半生,眼眶忍不住就湿润了,摸了摸章铃兰的头发,只希望将来女儿别跟她一样命苦,能够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章元敬眼看着她们歪了话题,亲娘的眼眶都红了,忍不住问道:“娘,你怎么了?” 孙氏一下子醒过神来,飞快的擦了擦眼角,笑着说道:“没啥,可能是最近在赶绣活,眼睛有些吃累了,待会儿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章元敬一听,倒是皱眉问道:“娘,你是不是又接了好多活?” 孙氏的女红十分不错,所以绣活的价格也挺高,这些年她都是靠这个赚钱补贴家里,如今还让章铃兰一块儿做,不过章铃兰的天赋一般,如今也只能绣绣帕子。 孙氏笑了笑,说道:“也不多,就是人家要的急,有些赶工。” 章元敬担心,有些心疼的说:“那也不要太累了,你的眼睛都红了,做绣活和读书一样都伤眼睛,天黑了就别做了,坐一会儿就得抬头看看,要不去后院转一会儿也好。” 孙氏听的窝心,忍不住把孩子搂在怀中,笑着说道:“知道啦,放心吧,娘不累。” 孙氏确实是觉得自己不累,当年她还没嫁出门的时候,可是被嫂子逼着白天黑夜的干活儿,那时候才叫一个辛苦。如今她却是心甘情愿的,儿子要读书,女儿的嫁妆也得准备起来,她还年轻,趁着现在多做一些,也好为两个孩子留下一些梯己。 章元敬还要再劝,却很快咽下了自己的话,他心知肚明,只要家里头缺钱,没有稳当来钱的路子,孙氏就不可能放弃做绣活。 乡下的五十亩地将将够他们吃喝,城里头那个铺子的租金也就够平日的开销,他们一家子没有其他的收入,又是住在青州县城里头,平日吃一个鸡蛋都得掏钱。 姜氏倒是有一些老本,还藏着两个金镯子,但那已经是老太太的棺材本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姜氏是觉得不对拿出来的。 章元敬也不忍心去用,毕竟那是姜氏后半辈子的保障,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章元敬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等陪着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才从厅堂往书房走,走到半路上又开始绕着家里头转溜,心中满是各种发家致富的主意。 玻璃,早就已经排除了,那得需要烧窑,不是他随便弄弄就能弄出来的!再说了,弄出来也保不住,说不定还害了一家子的性命。 肥皂?皂基是什么来着,好像是碳酸氢钠,以前网上就能买,现在他要到哪儿去弄这种化学药品?什么,土木灰?他还真没有那手艺!光知道方程式又个屁用。 □□?活字印刷?没等他拿出来就得被人烧死吧? 做吃食的买卖?不行,家里头没有成年男子,根本扛不住那个劳动强度,再说了,让孙氏出门做买卖的话姜氏第一个就不答应,太容易招惹是非了,恐怕族里头也会反对。 绕着绕着走到了后院,章元敬眼睛一亮,对啊,可以做大棚,冬天卖蔬菜! 不过很快的,他眼睛再一次黯然下来,想要保持大棚的温度就得烧柴,不说成本问题,他们家后院这么点大的地方,也不值当大动干戈。 章元敬有些头痛的回到书房,忽然想到某一本小说里头说发个豆芽也能发家致富,他就奇怪了,古代人也不是傻子啊,真以为豆芽火锅串串香什么的都是现代才发明的吗? 章元敬想了大半天,可用的主意没一个,倒是排除了许多小说里头的做法,可见光看小说还是不靠谱的,他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书,觉得还是等他练了字,到时候去书斋里头帮忙抄书来的靠谱,毕竟这路子稳当无风险。 31.中秋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 章元敬依旧还不能练字, 不过他记性过人,几个月下来课程已经慢慢赶上了李子俊, 这还是李玉山特意压着的缘故。 李子俊一开始还有别苗头的意思, 如今也没时间跟他打嘴仗了,每日只是勤学苦读, 生怕自己真的被小五岁的小师弟赶上了。 等秋意愈浓,秋蟹上了膏可以上桌的时候,家家户户就要为了中秋节准备起来,自古以来的团圆日, 青州这一片地方也特别的重视。 章家前几年都在孝中, 逢年过节也有些冷冷清清的,这一年姜氏便有心热闹热闹,总不能让小孩儿跟着大人那么冷清。 姜氏盘算了一下银钱,还是有些舍不得大价钱买福临门的好月饼,便宜的那些月饼味道却差一些, 想了一下便打算自家做, 用料实在不说, 价格也实惠。 她开头一提, 立刻得到了孙氏和章元敬章铃兰的同意,孙氏还道:“如今除了服, 咱家的亲戚也得走动起来, 到时候光送月饼也得一笔花销, 咱们自己做了多省事儿。” 章铃兰还笑着说道:“是啊, 别人家做的都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姜氏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多做点,中秋节走亲戚就用这个了,还能省下不少钱,听了便笑道:“行,那让李婶明天去买些材料。” 孙氏想了想,又说了几样东西,笑道:“这些馅儿少见,到时候凑成四个八个不一样的,送人也是体面,而且价格也不贵。” 姜氏这会儿对孙氏倒是满意了,这个媳妇千般不好,手艺确实是还可以的。 旁边的章元敬听着,忽然开口问道:“奶奶,可以再买一些糯米吗?” 姜氏一听,倒是笑道:“怎么,咱家乖孙馋糯米丸子了,行,让李婶买一些,咱们做一顿丸子吃,到时候也热闹一回。” 章元敬当然不是为了吃糯米丸子,而是忽然想到了冰皮月饼,这种月饼在现代的时候常见,这会儿应该还不时兴,至少这两年他是从未见过的。 想着冰皮月饼特别的模样,章元敬琢磨着能不能为自家赚钱外快,只是这事儿急不得。 李婶是个行动派,很快的,果然买了材料回来,孙氏也暂时不做绣活了,就带着章铃兰和翠儿开始做月饼。传统的月饼都是糖浆做皮,看起来就是金黄的颜色,闻着香甜的很。 院子里很快就弥漫了一股子月饼香味,做好第一批的时候,孙氏笑着切开一个,让儿子女儿拿着啃了,就当是零嘴儿给他们甜甜嘴。 章元敬抓着半块月饼慢慢吃,说实话有点太甜了,他吃着其实一般,不过章铃兰显然十分喜欢,吃的眉眼都是笑意。 很快的,章铃兰就把自己的那块吃了,章元敬一看就把自己的递给她:“姐姐,给你吃,太甜了我不爱吃,你都吃了吧。” 章铃兰听说他不爱吃才接过来,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满足的叹了口气才说道:“平安,你怎么就不喜欢吃甜的呢,甜的多好吃啊。” 章元敬笑了笑,忽然问道:“姐,你学会做月饼了吗?” 章铃兰挺得意的抬了抬头,说道:“我早就学会了,娘说了,我比翠儿机灵多了,她到现在还不会呢,只能在旁边按模子。” 章元敬眼睛一亮,开口说道:“姐,你知道吗,这世上还有一种月饼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冬天的冰块一样,可漂亮啦。” 章铃兰一听却不信了,看着他说道:“平安,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呀,是不是隔壁那几个浑小子胡吹的,月饼不都是黄色的吗,怎么会有白色的,再说了,白色多不吉利,谁家中秋节吃白色的月饼啊,意头就不好。” 章元敬还真没想到吉利不吉利的事情,只能为自己辩驳道:“不只是白色的,还能弄成粉色的,绿色的,反正比黄色的要好看许多。” 章铃兰还是无法想象,问道:“那不是跟福临门的糕点一样了吗?” 章元敬想了想,觉得本质确实是没啥区别,但他不试过还是不死心,继续游说,还羞耻的拉着章铃兰的衣袖撒娇:“姐,你就帮我做一个看看吧,我好想吃。” 章铃兰向来是抗拒不了弟弟的撒娇的,很快就没原则的答应了,答应之后才无奈说道:“就是我乐意帮你做,我也不会啊,难道是在糖浆里头加一点南瓜叶什么的?” 就像是做清明团子南瓜饼的时候,加一点叶子汁之类的颜色就变了。 章元敬连忙说道:“我知道怎么做,咱们去厨房拿一些糯米粉,得用那个来做。” 章铃兰皱了皱眉头,说道:“奶知道不会骂人吧,要不还是别了。” 章元敬哪里肯答应,好说歹说到底是拉着她下水,两人偷偷摸摸的进去捞了一些材料出来,孙氏瞥了一眼也发现了,但没放到心上,琢磨着待会儿要是浪费了就让他们自己吃下去,受一次教训就知道不该糟蹋东西了。 “先搅拌,对,就这样,大火烧了之后也得搅拌,不能让它结块儿。定要要蒸熟才行。” “要等完全冷了才行,不然太粘手了,冷了之后还粘手,那就弄点糕粉,别太多,不然零零碎碎的不好看,手上也可以稍微淋点油,别太多。” “哎,不对,还没熟!”“姐,你得一直搅拌才行,不如我来吧!”“这个模具怎么样?” 从刚开始做月饼,章元敬就在旁边嘀嘀咕咕的没完,还让她在糯米粉里头加各种粉,弄的章铃兰心中直打鼓,生怕糟蹋了东西待会儿一块挨揍。 等到冰皮月饼终于做出来的时候,章铃兰只觉得头发都掉了许多,她家弟弟实在是太唠叨了,这样下去不会成了个话痨吧。 虽然过程很艰辛,但等看见冰凉凉的白色月饼的时候,章铃兰心中也喜爱起来,再也不说不吉利的话了,笑呵呵的说道:“没想到长得确实是比月饼好看。” 章元敬也是满意的,虽然摸上去手感不太好,有点太粘了,但卖相还是不错的,冰皮月饼显然特别很讨女孩子的喜欢,原本满口嫌弃的章铃兰已经拿着不松手了。 “姐,你尝尝看好不好吃?”章元敬笑着提议道。 章铃兰点了点头,正想要往自己嘴巴里头塞,却看了一眼弟弟,手一转往他嘴巴里头塞去,章元敬触不及防的吃了一口,品味了一下,老实说,口感没有他娘做的月饼好,虽然用的都是一样的馅料,但冰皮月饼的口感确实有些不如。 章铃兰也不介意月饼被弟弟咬过了,一下子塞进自己口中,吃了还道:“真好吃,比娘做的还好吃,嘻嘻嘻,我真是太有天赋了。” 感情这位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已经到了骄傲的程度。 章元敬笑了笑,想到几年前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姑娘,再看现在朝气勃勃的章铃兰,顿时很有成就感,眼睛都笑的眯起来了。 正是这会儿,孙氏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笑着问道:“呦,真的捣鼓出来啦?” 章元敬立刻抓住机会,举起一个冰皮月饼说道:“娘,你快来看,我们做的月饼好不好看?”说完还小跑着过去,举着手要给孙氏看清楚。 孙氏不在意的一看,倒是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怎么是这个颜色?” 作为实际的操作者,章铃兰开口解释了一回,还说道:“可麻烦了,不过做出来确实是比咱们刚才做的月饼好看,娘,你说是不是。” 孙氏宠溺的看了看一双儿女,笑着说道:“是是是,确实是好看。” 正巧这会儿姜氏走了进来,听见这话顺口问道:“在说谁好看,我家乖孙最好看。” 章元敬立刻举着手给她看,笑着说道:“奶奶,我跟姐姐做的冰皮月饼,你看好不好看,到时候我们就用这个送老师吧,他一定会喜欢的。” 姜氏低头一看,果然也有些惊讶,笑着说道:“好看是好看,但有些古古怪怪的,送人会不会不太好,再说了,人家知道这是月饼吗?” 章元敬却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啥好东西没吃过,中秋佳节,肯定有许多人送他月饼,到时候吃都吃不过来,但是这冰皮月饼就不一样了,新奇,至少咱青州地界以前是没有的,就算是图一个有趣,老师肯定也得记得。” 姜氏想着也觉得是,就听见乖孙又说道:“奶,咱家早点送吧,老师家,族长家,交好的人家都送冰皮月饼,到时候人家觉得新奇,说不定还来买咱们的方子呢。” 姜氏一听,笑着说道:“你倒是会想,人家大师傅一口就能吃出来放了什么,还用买你一个方子,赚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哦。” 章元敬一听顿时失望了,他拉着章铃兰好不容易捣鼓出来容易吗,人家糕点师傅吃一口就知道怎么做的话,确实是没有买卖方子的余地。 姜氏不忍他失望,笑着说道:“不过这月饼也好,让你娘学学,多做一些咱们先给人送去,靠这个讨好一下李老爷子也不亏。” 32.买卖 章元敬把月饼盒子放到自己膝盖上, 撩开帘子往外头看, 时隔半年,青州似乎已经恢复了生气, 至少当初那种满目苍凉的感觉消失了。 大概是因为临近节日, 路人的脸上多少带着几分喜悦,也有一家子上镇里头买东西的, 带着的牛车上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 赶车的老汉也是一位族亲,见他感兴趣便说道:“敬哥儿,可是觉得今日人多?”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是啊, 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好热闹。” 赶车的老汉一听,暗笑小孩儿才多大,哪儿知道什么是热闹:“这才到哪儿啊,要是年头好,那元宵节的时候才叫热闹, 保准叫你大开眼界。” 章元敬对古代的元宵节也有几分兴趣, 可怜他穿越之后一次都没能参加过, “老叔, 元宵节的人很多吗,我还没见过呢。” 赶车的老汉说道:“多啊, 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了, 都要把青州县城挤破喽, 可惜去年大旱, 今年就没办成,明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办的起来。” 那场大旱对青州的伤害其实一般,却已经让普罗百姓两年缓不过来,可见古代天灾的厉害程度。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亩产太低,百姓家里头一般都没有余粮,像去年章家拿出银钱来买粮,那都是掏出老本了,再来一次的话也是够呛。 章家的底子到底是太薄了,章元敬心中叹了口气,手掌不由自主的摸着怀中的盒子,若是能换到一些钱的话,就算是不多也是好的。 牛车慢慢到了李家门口,章元敬跳下车,门房就招呼:“章少爷来啦,今日不是休沐吗?” 章元敬举起手中的盒子,笑着说道:“家里头自己做了些月饼,我拿来让老师尝尝鲜。” 门房让了他进来,章元敬没走几步就看见李子俊正巧在廊下,看见他进来还招了招手,等他靠近了才说道:“你来的不巧,爷爷那边正巧有客人。” 章元敬眼睛微微一亮,暗道有客人才好哈,文人一块儿最喜欢一些风雅之物,就算他老师也不能除外,他的冰皮月饼说不定能得到他们的喜欢。 不过他也不可能贸贸然的闯进去,只好跟着李子俊一块儿守在廊下,“那真是不巧,师兄,你知道里头是什么人吗?” 李子俊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自得说道:“是青州县县令大人,因为中秋节将至,特意过来拜访爷爷,俩人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章元敬明白了,青州县令是个好官,清不清他不知道,反正老百姓还是很推崇的,像是去年那样子的灾年,这位县令能够不敛财反倒是救济灾民,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两人在廊下守了一会儿,就见老管家走了出来,笑着说道:“大少爷,小章少爷,老爷让你们进去见客呢,快随我来吧。” 李子俊似乎就等着这一刻,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走了进去,章元敬也是眼睛一亮,端端正正的捧着盒子走了进去。 久闻青州县令的大名,但章元敬还从未见过这位青州县城的最高官,进门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他家老师身边坐着一个差不多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微微发胖,看起来并没有官老爷的威风,反倒更像是地主老爷。 李玉山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见他们俩进来,笑着招手说道:“赵大人,这两个不成器的就是我的弟子,子俊,元敬,过来见过赵大人。” 章元敬跟着李子俊对赵大人行礼,一边觉得自家老师似乎跟县令交情不错的样子。 赵大人确实十分和气,笑着说道:“快起来吧,不必多礼,看着果然都是一表人材,李老兄,你过谦啦。我来得急,这个权当作见面礼吧。” 说完之后便拿出两块玉珏来,玉珏的成色很好,看起来温润无比,显然是赵大人平时经常把玩的,这会儿带在身上恐怕是他的心爱之物。 李子俊正想要接过,却听见身边的章元敬开口说道:“虽说长者赐,不敢辞,但这玉珏应是大人心爱之物,小子不敢擅取,来日方长,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赵大人没料到一个三岁孩子能说出这话来,一时间倒是信了坊间的传言,李玉山这个小弟子果然是聪慧不凡,心中更添了几分喜爱,哈哈笑道:“是常把玩,倒不至于是心爱之物。” 李子俊看了一眼李玉山,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恭恭敬敬的伸手接过来:“多谢大人赐玉。” 章元敬也不再多说,跟着道了谢,只是他手里头捧着盒子,这会儿倒是有些不方便起来,李玉山一看,笑问道:“元敬,你手里头捧着什么?” 章元敬就等着这一个问题呢,连忙恭敬回答,“家母亲手做了些月饼,让我带来让老师尝尝鲜,也不知道老师您喜不喜欢。” 李玉山其实并不爱吃那些甜腻腻的月饼,但却享受弟子的孝心,当下笑道:“那就拿过来吧,赵大人,不嫌弃的话不如一块儿尝尝。” 看赵大人的体型就知道,这位肯定是个爱吃的,当下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章元敬捧着盒子走过去,打开之后将碟子拿了出来,碟子足够大,上头放着小儿拳头般大小的六个小月饼,与一般月饼金黄色的外皮不同的是,这六个月饼居然是白色的,还带着几分透明,里头馅料的颜色都隐隐能够看见。 李玉山还未说话,赵大人先咦了一声,说道:“这月饼倒是新奇。” 章元敬腼腆的笑了笑,说道:“这是家母偶尔做出来的,口味倒是并不出奇,就是模样胜在一个好看,若是冰一下的话口感更佳。” 李家是有藏着冰的,只是过了一个夏季都用的差不多了,倒是赵大人不嫌麻烦,居然让下人回去拿了一趟,还让李玉山拿出珍藏的好茶来,说要品一品这月饼。 李玉山哭笑不得,却也由得他去,最后两人一人一杯茶,倒是把月饼吃的干干净净,当然,大部分都是赵大人吃的,他显然十分喜欢。 “甜而不腻,这要是晚上,在月色之下清茶一杯,吃着这雪月饼的话,滋味肯定更好。”得,还给月饼起了名字,不过以雪来命名倒是更加形象,也有几分诗意。 李玉山并不重视口腹之欲,不过也跟着赞叹了一句:“往常的月饼热闹倒是热闹,却少了几分精致,这雪月饼冷清,却也真如中秋之月。” 李子俊在旁边看的眼馋,表示完全不懂他们什么意境,只觉得赵大人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小师弟统共就拿来那么点儿,哪里够他们吃呢? 等吃干抹家了,赵大人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得,今日我算是沾了你的光。” 章元敬多有眼色啊,立刻笑着说道:“原本是怕老师吃不惯,打算先拿过来尝尝,若老师和大人喜欢,那我待会儿再送一些过来,反正家里头还有呢。” 李玉山朗声一笑,倒是也不推辞,笑着说道:“没想到这才多久,我就能吃到徒弟的孝敬了,这月饼很好,替我多谢谢令堂大人。” 章元敬笑了一下,又说道:“母亲若知道老师喜欢,心中定也是高兴的。” 赵大人听他们师徒俩你来我往的,也跟着笑道:“得了,那我也就占了这份便宜,待会儿正巧要去福临门参加文会,我送你回去,顺便提一盒去让他们见识见识。” 这更是意外之喜了,李玉山一听也不留他们,笑着送了他们出门,县令大人坐的自然不是牛车,而是青州县绝少的马车,看着那高头大马的样子,章元敬忍不住有些羡慕。 赵大人哈哈一笑,亲自把他抱上了车,笑吟吟的问道:“跟着你老师读书可辛苦?” 章元敬也无心再看了,恭敬回答:“辛苦是辛苦,却能学到许多,读书哪有不辛苦的呢?” 听着这般小大人的话,赵大人更觉得有趣了,虽然因为章元敬的出现,让他那位侄子落选了,但在赵大人看来却是件好事儿,免得有些人读了几天书就觉得天下第一。 “你有这个觉悟就很不错,好好读书,将来考中了功名,才是对你老师,对你家人最好的回报。”赵大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听说你家境一般,可有什么困难?” 章元敬没料到他忽然问起这个,却老老实实回答:“吃饱喝足,倒也够了。” 听见这话,赵大人倒是多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笑着说道:“你倒是想的明白。” 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世道,能看的明白的又有几个人呢,就是有些人不知满足,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让世道这么艰难。” 章眼睛不知道赵大人在感慨什么,只能露出迷茫的眼神来,赵大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摸着他的头发说道:“看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有没有吓着?” 章元敬摇了摇头,只说道:“赵大人,我没听懂。” 赵大人也不提刚才的话题,转而问道:“不说那个,你跟我说说看,这雪月饼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常着倒像是糯米粉,咬下去有些粘牙。” 章元敬一听心都凉了,这赵大人还不是厨子呢,吃了几个就知道什么做的了,他想要卖方子确实是不容易,只得说了一些做法,赵大人倒是听的十分认真。 33.方子 到了章家附近, 赵大人却并不进门, 只是客气说道:“今日时间晚了,这时候倒是不好进门拜访, 还需平安走一趟啦。” 章元敬知道赵大人这是要避嫌, 事实上,这位大人一路把他送了回来, 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份口腹之欲,想到赵大人与老师相谈甚欢的样子,章元敬大概能明白。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飞快的敲响了家门, 看见他这么早回来, 姜氏倒是奇怪起来:“怎么今日李老先生没留你吃饭吗?” 倒不是她贪图那顿饭,实在是李老先生喜欢她家乖孙,逢年过节过去送礼,总是留着吃了一顿饭才能把人放回来,这要是惯例了。 章元敬笑了笑, 开口说道:“原是要留的, 只是赵大人在老师那儿, 吃了咱家的雪月饼觉得不错, 我便做主多送一些,这会儿回来拿呢。” 姜氏一听, 灵敏的问道:“赵大人, 哪个赵大人?” 章元敬笑着说道:“咱们青州县城还有哪个赵大人, 就是青州县令。” 姜氏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边招呼人去准备食盒,一边又忙不迭的说道:“怎么要不让大人进来坐坐,这让他在门口等着多不好。” 章元敬立刻拦住兴奋的姜氏,劝道:“赵大人一会儿就得去见好友,若不是觉得雪月饼新奇,想带过去一起品品,怕是不会过来,再说,他若是想要进来的何必停在门口,奶奶,我们就别多事儿了,不然反倒是不美了。” 姜氏也是老来成精,一听便说道:“罢了,待会儿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可就不好。” 她倒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跟县令大人唠唠嗑拉拉关系,问题是赵大人不乐意,他们家也没有能出面招待人的男丁,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心思。 不过在姜氏的心中,县令大人自然是大大不同的,这一点从她大方的拿出来的食盒可以看得出来,那盒子能有当初给李老先生的两倍大。 章元敬拿着盒子出去,赵大人一看也是愣了,章元敬带着几分害羞说道:“奶奶知道大人要招待朋友,怕月饼不够吃,这才带的多了一些。” 赵大人很快回过神来,倒是不介意章家人小小的马屁,哈哈一笑,拎着食盒就走了,章元敬目送他离开才进门,一进门就瞧见姜氏瞪大眼睛在门口看着呢。 章元敬心中有些无奈,就听见姜氏问道:“平安,大人喜欢咱家月饼吗,喜欢的话之后要不要再送一些过去?” 章元敬想了一下,还是摇头说道:“奶奶,咱家与赵大人并无交情,今天不过是凑巧罢了,贸贸然上门倒是并不好。” 姜氏却道:“怎么是贸贸然,赵大人好歹也送了你回来,这不是交情吗?” 章元敬笑了一下,走过去说道:“那也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奶,我还小,何必急于一时,再说了,老师怕也不乐意看见我到处钻营的。” 姜氏叹了口气,郁闷的说道:“哪里就是钻营了,就是走走人情也不能吗?” 话虽如此,姜氏脑子也清晰的很,她家乖孙这才几岁,犯不着急吼吼的拉人情以至于得罪了李老爷子,县令大人虽然好,可惜他们家抓不住机会。 姜氏心中可惜,但没过多久她就顾不得可惜了,赵大人带着雪月饼走了一趟福临门,跟着一群文人才子喝酒赏月,倒是把雪月饼的名字推了出去。 文人都爱风雅,雪月饼没有其他的好处,就是好看,雅致,新奇,自然也就对了他们的口味,一时间倒是盖过了秋蟹的风头。 青州县就这么点大,很快就有人打听到雪月饼的来路,陆陆续续就有人上门来买月饼了,能在意风雅的人都不差钱,给的银子让姜氏笑眯了眼睛。 章元敬也没料到这个意外之喜,只是没隔几日,他从李家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瞧见家里头有客人,那是个打扮富贵的中年男人,脸上倒是笑得和气。 看见乖孙回来,姜氏立刻招手说道:“平安,过来我身边,这位是福临门的钱掌柜。” 章元敬心中一转,很快就明白这位钱掌柜的来意了,他们家能有什么值得福临门的大掌柜跑一趟呢,除了雪月饼并无其他,他开口道了声好:“钱掌柜。” 在章元敬打量钱掌柜的时候,钱掌柜也在打量他,只觉得这孩子虽然年纪小,确实是不一般的聪敏,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如此。 钱掌柜真心的夸了一句:“不愧是李老的弟子,看着就比人家的孩子懂事乖巧。” 说完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之前说的事情,老夫人考虑的如何了,中秋也快到了,若是错过了这几日,怕也没必要了。” 姜氏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她们不卖方子的话,那就是长长久久的生日,虽然每年就这么一段时间,但到底也是来钱的路子不是。 只是福临门的大掌柜亲自上门,她若是直接拒绝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把人得罪了。 姜氏正犹豫不决的时候,章元敬开口问道:“奶奶,钱掌柜说的可是雪月饼的方子?” 姜氏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说起来这方子还是你跟你姐姐捣鼓出来的,若是卖给了福临门,这方子以后就不是咱家了的。” 章元敬倒是笑着说道:“奶奶,月饼方子若是能换钱的话,倒是咱家占了便宜,一来这方子原本也是巧合所得,二来,福临门那么多的大师傅,尝几口的话说不定就做出来了。钱掌柜,我这话说的对不对?” 钱掌柜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确实,做点心的大师傅尝了一口,就说的差不离了,不过做出来的月饼总是容易裂开,还得仔细研究研究才是,只是中秋就在眼前,等他研究出来黄花菜都凉了,我也不骗你们,若不是图一个省力快速,这会儿也不会上门来了。” 姜氏心中咯噔一下,便知道自家这点东西压根没有待价而沽的价值,到底是松了口,叫了孙氏进来原原本本的写下了方子,双方立了契,方子就易主了。 等钱掌柜一走,孙氏就忍不住问道:“娘,卖了多少钱?” 姜氏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孙氏一看,惊讶的说道:“十两银子?那也不少了,够咱家花大半年了,哎,只可惜这是一锤子买卖。” 姜氏瞥了她一眼,骂道:“没见识,不是十两,是一百两!” 孙氏听了倒是惊讶起来,以前章家富有的时候,家底恐怕也攒不下这么多,更别说现在了,顿时惊叫了一句:“值当这么多?” 姜氏却说道:“你也不想想福临门是什么地方,他们那儿一碟子的小点心就得一两银子呢,哼,拿着咱的方子,他们能赚一百个一百两,一千个一百两。” 孙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章铃兰不干了,问道:“奶奶,既然这么值钱咱们为啥不自己卖啊,那不是可以赚好多好多钱吗,也不用担心弟弟的束脩了。” 姜氏哼哼了两声,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啊,但咱家谁会做生意啊。” 章铃兰还是十分舍不得那些飞走的银子,惦记着说道:“咱家没有人会,族里头总会有人会啊,哎,卖了方子咱们不是亏大了。” 姜氏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句:“美得你,真以为那方子那么值钱呢,人家大师傅尝几口就知道怎么做了,要不是马上到中秋怕赶不及,花点时间就捣鼓出来了。” 章铃兰脸颊气的鼓鼓的,难得犟嘴说道:“要是不值钱的话他们还上门来买?” 章元敬不得不开口解释道:“这位大掌柜特意上门来,应该不是只为了方子,雪月饼虽然新鲜,但做法简单,他们慢慢也能摸索出来,就算是为了赶时间也不值这个价。” 章元敬也知道福临门给的银子多了,原以为能卖个十几二十两就不错了,他心思一转,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这雪月饼是赵大人带去福临门的,钱掌柜怕是以为咱家与赵大人有一番交情,这才没有直接拿去用,反倒是上门来买。” 章元敬这么一说,姜氏几人也明白过来了,姜氏一拍手说道:“我就说,这位大掌柜怎么这么客气呢,原来是怕咱们后头靠着大山呢。” 孙氏却有些担心的问道:“若是之后福临门知道,赵大人与咱家并无交情的话,会不会?” 章元敬笑着说道:“娘,不必担心,就算没有赵大人,我还是老师的弟子,福临门何必为了点小钱闹这个不愉快,他们若不是想要结一个善缘的话,也就不会上门了。” 说到底,福临门客客气气的上门,也是看在李玉山和赵大人的面子,这份面子既然已经给了,那就绝对不会收回去,一百两对章家来说是一大笔钱,对福临门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孙氏向来相信儿子,章元敬这么一说她也就安心了,乐呵呵的说道:“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天降横财了,有了这笔钱,咱家的日子也宽裕许多。” 姜氏也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正好,趁着灾年刚过,或许有人要卖地的,咱们再买上一些,什么买卖都不如买地来的划算。” 孙氏一听,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吗,以前咱家可是有一百五十亩地,那时候哪用得着担心没有读书的花销,娘,要不明日我就随你去看看。” 婆媳俩个一拍即合,章元敬也想不到其他生钱保值的法子,只好随她们去了。 34.教徒 自从得了一百两的意外之财, 姜氏也变得大方起来, 以前家里头十天半月才能见一回肉,其他时候能有鱼, 鸡蛋就不错了, 如今倒是隔三差五能见点荤腥。 不说其他人,就是章元敬也十分满意, 姜氏是疼他,但只有他一个人有肉羹吃,自家亲奶奶亲娘和亲姐姐都只吃素的餐桌让他食不下咽。 大概是伙食好了,章元敬觉得自己的个头儿也高了一些, 他在墙角比了比, 确实是高了,不是他的错觉。章元敬心中很满意,据说他去世的老爹是个高个子,只希望自己也能遗传到他的优良基因,毕竟孙氏身材娇小, 他姐章铃兰如今看着也不像是会变成个高个儿的。 中秋节热热闹闹的过去了, 这一年, 青州县城最让人说道的自然是福临门的雪月饼, 经过大师傅的加工,月饼的模样比当初孙氏做的好看许多, 真有几分冰肌玉骨的感觉。 不得不说, 好看的东西只要不难吃, 永远都不会愁销路, 首当其冲的就是爱风雅的文人和爱俏的姑娘小姐们,一时间雪月饼的名头响当当的。 不仅仅是青州县城,福临门的生意还做到了明湖府,那边的总店可不像是这边一样小打小闹,中秋佳节还弄了一个品雪会,倒是让福临门的名头更上一层楼。 福临门也是知道,雪月饼虽然新鲜好看,但秘方并不难研究,这是要在头一年可着劲的造势,这样一来,即使以后有人研究出来,人家一看见雪月饼首先想到的还是福临门。 这些事情章元敬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的话不得不感慨一句,古人也是知道广告的重要性。除了家里头饭菜多了几分油水,章家的日子跟之前并无什么不同。 章元敬照旧坐着族亲赶的牛车上学,每天就是跟着李玉山读大量的书。 这一日,照旧读完了一天的功课,李玉山点了点头,忽然开口问道:“福临门的月饼方子,是你卖出去的?” 章元敬心中咯噔一声,抬头看了看李玉山的脸色,回答道:“是的,福临门的钱掌柜亲自上门,给的价格也合适,就索性卖了出去。” 李玉山点了点头,见章元敬似乎有些担心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怎么这个表情,觉得自己做错了?怕我骂你?” 章元敬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来,倒是显得越发可爱了,口中却说道:“学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学生家贫,能得一些银子补贴家用自然求之不得。” 李玉山挑了挑眉头,哦了一声,又问道:“你既不觉得自己错了,为何这般模样?” 章元敬摸了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学生知道老师不喜欢商贾之事,更何况这次月饼方子能卖出一个好价格,还是沾了老师的光,所以担心老师知道之后生我的气。” 李玉山冷哼一声,直截了当的问道:“既然知道我会生气,当初为何还要卖?”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说道:“学生自幼丧父,祖母和母亲为了家里头日子好一些,平日节俭的很,这些年来,从未见她们穿过一身新衣,有过一件新首饰。” “学生努力读书,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让祖母、母亲和姐姐能过的好一些,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即使知道会让老师生气,学生也依旧不会反对。”章元敬实实在在的说道,又道,“只是心底到底是有些担心,生怕老师因此不要我了。” 李玉山冷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说道:“可见在你的心里头,我这个老师没啥分量。” 章元敬一听,敏感的察觉李玉山可能并未生气,连忙笑着解释道:“怎么会,只是想着老师向来大度,也不一定会因此生气,所以才敢如此。” 李玉山又说道:“哦,这么说还是我给了你胆子?” 章元敬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又笑着说道:“谁让我有这么好的老师呢,老师定是知道我为何如此,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儿就赶我走的。” 眼看着章元敬又是懂事又是心思通透,李玉山长长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让他坐下,想到这孩子的家境,李玉山忍不住心中感叹,这才说道:“从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早熟的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这般早熟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章元敬笑了笑没说话,如果他是真小孩的话,这恐怕不是好事儿,太早熟的孩子活得累,但他好歹活了一辈子的,该经历的童年也经历过了,完全没打算再来一次。 这笑容看在李玉山的眼中却成了懂事儿,他又是一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孤儿寡母日子的艰难,他也是知道的,相比起来,自家孙子就跟生在蜜罐子里头似得,也怪不得这么大了还不如人家懂事儿。 只是孩子越是聪明,李玉山就越怕他走错路,就是聪明人钻了牛角尖才可怕:“你说的很对,做的也没错,但是平安啊,人生在世,总得有舍有得。” 李玉山并没有针对这次的事情多说什么,反倒是提起自己曾经的一位同窗:“关兄是老师的一个好友,我们同窗进士,他才华出众,年级也小,那时候真是前程似锦。” “一切都好好的,但是最后,他却连翰林院都没能进,你知道为何吗?” 章元敬不懂,猜测着问道:“难道他经商了?” 大兴王朝官员不能经商,但谁家还没几个铺子,只要挂在夫人或者下人的名下,谁也不会认真的计较,毕竟就算是当官的也得吃饭,不然士农工商,士族哪来的高高在上。 李玉山摇了摇头,又说道:“他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规避这个,只是在他考中进士之前,因为家贫,为了照顾家里写了一些话本,那些话本多是讲才子佳人,风尘女子的,等他考中进士之后却被人翻了出来,品行上便有了瑕疵。” 章元敬听的一惊,感情写话本都不行? 李玉山却说道:“若是他成名已久,或者无心功名,写的话本红了,倒也是一桩雅事儿,回头还能被人说一句风流才子,可惜就可惜在,他写的太早了,如今当政的大学士又是极厌恶话本,觉得都是这些东西带坏了风气。” 章元敬算是听懂了,感情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十分厌恶话本,大概是个守旧派,甚至看不得女子出门的那种,这位关大人可不就得碰壁。 李玉山心中也是叹息:“原也不是大事儿,却害得他去了个小地方当县令,多年以来不得晋升,前些年的时候听说他抑郁在心,生了一场重病。” 李玉山说起这个,一边是感慨旧友的经历,一边又是叹息命运弄人,他低声感叹了一句:“那位大学士听说身体还硬朗着。” 虽说如今章元敬还小,但谁知道将来他考试的时候遇到的老师如何呢,就算是这位大学士告老了,他的弟子里头守旧派也多得是,名声两个字,对于文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可以让一个文人成名,也可以毁掉他的一生。 章元敬有些明白过来,大约知道李玉山担心的事情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老师,我明白了,以后必会爱惜羽翼。” 见他懂了,李玉山满意的笑了笑:“你知道就好,这些道理等你慢慢长大就会明白。” 李玉山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早了一些,孩子毕竟年级小,说不定还不懂呢,“以后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先来问问老师。” 章元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心中却觉得古代的文人难为,赚钱的路子实在是太少了,也怪不得都说读书难,这要是没点家底的话哪有什么路子。 灭了写话本的心思,就只剩下抄书一条路了,至于写诗集什么的,如今市面上的要么是文坛大家所做,要么是自费出书,混一个名声罢了,那更加费钱。 不过在他心底,也不是全然赞同李玉山的话,羽翼确实是重要,但若是他家境困难到那种程度,还死撑着不去赚钱才是傻叉。 说到底,他读书就是为了家里头日子好过,如果因为读书反倒是害的一家人吃糠喝稀,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章元敬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果迫不得已,他也还是会写话本赚钱,至于被打发到小地方不能升迁,他自己觉得当个县令也挺好的。 现在想这些都太早了,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读书,越早读书来越是省钱,章元敬甩了甩脑袋把繁杂的心思甩出去,再一次全身心的投入到读书的生涯中。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想要全新读书,家里头却立刻来了麻烦事儿,这一日他放学回家,刚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哑婆子对他使劲的使眼色,拉着他偷偷往后院走。谁知道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喊道:“这就是平安吧,平安啊,我是你舅妈啊!” 35.舅家 章元敬抬头去看站在门口的女人, 只见她穿着粗布衣裳, 头发用一根木头簪子挽的紧紧的,几乎能看见被头发带起来的鸡皮疙瘩。整个人收拾的倒是还算干净, 只是瘦得很, 脸皮上都没什么肉,显露出一副刻薄的样子来, 看着比孙氏要苍老许多。 舅妈?据他所知自己只有一个舅舅,就是那个想让孙氏生完孩子就归家改嫁,还是当人家小妾的那一个,自从那年被姜老太太拿着扫把赶出门之后, 这俩年再未登门, 逢年过节连个礼都不送,显然是要断了亲了。 见他只是打量自己不说话,女人也不觉得意外,哈哈一笑说道:“平安可是把我忘了,哎呦, 当年你小的时候, 我可还抱过你呢。” 章元敬抽了抽嘴角, 他又不是真小孩, 见过的人肯定能记住,更何况穷极无聊的婴儿时期生活, 但凡有个人出现他都是记忆深刻的。 就是这时候, 李婶走了出来, 听见这话倒是笑道:“他舅太太, 这话可不算实诚,您这都多少年没上门了,什么时候抱过咱家少爷了。” 舅太太被戳穿了有些尴尬,硬撑着哈哈笑了一下,说道:“我这不是心里头想平安想的厉害吗,说不定就自己想太多,记差了。” 李婶大概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偏偏还不能说她不对,顿时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小少爷,读了一天书也该累了吧,不如先去后头歇一歇?”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看了眼舅太太,倒是笑着说道:“既然舅舅和舅妈来了,我怎么能避开不见,不如让我进去渐渐舅舅吧,自我落地一来,还从未见过舅家人呢。” 听见前头的话,舅太太还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等听到后头的话却有些不确定起来,这孩子只是实话实话,还是故意挑着话来讽刺她们呢? 李婶似乎也有些为难,不过很快的,里头的章铃兰走了出来,冷冷的扫了一眼舅太太,直截了当的拉住章元敬的手,说道:“走吧,奶说了,别人家可以无德,咱们却不能无礼。” 舅太太一听这话,顿时柳眉竖起想要发怒,但想到这次的来意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只是冷冷瞪了一眼李婶,一扭身子也跟了进去。 章铃兰拉着弟弟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这些人可真讨厌。”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当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章铃兰已经七岁,显然对舅舅家十分不感冒,这会儿语气里头带着弄弄的厌恶,可见她对舅家的态度。 进了门,章元敬便看见章家和孙家的人泾渭分明的坐着,姜氏冷着脸不说话,孙氏眼圈儿红彤彤的,只是低着头不看对面的人。 坐在孙氏对面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大的应该就是他们舅舅孙有才,孙有才长得跟孙氏有几分相似,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也是个好模样的,只是这会儿粗布衣裳上头都是补丁不说,还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窝囊样子。 而坐在旁边的应该是他表哥,这位完全像了舅太太的样子,颇有几分尖酸刻薄,不过这来的一家三口里头,他倒是最胖的一个。 让章元敬觉得特别不舒服的是,这个表哥的一双眼睛十分不老实,贼溜溜的到处打量,还好几次偷偷看他姐,实在是让人心生厌恶。 看见乖孙进来,姜氏立刻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身边,亲亲热热的说道:“平安回来了,读了一天的书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章元敬摇了摇头,眼睛意有所指的朝着另一头看去。 姜氏似乎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头有别人,不冷不热的介绍道:“这是你舅舅,咱平安还从来没见过吧,那个是你舅母,这个是你表哥,你还有三个表姐,一个已经出门子了,剩下俩个估计在家干活儿没工夫来呢。” 姜氏自己是个重男轻女的,后来为了让孙女将来记得补贴家里,对她才好了一些。但对孙家这种不把女儿当人看,当牛来使唤的人家也十分看不惯,当下话里话外一点儿也不给他们留面子,就差指着他们鼻子说苛待女儿了。 章元敬恭恭敬敬的对着孙舅舅和舅母行了礼,姜氏冷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亲舅舅上门,第一次见面也不给个见面礼吗?” 孙有才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口袋,却什么都没有掏出来,最后还是舅太太硬着头皮说道:“咱们俩家啥关系,不需要这些虚礼,反正是有来有往的,都省了算了。” 姜氏却问道:“当年你收礼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舅太太就是厚脸皮也有些尴尬起来,没料到这个老太太这么不给面子,她忍不住朝着孙氏看去,却见孙氏低头不语,似乎压根没听见她婆婆的话。 舅太太心中有气,眼睛一转哭诉起来:“原是应该给的,只是,只是这俩年实在是太艰难了,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哪里还有余钱,你看看我们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说了,咱平安是个读书人,肯定能体谅舅舅家的难处,是不是啊平安?” 章元敬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说道:“是啊,这俩年老天爷不赏脸,大家的日子都难过的很,就像咱们家,有出没进的,平日里能吃一顿饱饭就难得了。想来舅舅也不是故意的,奶,算了吧,到底是亲戚,大家日子都难过,也得相互体谅。” 姜氏也是个精明的,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拉着乖孙的手说道:“可不是吗,哎,大家的日子都难,他舅舅还好一些,到底家里头有男人,如今志高也长大了,能干活能顶事儿了,不像我们家,光是吃饭就愁的快要掉光头发喽。” 孙有才哆嗦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孙氏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再一次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孙有才不说话,她婆娘却忍不住了,连声说道:“哎呦喂,瞧平安奶奶这话说的,你们县城里头人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比吗,就看平安,没钱他能去读书啊?” 姜氏心中冷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平安能读书,也是多亏了族里头,就是读书的束脩也是族里头给出的,当然,也得咱们平安聪明,机灵,能拜李老先生为师。” “咱们家虽然没了顶梁柱,但章家却还在,族里头男丁多的是,平安总算不无依无靠。” 这话是变相的提醒他们,别忘了当年被赶出门的事情,当年她都能请族长收拾他们,这会儿眼看着平安出息了,族内更不会放任不管。 果然,一听这话舅太太就想到当年被收拾的场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勉强笑道:“这,咱有才可是平安的亲舅舅,可比别人都亲。” 姜氏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可不能这么说,平安到底是姓章,跟你们孙家能是一家人吗,虽说是舅舅,统共这才第一面呢,其他的更是谈不上了。” 说完也不听舅太太的狡辩,淡淡问道:“成了,你们到底来做什么的,谁还不知道谁,也就别兜圈子了,兜了也没用。” “是啊。”孙氏这会儿也柔柔弱弱的抬起头了,满是埋怨的看了看对面的亲哥哥,低声说道,“家里头那么艰难的时候,也没看见亲舅舅上门来搭把手,这会儿好话坏话都说遍了,倒是让我心里头更加不踏实。” 这话更是说的孙有才低头,他哎了一声,看了看自家儿子和婆娘,咬了咬牙说道:“你嫂子就是想问问,能不能让志高借住几天,我们想让他上镇上读书。” 听见这话,孙氏眼神古怪的朝着兄嫂俩个看去,他们家什么情况她是知道的,断然不可能有那个钱来读书,“让志高读书?可是找好学堂了,说不定有校舍呢?” 孙有才更是抬不起头来了,讷讷说道:“还没找到,很快就能找到了。” 舅太太更是说道:“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想着平安不是跟着李老先生读书吗,咱志高也是聪明的,就算不能拜在老先生名下,跟着平安先学一些也是好的啊。” 孙氏心中憋气,感情说是借住读书,学堂学堂没找好,老师老师也没有,这是要赖在他们家,巴望着他儿子给教呢,说不定还想占了儿子的老师。 孙氏平时脾气好,这会儿也忍不住动了怒,冷笑道:“嫂子打的好主意,只可惜平安年纪小,当不了老师,再说了,志高也快十五了,半大小子住在我们家,那不是让人说闲话吗,到时候平白害了我们一家的名声,我是断然不能答应的。” 舅太太一听,跳起脚来骂道:“小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都能帮衬娘家,你倒是好,恨不得把你大哥踩在泥潭里,不就是借住几天,有你这么当姑姑的吗?” 姜氏冷冷一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她既然嫁进了我们家,那就是我们家的人,行了,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觉得不成的话,我这就让族长过来,让他跟你说道说道。” 36.踏青 孙舅舅一家来势汹汹, 走的时候却灰溜溜的, 但凡他们提出的意见,孙氏只是低头垂泪不说话, 姜氏就冷嘲热讽不配合, 章铃兰一脸气愤,剩下那个小的滑不溜丢, 看似客客气气,一脸尊敬,却压根不帮忙不接招。 舅太太倒是想要撒泼,但她嗓门一高, 章元敬就扶着姜氏大喊:“奶奶, 你没事儿吧,别因为这些事情着急,可别气坏了身体。” 姜氏更是捂着心口直喊疼,一边又要让李婶出去喊人救命,孙家吃过章家大族的亏, 哪里真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最后什么好都没讨到。 等出了章家的门, 舅太太忍不住唾了一口, 骂道:“什么东西,真以为多了不起呢, 哼, 什么读书?读书能当饭吃?我儿子还不稀罕。” 孙志高刚才沉默不语, 这会儿倒是气呼呼的说道:“娘, 你现在说这个有啥用,那我还能不能留下来啊?你不是说我能留在县城了吗?” 舅太太脸色尴尬,愤愤的骂了一句自家男人:“真是没用,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怪不得你妹妹都看不起你,留什么留,她们能让你进门吗,能给你饭吃吗!” 孙志高撇了撇嘴,心中却暗暗的想着那个表妹长大不错,比他们村的姑娘好看多了。 孙家来闹了一场,姜氏不觉得有什么,孙氏却心中羞愧,好几日都不得开颜,但羞愧过后该过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眼看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孙氏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 至少她现在有儿有女,只要孩子们平平安安的长大,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再也不用回家看哥嫂的脸色,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卖给人家做妾。 章元敬倒是并未把孙家放在心上,说到底,孙家家底薄,跟章家是不能比的,虽然是舅舅,但左邻右舍都知道当初的事情,就算是两家断了来往,也是都说孙家做事不地道。 倒是李老先生听说了这事儿问了一句,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概是丢了脸面,孙家再也没上章家的门,连带着过年的时候也没有来人,孙氏全当娘家人死干净了,提也不提回娘家的事情。 章元敬也习惯了,从他出生到现在,他娘压根就没有回过娘家,相比起来,他们跟族里头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族长有意为之,倒是显得两家越发亲近。 章元敬深知族长为何如此,在读书上越发用心,如今他认识的字多了,却还不能练字,就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看书。 李玉山主张读书万遍,并不让他看闲书,但挡不住当初他爹留下来许多书,每次念得累了,章元敬就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看一看,别的不说,至少对这个世界知道的更多了。 等到来年春意正浓的时候,李玉山倒是来了兴致,带着孙子和弟子出门登山踏青。 青州是丘陵和平原交界地带,所有的山都不高,附近最有名的是一座桥盘山,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山叫这个名字,毕竟山上一座桥都没有。 桥盘山也不高,但上头却有一座很灵验的寺庙叫青云禅寺,寺庙修建的并不富丽堂皇,但后山的石屋坑摩崖石刻十分有名,常有文人游历至此的。 前朝有名的大诗人也曾到此一游,还留下了“惯游山水住青州,行尽天台及虎丘。惟有桥上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的名句。 作为文人,李玉山也为家乡的这处名胜骄傲,他带着两个弟子几个下人,并未走常人走的大石阶,反倒是绕到了最里头的青石小路上。 青石满是岁月的痕迹,坑坑洼洼的随意铺成着,路旁多是松树,其间夹杂这一些野花野草,虽是错乱无章,却也显得生机勃勃。 章元敬婉拒了下人要抱他上山的意思,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爬着,李玉山见状也放缓了脚步,边走边说道:“这青云禅寺已有百年历史,前朝的时候也有名人大家前来拜访,只可惜这些年有些败落了,战乱的时候,后山的石刻都毁了大半。” 李子俊听了,开口问道:“爷爷,青云禅寺跟大钟寺相比如何?” 大钟寺是京城附近十分灵验的寺庙,香火十分旺盛,家里头章氏和钱氏没少去,李子俊陪着奶奶和亲娘去过几次,对烟雾缭绕大钟寺印象深刻。 李玉山摇头说道:“完全不同,哪来的相比,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李子俊撇了撇嘴,偷偷对章元敬说道:“这里的山这么矮,我三俩步就能爬上去。” 章元敬使劲的迈着小腿,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各处有各处的风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李玉山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孙子说道:“可见你白长这么大,还没有你师弟看得明白,等到了秋日,我再带你们来一次,到时候这里的风景才好。” 章元敬奇怪的看向老师,暗道这里不都是松树,到了秋天也没啥花样才对,偏偏李玉山但笑不语,愣是不告诉他们俩,还说道:“去年没来,倒是错过了盛景。” 章元敬更好奇了,忍不住问道:“老师,难道秋天这里会有什么不同吗?” 李玉山只是笑,故意说道:“等到了秋日,你看了就知晓了。” 章元敬只好咽下了疑问,正巧这时候旁边有个小和尚挑着水上山,李子俊快人快语的问道:“小师傅,这里等到了秋日有啥好看的风景吗?” 那小和尚一听,摇头晃脑的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就径直担着水走了,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章元敬看着,觉得这寺庙灵不灵他不知道,反正里头的和尚倒是挺有意思的。 桥盘山只有九十九个台阶,虽然带着个四岁的孩子,这路也很快爬完了,从后山的小路上去是一个凉亭,凉亭略往下是青云禅寺的外院,再往上就是内院和后山了。 李玉山没急着走,反倒是带着俩个孩子站在凉亭里头往下看,此处没有高树挡住视线,遥遥的能看见整个青州县城,青河像是一条缎带,弯弯绕绕的将青州县装饰起来。 李子俊看了看前头的寺庙,眼中带着浓浓的失望,显然,这穷酸相的寺院并不入他的眼,如今往下一看,倒是也惊讶的感叹了一句:“原来青州县这么小啊。” 章元敬看着,倒是觉得那寺庙古朴的很,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自然带着几分新奇,他往下看了看,试图找出章家的位置来。 李玉山长叹了一声,吟了一首诗,忽然转身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青河要流往何处?” 李子俊看了一眼师弟,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知道,青河是流往明湖的,去年我们从京城回来的时候,还经过了明湖。” 李玉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明湖的水又要流往何处?” 李子俊一噎,回答不出来了,李玉山也不在意,朝着章元敬看去。 章元敬想了想,回答道:“青州通明湖,明湖通运河,运河通南北,南起余杭,北至京城,流经大半个大兴王朝,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江五大水系,运河水系错综符合,各个节点流向不同,倒是说不清楚到底从哪里来,流往何处。” 听见这话,李玉山的眼中倒是出现了几分惊讶,他问起青河主要也是问孙子,毕竟对于几岁的孩童而言,能知道青河就不错了,谁料到一个从未去过明湖府的孩子能知道这些呢。 章元敬抓了抓耳朵,解释道:“我看过父亲留下的书,所以才知道这些。” 李玉山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阻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一条运河,当年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李玉山感叹了一句。 章元敬倒是笑着说道:“但也有诗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教多。” 李玉山挑了挑眉头,正要说话,却听见后头一声阿弥陀佛,众人转身,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光头和尚站在身后,笑眯眯的衣服弥勒佛的模样。对着众人双手合十微微行礼:“李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李玉山笑着回礼,显然对这个大和尚十分熟悉的模样:“了悟大师,一别经年,您还是老样子,只可惜老夫已经白发满面啦。” 了悟大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皮囊,有何区别?倒是李施主带来的这位小施主,说的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小施主,在你看来,这运河是好是坏?” 在了悟大师出现的时候,章元敬就做出了鹌鹑样,生怕人家注意他,谁知道这时候的和尚有没有火眼金睛,看出他是个穿越的货呢? 这时候被点名发问,章元敬却不好当自己不存在了,只好说道:“对于死去的亡灵,自然是坏事,但对于如今受益的百姓,却是好事儿。” 37.辩道 大和尚了悟法师邀请了他们一块儿来到后山的禅寺, 禅寺院子里有一个石桌, 旁边凳子与其说是凳子,不如说是乱石, 不过被人坐的光溜溜的, 看起来倒是别有几分古朴的味道。 大和尚悠悠然的跑了一壶茶,亲手给李玉山倒了一杯, 笑着说道:“这茶叶是佛祖身边的茶树所产,虽没有龙井出名,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李玉山慢慢喝了一口,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笑着说道:“离家多年, 这茶还是一样的苦,偏偏喝着却觉得静心。” 了悟大师笑了笑,淡淡说道:“大约常年听着佛音,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李玉山挑起眉头,忽然问道:“刚才我这弟子说运河当年为恶, 如今为善, 那在大师心中, 当年的隋帝是善还是恶?” 了悟大师慢慢喝了一口茶, 说道:“隋帝虽行了恶事,当年害了许多人, 绝无向善之心, 但如今看来, 这运河倒是成了他为世人留下的善果, 实属造化弄人。” 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却道:“隋帝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造运河纯属满足自己的恶念,即使如今运河与老百姓来说有些方便,怎么能说这是他留下的善果呢?这么说来,难道那个暴君倒是成了好人了,这让那些死去的百姓如何是想?” 了悟大师摇了摇头,说道:“老衲并未说过隋帝是好人,是善人,只说运河是他留下的善果,隋帝身为皇帝,不顾黎明百姓的死活,当年这运河不能算是善因,若他能让百姓心甘情愿,无伤无死的造出运河,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那就算是善果,也是一种伪善。”李玉山对这一点十分坚持。 “判断善的真伪,要从他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善,我们就认为是善;若是他没做,或者只是心里头想想,并未付诸行动,那么就不算。”了悟大师显然持不同意见,“若一个人行了善,无论他心中是否愿意,是否后悔,是否有其他的目的,也很难说他伪善。” 李玉山却又道:“我心中的善,与大师的不同。存心善,才算善,哪怕出了恶果,也不能说他不善;相反的,心中是恶,便是恶,即使因缘巧合成了善果,那也还是恶。”李玉山又说道,“天下最荒谬的事情,无非是存心为恶,反倒是成了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倒因为这个恶果受人崇拜歌颂,我每次看见运河的水,都如看见当年的血汗。” 李玉山似乎还觉得不够,继续说道:“俗话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世间种种,大多都是因为心怀恶念之人而来。” 了悟大师听了,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玉山啊玉山,我才是和尚,你如何比我还要唯心,还要主观,这么说来,好人杀了人便不用偿命了?” 李玉山喝了口茶,淡淡说道:“虽不能不罚,倒也需酌情处理。” 了悟大师却道:“你口口声声要问一个人的本心,但是世人有谁看得清善恶呢?人心复杂,善恶原本就是交织不分的,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旁人又能如何评断?就如隋帝,谁又能保证当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意,是为了黎明百姓呢?” “所以啊,无论是有心向善,还是不善不善,甚至是心怀恶念,但凡是最后行了善事的,也不管他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好意还是恶意,都算是善。”了悟大师倒是宽容的很。 李玉山不满的说道:“大师是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所以才这般宽容。” 了悟大师笑了笑,说道:“慈悲是慈悲,但也有分寸,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不因他的恶就否定了,这叫不以人废善。而那些说要行善,却一直没去做的人,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两回事,若是不付诸行动,那是不能算是入善的。” 李玉山觉得自己有些落到了下风,忽然转头问身后的两人,“你们心中如何想善恶的?” 李子俊满眼都是迷糊,显然是已经被他们绕晕了,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句:“平安,你说说看,说你的心里话。” 章元敬一副无辜的样子,不明白这个台风尾怎么就扫到自己了,他也想要假装听不懂,但李玉山和了悟大师都盯着他等着回答,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角,这才说道:“平安不懂别的,但若是我快饿死了,有人给我一碗粥,不管他是想要看笑话,还是存心为善,都救了我一条命;但若是一个人心中可怜我,怜悯我,却不给我那碗粥,那我就得饿死了。” 了悟大师一听,顿时朗声大笑起来,指着章元敬说道:“这孩子有慧根,老衲颇喜欢。” 李玉山也并不生气,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弟子,倒是跟大师有缘,哎,大师,这佛家不是讲究一个唯心,你说的这些话也太不唯心了。” 了悟大师却道:“当年释迦摩尼与何罗逻仙人论道,曾说,若能除我及我执,一切尽舍,是名真解脱。可见为人不能太执着,若是执着善因,认为心里头有善就是善了,那就是入了唯心的魔道,我佛慈悲,想必也是不喜的。” 李玉山也是一笑,又说道:“大师这番话,让我醍醐灌顶,想来往日倒是我执着了。” 了悟大师举起茶杯,但笑不语,李玉山喝了一杯茶,又哼哼的说了一句:“不过大师这些话,可实在不像是个出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那些家伙呢。” 了悟大师也不介意,指了指剩下的凳子说道:“让这俩孩子也坐下来喝杯茶吧,只是别嫌弃我这茶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玉山听了,便让身后的俩个孩子坐下,亲手给俩人倒了一杯茶示意他们喝。 李子俊早就渴了,拿过来喝了一口,差点没苦的吐出来,好歹是脸色扭曲的咽下去了。 章元敬有了心理准备,慢慢品了一口,上辈子咖啡喝多了,这会儿倒是觉得还好,虽然苦,但却带着一股子奇艺的清香,似乎让岁月的时间都慢了下来。 看着俩孩子的表现,了悟大师忍不住说道:“你这弟子适合我佛门,不如舍了我吧?” 李玉山撇了撇胡子,抚须笑道:“这可不行,别说我不舍得,就是我乐意,这孩子三代单传,他奶奶他娘还不得掀了你的青云禅寺。” 了悟大师一边说着可惜,一边摇了摇头,笑道:“可见你是个有后福的。” 李玉山也觉得自己挺幸运,虽说孙子的悟性一般,但挡不住弟子的好啊,这一年多看下来,他心中也是极为满意的,就算发觉许多时候弟子与自己意见不同,他也不觉得生气,反倒是觉得这孩子有主见,这么小就有自己的看法。 李玉山想了想,又问道:“大师既然这么喜欢这孩子,怎么也不给点见面礼,这可显得你悭吝了啊,不符合你青云禅寺方丈的身份。” 了悟大师被他挤兑了,反倒是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的嘴还是这么毒。” 随即想了一下,他忽然提议:“不如老衲来为两位小施主算一卦,就当是见面礼了。” 李玉山一听,就对俩个孩子说道:“还不谢谢了悟大师,大师的卦象可是千金难求,这些年早已经封卦,这次算是你们的运气。” 章元敬自然跟着李子俊起来恭恭敬敬的谢了一回,心里头却有些紧张,这个大师的观念跟他十分相似,但毕竟是和尚,谁知道会不会看穿他是天外来客呢? 迎着了悟大师的打量,章元敬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被道穿了来路。 了悟大师细细的打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这孙子也是读书的料,只是路被铺的太好了,有时候反倒是成了坏处。” “心气高并不算坏事,只是人生那么长,不管是你,还是你儿子,都照看不了他一辈子,有时候也得狠下心来,让他受些苦楚,才知道世间的艰难。” 李玉山听的心中一动,又是叹了口气,李子俊是他儿子的独子,他有心严厉,家里头也有老婆子和儿媳妇挡着。有些话老婆子他能说,但对儿媳妇却不能。 了悟大师又说道:“若是狠不下心,能够一直留在青州,说不得也是一种福气。” 李玉山眉头紧锁,最后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只是问道:“那我这个弟子如何?” 了悟大师一双眼睛朝着章元敬看去,后者心中咯噔一下,明明是个看起来脑满肠肥的胖和尚,但被他看了这一眼,倒像是被完全看穿了似的。 章元敬撑住脊背,没让自己避开了悟大师的视线,只让自己勉强稳住不露出异样来。 了悟大师看了许久,忽然微微一笑,意有所指的说道:“是个机灵人,他的心思怕是比你我都通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要什么,将来的路不需要你我操心,自然自己会走。” 李玉山差点翻了白眼,摇头说道:“你这说跟没说有什么不同,谁还不会自己走路了。” 了悟大师继续喝自己的苦茶,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可不一定,这世上啊,多少人活的浑浑噩噩,看不清别人的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38.习字 听了一肚子的玄乎话, 回去的路上李子俊悄悄的跟师弟说:“我觉得那个和尚神神道道道, 一点儿也不可信,不过咱老师好像辩输了。” 章元敬笑了笑, 也说道:“所以咱们别再提了, 不然老师要生气了。” 李子俊听了果然点头,心中却对和尚的话十分不以为然, 夸他会读书倒是真话,至于其他的完全就不可信,更别说到了小师弟这儿更加应付了。 章元敬原本还期待着秋日的时候可以上山看看神秘的风景,到底是怎么样的风景才能得到李玉山的称赞, 谁知道到了秋日, 一向还算强健的李玉山偶然风寒。 别看现代电视剧里头动不动就偶然风寒,没啥大事,在这时候风寒却是大毛病,若是不好好医治的话很容易变成致命的大病。 章氏自然是不放心让他再出门,更别说带着俩孩子去桥盘山了。 章元敬虽然觉得可惜, 却也没有执着, 反正他还小, 以后有的是机会去。来年春日, 章元敬终于满了五岁,已经痊愈的李玉山摸了摸他的手臂后背, 终于答应教他练字了。 为此, 李玉山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字帖, 弄的李子俊酸溜溜的, 私底下好几日都没好好跟章元敬说话,最后到底是没扛住小师弟的讨好,俩个人才和好了。 章元敬翻看着那本字帖,其实孩子一开始习字的时候用不了这么好的帖子,但自从青云禅寺回来之后,李玉山似乎更加看重他了,以至于怕他短了眼界,不肯用外头那些字帖。 章元敬知道感恩,也收下了这份好意,心中暗暗发誓要练出一个成就来,不能辜负了老师这些年来的看重和偏爱。 李玉山给的字帖是楷书,出自一位前朝的书法家,是楷书,书法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不得不说,看着就是一种享受。 每次章元敬看着都觉得心情澎湃,只觉得将来自己能练出这样的字的话,就算是不能考中进士,光靠着一首好字就不愁没饭吃。 只是开始练字,章家又多了一笔开销,这笔开销还不小,不管是笔墨纸砚其中哪一样,对于老百姓而言都是昂贵品。 之前李玉山他们给的见面礼就是笔墨纸砚,但章元敬看了看,觉得里头的墨水和纸张都太好了一些,用来给孩童练字实在是可惜了,便只取了笔和砚台来用。 也得亏之前卖雪月饼的方子得了一笔横财,如今两年过去,田地里头的出息也有盈余,虽然多了笔墨纸砚的花销,章家倒是不至于捉襟见肘。 章元敬一开始只买最便宜的纸张和墨水,但买一次也得将近一百文,省着点用也最多能用个十几天,相当于一天就得至少花费十文钱。 慢慢的,章元敬也摸索出省钱的路子来,先拿着毛笔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写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在纸张上练,一开始练大字,写满了大字就开始写小一些的,从大到小,一直到把一张纸里里外外正面反面都写满了,再也没有落笔的地方为止。 一开始姜氏心疼的不行,把孩子拉到身边说道:“平安,你尽管练字,咱家虽不富裕,但这点买纸的钱还是有的,用不着这么省着。” 章元敬一听,倒是笑着解释道:“奶奶,我不是故意节省,而是没有这个必要,你想啊,这白纸没用完就扔多浪费,再说了,我本来就得练大字小字,这是合理利用。” 姜氏不知道什么合理利用,但她还是记得当年儿子读书的时候,虽然也是正面反面换着用,但鲜少有用的这么彻底的,到底是如今家境不如从前,所以才会如此。 背着孙氏,姜氏偷偷对孙子说道:“你放心,奶奶这边还有钱呢。” 章元敬无奈,只好说道:“奶奶,真的不用,若是需要,我哪会跟您客气啊,我可知道您是最疼我的,有事儿肯定第一个跟你说。” 姜氏这才满意了,但还是偷偷给他塞了一两银子,让他自己拿着用,别太省了。 姜氏好歹还不知道笔墨的好坏,另一头的李玉山祖孙却看得出来,李玉山知道弟子的家境,倒是并不奇怪,反倒是觉得这孩子懂事儿,知道体贴家里,不像一些读书人,那是吃着家里头的肉,喝着家里头的血,还嫌弃不够他们给的不够多。 李子俊却没想那么多,第一天看见章元敬用这些笔墨的时候就皱了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弟,你的墨也太差了一些,用着屋子都要发臭了。” 纸张差一些,只有用的人知道,但墨差了,不仅仅容易花开,味道也不太好闻。 就像他们县城里头卖的墨,就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中等的不说多好,但至少闻着有一股子墨香味,这就是读书人口中的书香了。 最差的那一等,磨出来的墨水不好写不说,还有一股子臭味,写出来的字散了再久点味道依旧能够闻得出来,只是淡和浓的区别罢了。 据说那些富贵人家,用的都是香墨,不仅好用,写出来的字还有一股子香味,当然,那些墨块的价格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 章元敬笑了笑,也不太在意李子俊的话,他真要是个小心眼的人的话,早就跟这位师兄闹翻无数次了:“抱歉,师兄,要不我坐远一些吧。” 他这般退让,李子俊脸上倒是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砚台往他那边挪了挪,说道:“你用我的吧,这坏墨不但闻着臭,有一些还伤身体,你还小,要是因为这个坏了身体可就不好啦。” 章元敬笑了笑,倒是也没客气,说实话,书斋里头正规卖的墨块,伤身体倒是不至于,不过确实是有些熏人倒是真的。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李子俊的心情好了许多,勾了勾嘴角看起书来。 李玉山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两个弟子认认真真的模样,他眼中带着几分满意,走到他们背后看了起来。 章元敬更认真了,被老师站在背后盯着看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虽然这些年他已经被盯习惯了,谁让李玉山就收了两个徒弟呢。 看了一会儿,李玉山倒是皱起眉头来,开口说道:“平安,你握笔太用力了。” 章元敬微微一愣,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老师,用力不好吗,不是都说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吗?” 李玉山却摇了摇头,说道:“握笔用力多大,与你写出来的字的风骨毫无关系,反倒是用力太大,笔下的字容易僵,越是放松,落下的字才越是灵活。” 章元敬受教的点了点头,试着放松了一些,果然觉的落笔也轻松了许多。 李玉山见他一点即通,倒是更多了几分喜欢,看了看,又说道:“你握笔的位置也不要一成不变,写大字的时候,笔就要握的高一些,写小字的时候,则可以低一点,这跟平时吃饭拿筷子是一样的,拿的高,夹的也远。” 章元敬跟着试了试,果然是如此,不得不说,拥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是一件非常省心的事儿,这些事情或许写的多了,写的久了,他自己也能知道,但到了那个时候,写字的习惯也就养成了,再要想改就不容易了。 寒门难出贵子,不仅仅是因为眼界,更多的是缺少一个指路人,走了太多太多的弯路,人的一生时间有限,古代人的寿命更短,所以寒门出贵子的几率太低了。 章元敬由衷的感谢李玉山的无私教导,这是拜师的好处,是在外头学堂里头学不容易学到的,老师的一句话,能省了他许多功夫。 李玉山教完之后并为走开,先检查了一番孙子的功课,见他回答道十分顺溜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让他当场写了几个字,仔细的看了看,才说道:“腕力不足,明日开始,你悬着砚台练字,慢慢的,手就稳当了。” 李子俊早已经知道练字的辛苦,这会儿一听忍不住苦了脸。 李玉山一看,倒是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你这个作师兄的不肯吃苦不当榜样,到时候让你师弟赶上了,也没有什么好说道道。” 李子俊一听,果然升起几分斗志来,连忙说道:“练就练,虽然我不如师弟聪明,但好歹年长几岁,字肯定写的比他好。” 李玉山点了点头,更觉得当初收了这个弟子没错,不说弟子的天分,光是他的存在就让孙子更上进了,也不跟以前似的,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的厉害。 心中的念头一闪,李玉山又走过去看了看章元敬的字,看完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等平安练个一年,能够悬肘了,到时候也这样来,这样写出来的字才稳当,才有风骨,入木三分就是这么来的。” 章元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除了每天完成李玉山的功课之外,还给自己加作业,一开始练完只觉得手臂都抬不起来,渐渐的却习惯了,只是觉得右手都比左手粗了一圈儿,弄得他是不是就想着练一练左手,别弄出特别大的差距来。 39.科举 练字是一件需要坚持的事情, 急是急不来的, 章元敬每天只是耐着性子慢慢的练习,字也一点点从狗爬的模样变得能看起来, 到如今倒是也能帮左邻右舍写一个对联了。 要说起来, 孙秀才才是更加适合写对联的人,只可惜他心高气傲, 是绝对看不上周围那些个普通人的,是个人都有脾气,被冷淡了几回,上门去请他的人也就少了。 章元敬虽是个孩子, 却是李老先生的弟子, 字写的十分不错,更重要的是他待人客气,见人三分笑,满口叔叔婶婶的,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开心。 无形中, 章元敬用一幅幅的对联, 为自家赢了个好人缘, 口碑也不错起来。 在普通人眼中的好字, 在李老先生眼中却不堪一提,每日看了都不甚满意, 这一日也是如此, 看完之后就摇了摇头, 说道:“工整有余, 灵气不足。” 章元敬十分无奈,他练字至今也就三年,都是照着字帖来,哪那么容易写出好字来。 李玉山挑完弟子的刺,他又走到孙子身边,一看那字就更生气了,骂道:“怎么跟没吃饭似得,这些年都白练了吗?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李子俊脸颊涨得通红,不过他也被骂习惯了,只是低着头讷讷不语。 李玉山摇了摇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说道:“你们过来看看。” 说完提起笔来,却发现砚台里头没墨水了,章元敬十分有眼色的帮忙磨墨,李子俊也连忙帮忙铺好了宣纸,对着他讨好的笑了笑。 李玉山也不理他们,自己慢慢开始练字,别看他为人谦逊,平时处世也和善,但写的字却是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的豪迈,就算是不懂字的人,看一眼也知道比俩孩子的好太多了。 写完之后,李玉山似乎也挺满意,自己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如今你们的底已经打好,光是临帖就少了几分风骨,平时也得多用一些心思。” 一手好字对文人的好处是巨大的,在看不见考生姓名的情况下,字是最容易影响一个人喜恶的,若是写了一□□爬字,别管你的文采多么出众,初试恐怕就过不了。 章元敬和李子俊也知道这点,齐声乖乖应是,李玉山又盯着他们练了一会儿,一直到县令前来才甩手出去,吩咐他们继续练字,不可懈怠。 李玉山前脚一走,后脚李子俊就大大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说道:“老师真的越来越严厉了,昨天我爹还夸我写得好呢。” 章元敬微微一笑,暗道自家那位大师兄看谁的字都觉得好,他没接口,继续练字。 李玉山走到厅堂,果然看见县令大人已经坐在那儿喝茶了,这几年的功夫青州县令未变,还是当初的赵大人,不过赵大人跟李玉山的交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看见李玉山进门,赵大人就起身说道:“玉山兄,这次我来,是要多谢你啊。” 李玉山哈哈一笑,只问道:“怎么,河道成了?” 赵大人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点头说道:“多亏了玉山兄帮忙疏通,不然的话这个码头也落不到咱们青州县,哎,等码头建成,青州县的百姓可算是有福喽。” 这事儿还得从去年说起,朝廷有意发展河道运输,有意在明湖附近建立码头作为中转站,谁都知道码头的好处啊,为此明湖下头的县镇争破了头。 青州县能拔了个头筹,可不仅仅是有青河在的缘故,李玉山写出去的好几封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赵大人才会这般说。 李玉山倒是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是一件好事,但造码头的时候难免要征用劳役,赵大人,到时候你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赵大人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这个自然,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善待劳役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为了码头建造的事情,赵大人一想到码头建好之后,青州能够顺带着发展起来,到时候自己怕是有不少的功绩,说不定还能往上动一动。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只觉得热血澎湃,恨不得码头立刻就造好了。 等一杯茶下肚,赵大人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问道:“去年子俊已经成了童生,今年正好赶上府试,若是顺利的话,玉山兄就要有一个秀才孙子啦。” 李玉山听了,倒是淡淡一笑:“也不知道这小子学的够不够,不过他如今才十三,就算是下场练一练也是好的。” 赵大人一听,倒是笑着说道:“咱们青州县文风不兴,若是你的孙子都不行,还有谁人能行?玉山兄,你也太过自谦啦。” 说着,他倒是想到一事,又问道:“怎么不让元敬一起下场试试看,若是能过了县试,到时候跟着子俊一块儿去明湖府不是更好吗?” 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才摇头说道:“元敬如今才八岁,年级太小了一些,若是真让他侥幸考中了,怕是会骄傲自满,将来反倒是带累了前程。” 伤仲永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八岁的孩子还没定性,成名太早,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好事,尤其是这个孩子家中无男性长辈,也没有人能时时刻刻的劝道。 赵大人听了,却反驳道:“玉山兄,我倒是觉得你想太多了,元敬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都是个稳妥人,说一句你不爱听的,比你亲孙子可稳重多了,成名要乘早,早一些考中又有什么不好的,难道要拖到七老八十才好?” 李玉山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七老八十自然不行,只想着等他满了十岁,再去考试也更加稳妥一些,那时候年纪也不算大,若是顺利,也算是少年才俊,若是不顺利,多熬几年也不怕太迟,那时候他的性子也该定下来了,刚刚好。” 赵大人又问道:“你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元敬,我看着他稳重的很。” 李玉山却说道:“元敬确实是自小懂事乖巧,但正因为如此,有些时候反倒是容易钻牛角尖,聪明的孩子,就怕误入歧途。” 赵大人还是觉得他想太多了,摇头说道:“有你看着,他想要误入歧途也难。” 李玉山听着倒是笑了,指着他说道:“你这么急着让元敬考试,是想着县里头再出一个神童,好让你的考评好一些吧。” 赵大人也是跟着笑,说道:“这个我也不否认,主要是您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出色,哈哈哈,若不是老夫还在当官儿,恨不得抢一个过来。” 李玉山也跟着笑道:“那你可出手太迟喽,就算是羡慕也没有用。” 另一头,其实原本章元敬也有些跃跃欲试的,但听了李玉山的一番话,也知道他是真心为了自己好,想了想还是把去科举的心思压了下来,主要是他年纪太小了,这时候考中了秀才除了出风头之外,没啥大用处。 放学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章元敬依旧是最受照顾的,虽然他已经八岁大,但不管是姜氏还是孙氏,甚至是已经长成小少女模样的章铃兰,都还是把他当孩子照顾。 章元敬无法拒绝他们的好意,只好也给他们一人夹了一些菜,迎着几人慈爱的眼神把一碗饭吃的干干净净这才作罢。 吃完了饭自然有李婶和小翠收拾,章元敬想起一事,开口对姜氏说道:“奶奶,现在咱家还有余钱吗?” 姜氏一听,还以为他缺钱花了,说道:“还有还有,待会儿你跟奶奶来。” 章元敬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这是要给他私房钱呢,他连忙拦住,说道:“奶,我不缺钱花,只是这俩天听老师说,咱们青州的码头要建起来了,若是还有余钱的话,在那附近买两个铺子,过一段时间那边肯定猛涨。” 姜氏听了这话先是高兴,随即皱眉说道:“要是真的,那地方估计早就被官老爷分光了,哪儿还等着我们去呢?”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他早有准备:“所以咱们不买在码头,买那附近的,到时候虽然不如码头的位置好,但也差不离了。” 炒房向来赚钱,趁着码头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他们家还能分一杯羹,这也是靠着老师那棵大树的便利,不然就算是吃下去了,别人也能想办法让她们吐出来。 姜氏果然盘算起来,算了好半天却皱着眉头说道:“家里头倒是还有一些银子,但最多也只能买一个铺子,到底是要留一些做防备。” 章元敬倒是也没反对,说完了这事儿顺口问了一句:“奶,刚才我姐怎么了,眼圈儿红彤彤的,不会是你又骂她了吧?” 姜氏翻了个白眼,点了点他的额头说道:“我什么时候骂过她了?我还指望她嫁出去还能帮衬帮衬家里,对她好的都没边儿了。” 这话是夸张了,但姜氏确实是个明白了,自从有了孙子,对孙女和媳妇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虽然主要目的还是想着她们能为了孙子卖命,但结果还是好的。 章元敬哈哈一笑,搂住老太太撒娇道:“这我当然知道,这世上的老太太都不及我家奶奶,这不是怕我姐犯了什么错,气坏了您老人家吗?” 姜氏虽然知道他故意哄着自己呢,但也觉得开心,不过想到孙女那事儿,她脸色也暗淡下来,看了看外头没人,才偷摸着对孙子说道:“还不是那些不长眼睛的,之前你娘帮她相看的那户人家,没成!” 40.嫁娶 章元敬没料到是这事儿, 心中冷不丁咯噔了一下。如今他刚巧八岁, 章铃兰比他大七岁,下半年就该及笄了。虽然章元敬觉得自家姐姐还是个萝莉, 但在姜氏和孙氏看来, 她们家这都是大姑娘了,姑娘家的时间可是耽误不起。 大兴王朝的姑娘家, 大多都是十五六岁成家,及笄前后是最吃香的,但一般而言,都会在及笄之前就先把婚事定下, 及笄之后再教个一年半载的, 这时候出嫁刚刚好。 章铃兰模样端正,性格也好,女红也没话说的,但挡不住一个四角不全,没有亲爹。 这时候娶媳妇, 谁家不希望娘家能够得力一些, 章铃兰虽有个弟弟, 年纪却也太小了一些, 就算现在跟着李老先生读书,但谁知道能不能读出来呢, 毕竟李老先生的亲儿子一辈子才考了个秀才, 谁能保证他就能考中呢? 倒是也有上门来的人家, 但姜氏和孙氏左看右看, 都觉得不太满意,要么就是家里头太穷,兄弟姐妹太多,将来不知道有多少糟心事儿,要么就是孩子自己没出息,是个不上进的浪荡子,嫁过去将来也得跟着吃苦。 左看右看,孙氏倒是看中了一户人家,是县城里头一户布庄的独生子,姓周。周家布庄虽然不大,但也是县城里头的老字号了,这些年也算稳当。 最重要的是,周小老板的亲爹也早早的去了,算不上四角周全,两人谁也别嫌弃谁。 也是巧合,一次孙氏带着章铃兰出门买布,好不好撞见了这位小老板,周小老板便有些上心,求了寡母前来提亲,这可不是一拍即合。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姐姐的婚事,别说是他了,就是章铃兰自己也知道的不多,这事儿不是姜氏说起,他也就知道一个大概:“之前不是说快要定了吗,怎么回事儿?” 之前听到风声,他还想着等到休沐的时候去看看那个男人好不好,谁知道还没等到那天就除了变故。姜氏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愤愤:“也不知道攀了什么高枝儿,原本已经递了八字过来,打算去青云禅寺合一合,谁知道今日就急匆匆的过来,把庚帖要走了。” 章元敬也皱了眉头,问道:“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姜氏叹了口气,说道:“还没打听出来,不过向来也不外乎那几个。” 都到了交换庚帖的时候,一般来说就等于是定下来了,除非发现对方家的大毛病,或者合八字的时候大不好,否则就不会反悔了。 周家这事儿做的不地道,但好在两家的亲事还没宣扬出去,就算是不成了,到时候对章铃兰的影响也不算很大,否则的话姜氏哪儿那么容易让周家走人。 姜氏也知道自家的情况,叹了口气说道:“丫头是个好的,可惜她爹死得早。” 姜氏心中还是来气,若不是自家是女儿,她非得闹出去不可,女儿家就这点儿吃亏,“等你考中了秀才,举人,到时候他们家后悔都来不及,哼,到那个时候,我还看不上他们家呢。” 话虽如此,姜氏心中却也明白,她家乖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中,但丫头的时间却等不起,女子十八不嫁,家里头就得挨罚,到时候可坏了名声更加不好嫁人了。 姜氏越想越觉得亏大了,叹了口气,偷偷对章元敬说:“原本还想着,你姐姐嫁个好人家,还能帮衬帮衬你,现在看来,能安安稳稳的嫁出去,别拖累了你的名声就不错了。” 这话不难看出,姜氏老太太心中还是偏心的不得了,全是为了孙子着想。 章元敬十分无语,也不知道该感谢老太太的维护之情,还是怪她不把孙女当人看了。想到自家乖巧懂事,从小就分外照顾他的姐姐,会因为家庭原因嫁不出去,或者随随便便嫁一个人,章元敬心底就过不去。 蓦地,他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开口问道:“奶奶,如果我考中了秀才呢?” 姜氏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皱了皱眉头,摸着他的头发说道:“哎呦喂,我的乖孙,考秀才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你看隔壁孙秀才,也是快三十的时候才考中的。” 章元敬却固执的问道:“要是我考中了,姐姐的婚事是不是就好谈了?” 姜氏虽然不信他能考中,但还是笑道:“那可不是,秀才的亲姐姐,到时候上门来提亲的人,肯定能把门槛儿都踩烂了。”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动,慢慢变得坚定起来,他没办法让家里头一下子变得富裕起来,却可以尽自己努力拼一把,章铃兰的年龄放在那里,时代注定了局限性,他是不介意养着姐姐一辈子,但真等到他出人头地的那一日再出嫁,恐怕章铃兰自己个儿都不乐意。 打定了主意,章元敬就琢磨着怎么对老师开口,原本老师提出晚几年科考,章元敬也是赞同的,但是现在看来,什么打磨,什么藏拙,对他来说都太不实在了。 若他是李子俊,打磨打磨,一朝成名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不是,他姐姐正是豆蔻年华,等不起那么多年。 这次驳了老师的意思,恐怕他心中会有气。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意,第二日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李玉山。 如他所料,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开口就问:“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可是家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是银钱的话,你不需为此担心。” 章元敬摇了摇头,若只是缺钱,他倒是还可以跟李玉山开口,但姐姐的婚事却不成。 李玉山对他确实是没话说,话里头甚至有资助他科考的意思,章元敬也知道隐瞒最容易出误会,原本没啥事情,瞒着瞒着就成了疙瘩:“老师,家姐快要及笄了。” 李玉山一开始没明白,还问道:“这跟你考试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嫁妆不够?” 但很快的,李玉山就反应过来,他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爷爷了,男婚女嫁的事情也知道一些,想到章元敬的家庭情况,忍不住叹了口气。 章元敬笑了笑,又说道:“老师,科考不可能一帆风顺,如今我年岁是小,但考一个秀才已经很了不得了,有了这个功名,我姐姐也能找一户好人家。” “考完之后,我定然回来寒窗苦读,不会再因为家事分心。” 这要是章元敬的心里话,他是穿越了一辈子,但他上辈子也不是什么文豪大学者,读书到现在全靠着一腔努力和好记性,能考中秀才就不错了,想要考举人和进士的话还差得远了。 听他这么说,李玉山反倒是说道:“怎么,我的徒弟,难道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章元敬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老师,您可真看得起学生,我连策论都没怎么写过呢。” 李玉山也是个多变的,听了之后哼哼一笑,骂道:“你知道就好,策论都没写过几篇,你哪儿来的自信就能考中秀才?万一不中呢,不是白白让家里人失望吗?” 章元敬摸了摸鼻子,暗道老师也太善变了,说不定他家师兄有时候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是跟他学的,但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厚着脸皮说道:“去年师兄考试的时候,老师不是说过,我要是去的话铁定能中吗?再说了,就算是没中秀才,能中一个童生也是好的。” 童生虽然不算功名,但好歹也有一些地位,能让人看到他的学习成果。 李玉山听了,却带着几分不悦,伸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骂道:“我李玉山的弟子,怎么可以这般没有志气,你若是只考了个童生回来,到时候也别叫我师傅。” 得了,好话坏话都让他说完了,章元敬还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儿。 虽然心底还是不希望这孩子走的太快,但李玉山到底是个开明之人,也没有狠拦着,反倒是对他抓的更紧了,针对县试来了个考前培训。 背地里,李玉山把这事儿告诉了章氏,还感叹了一声:“平安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只希望他这次能够顺顺利利的,让那章家姑娘顺利出嫁。” 章氏翻了个白眼,说道:“重情重义还不好,我最是看不惯那些个读书人,连兄弟姐妹的死活都不顾,只一门心思读死书,这种狼心狗肺的,读出来又有什么用?” 李玉山觉得自家媳妇脾气越来越大了,摸了摸胡子说道:“我又不是说平安不好,只是太过于重情义,将来怕他因此误事。” 章氏却觉得自家老爷才想太多:“你就是想太多,平安心思明白着呢,之前也是,他能考中为啥不让去,难道一定要等到七老八十才好?” 李玉山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晚几年,到时候考试也更有把握,说不定能中一个小三元呢,到时候对平安也有好处。” 章氏却道:“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颜面,哼,你怎么知道平安现在就考不中?” 李玉山无法,只好摆了摆手说道:“得得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跟你争。” 章氏也不想理他,自己靠在床头琢磨起来,章铃兰那姑娘她也是见过的,虽然内向腼腆了一些,也不失为一个好姑娘,只可惜亲爹去得早,家里头能给的嫁妆估计也不多。可胜在亲弟弟眼看着要出息了,她盘算着家里头的亲戚,想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 41.县试 天蒙蒙亮的时候,章家几个女人便早早的起来了, 该收拾的东西昨日已经收拾好了, 她们看了看还静悄悄的房间, 对视了一眼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耳朵却忍不住听着外头的打更声, 生怕万一错过了时辰。 等章元敬一觉睡饱起来的时候, 出门就瞧见三双亮堂堂的眼睛, 如果不是他心理素质好真得吓一大跳,“奶奶, 娘,大姐, 你们怎么这么早?” 姜氏哪里敢说她们心里头记挂着不放心,只是说道:“也不早啦,可要吃点什么?” 章元敬自然明白她们为什么起得早, 跟着去吃了顿干饭, 看着时间差不多就出门了, 这次姜氏怎么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去, 阖家坐上了马车。 章铃兰坐在弟弟身边, 看着他稚嫩的模样百感交集, 她是知道的, 弟弟因为自己才想要去搏一搏,甚至为此让他师傅都不开心了。 考场外头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搜身, 章元敬跳下马车, 拎着自己的考篮, 劝道:“奶奶,等我进去你们就回家休息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如今虽然不冷,但您年级大了,可千万别在外头等着,不然孙子在里头考试也不安心。” 姜氏原本是打算守着呢,听见这话倒是不敢了,忙说道:“好好好,奶奶看着你进门就回家去,你可千万别分心,不过咱们尽力就好,可别太在意了。” 旁边的章铃兰也说道:“弟弟,注意身体,我们在家里头等你回去。” 章元敬摆了摆手,走到考场外排队,因为只是县试,搜身的倒是不太严格,至少他带着的烤饼还是完完整整的带进去了,只是被戳了好几个洞。 科考的棚子大小均同,坐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为正门,叫「龙门」,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 章元敬上辈子曾看过一本小说,里头身穿的人还能参加科举,放到大兴王朝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先不说履历要写明本身姓名,年岁,籍贯,体格,同时填写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履历,过继的人还得要写本人亲生父母三代。 往上三代都得查明,但凡有一点不对就进不了考场的大门,比现代的公务员审核还要严格。查明之后,也不是你就有资格报名了,考试之前还得找一位禀生来为你担保,保证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 就像章元敬,他找到就是前几科的一位禀生,为此还给了五两银子的认保费,不得不说,秀才是穷秀才,但禀生可不穷,不但能拿到朝廷的粮食,还能赚外快。 当然,这个外快的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出事的话担保的禀生也会被连带,轻则革去功名,重则丧命,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一般还不乐意担保。 坐在上头的县官正是熟人赵大人,唱保到章元敬的时候,这位大人还抬头看了一眼,眼中多是善意,只是考场之上,他也不好有任何的亲近之意。 等唱保完毕,确定人员无误,考生们才可入座。章元敬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考棚,确定没有太过漏风的地方才放心了一些。 坐下之后,他拿出热茶先喝了一口暖暖身子,现在才是二月,真实寒风刺骨的时候,应该感激赵大人还算仁慈,考棚至少是能够遮风挡雨的。 等身体暖和了一些,章元敬才把自己的笔墨纸砚取出来,县试考场是不给准备这些的。 一切准备就绪,等看到试卷的那一刻,章元敬倒是放松下来,县试第一场为正场,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题目、诗、文写法皆有一定格式,全卷不得多于七百字。 说到底,这其实就是考验考生的背诵能力和书法基础,基本上只要是扎扎实实读过几年的都不用太担心,毕竟这只是秀才试的第一场。 仔细看过考题之后,章元敬拿出草稿纸开始写起来,大概是太投入了,以至于衙役在前面来回巡逻了三遍他也没发现。 写完之后,他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忌讳,没有失误,才开始誊抄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字体显得干净利落,字的间距几乎无差。 中间啃了一顿干粮,誊抄完毕又检查了一遍,交卷的时间也差不离了。县试的时候是不给蜡烛的,必须在日落之前交卷。 被分批放出考场的时候,章元敬倒是觉得自己的状态还好,只是坐了一天有些疲倦,其他一切正常,不像有些个考生脸色都白了,一看就知道没考好。 “平安。”一个声音响起来,章元敬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很快就走出了一圈儿考生的范围,被稳稳当当的放到了马车上。 章元敬抬头一看就乐了,笑道:“林二叔,你怎么来啦?” 章明林笑了笑,见他脸色还好才放心的驾车往回去,一边说道:“就你奶奶那身板,过来哪能接你,别到时候自己弄出个好歹来。下次你考试就喊我一声,你林二叔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章元敬笑了笑,也没推脱他的好意。回到家中,孙氏刚要问他考的好不好,姜氏已经截住了话茬,对孙氏使了个眼色,心肝宝贝的搂着乖孙说道:“累了吧,累了就先去歇一歇。”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今日这场应该考过了,后日还得再去。” 考试的成绩明日才能出来,第一场过了才能参加第二场第三场,不过章元敬对自己倒是有信心,所以才说了这话。 姜氏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关心成绩的样子,哄着他吃了东西快去歇一歇,等他走了之后,姜氏才瞪了一眼孙氏,骂道:“有什么好问的,若是考得好,还得接着考,若是考得不好,你问了不是让咱们平安心里头难过吗?” 孙氏刚才也是一时口快,这时候也说道:“我这不是没想到吗,哎,李老先生都说咱们平安学得好,说不定这次真能考中呢?” 姜氏自然也希望孙子能够考中,不过还是说道:“满天下也没听说过八岁的秀才,平安为了什么要考试你这个当娘的还不知道吗,别问别说,别让孩子到时候伤了心。” 孙氏点了点头,也把这话听进去了,姜氏满意了,又看了眼章铃兰,敲打了一句:“铃兰丫头,你可得记得你弟弟这般辛苦是为了谁,将来可不能忘了他。” 章铃兰也连忙说道:“奶奶,我都记在心里头呢,弟弟待我好,我从小就知道。” 章元敬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起床,果然就接到了第一场的结果,他不出意料的通过了。 姜氏和孙氏却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似得,原本她们并不认为自家孙子儿子能够中,谁知道第一场顺利的通过了,还是第二名,顿时兴奋起来。 一开始有多么不相信,现在就要多么的坚信,姜氏和孙氏的状态完全翻转了个身。幸好她们不肯影响到了孩子,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之情,章元敬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 除了第一场,后面两场章元敬没让家里头的老人再送,倒是章明林自告奋勇,成了专业的陪考人员,别说,身强体壮的男人在科举的时候十分得用。 相比于第一场,后头的两场就要难一些,第二场要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不得误写添改,第三场则试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默写前场「圣谕广训」首二句。 虽然还没有摆脱背诵的范围,但要求却高了许多。第一场的时候就刷下去一批人,第二场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场,考生已经是首场的三分之一,可见童生考试虽然不难,但如果基础不扎实,想要糊弄过关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科举是个体力活,就算章元敬向来身体好,鲜少生病,第三场结束的时候出来,也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实在是天气有些冷,里头又没有炉子,带进去的热水也早就冰凉,还得在一个地方窝着不能运动。 一看见章元敬的脸色不大好,章明林连忙把他抱上了车,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喂他喝下。暖呼呼的热水下肚,章元敬果然觉得好受了一下,原本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也开始复苏了:“林二叔,谢谢你,在外头也冻着了吧。” 章明林哈哈一笑,说道:“我哪儿怕这点冷,走吧,你奶奶你娘估计该等急了。” 说完他一驾牛车,想了想又回头说了一句:“要是觉得冷的话,你把手伸到我衣服里头去,你林二叔身体壮实着呢,能帮你暖暖手。” 章元敬微微一愣,实在是两辈子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最后也没把手伸过去,只是靠在章明林身边暖和一下。 温暖的感觉穿透衣服传来,章元敬闭目假寐,心中却记下来这份情义。 42.名次 “这是怎么啦!”虽然不能去考场门口等着,但姜氏三人哪里睡得着, 这会儿正在门口守着呢, 一看见章明林抱着自家孩子下来, 顿时紧张起来。 章明林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道:“大概是累了, 睡了, 我摸过额头没发热, 让他睡一会儿吧,你们看着一些, 若是发热的话就去喊大夫。” 章明林也没让她们接手,自己抱着孩子走进房间, 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到了被窝里头,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别让他睡太久,待会儿起来喝点热乎乎的再睡也不迟。” 姜氏见他要走, 连忙送了出去, 笑着说道:“明林啊, 这次多亏你了。” 章明林摆了摆手, 不在意的说道:“平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说句实在话, 在我心里头他跟自己儿子也没啥两样, 眼看着他要出息了,这点忙算得上什么。” 说着, 他想到章家的处境, 又添了一句:“婶儿, 要有事儿你尽管叫我,咱们俩家还客气什么,这么些年了,也没人会说闲话。” 姜氏答应下来,送走了章明林才回到房间,就看见孙氏已经小心翼翼的帮着孙子脱了外裳,给他塞好了被子。 姜氏还是有些不放心,自己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热才松了口气,埋怨了一句:“朝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时候天气多冷,幸亏没下雨,不然得多少人生病。” 说着,她又想到自己的亲儿子,当年章明亭可不就是因为一次府试生了病,从那之后好好坏坏,一直也没有痊愈,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一场风寒就直接去了。 这么一想,姜氏更担心了,皱了皱眉头说道:“还是把他喊起来喝一碗姜汤吧。” 孙氏还有些犹豫,毕竟孩子看着睡的香,一看就知道累的狠了,她实在是不忍心喊他起来,但姜氏已经手脚麻利的出去端了一碗姜汤进来,轻轻拍着章元敬叫道:“平安,起来喝了姜汤再睡,奶奶加了很多红糖,甜着呢。” 章元敬半睡半醒的喝下了这碗热乎乎的姜汤,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原本他并不觉得很累,但这会儿却有些不乐意醒过来,大概是靠着章明林的后背太有安全感了。 虽然带着成年人的心理年龄穿过来,但一家从老到小都是女人,在这个男权的朝代,章元敬不由自主的代入到保护者的身份中,不得不说,他偶尔也想要偷懒一下。 等他睡饱了醒来,姜氏已经急的嘴角冒泡,差点没出去请大夫了,一看见他醒来就松了口气,说道:“平安,你可算醒了,刚才喊你也听不见,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章元敬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奶奶,我就是有点困。” 姜氏贴了帖他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才笑道:“可不是吗,这考了三场,每次一进去就是一整天,就是大人都吃不消,我听说好几个人都病倒了,幸亏咱平安身体好,就是多睡了一会儿,你现在可饿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章元敬还是觉得浑身懒洋洋的,但还是听话的爬起来吃了点东西,等有了东西垫垫肚子,他倒是不觉得困了,趁着有时间就把自己的卷子默写了出来,打算第二日带过去给李老先生瞧一瞧。不过写完之后自己一看,倒是又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只是默诵,没什么争议点。 放好了书卷,章元敬索性又回房睡了,第二天早早的起来打算去李家读书。 姜氏和孙氏都有些意外,却听他说:“反正已经考好了,若是考中了,我还得为后头的府试做准备,若是没中,自然更要苦读,反正在家待着也是待着。” 他这么一说,姜氏和孙氏也就不拦着了,只是出门之前,姜氏又硬是让他灌了一碗姜汤,势必要将一切受寒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热乎乎的姜汤下肚,章元敬只觉得身上的厚衣裳都要穿不住了,又不敢坐在外头吹风,只好扯了扯塞得严严实实的领口。 等李子俊看到他的时候,也惊讶的叫了一句:“小师弟,你怎么来了?你昨天不是去考试了吗,不在家等着成绩出来?” 章元敬只好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李子俊听了,笑道:“你倒是心大,怪不得爷爷说我不如你,我考试的那年别说是读书了,坐下来的心思都没有了。” 里头的李玉山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倒是朗声笑道:“你知道就好,平日里只会说我偏心,现在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了吧。” 李子俊笑了笑,拉着章元敬往里头走,一边说道:“虽说我是有些不如小师弟,但老师你还是偏心,这一点你也不能否认。” 李玉山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的弟子,摸了摸山羊须问道:“考得如何?” 章元敬挺直了小身板,回答的倒是毫不客气:“不出意外的话能过。” 李玉山哈哈一笑,说道:“你倒是毫不谦虚,行了,既然觉得自己能过,就得更加刻苦读书,到了府试院试,可不像县试那么简单。” “是,老师。”章元敬恭敬说道,坐下来之后果然收了心开始读书,倒是比以前更加专注一些,李玉山看着心中满意,倒是去了一些之前的担心。 照旧检查了一番功课,李玉山便开始将策论,主要是两个孩子都即将考到,最近他显然加大了策论的课程时间,针对他们的弱项在讲解。 “好了,你们各写一篇策论给我,若是有不明白的,就过来喊我。”李玉山讲完了今天的内容,布置了当庭作业,这才施施然的离开了。 等他一走,李子俊就偷摸着问道:“小师弟,你真的不想去看看自己的成绩吗?” 章元敬笑了笑,还是说道:“我们还是先把策论做出来吧,不然老师会生气的。” 李子俊撇了撇嘴,说了一声无趣,到底是不敢撺掇着章元敬逃课,只能讪讪的回去写作业了,李玉山对他可严厉多了,要是写的不好可是要挨揍的。 另一头,李玉山看着来人,惊讶的问道:“这个时候,赵大人怎么过来了?” 赵大人朗声一笑,说道:“你可猜到我为何而来?” 李玉山一想,立刻问道:“莫不是成绩这么快就出来了?” 赵大人笑而不语,坐下来品了一口茶,才说道:“昨晚连夜就赶出来了,今天拆了弥封,一看,你猜怎么着?” 李玉山倒是镇定的很,只是摸着自己山羊须的手更加用力了,差点没把自己心爱的胡子扯下来:“我猜,必定是看见元敬的名字了。” 赵大人指了指他,又问道:“你的弟子,榜上有名并不奇怪,但你猜猜看他是第几名?” 听了这话,李玉山倒是认真了一些,想了想说道:“元敬的记性极好,三岁的时候就能背诵三字经,寻常的书本,念过一遍也能记下一个大概来。” 看了一眼赵大人,李玉山继续说道:“更难得的是,他向来有耐心,我让他一本书背诵百遍,他绝对不会偷奸耍滑背99遍,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却比子俊更耐得住性子。若是院试,我倒是说不好,若是县试,考中个前十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大人一听,顿时哈哈笑道:“你猜的可准,元敬的字端正俊秀,文章也是丝毫不差,几位监考一致觉得,这一份卷子可得案首。” 听见这话,李玉山才终于有些失色,皱眉说道:“案首,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赵大人倒是笑道:“这孩子是你的弟子,学了这么多年,原也是有天赋的,得了案首也不稀奇,倒是他若是每中,我倒是要怀疑怀疑了。” 李玉山挑了挑眉头,笑道:“你倒是不怕有人说你假公济私。” 赵大人反倒是笑道:“有人不信,那就让他跟元敬比一比,到时候只怕是丢了大面子,再说了,谁不知道元敬是你的弟子,若是不过县试才不服众。再有一个,他如今得了县案首,之后说不定还有府案首,院案首,了不得给你拿一个小三元回来。” 李玉山一听,倒是也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你这般自夸,也不怕成了井底之蛙,再说了,风头太盛,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儿。” 赵大人却道:“你就是太小心,文人啊,名声大才好,不然谁知道你是谁?” 李玉山叹了口气,说道:“在青州县,有你我护着固然没事儿,但是这孩子以后迟早要离开青州的,到了那时候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这么一说,赵大人也跟着感叹起来,当年他科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出现过那种事情,两人对视一笑,赵大人又说道:“也不能为了那些没影子的事情,硬生生压孩子的名次吧。” 李玉山也笑了,摇头说道:“不过是一次县试,也是我老了,常常想的太多了些。” 赵大人也跟着笑起来,起身说道:“得了,消息送到了,茶也喝了,那我先走了。” 李玉山亲自送了他出去,原本想回去告诉弟子,但念头一转,倒是并没开口,只等着他自己看了榜单知道,若是骄傲自满的话他可得压一压。 43.远行 章元敬还不知道家里头有这么大一个惊喜在等着自己,比起学诗词歌赋时候的吃力, 学起策论来他倒是觉得简单许多, 毕竟写了那么多年的文稿, 这会儿熟悉了规则,进度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连李玉山都不得不感叹他的天分。 李玉山哪里知道, 虽然是靠着打油诗拜了师, 但章元敬难免现代人的思维,诗词歌赋真的是从头开始学起, 但策论不同了,有着成熟的世界观, 看了那么多的史书,听了那么多的评书,这时候都派上用场了。 只可怜了李子俊是个真小孩, 这会儿被李玉山盯着每日读书, 只觉得痛不欲生, 每次看见章元敬的眼睛都是红彤彤。 章元敬无可奈何, 他如果不认真学习的话, 之后的府试院试还真不一定能过, 青州虽然文风不兴, 但那是因为战乱过去的时间不久,这地方偏远还未恢复, 明湖却不同了。 带着自家师兄的怨念, 章元敬照旧准时离开李家往回走, 只是这一天刚到巷子口呢,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等到了门口一看,赫,他们家挤满了人。 从小到大,章元敬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人满为患的场面,实在是一家子的寡妇,就算是不忌讳的人家,也不好往他们家来凑热闹的。 “哎呦,我们的小秀才回来啦。”一个女人大笑着说道,笑得花枝乱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他多么熟悉呢,伸手就要摸他的脑袋。 章元敬算是明白了,他飞快的躲开,只是装作一脸害羞的模样:“三姑婆,你在喊谁呢?” 三姑婆哈哈笑道:“咱平安还这么谦虚,大伙儿都看到了,你可是县里头的第一名,叫,叫什么案首,那不就跟状元似得,我就说,这孩子小时候看着就机灵,这可不是出息了?” 章元敬一头冷汗,县试跟状元有可比性吗?“三姑婆,我连府试院试都没去,不说秀才,连童生都还不是,您这可是折煞我了。” 三姑婆也不太懂什么什么试,只知道考了第一名肯定是有出息了,扯着嗓子又要说话,幸好姜氏反应过来,笑呵呵的说道:“大伙儿的好意我收下了,不过平安累了一天,这会儿也该歇一歇了,后头还要连着考试呢,总不能让孩子歇息也歇不好对吧。” 虽然不满意不能跟未来的秀才公多说说话,但姜氏的话也有道理,一伙儿人溜溜达达的走了,眼看最后一个走出大门,平安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他娘一把搂在了怀中,哽咽的声音中带着喜悦:“我的平安,你拿了第一名。” 章元敬有些无措的被抱在怀中,伸出手拍了拍孙氏的后背,安慰道:“娘,这是好事儿,你怎么还哭了?” 孙氏擦了擦眼泪,含泪笑道:“娘只是没料到,咱平安这么快就出息了。” 姜氏翻了个白眼,直接把悲春伤秋的媳妇推开了,摸着孩子的脑袋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美,乐滋滋的说道:“你爹是个读书的料,你也是,眼看着咱平安就是秀才公喽。” 章元敬只好又解释道:“要考过了府试才算是童生,考过了院试才算是秀才。” 可挡不住姜氏完全不听啊,美滋滋的已经幻想到以后封妻荫子的画面了。 章元敬心中无奈,幸亏姜氏没提出要大宴宾客什么的,不然他还不得头痛死。也是他想多了,姜氏那么抠门的人,哪里不知道现在请客收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看见人家上门都是空着手的话,光图粘粘喜气,压根一毛不拔。 真要办酒席,那也得等乖孙真的中了秀才,到时候看那些人还好意思光着手上门。姜氏心中打好了主意,一边忙不迭的催着孩子去洗漱休息。 等孩子走了,孙氏才压低声音说道:“娘,刚才有人问我打听铃兰的事儿呢。” 姜氏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道:“先不急,铃兰丫头年底才及笄,到时候咱平安的成绩也出来了,若是中了,你女儿难道还愁嫁不成?” 孙氏有些担心不中,但看着婆婆信心满满的样子也不敢说出来触霉头,反过来一想,就算是不中,至少也得是童生吧,八岁的童生也不错了,铃兰相看人家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人挑。 县试在青州就能考,府试却得去明湖府,虽然路不远,也就是一两日的路程,但问题是章元敬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谁放心让他一个人出门呢。 章元敬倒是很镇定,安慰家人道:“到时候已经是四月,天气不冷不热,而且子俊师兄也得去明湖府赶考,到时候我们一块儿走,也安全的很。” 姜氏却还是不放心,说道:“你子俊师兄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到时候虽然有下人跟着,但哪里能看顾得了两个人,哎,不成,要不还是我陪着你去吧。” “娘,那哪儿成,还是我去吧,我好歹年轻一些。”孙氏也跟着说道,但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合适,她是年轻,正因为年轻才麻烦。 章元敬无奈,出去走了一圈儿就把这事儿解决了:“奶奶,娘,你们别争了,林二叔答应陪我去,他以前在明湖府干过活儿,对那边熟着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孙氏犹豫的问道:“会不会太麻烦林二哥了?” 倒是姜氏看的明白,笑道:“也成,我就知道二小子是个好的,咱们也不亏他,他少了多少工钱,到时候咱们家给补上不就成了。” 章元敬也是这个意思,虽然有情分在,但该给的还是要给,不然情分迟早都得坏了。 那头李玉山听了这事儿,倒是也笑了,说道:“原本还打算给你派一个小厮,不过你叔叔跟着也好,你自己也自在一些。” 章元敬也是这个意思,比起一个陌生人帮忙打理琐事儿,那肯定不如自家林二叔啊。 章明林听了这事儿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一回头她媳妇就抱怨上了:“怎么你就直接答应了,这不是手头还有活儿吗,去一趟明湖府怎么也得耽误个十几天吧,那得耽误多少活儿,少了多少工钱?” 她只敢低声埋怨而不是大吵大闹,那是知道全家人,包括她那挑剔的婆婆都喜欢隔壁那个小孩儿,怕真说错了话会挨罚。 章明林向来知道自己媳妇的小心思,叹了口气,说道:“平安要看着要考中秀才了,我松一松又会怎么样,当年他爹那么照顾我,这也是我该做的。” 林二媳妇张了张嘴,心想说那个章明亭都死了多少年了,再说了,这些年照顾的还不够多吗,简直是比对亲儿子还好了。但想到当初的一巴掌,那被送回娘家反省的恐惧,她又把一肚子的委屈咽了下去,“我也没说不该,但你好歹误了工,他们就没啥表示?” 章明林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了,算辈分,他还是平安的叔叔呢,难道还图那么点钱,他们家也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啊:“好了好了,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还奔着钱去?” 林二媳妇一听,抱怨道:“要是有钱的话,咱儿子也能去读书,说不定还能考中呢!” 章明林嗤笑了一声,不是他看不起自家儿子,就那屁股坐不住的样子,别说读书了,就是识字都是他逼着去的:“你儿子压根不是那块料,别想了。” 林二媳妇不干了:“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啊,有你这么不为了孩子着想的爹吗,再说了,隔壁家的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就算是考中了也就是个秀才,你看看孙秀才,这都多少年了还是秀才,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 章明林却道:“别拿平安跟孙秀才比,平安八岁就能过县试,他姓孙的成吗?哼,就平安那聪明尽头,至少也能考一个举人回来,到时候看你酸不酸。” 林二媳妇冷冷一笑,斜眼看着他:“得得得,那我就等着那一天,哼,就是不知道他出息了,能不能来孝顺你这个隔了房的叔叔!” “懒得理你。”章明林一摔门出去了,气的他媳妇捂着心口暗骂不已,只觉得隔壁一家子都是狐媚的,把她相公的心都勾走了。 偏偏这时候她小儿子章元泽在门口探头探脑,“元泽,你干嘛呢?” 章元泽被抓了包,笑嘻嘻的说道:“娘,你是不是又跟爹吵架了,我在外头都听见你声音了,你俩吵什么呀?” 林二媳妇眼睛一红,拉着儿子说道:“阿泽,你爹那个没良心的就顾着隔壁的,你以后可得给娘争点气,娘就全靠你了。” 结果章元泽一听,惊讶的说道:“又是为了平安,娘,你是不是又偷偷说平安坏话了?平安多好啊,家里头有一个果子都惦记着拿给我吃呢。” 章元泽说着还舔了舔嘴角,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美味,一转身说道:“这会儿平安应该在家,我去找他玩儿去了,娘,不回来吃饭啦。” 林二媳妇喊了一声也没把人喊住,气的更是喘不过气来,这还是她生的呢,一颗果子就被人骗了过去。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未来的日子都没盼头了。 隔壁的几个媳妇听见这边的动静,对视了一眼纷纷看了笑话,她们也是不明白,平安虽说年纪小但懂事儿,怎么就这么招她恨了! 44.运河 “小师弟,这儿这儿。”李子俊大声招呼道, 生怕章元敬没看见自己似的。 章元敬露出笑容, 带着章明林走了过去, 看了看李子俊身后的行李,笑道:“师兄, 让你久等了, 这位就是我林二叔, 林二叔,这位是我师兄李子俊。” 李子俊平时看着挺高傲, 这会儿倒是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林叔叔好。” 一听这话,章元敬扑哧一笑, 连忙解释道:“林二叔姓章,因为名字里头有个林字,又排行老二, 大家林二林二的喊开了, 所以才叫林二叔。” 李子俊脸上顿时有几分赫然, 章明林倒是不在乎, 在外头人家都喊他林二, 以为他姓林等也不在少数, 他也已经习惯了:“没事儿, 就是一个称呼,李少爷, 之后几日还得麻烦您照看了, 平安还小, 要不是有您陪着,我还真不放心。” 这话成功的取悦了李子俊,他挺起鼻子,笑着说道:“我是平安的师兄,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你们快上船吧,先把行李安置好。” 章明林一听,连忙帮着把行李搬上去,别看只是去府试,算上考试和等待成绩的时间,至少也得半个月,若是府试过了还得院试,今年两场考试隔得远,一路考过去就得两个月时间,所以家里头给章元敬准备了不少东西,就怕他在外头渴着饿着。 李子俊亲手拉了师弟上船,一边说道:“以前我们从京城回来,走的就是水路,从这边坐船过去明湖府只要两天就成了,快的很,也稳当,不过平安,你会不会晕船?” 青州的水路连通明湖,是运河的一部分,直接坐船确实是方便,而且也没有什么惊险的路段,相比之下,陆路就辛苦许多,这一带多丘陵,想快就得爬山,想稳当就得绕路。 章元敬上辈子是不晕船的,但这辈子还真不确定,只好说道:“我也没坐过船,但应该不晕吧,现在走着觉得还挺好玩儿的。” 章明林正好放好了行李出来,一听笑道:“现在正是新鲜劲的时候,等新鲜劲过去了才知道晕不晕,不过晕船也没事儿,就两天的功夫,你奶奶还备了安神汤,真不行就睡过去。” 李子俊也说道:“爷爷也给准备了药丸子,本来他想亲自来送,还是我给拦住了,这里风大,怕老爷子到时候着凉了。” 李老爷子年轻时候受过罪,老了老了就容易有个头疼脑热的。 章元敬一听,也赞同的说道:“可千万别让老师过来,上次他出去吹了风,回来就生病了,吓得师母好些天都没睡好。” 李子俊也笑道:“可不是吗,爷爷就喜欢到处看风景,要我说真没什么好看的,山山水水的长得不也差不多,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雅兴。” “哼,粗俗!”忽然,一个声音插入进来,带着一股子对他们的鄙夷。 章元敬一回头,就瞧见一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跟李子俊年纪相仿的男孩儿站在身后,只见他穿着绸缎的衣服,头发上还束着碧玉发簪,一看就知道家境不俗,只是这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眼神可不是那么的友善。 李子俊眉头一皱,看见来人就冷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贾正经啊,你说谁粗俗呢?论俗气谁能比得过你盐商贾家啊,人还没走过来,骨子里头都带着一股子的铜臭味。” 李子俊这么一说,章元敬倒是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贾正经,盐商贾家的孙子贾瑾玉,商人后代三代之内不可科举,贾瑾玉就是第四代,据说天资聪颖。 贾瑾玉曾也想拜师在李玉山名下,但李玉山向来不喜欢商贾之事,连见也没有见贾家的人,后来听说这位拜了另一位进士为师,这些年颇有几分要跟李子俊争一个高低的意思。 听到李子俊的话,贾瑾玉脸色都黑了,骂道:“你说谁一身铜臭味!” 李子俊施施然说道:“说谁谁知道,哼,你连我小师弟都比不过,这会儿不关在房间里头苦读去,还有时间出来找茬,也难怪不如人了。” 贾瑾玉脸色阴沉沉的看了一眼章元敬,在县试的时候输给了章元敬简直是他一辈子的耻辱,这会儿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章元敬扶了扶额头,暗道自家师兄替他拉仇恨的本事真的是一流,偏偏这位还挺得意的说道:“瞧他那副样子,幸亏你得了县试第一,要是输给他的话,这会儿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话,爷爷说的对,商贾之家出来的就是没规矩。” 章元敬麻木的看着李子俊,反问道:“师兄,直接跟他撕破脸,到时候他暗中使坏怎么办?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也是老师说的。” 李子俊却说道:“左右他也是看我们不顺眼,哪有什么情面可言,再说了,我爹都说了,贾家挡了太多人的路,偏偏家里头没有一个撑得住场面的,迟早得完蛋儿。” 感情这位也不盲目,把这事儿看的门清,知道撕破了脸皮贾家也不会帮着贾瑾玉。 章元敬心中无奈,也不想纠缠这事儿,他们在甲板上站了一一会儿,船就慢慢开了,章元敬带着几分激动,笑着说道:“你们看,船开了。” 李子俊也露出一个笑容来,挑眉说道:“少见多怪,幸亏咱们青州也造了码头,不然还得到隔壁县才能坐船,现在可方便多了。” 章元敬也觉得是,转身问道:“林二叔,之前你是不是也来造码头了?” 章明林点了点头,他们家男人多劳役是躲不过去的,也幸亏县太爷是个好的,劳役虽然过不去,好歹也不是那种累死人不给饭的绝命活儿。 “前前后后造了一年多,到现在也还没完工,咱们这一块已经能行船了,那边还得再继续造,不过有了船就方便多啦,以前哪能在家门口出发。” 李子俊看着慢慢宽阔起来的水面,忽然想到几年前在桥盘山上的事儿,那时候他一知半解,这会儿却明白了:“平安,我觉得爷爷说的对,你也说得对,哎,要是不劳伤一人就能造出运河来,那就太好了。” 章元敬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是在后世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是现在了,大自然的威力是无穷的,想要改变他必定就要付出代价。 倒是章明林笑着说了一句:“咱们的县太爷已经爱民如子了,你们怕是不知道,含山县那头,为了造一个码头死了好多人呢,听说都是累死的。” 章元敬一听就皱了眉头,问道:“死了人?那朝廷不管这事儿吗?” 章明林摇头说道:“劳役死人是常事儿,只要能说得过去,朝廷哪里会管几个小老百姓的事儿,所以我才说,咱们青州百姓是有福的。” 李子俊也跟着说道:“是啊,爷爷也常夸赵大人是个会干实事儿的好官。” 只可惜这个好官无靠山背景,在青州这个小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从壮志凌云的青年变成了只求稳妥的中年人,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往上走。 李玉山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全,托了赵大人给他们找的官船,这艘官船并不很大,但比起青河里头其他的船已经算气派了。 青河只是运河的末系,若不是邻近明湖,恐怕连官船都不会有,大部分船都跟湖面上那些似的,能坐个五六七八人,平日里靠着捕鱼和送人过河换一口吃的。 那些乌篷船离官船远远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带翻了,章明林见俩个孩子看的新鲜,还说道:“听说今年端午节的时候,县太爷要办一个赛龙舟会,头名有十两银子的彩头,到时候家里有船的估计都会参加,可有的热闹了。” 章元敬一听,感兴趣的问道:“林二叔,以前咱们这儿咱们没办过龙舟会?” 李子俊也好奇的看着他,他以前生活在北方,自然是没看过赛龙舟的,但来到青州之后也从没见过,乍然听起顿时感兴趣起来。 章明林笑了笑,说道:“听说以前也是有的,不过后来打仗的时候停了,这些年也就没办,要不是有了这个码头,估计县太爷还想不起来。” 湖面的风景一开始看还好,看得久了就显得一成不变了,眼看俩孩子无聊起来,章明林倒是说起河道上的趣事儿来,听的俩孩子一愣一愣的。 李子俊惊讶的问道:“林二叔,真的有人一家子都住船上吗,那船那么小,怎么住啊?再说了,万一下雨的话怎么办?” 章元敬倒是知道这事儿,有些人家里头穷没办法,身家性命都在一艘船上,一家老小都在船上过日子,船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命。 章明林叹了口气说道:“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对他们来说能有一艘船已经是不错的事情了,至少不会缺饭吃。” 李子俊对坐船的新鲜劲还没过,还说道:“不过要是住船上,每日能看见外头的风景倒也挺风雅的,不是都说湖心映月最动人吗,他们日日都能看到。” 章元敬却摇头说道:“偶尔住一两天,自然是风雅,要是天天住的话可是辛苦的差事,不说冬冷夏热,光是湿气就让人头疼,常听说船家容易得风湿病,就是因为整日的在水上头,湿气太重了的缘故。” 李子俊也跟着感叹了一句,但他自小家境优越,对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感触,听过也就忘了。新鲜劲头一过去,俩人索性回到船舱里头看书去了,府试就在后头,多看一点多安心一点,就是章元敬也不能避免这个想法。 45.明湖府 “呕……”一声呕吐的声音传来,章元敬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实在是这味道太难闻了, 他怕自己闻得多了也跟着一块儿吐出来。 旁边的李子俊眼中带着满满的幸灾乐祸, 靠近章元敬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该, 谁让他自己作的, 非要喝什么湖心水泡茶, 这下非得把他恶心死。” 这话要从昨日说起,贾瑾玉因为出生的缘故, 向来标榜自己是个喜好风雅,绝对不粗俗的人, 凡事风雅的事儿他肯定是要显摆一下的。 昨日的时候,也不知道贾瑾玉怎么想的,非得要喝湖心水泡茶, 说是风雅, 船家拦也拦不住, 只能看着他的小厮打了水上来煮开了泡茶喝。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最多就被人说一句事儿多, 偏偏这位在船头显摆自己风雅脱俗的时候, 好巧不巧撞见了一户船家, 当家的娘子正拿着马桶在河里头刷刷刷。 黄白之物漂流而过,虽然湖面风大闻不到什么臭味, 但也把这位风雅人士给恶心坏了。 后头再一次传来呕吐的声音, 李子俊笑话了一番之后, 又担心的问道:“平安,你说我们在船上喝的水,不会也是从河里头直接打起来的吧,那,那不是也有那那啥吗!” 一想到自己也喝了那种水,李子俊的脸色也不好起来。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说道:“师兄,没啥好担心的,你想啊,青河那么长,总有人在里头洗衣服,洗其他的东西吧,但水也没听说过不能喝,河水自己有净化的能力,只要煮开了其实都没事儿,再说了,船家们自己也喝,他们肯定注意着呢,打得都是上流的水。” 这话让李子俊好受了一些,但脸色还是不太好,闷闷说道:“我还是觉得恶心。” 章元敬奇怪的问道:“咱们平时吃的米饭,蔬菜,不也要用肥料浇灌出来吗,又不是直接吃,又什么好恶心的,你别想就好了。” 李子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场面,脸色更难看了,捂住嘴巴说道:“你这么一说,我更要想了,不行了不行了,呕……” 章元敬一脸无辜,眼疾手快的塞了颗酸梅子到他嘴巴里头,一股子酸味果然把要吐的感觉压了下去,李子俊含着酸梅,苦着脸问道:“那,梅子里头会不会也有?” 章元敬好心的安抚道:“肯定不能有啊,梅子不是长在树上吗?” 当然,树下估计会有点的,果树也十分喜欢肥料不是? 得了这句话,李子俊似乎被安慰了,总算是把刚才的事情忘的差不多了,含着梅子下了船,一看见等着的人顿时惊喜的叫道:“爹,你怎么亲自来啦?” 这些年李承业的生意做的越来越大,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明湖这边待着,李子俊能一月见一次他爹就不错了,这会儿显然十分高兴。 李承业哈哈一笑,拍着儿子的后背说道:“我不亲自过来能放心吗,一路上怎么样,还顺利吗,怎么脸色有点难看,你也不晕船啊?” “哎,快别说那事儿了。”李子俊一想到那啥就恶心,连忙岔开话题,笑着问道,“爹,咱们先回去吧,我可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大概是家有严厉爷爷的缘故,李子俊跟亲爹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甚至说得上是随意。 李承业也很享受儿子的依赖,哈哈大笑了一声,又摸着章元敬的脑袋问了几句,这才带着他们往回走,一边说道:“老爷子来了信,我就把屋子收拾出来了,平安,你就放心住着,可千万别跟师兄我客气。” 比起经常碰面的师嫂钱氏,章元敬翻倒是跟这位长年在外的师兄关系更好一些,再说他原本也是定了要住在李家的,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客气:“那是自然。” 说完又特意介绍了章明林,谁知道这俩人客气了几句,倒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等看见明湖府的城墙,章元敬又是惊叹了一番,不得不说是一片人造的伟大工程,站在城墙之下只觉得自己渺小不已,抬头仰望只觉得脖子发酸。 李承业看着他惊叹的眼神,笑着说道:“明湖府的城墙可有百年历史了,今朝也曾重修过,就算是跟京城的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了。” 章元敬没见过京城的城墙,只是觉得这里跟青州完全像是两个世界。街上的行人多是穿着绸缎的,两边的商铺琳琅满目,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才像是运河上的一颗明珠,承载着南北漕运的一个重要之地,滋养着一地的富贵。 章明林也是多年没来了,看见外头的情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明湖府还是没变,第一次来的时候,我都要觉得遍地都是银子喽。” 李承业笑了笑,淡淡说了一句:“可惜,银子都是扎手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章元敬的眼神微微一闪,车上的人包括李子俊在内都没有追问这个问题,倒是李承业仔细的吩咐了一句:“虽知你们是来科考,不至于到处乱走,但偶尔出来逛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看见漕运和明湖帮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别跟他们打交道。” 章元敬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师兄,会有危险吗?” 李承业怕他吓着,倒是安慰了一句:“这两帮人倒也不是横行乡里不讲道理,只是有时候霸道了一些,避着让着就是了,虽说有朝廷压着,但若是得罪了总要吃苦头的。” 这也是李承业慢慢摸出来的经验,李家毕竟只有一个李老爷子,这名头在青州还好用,但到了明湖就不够了,人家还不一定能给李老爷子面子。 李承业能稳稳当当的把生意做下来,可见也是把这边的规矩摸透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虽然他们跟两大帮派走的路子不同,但避开总比冲突来的好。 章元敬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头,明湖可比青州大多了,车子慢慢开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李家在明湖府的宅子并不很大,但胜在位置好,跟知府衙门就在一条街上,安全,是别人想买都买不到的好地儿,李承业也是花了心思才置办下来的。 跟着李承业走进门,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就迎了出来,看她的发髻便知道是妇人,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老爷,您可回来了,这位就是大少爷吧,酒席已经准备好了,老爷是要先歇一歇,还是先吃点东西?” 女子的话语殷勤备至,李子俊的脸色却冷了下来,看过去的眼神冷飕飕的。 李承业倒像是没在意他们的官司,摆了摆手说道:“我先带着他们去洗漱一番吧,虽然还不热,但在船上待了两天估计也不舒坦。” 女子笑了笑,连忙又说道:“热水也准备着呢,婢妾让人把水送到各房去。” 李承业点了点头,直接带着人走了,李子俊路过女人的时候冷哼了一声,显然是十分看她不上,李承业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反正对此毫无表示,只是对儿子关怀备至。 章元敬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这位大师兄在外头还养着妾侍的,不过想想也正常,李承业长年待在明湖府,而钱氏却在家里头服侍二老,身边没人才奇怪。 这到底是李家的家事儿,章元敬没有插嘴的余地,他乖乖的回到房间洗漱休息。 原以为他家心高气傲的师兄会跟李承业闹别扭,章元敬都想好了怎么劝解了,但等到吃完饭的时候一瞧,呵,父子俩个亲密无间的很,就差勾肩搭背哥俩好了。 看见章元敬来了,李承业还招手说道:“平安快来,今日特地准备了明湖的特色菜,你们尝尝看吃不吃的惯。” 章元敬跟章明林坐了下来,就看见满桌的鱼,各种各样的做法都有,闻着倒是香气扑鼻,青州虽然也喜吃鱼,但还没到这种程度。 不过明湖跟青州距离不算远,饭菜的味道也类似,只是明湖的油和糖重了一些,吃着有些甜味,吃过了还有点犯腻味,幸好里头有两道北方菜,倒是可以中和一下。 最后一道茶上来,方才那个女子笑吟吟的问道:“老爷,菜上齐了,您看还需要其他吗?” 李承业照顾着俩孩子吃东西,头也没抬的说道:“尽够了,行了,你下去吧。” 女子这才退下了,似乎也不觉得李承业的态度有问题,不难看出他们平时就是这般相处的,与其说是妾侍,倒更像是个下人。 李承业完全没在意女子的离开,还招呼着他们吃菜:“这道鲤鱼跳龙门你们一定要尝尝,兆头好,我啊,就盼着咱家再出两个读书人,反正我自己没指望了,你们考中了老爷子一高兴,估计就不会念叨我了,来来来,多吃点。” 李子俊一边吃,一边还说道:“爹,你这可不地道,一道鱼就想打发我们了?” 李承业哈哈一笑,说道:“等你俩考中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说。” 李子俊听了才兴奋起来,给章元敬使了个眼色,笑呵呵的说道:“这可是你答应的,别到时候耍赖,小师弟也听着呢。” 李承业大方的摆了摆手,笑道:“你爹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不过,首先你得考中。” 李子俊倒是也自信,抬着下巴说道:“当年你被爷爷天天骂没天赋都能考中,我肯定能。” 李承业一听,笑骂了一句:“臭小子,有你这么拆台的吗!” 看着父子俩的互动,章元敬心中微微有些羡慕,他上辈子是孤儿,这辈子生而丧父,都不知道跟父亲相互的感觉。 忽然,章明林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章元敬抬头看去,正迎上男人关怀的眼神,他微微一笑,一口一口把饭菜吃了个干净。 46.府试 原以为县试的人已经够多了,等到府试的时候, 章元敬才知道自己天真了, 只见考场外头浩浩荡荡的一千多人, 排成的长队几乎能绕出一条街。 李承业亲自送了儿子和师弟过来,笑着说道:“行了, 你们进去吧, 放心大胆的去考, 就算是考不中也没什么,年纪都还小着呢。” 旁边的章明林受不了了, 提醒道:“承业兄,这时候说这话太不吉利了, 子俊少爷和平安肯定都能用,他们的才学好着呢,老爷子都亲口夸过的。” 李承业一拍脑袋, 笑道:“瞧我, 对对对, 不就是府试, 对你们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李子俊无奈说道:“爹, 你快别说了, 越说我越紧张, 平安,你紧不紧张?” 章元敬的心态倒是更好一些, 主要是两辈子加起来参加过的考试太多了, 以至于有些麻木了, 更有甚者,他对自己确实是有几分信心在:“师兄,要是紧张的话你就深呼吸。” 李子俊跟着做了几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安慰,果然觉的好多了。 府试可比县试严格多了,除了考引之外,考生也就只能穿着一身衣服进去,纸墨笔砚包括过夜所需的棉被,餐食等等都是府衙提供的。 入门的时候,章元敬下意识的举起手来让搜身,大概是上辈子过安检习惯了,倒是那个衙役愣了一下,实在是没见过这么配合的学子,又见他年纪小,心中倒是多了几分喜欢。 不过喜欢归喜欢,检查起来还是分外严格,连头发都得捏一捏确定没东西,毕竟要是之后才被发现有夹带,他也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章元敬愿意配合,却也有学子觉的有辱斯文的,偶尔能听见压低了的抱怨声音,至于闹开倒是没有人敢,毕竟弄不好就得被叉出去禁止考试。 过了两次搜身,章元敬才在小童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等他坐下来看清楚对面的人却皱了皱眉头,原来坐在他对面的居然就是贾瑾玉,这会儿对他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章元敬心里头郁闷了一下,也不再抬头看他,自顾自整理起书案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比起跟那位瞪眼睛,他还是宁愿自己找事儿做。 府试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为此章元敬来之前把历年以来的邸报都翻阅了一遍,这还是托了赵大人的福,不然一般人想看也看不到。 等帖经的卷子一下来,章元敬从头至尾扫了一遍,倒是微微松了口气,并未超过三经的范围,难度一般,可见这次出题的人并不是那种激进主意的。 章元敬先用草稿一题一题往下做,遇到不会的先空着,做完了其他的再回过来想,不过从头至尾,他也就一题有些拿不准,大部分倒是熟读背诵过的内容。 邻近中午时分,有人给考生们送来吃食,是一个轻薄的干饼和一碗清水,摸上去已经没有什么热乎气来,不过幸好现在天气不算冷,清水还有点温热。 章元敬停下了笔,将试卷收到一边,这才打算趁着清水还热乎泡着饼吃了,他吃的并不快,倒是觉的这干饼的卖相不好,味道倒是还成,嚼的久了有一股子甜味儿。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抬头一看,却见那位贾正经还在埋头苦写,不知道是嫌弃还是不饿,压根没把吃食放在眼中。 章元敬也没功夫管别人,吃完之后他想了想,举手示意要如厕,虽然是被人看着上厕所,但好歹能来回走动一次,舒展舒展筋骨。 解决完了人生大事,他坐定下来,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这一看倒是真看出一个问题,他连忙提笔修改了,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誊抄起来, 等誊抄完毕,天色已经到了夜幕时分,左右已经有人交卷离场了,章元敬也不急着走,又看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拉了拉身边的小铃铛。 铃声一响,自然有两人走了过来,当着他的面讲卷子糊了放好,又将其他的东西一一收走,这才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等章元敬走出贡院大门,外头等着的章明林几乎望眼欲穿了,看见他连声喊道:“平安,可算出来了,觉的怎么样,可累?来来来,先喝点热水。” 章元敬喝了一口热水,就听见早前就出来的李子俊笑着说道:“我刚看见贾正经了,脸色惨白惨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考好。” 章元敬喝了水觉的舒服了许多,才说道:“考场里头他坐在我对面,不过他有没有考好也不关我们的事儿,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继续考试。” 李承业一听,伸手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说道:“就是,说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回家多读两遍书,待会儿不许对答案,反正这一场都考完了,考完就别想了,没得让心里头不上不下的。” 对于这点章元敬十分赞同,李子俊就算是有心想要对一对,无可奈何没有人配合,只得按下了这门心思,想着等全部都考完了再对。 很快就到了第二场杂文,考到一半的时候,章元敬就听见对面碰的一声,一抬头,只看见贾正经脸色惨白,整个人歪倒在书桌上,笔墨撒了一地。 章元敬心中一惊,差点没喊出声来,没等他反应,很快有衙役带着大夫过来,大夫把了把脉,低声说了两句话,接下去两个衙役直接就把人架了出去。 章元敬只觉得心里头砰砰砰直跳,虽然跟贾正经没交情,但眼看着他被拖出去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科举是座独木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半路摔下去。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就收敛了心神,认认真真开始答卷,自己的路还不知道能不能走通,哪有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 贾正经还得庆幸这只是府试,若是到了乡试会试,不到考完考场是不准打开的,就算考生昏迷发烧也只能在里头待着,如果真死了,那也只能怪自己歹命。 科举是耗费体力心力的事情,等第二场结束的时候,李子俊也没了嘻嘻哈哈的心思,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了似的,倒是章元敬的状态还算稳定,至少跟昨日区别不大。 章明林心中担心,回到家之后让他在床上躺着,硬是给他从头至尾按了一遍,别说,按过之后确实是通透了许多,可怜府试的考棚不封闭,这也导致他们连走动都不能。 等到考第三场的时候,章元敬也算是轻车熟路了,最让他难受的是府衙提供的棉被也不知道多少时候没用了,闻着一股子的霉味。 这一场偏偏还要考两天,学子们都得在考场过夜,虽说现在天气暖和了一些,但晚上却还冷。章元敬想了想,趁着白天有些太阳,他先把那棉被在身边摊开,想着好歹能晒晒。 这一场考的是策论,也是最难的一题,等考题一下来,章元敬一看就笑了,这题目他做过!李玉山在家猜了许多策论题目,让他们都试着来做,这就是其中之一。 这次的考官果然是规规矩矩的,几乎是把自己框在了架子里头,章元敬眼神微微一动,倒是知道自己的行文风格应该是什么样了。 等写完一篇策论,一抬头天都黑了,这算是明白为什么策论跟前面的不同要考两日。 章元敬也没趁着夜色继续写,解决完个人问题之后,索性拉开棉被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子呼呼大睡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棉被这会儿带着一股子阳光的味道。 考棚有些漏风,不过有李玉山和李承业的提醒在先,章元敬用衣服裹住了脑袋,只露出口鼻来睡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虽有些腰酸背痛,其他倒是还好。 他仔细的用清水沾了沾脸醒神,等完全清醒了才开始检查起昨日的策论来。 等终于拉铃交卷的时候,章元敬只觉得身体都被掏空了,这还只是府试,一想到会试一考就是三场,一场就得三天,他只觉得眼前都在发黑,看来这次若能得中的话,他还得好好锻炼身体才是,不然不说其他,身体先就要扛不住! 到了外头,章明林眼明手快的将他抱起来,直接送到了车上,章元敬如今也习惯了,配合的抱住了章明林的脖子来减轻重量。 到车上一看,章元敬倒是惊讶的问道:“林二叔,我师兄还没出来吗?” 李子俊是个不喜欢回头检查的,这毛病不知道被李玉山骂过多少次,只是老是不能改好,所以每次都是他先出来,在外头等着章元敬。 章明林眼中带着几分担忧,说道:“他先出来了,只是有些发热,我就让承业兄先送他回去看大夫,希望没事,平安,你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章元敬摇了摇头,却还是被灌了一肚子的热水,章明林迅速的把他送了回去,一进门就又灌了他一肚子的姜汤,一副要把任何病灶扼杀的架势。 47.府案首 “怎么还没回来?”李子俊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客厅里头来回转圈儿, 弄的他亲爹烦不胜烦, 终于忍不住制止道, “俊儿,咱能不能做下来歇一歇, 看看你小师弟, 人家多镇定。” 李子俊听了倒是坐了一下, 但坐下没多久又站了起来,说道:“哎, 早知道我就自己去看了,总比待在家里头干等着好。” 章元敬笑了起来, 说道:“师兄,就我们这小身板,估计连人群都挤不进去, 还是在家安心等着吧, 有林二叔在呢, 看到的话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李子俊捏了捏自己的下巴, 一屁股坐了下来:“哎, 我这不是担心吗, 要是没考中的话, 回去爷爷可饶不了我们,之前的苦头都白吃了。” “你知道就好, 之前让你仔细点, 仔细点, 你就是不听,出来之后发现有问题那还有个屁用?”李承业瞪了一眼儿子,对他每次都第一个出来的事情十分不满。 李子俊却振振有词的说道:“做完看过一遍,再看也看不出来,第三场我都发烧了,要是在里头待着的话,出来还不得大病一场。” 这话还挺有道理,弄的李承业无法反驳,最后又是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派人出去看看,怎么还没回来呢?” 话音未落,只听见外头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喊着中了中了,进门就大声贺喜:“恭喜老爷恭喜少爷,小少爷榜上有名,中了第十名。” 李承业一听,猛地站起来笑道:“好好好,有赏。” 李子俊也是眉开眼笑的,只是嘴巴里头还带着几分欠扁:“才第十名。” 李承业回头就拍了他脑瓜子一下,说道:“能中就好,你还挑了?知道自己不如人就多读读书,到时候院试追上去,对了,元敬呢,是第几名?” 那个小厮拿了赏钱正高兴呢,听见这话微微一愣,抓了抓脑袋说道:“我,我看见少爷的名字太高兴了,一高兴就回来报喜了,还没看见章小少爷的名字。” 其实他心中却是想着,他可是从后头往前看的,他家少爷第十名,后头绝对没有章元敬都名字,这位小少爷大概是落榜了,哎,毕竟才八岁,能过县试已经很了不得了。 李承业没理解小厮的暗示,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哎,那还不快去再看。” 小厮一听连忙又跑了出去,李子俊这会儿倒是有几分师兄的样子,还开口安慰道:“别担心,爷爷都说了,以我们的能力府试肯定能过。” 章元敬原本并不担心,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要知道府试院试三年两次,错过这次院试的话,差不多要等两年才能等到下一届,若是两次考试的时间正好撞在一起,那就更糟糕,至少也得等四年! 四年之后,他姐姐都快十九岁了,十八岁未出嫁家里头就得罚银子,他倒是不在乎那一两银子,但名声太难听,真到了那种程度就更难嫁入好人家了。 正因为这种担心,所以章元敬才不顾老师的提醒,执意要考这一届。 幸好,没让他担心太久,只见章明林急匆匆的跑进来,身上衣衫都被挤得有些不整,脸上却带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喜悦,进来之后一把抱起章元敬转了个圈,只把他弄的晕晕乎乎的,才大笑着说道:“平安,你中了,头名,你又是第一名。” “什么!”惊叫的声音出自李家父子口中,李承业首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父亲的眼光果然比我好,平安,你可是为青州争了光了。” 青州偏远,这些年才发展起来,在文风方面便远远落后于其他富裕的县镇。 李子俊却是高兴中带着几分嫉妒,虽然以前爷爷也曾说过他不如平安的话,但李子俊总还是觉得,爷爷说那话是为了鞭策自己,结果现在一块儿考试,自己才第十名,平安却拿了第一名,这可让李子俊心里头五味成杂。 章元敬第一反应也是高兴,他也是没料到自己还能拿到头名,要知道明湖府可算是文人墨客辈出的地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示意章明林把自己放下来,章明林这才发现自己逾矩了,大大咧咧的把他放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你爹泉下有知,怕也是开心的很。” 府试是没有人报喜的,不过一家子两个人都中了,李承业赏了一笔,全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晚上他还特意整治了一桌酒席,跟着章明林两个人喝了两杯,兴致不是一般的高。 等到吃完饭,章元敬内心的激动也平静下来了,毕竟只是童生,白头童生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科举三场,过了院试才算是踏入门槛儿,不然只有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饭桌上,李子俊看了好几遍小师弟,等只剩下他们俩人的时候,他忍不住说道:“等到下次,我可不会再输给你了。” 章元敬笑了笑,只是说道:“师兄,若是你检查的仔细一些,没有犯那些小错,说不定会比我成绩更好,我这次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李子俊冷哼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道:“后头的院试我们都尽力而为,看谁比较厉害,再说了,我的师弟,可不仅仅是靠运气,你的实力也在那儿摆着呢。” 章元敬听了就放心了,自己这位师兄固然有些心高气傲,倒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他要是不高兴脸上就会摆出来,说穿了,哄一哄就很快过去了。 府试的成绩一出来,章元敬便想着回家一趟,但一看时间,距离院试也就一个半月时间了。李承业就劝导:“元敬,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的待着,考完了院试再回去不更好吗?” 章明林也劝道:“是啊,虽然路程不远,但来回也得三五天,到底也累。” 再有一个,在明湖他们借住在李家,其实也花费不了什么银钱,若是住客栈的话,那还真不如回家的好,毕竟人多口杂,压根不能静心读书。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只是说道:“就怕奶奶他们在家里头担心。” 李承业一听,倒是笑道:“原来你在操心这个,别担心,你写一封信,让下人一块儿带过去就是,又是住在自家老师家里头,你奶奶肯定放心。” 章元敬权衡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便也就安安心心的留下来读书了。 院试考试的内容和府试相差不大,但难度却要高很多,尤其是策论这一块,更加靠近后头的乡试,会试,许多童生都是死在这一块上。 李承业读书虽然不行,但路子广,居然把近年来的试题和头十名的卷子都给拿到了,甚至还打探到了这一届院试主考官的喜好,让俩个孩子如获至宝。 章元敬把寒窗苦读的劲头都拿了出来,每日还得抽时间锻炼身体,以免到时候被身体拖累,忙的简直是脚不沾地,只觉得时间也过的飞快。 这一日,他正巧在院子里头练五禽戏呢,却见李承业走了进来,只看见他便说道:“子俊呢,那孩子,让他活动活动身体也不肯,真是疯魔了。” 李子俊这会儿卯着劲头苦读,发誓要在院试的时候超过章元敬,他原就不喜欢五禽戏,这会儿更加不乐意浪费时间了,任由章元敬和李承业怎么劝都没用。 章元敬打完了一整套,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带着几分无奈说道:“师兄说还要再做一套卷子,这会儿正在里头呢。” 李承业也没办法,不过想着也就这么一段时间,就算是苦读也不会坏了身体,倒是也没有再劝,只是在晚饭的时候问道:“子俊,元敬,这些天不少童生递了帖子进来,你们要不要选一下,挑几个去会会友,也好散散心。” 章元敬还未说话,李子俊已经一口拒绝了:“爹,这会儿不关门苦读,还送帖子说要交友的,十个里头十个都是心知自己考不上的,跟他们有啥好会友的,还浪费了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在家好好读书呢,哼,他们估计是知道自己考不上,故意想让其他人也分心。” 这话倒是实在话,还想要搏一搏秀才功名的,这会儿也没心思出来会友,但那些送了帖子的人,是想要结交几分人脉,还是故意让他们分心,那就不太好说了。 李承业一听,没好气的说道:“你个第十名,人家还不屑带你的,帖子大部分都是送给元敬的,元敬,你想要去吗?” 李子俊一刻目光灼灼的看向小师弟,盯着他的视线,章元敬连忙说道:“大师兄,你帮我谢谢那些人的好意吧,不过我也还得准备院试,没有那个心思出去。” 李子俊一副孺子可教的点了点头,还说道:“这就对了,小师弟,你要是一不小心再拿一个头名,那就是小三元了,现在可不是浪费能时间的时候。” 李承业瞪了一眼儿子,骂道:“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做一不小心,你倒是一不小心给老子拿一个看看,去去去,吃完了就去散散步,别急着看书,仔细弄坏了眼睛。” 李子俊挤眉弄眼了一番,直接带着章元敬走人,走到外头还嘱咐着:“师弟,你年纪小,看什么都新鲜,但你记住,外头那些拉着你吃吃喝喝的人,大部分不安好心。” 48.流言 就算是没有李子俊的提醒,章元敬也是不打算去参加什么文会的, 他跟那些人也没什么交情, 要联络关系的话等考完了院试不是更方便? 再说了, 他得了头名,文会的时候难免有人不服, 到时候还得费心思应付,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在家多看几本书, 这一点李子俊倒是说的很对。 一个月半的时间听着很长,其实眨眼间就过去了, 等院试那一日,章元敬依旧睡的饱饱玩才起床, 起床之后打了一套拳,就听见李子俊房里头的声音。 李子俊出门一看,无奈说道:“你还打拳, 不怕待会儿没精神啊?” 章元敬反而说道:“就是松散松散筋骨, 待会儿精神头才好, 一想到又要坐上几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趁着现在赶紧练练, 要不你也来?” 李子俊连忙表示了拒绝, 不过想了想考试的场景, 也在院子里头绕着走了一圈,也算是锻炼身体了。李承业一看, 什么话也不提, 亲自送了他们去考场。 到了考场外头, 果然已经排了长队,章元敬与李子俊告别了长辈,站在了队伍之中。 刚刚站定,却听前头一个童生转身,对着身后的人说道:“都是童生,偏偏有些人恃才傲物,端的是看不起人,哼,这样的人品,就算是考中了秀才也得不到重用。” 一开始章元敬还不知道是说自己呢,但谁让那个人一边说一边瞄着自己,见他毫无反应,似乎觉得他怕了,顿时冷笑了两声,呵呵说道:“要读书,得先学会做人,县试府试又能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得了头名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章元敬这才知道是说自己,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一个眼生的书生,大约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看穿戴家境应该一般,只是他自问从未见过毫无印象。 不过院试的人比县试和府试更多,经年累月下来的童生都要参加这场考试,从少年郎到白发老翁比比皆是,他不认得也是正常。 李子俊也反应过来,当下冷笑了一声,对着章元敬说道:“县试府试却是不当什么,不过你好歹拿过第一,不像有的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笔杆子下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文章。” 这话一出,前面的少年脸色一变,站在他身后的人冷声说道:“你胡说什么,孙兄可是上一届案首,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李子俊一听,更是哈哈笑道:“这话不是刚才他自己说的吗,怎么,就许他说别人,还不准别人说他了?” 那人却反驳道:“孙兄虽然也是案首,但向来平易近人,乐意与大家切磋琢磨,可不像你们,哼,眼睛都要飞上天了,也太目中无人了。” 李子俊挖了挖耳朵,问道:“你谁啊你?” 那人气的满脸通红,如果不是在贡院门口,说不得要跳起来打人了,一对鼻孔呼哧呼哧的,可见是恼怒到了极点,瞪着他们的眼睛就像是要吃人。 章元敬更是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别说是没见过没结仇的人,就是有仇的,院试就在眼前,他们也不该在这当口找茬,找了自己没好处,没找准还憋屈,那不是损人不利己嘛! 章元敬拉了拉李子俊的衣袖,低声说道:“师兄,别说了,我们与这两位仁兄素不相识,肯定不是在说我们,再说了,马上就要考试了,别因为这个分心。” 李子俊占了优势,冷哼了一声大方的表示不吵了。 那俩人显然还是憋气,但也不想闹大了,那位孙兄冷笑道:“嘴皮子利索有何用,文章底下见真章,谁是秀才,谁是庸才,看最后的皇榜就知道了。” 等快进门的时候,李子俊转身忽然说了一句:“平安,咱努力点,要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压在头上,那还不得恶心死,哼,就说那些童生没有好东西。” 他大概也能猜到,大概是之前送上门的帖子都被拒了,有些人就觉得被下了面子。 章元敬笑了笑表示赞同,说实话,他还真不在乎这么几句酸话,要是这种程度他都生气的话,上辈子卖保险的那段岁月岂不是要直接去死? 院试的检查似乎更严格了,章元敬几乎以为自己得被剥光了衣服,好容易进了贡院,还没喘口气呢,冷硬严厉的声音就开始叫保。 这次的考官是来自五百里之外的庐山书院的山长,名为白正堂,虽然名字听起来特别正经,但其实却是个标新立异之人,与府试的考官截然不同。 这是章元敬看了这位自己出的书之后得出的结论,等考场上一看,白正堂长得倒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身上文气极重,看着也是和煦的很。 章元敬放心了一些,但是很快的,他就知道自己放心的太早了,等考卷一下来,他翻了一遍考题就头大如斗,偏,实在是太偏了! 他做了那么多往年的试卷,还没见过这么偏门的题,一眼看过去大半都是生僻的很。 考题已经下来了,他抱怨也毫无用处,反正白正堂不可能把卷子收回去再修改一次。考取秀才的名额是固定的,也就是说,别管他们是不是考砸了,最后录取的人数早就已经固定。 而现在,他要拼的就是那些名额,至于其他的,他不管也管不着。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扫了一遍题目,挑着有把握的先做完了,然后才开始对付那些个眼生的。这会儿他再一次感谢已经去世的亲爹,他留下的那一柜子偏门的书籍这会儿都派上了用场。 李玉山并不喜欢俩个孩子读偏门的书,主要是怕他们年纪小,移了心性,所以章元敬在李家的时候,也是挑着正统的书来看。 但是挡不住他自家有存货,平时读的累了,看的烦了,他也会拿几本打发一下时间,缓和一下快要读伤了的脑袋,却没想到这会儿反倒是派上了用场。 等这一场结束的时候,大半的学子脸色苍白,如同鬼魅一半游离出场,有几个甚至就在贡院之外抱着家人痛哭起来,可见这些题目偏到了什么程度。 偏偏你还不能说他超纲,每一题都能在四书五经中找到出处,只一场考试,章元敬心中原本隐隐约约的小骄傲全部被打压了下去,古代人的科举真不是那么好混的。 李子俊也是如此,他惯常也觉得自己才华横溢,这一场考试几乎要让他重新怀疑人生,上面一半的题目拿不准主意,他可从来没觉得这么丢人过。 眼看着俩个孩子的脸色都不好,李承业和章明林心中也是担心,李承业更是说道:“别怕,考得好就好,考不中咱们也是童生,大不了过两年再来过。” 院试只考两场,第二场的时候人员居然少了一半,可见这第一场的威力。 多人进场的时候还指望着策论别太难,等试卷一下来,他们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这位山长绝对是个神人,这只是院试啊,居然给他们来了一场隔章搭。 虽然科举的命题需要尽量避免重复,前朝的时候考官使出浑身解数,出一些新奇的题目,甚至把完整的句子截头去尾,或者将几句内容互不关联的话凑在一起,将本来不当连的地方连起来,类似红豆生南国,疑似地上霜一样。美其名曰,这种题目叫截搭题,还分成好多的种类,例如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 但问题是,本朝才建立不到四十年,统共才几届科举,哪里就到了撞题的程度,这位山长出这个题目,绝对是因为个人喜好。 孟母十寒?看见这个题目,章元敬只觉得头皮发麻,孟母三迁,一暴十寒都出自孟子,但一个讲的是亲子教育,一个讲的却是忠君佞臣,看似完全毫无关联。 过去了一个时辰,章元敬总算是找到了下笔的地方,他决定从坚持性入手,主要是这个角度好写,涉及到人性,人的发展,无关朝廷,不容易犯了忌讳。 一旦确定了方向,下笔倒是顺利了起来,章元敬先是说了一番没有坚持性的恶果,然后洋洋洒洒写满了考卷,通篇都是正能量鸡汤,大大歌颂了坚持就是胜利这个不变的道理。 写完之后,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自己觉得还成,坏的也写了,好的也写了,引经据典也有了,犀利讽刺也不缺,甚至还说了一通人性真理。 真要是有什么不好的话,就是这篇文章看起来太像是历经沧桑之人才能写出来的,大概是受了上辈子满世界鸡汤,真道理的影响。 章元敬又看了一遍,也觉得自己写不出更好的来了,索性改了错字,避开忌讳,认认真真的誊抄了一遍,确定无误就直接交了卷。 他怕自己耽误的久了,思考的太多,到了最后反倒是犹豫不决了。 这一次,他终于比李子俊先出了考场,章明林一直伸着脖子等着呢,一看见他出来就迎了上来,又是喂水又是擦汗的,又是欲言又止不敢问里头的情况。 章元敬的状态反倒是比上一场还略好一些,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笑道:“题目有些难,我怕自己拿不准改主意,写好了索性就出来了。” 李承业叹了口气,他已经打听过前面一场的考题了,听说考完之后,许多童生直接就病倒了,可见这题目难到了什么程度。这会儿听章元敬说难,忍不住说道:“哎,这白山长也真是的,不过是一场院试,何必这么较真。” 章元敬见左右无人才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师兄,噤口,院试乃是士的起步之处,自然要慎之又慎,白山长重视才是为考官之道。” 李承业也意识到自己食言了,连忙闭了嘴,只是心中难免担心里头的儿子,怕他受不起打击一蹶不振,又怕他病刚刚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复发! 49.白正堂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大部分的学子都出来了, 他们才看见了李子俊的身影, 只见他整个人脚步都有些悬浮, 脸色惨白惨白的,一看就状态就不好。 李承业连忙把人扶住, 谁知道刚搭了把手, 李子俊直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直接喷了他爹一身,到了最后直接吐酸水了。 别说被喷了个正着的李承业, 就是章元敬也担心起来,忙不迭的把手中的热水递过去:“师兄, 你先喝口热水压一压。” 李子俊勉强接过去漱了漱口,才带着几分歉意说道:“爹,对不住,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李承业叹了口气, 他哪里会跟儿子计较这个, 只是心疼的说道:“什么都别说了, 快回去吧, 大夫就在家里头等着呢, 你什么都别想, 照顾好身体就是。” 李子俊吐完了,这会儿倒是觉得舒服了一些, 点了点头说道:“我好多了。” 可李承业看着儿子惨白的脸色, 哪里放心的下啊, 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臭味,直接脱了外套,带着人回家了,看大夫最重要。 这当头大夫还不好请,还是李承业有先见之明,先花了大价钱把人请到家坐着的。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看见李承业满身狼狈的样子,金姨娘大叫出声,眼中带着关切和担心,显得莹莹动人。 只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李承业这会儿哪有心思应付小老婆,摆了摆手说道:“大夫呢,赶紧让他过来看看,怎么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金姨娘脸色微微一僵,但还是强笑着去把大夫请了过来,态度恭顺而殷勤,只可惜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她,金姨娘心中觉得委屈,却什么也不敢说。 大夫一把脉,倒是安慰道:“小少爷年纪小,有点受寒,导致脾胃失和,刚才吐了倒是好事儿,这会儿脉象看着还好,喝一剂药,吃一些清淡的养一养就好了。” 李承业听了这才放了心,又说道:“大夫,您再帮忙看看这小子有没有受凉。” 说完直接把章元敬推了过去,一副生怕他也忽然吐出来的架势,不过眼中的关心也一览无遗,章元敬无法,只好乖乖的伸出了手腕儿。 大夫倒是也不奇怪,直接伸出手指搭了上去,半晌才说道:“这孩子身体比小少爷还好一些,可见是平时没少跑动的,不过到底是年纪小,在里头吃不好住不好的,还是得当心一些,也不用喝药,多喝点姜汤,多放些红糖,也就够了。” 章元敬大大松了口气,还好不用喝药,这时候的中药苦的都没边儿了,姜汤虽然也难喝,它至少是甜的啊!对此,章元敬对自家需要喝药的师兄表示了同情。 可惜李子俊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比起又甜又辣的姜汤,他倒是宁愿喝苦汁儿。 等精神头好了一些,李子俊就忍不住拉着章元敬抱怨道:“这次的题目也太难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拉扯到一起,这是想干嘛呢,莫非一个人都不打算让考中了。” 章元敬也觉得这次的考官有点损,不过还是安慰道:“简单有简单的好处,难也有难的好处,这时候真水平就显露出来了,但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就容易中。” 李子俊被他这么一带,倒是觉得也是,他苦思冥想了一番,觉得自己到底也是写了一些东西出来的,便安心了一些,还说道:“我若是中不了的话,大部分人也别想中了。” 找回了自信的李子俊又开始毒舌了,章元敬见他有了精神头,倒是也放心了一些。 今年的考题难是有目共睹的,不少学子已经对自己的成绩表示绝望,今年考完之后需要请大夫的人大大增多,一时间连明湖府的药材价格都上涨了一分。 作为出题目的人,白正堂背负了大家的埋怨和咒骂,只可惜这些心里话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相比起凄凄惨惨的学子们,白玉堂喝着一杯热茶,梳理着一份份考卷,悠闲的很。 副手走进来的时候,就瞧见白正堂开着考卷,口中骂道:“写的什么鬼,孟母一个妇道人家,一心为了儿子想,这也能扯到爱民忠君,哼,可见是没带脑子来考试的!” 副手嘴角微微一抽,忍不住说道:“爱民忠君,好歹跟一曝十寒有关系吧?” 白正堂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考题考题,自然是要跟全部的考题有关系,才算是摸准了,不然猜到一般,那就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副手腹诽鬼知道你的意思,口中还说道:“白山长,您今年出的题目本来就难,若是再这么严格的话,到时候咱不会连五十个名额都凑不满吧,这可是朝廷规定的。” 白正堂一边翻阅,一边淡淡说道:“选了五十个庸才出来,也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 副手差点要上去给他一拳,让他看看什么叫做庸才,不过最后他还是憋着气问道:“白山长看到现在,难道就没有看到一份合意的卷子,我倒是觉得其中有几分答得还不错,也算是言之有物,这是靠秀才,又不是考状元,能写出这个水准已然不错啦。” “再者,您的题目确实是难了一些,这些童生有些连策论都才入门,哪里懂什么隔章搭。”副手还是忍不住要为考生们说说情,考得差实在也不全怪他们。 白正堂一抬眉头,反问道:“照你这么说,他们写不出来还是我的错喽。” 副手一噎,忍不住问道:“白山长,莫非庐山书院的学生,都能做出这样的题目来?” 白正堂一听,反倒是哈哈笑起来,摸着胡子说道:“有些能,有些不能,那些不能的迟早都得被我踹出去,免得丢了老夫的面子。” 副手算是知道为啥庐山学院的学子个个出众了,搁着这么一个老师在,想不出众也不成啊,如果不想要被扫地出门,就得奋发前进。 副手发自内心的同情那些学生,不过当前,他还得解决院试的问题,他白正堂再厉害也改不了朝廷的规矩,该选的名字还得选出来! 想了想,副手索性把他们几个阅卷的都觉得还可以的试卷一一挑出来放到白正堂面前,笑着说道:“白山长再看看这些怎么样,这份卷子的文章虽然一般,但胜在字写得好,颇有几分风骨,在童生里头倒是十分难得。” 白山长扫了一眼,就吹胡子瞪眼说道:“得,什么时候靠秀才就看写字了?” 副手憋气,又拿出一副卷子,笑着说道:“那这个写得如何,虽然观点不出奇,文采倒是斐然,句句引经据典的,可见是读了许多书的。” 白山长冷笑了一声,嗤笑道:“通篇都是废话,这叫引经据典,你确定不是背诵默写?嗤,说他空洞无物都是侮辱了空洞这个词。” 副手继续憋气,只是笑容已经僵硬起来:“倒也是,那这个呢,言之有物,稳稳当当。” 白山长这次倒是拿过卷子看了起来,半晌,他挑了挑眉头,直截了当的说道:“确实是稳当,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写给他娘的颂词。” 副手被气的差点掀桌,嘴角已经耷拉下来了,呵呵问道:“那山长看到现在,可觉得哪份卷子还成,山长教书多年,肯定比我们眼光好。” 白正堂似乎没听出他的讽刺语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忽然站起身拉出一份卷子来,笑着说道:“来来来,你看看这份。” 副手低头一看,倒是觉得眼熟的很,他略有些犹豫的看了眼白正堂,低声说道:“不瞒山长,这份卷子我们几个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好,只是,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白正堂像是不明白似得反问道:“哪里不合适?” 副手左看右看,确定无人才说道:“这卷子写的好是好,也在点子上了,但是,当今不是很厌恶神佛之说吗,这通篇却带着一股子佛性,下官只怕” 白正堂一听,倒是冷笑道:“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好就是好,坏就是坏,难道那些糟粕还能看出奇葩来?再说了,只是一场院试,皇上闲的发慌才会管。” “再者,他说的明明是孔孟之道,人生大道,什么时候又跟神佛勾搭在一起?我看不是考生写的不好,而是你们脑子里头想得太多。” 说完这话,白正堂十分任性的把那份卷子留下了,坦坦然的说道:“我是主考官,我都不惧你们怕什么?一个个老鼠胆子,怪不得成不了大事儿。” 副手心中叫苦,他能不怕吗,万一惹得皇帝不喜,白正堂倒是不担心,反正他也就是个教书的,他们的仕途却是毁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期望皇帝老子压根不关心小小的院试了。 白正堂冷眼看着,心中却觉得有些暗沉,皇帝的喜好固然重要,但重要到连一场院试都要跟着他的口风走,那大兴王朝还能好吗? 当今什么都好,也是个勤政爱民的,唯一一个不好就是不太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幸亏这位不昏庸,不然以他的性格,大兴王朝哪能安稳到现在,只是皇帝也已经老了。 副手无奈答应了下来,口中还是说了一句:“这位考生看的这么透彻,不会是历经了人世沧桑,已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童生了吧。” 50.小三元 而立之年的章元敬并不知道虐惨了一批考生,差点被扎小人的白正堂白山长这般赏识自己, 他正忙着照顾师兄呢, 李子俊之前那场病还没好全, 这会儿又受了寒,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 但整个人也是奄哒哒的, 就像是被霜打了的白菜苗儿。 已经考完了院试, 章元敬也有心放松放松,索性也不看书了, 拿着本游记读给李子俊听,李子俊一边听一边评价, 不是嫌弃这首诗写得不够出彩,就是谴责那个读书人走的路不够多,章元敬放下书本, 看着他家师兄, 总觉得这个人很容易被打死。 李子俊往自己嘴巴里头塞了颗话梅, 这两天尽是吃些清淡的东西, 他嘴巴里头没味道, 抬头看向章元敬:“小师弟, 怎么不读的, 不是读的挺好听的吗?”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撇嘴说道:“我怕忍不住暴打你为作者出气。” 李子俊嘿了一声, 说道:“有你这么亲疏不分的吗?怎么着, 有本事写书还不让人挑刺?” 章元敬拿过话梅坛子, 给自己也塞了一颗,临了翻了个白眼:“你光顾着挑刺了,人家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多看看,再说了,读的人是我,你这么说我能高兴吗?” 李子俊哼哼了两声,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小师弟,你说这次我还能考中吗?” 章元敬心里头也没有底,听了这话只是说道:“我哪儿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我就是考官了,不过难的大家一起难,简单的大家一块儿简单,也没差了。” 李子俊一听,笑着说道:“可不是吗,总比那个贾正经好吧,连个童生都没考过,哼哼哼,我看贾家还怎么吹嘘他们家出了神童,就这样的还想要拜我爷爷为师,没门。” 一想到贾正经的倒霉样子,李子俊就更开心了,乐颠颠的把考试的紧张都抛到脑后。 等待成绩出来的过程是枯燥而心焦的,章元敬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够好了,到了那一天也有些吃不下睡不着,一出门,赫,他家师兄正顶着一双熊猫眼在院子里头溜达呢。 再看早早的开始喝茶的大师兄,恨不得天不亮就守在榜前的章明林,章元敬觉得自己的心态还是挺好的,至少他没把石子路都走出圈儿来啊。 章明林忽然挺住了脚步,开口说道:“不成,我还是去榜前等着吧,在这儿也太心焦了。” 章元敬连忙劝道:“林二叔,这还下着雨呢,多麻烦,等会吧,这会儿反正结果已经定了,早一点看到晚一点看到也没啥差别。” 是的,这一天还在下雨,但淅淅沥沥的细雨完全挡不住人们的热情,章明林一摆手说道:“这点雨算什么,你在家等着我好消息吧。” 说完似乎怕他阻止似得,非一般的带着斗笠就走了,完全重现了健步如飞这个词语。 李承业看着有些眼馋,心中后悔的说道:“早知道咱们应该去对面茶楼包个座,至少比家里近多了,哎,失策失策。” 李子俊听了,紧跟着吐槽了一句:“爹,可别,在外头中了让人当猴子看,没中的话脸面都丢光了,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在家喝喝茶吃吃点心呢。” 李承业瞪了一眼不争气的儿子,骂道:“你说的倒是好听,有本事你倒是吃啊,都快捏成碎碎了,有你这么糟践东西的吗?” 李子俊低头一看,果然,捏在手里头的点心已经不成型了,十分诚实的解说着他的心情,他有些讪讪的吞下了这块黏糊糊的点心,自己捏的饼怎么着也得吃完。 吃完了那块点心,李子俊倒是抬头问了一句:“小师弟,你真的不担心吗?”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会不担心,若是这次不中的话,那就得再等两年。” 李子俊不明所以的问道:“就是再等两年,你也才十岁,急什么?” 章元敬没有说话,他是才十岁不急,到那时候中了也是少年才俊,但那时候他姐就十七了,年纪就有些偏大了。虽然童生也不错,但能拿到秀才功名的话自然是最好的。 李子俊不明白,李承业却是知道一些的,他眼神微微一动,看了眼自家儿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的他摇了摇头,否掉了那个想法。 等待是煎熬,煎熬的时间就特别慢,等听见动静的时候,章元敬只觉得过了一年,等的自己都要从青丝变成白发了,一颗心不上不下的,真应了一个忐忑。 这一次首先冲回来的是章明林,只见他斗笠也没了,衣服也乱了,整个人带着一股子异常的兴奋劲头,一边跑一边喊道:“中了中了,平安你中了案首!” 大概是跑的太快,下了雨石子路还滑溜,章明林还差点没摔了一个狗□□,但这个小小的意外显然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只见他一咕噜爬起来,咧着嘴也不知道是开心的还是痛的,扯着嗓门恨不得让大家伙儿都知道:“平安,你中了案首!” 章元敬猛地站起来,忐忑不安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直接上了天,他虽然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但这可是院试,不说别人,他家师兄就是才华横溢的,也不敢说自己肯定能中。 他甚至带着几分怀疑问道:“林二叔,我,我真的是第一名吗?” 章明林笑呵呵的瞪了他一眼,连声喊道:“怎么不是,你林二叔难道还会看错不成,我虽然不识字,但你的名字我记得牢,青州县章元敬,不是你还有谁?” 章元敬一下子露出笑容来,章明林更是拍着他的小身板说道:“连中三元的秀才公,平安啊,你可是为了章家争了好大的光。” 章元敬终于高兴起来,嘴角忍不住往上勾,历经两个月,他承诺给姐姐的事情终于做到了,不得不说,章元敬也是大大松了口气,虽然出门前信誓旦旦,但他其实心里头没底! 高兴了一会儿,章元敬才想起旁边的李子俊,连忙问道:“林二叔,那我师兄呢?” 章明林脸色一僵,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傻笑着说道:“我,我看到你是头名就急着回来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李承业倒是并不在意,摆了摆手说道:“恭喜平安喜得小三元,哈哈哈,这下父亲他必定会高兴,平安,我不如你远矣。” 章元敬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李子俊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还是勉强冷哼了一声:“总算是没给师门丢脸,哼,让那些个姓孙的姓贾的看看,这才是才华。” 虽然输给小师弟有些丢人,但头名落到自家总比落到别人家好,想到那些人憋屈的样子,李子俊心中的失落也没有那么重了。 章元敬见状放心了一些,笑着说道:“出发之前,老师就说过以我们的能力,只要不是运气太差院试一般是能过的,看来这次我运气好得很。” 李子俊一听,知道他是说自己得了头名大半是运气好,并不说才华就比自己高,他摆了摆手,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哼,那些人就是没运气。” 正说着呢,外头的小厮跑了进来,也是满脸喜色的说道:“老爷,少爷中了,又是第十名,少爷如今已经是秀才公啦。” 说完之后,他才又说了一句:“章小少爷也中了,是头名。” 可见是个有眼色的,估计是怕小少爷知道自己的名次靠后不高兴,报喜的时候也主意了顺序,后头的声音低的几乎让人听不进。 这话一出,李承业才算是放心了,拍着儿子的后背说道:“不错不错,比你爹有出息,当年你爹我考到二十好几,才好不容易考中一个秀才。” 李子俊眼中无甚喜色,主要是刚知道师弟得了头名,这会儿第十名的名次怎么都让他高兴不起来,不过松了口气倒是真的,若是章元敬中了头名,他却落榜的话,可以想象回去之后他爷爷他老师会怎么对付他了。 “恭喜师兄。”章元敬笑呵呵的说道,眼中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李子俊也好歹放开了一些心思,点了点头说道:“同喜同喜。” 章明林哈哈笑着,朗声说道:“这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咱青州县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公。” 秀才公其实并不罕见,但这俩个都跟自家有关系,章明林的内心还是喜悦的。 李承业也是如此,刚要发赏呢,县衙那边的报喜来了,大概是知道李家家业大,报喜的人也多,不过李承业可不在乎这一点,厚厚的红包封出去,让衙役们脸上乐开了花。 好不容易等人散去,李承业乐呵呵的说道:“不行不行,我得摆几天流水席,让大家都知道这事儿,哎,还是回去青州摆比较好,更热闹。” 章元敬和李子俊对视了一眼,皆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回去青州,以李老爷子谨慎的性格,一个小小的秀才而已,他可不会让儿子办酒席。 51.鹿鸣 顶着章明林欣慰的眼神,章元敬不禁有些头疼, 实在是这眼神太慈爱了一些, 要知道以前他家林二叔虽然也疼他, 但却是正正经经的男子汉,而这会儿明显向着他奶奶靠近啊。 章明林却压根不觉得自己不对劲, 笑呵呵的说道:“平安啊, 哎, 以后也不能叫你小名了,你现在可是秀才公了, 得叫你章秀才。” 章元敬一听,连忙撒娇说道:“林二叔, 您可是我叔,想叫我怎么就叫我什么,难道我考中一个秀才, 连家里头长辈都盖过了?” 章明林摸了摸下巴, 笑着说道:“那可不是, 秀才那就是有了功名, 见到县太爷也不用下跪了, 这可是读书人才有的好事儿, 再说了, 你可不是一般的秀才公,而是案首!小三元!” 章元敬心中无奈, 暗道就是以前的时候, 赵大人也没让他怎么下跪啊, 他只能说道:“林二叔,您要跟我这么客气的话,以后咱还怎么相处?” 章明林哈哈一笑,说道:“哎,我就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呢,结果一转眼儿就长大了,还成了秀才公,日子过的也太快了。” 心中带着几分感慨,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章明林心中是高兴的,为章家,为三婶子,为已经死去的章明亭,也为孙氏和章铃兰他们,有了平安在,他们未来的日子就不会太差。 一瞬间想了许多,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你那几个哥哥要是有你半分出息,我也就不愁喽,等咱们回去,你奶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章元敬一听也乐呵起来,笑着说道:“咱很快就能回去了,不过消息传得快的话,奶奶他们估计已经知道了。” 这会儿不能直接走,是因为知府大人依例宴请这一届的秀才,三日之后就在府内举办荷花宴,别人的宴请可以不去,知府大人的也不去的话,那就是得罪人了。 所以不管是李子俊还是章元敬,得到消息之后都没有打算直接走,反倒是为了荷花宴准备起来,听说这位包知府最是爱好风雅,章元敬有拜读过这位的文集,那时候还暗戳戳的想过,若试卷是这位知府出的话,自己的头名估计不太能拿到。 等到赴宴那一日,章元敬出门一看,他家师兄穿的那叫一个花枝招展,一拢朱衣,玄纹云袖,衬托的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目俊朗,英气逼人。 原本李子俊也是个英俊的,只是这么一打扮越发出色,只见他微微挑眉,含笑朝着章元敬看来,颇有几分美男子的架势,只是一开口就坏菜了:“你穿的也太朴实了吧!” 章元敬看了看自己,素白色的底衣,外头是淡蓝色的长衫,不说多么出色吧,看着也算是赏心悦目了,当然,主要是他年纪小,个子不高,模样也不是李子俊那种男性俊朗的,反倒是偏向女性的秀气一些,若是穿朱衣的话就更加了:“我觉得挺好的啊。” 李子俊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看着他,说道:“秀才能有五十多个人呢,要是穿的不出彩的话谁看得见你?再说了,你本来个子就矮,还穿的这么低调,到时候知府大人一眼就扫过去了,吃亏不吃亏啊。” 敢情这位穿成这样还是有实际意义的,章元敬心中感激,但还是说道:“左右我是案首,知府大人总能看到的,再说了,他就是再喜欢我也没用啊,我年纪太小了。” 正因为年纪小,章元敬并不打算继续考乡试,再有一个他已经拜师了,知府大人的青睐对他的用处极小,因为等他真的考举人的时候,这位知府早就翻篇了。 因为无所求,所以章元敬倒是镇定,李子俊见他这幅模样也就没有再劝,只是拿出一块玉佩来,低头给他挂在了腰上,一边说道:“好了,这么一来好多了,哼,那些个人都是势利眼,咱也不能太差了,可不能白瞎了小师弟的好相貌。” 章元敬囧囧有神的跟着李子俊赴宴去了,李承业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因为只是请了这一届的学子,所以他目送儿子和师弟进了门就先回去了。 除了赵大人,章元敬还是第一次跟做官的打交道,走进知府宅邸,他就品出几分不同来。 带路的丫鬟容貌只是端正,身上半新不旧的衣裳却是好料子,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并不显得谄媚反倒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可见是用心调理过的。 章元敬这会儿倒是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子俊要换衣裳了,太差的衣服,估计人家丫鬟的都比不过,到时候说不得有些丢人。 看了看路过的亭台楼阁,章元敬定了定心,他科考的原始目的只是想让家里头日子好过一些,不管将来走向哪里,走到哪里,不忘本心就不会迷失。 反正他家境就这样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章元敬倒是很想得开。 荷花池边,座位是早就已经排好了的,作为案首,章元敬自然是坐在最前面的位置,距离李子俊隔得老远,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见李子俊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章元敬噗嗤一笑,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大厅,说是大厅,倒更像是一个四方形的凉亭,周围只是用薄纱垂了一下,隐隐约约能看见盛开的荷花,倒是应了荷花宴的名头。 “哼!”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章元敬抬头一看,倒是个熟面孔,那位在他们进考场之前频频找茬,据说是前几年府试案首的孙梁孙秀才正在对面坐着呢。 孙梁的眼神可绝对不是友好的,勃发的怒气几乎要择人而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啥深仇大恨呢,章元敬眨巴了一下眼睛,直接无视了他。 章元敬的态度显然让孙秀才更是生气,他甚至顾不得这是哪里,冷笑着说道:“章秀才,见到人难道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章元敬挑了挑眉,暗道莫非姓孙的秀才都这么讨人厌:“还请问贵姓?” 孙秀才心中恼怒不已,断定他肯定是故意让自己难堪,一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八岁的孩子压在头上,他只觉得老天不公,恨不得走过去狠狠揍他一顿。 章元敬见他只是张大了鼻孔不说话,索性也就不再理会了,量他有些理智就不会再闹。 果然,孙秀才虽然气愤恼怒,但想到马上就要入场的知府大人,到底是压下了怒气。 知府包大人没让秀才们多等,很快就出现了,让人意外的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看起来仙风道骨,带着浓浓仙气儿的人。 “学生参见知府大人。”一群学子齐齐起立,恭敬行礼。 知府包大人朗声一笑,摆手说道:“今日文会,各位秀才不必多礼,这位是庐山书院白山长,有缘相见,也算是你们的老师。” “见过白山长。”这话跟刚才的不同,不少学子偷偷抬头打量这位仙气十足的白正堂山长,大概不能相信看起来这么和善的一人,居然出了那么刁钻的考题。 幸好在座的至少也考中了,这会儿怨气不是很大,放到外头的话白山长可能会被生吃了。 知府大人一落座,眼睛就往左手第一的位置看去,虽然早知道今年的案首外加小三元年纪不大,但看见章元敬一副小孩儿的模样还是有些吃惊。 不过在官场多年,包大人神色的变化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神情十分自然的说道:“不错不错,山长出的题虽难了一些,却也选拔出一批真材实料的才俊。” 白正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眼睛也往章元敬的方向看去,忽而问道:“这就是咱们的小三元吧?看着活脱脱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包大人哈哈一笑,又说道:“听说你原本猜他是个三十出头的,这次你可猜错啦。” 白正堂倒是完全不在意,笑着说道:“马有失蹄,人有失策,不奇怪。” 说完这话,他直接话题一转,笑盈盈的看向章元敬,“章元敬,你的卷子倒是答得不错,八岁的孩子,倒是比许多大人都想的清楚明白。” 被他这么一看,章元敬只觉得自己后背都在发麻,这辈子加上上辈子,他可不就是三十出头了吗,这位白山长绝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章元敬想了想,只好如实答道:“学生心里头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写了。” “哦,你想的不错。”白正堂似乎相信了这话,看了看章元敬,觉得虽然年纪小但进退有度,但是也十分难得,忽然就起了心思,开口问道:“章元敬,你可愿拜我为师?” 章元敬微微一愣,随即毫不犹豫的起身说道:“学生谢过山长厚爱,只可惜学生早已拜师,只怕没有这个荣幸。” 白正堂挑了挑眉,又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章元敬只是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多谢山长厚爱。” 白玉堂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坐下,这之后就没有再关注章元敬,倒是让暗处的李子俊有些心急,生怕自家师弟太诚实得罪了人。 52.说人 荷花宴后,一出大门李子俊就忍不住勾住小师弟的脖子, 低声说道:“你傻啊你, 一句话就把人家山长给回绝了, 能当咱们考官的能是普通人吗!” 章元敬十分无奈的问道:“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改拜师门吧?” 李子俊一听,更是气呼呼的骂道:“那当然不行, 你敢背叛老师的话, 看我不揍死你。不过, 咱说话还能委婉点啊,那么直接, 我真怕山长生气了。” 章元敬笑了笑,倒是看得透:“山长这话大约是临时起意, 我若是说的含含糊糊的反倒是不好,直接拒绝了,他并不一定会生气。” 李子俊却不相信这话, 还说道:“他如果没生气的话, 怎么后头看也不看你了?” 章元敬十分无奈, 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他也没看其他人啊, 可见是对我们这批秀才都不怎么看得上, 要入这位山长的眼, 就我们还远远不够。” 李子俊撇了撇嘴, 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是真的,不管是知府大人还是那位白山长, 面对他们的时候客气倒是客气, 但却没有几分热情在, 可见小小的秀才并不入他们的眼。 想想也是,乡试也就在明湖府举行,大人们举人进士都见的多了,哪里会在意他们。 这么一想,李子俊忍不住有些沮丧起来,觉得自己穿的花枝招展的实在是丢人,坐到马车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了似得。 章元敬倒是安慰了一句:“师兄,现在他们看不上我们不重要,只要努力读书,终有一天,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人吗,总不能一出生就被人高看一眼的。” 李子俊嘴巴哆嗦了一下,他想说真的有人出生就会被高看,就比如他还在京城的时候见过的那些高门子弟,那些人难道真的比旁人厉害吗,不一定,但只因为出生,只因为父族母族,就比他们高高在上,但看了看小师弟亮晶晶的眼神,李子俊并没有说出口。 章元敬可不知道他师兄复杂的心理,他笑了笑,对自己这次的成绩满意极了,秀才不可贵,但对他们来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李子俊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心中十分无奈,暗道小孩儿就是小孩儿,想的不多,这年头脑子不灵光的就是活的开心,李子俊叹了口气,觉得以后要多看顾这孩子一些。 等学子们都走了,知府包大人跟白正堂对面对坐着,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山长,不如常常这明湖的茗茶对不对你的胃口。” 白正堂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品了一口,微微点头说道:“不错,虽不如龙井,但也胜在口味清冽,独有几分滋味儿,还是包兄懂茶。” 包大人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论茶,我哪里如你?不过没想到时隔多年,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居然在明湖府碰了面,缘分二字,确实难猜。” 白正堂却不给面子的说道:“既然难猜就别猜了,能见就见,不能见难道你就把我忘了?” 包大人自然不敢说忘了,只是感慨了一句:“当年的五陵少年,如今却成了半老头子喽,哎,多少人求着想要拜你为师,我可听说了,京城那些家伙,可是不惜千里迢迢追到了庐山书院,就这你也没有松口,没想到如今在小小的明湖府,却被一个八岁的孩子回绝了。” 白正堂呵呵一笑,冷眼看着自己的老友:“怎么,你看着倒是挺乐呵的。” 包大人自然不肯承认自己看的高兴,解释道:“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吗,那孩子的小三元可是你钦点的,结果人家已经有老师了,白瞎了你一片好心。” 白正堂哼哼了两声,反倒是说道:“他若是瞒着拜师的事情,改换了门厅,我反倒是看不起。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番进退,也还算不错了,这个小三元没白给。” 包大人自然也熟知好友的性格,点了点头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打算收徒吗?” 白正堂慢慢喝着茶,淡淡说道:“庐山书院的弟子,都是我的弟子。” 包大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又劝了一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正堂,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还是放不开吗?” 白正堂却抬头看向窗外,半晌,才忽然问道:“你说,人是不是越小的时候越是真挚,等到长大了,就会被这世间的云云种种染上了太多色彩,到了那个时候,不是身不由己,就是心不由己,你是,我也是如此,确实是怪不得别人。” 包大人没想到自己劝了一句,反倒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半晌才说道:“人心固然易变,但却不一定朝着坏的方向,你我都变了,难道就变成你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了吗?” 白正堂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沉默起来。 包大人憋了一口气,就差跳起来骂人了:“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真觉得我不好?哼,真这样的话赶紧走走走,别搭理我。”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都自己开心,白正堂还是领了这份好意,安慰了一句:“不不不,你没变,还是跟当年一样潇潇洒洒,是我变了,再也不如以前了。” 他这么一说,包大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无奈说道:“这小三元不要你,其他的还不是任由你来挑,第二名就不错,也是县试府试的双案首,只是运气差了些。” 白正堂一听,摇头说道:“运气能不差吗,就差把鼻孔朝着你我了,不是恃才傲物,就是有些拎不清,收这么一个弟子,你确定不是陷害我?” 包大人哈哈一笑,忽然说道:“我倒是想到一件趣事儿,在院试之前,外头有些流言,都说章元敬目中无人,看不起同一届的考生。” 白正堂哦了一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偏偏包大人一副卖关子的架势,他只好开口问道:“那请问包兄,这真相到底如何?” 包大人哈哈一笑,这才施施然说道:“原我是不关心这些小孩之间的官司,只是底下人不放心,打探了一些,这才知道是个商家子传出来的风声。” 白正堂一听就皱了眉头,想到这些年朝堂的乱象,忍不住说道:“自□□开始,商人地位一日比一日高,眼看着就要以钱开路,压过文人了。” “在庐山的时候,竟还有写商家子妄想拜师,气得我直接把人赶了出去,真实不知所谓。” 包大人作为知府,倒是没少跟商人打交道,所以也并不像白正堂一般厌恶商贾,只是他们这样士族出生的人,普遍都是看不起这些人的,他只是隐藏的比较好罢了。 “你也想的太多了,商人是有钱,三代之后也能从士,可种种规矩摆在那儿,别的不说,漕运那么厉害,还不是要听朝廷的,真要较真起来,他们哪里是对手。” 见白正堂还有几分气愤的模样,包大人又说道:“说句实在的,要是有些不知进退,不识相的,你想要收拾他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还为着这事儿气坏了自己。” 就他心里话,也就是白正堂心软,否则他的话,谁碍眼就让谁倒霉,总不能自己憋屈。 白正堂一听这话,斜眼看了看老友,忽然冒出一句:“多年不见,你果然变了,当年的你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包大人哈哈笑道:“如果他们自己不要命,我还能替他们操心?” 白正堂长吁了一口气,道:“怪不得你能稳坐知府的位置,我却只能教教书,可见不同。” 包大人听了这话,气呼呼的说道:“要不是你一意孤行,你用得着待在那个鸟地方吗,长年累月的不着家,就为了当年那些**事儿,值得吗?” 白正堂一听这话,忍不住皱眉起来,说道:“怎么还爆粗口了,你的风雅呢?” 包大人咳嗽了一声,假装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摇着扇子慢慢喝了口茶,直接岔开了话题:“那孩子确实是看着不错,难得是个知晓感恩的,只是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白正堂笑了一下,想到那小孩一本正经的模样也觉得挺好笑,他一生无子,如今看见小孩儿难免宽容一些,方才这才动了收徒的心思。 “若是个真有才的,迟早都能再见,若是无能,不惦记也罢。” 被惦记着的章元敬这会儿正乐滋滋的收拾东西呢,难得来一次府城,他也不打算空着手回去,数了数还剩下的银子,除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之外,索性就买了一些时兴的杂货,想着到时候还能赚点路费银子。 章明林听他说起这个想法,二话不说出去跑了两趟,他们的行礼顿时增加了一倍,这次李子俊并不跟着一块儿回去,李承业在这边有家业,打算让儿子多留几日,也好见见这边的掌柜,熟悉熟悉,总不能连少东家都不认识。 53.归来 章元敬站在船头,这会儿吹过来的风柔柔的暖洋洋的, 倒是挺舒服的, 他眯了眯眼睛, 也有些懒洋洋的靠在上头,考完秀才之后, 他整个人都松懈了许多。 章明林瞧着他这副模样, 笑着说道:“是不是累了?船上无聊, 待会儿就到了。” 自从他考中了秀才,林二叔看他的眼神就跟看金童子似得, 弄得他有些无奈,章元敬心中叹了口气, 想到马上就到家了倒是打起精神来,笑着说道:“不知道我奶奶他们知道了没有,要是不知道的话, 我还能亲自把消息告诉他们。” 章明林笑了一下, 却说道:“你这就别想了, 这都好几天了, 你考中小三元的消息恐怕早就传过去了, 不说别的, 邸报也早送到了, 以赵大人跟你老师的关系,还不得早早的去报喜, 你老师知道了, 还能不往你家送个消息?” 章元敬琢磨着也觉得是, 船往前行了半日,这半日章元敬倒是没怎么在意运河人生百态,他一门心思急着回家呢。 等远远看见码头的时候,就是章元敬也兴奋起来,章明林更是早早的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说实话他也有些想家了,以前除非是出门干长工,不然寻常不会离家这么久。 他们带回来的行礼比去的时候还多,原打算下去再雇车,谁知道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辆马车上的章老汉可不就是熟人吗。 章明林开口打了招呼:“老叔,你怎么在这儿等着呢,难道是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章老汉哈哈一笑,似乎想要伸手摸一摸章元敬的脑袋,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在自己衣服上搓了搓,傻笑了两声说道:“我哪儿能知道,自从得了消息,老太太心里头放不下,差使我在这儿等着呢,这都好几天了,可把你们盼回家了。” 章老汉跟他们也是同族,不过早年战乱的时候家里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就孤身一人活着,也是前几年的时候,族长出面让他给章元敬赶牛车,回头章家也得给他养老送终。 老汉跟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因为自己没孩子所以特别喜欢章元敬,这会儿知道他出息了能不开心吗,就算老太太不说他也是乐意在这边候着的。 章元敬连声道了谢,章老汉却是一摆手,直接帮着章明林抬东西,章明林哪儿敢让他动手啊,连忙说道:“叔,哪儿用得着您受累,您歇着,我三俩下就搬上去了。” 章老汉却是个不服老的,嚷嚷道:“怎么就累了,我身子骨好着呢,看着吧,我还能送平安上学十来年,看着这孩子出息啊,我心里头开心着呢。” 章明林拦不住,只好让他帮了几把忙,一群人这才上了车慢悠悠的往家里头去,章老汉一路上就没断过话,也不知道以前沉默寡言的老头子怎么就变得这么能说了。 章元敬只是笑盈盈的听着,一直到他们的牛车开进了熟悉的小巷,他的眼神才不由自主的飞向了家门,一眼就看见了守门的哑婆子:“哑婶子!” 哑婆子一看是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满是喜悦的往里头跑,章元敬囧囧,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他奶奶他娘他姐都跑出来了,围着他看个没完。 姜氏一把把他搂在怀中,连声叫道:“瘦了瘦了,也黑了,这一去就是几个月,奶奶担心的吃不下睡不好的,就怕咱平安出事儿。” 章元敬眼睛也是一酸,原本并不觉得多么受累,这会儿被老太太搂着心肝宝贝的叫着,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他暗骂自己矫情,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安慰道:“奶奶,我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这不是瘦了,是抽条长高了。” 姜氏笑骂了一句,说道:“瘦没瘦奶奶两只眼睛都看着呢。” 旁边的孙氏没能把孩子搂在怀中叫宝贝,只是伸手捏捏儿子的肩膀,也跟着说道:“可不是,身上都没肉了,这回家了可得好好补补,在外头哪能吃得好呢。” 章铃兰对着弟弟左看右看,也觉得瘦了一些,黑了一些,不过确实是也高了,便跟着说道:“咱家买了好几只老母鸡养着呢,就等着你回来,待会儿我就去杀一只。” 姜氏一听十分赞同,笑道:“对对对,挑那只背上有黄花,个顶个精神的。” 关心完了孩子的身体,姜氏才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得意:“平安,哎呦喂,我孙子成了小三元,这可是章家天大的好事儿,让奶奶看看我的三元孙子是不是更精神了,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你娘就听见外头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唤,这可不应验了。” 老太太的嗓门非常大,似乎恨不得邻里都能听见,章元敬更是无奈,他出生的时候就急事儿,那时候哪有什么喜鹊叫,家里头一堆的糟心事儿倒是真的。 他连忙拦住打算在门口唱大戏的奶奶,说道:“奶奶,我有些累了,咱们先回家歇歇吧。” 姜氏一听,果然也顾不得炫耀了,虽然他喜欢听人奉承,但怎么着也不比孙子的身体重要啊,这以后啊有的是时间。 她一手拉着孩子,连声说道:“行行行,咱先进去歇歇,这次累狠了吧。” 后头的章明林帮着把东西卸了下来,搬到了屋子里,但却谢绝了姜氏的挽留。 姜氏也没有多留,到底是成年男子,待久了终归不好,如今他们家出了秀才那就更得注意了,她想了想,把一个荷包塞进章明林的手中。 章明林刚要拒绝,姜氏却瞪着眼睛说道:“明林,你要是不拿着的话那就是看不起婶子,这以后平安有个啥事儿,我也不敢再请你帮忙啦,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你这也耽误了不少活儿呢,要是不收说不过去。” 章明林只得收下了,说话的功夫,章元敬收拾出一包糕点来,笑着说道:“林二叔,我特意给二奶奶买的,你帮我带过去吧,等这边收拾好了,我再去看她老人家。” 章明林这倒是没推辞,反倒是觉得这孩子贴心,拎着糕点就走了。 章元敬又把另外一包递给章老汉,笑着说道:“六爷爷,这是特意给您带的,都是软口的糕点,您带回去尝尝喜不喜欢。” 章老汉没想到自己还能得这好事儿,毕竟他说得好听是族亲,说的难听就是下人,雇佣,一看见这糕点眼睛先湿润了,接过去连声道好。 等送走了外人,姜氏又把孩子拉到眼前仔细看,越看越是觉得他吃苦了,带着几分心疼说道:“人啊,要想有出息都要吃苦,幸好咱平安厉害,一次就考过了,就隔壁那个姓孙的,哼,当年考了三四次才过呢,可见不是有真材实料的。” 白头书生穷秀才,其实许多人在童生的位置上停留了一辈子,致死也成不了秀才,孙秀才能考中,当年也曾经是风光过一阵子的。 只是这一切在八岁的秀才之前不堪一提,姜氏原本就看不上孙秀才,这会儿就更加了,搂着孙子只觉得他们家的才是世界上最好的。 偏偏孙氏和章铃兰还使劲的捧她的臭脚,一个说:“可不是吗,我儿子就是厉害,别说,这小时候就看的出来,那机灵劲头,再也没看过别人了。” 章铃兰更是力证这个事实:“是啊,弟弟三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呢,完全就是神童。” 眼看着自己就要从人变成神了,章元敬连忙从包裹里头找出带给家里头女人的礼物。 给老太太和孙氏的都是银簪子,做的十分精巧,是青州县里头少见的花样,上头缠丝绕花的,完全可以看作是工艺品,就是章元敬不爱饰品的看着也觉得好。 姜氏一看见银簪就笑开了花,眯着眼睛左看右看,章元敬十分有眼色的给她带上了,笑着说道:“奶奶,真不错,十分衬你。” 想了想,他又帮孙氏也带上了,孙氏也是高兴,摸着自己的头发直说:“花这个钱做什么,娘有簪子呢,你给你奶带就成了。” 姜氏笑呵呵的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还年轻,正应该好好打扮呢,现在你也是平安的娘啦,以后可不能寒酸了去。” 姜氏美的没边儿了,她虽然也有银簪,甚至还有金饰,但挡不住这是亲孙子送的啊。 章元敬又拿出绢花来,正是时兴的花样,这东西是绢布做的,四朵加起来的价格还没有一个银簪高,不过看着却十分亮眼,正适合豆蔻年华的章铃兰。 果然,章铃兰一看眼睛都挪不开了,乐滋滋的接过来让孙氏给带上,美滋滋的说道:“弟弟,你挑的花样可真好看,买这些花了大价钱了吧。” 章元敬笑了笑,又把几根发带给了李婶小翠几人,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颜色鲜亮好看,几个人收下了也觉得开心,这还是秀才公亲自带回来的呢。 听了姐姐的话,章元敬倒是说道:“没花多少,我带了一些杂货回来,待会儿托人卖了,也能赚一些银子,至少能把路费赚回来。” 姜氏一听,倒是皱眉问道:“这合适吗,不是说读书人不能经商?” 章元敬笑着安慰:“放心吧,许多人都这么干,也没有真的查这事儿的,又不是正经的开铺子做生意,难道还不准人赚点路费。” 姜氏这才安心,不过还是说道:“以后也别这么干了,你现在是秀才公了,也得注意些,再说了,咱还是小三元,是什么禀生,到时候朝廷还给你发银子呢,不差这点儿。” 一家人都高兴起来,章元敬笑了笑,没提醒他们自己的禀银还不够一家人花一个月的。 54.礼物 考中了秀才,尤其是禀生, 好处确实是大大的, 首先一个就是免除了傜役, 虽然只有四个名额,但挡不住他们家只有他一个男丁, 以前虽然也摊派不到他头上来, 但可是要出买丁钱的, 这可是家里头单项支出最大的地方。 再有一个,秀才名下也有一部分免税田, 开国到现在还没有满五十年,秀才也没有到人满为患的时候, 所以一个秀才能有五十亩地,章家虽然不止五十亩,但这等于白来的银子。 傜役人丁税, 田地税, 外加禀生的饷银, 加起来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也难怪读书人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 明摆着好多好处。 姜氏兴奋了好多天, 虽然听了孙子的劝说没办成流水席, 但还是办了个家宴,这次果然许多人不请自来, 还都是提着礼物的, 也幸亏姜氏早有预见, 多备了几桌。 这些人里头,大部分都是想打个交道送个礼,将来章元敬真的出息了,他们也好上门,若是不出息,也就亏了一份礼罢了,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值得什么。 别的不说,八岁的小三元,在青州县城还是值得说道的,这还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个,再加上章元敬拜在李老先生的门下,许多人暗暗猜测着,就算是伤仲永,将来怎么着也能是个进士吧,当年李老先生考中秀才的时候也已经十多岁了,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些人只保持着客气,章家到底是底子太薄,现在还不能入他们的眼。姜氏和孙氏都是女子,章元敬年纪又太小,这些客人还是族长带着人招待的。 除开这些人,其余就是单纯来沾沾喜气的,这批人倒是热情,就是看见章元敬跟看见银子似的双眼冒光,恨不得扑上来捏一把抱一下好沾喜气,看的章元敬落荒而逃。 其实章元敬也是想太多了,这年头人对秀才公还有几分尊敬在,看看族里头的人就知道了,自从他中了秀才,喊他小名的人都少了,大部分都是秀才公秀才公的喊着,就是跟他们家走的近的章明林和族长也不能例外。那些人也就是心里头想想,不敢真的上手。 好容易送走了客人,姜氏和孙氏都累瘫到了椅子上,章元敬生怕他们不好,连忙端了热水喂着姜氏喝下,章铃兰也是有样学样的喂了孙氏喝。 热乎乎的水下肚,两个人才缓过来一些,不过精神头倒是好,姜氏更是笑着说道:“这都多少年了,上一次咱家这么热闹,还是你跟亭儿成亲的时候呢。” 孙氏似乎也想起那时候的场景,抿着嘴笑了起来,又说道:“仔细比比,还是觉得今天更热闹一些,娘,今天赵大人还派人送了礼过来呢,只是那管家客气的很,硬是不肯留下来吃饭,哎,以前我哪儿想过这种好事儿呢。” 小三元固然可贵,但赵大人为他做这个面子,更多还是看在李老先生的面子上,这一点章元敬十分清楚,所以才没让他娘强留。 刚才人太多,姜氏果然不知道这事儿,一听更是兴致高:“真的,哎呦,赵大人真是个包青天,天大的好官儿。” 得,给他家面子,送一份礼就是好官了,老太太偏心的理直气壮。 听了这话,姜氏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说道:“不行,咱们趁有空先去理一理东西,不然我睡觉也睡不踏实。平安,你要是累就歇着,你们俩跟我一块儿来。” 孙氏和章铃兰完全不觉得老太太偏心,兴致勃勃的跟了上去,章元敬想了想也跟了上去,还拿了纸笔打算把东西记下来,将来说不定还得还回去。 姜氏一看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坐在旁边,不用他动手,带着孙氏母女干劲十足。 章元敬不太理解她们这种亢奋,毕竟东西已经在家里头了,什么时候收拾不成,何必赶着最累的时候,但看着她们满脸红光的拆包裹,他默默的闭上了嘴。 从姜氏到孙氏,再到章铃兰,这会儿哪里还觉得累,只觉得美滋滋的,恨不得这里头的礼物怎么拆不完,一直拆到天荒地老才好。 姜氏一边看,一边还解说:“咱族里头人给的倒是实惠,都是能派得上用场的,可见是用了心思了,平安,族里头对咱家的好,你也得记住。” 虽说当年章明亭去世之后,族里头有些不长眼的动过她们家的心思,但毕竟已经过去多年,当年族长也出面处罚了那些人,这些年来对他们多有照顾,这些姜氏还是记着的。 古代氏族的力量远远超过现代,章元敬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说别的,今日族长带着几个人从早忙到晚,帮他们招待客人,虽说他自己也乐在其中,但也是情分。 章元敬一边记下来,一边说道:“奶,我都记着呢,要是没有族长,没有林二叔,咱家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麻烦,您放心,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姜氏一听,倒是连忙说道:“我的孙子,哪能是忘恩负义的,不过平安,你也别太实心眼,将来能帮的咱们就帮忙,不能帮忙的也不用逞强,不然他们还以为咱家是冤大头呢。” 姜氏显然是怕这孩子太实诚,章元敬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这世界上能全心全意为了他着想的,也就是姜氏孙氏几人了,其他人难免会有私心,而她们俩的私心就是自己。 那头章铃兰翻出几个礼盒,打开一看却是不值钱的摆件,还是那种大路货,顿时气恼的说道:“怎么送这些过来,看着就像是街头几文钱买的。” 姜氏瞄了一眼,淡淡说道:“估计是那几个,舍不得银子又想来蹭饭,算了,放着吧,有喜欢的就摆着,不喜欢的下次她们家办席面咱送回去。” 章铃兰撅了撅嘴巴,显然对那几个人挺看不上的,心里觉得就是几个鸡蛋也比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不过也没有再多说。 等拆到不请自来的那批人,姜氏倒是惊讶起来,因为这些人送的礼都很重,笔墨纸砚占了大部分,甚至还有人直接送了玉佩之类的贵重物品。 当然,对于那些人家来说,这些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是为了交好,他们自然是要拿出点诚意来的,只是对于章家来说,这些东西确实是贵重。 姜氏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收下了就收下了,这时候收的谁也挑不出礼来,只是以后可不能乱收,免得坏了平安的名声。” 这话就是敲打孙氏和章铃兰的,孙氏看了眼女儿,连忙说道:“娘,我明白了。” 章元敬看着倒是不觉得什么,昨天他去拜见李玉山,他家老师大手一挥,还送了不少礼物呢,其中最为贵重的玉佩可比这些的成色好多了。 “啊!”蓦地,章铃兰发出一声惊呼,她把手中的盒子往几个人中间一递,只见巴掌大的盒子里头,居然放着五锭黄灿灿的金子。 姜氏下意识的拿过来咬了一口,这才说道:“真金,二两一锭,这加起来能有十两了。” 这时候金银兑换比例基本保持在一比十左右,十两金字,那就是一百两银子了,放在她们青州县城绝对是大手笔了。 姜氏皱了皱眉,回忆了一番才说道:“好像是个姓贾的商人送的礼,怎么送的这般重,莫不是有啥事儿要求着咱家?这,要不要给退回去?” 一说姓贾,章元敬倒是想到是谁了,他开口说了一遍贾瑾玉的事情,安抚道:“奶,估计这金子不只是贺礼,还有赔罪的意思在,过几日师兄那边办宴席,他们肯定也会送,没事,留下来吧,要是退回去的话他们怕还以为咱小心眼,抓着那事儿不放。” 姜氏也是人精,知道这金子真退回去的话那才是结仇,索性也大大方方的收下了:“该,不说你,李老先生在咱们青州县城可是连县太爷都礼让三分的,他们家孩子跟李家少爷过不去,那不是自找没趣嘛,怪不得要送礼了。” 章元敬倒是对贾家高看了三分,他们若是不送,自家其实也无可奈何,只是人家把礼做全了,他们要是抓着小孩子的口角不放就无理了,怪不得能做到青州第一富商。 章元敬看了看那细小的金锭子,不得不说那金灿灿的颜色十分讨人喜欢,他笑着说了一句:“等姐的亲事定了,这金锭子给她当压箱银吧。” 这话一出,章铃兰眼中满是感动,孙氏有些欲言又止,姜氏却立刻沉了脸,但对着最宠爱的孙子到底不能发火,只是冷哼着说道:“哪家嫁女儿给金子的,压箱银子能有个十两就很不错了,不然人家还以为咱家放着金山银山呢。” 章元敬心知姜氏肯定舍不得,笑着说道:“奶,咱家虽然没有金山银山,但咱家有我啊,以后我肯定好好读书,给你考举人,考进士回来,到时候您就是官家太太了,想要什么没有?我就一个姐姐,怎么着也得让她嫁的风风光光的,再说了,这金子也是白来的。” 姜氏还是不为所动,就是章铃兰感动过后,也劝道:“平安,你还是听奶奶的吧,以后你要读书,家里头花销还大着呢,哪能为了我花费那么多?” 孙氏这会儿也说了一句公道话:“是啊,你姐的嫁妆,我们一直准备着呢,也不少了。” 显然不管是姜氏还是孙氏,心里头最重要的还是儿子,孙氏对女儿也是心疼,但一百两不是小数目,她还是想给儿子多留一些,读书的花销可大,她不想委屈儿子。 章元敬十分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来围着老太太撒娇耍赖,姜氏到底是熬不过他,最后松了口说道:“金子带着有什么用,又不会生出小金子来,到时候我买了良田,让你姐姐带一些过去就是了,哼,天底下哪有我这么大方的奶奶。” 章元敬和章铃兰对视了一眼,连忙哄起老太太来。 他们却不知道,姜氏心里头精明着呢,金子换成田地,到时候陪嫁看着鲜亮多了,嫁的人家也能好一些,压箱银子多少谁知道啊?再说了,给多少,还不是她说了算。 55.嫁娶(二) 姜氏老太太的动作向来快,除了留下备用的银子, 其他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换成了田地, 只是这些年良田的价格一天天的上涨, 上次她们家买的时候,二两银子就能买到不错的, 如今别说是二两了, 三两都买不到, 基本维持在三两半到四两之间。 姜氏把这些年的积蓄和这次的金锭子都用上了,统共也只买到了四十多亩, 她忍不住有些感叹起来:“这日子好了,田地就贵了, 哎,要不是咱们平安出息了,咱们哪能买到这么多良田, 再攒攒也就跟最好的时候差不多了。” 不过说归说, 家里头日子好起来, 她心里头还是极开心的, 这份开心一直维持到族长夫人上门, 这位夫人姓丁, 比起族长来, 她其实是有些看不起章家的,不过这些年章元敬慢慢出息了, 她才往这边有些走动。 瞧着姜氏老脸笑的开花, 丁氏也跟着笑了笑, 说道:“老嫂子,您这日子可是美的没边儿了吧,哎,往前几年谁能想到,咱元敬还能拿到小三元,都说这孩子从小聪明,可见是嫂子从小教导有方,不然哪有他今天。” 姜氏跟着哈哈一笑,虽然知道这是奉承话,但挡不住她听的舒心啊,她抿了抿额发,笑着说道:“我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哪里能教他,多亏了李老先生倾囊相授,咱们平安能拜倒在老先生的名下,可真是八辈子求来的福气。” 丁氏心中有些酸溜溜的,暗怪当初自家男人不给力,不然他们孙子拜师过去,说不定现在也拿到了小三元,就是没有小三元,有个秀才的功名也是顶好的。 只是她不是笨人,自然不会把这酸话说出口,只是笑着应道:“可不是吗,李老先生可是翰林院出来的,那学识肯定是没得说,还是元敬运气好。” 两人唠嗑了一会儿,姜氏倒是开口问道:“得了,说了这么多,您这到底是为啥上门呢,总不会是为了夸一夸平安吧,我可不信这话啊,咱这关系,有话还不能直说?” 丁氏笑了笑,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老嫂子,我听人说,你打算给铃兰出五十亩地陪嫁?” 姜氏听着只觉得心头一跳,差点没喘不过气来,连声问道:“这是哪儿传的瞎话?我们家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啊,五十亩地那还不得抽干我的血,喝了我的肉。” 姜氏有多么重男轻女,族长夫人再清楚不过了,只是这些年她对孙女也好了一些,她才有些相信谣言,谁知道一听果然是假的:“外头传的到处都是,还以为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呢?” 有些女儿家待嫁的时候,娘家会放出风声有多少嫁妆,多丰厚,也是给人相看的意思,所以外头传着章铃兰能陪家五十亩地的时候,大伙儿只惊讶姜氏的大方。 姜氏脸色又青又白的,一会儿觉得是章铃兰口风不紧,漏风给了小姐妹,一会儿又觉得是不是孙氏胆子大了,为了女儿给她下绊子。 正是这个时候,章元敬从李家回来了,知道族长夫人在还特意进来拜见。 丁氏心里头虽然发酸,但看见章元敬还是觉得喜欢,这孩子专挑着父母的长处长,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看着就像个瓷娃娃似的,更难得的是懂事知礼,对着她们也恭敬。 这会儿她果然带着几分热情,笑着说道:“元敬回来啦,读了一天书累不累,哎,你现在是秀才公啦,可别太用功了,累坏了身体不值当。” 章元敬笑了笑,对付家里头的长辈,他向来奉行少说多笑,不然可应付不过来三姑六婆七婶婶,说一句话后头能有一百句等着呢,但这个他害羞的笑容能顶住许多事儿。 丁氏眼睛一转,忽然说了一句:“恰好跟你奶提铃兰的事儿呢,元敬,要是你姐姐的陪嫁多了,你可舍不舍得?” 章元敬这次倒是直接回答了:“那是我亲姐姐,我只盼着她好的,五十亩地也不算什么。” 若是可以的话,章元敬还想要拿出更多来,只是章家的家境摆在那儿,再多的话就不合适了,姜氏和孙氏也肯定不能答应。 丁氏一听,立刻叫道:“真有五十亩啊,方才你奶奶可不是这么说的。” 章元敬转头朝着姜氏看去,姜氏抽了抽嘴角,带着十分心痛说道:“有有有,我们家统共也就一个丫头,就给她多一些不算什么。” 丁氏眼睛转溜溜,显然有些明白章家的官司了,她笑了笑没有深究,只是低声说道:“嫂子,我就不跟你虚话,铃兰真要有这个嫁妆的话,这婚事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身为族长夫人,丁氏的出生自然比姜氏孙氏好多了,一听这话,姜氏的心痛只觉得也好了一些,连忙说道:“别的不图,就盼着对方是个好人家,以后对铃兰好,能看顾一些平安就更好了,若是能成,你可就是铃兰的大恩人。” 丁氏笑了笑,她要的就是这句话,说完之后也不多留,跟章元敬说了几句话就起身离开了,等她一走,姜氏就扳起脸孔来,扭过身子不看孙子。 章元敬自然明白她这是生气了,连忙走过去抱住老太太的胳膊撒娇:“奶奶,我真是一时口快,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漏了口风,您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 姜氏不能相信这话,冷笑道:“你别叫我奶奶,你才是我祖宗,哼,五十亩地,那得多少银子,说给就给,我平日里精打细算的那是为了谁?” 章元敬见骗不过去,直接靠在她身上,撒娇说道:“是为了我,奶奶,平安心里头明白着呢,都是为了我,奶奶才舍不得吃,舍不得用。” 姜氏心中听的发酸,却还是硬着脾气说道:“你知道就好,那可是五十亩地,直接给了你姐,得,你们是好姐弟,如今我倒是成了外人了。” 章元敬心知这个误会可不能留下,连忙说道:“奶,这能比吗,姐嫁人就一回,嫁出去就不是咱家的人了,您可是我亲奶奶,别说五十亩,五百亩平安都能给你挣来。” “等那个时候,奶奶每天啥都不用做,就当你的老封君,想吃什么,就喊一声,自然有人给您送来,每天只要负责开心就好了。”章元敬勾勒着美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其实并不难实现,不说进士,只要他中了举人,能够好好运作的话,家里头的日子自然会富裕起来。 姜氏终于被哄笑了,白了孙子一眼说道:“连吃的都要人招呼,那不成废人了,哼,就一张嘴甜,奶知道,你这都是哄着我呢。” 章元敬见她笑了才松了口气,举着手说道:“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我发誓。” 姜氏又不让他发誓,还责怪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只是姜氏还是忍不住有些怨念:“那可是五十亩地呢,地都涨价了,那几锭金子都买不来五十亩,到头来还得添一些,哎,怪不得人家都说女儿是赔钱货,可不是都赔钱吗!” 章元敬只能傻笑,幸亏姜氏也是知道分寸的,一来是家里头如今越来越好了,二来也是消息已经传出去,还是她孙子亲口说的,她总不能打了孙子的脸。 所以也就只能晚上念叨念叨,白天的时候还得对着来打探消息的人表示自己多么大方,多么疼爱孙女,听的那些人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姜氏是个疼孙女的。 自从章元敬中了小三元,上门来相看章铃兰的人就多了起来,后来章家放出消息说要陪嫁五十亩地,那门槛儿简直要被人踏烂了。 人一多,姜氏自然挑剔起来,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配不上她们家五十亩地的陪嫁。 孙氏倒是好一些,只是门第高的,怕女儿嫁过去吃亏,门第低的,又怕女儿嫁过去吃苦,远一些的人家又怕不知根知底,近一点的却又没有合适的。 姜氏听着她的话,嗤笑道:“隔壁孙秀才家倒是知根知底,你敢把女儿嫁过去吗?” 孙氏一噎,那王氏倒是真来探过口风,孙涛看着也是个好孩子,但一来她不喜欢孙秀才道门风,二来王氏也不真心,话里话外似乎还挺看他们不上。 “我就是昏了头,也不能把铃兰嫁到他们家呢,娘,你听说了吗,王氏偷摸着卖了一些地呢,听说她们家日子不好过,如今不过是外头看着光鲜罢了。” 姜氏如何不知道,她也懒得去说隔壁拿乌糟糟的事情,只提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被王氏灌了**汤,哼,上次我听说了,她指望着媳妇带着大笔嫁妆进去补贴家用呢,还说什么就是商家女也不嫌弃,以为人家都傻子呢。” 两人不约而同的撇除了隔壁,孙氏更是提也没提娘家嫂子递过来的话,就她娘家那泥沼,不是亲生的她都不舍得扔进去。 挑到最后,也就剩下了两户人家,姜氏更中意的是丁氏推过来的一家人,是个大地主,据说家里头有上千亩地,独子,唯一的不好就是这孩子有些不机灵,说的好听是憨,说的难听是傻,不过据说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有没有读进去就不知道了。 孙氏更中意的却是镇上的一户人家,对方也是个读书人,家里头开着几家铺面,是家里头最小的儿子,只比章铃兰大了一岁,据说读书读的十分出色,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中了秀才公,如果不是章元敬早早中第,他们还不一定会上门。 56.姐夫 孙氏向来都是不敢违抗姜氏的意思,但这事关女儿一生的幸福, 她难得大着胆子较真了一回, 婆媳俩个意见不一, 挨骂的自然是孙氏。 章元敬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姜氏指着孙氏骂道:“你这话是觉得我会害了铃兰了, 铃兰是你女儿, 难道就不是我孙女了?这是丁氏介绍的人, 难道还能错了?” 孙氏低着头讷讷说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这不是想要再看看吗?” 姜氏毫不客气的骂道:“看个屁, 再看铃兰就成了老姑娘了,到时候别说五十亩,给一百亩都嫁不出去, 只能配了那些浪荡子。” 站在门口的章铃兰一看见章元敬, 连忙开口叫道:“弟弟, 你回来啦。” 章家统共就这么几个人, 姜氏跟孙氏吵了起来, 章铃兰自然也是听见的, 这会儿忍不住喊出声来, 她也知道一旦她奶奶生气,只有弟弟能劝住。 章元敬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笑着走进屋子, 伸手拍了拍姜氏的后背, 安抚道:“奶,这是好事儿,你们怎么还吵起来了,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姜氏冷哼了一声,闷声说道:“现在你们成一家人了,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在姜氏心里头,孙子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但孙氏到底是他亲娘,谁知道孙子最后跟谁亲? 幸好自小章元敬就深深知道哄人的道理,连声说道:“奶,咱家谁敢给您气受啊,您可是家里头的定海神针,要是你一日不在,日子都没法过了。” 姜氏一听这话,果然就喜笑开颜了,笑骂了一句:“得了你,难道奶还能跟着你一百年呢,哎,这日子啊,还得自己过。” “谁说不能呢,等将来我真中了进士,当了官,你还得帮我看着路呢。”章元敬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姜氏等生存智慧有时候是他也赶不上的,再说了,他是姜氏亲手一点一点带大的,那种情谊就是亲娘孙氏也无法取代。 说到这里,姜氏也彻底不生气了,虽然还是看媳妇不顺眼,到底是没当着孙子的面骂人,只是拉着他做下来,又索性叫了章铃兰进来,说道:“铃兰的婚事,原本你们不该插嘴,但你们爹去的早,这会儿也不能给出门看看,铃兰,你自己也听听,别以为奶要害你。” 章铃兰还带着几分羞涩,低着头说了一句:“奶,我知道的。” 孙氏按住她的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章元敬倒是兴致勃勃的问道:“奶,你们相看了谁家,爹不在,我也能去帮忙看看啊。” 姜氏却说道:“你哪能去做这事儿,再说你还小呢,哪知道人的好坏。” 说完直接把两个人的情况一说,见章元敬也皱了眉头,连忙解释道:“这丁家是地主,是你四奶奶娘家那边的人,说起来也是她侄子,真是傻子她能介绍过来,就是人有点憨。” 章元敬听了微微放心了一些,丁氏人精明,总不可能为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侄子跟他们家交恶的,这个人至少应该不傻,不过都说憨傻憨傻,谁知道憨到什么程度呢,万一是个混不吝的,他姐姐嫁过去确实是会吃亏。 姜氏见他犹豫不定,又说了一句:“那读书人好也是好,但一来是小儿子,将来家业还不知道能分到多少,咱家人少,你姐姐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妯娌关系;再有一个,你看看隔壁孙家,他倒是也是秀才,家里头都过成什么日子了?” 这话一说,就是孙氏也有些犹豫了,毕竟孙秀才没啥本事还纳妾,虽然最后被按下去了,但家里头多了一个女人多了一个庶女,王氏估计也是憋着气,这些年眼看着就老了。 章元敬也有些拿捏不定,毕竟读书读得好前程不错,分不到家产也不算什么,但如果人品不好的话,那就是一个深坑了,说不定还不如嫁一个傻子。 章元敬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奶奶,娘,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姜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捏了捏脖子说道:“有倒是有,还不如这俩家合适,隔壁王氏也来过,那能嫁吗?要不然就是小地主,街上开铺子的,嫁过去就得从早忙到晚。” 不得不说,姜氏虽然有私心,但对孙女也是花了精力的,章家的日子是不富裕,但至少有几个下人在,章铃兰从小到大也没做过重活,总不能嫁出去之后反倒是受累吧。 说到底还是他们家底薄,真正的好人家看不上他们,偶有在章元敬中秀才之后露了口风的,家里头的孩子也不成器,要不然就是妾,为了孙子着想,姜氏是断然不肯让孙女为妾的,就是给再多的银子也不成,丢不起这个人。 孙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了一句:“跟铃兰年龄相仿的,大半都定了亲,哎,咱家还是迟了,合适的人家真不是那么好找的。” 姜氏翻了个白眼,说道:“现在你知道了吧,当初还说不急,现在好的都被人抢光了。” 章元敬也有些郁闷起来,觉得婚姻大事实在是麻烦,尤其是女人的,花期有限耽搁不起。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了一句:“奶,既然没办法决定,能不能先见一见这两人,见过了,咱们心里头也有底不是,姐也能偷偷看一眼,省的盲婚哑嫁。” 姜氏还未说话,孙氏已经皱眉说道:“这,这不大好吧,你姐还是黄花大闺女呢,那能去看他们,被人知道了还不得说闲话。” 章元敬连忙说道:“又不是直接去看,咱把人约出来,姐躲在暗处看一眼就是了。” 姜氏看了看孙子,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孙女,一拍手说道:“行,就看一眼,咱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事儿我去办,你们可别走漏了风声。” 孙氏一听,只得答应了,心中想到当年跟相公的那一眼,倒是没有再反对。 丁家离得比较远,章元敬首先见到的是杜松,就是那位读书人,也不知道姜氏怎么办到的,反正这一日杜家带着杜松来族长家登门拜访,巧遇了正在这边做客的章家人。 孙氏得回避,姜氏自认年纪大了,带着章元敬在前厅没走,笑盈盈的看着杜家人。 不得不说,杜仲的样貌还算出色,他长得高,眉目端正,穿着一袭青衫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和风雅,往那儿一站就是相貌堂堂。 章元敬笑着在旁边等着,等族长做了引荐,倒是先开口说道:“见过杜兄。” 杜仲摆了摆手,倒是也显得有几分风度:“章兄弟。” 族长笑着摸了摸胡子,忽然问了一句:“杜老板,听说令郎此次科举前大病了一场,错过了县试,实在是太可惜啦,否则以令郎的才学,咱青州县又有好事儿喽。” 杜老板笑了笑,看了眼儿子说道:“反正孩子还小,倒是也不急。” 倒是杜仲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章元敬,笑着说了一句:“还没恭喜章弟喜得小三元,只是小三元虽是好事,若是因此敛财,可是丢了咱们读书人的风骨。” 这话一说,厅内一下子冷了下来,就是族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章元敬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这倒也是,不过寻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有必要的,毕竟不能一考中了秀才,连个亲朋好友都不认了吧。” 这话说的人心里头舒心,族长松开了眉宇,笑着说道:“可不是吗,秀才难道就不能有亲朋好友了,若是一朝考中,连族亲也不认了,那还算什么读书人。” 杜仲挑了挑眉头,居然没有再说话,微微笑了起来,似乎刚才自己只是无心似的:“这是自然,章弟,为兄失言,我向来有些心直口快,还请别介意。” 章元敬笑了笑,似乎也没往心里头去:“我不介意。” 只是几句话,他对这个杜仲的印象就不大好,要说心直口快的话,反口也太快了,说他圆滑吧,刚才那些话就不该出口,就像他家大师兄那样的才是心直。 有了这么个插曲,杜家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等人走了,姜氏老太太就忍不住说道:“你娘那是什么眼光,这年轻人从头至尾看都没看我一眼,真是个不知礼数的。” 想了想,姜氏又跟了一句:“你娘这辈子,也就是看中你爹的眼光是好的。” 就是族长,站在个人的立场上也忍不住为妻子的娘家人说了句公道话:“这杜家小子是不是英才我是不知道,只是眼看着,也不像是个聪明人。” “丁聪虽然憨傻,但其实不是真傻,心眼里头看的明白。” 章元敬听了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倒是有些担心姐姐会不会看中了这小子的皮相,尤其是下午那位大地主独子出现之后,这种担忧更甚。 丁聪人不如其名,看着就是一副憨憨的模样,身材倒是也高,但身体宽度几乎是杜松的两倍,是个高胖子,一看见人就咧嘴嘿嘿嘿的笑,幸好皮肤倒是白,看着倒是也不丑。 57.定亲 看见丁聪的第一眼,章元敬内心是不太满意的, 毕竟在他的眼里头, 自家姐姐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吧, 至少也是清秀佳人吧,从外表上来看, 两个人确实是不太般配。 不过等丁聪坐了下来开始说话, 倒是比那位杜松公子讨喜的多, 虽然显得有些白胖,这位地主家的儿子却不显得气质猥琐, 反倒是带着几分憨憨,见人先露出几分笑容来。 丁地主也长得胖乎乎的, 看的出来,这种身材应该是他们家族遗传的,父子俩脸上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不过丁地主的眼睛里头带着几分精明, 坐下来先是让儿子跟对面的祖孙俩道了好, 这才客客气气的说道:“章伯, 老早就想来看看你, 就是没时间, 这回您可得留我吃顿饭, 咱们好好唠嗑唠嗑。” 丁地主客气,章族长自然也和善, 两个人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丁聪显然是插不上话的, 这会儿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主动开口说道:“章奶奶,章小秀才,你们有啥想问我的吗,尽管问,我肯定照实说,那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地主刚跟这边套近乎呢,谁知道自家傻儿子一句话就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儿子,又不能让章家人别问,只好提心吊胆的等着。 章元敬跟姜氏对视了一眼,姜氏慈祥的笑了笑,开口问道:“后生,你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听你爹说,你也是读了几年书?” 丁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开口却说道:“我平日里就喜欢吃,没事儿干的时候还喜欢到田里头去走走,吹吹风,不过我爹说我改定亲了,也不让我老去,怕晒黑了让人瞧不上。倒是也读过几年书,不过我看见书就头疼,读也读不出来。” 丁地主在旁边听着脸色都黑了,真实恨不得扑过去替儿子说话。 丁聪瞄见他爹的眼神,大概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弥补了一句:“那啥,虽然我不爱读书,不过我特别佩服读书人,觉得他们都特别聪明,特别厉害。” 说完这话,丁聪还举起大拇指比了比,暗示自己对读书人的绝对尊敬。 章元敬听着忍不住噗嗤一笑,觉得这个丁聪倒是挺实在的,他要是说一些虚晃的话,自己反倒是看不上了:“那丁大哥平日喜欢吃些什么?” 丁聪听见这话眼睛就是一亮,也顾不得他爹的冷脸了,吧嗒吧嗒就开始说起来,比起刚才的拘谨,一提到吃,他倒是跟打了鸡血似得滔滔不绝,连怎么做菜都能说出二五六来,可见平时应该是没少偷摸着进厨房的。 章元敬虽然对吃并不十分感兴趣,但上辈子也是自己做过饭的,这会儿偶尔迎合几句,倒是都说到了点子上,弄到最后,丁聪几乎把他当成了平生知己,还说道:“哎,怪不得你能考中秀才的,这见识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就说这吃,那可是人生大事儿啊,说什么君子远庖厨的,一个个难道既不用吃饭了,可见是伪君子。” 越是说到最后,丁聪越是满嘴跑火车,似乎眼睛里头除了吃什么都没有了,旁边丁地主使眼色使得眼睛都抽筋了他都没看见。 一直到最后,丁地主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大声的咳嗽了一声,丁聪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说话了,只是咧嘴傻笑,看着真有几分地主家傻儿子的模样。 丁地主只觉得被他气的肝疼,暗暗瞪了他一眼,回头笑着说道:“这孩子,从小到大就喜欢吃,不过除了这点也算是好孩子了,不嫖不赌甚至都不爱出门,有空的时候就爱在田里头溜达,我说反正有庄头看着呢,他偏说自己看着更放心。” 大概是在丁地主的眼睛里,自家儿子读书读不出,人也不精明,也就是人品好这一点值得说道了,他看了看对面的章家人,又说了一句:“聪儿他娘去得早,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打算续弦了,到时候聪儿媳妇进了家门,还得辛苦辛苦管家。” 听见这话,章元敬还不觉得如何,姜氏的眼睛却在发光了,这可不就是说,她家铃兰要是嫁过去的话那就是管家娘子了!到时候想要怎么补贴娘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姜氏心动不已,连带着看丁聪也更顺眼了,还说道:“这后生长得真精神,壮实。” 后来丁地主到底是没有留下吃饭,带着儿子走出章家的大门,他就忍不住一个板栗子敲了上去,骂道:“出门前我是怎么教你的,说什么不爱读书,跟一个秀才公谈论吃喝,也就是你这个憨子,你还想不想要媳妇了?” 丁聪缩了缩脖子,十分无辜的说道:“我看章小秀才跟一般的秀才不一样,他也没看不起我,还能跟我聊得起来,爹,我喜欢他们家,我就娶他姐姐吧。” 丁地主冷笑道:“这会儿倒是想到娶媳妇了,你想要娶,他们家还不一定想要嫁呢。” 话虽如此,丁地主对于章元敬的表现也是极为满意的,其实丁氏回娘家提起这事儿的时候,他一开始他是没想着这回事儿的,毕竟他们家田地多,儿子虽然憨厚没出息,但其实并不愁娶妻,就是找不到太好的人家罢了。 后来一听章铃兰的弟弟是个小三元,家里头还愿意给她出五十亩地陪嫁,丁地主才动了心思,他倒是不贪图那五十亩地,而是看他们家一个态度,对这个姑娘是不是疼爱。 章元敬就是再出息,要是对这个姐姐的感情一般,将来的姐夫更是沾不上好处。 丁地主人多精明,他儿子不出息,妻子娘家就得得力一些,不然等他百年之后,小夫妻俩个还不得被人活吞了。那些大户人家看不上他们,章家看着倒是更合适。 或许该把聘礼再加厚一些,到时候漏一个口风,章家也得考虑考虑。不说别的,将来章元敬出息了,有这么一个小舅子在,他儿子至少能把家业守住。 丁聪可不知道他爹愁的头发都要掉了,心中只觉得跟章元敬挺投缘,于是对素未蒙面的章铃兰也多了一份期待,要是这个媳妇跟章小秀才似得不嫌弃他喜欢吃,吃得多,平时喜欢玩泥巴,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可不喜欢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 另一头,回到家中的章家人也在谈论今天分别见过的两家人,先是孙氏开口了,她看了一眼老太太,说了一句:“那个杜松倒是相貌堂堂,将来若能考中的话,咱铃兰也能得个体面,只是,他看着有些傲气” 可见孙氏也不是瞎子,看得出来杜松的不对劲,只是人是她自己选的,这会儿不能打了自己嘴儿,所以才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话。 姜氏却不给这个面子,冷笑道:“哪是傲气,说穿了就是瞧不起咱们家,哼,他还什么都不是呢,就能对着我和平安指手画脚,真等他得了功名,你女儿能享到这个福气?到时候怕是连隔壁王氏的日子都不如。” 孙氏听了有些讪讪,抬头看了眼脸颊红扑扑的女儿,有些欲言又止,在她心里头这会儿其实是暗怪自己多事的,女子爱俏,万一女儿只看上那副皮囊怎么办? 姜氏也不多话,直接问道:“铃兰,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是怎么想的,有想法这会儿就说出来,没想法的话,奶奶就自己定了,到时候你也别怨我。” 章铃兰垂下眼眸,偷偷看了眼她娘,这才抬头坚定的说道:“奶,我觉得丁家挺好的。” 姜氏挑了挑眉头,似乎不意外她做出这个决定,只是问道:“怎么,不觉得丁家的长得丑,行为也粗俗,满身都是铜臭味?” 章铃兰笑了笑,声音却满是坚定,“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杜松又不如弟弟这么聪明,还不知道要读多少年呢,将来他爹娘老了,那还不得我供着,将来的事情谁说的清楚?再说了,丁聪长得白白胖胖也挺好的,显得有福气。” 不得不说,虽然姜氏与章铃兰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但两人的审美空前一致,姜氏第一眼看见丁聪也觉得这孩子长得真好,有福气的很。 一听这话,姜氏果然高兴,拍着手说道:“我孙女就是有眼光,瘦得跟竹竿似得有啥好的,咱平安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人太瘦了一些,长成丁家子那样才好。” 章元敬抽了抽嘴角,就听见他姐姐继续说道:“再说了,如果嫁到丁家,那我就可以当家做主了,那多痛快,可比待在人家手底下当儿媳妇好多了。” 这话姜氏和孙氏都赞同,儿媳妇是那么好当的吗,遇到个脾气好的婆婆还好一些,遇到个恶婆婆的话,就算丈夫争气贴心也得脱层皮。 眼看女儿跟婆婆一条心,孙氏也死心了,只是闷声说道:“行了,你自己看得中就好,那咱是不是去跟婶子漏点口风?” 姜氏却道:“哪有女方主动的,等着吧,丁家要有意思的话,也就这几天就上门了。” 不出所料,不到三天,丁家请的媒婆就上门来了,不但带来了丁家求娶的好消息,还偷摸着说了一点聘礼的事情,可把姜氏和孙氏都乐开了花。 虽然在孙子的劝说下,姜氏已经不打算扣留聘礼了,但东西多不妨碍她高兴啊。 58.买人 “瞧瞧,就这些东西, 要是当初定了杜家那能有吗, 杜家的人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儿, 说不得还是听了咱们铃兰的陪嫁,指望着用媳妇的嫁妆去填儿子的科举路呢。”姜氏一边看着单子, 一边有些得意的对着孙氏说道。 要说嫁妆代表着娘家人对闺女的看重, 那么聘礼就是夫家人对女子的重视, 要是给的少了,如果不是真的困难, 那铁定就是没把这姑娘当一回事儿。 虽然市侩了一些,但道理就是如此, 你要是真重视人家,这会儿都不拿出东西表态来,难不成还能指望将来对你多尊重多好? 孙氏也是看花了眼, 要知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 章家给的聘礼也就是一般罢了, 从中不难看出当年姜氏是有多么看不上她了。 这会儿女儿被看重, 孙氏心中也是高兴的, 如果这个女婿是她挑的那就更好了, 不过她柔顺惯了, 只是说道:“可不是吗,咱铃兰是个有福气的。” 姜氏一听, 冷哼了一声说道:“可不是吗, 亲弟弟把她当宝儿看, 哼,还说要买什么丫鬟,哼,恨不得把家当都给她陪嫁了去。” 孙氏讨好的笑了笑,说道:“娘,平安也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咱不买丫头就是了,到时候让翠儿跟着去不就成了。” 姜氏却道:“翠儿更不成,这都使唤了多少年了,没了她谁来做事儿?再说了,她年纪还比铃兰大几岁,跟过去之后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不稳当。” 姜氏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翠儿小时候看着寒碜,谁知道后来长开了居然模样不错,万一跟过去被孙女婿看中的话,那孙女是给还是不给。 “罢了,大头都出了,也就不省那几个银子了。”一想到那五十亩地,姜氏就没了说笑的心思,看着丁家送来的礼也不高兴了,反正都不是他们家的。 相比于五十亩地,买个丫头可就便宜多了,前些年年成不好的时候,一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大丫头,就是小子也就二两,这两年涨了一些,但也不多。 姜氏早早的找了相熟的人牙子,就是隔了一条街的麻婆子,麻婆子的婆妈就是做这门生意的,在青州县城也是个老牙子来,向来有信誉,手里头的人也干净。 姜氏想了想,觉得总不能都便宜了孙女,反倒是苦了乖孙子,打算顺便再买一个小厮回来,他们家平安已经是秀才公了,如今身边还没有书童呢。 于是等章元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头站着两排人,一排小姑娘一排小男孩,大约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有些稍微大一些,也有看着稚气的。 姜氏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平安,你可算回来了,奶打算给你买个书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你自己过来瞧一瞧?” 章元敬愣了一下,穿到古代之后,虽然家里头有李婶翠儿哑婆子,但章家的规矩不大,平日里跟下人也会说笑,逢年过节甚至会一桌吃喝,上下之分并不森严。 乍然听见说要买人,章元敬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提过陪嫁丫头的事情,看了眼院子里头的人,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奶,只要是老实本分的就成了。” 不过他眼睛扫了一眼,猜测着哪一个是将来姐姐的陪嫁,一排小姑娘里头,站在最左边的颜色最好,眉清目秀带着几分灵动,越往右边就越是不出色,最右边的几乎是丢在人群都找不出来的那种,看着骨架还特别大。 麻婆子见他打量着丫头们,眼神微微一动,笑着问道:“老太太,这丫头不再挑一个吗,人家大呼人家的少爷,那身边哪一个不是跟着好几个丫头伺候,只有书童怎么行?” “您家这都是秀才公啦,书童要,丫头也得要才是。”麻婆子笑呵呵的说道,似乎自己已经看穿了这位秀才公的心思,男人吗,不管是几岁都是爱俏的。 被她这么一说,姜氏还真有些心动起来,章元敬连忙说道:“奶,我还得考试呢,弄一个丫头在屋子里头算怎么回事儿?” 麻婆子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又说道:“哎呦喂,读书人不都讲究一个红袖添香吗!” 章元敬被她看得头大,连忙说道:“奶,老师都说了,不许师兄身边有丫头伺候,就怕移了性子,将来不能专心读书。” 李老先生的话显然比他的有用多了,听了这话,姜氏立刻说道:“行啦,就最右边的丫头留下,其他就不要了,我们家也养不起那么多人。” 麻婆子见状也不再多说,说实话,如果不是听说章元敬是个什么小三元,据说十分了不得,她还舍不得把有姿色的丫头带出来的,卖到富贵人家可赚得多。 章元敬看了一眼最右头的姑娘,心知他奶奶肯定是贪了便宜了,不过想想陪嫁丫鬟的用处,章元敬又觉得选这样的才好。 比起给孙女的丫鬟,在选择给孙子的书童的时候,姜氏可用心多了,她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心中还是有些拿捏不定,便低声在孙子耳边问道:“平安,你可有瞧中哪一个?奶看着最左边的倒是还成,看着是个机灵的,而且还识字,第二个也还成,个头高,能顶事儿。” 感情给孙子挑的时候,姜氏就是挑着贵的来了,这会儿她不嫌贵了。 到底是以后要朝夕相处的人,章元敬也用了些心思,打量了一番那一排小子,麻婆子显然是特意给他们收拾过的,身上都穿着一样的土色布衣,一个个显得倒是还算精神。 章元敬想了想,忽然问了一句:“若有一日,祖母嘱咐了不许我半夜看书,我却偏要看,你们会如何做?从左边开始以此回答吧。” 第一个确实是机灵,立刻说道:“晚上看书伤眼睛,老夫人也是为了少爷好,我必定也是要规劝的,什么都比不过少爷的身体重要。” 大概是他说的太好了,后头的人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的含含糊糊就是跟他差不多,嫌少有能跳出来的,一直到了最右头的小子。 这小子是一群人中个头最大的,显得有些虎背熊腰的,姜氏买下那姑娘跟他一比那就是娇小玲珑了,只听见他闷头闷脑的说道:“也劝,但我还是得听少爷的。” 章元敬一听,顿时笑了起来,觉得这个人挺合心意,转身就道:“奶,就要他吧。” 姜氏还有些犹豫,主要是这个小子看着不像是书童,倒像是走镖的,不过孙子喜欢,她还是开口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家里头还有人吗?” 男孩儿还没回话,麻婆子已经说道:“叫狗蛋子,十三岁,这孩子是我乡下一亲戚的孙子,早年家里头太难,他们家都死绝了,我看着可怜就收了回来。是个实诚孩子,要不是我家孩子多,我都想自己养着了。” 姜氏一听家里头死绝了就有些不喜欢,虽然他们家这样的情况,但她心里头还是有些嫌弃那些孤寡命的,觉得会让自家运道不好。 “这是不是命太硬了一些?平安,要不咱们再看看别的人吧?” 章元敬看着,倒是觉得麻婆子可着劲想把这个男孩卖出去,眼中藏着的紧张是骗不过人的,他看了看那个男孩,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就又问道:“狗蛋子?你几岁了?” 狗蛋子有些紧张的看了看麻婆子,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毕竟他已经被退货好几次了,再来一次的话,他家表婶还不知道能不能留着他吃白饭。 麻婆子的笑容有点儿僵硬,暗地里瞪了一眼狗蛋子,继续说道:“其实是十二岁,不过他生日大,算足岁也快十二啦,你看这块头,骗不了人。” 这一点姜氏倒是不怀疑,毕竟块头在那儿摆着呢,她就是有些担心其他的。 麻婆子哪儿不知道他们的担心,连忙又说道:“老太太,你也看见了,我们家养了他几年,如今人不也都好好的吗,所以说啊,命硬这回事儿都是骗人的。” 她心中还在嘀咕,就这章秀才家里头两个寡妇,哪一个不是命硬的,难道还怕别人了? 章元敬笑了笑,又看向那个男孩:“狗蛋儿,你愿意来我们家吗?麻婆婆,您收收口,这次就让他自己个儿回答吧。” 麻婆子一听只好收了话,只是紧紧盯着那孩子,狗蛋儿被她看的后背发麻,抓了抓头发说道:“只要能让我吃饱饭,我就挺乐意的。” 章元敬笑了笑,觉得这话挺实诚,转头就对姜氏说道:“奶,我就看他挺顺眼的,要不就他吧,身体壮实也好,将来还能当护卫呢。” 这时候他笑的轻松,用不了多久章元敬就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后悔莫及且不说。 姜氏一听觉的倒也是,别的不说,她乖孙以后肯定是要上京赶考的,到时候一个弱弱小小但是机灵的书童,说不定真没有这个傻大个儿派得上用场。 买人到底是给孙子的,自然要他自己喜欢,姜氏心里头念叨了两句,到底是答应了下来。 59.饭桶 翠儿又端着一碗饭进来,上头的米饭压得严严实实的冒出个小山尖, 看见她的身影, 狗蛋儿的眼睛都在发光, 似乎饿了多少天似得。 章元敬看了看桌上已经空了的几个饭碗,总算是知道麻婆子为啥想要赶紧脱手了, 实在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这个家伙更是饭桶里头的饭桶:“行了, 给他吧。” 就是后悔也迟了,钱货两清, 麻婆子迫不及待的就把狗蛋儿的行礼送了过来,里头就两件衣服, 但意思也明白的很,这人她是绝对不会收回去了。 看着狗蛋儿大口大口的吃着米饭,姜氏只觉得心更痛了, 捂着额头说道:“亏了亏了, 我就说她怎么这么热情, 原来这娃是个饭桶啊, 吃都要给他吃穷了。” 大概是听到了这话, 狗蛋儿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偷偷看着他们, 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碗筷,闷声说道:“我, 我吃饱了。” 姜氏噎了一下, 没好气的说道:“吃都吃了, 剩下半碗饭给谁,早先你怎么不说自己这么能吃啊?早知道真不能要你。” 不怪姜氏觉得憋气,这年头的粮食可不便宜,这小子的卖身银子倒是不贵,但问题是他吃得多啊,看起来又是笨笨的,这笔生意实在是亏大了。 章元敬见这孩子脸都涨红了,连忙说道:“我奶奶说气话呢,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怎么会不要你,放心吧,把剩下的都吃了吧,要是不够的话再让翠儿打一晚。” 听了这话,狗蛋儿才放心了一些,他偷偷看了看章元敬,又看了看气呼呼的姜氏,见她并没有反驳就安心了,看来这家里头当家做主的是小少爷,他一边捧着饭碗吃饭,一边暗暗下定决心,果然以后还得听小少爷的才对。 章元敬无心的一句话为自己收了个忠仆,等狗蛋儿终于吃饱了站起来,他还问道:“够了吗,别客气,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饿坏了可不顶事儿。” 狗蛋儿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瓮声瓮气的说道:“吃饱啦,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 章元敬笑了笑,又问了一句:“狗蛋儿,你姓什么?” 狗蛋儿吃的心满意足,这会儿觉得小少爷真是个大好人,听见这话立刻回道:“姓余,婶子说是多余的余,大名家里人还没来得及给起。” 说这话的时候,狗蛋还有一些不好意思,他已经知道了,城里人基本不叫这么难听的名字,觉得土气,虽然以前他们村十个里头八个都是这种诨名,但这会儿拿到小秀才公的面前说,他就觉得不太合适:“少爷,要不您帮我起个名字?” 章元敬原本也有这个意思,总不能某一天他出门,对着书童一口一个狗蛋儿的喊吧,虽说他也没有想多么风雅,但那可是会被文人笑话外加排挤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姓余,不如就叫余全吧,虽说人无全人,求全责备,但我还是希望你行事周全。” 余全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乖乖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听少爷的。” 章元敬觉得这孩子虽然不机灵,但至少知道看人眼色,至于其他的他倒是可以慢慢教,总比心思太灵活以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好多了。 姜氏见孙子实在是喜欢,倒是也没有再嫌弃,只是没日没夜的在余全耳边灌输要懂事要听话,遇到危险要以身护主,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有事书童干,危险书童上,好事儿留给小少爷,全心全意为了主家奉献生命。 章元敬不知道余全听进去没有,反正这孩子听话的很,说实话,除了吃的真的多了些,倒也没有其他的不好,他一来,不但干了书童的活儿,连家里头的体力活也都干了,顺带着李婶翠儿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倒是说他那些饭没白吃,至少力气大。 余全大概是被人嫌弃的多了,对自己特别没自信,别看着他高高大大的个子,走路老是低着头弓着背,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生怕别人说自己没用。 章元敬看着无法,索性就让他做事儿,让他每天忙忙碌碌的,过了一段时间,余全果然好了一些,至少每次晚饭都干拿第五晚了。 私底下,姜氏也忍不住对他说道:“这个阿全吃的虽多,幸好力气也大,一下午的功夫能把咱家一个月的柴火都劈了,这买卖也不算太亏。” 不过她还是说道:“幸亏这两年收成好,咱们这边也太平,不然这样的饭桶谁家要啊,也就是你喜欢,我才没去找那麻婆子算账。” 章元敬自然又得说一番好话哄着姜氏开心,家里头多了两个人,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大胃王,花销便大了一些,每个月算菜钱粮油钱的时候,姜氏都要看余全不顺眼几天。 章元敬倒是觉得没什么,吃能花多少银子,再说了,余全胃口是大,但是不挑,给杂粮馒头也能吃的香喷喷的,对他来说似乎能吃饱就挺好。 相比之下,专门给章铃兰招的丫头倒是差强人意,原本姜氏选她没别的,就图一个便宜,要知道其他的丫头都得三四两银子,最贵的那个得五两,这个二两银子就成了。 这个被章铃兰取了名字叫小红的丫头长得却是不怎么样,连面目端正都算不上,小眼睛塌鼻子,身材还格外的魁梧,听她自己说爹娘都是北方人,以前逃难过来的,家里头没银子没田地的,亲娘又生了病,没办法只得卖儿卖女了。 作为大姐,小红的脾性倒是还算豪爽,爽快里头还带着几分周全,十足十的胆大心细,更难得的是她还有一手好厨艺,不管是北方菜还是南方菜都做得出来。 吃着小红做的杂酱面,章元敬只觉得浑身痛快,吃的酣畅淋漓,没由来的觉得,自家姐姐这个陪嫁过去,说不定比五十亩地更得丁聪的喜欢。 吃着吃着,章元敬都觉得有些舍不得了,实在是这姑娘手艺太好,就是自己不会的东西也能举一反三,章元敬借口书上看到的,倒是复原了许多现代的美食。 姜氏也吃的开心,不过不太喜欢孙子捣鼓这些,暗暗拉着孙氏说道:“可见是被他姐夫带坏了,才见了一次,就让咱平安也爱上了吃吃喝喝,以前他哪儿会这些。” 孙氏哭笑不得,她倒是觉得儿子这样才有朝气,似乎考中了秀才,儿子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小了,这才露出几分孩子脾性来。 于是她带着几分宠溺说道:“咱平安以前吃得少,如今吃的多一些,胖一些倒是更好。” 对于这一点姜氏也是赞同的,还说道:“也是,平安长得好,若是胖一些的话,那还不跟观音座下的金童似得,哎,也就是一口吃的,咱家也不是供不起。” 说完,当天就给李婶多拿了一些银子,让她尽量满足孙子的口腹之欲。 很快,外头的人也知道新出炉的章秀才身边有个书童,肚量不是一般的大,有夸张的说他一顿能够吃下一桶饭,章元敬领回来的禀米都让他吃光了。 偏偏还真有人信,刚从明湖府回来的李子俊特意出来看了看这位书童,问道:“你真的能一顿吃一桶饭吗?我还真不信了,要不中午你吃给我看看?” 章元敬无奈,解释道:“阿全的胃口是大了一些,但真没有外头传的这么夸张,他肚子才多大,能塞得下一桶饭吗?” 李子俊摸了摸下巴,说道:“可不是吗,那些人就是会瞎说,一桶饭还不得把人肚子撑破了?哎,都是闲着没事儿干的人,走走走,咱吃饭去。”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还没到时间呢,你真要去啊,不怕老师捶你?” 李子俊却存了心要看看余全到底是多能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带着他们俩过去了,寻常他们的饭都是下人送过来的,这一天为了方便,他还特意让人送了一桶过来。 余全有些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章元敬却知道李子俊的性子,不随了他的心思,他们怕是没有个清净的时候了,他用眼神安抚了一下余全,趁着李子俊不注意,转头对他说道:“放心,师兄没有恶意,就是好奇而已,待会儿你放开肚子吃就是了。” 余全十分听话,也不觉得为难了,到了地方敞开肚子就吃起来,眼看着饭桶里头的饭越来越少,别说是李子俊了,就是章元敬也觉得惊讶,感情在他们家里头,余全也是吃的半饱! 李子俊更是看的目瞪口呆,最后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你,你可别撑坏了!” 直到最后,余全还是吃完了那桶饭,回去的路上,章元敬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最后叹了口气说道:“阿全,在家也不需要饿着,一个你我还是养得起的。” 余全抓了抓头发,笑呵呵的说道:“其实吃到一半我就饱了,但想着不能浪费,就都给吃了,反正也不是塞不下,不过这会让有点撑。” 章元敬听的哭笑不得,半路还去替他买了山楂丸子,以免他真的撑出一个好歹来,不过经过这一次,他算是明白自家书童的肚量了,这还是个孩子呢,将来长大了还不得吃的更多。 章元敬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任务重大,至少得赚钱养活一家人啊。 60.运河龙舟比诗 没几日就到了端午时节,赵大人雄心勃勃的想要弄赛龙舟会, 作为本地的父母官, 他的一句话自然有无数人响应, 尤其是来往的客商们凑了热闹,指望在这位大人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到时候做起生意来也能顺风顺水一些。 章元敬原打算带着家人去凑热闹, 谁知道端午前一日, 李玉山开口说要带着他们去会友,章元敬自然没办法拒绝, 只得把那想法打消了。 等他回家一说,章铃兰倒是有几分可惜, 姜氏孙氏反倒是说:“就是你提了,我们也不能去,那么多人, 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再说了, 你姐姐都定亲了, 可不能老往外走。” 等到端午那一日, 章元敬果然早早去了李家, 跟着李玉山一块儿出了门, 这次李玉山没让人驾车,等到了青州旁边, 看着拥堵的车流, 章元敬忍不住说道:“还是老师有先见之明。” 李玉山但笑不语, 李子俊瞪了一眼马屁精,挑眉说道:“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他们这儿的码头建好还不久,平时客船商船也还不多,毕竟不是运河的重要地段,流量自然是跟明湖没法比的,但是没想到放眼看去,光是龙船就十几艘,可见是热闹。 也是赵大人励精图治,是个干实事的好官,他在青州盘踞了快十年,确实是做出了成绩。 章元敬也抬头看去,只见龙舟五彩各异,多是在船头饰龙头,船尾饰龙尾。龙头的颜色有红、黑、灰等色,均与龙灯之头相似,姿态不一。龙头大部分都是木雕,上头用纸扎或者绢布装饰着,看着十分喜庆。 不过仔细一看,就不难发现参与的商家居多,想想也是,又是船又是龙头龙尾的,要绘制可不容易,这都是花销,一般小老百姓还真的花费不起。 这会儿岸边已经围满了人,章元敬都不知道他们青州县城有这么多人,这会儿颇有几分人山人海的架势,叫喊声,喝彩声夹杂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 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前世的事,那时候他还在读书,学校就在运河上的城市,有一次被室友拉着去看了一场全国性质的赛龙舟盛会。 相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时候光是参赛的龙舟团队就有快六十,参赛的人加起来能有千人,宽敞的运河,碧水蓝天之下,两岸围满了人群,当龙舟的鼓点响起,浪花翻滚,轻舟飞驰……那时让他记忆深刻的运河长图,随便拍下来的照片都充满了历史气息。 激烈的鼓点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赵大人已经宣布赛龙舟开始,选手们一个个腱子肉鼓起,势要拼一个高下,两岸的欢呼喝彩声更是响彻云霄。 章元敬也就不再回忆,记忆之中那副画卷慢慢的被眼前的这一切代替着。 “李老兄,没想到今日你也来凑热闹啦,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热闹之中,忽然有人过来打招呼,看着满脸是笑似乎是个熟人。 李玉山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示意,却显得不那么热情:“宋兄。” 姓宋的男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并没有直接离开,反倒是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人,笑着说道:“想必这两位就是你的弟子吧,看着确实是一表人才,也难怪一同中了秀才,倒是把咱们青州县的风头都占了去。” 这话却有些意思了,怎么都不像是好话,章元敬看了看跟着这位宋先生过来的弟子,觉的都很面生,他平时除了读书几乎不出门交际,若是李子俊的话说不定认得几个。 果然,一看李子俊,他重点扫过了某几个学生,低声说道:“紧跟宋先生那个,这次也考中了秀才,不过名次排在你我之后罢了。” 却说这个宋先生当年也是文采出众的学子,偏偏跟李玉山差不多的年纪,凡事都要被压一头,后来两人一块儿考中了进士,只是一个是二榜进士,一个是同进士,处境又是天差地别,宋先生家境好,不乐意在官场俯小做低,没几年就回了青州。 这些年下来,宋先生一直觉得自己的才华跟李玉山相差无几,也就是差了几分运气罢了,偏偏老了老了,李玉山还从京城回来了,一回来又成了香饽饽,这让他如何忍下这口气。 文人,又是这个年纪的文人,宋先生也不能真的打上门去,就暗搓搓的也收了弟子细心教导,就指望着弟子能压过姓李的一头,到时候他才算是扬眉吐气。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好不容易用心教导出来的弟子,比不过李子俊也就算了,连李玉山半路收下的关门弟子也比不过,要知道那孩儿才八岁,居然让他得了个小三元去。 宋先生自然不是能自省的,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反倒是觉得李玉山在官场待久了,可能认识知府大人,让他偷偷的给两个弟子走了后门。 也幸亏宋先生还有几分理智,只把这个猜测压在心里头,否则这话传出去的话,不只是李玉山,恐怕知府大人都要拿他是问。 姓宋的兀自猜忌李玉山,这些李玉山是不知的,不过两人同窗的时候没少打过交道,李玉山不喜这个人,觉得他心思狭隘,向来不跟他来往罢了。 见李玉山不大搭理自己,宋先生心中愤怒,脸上却要保持住笑容,看着倒是有几分扭曲:“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小三元吧,看着年纪倒是真不大,也难为你能拿到这个好成绩。” 章元敬只是假装害羞的笑了笑,心中不知这位打得是什么主意:“多谢先生夸奖。” 宋先生一听,顿时觉得李玉山的徒弟跟他一样的惹人厌恶,一点儿谦虚都不懂,狂妄的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既然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又难得遇到龙舟盛会,不如咱们来比比诗文,也算为这次的龙舟会添一些锦绣。” 李玉山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个姓宋的简直是自取其辱,淡淡说道:“既如此,不如老夫先来赋诗一首,算是给大家开一个头?” 宋先生一听,立刻说道:“李兄,咱们这些年纪大的还凑什么热闹,既然孩子们都来了,就让他们下场试试看,也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李玉山算是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了,宋先生却不等他回答,立刻转身说道:“文意,你先来一首抛砖引玉如何?” 那个叫文意的学子立刻拱手答应,张口就来了一首诗,确实是朗朗上口十分贴合。 但李玉山是谁啊,一听就知道这里头的猫腻,这首诗不但是提前做好的,还很有可能是这个宋先生亲自操刀的,可见他今日是有备而来! 他微微皱眉,带着几分不悦冷笑道:“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如今你这弟子倒是比曹先生还要厉害一些,也不知道暗地里下了多少功夫。” 听见他们要斗诗,周围自有一些读书人围了过来,听了这话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有几个忍不住扑哧一笑,气得宋先生恼羞成怒的瞪了一眼弟子,暗怪他连装样子都不会! 那个弟子也是无辜,心中暗道这明明是事先说好的,如今漏了馅却全怪了自己。 宋先生却还不肯罢休,眼睛看向对面两个孩子,逼问道:“你们谁人来赋诗?总不至于两个人一首诗都做不出来吧,还是说,表面看着光鲜肚子里头都是草包。” 这话却让周围的读书人都皱了眉头,章元敬好歹是小三元,他要是草包的话,他们这些人算什么,莫非是连草包都不如? 李玉山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李子俊,转头说道:“元敬,既然有人怀疑你小三元的真材实料,你便拿出点本事来让他瞧一瞧。” 章元敬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实在是不善于作诗啊,只是这种时候没有条件也得创造条件上,哪有他回避的余地,今天要是不迎战,明日满天下都得说他浪得虚名了。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个笑容来:“学生来之前没做准备,还请各位给点时间想一想,也好不辜负了这位兄台的好诗。” 宋先生却道:“自然可以,不过可别想到明日还没出来。” 周围的人难免皱眉,觉得这个姓宋的好歹也是进士出生,虽说是同进士吧,但年纪都可以做人家爷爷了,这会儿咄咄逼人的模样可真是难看。 也有几个知道宋先生那点心结的,对他不敢冲着李玉山,反倒是对个孩子下手也颇为看不上眼,暗道也难怪这些年越混越差,实在是人品不行。 章元敬思索了一炷香时间,宋先生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得了一首,朗声念道:“鼓声鸣雷愁劈浪,下到青江见龙王。两岸十舟行人呼,保我大兴五谷昌。”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鼓掌声叫好声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却是青州县的父母官赵大人满脸是笑的走了过来,说道:“这诗好,意思也好,这次龙舟盛会,可不就图我大兴一个五谷丰登吗,平安,你这话可说到了我心坎儿去了。” 宋先生的脸色都绿了,他是断然不肯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儿,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做出这种诗来,心中已经断定他肯定是提前做好了的,说不准还是李玉山这老儿亲自写的。 宋先生一边骂自己蠢,早该料到李玉山那样老奸巨猾的肯定有所准备,一边又只能跟着县太爷叫好,他敢明目张胆的得罪李玉山,那是因为他早已经告老还乡,却不敢得罪父母官。 有赵大人的出现,章元敬的诗得到了众口一词的称赞,这诗确实也好,但看在李玉山这样人的眼中还有许多缺点的,不过赵大人既然说了好,谁乐意触霉头呢? 至于李玉山,在外头他才不会打击自己的弟子呢,能假模假样的谦虚一下就不错了。 61.名声 狠狠的出了一把风头,一直到人流散去的时候, 李玉山还是笑盈盈的, 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多么好性子的人, 谁知等没了旁人在场,他就冷笑了一声:“你们以后可千万别学了那姓宋的, 自己不如人, 先在自身上找找问题, 嫉妒永远不能让你的才华多一点。” 李子俊虽然心高气傲,但真不是多么善妒之人, 不然的话有这么一个逆天的师弟在,他早就嫉妒欲狂了。听了这话便说道:“放心吧爷爷, 我是那等损人不利己的人吗?” 章元敬也连忙表态:“老师,我记住了,断不会走上歪路。” 李玉山这才满意了, 看了看热闹的街头, 他摆了摆手说道:“我年级大了, 也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你们自去玩耍吧, 趁着今日好好松快松快。” 看了看人群, 李玉山又把几个仆人都留下了, 自己只带着车夫走,还嘱咐了一句:“你们照看着两位少爷, 子俊, 待会儿一定要把元敬送到家。” 等李玉山一走, 李子俊忍不住笑起来,故意居高临下的看着小师弟,笑着说道:“你瞧瞧,爷爷这是怕你被狼叼走呢,这会儿倒是把你当孩子看了。” 章元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着说道:“我本来就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呢,人来人往的,要是有人贩子看我聪明伶俐玉雪可爱,想把我拐走怎么办?” 李子俊差点没吐出来,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位小师弟这么厚脸皮,有这么夸自己的吗?不过左看右看,他觉得这话倒也不都是假话,索性伸手牵住他,笑道:“放心,师兄拉着你,看谁敢打你的主意,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章元敬伸手让他牵着,两人走了几步,忽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后头的仆人们面面相觑,暗道自己读书少不懂少爷们的心思,青州县城治安一向挺好,好几年没听说谁被拐走了,再说了,谁敢对小三元秀才公下手啊,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吗! 赛龙舟带来的人潮还没退去,这一日街头也显得格外的热闹,尤其是几个商家联合请了个杂耍班子,一时间倒是有几分元宵节的气氛在。 章元敬和李子俊逛了一会儿,倒是看了个新鲜,只是毕竟都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他们也不是那等爱热闹的孩子了,一会儿李子俊就开始觉得无聊,提议要不要去书店看看。 章元敬想了想,有些害羞的说道:“师兄,能不能先陪我去一趟银楼?” 李子俊一听,奇怪问道:“去银楼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买什么东西讨好小娘子,元敬,刚才你还说自己是孩儿呢,莫不是已经”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说道:“怎么可能,是我姐快要及笄了,我想帮她打一个别致一些的簪子,自己在家画了样子,趁着今日出来想着顺便就送过去,免得时间赶不上。” 章铃兰的生日在八月初,算算时间也就差不多三个月时间了,手工定制的簪子花费的时间长,再说了,前头说不定还有许多人排着队呢。 李子俊摸了摸鼻子,倒是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对了,你姐是不是定亲了,你姐姐就是我姐姐,到时候我也送份礼过去。” 章元敬忍不住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你送什么礼,到时候师娘自然会过来。” 李子俊一个青年男子,好端端的给他姐姐送礼,那不是让人多想吗! 李子俊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说道:“行啦行啦,我就是顺口一说,走吧,以前我也常陪着我娘我妹去银楼,倒是还算熟悉,到时候还能帮你讲讲价。” 章元敬是不太信这位能讲价的,不过有李子俊在,银楼估计也不敢蒙骗他们倒是真的,章元敬摸了摸怀中的图纸,那可是他花费了大半个月的业余时间才画出来的。 那是一个铃兰花簪,整体需要染上淡淡的蓝色,下面垂挂着一颗颗珠子,十分别致。 这边章元敬想着亲姐姐,那头在家做绣活儿的章铃兰也想着亲弟弟。因为已经订了亲,章铃兰就得开始绣自己的嫁妆,这年头除非是大户人家,否则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出门时候的盖头背面都得自己绣出来,除此之外还得准备多多的鞋底荷包什么的,到时候认亲的时候送人用,若是绣活太差了,到时候可是十分丢人的事情。 一个人做绣活是十分枯燥的事情,幸亏偶尔隔壁吴家的金桂经常过来陪她,两人一起做做活说说话,倒是也算轻松自在。 吴家跟章家就隔了一个孙家,因为两家没有龃龉,平时走动的倒是比孙家更勤快一些。 吴金桂比章铃兰小了三岁,但人很机灵,手上的绣活儿也不错,这会儿她摸着手中的料子,叽叽喳喳的说道:“铃兰姐,你奶这次可真大方,这种好料子可贵着呢。” 吴金桂是家里头的小女儿,向来也是得宠的,但是她家境一般,父母就算是想要给她好的也没有,再说了,前头还有几个嫂子盯着呢,她娘最多也就是让她出门多走走罢了。 章铃兰听了笑了笑,她可不会告诉别人奶奶隔了肉似得模样,要不是有元敬在,别说嫁妆了,能有一块红盖头就不错了:“羡慕什么,到时候你也会有的。” 吴金桂撅了撅嘴巴,说道:“希望吧,我可没有一个小三元的弟弟,哎,平安弟弟怎么就那么聪明呢,他这才八岁呢,我哥八岁的时候就会欺负我,抢我吃的。” 听着别人夸自家弟弟,章铃兰也是高兴的,抿着嘴角笑道:“人跟人天生就不一样,平安脑子聪明,但力气就不大,你看你几个哥哥,哪一个不是力大如牛的,所以人家才抢着要他们当伙计呢,再说了,上次你哥不还给你带了糖葫芦。” 吴金桂却说道:“哪儿是给我的啊,是给我小侄子的,我也就是个顺带,就这个,我那嫂子还阴阳怪气的,气得我直接塞给小安子了。” 别人家的事情章铃兰也不好说道,再说了,谁家还没有一点磕磕碰碰的事情,她笑了笑,不再提这话,直接拿出一个花样子问道:“你瞧瞧这个怎么样,绣在鞋面上好看吗?” 吴金桂看了看,也觉得那花样子挺新鲜的,笑着说道:“可美了,到时候收到鞋子的人肯定心里头开心,不过那个颜色浅一点的更好看。” 章铃兰比了比两个花样子,说道:“颜色深一些的给长辈,浅色的给平辈,正好都用上。” 吴金桂也觉得是,倒是踏踏实实的跟着做了一会儿活计,只是一边做一边偷偷的打量章铃兰,他娘曾说过,秀才公还没落地的时候,章铃兰在家里头可不讨喜,章婆婆一口一个赔钱货,连个正眼也不看她,那时候谁知道她能有今天。 不过吴金桂年纪小,并不太记得那时候的日子,在她有印象以来,章婆婆对章铃兰倒是还好,虽然不怎么疼爱吧,但该给她的一样不少,平日里也是吃香喝辣的,这要还算不好的话,她倒是宁愿来过这种不好的日子。 一直到章铃兰说亲遇到了坎儿,吴金桂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娘亲的话,就算日子过得不差,这位姐姐怕是得不到好亲事,因为谁家都知道章铃兰年幼丧父,下头还有个读书的弟弟,花销不是一般的大,嫁出去肯定是要补贴家里的。 但谁也想不到,偏偏就是这个时候,章元敬出门考试去了,一次次顺利的考过,最后还得了个小三元,这可是青州县从来没有过的好事儿。 原本不受欢迎的人立刻成了香饽饽,就连镇上的杜家都来提过亲,她曾经见过一次那位杜公子,最是英俊潇洒,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虽说后来章铃兰选了丁家,但吴金桂心里头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个人知道各家事儿,她就是想要嫁人,杜家也肯定是看不上他们家的。 再听丁家送来的小定礼,章家准备的陪嫁品,吴金桂只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了醋坛子里头,整个人都是酸溜溜的,连带着都打不起精神来。 正做着活儿呢,忽然前头有声音传来,吴金桂眼神微微一亮,低声问了一句:“莫不是秀才公回来了,不是说去看龙舟了吗?” 章铃兰被她这幅热情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道:“大概是结束了吧,没事,我弟不会往后院来,咱们继续做绣活就是了,不耽误。” 吴金桂却有些扭扭捏捏的说道:“秀才公好容易回来,估计也累了,铃兰姐姐,你要不要去迎一迎,丫头小子哪有你细心呢。” 章铃兰也不是笨的,只是笑道:“哪儿用得着,前头有人在亏待不了他。” 吴金桂想要再说话,章铃兰却已经笑着说道:“陪我坐了大半天了,你累不累,不如咱们吃点东西,待会儿你就回去歇着吧,可不能让你累着了。” 吴金桂抿了抿嘴角,到底是年轻女子脸皮子薄,不敢再提去前院的话了。 等她吃过东西被送出门,回家一看她娘就在正厅里头等着呢,吴金桂眼睛一酸差点就要哭了,她娘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左右也不合适。” 母女俩个却不知道,隔壁他们家大媳妇儿媳妇也在说嘴呢,都道:“咱金桂又懒又馋的,人家秀才公能看上她才怪了,你看吧,到时候娘肯定是空欢喜一场。” 62.两姓之好 章元敬还不知道自己以八岁的稚龄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东床快婿,不怪他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实在是在他眼中, 他姐章铃兰都还是小丫头呢。更别说他了, 放到上辈子那就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哪有什么情情爱爱的意思, 忒早熟了。 章元敬还把自己看作祖国的花朵, 却不知道在李玉山的眼中, 自家弟子也是吾家有子初长成了,八岁, 实在是不小了,性子大约也定了。 这一日李玉山心情极好, 溜溜哒哒的回到家中,就瞧见他家夫人正在做粽子呢,她便不喜欢下人做好的, 自己带着人慢悠悠的一个一个绑着五彩绳子。 李玉山瞧了一眼, 笑到:“何必费这个功夫, 想吃什么口味让厨下做不就成了。” 章氏却瞪了他一眼, 说道:“自己做的, 跟下人做的能一样吗, 别的不说, 好意思在里头呢,再说了, 一年也就一次, 不费什么功夫。” 李玉山摇了摇头, 索性也不走了,坐下来看她们包粽子,不过他是不会动手的,实在是没有这个天赋,小时候靠亲娘,长大了靠媳妇,从小到大也没自己动过手。 他不走,章氏还嫌弃他碍事儿,便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龙舟会散了,也该跟他们出去坐坐,喝喝茶品品诗词不是?” 李玉山撇了撇嘴,嗤笑道:“就那群人,有什么真材实料的,就几首打油诗还争的一个个都斗鸡眼似的,跟他们喝茶我都嫌弃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帮你包粽子呢。” 章氏不做品评,只说道:“子俊和元敬呢,不是一块儿去的吗,怎么没跟你回来?” 一想到自己的两个弟子,李玉山倒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几十年的夫妻,章氏哪能不知道他,立刻追问道:“怎么,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看你乐呵的样子。” 李玉山也不卖关子,将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临了说道:“元敬向来有几分急才,学了这么多年,倒是也有一些长进,这次那姓宋的可是丢人丢到家了。” 章氏跟着笑起来,摇头说道:“看你乐得,元敬向来都是聪明了,你忘了,当年他可是凭着一首诗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可不更厉害了。” 李玉山长长叹了口气,笑道:“确实是,别的不说,难得这孩子得了小三元却不心浮气躁,回来之后还能用功读书,可见是个有定心的。” 章氏向来是喜欢章元敬的,一来他们俩是同族,二来也是合眼缘,章元敬又是惯会讨人喜欢的,别的不说,首先就比她那孙子贴心。 “我看着,你倒是喜欢元敬胜过子俊一些,若不知道的,怕以为这才是你亲孙子呢。” 李玉山慢慢喝了口热茶,见左右反正无人,原本帮手的下人也被打发出去了,这才说了一句真心话:“这要是我亲孙子倒是好喽,子俊也有几分聪敏,偏偏被他娘宠坏了,受不得苦累,读书的心便没有元敬那么狠,原想着这次让他受受挫,也能知道一些好歹,如今看来收效甚微,心倒是稳了,但对自己还是狠不下心。” 章氏一听,却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子俊还不够用心,你真要让悬梁刺股呢?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几个孩子能定下心来读书的,子俊已经算好了。” 这倒是实话,富贵人家出生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吃不的苦头,若不是十分有天分的,反倒是容易在锦绣窝里头把自己给荒废了。 李玉山也就是一说,李子俊是他们家唯一的孙子,当年他若是能狠下心的话,孩子怕也不只现在的成绩。不过临了临了,他还是有些可惜罢了。 “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到底不是姓李的,哎,等我死了,不知道李家会不会没落。” 李玉山心底一直有这种担心,李家因为他而慢慢兴起,如今还是青州县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他儿子的生意也做的有声有色,但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他在身后撑着。 但是他已经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等他真的去了,李家还能靠着谁呢? 自己留下的人脉迟早都会人走茶凉,章元敬看着虽是个有良心的,但毕竟是章家人,章家还有一大家族的人在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得上。 李玉山叹了口气,又说道:“只希望我走的晚几年,等子俊能撑起门户来。” 章氏倒是乐观许多,笑着说道:“当年你还没当官的时候,咱家不也这么过来了,再说了,子俊读书也还成,至少也能混一个官儿当当吧。” 李玉山笑了笑,没有提起自己的担心,人啊,向上走难,走下坡路却简单,但是又有几个上了坡的人能够承受摔下去的痛呢?而摔下去之后,又有几个人还能爬起来? 李玉山拿着一个五彩粽子把玩着,忽然提了一句:“你说,让元敬娶了子琳如何?” 章氏微微一愣,随机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想着成了亲家,将来两家人能够时常走动吗?可是何至于如此?” 在章氏看来,章元敬是个有良心的,就算没有结亲,难道他以后就会忘了老师家吗? 李玉山却道:“一日两日的,我也不担心,只是想着将来我们都走了,子俊他娘又是那么个性子,若是不来往,慢慢的关系也就冷淡下来了。” 章氏一听,倒是没好气的说道:“这个你就放心吧,将来元敬若是出席,子俊他娘才不会冷淡了这门好亲,恐怕比我们都要上心。” 李子俊的亲娘没有别的坏处,就是势利眼罢了,换句话说,章元敬还是没出息的话,她肯定是懒得来往的,但若是出息了,那定是上赶着亲近。 李玉山叹了口气,觉得当年是自己给儿子看错了眼,不过也怪儿子不争气,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能有什么好人家看上他。 不过他还是说道:“倒也不全因为这个,元敬年纪虽然还小,但性子却稳当,小小年纪就能把家里头撑起来,将来必定也不会太差,有这一层关系在,他也不会冷待了子琳。” 章氏却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的说道:“男人都爱俏,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子琳还比元敬大了三岁呢,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女人老得也快。” 李玉山却一摆手说道:“左右就是纳妾,元敬向来有分寸,也不会让人越过了咱孙女。” 章氏几乎又要对他翻白眼了,感情在这老东西的眼睛里头妾就是个玩意儿,哼,当年还不知道是谁动了歪心思,整日里念叨着呢。 想到往事,章氏便冷冷说道:“是越不过,但看着心里头也有气,日子也就过不好了。” 李玉山也不在意,只是问道:“除非你要把子琳往小门小户的嫁,不然哪个出息的男儿没有妾?再说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你瞎操心什么啊。” 在李玉山看来,妾实在是不成问题,只要不生下庶长子乱了传承,别头脑发昏宠妾灭妻那就没问题了,可见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眼光总是不同。 李玉山这么一说,章氏也是无奈了,确实如此,她家不成器的儿子在外头还养着一个呢,媳妇也知道,暗地里闹了两回也就算了,反正人在明湖,她眼不见心不烦。 但妇人选女婿,偏偏想要挑一个对女儿能够一心一意的,只是难上青天。 李玉山原本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这会儿认真想了想倒是觉得挺好,弟子变成孙女婿,将来两家就是两姓之好,一方面关系更加紧密,姻亲就是天然同盟,二来弟子将来入朝,用起他以前留下的人脉来也更加名正言顺。 摸了摸自己的美须,李玉山觉得自己十分明智:“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元敬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是什么性子最是清楚不过,别的不说,你看他对自家姐姐那般重情重义,细致贴心,将来对自己媳妇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章氏被他带着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主意似乎真的不错,她忍不住说道:“也是,子琳丫头性子有些急,最是没有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整日就没有做得住的时候,这要是去了规矩大的人家还不得受罪。” 章氏还有一个犹豫的点,这会儿也提了出来:“章家规矩倒是不大,但是元敬上头两层婆婆呢,到时候怕是不太好处理,我那老嫂子把孙子当命根子看呢。” 李玉山却说道:“至少你那老嫂子不是糊涂人,知礼识规矩就好,别的不怕。” 章氏听了,倒是好笑的说道:“咱们俩个老的在这里嘀咕也没啥用,子琳上头有爹娘呢,总要问问他们的意思,再说了,元敬那边也还有长辈,说不定还看不中咱家。” 李玉山倒是信心满满,笑道:“怎么可能,至少在青州,再没有旁人更适合元敬了。” 章氏也跟着笑了起来,心底也有这份自信在,不过还是说道:“你可别口快漏了风声,我先问问媳妇,看她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若她不乐意的话,这事儿到底是不大好。” 李玉山却道:“怎么,我还做不得这个主了,得了,你先去问,反正我看都挺好的。” 63.拒婚 心里头有了结亲的想法之后,李玉山看弟子的目光就更挑剔了一些, 虽然在妻子的面前, 李玉山对妾的存在不屑一顾, 但他心里头自然也是盼着孙女好的。 这一日,检查完两个弟子的功课之后, 李玉山也没跟往常似得回去看书, 反倒是坐在上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们看, 那目光时而柔和时而尖锐。 章元敬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他家老师跟神经病似得, 那眼神几乎要演绎出一个爱恨情仇史来,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回忆这些天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李玉山挑了挑眉头,忽然开口问道:“元敬,听说你姐姐快要及笄了?” 章元敬倒是不奇怪他会知道, 毕竟师母章氏跟他们家走得近, 前些日期姜氏还打算邀请她当正宾, 以两家的关系, 章氏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是, 家姊的及笄礼放到了八月初八, 到时候还得辛苦一番师母。” 李玉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笑着说了一句:“一眨眼的功夫,你们都长大了, 元敬, 这些年你做的不错, 我们男儿不说建功立业,至少也得撑起门户,不然跟生个女儿有什么区别。” “你父亲走的早,你便是家里头的依靠,世间女子多艰难,若是家里头男儿出息一些,她们才能轻松一些。”李玉山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闪过一丝盈光。 对于这一点章元敬无比赞同,大兴王朝其实对女子的限制并不算太多,但封建王朝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男权的体现,虽说也有女户,但女子大多还是身如浮萍,需要磐石可依。 “老师,学生明白,学生必定努力读书,让家中长辈姊妹有人可依。” 李玉山点了点头,忽然又说了一句:“不说旁人,将来你的妻子也是如此,元敬,你可曾想过娶妻?将来若有了妻子,你这肩头的担子可是更重了。” 章元敬没想到这话题怎么就转到了娶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老师,我还是个孩子呢,就算是要娶妻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何必操心那个。” 李玉山一听,不赞同的说道:“你都已经八岁了,不是个孩子了,娶妻生子可不就是眼前的事儿,男儿当成家立业,这成家还在立业的前头呢,怎么就不着急了?” 章元敬不明白他老师怎么就忽然关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摸了摸鼻子说道:“师兄还比我年纪大呢。” 忽然中枪的李子俊不干了,站起身说道:“爷爷,你可别给我说亲,等我考中了进士再提也不迟,我哪有功夫伺候媳妇,忙着读书呢。” 李玉山被孙子呛了一句气恼的不行,骂道:“去去去,没你的事儿,娶媳妇那是伺候你的,哪用得着你伺候,滚一边看书去。” 李子俊觉得他家爷爷外加老师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果然年纪大了脾气也就更坏了,他爹说的不错,赶紧考出去比较好,不然整天都得被他盯着骂。 被他这么一打岔,李玉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等着夫人那边先去探探口风再说。 偏偏这一日钱氏又让李子琳过来送点心,自从李子俊中了秀才,钱氏更是把唯一的儿子看成了心肝宝贝,生怕他渴了饿了。但李老爷子十分不喜欢有丫头小厮过来打扰,钱氏没办法,每次都使唤女儿当跑腿的,李老先生总不能对着孙女发火。 以往李玉山知道这事儿总是要皱眉的,觉得儿媳妇太娇惯孙子,但这一日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是笑盈盈的,倒是让李子琳松了口气。 李玉山只是看着三个小儿女说说笑笑,等李子琳走了,他忽然走到章元敬身边,问了一句:“元敬,这点心味道如何?” 章元敬觉得十分不错,但今天老师的眼光怪怪的,让他几乎有点食不下咽,他吞下了口中那一口甜点,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有啥话就直接说吧,我扛得住。” 李玉山嘴角抽了抽,有些不习惯弟子的直接,但还是低声问道:“你觉得子琳丫头如何?” 章元敬差点没把咽下去的点心吐出来,结合刚才李玉山的话,他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看着兴致勃勃的老师,他咽了咽口水,说道:“子琳姐姐挺好的,我一直把她当做亲姐姐看待。” 李玉山一听,这不对啊,小儿女家家的,他们家子琳长得也不错,怎么这徒弟不但没有情窦初开,还直接认亲了呢:“亲姐姐?” 章元敬暗道其实是亲妹妹,李子琳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丫头了,那就跟晚辈没啥两样,有时候他帮章铃兰买礼物,也会想到这位妹妹,他看了看脸色不大好的老师,连忙说道:“是啊,我们也算是一块儿长大了,这情分跟亲人也没差了,就就把她当第二个姐姐看。” 李玉山眯着眼睛仔细看这个弟子,想着他是真的年纪太小不明白呢,还是揣着聪明装糊涂,但迎着章元敬正正堂堂的眼神,他心中叹了口气,大概是还是年纪太小,没开窍。 多好的青梅竹马啊,怎么就成了亲姐弟呢?真要是当姐弟的话,以后这事儿还能成吗? 李玉山心中嘀咕着,倒是没有再说什么,章元敬松了口气,想起李子琳那初中生的模样就觉得头痛,幸好他年级还小,这些事情倒是真的不急。 他却不知道,李玉山可没心思,只想着等他开窍呢,还觉得男孩子开窍晚点也是正常的。 等到晚上,李玉山回到房中,就提起了这事儿,还说道:“别看元敬这孩子平时沉稳,这会儿倒是十分孩子气,果然还是太小了一些,还不懂呢。” 谁知道章氏不但没有跟着一块儿说笑,反倒是阴沉着脸孔皱着眉头,一看就是心中有气,李玉山一看,便说道:“怎么还生气了,这是什么了?” 章氏冷笑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给我找的好媳妇,胆子越发大了,我今日不过是提了一句元敬的事儿,她倒是好一口就给我回绝了。” 李玉山也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说道:“莫不是嫌弃元敬家贫?莫欺少年穷,跟她说道说道就好了,她也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人。” 钱氏原本是李玉山一个老友家的孙女,当年李玉山与她爷爷交情好,两家这才做了亲,却是两家的男人定下来的,章氏并未亲自掌眼,等她进了门,章氏看着便有多般不好,深觉自家男人被骗了,但也不好多说,不多大的毛病她也就算了。 只是年纪越长,钱氏倒是越发的不着调起来,来到青州以后对这边的人多般看不上,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章氏教导了几次,见她只是表面答应,次数多了也就懒得管了,只是说好了将来长孙媳妇必定要她来看过的,不许家里头男人随意给定了。 这会儿提起此事,章氏还是觉得心中憋火,怒道:“只是这般我也不说了,你道如何,她竟是私下把子琳的庚帖给了娘家,说是已然定了亲了。” 女还舅家不是大事儿,但问题是钱氏居然私底下就做了这事儿,压根没有问过公婆的意见,若不是这次她提起子琳的婚事,恐怕还不知道! 果然,一听这话李玉山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与钱家老爷确实是好友,但儿媳这般做法确实是不太妥当:“当真,莫不是为了回绝的托词?” 章氏却冷笑道:“就算是托词,她心里头怕也是这个想法,再说了,我是子琳的亲奶奶,若她心中有想法,又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在章氏看来,媳妇会这么做,显然是没把自己当做李家人看,一门心思就只顾着姓钱了,她可以理解钱氏想让女儿高嫁的心思,钱家如今也确实是比他们李家略好一些,至少钱老还在朝中任职着呢,但她既然已经是李家媳妇,这般做显然没把他们二老放在眼中。 一想到这个儿媳妇章氏就觉得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当年就不该娶她进门,如今你还在她就敢这般,以后还不得肆意妄为。” 是,李家如今不如钱家一些,但作为儿媳妇私底下敢这样胆大的也是少数。 李玉山心中其实也后悔着呢,但一听这话也不高兴了,皱眉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又有何用?女人就是喜欢翻旧账。” 章氏也不高兴,转过身说道:“怎么,我还说不得了,哼,明日就让她来立规矩,这些年我就是让宽容了,才让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又问:“那子琳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章氏也说道:“那是自然,除非你想跟钱家闹掰了,不然庚帖都换了,难不成还要悔婚,别的不说,子俊的婚事却不许她再插手,若不然的话我让儿子休了她!” 因为李子琳的婚事,章氏跟钱氏的矛盾闹得更大,钱氏虽然有一个得力的娘家,但挡不住她是人儿媳妇,此事又不占道理,故而不得不伏小做低了一段时间。 只是章氏心底认定了这个儿媳口蜜腹剑,对她到底是更疏远了一些,以至于后头儿子闹出了庶子来,钱氏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懒得理会。 64.成书 李家的暗潮汹涌章元敬一无所知,在李家的时候, 他大半时间都在读书, 偶尔有离开学堂的时候, 也是多与李子俊在一块儿。自从知道公婆的心思之后,钱氏十分紧张, 再也不肯让李子琳过来了, 似乎生怕章元敬做出什么事情来。 章元敬不觉得奇怪, 章氏却看在眼中,心中对这个儿媳越发的不满,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自己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不成, 子琳也是她的亲孙女,她难道会败坏自家的名声不成,这样小家子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这个插曲对章元敬毫无影响, 这些日子除了忙活读书之外, 他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写书上。是的, 写书, 而不是他姐姐的及笄礼。 倒不是他不关心章铃兰, 而是姜氏孙氏不约而同的将他排除在外, 说再没有弟弟帮着操心这事儿的, 他们家也不是没人了,让他安安心心读书就是。 说起写书这事儿, 还得从他中了小三元开始说起, 那时候就有人上门来, 让他写一本文集什么的,趁着小三元的名头说不定能大卖一场。 章元敬当时一口回绝了,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写文集的本事儿,到时候难免贻笑大方。 谁知道等端午节斗诗的事情一出,原本已经消声灭迹的书店掌柜又一次找上门来,这次不是让他出文集,而是让他出诗集。 章元敬也不觉得自己有写诗的天赋,但想了一想却没有再次回绝,反倒是询问起出书的事情来,文人的名声可贵,但好名声却不易得。 再有一个,写出来的书若是能卖出去的话,他也是能拿到银子的,虽说文人不该为了五斗米折腰,但他自问是个男人,至少也得养家糊口不是。 不过说起写书,他要写的也不是文集诗集这种考验功底的,而是偏向于科举考试参考书,或者说是考前培训以及心理辅导的书。 论写诗写文他的能力一般,这辈子不打算抄袭的话眼看着估计就这样了,但论起考前辅导的话,他可是有过丰富经验,阅读过无数参考辅导书的。 虽然针对的考试不同,但有些道理却是相通的,章元敬把自己的主意提了一提,那书斋的掌柜倒是也觉得有几分意思,只是也不敢直接答应,只说要等他写出来再看。 打定了主意,章元敬就提笔刷刷刷的写起来,写写改改的,最后他打算把书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自然是重中之重的考前准备,需要看到的书,往年的考题和案例,以及最最重要的复习计划;第二部分则是讲考场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自我心理疏导;第三部分则是考试之后需要注意的问题,一句话说那就是胜败转眼皆成空,甭管考没考上,心态也好。 一旦写起来,章元敬倒是有些收不住了,古代的文集通常比较短,毕竟纸张不太好装订,一旦写得多就得分成好几册,到时候购买的价格也就上去了。 看着桌上厚厚的一叠纸,章元敬忍不住有些头痛,却不得不从头开始修改,改删减的删减,改浓缩的浓缩,势必要把文字压缩进一册书,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卖系列文。 写书只用了十天,但修改却足足用了一个半月,可见要成稿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这还是他要赶着自己的热度还在,不得不放弃了修改第三遍的念头。 章元敬将最后的成稿叠在一起,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至少都是干货,对于科举考试,尤其是童生考试十分有用,这才觉得放心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这种干货合不合现在人的口味,毕竟书店里头卖的最好的除了四书五经之外,通常都是大文豪出的文集诗集,旁的就是话本了。 这么想着,章元敬又有几分不确定起来,不过写都写出来了,总不能放在家中蒙尘,他伸手将前半部分折叠起来,招手让余全过来:“帮我送过去给书斋的掌柜。” 余全点了点头,什么话也不问转身就走,章元敬倒是也不担心,他们镇上统共就三家书斋,他常去的就是那一家,距离他们家也不远,走路过去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送走了书,章元敬倒是也不着急了,站起身走出去打算透透气,正好这时候天色还不晚,晚霞映射之下,原本平凡的院子也显得古朴唯美起来。 看见他出来,姜氏倒是挺高兴,笑着说道:“是该出来走走啦,休沐的日子还在家看书写字,可别把眼睛都累坏喽,如今你都是秀才了,咱不用那么心急。” 章元敬见她正在分线头,便笑着走过去要帮忙,谁知道姜氏又道:“这个不用你,你在院子里头痛快休息一会儿,别费这个眼睛了。” 章元敬无奈,笑着说道:“我哪儿累着了,一整天也没做啥事儿,家里头的事情奶也不让我做,不读书闲着也是无聊。” 姜氏却道:“有空寻隔壁的小子出去溜达溜达也是好的,在家待着自然无聊。” 隔壁就是指章明林家的孩子,虽然年纪相差不是很大,但其实章元敬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再说了,十几岁的小伙子已经是半个劳力了,也没那个闲工夫。 章元敬没把自己写书的事情拿出来说,怕要是不成的话反倒是让家人失望,这会儿便笑着说道:“怎么,奶奶嫌弃我啰嗦,不想让我陪着你啦?” 姜氏把他疼到了心窝窝里头,就算知道他是说笑的,也连忙说道:“奶怎么可能嫌弃你,这是怕你累着吗,哎,那么多读书的孩子,也就是你最用功了。” 这话说着带着几分心疼,却也有几分自傲在,颇有一种自家孩子才是最好的自豪。 章元敬憋着笑表示赞同,顺便拍了个马屁:“都是奶奶教导有方。” 姜氏笑了笑,见孙氏和章铃兰都不在,连忙低声说了一句:“奶跟你说一句正经话,听说你又给铃兰丫头打了簪子,这得花多少钱啊,咱家待她已经够好了,哪儿就那么精贵,以后你还得上京赶考呢,那都是花钱的事儿。” 章元敬笑了笑,也不说铃兰簪子的事情:“也是,奶,你放心,我会用功读书,等将来我中了举人,不说其他,光是免掉的地税就是一大笔银子,到时候给奶奶买个金簪带带。” 姜氏老太太被金子晃了眼,拍着他的背笑道:“都说考举人难着呢。” 章元敬也跟着笑起来,“我都要上京赶考了,那肯定已经是举人了啊。” 姜氏哭笑不得,捏着他的俩家说道:“就知道逗你奶奶,知道你心疼铃兰丫头,我不也没有说什么吗,哎,幸亏你是个有出息的,不然她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也多亏了祖母,有您这么开明的老太太,姐姐才能过的舒心。”章元敬也跟着拍马屁,一老一小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觉得这话特别有意思。 正说笑着呢,前头李婶急匆匆的走进来,开口就说道:“老太太,平安,阿全带着个男人回来,说是什么书斋的掌柜的,这会儿人在前头等着呢。”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心知出书的事情估计能成了,看见姜氏担心的眼神,便把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免得她反倒是胡思乱想了。 姜氏一听,顿时拍着大腿说道:“不得了,咱孙子还能写书呢,这是要成大诗人了。” 章元敬不得不解释这本书的不同,但姜氏完全听不进去,在她看来写书那就是大成就,特别有本事,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干得出来的,看看隔壁孙秀才就知道了,这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别说写书,就是值得人称道的好诗都没有一首。 知道孙子居然能写书,姜氏就跟打了鸡血似得,飘飘然的跟着一块儿到了前头,她得帮忙看着,免得孙子年纪小不经事儿,到时候被那些偷奸耍滑的掌柜骗了。 来人正是书斋的王掌柜,顶着老太太审视的眼光,他把自己的来意一一道来:“这书写的确实是不错,只是以往也没有先例,这润笔费却是不太好算。” 章元敬倒是期望值不高,笑着问道:“那王掌柜觉得价值几何?” 王掌柜还未说话,姜氏已经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掌柜的,你可别看我家孙儿年纪小,就起了糊弄人的心思,他再小,也是咱们青州县头一份的小三元。” 王掌柜心头一凛,这可不只是小三元,还是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赵大人的门上客,听说在龙舟会的时候赵大人对他可格外的亲近。 原本占便宜的心思慢慢散去,王掌柜试探着问道:“若是买断的话,书斋也得冒着风险,最多只能给八十两银子,就这我们说不定还得亏了。” 章元敬直接问道:“那可还有另外的算法?” 王掌柜笑了笑,点头说道:“自然是有的,一般人家出诗集,无甚名声的书斋也不能都收了,这样的文人通常是自己给了银子出书,到时候放到书斋寄卖,书斋只抽一部分成。” 这其实就是风险自负了,到时候若是大卖,书斋也能赚到钱,若是卖不出去,他们不过是提供了场所也不会亏了,其实除了出了名的书,大部分都是如此。 “印刷的费用不低,不过书斋倒是有专门的抄书人,信誉有保障,若是章秀才有意,我倒是可以从中周旋,到时候书斋也就是赚一个中间费罢了。”王掌柜又道。 章元敬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这可是烧钱的事情,他们家家底又是很薄,万一亏了怕是会要缓很久。 谁知道姜氏一听,几乎是立刻拍板决定:“成,咱家就选这个了,肯定不能亏。” 65.大卖 章元敬以前倒是没看出来, 他祖母还有这样子的魄力, 二话不说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这肯定是她留着最后的棺材本了,因为前段时间因为买地的事儿, 姜氏几乎把能用的都用了。 章元敬虽然感动亲祖母的信任, 但难免有几分担心,这要是书卖不出去不都砸在手里? 姜氏倒是信心满满,等王掌柜走了之后就拍着他的肩头笑道:“平安啊,你能写书了怎么也不跟奶奶说,这是多大的好事儿啊,光宗耀祖,别说咱家还有银子,就是没有借钱也得把书给出了, 就是卖不出去烧给你爷爷,你爹那也是好的的啊。” 章元敬心中无奈, 暗道感情她奶奶不是有信心书能够大卖,而是打着这个主意呢,也不知道他爷爷他爹收到这样的书是个什么想法。 姜氏一看他的表情, 连忙笑道:“当然, 我乖孙的书肯定能卖得出去, 卖不出去那就是他们一个个都不识货,活该他们考不中秀才小三元儿。” 得, 章元敬也不再问了, 只是第二天照旧去上课, 李玉山看见了倒是多问了一句:“听说你的书卖出了?可有成书了?” 章元敬只得把事情说了一遍,李玉山也是哈哈笑道:“嫂子也是舔犊情深,放心,到时候老师我肯定回去买上一本,不会让你开不了张。” 对于写书,还是比较正经的书,李玉山倒是较为支持的,为此还特意帮他修改过一部分稿子,说实话,李玉山自己看着那本书也觉得挺好的,但是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太接地气了。 李子俊一听,也立刻说道:“到时候我也买一本,让我爹也买一本,好歹能有三本销量。” 章元敬听着又觉得窝心又觉得好笑,不过他对自己这般新型的书真多少有些忐忑,抄书是需要时间的,一直到五天之后,章元敬才看到第一批成品。 仔细一看,这批书倒是确实不错,字迹端正清晰无误,就连行间距都是差不多的,也怪不得人家能吃这碗饭,章元敬偶尔还会写歪了一笔之类的。 书有了,之后就是买卖的问题了,李玉山果然不让章元敬送,自己去买了一本品读,李子俊也是如此,就当是支持自家弟子/师弟了。 章元敬已经预备着会冷场一段时间,谁知道第二天余全去打听了回来,就带了个好消息。 却说书斋多了新书,常来买书的人都是要翻一翻的,王掌柜倒是也够意思,直接把书放到了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十分显眼。 这一日一个书生刚进门,瞄见这本书就惊讶了一下,科考必备录?莫不是说科考的? 科考的书可不便宜,带着几分犹豫,在强烈的好奇心之下,他还是翻开了书页,这一看就看了好半晌,书里头将科考这事儿分解来开一步步的讲解,倒是比学堂里头老师说的更详细一些,甚至还有如果进了厕号要如何应对的方法。 越看越觉得虽然这书文采不出众,但足够淳朴,讲解的都是或许用得着的事情,以前他似乎也知道,但这么一看,心里头就更加亮堂了一些。 想到这里,书生翻到最前头一看,章元敬,这不是那个八岁小三元吗,可见能考中秀才还是有些本事的,这里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老先生教的! 比起新鲜出炉的小三元,李老先生在青州的名头自然更大一些,一想到这可能是李老先生讲解的内容,书生心中就有些沸腾起来。 按耐住心中悸动,他开口问道:“王掌柜,这科考必备录价值几何?” 王掌柜淡淡一笑,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开张,他也不显得急切,只是慢慢开口说道:“一百文,这可是新书,别的不说,对科举怕还有几分用处。” 若不是如此的话,书生压根问都不会问,一百文其实是有些贵了,不过也没有贵的离谱,相比起历届考官的文集什么的,那就属于物廉价美了,书生考虑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下了。 买了书,书生也懒得在书斋多看了,急急忙忙的就回家去了,他得参加明年的县试,算起来统共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早看一会儿早一些得用。 等他走了,王掌柜倒是笑眯了眼睛,纸张和抄书的费用加起来,一本书也就是二十文,要不怎么都说卖书是暴利呢,哎,早知道能买出去的话,他该跟那小三元买断了才是,这会儿还得分出去,想想那笔银子都觉得割肉。 很快让王掌柜更心痛的事情发生了,凡是进门来的书生们,若是没考过县试府试院试的,都会翻一翻这书,这一看大半觉得有几分用处。 这年头能读书的,大部分还是不缺钱的,一百文钱对他们而言算不得大数目,既然对科考有用处,那就是一两银子也是值得的。 就算是有那觉得太贵了一些不舍得,暗骂了几句写的乱七八糟,但到底碍于赵大人和李老先生的面子不敢乱说,最后只得哀叹而去。 却说青州有一书生姓牛名明,家里头也有几分家资,从小就送了他去学堂,要说牛明也算有几分天赋,在学堂的时候每次测试都是第一,让学堂老师十分欢喜。 按理来说,牛明这样的迟早都能考□□名,举人不敢说,秀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偏偏牛明什么都好,就有个毛病,一进考场就觉得头疼,每次考完都觉得晕晕乎乎的,连自己写了什么都忘记了,出来还要大病一场。 自从第一次之后,牛明想尽了办法也无用,反倒是让这毛病一次比一次厉害了,至今还是个白身,连个童生都不是,反倒是以前不如他的同窗反倒是越了过去。 牛明也是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前头说过,读书是费钱的事情,他们家里头却有三个兄弟,以前供他读书哥哥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盼着他有出息,但随着他一年年的落榜,哥哥们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毕竟谁也不愿意养着一个老大不小花费不少的弟弟。 去年他也跟着章元敬一块儿去考试,偏偏好死不死分到了厕号旁边,一天都没撑过去就被抬着出去了,之后还大病了一场吃了好久的药。 就为这个,两个嫂子在家里头大闹了一场,他爹娘终于也开始动摇起来,暗地里劝他另找一个营生,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牛明哪里甘心去当一个掌柜。 最后他哭着跪求,爹娘终于答应再让他考一年,若是还这般的话,他们也不能允他这么下去了,毕竟书能不读了,日子终归要过的。 自此之后,牛明对读书就有些疯魔了,没日没夜的读着,恨不得将自己埋在书里头去,就为了明年考试能多几分把握,但他心里头也是明白,其实自己的问题不在读书,而是心! 这一日,隔壁房间嫂子又在指桑骂槐,这些年牛明光是花钱从未挣钱,底气也不是很足,外加他娘今日不在家,牛明也就没有人撑腰。 塞了一耳朵的酸话,牛明终于忍不住走出了家门,他漫无边际的在街头乱逛着,甚至想着今年要是再考不中的话,还不如直接跳进青州里头去,免得拖累了自己也拖累了别人。 但是一直到最后,牛明也没能下定决心,反倒是顺着往常走的路到了书斋。 前些年他还没有屡战屡败的时候,家里头对他的花销也大方,他也算是这边的常客了,跟王掌柜也是十分相熟,牛明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就是不买翻翻看看就当散心了。 王掌柜倒是还认得他,一看见他进门就笑着招呼道:“牛生,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牛明勉强的笑了笑,他那点事情熟人都知道,这会儿也就没多说,只是道:“读书累了,就出来散散心,最近书斋里头可有进新书?我也好久未来了。” 王掌柜想起牛明的老毛病,倒是有几分同情,眼睛一动便提议道:“牛生,你且看看这本书能不能派上用场,若是能用倒是再好不过。” 牛明一看,科考必备录,好大的口气,再一看名字居然是章元敬,心中便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他比章元敬大了许多,如今一个是小三元秀才公,一个却还是书生,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若真听了爹娘的话,怕昔日同窗将来却成了云泥。 虽有几分嫉妒,但牛明还是翻开了书本,若是这本书有一处有用,他心底也会感激那位章秀才,毕竟科举一道,除非是父子亲师,谁不是敝帚自珍。 等翻开之后,牛明倒是真的看了进去,越看心中越是激动,他不确定书中法子是否可用,但万一呢,不说让他镇定入场,就是别晕过去也是好的啊! 带着这一份激动,牛明下意识的要把书买下来,一摸口袋才发现今日出门太急忘了带银子,再一想,一百文对现在的他而言还不是小数目。 牛明抿了抿嘴角,到底还是不愿意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开口说道:“王掌柜,我要一本科考必备录,只是现在没带银子,这会儿我回家取了送来。” 66.有用 章元敬也没料到自己的书能大卖, 还大大超乎自己的预计,原本他琢磨着能不赔本就不错了, 万一真的赔了的话, 他得想个其他的法子赚一笔钱, 不然亏了他奶心里头肯定不好受。 等书真的卖出去了, 后悔的就成了王掌柜,谁让他当时没下狠心买断, 如今最大的赢家成了章家, 每次给这边送银子他心都在滴血。 收到银子,姜氏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对孙子有一股子莫名的自信在,还笑着说道:“看来咱青州县的书生还都是识货的, 我就知道平安的书能大卖。” 后来才知道的孙氏却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摸着心口说道:“娘,你也太有胆识了。” 姜氏一边数银子,一边笑道:“瞧你那兔子胆儿,一看就是发不了财的,你连自己儿子都不相信, 以后还能信谁?” 孙氏十分无奈,她儿子是厉害,但到底只有八岁啊, 婆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 章元敬看着觉得好笑, 希望这些银子能够抵消一些姜氏的心疼, 要知道之前章铃兰的嫁妆可让她明里暗里念叨了好些日子了。 不过青州县城也就那么点大, 这些书的销量是有一个限度的,至于明湖府,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这点东西到了那边怕是打不起水漂来。 章元敬却不知道,很快一件事就造成了这本书的轰动,虽然还是小范围的,却实实在在的把书推了出去,倒是让他几年之内都不用再为了银子发愁了。 这一年的冬季不算冷,到了第二年春天却倒春寒的厉害,这可苦了考县试的学生们,为了防止作弊他们穿的还是单衣,虽然能够裹上一层一层,但南方的湿冷能要人命。 对于寒冷,科举必备录里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条件有限还有各种官方的限制在,他就是能弄出什么羽绒衣也带不进去啊。 但是对于在寒冷中如何写字,如果冷静下来,章元敬倒是有几分心得。 说到底,那其实就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你想啊,反正都在一个考场里头,你冷别人也冷,若是穷困人家的,就想着家里头反正也暖和不到哪里去,自己冷习惯了比其他人要好;若是富贵人家的,就想着自己吃好喝好身体好,至少扛得住。 当然,他的书里头不会写的这么直白,不过意思就是那个意思,精神胜利之后,更多的是怎么定心,怎么把原本记得牢牢的东西翻出来考试。 读书技巧中,章元敬最为青睐的就是节点记忆,就是把许多看似不相关的东西,跟自己最为熟悉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每日重复形成习惯,那就想忘也忘不了了,不过这个办法后遗症也厉害,用多了看见什么都想到读书。 但对于牛明来说,这办法就是大救星,他为什么屡试不第?还不是因为进了考场脑子就是一片浆糊,明明平时倒背如流的东西也记不得了,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要做什么。 现在倒是好一些了,他还是怕,但一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一边看着衣服上的扣子,原本已经忘记的东西居然真的慢慢回忆起来。 这一刻牛明几乎是惊喜欲狂的,忙不迭的开始落笔,生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人大概都是如此,越是忘记越是害怕,如今有些想起来了,思维就清晰了许多,也说不清楚是牛明厚积薄发,还是章元敬的办法真的有用,反正他最后都写满了出来。 等离开考场的时候,牛明第一次是站着出来的,他爹一看倒是安心了一些,就算是没考中,家里头大概也不需要花药费了。 牛明看见了亲爹的神色,又想起出门前两个嫂子的冷言冷语,心中却更坚定了。 阴雨天考试,考生们辛苦,考场之外章元敬也没断了学业,他们家的牛车照旧往来于章家和李家之间,不过他好歹还有暖炉可用,可比考生们幸福多了。 又一日从李家回来,下车的时候章元敬忍不住跺了跺脚,无比的想念上辈子的暖气,“六爷爷,您进门喝杯姜汤再回去吧。” 章老汉倒像是熟悉了这边的气候,不在意的说道:“我回家再喝就是了,快进去吧,你可不能冻病了。”说完也不等他挽留就走了。 章元敬无法,只得带着余全往里走,一边带着几分羡慕说道:“你说你怎么就不怕冷呢?” 余全咧嘴一笑,不在意的说道:“这也不算太冷,以前大冬天的我还在青州里头洗衣服,有时候手指头都没感觉了,今年我都没长冻疮。” 这么一听,章元敬倒是觉得自己太娇惯了,笑着说了一句:“得,不过你也怕老是站在门口等我,要么进来陪我读书,要么去角房待着,别吹了冷风。” 余全一听,倒是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说道:“我就是怕给少爷丢人。” 这话却是有缘故的,余全看着憨厚,其实也确实是个憨厚人,让他劈柴干活倒是可以,让他读书就打瞌睡,有一次就在李玉山的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虽然李玉山懒得理会书童,并没有针对他多说什么,但余全却觉得丢了自家少爷的脸,以后再也不进学堂了,不是在门口候着就是在其他地方待着。 平日还好,到了冬天门口有风有雨的自然很冷,章元敬劝了几次他才进了角房。 章元敬听他这话,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丢人的,书房里头点着炭火,热气一熏自然容易睡着,若是你听不进书,就在心里背我教你的口诀,学一学算数。” 相比起读书来,余全显然更接受算数一些,听了这话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努力。 说话间他们就走到了内院,姜氏早早的准备好了姜汤,进门就给他们一人一碗灌了下去,生怕这时候忽冷忽热的惹了风寒。 看着孙子乖乖喝了,姜氏倒是感叹了一句:“得亏去年你考的时候天气好,要是放到今年那不是遭罪吧,哎,这几天城里头的大夫都被抢疯了。” 风和日丽的时候,考一场试还会有人病倒,更别说这种糟心的天气了,只可惜县试的日子早早就是定了的,若是遇到了鬼天气,一般也不会随意修改。 章元敬也跟着庆幸:“是啊,听师兄说,今年第一场就刷下去大半的人,里头好多都是身体撑不住,半路就被抬出来了。” 姜氏又说道:“可见你书里头说什么,身体是科举的本钱,也是有道理的。” 章元敬笑了起来,打趣道:“奶,你都记着呢?” 在书出来之后,姜氏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兴趣,愣是让章元敬在他们面前念了好几遍。当然,她还带着儿媳孙女把书烧给了地下的人。 每逢科举,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年牛家的气氛却是有些怪怪的,牛家老大老二的房里头,对这次考试还是不看好,虽然他们家老三这次没躺着出来,但这都第六次了,他能考中的话早该考中了,白费了那么多银钱。 牛家老爹老娘那边,却还是带着一丝希望,到底是最疼爱的小三儿,自小就是聪明伶俐的,若是能考中的话自然是最好,若是再不能,他们也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让其他的儿子都寒了心,毕竟是小门小户,再多几年就供不起了。 书房里头,一样刚喝过姜汤的牛明目光熠熠生辉,他有信心自己这次一定能过,那些考题他确实是都会,答得也干净,若是顺利,至少能够拿到童生! 牛明有些激动,又怕自己竹篮打水狂欢喜,这些年他别人嘲笑的多了,这会儿也不敢泄露分毫,只是把自己关在房中看书,这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那本薄薄的必备录。 等成绩一出来,牛明果然中了,不但中了,名次还靠前,将将挤进了前十名,牛家果然大喜,就是原本阴阳怪气的嫂子也乐呵呵的恭喜他老毛病好全了。 牛明这会儿倒是沉得住气,当下打算一鼓作气往明湖去,势必要把府试也拿下。 青州是个小地方,牛明那怪异的毛病几乎无人不知,这会儿他突然就好了,自然引来不少人的怀疑,纷纷猜测他到底是拜了哪门子神仙。 牛家也不是什么口风紧的人家,渐渐就传出来一些消息,这下可把科举备忘录捧了上去。 说来也巧,这次考过县试的人里头,十个八个都是看过这本书的,想想也对,之前这书在青州县风靡一时,有几个钱的就看过。 这看过的人,心里头也觉得确实是有几分用处,至少在考场之上自己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紧张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心理作用,但他们也不敢说跟这书毫无关系! 迎来又一批买书的人,王掌柜心里头也是乐开了花,一本书赚的少没关系,卖的多他就赚得多啊。真是没想到,这本书还能再红火一回。 文字浅显?没关系,浅显才易懂啊! 无甚才华?也没事,他们压根不图这个! 内容繁琐?繁琐才好,最好把科举掰碎了讲,越细越好! 只写了秀才试之前的内容,这个真是没办法,小三元自己还没去过乡试呢。 67.皇朝 科举必备录红了, 连带着章元敬的名声大噪,再也没有人怀疑他小三元名头, 在青州县城读书人的眼中,章元敬虽然年纪小,但才学绝对是实至名归。 因为章元敬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在此之前虽然有小三元的名头,但少有人找他文会, 这会儿递上门的帖子却差点堆满书房。 一开始章元敬还去了几次, 结果发现这些文会不是相互吹捧, 就是相互比较, 如果是通诵古今,写字画画倒是还好,最怕的是接对子,写诗文,实在是有些伤脑筋。 渐渐的章元敬就有些不爱去了,只借口闭门苦读准备后面的乡试会试, 倒是也没有人再说说他恃才傲物看不起人, 名声比刚夺得小三元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 章元敬这话倒并不都是假话, 他能拿到小三元也有几分侥幸在, 自身对后头的乡试会试信心不大,这才主动压了几年,只为了将基础打好, 打有准备的仗。 在其他人看来, 作为小三元的章元敬这般做是有些太过于谨慎的, 倒是李老先生十分赞同,私底下对章氏说道:“我初时还怕元敬年少成名,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没想到他倒是比我还沉得住气,哎,可惜啊可惜,这成不了咱们李家的女婿。” 章氏心中也是觉得可惜,不过事已至此,李家的女儿总不能二嫁的,心中对那儿媳妇更是不喜了几分,口中只道:“左右还是你的学生,也没差。” 李玉山也不过是感叹了一声,笑着说道:“也是,元敬是个念旧的。” 倒是李子俊十分不明白师弟的这种谨慎,忍不住问道:“元敬,去年你的名次极好,还是小三元,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若是能考中解元,会元,状元,你就是大六元啦。” 章元敬的反应是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师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还是你觉得我是个绝世大天才,不用读书就能通晓古今那种?” 李子俊听了也是噗呲一笑,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说道:“说不定就能呢?”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也不隐瞒自己的计划,笑着说道:“师弟我自然也希望名次能好一些,所以才要勤学苦读,到时候考场上更有把握一些。” 李子俊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你小子肯定打着自己的主意呢。” 章元敬却说道:“这有什么,目标要定的高一些,万一一不小心就达到了呢,要是眼光放的太低,连想都不敢想,那么就算有才学,成就也必定一般。” 李子俊听着有些若有所思,最后一拍手说道:“说的对,今年乡试,我也得冲着解元的名头去,说不定就能达到呢?哈哈哈,小师弟,你不去也好,不然咱们兄弟俩又得自相残杀,到时候心里头难免有些别扭,咱俩岔开才是好办法,毕竟解元只有一个。” 章元敬眨巴了一下眼睛,暗道他家师兄这口气,简直是把解元当作囊中之物了,幸亏这会儿老师不在,不然非得批他们一顿不可。 章元敬不打算去这一届的乡试,李子俊却必定要去的,若是顺利,他还会赶上两年之后的会考,直接上京赶考去了,李家至今没有给他定亲,也有几分等他出息的意思。 县试之后,李玉山给他们布置的功课截然不同起来,与以前的基础相比,现在更偏向于政论一些,他怕也是知道这是俩个孩子的弱项,甚至拖了关系,将近几年的邸报一一找到,也不详讲,只让俩个孩子讲这些通读一遍,再说自己的想法。 章元敬倒是很喜欢看邸报,虽然跟现代的报纸截然不同,但官方置办的邸报充分的体现着朝廷的意志,可以说完全就是朝廷现状的体现。 一年左右的时间看下来,章元敬倒是微微安心了一些,大兴王朝虽然在历史上转了弯,但这个王朝对文人十分优待,开国皇帝乃是世家出生,虽然重武却不轻文。 大兴王朝传承至今还不到百年,上头的皇帝乃是第二任,幼年登基之后倒是也算文才武略,颇有几分明君的架势,只是如今老皇帝的年纪已经大了。 邸报上少有王子们的信息出现,但只看老皇帝的年纪,章元敬心中就有几分担心,但凡事皇帝晚年太子未定的,朝廷难免有几分震荡不安。 不过随即他自嘲的笑了笑,他还是个小小秀才,皇位之争是绝对不会波及他这样子的小人物的。相比而言,大兴王朝优待文臣,除非是叛国谋反这样的大罪名,不然少有直接砍头的,看了几年的邸报,犯了事的文官大部分都是被革职查办,发配边疆的都少。 这样子的状态显然让章元敬很安心,他不图自己能当多大的官儿,只图能够安安稳稳的,别一不小心就拖累了家里人就成。 相比于章元敬的沉迷,李子俊对这些咬文嚼字四平八稳的邸报却十分不耐烦,只是被李老先生逼着没办法才去看,只是看了也是一知半解,让他爷爷十分头疼。 这一日,李玉山照旧先问两个弟子对一事的看法:“都察院御史谢传文上谏不实,被当庭革去文职,上令归家反省,你们对此事如何看?” 李玉山扫了一眼弟子,还是开口说道:“子俊,这次你先说。” 李子俊无奈,收回了看着师弟的眼神,想了想说道:“这位谢大人也太不小心了,虽说言官谏言无罪,但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更别说是在朝堂之上弹劾一位官居一品的大人了,偏偏他还没有真凭实据,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李玉山听完脸色就黑了,他这个孙子什么都好,甚至在行文作诗的时候比章元敬还多几分灵气,偏偏在政治上却缺乏几分灵敏度,也不知道让他去今年的乡试是好是坏。 李子俊还在那儿滔滔不绝:“谢大人谏言虚假,反倒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皇上只是革去了他的职位已经是分外宽容了。” 李玉山心中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元敬,你呢,又是如何看的,也觉此事是谏之错吗?” 章元敬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微微摇了摇头,倒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看法:“在学生看来,谢大人或许是受了无妄之灾,言官弹劾,无凭无据的多的事,在此之前皇上却从未重罚过。” 也正是因为皇帝的这种态度,才让言官的腰杆子很硬,这次谢大人的弹劾虽说也有错,但错的并不离谱,说句实话那就是那位一品大员其实并不清白,这种情况下,皇帝却只是重重的惩罚了谢大人,二话不提那位大人,可见他的态度。 “上个月的邸报之中,曾有一道行令,有言官弹劾三皇子,证据确凿,皇上大怒,罚了三皇子禁闭反省三月。”正是那一次,章元敬深刻的感受到朝堂的不稳,太子早逝,太孙年幼,下头却有一排的弟弟,能稳当才奇怪了。 “此后,都察院屡次弹劾几位皇子,连还在襁褓的皇孙也没逃脱。”章元敬可以想象这些言官身后,必定是站着不同皇子的影子,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高高在上的皇帝能不知道吗,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更加的愤怒,“将心比心,若是有人一日日的在我面前说亲儿子的坏话,不管是谁在说,我心中必定也不会高兴的,我不高兴,这股气迟早要发出来。” 李玉山听的心头一震,当年他不得不告老还乡,何尝不是受了皇子党派的影响,多年过去,太子上位没几年就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吃奶的娃娃,而那些身强体壮的皇子们怕是已争红了眼,哪里还看得见其他。 只是,自己这个徒弟只是看多了邸报,真心觉得皇帝不满言官弹劾皇子,还是看透了更深层的那谭污水? 李玉山眯了眯眼睛,也不直问,反而说道:“元敬这话,颇有不敬之意。” 章元敬微微一愣,随即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是学生唐突了,谢大人自身不修,这才留了后患,其实也怪不得旁人。” 这年头,直接说皇帝的坏话可是会要人命的,不过幸亏在场的人只有老师和师兄,师徒关系注定了他们是一伙儿的,包含在九族里头的那种。 李玉山并没有追问,也没有评断,只是转身对李子俊说道:“子俊,上个月的邸报你读了吗?”话中忍不住带着几分严厉。 李子俊大概也听出了一些问题,这会儿只得说道:“读是读了。”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读是读了,只是不大明白,总觉得雾里看花。 李玉山一听就明白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年他尚未当官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呢,对朝堂之上的事情迷迷糊糊,一知半解,直到后面吃了不少亏,走了不少的弯路才总算明白。 相反而言,他这个小徒弟简直能够举一反三,一则简简单单的政令,他都能看出背后的深意来,也不知道该说他想的太多,还是说他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脑子里头闪过许多话,李玉山最后还是说道:“罢了,有些事情,等你们真的经历了才会明白,不过在此之前,你们需得记住,出仕为官,不怕无所作为,最怕恣意妄为,多听多看,少说少做,才是为官之道,等有一日你们站的够高,才能一展抱负。” 章元敬听的若有所思,李子俊微微皱着眉,似乎也听进去了,李玉山笑了笑,也不强求他们一日就懂了,只是继续讲起邸报来,对于这两个弟子,他确实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68.送行 时隔一年, 青州县城的码头早已经完工,如今看起来比去年更要热闹一倍不止,来往的船只让青州的水都变得浑浊起来,不过同样的, 他们带来的勃勃生机,让这一座运河之上的小城市也焕发出新的风貌来, 码头之上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章元敬是来送行的,他家李师兄即将启程前往明湖府参加乡试, 这次若是顺利的话,李子俊会在李承业的陪伴下直接前往京城,到时候他们怕是难以见面了。 六年的时间,章元敬与李子俊在一块儿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家人, 这会儿禁不住有些不舍,只是这样的分别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章元敬努力将自己的酸意压下去。 李子俊原本是个粗性子, 这会儿瞧着他眼睛都快红了, 倒是有几分纳罕, 笑着说道:“小师弟, 你不会是舍不得我,这会儿要哭鼻子了吧。” 章元敬一听,那点酸意倒是一扫而空, 他瞥了一眼师兄, 开口说道:“师兄, 京城不比青州, 到了那儿你还需谨慎小心,师弟在这里预祝你一招得中。” 李子俊把这话听进去了,不过还是宽慰道:“你真是跟爷爷似的,整日里操不完的心,放心吧,怎么说我也是在京城长大的,那儿的人是个什么德行,我可比你清楚。” 这话倒是实在话,再说这次还有李承业作陪,李子俊并没有那么担心:“且让师兄我先去京城打探打探,到时候你来了也有个准备。” 旁边的李承业听了,没好气的说道:“这乡试还没过呢,说什么大话。” 李子俊连忙反驳道:“爹,咱可不能说这个丧气话,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李承业跟钱氏不大融洽,跟儿子的关系倒是极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却被李子俊躲开了:“爹,我都长大了,你别老弄乱我的头发。” 看着父子俩融洽的样子,章元敬心底有几分羡慕,不过到底是放心了一些,李子俊是李家的未来,李家自然是为他想的十分周到。 想了想,他把自己准备好的定胜糕拿了出来,粉红色的糕点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师兄,这是我让家里头专门做的定胜糕,你且吃着,博一个好兆头。” 李子俊一看,立刻捏了一个尝了口,略带余温,松软可口,可见做这个糕点还是花了心思的,他毫不推辞的收了下来,笑道:“那就多谢小师弟吉言啦。” 说完,他又看了眼余全,“你家小少爷是个没脾气的,不过你可得自己警醒着点,若是敢糊弄他,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余全自然连忙应是,背着人,李子俊还传授了一番教导下人的规矩,弄的章元敬哭笑不得。就是再舍不得,船却不等人,眼看着船头的身影越来越远,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盼着李子俊能够一帆风顺。 刚被敲打过了一番,余全这会儿倒是机灵了一回,开口问道:“小少爷,李少爷已经走远了,咱是不是回去了,码头这边到底是风大的很。” 章元敬拉了拉衣襟,刚才没感觉,这会儿倒是真有几分冷,便转身上了马车,想了想说道:“先去书斋一趟,然后再回家。” 余全点了点头,直接驾着车走起来,不得不说,余全为人不机灵,有些死心眼儿,吃的也多,但在其他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就说驾车这事儿,他学了几次就会了,如今除非是惯例上学,不然章元敬也不让章老汉辛苦了,章老汉的年纪毕竟大了。 书斋的王掌柜一见来人就热情非凡,可见那本科考必备录让他赚了不少,县试刚过,之前牛明那事儿又带了一波人来购买,幸好王掌柜早有准备,就这样也差点卖脱销了。 看见章元敬,王掌柜笑的眯起了眼睛,乐呵呵的说道:“章秀才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章元敬也笑了笑,说道:“刚送了师兄去明湖,顺道过来看看掌柜的,也好看看这些日子可有进什么新书?” 王掌柜一听,笑道:“知道章秀才喜欢看游记,这次我专程带了几本回来,这些书在咱们青州县城不太好卖,就等着您上门呢。” 章元敬一听,果然十分感兴趣,低头去看王掌柜拿出来的书,看了几页确实是满意,索性就一块儿拿下来了,一共三本,一算银子就得五两,这还是王掌柜给的成本价,不然怎么都说读书是花银子的事情呢。 章元敬结了帐,到底是有些心疼,要知道以前他一个月的月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这一下子花了五个月,也幸亏最近有些外快,不然可真的用不起了。 王掌柜倒是笑着说道:“章秀才,这银子到了我这边还没捂热,待会儿就得算给您啦,您还有什么好心疼的,这一年多时间,您可是赚翻了。” 章元敬顺道过来,可不只是为了买书,他们一个月结算一次,今天也是结算的日子。听了这话,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卖书的银子分成,那是我奶奶的,这怎么能一样。” 王掌柜还不知道章家的情况,笑道:“老太太还能亏了你。” 两人唠嗑了两句,王掌柜也不耽误,直接把这个月的银钱算了出来,章元敬一看倒是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个月这么多?” 去年这书红了一波,到了年关的时候却已经降下来了,毕竟青州县城就那么大,销量实在是有限,书跟吃的用的不一样,它不是消耗品。 王掌柜笑的有几分得意,说道:“牛明考中了,那之前没买书的还不得心动,就是隔壁镇上的读书人,也托着关系来买呢。” 章元敬也是没料到这点,不过书能卖出去到底是好事儿,毕竟卖的多她们家也就赚得多,银子多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等从书斋出来,章元敬又先去买了一些糕点才回家,进门的时候新来的门房红婆十分殷勤,忙上忙下的,倒是让余全都没事干了。 原本看门房的哑婆子年纪大了,冬天不小心滑了脚摔了腿,姜氏想了想就重新买了个人,只说让哑婆子好好养着,等她好了就去灶头帮忙烧烧火,其实也就是承诺了会帮她养老的意思,倒是得了哑婆子的满心感激。 新来的红婆看着四十多岁,其实才三十出头,只是以前活的太苦了,无儿无女的,当了寡妇被婆婆当牛马使唤,临了还被卖了换银钱,要不是模样差说不定还会被卖进窑子。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善心的主家,能吃饱饭的日子对红婆来说实在是太好了,故而更加的珍惜,恨不得将家里头的事情包圆了,好让主家知道她也是得用的,若能跟哑婆子似的能留下来养老就再好不过了,章元敬知道她的心思,也就生受了。 留下余全在外院,章元敬直接走到了姜氏房中,打开帘子一看,姜氏果然在收拾呢。 章元敬带着几分无奈,笑着说道:“奶,你怎么又自己干了,李婶小翠不都在外头吗?” 姜氏一见孙子就笑,不过还是说道:“奶房间里头多少好东西,下人毛手毛脚的,哪里有我自己收拾的精心,再说了,又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情。” 章元敬无法,姜氏平时是抠门,但她最抠的却是自己,章铃兰身边有小红,自己身边有余全,就是孙氏身边还有一个小翠在,偏偏老太太自己个儿就一个李婶子,李婶子还得管着灶上的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服侍老太太,偏偏她万万不肯再买一个。 章元敬劝过几回,可惜老太太就这点听不进去,只说自己年纪不大,有李婶子就足够了,又说等着孙子出息了,由他来置办才更加好,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姜氏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想什么,笑着拍了一下孙子,说道:“怎么,觉得你奶奶老了,啥事儿都干不动了?连擦个桌子都不成了?” 章元敬无奈,连忙说道:“奶,我怎么会这么想,您还年轻着呢,对了,今日王掌柜那边结了钱,我顺道过去就带回来了,您数数看。” 说完直接把那袋子银子拿出来,姜氏一看果然顾不得其他,小心翼翼的倒出来数起来。 “这个月怎么这么多?”数完银子,姜氏也有几分惊讶,虽然这本书已经为他们赚了不少,但这次的银子都赶得上以前三个月的总和了。 章元敬耐心的解释了一遍,随后又说道:“过后怕就卖不了多少了。” 姜氏拿着银子心满意足,笑着说道:“有这些就足够啦,前前后后加起来,这都快要二百两了,可见卖书就是赚钱,哎,我家乖孙这才九岁,赚的银子都比你那死去的亲爹多啦。他若是还活着,看他还有没有脸说自己样样都好。” 随着章元敬一日日的出息,姜氏孙氏倒是不再对章明亭的事情闭口不谈,章元敬笑了笑,说道:“爹只要不觉得我丢了章家的脸就成。” 姜氏一听,冷哼道:“你哪儿哪儿都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走,咱给你爹上一炷香去,也让他知道知道儿子的出息,在下头也不会短人家面子。” 69.喜讯 李子俊一走, 章元敬就更忙了,以前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师兄来消耗李玉山的精力, 这会儿老爷子只剩下一个徒弟, 自然是集中火力好好的教导他, 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他。 章元敬虽有成年人的心理素质,有时候也难免觉得枯燥,李老先生的高强度盯人可真不是那么好度过的,他这会儿倒是明白,为啥以前自家师兄总有几分厌学情绪了。 幸好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儿, 也知道李玉山的严厉也是为了他好,深深吸一口气也就忍了,只是以前那种学并快乐着的情绪多少散去。 余全看着上了车就有些瞌睡的小少爷, 眼中带着几分心疼:“少爷, 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章元敬确实是有些累,不过还是打起精神来, 笑着说道:“就这么点时间, 睡也睡不好,还不如回家吃完饭再歇息。” 余全又说道:“李老先生布置的课业也太多了,少爷回家还得做好久。” 章元敬笑了笑, 索性坐在他身边看着外头的风景,虽说看了许多年,但每次这幅天然的古老画卷都让他心中安定:“老师也是为了我好, 这要是在书院里头, 想让老师用点心都难。” 再说了, 他家现在条件好了,再苦能比他上辈子当孤儿的时候苦吗,那时候苦汁里头他都能泡出成绩来,没理由现在条件好了有人关心了反倒是不成了。 余全听了也就不说话了,牛车哒哒哒的到了章家门口,章元敬一跳下车,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看见他就热情万分的迎了上来。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笑着问道:“丁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 来人正是章铃兰的未婚夫婿丁聪,几个月未见,丁聪依旧是那副心宽体胖的模样,整个人乐呵呵的,看着颇有几分弥勒佛的影子,虽说略胖了一些,但是并不痴肥。 丁聪显然跟章元敬很熟悉,走过来说道:“方才已经拜见过祖母了,只想着你也该回来了,就特意在这边等着,没想刚出来你果然就回来了。” 章元敬对丁聪还是极为满意的,虽说这位胖了一些,爱吃了一些,有时候说话不经大脑了一些,但却是个能听人话的,在家听老爹的,出门在外也愿意听他们的话。 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订了亲,丁聪对未过门的媳妇倒是十分上心,虽说未婚男女不好见面,但时不时就要上门来送些东西,着实也把人放在了心上。 就是孙氏一开始不太喜欢这个胖胖的女婿,这会儿正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差点没把章元敬都排到了后头。 章元敬一听,连忙说道:“哪里用得着在门口等着,这会儿天气还冷,要是着凉了可不好。”只是抬头一看,大概是有些胖的缘故,丁聪一点儿也不怕冷,这会儿脸色红润的很。 丁聪嘿嘿一笑,低声说道:“我就是在屋里头待不住,祖母老拉着我说话。” 章元敬一听就明白了,他家奶奶的唠嗑功夫可不是谁都吃得消的,他笑了笑,拉着丁聪进了家门,又问道:“丁大哥,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莫非有什么事情?” 古代人做客有讲究,一般都是要上午登门的,越早越有诚意,到了黄昏时分就不太合适了,毕竟这年头没电灯,总不能让主家摸黑招呼吧。 丁聪一听,果然一拍脑袋说道:“哎,我光顾着热闹了,差点忘了正事儿,大弟,为兄还得在这儿先恭喜你了。” 章元敬听了觉得奇怪,他好端端的有啥喜事,见丁聪只是喜上眉梢也不解释,只好继续问道:“丁大哥,这没头没尾的,我何喜之有?” 丁聪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哎,瞧我,是你师兄李子俊,方才来的消息,他中了乡试解元,榜单才刚出来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章元敬听了也是心中一乐,李子俊一去就是一月,这年头通讯不畅,这边是半点消息都没有,老师虽说能有七分把握,但这事儿到底是没有实在的把握。 “此事当真?”不怪章元敬奇怪,他才从李家回来,那边都还没接到消息呢。 丁聪点了点头,说道:“我爹刚从明湖回来,他亲自带回来的消息。” 就丁聪自己而言,是想不到报喜这事儿的,毕竟他未来的小舅子是章元敬,又不是李子俊,但丁老爷多精怪的人,在他看来自己多一事,倒是能给李家卖个好,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去李家,到底是以前没啥交情,不好贸贸然上门。 章元敬很快反应过来丁老爷让丁聪过来的意思,李家在青州县城地位斐然,丁家是他姐姐未来的夫家,若是能结交自然也是好事儿。 当下,章元敬也不耽误,直接带着丁聪往李家走了一趟,能够早几日得知李子俊高中解元的消息,李老先生果然高兴异常,连带着对丁聪也和颜悦色起来。 考中解元之后,李子俊并未回乡,直接在李承业的陪同下上进赶考,从明湖上京,顺利的话也得两三个月,若是走走停停的话半年也不止,这时候上京也不算太早。 李家在京城是还留有宅子的,当年李老先生没卖为的就是如今,李承业李子俊都在那儿住了许多年,如今回去倒是不怕适应不了。 章元敬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自家师兄高兴,在这个年代普通老百姓想要出人头地就这么几条路,科举是其中最为便捷和安全的,李子俊寒窗十年,终于到了验证结果的时候。 李子俊虽然上了京,倒也并没有断了联系,甚至没忘了还在家中的师弟,送给老爷子的信还夹着给他的一封,顺带着的还有乡试的卷子,倒是让章元敬感动了一场。 其他的章元敬帮不上忙,考前心理辅导倒是有几分经验,趁着李老先生要往京城寄信,章元敬也写了一封随带着一块儿去,只希望对师兄能有几分帮助。 临到会考时期,就是一向淡定的李老先生也淡定不起来,连带着上课也没了心思,只让章元敬把前些时候的功课拿出来复读。 章元敬对他的担忧心知肚明,笑着安慰道:“老师,师兄的本事您还不知吗,这次定能高中进士,您就放心吧。” 李玉山却叹了口气,到底是说道:“你师兄惯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只怕他一帆风顺,到时候反倒是不美了,若是不中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李玉山也不知自己是盼着孙子中还是不中,若是中的话,他不免担心孙子走的太顺,以至于将来失了分寸,若是不中的话,再等三年之后孙子的年级却不小了,这婚事又是麻烦。 算算年纪,如今李子俊虚岁十八,他生日大,周岁也有十七了,李老先生压着他的婚事,心中也是有几分计较的,再等三年不是不可,却拖得有些晚。 章元敬一听就知道老爷子的担心,笑着安慰道:“老师,还有承业叔看着呢,来信不是说师兄已经沉稳了许多吗。” 以前他也喊李承业师兄,等他们中了秀才之后,李承业自己个提出来不能这么论排行,硬生生给自己提了辈分,成了章元敬的叔叔辈。 李老先生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道:“这会试如何,也不是我们能定的,罢了,好好等着就是,中与不中都是子俊的运道。” 让李老先生没料到的是,李子俊的运道显然十分不错,第一次会考就高中了,名次还十分不错,二甲前十,只要不出意外妥妥的就是进士老爷了。 李家还没消化完李子俊中进士的消息,殿试的消息再一次传来,原来李子俊因为容貌出色,才华出众,当庭作诗一首深得皇帝喜爱,居然直接点了探花郎。 至于传言之中这一届的考生年级偏大,几乎都是三十以上,青州县这边是不管的,他们只知道李老先生不但自己考得好,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也考得好,一个小三元,一个探花郎。 一时之间李家门庭若市,就是惯来谨慎的李老先生也忍不住有几分得意,他儿子虽不是个能读书的,但挡不住孙子徒弟都出色啊!看谁还敢笑话他后继无人! 就连钱氏试探着想要摆流水席,李老先生也是大手一挥没有反对。 作为李老先生的弟子,章元敬自然也得跟着应酬,只觉得一**的人见下来比过年的时候还要多,还要累,那些变着法子的夸奖简直听的人脸红。 等终于宴席散去,章元敬的脑袋也变得晕乎乎起来,走出门冷风一吹才终于清醒了一些,回头看了看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李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余全自然是更心疼自家少爷,忍不住说道:“少爷,先喝点醒酒汤吧,今日何必急着回去呢,老爷子不是留少爷先住下吗?” 章元敬喝了口汤,眼神微微一闪,他不留下来倒不是跟李家疏远,而是一来李家还有李子琳在,虽说当年婚约未成,但能避嫌就更好,再有一个他也明白钱氏对自己的不喜。 喝了口汤压了压,章元敬笑着说道:“我年纪小,也没喝几杯,走吧,不回去的话祖母和娘岂不是要担心,再说,也没几步路。” 余全一听也就不再说话了,乖乖的驾车回去,心中却想着将来自家少爷考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风光,不对,他家少爷是小三元,将来说不定更风光。 70.备考 一晃三年过去, 章元敬也从小萝卜头长成了小少年,三年的时光像是一把尺子, 一寸寸的丈量着少年人的身高, 曾经看着自家姐姐也得仰望的章元敬, 在他捏着鼻子喝羊奶的日子下, 也日渐挺拔起来, 只是长得太快了,以至于看着瘦的成了竹竿。 章元敬倒是一点儿不嫌弃自己的模样, 虽说瘦了一些,但挡不住身材高啊, 也幸亏他爹祖上是北方人, 不然就他娘这身高,拉一个平均值也是矮个儿。 为了将来能够成为翩翩君子,他对自己的身体可在意着呢, 饮食睡眠注意不说, 每天必定得抽出时间来锻炼,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他鲜少生病的。 章铃兰已经在两年前出嫁,章家的人却越发多了起来, 首先是老太太身边到底是添了一个小丫头,原本门房的红婆婆去了内宅,又买了一对中年夫妻, 好歹有个照应了。 原本姜氏打算再给孙子买一个丫头伺候, 那些大户人家不都使唤丫头吗, 不过章元敬坚定的拒绝了,他可没有使唤小萝莉的爱好,再说了,实在是有些不方便。 接到李子俊来信的时候,章元敬正在收拾给小外甥的玩具,是的,章铃兰嫁过去之后一年就生了丁家的嫡长子,取名为丁智,如今这孩子将将要满周岁,作为亲舅舅,章元敬自然是要表示一番的,他对那个粉嫩嫩的小外甥也上心的很。 要说当年丁家来提亲,多多少少是看在章铃兰有一个出息的弟弟份上,那么如今儿子一生,章铃兰才算是彻底的站稳了脚跟。 丁地主有孙子万事好,甚至在觉得儿子扶不起来的时候,暗地里慢慢教导儿媳妇料理家事,章铃兰不爱读书,这事儿却是一点就通,如今已是丁家的掌事人。 算算时间,丁智的周岁正巧跟秋闱碰在一起,时隔五年,章元敬已经定了要参加这一年的秋闱,到时候倒是不能亲至,所以在礼物上便分外用心些。 李子俊的信是携着喜讯而来的,拆开信封一看,章元敬倒是乐呵起来,笑道:“师嫂有孕了,看来明年我又得多一个小侄子。” 姜氏孙氏正巧在一边,听见这话倒是也高兴,姜氏还说道:“可算有了,这都快三年了吧,再没有的话那边可得着急了。” 孙氏也说道:“可不是吗,上次去李家,子俊他娘可是话里话外的担心。” 章元敬无奈一笑,李子俊当年顺风顺水,直接娶了座师的孙女为妻,也算是春风得意,谁知道之后却样样不如意,先是到了翰林院备受排挤,只能郁郁寡欢,再来就是妻子多年不孕,以至于钱氏次次去信都是不满,也幸亏分隔两地才好一些。 如今喜讯传来,章元敬心中自然为了师兄高兴,只是想到他的仕途难免有些担忧。当初李子俊一路进了翰林院,他还觉得不错,随后才从老师口中得知,李子俊的夫人出自礼部员外郎徐家,徐家家主徐进乃是铁杆保皇派,但从如今李子俊的情况不难看出,老皇帝已经控制不了朝堂的趋向了,不然也不至于让他钦点的探花坐冷板凳。 看着随信而来的一叠书报,章元敬心中有几分感动,李子俊境况不好还惦记着自己这一次的乡试,这一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他铭记在心。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老师知道了怕也高兴的很。” 姜氏笑了笑,看着愈发沉稳的孩子,似乎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但最后却没有行动,只是说道:“也不知道奶奶等不等得到抱曾孙的那一天。” 章元敬一听,连忙说道:“奶奶,你还年轻着呢,别说曾孙了,曾曾孙都能抱到。” 姜氏顿时被逗得大笑,忍不住说道:“那你奶奶不成了老妖精了。” 孙氏也在旁边逗趣道:“娘,你肯定能长命百岁,以后咱元敬生个十个八个的,让你抱都抱不过来,到时候烦的不行。” 章元敬忍不住想要吐血,这是把他未来媳妇当母猪的架势啊,倒是姜氏似乎看见了那样的场景,高兴的不行,还谦虚的说了一句:“也不需要十个八个,跟隔壁似得确实也烦心,能有个五个六个就得了,足够喽。” 章元敬抹了一把额头,岔开这个揪心的话题:“奶奶,娘,乡试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明日我就启程了,到时候又得一个多月。” 一听乡试,姜氏和孙氏也不畅想七个葫芦娃了,忙不迭的收拾起来,看的章元敬十分无奈,又得劝说他们少带一些东西。 章元敬却不知道,远在京城的李子俊夫人徐氏有孕,倒是让李家闹了一场,原因自然是钱氏一知道消息就想要上京去照顾媳妇,但熟知她性子的章氏如何能答应。 钱氏自认为儿子出息了,颇有几分不把婆母看在眼中,两人很是闹了一场,最后以李承业狠狠训了一顿妻子,责令她在家孝顺父母作为结局,但也可见李家内宅不太平。 李家闹起来的时候,章元敬已经踏上了去府城的客船,陪着他出门的还是章明林,虽然章元敬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用人陪,但章家显然是不放心。 为此就是章家族长还特意来了一趟,话里话外他要是不放心章明林的话,族里头也可以派一个人出来,可见对他的重视,相比之下,章元敬自然更喜欢自家林二叔一些。 章明林外粗内细,一路上安排的妥妥帖帖,自从章元敬考出了成绩,他便不再把这孩子当做孩子看待,反倒是愿意听他的话,这一点倒是比其他人强一些。 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原本作为运河末支的青州也变得热闹非凡,商船都不知道多了几许,章元敬站在船头,颇有几分感慨:“有时候不出来走走,就不知道外头变得怎么样了。” 章明林在旁边听着,倒是笑道:“可不是吗,咱青州的变化已经算大了,但外头的变化更大,也幸亏这几年风调雨顺,这河道才能热闹起来。” 章元敬眼睛微微一动,又问道:“林二叔,明湖的变化大不大?” 章明林常在这边走动,想了一下倒是说道:“比起青州来倒是不大,明湖府原本就热闹,再热闹能热闹到哪里去,不过听说换了一任知府大人,这位大人有些严苛。” 章明林没有直说,但关于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章元敬也多少知道一些,严苛对于一位官员来说是中性词,但放到这位大人身上绝对不是好意。 当初的知府大人在时,明湖还算发展迅速,结果一换届,这位吴知府一上台就变了,这位大人倒是也清正严明,但却有些严明过了头,对于明湖府这样的商业大府来说,这位吴青天的到来简直是要人命,这几年别说小商小户了,就是大商人也不好过。 商人们的愤怒无处可诉,这位吴大人可不是无根基的小人物,他与太子妃乃是嫡亲的兄妹,当今皇太孙嫡嫡亲的舅舅,就是皇帝也高看他一分。 这次会把他下放到明湖府这样富裕的地方,可见这位吴大人简在帝心,别管他有多少毛病,只要不是大错就动摇不了知府大人的位置。 章元敬烦恼的自然不是商人的处境,而是听闻这位大人的风格十分严谨,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这次的乡试造成影响。 虽说主考官是皇帝派下来的,但作为知府大人,明湖府的乡试就在吴大人眼皮子底下进行,就跟当年县试似得,多少会有一些妨碍的。 看着青州的河水,章元敬深深吐出一口气,左右他年纪还小,如今都做好了准备,若是不行的话再来一届就是了,科举科举,考的不只是学识还有运气。 这么一想,原本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顿时散去,章元敬倒是有心情看风景了。 从青州到明湖只需要三日,就是行船慢一些也就五日,除非是台风天气,不然这一段湖面平稳,几乎不成出过大波澜。 偏偏章元敬这一次的运气不大好,出发第二天就开始下雨,秋高气爽天干物燥的季节,偏偏雨越下越大,弄得船家频频皱眉,走走停停生怕出事。 等到第二天夜里,天气突然狂风暴雨起来,船只不得不停靠在岸不敢前行,章元敬躲在舱内,听着外头的雨声敲打也有几分担心。 倒是章明林十分镇定,安慰道:“平安,且放心,咱们的船大,如今靠边停着,就算是出事也不会有大事儿,以前跑商的时候再大的风雨也见过。” 章元敬这才安心了一些,笑着问起:“是吗,林二叔与我说说看。” 章明林见他是真的感兴趣,于是便绘声绘色的说起来,他口齿清晰,颇有几分说书人的天分,不只是章元敬,就是一向木讷的余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有章明林在,等待大雨过去的时间也并不难熬,一直到狂风渐歇,船家才终于再次上路,章元敬打开窗户一看倒是乐了:“这湖面上是什么啊。” 原来大雨过后,运河湖面上多了许多杂物,树叶枯枝不说,居然还有人的衣服,或者木盆家什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被风刮来的。 71.不平 也不怪章元敬看着稀奇,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 但青州只是运河支脉,鲜少有河水泛滥的时候,就是水位稍微高一点点, 姜氏孙氏也不敢让家里头的宝贝疙瘩去河边。 章明林看了看,倒是笑着说道:“还好风雨不算大, 也就是被吹走点东西。” 章元敬一下子明白过来,靠水吃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尤其是那种小船家全家人都住在船上,一个弄不好就得家破人亡。 这么想着, 他倒是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叹了口气说道:“大家都不容易。” 章明林一听,眼神有几分古怪,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自从章元敬拿到了小三元, 他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子亲密的举动了,倒是让章元敬有些脸红。 瞧着他孩子气的一面,章明林笑了笑, 说道:“半大的孩子, 说话总老气横秋的。” 章元敬咳嗽了一声,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笑着说道:“林二叔, 这些年你不也把我当成大人了吗, 如今都不大喊我平安了。” 章元敬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怨念, 他生而丧父,不夸张的说当年确实是把章明林当做亲生父亲看待的,那时候一朝得中,章明林对待他多了谨慎和尊敬,实在是让他不习惯。 章明林笑了笑,却说道:“你可是秀才公了,以后还会是举人老爷,进士老爷,老在外头喊你的小名算怎么回事儿,叔知道你的孝心就成啦。” 章元敬也不是真要计较这个,笑了笑没有说话,其实从他中秀才开始,不只是章明林,章家族内的人多少有些变化,这不也是当初他寒窗苦读的原始目的吗。 大雨过后的甲板湿滑的很,章元敬稍微站了站就打算回去了,正要转身,却眼尖的瞄见湖面上有什么东西,刚开始他还以为又是被风挂进来的衣服,但很快发现不对劲。 “阿全,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原本深蓝色的衣服已经被打湿成将近黑色,整个人几乎跟一片甲板融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还不能发现。 余全的眼神更好,一看就喊道:“真的是人,河里头有个人。” 船家听见声音也走了过来,只是脸上带着几分犹豫,这要是活人还好,若是个死人的话他们拉上来岂不是晦气,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章元敬瞥了他一眼,皱眉说道:“船家,先把人救起来吧,你看他抓着甲板用力的样子,肯定还有救,咱总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章明林也在旁边说道:“船家,你且看那人的衣裳,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到时候救了他性命,少不得也得感激一二,还不快些过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船家被他们说的心思一动,到底也不是那种心肠冷硬之人,咬了咬牙让船只靠过去,又吩咐几个船员下河捞人。 好不容易把人拖了上来,翻过来一看,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唇色发金,眼看着就要不成了。船家看着心中就是咯噔一下,这要是人死在了他们船上,那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会儿他倒是不想什么报酬了,越是富贵人家,到时候知道人死在他们船上,恐怕越是恼怒,别说报酬了,别报复就不错了,船家心中叫苦不迭,一时之间连章元敬叔侄都怨上了。 有个船员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鼻息,皱眉说道:“这人怕是不行了。” 船家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若真死了,不如扔回去?” 章元敬见他如此草率也是生气,上前一步蹲下来倾听溺水者的心跳声,虽然微乎其微,但确实是还有动静,“还有气,能救回来。”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直接清理了那人的鼻腔口腔,把他整个人翻转过来架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拍打他的后背。 也幸亏他平时喜欢练五禽戏,不然晕过去的人死沉死沉的,没人帮忙还行动不得。 这么一做,那人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积水吐了一地。 “哎,醒了醒了!”围观的船员大呼小叫起来,似乎对这办法十分好奇,也是,他们寻常在水上混日子,能救人命的办法自然是要记下来的。 按压了一会儿,章元敬就把人翻了过来,只见那个人似醒非醒,但呼吸和心跳都渐渐正常起来,他倒是松了口气,虽然眼前是个男人,但这年头断袖之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直接弄出个心脏复苏人工呼吸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传言呢! 眼见人醒了过来,船家倒是回过神来,再也不提要把人扔回去了,看着比谁都紧张:“幸好没事儿了,得了,几位不介意的话咱们先靠岸停一停,也为这位公子找个大夫。” 船上大多是上府城赶考的学子,这时候时间还不太紧,人命关天他们也不能一口回绝了,只好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有几个心胸狭隘的难免抱怨章元敬多事。 船家也是人精,刚才他有多么担关系,这会儿就有多高兴,不说身上的衣服,就说那公子腰间的玉佩就绝非凡品,他这回是救到了大人物了。 想到自己可能得到的好处,船家分外殷勤的上岸请了大夫,连诊金都预支了,都是解了章元敬的难题,他虽然也带着钱出门,可银子确实是不多。 虽说救回了一条命,但在水里头泡得久了,当晚那人就昏昏沉沉的发起高烧来,弄得船家心急如焚,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一来舍不得把这好机会给丢了,二来也不能为了一个人耽搁太久,毕竟一船的学子要是耽误了科举,那他们还不得把他吃了。 最后带上了几服药,船家到底还是启程了,章元敬救了人也弄湿了衣服,被逼着回去换了身干爽的才放出来,章明林还颇有几分担心:“元敬,多喝点姜汤,这当头要是着了凉可不大好,出发前我可是向你奶奶保证过的。” 章元敬无法,最后还是灌了一肚子辛辣的姜汤,身上倒是觉得暖呼呼的,一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那位被救起来的公子高烧不退,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不说船家心中又开始懊悔,章元敬也皱了眉头,走到隔壁一看,船家好心办坏事,整整三床被子捂着那位公子,只见他这会儿脸颊烧的通红,牙齿一阵阵打颤,看着状况更不好了。 再这么下去,不发烧也得捂死!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迅速的拉开两条棉被,旁边一边看守一边打瞌睡的船员一看,连忙阻止:“章秀才,这可使不得,他都冻得牙齿打颤了,捂一捂出了汗就好了,要是再冻着还不得糟了。” 章元敬只得解释道:“你看他浑身发热,这热气散不出去才是大事儿,当务之急是让他体内的热气散出来,散出来病也就好了。” 那船员有些犹豫的说道:“那捂出了汗不就是散了热了吗?” 眼看他讲不通,姗姗来迟的船家一看,眼神微微一动,开口说道:“说你笨你就是笨,你懂得多还是章秀才懂得多,听章秀才的,滚滚滚一边去。” 章元敬有些莫名,但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起来,这古代的发热可是大事,一个闹不好就得出人命,现在退烧才是最重要的。 现代人看见退烧想到的就是冰水冷敷烈酒什么的,其实都是谬误,至少在中医洗衣看来,完全冰水降温是不可取的,虽然能在短时间内让体温下降,但反倒是阻断了出汗,压制了人体本身的排汗功能,一个不好就弄巧成拙。 不过这年头也没有点滴退烧针,章元敬摸了摸男人的额头,只觉得烫手的很,想了想转身问道:“大夫开的药呢,再给他灌一剂下去。” 那看顾的连忙说道:“刚刚灌过,压根喝不下去。” 章元敬却不听这话,说道:“再去端一碗过来,喝不下去也得灌下去。” 说完又让余全去打了温水,扶起那个男人给他一遍一遍的擦身,特别是照顾额头、腋下、手心脚心,他哪里会这种伺候人的活计,几遍下来满头是汗。 章明林皱了皱眉头,伸手把这活儿接了过去,但避开人还是劝道:“元敬,若是这人不能好了,咱们可不能掺和进来,万一他家人找来迁怒于你怎么办?” 章元敬方才忙着救人没有多想,这会儿倒是回过神来,怪不得刚才船家那么配合,大约是见男人不大好了,打算把烂摊子甩给他呢! 只是看着脸颊烧的通红的人,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林二叔,我明白的,只是人在眼前,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且再看看吧。” 他并没有舍己为人的心思,只是正好碰见了,能搭把手还是愿意搭把手。 很快有人把要药拿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不断的擦身有了效果,男人虽然还是吞咽困难,倒并没有完全吐出来。章元敬索性狠了狠心,直接把人下巴卡住,硬生生灌了大半碗下去,盼望着这药快点起作用。 72.恩人 一番折腾下来, 被救起来的那人总算是退了烧,不管是章元敬还是船家都大大松了口气,这人也是个命大的, 这下可算是保住了。 昏睡的时候又被灌了几次药,一直到大船渐渐靠近明湖, 那人才慢慢苏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靠在他床头的人。 男人大约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原本昏睡的时候只觉得容貌清秀, 带着几分文人斯文气,但一双眼睛睁开之后锋芒顿现, 可不是一般的锐利。 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男人眼中的锐利一点点散去,若不是方才的精光闪动,怕看见他的人都以为是个斯斯文文的, 最后,他的眼神落回到了靠在床头的人身上。 落水之后他是昏迷了一段时间, 中间更是烧得神志不清,但后来却多少能听见周围的声响, 只是眼睛硬是撑不开罢了。莫非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坚持要救他, 还帮他擦了身灌了药的那一个?人倒是跟声音长的不太一样。 正犹豫要不要把人叫起来,靠在床头的少年郎动了动醒了, 他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 一看见他清醒过来就瞪大了眼睛, 一双原本就大的眼睛看着跟铜铃似得。 蓦地, 少年站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喊道:“少爷少爷,那个人醒啦!” 一听这话这声音,男人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想要撑起身体下床,却发现身子软趴趴的,毕竟是烧了两天,虽然醒了却全身无力。 章元敬跟着余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人憋得脸颊发红的模样,连忙说道:“这位公子,你大病未愈,还是躺着休息吧,若需要什么开口就是。” 男人拱了拱手,带着几分赫然和勉强:“鄙姓孟,名缙,字嘉义,某实在是腹中胀痛,想要,想要小解。” 可不是吗,睡梦之中被灌多了药,虽说出了汗,但章元敬怕他脱水还灌了许多盐水糖水,连续躺了两天起来能不急着排水吗。 章元敬轻轻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让余全扶着人先去小解,好一会儿,解决了人生大事的孟缙才施施然的回来,大概是没了刚才的急迫,他看着倒是更有几分沉稳和淡然。 孟缙孟嘉义拱了拱手,淡笑道:“方才失礼了,还未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请受嘉义一拜。” 章元敬见他这般客气,连忙扶住他,这一伸手倒是尴尬的发现自己身量不足,倒像是托举着对方的双手似得:“孟公子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请医用药都是船家帮的忙,我不过是搭把手而已。” 孟嘉义笑了笑,没有对这话发表自己的意见,事情经过到底如何,结合半睡半醒时候听见的话,他也能猜出一二的:“看小公子的打扮,莫不是去明湖参加秋闱?” 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章元敬点头说道:“不错,某姓章,名元敬,大约再半日的功夫,这船也该到明湖了,不知孟公子家住何处,到时候也可以往家里头捎个口信。” 谈到家中,孟嘉义眼中冷光一闪,口中只是客客气气的说道:“倒也是,只是一路多亏了章秀才照顾,再下铭记于心。” 章元敬倒是不在意,对他而言这不过是萍水相逢搭把手罢了,“孟公子不必客气,只需安心养好身体便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了一句,“若是到了明湖没有落脚的地方,若是不介意也可以跟我同住一段时间。” 后头那句不过是客气话,不说别的,这位孟嘉义公子身上的一块玉佩都不是大路货,不至于连一点银子都没有。 谁知道孟嘉义一听,眼神微微一动,毫不推辞的说道:“那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章元敬微微一愣,也是没料到他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这是他亲口邀请的,自然也不会反悔,只好笑道:“公子不介意地方简陋即可。” 孟嘉义倒是朗声笑道:“某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章秀才别嫌弃在下打搅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了一会儿,章元敬便让孟嘉义好好休息,留下余全照顾,自己带着章明林离开了,等两人一走,孟嘉义微微一笑,伸手让余全坐下。 余全也是个憨人,孟嘉义让坐下他就坐下了,几句话老底子都让人套了出来。 这么简简单单就知道了那位章秀才的根底,孟嘉义倒是有些意犹未尽,实在是跟聪明人说多了,这会儿遇到了老实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了看脸笨心也笨的余全,孟嘉义又问了一句:“你家少爷此次秋闱可有把握?” 一听这话,余全的表情却变得激动起来,连声说道:“那个自然有的,我家少爷可是前几年的小三元,他要是不能中的话,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中了,再说他平时可用功了” 多老实的人,说起自家小少爷来却滔滔不绝起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章元敬才高八斗过目不忘还天天悬梁刺股寒窗苦读了。 孟嘉义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十三岁的秀才不少见,他们族里头也不少,不过八岁就有几分难得了,八岁能拿到小三元就更加难得。这个章小秀才倒是确有几分真材实料。 另一头,船家得知孟嘉义打算到了明湖跟着章家走,顿时有些懊悔起来,好歹他也帮忙救了人啊,这人要是跟着走了,那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这么想着,船家对章元敬又有几分不满,这一路的心情就跟过山车似得,只是在下船之前,孟嘉义倒是找到了船家,将一直贴身带着的玉佩相赠,客客气气的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有缘再见,区区小礼,不足以表某之感激。” 船家原本还想要客气一下,只是看见那块羊脂白玉的时候差点挪不开眼睛,手比嘴快的接了过来:“哎,孟公子也太客气了,你看我是那么贪财的人吗,那个,不过也不能辜负了公子的一片心意,这块玉佩我就先收下了,就当替公子保管保管。” 一直到下船的时候,章元敬还在憋笑,实在是船家的行径有些惹人发笑,一路上就跟变脸似得,不去变戏法简直浪费了天赋。 孟嘉义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章元敬挑了挑眉,笑道:“孟兄看起来并不介意。” 孟嘉义摇了摇头,只是说道:“若是一块羊脂玉就能抵得上救命之恩,某自然求之不得。” 章元敬瞥了他一眼,暗道这话里头有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昨日这位还在谢他的救命之恩,这会儿提起难道不怕他挟恩图报? 孟嘉义坦然的接着他的眼神,还客客气气的问道:“章秀才可看出什么来?” 章元敬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只觉得孟公子必定出生不凡。” 孟嘉义笑了笑,又问道:“莫不是后悔邀我同住了?若是后悔的话,某不去也可。” 章元敬挑起眉头来,反问道:“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倒是孟公子会答应,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这会儿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孟嘉义倒是也光棍,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说道:“两袖清风,若不是章秀才好心邀请,某怕是要睡大街喽,大病未愈,到时候还不得饿出个好歹来。” 章元敬笑了笑,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反正他就是一个偏远小镇的小秀才,身上没有别人可图谋的东西,这位愿意跟着那就跟着便是。 孟嘉义也笑了笑,觉得这小孩儿一副大人的模样倒是有趣,殊不知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才是自己能放心的根源,也是年纪小,以后进了官场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章元敬原本还想着病去如抽丝,这位孟公子恐怕得跟着自己一阵子了,谁知道他们临时雇佣的马车还没进入明湖城门,一队家丁就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直接把他们马车围了起来。 章明林没进马车,跟车夫一同坐在前头,看见这状况脸色一变,朗声问道:“各位这是何意,我家侄子前来参加秋闱,诸位是否找错人了?” 话音落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恭恭敬敬的问道:“打扰了,还请问这位好汉,我家大公子可否就在车上?” 章明林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的朝着车内看去,心想着莫非他们真的救了位人物? 车内,孟嘉义苦笑了一下,开口说道:“看来某无福与章秀才同住了。” 章元敬有些奇怪,家人找来,那管家看着也恭敬的很,但孟嘉义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开心,眼睛里头甚至带着几分寒意,他只是说道:“若是有缘,以后也会有机会。” 孟嘉义点了点头,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到了外头,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看着颇有几分玉面阎王的架势。冷冷的瞥了一眼那位管家,冷声说道:“走吧。” 那管家也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驾车过来,不同于章元敬临时雇来颇有几分简陋的车,孟家的马车豪华无比,不说那车厢,就是那骏马在明湖也是少见。 孟嘉义回首对章元敬点了点头,这才上车离开,这一眼倒是让章元敬多了几分担心。 等人走远了,章明林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孟嘉义孟公子,莫非是明湖的那个孟家?” 73.孟家 章明林的一句话倒是让章元敬醒过神来,虽然一开始没往那个孟家想,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带着几分惊讶问道:“难道真的是那个孟家,不应该啊。” 章明林却说道:“孟公子自称名缙, 字嘉义, 刚才那位管家又称呼他为大公子, 这明湖府里头除了孟家之外,哪里还有一个孟嘉义大公子!” 章元敬若有所思, 余全倒是听得一听雾水, 开口问道:“少爷, 二爷, 你们说的孟家到底是什么人家啊,看起来可不是一般人。” 至少在他们青州县地界上, 最富裕人家的管家也不能穿戴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乡绅呢,再说那管家看着可是对他们不屑一顾。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随着车子慢慢过了城门,他转而问道:“阿全, 我来考考你看, 你可知道明湖府最大的官儿是谁?” 余全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毫不犹豫的说道:“明湖府最大的官儿那肯定是知府大老爷啊,整个明湖府都是他在管。” 谁知道章元敬却摇了摇头, 余全不解的问:“难道不对吗, 少爷, 您就别卖关子了。” 章元敬笑了笑,解释道:“一般的地方府市,知府大人确实是最大的官儿,除非跟关山似得有一个镇北王爷,但是咱们明湖却有几分不同。” 说起来这事儿还得说到先帝时期,当今皇上乃是幼年登基,老皇帝生怕自己一死大兴就改朝换代,为自己的亲儿子精挑细选的准备了三位辅政大臣。 从康熙时代的动乱不难看出,拿到手的权利再想要拿出来可不容易,人人都有私心,章元敬穿越的晚,从如今不难发现,当今皇帝绝对也是个人物,是最后的赢家。 不提当年是如何的腥风血雨,但作为辅政大臣之一,孟家老太爷居然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最后还被皇帝尊为老师,五次上书告老还乡才被恩准。 别以为这位老爷子是白身告老的,皇帝为了表达自己的尊重,依旧让他挂着正一品太师的职位,如今这位老爷子已经七十九岁,却还在明湖府屹立不倒。 孟老爷子年纪大了,常年在家休养并不太见人,孟家除他之外并未有人入朝,看似低调,但作为前朝望族的孟家在明湖可以说是扎根极深,别说知府大人了,就是皇帝也不会妄动。 不夸张的说,孟家就算想要在明湖一手遮天,也不是不能办到。 章元敬倒是想的更加深远一些,毕竟孟老爷子告老还乡之后一直称病不出,余下的子弟就算是科举,考中了进士也并不入朝为官,只有一些旁支反倒是担任了实职。 他这般的动作,不可能只是性格低调,是为了避嫌不得已而为之,皇帝对这位太师大人怕也警惕万分,孟家才不得不退出政治中心。 当然,即使是沉寂下来的孟家,在明湖,在青州,在章元敬的面前还是庞然大物,所以一开始孟嘉义自报了姓名,他也没想到这位会跟那个孟家有所牵连。 不过回过头去一想倒是也不意外,毕竟那样子的羊脂玉配,孟嘉义却说送人就送人了,可见家境富裕,而整个明湖府又有哪里比孟家更富贵呢? 余全也是听的目瞪口呆,掰着自己的手指也愣是没算出来正一品的太师到底是有多大,只是讷讷说道:“那,那我是不是该叫孟公子为孟大人。” 章元敬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孟老太爷是太师,但孟公子只是白身,可不能这么称呼。” 章明林倒是感叹了一句,“没想到咱们随便搭把手,倒是救了孟家人,若是这位孟公子是个知道感恩的,这份恩情能让你受益匪浅。” 章元敬摇头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他记得自然好,不记得也无需多想。” 章明林张了张嘴巴,但见章元敬脸色淡然的模样,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头可惜起来,早知道孟公子来自那个孟家,他怎么着也不能让余全守着人。余全笨得很,哪里知道讨好服侍,好好的机会也能给溜走了。 章元敬笑了笑,不知道他家林二叔心中已经将回到过去抱大腿的方式转了无数遍,很快的,他们的马车就到了客栈,房间是早就定好的,倒是不愁租不到房。 原本李家是想让他住进明湖的府邸,但问题是李承业不在家,家里头偏偏还有几房年轻的妾氏,章元敬如今年纪大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宁愿在外租了僻静的客栈。 这边章元敬收拾妥当开始温习,那一头上了车的孟嘉义却脸色冰冷,一点儿也没有之前的和煦春风,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膝盖,垂下来的眼帘带着寒意。 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那位管家才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大少爷,到家了。” 孟嘉义撩开帘子走了出去,看也不看那位管家一眼就径直往里头走,眼看情势不太对,管家立刻提醒道:“少爷,老爷让您回来之后,先去见他一面。” 孟嘉义冷冷一笑,开口说道:“我这次出事,爷爷怕是担心的很,这会儿自然是要先去见过他老人家才行,二管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二管家额头挂着冷汗,有心想要劝说几句,却熟知这位大少爷说一不二的性子,再说了,他能怎么说,难道说别管老太爷了先去老爷那边吗?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孟嘉义冷哼一声,也不再管他的心思大步跨走,很快就到了孟家最为僻静,同样也守卫森严的静心苑,此处正是孟老太爷的居所。 走进静心苑之后,孟嘉义的脸色倒是缓和下来,等看见那坐在厅中的老爷子时,他更是一撩袍子跪了下来,朗声说道:“孙儿平安归来,让您老担心了。” 孟老太爷看着精神头不太好,一来是年纪大了,二来也是担心孙子几日没睡好,这会儿脸上也有几分激动,一把扶起眼前的大孙子:“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就算孟嘉义已经对孟家失望透顶,这会儿眼睛也忍不住有几分酸涩,哽咽说道:“爷爷。” 孟老太爷只是拍着他的背,见他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也是心疼的很,连忙说道:“先让大夫检查检查,听说你泡了一夜的水,说不得骨子里头受了寒意。” 孟嘉义却微微摇头,开口说道:“孙儿心中有话想要先说。” 孟老太爷脸色微微一顿,最后还是摆手让下人们都出去,半晌,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嘉义,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这次没拿到实在的证据,爷爷也是无法。”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这话,孟嘉义心中还是一片冰凉,想到那一日的惊险,若不是遇到了善心人他怕已经沉尸运河之下。 平时孟嘉义一定就忍下了,但这会儿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孟家可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孟老太爷听得心中一惊,低头去看孙子的神色,却见他脸色悲凉,甚至带着一股子无人可言的绝望,孟老太爷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只是狠狠握住孙子的手不放。 孟嘉义闭了闭眼睛,又问道:“若是可以,我也不想成为孟家的嫡长孙,成为奶奶和母亲的眼中钉,爷爷,她们想要了我的命。” 曾经隐藏在暗处的一切被撕扯开来,孟嘉义不想再在老爷子面前扮演那个沉默的孝顺孙子,继续沉默等待他的就是灭亡。 “何至于如此!”孟老太爷尖声反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问孙子。 孟嘉义苦笑了一声,惨声说道:“如何不会呢,父亲不是奶奶亲生子,却是您唯一的儿子,奶奶自然只能留下了他,但母亲确有弟弟在,如何能容得下我。” 更别说他的继母还是继奶奶的外甥女儿,在有了血缘关系孙子的情况下,两个女人形成了天然的同盟,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从小由孟老太爷带大,与她们关系疏远的嫡长孙当家。 更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早已经把他的母亲抛到脑后,一门心思的偏爱继室所处的幼子,在枕头风和继奶奶的挑拨下,也觉得这个大儿子与自己不亲近,不是一条心,还不如小儿子乖巧懂事听话。 孟嘉义能够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还得多亏了老太爷的偏爱,但是老太爷年事已高,又能照看他多久,如今不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档子事情吗? 等老太爷一死,他的父亲又是个糊涂人,到时候这家里哪里还有他跟妹妹的活路。 孟嘉义低下头,眼中满是寒光,声音只是哽咽的说道:“爷爷,我想入朝为官。” 孟老太爷却皱起了眉头,低声说道:“你自小聪慧,当知道孟家不如朝的深意。” 孟嘉义却说道:“孙儿自然知道,但孙儿更不想死,若是能离开孟家自力更生,也不至于最后落到骨肉相残的地步,爷爷,孙儿总不能等死。” 孟老太爷眯了眯眼睛,看着自己的孙子,这话莫非是威胁,若是自己不答应,难道孙子将来还会弑父弑弟不成? 孟嘉义顶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已经三十多年了,皇上不一定还会防备孟家。” 孟老太爷并没有回答,只是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到底还是先让大夫看看,可别落下了病根子,年轻时候不体恤身体,老了可是要吃苦头的。” 孟嘉义勉强笑了笑,答应了下来,他也知道这事儿不那么容易,皇帝若是真尊敬这位老师,当年也不会见那位奶奶赐婚进来,硬生生熬死了他出生名门的母亲:“我先去看看茵茵,这次的事情怕是会把她吓坏了。” 74.考题 孟家的官司外人无从得知, 甭管那位继室太太如何的心狠手辣, 但管家确实是有一套,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偏偏从上到下的嘴巴都被她封的严严实实的。 章元敬已经顺顺利利的住进了客栈, 这一住倒是没个了清净。 送走了又一位上门拜访, 话里话外试探着他的学识, 眼中又藏着对他的打量的书生, 章元敬简直不胜其烦,等人走了就吩咐余全关门。 余全虽然笨,但也知道这些人陆陆续续的上门影响了自家少爷读书,忍不住抱怨道:“少爷,他们怎么都不用在房间里头看书吗?” 他们家少爷是小三元,到了地方也认认真真的看书复习呢,这些人怎么就这么闲着没事儿干, 自己到处溜达也就是了, 还屡屡拜访别人, 不知道会打扰人家吗。 余全其实也冤枉了这些人, 章元敬的年纪摆在那儿, 前几年又出过风头,住进来没几天就让人打听清楚了, 这些人能不重视他吗? 这种重视是带着几分倾佩,几分嫉妒, 又有几分担忧的。有这么一位在, 他们的机会岂不是又少了一分?故而在一个客栈住着的人总是忍不住打探一番。 他们直接找上了门, 章元敬也总不好避而不见,谁知道开了这个头就止不住了。 被烦得没办法用心读书的章元敬十分想念李家的院子,上次来的时候多清净啊,只要对外说自己闭门苦读,那些拜访的帖子就绝对进不来。 这会儿倒是好,就算是你不见,人家也能敲门,一点儿声响都能听见,读书的思路一次次被打断之后,章元敬也忍不住有些烦躁起来。 幸好乡试十分重要,这些人也不都闲着的,满足了好奇心,慢慢的上门来的人也少了起来,章元敬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算是体会到赶考的不容易,他这还是有钱住好一些,僻静一些的客栈的,若是那种没钱没办法,只能租一个大通铺的,那就别想着好好温习功课了。 章元敬惯来不爱热闹,每天只凌晨和黄昏的时候出门走走,就当锻炼身体,其余的时间不是在屋子里头读书,就是在屋子里头打拳,吃喝拉撒都在客栈。 这也是大部分学子的状态,他们这边有位特别刻苦的,从进客栈之后就没出过屋子,整日里的读书到深更半夜,有时候章元敬起夜还能看见他点着灯。 有余全和章明林照顾着,章元敬倒是并不觉得枯燥,心底倒是佩服那位日日苦读到深夜的,只是不知道这效果好不好,他要是睡得晚的话,第二天脑子就混混沌沌的,别说是读书了,想事情都会慢一些。 这一日,章明林照旧是去城里头转了一圈回来,他是来陪读的,但章元敬的事情余全包圆了,他闲着没事就去考子多的地方转悠,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 就跟前几天似的,章明林也不知道哪里探听到了这次主考官的特殊爱好,据说这位大人平日里特别喜欢拉着人出去喝酒吟诗,越是文采斐然的越容易得到他的青睐。 这些消息别说有用没用,反正章明林也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不用整天待在屋子里头跟余全大眼瞪小眼,所以章元敬也从不劝着拦着。 只是这一日,章明林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太好,神神秘秘的关上了大门,才说道:“元敬,我听到一件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章元敬见他神色有异,吩咐余全看着门,才问道:“林二叔,什么事让你担心成这样。” 章明林左看右看,又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外头有人在卖考题。” “什么?这怎么可能?”章元敬下意识的皱眉说道,这时候对考题的审核十分严格,真要是出了问题那可是得掉脑袋的,除非是天大的利益,不然谁敢以身犯险。 章明林也是这么觉得的,微微松了口气说道:“我也觉得肯定是假的,只是这是我不小心听见的,有两个书生藏在街角的地方嘀嘀咕咕,若不是我突然想要放水,那么僻静的地方恐怕也不会有人去,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这事儿了。” 章元敬虽然觉得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还是问道:“林二叔,你可认识这两人?” 章明林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不认识的话,我反倒是不急了。” 其实每年考试之前,私底下说是卖考题的也不是没有,但大部分都是用前几年的考题滥竽充数,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骗了的学子也只能自认倒霉。 章明林又说道:“其中一个考生姓严,据说是知府大人的外甥,之前也拿了县试的小三元,这些日子名气大得很,又是个喜欢参加文会的,所以我才记得,另一个倒是个生面孔。” 听见那人是谁,章元敬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林二叔,那两人可看见你了。” 章明林摇了摇头,其实找僻静地方放水这事儿不太好,让人知道了会骂他不讲究,若不是憋不住也不会过去,所以他小心的很,听见外头的声音哪里敢动弹。 “我怕他们在外头守着,直接翻墙走了另一道路。”章明林说道。 章元敬这才松了口气,甭管这事儿是真是假,总归不该是他们能掺和的,那两人若是知道林二叔听见的话,说不定会动什么歪主意。 章明林又说道:“其他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的策论说是什么佳肴,什么道。”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章元敬猜测着念道。 章明林一听,连忙说道:“对对对,就是这个,绕口的很,我也记不住。” 章元敬却皱了皱眉头,这是礼记里面的一段话,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历年任何一次的考题,难道那些卖题的人只是随意选了一句话不成? 章元敬思索了一会儿,也实在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道:“就算是买题,那位严公子是县试的小三元,定然也有几分真材实料的,他何必要买?” 章明林也觉得想不通,抓了抓头发说道:“这个谁知道,说不得他觉得有趣呢!” 章元敬也是想不通,想不通他索性就不再想了,只说道:“左右不可能是真的考题,算了,我们只管自己读书就是,林二叔,这几天您辛苦一下,多出去转转,若是再有消息就跟我说,只是别跟他们靠的太近,安全第一。” 章明林点头答应了,章元敬只管闭门不出,余全也少与其他人接触,只章明林在外头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心惊肉跳。 “元敬,叔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你说若是假的考题,往年那些骗人的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若是真的,那更加得捂的严严实实才对啊。”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太多人知道。 章元敬也是这么觉得,一时之间比前些日子被人频繁拜访的时候更加烦躁了,他揉了揉额头,有些不确定的说了一句:“莫非是有人故意捣鬼。” 章明林却道:“这可是杀头的事情,谁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章元敬的脑海之中不断闪过这次主考官的背景,在朝中属于什么党派,这次下来又是什么人的举荐,但是左思右想都觉得区区一次乡试不值得人大动干戈。 也许背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章元敬忽然想到上次师兄来信之中有所提及的,老皇帝身体越发不好,似乎有心再立太子,最近一段时间朝中皇子们十分消停。 那些皇子们难道是真的消停,指望着看在自己表现好的份上,皇帝老子就会点到他们,还是可着劲想要憋一个大招? 章元敬越想越深远,倒是把自己吓了个够呛,要知道是有舞弊出现不只是主考官倒霉,同一届的学生同样倒霉,碰到个宽容一点的皇帝也许不会迁怒,运气差的话一辈子都毁了。 章元敬眼神闪烁不定,微微扶住额头思索着。 章明林跟余全对视了一眼,也不敢打搅他,这个当头倒是显露出来三人之中,甭管章明林平时多像家长,反倒是年纪最小店章元敬才是最后的话事人。 章元敬犹豫不定,忽然客房大门再一次被敲响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吩咐余全过去开门,谁知道门外却是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孟公子?”章元敬惊讶叫道,还以为城外一别,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碰面了。 孟嘉义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喝了一口茶才放下来,似乎并不在意客栈粗劣的茶叶,看了看书案,孟嘉义倒是笑道:“看来章秀才正在备考,某冒然打扰了。”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正好乏了,说会儿话倒是也能提神。” 孟嘉义也不迂回,直接把自己准备的谢礼拿了出来,又说道:“区区薄利,当不得救命之恩,还请章秀才不要推辞。” 章元敬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的一盒子小银锭,估摸着估计能有一百两,但是这些加起来都没有旁边的一对流云百福的玉佩珍贵,上头的祥云和蝙蝠栩栩如生不说,还是难得的暖玉,在红色吉祥结的衬托下越发温润。 章元敬皱了皱眉,摇头说道:“孟公子,我也不是那等清高之人,这银锭便收下了,只是玉佩还请收回去吧,太过珍贵了。” 孟嘉义笑了笑,淡然说道:“这是家中祖父知晓之后特意准备的,长者赐不敢辞,哪有带回去的道理,再说了,对孟家来说,这也不算多么珍贵。” 说完也不等章元敬说话,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开,章元敬连忙起身相送,快到门口的时候,孟嘉义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章秀才,用功是好,若是因此生了病倒是不大美了,前几日还听见了消息,京城那边三皇子读书太用功,以至于伤了神。” 说完这话,孟嘉义没有再做任何停留,章元敬却在他最后一句话中回不过神来。 章明林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这位孟公子心倒是好的,但也太不会说话了,明日就跌考试了,说什么生病伤神的多不吉利啊。” 75.病 这一夜章元敬夜不能寐, 索性起身在书桌前看书, 想当然的, 他这么个状态也看不进什么, 只是坐在那儿发呆罢了。 孟嘉义临走之前的一段话让他翻来覆去的嚼了好多遍, 心中不上不下的, 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凌晨的时候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他与孟嘉义相识不久, 相互之间也并不那么了解,但是孟家的大公子总不可能故意来耍着他玩儿吧,这对他又没有任何的好处。 但若是科举真的有问题,如今考试还未进行,孟家为什么引而不发?若是在明湖府地界出了这事儿,对孟家也毫无好处吧? 章元敬左思右想,不管走哪一条路都觉得有一个点过不去, 也是他知道的太少了, 以至于猜测不到有些人为何要做那些事。 章元敬心中存着事情, 章明林和余全倒是一无所觉的睡了一晚上, 一大早起来看见自家侄子, 少爷坐在那儿发呆,顿时担心起来。 尤其是余全分外的自责, 他是老太太专程买来照顾少爷的,结果少爷一晚上没睡, 他倒是睡的跟死猪似的, 哪有这么当人书童的! “少爷, 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余全心中发誓,以后少爷没睡着他肯定要撑着不睡,这会儿章元敬也不知道,这孩子执拗的很,一坚持就是一辈子。 章元敬揉了揉额头,也觉得一阵阵的头疼,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躺到了床上,等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米粥之后,倒是觉得原本胃里头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一些。 章明林也带着几分担心,说道:“这就要考试了,你怎么反倒是不爱惜身体起来了,元敬,你是不是紧张?哎,这孩子怎么压在心里头不说呢。” 章元敬确实是紧张,但紧张的却不是考试,而是考试之外带来的东西,他闭了闭眼睛,将章明林叫道床前嘱咐道:“林二叔,劳烦你再出去一趟,听听那件事的风声。” 章明林一下子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靠在床头,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的侄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出去了。 余全并不太明白,但也察觉到那一丝丝不对劲的气氛,只是默不作声的服侍起来。章元敬看他忙不迭的转悠,反倒是劝道:“阿全,别弄了,我没事,就是睡得少有点乏力。” 余全一听,也就不再忙活了,但脸上的担心显而易见。 章元敬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只好闭目休息。过了一会儿,章明林急冲冲的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惶然,踹着气关了门,才走到床前说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儿,考题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的,别的不知,我们客栈就有好几人在讨论。” 章元敬脸色一白,忽然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林二叔,再劳烦您走一趟府衙,就说我重病不起,怕是不能参加这次的秋闱了。” 章明林皱起眉头来,说道:“何至于此,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难道官府老爷们会不知道,他们肯定会想出法子来应对。”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说道:“林二叔,我年纪还小,就算是错过了这届还有明年,后年,甚至多等几年也不成问题,这次明知道有风险,何必上赶着掺和。” 这样的事情哪里是他们小小的秀才可以掺和的,一个弄不好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再糟糕一点的话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在这里。 章明林这么一听,也就不再多劝了,也是章元敬年纪小,确实是没有那么急着考秋闱。他带着银子去衙门走了一趟,就说重病了不能考试,每年多少有这样的学生,只要描画一笔做一个记录就是了,并不需要这么查证。 章明林一走,章元敬酒开始让余全收拾东西,余全一边收拾,一边问道:“少爷,您看着精神头不大好,就算不参加秋闱了,咱们为什么不多住几天,等你精神恢复了再回去?” 往年来明湖府的时候,就算是考完了章元敬也不会立刻回家,还得为家里头的几个女人买一些时兴的玩意,有时候还会带着钱买一些青州好卖的小东西,一转手路费就出来了。 如果可以,章元敬自然也想要如此,但越是留在这里他心底越是不安,相比之下,其他的倒是不重要了,奶奶母亲和姐姐都不会在意,至于银子,那个哪有功名重要。 等章明林回来的时候,余全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他看着也是吃惊,口中多问了几句。 章元敬只是说道:“我只怕走的晚了,到时候还被牵扯进去。反正已经不考了,早走晚走又有什么相干,林二叔,咱们出发吧。” 章元敬想要立刻就走也不容易,这里也不是天天都有船去青州的,也是他们幸运,赶到码头正巧遇到一艘船即将启航,却不是客船而是商船。 也不知道章明林如何沟通的,船家倒是客客气气的把他们迎了上去,还特意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只说意思意思收个几百文就够了。 章元敬一问才知道,原来林二认识这个船家,以前打过交道,人家这才乐意做顺水人情。 看着船只慢慢的离开了明湖码头,章元敬心中压着的那块石头才挪开了一些,站在甲板上,依稀还能看见码头的熙熙攘攘,明湖府繁盛依旧,底下却藏着腥风血雨。 章明林不是个喜欢反复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他就鲜少有后悔的时候,放弃这次科举也是如此,到了船上,他的心境反倒是开阔了许多。 只是这一紧一松之间,又加舟车劳顿和吹了风,到了船上第二日他就开始发起热来,吓得章明林和余全心惊肉跳。 偏偏这船家赶着出货,若是迟了的话还得赔钱,章元敬怎么肯因为自己耽误了别人,只说没事硬撑着赶路,到了青州的时候已经有些烧糊涂了。 章明林摸着烫手的额头,暗怪自己没下决心半路下船,若是能找个地方先看大夫,恐怕也不会糟糕到这样子的程度。 他一把将章元敬背起来,喊道:“余全,你先去请大夫,我背着平安回家。” 说完两人也顾不得跟船家辞别,急冲冲的兵分两路而走,幸亏船家也知道他们的情况,倒是对此并不多说,心中还盼着那位小秀才能好起来。 却说章家正掰着手指头算时间,想着自家孩子还得大半个月才能回来,姜氏和孙氏都有些奄哒哒的,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劲头来。 谁能知道章元敬好端端的离开,这还不到时间却被人背了回来呢! “平安,平安这是怎么了啊!”就是平时能拿主意的姜氏也慌乱起来。 章明林生怕老人吓出个好歹来,连忙说道:“三婶子,您别着急,平安就是路上没休息好,这会儿有点发热,我已经让余全去请大夫了。” 眼看着孙子烧红了脸孔,姜氏连忙让他躺下,又是灌水又是擦汗,哪里还有心思问其他的,孙氏还不如婆婆镇定,一想到当年丈夫也是一场重病去了,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发黑,似乎都看见了儿子死去之后自己的悲惨生活。 一直到老大夫被余全咬牙背着赶到,一家人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将人让到了床边,一双双眼睛紧盯着老大夫。 老大夫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慢吞吞的搭着脉象,看完一只手还得换一只,临了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偶染风寒,有些发热,读书人心思重,每年秋闱前后这种病多了去了,你们家孙子身体养的不错,吃几贴药,好好养着就回来了。” 其实也正是章元敬平时身体好,这会儿生了病才会看起来来势汹汹,上船的时候还是个好人儿,下船的时候都已经糊涂了。 姜氏和孙氏一听,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他们家里头有的是功夫慢慢养回来。 等余全跟着大夫去取药,姜氏才回过神来问道:“林二,你们怎么这个当头回来了?” 章明林苦着脸皱着眉头,却知道那边的事情不太好说,只说道:“元敬觉得身体不舒服,参加不了秋闱我们就回来了。” 姜氏微微皱眉,觉得这话里头有几分不尽之意,另一头的孙氏却带着几分埋怨说道:“他二叔,元敬生了病,你们怎么也不先看了大夫再回来,这次多凶险啊。” 话音未落,姜氏就抬头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头发成见识短,在外头能养的好病吗。” 章明林也不太在意孙氏的话,在这边守了一会儿,等章元敬喝了药,眼看着烧就退了下去才告辞离开。 他一走,姜氏就对媳妇冷了脸,骂道:“你是不是没脑子,平安多稳重的人,没原因会急冲冲的赶回来吗?林二忙了一路,倒是还在你这边落了埋怨。” 孙氏低下了头,讷讷说道:“我,我这不也是着急吗,并不是那个意思。” 姜氏叹了口气,对这个媳妇也是恨铁不成钢:“就是林二才不会计较,你以后说话也上点心,尤其是将来咱们平安当了官,一句话可得惹了大乱子。” 孙氏听了这话,倒是有了几分谨慎,连忙说道:“娘,媳妇记住了,以后再不会了。” 76.震动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章元敬虽然没到卧床不起的程度,但回到家后也觉得整个人软绵绵的,有一种力气都被抽空了的感觉, 懒洋洋的打不起劲头来。 左右现在也干不了什么事情,除了写了封信让余全带到李家,章元敬就索性在家歇着, 也不太看书, 多是躺一会儿, 起来也是陪着奶奶娘亲说说话。 他倒是悠闲了, 却不知道李玉山却担了心思,这个徒弟自小懂事,惯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这一次连秋闱都没能参加,可见是真的病了。 李玉山经历过的事情多了, 他多少同窗也有学识, 就败倒在了一个病上头,这么一想就有些坐不住,立刻让人备车打算去看望弟子。 还是章氏听说了消息赶来劝住了, “老爷,您这时候赶过去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大夫章家已经请了, 要看病要吃药肯定也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您这会儿过去, 平安就算是吃了药想睡会儿还得撑着精神应付你,那不是更累吗?” 李玉山一听也是,只是到底不能安心,派了个人去那边盯着。 章氏见他不再喊着要出门也放了心,老爷子年级大了,身体也不算太好,年前的时候还病了一场,养了好几个月才算缓过来,她哪儿敢让他去过了病气。 人虽然没去,章氏还是收拾了一堆东西送到了章家,多是补身体的药材食材,姜氏虽然宝贝孙子,但这样子的东西倒是难得。 等了几日,知道章元敬烧也退了,病也差不多好了,李玉山终于忍不住赶到了章家,结果一看,呵呵,这小子不但没有瘦,反倒是胖了一些。 这也实在怪不得章元敬,自从生了病他奶就准备了许多吃食,一日六顿都不带停歇的,后来章氏送了些人参燕窝过来,人参怕太烈了没用,燕窝姜氏孙氏一口没尝,全塞给了孩子吃,他不吃还不行,两个女人就得眼泪汪汪的瞪着他。 看见李玉山亲自上门,章元敬连忙整理好衣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迎了上去。看着那精致的点心,暖呼呼的菊花茶,李玉山呵呵一笑,说道:“你老师我担心的要死,你倒是好,在家吃好喝好睡好,还长胖了,真是个没良心的。” 章元敬连忙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把点心都推到李玉山的面前,亲自伺候老师喝了一杯茶,这才说道:“都是学生的不是,让老师担心了,只是前些日子生了病,如今人还有些没精神,总想着靠一会儿躺一会儿。” 李玉山也不是真生气,打趣了两句,见他气色红润,倒不像是生过病的便放了心,笑了笑说道:“你做的很对,生了病就回来,不必硬撑着反倒是耽误了身体。” 章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如今章铃兰已经出嫁,章元敬要是出了事,那章家怕是完了。 章元敬笑了笑,转身吩咐了一句:“阿全,你去门口候着。” 余全也不奇怪,乖乖的走到门口等着,笨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想得少,指哪打哪儿。 李玉山皱了皱眉,心知他有话要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章元敬叹了口气,说道:“之前不敢在信中详写,既然老师来了,我便说一说此次的事情。学生临时返乡,固然有生病的原因,但大多还是因为此次秋闱试题传的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学生年幼,想着也不争这一年,这才启程回来了。” 李玉山多多少少已经听到了传言,这会儿摸了摸胡子,摇头说道:“你小心也是对的,只是这次既然传遍了整个明湖,主考的官员也不会掉以轻心才是。” 章元敬点了点头,说道:“是,不过心里到底是有些害怕,这才回来了。” 李玉山一听,心底倒是有几分心疼,别看这孩子平时稳重老成,到底是年纪小,这么点事情就吓病了。这么想着,心中怜惜顿起,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安慰道:“别怕,你做得很对,就算是有事儿也牵扯不到你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总觉得他老师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就跟他奶奶他娘似得,不过很快的,他就岔开话题:“老师,师兄这段时间可有口信回来?” 李玉山笑了笑,说道:“前不久才有信回来,哪会儿那么频繁,怎么,想你师兄了?”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这次明湖府闹得沸沸扬扬,学生就在想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问题,若是的话,怕是多少有些痕迹。” 章元敬顿了一下,皱眉说道:“若真的出事的话,师兄人在翰林院,虽然不太管事儿,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波及。” 这话说的客气,其实李子俊在翰林院被人排挤,几乎就露不了面出不了头,他岳家一看这情况,不说帮帮忙,反倒是对他冷淡起来。 李玉山沉吟了一会儿,心底到底是觉得这事儿不一定会闹大,甚至有些考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试题,最后都被证明是错的,临了也就是一批想要投机取巧的人被骗了钱罢了。 章元敬见状,又说道:“老师,如今明湖府还没考完,送信上京还来得及,若是晚了,再递消息怕也无用了。” “虽说不知这次秋闱到底如何,但小心总出不了大事儿。”章元敬是真心为李子俊着想,虽然按理来说远在明湖府的可就牵扯不到翰林院的人员,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被他这么一说,李玉山也重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道:“难道那考官就没有一丝应对?” 章元敬却说道:“事发突兀,谁知道有没有后手呢?” 李玉山到底是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弟子,忍不住说道:“老师远离朝堂已久,如今反倒是不如你了,元敬,谨慎小心乃是为官长久之道。” 李玉山回家如何往京城送信且不提,章元敬在家养病,却也没有漏了明湖府的消息,每日余全必定是要打听打听的。一直到几日之后,秋闱总算是结束了,考题也随之流传出来,一切风平浪静,只是考官临场换了卷子。 听见考题的时候章元敬大大松了口气,心底又有几分黯然,觉得自己到底是想太多了。 得到了消息,章元敬又开始每日上课了,看见李玉山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因为他的一个猜测,自家老师不远千里给京城送了信,谁知道还是他猜错了。 李玉山倒是毫不在意,反倒是夸了他几句:“谨慎小心,防范于未然有什么错,若是你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作为老师我才会担心。” 章元敬笑了笑,倒是也不后悔自己临时返乡,毕竟他年级不大,这一年还耽误的起。 倒是家里头姜氏孙氏怕他因病错过了一届而伤心,对待他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话里话外让他别在意什么的,绝对不肯再提秋闱的事情。 这种小心翼翼反倒是让章元敬无所适从,只得反复说自己不在意,偏偏他越是说,两个女人越是觉得他懂事,这是在强颜欢笑呢。 一直到了章铃兰的长子周岁那一日,看着兴冲冲准备礼物的章元敬,姜氏才算是相信了,私底下还对孙氏说道:“到底是亲姐弟,秋闱都没外甥重要。” 孙氏自然喜的姐弟俩感情好,对这话里头似有若无的抱怨也全当听不见了。 姜氏说归说,出发时也一块儿去了,她大概就是看不得孙子对别人好,当然,别人对孙子好的话,她还是看的十分顺眼的,这一点章铃兰做的很好,所以她才分外给面子一些。 毕竟去的人越多,到时候作为嫡亲的长辈,他们能不给见面礼吗,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 丁地主虽是乡绅,却也在青州县城置办了宅子,从章家驾车过去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一日嫡长孙周岁,自然是客似云来,门前车水马龙热闹的很。 要不然怎么说这位地主爷是个细心的呢,早早的派人盯着,章元敬三人一到,自然有管家客客气气的迎了进去,半点也不会显得怠慢。 章元敬也是常来丁家看望姐姐的,这会儿熟门熟路的到了厅堂,果然看见他家姐夫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更傻了。 一看见小舅子,丁聪连忙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元敬,没想到你能赶来,哎,要不怎么说我们家小子是个有福气的,偏偏遇到了这好事儿。” 这话听的姜氏的白眼都要飞出来了,什么福气,什么好事儿,感情这外甥就是盼着舅舅生病,不能参加科举回来参加周岁礼呢! 眼看姜氏脸色不好,幸亏丁老爷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拽住儿子,笑呵呵的说道:“亲家,您可来了,来来来,你们先去看看智儿,元敬,不嫌弃的话随我去见见亲朋好友。” 姜氏一听,脸色才缓和了一些,知道丁老爷这是给孙子介绍人脉呢,推了一把孩子,自己带着孙氏往里头走了。 章元敬只得跟着丁老爷去见人,丁老爷自己是乡绅,来的人大部分也是耕读之家,少有几个官吏和富商,都知道这位是丁家的小舅子,对他自然也客客气气。 丁家的周岁宴办的热热闹闹,生完孩子一年,章铃兰的气色也是红润的很,人也丰腴了一些。原本在家被老太太打压的厉害,仿佛一直存在的怯弱神色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出面料理家事的那种雷厉风行,看的出来,丁聪很听妻子的话。 姐姐日子过得好,章元敬也就放心了,到底是男女有别,一场宴会他光被丁老爷拽着应酬了,也没能跟章铃兰说上几句话。 倒是临走的时候,章铃兰带着丁聪前来送客,见他身上有几分酒气,忍不住说道:“怎么还喝了酒,你年纪小,可不能不顾惜身体。” 说完又开始抱怨丁聪:“你是姐夫,怎么也不看着点,就让他胡闹。” 丁聪嘿嘿一笑,摸着脑袋说道:“元敬,下次我来喝,你姐夫我酒量好着呢,千杯不醉。” 章铃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碍于儿子弟弟都在场,到底是没上手收拾他。 等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丁家,姜氏倒是说了一句:“铃兰丫头运气好,刚进门就生了个儿子,孙女婿又是个万事不管的,以后家里家外还不是都听她的,上头又没有婆婆,这日子过的多舒坦,哎,多亏当年选了丁家。” 得,这位感叹归感叹,还要踩一脚媳妇,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人家不想要的那种婆婆。孙氏也是软性子好脾气,听了也不往心里头去,反倒是说道:“是啊,多亏了娘眼光好,看铃兰日子过得好,我也算是放心了。” 不得不说,这对婆媳能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也是有趣。 章元敬笑看着,听着婆媳两个念念叨叨的话,牛车晃晃荡荡的离开,大概是最近睡得多了,他这会儿又有些发困,姜氏一看,索性把孩子拉过来放到膝盖上,说道:“想睡就睡一会儿,还得好久才到家呢,奶帮你看着。” 章元敬哪里好意思压着老太太,这么长的路回去,还不得把老太太的腿压得不能动弹了,他虚着靠了一会儿就爬起来了。 姜氏哪里不知道孙子心疼自己,又是高兴又是无奈,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每当这种时候,就是姜氏也忍不住感慨自家那死鬼和儿子都去得早,不然平安一个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辛苦呢,一刻也放松不得。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路过一条街的时候,外头忽然喧闹起来,章元敬撩开帘子,秋风立刻就吹了进来,带着几分快要入冬的寒意。 只见外头有几个官差抓着一个书生,也不顾他们家人的叫喊就往外头拉,章元敬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心中噗通噗通的跳起来。 姜氏人老成精,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平安,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心中那不妙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方才有官差抓走了一个书生,看着,好像是此次参加秋闱的人。” 姜氏心头一跳,问道:“怎么会,算算时间秋闱刚刚出榜,青州距离明湖不近,若真是参加科举的学子,这会儿怎么会在家?” 章元敬也是不知,只是觉得心惊肉跳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前头转弯就是他们家,姜氏却忽然说道:“我们先不回家了,去李家。” 章元敬眼皮子一跳,朝着姜氏看去,姜氏想了想,又说道:“丁老爷不是给了一方名砚吗,正当送给李老先生才是,这会儿也不算太晚,过去也合适。” 章元敬闭了闭眼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再一次想多了,但看到方才差役粗暴的动作,到底是不敢冒险。他被拿走或许还能得救,但奶奶和娘却经不住这种惊吓。 “阿全,转道去先生家。”若真的出事,县衙看在李家的份上,或许不会对他动粗,这种时候,章元敬也只希望又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77.舞弊 牛车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章元敬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青州的街道分外的安静, 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宁静和心惊,一直到看到李家的大门,章元敬才微微松了口气。 姜氏一直牢牢的抓着孙子的手, 孙氏有些不明所以, 但她向来听婆母和儿子的话,这会儿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反倒是比一老一小更加不经事儿。 时间不算太晚,李家还没有落锁,门房看见来人倒是有些惊讶, 奇问道:“章少爷怎么这会儿来了,快进来,老爷正巧在家呢。” 章元敬跳下了车, 正要伸手搀扶姜氏她们下来, 姜氏却道:“平安, 你先进去探望李老,我跟你娘就先回去了, 放心,奶奶心中有数。” 章元敬脸色一变, 哪里肯让她们回去冒险,皱眉说道:“不行, 奶, 你要是回去的话我哪里能放心, 再说了,我自己躲了出来,反倒是让你们回去,我都成什么人了。” 姜氏却道:“你看那户人家也只是拿了书生,不会对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如何,我们回去安全的很,也能帮你打听打听,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章元敬却不答应,劝道:“有什么事情早晚都会知道,奶奶何必回去冒险,再说了,万一那些人粗手粗脚的冲撞了呢?” 姜氏这次却不听了,执意想要回去,在她看来这种时候自己不为了孙子冒险,还能指望谁呢,下人们探听消息倒是可以,但是一个个不能成事儿。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李管家匆匆忙忙的走了出来,满头大汗的说道:“章少爷,老爷让您先进去说话,章老太太,章太太,您二位也请进来歇一歇脚吧,放心,老爷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章少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听见这话,姜氏才略微松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再坚持回去。 章元敬跟着李管家走进客厅,看见在座的人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一番,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老师,赵大人。” 赵大人的表情倒是还好,看着虽然有些严肃,但远远没到焦虑的程度,看见他还说了一句:“平安来了,是不是吓到了,别怕,这事儿牵扯不到你。” 有了这句话,章元敬的心中大定,也不迂回的问道:“赵大人,来的路上有府衙在缉拿书生,此次的事情,莫非跟秋闱有关。” 话音一落,赵大人就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说道:“严大人也是经年的老手了,却没想到栽在了这种事情少,此次不管真相如何,几位主考官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玉山也是大皱眉头:“明明考试之前,严大人已经临时替换了考题,没想到” 赵大人却摇了摇头说道:“考前这事儿就闹得沸沸扬扬,严大人原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却不知道最后却只是希望此次的事情别牵连到了我青州的考生。” 李玉山转而问道:“消息怎么会这么快,榜单才刚下来,一天的功夫不到,朝廷关押此次考生的命令就到了青州,这速度也太快了一些。” 按理来说,榜单出来之后,就算有人不服想要上告,这事儿也得许久才能传到京城,说句实在话,这里是明湖府,又不是京都,当地的父母官怕事儿,直接压下去也是常有的。 但是这一次,从那位寒门学子状告科举舞弊,到朝廷行动大肆抓捕学子,盘问科考细节,前后还不到一天的功夫,这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要说没人插手他是不信的。 赵大人也说道:“自然是有人推了手,他们费尽心机想要把严大人一脉拖下水,动作自然得快,不然等严大人反应过来,再想要闹大可不容易。” 李玉山皱紧眉头,说道:“闹大了,对他们又有有何好处?” 赵大人也不过是青州县的父母官,对此也无从得知,但从朝廷迅速的反应来看,这次怕是会有一次大动作,赵大人唯一庆幸的是,此次青州一共去了十一个秀才参加秋闱,有三个因病提前回来了,七个落榜,唯一一个中举的名次也并不高。 若是往年,对这样的成绩赵大人恐怕会失望透顶,毕竟科举的成绩也代表着他治下文风如何,虽然这么多年过去,赵大人已经对升官发财不抱希望了,但他确实是个好官。 但是今年,看见这样的成绩赵大人反倒是松了口气,没有出头椽子更好,那证明青州的秀才即使有人涉案,那也涉案不深,他不大会受到牵连。 赵大人与李玉山聊了一会儿,但他们一个在青州当了十几年的芝麻绿豆官,一个早就远离政治中心,只能从孙子的书信中略带猜测,到底也猜不出什么来。 一会儿,赵大人起身告辞:“李老,此次的事情波及颇大,明日还得请章秀才去府衙回话,不过他并未参加秋闱,不过是走走场,您老放心吧。” 李玉山自然带着弟子感谢了一番,亲自送了赵大人出门,等人离开,他的脸色反倒是阴沉下来,皱眉说道:“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京中情势。” 话未说明,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会影响到,不然这么大的动作只为了一次秋闱吗? 章元敬倒是安心了许多,只要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抓人,临了还要严刑拷打就好,他一边暗暗庆幸自己没参加考试就回来了,一边却也有些兔死狐悲。 “大兴刑法,对秀才不可随意动刑,只希望这次的学子不要折掉太多。” 李玉山叹了口气,又吩咐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让你祖母和母亲也安心,左右不会牵连到你。明日说话谨慎一些,除了自己的事儿,其余都说不知道就是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当年他参加过不少审计,对说话的艺术自然通晓的很,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反正问一句答一句就是了。 有赵大人出面,姜氏和孙氏都放心了,估计在她们的眼中赵大人就是青州县的父母官,他说没事儿那肯定就是没事儿,用不着担心太多。 第二日,章元敬果然去了衙门,对比昨天看见的粗鲁,几个府衙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尤其是以前在赵大人身边见过的几个,还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问话的师爷也是客气的很,将他的口供录了案就放他回去了,并没有多加为难。 章元敬走出衙门,心中的大石却没有被搬开,只觉得越发沉闷了,就在他被问话的时候,隔壁也有声音,听起来可不是那么友善。 这场明湖府秋闱舞弊案由一个临县的贫寒学子孙波涛掀起,在出榜单的那一日,他捶响了府衙门前的鸣冤鼓,集合数十名学子状告此次秋闱解元广子明成绩乃是舞弊所得。 此次检举声势浩大,朝廷的反应也让人心惊,在鸣冤鼓响起之后,明湖知府严大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大批参加秋闱的学子就被抓进了衙门。 不仅如此,一些自知自己中举无望,提前返乡的学子也被从原籍一一抓回,分开隔离审讯,不到三天的功夫,这次轰轰烈烈的舞弊案就到了老皇帝的御前。 不说远在京城的老皇帝如何震怒,舞弊案带来的震动远超乎章元敬的预料,甚至他都被传唤到府衙问话了三次,前两次还是熟悉的官吏,最后一次却是个尖嗓子的白面中年男人。 在看见白面男子阴鸷的眼神时,章元敬只觉得自己被秃鹫冷冷盯着,背后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幸好他准备充分,把那段时间大夫开的方子呈了上去。 白面男子扫了一眼方子,又让人去传了大夫,隔离审问了一番,确定无误才笑着问道:“章秀才,秋闱考试之前,你在明湖可听说了什么消息?” 章元敬只觉得他笑了还不如不笑,看得人心中发颤,“倒是听说了一些,不过都没往心里头去,大人也知道,每次考试之前,专有一些店家号称有秘题,其实不过是骗骗外乡人的,学生不喜欢这些邪门歪道,故而就不让身边人打听,只是闭门苦读。” 白面男人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章元敬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来,大概是上辈子应付审计习惯了,看着十分真诚。 男人微微一愣,倒是没料到这小孩儿这种反应,倒是觉得自己吓唬也没劲,这秀才也实在是清白,索性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也不浪费那个功夫。 章元敬回到家中,被姜氏逼着用艾草洗了个澡,这才松松散散的躺在了床上,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一时之间抓不住什么线。 他甚至都没参加考试,都被审问了好几次,那些拿了名字的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一些什么,刑讯之所以被人痛斥,正是因为到了极限,人为了少受一些苦头就会胡乱攀咬,这里头有些事可能是真的,但更多的人却可能无辜。 像是应和这次舞弊大案似得,青州明湖府一带忽然下起大暴雨来,一时之间就连运河都上涨了不少,而风雨交加的夜中,那个鸣鼓喊冤的孙波涛忽然在狱中自尽。 孙波涛死了,却在狱中留下了一封血书,其中大喊狱中有人对他严刑逼供,让他违背初心认下罪名,很快,这封血书被送到了京城老皇帝面前。 78.清洗 朝堂之上, 原本应该肃穆的地方如今乱哄哄的一片, 文臣相互指责攀咬, 武将却袖手旁观,一副看笑话的样子,闹到最后, 几个御史差点没撸起袖子干起来。 碰!一声巨响, 皇帝直接把手中的奏章砸到了地上,好巧不巧正好在当朝礼部尚书的身前, 吓得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大喊臣有罪。 老皇帝脸上的愤怒却平息了下来,他冷眼看着乱糟糟的朝堂, 冷笑道:“你有罪,你确实有罪,历届科举都是礼部负责, 你就给朕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礼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掉落在正殿的大理石面上, 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让人心中没由来的惊恐和烦躁。 更烦躁的是高高在上的老皇帝, 明湖府距离京城可不近,偏偏那边发生的事情, 顷刻之间就闹得沸沸扬扬,后面要说没有那几个儿子的手笔也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 老皇帝才有几分投鼠忌器, 只是想到那蠢蠢欲动的皇子们, 到底是一咬牙冷声喝道:“科举乃是一国之本,此次竟然出了舞弊,查,给我狠狠的查。” 皇帝发话,下面的人自然喏喏称是,虽然皇帝的年纪越发大了,这些年颇有几分精力不济的样子,但他积威日久,大臣们纷纷低下头生怕被迁怒。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御史出列,手中的奏章高高举起:“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御史出列的时候,不少文臣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心知此次的事情怕是要更糟,尤其是那督察员的左都御史面如土色,一看就知道这位御史的行动绝对没经过这位长官的允许,左都御史死死的盯着那个人,似乎要扑上去把人生吃了。 老皇帝皱了皱眉头,微微闭上了眼睛,语速却放缓了许多:“有本奏来。” 这位御史姓陈,乃是寒门出生,如今不过是三十五岁,正是年轻力壮心怀报复的时候,只见他大义凛然的一跪,朗声禀告:“皇上,臣弹劾礼部员外郎徐进贪赃枉法,招权纳贿,大肆卖官鬻爵,此次明湖科举舞弊一案,乃是徐进联同学生严志新,吴玉达所为。” 话音刚落下,原本事不关己的徐进只觉得双腿一软,直接出列跪倒下来:“皇上,微臣冤枉啊!这这,吴玉达严志新也并非微臣学生。” 那陈御史却不依不饶的问道:“严志新、吴玉达乃是同科进士,据微臣所知,这二位就是徐进的门生,六年之前徐进孙女大婚,严志新吴玉达曾送上重礼,其中严志新所送红玉珊瑚乃是上上之品,价值千金,试问他一个翰林院侍读,从哪儿来的银子!” “再有一个,徐进嫡亲的孙女婿李子俊,如今还是翰林院编修,若说与严志新毫无交情,微臣是绝对不信的。”说完,陈御史膝行了几步,痛哭流涕的喊道,“皇上,徐进身为礼部员外郎,为了一己私利操纵科举,其心可诛,此罪当斩!” 徐进哪里不知道自己陷进了别人的圈套,严志新吴兴达可能是他的门生,但他做过不少届的主考官副主考官,真要是这么论的话岂不是桃李满天下。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徐进好歹也当了多年的官,这会儿反倒是镇定下来为自己喊冤:“皇上明鉴,陈御史所言皆是欲加之罪,微臣的孙女婿李子俊确实是翰林院的人,却是当年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他惯来不会逢迎,在翰林院如今还不如刚入官的人。” 以前徐进还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李子俊虽然是探花郎,还有个当官的爷爷,自己却不是当官的料,让他低头不会,让他逢迎也不会,甚至才华其实也是一般般,徐进颇有几分把孙女嫁给了水货的感觉,不过如今反倒是庆幸起来。 一时之间,徐进与那位陈御史你来我往的争辩,将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朝堂再一次闹了个沸沸扬扬,陆陆续续的,又有徐陈两派的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参战。 高高在上的老皇帝看了一场好戏,脸色却越来越高深莫测,一直等到陈御史不顾体统,开始攀咬出几位皇子的时候,他才冷冷一哼。 这一哼让大殿立刻安静了下来,徐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是重重磕在地上,像是要为自己鸣冤,又像是无话可说。 相比之下,陈御史看着理直气壮意气风发,倒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似得,老皇帝阴沉着脸孔,冷笑道:“事态不明,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一同督办此次舞弊一案,十日之内,责令你们拿出一个结果来,退朝!” 老皇帝一甩手走了,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人却黑了脸,尤其是督察院的人,看着陈御史的眼神完全像是要吃人,可以想象此次之后,陈御史要还能活着的话,回到督察院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这场从明湖府开始,震动整一个京城,被皇帝责令三司会省的舞弊大案,成了大兴兴宗晚年最大的一桩案子,从发生开始,就染满了血腥味。 在陈御史当庭弹劾礼部员外郎之后,陆陆续续不少官员被牵扯下水,甚至到了最后,有人直接攀咬住朝中的两位皇子不放,二皇子四皇子深陷其中。 朝廷的腥风血雨,也波及了民间,不说涉案的两位皇子名声狼藉,一时之间民间对科举的公平性也报以怀疑,甚至还有学子想要翻出历年科举的案例。 眼看着这摊子浑水越来越大,老皇帝一反初时的纵容,下令斥责两个皇子的同时,快刀乱麻的将此次涉案人员杀的杀,关的关,抄家的抄家,发配边疆的更是不计其数。 朝廷命官都是如此,此次明湖府的学子自然更是糟糕,上令取消明湖府此次乡试成绩,被检举舞弊的首犯孙波涛即刻处斩,三代以内不可参加科举,其余从犯徒三年,此生不可科举,知情不报者,徒一年,十年之内不可科举。 若说这些人还是罪有应得,只是苦了子孙后代,那么被牵连的保生就是纯属倒霉,凡是查明舞弊的学子,作保的保生一律仗二十,革除功名。 再有那些自发检举的人,不少就被打入了知情不报之中,带头检举的广子明已经死在狱中,念其已死不追责,剩下的人却没有那么好运。 一句知情不报,侥以获利,兴师动众,图谋自身,直接将这批正义之士打入了深渊,他们的处境甚至不如那些真正的知情不报者。 此次舞弊案牵连百人,上至主考,下及士子,不是处死,就是重刑,很少有例外的。 而在明湖府大肆清洗学子之前,李子俊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到青州,李家哗然。 入冬之后,这一年的青州分外的寒冷,一直飘着的细雨带着刺骨阴寒,姜氏给章元敬穿上披风,带着几分担心说道:“这么冷的天还要去吗?” 章元敬心知老祖母担心的不只是天冷,他握了握老人的手,安慰道:“奶奶,放心吧,这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受到牵连。” 姜氏叹了口气,满腹的话到底是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孩子出门,自己嘀咕了一句:“罢了罢了,总也不能教孩子当个没良心的。” 看见章元敬上门,门房更是高兴了,忙不迭的将他迎了进去,一边抱怨着说道:“大少爷的事情一出,老爷子就病了,以前上赶着上门的人都没了影子,还是章少爷您有良心,到底是没辜负老爷子这么多年的教导。” 章元敬只是笑了笑,就当没听见他抱怨的话。李子俊牵扯进了舞弊大案,眼看着就要不好了,连带着赵大人都为了避嫌不再上门,李家顷刻之间一落千丈,实在让人唏嘘。 只是在他的眼中,老师还是那个老师,他不管别人如何,却能管住自己。 还未走进院子,却听见里头闹哄哄的,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声音大声嚷嚷着:“爹,娘,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子俊休妻另娶,子俊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他怎么会牵扯进这种事情,肯定是被那徐家拖累,只要他跟徐家划清界线,一定能够没事的。” 后头似乎是章氏的声音:“子俊媳妇可有了身孕,你怎么忍心!” 钱氏却冷笑道:“她几年也没给我们李家传宗接代,我还没说她,如今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拖累死子俊吗,爹,子俊可是李家唯一的儿子,您可不能不管他。” 钱氏连声逼问,章氏还在旁边开解,里头闹成了一团,最后李老先生一句住口才算是结束,他冷喝道:“蠢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岂是一句休妻可解决的,这办法愚不可及,不但不能救回子俊,反倒让人觉得他天性薄凉,不堪一提。” 这么多年,李玉山对这个儿媳妇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直接让人把她拉了出去,章元敬进门的时候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只余下打翻的茶碗有些痕迹。 章元敬其实也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李玉山主动说起:“之前我写信入京,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希望你师兄这次能够安然无恙。” 章元敬正要开口安慰,却见门外一个人脸色惊恐的走了进来,正是那李管家,他看着显然有几分犹豫,李玉山脸色一变,道:“何事,实话实说吧。” 李管家却把头低的不能再低,回答道:“老爷,京城刚传到的信,您听了可别着急,少爷,少爷被革除官职,发配关山。” 话音刚落,李老爷子呼吸加促,忽然捂着胸口倒了下来。章元敬一把伸手扶住,只见老爷子面色发白,双目赤红,眼看着就晕了过去。 李管家吓得面无人色,还是章元敬喊道:“还不快请大夫。” 79.人世无常 李老先生年前就生过一场大病,虽是慢慢好了起来, 但身体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这也是为什么章氏不放心让他出门探病。 此次李子俊的噩耗传来,李老先生急火攻心, 当场就倒下了,大夫过来一瞧也是大皱眉头, 虽然针了灸,开了药,背着人却劝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听见这话, 章氏差点也没有直接躺下,扶着额头问道:“我们家老爷什么时候会醒?” 大夫也有些拿不定,皱眉说道:“针灸之后大概就能醒, 只是, 老爷子邪风入体, 身体可能会有所损伤, 你们要做好准备。” 章元敬心中明白, 老爷子这是急火攻心中风了, 状况如何还得看醒来之后。 一家人急得很, 却也只能盯着老大夫给针灸,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老大夫才把针拔下来,床上的李老先生脸色似乎好了一些, 缓缓醒了过来。 章氏心中大喜, 连忙靠到床边, 连声叫道:“老爷,你觉得怎么样?” 李老先生哆嗦了一下嘴唇,却只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他心中更加着急,挣扎着想要起来,眼看着脸色都涨红了,身体却还是死死的在床上,显然中风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章元敬一把握住李老先生的手,柔声安慰道:“老师,这只是一时的,您好好吃药,过几日身体就能慢慢好起来,别着急。” 章氏也反应过来,安慰道:“是啊老爷,别着急,王大夫医术好,肯定能治好你的。” 但李老先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他缓了缓神,又问道:“子,子俊,如何了!” 好歹这次能说话了,只是声音还有几分含糊不清,但至少比一开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好多了,只是听了这话,章氏的眼泪先就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李老先生一看,就知道孙子真的是被发配边疆了,他心中惊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最后都化成了一丝丝的后悔,老泪纵横的喊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送他上京。” 章氏抹着眼泪,哽咽安慰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都是命,我们李家命中该有此劫。” 老夫妻俩个几乎是抱头痛哭,章元敬心中也是苦涩,这么多年过来,他跟李子俊的感情也是真的,甚至比起亲姐姐章铃兰,他跟李子俊相处的时间反倒是更多一些。 突闻噩耗,章元敬也觉得眼前发黑,但看着已经倒下的老师,哭成了泪人儿的师母,反倒是生出一股子力气来支撑,“老师,当务之急是该好好打点,让师兄不用吃了苦头。” 发配虽是坏事,但总比那些在舞弊大案之中直接丢了性命,甚至抄家灭族的要好很多,再有一个,发配若是能打点的好,犯人在路上也吃不了多少苦头。 章元敬绞尽脑汁,总算是找出几点好处来:“关山在镇北王治下,虽然寒冷艰苦,但听说还算安稳,这些年来从未有过战事。” 李老先生好歹是经历过风雨的,一开始的惊怒过后,他反倒是镇定下来,哽声说道:“不错,子俊被发配,需要好好打点,此次没有罪及家人,怀了孕的徐氏也该安置好。” 虽然提到了徐氏,但显而易见的,李老先生其实对徐氏已经毫无好感,更多的关心的是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毕竟这很有可能是李子俊唯一的血脉。 章氏也反应过来,强撑起身体说道:“对,我得安排人过去,子俊还等着我们。” 章元敬见二老总算是打起精神来,才略微放心了一些,又说道:“李叔还在京城,他向来会办事儿,肯定不会忘记这些,只是我们还需派人带着银两过去,省的李叔短了手。” 正嘱咐着,却听见一声哭嚎,却是从院子外头传来,章氏柳眉竖起,冷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在外头哭闹!” 外头一个丫头苦着脸走进来,低声说道:“是,是夫人,芍药姐姐已经在外头劝了,只是夫人她哭着不肯走,奴婢们也没办法。” 章氏更是气了个仰倒,只觉得这儿媳妇比孙媳妇更加可恶,没事儿的时候到处折腾,有事的时候还来添乱,让人真是恨不得伸手掐死了她! 但一直到最后,章氏也只能压下怒气,冷冷说了一句:“那就让人搀回去,干看着夫人在这里哭吗!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白养着你们了。” 章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章元敬自然是更加走不开,只能先让余全回家捎了口信,在这边帮着章氏处理家事,幸亏章家的忠仆众多,倒是堪堪可用。 李老先生虽然还躺在床上,但说话倒是越来越清晰,有他在,章氏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让原本乱成一团的李家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屋漏偏逢连夜雨,半个月后,赶去京城的下人回来了一半,这一半人带回了李子俊的结发妻子,徐进的嫡亲孙女,已经怀孕五月有余的徐氏。 原本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是慰寄,谁知跟她一块回来的,竟然还有出嫁不足一年的李子琳! 钱氏原先还有几分气势汹汹,就等着好好收拾这个丧门星的儿媳妇,在看见李子琳顿时却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琳儿,你怎么回来了,你这个傻孩子,就算是担心家里头,也没必要在这当头回来啊,娘知道你的好心,但你毕竟是嫁出去的姑娘,还不快回去。” 说完还要让下人们立刻送她回程,却不料李子琳眼眶一红,眼泪掉了下来,捂着脸哭了起来:“娘,我回不去了,表哥把我休了。” “怎么可能,浩儿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会休了你,琳儿快别说笑了,回京城你舅舅家去。”钱氏却不想要承认这个事实,固执的推搡着女儿。 李子琳这段时间备受煎熬,先是亲哥哥被牵扯进了舞弊大案,直接被下了牢狱,父亲不得不四处奔走,最后求到了他们门上。 李子琳与父兄感情很好,自然是想要帮忙的,谁知道公婆不但不帮忙,还把她直接关了起来,表哥更是对她的请求视而不见,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在哥哥被定罪之后,她自己也被休了,那个母亲口中对她十分疼爱的舅舅对此不发一言。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母亲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李子琳又羞又恼,最后直接晕了过去。 钱氏一看女儿倒了,倒是也不再发疯,只是顾不得徐氏丝毫,让人扶着女儿就回了府,徐氏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的扶着自己的肚子,拽紧了帕子跟了进去。 李子琳被休弃回来的事情,章元敬是第二日才知道的,到底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人,他心中也是愤怒,恨不得将那一家人狠狠鞭笞一顿,却又深感无力。 李承业不放心儿子,带着家丁随同去了边疆,李家这边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门外安静,门内也安静,连之前钱氏时不时的闹腾也消失不见了。 除了章元敬依旧每日登门,李家大门都是紧闭的状态,连赵大人也再未出现。 这一日,章元敬从李家回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姜氏看着有些心疼,亲自绞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说道:“好歹在家好好歇一歇。” 章元敬却道:“老师家里头六神无主,我去还能帮帮忙。” 姜氏也劝不住他,又说道:“听说他们家丫头回来了,这几日你可曾见过?” 章元敬点了点头:“在老师身边见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过。” 姜氏眼神微微一闪,心底倒是放心了一些,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冷血也好,李家出了这样子的事情,她也是同情,但更多的是担心孙子会不会被牵连。 吃完饭,章元敬没有陪着老太太唠嗑,径直回到了书房,翻阅起四书五经来。 只是越是想要静心,反倒越是不能,半晌,他放弃似的放下了书本,愣愣的看着外头的黑夜,没有灯光照亮的地方一片漆黑,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少爷,您累了吗?”余全小心翼翼的问道,“要不您早些歇息?”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余全,你可曾觉得这世界太过不公?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人当作物品一样售卖。” 余全不明所以,便回道:“我,我吃太多了,家里头养不活,却遇到了少爷您,这些年我过的比家里头还要好,吃得饱穿的暖,只觉得日子再好没有了。” 章元敬噎了一下,看了一眼余全,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过方才那一腔的不平,对世界的不满倒是消散了大半。 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是皇权独大,会被株连九族的世界,想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后的家人,保护好在意的一切,唯一的办法只有站的更高,拥有更多的权利! 章元敬的眼中盛满了坚决,他再次拿出书本,这一次,他心无旁骛,效率反倒是比以前更好了一些。大概在此之前,他总还是抱着一种考公务员的心态,现在他却知道了,他考的是人生,是自由,是对自己性命的掌握权,是让皇帝不敢轻易处置的那个位置。 80.行路难 因为李老先生重病,一日日只能卧床不起, 章元敬一开始都在病床前尽孝, 也能帮着章氏打点里外, 但徐氏和李子琳回到青州县之后, 章元敬就不太方便上门了。 徐氏是他的师嫂, 李子琳更是被休妻回家的归妇, 外加现在他年级大了, 李老先生还卧病在床, 日日出入李家难免有些惹人非议。 流言蜚语能杀人,尤其是现在李家一落千丈,原本在青州县高人一等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原本那些看李家不惯的人家,这会儿正等着找个接口扑上来咬一口。 章氏下令紧闭家门,除了日常出入不再见客,倒是死了不少人的心。 虽然不能日日都去, 每隔几日章元敬还是会上门探望李老先生, 眼看着曾经身板挺直,温文儒雅的老师, 如今只能躺在床上, 连吃喝拉撒都靠人服侍, 他的心中也难过的很。 相比之下,李老先生反倒像是想开了, 只是性格沉闷了一些, 不愿意见那些外人, 也只有章元敬来的时候,他才能打起精神来说说话。 章元敬只是闭门苦读,将自己往年所学复习了一遍又一遍,又开始将厚厚的一叠袛报啃得一个透彻。每日天将将亮就晨起,练过几遍五禽戏就开始读书,累了就在院子里头跑一圈儿,渴了饿了就吃吃喝喝,半点也不亏待自己,只每日一直到天黑,用蜡烛都伤眼了才上床歇息,枯燥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他居然也坚持了下来。 章元敬不觉得辛苦,但姜氏孙氏却心疼的不得了,以前早出晚归也就算了,如今人在家呢,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偏偏还瘦的跟竹竿子似得,为什么,还不就是太累了。 这俩位想着法子捣鼓吃的不说,跟人家书生的家长截然相反,就想着让孩子能出去走走,别整天读书累着了脑子,最好能吃胖一些。 章铃兰被亲娘唠叨了许久,心中也有几分担心,她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日子能过的这么舒坦,一般都靠在亲弟弟身上。这一日好不容易抽时间回娘家来一看,倒是略微安心了一些,笑着说道:“娘和奶奶都说你瘦了,如今看着倒是还好。” 章元敬许久没见着姐姐,这会儿心中也高兴,笑着说道:“她们就是爱操心,读书哪有不累的,比起那些用功的,我这还算是清闲的呢。” 有的吃有的喝,穿得暖睡得好,连锻炼都没拉下,章元敬觉得自己安排的挺好。 章铃兰笑了笑,成亲生子之后,她人就丰腴了一些,又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级,平时惯常带着一股子泼辣的韵味,在弟弟面前却反倒是柔和了一些。 她伸手点了点章元敬的额头,说道:“李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如今我都不知道,是劝着你读书好,还是劝着你别读好,有时候想想,真还不如留在咱们青州呢。” 这话是章铃兰的心里话,虽然弟弟走得远,站得高,她的地位也会越发的稳当,以后就算是丁聪吃了猪油蒙了心,她也不用怕,但相比起来,她更喜欢弟弟能够平平安安的。 在青州,秀才的功名也够吃用了,安安稳稳的娶了妻子,生几个孩子,也算对得起章家的列祖列宗,要知道她爹一辈子还没有考中秀才呢。 章元敬无奈的摸了摸额头,觉得这位姐姐自从出嫁之后越发粗鲁了,以前对他可不会动手动脚的,肯定是跟丁聪那个粗人学坏了。 “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总想着要出去走走。”章元敬不说那些保家卫国的大义,只是心中到底不平,让他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小的青州,他内心不甘。 看着章元敬坚定的眼神,章铃兰微微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她总觉得弟弟是需要照顾的,但一直以来,却是弟弟在照顾她,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却一口一个保护姐姐。 她忍不住伸手要摸一摸章元敬的头发,却被他一下子躲开了,连带着还送上一个谴责的眼神:“姐,我都是大人了,能不能别老摸我头发。” 章铃兰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说道:“怎么,你小时候连屁股都是” 章元敬十分受不了的岔开话题:“姐,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智儿呢,怎么没把他带过来,我也好久没看见这孩子了,想的很。” 想起自己的长子,章铃兰也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宠溺说道:“那孩子皮得很,来的话还不得闹得这里鸡犬不宁的,你要是真想他的话就去丁家走走,还能散散心,松快松快眼睛,到时候让你姐夫带你去乡下的园子走走,这会儿正好花开,美得很。” 丁家是乡绅,主要的资产就是农田,其中又有一片猪血桃园,园子虽然不大,但桃花盛开的时候也是一景,去年的时候章元敬就随同丁聪去过一次。 虽说文人多不爱桃花,觉得它过于艳丽,章元敬那时候看着倒觉得不错,充满了生机,不是现代那种堆砌出来的园林可比的,当然,人家主要也是为了吃桃子。 只是这会儿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摇头拒绝了亲姐姐的好意:“算了,我去了姐夫还得招待我,还不如在家多看几本书,距离下次乡试也不远了。” 章铃兰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你还参加下一次吗,这次可是死了不少人,但不知为何到底是没问出口,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哎,你姐夫整天也没个正事儿,担心他做什么。” 但是一直到最后,章元敬也没答应出去游玩,不仅仅是他说的理由,李玉山重病在床,虽说老师毕竟不是亲爹,但他也着实没心情出去玩。 读书的日子看着慢,过的却快,一晃眼三年时光就过去了,再一次开始收拾出行的行囊,家里头姜氏和孙氏却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并无多少喜悦。 章元敬心知她们的担心,只得安慰道:“奶奶,娘,你们放心吧,三年之前舞弊大案死了那么多人,连朝廷大官都砍了好几个,这次谁还敢捣鬼。” 他没有说的是,连皇子都被圈禁了两个,这些年老皇帝膝下只剩下三个皇子,七皇子眇了一目,早早被发配到关山当了个镇北王,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剩下两个分别排行三和九。 三皇子乃是宫女所出,这些年活的如同隐形人一般,说句不地道的话,那就是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主儿,向来也不得宠。 九皇子却是宫中贵妃所出,要背景有背景,要才华有才华,在二四两位皇子因为舞弊案被冷落之后备受宠爱,几乎成了隐形太子,唯一让他顾忌的大概是老皇帝同样很宠爱皇太孙,不过黄太孙到底只有九岁,实在不足为惧。 这样的状况下,谁还会来捣鼓科举舞弊,或者说前面的血还没干,谁还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这一次章元敬放心的很,这一次,乡试必定是无比公平的。 只是姜氏和孙氏还不能放心,姜氏更是偷偷说道:“乖孙,咱们年纪也不大,不如多等几年,举人其实也不那么稀罕人。” 章元敬心中无奈,只得再一次安慰老人家,不过他决定好的事情却不会再改,姜氏也就是抱怨抱怨,收拾东西更加用心罢了。 出发之前,章元敬再次去了李家,比起三年前,李家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萧条。 李老先生也老了许多,曾经乌黑的头发变成了花白,人也有些瘦脱了形,虽说章氏照料的精心,但挡不住老爷子一直卧病在床,连带着胃口也一日日的差了。 听完章元敬的话,李老先生难得高兴起来,眼睛里头带着几分光芒:“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此次定能高中,平安,你要记住本心。” 章元敬点了点头,握住老爷子的手,迎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老师,我向你保证,若有一日力能为,定会救回师兄。” 李玉山嘴唇微微哆嗦起来,眼睛里头盛满了荧光:“平安,你无需如此。” 章元敬却道:“师兄不仅仅是您的孙子,也是我的师兄,只要有机会,我定会” 李老先生却截住了他的话,摇头说道:“平安,你有这颗心就够了,只是子俊的案子,乃是当今亲自定下的,千万不能贸然行动。” 章元敬自然也不是想让自己冒险,只是在出发之前,告诉老师自己的决心。如有一天他站的足够高,即使不能让李子俊官复原职,也能让他回来。 等章元敬离开了,章氏坐到了床前,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若是能有那一天那该有多好。” 李玉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是要有那一天又谈何容易? 夫妻俩正感慨着,外头又是一阵闹哄哄的,章氏脸色一厉,又带着几分厌倦和疲惫,对着身边的人说道:“出去看看,有在闹腾什么。” 芍药连忙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低声说道:“小小姐生病了,少夫人想要请大夫,夫人说没钱,就闹起来了,刚才出去的时候,小姐已经把夫人劝住了。” 章氏一听,更是无奈了,当初他们把徐氏接回来,也是指望着她能生一个儿子,谁知道偏偏生了个女儿,隔了一年,李承业却从外宅把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带了回来。 可想而知钱氏会如何的闹腾,只是如今李家虽然败落,钱家更是完全不理会已经出嫁的女儿,所以她最多也就是折腾一下徐氏罢了。 别的章氏不管,只那毕竟是她重孙女,虽不是男丁,也不能让人糟践了,想了想,她还是说道:“待会儿你去把燕儿挪到我房中吧,徐氏整日哭哭啼啼,哪里是能照顾人的。” 一大一小成了家的,反倒是不如李子琳脑子清醒,想到孙女的现状,章氏又是头大如豆,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要知道那钱家如此无情无义的话,她就是拼着断了亲戚,也该把庚帖要回来才是,若是子琳当初嫁给了元敬,如今章氏不敢在想,立刻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章氏不敢深想,那边钱氏倒是胆子大的很,被芍药下了面子之后,她气呼呼的回了房,对着女儿就哭诉起来,话里话外无非是李承业不管儿子死活,如今只喜欢那个贱人狗杂种。 李子琳十分无奈,他爹把这庶子带回来,是有几分传宗接代的意思,但要说他爹不管亲哥却是不对,家里头年年往关山送银子又是为了什么。 钱氏哭了半天,抬头一看女儿脸色木然的坐着,忍不住伸手掐了她一把,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哥。” 李子琳也是无法,只好说道:“娘,我怎么会不心疼,正因为心疼,我们才应该加倍的对燕儿好,这毕竟是哥哥的亲女儿,你的亲孙女。” 钱氏却尖声说道:“什么孙女,一个丧门星,说不定是她害了你哥” 李子琳觉得亲娘真的魔怔了,皱眉说道:“娘!” 钱氏喘了口粗气,没有再破口大骂,转而问道:“刚才平安好像来了,之前不是让你做了个荷包吗,快去找出去,给平安送去,希望他这次能高中解元,当年你哥就是解元。” 李子琳见她没有再怒骂侄女,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她也看不上整日哭哭啼啼,好像全家都欠了她似得徐氏,但燕儿却是她亲侄女,她还是十分照顾的。 比起听母亲的咒骂,李子琳更爱跟其他人相处,听了这话也没有多想,直接起身往外头走去,不过她也没真往前头去。 81.两块板子 再一次坐上前往明湖府的客船, 身边依旧是章明林和余全, 章元敬的心态却大不一样了。前两次他还有闲情雅致欣赏湖光山色, 领略运河上的风水人情, 这一次却闭门不出, 少有出来透风的时候, 读书觉得累了,也是在舱内打打拳松散松散。 这一次的运河倒是风平浪静,再没有遇到上一次那样的事情, 踩在明湖府的地界上时, 看着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明湖, 章元敬也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曾经的血雨腥风似乎已经消失了,街头的行人依旧带着笑容, 热闹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三年前一般无二。 李家在明湖府的宅邸已经卖出,章元敬这次依旧定了那家客栈, 原本章明林的意思是这家客栈的意头不太好, 是不是换一家更加妥当。不过在章明林看来,三年前的事情波及甚大, 跟客栈又有什么关系,真要说起来的话,恐怕哪一家的意头都不好。 入驻之后,章元敬原本还担心又有许多人上门拜访, 到时候拒绝不好, 应酬太烦。谁知道连续几日, 客栈里头的书生都是闭门苦读,往年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论文的场面再难看到。 章元敬一想,倒是也明白了,三年前的事情到底是留下了痕迹,别的不说,书生们哪里还敢聚众会文,谁都怕被不相干的人牵连。 不止如此,往年那些书院里头,假借秘题的名义,实则是猜题的卷子也消声灭迹了,倒是省了一堆涉世不深的学子们栽跟头。 且不说这事儿是好是坏,但对章元敬来说倒是落得个清静,索性学了其他学子的样子,就是三餐也是在房中吃,一门心思闭门读书。 三日之后,秋闱如期而至,有前一届的惨痛教训在前,这一届的秋闱简直严格到了极致,不说保生难寻,就是进门搜身的时候,都恨不得让学子们脱的精光。 虽说这时候天气适宜,并不寒冷,但门口的检索委实有些有辱斯文。有一个考生好死不死的在衣服里头穿了红肚兜,还被勒令脱下来详细检查。 在明湖府的某些地方,红肚兜是旺人的意思,大概是图一个吉利,结果被当着大伙儿的面解下来检查,那个书生脸色涨得比肚兜还要红,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章元敬内心叹了口气,看了看队伍,今年的人倒是比往年都少,想也是的,前一届被牵连的学子太多,还有一批被罚的蹲在府衙的牢狱之中。 到了章元敬这儿,大概是看他年纪小,偏偏还成了秀才,那两个衙役分外的不放心,一个甚至把他的鞋子都脱下来捏了半天,一个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似乎要看出一二不妥之处来,章元敬只好面无表情的任由他们施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被放进去。 层层检查下来,章元敬已经被折腾了一头的汗,他这还算是心理素质比较好的,有几个大概是第一次参加乡试,整个人都有些抖索,于是被检查的更久一些。 终于坐到考棚里的时候,章元敬大大松了口气,沉了沉心,将带进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乡试又与县试不同,虽然也是一共三场,一场连考三日,但吃喝拉撒都得在考棚里头解决,并且这时候衙门不负责吃,得考生自己准备。 明湖府的考棚特别狭窄,里头除了两块木板之外,就是府衙早早准备好的一盆炭,一根蜡烛,再无其他。章元敬仔细一看,原来墙上有几个凸槽,木板可以架在上头,架好之后一块可以当书案,一块可以当凳子,只是插好之后,考棚里头就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更糟糕的是,乡试的考棚是没有门窗挡着的,也就是说完全不挡风,偏偏他们进来的时候,除了单衣之外并不需带其他,可想而知晚上有多么难熬。 幸亏进来之前章元敬就做好了准备,这会儿倒是心态还好,趁着发考卷之前活动活动了筋骨,听见发卷的声音才放好了两块木板。 等卷子下来之后,章元敬并不急着答题,飞快的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看完之后却微微皱眉,这一年的考题有些难,甚至好几题是有些超纲的。 他静了静心,也不再多想,开始在草稿上头开始答题,这一做就是大半天,等闻到隐隐约约食物的香气才停了笔。 看了看日头,章元敬先晾干了考卷,这才小心翼翼的收好,取出自己的食物来。伸手一摸,早上趁热做好的饼子已经凉了,只有一点点余温。 瞄了眼那小小的一盆炭,章元敬到底是没有舍得用,就着这点余温细嚼慢咽的吃了饼子,每一口至少得咀嚼20下才咽下去,一顿饭倒是吃了两刻钟时间。 吃完饭,章元敬也没有急着继续答题,反倒是收起了木板子,就在有限的空间里头溜达,大概是他的行为有些奇怪,路过的考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只是溜达,并没有做任何舞弊的事情这才离开,大概是奇怪的考生见多了,见惯不怪了。 等觉得差不多了,身体也暖和起来了,章元敬才再一次放好木板子开始答题,这一答就到了落日时分,不少考棚都点起来蜡烛。 虽然脑子动的多,但毕竟没运动,章元敬倒是并不觉得饿,这会儿天色虽然已经差不多黑了,但是并不太冷,他索性在屋子里头练了一套拳,免得坐了一天身体都僵化了。 等他练完,缓和了呼吸想要吃点东西的时候,带进来的饼子已经冷透了,章元敬不得不用炭火烤了烤,就着考场给的温水一起吃了。 吃完之后,天色已经全部黑了,章元敬想了想也没点蜡烛,把两块板子并排放好搭成了简单的床,用之前试过的最省炭的办法点了炭盆,往木板上一躺就睡了。 这一夜章元敬没能睡安稳,考棚太窄小,两块木板搭起来也不够敞开的睡,整个人都得蜷缩着,章元敬虽然还没长成,但身高却不矮,在南方人里头颇为显个头,这会儿就露出太高的不好来,在小小的地方怎么睡都不踏实。 偏偏睡到半夜的时候,还有一个倒霉鬼点蜡烛连夜赶题,结果熬不住睡着了,蜡烛直接把卷子都给点着了。亏得监考是不休息的,这才避免了火烧大起来,只是那人的卷子却回不来了,顿时在考棚里头号啕大哭,吵醒了大半的人,最后还是主考亲自过来喝令才停了声响。 这次的事情显然给所有的考生都提了醒,第二日的时候,点着蜡烛赶考的学生少了许多,章元敬照旧按着自己的规律来,虽说累了一些,倒是并不觉得十分艰苦。 唯一让他有些无奈的是,吃喝还好,拉撒却是有味道的,他这边的还能用炭灰盖住压一压味道,隔壁人家的却是管不着,偏偏他隔壁那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时不时就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臭气传来,简直把这一代熏成了最差的考棚。 最后一日,章元敬实在是受不了了,索性用腰带和碾碎了的木炭做了个简易的口罩,至少能暂时压一压味道,好歹让他安安心心的把卷子誊写完了。 等终于交上卷子的时候,章元敬都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之后两场是要换位置的,只希望别再坐在这位肠胃不大好的仁兄身边,不然真是一种折磨。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反正后面两场隔壁的考生都较为讲究,不说毫无异味吧,至少没有散发出阵阵恶臭,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越考,章元敬心中也越是没底,上一次县试也是难,但其实还在大纲里头,也就是出考题的人故意兜圈子,设下了几个陷阱。 但是这一次,考题是真正的难,也不知道朝廷派了哪位大儒过来,出的考题包罗万象,连通古今,章元敬自问知识储备也算是比较全的人了,毕竟他有李老先生的一屋子藏书,自家老爹留下来的游记在,但这一次有几题也是毫无把握。 章元敬感慨了一声学无止尽,做题的时候先挑有把握的,再做稍有印象的,毫无印象的那种就靠猜测,上辈子带来的习惯,不管会不会也不能空着。 等三场都结束的时候,看见外头的天空,章元敬都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整个人都有些眩晕感,他这还算好的,有几个是直接被抬出来的。 看见自家少爷出现,余全飞快的挤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把他背了出去,另一头,章明林已经准备好姜汤,温度适宜,就等着章元敬出来好喝。 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下肚,章元敬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挥了挥手说:“咱们先回客栈吧。” 章明林也余全也不问考的好不好,直接带着人往客栈走,这几天两人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章元敬跟上次似的生病,幸好考试已经结束了,别的不说,至少人没事。 回到客栈,章元敬粗粗的洗漱了一番,吃了一碗热粥就爬上了床,这一睡就特别的沉,中间好几次余全怕他发热,过来摸摸额头探探温度他也没醒过来。 82.画舫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午后, 醒过来的时候,章元敬只觉得身体都有一些软绵绵的, 可见是睡的太饱了一些, 他伸了个懒腰,团着被子坐在那里,脑子里头一片空白。 很快,余全就端着热水走了过来, 笑着说道:“少爷, 您可算醒了,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章元敬被他服侍着洗了脸,又吃了点好消化的东西, 这才懒洋洋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余全将东西收拾了, 又说道,“少爷, 方才孟家来了人,送了帖子, 不过方才您还睡着,小的也不敢打扰了您。” “帖子呢?”章元敬开口问道, 心中有些奇怪孟家怎么会来人, 虽说当初他救了孟嘉义一回, 但那次送来的金锭和玉佩,早就把这份情谊偿还了。再说了, 孟嘉义随口一句话, 还实实在在救了他, 这次又是为何而来? 打开帖子一看,孟嘉义居然约他今日晚上游湖,看时间又快到了,章元敬看了看天色,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于情于理,他都该对这位孟公子说一声谢谢才是。 明湖府之所以被称为明湖,是因为在这一代有一个很著名的人工湖,湖面如镜,能把人的模样照的分分明明,所以才有明湖的称号。 明湖风景历来有明,又处于运河的只要干线上,慢慢的才发展出一个富裕繁荣的明湖城。而比明湖还要著名的,自然是明湖上的游船画舫了,每一个季节都不同的装扮,给明湖增添了不少的风景,让文人学子流连忘返。 章元敬赶到地点时,就瞧见远远的停着一艘画舫,上头雕栏画柱自然不说,更有靡靡之音传出来,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就见船头出来一人,朝着这边点了点头。 画舫慢慢靠岸,船头穿着淡紫色长袍,头顶着青玉冠的可不就是孟大公子,他微微笑着,眼中带着和煦的笑意,眉宇之间却尤有几分郁气在。 章元敬带着余全上了船,拱手说道:“孟公子相邀,某身无长物,区区薄礼,还请勿怪。” 孟嘉义哈哈一笑,忽然伸手拉住他往画舫里头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章公子愿意来,已经是孟某的幸运,我们之间哪里需要讲究这些俗礼。” 说话间,孟嘉义已经携着章元敬进了画舫,这般亲密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让他不自在,这年头讲究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比如他跟李子俊,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但是也少有肢体接触的,实在是文人之间那股子讲究分寸的风气所致。 孟嘉义却像是没发现他的不自在,直接把人带到了画舫之中。只见画舫之内摆着两个桌案,显然孟嘉义今日只邀请了他一个人。 章元敬心中略略吃惊,倒是也没有显露出来,顺着孟嘉义的动作坐了下来。 两人一落座,自然有美貌的侍女上来斟酒端茶,章元敬心中微微不自在,再一看,隔着一道白玉竹帘,后头是三五个歌女,有的手中背着琵琶,有的却抚琴,更有一个端着一节短笛,笑盈盈的朝着外头看来,迎着他的视线捂嘴一笑。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孟嘉义是这么个邀请法,不过想想也是的,这位是明湖府的大少爷,这番的派头才对得上孟家的名头。 这么一想,章元敬倒是淡然处之,只是喝了几杯酒之后,便道:“孟公子,在下不胜酒力,只能陪饮到此了,若是再喝,怕会失态出丑。” 孟嘉义倒是哈哈笑道:“船上只有你我两人,你又何必在意,若是喝醉了,今日便在这里歇息吧,难道还怕我看了去?” 章元敬也跟着笑,摇头说道:“喝酒误事,若是醉了,反倒是不能与公子好好说话了。” 孟嘉义一听,倒是也不再强求,反而说道:“确实是,如此美景,如果喝醉了一觉睡过去也是可惜,不如你我对谈一番,也好听听几位姑娘的妙曲。” 章元敬自然也不反对,不过他自小专心科举,其余琴棋书画,书画略好一些,琴棋不过是略同一二罢了,下着下着就失去了大片江山。 眼看自己胜利在握,孟嘉义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人,只见章元敬斜斜的倚着桌案,一下接着一下,落子的速度也几乎没变,虽然棋艺实在是不精,棋品却堪称一等。 下到最后,章元敬索性笑着说道:“孟公子,在下已无能为力了。” 孟嘉义但笑不语,等将手中的棋子落下之后才忽然说道:“方才有几处,若是能换一个走法的话,这局的胜负还未可知。” 章元敬却不在意的说道:“若是那般就陷入了缠斗,我输也输不痛快,你赢也赢不痛快。” 说到底就是不死硬拖着罢了,章元敬本来也不爱棋艺,可不想为了多几步就在棋盘上纠缠大半天,他笑着一颗一颗把棋子收起来,比起下棋,收棋的时候他倒是更加享受一些。 孟嘉义也一颗一颗拾着棋子,忽而说道:“都说棋品如人品,章老弟平日也定然是个阔朗之人,只是有些时候,即使只有一分机会也不得不相争。” 章元敬笑了笑没有说话,孟嘉义继续捡棋子,眼神复杂多变,也不知道因此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除了棋子发出撞击的清脆声音,就只有那几位姑娘的琴声合奏。 好一会儿,章元敬才开口说道:“三年之前的事情,还没有专程谢过孟公子。” 孟嘉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即使我不提,想必章老弟也是早有准备,我不过是推了一把罢了,再说了,那时候我也是没有十足把握。” 章元敬却道:“若是没有孟兄的那句话,我怕还下不了决心,若是参考了,谁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呢,毕竟……在此,元敬谢谢孟兄了。” 孟嘉义笑了笑,指着对面的人说道:“章老弟客气啦,蛰伏三年,想必此次秋闱之中,必定有章老弟的一席之地,为兄就先恭贺秋闱之喜了。” 章元敬倒是颇为谦虚,摇头说道:“成绩还未出来,在下心中也有几分没底。” 孟嘉义却哈哈一笑,似乎带着几分放纵的意思:“章老弟何必自谦,别的不说,这三年明湖府哪有那么多的新晋学子,若是这一次都不能中,我倒是要怀疑是否不公了。” 话音落下,那头弹琴的姑娘发出蹭的一声,竟是一根弦直接断了。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在他心中,孟嘉义可不是这么肆意的人,且不说成绩还未出来,恭贺这事情是不是妥当,就说三年前刚发生过舞弊大案,这会儿说怀疑不公,那不是自己上赶着找没趣!这可跟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人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章元敬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人,但只见孟嘉义嘴角带着盈盈笑意,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也似乎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孟嘉义倒是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笑着说道:“琴操姑娘,我这朋友第一次来听琴,谁知竟发生了断弦这事儿,你说当不当罚?” 话音刚落,里头的琴操姑娘微微一笑,发出一声铃铛似的笑声,随后她撩开帘子缓缓走了出来,莲步轻轻摇动,带着几分少女的曼妙味道,果然是一个绝色佳人。 琴操又是一笑,亲自倒了一杯酒走到章元敬面前,微微欠身说道:“都是奴家的不是,琴操自饮一杯,公子还请原谅则个。” 说完,果然饮了那杯酒,那双纤细的手指翻转过来,显示酒杯已经空了。不得不说,琴操吴侬软语,又是含笑赔罪,对男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 只可惜对章元敬而言,站在眼前的丫头就是个初中生,或许连小六都还没毕业,上辈子养出来的习惯,他实在是没办法对她产生什么旖旎的心思。 虽然如此,章元敬也不想为难她们,连忙笑道:“姑娘客气了,方才琴音妙趣横生,着实美妙,又何来原谅一说。” 孟嘉义见状,忽然说了一句:“章老弟若是觉得可心,不如让琴操姑娘作陪?” 章元敬一听,连忙推辞道:“你我二人喝喝茶下下棋聊聊天就不错,姑娘既要奏琴,在此反倒是不方便,我们也不好不管不顾的唐突说话啦。” 孟嘉义一听,倒是也没有坚持,琴操自然是听他的,很快就回到了帘子之后,那把断了弦的琴已经换了一把,琴操再次坐下来开始抚琴。 两人也就真的喝茶下棋聊天,等到分别时刻,孟嘉义又是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下了船,章元敬倒是松了口气,虽然跟这位孟嘉义公子相处的时候十分愉快,他是个能时时刻刻注意到别人需要的人,但他却总有几分不自在。 等人走后,孟嘉义却再一次回到船舱之内,方才的和煦散了大半,眼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他扫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的琴操,问道:“此人,你觉得如何?” 琴操摇了摇头,只说道:“待人接物倒是和和气气,没有什么架子,看着奴婢的时候双目清正,并不像是城中那些学子,色中饿鬼一般难以自持。” 孟嘉义点了点头:“这点气度都没有,我也就不带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倒像是对女色一点儿也不上心。” 琴操一听,倒是噗嗤一笑,说道:“就是年轻,说不得还不懂事儿,能知道什么趣味。” 孟嘉义挑了挑眉,反问道:“哦,琴操姑娘这话,倒像是多么得趣似的。” 琴操脸色不变,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公子又何必笑话奴家,我们这样的人,若是不得趣的话,这日子又能怎么过呢?多亏公子垂帘,才不至于跟那些姐妹似的……” 孟嘉义叹了口气,只说道:“何必再说那些,罢了,且再看看吧,若是乡试名次够好,说不定是个合适的,哎,我倒是极喜欢这人的。” 琴操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心底到底是感叹同人不同命,有哥哥到底是好。 83.解元 却说孟嘉义回到家中, 刚洗漱了一番, 就听见门口丫鬟的声音:“小姐,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少爷刚回来,正在里头呢。” 很快门帘被撩开, 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胭脂粉的翠烟衫, 散花水雾百鸟图的百褶裙,身上披着一件淡蓝色的薄纱披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脸上未施粉黛却清新动人,双眸如水, 让人一件忘俗。 与她一比,原本还算眉清目秀灵气动人的几个丫鬟都成了沾了水的黄泥巴,一点儿也翻不起波浪来。看见来人,孟嘉义眼中带上了几分柔和:“茵茵,你怎么来了?” 孟文茵瞪了一眼亲哥哥,说道:“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你今日又出去吃了酒。” 孟嘉义带着几分无奈,摊了摊手说道:“不过是小酌了几杯,哪里犯得着让你兴师动众的, 快坐下来歇一歇吧, 正好, 我也有事要对你说。” 孟文茵却不听,让人端了醒酒汤过来,亲手给他灌了下去,这才说道:“好啦,说吧。” 孟嘉义眼中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看了看慢慢长成,日渐美貌的妹妹,他心中不是没有自豪的,只是一想到盘踞内宅,笼络住他们亲生父亲的继母和继奶奶,他的心底难免有些阴沉,就像是阴冷的冬日,积雪总不能彻底化开。 孟文茵见他不说话,撅了撅嘴巴说道:“哥,怎么今日又去喝酒了,回头传出话来,外头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到时候你的婚事” 孟嘉义一听她倒是开始担心自己,笑了笑说道:“我的婚事,左右是爷爷说了算,就算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了,那些名声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你我心里还不知吗。” 孟文茵抿了抿嘴角,低着头不说话了。与孟嘉义不同,她自幼丧母,其实是在继母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说心底也有几分介意,倒并不像孟嘉义那般,对继母恨之入骨。 如今年纪大了,孟文茵更是知道自己的婚事怕是捏在继母的手中,平时对她不得不应付几分,相比起哥哥来,她跟继母的关系看似还算融洽,当然,那只是表面而已。 看她这般,孟嘉义难免心疼起来,他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茵茵,你且放心,你的婚事我绝不会让那个人插手,我的妹妹,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得舒心的过一辈子。” 孟文茵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朝着哥哥看去,柳眉微微皱起,“哥,你别乱来。” 孟嘉义倒是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吧,有看好的,我就直接跟爷爷提,想必爷爷定然会答应的,他答应了,事情便能成。” 孟文茵脸颊微微泛红,心底也活络起来,比起继母,她自然更加相信哥哥一些,一时之间心中有些期待,却瞪了一眼孟嘉义,扭身走了。 章元敬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了别人相看的对象,不得不说,孟嘉义会相看起他来,也是因为前一次舞弊大案,明湖一带年轻学子折损的太厉害了,矮子里面拔高个。 他慢悠悠的回到客栈,从这一日起,就像是被踩中了机关似得,从这一日开始,学子们纷纷走出房门,或者相互应酬,或者焦急等待,一时之间明湖再一次热闹起来。 章元敬也随大流的走出房门,倒是也认识了同一个客栈的几个学子,在这家客栈里头,他算是年级最小的,其他人不知道他底细,多以为他是来碰碰运气,对他倒是十分和善。 其中有一个考生须发尽白,看着都快花甲之年了,却还是个老秀才,据说他当年也是不到弱冠就考中了秀才,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谁知道随后一考三十年,愣是没中举人。 科举的残酷可见一斑,这年头的读书人少有会变通的,多是靠着家中供养,能抄抄书写写信谋几个银钱都算好的。若是考的中举人,那自然还好,若是一辈子考不中,一次次赶考的花销都能拖累死一个家庭。 那老秀才看着章元敬,大概是想起自己当年的风光来,长吁短叹的说道:“可怜我当年中了秀才,便以为自己天资卓越,硬生生荒废了时光,如今年纪大了,就算是再用功,那也是事倍功半,哎,到老到老,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 章元敬也跟着感慨了一声,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老人,若是一次次考不中,他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何必在一条路上闷死。 那老秀才却像是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把茶水当酒水一杯一杯的灌下去,说到最后几乎是热泪盈眶了,他其实何尝不知道自己怕是此生无望了,只是到底不甘心。 这一日榜单即将颁出,原本热闹的客栈气氛也怪异起来,有些人看似镇定如常,却连茶水冰凉了都不知道,有些人心急如焚,隔一会儿就得喊一声,怎么还没来。 相比起来,章元敬倒像是个异类,他也紧张,却该吃吃该喝喝,心态好的不得了。 有时候章元敬也会自我嘲笑,上辈子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一颗风吹雨打历经沧桑,最后被现实的社会磨得坚硬如铁的心。 他镇定,章明林和余全却镇定不了啊,章明林一大早就赶出去了,对于抢着看榜单这事儿,他觉得从来不嫌烦,直接把余全推到了后头。 余全没能抢到这个差使也不气馁,一大早起来就忙前忙后的,甚至还意图给章元敬换上那件朱红色的外衣,美其名曰:“老夫人都说了,穿着这件衣裳兆头好。” 章元敬坚决拒绝把自己包的红彤彤的,尤其是那件红色的衣裳上头还绣着大多大多的牡丹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新郎官专属。 虽然拒绝了红衣裳,但章元敬却没能拒绝余全千辛万苦抢回来的定胜糕,及第粥,余全这小子也不知道捣鼓了多久,几乎把好兆头的吃食都买了回来,也难为他能找到那么多的种类。章元敬一边吃着,一边有一种又回到了老家,被姜氏盯着喝姜汤的感觉。 等皇榜出来的时候,一群看榜的人一下子往前挤,如果不是衙门的权威在,恐怕放榜的地方都得给他们挤破了,随着一个个名字被贴出来,人群中欢呼的声音也一次次响起。 章明林人高马大的,又是正值壮年,这会儿可着劲的往前挤,生怕自己比别人晚了一秒看见榜单似得,恨不得生出一双千里眼,一对顺风耳。 常年劳作锻炼,还是让章明林占据了优势,至少那些四肢不勤的书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忽然,一股大力从旁边传来,章明林抬头一看,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小厮,这会儿也可着劲往里头挤,两人迅速达成了联盟,合力将后头的人拦在外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合力之下,果然没有人能冲破他们的封锁,把他们再挤到后头去,章明林微微松了口气,实在是这会儿大家的战斗力惊人,都不好对付。 谁知道没等他歇一歇力,那虎背熊腰的小厮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一边喊着少爷中了,一边就挤了出去,连个眼角没分给章明林。 章明林吃了一惊,一个不注意就被挤到了后头,心中后悔不跌,却升起一股子坚持,可着劲抬着下巴,就指望看到章元敬的名字。 偏偏榜单就跟他作对似得,贴一张上头没有,贴第二张上头还是没有,幸好章明林有过经验,一边安慰自己越到后头名头越好,一边继续仰着脖子使劲看。 随着一个个报信的人跑回来,这家原本僻静的小客栈几乎成了情景剧场,那些得了名次的,自然一个个喜不自禁,身边的人或是恭喜,或是嫉妒,人间百态一日尽显。 等到最后第二张榜单也出来的时候,那老秀才忽然再难自禁,大哭起来。 章元敬正巧坐在那一桌上,被他的大声啼哭吓了一跳,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生怕老爷子有个不好,连忙安慰道:“老先生,先别哭,榜单还没报完呢。” 老秀才却哭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这次铁定又是中不了了。后生啊,你可得记住教训,年轻时候不能中,以后也就断了这个心思,别像我,为难了自己一辈子,也为难了身边的人一辈子,再无脸面去见家乡父老乡亲。” 章元敬听着,还真怕这位老爷子想不开,便说道:“就算是成不了举人,您也是秀才,多少人考了一辈子,临死还是个童生呢,比起那些人,您已经了不得了。” 大概人都需要比自己更惨的事情来自我安慰,一听这话,老秀才倒是擦了擦眼泪,说道:“也是,好歹我还能免了家里头的徭役,隔壁那家伙一辈子就是个童生,我都看不起他。” 章元敬笑了笑,好歹把他给劝住了,正是这时,外头一人衣冠不整的跑了进来,这并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大早看完榜回来的,几乎都是这幅尊容。 引起注意的是这人笑容满面,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头名,平安你考中了头名,解元!” 84.杏花筵 中了解元自然是好事儿,但章元敬还没来得及高兴, 只看见身边的老秀才猛地站起身来, 口中发出赫赫声响, 下一刻眼睛一翻,直接就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碰的一声。 章元敬心中一惊, 哪里还顾得了高兴, 连忙蹲下去想把人扶起来, 店家虽也高兴, 但估计也怕出人命, 忙不迭的过来收拾残局,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老秀才抬到了屋子里头。 老秀才也会命大, 狠狠的砸了一下,脑后面都起了大包, 大夫过来一看倒是没啥事儿,就是收到的刺激大了一些, 多养几天就成了。 章元敬这才松了口气,若是因为他中了解元,就导致身边的老秀才刺激过度而死,心中总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 如此,他帮着付了诊费, 也就没有再多理会。 估计老秀才要是醒过来, 恐怕也是不希望看见他在面前的, 毕竟谁喜欢一个现实的例子一直打击自己呢。章元敬吩咐余全帮着照看几日,自己也就不往前凑了。 回到自己房间,章明林的喜悦就再也掩饰不住了,举人和秀才,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啊,成了举人,再不济也能混一个小官吏当当,民间都说穷秀才富举人,可见一斑。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要在侄子面前保持稳重,章明林恨不得蹦几下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之情,看着章元敬回来,章明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几乎是含泪说道:“元敬,你中了解元,是解元,叔没看错,真的是解元。” 章元敬没来到他会这么激动,笑了笑说道:“林二叔,多谢您一路上的照顾,如果没有您的话,我怕也不能顺顺利利的中举。” 章明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擦了擦眼泪,却说道:“我也就能帮你打打杂,哎,看见你出息,我也就放心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多少年了,我们章家终于又出了个举人,还是解元,这可比老三叔牛气多了。” 章明林口中的老三叔就是章元敬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祠堂里头见过的举人,如今他年纪越发大了,除了大事儿一般不出门。 章家族内其实不大喜欢这位举人,主要是他吃着章家的供奉,却没为章家做什么事情,如果不是有一个举人的身份在,恐怕也不能一直高高在上。 眼看章明林老泪盈眶,章元敬心中也有几分怅然,他这一路走来还算是顺风顺水,最艰险的一次也就是舞弊大案,但其中艰苦之后自己知道。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之中,耐得住苦,受得住累,忍得了寂寞,扛得住压力,最后才能一举成名,而现在,他也不过是走了一半的路。 解元的名头一出来,前来拜访的人就更多了,尤其是店家大手一挥,直接给免掉了一个月的住宿钱,只要章元敬能留下一副墨宝,让他们粘粘喜气。 这种小便宜章元敬自然不会占,墨宝倒是无妨,但住宿钱还是得给,免得落下一个贪图小利的名声,到时候因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污了名声。 按理来说,秋闱之后,明湖府的知府应该会举办一场盛宴,虽然不如鹿鸣宴那么出名,也算是秋闱之后的一场盛事。毕竟举人已经算是踏入官绅阶层,作为知府拉拢一番,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坏处,就像是当年县试之后,那场宴会一样。 但是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不是被上一次的舞弊大案吓坏了,提也不提这个宴会,显然是要跟这些学子们划清界限。 且不说这位大人是真胆小还是嫌麻烦,反正举人们的盛宴是没有了,不少人心中暗暗腹诽,尤其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举人的,这还不能出风头了。 章元敬倒是不在意,说到底这种宴会,也都是知府大人的一种招揽方式罢了,结一个善缘,将来若是有哪一个青云直上了,也能拉上关系。 当然,这种几率是十分低的,从知府大人直截了当的废除了宴会的习俗就能看出来,人家压根没把这一群的举人放在眼中。 既然没有宴会,章元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乡,心里头倒是有些高兴,“给家里头带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余全检查了一番,回道:“都放好了,给小姐姑爷表少爷的也都装好了。” 章明林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道:“我们家元敬就是有孝心,那些个考生,有几个回家的时候还惦记着给家里人带东西的。” 章元敬笑了笑,他也是带习惯了,再说了,其实也不费什么事情,相比起来,对他体贴入微的家人付出才更多,只是古代人对读书人尤其宽容罢了。 都收拾好打算回去了,却有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厮上门来送帖子,章元敬收下一看,倒是微微皱眉,竟是孟家送过来的。 “孟家的帖子,邀请此次中举的举人去杏园赴宴。”赴宴不奇怪,奇怪的是孟家在此之前从未做过这样子的事情,更别说这帖子还是以孟老爷子的名义下的。 章明林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倒是说道:“元敬,确实是孟老爷子下了帖子,邀请大家一块儿去杏园赏景,听说是办了一个菊花宴,你说会不会是那位老爷子觉得知府大人直接免了菊花宴不大好,所以才自己出了头?” 章元敬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性太小了,孟老爷子什么人,怎么会无端端的冒这个头,再说了,这对孟家又有什么好处? 无论如何,地头蛇孟家发了帖子,章元敬也是不能不去的,于是只能放下收拾好的行礼,跟店家打了招呼,这才带着余全过去赴宴。 杏园虽然叫杏园,但其实跟杏花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地方据说是孟老爷子年轻时候盖的别院,甚至是招待过当今的,院子里头奇景无数,可算是明湖府第一的园子。 以前杏园也是会友的好地方,但随着孟老爷子退下来,杏园也慢慢落寞下来,只是偶尔孟家人还会在此招待亲朋好友罢了。 既然借了菊花宴的名头,刚进门的时候,章元敬便看见一朵朵金灿灿的黄菊,这种菊花最为常见,但要养的这般出色也不容易,但孟家显然只是把它当做了垫底的。 再往里头走,各色的名菊层出不穷,章元敬上辈子也是逛过花展的,这会儿也是目不暇接,只觉得长了见识,对孟家的底蕴更是感叹了一番。 领路的小厮十分机灵,见章元敬似乎对菊花有些兴趣,便压低声音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一边走一边说,竟是不带喘气的,恐怕在此之前没少练过。 章元敬听得入神,到了宴会厅又是一惊,原来厅中竟是放着一盆墨菊,要知道墨菊难得,要想要把颜色养的这么纯粹,细心不够,还得要运气。 古代的许多东西,放到现代其实大大贬值,贬值的原因正是因为,在古老的年代,没有机械的时候,这些东西的开采,养育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就如眼前的墨菊,可不是哪一个花农,在家随随便便的养养就能弄出来的。 不只是章元敬,厅中许多举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不争春色不争芳,不媚时欢作紫黄。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风舞罢斗寒霜的墨菊,眼中都是难以掩饰的惊叹之色。 但是很快的,在场的举子就顾不得眼前的墨菊了,因为在孟嘉义的搀扶下,一个老人慢慢的走了出来,他一头华发,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小觑。 这个人就是孟老太爷,历经两朝,至今依旧担着太师之名的孟太师。章元敬也没有料到,这位老爷子居然会亲自露面,虽然帖子是以老太爷的名义下的,但来的人恐怕都觉得,主持宴会的人恐怕是孟家的大少爷孟嘉义,毕竟老爷子高寿八十,已经不太出现在人前了。 所有人都收敛起自己的随意来,脸上满是恭敬,对小小的举人而言,太师实在是了不得的人,将来他们之中的人,即使入朝围观,恐怕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章元敬也是如此,尤其是孟老爷子年纪虽大,眼神还是一样的锐利,更有一种岁月沉淀过的深意,似乎一眼看过来,能把人看穿了似得。 孟嘉义扶着老爷子坐了下来,朝着章元敬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章元敬回敬了一个点头,两人十分自然的对视了一下。 举子之间的宴席,就是孟家举办的也无外乎是那几样,一首首菊花诗抛了出来,孟老爷子却一直不置可否,看起来似乎对举子们并不感兴趣。 章元敬心中觉得奇怪,若是真不觉得如何的话,孟家何必办这一场宴会? 但是一直到现在,这宴会看起来就是寻常,美酒佳肴,好景诗词一样不缺,孟家人看起来十分和气,孟嘉义更是与举子们频频交谈,言语之间风采斐然,倒是让一开始对他颇有微词的举子们心生佩服。 坐了一会儿,眼看着孟老爷子体力不支,已经被下人们扶走休息,举子们倒是放松了一些,一个个与孟嘉义谈笑风生,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意思。 章元敬作为解元,自然受到了重点关照,敬酒不说,最让他头疼的是敬诗,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真叫一个绞尽脑汁,只觉得一辈子的诗才都用尽了。 85.媒人 从孟家赴宴回来, 章元敬还是想不通那位老爷子为何要出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孟老爷子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过长了一些。 不过一直到宴会结束,孟老爷子既没有夸赞也没有责难,章元敬倒是把这种感觉抛到了脑后, 毕竟他是解元, 孟老爷子就算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 秋闱的名次既然已出,章元敬也就没在明湖府多耽搁, 他还急着回家一趟,也好交代一声,然后也好安心再上进赶考。 要知道大兴王朝的春闱就在乡试的次年三月, 算起来统共也就半年时间,加上青州距离京城可不算近, 虽然水路通畅, 但也得走差不多一个月才能抵达。 若说上一次中秀才,仅仅是章家的喜事儿, 这次章元敬中了举人, 倒像是全族的喜事儿了, 还没下船, 章元敬就看见岸上有一群人, 其中打头的可不就是年纪颇大的族长。 眼看着一张张笑成了麻花的脸, 章元敬只觉得头皮发麻, 深深一揖, 开口说道:“族长爷爷, 怎么劳动您在这边候着,这不是折煞晚辈吗?” 族长连忙把他扶起来,这会儿怎么看眼前的孩子怎么好,心中越发觉得当年自己明智,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力排众议资助他们孤儿寡母的,可不就是出息了。 虽如今还是个举人,但是章元敬年轻啊,年年去考的话,就算运气不好,考个十次八次也能把进士考下来吧,真要是考中了,他们族里头就出了第一个当官人了。 心中感慨万千,族长激动的笑道:“怎么会怎么会,哈哈哈,元敬中了解元,吾在家等着也是激动难安,还不如在这边等等,果然,你是个有孝心的,可不就迅速回来了。” 章元敬笑了笑,看了看他身后的人,连忙说道:“族长爷爷,我们是不是先回家,再说这些,我想各位叔叔伯伯恐怕也累了。” 族长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拉着他的手不放,一边说道:“是是是,这会儿得回家开祠堂,祭祖,这可是章家一等一的大事儿,可不能马虎了。” 章元敬连忙劝阻,谁知不仅族长,就是章明林也十分赞同这事儿,一群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簇拥着新鲜出炉的解元郎去了,兴致高的很。 等闹腾完毕终于回到章家,日头都已经落到了山后头,章元敬只觉得比科考还累,古代人的祭祀重要性远不是现代可比的,光是念祝词就得花费大力气。 看见紧闭的大门,章元敬心中感慨了一声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明明祖母,母亲是他最亲近的人,但这种祭祀的大活动,她们却因为性别而被排除在外。 带着一丝丝怅然,章元敬正要打开门进去,却见大门猛地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孔露了出来,没等他说话,那人就朝内飞奔而去,口中喊道:“老太太,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 下一刻,只见姜氏满面红光,健步如飞的出现在章元敬面前,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慈爱,一副恨不得把他搂进怀中喊心肝宝贝的样子。 看见至亲,章元敬心底也有些许发酸,这种感觉比方才祭祀先祖的时候更要强烈,他退后一步,直接跪了下来:“祖母,平安不负所望。” 姜氏却一把拉住他,怎么都不让他跪下去,原本喜悦的样子填了一丝泪意:“好好好,从小到大,乖孙从未让我失望过,章家的祖坟可算是冒了青烟。” 扶起孙子,大概是想到自己艰辛的大半辈子,幼年颠沛流离,青年守寡晚年丧子,姜氏觉得前半辈子吃的苦头,或许就攒着这会儿的好运道呢。 试问整一个青州县,又有几个老太太能有她这般的福气呢,从此之后,她就是举人的祖母了,说不定到了明年,还能成为进士,成为大官的祖母。 心中百转千回,姜氏紧紧握着孙子的手,一时之间也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头千好百好的,欢喜的不知道愁滋味。 孙氏倒是略好一些,只是看着章元敬的眼神也满是慈爱,一边扶着老太太说道:“娘,咱们先进去吧,平安忙了一天,这会儿也该累了。” 姜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又拉着章元敬往里头走,难得还好声好气的对孙氏说了一句:“你不错,为我们章家生了个好儿子。” 不说这话是不是把孙氏当外人,反正孙氏听了倒是极为高兴的,大概是姜氏少有给她好脸的,偶尔说一声软话,她反倒是觉得不得了。 进了屋子,先让章元敬吃了饭喘了口气,姜氏又开始旧事重提,打算办他个十天八天的流水席,势必让整一个青州都知道,他们章家出了个举人老爷。 哼,隔壁的孙秀才算什么,考了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跟她家乖孙比都不能比。 章元敬连忙给拦下了,无奈说道:“奶,我在家待不了多久,很快就得启程上京,这段时间你还不准我在家陪陪你,再说了,流水席人来人往的,吃的也乱,万一我吃坏了肚子,错过了明年的会试,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姜氏听了,连忙说道:“也是,要办酒席的话,放到明年也是可以的。” 这话里头的意思,倒像是觉得章元敬上进赶考就能考中进士似得,不过章元敬也没有坏她的兴头,笑着答应下来,若是真的能中,庆祝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章元敬打算在家待半个月就启程,那时候天气还未入冬,上京不算太冷,若是真到了冬天,北方的运河结了冰,到时候难免有些不方便。 得知孙子马上又要走,姜氏倒是舍不得起来,一会儿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一会儿又觉得已经是举人了,其实不再考下去也没什么。 别人的应酬可以不去,但李家却是不能漏下的,回到青州的第二日,章元敬就登门拜访,李家显然也早就得到了消息,难得下人们看着也是喜气洋洋的。 李家这几年实在是不太好,家里头就没有出一件好事儿,连带着下人们气色也不大成,章元敬好歹是李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这会儿考中了举人,李家自然也高兴。 再次来到李老先生的床前,章元敬也是百感交集,看着李老先生欣慰的眼神,他哽声说道:“老师,弟子没有辜负你的教导,已然中了举人。” 李玉山笑了笑,拍着他的手说道:“老师知道,你惯来都是不错的。”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说道:“弟子不日即将启程前往京城,若能得中,定会为师兄周旋。虽不知要耗费多少岁月,但弟子心中定会铭记。” 章元敬内心明白的很,即使他中了进士当了官,舞弊大案而不是想翻就能翻的,但一旦入朝为官,他就有了机会,功夫不怕有心人,总有一日能让李子俊平安归来。 李玉山也曾入过官场,自然也知道这个,听了只是笑着拍着他的手,说道:“老师心中明白,平安,你且记得,一朝得中,明哲保身才是为官之道,至于你师兄,若是能救,那就多谢你,若是不能,老师也不会怪你。” 短短月余不见,床上的李玉山似乎又苍老了许多,经年累月的卧床不起到底是对这个老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即使章氏照顾的再精心,曾经一家之主的李玉山,心底恐怕也是不能容忍自己如同废人一般的活着。 章元敬握紧老师的手,低声说道:“老师,圣上的年级已经大了,师兄却还年轻,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呢,您得好好养着身体,若是师兄回来,还得指望您宽慰他。” 李玉山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升起一股子的希望来,他何尝不想念远在关山的嫡亲孙子,那可是他一手带大,一字一句慢慢教导出来的,属于李家的希望啊。 说了一会儿,眼看李玉山似乎有些倦了,章元敬握了握他的手,说道:“老师,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您。” 李玉山却忽然拉住他,问了一句:“元敬,你可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章元敬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自己才十六岁,还是个未成年呢,不过在这个年代,女孩子一般十三四岁就会定亲,十六七岁就得出嫁,南方普遍比北方出嫁还要早一些。 就是男人,在年纪上头宽裕一些,但一般十五六岁也就定亲了,十八岁当爹的大把大把。 李玉山见他这般就知道了,这孩子怕是从未想过,不过也是正常,这孩子从小就比人家开窍的晚,那时候他还想把孙女嫁过去,谁知道这小子愣头愣脑的,直说把子琳当做亲姐姐,有把人家俏丽可人的姑娘都当了姐姐的吗? 章家那边都是女人,这事儿不会不上心,听说这孩子中了秀才之后,上门的人就多了,不过姜氏那老太太有些智慧,也知道待价而沽的道理,没有给亲孙子随随便便的定了亲。 李玉山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没想过,不如现在想一想。” 他的这番话倒是好心好意,毕竟当年李子俊会牵扯进舞弊大案,说到底是因为他的身份,妻子是徐进的亲孙女,因此被人指摘与那两人交往过密,但谁都没有实质的证据。 就李玉山看来,自家孙子实在是没有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被闲置。 “今上年纪大了,太子却还是未定,虽说如今九皇子如日中天,但到底是不长不嫡,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党派纷乱,怕也不比前几年好到哪里去。”李玉山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时下兴榜下捉婿,但谁知道捉走你的是谁呢,到时候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是得罪人。” 章元敬也是皱了皱眉,榜下捉婿其实也是有讲究的,不会胡乱的捉人,毕竟真要是拿住一个家中已经定亲,或者是已然成亲的,那不是闹了大笑话吗? 不过上进赶考的学子,递上去的名册上会有详细的履历,那是经过一层一层审核,确认无误的,所以隐瞒家乡有妻,到了京城再去骗婚,那种陈世美的案子很难发生,除非到了混乱的年代,监察失力才会如此。 但若是身上并无婚约,偏偏还年轻俊美,外加榜上有名的,那么被榜下捉婿的可能性就很大,民间也大多把这事儿当成一件美事儿来看待。 章元敬自问相貌还过得去,被李玉山这么一说,倒是真有几分担心:“不如我回家问问?” 这年头姑娘都关在深宅大院里头,就算小户人家有出来走动的,他这些年忙着读书,也是没什么印象,这事儿估计还得家里头的女人出马。 李玉山笑了笑,忽而说道:“若是没有中意的,不如我来做个媒,如何?” 86.秦晋之好 章元敬心中有些吃惊, 自从小时候,李玉山曾经露出几分想要招他为孙女婿的意思,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成之后,这位老师就鲜少对他的私事儿插话。 李玉山并不是那种喜欢拉媒保纤的人,这会儿会提起, 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章元敬问道:“老师想提的是哪家?之前倒是从未听你提过。” 李玉山笑了笑,说道:“说起来,这个人还算是我的恩师,当年若不是他的照顾,我怕也不能平平安安的退下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关系也就淡了。” 章元敬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是心中还有许多的不确定,只看着老师。 李玉山见他反应过来,又说道:“这媒人,也不是我想当就能当的, 定是你这次表现出色, 这才入了孟家的眼, 恩师亲自让人带话过来,若你有意, 便可去孟家提亲。” 章元敬心头一跳, 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明湖府的那个孟家吗?” 李玉山笑了笑, 说道:“除了这个孟家,还有哪一个能在明湖一带自称孟家呢?” 章元敬心中恍然,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菊花宴,大约猜到那该是孟家为了选婿而特意举办的,只是不知为何孟家要在年轻学子里头挑选,论门第的话,他们可远远不如。 章元敬心中有疑问,在李玉山面前也就没有掩饰,直截了当的问道:“老师,孟家在明湖府都是一等一的人家,而章家在青州都不一定能排的上号,我还是那句话,齐大非偶,虽不知孟家为何能看得上我,但将来怕是婚姻不谐。” 李玉山一听,倒是摇头说道:“孟家,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孟家了,恩师退隐多年,孟家三代不入朝,眼看着就要垮下去了,若是把女儿嫁进高门,将来生活不一定舒坦,故而选择能力出色的学生,也不奇怪。” 见章元敬还是十分犹豫,李玉山继续说道:“恩师提的,是他嫡亲的孙女,乃是孟家子原配发妻所出,当年我告老还乡,路过明湖的时候曾见过这孩子一面,别的不说,确实是才貌无双,听说在学识上也得恩师的真传。” 章元敬还是有些不确定,问道:“既是高门贵女,怎么适应得了小门小户的生活。” 门当户对可不是空口白牙的说说,两个完全不同背景的人,即使是因为爱情结合,哪里挡得住日子的磋磨,试想一下,一个只爱风花雪月,悠闲无比,一个却满眼睛的俗事儿,相互都看不顺眼,那日子还能好到哪里去。 李玉山倒是完全不在意这点,笑道:“将来你若是平步青云,怎么能说是小门小户,再有一个,孟老家的孙女,你若是结了亲,也是一大助力。孟老虽然退隐已久,但就是当今圣上,对他也会看顾几分,更别说其他人了,必定是要给他三分颜面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娶了孟家的女儿,就等于娶了一道护身符啊。孟老当年急流勇退,甚至压制子孙后代不入朝,虽说也是为了避免皇帝的猜忌,但正是因为他这种手段,皇帝才会对孟家看顾几分,不然孟家朝中无人,在明湖府高人一等的地位是怎么来的。 如今时过境迁,皇帝当年忌惮的孟家已经消失,而存留下来的,是让皇帝顾念三分的太师。章元敬若是成了孟家的孙女婿,不说平步青云吧,至少皇帝不会一怒之下斩杀了。 章元敬也反应了过来,确实,娶了孟家女的好处是巨大的,但他还是说道:“婚姻大事,说到底还是得夫妇相合,若是面和心不和的话,这么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李玉山不太能明白徒弟的坚持,不过还是劝道:“平安,你年纪也大了,婚事迟早都得定下来,不是孟家姑娘,也会是王家姑娘,孙家姑娘,说到底都是陌生女子,你怎么就知道孟家姑娘不合心意,又如何确定将来的妻子合心呢?” 章元敬微微一震,是的,这确实是个难言的话题,这年头可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不可心的,除非闹到了天大的地步才会休妻或者和离,但这种事情对女性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像是李子琳这般,被休回家之后还能安然住着的是少数,大部分下场凄凉。 他确实是无法确定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未来的婚姻生活如何,这么一想,章元敬反倒是排斥起来,总觉得成亲跟碰运气似得。 李玉山继续说道:“男儿在世,不可儿女情长,若是妻子不合心意,到时候你纳妾也无妨,只是不可宠妾灭妻,弄出庶长子来,伤了两家的和气。” 章元敬听完囧囧,其实这也是如今许多士大夫的心思,妻子和妾氏的用处截然不同,在他们心中,恐怕给了妻子体面,其他大面子过得去就成了。 章元敬上辈子也没结婚,但他实在也没有后宫三千的心思,若是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更加好,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孟家,是孟太师的意思,还是孟家大少爷的意思?” 李玉山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自然是他们两人合计的意思,孟大少爷,孟家大小姐,乃是一母同胞,恐怕他并不放心亲妹妹的婚事让继母主持吧。” 章元敬大概懂了,恐怕孟家大少爷为了这位妹妹费了不少心思,那次画舫之约,恐怕也是带着几分试探,章元敬自己是个姐控,对此倒是也并不反感。 比起一个心机深沉,满肚子阴谋算计的孟家大少爷,这个为了妹妹竭尽所能的公子哥显然更加可爱一些。章元敬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孟嘉义,但如今知道他为了妹妹很花心思,反倒是觉得亲近一些,甚至有一种这个人即使阴沉,也坏不到哪里去的感觉。 李玉山见他有所心动,继续说道:“孟家的意思,在你进京之前,两家可以下了小定,等你高中归来,到时候再大定,趁着归乡之期把婚事办了。” 凡是中了进士的,到时候会有一个回乡假,这个假从三个月到一年不等,像是青州这么距离远的,至少也得有半年,算算时间确实是宽裕。 按李玉山的说法,除了不知道这位孟姑娘为人如何,以后能不能合拍,这桩婚事似乎真的百利而无一害,就是章元敬也有几分心动起来。 再有一个,孟嘉义的为人处世,容貌体态他是见过的,想必作为亲妹妹,孟姑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作为一个男人,章元敬虽不好色,但未来妻子若是长得美,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想了想,章元敬还是没有答应下来,只说道:“婚姻大事,老师,请容我回去禀告祖母和母亲,再定商议。” 听了这话,李玉山倒是笑道:“去吧去吧,你祖母定是会答应的。” 李玉山跟章家那位老人也算熟悉,自然知道姜氏的秉性,这种对孙儿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她肯定会一口答应下来,至于孙氏,李玉山觉得她的意见并不能做主。 正如李玉山猜测的,章元敬回家把这事儿一提,姜氏拍着手就说道:“平安,这可是一桩好亲事啊,哎,李老先生到底是顾念你,帮你寻了这么好的人家。” 章元敬没料到姜氏一口就答应下来,愣了一下,说道:“齐大非偶,奶奶,万一那位孟小姐性子不大好呢,若是跟你们合不来呢?” 姜氏却道:“我跟你娘还合不来呢,这么多年不也过下来了,再说了,她嫁进章家就是章家的人了,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不合适,更别说孟家是什么人家,至少家教肯定是好的。” 章元敬心中无奈,在他看来,自家奶奶和亲娘简直是太合拍了,一个强势的很,家里家外都要做主,一个万事不管,反正自己日子过得好就成,谁知在姜氏的眼中,她们俩竟然是不合拍的。章元敬哪里知道,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姜氏跟孙氏简直就是上辈子的仇人。 胡思乱想了一阵,章元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了一句:“我就是有点担心。” 旁边的孙氏也紧跟着说了一句:“娘,孟家小姐就是千般万般的好,万一她仗着家室不俗,到时候给咱家平安甩脸子怎么办,平安可受不了那种委屈。” 姜氏直接唾了她一口,骂道:“蠢货,她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了,若是个聪明的,便知道要笼络男人,要是个蠢的,咱孙子还糊弄不住她?” 得,这位已经把退路都想好了,眼看越说越不像话,章元敬连忙说道:“奶奶,娘,你们就不能往好处想一想,这都什么啊。” 姜氏也不管脸色难看的媳妇,直接说道:“这桩婚事我应了,明日就去同你老师说,平安,那就等着娶媳妇吧。” 姜氏说着,露出大大的笑容来,天知道为了孙子的婚事,她都要生出心病来了。 青州地界小啊,眼看着孙子一日日腾飞,她哪里看得上街坊邻里,只觉得那些个姑娘家太小家子气,娶进门将来会妨碍到孙子的前程。 但若是去京城娶的话,遇上个徐家那样子的,岂不是更加糟心。眼看着孙子一日日大起来,姜氏也是心焦的很,幸好,碰上了这种好事儿。 在姜氏看来,孟家姑娘就是有些不好,也是无碍的,娶妻娶贤,孟老爷子好歹也是太师,他家的孙女教养上难道能坏了去? 再有一个,孟家就在明湖府,距离青州不算远,孟家又是个大家族,正合适他们家这种势单力薄的,有事情舅家都能相帮,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87.小定 章元敬还未做好娶妻生子的思想准备, 姜氏却已经乐颠颠的准备起来, 虽说只是小定,但定亲也不能马虎了不是,尤其亲家还是明湖府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不过章家的情况摆在这儿,太珍贵的肯定是拿不出来,家里头最值钱的还是孟嘉义送的那一对流云百福的暖玉玉佩, 但这对玉佩原本就是孟家的, 将来赠给孟家小姐倒是无妨,这会儿拿出来当定亲的礼却是不大妥当。 姜氏急的心中冒火,孟家的意思是要在章元敬上进赶考之前先把婚事定下来, 那就得在一个月内下定,这时间可不是一般的赶。 虽然章元敬的婚事她早有所准备, 但结亲的人家不同,重视的程度自然也得不一样。 章元敬倒是想得开, 反倒是劝道:“祖母,孟家对我们家的情况肯定一清二楚,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尽心尽力就是了,若是孟家在意这个,也不会主动提起亲事了。” 他们家即使倾家荡产, 拿出来的东西孟家怕还是看不上眼,与其吃力不讨好, 还不如平常心对待, 左右他们尽了心, 使了力气,心意也就够了。 姜氏却不听,还说道:“就算如此,咱们给的东西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岂不是被人看轻。” 另一头的李玉山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老人家就让人送了一份厚礼过来,打开一看,里头一对富贵海棠玉佩,成色比孟家送来的也不差了。 姜氏一见,眼睛就是一亮,对着章元敬说道:“李老先生可算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章元敬也心生感激,想着老师恐怕没少为了自己的婚事操心,原本心底还有的几分排斥倒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未来的向往之情。 虽说这婚事是孟家那边先提起,但到了定亲的阶段,无论如何都得男方主动一些,所以在准备好定亲礼之后,章元敬就带着姜氏和孙氏一起到了明湖府。 婚姻大事,长辈是必定要露面的,章家族长倒是有心走一趟,但姜氏哪能答应,一句话就把人打回去了:“我身子骨好着呢,怎么就不能去明湖了?” 也幸亏青州和明湖府离得近,水路也通畅,不然谁能放心姜氏出远门呢。偏偏姜氏自己不当一回事儿,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拉着章元敬说道:“你奶奶我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走南闯北的,别说明湖府,再远的我也去过,放心,稳当着呢。” 她倒是稳当了,但孙氏却不成,上了船就有些晕乎,只觉得头晕目眩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姜氏一边笑话她这也算是水乡人,一边骂骂咧咧的给她喂了偏方。 偏方倒是有用,孙氏吃了就躺下了,一路就睡到了明湖,起来的时候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但休息了一日便恢复了,就是没恢复,估计为了儿子她也得强打起精神来。 等终于走进孟家的门,看见那些雕梁画栋,姜氏和孙氏的眼中挡不住的惊羡。因为章元敬的关系,他们与李家也是常有来往的,但李家可没有这般的气派。 相比之下,章元敬反倒是镇定下来,大概是上辈子看过更精美的园林建筑,这会儿看的更多的反倒是孟家的人情,别的不说,带路的丫鬟小厮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 孟家必定有一位十分能干,且完全控制住内宅的主母,章元敬心中暗暗想着,不然的话这些下人们不会如此的规矩,甚至带着一种严苛的谨慎。 只可惜这位主母是未来媳妇的继母,看孟嘉义的态度,双方的关系恐怕还不太融洽,再想到与孟嘉义相遇的情况,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 “章老弟。”一声不是热情的招呼响起,章元敬抬头一看,出来迎接的人可不就是他才惦记起的孟嘉义吗,只见他笑容满面,身上一贯都有的阴郁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显而易见的,这位大舅子对自己的印象还可以,章元敬连忙笑了起来:“孟大哥。” 孟嘉义和煦春分般的笑容充分的得到了姜氏和孙氏的喜欢,没几句话的功夫,姜氏待他倒是亲热的很,走到内堂,孟嘉义才笑着说道:“章祖母,章婶,家中祖母和母亲已在里头恭候多时,不如你们进去先谈,让元敬跟着我去见一见祖父。” 孟嘉义的祖父可不就是孟太师,姜氏一听,连忙说道:“去吧去吧,左右这孩子留下也没事儿可干,元敬,你可得好好表现啊。” 章元敬哭笑不得,不过也知道这时候谈婚论嫁的,小儿女反倒是不能参与的。 跟着孟嘉义往前走,章元敬忍不住去打量自己未来的大舅哥,不得不说,孟大公子绝对是一表人才,尤其是他待人处事自有自己的一番风度,有时候明知道这个人心中有所算计,也升不起多少厌恶感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了。 迎着章元敬的眼神,孟嘉义挑了挑眉头,忽然停下来脚步,章元敬一个猝不及防差点没撞上去,幸好反应快才刹车。 孟嘉义露出一个笑容来,低头问道:“元敬,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章元敬也跟着笑了笑,倒是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只是有些奇怪,在下有什么地方值得孟兄看中,实在是倍感荣幸。” 孟嘉义眯了眯眼睛,忽然一个动作抢步到了章元敬面前,如今他身长比章元敬还略高一些,这么一靠近便带着几分压迫感,章元敬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硬生生的忍住了。 孟嘉义看了又看,忽然伸手拍了拍章元敬的肩头,呵呵说了一句:“你我一见如故,我把亲妹妹交给你,你会好好照顾茵茵,是吧?” 章元敬愣了愣,很想反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一见如故了,不过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开口说道:“我自己的妻子,自然会好好照顾,与你我的交情并无干系。” 孟嘉义点了点头,他就喜欢章元敬这种劲头,许多人,尤其是读书人,其实心底是轻贱女子的,在他们的眼中,即使妻子有鼎盛的家世,似乎也就是个摆件似得。 孟嘉义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将来就过那样子的日子,或者为了夫婿的恩宠殚精竭思,或者为了保住地位相敬如宾,夫妻俩个与其说是亲人,不如说是陌生人。 章元敬肯定不知道,正是因为他时不时流露出的,对家人的顾念,尤其是对姐姐的在意,才让孟嘉义开始惦记,后来见他确实有几分才学,又是个知道进退的,这才真正动了心思,不然的话,就算是救命恩人,孟嘉义也不会用亲妹妹来偿还。 章元敬心中犯嘀咕,但等到了孟老爷子面前,他就再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情了,孟太师人老成精,轻易并不出人前,但凡是见过他的人,必定能知道为什么这位老爷子能从京城安安稳稳的回来,如今还庇护着整个孟家。 相比起孟嘉义来,孟老爷子的话很少,章元敬进门之后,他统共就问了三个问题,每一个却都带着深意:“一路走来,可觉得难?” 章元敬不敢随意,恭恭敬敬的答道:“虽也辛苦,倒也不觉得难,我上有祖母母亲照顾,又有姐姐嘘寒问暖,后来又拜得名师,相比起来,反倒是显得顺风顺水了。” 孟老爷子点了点头,又问道:“明年,可是要前往京城赶考,心中可有把握?” 章元敬并不直接回答,只说道:“之前做过有些文章,老师看了说且可一试,小子想着自己年纪也不算太大,先去试试看也是好的,只以平常心以待就是了。” “平常心固然好,年轻人也该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啊。”孟老爷子似乎是感叹,又似乎是敲打,又像是完全不经意的一提,一语带过之后,他又问了一句,“可想过将来要做些什么?” 章元敬听了倒是奇怪起来,按照他现在的走向,必定是要考科举当官儿的,孟老爷子又是为何问这句话,总不可能是没话说了吧。 章元敬想了想,就说道:“小子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总想着,相比起治国平天下,先得做好修身齐家才对。也是小子眼界小,如今也就看得到这些。” 章元敬其实也是明明白白的说出口,他并没有多么大的野心,如果老爷子指望他可着劲往上爬的话怕是不成的,当然,他也不是毫无目标就是了。 孟老爷子听完微微一笑,没有再多问什么,只说道:“我累了,嘉义,你父亲不在家,便由你来陪陪咱未来的姑爷吧,别怠慢了人家。” 孟嘉义自然一口答应下来,等孟老爷子离开,章元敬忍不住吐出一口气,只觉得绷紧的神经都松散了,只是不知道这位老爷子对他的印象如何。 孟嘉义见状倒是笑了起来,拍着他的后背说道:“还以为你老成的很,没想到也会紧张啊,放心吧,我爷爷对你满意的很,不然可不会直接认了这个孙女婿。”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暗道孟家都让上门提亲了,不认那还不成了仇家。 不过无论如何,第一关总是已经过了,章元敬笑了笑,索性跟着孟嘉义逛园子,孟嘉义确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至少在他乐意的时候,总能让人感觉到顺心。 章元敬原本还有几分紧张,慢慢的,倒是真像成了来好友家拜访,眼前的人不是大舅子而是相交已久,关系十分不错的好朋友了。 88.丧 原以为至少能看未来的妻子一眼,但一直到被送离李家, 章元敬也没能跟那位孟文茵小姐见上一面, 他心中有些失落, 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倒是姜氏熟知孙子的想法, 一上车就拍着他的手背说道:“放心吧,奶奶都帮你看过了,无论是人品还是相貌,孟小姐都是顶顶好的。” 章元敬一听倒是放了心, 他家祖母有千万般的毛病, 但至少眼光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想想也是,就以孟嘉义的品貌看, 他的亲妹妹必定也差不多哪里去的。 这么想着,章元敬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说道:“奶奶, 你看得中就好,怎么样, 你们那边顺利吗,孟家的态度如何?” 姜氏还未说话, 孙氏就忍不住说道:“旁的倒是还算顺利, 只是那位孟夫人看着有些冷淡, 似乎对这桩婚事儿并不上心, 再有一个, 她今日未拿出孟小姐的庚帖来, 只说刚走了小丁,等大定的时候和八字也是可以。” 姜氏听完倒是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孟夫人是做继母的,对前头留下来的嫡长女能有什么好心,再有一个,不说其他,这事儿是孟家老爷子越过她做了主,她心中定有几分不忿,不过我们也无需担心,孟老爷子发了话,她难道还敢阴奉阳违不成?” 章元敬也微微皱了眉头,觉得孟家内宅不如看起来安稳,孟嘉义与继母互别苗头,从这桩婚事就可见一斑,目前看起来,孟老爷子似乎是站在亲孙子这一边的。 婚事里头,庚帖十分重要,相互换了庚帖婚事才算是做准了,孟夫人这番行动确实是耐人寻味,章元敬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古怪。 孙氏向来是个柔弱没主心骨的,在儿子的婚事上却有几分操心,拧着眉头说道:“娘,内宅的事情,孟老爷子恐怕也掌控不了,哎,我这不是怕好好的婚事,到时候临场起波折,孟姑娘的人品,我也是心中喜欢的。” 姜氏却道:“无论如何,孟老爷子都是孟家的主事人,她一个媳妇,也就是心中不满伸手拦一拦,最好我们对孟小姐心生不满,到时候她嫁过来日子难过,难道还真敢背着人一女许二家不成?凉她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 孙氏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心中却觉得不无可能,要知道当初李家,李老先生不也有几分结亲的意思吗,结果呢,那个钱氏目光短浅,早早的私下就把女儿定了人。 说到底,女儿家的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老爷子虽是祖父,又是当家人,但那位孟夫人豁出去的话,恐怕还真能把婚事儿搅黄了。 章元敬听完,反倒是少了几分担心,就他从孟嘉义那边得来的消息,这位孟夫人绝对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断然不可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婚事已定,三人也就没有在明湖府多做停留,章元敬有心陪着两位长辈多逛逛,但姜氏和孙氏略走了走,便一力要回去,说到底其实也是怕花销太大。 行船到了青州,一路上倒也顺利,第二次远行,孙氏晕船的状况反倒是好了一些,甚至还有心思跟姜氏去船头甲板上看看风景。 孙氏从未出过远门,这会儿处处觉得新鲜,更别说随行而来的小红和小翠了,看的章元敬好笑的很,心中却暗暗发誓,将来若有机会,定是要带着家人多出去走走的。 等船到了码头,章元敬却皱了皱眉头,实在是这边的人太少了,青州虽然不是大地方,但自从通了运河,来来往往的船只不减,码头向来是人潮拥挤的。 扶着姜氏孙氏下了船,那头余全已经雇了车,一行人坐车满满往家里头走,章元敬看了看外头,似乎街头的人流也少了许多。 他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让驾车的加快脚步,等到了家门口一看,章元敬脸色大变,原来他们家门口居然挂着白布条。 姜氏跟着下了车,脸色也是骤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族长他出了什么事儿?” 他们家是主子的都在一块儿呢,下人就算是出事了,也绝对不可能挂白布条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章家族内了,还得是举足轻重的才行。 敲开紧闭的门房,下人一见是他们几人回来了,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声说道:“老太太,太太,少爷,你们可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快速速道来。”章元敬连忙问道,眉头紧锁在一起。 下人也不敢隐瞒,连忙说道:“少爷,知县大人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皇上崩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李婶子拿了主意,让去买了白布,想把孝服做起来。” “皇上崩了!”章元敬心中吃惊不已,虽然老皇帝的年岁大了,但听说这几年身体硬朗,并没有垂垂老矣的姿态,而且太子未立,老皇帝怎么会突然崩了。 相比于章元敬,姜氏关心的事情倒是地道多了:“皇帝老子驾崩了,那,那明年的会试还会不会如期举行,这可怎么办啊?” 章元敬无奈,只得解释道:“奶奶,你且放心吧,就算会试取消了,新帝登基,一般也会举行恩科,相比起来,恩科录取的人员更多。” 姜氏一听,差点没脱口而出一句老皇帝死的好了,不过她好歹知道利害关系,只是说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该做的都做了,可不能让人有指摘的地方。” 看着家里头忙碌起来,章元敬倒是明白为什么街头这般乱相了,估计赵县令还未贴出皇榜,但部分人家已经得知老皇帝驾崩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 不过老皇帝一死,新帝登基,好歹政局也会慢慢稳定下来,至少在又一次皇位争夺战之前,朝廷不至于分化的太厉害,对他而言,这也是一件好事儿。 不过皇帝驾崩,按理来说民间需要守孝一月,期间不能宴乐婚嫁,这样以来,孟夫人便有充分的借口将婚事的操作压一压。 章元敬关心的倒不是这事,而是老皇帝死了,那么之前的舞弊案会不会有可以周旋的余地,远在关山的师兄有没有可能被赦免? 要知道新帝登基,不仅仅是会开恩科,有些还会大赦天下,当年李子俊的罪名并不算十恶不赦,说不定就在被大赦的人之中呢。 想到这里,章元敬匆忙的拿了一件麻衣披上,转身就往李家去了。 走到李家,这边果然也已经挂上了白灯笼,进门之后,章元敬便看见章氏脸上难掩的喜色,想必她定然也知道了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后很可能大赦天下的消息。 病床上的李玉山也难得有些精神,拉着他的手说道:“说起来大逆不道,但我真盼着这一日,哎,也不知道你师兄吃了多少苦头。” 章元敬连忙安慰道:“师兄为人向来豁达,又有李叔叔疏通看顾,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玉山点了点头,又带着几分歉疚说道:“早知如此,我便也不上赶着当那一个媒人了,恩施是先帝的太师,种种恩宠,不知将来会如何。” 相比而言,章元敬反倒是看淡了一些,笑道:“我本也没指望仗着孟家平步青云,如今其实也没差,只是不知先帝为何突然走了?” 李玉山心中也是奇怪,但他现在卧病在床,远远不如以前消息灵通,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我哪里知道,哎,还不知登基为帝的又是哪一位?” 虽然之前九皇子如日中天,但这事儿真说不准,若是先帝真的中意这个宠爱的儿子的话,为何不早早的立下太子之位,要知道他仅留下的几个皇子中,不是破了相就是年纪太小,就这位九皇子还算合适,但他偏偏就压住了所有要求立太子的折子。 既然不知道,章元敬也就不再多想,毕竟这事儿迟早天下都会知道,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其实也没差。相比起谁是皇帝,他更关注的是大赦天下啥时候才来。 民间需要为老皇帝守丧,不管是不是真的伤心,反正都得摆出哀伤的样子来,若是这时候顶风作案,让人告到了衙门里头,那是必定会吃不了兜着走道。 章元敬对老皇帝毫无感觉,但也老老实实关起门来一家人守孝,国不可一日无君,不过两三日功夫,新帝登基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出乎预料的是,登基上位的不是之前名声鼎沸的九皇子,而是先太子留下来的皇太孙! 虽说皇太孙登基有例可循,但要知道这位太孙殿下如今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且先太子妃出生一般,并无多少助力。就是如此,虽说老皇帝十分宠爱这个孩子,但朝廷百官只以为是因为先太子的缘故,并不把这位幼年的太孙放在心上。 而现在,偏偏就是这位皇太孙跃过了九皇子等人登基为帝,随着这个消息一起而来的,是九皇子叛乱弑父,已经伏诛的消息。老皇子亲自为太孙殿下挑选了三位辅政大臣,将整一个大兴王朝压在了这个少年郎到身上。 然而,这些种种的消息,都不如最后一条来的打击巨大,皇太孙虽然登基为帝了,但京都因为九皇子谋逆的事情乱成一团,别说大赦天下了,又得被大杀一批,甚至好几个外戚皇族都被牵扯其中,老皇帝在临死之前,为自己的孙子清平了前路。 89.践行 章元敬已经踏上了行船, 一回头, 却看见姜氏和孙氏相互搀扶着站在岸边, 见他回头便使劲的摇着手, 生怕他看不见似得。 上京赶考可跟去明湖不同,这一去至少也得一年时间,若是考中得官,虽说有探亲假, 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出来,章元敬心中也不是不记挂的。 只是上京赶考却不能不去,且不说他心中还有几分抱负, 就是姜氏和孙氏听了也不能答应,在他出发之前, 族长还特意来了一趟家中,不但送上了程仪,还表明族内一定会好好照料姜氏和孙氏两人, 就差没赌咒发誓了。 眼看着祖母和母亲的影子越来越小,章元敬心中忍不住有些感伤,朝着岸上喊了一句:“奶奶,娘,你们快些回去吧, 别担心。” 但他的声音却被风吹散了,岸上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许久, 一直到看不见青州的踪影了, 章元敬才叹了口气回到房中,这一次章明林并没有一块儿跟来,陪着他的只有余全。 倒不是章明林不想跟,而是出发之前他突发了疾病,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的,后来虽然好了一些,章元敬却万万不肯让他跟着受累了。 章家自然不放心,族长还提出让他儿子陪着一块儿上京,章元敬却坚定的拒绝了,出发的时候只带了余全和银子,要知道许多考生都是一个人,他这也不算差了。 也幸亏余全跟着跑过了几次,虽然话少木讷,却是个秉性忠诚的,他干不了那种打探消息的活儿,但对章元敬也照顾的无微不至,比章明林还要细心许多,可见在家的时候没少跟姜氏学,尽得真传,甚至青出于蓝了。 几日后,船只停靠在明湖府的码头,章元敬没打算入城,虽说他即将跟孟家结亲,但毕竟还未成亲,有恰逢老皇帝丧期,孟家老爷子是朝廷命官,这会儿不知道被多少眼睛盯着。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没去孟家,孟嘉义倒是早早的赶到了码头等着。 船只将将靠岸,就有下人拱手喊道:“船上可是章少爷,我家少爷有请,可否下船一叙。” 章元敬倒是认识那人,心中虽然奇怪,倒是也没有推脱,下了船,那人躬身领着走了不远,就看见一座高楼,却是明湖府极其有名的天上来客楼。 这座高楼位于明湖府码头附近,据说是前朝所建,难得在战乱之中没有被毁,高楼足足有七层,站在最高之处能够远眺整一个明湖府,堪称绝景。 章元敬早有耳闻,第一次来明湖的时候也曾远观过一次,只不过此处的花销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章元敬对高楼的兴趣一般,也就没有上去。 谁料到时隔多年,托了孟家大少爷的福,他竟可以上了最高楼,倒也能一饱眼福。 孟嘉义显然已经久等多时,面前只放着一壶清酒,几样小菜,一看见他上来,就朗声笑道:“我就猜你该是这几日要到,果然被我猜中了。” 相处几次,章元敬倒是觉得跟这位孟家大少爷颇为投缘,或者说,孟嘉义对于自己人十分友善,他也跟着笑起来,说道:“托你的福,这次倒是能看一看明湖府全景。” 孟嘉义让了让位置,他所处的位置正是整一个天上来客中最好的,往外一看,只见运河如同一条银色的腰带,弯弯绕绕的将整一个明湖府围绕其中,其中最为璀璨的点便是明湖。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下来,孟嘉义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此行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且祝你高中状元,风风光光的回来迎娶我家妹妹。”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一口干了这杯酒,笑着说道:“定不能辜负你的期望。” 孟嘉义却笑了,戏谑的点了点桌面,说道:“这可不是我的期望,是我家妹子的希望,若你不能得中归来,这一等又是三年,难不成要让我妹妹等过花期不成?” 章元敬一听,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他倒并不觉得孟家指望自己高中太市侩,说实话,当年他为姐姐挑姐夫的时候,还不是从家世人品一样样看起。 这话点到为止,其实在孟嘉义看来,他家老爷子都看中的人,若是不中的话,那就是运气太差了,幸好章元敬也年轻,再等一界其实也成。说起来,他还挺舍不得茵茵出嫁呢,从小一手带大的姑娘,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孟嘉义看章元敬又有几分不顺眼了,略带挑剔的瞄了瞄,但见章元敬慢慢饮着酒,眼光只是看着外头的风景。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上来客楼附近居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更难得的是,这雨只下这一片,远远望去,明湖那一带还是晴空万里。 这样的情景夏日多见,入冬之后倒是十分难得,这一看,孟嘉义也有些失神。 许久,这边的细雨渐渐停歇,孟嘉义回过神来,忽然问了一句:“这景色倒是难得一见,也不枉我们送别一场,章弟,你觉得如何?”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章元敬吟了一句,也没有再耽搁,起身说道,“孟兄,践行酒已喝,这番情意我自当记下,此次进京,定不负所望。” 孟嘉义也没有多加挽留,拱了拱手目送他下楼,远远的看见章元敬上了船,他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希望这次之后,他能平步青云,也能堵住家中那张嘴。” 作为他的贴身仆人,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厮低声说了一句:“少爷就这般看好这位章公子吗,若是他一朝不能中,不说夫人,恐怕小姐心中也不欢喜。” 孟嘉义笑了笑,说道:“他才学气度都足够了,若是再不能中,也只能说茵茵没有那个命,真到了那一日,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儿。” 说起来,章元敬能够平步青云自然好,但那样子的话,孟家对他的控制肯定就会越来越小,他虽说马上就要出仕,但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人心异变,章元敬如今想着家庭和美,将来谁知道会不会被花花世界影响,他若是站得太高,孟家还能为茵茵撑腰吗? 但章元敬若是一直不中,将来回到明湖府谋一个不高不低的官职,茵茵却能过的十分舒坦。孟嘉义确实是为妹妹想的十分深远,只可惜,家里头从上到下,包括孟文茵在内,都不觉得这是好事儿,八成都会觉得孟文茵嫁的太过委屈,所以才有他今日这番话。 孟嘉义心中实在是复杂,又想到自己跟妹妹都马上能离开孟家这个泥潭,心中不由又觉得轻松了一些,其实孟家的一切,他何尝在乎,但是有些东西,他不争,就是死,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幸好,老皇帝死了,他马上就可以出仕了。 另一头,章元敬已经上了船,因为下了雨,余全生怕他会着凉,跟船家接了炉子熬了一锅子的姜汤,就是章元敬从小喝到大的那个味道。 章元敬一口气喝了,拧着眉头说道:“我说阿全,你是怎么把姜汤熬得跟奶奶煮出来一个味道的,这辛辣的味道,真是绝了,你自己也喝一碗,别生病了。” 余全嘿嘿一笑,也跟着喝了一碗,临了抹了抹嘴巴说道:“老太太都说啦,姜汤就是要辣要够味才有用,合起来甜甜的那是糖水呢,压根没用。” 章元敬跟着笑起来,无奈说道:“那成,你多喝点,别剩下了啊,浪费。” 余全听了,又说道:“行,小的还觉得挺好喝的,对了少爷,刚才我出去借炉子的时候,听说明湖府这边上了几个人,也都是上京赶考的,有一个脸色看着不大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您这两天要不在屋里头待着,可别被过了病气。” 章元敬一听倒也不奇怪,他们青州统共才上了三个人,这么大的一艘客船,不多接几个客人的话还回不了本,明湖府这边可能是早就约好的。 不过生了病还上船,到了京城那边,可能马上就是寒冬,可不是好好养病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恩科虽然会简单一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船只在运河上走着,速度不算快,但也比运货的略快一些,离开明湖府的时候,周围还是青青绿色,虽然深秋已至,但江南一带依旧以绿色为主。 随着慢慢往北,运河两岸的风景却变得单调起来,虽说大码头依旧热闹,但在行船的时候,看到大部分时间除了黄色还是黄色,不是落叶就是尘土。 不只是岸边,就连河水也变得浑浊起来,倒是船只渐渐变多,尤其是运量的船绵绵不绝,章元敬这才恍然想起,这运河主要的功用之一,可不就是南梁北调吗? 虽然在未来,北方才是产量大户,南方反倒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限制了农业的发展,但是现在,科技水平决定了,风调雨顺的南方才是产粮大户。 章元敬还记得在他年幼的时候经历过的那一场旱灾,那时候青州几乎绝收,但老百姓靠着山里头水里头的东西,还是撑了过去。 这要是放到穷山恶水的地方,恐怕早就催生出大动乱来,可见无论隋炀帝有多少坏处,光运河这一项,也够让他名垂千古了。 90.科举难 赶路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 尤其是走水路,不像陆路偶尔还能停下来歇一歇,看一看不同的风景, 在船上待得久了,只会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着的。 章元敬两辈子都不晕船, 还能在房间里头看看书,他隔壁的书生偏偏是个晕的,从上船那一日开始就吐个不停, 光是那干呕的声音就听得让人难受。 好歹是同路,章元敬想了想, 还是让余全拿着姜氏自制的晕船药过去, 其实就是一些橙皮腌制而成的果酱, 吃起来只有一个酸味,偏偏能压住晕船的那股子恶心。 姜氏原本是为了孙子准备的, 不过章元敬身体素质不错, 一路上硬是没用上。 余全还颇为舍不得,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对家中老主母有一种迷之自信,总觉得姜氏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当然,也可能是章元敬十分尊重祖母,这才影响了身边的人。 虽然不舍得, 余全向来不会阳奉阴违, 乖乖的拿着橙皮酱过去了, 回来的时候还说道:“少爷,隔壁的公子吐得脸色都白了,看着可不大好。” 章元敬听了也有几分担心,说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希望他能好起来。” 也不知道是吐着吐着习惯了,还是姜氏的橙皮酱起到了作用,反正隔了一天,隔壁的学子终于走出了房门,亲自过来表示了感激之情。 这位学子姓安,名从容,字不破,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倒是风度翩翩,虽然连续几日的晕船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那股子气度丝毫未减。 安从容介绍自己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我的字是不破不立的不破,而不是从容不迫的不迫,许多人都以为我图省事儿起了这样的字。” 章元敬原本也误会了,毕竟许多古人的名和字都是同义词,不过这么一听,倒是觉得眼前的安从容十分诙谐有趣。“章元敬,还未有字。无论是哪一个不破,都是极好的字,恐怕从容兄家中长辈对你也是寄予厚望啊。” 安从容哈哈一笑,无奈说道:“看看我的样子,若不是你的橙皮酱救了命,能不能活着下船都不知道呢,还谈什么厚望不厚望,哎,早知如此,我该早早的学会游水才是,以前懒了一时,谁知道这会儿吃足了苦头。” 章元敬见他颇为苦恼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就算是学会了游水,该晕船的还是会晕船,会不会水,跟晕不晕船没关系。” 安从容一听,大吃一惊道:“果真如此吗?幸好幸好,我还没去学,也不算是太吃亏。” 章元敬点了点头,说道:“章某家中母亲便是如此,水性也是极好的,但是上了船便容易晕,不过透透气,吃一些提神的东西便好一些。若是再严重的,最好就让大夫开了安神汤,一觉睡过去就成了,醒着反倒是受罪。” 安从容一听,连忙点头说道:“可不是吗,前几日难受的时候,我都想要从船上跳下去。” 这话就有几分夸张了,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打趣道:“从容兄,你不是不会游水吗,跳下去的话岂不是会变成落汤鸡,到时候还得我们来搭救你。” 安从容听完大笑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被打趣了,反倒是说道:“刚上船的时候,见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以为又是个小学究,没想到这性子倒是对我胃口,我决定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来来来,咱们坐下一边喝一边聊。”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奇怪,原本是天南地北不搭嘎的人,这会儿坐下来喝了几杯清茶,倒像是成了故交老友一般。 章元敬不爱出门,好友统共也就那么几个,李子俊算一个,孟嘉义勉强能算,短短几日,眼前的安从容倒是也成了其中一个,还是最能谈得来的那一个。 安从容出身不俗,乃是当地大族的嫡系,不过他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的那种傲慢和清高,甚至十分的接地气,从言谈举止不难看出,这位必定是常常出游的。 章元敬原本就对这些感兴趣,上辈子也去过不少地方,两人倒是一拍即合。 这一日,闲散的下了一局旗,章元敬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落下棋子,一边问道:“真有这样子的地方吗?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必定是要去一去的。” 安从容笑道:“可不是吗,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也觉得震惊呢,一翻过山,漫山遍野的都是盛开的桃花,犹如仙境,如果不是里头没有人,都是野桃树,我都以为自己进了先人说过的桃花源了,不过那盛景百看不厌,也就是偏僻的地方才能留存。” 这一点章元敬十分赞同,还说道:“可不是吗,若是人去的多了,景再好,也多了几分烟火气,若是有人刻意搬到外头,反倒是毁了这上天铸就的美景。” 安从容一听,大感知音,还说道:“这话我爱听,可不就是吗,我回家一说,几个兄弟都说荒郊野岭的有什么好看,要看桃花还不如去桃园,那能是一样的吗?” 章元敬心中感慨着,上辈子他去过不少风景名胜之地,许多地方景色是美,但人工的痕迹太多,以至于原本的气氛景色也变成了三分。 想了想便笑着说:“野景有野景的好处,家景有家景的好处,各有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安从容拍着桌子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只可惜有些人自认才高八斗,却连最基本的道理都讲不通,跟他们说话犹如鸡同鸭讲,说一句我就头大如豆。” 安从容看着清秀斯文,性格倒是刚烈的很,是那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格,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人前几天号吐得要生要死。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谁知道就是这个时候,外头忽然传来痛哭的声音,就连隔板都挡不住那人的嚎啕大哭。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转身吩咐道:“阿全,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从容也被哭得没了性质,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是怎么了,船上的客人都是学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不然哭哭啼啼的多晦气。” 这年头的人迷行的很,出来科考,手底下仆人哪一个敢这么嚎啕大哭的,可见是出事了。 很快,余全就回来了,脸色也不大好看的样子,低声说道:“少爷,好像是隔壁的隔壁有人过世了,就是上次我瞧见的那位书生。” “什么!过世了?”章元敬大吃一惊,虽说之前余全说了那人可能生病了,但他们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总不该恶化至此才是。 余全点了点头,说道:“小的还未靠近,船家就出来赶人了,有先前过去打听的人就说,里头的人病死了,他仆人见藏不住这才哭出来。” 章元敬听得迷迷糊糊,又问道:“既然人病重了,为何不看大夫,反倒继续上路?” 这艘船并不是一路不停的,一路上不少码头都会靠岸补给,有些甚至是大都市,若是真的病重了,那也得下船先治好了病再说。 余全看了看外头,压低声音说:“听那仆人哭诉,似乎是家里头有什么难处,他们既是上京赶考,也是投奔亲戚,谁知道路上偏偏出了这事儿。” 章元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倒是安从容见得多一些,反倒是说道:“其中必定有些缘故,只是旁人的事情,逝者已逝,我们也不好仔细打听。” 章元敬也点了点头,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也没打算掺和人家家里头的事情,不过还是说道:“好歹是有同船情谊,阿全,待会儿你再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出了这样一桩事情,章元敬和安从容都没了闲聊的性质,索性也就散了场,等到第二日的时候,却听说那边又出了一桩事情。 原来那仆人见主子死了,自己不管是回去还是继续去京城都讨不到好处,竟是连夜卷着剩余的钱财潜逃了,居然就把那书生的遗体这么留在了船上。 船家自然叫苦不迭,恨不得将那仆人抓回来撕烂了,但他也不能抛下船只去追,只得想办法先把那人的遗体处理好。 依着船家的意思,这种晦气的事情不能耽搁,当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再不济就立一块碑,到时候他们家有人找来,能找到就成了。 到底是船上其余的书生觉得这般不大妥当,虽然大部分人也觉得晦气,但眼见他上京赶考客死异乡,到底是有几分同情,多少出了几两银子,让船家办了一场简单的丧事。 章元敬跟安从容前去祭拜了一番,看见冷冷清清的灵堂,心中也是百般滋味。 科举之路难如上青天,像是这样客死异乡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学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却是一事无成,熬白了青丝也无用。 章元敬握了握拳头,回到船上,倒是把自己每天锻炼的时间增加了一倍,实在是看着那人心有余悸,若是他出点什么事情,家中老老小小的可怎么办。 91.京城 等终于看见京城码头的时候, 章元敬也觉得自己快要长白毛了, 整天待在船上, 只觉得身上都透着一股子水味儿, 即使有太阳也湿冷湿冷的。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跳下船,后头的安从容看了, 哈哈大笑道:“没想到章老弟也会有这么迫不及待的时候, 平常那股子稳重劲头呢?” 章元敬跟他已经熟络无比了, 听了这话直截了当的翻了个白眼, 反问道:“你不急, 不急别跟着下来,在上头等大家收拾好多好?” 安从容一边笑, 一边也迫不及待的跟着走下来, 下了船还蹦跶了两下, 抬头说道:“我可不上你的当,哎,人啊,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章元敬噗嗤一笑, 嘲问道:“就你这样,还想跟着出海,这一去可不是一月两月,动不动就是一年两年, 几乎都是长在海上了。” 安从容还对大海抱有极大的幻想, 摇头说道:“那肯定不一样啊, 运河是人造的, 有什么好看的,来来去去不是商船就是客船,水都是浑浊的。” “但海洋怎么能一样,不说一望无际,清澈见底吧,至少也得风情万种,带着既然不同的味道,这要是出海的话,每天看见的肯定不带重样的。”安从容啧啧啧的说道,章元敬又翻了个白眼,对他这种漫无边际的幻想不加评论。 京都显然要比青州寒冷许多,下船之前,章元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外套,整个人看着都臃肿了一些,他哈了一口气,眼前就会出现明显的雾气。 安从容见状愣了一下,实在是这般有些孩子气的章元敬十分少见,他仔细敲了敲,忽然笑道:“你这么一穿,但是看不出多瘦了,颇有几分气度翩翩。” 就安从容看来,章元敬什么都好,就是长得太嫩了一些,不过他也就十六岁,脸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也是正常,人也太瘦了一些,就该跟他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以后就能长成膘肥体壮的八尺大汉。不得不说,自己也清秀瘦弱的安从容有一颗雄伟壮大的心。 章元敬深知这位对身材的执着,他暗暗想着,自己还是个未成年,正在发育长身体的阶段,只要吃得好,勤加锻炼,也不怕壮实不起来,不过安从容就别想了,已经过了发育期。 作为朋友,章元敬没有苛刻的指出这一点,笑着说道:“行行行,就您老最英俊帅气潇洒成了吧,我穿什么都不如你。” 安从容咳嗽了一声,被一个小了许多岁的孩子夸奖,他倒是还颇为自得,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错,至少能排在我之后。”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大笑起来。 说笑的功夫,余全和安家的几个下人都收拾好东西下来了,余全手里头大包小包的,也不让安家的人帮忙,看着倒是有几分狼狈。 安从容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几个仆人,仆人一脸冤枉,隔壁小厮不让帮忙,他们总不能硬抢过来吧,再说了,余全力气大的很,一人顶仨。 不过安从容也没太在意这事儿,转身说道:“章老弟,你真的不随我一块儿去?咱俩什么关系,何必这么见外。” 章元敬毫不犹豫的再次拒绝:“可别,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这个人随意惯了,说实话,除了自己家,在其他地方待着都觉得不自在,还不如客栈自在。” 虽说是极好的朋友,但住到别人家中,到底是要见长辈,章元敬可不想如此。 安从容挑了挑眉头,倒是也没有强求,估计他自己就是如此不耐烦的,所以感同身受。不过想了一下,安从容还是说道:“即使不去我家,也别去客栈了,人又多又乱而且也贵,也不是住个一天两天就好的,我让人去看看,找一家干净又清净的院子吧。” 章元敬想到自己可能要住上至少半年,想了想也就没有拒绝这个建议,安从容虽然不是京城人士,但他家在京城有宅子,管家对附近也熟悉的很,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安从容也不回家,亲自陪着章元敬去看了一趟,觉得虽然乏善可陈,暂住倒是也可以了。 章元敬看着也十分满意,这是一座一进的小宅子,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院子虽不算宽敞,屋子分中堂和东西两面的厢房,每个厢房旁边都带着一个小小的厨房。 仔细一看不难发现,这宅子八成是专门为了上京赶考的学子准备的,院子中间还特意栽了一颗桂花树,这会儿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 带路的管家见两位少爷都挺满意的样子,才说道:“明年圣上要开恩科,这些日子入京赶考的学子不少,大部分院子都被租出去了,这院子位置好,也干净,就是中堂和西边的厢房已经租出去了,东边的倒是还留着,奴才去看过,采光倒是极好的。” 章元敬心中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东边的屋子自然是要比西边的好,这时候造房子都时兴大门朝南开,除了中堂,东厢房绝对也是好位置。 进房间看了看,东厢房果然采光良好,里头除了卧室之外,还单独隔了一个小书房出来,要在里头接待可人也是无妨的,两个人住自然绰绰有余。 章元敬没有多犹豫,付了钱租住了下来,安从容见他收拾完毕了,这才带着人离开了。 余全已经手脚利落的开始擦洗,章元敬转了一圈,把自己的书一本一本放好,一转身看见余全都已经开始擦窗户了,连忙劝道:“阿全,坐下来歇一歇吧,这里收拾的也挺干净的。” 余全听了却不赞同,还说道:“少爷,他们收拾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还得自己收拾了住的才舒服,你看,这窗户缝缝里头都是灰尘。” 这活儿他干习惯了,收拾起来倒是又快又好,后来还把厨房都整理了一趟,还说道:“这主人有心思,每个人一个厨房,以后咱做饭也方便。” 等收拾干净了,章元敬才说道:“准备两份薄礼,我们去隔壁两间拜访一下吧。” 余全一听,连忙将礼物收拾出来,出发前就考虑到这一点,章元敬少少的带了一些特产,这会儿用来送人正好,不贵重也不会失礼。 既然要一起住大半年,章元敬也是不吝先搞好关系的,出了门,他略想了一下就去了正堂,主要是方才过来的时候,正房的书生虽然没出来,但仆人却热情的很,帮了余全不少。 眼见章元敬提着礼物登门,那仆人很有眼色的进去禀告,很快的,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带笑容的说道:“这位就是新来的章举人吧,快请进。” 章元敬也不客气,两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倒是互通了背景,眼前的举人姓朱,名有慧,今年已经有足足四十岁,原本在三十而立的时候,他就断了继续科举的念头,在当地找了个差使,家里头倒是也过的还可以。 这一次新帝重开恩科,朱有慧听着又有几分心动,再加上家中夫人鼎力支持,朱有慧咬了咬牙,果断的辞去了官职上进赶考。 听说章元敬竟是四元举人,朱有慧心中佩服,并不因为他年轻而看轻了去,笑着说道:“都说少年才俊,哎,就是章举人这般的,才算是人才啊。” 章元敬连忙谦虚,朱有慧却说道:“人有才,怎么都掩盖不住,就像我,读了十年才考中秀才,又读了十年才考中举人,如今又是十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进士,这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哎,章举人这般的,才能被赞一句才俊。” 被逮着猛夸的章元敬脸色有些发红,看得出来朱有慧虽然自称才学一般,但口才绝对不一般,也许是多年的官场经验,让他应对人的时候多了几分圆滑,少了几分尖锐。 跟这样的人相处交心难,但却轻松,一番谈话下来,章元敬走出去的时候也是笑容满面的,心中暗道怪不得人都喜欢被拍马屁,实在是好话听着舒服啊。 眼看章元敬还带着一份礼物,朱有慧倒是提醒道:“章举人,隔壁的申举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这会儿应该还未回来。” 章元敬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人出来看看,原来是出门了。 他们带着礼物过去走了一趟,果然人还未回来,章元敬也不强求,带着余全先回去了。 朱有慧也不知道是真的欣赏章元敬,还只是为人热情,晚餐的时候还让人过来邀请一起用饭,章元敬不失礼貌的婉拒了,有来有往的让余全送了一碗羹汤过去。 这般客客气气的相处,倒是也不算为难,等吃完了晚饭,章元敬也不没打算看书,灭了灯直接上了床,船上虽然也能睡,但总觉得没有这边踏实。 谁知道他这一觉却没能睡安稳,半夜的时候,外头吵吵嚷嚷起来,原本熟睡的章元敬一下子被惊醒了,另一头的余全更加警醒,这会儿已经出去打听了。 92.申公琰 一会儿,余全就打听完了回来, 脸色有些古怪的说道:“是对面西厢房的申举人回来了, 大约是喝醉了,这会儿有些闹腾。” 章元敬一看, 问道:“这是怎么了?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吗?” 余全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带着几分八卦的意味压低声音说道:“申举人不是自己个儿回来的,是一位姑娘送他回来的,看着不像是良家女子。” 章元敬倒是笑了起来,也是余全少见多怪了,大约是他不喜欢风尘之地,就是应酬也少有去的, 所以余全才如此这般,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与烟花女子有些情缘还是一桩雅事儿。 知道了为什么闹腾,章元敬也就放下心思继续睡了, 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隐隐约约觉得, 自己跟对面的那位申举人恐怕不会很合拍。 这个想法在第二天的时候就得到了证实,章元敬刚洗漱完毕, 打算在院子里头练练身体,却见对面房门悄声打开, 一个女子飘然而出。 大约是过了一夜, 原本的浓妆这会儿有些化开, 显得有些狼狈, 但不难看出这是个样貌十分出色的女子。虽然已入冬季,但那女子还穿着薄纱长裙,整个人都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大概也没料到外头有人,下意识的瞧了这边一眼,却迅速的低下头跑了出去。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暗暗想着这位申举人不会三天两头的带人回来吧,活动了一番筋骨,中间朱举人的屋子也有了动静,他出门一看,朗声笑道:“章老弟,起的可真早啊。” 章元敬也打了个招呼,两人客气了几句,今日倒是也没有多聊,各自回屋用了早点,就开始一日的寒窗苦读了,毕竟上京赶考,他们的目的都非常明确。 一直到临近午时,章元敬吃了饭出来溜达消食外加晒太阳,对面房间也窸窸窣窣有了动静,章元敬想了想,好歹是将来大半年的屋友,索性也就没赶着进屋,等那头出来打个招呼。 谁知这一等又是好一会儿,等申举人终于出来的时候,章元敬倒是有些吃惊,无他,实在是这位举人长得太好了,不是那种精致优雅,而是十分男子气概的帅气。 只见申举人昂藏七尺,看着足足比章元敬自己高了一个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长身玉立的往那儿一站,颇有几分丰神俊朗的感觉。 不得不说,除去上辈子见过的明星不提,论男子气概的话,这位申举人确实是十分出众,就是孟嘉义也是不能比的,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宿醉未醒,脸上还带着几分倦意。 光是这幅容貌,足以让人心生好感,人都是感官动物,章元敬昨晚被吵醒的不耐烦都去了几分,眼前人的长相可不就是他最期盼的吗,只可惜他的样子像了孙氏,就算身高能赶上去,估计也没有这么男儿气概的时候。 带着几分羡慕,章元敬首先开口说道:“这位想必就是申兄吧,久仰大名,在下是昨日刚搬来的章元敬,以后一屋同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申举人抬头看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忽然笑了起来,他原本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冷峻,这一笑却不算阳光,反倒是带着几分轻佻:“章举人?某名公琰,你叫我申兄便是了。” 说着,他还往章元敬的方向走了几步,走到了近前的位置但笑不语,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章元敬看个不停,似笑非笑的模样轻浮无比。 章元敬心中眉头大皱,闻着那股隔了夜的酒味更是不舒服,只得退后一步道了一声申兄。 申举人却像是没看见他眼中的不舒服似得,伸手搭在他的肩头,笑着说道:“章弟弟刚来京都,想来还未出去逛过,不如今晚我做东,请你喝杯花酒如何?” 章元敬瞠目结舌,这发展也太快了,也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位的眼,这才第一次见面就要请人喝花酒,看看昨晚的情况就知道,这位的花酒跟孟嘉义的盛宴可不同。 章元敬连忙摆脱了肩头的手掌,勉强笑道:“这倒是不用了,赶了几个月的路,这会儿累得很,正想要好好休息两日。” 申举人却说道:“正是如此,才应该出去走走啊,不然身体怎么会松快,你听我的,一晚上保准清清爽爽,第二天只觉得龙马精神。” 眼看着他越说越不像话了,章元敬皱了眉头,直截了当的拒绝道:“申兄,在下实在不爱这些,再说还得闭门读书,这些热闹我就不去了。” 说完也不等申举人挽留,转过身就进了屋子,再也不理会外头的声音。 邀约不成,申举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到底是没有找上门去,一转身回房去了,此后屋内也没有了声音,不知道他是静悄悄的看了书,还是继续睡大头觉去了。 进了屋的章元敬也是憋屈,原以为申举人是个霁月光风的,谁知道却是个绣花枕头,一想到自己原本还想要长成这样的人,他心中就呕的不行。 一边看书,章元敬心中忍不住感叹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摆脱脸上的婴儿肥,还有因为快速长高的竹竿身材,比了比身高,章元敬又觉得自己还能再长长。 正好这时余全打开门进来了,这几年他吃得好睡得好,虽然实际年龄跟章元敬差不多,但看着已经是个魁梧大汉的模样了,胸膛和双臂肌肉都是鼓鼓的。 章元敬看着又是叹了一声,自己这身板还不如余全呢。 余全还不知道自己被羡慕了,他细心的倒了一杯热茶,晾到温度刚刚好才放到章元敬的手边,那位置也是有讲究的,既不容易碰翻了,也不会够不到,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来,这位魁梧的汉子有一颗细腻无比的心。 看了一会儿书,章元敬就把对身材和样貌的计较抛到了脑后,他向来不是多纠结的人,读书的时候尤其专心,颇有几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 除了偶尔站起身来活络筋骨,章元敬基本都待在屋子里头,实在是冬天冷,外头也没有什么风景,这会儿到处乱逛,万一吹了风,惹了事儿,也白费了坐船的辛苦。 余全勤勤恳恳的做好了晚饭,这也是出门之前,姜氏带着孙氏和一家子女人特训过的,势必要让他做出可口的餐点来。 余全人不灵活,好在肯花心思,一段时间下来,做的饭倒是有模有样的,至少章元敬自己挺满意的,每次都吃的津津有味,他爱吃,余全就做的更勤快了。 等章元敬结束读书,转头一看,赫,余全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居然做了四菜一汤,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看见章元敬过来,余全连忙说道:“少爷,饭都做好了,可以吃了,今天做了萝卜排骨汤,老太太说了,入冬之后要多喝一些,润肺。” 章元敬无奈的坐下来,说道:“就咱们两个人,炒两个菜,弄个米饭或者饼子就成了,何必这么麻烦,这么多小菜,到时候你洗完都麻烦,这里连口水井都没有。” 这个院子最大的坏处就是没有水井,要用水的话就得出门去挑,虽然不算太远,但来回也得走一刻钟,大冬天的实在是有些折腾。 但余全显然并不这样想,还说道:“也就是几步路的功夫,再说了,我跟着少爷进了京,若是不能把您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老太太。” 章元敬敲了敲桌子,说道:“行啦,都随你,不过你要是累着了,可就没有人照顾我了。” 余全这才嘿嘿笑了,说道:“放心吧少爷,我身体好着呢,冬天洗冷水澡都没事儿。” 章元敬拿他没办法,两人就坐在一桌上把饭吃了,虽说是主仆,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起兄弟也没差了,章元敬向来是把余全当弟弟看顾的,只是余全满脑子忠仆思想。 章元敬吃了一碗半就吃不下了,余全吃了三碗还能扫干净桌上的剩菜,章元敬一边感慨,一边倒是打趣道:“阿全,有你在,咱家就不怕浪费粮食了。” 余全十分憨直的说道:“少爷,你就是吃的太少,所以一直长不胖。” 两人有说有笑的吃完了饭,隔壁的朱举人这会儿过来溜达了,闲聊了几句,朱举人忽然把章元敬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见过对面的申举人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朱举人就神神秘秘的说道:“做哥哥的我早来几日,便拿大提醒你几句,这申举人别的都好,就是喜欢逛窑子,这倒也罢了,他偏偏跟雷家的儿子走的很近,”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朱举人这会儿才来说这事儿,心底必定也有一番讲究的,若是有心的话,昨日就可以提醒,但他偏偏留到今日才说。 想必也是听见了早晨的动静,知道他拒绝了申举人,所以才来举手之劳吧!当年了多年的小官,这位朱举人显然对拿捏这些事情十分有心得。 虽说如此,章元敬也只得感激他的提醒,也压低声音问道:“雷家?莫非有什么不妥?” 朱举人眼睛往外头瞄了一眼,似乎有些畏惧的说道:“雷家没有什么不妥,贵为三大辅政大臣之一,能有什么不妥,不过这位雷家三子却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申举人在他面前,据说颇得青眼,昨日那花娘说不准就是他送的。” 章元敬听的有几分倒牙,荤素不忌,不会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一想到早上申举人莫名其妙的举动,他只觉得牙都疼了。 偏偏朱举人还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说道:“像是章老弟这般样貌俊秀的,若是无意便远着一些,若是长成我这样,想担心也没得担心。” 93.飞鹤楼 自从得了朱举人的话, 章元敬也就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虽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绝代风华的美男子,但至少长得不差啊,真要是被什么衙内看中了, 那不是自找没趣吗! 申举人一开始还来了两次,但每次章元敬只让余全出面婉拒,自讨没趣了几次之后,申举人也就不再来了,若不是看他长得好, 他还舍不得花这个心思呢! 除了申举人时常出门,偶尔三更半夜才回来,章元敬和那位朱举人都是一幅闭门苦读的架势,每天除了少有的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己房内。所以虽说相互看不顺眼,彼此之间倒是相安无事, 只当对方不存在就是了。 这么安逸的日子过了两个月, 京城的大年也就到了,穿越之后十几年来,章元敬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只跟着余全冷冷清清的过年。 余全倒是提前准备了瓜果糖糕,只是那股子冷清怎么都散不去。 章元敬想了想,索性去了中堂, 邀请朱举人和他的仆人一块儿守岁。朱举人正好也觉得寂寞呢, 一看见他过来, 两人一拍即合,四个人坐满了一桌,倒是热闹了几分。 几杯美酒下肚,朱举人便打开了话篓子,连声说道:“这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家里头怎么样,哎,家里头老娘的身子不知好些了没有,婆娘和几个孩子也不知道在干吗。” 朱举人为人世俗,颇为几分圆润,但话里话外听得出来,他对自己个儿的家人却是顶顶好的,对妻子也还算看中,夫妻俩个的感情非同一般。 被他这一提,章元敬也忍不住说道:“是啊,祖母和娘亲心里头还不知道怎么惦记我呢。” 朱举人又喝了一杯酒,叹了口气说道:“这次若是考不中,我还是回家谋一个官职,至少能陪在他们身边,哎,我这个人也没啥大志气,就想看家里头和和美美的。” 大概正因为他这种心态跟章元敬很像,所以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人才能相处的不错吧。 章元敬却想着说道:“若是真的考中了,以后也不知如何。” 按照大兴王朝的律法,本地的父母官不能是当地人,也就是说章元敬将来外放的话,也是绝对不会回到青州的,若是近一些还好,远的话确实是麻烦。 朱举人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若是考中那就是走了大运的,怎么也比之前要好很多,不是进士出身,在衙门里头当官也抬不起头。” 说到这里,朱举人那是一肚子的苦水,无非是当地的县太爷并不重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做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就跟个账房先生似的。 说着说着,朱举人忽然问道:“章老弟,你年纪小,又是个有才学的,若是中了榜,到时候找一门好亲事,说不得也是一门助力。” 这也是时兴的做法,高门大户的,子弟不一定都出息,将家里头嫡嫡庶庶的女孩儿嫁给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确实是不会赔本的买卖。 而对于新科进士而言,结了这门亲在朝中就有人照顾,到时候官途也能顺风顺水许多。将来他若是发达了,妻族自然能够得意,若是没能发达,对方也不过是陪了一个姑娘。 许多举人压着婚事不提,大约也是等着这一个机会,朱举人见章元敬年轻,话里话外也只说祖母和母亲,并未提过妻子,便也以为他是这般打算的。 章元敬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朱兄,在下老家已然定了亲,只等着这一次能够得幸,便要回去办了亲事。” 朱举人一听,也有几分赫然,连忙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看章老弟年纪轻轻的,还以为……哎,知根知底的亲事也好,贱内就是如此,这些年过的可算舒心。” 这话略过不提,朱举人看着倒是有几分可惜的意思。章元敬倒并不觉得可惜,他与李家结亲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高攀不起,不是他妄自菲薄,实在是两姓之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他既怕家中长辈将来受委屈,也怕未来妻子不习惯平淡的生活。 李家好歹是土生土长的明湖府人,他于孟嘉义也还算熟悉,家里头长辈也都喜欢那位小姐。这要是换成京城的某位千金小姐的话,到时候肯定矛盾重重。 作为长子嫡孙,章元敬将来必定是要将祖母和母亲接到身边照顾的,也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够孝顺,所以在自己的婚事上才有顾虑。 两人喝了一停,一直到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爆竹的声音,章元敬这才起身告辞。朱举人已经有几分醉意,却还是执意将他送到门口。 临走之前,朱举人拉住他的手,忽然提道:“章老弟,十五的时候,京城的飞鹤楼有文会,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凑凑热闹,不图扬名天下,看个高低也是好的。” 京城的飞鹤楼可比明湖府的天外来客有名多了,虽然这栋楼并不算高,也无多少景致,却是大兴的开元皇帝下令建筑的,专供文人墨客雅会,若是作出让楼主满意的诗文,里头的一切花销全免。文人不图省几个钱,却盼着自己一首诗能够扬名天下。 说穿了,这栋飞鹤楼便是当年开元皇帝收拢文人用的,这些年来一直还挂在内务府的名下,却又不归内务府管理,楼主是当今大儒,声名赫赫。 若是在里头做一首诗,能被飞鹤楼收录,那就等于入了皇家的眼,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还不是图这个,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章元敬一听,倒是也动了几分心思,想到自己入京之后就一直闭门苦读,略一犹豫就答应下来,朱举人听了显然十分开心,笑着说道:“待会儿我可得提前准备准备,虽不指望能被收录诗文,但也不能丢了父老乡亲的脸。” 章元敬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到了地方必定是要做诗文的,偶尔还会有盛大的文会,虽然飞鹤楼一般不会规定用什么文体,但去之前大家必定是各自都准备一些,以免到时候答对不能,到时候丢了自己的脸面,天大地大,读书人面子最大。 后面几日,朱举人果然关起门来造文,被他这么一带动,章元敬也不好闲着,索性就当提前考试,每一样都做一篇,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用上。 到了元宵节那一日,京城竟是比除夕初一还要热闹一些,想想也是,除夕那时候大伙儿都在家中团聚,到了元宵节可好,倾巢而出了。 朱举人看了看章元敬那一身,忍不住感叹道:“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章老弟这么一收拾,比隔壁那人俊俏多了,哎,你皮子白,就适合穿朱红的。” 章元敬这会儿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虽不是顶好的锦绣,却也是极好的缎面,当初孙氏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才做好,镶边的地方都用了暗纹,看起来颇有几分尊贵的感觉。 章元敬还嫌麻烦,但姜氏孙氏却十分坚持,孩子出门在外总要应酬,好歹也得有几件穿的出去撑撑场面的衣服吧。在他决定去明湖府赶考之前,孙氏就开始操持了,因为这衣服花时间,总共也就做了两套,一套朱红色的,一套是天青色的,天青色的略薄一些。 京城天气冻得很,章元敬虽然不爱红色,也不得不穿上自己最厚实的衣服,外头还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这才觉得暖和了一些。不过就像朱举人说的,被衣服这么一衬,章元敬便显得越发出色了,整个人都要发光似的。 章元敬抬头一看,也跟着笑道:“朱大哥也不错,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 朱举人哈哈一笑,他也是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上了,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他就是这五短身材了,就算想要玉树临风也不可能,只能盼着将来儿子能够出色一些,不过想到家里头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亲儿子,朱举人也是无奈了。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番,这才带着人出门了,飞鹤楼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算远,两人商量了一下便打算不雇车了,直接走过去。 走到了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章元敬暗道这个决定正确,这要是雇了车的话,恐怕到了大路上就寸步难行了,放眼望去,除了几两华贵的马车之外,街头今日车少的很。 他们也不赶时间,一边走一边看,京城的元宵节分外热闹,一路走来,不说两遍的各种小摊铺子,就是杂耍团子都看见了三个,到处都围满了人。 章元敬还看见了一个卖面具的摊子,那些面具做的栩栩如生,价格竟然也不贵,如果不是要去飞鹤楼,他都想要停下来买一个把玩把玩了。 朱举人见他依依不舍的模样,倒是笑着说道:“别急,这几日不宵禁,等会儿咱们回来的时候,摊子肯定还在,那时候你想买什么,尽可买就是了。” 章元敬被发现了,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就是些小玩意儿,也就是看着新鲜。” 朱举人笑了笑没有再说,心底倒是觉得章元敬到底是个孩子,看着再沉稳,才学再出众,那也是个尚未弱冠的孩子呢,带着几分小孩子气。 章元敬确实是打算之后再来买一个玩玩,又走了一会儿,却听朱举人说道:“看,那个就是飞鹤楼,赫,那是七彩琉璃灯吧,也就是飞鹤楼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94.群英荟萃 章元敬抬头朝着那栋高楼看去, 只见三层高的雕栏玉砌上, 每一层高高挑起的屋檐上都吊着一盏灯,每一盏都是精致无比的琉璃灯。 古代的琉璃很难是纯色透明的, 里头摇曳的灯火折射出五彩斑斓,将飞鹤楼映射的如同仙境一般,来来往往的老百姓多有驻足不前的,都被这美景眯花了眼睛。 章元敬不稀罕琉璃,上辈子见的实在是太多了,但这一看也有几分怅然, 遗世独立的飞鹤楼如同仙境,似乎一步即可达,又似乎永远登不上,就如他们的青云之路一般。 正想着, 朱举人已经笑呵呵的说道:“看来今日人不少,待会儿咱还不知能不能上去。” 飞鹤楼平时是不限制人进门的, 但元宵节人太多了,飞鹤楼又是最佳的观景点,这时候要是让人敞开着进去的话,到时候飞鹤楼都得被人挤破了。 所以定下来的规矩, 凡是这种大节日, 除非是门内的常客, 否则就得做出一篇还能入眼的文章, 通过了初步的考验才能进门。 原本在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但到了大门口, 朱举人又有些惴惴不安,显然对自己不是那么自信,尤其是看到一排人簇拥在门口,凡是做了文,能上楼的,人群便发出一阵欢呼,若是不能进的,嘘声之下,那个人非得灰溜溜的离开不可。 朱举人一开始的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腿软的感觉,还拉着章元敬说道:“要不咱别凑这个热闹了,听说今日有文会,说不定进门的标准又高了,还不如平时再来。” 章元敬却一把拉住他,说道:“这怎么能行,咱们不就是为了参与文会而来的吗,错过了这一次,一直到会试之前,咱们可就没机会了。” 被他这么一说,朱举人又有几分犹豫,但他还是说道:“前面那人做的文章还不错,这都进不去,哎,我恐怕是没希望了。” 章元敬无法,只得劝说道:“好歹到了门口,你都不试试,将来岂不后悔。” 朱举人一咬牙,觉得这话也对,索性说道:“也是,丢人也就是一会儿,前面丢人的多了去了,大伙儿估计也记不住我的脸。” 章元敬其实也有几分紧张,看到门口的热闹,他倒是愈发想要进去看看了,也不知道这天下闻名的飞鹤楼是不是名声符实。 前面队伍不断,但前进的速度却不满,门口摆着桌子喝着茶,闭着眼睛听诗文的两个人并不多话,过于不过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做了决定。 被否定的学子或有几分不平的,却都不敢在这里闹事儿,朱举人看了一眼,惊讶说道:“居然是国子监的讲师,哎,也只有飞鹤楼能请动他们来当门客。” 章元敬一听,这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敢闹事儿,这两位门客的身份不同一般,对于学子们天然就是一种威慑,再有一个,他们的评断也具有权威性。 在章元敬的前头是一位年轻学子,看起来颇为自信,只是他的绝句一念完,对面的人就微微摇头,显然十分看不上的样子,学子脸色一白,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到底是哪里不行?” 那门客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却是毫不留情的说道:“哪里都不行,立意轻浮,用词粗俗,平仄不顺,简直是狗屁不通。” 年轻学子脸色铁青,在周围哄笑声中飞快的推开人群走了出去,不少人都说他自取其辱。 门客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到心上,看了一眼后头两人,眼睛在章元敬身上明显多停留了一会儿,开口却带着几分不客气:“怎么,你们也有异议?” 朱举人连忙说道:“没有没有。” 门客这才说道:“没有就开始吧,别白白耽误了后头人的时间。” 被他这么一说,朱举人就更紧张了,幸好他到底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背起诗文来的时候倒是镇定下来,流利无比,显然是在家用了心的。 背完之后,朱举人有些紧张的看着对面的人,那门客微微额首,可有可无的说道:“听着倒是个勤勉的,只是少了几分灵气,以后怕是成就有限。” 朱举人有些彷徨,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过了还是没过,幸好很快的,一个激灵的小厮将他领了进去,一边客客气气的说道:“这位公子是要立刻上去观灯,还是等您朋友一块儿。”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过,朱举人脸上满是喜色,乐滋滋的说道:“自然是等他一道儿的。” 终于轮到了章元敬,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对面的门客忽然嗤笑了一声,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他:“这倒是有个俊朗的,只是不知为何而来。” 这话不像是饱含善意,章元敬心头一跳,就听见另一个门客插嘴说道:“你莫不是羡慕?” 两人对了一句暗话,前头那人又说道:“羡慕个鬼,开始吧,别耽误功夫。” 看得出来,这人的性格十分桀骜不驯,骂起人来不是一般的锋利,也不知道飞鹤楼废了多少功夫,才让这样的人愿意来守门。 章元敬原本准备了许多诗文,这会儿略一沉吟,就吟诵道:“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这首诗是他即兴所做,意思倒也是简单,玉漏银壶且停下不要催了,宫禁城门和上面的金锁直到天亮也开着。谁家看到明月还能坐着什么都不做呢?谁听说有花灯会不过来看呢?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人脸色倒是微微一变,其中一人笑道:“你看看,人家小孩儿让你别催催,整天催催,你又不是管玉漏的。” 在他听来,这首诗既简单的解释了自己为何而来,又小小的讽刺了他们几句,倒是有趣。 先头的门客挑了挑眉头,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倒是说道:“少年人,就是得有几分锐气才成,我宁愿别人骂,也好过听了一整晚歌功颂德的。” 话音落下,有人过来领着章元敬进去,章元敬道了一声失礼,进门跟朱举人会和去了。 等他走后,那门客倒是笑着说道:“难得今晚能看见个有才气的,也不枉喝了一肚子茶。” 先头的门客却讽刺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他自己做的?” 被反驳的门客又说道:“来之前,谁能知道今日守门的是你这么个糟心货色。” 后头的计较章元敬无从得知,进了门之后,飞鹤楼内像是一下子安静下来,门外的喧嚣被隔在了外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隔离感。 朱举人一看见他,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进来。” 章元敬也笑了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一看只觉得飞鹤楼内文气极重,一楼墙上有条不紊的挂满了各种书画作品,就算是雕刻摆设,也多是以文具为主。 进了门的书生们都纷纷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都压低了,竟有几分书画展的感觉。 领人进门的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两位公子,飞鹤楼一楼放着的,都是文人们留下来的墨宝,两位若有兴趣大可以看看。再过半个时辰,二楼便有元宵节的文会,两位若想要上去参加,到时候直接上去即可。” 说完,这位小厮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章元敬有些疑惑的问道:“一楼是墨宝,二楼有文会,那三楼呢?” 朱举人倒是了解一些,解释道:“飞鹤楼的三楼,除非是皇族,或者是大儒文人才能进,普通人是不可踏入的,他不说,我们想上也上不去,楼梯口肯定有人守着。” 章元敬秒懂,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和那些大儒不一定会来飞鹤楼,但他们若是来了,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下头与民同乐,三楼就是让他们能够清净清净的所在。 知道了之后,章元敬倒是也没有往上凑的意思,就跟着朱举人在屋子里头看起来。 一路走下来,不说别的,光是这些书法墨宝就让人受益匪浅,章元敬深感这一次来的值,上头每一幅作品都非同一般,至少他自己是写不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到底还是摆放在飞鹤楼最中心位置的一幅字,凭心而论,这字不算特别出色,难得的是字里行间的一股子霸气,一般人真写不出来,那是太祖留下来的镇楼之宝。 章元敬看了看,又开始往僻静一些的角落找,走遍了整一个一楼才发现一幅熟悉的字。那幅字温润内敛,在一众书法大家中并不起眼,却让他双眼湿润。 那是当年李玉山进京,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留下的。李子俊高中探花郎的时候,也曾在飞鹤楼留下一幅字,听他说就在这幅字附近,只是章元敬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看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角落,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想必他那师兄的那幅字早就被收起来了,毕竟是先帝定下来的罪名,即使是飞鹤楼也不能无视。 没找到那幅字,章元敬的心情便有几分低落,一开始对飞鹤楼的惊叹也去了三分,想要超脱皇朝之上谈何容易,飞鹤楼名声再好听,其实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工具罢了。 正有几分感伤,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元敬?” 章元敬立刻收敛了情绪,一回头倒是也高兴起来:“从容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再一想也是正常,元宵节飞鹤楼文人雅会是一个传统,在此之前安从容似乎还邀约过他,只是他那时候还以为是另一种聚会,断然拒绝了。 安从容身边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书生的打扮,他飞快的走过来,笑着说道:“好你个小子,要来怎么不告诉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家敷鸡蛋呢。”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不客气的说道:“若是某人不约我去那种地方,我也不会拒绝。” 安从容哈哈一笑,使劲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你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一些。” 安从容是典型的风流才子,他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美人相陪,并不觉得这般会对不起家中妻子,这其实也是文人典型的想法。 跟着安从容过来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大约猜到眼前样貌出众,颇有几分长身玉立姿态的少年郎就是他口中常说的好友章元敬,一时之间倒是俱有几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乎与安从容的关系不错,笑着说道:“安兄,不帮大家介绍介绍吗?” 安从容一听,笑着说道:“这就是我那元敬老弟,你们都听过的,元敬,这位是我八拜之交,苏新苏守则。” 苏守则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笑着摆手说道:“某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的话,元敬弟弟可以称呼我为守则兄。” 这话分明带着几分亲近,可以想象安从容平时定是没少在他面前说自己的好话。章元敬也不矫情,一声守则兄,倒是立刻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安从容就爱让自己的朋友也变成朋友,见状一手拉着一个,十分得意的模样。 除了苏守则之外,随行而来的几个学子也纷纷上来见礼,双方倒是也客客气气,但不难看出,除了苏守则之外,安从容并不耐烦与他们同行。 过了一会儿,朱举人找了过来,双方自然又是一番见礼,避开人的时候,朱举人还惊讶的说道:“原来那一日送你过来的,竟是这位安公子。” 听着这话,安从容倒像是十分有名。章元敬疑惑的看过去,朱举人连忙解释道:“你不知道吗,苏家是淮河一带的大族,这位苏公子更是了不得,自小聪明绝顶,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中了举人,只是后来无心仕途,这才到处游历,留下了不少被人传颂的诗文。” 章元敬多少听安从容说过一些,但确实是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安从容不想从仕这一点倒是很明显,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两人的交情并无影响。 朱举人却带着几分感叹说道:“安公子已经很出色了,但他身边的那位苏公子更加出色,他可是大儒文阁老的关门弟子,已经拿下了小三元和解元,才名动天下,一楼就有他的字画在,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次的会元状元也必定是他的。” 文阁老的大名全天下都知道,作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他是资历最老,之前最受老皇帝信任的一个人,自身既是太师,又是大儒,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不为过,据说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多多少少都能扯得上关系。 作为他的弟子,苏守则这会儿才来参加会试,显然也是有几分讲究的,就算大家嘴上不说,心中也明白,这位苏公子将来必定是要青云直上的。 章元敬心中感叹了几句,很快二楼的文会即将开始,拖了安苏两人的福,他们竟然还能有一个位置可坐,要知道大部分人都得站的老远看完。 落座之后,苏守则颇为照顾的说道:“虽是文会,但至少也得有一个时辰,前头没什么大戏,你若是觉得闷了,也可以喝喝茶,吃点点心。” 章元敬笑着道了谢,苏守则为人妥帖,是个细心的,因为安从容的缘故对他友好的很,章元敬投桃报李,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倒是相视一笑,颇有几分默契在。 安从容一看,还颇有几分醋意的说道:“得啦得啦,知道你们有话聊,你俩一见面,倒是都要把我抛到脑后了,一见如故可不就是为了你们准备的。” 章元敬哈哈一笑,反问道:“从容兄,当初咱们不也是一见如故吗?” 苏守则也笑着说道:“不错,当初我与他初见,从容也一口一个一见如故来着,可见他口中的一见如故不怎么值钱,不能当真。” 安从容无奈跳脚:“看你俩一唱一和的,行,你们好去吧,我还不稀罕呢。”说完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三人说话,倒像是把周围的人都忘了去。 95.辩论 “咦, 竟是孔师?!”几句话的功夫, 二楼已经安静下来,一位穿着风雅的老先生走到台前, 吟唱起著名的祝酒词来, 这也是元宵文会的固定礼仪了。 章元敬有些好奇的朝着苏守则看去, 后者解释道:“这位老先生便是闻名天下的孔大夫子,虽未入朝为官,但却是天下文人的榜样。” 他这么一说,章元敬也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自从出了一个孔子, 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向来是斐然不同的, 前朝时期,孔家还出了几任宰相。 大兴王朝建朝之后, 开元皇帝似乎颇为忌惮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影响, 从此之后孔家再未有人入朝, 只是背负着大儒的名声罢了。 这位孔大夫子便是孔家如今的家主,同样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了, 年纪大了之后,这位老夫子便鲜少出现在人前, 没想到这次飞鹤楼居然能请到他来。 看见孔师之后,其他人倒是不奇怪守门的人是那两位了,对比这位大佬确实是不亏。 孔老夫子人老中气却足, 祝酒辞的话音落下, 厅堂之中就到处叫好, 似乎都为他的文采所拜服,一个个露出如痴如醉的模样。 安从容是个促狭的,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叫什么好,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来的,这不是把人家孔师当成了街头艺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刻就得打赏了呢。” 章元敬差点没一口热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看苏守则,这位也是一脸尴尬,显然也是被安从容的一番歪理邪说弄的哭笑不得。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比了个住嘴的手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安从容耸了耸肩,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瞧瞧,本性暴露出来了吧。” 苏守则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道:“章弟说的很对,从容兄,小心祸从口出。” 安从容却不在意的说道:“除非你们俩出卖我,不然谁会知道咱们的悄悄话。” 章元敬与苏守则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有这么一个损友在实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幸亏安从容是个知道好歹的,也就是私下吐槽一番罢了。 孔师也是字字珠玑,只是经过安从容的话,章元敬和苏守则都不能全心全意的听,偶尔听见叫好的声音,脸上的神情都古古怪怪的,显然是受了影响。 相比起他们,另一头的朱举人等人倒是兴奋的红光满面,显然对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儒十分庆幸,若是放到现代,下头绝对是挤满了疯狂粉丝。 孔师并没有宣讲很久,很快就宣布文会开始,换成了楼下那两位门客来主持,章元敬也是这会儿才知道,这两位都是国子监的讲师,说话刺人的那位姓侯,爱打圆场的姓丁。 侯讲师扫了一眼人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试题来,偌大的一幅字悬空而起,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善若水,德行天下,尔若为官,德与行孰轻孰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章元敬总觉得这位侯讲师多看了自己几眼,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侯讲师并未看过来,想来也是,今日人那么多,侯讲师也不一定能记住自己。 侯讲师挂好了试题,才说道:“一盏茶的时间,尔等可先破题,若有意者,可上来一战。” 感情这次的文会还有几分新意,飞鹤楼直接出了试题,让到场的学子们来辩论,到时候无论结果如果,总比毫无目的的文会有意思多了。 安从容最是个坐不住的,这会儿看了题目,就忍不住说道:“德行德行,自然要讲究一个德行合一,哪里来孰轻孰重,这不就跟要把人跟影子分开似的吗。” 苏守则却笑着说道:“正是说不清孰轻孰重,飞鹤楼才会选了这个题。” 章元敬一想,觉得也是,若是个毫无异议的题目,到时候出来的必定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飞鹤楼的主旨是为了皇家选拔人才,自然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文会。 这边苏守则思虑了几分,转头问道:“你们且说说看,德行德行,德与行孰轻孰重。” 章元敬想了一下,便说道:“若是为民,自然是德为重,若是为官,还是行为重。” 苏守则抿了抿嘴角,抬头朝着他看去,悠悠然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想法,倒是正好与你相反,若是为民,行可为重,若是为官,非得有德。” 安从容挑了挑眉头,笑哈哈的看着两人,指着他们说道:“得得得,你俩这想法截然相反,可见一见如故也无甚大用,别等这场文会结束,你俩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苏守则却笑道:“辩论是辩论,朋友是朋友,我想章弟必定不会计较的。” 章元敬也觉得如此,当年辩论会的时候,正反双方在台上吵得头破血流,下了讲台还不是相互聚餐,有些人还能成为朋友。他并不觉得一场简单的辩论会影响到他们的朋友关系,便瞪了一眼安从容,说道:“别污蔑我们的友情。” 安从容摊了摊手,这时候第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的上去了,好巧不巧的,他的观点与苏守则相似,也觉得为官之道,德之一字是最为重要的。 能上二楼来的学生都有几分才华,这位上台之后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时之间说的太下的人频频点头,许多人自然而然的被他带着走了。 就连安从容也忍不住说道:“守则,这人的口才几乎能赶得上你。” 苏守则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转而问章元敬:“要不要上去试试?” 章元敬也慢慢喝着茶,但笑不语,如今时间还早,上去几乎是被人挑毛病,他才不会赶着上台,多听多看才是正道。 辩论的精彩之处就是有来有往,很快,觉得行更为重要的人上台了,但相比起来,不管是文采还是口才,这个人都大大不如,更加糟糕的是,他自己的跟脚也不是很稳当。 苏守则摇了摇头,说道:“此人已然输了,用不了多久就得下台。” 果然如他所说,没一会儿,在台下频频发问之下,那人脸色难看的下了台,在他下去之后,还有人骂道:“哗众取宠,真是没啥本事。” 幸亏行之一派也不是没有人,这个人被打了下去,又有下一个上台,比起前一个来,这位学生口齿伶俐,没理的地方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来,是个歪理邪说的好人才。 即使如此,中州普遍以德治天下,大部分学子的观点还是以苏守则相同,偶有不同的,也拿不出什么真材实料来,一开始听着似乎有道理,但却经不起敲打。 与之相反,德之一派人多势众,还有许多道德典范可以引经据典,实在是占据了大大的优势,慢慢的,辩论便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最后,一个德派的学生意气风发的问道:“谁敢来辩?速速上台。” 苏守则微微一笑,挑眉看向章元敬:“章老弟,现在到时候了没有?” 章元敬喝下最后一口茶,拱了拱手站了起来,朝着高台走去,他一上台,台下微微一静,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句:“这文会,可不是长得俊就有用的。” 章元敬微微挑眉,朱红色的衣裳衬托下,颇有几分花间树下拈花一笑的绚烂感觉,他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夸赞。” 那人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我可没有夸你。” 章元敬却说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长得俊,好歹也算是一个优点吧。” 小小少年郎含笑应答,从容大方,倒是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赏,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眼看章元敬一上台就抢走了所有风光,对面的学子喊道:“废话少说,你可有话说。” 章元敬点了点头,答道:“自然是有。学生请问,若有一人在朝为官,秉性清正,为人廉洁,性情刚直不阿,上孝顺父母,下体恤百姓,不与恶官同流合污,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生活俭朴,那么此人,可算是有德?” 对面的人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提了这么一个例子,毕竟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为了他们服务的。他眯了眯眼睛,暗道这个人还是太嫩了一些,朗声笑道:“那是自然,他不但有德,还是应该大大表彰的好官,大清官。”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清官,好官,在任期间无所作为,因为过于刚正,与当地豪绅两相对立,互不让步,反而导致当地民生困难,百姓食不果腹。他虽能与百姓同苦,甚至下地劳作,却依旧无法让治下百姓填饱肚子。” 对面的书生已经觉得不对劲,正要反驳,却听见章元敬继续说道:“一日日过去,清官无能为力,大肆惩处乡绅,却不得法,反让当地动乱,百姓颠沛流离。” “他虽两袖清风,父母却差些饿死,不得已杀子侍母,祖母得知之后却哀痛自决,妻子随之而去,空留他白得一个好名声,此人,无行有德,可堪为官,可堪为子,可堪为夫,可堪为父,可堪为人!”说到最后,章元敬声色俱厉,让对面的人连连后退无法接招。 “为官者,当上报君王下恤百姓,巧用智慧由君及民,热爱人民冷拒权臣,廉洁从政节俭自律。若只有一个德字,无才无行,让此等人为官,不只与国无利,反倒是害了他治下之民,平白让百姓遭受庸官之苦。”章元敬字字铿锵,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局面扭转过来。 对面的书生脸色惨白,只觉得脑中一片乱麻,竟是无法理出头绪来,在气势上他已然败了。忽然,原本只是旁观的侯讲师忽然开口说道:“按你这般说法,若是无德之人,能让治下百姓获利,那也是个好官了?这样一来,岂不是人人都谋一己私利。” 章元敬却狡黠一笑,说道:“学生从未如此说,但还请问大人,若有一人,满腹计谋,只想着升官发财,偏偏为此用尽心思,为了考评能拿一个优,他想方设法,让治下百姓日渐富裕,为了有一个好名声,他克制自己与家人,强压心底的**,一日日过去,他治下百姓安家落户,兴兴向荣,那么此人,可堪为官?” 侯讲师冷笑一声,骂道:“只做表面功夫有甚用处,你怎么就知道,此人升官发财之后,还能做到如此,若是养出一个国之蛀虫来,岂不是害人害己。”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在下确实不知,那大人以为,各地百姓想要的是何种好官?” 侯讲师噎住了,狠狠瞪着章元敬不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丁讲师笑呵呵的开了口:“这小儿郎倒是有几分急才,只是你再想想,有德之人,未必无才,无德之人,何尝有行。方才的话,不过是你假设出来的罢了。”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都开口叫好,纷纷喊道:“不错,有德之人,怎么可能会无能到那种程度,无德的家伙,又哪有那么多的好心。” “就是,刚才差点被这个家伙带到了沟里头,哎,我早该想到的。” “是啊,无德行的人,哪里会为百姓做好事的,必定不是好官。” “……” 几番议论下来,丁讲师暗自得意,转头一看,却见侯讲师脸色铁青,再一看,后头的孔大父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章元敬的眼中带着几分奖赏。 丁讲师心中咯噔一下,再回想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顿时想到不对劲来。 果然,下一刻,章元敬已经朗声说道:“不错,确实如此,德行乃是一家,何尝能够分开,不过今日论题既然是要分开,那就只能假设了。” 丁讲师暗叫不好,正要开口,却被侯讲师拉了一把:“大势已去,别自讨没趣。” 章元敬还在说道:“若德是德,行是行,假设就会如此,德行相比,学生还是觉得大家都能看见,都能受益的行比较重要,老百姓要的,是实惠,而不是某些人流传千古的名声。” “德之一字,太过深远太过唯心,学生拙见是看不透的,若能有人德行合一,自然绝好。” “说的好。”忽然,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众多学子纷纷抬头,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翩然而至,虽然穿着常服,但他身后小心跟随的人还是透露了他的真正身份。 两位讲师脸色一变,立刻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96.小皇帝 识出来人身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孔大夫子在内都要起身行李, 章元敬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应该庆幸的是,大兴王朝还没有动不动就下跪的礼仪,尤其是有了功名在身的人,见到皇帝也是多以躬身作揖为主流。 皇帝如今才十二, 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脸上还有掩不住的稚气,只是看着气势不减, 颇有几分威风, 他一抬手, 亲自扶起孔大夫子,笑着说道:“诸位请起, 文会之上无需多礼, 希望朕没有打扰大家的雅兴。” 谁敢说皇帝的出现是打扰, 再说了,大部分人愿意来飞鹤楼,还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吗?这会儿小皇帝亲自出现,可不就是合了大家的心意。 只有方才被辩了下去的几人分外的懊恼, 觉得自己丢了脸,风光全给了章元敬! 小皇帝乐呵呵的拉着孔家大夫子落了座, 一双丹凤眼朝着章元敬看来, 笑着说道:“刚才便是这位学子在论道吧, 说得不错,若是那等只为一己名声,尸位素餐,让治下百姓受苦的清官,朕要来又有何用,不要也罢。” 皇帝一言断题,直接掐断了这个论题,章元敬心中苦笑,迎着一群人嫉恨的眼神,连忙拱手说道:“多谢皇上夸赞,小子谬论少言,难登大雅之堂。” 小皇帝却摇头说道:“你说的不错,他们都没有你看的明白,孔老,你以为如何?” 章元敬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小皇帝一句话,可是为他拉了不少仇恨,没看见下头有几人的眼睛都要红了吗,估计已经他恨上了。 孔大夫子点了点头,倒是也没有反驳皇帝的意思,笑着说道:“还可。” 小皇帝哈哈一笑,又说道:“孔老,你也太严格啦,不过朕一来,他们倒是不好再辩下去了,没得浪费了良辰吉日,不如这样,朕再出一个题目,大家各展所长,如何?” 孔老眼皮子微微一跳,总觉得小皇帝今日忽然出现有些不合常理,要知道那三位辅政大臣向来把小皇帝看顾的死死的,怎么会让他随便带着几个人就出了宫门? 但是眼前现在这种情况,孔老也是骑虎不下,他总不能挡了皇帝的兴致,只得苦笑着让人准备笔墨纸砚,就等着小皇帝出题。 小皇帝倒是不客气,走过去刷刷刷几下就写完了,转身说道:“雷三,你来宣布如何?” 众人这才发现,跟着小皇帝下来的人之中,有一位居然是雷家三少爷,雷老是三位辅政大臣之中最年轻,同时也是小皇帝从小到大的老师,雷家向来与这位曾经的皇太孙亲近。 雷三在外名声不好,颇有几分声名狼藉的意思,看着跟小皇帝的关系倒是不错,这会儿笑嘻嘻的接过那幅字,这一看却略略变色。 小皇帝还是毫不在意的笑着,转身问道:“怎么?还不读题!” 雷三额头冒了冷汗,下意识的朝着小皇帝看去,却见他双目含着冷光,与他记忆之中那个嬉笑怒骂的孩子已然不同,雷三心头一沉,却也不敢再糊弄这位皇帝。 雷三咳嗽了一声,朗声读道:“名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臣子何如?如民?如君?” 雷三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二楼却肃然起来,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面面相觑,要知道早前传言,新君与文阁老闹的颇不愉快。 小皇帝忽然出现在这里,并且问了这么一道题,莫不是对文阁老的不满已经压抑不住,所以才会如此所为?君臣君臣,自然是君在前头,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偏偏皇帝却把臣子与民,与君放在一起对比,其心可见一斑。 台上的章元敬还未来得及下台,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很,他虽才来京城几个月,却也知道朝中纷乱。 老皇帝走的急,虽然为皇太孙扫平了对手,却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朝政。 小皇帝毕竟年幼,甚至还未成亲,老皇帝临死之前,亲自为他定下了文阁老的嫡长孙女座位太孙妃,此后又将文阁老,顾阁老和雷太师三人为辅政大臣。 文阁老乃是三朝元老,名声赫赫,用一句不夸张的话说,满朝文武,文官大半姓文。老皇帝在时,还能压制着这位,他一旦去了,小皇帝哪里是对手,联姻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相比起文阁老来,另一位顾阁老显得低调许多,听闻是个老好人,朝中谁有事都喜欢找他调解,如今文阁老如日中天,顾阁老就越发避讳起来。 雷太师是皇太孙的老师,两人是天然的结盟,在太孙登基之后,雷太师屡次与文阁老相争,但屡屡吃亏,若不是小皇帝偏袒,恐怕早就被贬。 老皇帝的安排原本不错,但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精心教养出来的亲孙子,朝政才能非同一般,却不是那等可以付薪尝胆的,在羽翼未满的时候,就与文阁老势如水火。 而现在,小皇帝更是将这一盆炭火直接泼向了即将参加恩科的学子们。 看着上头的人,安从容和苏守则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担心,安从容更是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不是说文家小姐过了年就会入宫为后了吗?” 苏守则也摇了摇头,其实一开始他也劝过老师,这天下到底是姓萧的,与小皇帝闹开了对文家又有何好处,但老师一意孤行,只认为自己所为才是为了大兴。 苏守则毕竟只是学生,劝说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文阁老在朝上大包不揽,几乎已有摄政的意思,小皇帝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些,不满之情已经言语于表。 苏守则微微叹了口气,只希望文表妹进宫之后,能够缓和小皇帝与老师之间的关系才好。 雷三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学子一片安静,小皇帝脸色一沉,冷笑道:“怎么,刚才一个个跟鹦鹉似的说个不停,这会儿倒都成了哑巴了吗,是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这话竟是意指文阁老权势熏天,竟让即将参加恩科的学子都避其锋芒。 章元敬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隐形人,他可不想掺和到这种上层阶级的争斗之中,到时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抬一抬小手指收拾的。 但小皇帝偏偏不肯放过他,直接抬头看来,问道:“这位魁首也无话可说吗?” 被指名道姓出来,若是真的无话可说,章元敬可算是直接得罪了小皇帝,他脑中闪过万千般心思,却是已经飞快的做了决定,微微一笑,露出原有的风度来。 章元敬先是一作揖,然后才道:“名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臣子当如国之利器。” 小皇帝哦了一声,也看不出是不是满意,只是继续问道:“此话何解?” “国将欲歙之,臣必固张之;国将欲弱之,臣必固强之;国将欲废之,臣必固兴之;国将欲取之,臣必固与之。臣子凡所为,皆为君往。”章元敬朗声说道。 这也算是拍了个小马屁,摆明了说臣子要做的事情,就是国家当前需要的,是国君即将想要做的,说到底就是如同一件工具一般,听从国家君王的指示罢了。 这倒是一下子跳出了君臣孰轻孰重的怪圈来,只从臣子应该做什么事情入手,相比起来反倒是安全一些,国之利器便是如此。 小皇帝听完,忽然笑了一下,指着台上的人说道:“报上姓名来。” 章元敬微微抬眼,只看见他笑的高深莫测,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只好说道:“草民章元敬,乃是明湖府青州县人士。” 小皇帝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这章书生长得俊俏,话也说的漂亮,那你再说说看,若是臣子为了国利,罔顾君意,那是对是错?” 章元敬背脊发凉,也不明白小皇帝为什么这般针对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君之意,可与国有利?且不知是否殊途同归,草民不敢妄自断论。” 听完这话,小皇帝眯起了眼睛,一会儿觉得这个书生好是大胆,居然怀疑他是否与国有利,一边又觉得难得有个不畏文阁老之势,敢于说几句公道话的。 一时之间小皇帝阴晴不定,安从容几乎要惊忧而起,苏守则却把他按了下去,摇了摇头说道:“若是看见你我,情况怕是更加不妙。” 谁知道看见文阁老的高徒,小皇帝的情绪会不会更加激烈呢? 安从容也想到这一点,忍着一肚子脾气坐下来,心中却担心不已,章元敬今日的话已经隐隐得罪了文阁老,幸亏有苏守则在,还能中间排解,但若是再得罪了皇帝就更加不妙。 半晌,小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是敢说,君之行事,难道也会有错吗?” 章元敬却敏锐的察觉到他这会儿心情平静了许多,只得继续说道:“但凡为人,皆可有错,若能知错,则是人间大善,正如草民,在陛下面前放肆乱语,已然犯错。” 小皇帝这会儿倒是舒展了眉头,哈哈笑道:“雷三,你瞧瞧,这俊小子可比你会说话多了,认错也认的比别人有意思,不像你就会耍泼皮。” 雷三也跟着哈哈一笑,看向章元敬的眼睛倒是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一想到这位的性取向,章元敬只觉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下意识的把脊背挺的更直。 小皇帝没有再生事,临行之前,笑着留下了一句话:“章生有才,此次恩科想必能中,再有一月,朕就在太华殿上等着你。” 有了这话,谁还敢把章元敬划出名单,章元敬也体会过来,虽说今日惊险,但因此入了小皇帝的眼,为自己会试贴了个必过符,倒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97.蜚语 从飞鹤楼出来的时候, 月亮已经低垂到了西边,走出大门, 章元敬忍不住大大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安从容一听,取笑道:“看你侃侃而谈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压根不紧张。” 章元敬不客气的说道:“那可是大兴的皇帝陛下,我能不紧张?没有直接结巴就不错了。” 苏守则倒是笑着说道:“刚才元敬的表现确实不错, 皇上看着很是满意, 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毛病来,此次科举十拿九稳了。” 被他这么一夸, 章元敬倒是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过是几分拙见, 幸亏陛下是个宽容的。” 苏守则知道他这是谦虚, 挑眉笑道:“这会儿倒是谦虚起来,晚了。不过此次之后, 必定有些目光短浅之人, 将你当成了眼中钉, 会试在即,元敬,若是无事的话,不如在家好好读书, 也省的多出一些是非来。” 京城人多,虽然有小皇帝的一句话在, 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动手, 但那些人阴损的法子多的是, 章元敬不是本地人,到时候怕是吃了亏还无法说出口。 苏守则这般提醒,也是好心好意,不说别的,他都担心自家老师知道了,会想法子来试试看这个年轻人的底细,虽说无伤大雅,但到底有些风险。 章元敬一听,脸色一肃,也把这件事放到了心上,不说别的,被他抢走风头的那几个书生,那眼神恨不得把他吃了似得,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就血溅当场了。 安从容和苏守则要回城南,两行人就在路口分了手,等他们俩的背影消失,憋了一肚子话的朱举人终于忍不住喋喋不休起来:“天哪,我们居然看见皇上了,那可是皇上啊。” 发表完自己对皇帝陛下滔滔不绝的倾慕之情后,朱举人又开始说道:“章老弟,你真的神了,那可是皇帝啊,你居然还能镇定如常,若是我的话,恐怕连话都说不好了。哎,白活了那么多年,陛下出现的时候,我脑子都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章元敬笑问道:“将来我们考中了进士,不也要在大殿上面见陛下?” 朱举人却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到那个时候乌拉拉的一群人,陛下能记得谁,要是名次不好的,在后头低着头谨言慎行就是了。” 不管章元敬怎么说,朱举人对他的佩服之情愈演愈烈,倒是弄得章元敬不好意思起来,他能表现的镇定如常,主要还是因为对君权的忽视,以及小皇帝稚嫩的模样。 说到底,就如曾经李玉山所言的,他这个弟子看似恭谨,其实后脑勺带着反骨。 回到家之后,章元敬果然闭门苦读,恢复到原有的状态,若有人闻名而来,想要与这位在元宵文会上大出风头的学子比划比划,也被他以专心备考的接口回绝了。 随着会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上门来的人也渐渐少了,毕竟比起跟他争锋,会试才是更重要的,章元敬有了护身符,他们可没有。 至此,元宵文会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章元敬大大松了口气,暗道风头也不是那么好出的,尤其是被皇帝看在眼中的风头。 没过几日,朱举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章元敬不明所以,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朱兄,有话就直说吧,咱们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些客套。” 朱举人嘿嘿一笑,才说道:“章老弟,这些天你都没出去,所以才不知道这事儿。哎,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家伙传了小话,现在大家都说,你,你,你跟雷家三少交情非同一般,三少在陛下面前美言了几句,所以陛下才会对你刮目相看。” 章元敬眉头一跳,什么雷家三少,这名字他都是从朱举人口中得知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飞鹤楼里头,这些话完全是无稽之谈。 朱举人继续说道:“我了解你,自然知道这些话都是无稽之谈,章老弟来到京城之后鲜少出去,哪里会认识雷家的人,只是流言之所以害人,就是许多人分辨不了真假。” 章元敬异军突起,忽然得了小皇帝的青眼,自然也挡住了不少人的路。经飞鹤楼一战,他的名声一时之间竟然压过了苏守则和安从容,成了夺魁的热门人选。 这般一来,自然有人心中不忿,也许一开始只是个臆测,但慢慢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如今听起来一板一眼的,似乎有人亲眼目睹他跟雷家三少私交从密似得。 章元敬听完也被恶心了一回,这种流言蜚语没有真凭实据,始作俑者也无从查起,但偏偏让人跟吞了苍蝇似得恶心的不行。 最后,他也只能说道:“清者自清,等会试成绩出来,流言自然会一扫而空。” 实力是让人闭嘴最好的办法,这个道理章元敬上辈子就领会过了。 朱举人见他并未因此着急上火,这才笑了笑说道:“如此便好,倒是我多事儿了。” 等朱举人离开之后,章元敬还是捏了捏眉头,余全却愤愤说道:“那些人真是可恶,自己没有本事,就到处胡说污蔑少爷,太不是读书人了。” 章元敬摇了摇头,文人相轻,这会儿不过是流言,到了朝廷上,相互要了性命的时候也多了去了。正要安慰几句余全,却听见外头又闹了起来。 余全又是皱眉,暗骂了一句:“这申举人真是没完没了了,少爷,我出去看看。” 章元敬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申举人带人回来热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开始他跟朱举人还劝过几次,但这位表面答应的好好的,但该乐呵的还是乐呵。不过他倒是也有几分分寸,从来只在自己的西厢房里头闹腾,他们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余全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之后脸色却有些古怪,低声说道:“少爷,外头那个人,好像是那一日在飞鹤楼里头见过的雷家三少爷,我看不真切,但瞧着像。” 章元敬微微皱眉,方才朱举人还说过雷家三少的事情,这会儿这人就上门了,要说没有一点儿联系的话他是不相信的,犹豫了一下,章元敬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踏出房门,却见大冬天的,雷家三少穿着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手中还拿着一把白玉扇子,如果忽略寒风瑟瑟的话,倒也是风度翩翩。 看见章元敬出来,雷三少略显轻佻的笑了笑,挑眉说道:“呦,这不是章举人吗,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当日一别,我可是深感思念啊。” 章元敬一点儿没把这话当真,他入了皇帝的眼,恐怕祖宗十八代都被查的清清楚楚,雷家能不知道?他朝着雷三少后头看去,只见人高马大的申举人跟小鸡似得被人提着衣领,整个人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样子,白瞎了那副好容貌。 对于这个人章元敬是毫无好感的,不过既然看见了,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雷三少,这是在做什么?” 雷三少摇了摇扇子,淡淡笑道:“有些家伙,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吃女人的软饭已经够丢人了,更丢人的居然还学会了嚼舌根。” 章元敬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的朝着申举人看去,心中有一个不太妙的猜测,却见申举人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章元敬心中冷笑一声,猜测落了实地。 章元敬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倒是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个人,竟然让他冒险传谣言。 雷三少瞄了一眼章元敬,见他一双眼眸点着星星冷光,愈发显得冷峻非常,正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块儿,心中忍不住有些意动,下意识的撩了一句:“这个人得罪了你,不如我帮你出出气,如何?” 章元敬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雷三少何必用话逗我,你寻他的麻烦,又与我何干?您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联手演了一出好戏。” 雷三少也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不像有的人一边媚上欺下,一边还指望着几根风骨,不过小举人,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在京城得罪了某些人,即使有圣上的话在,将来日子恐怕不好过。” 章元敬抬头朝他看去,只见雷三少依旧是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心中微微皱眉,想到京城的乱象,对自己的未来也有几分担心。 但若是让他为了这份担心,就投到雷家旗下,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扫了一眼面如土色的申举人,章元敬暗暗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雷三少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雷三少倒是也没有强求,笑着说道:“你若是后悔了,尽管来找我就是。” 说完也不多语,直接让人拖着申举人就走,申举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糟糕,开口想要求救,却被眼疾手快的塞了一嘴布团,只能呜呜呜的被拖走了。 看着再一次关上的门,章元敬心中却也乱了起来,申举人可能是谣言的始作俑者,但若是没有人推波助澜的话,又能兴起什么风浪,只希望朝中那几个大人对他这个小人物没兴趣。 98.文太师 雷三少不在乎小小的章元敬, 也不在乎自己更加声名狼藉,但他最不乐意的就是被人当枪使,一个小小的, 连模样都快记不住的玩伴, 居然仗着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是他的入幕之宾, 就敢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雷三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申举人错就错在真把雷三少当了纨绔子弟,他若真是个只喜欢跟男人玩乐, 毫无长进的人, 能跟在皇帝身后行事吗,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吗? 如今他自食恶果,也是自己做出来的,章元敬不知道雷三少是如何处理的, 反正从这一日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位长相分外出众的申举人。 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似乎也随着申举人一起消失了, 与此同时变化的是朱举人的态度, 原本对他还有几分熟络和交心在, 这会儿却变得生疏起来,似乎生怕跟他靠的太近了会被牵连似得, 他虽做的不太明显, 章元敬却还是察觉到了。 对此, 章元敬也是无可奈何, 人生在世,做朋友也许真的需要几分缘分,像是朱举人这般的,与他萍水相逢倒是可以,想要君子之交却是难了。 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相比起朱举人来,安从容和苏守则更对他的胃口。 章元敬觉得苏守则对胃口,苏守则亦是如此,他身为文阁老的关门弟子,向来交友广阔,但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凑上来的人,真的谈得上交心,能够说的上话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安从容可算其一,如今横空出世的章元敬可算第二。 这一日,文阁老难得没有在处理公务,反倒是将弟子近些日子来的文章取出来看了看,半晌,才满意的笑道:“不错,这些日子也算有些进步,守则,需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切不可妄自尊大,科举如此,将来为官也是如此。” 苏守则点了点头,眼见文阁老脸上颇有几分倦意,忍不住开口劝道:“老师,您都好久没有歇息过了,听师母说,这一日日的您晚上也睡不大好。朝中大事虽然重要,但您的身体也得保重,不然的话谁又能看着大兴呢?” 文阁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说道:“也就只有你这么想,那些人啊,满眼睛就盯着我的错处,就盼着哪一日我松散了一些,就能抓住一个把柄,哼,想要斗过我,恐怕还得多吃几年饭,真以为当一个太师就了不得了?” 苏守则微微皱眉,文阁老的话里头显然充满了不满,跟雷太师的不和几乎已经摆在了面子上,其实对比起来,雷太师年轻,不管是能力还是资历都不是文阁老的对手。但谁让雷太师的背后站着小皇帝呢,看起来占上风的文阁老其实有说不出的憋屈。 文阁老心思深沉,即使在宠爱的弟子面前,也不过就提了一句就罢了,看见苏守则神色不动的模样,文阁老心中倒是满意的。 他自问有经世之才,谁知道一群儿子都是草包,也就是老大能堪一用,这么多的弟子里头,他最看好的就是眼前的苏守则,自然对他报以极大的希望。 忽然,文阁老提起了一个人:“陛下满口夸张的那个小子,你认识?” 苏守则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老师忽然提起章元敬是个什么意思,文阁老向来心思深沉,即使当了他关门弟子十几年,苏守则还是不敢说自己了解这位尊师。 犹豫了一下,苏守则还是开口说道:“有过一面之缘,章元敬是安从容的朋友,见面之后,学生与他倒是也有几分聊得来,是个有才的。” 文阁老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有才就好,不过是一场会试,就是让他拿了会元又能如何,哼,陛下既然喜欢,老臣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的,只希望陛下能记得我的好。” 苏守则对文阁老的想法有些猜测,小皇帝并不是那种隐忍的人,在政事上有颇有几分主见,但手握大权,被任命为辅政大臣的文阁老,却显然不太愿意让小皇帝早早的掌权。 有些道理,苏守则明白,文阁老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为人,为官,走到这一步之后就难以后退,苏守则往窗外看去,远远的看见一个高挑的阁楼,那是他小表妹的闺阁。 恩科之后,他的小表妹就要嫁入皇宫,成为一国之母,只是想到表妹看似温柔,实则执拗的性格,也不知道让她进宫是好是坏。 若是表妹能够早早生下太子,或许,文家与皇帝之间的矛盾还能缓解。 朝中风起云涌,看似平静,暗地里却波涛不断,但这一切都影响不到会试如火如荼的进行。二月春风还没有把京城的寒意吹走,会试的时间就到了眼前。 余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面带几分感激的说道:“皇帝陛下真是个好人,听说今年特别的冷,不但给大家加了炭火,还让穿着棉衣进去呢,太会体谅人了。” 对此,章元敬也是心怀感激,可不是吗,一般而言,为了避免作弊,会试的时候是不能穿着有夹层的衣服进去的,但寒风瑟瑟的,单衣就算是穿的太多也挡不住冷。 为此,章元敬这段时间没少锻炼,就怕科举没难到他,到时候别败在了身体上。 余全又把准备好的干粮拿出来,说道:“幸好天气冷,我做了一些好消化的,到时候放到火炉上烤一烤就成了,只是味道不怎么好。” 章元敬倒是不在意,笑着说道:“又不是去享福的,若是顺利,考完这一次就不用再受罪了,哎,陛下这次也算是照顾大家。” 等他们收拾好出了门,朱举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虽然这段时间两人生疏了一些,他倒是也没有自己直接先走,想必也是不想闹得太生分了。 章元敬笑了笑,也当做没发生什么,两人一块儿往贡院的方向走,走了一半朱举人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哎,章老弟你是不用担心了,我这会儿心里头不上不下的。” 章元敬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能安慰道:“朱兄,何必这么担心,你想想看,至少你还能上飞鹤楼,许多人连飞鹤楼都进不去,可见你的才学还是出色的。” 被他这么一说,朱举人似乎觉得好受了一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贡院外头已经有不少的学子在,章元敬两人还算是来得晚的,一路上朱举人一副生怕迟早的模样,若不是章元敬镇定如常,他几乎要跑着过来了。 章元敬看着长长的队伍,虽然有皇帝的话在,大家可以穿上棉衣,但显然舞弊的检查也分外的严格,章元敬还看见一位学子的棉袍都被拆开来捏来捏去。 “元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回头,是安从容带着几分兴奋的脸,他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小子倒是稳得住,这会儿才过来,我都在风里头吹了半晌了。” 苏守则也一块儿走了过来,听见这话笑着说道:“你看吧,都劝你慢一些,你偏不听。” 安从容却说道:“你自己不也着急吗,哎,其实不是我们急,是家里人急,生怕来得晚了就不能进去了似得。” 可不是吗,天不亮的时候就折腾起来,他们就算是耐得住性子,在家里头看着也烦,一个个明明担心的要命,还硬要装出混不在意的笑容来。 章元敬噗嗤一笑,一下子想到当年县试的场景,那时候他家祖母母亲不也如此,生怕他去的晚了耽误时辰,偏偏还不敢催他,觉得给他的压力太大。 “来都来了,不过看情况咱们还得等一会儿。”章元敬笑着说道,索性让余全把准备好的姜汤拿出来分给大家喝,还说道,“暖暖身子,可别吹了冷风着凉。” 安从容和苏守则都领了这份好意,朱举人倒是摇头说道:“我怕喝了待会儿要如厕,还是忍忍吧。”这话倒是也有道理,毕竟进了里头如厕也麻烦。 安从容倒是不介意的说道:“怕什么,进去之前先上一次呗,嘶,你家的姜汤还是这么辣,够味。哎,要不你把余全送了我吧,我就爱这口。”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淡淡说道:“有的喝还堵不住你的嘴。” 安从容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得了,知道你心疼余全,我不该开这个口。” 余全在旁边听着,也是丝毫的不担心,这会儿嘿嘿一笑,他心中明白着呢,少爷对他好得很,才不会跟其他公子哥似得,压根不把仆人当人看,动不动就直接送人。 苏守则也喝了几口,只是他实在吃不消这个辣味,很快就放下了,贡院外头的人不少,但却不太吵闹,大概是大家都压着嗓子说话的缘故。 临进门的时候,苏守则拍了拍章元敬的肩头,笑容复杂的说道:“别紧张。” 章元敬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只是经过检查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他总觉得苏守则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怎么说呢,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不再像是飞鹤楼那一日,那种单纯的欣赏了。 99.会试 会试的贡院不算小, 至少从外头看还是有几分威仪的,但到了里头就知道了, 考生们面对的条件实在是不算好。分配给每个人的单间也就够转个身,看着大约长五尺,宽四尺, 高八尺, 随便活动一下四肢都要撞到旁边的墙壁。 皇帝体恤,每个学子都分到了一盆炭,但够不够用三天就不一定了。除此之外,每个人只发了三根蜡烛, 等他们一进去, 立刻就有人过来锁上房门。 单间里头立刻暗了许多,虽然不至于看不见文字,但带着一股子憋屈劲头,若是有那种幽闭症的,说不得还会心生恐惧坐立难安吧。 章元敬照旧没有立刻坐下,在里头略略收拾了一下,见单间虽然简陋,倒是也还算干净, 心中不免庆幸了一些。虽然天气冷得很,但至少不会跟秋闱似得,还得害怕蚊虫叮咬, 据说还有倒大霉的学生, 在秋闱的时候被不知怎么钻进去的毒蛇咬死的。 略略活动了一番, 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之后,章元敬才开始看发下来的卷子,让他意外的是,这些卷子上的题目中规中矩,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 章元敬略略松了口气,中规中矩总比奇思妙想来得好,他自问基础还算扎实,这样一来表现就不会太差,虽说有皇帝的一句话在,但想要在官场服人还得有真本事。 明明已经是春日,京城的天气还是冻得人发慌,这还是他们被特赦能穿棉衣的情况下,章元敬一边哆嗦着一边构思,一边觉得以前的进士都不容易,这天气冻得脑子都抽筋了,还得做出妙笔生花的锦绣文章来。 不过一般来说,春闱其实是放在三月的多,只是恩科的时间提早了,这才分外冷了一些,章元敬一边看着题目,一边左手摩擦着右手,至少不能让手指被冻僵了。 天公还算作美,一会儿功夫太阳就出来了,阳光一照射下来,倒是让整个单间都暖洋洋起来,章元敬想了想,趁着这会儿温度高,索性把单层薄袄子脱下来晒在有阳光的地方。 人暖和了一些,思维似乎也变快了,第一场考的是史论,共计五篇,章元敬大致打了个腹稿之后,就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起来。 第一题便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章元敬提笔写到:“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 一共五道题,都与朝政紧密相关,远远不是乡试县试可比的,章元敬将将写完两篇史论,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他放下毛笔活动了下手指,这才发现写的太久,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 方才一直在写还好一些,这会儿停下来只觉得双手酸痛的很,不过这感受他已经习惯了,就在自己的小单间里头活动手指和脖子,一动只听见骨头嘎吱嘎吱响。 夜幕降临之后,章元敬就不打算挑灯夜战了,用炭火烤了饼子吃了一些,又喝了一些热水,他这才穿上衣服躺了下去。 大概是白天晒过的缘故,衣服上头还有淡淡的阳光味道,倒是也驱散了一些阴冷。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隔壁号房的人大概是一夜没睡,不停的在单间里头跺脚,那劲头恨不得将地板跺穿了似得。 章元敬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倒是觉得精神头还好,毕竟年轻身体好,还能扛得住,早上马马虎虎的洗了个脸,趁着暖和的时候先把剩下的卷子都写了。 一场考完,章元敬都没能跟安从容和苏守则说上话,原本都算是翩翩君子的三人,这会儿都狼狈不堪的很,尤其是安从容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整张脸都惨白惨白的,身上还有一股子的味道,出了贡院就往家里头去了。 在家还未休息好,许多人都还未缓过劲来,第二场科举考试就又开始了。第二场考试,考的是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低头一看,这次的题目倒是分外的接地气:“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而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教农一事,可是有诸多说法,虽说章元敬没真的当过农民,但他好歹是穿越了一辈子的,上辈子看过不少的农业杂志,这会儿他倒是感激起上辈子不务正业的自己来。 磨了磨墨,章元敬开始下笔,这一次倒是要比上一场更加通畅一些,写起来浑然忘我。 第二场结束的时候,章元敬倒是觉得自己状态还好,头不疼脑不热,也不知道是不是适应了,安从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章元敬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运气差得很,偏偏被分到了一位从第一天就开始上吐下泻的考生旁边,贡院封闭之后是不准随意进出的,第二场那位考生没来,安从容才好受一些。 第三场开始的时候,老天爷又开始作弄这群学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应了第二场的试题,天空中飘洒着蒙蒙细雨,城外的农民倒是高兴了,但对于坐在单间里头的人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酷刑,湿冷的寒冷一吹进来,就让人禁不住打哆嗦。 章元敬还算是身体强壮的,进了单间也觉得有些不好,这会儿也只能学习隔壁的那位学子不断的跺脚来保持身体的温暖。 再一看,这次的试题倒是也不难,这次的试题出自:《管子·牧民》。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简单的一句话,就是论礼义廉耻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章元敬有些捉摸不定,如果没有之前飞鹤楼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多想,但偏偏飞鹤楼的事情闹得很大。 这会儿考官出这样的试题,莫不是为了遥相呼应?要知道他当时可是觉得行大于德的。 但仔细看了看试题,章元敬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按理来说试题早就该定了的,元宵节的事情不该有所影响才对。 章元敬看了又看,还是决定从心而论,对于民,对于官,对于士族,对于皇族,礼义廉耻的定义应该截然不同才对,这四个字包含的意义太过于广泛深刻,可以一一道来。 大概是写到了兴头上,章元敬第一日破天荒的点了蜡烛,将大半的策论都写了出来,等到停笔歇息的时候,一股股的凉风一直往身上窜,章元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把炭盆拨了拨,但效果也是有限,最后还是将炭盆放到了板子下面才算是好一些,只是得谨防给点着了。 及时这般小心,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章元敬也觉得有些头疼,鼻子发塞,耳朵也有些嗡嗡作响,他暗道不好,索性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略清醒一些。 章元敬生怕病的越来越厉害,趁着还清醒赶紧把昨天的稿子改了改,扫了尾,又仔仔细细的誊写了一遍,看着密密麻麻的文稿,这才略微安心一些。 没等到第三天,章元敬已经有些隐隐约约的发热,摸着虽然还不烫手,但他自己知道,这会儿脑子里头一团浆糊,风寒已经开始影响思维了。 看了看剩下不多的炭盆,章元敬狠了狠心,给自己热了晚水喝下去,虽然没有姜汤,但至少热水也能抗一会儿,总不至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冰冰冷的。 也不知道热水是不是真的有效,这么喝了几碗之后,他的精神倒是又好了一些。章元敬抓紧这个时间将卷子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就仔仔细细的收了起来。 这时候他的炭盆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章元敬想了想,索性就撑着没有睡,他生病了,若是睡过去的话万一发烧反倒是更加糟糕。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熬了一天,等贡院再一次打开的时候,随着大流往外走的章元敬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是软趴趴的,一出去就被余全扶着上了车。 安从容和苏守则看着也不大好,三人对视一眼,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回去了。 一上车,章元敬果然又被逼着喝了一大碗的姜汤,热乎乎火辣辣的姜汤一下肚,他倒是觉得舒服了很多,加上一晚上没睡,这会儿忍不住有些瞌睡起来。 余全却连忙叫道:“少爷,这会儿可不能睡,回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到时候您就是想睡一天一夜都没问题,空着肚子太伤人。” 一旦有关身体,章元敬向来是拗不过余全的,好歹是撑着精神回到租房,喝了一碗早就放在炉子上闻着,熬得稀烂的肉粥,这才舒舒服服的睡过去。 余全小心翼翼帮他塞好被子,也不敢走远,就在屋子里头待着,就怕少爷一醒过来想喝水什么的,到时候他在外头听不见。 100.重病 章元敬到底是还年轻, 原本略有些风寒, 但他放松了心思, 喝了热乎乎的姜汤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来精神头就好了许多,只是人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余全也是个会惯着人的, 不但服侍着洗漱, 还特意用小桌子将饭菜都端到炕上来,章元敬一边吃, 一边感叹道:“北方虽然冷,但有炕桌实在是太好了。” 余全一听,嘿嘿笑道:“少爷真喜欢的话,咱们回家也搭一个,看着也简单。” 章元敬享受着暖呼呼的炕,倒是也有些心动,不过随即摇了摇头, 无奈说道:“我们那儿不够冷, 真的烧了火就烤的慌, 这炕传不过去也是有原因的。” 这话也对,青州不说四季如春吧,冬季确实是不算太冷, 至少在北方大热的熊皮虎皮,在他们那边是没有多少市场的, 相比起来, 还是兔毛之类的受欢迎一些。 说到底, 还是南方不会太冷,江水都鲜少有结冰的时候,像是炕桌这样的东西用上的机会上,外加一个费柴火,这才时兴不起来。 犯了懒病的章元敬慢悠悠的吃完了早点,肚子里头暖洋洋的,被窝里头也暖呼呼的,大概是有些热了,脸颊都熏得红扑扑的一片,被厚厚的被子簇拥着,倒是显得越发年纪小了。 章元敬自己个儿不知道啊,斜斜歪歪的靠着,还使唤余全给他拿一些新鲜的果子过来打发时间,别说,躺在炕上吃橘子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就这么度过了一个早上,章元敬才懒洋洋的打算起床,只是人越躺越是娇气,这会儿一掀开被子就冻得打了个哆嗦。 余全一边帮他披上已经焐热的衣服,一边说道:“少爷,朱举人那边也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小刘倒是出来了几次。” 章元敬点了点头,正想问外头天气如何,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章元敬连忙套好了衣服,余全这才过去把门打开,却见门外是脸色惊惶的小刘。 小刘就是隔壁朱举人的忠仆,其实年纪比余全还略大一些,只是每次都客客气气的让人喊自己小刘,一向都把姿态放的很低,看得出来被调教的很好。 只是这会儿,小刘急的满头大汗,看见他们就说道:“章少爷,请您帮帮忙,我家老爷生病了,这会儿上吐下泻的,喝了姜汤也不见好,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章元敬心中一惊,那日他早早的回来了,倒是没见过朱举人,怎么这才一天的功夫就病的这么严重了,只是生了病来找他有什么用:“生病了怎么不请大夫?” 小刘一听这话,差点没哭出来,苦着脸说道:“小的倒是也想要请大夫,但是这会儿实在是请不到,一大早我就出门了,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有,都被大户人家请去坐堂了,听医馆的小童说,得两三天后才得空,我家老爷哪里能等那么久。” 章元敬一听就明白过来了,就跟当年县试一样,大伙儿都知道考完试考生容易生病,一些富贵人家有条件,就早早的把大夫请回家放着,万一考生生病的话就有现成的,若是没有生病,他们也不是付不起那么点诊金。 但这么一来可就苦了那些没条件的人,幸运的还能找到大夫上门,不幸的就得自己熬着,偏偏这一年会试的时候还下了冰雨,可把一群考生折腾的够呛。 章元敬心中也有几分着急,但也无奈说道:“这,我也不是京城人士,能有什么办法?” 小刘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会儿抹了抹眼泪说道:“章少爷,您就帮帮忙吧,您认识的人怎么也比我多,我家老爷吐了好几次,这会儿连口水都喝不下去了。”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走到朱举人的房间看了一眼,只见他睡得昏昏沉沉,整个人泛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看着他的脸色,章元敬也有些心中发慌,这人可千万别吐得脱水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余全,你带着小刘去安家走一趟吧,问问他们可有多余的大夫。拿上我的帖子,就说朱兄病重了,不得已上门求之。” 余全一听,皱了皱眉说道:“少爷,我们都走了,谁照顾朱举人啊,总不能让您动手。” 章元敬心中无奈,知道他这是怕自己在这里染了疾病,只得安慰道:“都晕过去了,还需要怎么照顾,放心吧,你们快去快回,朱兄情况怕是不大好。” 余全听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出门了,脚步倒是快得很,主要是怕朱举人的病会传染,要是少爷在他房间里头待得太久,到时候被传上了可怎么办。 小刘跟着一直跑到了安家,他体能显然没余全那么好,到了那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心中倒是对章家心生好感,暗道老爷之前没看错人,章举人虽然年纪轻,却是个仗义的。 安家这边,安从容出来之后也不大好,不过安家大夫候着,好汤好药的伺候着,今日显然已经好了许多。下人进来一禀报,安从容倒是没犹豫,笑着说道:“让大夫跟过去看看吧,好歹也有一面之缘,就算看在章弟的面子上,咱也不能见死不救的。” 这也是他自己已经大好了,不然安从容可不敢让大夫离开。 余全嫌弃老大夫走得慢,索性把人背起来往回跑,小刘在后头看的目瞪口呆,以前只知道余全力气大,真不知道这么个**,那老大夫看起来胖乎乎的,怎么看都不轻。 不过也是他们出来的太急,连个马车都没有赶,这会儿要是由着老大夫慢悠悠的赶回去,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余全一路把老大夫背进了房门,一把人放下来,老大夫拍着他厚实的肩膀说道:“你这个后生力气真是不小,要不要来当我的药童?到时候只管背着我出诊就是了。” 章元敬一转身正巧听见这话,心中更是哭笑不得,连忙拉着老大夫往床边走:“老先生,您还是先帮忙看看病人吧,这都吐得昏迷不醒了。”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倒是也没有强求,只是眼中带着几分可惜,一看见病人,他倒是专业起来,皱着眉头颇有几分专业精神。 好一会儿,老大夫才收回了手,摸了摸胡子说道:“无甚大事,不过是在贡院里头受了寒气,所以才会上吐下泻的,吃一剂药止了腹泻,进一些米汤,喝上几日汤药也就会好了,只是切记不可再受凉,他看着胖,其实身体虚的很,可扛不住一次又一次的。” 书生的院子,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老大夫刷刷刷的写好了方子,吹了吹说道:“快去开药吧,再让他这么吐几次,怕是要糟了。” 一听这话,小刘忙不迭的拿着单子就往外跑,生怕晚了一会儿就耽误了他们家老爷性命。 老大夫收拾好自己的药箱,看着余全呵呵笑而不语。章元敬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的,这位老大夫挤眉弄眼的,他就明白过来了,连忙说道:“阿全,你送老先生回去吧,这么大冷的天,免得老人家磕着碰着。” 余全也没反驳,自从老大夫说了这毛病不大会传染,他倒是放松下来了,也不拦着章元敬靠近朱举人了。听了这话,二话不说直接背着人就走。 老大夫那个享受啊,他年纪大了,平时做牛车马车什么的,总觉得不太舒坦,就是轿子都觉得颠的慌,没想到这会儿被人背着走倒是不错,这孩子力气大,稳当的很,还热乎。 一路上,老大夫还是没放弃劝说余全弃暗投明,拿出了种种好处,甚至说到了要给他相一个媳妇儿,生一群孩子,偏偏余全就是闷不吭声。 等到了地方,余全直接那人一放,毫不留恋头也不回的走了,任由他在后台叫唤。 别看老大夫看着挺不着调,但能被安家请走的,医术自然是没的说的,就像他说的,一剂药下去,朱举人眼看着脸色都好了一些,也不干呕酸水了。 慢慢的喝了一碗米汤,朱举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还能撑起身体感谢章元敬:“章老弟,这次可是多谢你了,若是没有你仗义出手,我怕是要毁在这一日了。” 章元敬觉得这话有些夸张,笑着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好歹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难道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朱举人却道:“这种时候,谁不是怕自己染上病的,也就是章老弟你不计前嫌,还肯帮我,哎,前些日子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那么想不开。” 章元敬连忙表示自己不在意,不过心里头怎么想他自己个儿明白,对于朱举人,当普通朋友倒是可以,再亲近却是不能了。虽然趋吉避凶是人之本能,但朱举人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市侩,也实在是让他有些提防和心寒。 大概是看穿了章元敬的想法,朱举人满脸羞愧,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但到底两人的关系不如从前了,那种疏远并不明显,却一直存在着。 101.会元 考生们考试的时候备受煎熬, 其实考官审卷的时候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气冷,他们倒是不吝惜炉子和炭火,但也不能烧的太热, 以免一不小心起火烧毁了卷子,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他们宁可冷一些, 也不敢冒险烧满屋子炉子的。 再有一个, 大兴王朝会考的规矩是, 考试完毕,第二日就得阅卷, 第三天就得出成榜单, 这可比现代的中考高考高效率多了。 章元敬他们一走出贡院, 卷子就被封了名字, 直接送到了阅卷官的桌面上,第二日,全封闭的贡院内,阅卷官们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 按理来说,包括主考官在内,所有的卷子每个人都得过一遍, 曰为轮卷。这一**部分落榜的卷子就被扫出来了, 一叠叠卷子高高的堆起, 若是没有人对这些卷子发表异议, 之后排名次就没有他们什么事情了。 当然, 也会出现某位考官觉得这卷子不成,中不了,但还有另一考官觉得还可,不能断了人家中榜单机会,这种情况,就会有第三人,甚至是第四人,第五人加入选卷子,一直到这卷子无所争议,或者某一方占据上风为止。 这种规矩制定的时候,大约是为了尽可能的公平,不过制定人也不会想到,考官们到底也是在一处当官儿的,一般某一位考官觉得特别好,或者特别不好的,其余人也不大会与之争论,必定毫无关系的考生与同僚,大部分倾向于后者,除非这卷子确实可心。 阅卷的时候,除了翻阅卷子发出的声音,阅卷室内基本是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大的本事来,今年恩科,他们需要批阅的卷子越发的多,看状况不连着两夜批阅怕事翻不完的。里头有几个考官年纪大了,难免有几分精神不济,只得喝了参茶吊着精神。 连续一天一夜的工作之后,大部分卷子已经定好了名次,落第的单独放到了一块地方,这里的卷子都是要存档的,以免出现意外情况无法查阅。 此次会试需录取300名进士,其中包括100多名同进士,虽然会试的时候不需要他们分出三甲来,但皇帝陛下总不能自己不分昼夜的看完300份卷子吧,他们得分出一个大概的名次来,作为之后殿试的参考。 一开始倒是还好,轮到前十名,尤其是头几名的时候,极为主考官副考官的意见就开始不统一起来,每个考官都有自己的偏向喜好,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想要统一也不成。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阅卷本来就是挺唯心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卷子才华横溢到盖过所有人呢?就是孔子在世也不能啊! 几个考官争的脸红耳赤,到底是把后头的名次确定了下来,等到前三的时候,几位考官却有些拿不准了,纷纷抬头看向这次的主考官钱大人。 这位钱大人当年也是寒门出生,但他早早的投在文阁老名下,是实打实的文派,按理来说,他应该鼎力支持他暗地里的小师弟才是。 钱大人微微一笑,也不自己做主,似乎十分平和的问道:“这三份卷子,诸位怎么看?” 如今还有争议的,就是眼前这三份卷子了,一份扎实稳重,一份言之有物,一份文采斐然,确实是说不出谁好谁坏来。 下首,副考官马大人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钱大人,心中有几分思量,暗暗想着这位大人某不是不好意思直接提苏守则的卷子,所以才故意等他们说? 这个也是有可能的,虽然钱大人名义上与苏守则并无师兄弟关系,不用避讳此次科举,但暗地里谁不知道钱大人其实是姓文的,万一他开口的话确实是会有些忌讳。 马大人自觉领会了钱大人的心思,嘿嘿一笑,开口说道:“既然大人问了,那下官也就不掖着藏着了,下官卷的,这份卷子文采出众,远远盖过另外两份,可以担得起会元的名头。” 钱大人挑了挑眉头还未说话,另一位大人就怼了回来:“说文采出众,下官倒也不反对,但文采出众你是从何看来的,哼,才华是有,太过虚妄,还不如另外两份来的贴合实际,一看就知道是个什么都不懂,没有下过地的公子哥。” 这位大人的话一说,钱大人还没怎么样,马大人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站起身来骂道:“姓苗的,你什么意思,文章自然是要做的锦绣斐然才好,难道跟农田里头老汉似的满口白话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种地的呢!” 名次还没提出来,两位大人倒是当庭大吵起来,其余的人纷纷对视,暗道也不知道钱大人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要知道这次的考官之中,大部分都是文派,雷派势单力薄,真要干起来的话结果可以预期。 雷派人虽少,但一个个都是硬茬子,马大人说那片好,他们便喜欢扎实稳重的,翻着花样说出千般万般的好处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卷子是皇帝写的呢。 马大人也是个倒霉催的,本来他以为自己就当个马前卒,谁知道现在成了被炮轰的主。 双方吵闹了半天,互不相让,到底是定不下最后的成绩来,最后还是钱大人猛的一拍桌子,冷喝道:“都给我住口,看看你们都像什么样子,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周围的衙役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压根没有多看一眼的意思,每三年都来这么一回,他们都已经看腻没兴趣了。 文派的人尚且给钱大人几分面子,雷派的却不允,其中最为刺头的就是方才首先反驳马大人的苗大人,只听他冷哼一声,笑问道:“钱大人,别人看不懂,莫不是你也看不懂?苏守则平日里的名声才气确实是不错,但这卷子可是大失水准。” “也不知他是紧张还是生病,这卷子看起来空洞无物,也就是引经据典,看似丰荣,倒是也能骗骗一些傻子。”要苗大人说,苏守则平时还有几分灵气的,但这一次的文章确实是一般,能挤到前十还是拖了深厚功底的福气。 钱大人一听这话,脸色倒是微微一遍,皱眉说道:“都封着名字,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苗大人愣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抿了抿嘴角说道:“下官失言了,不过下官的话就放这儿了,大家都是读书人出生,心中怕也是明白的。” 钱大人见他这般,冷笑一声说道:“你提的那位公敌倒是也扎实,但就跟马大人说的,写的也太粗鄙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少读了几本经书,一点儿文采也没有,拿出去怕事难以服众,那些个学生可不是好糊弄的。” 钱大人这话也是言过其实,真要是连点文采都没有,那还能混进前十来?难道文派的人都是吃素的,光是给雷家一个面子可不能如此。 不过他就是这般说了,雷派的人脸色难看,却也反驳不了,文采确实是这篇文章的硬伤,或者说,文采是整一个雷派的硬伤,就是那位雷太师当年中进士走的也是朴实无华的风。 苗大人心中认定了钱大人是为苏守则说话,当下冷笑道:“依钱大人的看法,还是看好那篇锦绣文章了?” 马大人还以为自己这一派占了上风,笑着说道:“苗大人啊,别的不说,这一片若是中了会元,旁人定是说不出一二三来。” 苗大人心中一怒,口无遮拦的说了一句:“那这一份若是中会元,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他意有所指的,就是章元敬那一份了,当初皇帝夸奖的话都传遍了五湖四海,他若是中了会元的话,百姓不会有意见,书生不会有意见,皇帝也不会有意见,说不得还是一件美谈。 这话一出,众人都以为钱大人会恼怒,谁知他只是摸了摸胡须,笑着说道:“苗大人这话不错,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另外两篇不分伯仲,那这位异军突起,也不是什么奇事儿。” 众人皆是奇怪的看向钱大人,暗道这位不会是被气昏了头吧,怎么忽然转了方向。 苗大人倒是反应快,哈哈一笑,拍手说道:“不错,钱大人大义。” 相比起苏守则高中会元,他们宁愿被个不知名的小角色夺了彩头,毕竟这只是会元,到了殿试的时候,以雷太师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状元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却不知,钱大人心中也是这么想着呢,既然老师发了话,那让青州小子拿一个彩头也不无不可,文阁老在会试里头退让了一步,让皇帝陛下脸上有光,到时候还怕小师弟拿不到状元郎吗?皇帝陛下只要有些主意,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原本各执一方的两派,这会儿倒是达成了异样的平衡,天下人也不会知道,会元这么大的名头,就被一些官员当作彩头,扔给了原本寂寂无闻的青州小子。 当报喜的队伍赶到小院子门前的时候,章元敬心中也是茫然的,他真的中了,而且还是会元,这名次确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也惊喜的说不出话来。 102.大婚 报喜的官差, 看热闹的百姓, 直接将小小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 章元敬还沉浸在中第的喜悦之中,嘴角也忍不住咧开来,不怪他不稳重, 从三岁下定了目标, 但现在快要十五年了,每天都钻在书堆里头容易吗, 这还不容易才算是熬出头了。 这可是会元啊, 会试的第一名, 除非到了殿试的时候皇帝看他十分不顺眼, 才有可能从一甲二甲落下来,但看那一日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就知道,只要他不在大殿上自己作死, 那就妥妥的能中进士,而中了进士,混的再差那也能得一个官儿了。 章元敬高兴,余全看着简直就像是要乐疯了, 一个劲的给周围的衙役塞红包, 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中第的人是他呢。 好容易送走了围观的人,章元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忍不住说道:“真的中了。” 余全一听, 忙不迭的说道:“我就说了, 少爷您才华出众,怎么可能不中,老太太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章元敬也笑了起来,估计若是祖母知道的话,这会儿就得开始给他祖父和亲爹上香了,每次他但凡出点成绩,家里头总会如此,光耀门楣这个词他体会的更深。 相比起章元敬的高兴,朱举人看着有些失落,刚刚重病了一场,他看着脸色还有些惨白,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来恭喜:“章老弟,恭喜恭喜。” 章元敬心中也是高兴,但想到他家出门看榜单的小厮一直没回来,但是不能表现的太过,委婉的说道:“谢谢朱兄,朱兄,外头天气冷,不如咱们还是进屋等吧。” 朱举人也是体虚,听了这话从善如流的进了屋子,满口说道:“哎,我早就看出来了,章老弟你非池中之物,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一下子就中了会元,哎,这么说来,你这不是中了五元了,若是到时候高中状元,这可就是六元及第啊,历朝历代都少有的事儿。” 六元及第吗?章元敬恍惚了一些,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虽说高中六元的名头好听,挺吉利,但殿试的时候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文家雷家以及顾家,一个状元郎,说不定还能拉拢一个家族! 来到京城这段时间,足够章元敬感受朝廷的暗涛汹涌,老皇帝一死,能够压制那些内阁大臣的所在就消失了,小皇帝年幼,还没有一个撑得住的外家,这会儿被欺负也不奇怪。 偏偏这位小皇帝是老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颇有几分主见,他在朝堂上与文阁老政见不合的消息,就是普通老百姓都知道,可见矛盾之深,距离老皇帝过世这可才半年。 章元敬不知道小皇帝与文阁老的矛盾会不会激化,但随着小皇帝一日日长大,文阁老一日日老去,如今文阁老一手遮天的状况肯定会有所变化。 但是目前来看,小皇帝并不是文阁老的对手,虽然天然地位占据了优势,但他的话显然没有文阁老的好使,而马上的,文家小姐就要嫁入皇家。 天下人都知道,小皇帝未来的皇后是文家小姐,这是先帝临死之前定下的,原本年前就会大婚,但不知为何一直拖到了现在。 很多人错误的以为,会试一结束,榜单一出,接着就是殿试了,其实这个误会大了去了,殿试那是要进宫的,自古以来,皇宫都不是那么好进的。 通过殿试之后,这些板上钉钉的考生们还需要先复试,这个复试倒是不难,其实大体是用来检查会试有没有人舞弊,以免丢脸丢到了皇帝面前。 接下来,就是针对考生们进宫的礼仪培训了,这才是重头戏,御前失仪可是大罪名。 一般殿试不黜落贡士,只是重新分定出等第名次,殿试考试时间在会试发榜后进行,以清朝来说,清初二月会试,三月发榜,四月初殿试,后又改为三月会试,四月发榜,五月初殿试。大兴王朝与此大致相同,不过发榜时间赶了一些,殿试通常也放在四月初。 所以通常而言,会试与殿试之间相差一个月时间,而这一个月的时间,考生们紧锣密鼓的接受着进宫的各种培训,将各种各样的礼仪记在心中。 这其实也是百官入职之前的培训了,不然新科进士哪能一个个都知道礼仪呢! 另一头,这个月中,朝廷和大兴也有一件大事儿要发生,就在会试和殿试之间,皇帝的大婚在此进行,远离朝政的章元敬不知道,为何去年的大婚拖到了现在,而为何又突然急匆匆的要在两次考试之间举办。 唯一可以预见的是,礼部的人恐怕已经忙成狗了,会试得他们操办,殿试得他们盯着,皇帝皇后的大婚更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样样都是掉脑袋的时候。 听说礼部尚书已经把礼部当做自己家,连续一个月都没回去睡小妾,忙的原本鼓起的太师肚都瘦了回去,脸色就跟刷了白粉似得。 不管礼部多么为难,三月十五的时候,皇帝皇后的大婚如期举行,据说这一日是钦天监选出来的,这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倒是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婚匆匆定了时间。 小皇帝大婚这一日,章元敬也忙中偷闲出去看了看,从文家往皇宫的路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围观的老百姓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嫁妆的场面。 宫门正门难得的敞开,除了皇后之外,以后所有的嫔妃,即使是同样从宫外直接嫁娶进宫内的,也不可能再走这条路了。 第一抬嫁妆出门的时候,百姓们的惊呼声就没有停歇过,纷纷心道文家不愧是三朝元老,钟鸣鼎食之家,光是嫁妆就看得出内蕴来。 一抬抬嫁妆接二连三的出门,第一抬进了宫门,最后一抬还未出文家,虽然也有文家距离宫门不远的关系,但也足以看出文家对这次嫁女的重视程度。 十里红妆不是虚言,就是章元敬也觉得大长见识,要知道当初章铃兰出嫁,他们家准备的不错,但是统共加起来也就三十六抬,这在民间已经算是不得了了。 这会儿数一数,这位文小姐,未来的文皇后,从文家带到皇宫之中的嫁妆足足有一百二十八台,这是大兴王朝女子所能带的嫁妆的极限。 一般而言,民间能有十二台已经算不错了,二十四台那就是小富之家,像是章家那般,愿意给女儿三十六台的,算是疼女儿的。 再往上那就是官绅阶级,嫁妆也不是娘家愿意给多少就能给多少的,律法有定制,像是没有功名的,三十六抬已经是极限,一些商户有钱,那也只能硬塞进去,或者私底下补贴,明面上肯定是不能超过的,不然就是违制。 而官员按照各自的品阶不同,嫁女儿,娶媳妇,从四十六抬到九十六抬不等,再往上,那就是皇家才能达到的范围了,甭管你多有权有势,都是不能超过的。 多少郡主县主,过的还不如大臣家的女儿富裕,但嫁妆这一项却能盖过他们的风头,道理就在于此,而跟文小姐这般的一百二十八抬,确实是世间少见。 这一场盛世婚礼深深的镌刻在许多人的脑海之中,此后许多年过去,也再没有超越这一场婚礼的,但这会儿谁都不会想到,这场热闹而盛大的婚礼,最后会以那么不堪的方式收尾,甚至因此给整一个大兴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影。 将来会成为风暴中心一员的章元敬这会儿也正在看热闹,一边感叹文家的豪奢,一边隐隐竟有些期待起自己未来的婚礼来,等他过了殿试,婚礼也就不远了吧。 一直到夜幕降临,街头的喜气似乎还没有散去,去年老皇帝驾崩的阴影似乎已经一扫而空,章元敬带着余全在街头吃了一顿热馄饨,这才慢悠悠的回去了。 皇帝的婚姻大事,似乎影响着整一个大兴的喜气,连着好几日,章元敬出门的时候都觉得老百姓都是喜气洋洋的,热闹的很。 当然,也可能是皇帝大婚,百姓们确实是得了实惠,别的不说,免掉的税收就是大收入。 就是余全也觉得这场婚礼热闹的很,回到家还说道:“我可算是长了见识了,皇帝陛下成亲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文娘娘的嫁妆都能盖住整个京城了。以前我觉得小姐出嫁的时候已经够风光了,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章元敬听完,笑着说道:“呦,现在还会说成语了。” 余全摸了摸脑袋,又说道:“哎,这辈子能看见这么大的排场,也算是没白活了。” 章元敬噗嗤一笑,说道:“场面确实是宏大,但也不至于如此吧,我看你是被喜饼甜了嘴,满口子都是好话,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个天分。” 余全嘿嘿一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皇帝家的喜饼确实是好吃,都是白面儿做的呢,再说了,最好的还是不要钱,可惜皇帝没大赦天下。” 一提这个,章元敬心中也是可惜,若是大赦天下的话,说不准他家师兄能回来呢! 103.殿试 忘归不觉鬓毛斑, 好事乡人尚往还。 断岭不遮西望眼, 送君直过楚王山。 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 一色杏花红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殿试这一日天蒙蒙亮,章元敬冒黑出门的时候,似乎真的闻到了墙角探出来的杏花香味。当然,也可能是他刚吃完的,杏花饼的味道带出来了。 这一次余全没能把人送到宫门口, 不是他不想,而是为了这一日的殿试, 宫门口是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的,就是考生靠近之前也得通过身份核对。 明明考生足足有三百人, 但宫门口一片寂静, 除了官员点名的声音之外, 听不见任何一点杂音。章元敬到的时候, 苏守则和安从容都已经到了, 两人一个排名第二,一个排名第十,都站在靠前的位置,看见他过来, 安从容还偷偷的挥了挥手。 章元敬耐心核对了身份之后, 就快步走到了苏守则身后的位置, 两人并未说话, 只是含笑点了点头,苏守则看起来对于自己排名靠后毫无芥蒂。 见状,章元敬微微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谈的来的人,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名次就闹翻了,不过反过来想想,苏守则若是因此就跟他疏远,也就并不值得结交。 大兴王朝的科举殿试是放在太和殿的,这一日,大约是这些准进士最为风光的一日,他们能够从宫殿的正门进出。 章元敬微微低着头,垂着眼帘,倒不是他愿意做出这种样子,而是之前的礼仪官千交代万嘱咐的,到了宫内不能随意抬头乱看,看见不该看的,那就是自己倒霉,到时候还会牵连了别人,唯一可以庆幸的大概是,大兴王朝跟清朝不同,至少不用动不动就下跪。 事实上,中州的历史上,鲜少有王朝是大臣直接对着皇帝下跪的,除非是为了请罪,或者跪求一些东西,不然的话只有在生死关头,表达自己的忠诚才会如此做。 一边是对皇权的敬畏,一边是心底的硬气,这种矛盾的融合在古代人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无论如何,古代文人的骨头,确实是比现代的一些人硬的多。 带头的礼部官员领着一群准进士走进太和殿,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章元敬甚至没能抬头看看小皇帝的脸色,殿试就已经开始了。 太和殿内除了翻卷和书写的声音,再一次安静下来,章元敬打开卷子,这一次的试题不短,竟有足足五六百字,看起来似乎还是皇帝亲自出的。 朕闻治本于道,道本于德,古今论治者必折衷于孔子。孔子告鲁君,为政在九经,而归本于三达德。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果与孔子合欤?光历事三朝,三以其言献,自谓至精至要矣!然朕观古记可异焉! 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曰其仁可亲,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独自商以下有天赐勇名执竞维烈之称,岂至后王始尚武欤?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为朕阐典谟之旨,推帝王之宪,稽当世之务,悉陈勿讳。朕眷兹洽闻,将裁览而采行焉! 看完考卷之后,章元敬眉头皱的越来越紧,随即意识到这是在殿试,而不是自己的单间,很快就松开了眉头,以免被人看出内心的波动来。 这道题一看就知道是小皇帝亲自出的,除了他之外,谁还有胆子这么写,这不是直接指着几位辅政大臣的鼻子臭骂吗! 考题的中心意思很简单,小皇帝询问在场的与试举人,为什么他越想励精图治,但后果却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松懈?这原因,到底是在于他缺乏仁民爱物的精神?还是在于他的优柔寡断? 乍一看,似乎是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他怎么会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一句官僚腐化,法令松懈,无非是谴责政令不通! 小皇帝的政令为何无法下达,那还不是朝中有人一手遮天? 章元敬心中的冷汗都下来了,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小皇帝居然在殿试上出了这样子的题目,为何没有人制止,还是说有人制止了,但是小皇帝一意孤行! 那场盛大而喜悦的婚礼似乎还在眼前,现在新郎和新娘的祖父直接就撕破脸了? 不只是章元敬,离他不远处的苏守则也是手脚冰凉,不知道朝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可不是章元敬,若是小皇帝早定下这样的题目,老师肯定是会阻止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皇帝之前隐忍不说,这会儿直接捅了出来,才让他们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消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大家都知道文阁老与小皇帝不对付,政见上颇有几分不合,但众所周知的是,小皇帝是还没坐稳帝位的皇帝,文阁老毕竟只是一个文臣,两人不可能真的不死不休。 这一点从文阁老将孙女风光大嫁入皇室不难看出,原以为文皇后能成为皇家与文家的润滑剂,但谁知道,她入宫不到十天,皇帝就直接出手扇了文阁老一个大耳光。 在章元敬还在犹豫怎么写这封策论的时候,苏守则已经越想越远,他微微抬头,试探着去看皇帝的脸色,但小心翼翼的动作换来的是一个冰冷的眼神。 苏守则心中咯噔一下,暗怪自己大意,额头的冷汗直接低落到了桌面上。 就在这时候,小皇帝忽然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苏守则的身边,他低头看了看,似乎只是在观察这位考生写了什么。 苏守则深深吸了口气,还算从容的开始落笔,但心中却是一片乱麻只得写一些锦绣凑数。 小皇帝看了许久,忽然开口低声说了一句:“都说文阁老关门弟子一手文章最爱引经据典,锦绣非常,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苏守则手微微一顿,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成了一点污渍,身后的小皇帝却像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走开了。 苏守则伸出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很快的,有些颤抖的右手就开始稳定下来,他扫掉脑中繁杂的心思,无论老师与皇帝之间,表妹与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管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文章写好,先度过这次科举。 小皇帝的话很轻,但太和殿之内安静异常,离得远倒也罢了,离得近的人自然能够听得见,章元敬就是其中之一,心中忍不住也有几分忧虑。 一边是担心苏守则会不会被影响,一边是害怕朝中出现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但是很快的,他也收敛了自己的思维,不在想那么多,即使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有何用呢?皇帝不会因此改变试题,他还是要过眼前这一关。 自古以来,站队就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一个不小心就会丢掉自己的性命,而现在,在场的三百名学子就面临着不得不站队的考题。 再次翻阅了一遍卷子,章元敬的心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站在小皇帝这一边。倒不是他多么看好小皇帝,而是在这个时代,皇帝这个身份就占有先天性的优势,再有一个,谁都知道在飞鹤楼的时候,小皇帝对他赞赏有加,他若是改变立场的话,文家认不认还不好说,小皇帝肯定把他视作叛徒倒是一定的。 有了决定,这卷子倒是好写,也不用可着劲骂文阁老,该讲道理的时候讲道理,该提意见的时候提意见,抱着中肯的心,站在最坚定的保皇党立场写就行了。 日暮降临的时候,这一批举人都结束了自己的考试,又被宫侍带领着走出了高高的围墙。 交卷之后自有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至阅卷日,分交读卷官8人,每人一桌,轮流传阅,各加\"○\"、\"△\"、\"\\\"、\"1\"、\"x\"五种记号,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本进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 走出围墙的章元敬微微回头,此刻夕阳西照,残留的红色晚霞将整一个宫殿照的美丽无比,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但看在章元敬的眼中却带着说不出的阴沉。 他微微叹了口气,回头就看见苏守则的脸色不大好的样子,走着走着就是一个踉跄,他连忙伸手扶了一把,低声说道:“守则兄,小心脚下。” 苏守则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却道:“章弟,今日有事,咱们来日再聚。” 章元敬心知肚明他要去做什么,也就没有多留,只是跟安从容对视了一眼,都是藏不住的担心,安从容也不急着回去前,走到僻静处,他忍不住说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章元敬自然不可能知道,原以为老皇帝过世,新帝登基之后,朝廷就会稳定许多,谁知道如今也是多事之秋:“谁能知道,只希望不要横生枝节。” 安从容也叹了口气,他们家虽然不是文派,但向来跟文派走得近,若是两边闹起来的话,他们家恐怕也讨不到好处,为此,安从容也说道:“罢了,我先回去看看。” 章元敬张了张嘴,也没叫住他,心知就算是自己问了,安从容恐怕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一边走一边想,只觉得比考试还要难。 一直到上了余全早已准备好的车,章元敬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他看来,小皇帝这番举动虽然是扇了文阁老一个巴掌,但纯粹就是损人不利己啊! 104.角力 太和殿是百官上朝的正殿, 同样也是整个大兴的门面。这座宫殿并不是大兴王朝兴建的, 在前朝时期就已经存在, 前朝末期,皇帝一个个都骄奢淫逸, 这宫殿自然也组建的宽敞豪华,虽然在战乱之中被人抢了许多次,连刻在雕梁画柱上的金箔都被刮走, 但底子到底是留下了。 大兴王朝开朝之后, 开元皇帝就摆出了爱民如子勤俭朴素的架势, 自己所住的宫殿也不过是简单修建了一番,就如现在的太和殿, 看起来虽然不至于坑坑洼洼吧, 但至少不金碧辉煌。也就是一个宽敞明亮大气能够值得说道。 相比起来,皇帝办公的用的太华殿,装饰的就好许多, 不但采光好,屋内的摆设也比太和店讲究许多,光是熏香用的炉子就不知道凡几。 入冬之后, 太华殿也比太和殿暖和许多,毕竟是小皇帝待的时间最久的地方, 自然不能跟糊弄大臣们似得随意乱来,开春之后更是暖洋洋的 但是现在, 这个原本还算是敞亮温暖的大殿内, 却透着一股股的寒气。四月春花烂漫的时候, 大好的太阳下,殿内的人却都在瑟瑟发抖。 小皇帝冷着脸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从一个个低着头装鹌鹑的官员身上扫过,让那些大臣恨不得把头低到地板上去。 半晌,小皇帝不言不语的看起呈到他面前的卷子细细的看起来,他看的十分仔细,十份卷子看完花了一个多时辰,看完之后便放下了手,抬头问了一句:“这些就是你们觉得好的?” 下头的大臣还算镇定,额头说道:“陛下,这些便是微臣等觉得优秀的卷子。” 小皇子忽然冷笑一声,抬头问道:“钱大人,你莫非对朕早就心怀不满?” 钱大人一听,连忙跪倒下来,连声说道:“微臣冤枉啊,这话从何说起,陛下,微臣对陛下的一腔衷心日月可鉴,绝没有丝毫不轨之心。” 钱大人吓得脸色发白,不明白一眨眼的功夫,皇帝陛下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一个罪名压在了他的头上,他当然是不能认下来的。 小皇帝却像是没看见他的慌张和恐惧,淡淡说道:“若不是心怀不满,怎么送上来的卷子,一个个倒像是在指着朕的鼻子骂,难道这不是钱大人授意的吗?” 钱大人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朝着文阁老看了一眼,又迅速立刻低下头去,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的磕在冰凉的石砖上,钱大人听见自己饱受惊吓的声音:“陛下,冤枉啊陛下,微臣绝无此意,若有此心,就让微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小皇帝一听,忽然嗤笑道:“钱大人,说话就说话,动不动唱戏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文阁老忽然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陛下,钱大人是两朝元老,先帝时期的状元出生,在审卷方面定是够格的,若是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您尽可批驳就是。” 小皇帝一双凤眼朝着文阁老看去,眼中可没有多少善意,对着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太傅,压在头顶的辅政大臣,小皇帝的态度一目了然。 “照文阁老的意思,这钱大人朕还打不得骂不得了,怎么,文阁老也觉得这次殿试名次毫无问题,还是说,这姓钱的胆大妄为,就是文阁老你指使的!” 这话一出,不说在场的其他人,就是老狐狸文阁老的脸色也变了,脸色铁青的看着皇帝,虽说这其中是有他几分授意在,但若不是皇帝突发奇想出了那么一个试题,他也不会如此下他的面子,再想到会试的时候,他已经退让了一步,谁知小皇帝却得寸进尺,文阁老心中更是恼怒不已,觉得台上的这小皇帝就是个被先帝宠坏了的孩子。 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忽然,那位最为默默无闻的辅政大臣,顾阁老顾大人站了出来,笑盈盈的说道:“陛下,文阁老,何必为此动气,既然陛下觉得名次不合心意,那大家再阅卷一次,众人再评评就是了,不必伤了和气。” 顾阁老也是老臣,虽说他平日里不太管事儿,但文阁老却愿意给他几分面子,小皇帝对他也颇为重视,两人的脸色虽然都不太好,却没有反驳他的话。 倒是雷太师笑了笑,看了一眼顾阁老没有说话,他们三个都在场,哪还有其他人说话的份儿,一群文官不得不又把所有的卷子过了一遍。 看得人多了,挑出来的卷子倒是真有几分不同,毕竟文阁老在朝中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等这一批卷子送到了小皇帝的面前,他看起来似乎满意了许多。 翻完了卷子,小皇帝难得露了个笑容,淡淡说道:“倒是多了几份实实在在的,可见人多看的还是更准一些。” 文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听不懂皇帝的话里话外,雷太师但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顾阁老还是笑得跟弥勒佛似得,看谁都和和气气。 小皇帝倒是也不客气,大手一挥直接定了名次,还问道:“这么排名,诸位意下如何?” 钱大人鼓起勇气抬头扫了一眼,得,那高中状元的可不就是得了小皇帝青眼,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章元敬吗。也不知道这位是倒霉还是幸运,状元倒是拿到了,以后的仕途堪忧。 再一看,更糟,小皇帝心不慈手不软,居然直接将苏守则刷出了一甲,落到了第四名传胋的位置,这可真是照着文阁老的脸上来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钱大人都不敢抬头去看文阁老的脸色,只听见小皇帝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这位章元敬自幼家贫,还能发奋读书,可见是个有毅力也有才华的,他的恩师还是当年的翰林院学士,也算有些渊源,此人高中状元,足以服众。” 闹到了这个份儿上,除非文阁老当庭给皇帝难看,那还不是小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施施然的定了名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转身问了一句:“文阁老,您看这名次如何,可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钱大人发誓,他绝对是听见了文阁老咬牙切齿的声音,但是很快的,他只听见这位老阁老淡淡的说道:“皇上决定便是,何必再来问老臣。” 皇帝也没真打算听他的意见,笑了一下将名单递给了填榜官,又说道:“既然名单已经定了,那诸位就回去好好歇一歇吧,之后还有的热闹。” 这一场角力,看起来似乎是小皇帝大获全胜,文阁老冷着脸告退离开,一群文臣跟在他身后退了出去,等宫殿之内只剩下雷太师的时候,雷太师才有些不赞同的开口说道:“陛下,虽说文阁老颇有几分霸道,但这种小事,我们何必跟他对着干。” 就雷太师的想法,有些位置自然不能退让,但这不过是一届恩科,就算是状元的位置又能如何,多少状元郎就在朝中蹉跎了岁月。 为了一个状元的名额跟文阁老过不去,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相比起这个,还不如多担心担心朝中现在的状况,又出现了哪些空缺。 小皇帝自幼是先帝带大的,哪里会想不到这些,但这会儿他脸色冰冷,带着几分厌恶甚至是憎恨的骂道:“朕就是不能让这老匹夫如愿。” 雷太师听了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四下查看,确定无人才说道:“陛下,慎言。” 却不料他这一句话像是彻底激怒了小皇帝,他跳了起来,愤怒的骂道:“慎言,慎言,朕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对一个臣子为何要慎言,他凭什么!” 雷太师眉头大皱,以前小皇帝虽然也不是多么隐忍的人,但绝不是这么焦躁甚至是暴躁的性格,他心中觉得不大对劲,低声问道:“陛下,您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听了这句话,小皇帝冷静了一些,脸色却还是难看异常,哆嗦着嘴叫了一声:“老师” 雷太师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小皇帝的手拍了拍,低声安慰道:“陛下,您说得对,您是一国之君,谁能给您气受,但有些事情,我们得从长计议。微臣,总是是为君分忧的。” 小皇帝的眼中满是感动,但不知道为何,他到底是没有说出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只是说道:“文阁老越来越嚣张,再这么下去,朝中怕是成了他的一言堂。” 雷太师却道:“陛下请放心,微臣还在,顾阁老还在,文阁老想要当一言堂,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再说了,您已经大婚,早晚都要亲政的。” 小皇帝眼神微微一闪,半晌,才叹息了一声,说道:“是啊,朕已经大婚了,他拦不住多久了。” 说完,他眼中又闪过一丝厌恶,低声说了一句:“老师,芙妹妹最近如何,可还心口疼,上次太医开的药可得用?” 小皇帝口中的人是雷太师的嫡幼女,如今年方十四,只是她母亲高龄产女,所以胎中带出来几分不足,一直以来都是要吃药才能好。 雷太师乐得他们有几分情谊,笑着说道:“有陛下的关心,她怎么能不好,不过陛下,当务之急,还得好好处理前朝后宫的关系,您才能高枕无忧。” 小皇帝心知他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冷落了皇后,以至于文家对他更加不满,到时候闹出不好的事情来,只是一想到那个女人,他就说不出的恶心厌恶。 即使如此,小皇帝还是答应了下来,文家固然不会造反,但让他的日子难过几分却是能做到的,他确实是不能跟文家撕破脸皮。 105.春风得意马蹄疾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站在白玉石铸成的大殿之上,耳边是苏守则传胪的声音,章元敬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中了状元郎! 虽说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也曾想过自己若是中了状元那会如何的风光, 但那毕竟只是梦想,如今骤然成真了,倒是这有几分恍惚失真的感觉。 他捏了捏拳头,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中了状元,他心中自然也是喜悦无比的,但是很快的, 他就想到了这次的考题, 想到文阁老与小皇帝的关系。 这个状元的名头带着刺, 一个不注意就会让他遍体鳞伤,但即使知道如此, 章元敬也只能勇往直前,他不能,也舍不得放弃。 章元敬得了状元, 榜眼是他的熟人安从容, 探花倒是个生面孔, 只是年纪看起来不过弱冠, 身姿挺拔样貌出众, 不论才华如何,样貌绝对担得起探花郎的名头。 与前三甲比起来,传胪真的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连串的唱名下来,嗓子也非得哑了不可,更别说前三甲能直接进翰林院,到了传胪这儿却没有这个捷径可走。 章元敬粗粗的扫了一眼,也不知道殿试怎么选的,反正至少前十名看起来都是年轻俊秀,年级最大的不超过四十,前三甲更加都是年轻人。 不说其他人,光看前三甲,章元敬眉目清隽,身量已成,虽然瘦了些,但颇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昂扬感;安从容自有一番魏晋风度,潇洒自如;探花郎则宛若好女,俊美不凡。 等他们穿上红袍游街的时候,走过的官道两旁都是行人,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为过,大概是知道了三甲美名,有一些姑娘小姐倚着二楼的窗台,要么嫣然一笑,要么羞羞答答,也有那些大胆的,居然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都扔了下来。 有第一个起了头,后面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作为状元郎,章元敬骑着马走在最前头,理所当然的承担了大部分的火力,大概比起安从容的不羁和探花郎的秀美,他这幅模样更加符合如今的审美,大量的簪花往他这边扔过来。 好死不死的,一朵芙蓉花直接插在了他束着的发冠上,章元敬抹了一把,那位置不大好,要是硬拆下来的话恐怕头发都要散了,只得就这么将就着带着。 这么一来,周围的笑闹声更大了,鲜花一窝蜂的扔过来,带着胭脂水粉的味道扑鼻而来。 偏偏后头的安从容还在看笑话,嘻嘻哈哈的指着他说道:“章老弟,这多芙蓉花不错,娇艳欲滴,哎,你说大兴怎么就不时兴男人带花了呢,多好看啊。” 前朝那时候,士大夫流行簪花,上行下效,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到下面的平民都有带花的习惯,那时候花农可是十分吃香的工作,光是卖花这一项就收入不菲。 只是一想到那些个半老头子,或者大糙汉子都带着花的场景,章元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相比起来,他还是宁愿探花郎那样子的美男子带花,至少还赏心悦目吗,想到这里,他没好气的说了一句:“羡慕,羡慕你自己找支花儿带不就成了?” 安从容一听,居然真的俯身拿起一枝花儿来,左挑右选的,将一串红色的铃兰花戴在了头上,别说,他自己还挺满意的甩了甩。 铃兰花长长的一串,安从容也不是那种秀美的长相,这么看着颇有几分古怪,尤其是想到铃兰这个词,章元敬心中更是别扭,哆嗦了一下不敢再看了。 相比起章状元和安榜眼的从容来,新科及第的探花郎颇有几分拘谨,尤其是他看着不太会骑马,在马上整个人都是绷直了的,后面被鲜花手绢的砸了满面,探花郎脸色越来越冷了。 也幸亏礼部准备的骏马都是温顺无比的,牵着马的侍者也是经验丰富,不但让骏马在人群中安心无比,还能时不时避开重量级从天而降的“礼物”! 即使如此,等终于能下马的时候,三甲三人也是一身狼狈,幸亏袍子是红色的,并不怕脏,不然的话这会儿看一定是一块儿一块儿的花汁儿颜色。 章元敬跟安从容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安从容头上的铃兰花已经掉了,章元敬头顶的红色芙蓉花倒是还好好的,连忙说道:“安兄,快帮我拆下来吧。” 安从容却摇了摇头,摊了摊手说道:“何必急着拆下来,你戴着挺好看的,多戴一会儿。”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见他就是不帮忙,只能把视线投向探花郎,他们之前毫无交集,这会儿倒是厚着脸皮说道:“胡探花,可能搭把手?” 胡探花似乎有些晕马,这会儿脸色还是不大好,听见这话倒是立马上前来帮他拆,只是一看就知道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弄了半天还是把他的发冠弄散了。 安从容一看,哈哈大笑道:“瞧你,我说别拆你非得拆,幸亏还能回家修整,不然看你怎么赴宴,到时候还不把新科状元的名声给败坏了。” 章元敬听了也笑,正要说话,却听见胡探花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安榜眼,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故意弄乱状元郎的头发的吗,哼,真是不能当好人,好心没好报。”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两人的脸色,直接转身就走了,脸色冷冰冰的。 安从容一听也是跳脚,憋着气说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打趣了一句,他倒是能胡思乱想,这人长得像个女人,怎么心眼儿也跟女人似得。” 章元敬也是没想到这位探花郎是这样子的性格,实在是以前没有打过交道,他暗暗后悔自己方才多事儿,一边只好说道:“怕是不太舒服,心中不太痛快。” 安从容却道:“他不痛快,哼,我还不痛快呢,娘们兮兮的。”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反问道:“你说归说,为什么老是骂女人,女人又哪里得罪你了,好了,方才是我多事儿,咱们快走吧,晚上不是还要赴宴吗?” 新科进士,按理来说是要赴鹿鸣宴的,一般由此次的主考官主持,若是皇帝有心的话,说不定也会出现。这可是这群新科进士第一次出现在人前,自然是无比重视的。 安从容也点了点头,显然也没把方才那点小事儿放在心上。 走了几步,章元敬略停了停,低声问了一句:“苏兄那边,会不会” 安从容一听便明白过来,知道他心中担心安从容没进三甲,心中不悦,便安慰道:“放心吧,出榜之前,守则就找我谈过,说他知道自己这次无缘三甲,若能进二甲已是幸运。” 章元敬的脚步一顿,大约明白在出榜单之前,苏守则必定已经接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才会有这番话,或者说,在看见皇帝考题的时候,他心中已有几分感觉了。 苏守则的消息从哪里来,大概是文阁老,那么苏守则接受了这个事实,文阁老也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吗,从朝中的状态不难看出,这位太师可不是多么隐忍的性格。 章元敬却不知道,这会儿的文阁老确实是大发雷霆,文家的人都知道,如果这位阁老声色俱厉,把脾气发出来,那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儿。一旦他憋着气,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那么他们就要小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阁老就会憋一个大招。 这会儿,文阁老正拿着一把剪子,慢悠悠的剪着一颗盆栽松,咔擦咔擦的剪刀声音,却让旁边伺候的侍女脸色发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从外回来的苏守则见状,低声叫了一声老师,文阁老撩起眼皮子,轻轻问了一句:“回来了,怎么样,热闹吗?” 苏守则心中斟酌了一下,低声说道:“每次殿试结束,必定是热闹的。” 文阁老却嗤笑了一声,淡淡说道:“是啊,陛下会挑人,倒像是看着脸选的,老百姓能知道什么,看见点颜色便簇拥着往前,却不知道这几人有没有真本事。” 说到这里,他继续修剪起来,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探花郎胡享运是贫寒学子,才华或许有,却是个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哼,倒是有好戏可看。榜眼安从容倒是世家子,可惜了,不是个有心向上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挂印而去了,至于章元敬” 苏守则微微抬头,看向文阁老,文阁老停了停手,说了一句:“我倒是有几分看不透,如今看来,至少是个聪明的,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陛下莫不是以为,一个刚入官场的新人能有多大的作为不成?” 到底是有几分情谊在,苏守则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师,章元敬是个可造之材。” 文阁老微微笑了一下,道:“是吗,既然这样,那就招揽进文派吧。陛下以为他钦点的状元,就会一心一意跟着他,这可不一定。” 说完这话,他略想了想,便道:“老五不是还有个庶女待字闺中,我文家倒是不怕多一个状元女婿,既然你与他有几分交情,守则,不如就你去问问吧。” 苏守则有些皱眉,拿不准这事儿是好是坏,文家老五,其实是文阁老最不成器的一个儿子了,别的本事儿没有,儿子女儿倒是生了一大堆,光是他一个人嫡出庶出的女儿加在一起得有十几人,庶出的庶出,虽是文家女,但也不太吃香。 就苏守则看来,章元敬完全值得娶一个更好点妻子,但如今文阁老开了口,他也不敢忤逆,只得先应承下来。 文阁老做了决定,倒是冷笑起来:“希望陛下知道这桩婚事的时候,还能稳得住,也不枉费那姓雷的日夜教导,没白费了先帝的一番苦心。” 106.逼婚 章元敬回到租房, 余全果然已经准备好了热汤,就等着他回来就能洗刷, 他看着心笨, 手倒是巧,一会儿功夫章元敬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状元郎了。 章元敬洗了把脸,闻了闻还是觉得衣服上都是香味儿,无奈说道:“刚开始还好,这会儿都有些窜了味儿了, 可真不是那么好闻。” 余全不懂窜味儿不窜味儿, 他这会儿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儿,压根听不见章元敬的抱怨, 还说道:“少爷,方才我也出去看了, 你骑在高头大马上可威风啦, 大家都说了,这些年看下来, 就属您的状元郎出色。” 可不是吗,往年都是半老头子了, 也没啥好看的,好容易来了一批年轻的多新鲜。 余全也不知道打哪儿看过,反正整个人都兴奋的不行,一边说家里头老太太知道了肯定会高兴, 一边又说说不定家里头已经在准备亲事了, 等少爷回去就能成亲, 到时候大登科小登科放到一块儿,可不就是双喜临门。 被他这么一提,章元敬也有几分期待起来,按旧例而言,新科进士是有一定时间的探亲假,其实也是让这群进士衣锦还乡的意思,读书人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高中状元的信已经送出,不出意外的话,等他回乡之时,家里头应该把亲事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回家拜堂才是。 鹿鸣宴,章元敬能进去,余全确实不能的,只能在外头候着。 要说起来,这鹿鸣宴还有几分讲究,据说开元皇帝原本也曾是个文人,但考了几次依旧还是举人,参加过最高规则的宴会就是鹿鸣宴,后来战乱纷争,这位就弃笔从戎了。 大兴开朝时,殿试之后的宴会还被成为琼林宴,招待举人的才叫鹿鸣宴,开元皇帝一听觉得不对,老子是皇帝了,当年参加过的宴会还是个不上档次的。 于是这位大笔一挥,直接将鹿鸣宴升了等,还美其名曰:“鹿”乃神兽,\"鸣\"意天赐,故皇帝为东,才子为客的这一御膳被名为\"鹿鸣宴\"。 章元敬还曾经读过这个典故,那时候没有什么体会,这会儿走进位于京城之西,专为了鹿鸣宴而建造的皇家后花园兼养鹿场,心中便有了几分激荡。 这座后花园面积足足有皇宫的三倍之大,里头的亭台楼阁修筑的十分精美,又因为常年养着一批梅花鹿,每隔三年必定开鹿鸣宴,所以被称为鹿园。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场景,章元敬无缘得见,进入鹿园之后,他们这一批新科进士就被引领着走进了已经准备好的宴客厅内。 走近之后,一股子暖香迎面而来,并不浓郁,闻着倒是十分不错,日暮虽然已经西垂,厅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一般。 作为状元郎,章元敬的位置自然最为靠前,他一落座,便看见自己对面坐着安从容和苏守则,身边则是探花郎的位置。 探花郎依旧是一副脸色不大好的样子,看见章元敬的笑容还撇过头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因为方才的一件小事儿而生气。 章元敬也不打算用自己的热脸贴冷屁股,对着不远处的安从容苏守则点了点头,对面两人也是含笑不语,算是相互打了招呼。 没一会儿功夫,他们这一届进士的主考官钱大人进来了,虽说是鹿鸣宴,这位大人却十分冷漠的模样,看起来丝毫没有招揽提携的意思,倒是让鹿鸣宴冷清了几分。 不过仔细一想,倒是也能想明白,毕竟这位虽然是主考,但跟乡试县试不同,会试考中的进士那都是天子门生,这一次更是恩科,也就没主考官什么事情。 钱大人虽然冷淡,该做的倒是也都做了,这会儿他遥遥举起酒杯,开口说道:“诸侯之乡大夫,三年大比,献贤者能者于其君,以礼宾之,与之饮酒。” 饮下这杯酒,周围隐隐约约歌唱《鹿鸣》之音,既然宴为鹿鸣,端上来的席面也多以鹿肉为主,其中有一道炙烤鹿肉尤其香嫩,一口下去外酥里嫩,美味无比。 古代与现代相比,食物缺少了许多调料,却多了原汁原味的鲜嫩,章元敬吃着也觉得顶好,至少鹿肉这东西,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是第一次吃。 再来之前,不少进士都以为鹿鸣宴必定是风光无比,热热闹闹的,但实际上这一场鹿鸣宴办的不冷不热,该有的规模倒是都有,但却带着一股子的别扭。 让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小皇帝居然也没有出现,从小皇帝出现在元宵节的飞鹤楼中,不难看出这位求贤若渴的心态,居然放过了这次的好机会。 各人私底下嘀咕着,却也不敢表露丝毫,章元敬倒是放松了一些,小皇帝不来好啊,他一来就得生事儿,实在是太考验心脏承受能力了。 虽然他已经是实打实的皇帝一派,但是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日子太平不是。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到了散宴的时候,小皇帝也一直没出现,走出鹿园的时候,许多进士脸上都带着几分怅然,就连看起来特别高冷的探花郎也不例外。 章元敬走的不快不慢,安从容和苏守则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他身边,走着走着,周围的进士渐渐少了,安从容忽然噗嗤一笑,说道:“那些家伙,都在想什么呢?” 苏守则挑了挑眉头,脸上也有几分笑意:“能有什么,无非是盼着能够一鸣惊人。” 安从容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说道:“罢了罢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的,有几个还涂脂抹粉了吧,看起来简直了,哎,幸亏还有我们几个在,好歹不伤眼睛。” 章元敬也跟着笑了出来,说道:“你这话也太损了,可千万别让人听见。” 安从容哈哈一笑,又说道:“别人倒是也罢了,若是咱们的探花郎听见,恐怕得把白眼飞上天,你说人跟人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这话却是说章元敬跟胡探花了,都是贫家出生,真要比起来,章元敬还是寡母寡祖母一手带大的,偏偏他谈吐有物,不卑不亢,并不依次为耻。 胡探花却敏感的很,一边自傲一边自卑,听人背着他说一句话,都要认定了是说自己的坏话,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苏守则瞥了他一眼,暗道也幸亏章元敬是个不计较的,不然这话岂不是把两个人都骂了进去?不过见安从容与章元敬关系挺好的样子,倒不像是被影响了的。 因为心中有事儿,苏守则的话就少了一些,章元敬是个细心的,看了一眼问道:“守则兄,可是方才饮了酒不舒服?” 安从容一听,还笑道:“怎么可能,守则的酒量比我还好,那么几杯水酒怎么会醉人。” 苏守则挑了挑眉头,瞪了一眼损友,说道:“就不许我有不舒服的时候?” 安从容惊讶的看着他:“难道真的不舒服?” 苏守则也没跟他多说,转身说道:“有些倦了,元敬,我们顺路,不如一道儿走吧。” “哎?”安从容叫了一声,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转身施施然的上了车,临走之前还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等他离开之后,章元敬便开口问道:“守则兄,可有什么事情?” 若是没事的话,以他们仨的关系,根本不需要将安从容支开。果然,苏守则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自然是有事儿,也算是一件好事儿,老师看中了你这位少年才俊,正巧家中还有一待字闺中的孙女,便托我做一个媒人。” 章元敬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回道:“这,文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守则兄,章某在老家的时候已然定了亲,对方还与文阁老有些渊源,是孟太师的孙女。” 苏守则也是一愣,追问了一句:“若是真的订了亲,怎么查不到婚书?” 按理来说,两家请了亲也会立下婚书,若有一些讲究的还会到官府备案,尤其像是科考之前必须如此,以免被阴差阳错的在榜下捉婿了。 章元敬虽然也写了已定亲,却无婚书备案,所以苏守则才以为这定亲不过是糊弄人的,大约是怕被糊里糊涂的捉女婿,毕竟这么俊俏的状元郎可十分吃香。 章元敬苦笑了一声,暗道当初那位孟夫人打的不会就是这个主意吧,没有庚帖就上不了婚书,上不了婚书就不算实在的定亲,不算实在的定亲就有几分变数。 不过他与孟嘉义的情分在,当初确确实实也是走了小定了,这会儿自然不会为了攀上文阁老的大腿而变主意:“这两家已经下了小定,因为恩科出行的太急,婚书确实未定。” 苏守则眼神微微一闪,大约也知道这是实话,不过他皱了皱眉头,还是劝了一句:“元敬,凭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便与你说一句实话,这婚事是老师提起的,他定不愿被人驳了面子,老师的性格,我还算略知一二,向来不喜人逆了自己的心意。” 文阁老的性格若不是这么强势,也不至于跟小皇帝势同水火,说到底,文阁老也只是个阁老罢了,这天下还不是萧家的,只要不是谋反,他跟皇帝较什么劲? 但偏偏他就是眷恋权势,希望一言九鼎的性格,老皇帝在的时候还能自制,这会儿压了大半辈子的**一下子爆发出来,才产生了恶果。 这样一个人,能采取迂回的态度对付章元敬已经难得,若是章元敬驳了这次联姻,文阁老怕是容不下他了,到时候苏守则也是无能为力。 章元敬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倒霉到家,好端端的牵扯进皇帝和文阁老的角力中,这两方随便一人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他。 但相比之下,他已经得罪了文阁老,就算是娶了文家的女儿,恐怕也得不到重用,反倒是扫了小皇帝的面子,又会被皇帝盯上。 小皇帝收拾不了文阁老,收拾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到时候文阁老会为了他跟小皇帝扛吗?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一比较,章元敬也就不犹豫了,既然得罪了,再得罪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就是被排挤到无活可干,成为翰林院的透明人罢了。 当年他读书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如今能考中进士,甚至中了状元郎,已经是了不得了,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下定了决心,章元敬拱手说道:“守则兄,你的好意我知道,但家中已有婚约,未来大舅子还是我好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毁约的。” 苏守则知道他主意已定,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我会帮你在老师面前说话,但是老师向来不听我的,也不知能有几分用处。” 章元敬又是拱手道谢,虽然苏守则是文阁老的弟子,但他为自己求情也是有风险的,一个闹不好,文阁老便要以为这个徒弟靠向皇帝了。 离别之前,章元敬又是拱手道一次谢谢:“守则兄,无论将来如何,多谢了。” 苏守则点了点头,看着章元敬转身离开,心底确有几分沉重,一时之间,他竟是不知道自家老师所走的路是对是错了。 但是又能如何呢,他是苏家的男人,也是文阁老的弟子,更是文皇后的表哥,无论前程如何,他都已经无路可退,就像章元敬一般,明知前程坎坷也得龃龉前行。 107.为难 文家内院, 文老夫人正在与文阁老说话,她满面沧色, 但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候风度不俗, 这会儿眉头微微皱起, 柔声说道:“老爷,今日我进宫求见了皇后奶奶, 她虽说一切都好,但看着脸色憔悴,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文阁老冷笑一声,淡淡说道:“不过是陛下对我不满, 迁怒到了皇后身上罢了。” 已经进宫的文皇后是文老夫人一手带大的, 其实按她的想法, 是宁愿孙女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 只可惜先帝一句话, 断了她的所有念头:“这可如何是好, 娘娘还未有子嗣。” 文阁老笑了一声,却不像文老夫人那么担心, 反倒是说道:“陛下很快就会明白,不管是朝中还是后宫, 他都有许多不得不倚靠文家的地方, 到时候何愁皇后不受宠?倒是你,进宫劝劝皇后, 到时候抓紧机会剩下太子, 文家未来才能安稳。” 文老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 太子?一切真的会那么顺利嘛?但看着一意孤行的丈夫,又想到深宫之中被满目翡翠掩住了面容的孙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又能说什么呢,一切早就在文阁老决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丫鬟进来禀告说苏守则到了,前来给文阁老和老夫人请安。 文老夫人露出几分喜色,苏守则是她娘家的外孙,嫡亲的,如今又是丈夫的弟子,也算是看着长大,向来她都是十分疼爱的,小时候还曾有过将文皇后嫁给苏家的想法。 苏守则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请安,文老夫人赶紧扶住,笑着说道:“守则来了,何必每次都这么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外祖母的多么难伺候呢。” 苏守着笑着说道:“难道就不许外孙孝顺孝顺外祖母和外祖父,我看谁敢多嘴?”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文阁老摸了摸胡子,不经心的问了一句:“那小子可是应了?” 文老夫人还不知道何事,疑惑的看向一老一小。却见苏守则脸色有些凝重的说道:“老师,章元敬在老家时已经定亲,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并不愿意毁约再娶。” 文阁老却不在乎章元敬到底是为什么拒绝,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冷冷笑道:“哦,没想到还是个有志气的,皇帝这次到算是有眼光。” 苏守则可不认为这是表扬,他低声说了一句:“老师,章元敬这般做,其实咱们反倒是可以放心,既然是个重情重义的,那满身都是破绽,不足为惧。” 文阁老听了这话,转头去看苏守则,眼中带着几分高深莫测,却让苏守则倍感压力,慢慢低下头说道:“老师,学生说的可有不对?” 文老夫人到底是疼爱外孙,柔声插了一句话:“老爷,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文阁老发出一声轻笑,笑吟吟的问道:“守则,看来你很喜欢这个章元敬,是不是?” 苏守则倒是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态,点头说道:“学生见过的文人不少,倒是少有几个可心的,章元敬文采不俗,谈吐有物,虽然出生不高,却不像那些寒门自命清高,确实合学生胃口,几次会友,都是尽兴而归。” 听了这话,文阁老不怒反笑,继续问道:“此前在飞鹤楼,辩论之中,你们可是持完全相反的政见?” 苏守则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是,但学生和他并不因此疏远。” 文阁老却冷冷说道:“天真,太天真,政见不同,如何为友,勉强为友,将来也只会反目成仇。那么多的史书,难道你都是白看了吗?” “今天你为了他求情,怎么知道将来有一日,他对你下手的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 苏守则愣了一下,却还是说道:“若有那一日,学生也不会后悔,再者,章元敬不过是一寻常文人,与文家相比如同蚍蜉撼树,不足为虑……” 文阁老却道:“不必再说,守则,你要记住,官场之中没有蚍蜉,有时候不起眼的小人物,反倒是会让河堤毁于一旦。” 苏守则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旁边的文老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对着他微微摇头,苏守则到底是没有再争辩,他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想到那一场精彩纷呈的辩论,忽然想着,是否将来有一天,他与章元敬是否真会反目成仇。 殿试之后,三甲之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余人等就还需要经过考官,才能真正的入朝为官。 对于天底下文人而言,翰林院是再清贵不过的地方,别的不说,光是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部分人心生向往。 章元敬踏进翰林院,心中回想着翰林院的编制,翰林院最大的官也就是翰林院学士,乃是正五品的官职,再往下就是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章元敬修撰的身份乃是从六品,而榜眼探花的编修则是正七品,别觉得这官职很低,要知道许多进士一开始只能从九品芝麻官做起。 要不怎么都说一甲好呢,作为新人,他们一进翰林院就盖过了那些待了许多年,依旧还是蹉跎在庶吉士位置上的文人,更别说作为举人谋职进来的了。 作为京城最为清贵的衙门,同样也是文人心中的圣殿,翰林院如今的学士姓黄,说不上是文派还是雷派,但可以遇见的是,他对即将进门的三甲态度冷谈。 章元敬进门的时候,压根没有看见这位黄学士,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作为侍讲学士的叶学士,叶学士看起来倒是和和气气,只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将他们带着走了一圈儿之后,就直接把人送到了书房放着,丝毫没有提携的意思。 章元敬与安从容对视一眼,趁着叶学士不在的时候,安从容低声说道:“这位叶学士乃是黄学士的内弟,两人性格一脉相承,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最是不爱掺和事儿。” 说得好听,那就是洁身自好独善其身,说的难听,那就是为人冷漠,胆小怕事儿了,跟朝中那位顾阁老一样的秉性,据说黄学士跟顾阁老私交却也不错。 章元敬一听就心中有数了,至此他倒是微微松了口气,暗道至少翰林院不是文派的天下,不然的话他可是有的是苦头吃。 翰林院的官职,说清闲也真的清闲,尤其是皇帝想不太起的人,上头不给任务的话几乎就没有事情做,但想要忙的话,也能变得非常忙,毕竟翰林院中藏书何止千万,光看书就够。 黄学士据说在修书,一般不是上朝就是窝在自己的地方,并不太出现在人前,叶学士倒是经常出现,但对他们过分客气,并不怎么使唤。 除此之外,倒是有一位刘学士关照他们,这位刘学士确实实实在在的文派,对榜眼安从容是客气,提携,对探花胡享运则是拉拢,敲打,对着章元敬,那就是刁难了。 就如现在,章元敬好容易将他想要的书从书库里头翻了出来,要知道有些书库去的人少,里头覆满灰尘,一进一出就得弄的一身灰,这种任务向来都是让下头的庶吉士或者杂役去做的。就为了这本书,章元敬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尘,看起来狼狈至极。 谁知道刘学士扫了一眼,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本书,先放着吧。” 章元敬放下书,心知他不过是故意找借口折腾自己罢了。果然,下一刻刘学士又说道:“翰林院的书库何等重要,岂是那些杂役可以收拾的,这样吧,状元郎闲来无事,就帮着整顿整顿,免得想要找书的时候难如登天。” 章元敬微微挑眉,却二话不说的应承下来,笑着说道:“是,下官遵命。” 刘学士见他这幅不卑不亢的样子,心中倒是没啥刁难人的成就感,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那你就先去吧,收拾完这一个书库,后头还排着十七八个。” 章元敬只是含笑应下,等走到外头,安从容一把把他拉到旁边,愤愤不平的骂道:“这姓刘的搞什么呢,让你去整理书库,那是咱们需要做的事情吗?” 章元敬倒是不如他想的那么憋屈,被这么刁难了,他反倒是安心一些,毕竟这种活儿只是有些劳累,有些憋屈,不劳命也不伤财,对他而言完全是不痛不痒。 想到那一书库的古籍,章元敬心态良好的笑道:“这算什么刁难,我原本就爱看书,如今让我整理书库,那不就跟米虫掉进了米袋子一般。” 安从容仔细的看了看他,见他真的不勉强,倒是也笑了起来:“也就是你好脾气,哼,黄学士都没有说什么,他倒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章元敬倒是翻过来劝他:“虽说如此,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平日里也收敛一些,放心吧,我真的没事,这有什么好辛苦的,再说了,里头还有杂役帮忙呢。” 文人大约觉得这工作丢份子,但他却觉得极好,不用跟皇帝和高官打交道,安全啊! 安从容也是被他说的没了脾气,叹了口气说道:“哎,我真觉得当官没劲,哪有我当年走南闯北有意思,要不是家里头哭着喊着逼着,我才不来考。” 说完,他又开始抱怨自从他中了进士,家里头老婆老娘似乎要来京,等他们一来,他的日子就更加不能潇洒了,整日里被人念叨着,烦都要烦死了。 章元敬听完,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还觉得烦,若我祖母和娘能上京,我还不知道多么高兴呢,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回乡。” 安从容一听,笑哈哈的说道:“知道你孝顺,哎,我老娘只要别整天骂我,我也是想她的。”至于媳妇和儿子,呵呵,安从容显然也觉得太烦,一来就得管着自己。 章元敬叹了口气,心底倒是把请回乡假的事情放在了心上,按理来说,新科进士都是能够请的,但这个时间有先后,毕竟不能大家赶在一块儿请了,再有一个长短,也得看上官的意思,看来还得摸一摸黄学士到底是如何想的。 108.激变 章元敬琢磨着什么时候提一提回乡的时候, 谁知还没等他下定决心提起, 皇帝倒是先把他想起来, 直接点了他的名字作陪。 虽然翰林院有侍读的职位, 但皇帝真想要谁陪着读书, 翰林院说了可不能算, 他既然点了名, 许大人就算是再想要打压他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扛着皇帝的旨意不让他出门吧。 章元敬跟着内宦步入皇宫, 心底倒是并不那么喜悦,小皇帝能记得他自然好, 但这般的偏爱,等同于将他架在火上在烧,这一点从翰林院同僚更加不善的眼神中可以看出。 陪着皇帝的职位就那么几个, 他来了, 自然就得有人走, 那么走的人岂能不恨他。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侍读的任务就是陪皇帝读书, 说是读书,其实也就是做一些皇帝想做的事情, 这个职位官职不高,但属于天子近臣, 很有几分地位。 章元敬作为修撰, 这会儿应召而来, 自然也得想给皇帝行礼。 如今已是五月, 大殿之内清爽的很,小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着说道:“章爱卿免礼,来来来,帮朕看看这一幅字写的如何?” 章元敬恭恭敬敬的走了过去,站在皇帝身后看了一眼,字画上的墨迹未干,想必是皇帝兴致上来,刚才写完的。他定睛一看,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年纪轻轻,在书法上面十分不俗,他便笑着说道:“气势恢宏,有吞吐山河,雷霆万钧之象。” 小皇帝一听也是高兴,却指着他说道:“章爱卿莫不是在拍朕的马屁?” 章元敬见他一幅与自己亲近的模样,话里话外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倒是也放松了一些,也带上几分诙谐说道:“微臣从小写字就不行,自问是远远不如皇上的。” 这话倒不全是马屁,章元敬练字练了这么些年,倒是也算工整,别有一番俊秀,但一直少几分灵气,光论书法,他是比不过师兄李子俊的。 皇帝一想,觉得他说话倒是实在,笑道:“不错,你文章做的好,这一首字倒是有些逊色,不过也是,寒门学子,不如那些高门才子自幼有好帖子临摹,关浩,待会儿将朕的帖子取一些过来,章爱卿回去多练练,到时候就能成了。” 章元敬心中一惊,但见那位大内总管关浩公公已经笑着应下来,只能也硬着头皮答应了,幸亏只是几本字帖,对外还能说皇帝不满他的字,让他多练练。 从这一日起,小皇帝也不知道是真的喜欢他,还是故意施恩,每五日定有两三日是传他入宫侍读,这么一来,章元敬在翰林院多了嫉妒,倒是也少了几分为难。 原本他还担心文阁老会出手为难,但日子一天天平静的过去,除了许大人一开始的刁难之外,文派倒像是将他这个新科状元了完全忘到了脑后。 章元敬内心也希望如此,只是到底不能安心,只觉得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偏偏他刚刚入朝,毫无人脉,只能被动的等待着。 陪伴小皇帝的时间多了,章元敬倒是发现了一些不寻常,其中最为奇怪的一点就是,小皇帝似乎对文皇后十分不喜,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如果只是不喜,这个并不奇怪,毕竟小皇帝与文阁老的关系不睦,但现在看来,偶尔小皇帝甚至是因为文皇后而反过来迁怒于文家,这就是奇怪的点了。 曾有一次,章元敬被传唤入宫,但到了大殿门口就听见里头争吵的声音,他只来得及避开,远远的便看见穿着大红锦袍的女子带人离开。 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也只有公主们能穿大红色,这个女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文皇后走后,小皇帝似乎在里头摔了杯子,又有雷太师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陛下……忍一忍……文家……到底是……虚与委蛇……” 难以想象,雷太师在场的时候,帝后居然当面争吵起来,并且现在看来还是小皇帝受气。 这一日章元敬最后也没有进入大殿,而是被关公公直接送了出去,但看见的,听见的,传达出来的信息却让他心惊胆战。 文家和小皇帝,莫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 自古以来,不是没有帝王弱势,权臣一手遮天的时候,这些史书中,有些是皇帝赢了,权臣覆灭,有些是权臣赢了,皇帝窝囊的过一辈子,有些甚至丢了性命。 但无一例外的,这种权利角逐之中,有无数人被卷入其中,送掉了自己,甚至是家族的性命,而现在,他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里头,漂浮不定。 离开宫殿,章元敬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后头一片阴冷,随时准备择人而噬。他一度产生了去找苏守则的心思,但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 慢慢踏着步子回到租房,这已经不是当初租下来的院子,而是朝廷提供给官员的廉租房,只需要少少的银子就能租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就是一家人住也是够的。 余全显然很喜欢这个院子,忙里忙外的收拾了一个月,居然看着有几分青州老家的样子来,他忙活着里外,还说道:“隔壁大人家都说了,说不准以后少爷要在这里住好几年呢。” 许多官员俸禄不高,没有额外收入的话想在京城置办房屋很困难,想要找到这边面积不小,位置还好的屋子更加难上加难,不说几年,许多人一住就是一辈子,当年李家就是如此。 看见章元敬回来,余全立刻迎了出来,忙忙碌碌的准备热汤让他洗漱,又把饭菜端了出来,章元敬吃了一些,忽然问了一句:“阿全,你说我现在上报返乡探亲好不好?” 余全一听,忙道:“那当然好,不是刚收到家里头的信,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少爷回家成亲,少爷若能回去的话,到时候带着老太太,太太一块儿上京那多好。” 照余全的想法,自家少爷是家里头唯一的男丁,到时候老太太她们肯定也是要上京的,这院子一家子住着刚刚好,就是将来生了小少爷小小姐,说不定会有些拥挤。不过等到那时候,他们家少爷官位肯定更高了,说不定能谋另外的住处呢? 章元敬不知余全已经想的那么远了,他是真想要回去看看,按照以前的想法,确实也是要带着祖母和母亲一块儿来京的,但现在看着,却有几分犹豫不定了。 吃着碗里的饭,章元敬下定了决心,不管姓许的会不会为难,他明日就把这事儿提了。 第二日一大早,章元敬就赶到了翰林院,把自己这话一提,谁知道许大人冷冷一笑,说道:“这话我可应不得,得黄大人回来,你亲自跟他说吧。” 章元敬一听,倒是安心一些,比起许大人来,黄大人总不会故意为难吧。 章元敬怎么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正在上朝的黄大人满面为难,为的也是他的前程。 看着黄大人皱眉不语,钱大人冷声问道:“怎么,黄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黄大人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是避开不过,拱了拱手说道:“章元敬虽是金科状元,但尚且年幼,毫无为官经验,怕事不能担此大任!” 这话倒是也算公道,钱大人听完,却笑着说道:“黄大人谦虚了,章元敬虽然年幼,却不无知,心中颇有几分丘壑,当初评断他的卷子,诸位不是都说章元敬为人处事踏实稳重,可担大任?怎么,现在黄大人觉得评断的不对?” 这是当初皇帝下的评语,谁敢说不对,黄大人皱了皱眉头,抬头朝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看去,果然看见皇帝脸色铁青,神色难看的看着底下的文阁老。 黄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虽说如此,但他才刚为官,到底是缺乏资历。” 小皇帝听了这话,也跟着说道:“不错,章爱卿固然是可造之材,却还未经过历练,直接官升三级的话怕是也难以服众,文阁老,朝中那么多官员,莫非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 文阁老老神在在的开口说道:“当初的况知府倒是为官多年,却死于伤病,看来这关山一地冰寒,年纪大的去了,身体便先扛不住了,倒是不如年轻人。” 小皇帝一听,便知道这原本就是文阁老的发难,他怎么都没想到,文阁老釜底抽薪,居然提议让章元敬前往关山为知府。 听起来知府是正五品,章元敬一去就升了官,还是连跳三级,但谁都知道关山那地方艰苦的很,不说寸草不生也是贫瘠无比,光是知府就死了三任,都是没等到调遣回来的时候。 再有一个,关山乃是边疆重地,立着一位镇北王爷,那是他的亲七叔箫叡,早年在战争中眇了一目,因此反倒是没有牵扯进上一场帝王之争中。 先帝大约对这个儿子也愧疚的很,大手一挥,将关山一地划归到镇北王爷治下,让他成了大兴王朝第一个有封地的王爷,不过这封地不但贫瘠,时不时还要面临外族的侵犯,包括小皇帝在内的皇子们都不是那么在意就是了,说不定心底还同情老七一辈子要留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里哪有京城来的好。 有这么多的前提在,关山知府可想而知是多么不吃香的位置了,虽然是知府,但官山的事情他说了压根不算,知府大人的一句话还不如王爷府的一个属官来得有用。 说不定在镇北王爷的元眼中,这个知府还是京城派来的眼线,不然怎么一连死了三任知府,难道每一任都是身体虚弱不成?说是知府,但关山这地方的,几乎跟流放差不离了! 小皇帝心中恼怒,明知文阁老给了他一记下马威,却有些无可奈何,他扫了一眼朝中文武百官,甚至连雷太师在内,都朝着他微微摇头,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章元敬跟文阁老硬拚。 心中的不甘不断滋生,小皇帝捏紧了拳头,再次问道:“众卿皆是此意?” 没有人再为章元敬多说一句,说到底,他们都觉得一个新科状元不值得,再说了,不是也算升官了吗,又不是直接把人拖出去斩了。 文阁老微微挑眉,笑着说道:“看来众位大人都觉得,章小状元就是最佳人选。” 小皇帝猛的站起身,冷笑着说道:“如此,那就钦封章元敬为关山知府,退朝!” 说完这话,不等其他人反应,小皇帝一甩手走了,文阁老笑了笑,还转身说了一句:“陛下年少气盛,雷太师也劝着一些,选官自然得用,总不能留在身边陪着玩耍。” 109.惜才 散朝之后, 翰林院学士黄大人心事重重的回到了翰林院,一进门, 便瞧见许大人跟了上来, 意有所指的说道:“黄大人, 那章元敬整理了几日书库,便有些耐不住了,这不,刚跟下官提了要回乡省亲的事儿。” 因为是小朝会, 五品以下的官员是不能参加的, 许大人显然消息并不是那么灵通,并不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 还上赶着在黄大人耳边说坏话。 黄大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才说道:“既然如此,你去把他叫进来吧。” 许大人一听,还以为黄大人也对章元敬心怀不满了, 笑着转身去喊人了,平时他可不会做这么掉份子的事情。 章元敬被喊进来的时候也有些担心, 毕竟许大人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掩饰不住了。 出乎他的预料, 黄大人虽然脸色看着不大好,对他倒是还算客气, 指了指椅子说道:“坐下再说吧。” 章元敬听话的落座下来,想了想自己最近做的事情, 除了省亲一事, 实在是没有其他可谈的, 便主动开口问道:“黄大人,您找下官进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黄大人也不直接说,反而问道:“大兴开朝至今,也快五十年了,仔细数一数,殿试也有十几届,不算多,但是也不少,光是状元郎也有十多个。章大人,你入朝为官的时间不长,可知道那些状元郎如今状况如何?” 章元敬心头一跳,暗暗猜测这是不是在敲打自己,脑子一转,便回道:“下官听闻,许大人当年就是状元郎出生,除此之外,朝中有两三位大人都是状元出生,其余的,下官孤陋寡闻,倒是并不知晓。” 黄大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十几位状元郎,如今还在朝的,加上许大人还有三位,其余的那些,下场好的,散落在各个州府,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知府,下场差的,不是被罢官,就是人头落地,光是先帝末年那些日子,就死了五个状元。” 章元敬听的一身冷汗,他不知道为何黄大人突然提起这些,但这么对比起来,状元郎的死亡率也太高了吧,不过转念一想也对,一旦中了状元就是翰林院修撰。 作为天子近臣,翰林院修撰必定是各方拉拢的目标,毕竟陪着天子读书,只要是机灵一些的必定能抓住一些消息,能中状元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机灵人呢? 先帝末年乱了那么久,状元郎一个个前赴后继的死在朝中也不奇怪。只是黄大人为何对他说这些,莫非是让他踏实本分一些? 黄大人见他听了进去,才道:“关山知府空缺了将近一年,今日小朝会上,文阁老提议让你担任关山知府,不日前往关山府赴任。” “什么!”章元敬听完也是一惊,先是知府的名头,后是关山这个地方。 很快的,他就反应过来关山知府是个多么不招人待见的官职了,说是知府,但却没有实权,说是五品,却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到权力中心。 五品的挂名知府,很可能成为关山知府一辈子的终点,再有一个,关山土地贫瘠,又靠近边疆,虽然这些年还算安稳,但是谁知道能安稳多久呢? 若不是如此,关山也不至于成为发配边疆之处,当年李子俊就是被发配此处! 章元敬脑中飞快的计算着,对他而言,去关山并不算那么差,第一个,李子俊在关山,他努力往上考,其中一个原因不就是为了能够照顾这位师兄吗,如今虽然不是平反,但若是他去了关山,好歹也是个知府,照顾一位犯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第二个,对于非世家出生,在朝中毫无根基的章元敬而言,五品官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没听见方才黄大人说的吗,那么多状元郎中混的最好的,如今也不过是知府。 虽然关山这地方没办法跟其他地方比,但官职摆在那儿,将来他官职若能动,除非是犯了大错,基本都是往上的,要知道五品官乃是一道坎儿,大部分官员一辈子无法跨越。 再有一个,小皇帝虽然宠信他,但显然护不住他,文阁老明显将他惦记上了,这一次明扬暗抑就是教训,这还说不定是苏守则说情的结果。 若去了关山,等于避开了小皇帝和文阁老的战争,小皇帝眼看着就要长大,很快,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会有一个结局。 虽然这个知府没有实权,还要受到镇北王爷的监控,但镇北王爷颇有几分爱民如子的意思,只要不是跟他顶着干,他基本就是安全的。 唯一一个不好就是,关山风沙大,实在是太艰苦了,并不适合女眷生活,他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年,家中祖母,母亲还需要安置好,而孟家小姐…… 章元敬心中思量了一番,就明白了黄大人的好意,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明白了,此次虽是磨难,亦是机遇,下官定不会自暴自弃。” 黄大人见他很快明白过来,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满意,点头说道:“你很不错,虽然年轻,却是个稳得住的,老夫当年跟镇北王爷打过交道,他虽是个杀伐决断的,却并不残暴。” 与镇北王爷爱民如子的名声同时传出来的,就是他对身边的人据说十分苛刻,甚至有一次亲手手刃了犯事的小舅子,因此跟妻族几乎决裂。 章元敬私底下觉得,这名声有当年其他几位皇子的影子,虽说七王爷眇了一目,不是新君的候选人,但谁让这位手握重兵,还是先帝御封的镇北王爷呢。 章元敬想通了,倒是也毫不抑郁,反倒是笑着说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 黄大人见他丝毫不勉强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佩服,他自己当年年轻的时候,遇到这会儿怕也会有几分激愤。哎,文阁老做事也忒霸道了一些:“你放心吧,去关山之前,必定会让你回家一趟的,这也是惯例了,想必皇上也会应允。” 这倒是意外之喜,得到了消息,章元敬走出房间,却见许大人正侯在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章元敬微微挑眉,对着他笑着说道:“多谢许大人传话。” 许大人见状,暗骂姓黄的偏心,对着这个姓章的倒是宽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章元敬也不多说,正打算回去继续整理书库,毕竟他的调令还未下来,现在还要做翰林院的事情才是。谁知没走出几步,却有宦官过来传令,竟是皇帝召他入宫。 章元敬微微皱眉,大约能猜到小皇帝现在的心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宫。 果然,还未靠近宫殿,就能听见里头摔摔打打的声音,这一次宦官并未停下脚步,直接带着他走了进去。章元敬不敢抬头多看,躬身三呼万岁行礼。 “章爱卿快请起。”大约是心中有些愧疚,小皇帝竟是亲自下来扶起了他。 不过是一来一回的功夫,章元敬抬头已经看不见殿内的狼藉,关公公端来一杯新茶,朝着他微微点头示意,章元敬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微臣已经得知消息,还未谢过陛下提携之恩,大兴建朝以来,怕是没有人比微臣升职快了。” 小皇帝一听,却觉得鼻头发酸,满心满意的觉得自己选出来的状元郎就是好,被排挤到了关山那样的地方也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说话来宽慰他。 但就是这么忠心不二的人,又要被文阁老从他身边放逐开了,小皇帝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人,一开始,他在朝上也是有一批拥趸,但是很快,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消失了。 这么想着,小皇帝的眼中有些发红,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一手紧紧握着章元敬,连声说道:“是朕没用,朕护不住你,雷太师说朕不能为了你跟文阁老为难,朕……朕……” 章元敬头皮一跳,反握住小皇帝的手,倒是诚心诚意的说道:“皇上,您钦点微臣为状元,平日多加宠信,如今又提举微臣为五品知府,这已是天恩浩荡。” 章元敬不等皇帝回答,继续说道:“微臣幼时家贫,只想着读书能改善一些家境,庇护家中女眷不被欺辱,若能中一个举人,让家人不缺吃喝就已经足够了,微臣胸无大志,那时候哪能想到,将来有一日能成了五品大员呢?” 章元敬说的一番话出自真心,但听在小皇帝的耳中却成了含泪宽慰自己的证明,哪有状元郎胸无大志的呢,还不是怕他难过,所以才避开不提,甚至宁愿自污。 他感动的眼泪汪汪,握着章元敬的手说道:“爱卿别说了,朕明白,朕一切都明白。” 章元敬见他感动非常的模样,很想问一句您到底是明白什么了,但小皇帝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握着他的手问道:“爱卿可有所求?调令不能更改,但其他的,朕说的话还算做数。” 不等章元敬拒绝,小皇帝已经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别推辞,朕能做的,也不多了。”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说道:“微臣甚是思念家中亲人,若能回去看一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小皇帝却不依了,又说道:“这算什么所求,原本就是该有的,换一个吧。” 章元敬见他执意如此,想了想,又说道:“微臣听说,一人得官,家中女眷只有母亲或妻子得诰封。”按理来说,其实是母亲和妻子只有一人能得到诰命,毕竟朝廷也不想养着太多人,诰命简单,拿了诰命之后可是要拿俸禄的,至于其他人,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章元敬此次提起,却是为了姜氏:“微臣家中有一老祖母,知事以来,多是祖母呕心照顾,若没有祖母和母亲的用心良苦,也不会有微臣今时今日。” 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倒是让小皇帝也想到了已经去世的母后,她在世时何尝不是为了他呕心沥血呢,虽然出生一般,却是个全心全意的好母亲。 这么一来,小皇帝对章元敬的印象更好了,有才华不止,对家人这般尽心孝顺,可见是个有德行的。他一拍手,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待你返乡的时候,朕下一道圣旨一块儿过去就是,哼,大兴重孝,想必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这对于章元敬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要知道按理来说,姜氏是不在受诰命的人之中的,虽说他不觉得得了诰命,孙氏就会对姜氏不好。但想必祖母心底必定会有几分失落。 章元敬连忙拜谢:“微臣多谢我皇隆恩,此次一行,定不负君恩。” 小皇帝再一次扶起他来,又说了一句:“朕的七叔别的都好,就是个眼里容不得别沙子的,去了关山,你且注意便是。” 眼看皇帝这般,章元敬也多了几分真心感激:“陛下,微臣走后,切勿因此跟文阁老为难,当初先帝选定辅政大臣,为的不就是让陛下顺利掌政吗?” 小皇帝读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脸色却阴冷下来,冷冷说了一句:“就算是皇爷爷,恐怕也想不到人心易变如此,文阁老当年,又何尝敢在皇爷爷面前说一个不字。” 章元敬还要再劝,却见小皇帝脸色冰冷,甚至带着几分怨毒之意:“他对朕若是有一分敬意,又怎么会,怎么会送那个贱人入宫!” 章元敬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抬头朝着小皇帝看去,小皇帝也很快恢复过来,似乎方才的话只是一个错觉,章元敬微微垂下眼帘,低声说了一句:“天下,终归是皇上的。” 小皇帝似乎听了进去,笑着说道:“爱卿放心,你的话,雷太师的话,朕都有在听,若朕暴跳如雷,反倒是会让他们牵着走,这一点朕已然明白了。” 从太华殿离开的时候,章元敬觉得浑身发冷,明明已经到了五月底,他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为什么皇帝会那么说,难道皇帝与文家之间,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皇家明媒正娶的皇后娘娘,是小皇帝的原配发妻,他却用贱人这两个字称呼,甚至带着几分恶毒,其中必定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关键。 回到租房,余全又在忙忙碌碌的收拾,生怕他有一点住的不安心的地方,章元敬扫了一遍已经有几分青州老家模样的院子,心底多了几分惆怅。 他伸手将余全招到身边,笑着说道:“别收拾了,我们很快机会离开这里。” 余全不明所以的看向自家少爷,开口问道:“少爷,是要回家省亲了吗?就算是省亲,咱们不是还要回来的吗?”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怕是不能回来了,省亲之后,咱们就得前往关山。” 余全也是知道关山在哪里的,他有些傻乎乎的看着章元敬,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章元敬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情倒是松散了一些,还好心情的打趣道:“你家少爷我升官了,要去关山当知府喽。” 余全这次听明白了,他也知道关山很远,但据说当官都要去远一些的地方,别的不说,知府那可是天大的官儿啊!余全都不知道怎么高兴好了,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天哪,我成了知府老爷的书童了,这可真了不得。” 章元敬看着,倒是也笑了起来,好歹这也是升官发财的好事儿吧! 110.返乡 “少爷, 这些要带上吗?”余全有些依依不舍的拿着一些小家具, 那是以为要在京城定居之后,章元敬慢慢买回来的, 这会儿要离开,都带上显然不现实。 果然,章元敬扫了一眼, 淡淡说道:“都带上的话,咱们两个人可背不动。” 余全看了看一只手上的摆件, 是个木质的屏风,虽然不贵但别有一番巧思, 又看了看右手的那个竹制的笔筒,有些惋惜的说道:“这可都是少爷一件一件选回来的。” 章元敬知道他心中的惋惜,但还是劝道:“留下一两样就是了,余下的就送给邻居吧, 也不白费了当初精挑细选的心思。” 余全微微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下来, 心底却还是惋惜无比, 他家少爷的眼光好着呢。 大概是看他太碍眼, 朝中的调令很快下来了, 章元敬看了看时间倒是充裕的很, 足够他回乡一趟,甚至在当地停留一段时间, 也好安置家里人。 没料到这么快就要离开, 余全收拾的也挺匆忙, 他们不过是在京城停留了大半年,走的时候行礼倒是比来的时候多了一倍不止,其中许多还是章元敬高中状元的时候,同窗送过来的,都是情谊,少数还是贵重物品,自然不能随意丢了。 章元敬无奈,只得请了两个挑夫过来,这才免了余全被大包小包覆盖,路过飞鹤楼的时候,却见安从容站在门口,瞧见他便说道:“备了一杯薄酒,上来一叙如何?” 章元敬也不推脱,吩咐余全看着行礼,跟着安从容走了上去,打开包间一看,果然看见苏守则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站在窗前,见他进门便转过身来。 安从容转头看看苏守则,又看了看章元敬,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说道:“哎,咱们兄弟三人,以后可真是各自天涯喽。元敬你还不知道吧,守则谋了个外职,要去山高水远的地方当县太爷,也不知道他心底怎么想的。” 章元敬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苏守则会放弃京城的大好机会离开,他微微皱眉,低声问道:“守则兄,莫不是为了这次的事情?若是如此的话,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守则见他对自己还是一如从前,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笑着摇头说道:“这是老师与我早就定下的,与你并无关系。” 文阁老虽然自负,但也知道这个弟子还未长成之前,留在京城就是个靶子,还不如外放出去做一点实在事儿,也好涨一涨资历,到了地方,凭阁老弟子的名声,也绝无人会小看了他去。当然,苏守则去的是鱼米之乡,盐政大县,可不是关山可比的。 章元敬一听也就安了心,笑着说道:“从容兄,守则兄,为何这般沉闷?关山虽不是好地方,但对于弟弟来说却是求仁得仁,两位想必知道,当年我家师兄因科举舞弊一案被牵连,最后发配到关山一处,我此番前去倒是能照顾一二。” 安从容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后背笑道:“我就知道,我家兄弟就不是那么小肚鸡肠之人,哈哈,我还一直想去关山,可惜家里头盯着不能成行。这次你去了,可要替我好好看看边塞风光,到时候别忘了给我来信描绘一番。”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我可是去当官儿的,又不是去玩耍,哪有那么多时间,哼,且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吧。” 安从容知道他故意逗自己呢,笑着说道:“那不成,来来来,喝了这杯践行酒,你可得把好哥哥记在心上,到时候别忘了这一茬。” 有安从容插科打诨,三个人之间倒是热闹起来,只是苏守则总是不如以前话多,几杯酒下肚,安从容已经开始唱起了送行歌,苏守则却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看着不像是送行,倒像是有几分借酒浇愁的意思。 章元敬拿着一杯水酒走到苏守则面前,举起酒杯笑道:“守则兄,不敬我一杯吗?” 苏守则也举起酒杯,两个酒杯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章元敬笑了笑,说了一句:“我从未记恨你,从此之后,你我之间,还可为友?” 苏守则恍然之间想到了文阁老的话,立场不同,政见不一的人,真的能够成为朋友吗,他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是很快的,他看见了章元敬的眼睛,还是少年的人目光清明,漆如点墨的双眼带着让人无法摆脱的魔力,里头带着单纯的情谊,尚未被这个世界侵蚀。 或许终有一天,他与章元敬也会走向相反的路,但不是现在。这些天来,一直折磨着他的愁思一瞬间烟消云散,苏守则微微一笑,伸手将章元敬揽在怀中,低声说道:“无论将来如何,元敬,你且记住,这一刻,我真的视你为友,亲如骨肉兄弟。” 章元敬读懂了他话外的意思,他大力的拍了拍苏守则的后背,笑着说道:“以前常听人说一见如故,我是不信的,但在飞鹤楼一面,才道人间真有此事,将来的事情,你我都不知晓,且珍惜此时此刻便是,何必想那么多,平添诸多烦恼。” 两人松开手,对视一看,都是朗声大笑起来,旁边的安从容一看,只觉得双眼发酸,走过来一手勾住一个,笑着说道:“这样才好,都是兄弟,哪能为了那些糟心事儿生疏了,哎,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光留下我一个人干巴巴的待在翰林院,真是没意思透了。” 章元敬笑了笑,故意说道:“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你到底是好,这不是欠揍吗,从容兄,你且守住大后方,将来我们俩若是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儿。” 苏守则也说道:“可不是,如今只有你留在京城,可谓是身负重任。” 安从容一听,也大笑起来,还说道:“旁的不说,你们家嫂子却是掌家的好手,等你们回来,为兄定能好好招待你们,且放心去吧。” 章元敬苏守则也忍不住大笑,话说起来,安从容多是抱怨家中妻子看着他管着他,少有说好话的时候,第一次说好话,结果还是这样的事儿。 章元敬是定了出行时间的,自然不能久留,带着一身酒气就下了楼。他没让安从容和苏守则下楼来送,倒不是顾忌文阁老,而是不习惯生离死别的情景,那会让他心情低落。 踏上返乡的旅程,章元敬回头看了一眼飞鹤楼,似乎依稀看见两个身影站在窗口,久久都未离开,无论多么不舍,飞鹤楼也渐渐成了不起眼的影子。 到了城外码头,章元敬很快跟大队人马会和,按理来说,知府赴任,朝廷是不会遣派护卫的,这一次章元敬自然也不是例外。这群以李姓太监为首的人马,却是前往青州,为姜氏和孙氏两人颁发诰命的,皇帝特意留了话,李公公对章元敬倒是颇为客气。 有这群人在,这段路自然是平平安安,章元敬与李公公打了几次交道,彼此客客气气,却说不上热络,主要还是李公公颇有几分矜持的意思。 章元敬见状,心知他有些忌讳自己的身份,虽说皇帝喜欢他,但挡不住文阁老厌恶。 为此,章元敬也就懒怠出门,不是在房中读书,就是跟余全说说话排解时间。 这一日,余全不知道在外头听说了什么事儿,回来之后颇有几分愤愤不平,气呼呼的说道:“那些人真是不知所谓,关山怎么了,少爷您还是知府呢。”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大约也能猜到那些人说些什么,无非是同情他去了关山,恐怕一辈子都回不来,混得不好还得丢了性命。 章元敬自己并不在乎,这会儿见余全气呼呼的样子,倒是叹了口气,点了点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这才问道:“你气什么,他们说的,大多也是实话,你家少爷我确实是得罪了文阁老,这会儿明升暗降,去了关山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关山脸颊涨的通红,坚定的说道:“就算不能回来,少爷您也是知府大人,官位比他们都要高多了,哼!一个个头发长见识短,还不如隔壁老大娘呢!” 章元敬忍不住一笑,京官和地方官能比吗,地方上的大员,除非是皇帝亲信,否则入了京还得处处受制,一个不起眼的小衙役都能给穿小鞋,这些天子近卫看不起他十分正常。 不过他没有提这个,只是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要是听见就生气的话,岂不是天天都在生气,白耽误了干正经事儿的时间。” 余全还是有些气不过,偷偷看了眼外头,低声问道:“少爷,皇上为什么这么怕文阁老,他不就是一个大臣吗,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皇上可是一国之君啊?”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黯,淡淡问了一句:“阿全,你可知道天下兵马,都由谁掌握?” 余全是个不关心时政的,若不是章元敬入朝为官,他估计连现在皇帝是谁都不知晓,这会儿有些抓瞎,想了想才问道:“镇北王爷?不是都说他手中有三十万大军吗?” 章元敬笑了一下,才道:“镇北王手中确实有大军,但那是镇守边疆的军队,轻易不可离开关山。大兴废五军都督府,建立兵部,又在地方设都指挥使一职,节制一省军权。文阁老之所以能一手遮天,不是因为他的弟子满天下,而是因为兵部尚书彭远是他的人。” “不只是彭远,各地指挥使多少与朝中文臣有些牵连,如今真正掌握在皇帝手中的,只有京城节度使一职。”事实上,就是先帝也没有想到,彭远与文阁老居然有牵连,或者说他知道了,但已经太晚了,所以才会迫不得已推了文阁老上辅政大臣的位置,又把雷顾两家拉出来打擂台。小皇帝的处境,远比许多人看到的还要凶险。 章元敬抬头朝着窗外看去,指挥使结交文臣,一开始只是为了揣度君意,若是皇帝强势,大权在握,自然不足为惧,但是现在,小皇帝眼看势弱,偏偏文阁老铁血横行,又有彭远重兵在握,即使雷家雷太师的嫡亲兄长同样掌兵,也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 111.锦衣夜行 青州县章家老宅 天刚刚蒙蒙亮, 院子里头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个下人有条不紊的开始做早饭,做扫撒, 李婶走进厨房,看见里头的人倒是吃了一惊:“大姑奶奶,你怎么在这儿?” 章铃兰一边熟练的熬粥, 一边叹了口气说道:“奶这俩天没胃口,以前她最爱喝白粥, 用酱菜下粥,我睡不着, 索性就过来先熬上了。” 李婶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位姑奶奶怕是一晚上都没睡好,想到家里头最近的事儿,她也是叹了口气, 低声说了一句:“咱家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章铃兰何尝不希望如此, 明明前头还有消息过来, 说她家弟弟中了状元郎,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他们街上的状元牌坊都建起来了。家里头日日车水马龙的, 就是他们丁家,上赶着攀关系的人也多了许多, 一时风光无数。 谁知道没过多久, 明湖府的孟家却偷偷的来退亲, 说是退亲,其实也就是拿回当初孟家大少爷亲自送过来的庚帖罢了。 姜氏一听自然不允,断定肯定是那后娘做的鬼,不然的话孟家怎么会在这当头退亲? 章铃兰那时候正巧在娘家,亲耳听见那个管家看似平和,实则高傲,意有所指的说道:“听说章少爷得罪了文阁老,如今已经被发配到关山,关山这种苦寒之地,就是大男人也吃不消,我家大小姐从小金尊玉贵的,哪里去得了关山,老夫人,之前的聘礼已经尽数送回,这是一千两白银,就当是我孟家的一番歉意。” 关山,又是关山!当年李家的李子俊师兄就是被发配到了关山,这句话当场把姜氏孙氏连带着章铃兰吓得不行,姜氏也没再拽着庚帖不放。 只是婚事可以退,她家弟弟可怎么办?章铃兰心惊胆战的,生怕什么时候就收到不好的消息,如今姜氏重病在床,孙氏也病病歪歪的,她可不能再躺下了。 心事重重的端着一碗粥进了屋子,却见她家祖母已经醒了,这会儿脸色沉重的靠在床头不说话。章铃兰连忙走过去,轻声说道:“奶,我不服侍您起床,喝点热粥顺顺脾胃吧。” 姜氏却不言不语的坐着,也不搭理自家孙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问了一句:“铃兰丫头,听说家里头有人过世,当官的是要丁什么忧的,那平安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章铃兰一听,吓得脸色都白了,连忙说道:“奶,你瞎说什么呢,平安在京城到底怎么样,咱们还没有个准信儿,他若是真的受了罪,难道还能因为家里头有事儿就能回来?若是没事,你这样岂不是要逼死他,平安那么孝顺,哪能受得了这个。” 说完,章铃兰还是不放心的说道:“奶,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平安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得直接跟着您去了,他什么性子,您是最晓得的。” 姜氏也是一时想岔了,这会儿醒过神来,她抹了抹眼泪,哽咽说道:“也不知道你弟弟这会儿受了什么罪,若不是犯了事儿,孟家怎么会上赶着退亲?” 章铃兰无言以对,她只能安慰道:“真要是坏事儿,那可是要上袛报的,李家大哥那时候不就如此,现在无声无息的,说不定就是孟家攀了高枝儿才看不上咱家。” 姜氏抓住了这根稻草,拍着大腿说道:“肯定是,那孟夫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对事情一知半解,担心的吃不下饭的章家祖孙并不知道,他们担心中的人已经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路。事实上,章元敬在出发之前也通过驿站送了信,但显而易见的,他这位被分配到关山的知府并得不到重视,人已经踏上了明湖府的地面,信却还在路上。 与李公公打了一个招呼,章元敬就在明湖府下了船,倒不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未婚妻,而是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先去孟家走一趟。 关山毕竟不是个好地方,若是孟小姐与他成亲,新婚燕尔的,必定是要跟着一起去的,但孟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到底是不必要跟他一块儿吃这个苦头。 章元敬考虑了一路,倒是也想清楚了,先去孟家一趟探探口风,若是孟家不离不弃,他自然也会一心回报,将来必定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若是孟家变了主意,他也不会责怪,毕竟关山苦寒,平心而论,他若是有妹妹或者女儿,肯定也舍不得嫁给别人吃苦。 因为想得开,也从未见过那位孟小姐,章元敬倒是并无多少失落,只想着这事儿早点确定为好,若是真的谈不拢,也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年华。 这么想着,章元敬带着余全登上了孟家的门,但出乎他预料的是,门房的人似乎换了,看起来并不认识他,并且态度十分不客气。 那长着一双吊三角眼的门房上下打量着他们,临了才用一种带着怀疑的语气说道:“找我家主人?什么未来姑爷,我家大小姐云英未嫁,也没定婚事,哪来的未来姑爷,滚滚滚,再不走的话让人打出去了。” 章元敬微微皱眉,虽说之前只是下了小定,不宜将婚事传的满天下都是,但这事儿孟家的人总该知晓吧,他心底觉得不对,但还是按下脾气,又说道:“既然如此,那请通报一声,在下章元敬,是孟家大少的好友,他听了必定会见我的。” 谁知道听了这话,那门房的脸色更加奇怪了,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一会儿大小姐,一会儿大少爷,你认识的人可真多,快走快走,哪来的破落户尽想着好事儿,我可不知道少爷有什么姓章的好友,再说了,大少爷一个月前就出门了,至今未归,我从哪儿通报去。” 说完这话,门房忽然招呼了几人,连推带攘的就要把人撵出去,余全一看,连忙护着章元敬,他力气大,居然把那几个人推了一个屁股蹲。 门房一看,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难道还想擅闯孟家不成,来人啊!” 章元敬眉头大皱,但到底是一把抓住余全,摇了摇头从孟家门前离开,那门房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唾了一口,似乎一脸唾弃的模样。 但等人没了影子,门房却一溜烟儿跑到了内院,一脸谄媚的到了一位一等丫鬟面前。 打发了门房,那丫鬟走进正房,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夫人,章公子来过了,怕是还不知道退亲一事,门房那边擅自先打发了,您看” 孟夫人正在绣花,她应该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但看着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虽不算绝世,但也是清秀可人,胜在有一股子温柔之气,让人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 只是在她面前,那些丫鬟小厮一个个都绷着精神,生怕这位夫人一个不悦发起怒来,要知道她的个性可不如看起来那么柔和可亲。 孟夫人笑了笑,点头说道:“知道了,打发了就打发了吧,孟家如果大不如前了,却还不怕一个注定要去关山扎根的知府,哎,我擅自退了亲,等大少爷回来,怕又是要怪我了。” 丫鬟笑了一下,安慰道:“夫人何必担心,此次夫人全心全意为了大小姐着想,又是老太爷默许的,就是大少爷回来了,也不能说出个不字来。” 孟夫人温婉一笑,淡淡说道:“我本就是继室,也不图他们把我当亲娘对待,只是婚姻大事,对女子来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章元敬才华是不错,若他好好当着状元郎,我也不会去退亲,但是造化弄人,可惜,可惜了。” 丫鬟又说道:“夫人可惜什么,是他自己没有那个福分。再说了,小姐在家锦衣玉食的,难道要跟着他去关山,喝凉风,吃黄沙,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成?” 孟夫人叹了口气,又道:“礼是这个礼,但章元敬是嘉义的好友,怕他心里会过不去。” 丫鬟又道:“就算是过不去,那也不能让大小姐替他还了这个情谊啊,夫人,奴婢还听说,哎,听说这位章公子跟大少爷的关系不简单都说他们俩” “好了,别说了,这是咱自家人能说的话吗。”孟夫人脸色一冷,掐断了丫鬟的话,又说道,“旁人不知道,难道自家人还不知道吗,大少爷风流归风流,却是疼妹妹的。” 丫鬟眼睛转了一下,下意识的瞄了一眼外头,但很快收敛起来,笑着说道:“只是下了小定,婚书也没有,其实也当不得真的定亲,没有了章公子,咱家小姐不还能找到更好的。” 孟夫人似乎也来了一点兴致,笑盈盈的说道:“可不是,茵茵才貌双全,如今公公有意回京,比起山高水远的关山,还不如再等一等,去了京城再谈婚事也不迟” 说话的功夫,丫鬟走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便点了点头,孟夫人方才的温柔慢慢散去,眼中带上了几分冷色,自嘲着说道:“这两个却是养不熟的,大的冷心冷肺,怎么都捂不热,小的看着倒是热乎,其实却是个自私自利的,但凡有一点不好就记在心里头呢。” 说完,孟夫人也不管丫鬟的脸色,自顾自开始绣起花儿来,一边笑着说道:“大小姐长得那般绝色,怎么能便宜了个贫寒学子,他爬上一辈子,也抵不了京城那些贵人一根小指头,哼,我自然会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不然,到时候如何能提拔亲弟弟呢。” 112.会亲 被赶出了孟家, 章元敬眉头紧锁, 并没有在明湖府多停留, 反倒是催着李公公往青州赶路,倒不是他不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急切的想回家看看姜氏和孙氏是否安好。 看孟家的意思,怕是已经退了亲, 既然如此,那家中祖母和母亲定然不好受, 再有一个,他不知道孟家有没有透露京城的消息过去,若有的话,家中必定不安。 从孟家的态度不难看出,他们早就收到了朝廷的消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孟老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师,消息自然灵通,老皇帝一死, 他也就不再被忌惮。 这么想着,章元敬更是焦急如焚,生怕老家的祖母和母亲吓出个好歹来。 因为担心老家,章元敬的脸色也阴沉下来,隔壁的李公公看了, 还跟人说道, 原以为章状元心态好, 并不在意去关山,现在看来之前都是装出来的,哎,也是,谁不希望有大好前程呢,回去他还得跟陛下说道说道,这状元郎也是可怜。 章元敬对孟家无话可说,余全却是把孟家恨上了,他出生虽然不好,但自小是个忠义的,最看不得这种半途毁约的事情,咬牙切齿的骂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哼,怪不得孟老爷子只能从京城灰溜溜的回来,就是孟家做人不行。” 章元敬勉强笑了笑,却没心思跟他分析,当年孟老爷子不得不隐退,可不是因为做人不行,而是因为他做人他行了,先帝也是个一言九鼎的性子,比当今小皇帝还要强势许多,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留在朝中,再有一个,孟老爷子身后可没有一个兵部尚书撑着。 踏上青州码头的时候,章元敬觉得自己归家的心更加迫切了,他伸手扶了一把李公公,等他站稳脚跟,才拱手笑道:“李公公,还请慢行,章某先行一步,也好把供案准备齐全。” 李公公对章元敬的印象倒是十分不错,一个是章元敬容貌出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来是章元敬对他的态度平和,既不谄媚也不鄙薄,更加不像朝中有些大人,用得到他们的时候满口公公的叫唤,用不上的时候,就打心底看不起他们。 所以李公公虽然因为身份,不跟章元敬走的太近,但心里头倒是觉得这位状元郎十分可心,这会儿一听,也就笑着说道:“章大人慢慢来就是,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章元敬却是急着回家的,拱了拱手也不再客套,直接带着余全雇了车就往章家走。 马车刚到了巷子口,坐在马车前头的余全发出一声惊呼声,转头说道:“少爷,你快看!” 章元敬探出脑袋一看,赫,只见他们那条巷子的入口树立着一座大牌坊,上头写着状元及第四个大字,章元敬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但凡是中了进士的,都可以建自己的牌坊。 牌坊这东西,其实也就是个好看的名头,但挡不住古代人重视啊,且看看这座状元及第的牌坊,可不是一个章家能建起来的,还不知道多少青州县的富户往里头投了钱。 章元敬宛然一笑,看着马车从牌坊下头穿行而过,很快,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余全已经忍不住跳了下去,咧嘴笑着敲响了大门。 “谁呀?”里头传出声音来,开门的人一看见余全,眼圈儿就是一红,捂着嘴说道,“阿全,怎么是你?难道少爷真的出事儿了,你,你怎么好一个人回来了” 余全听的云里雾里,抓着脑袋说道:“叔,你说什么呢,我跟少爷一块儿回来了啊!” 看见章元敬走了出来,门内的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就是狂喜,门也不管了,撒丫子朝里头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少爷回来了。 章元敬微微皱眉,留下余全搬行李,自己先朝着里头走去,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瞧见他家大姐跑着出来,一看见他眼泪就落了下来,伸手一把抱住他。 章元敬被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得手足无措,只好拍着章铃兰的肩头安慰:“姐,这是怎么了,快别哭了,咱有话好好说,受了委屈弟弟替你出气。” 章铃兰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道:“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快吓死了。” 章元敬正要问为什么,却见后头姜氏被人扶着走了出来,原本她也是想要跑的,只是之前生了病,实在是有些跑不动了,但这会儿动作也不慢,这不,都追上身体强健的章铃兰了。 看见好好的孙子,姜氏老眼含泪,只会握着他的手说:“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不当官也没事儿,只要乖孙好好的就成,什么状元,什么大官,咱都不要了。” 章元敬听得稀里糊涂的,只得先安抚住几个女人,好歹扶着姜氏回到屋子里头,看着眼泪汪汪的亲祖母,亲娘和亲姐姐,他头疼的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瞧着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可有请过大夫?” 姜氏这会儿也有些回过神来,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章元敬,见他看着虽然还是很瘦,但气色却还成,似乎个子又高了一些,这才总算是安下心来。 她伸手紧紧的抓着孙子,开口说道:“平安啊,奶奶什么都不求,但求你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奶在呢,你别怕!” 章元敬听得更加糊涂了,但看着姜氏硬气的样子,心底到底是感动的,姜氏虽然是个寡妇老太太,但从小到大,似乎有这位奶奶在,章家就不会倒了似得。 忍下微微发酸的鼻子,章元敬笑道:“奶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你脸色可不大好。” 姜氏却笑着说道:“平安好好的回来了,奶奶马上就能好起来。” 旁边的章铃兰却说道:“都怪那孟家,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你刚出事儿,他们就上门来退亲,哼,还说什么天下文臣楷模,呸,就他家这样的。” 章元敬微微皱眉,果然是孟家说了什么,看着姜氏和孙氏有些蜡黄的脸色,他心底也忍不住有些怨怪起来,退亲他也同意,但为何不能等他回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孙氏这段时间也是担惊受怕的,她连姜氏老太太也不如,这会儿红着眼睛说道:“平安,你回来就好,孟家的亲事咱高攀不上,咱也不强求,你没事就好了” 眼看章铃兰气愤不已,孙氏念念叨叨,偏偏每一句在重点上,章元敬只得朝着姜氏看去,姜氏倒是已经镇定下来,修复了旧日的冷静,这会儿咳嗽了一声,直接止住了媳妇和孙女的话。姜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握着章元敬的手说:“那孟家造谣,说,说你被发配关山了!” 说着这话,姜氏眼睛紧紧的盯着孙子,生怕听见坏消息,虽说发配的人不可能回家,但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万一呢! 章元敬听完也是吓了一跳,第一次觉得孟家的婚事并不可取,虽说孟嘉义是个人才,与他也交好,孟家小姐更是才貌双全,更是孟太师嫡亲的孙女,但孟家做事实在是 若不是姜氏还算冷静,这样错误的消息传回来,可不得把家里头长辈吓出一个好歹来,当初他家老师就是例子。想到那样子的情况,章元敬心底发凉,反手紧紧握住姜氏的手。 “奶奶,哪有这样的事儿,您见过有发配边疆的人风风光光正大光明的回家来吗?您孙子不但没有被发配,反倒是升官了。”章元敬笑着说道,尽量安抚受够了惊吓的三人。 听到这话,姜氏孙氏章铃兰三人才算是完全安心下来,之前的惊吓烟消云散,三人都露出笑容来,姜氏更是拍着腿说道:“我就说孟家那些缺德的瞎说,我家乖孙这么出色,怎么可能被发配,平安啊,咱现在是什么官儿了,能不能有县太爷大?” 章铃兰好歹比姜氏知道的多一些,这会儿捂嘴笑道:“奶奶,平安中了状元,入了翰林院当官儿,就是从六品了,那时候就比咱们县太爷大了,现在升官了,那肯定更大啦!” 姜氏无法想象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儿,笑着说道:“那得是什么官儿啊,哎呦哎呦,咱家的祖坟都冒青烟了,我家乖孙怎么就这么出息。” 章元敬听着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不过他理智尚在,笑着伸手拉住恨不得在家里头跑两圈的姜氏,笑着说道:“奶奶,这事儿稍后我再同你细说,这会儿咱家得先准备供案,一会儿钦差就得到了,手里头有你跟娘的诰封圣旨!” “诰诰封!”姜氏尖叫出声,向来冷静的老太太这会儿有些不可置信,下意识的问道,“我,我也有吗?” 章元敬笑着点了点头,觉得小皇帝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儿,能看见自家奶奶亲娘这么高兴也是值得,但见他们光顾着高兴了,章元敬只得再次提醒:“先把供案准备好吧!” 姜氏总算是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开始张罗起来,孙氏章铃兰也跟着兴奋的瞎忙活,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定制一个镶金的供案来。 当然,即使她们想这么干也没办法,时间来不及,最后只得将逢年过节用的供案翻了出来,刷的干干净净的摆出去,姜氏还在嫌弃这供案不够好,外头的钦差已经到了。 113.诰命 诰命是前朝时期才出现的, 对高官的家眷的加封, 诰书, 是皇帝封赠官员的专用文书。在大兴王朝才形成了非常完备的诰封制度,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九品授以敕命,从夫品级, 故世有\"诰命夫人\"之说。 诰命和敕命虽然是一字之差,但里头的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按理来说,高官的家眷都在诰命的范围之内,但实际操作起来,尤其是那些微末小官,能不能被封还是二话。更别说祖父祖母这样子隔了代的,鲜少能被朝廷想起来的。 李公公到的时候, 姜氏孙氏已经把自己最好的衣裳换上了,那还是前段时间搭建状元及第的牌坊,章家族里头出面开流水席, 姜氏才舍得花大价钱给做的。 当时姜氏还心疼钱,觉得做的太贵了,但这会儿却觉得做的太便宜,根本配不上诰命啊! 看着笑得满脸菊花的姜氏和孙氏,李公公倒是脸色不变, 大约是出门在外见多了, 比章家还要夸张的多了去的, 还有诰封还没颁下去,人直接晕过去的。 他带着几分善意看着,等姜氏和孙氏镇定下来,才微微笑着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章元敬才说道:“章大人,准备好的话,咱家就开始颁旨啦。” 圣旨在前,虽然不用行大拜之礼,但章元敬等人还是收敛了神色,露出最为恭敬的一面来。姜氏孙氏虽然规矩不太行,但论恭谨绝对超过了章元敬,恨不得给圣旨来一个三跪九叩。 虽然供案准备的匆忙简单,但李公公看着显然很满意,清了清嗓子开始读圣旨。 “奉天承运 皇帝诰曰:母氏劬劳,义实兼乎教育;朝廷宠数,礼特重于褒封。肆录报本之心。诞示追崇之命,亦惟有德,始称厥名。尔姜氏氏,乃关山知府章元敬之祖母也,慈孝夙全,勤俭兼至,相夫有道,贤声播于族,婣教子登,庸嘉绩成,于郎署鼎釜之养,弗逮风木之感,弥深爰体孝,思用申褒恤。兹特赠尔为宜人。庻懿灵之有知,报休光之无数。” “奉天承运 皇帝诰曰:人子皆有显亲之心,国家应隆褒荣之典。故朝廷于任职之臣,必体其心,以及其亲也。尔孙氏,乃关山知府章元敬之母。端淑恭俭,风表闺门,致有贤子,列官近侍,推厥源流,宜锡宠章。兹特封尔为宜人。服此茂恩,益绵福祉。”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公公念完,姜氏孙氏还一头雾水,章元敬倒是反应过来,他一喊,姜氏孙氏也连忙跟着喊起来。 李公公笑了笑,伸手把诰命圣旨送到章元敬手中,“咱家的事儿也做完了,该回了,章大人,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咱家在此祝您一帆风顺。” 章元敬连忙把准备好的荷包塞给李公公,一边客气的说道:“李公公,路途遥远,不如住几日歇息一番,再整装出发?” 李公公却摇了摇头,说道:“一路都是坐船,也累不到哪里去,陛下还等着咱家回禀呢。” 说了这话,章元敬也不好多留,只得客客气气的送了他们出去,又是宦官又是侍卫的,巷子里头的人家怎么可能听不见,只是不敢出来罢了,一个个都在门口竖着耳朵呢。 等李公公他们走远了,隔壁邻里纷纷走出门来,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去章家看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可是传言说章元敬得罪了大官,要被发配边疆了。 却说章家里头,姜氏孙氏各自捧着自己的诏书,那又是恭敬又是爱不释手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别扭,蓦地,孙氏忽然偷偷抹起眼泪来。 姜氏见状,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骂道:“哭什么哭,喜极而泣也不行,这会儿掉眼泪多晦气,别把咱大好的喜气给冲散了。” 孙氏一听,立刻就止住了眼泪,忙不迭的说道:“我,我刚才那是高兴呢,娘,就一会儿,不会冲了咱家的喜气吧,都怪我,怎么就这么撑不住呢!” 姜氏瞥了她一眼,其实她自己这会儿眼睛也酸酸涩涩的,心里头说不出来的滋味。 章铃兰在旁边看着也有几分羡慕,她能在这儿,还是因为自己是章家至亲,不然一般人等连聆听圣旨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便笑着说道:“奶奶,娘,这可是圣旨,精贵着呢,咱是不是找个屋子收拾干净了,把圣旨供起来。” 姜氏一听,大赞:“对,就是得这么着,把你爹,你爷爷的牌位放一块儿,到时候每天都给上香,让圣旨上头的龙气保佑咱们家。” 章元敬一听,心中大囧,龙气什么的根本是不存在的事情吧,但孙氏章铃兰深以为然,讨论着是不是要把家里头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用来放供案。 不过别说,不说背后的意义,圣旨也是贵重物品。大兴王朝明律规定:文官一品云鹤锦,夫人鸾锦,俱用玉轴;二品狮子,夫人,俱用犀牛角轴;三品四品瑞荷,淑人、恭人芙蓉,俱用抹金轴;五品瑞草,宜人四季花,俱用角轴;六品、七品、安人俱用葵花乌木轴,八品、九品同样用葵花乌木轴。诰命敕命都由工部所属的神帛制敕局制成,价格不菲。 角轴圣旨不说,光是两套诰命朝服,上头用的丝绸是江南之地的贡品,想买都买不到,更别说上头栩栩如生的四季花了,这可不是普通绣娘能做出来的。 章铃兰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上头的鲜花,却被一把打开了手,这一次打她的还不是姜氏而是孙氏,只见她瞪着眼睛,喝道:“粗手粗脚的,可不能弄坏了。” 章铃兰无奈,回头对着弟弟做了个鬼脸,章元敬噗嗤一笑,劝道:“奶奶,娘,这衣服就是用来穿的,肯定会有损坏,坏了修补好就行了。” 就跟朝服一样,用的多衣服肯定会有损伤,这个跟圣旨不同,坏了修好就是了,当然,真的坏到没办法修补了,自己贴钱也能换新的,反正皇家只免费发这一次的。 第一次,姜氏也不赞同孙子的意见了,说道:“小孩子就是毛毛躁躁的,这可是皇帝给的衣服,能随随便便弄坏吗,哼,媳妇,咱赶紧收起来,待会儿肯定会有人过来,可不能让那些粗人东看西看的,不长眼的还会上手摸。” 孙氏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立刻小心翼翼的将放着朝服和圣旨的盘子端到里屋去,当然,是姜氏老太太的里屋,两人齐心合力的打开大箱子放了进去,觉得不放心,还特意拿了一把最新最牢固的铜锁锁上了。 姜氏猜的倒是没错,没一会儿,隔壁的章明林就上门了,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章家老太太也一块儿过来了,大约还是为了避嫌。 一看见章元敬,章明林的眼睛先红了,大巴掌拍在章元敬的后背,说道:“平安,你可回来了,这些日子心里头急得慌,恨不得去京城找你。” 章元敬笑了笑,安抚道:“林二叔,您放心吧,我没事儿,都是谣传。” 章家老太太拍手说道:“我就跟你奶奶说,你吉人自有天相,哪儿那么容易出事儿,哎,都是那些缺德的见不得咱们章家好,哼,前几日还说要把牌坊拆了呢,我看谁敢。” 章元敬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道事儿,心中不免有些叹息,章家族内没有撑得起来的人,他走的脚步又太快,一旦他出了事儿,章家怕是比以前还不如。 姜氏倒是同仇敌忾的骂道:“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哼,这会儿怕是吓得不敢出门了。” 章家老太太跟着骂了几句,又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老姐姐,方才好像看见好多穿着鱼服的侍卫,那都是什么人,上门来做什么呢?” 姜氏就等着她问这一句呢,听完,一抬头,嗓门都高了几分:“你可不知道,我家乖孙孝顺啊,特意去皇帝老子面前,给我求了诰命!五品宜人,比咱县太爷还要大!” “诰命!”章家老太太也不淡定了,一把抓着姜氏的手,一连串的问题就出来了,“就是戏里头诰命夫人那个诰命吗,哎呦呦,这可不得了了,这五品是多大,咱县太爷是几品,这,这,这,从来也没听过奶奶也能当诰命啊” 姜氏那个得意啊,就差把下巴抬到天上去,扯着嗓子喊道:“所以说我家乖孙孝顺,有好事儿从来不忘记他亲奶奶,老妹妹,回头我让你瞧一瞧那圣旨,可美着呢。” 章家老太太一瞬间变成了妹妹,她也不在意了,一门心思的后悔当年没咬着牙让孙子去读书,若是那时候逼着赶着去了,说不定这会儿她也是有诰命的老太太了。 得亏姜氏不知道她的想法,不然这会儿志得意满的老太太肯定要唾她一口,骂她痴人做梦了,状元郎是那么好考的吗,就隔壁家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读书一刻钟都坐不住,屁股蛋下头像是长了刺似得。 章家老太太倒是很想现在就进去看一看,只可惜附近人家都听见消息上门了,不止如此,章家族里头几乎倾巢而出,把章家二进的大院子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子的情况,姜氏自然舍不得把东西拿出来,章家老太太也识趣,且把心思按下了。 114.共苦 章家老太太, 太太都得了诰命, 以后可不能再叫老太太,得称呼宜人,据说还有俸禄! 这个消息随着退散的人群传了出去, 羡慕着有之, 嫉妒着有之,但明面上都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来,没看见皇帝老子让钦差过来颁圣旨吗, 他们可得罪不起。 好容易送走了不想干的人, 最后能留在章家的, 也就是族里头颇有分量的一群人,其中族长和几位族老都在,章明林原本是要走的,却被章元敬拦了下来。 族长见状,眼神微微一闪,心中不免叹息了一声, 暗怪自己儿子不会来事儿, 明明都是姓章的,这会儿偏偏让章明林这个二愣子拔了头筹,眼看章家小子跟他更亲近。 章元敬像是没注意族长们的神色,笑着请他们到大厅坐下,方才人实在是太多, 大家也没有落座的地, 这会儿倒是腾出位置来了。 以前族长过来, 必定是要坐在上首的,这会儿却客气说道:“元敬,我虽然是长辈,但是你跟老姐姐都有诰封在身,这会儿合该你们坐在上头。”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姜氏倒是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这位族长,也不客气的拉着孙氏坐了下来,又让章元敬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这才把右边的位置让给族长。 她笑着说道:“老哥哥,咱们也不必客气,元敬虽然是官儿,却也是晚辈,我就厚着脸皮,带着媳妇儿坐一坐,好歹还是皇帝亲封的宜人,也能担得起。” 将来若是传出去,旁人也说不出不好来,毕竟她年纪大辈分高,孙氏又是章元敬嫡亲的亲娘,就算有心人要说元敬不孝,不敬长辈,也是不能的。 族长很快反应过来,他也是只盼着章元敬更好的,笑着说道:“这样正合适。” 几人落座,族长倒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前段时间,咱们还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元敬一回来,就带了个大惊喜,哎,谁能想到,咱们章家也能出诰命夫人呢,听说县太爷夫人也一直没得朝廷的诰封。” 姜氏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乐呵呵的说道:“都是运气,哎,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不只是亲娘夫人,老祖母也能得诰封,不过这可不是随便能得的,要皇帝信任,朝廷答应才行。” 若是不得宠信,就像赵县令这种微末小官,没有丝毫门路的,在本地一待就是很多年,为家中夫人请封的上书一直没有得到回复也是有多。 族长也是个妙人,闻弦声而知雅意,逮着姜氏狠狠的一顿夸,他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夸起人来一百句无重复,直把姜氏夸的喜笑颜开,乐不思蜀。 姜氏被哄得开心了,也愿意给族长面子,他们俩家的关系其实向来都不错:“老七,元敬虽然回来了,但还不知道能留多久,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族长笑了笑,看了一眼章元敬,叹了口气说道:“总觉得元敬还是个孩子,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这么大了,哎,章家底子薄,也没有多少读书人,好容易出了一个元敬,我想着,是不是大家伙儿筹钱,办一个族学,也好让族内的孩子有个读书的地方。” 章元敬一听,倒是十分赞同,点头说道:“族长这个主意不错,章家想要兴盛,我一个人能力有限,不如办起族学,不求他们个个通达,但一来识字明理,二来也能有个盼头。” 说完这话,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资产,笑着说道:“之前陛下有所赏赐,我愿拿出一百两白银来资助,族长别嫌弃太少。” 族长一听,倒是笑道:“怎么会少,你出了大头,到时候大家凑一凑也就够了,只是你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在官场上可会不凑手?” 其实族长过来,倒是没想要他们出钱,毕竟办学堂,他们自己族内有一个举人在,已经答应了会去教学,其余的也就是一间屋子几本书的事情,章家倒是没这么穷。 只是章元敬愿意拿出来,族长心里也是高兴的,这证明他虽然入朝为官,却不是个自私忘本的,还能惦记着老家的乡亲。 章元敬笑着解释道:“一百两还能拿出来,再多,确实是力不从心了,不过在家的时候,我倒是可以去当一当西席,为族里头的晚辈上上课。” 这又是意外之喜,族长满意的不得了,摸着自己的胡须说道:“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别的不图,就图那些孩子能够有你一二分的灵气。” 章元敬笑了笑,想到自己即将离开青州,便趁此机会说道:“只可惜我在家的时候不会太长,族长,到时候,我家祖母和母亲,还得族内多多照看。” 一听这话,姜氏心头一跳,皱着眉头问道:“元敬,这话什么意思,奶奶和你娘不随着你一块儿去任上吗?” 孙氏也有些心急,又有些犹豫的问道:“难道朝廷当官,还不许人家带内眷的,我看县太爷就带着,也没有人说一个不字啊!” 族长也疑惑的朝着章元敬看去,虽然有些大家族中,有人外放当官不带长辈的,但那一个是因为家中还有其他的子女在,可以就近照顾,二来也是怕老人受不了颠簸。章家的情况却不同,章元敬是唯一的男丁,姜氏孙氏的身体又是一向还算康健的。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在场的人,索性一块儿说出口,省的到时候还得一遍遍的解释,他先安抚了一眼姜氏,才说道:“此次钦差会一块儿过来,是因为奶奶和娘的诰封高于五品,否则的话,一般都是礼部直接办理的。” 姜氏不明所以,问道:“是啊,这不是陛下信重你吗?”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诰命从子,宜人是正五品的诰命,奶奶和娘亲能拿到此诰命,是因为我已经升任到正五品知府了。” 这一下子,大家都反应过来,章明林一直在旁边听着呢,这会儿忍不住问了一句:“正五品的知府,那,那不是跟明湖府知府大人一般大了吗?元敬,你虽是状元,升官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些,这,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不是都说升官很难,且看看赵大人县令这个位置一坐就是许多年就知道了。 章元敬又说道:“对我来说,自然是好事儿,即使是状元,旁人想要做到正五品,恐怕至少也得数十年时间,但对于家眷而言,或许并不大好。”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也不再隐瞒,开口说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关山。” “关山!”孙氏几乎是惊叫出声,那不就是人家发配的地方吗,她虽然是无知妇人,但也知道关山那地方不太平,据说艰苦的连饭都吃不饱。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安抚着往好处说道:“虽然是关山,但能做一地知府,也是个好机会,说不得做几年,还能被提拔回京。只是那地方苦寒的很,我哪里舍得奶奶和娘亲也过去吃这个苦头,还不如留在青州,等我再次调遣才说。” 若是一日文阁老失势,不愁没办法回京,章元敬自己不觉得关山如何艰苦,当年他往深山老林跑的时候也有,但姜氏年事已高,何必再去那种地方吃苦。 章元敬一心为了家眷着想,姜氏却不这么想,连声说道:“既然是知府大人,去哪儿也不会吃苦,平安啊,奶要跟你一块儿走,关山那样的地方,我哪能放心你一个人去。” 姜氏说的毫不犹豫,在她看来,关山知府也是个苦差事,官职是不小,但挡不住那地方又远又贫的,她哪能自己留在青州享福,却让孩子一个人去呢。 孙氏也是这个心思,儿子就是她的命啊,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她抹着眼泪说道:“当年你去明湖府,我跟你奶奶就吃不好睡不好的,你去京城的时候,我们更是整天惦记,得了信儿也不能完全安心,这会儿你要是去了关山,山高水远的,留我们在这儿,那还不如跟着去,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在一块儿,不就是冷一点,苦一点,有什么好怕的。” 姜氏向来是看不上孙氏的,但这会儿倒是觉得媳妇这话很对,点头说道:“就是你娘说道理儿,咱一家人在一块儿,什么都不怕,再说了,你不是知府吗,能吃什么苦。” 章元敬听着眼睛发酸,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们愿意随着自己同甘共苦了,他又劝道:“虽是知府,但官山的条件,肯定不如青州远矣,祖母母亲已经习惯了青州的气候,若是因为我受了不必要的苦,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在这儿,姐姐还能照顾你们一二。” 姜氏却说道:“什么气候不气候的,奶只知道,若是乖孙在身边,我就神清气爽的,若是你不在,我就担惊受怕的,平安啊,我是铁定要跟着你一块儿去的。” 孙氏也连忙说道:“你姐现在也嫁了人,生了儿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只是她们,就是族长想了想,也劝了几句:“平安,我知道你是担心嫂子她们的身体,但就像她们说的,你走了,她们怕是安心不了,族里虽然能照顾,但……” 姜氏更是说道:“你若是不带着我们走,你前脚走,我跟你娘后脚就追上去。” 章元敬啼笑皆非,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心底却隐隐明白,姜氏怕是会说话算话。到了最后,他到底是敌不住姜氏孙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答应了下来。 只是这种时候,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心中颇有几分怅然,也不知道将来他的妻子,能不能做到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115.李家 章元敬微微松口了一些, 姜氏孙氏却像是怕他反悔了似的, 隔日赶忙着收拾起东西来, 若她们都跟着一块儿去,章家老宅就得空着,一些值钱的, 常用的东西, 自然还是带着走好。 收拾东西这方面, 章元敬是连余全都不如的, 帮了几次倒忙就被赶了出去,他摸了摸鼻子,索性多去族里头走一走,顺便教一教孩子。 满打满算, 能停留在青州的时间也就一个月,但一个月的时间想做事情的话,也就都够了。章家族长早就心有打算, 这会儿得了准话, 第二天就把学生的班子拉了出来。 章元敬也不推辞, 每天至少有两三个时辰窝在族学里头,这么点时间讲书是不够,但用来传达学习方法,考试的技巧倒是足够了。 他这般卖力,当然不只是因为自己姓章, 而是想到他带着姜氏孙氏离开之后, 章铃兰等于是没有了娘家。虽说如今丁聪这个姐夫看着不错, 但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会不会脑子进水,若真有那一日,也只能指望章家族里出面了。 族长也知道章元敬的想法,拍着胸脯保证,等他离开之后,章家一族必定会护着已经出嫁的闺女,别的不说,肯定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其实族长也觉得章元敬多虑了,章铃兰亲弟弟都成了五品知府,她夫家只是个乡绅,就算这个知府远在关山,他们也定然不敢薄待了她。 就如族长想的,丁家听说了章元敬成了关山知府,姜氏和孙氏各自拿了诰命,丁家老爷子亲自带人上门道喜,知道他们不日即将出发,不但送了程仪,还特意让章铃兰多住一些时日,家里头用不着她操心,只是临走的时候,把丁智给留下了。 丁家老爷子打的好主意,就算是亲外甥,许多年不见也得生分,这会儿肯定得让甥舅两个好好亲近亲近。眼看着章元敬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背着他满院子的乱跑,一点儿大官的架子都没有,丁老爷子就觉得自己当年的眼光特别好。 丁老爷子满意,章铃兰却看不下去了,一次两次还好,哪有天天驮着那小子满院子乱跑的,也不怕摔着。这一日,章铃兰伸手把孩子从章元敬身上撕了下来,无奈说道:“别太宠着智儿了,这小子鬼灵精的很,皮的都没边儿了。” 章元敬伸手摸了摸丁智的脑袋,笑着说道:“男孩子,就得皮一点好,聪明。” 章铃兰差点没发白眼,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带过孩子,野成这幅样子的,谁带谁知道多想伸手揍一顿,她瞪了一眼儿子,转身说道:“不是说要去李家吗,那就快出门吧,待会儿时间久晚了,这小子玩起来哪有什么够的。” 章元敬同情的看了一眼在亲娘手里头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丁智,转身走了,哎,一年没见,他姐真是越来越不温柔了,抓着外甥的模样跟母老虎似的,也得亏丁聪喜欢。 李家那边早就收到了消息,章元敬一到,很快就被领到了李老爷子的院中。 调养身体多年,李老爷子虽然还是不能站起来,但说话不成问题,上半身也已经能动了,这一日天气不错,章氏便搬了个躺椅,让老爷子也能晒晒太阳。 这些年李老爷子不见外人,这会儿看见章元敬倒是高兴的很,招手说道:“不必多礼,来来来,开坐下吧,老夫就想着你该来了。” 章元敬笑了笑,就在他旁边的小凳子坐了下来,伸手很自然的帮李老爷子递樱桃吃,一边说道:“老师,此次虽然凶险,但最后还算是因祸得福,待我到了关山,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师兄,到时候便送信回来,您请放心。” 李老爷子吃了一口酸溜溜甜滋滋的樱桃,口中却叹了口气,一晃眼的功夫,子俊被发配边疆都快五年了,这五年的时间音讯全无,当年老大倒是跟着去安置了一番,但也不知道效用及时,想到现在老大满心培养那个庶出子,李老爷子又没了胃口。 李子俊是李老爷子一手培养出来的,当年中了状元的时候多么风光,谁知道造化弄人,最后偏偏就……有时候想想李子俊可能受的苦,他都很难喜欢那位孙媳妇。 谁知道几年之后,元敬这孩子也能中了状元,若是子俊还在,一门两状元,三进士,那该多风光,只可惜,可惜了…… 迎着章元敬坚定的眼神,李老爷子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这孩子还能不改初心也是难得:“老师知道你的好心,只是你如今身居高位,更应该小心行事才是。” 章元敬倒是笑道:“关山知府虽然权利小,但庇护一个人又有什么难的。” 李老爷子微微皱眉,还是劝道:“关山一地,早已经被镇北王爷收拾的妥妥贴贴,你说是知府,但也是下臣,又是京城遣派的,到了关山自然更要谨慎小心。” 他固然担心孙子,但也怕章元敬冒冒失失的,到时候得罪了镇北王爷,连自己也陷进去。 章元敬听完,也知道老爷子的担心了,笑着安慰道:“老师,您想太多了,我又不是要冒然为师兄翻案,只是趁机照顾一些,就是镇北王爷知道也不会如何,说不定还觉得我重情重义,可以担当重任,反倒是对我刮目相看呢?” 李老爷子哈哈一笑,没好气的拍了他一下,说道:“你倒是想的美,哎,真是没想到,你入朝一年,倒是跟我一辈子的官位都差不多了。” 可不是吗,他在官场待了一辈子,最后退下来的时候也就是五品官罢了。 章元敬也跟着笑起来,还故意问道:“老师莫不是嫉妒了?那学生罪过可就大了。” 李老爷子就喜欢他跟自己亲近,当下指着樱桃那说:“是啊是啊,老师心里头不好受,罚你喂我吃完这一盘的樱桃。” 旁边的章氏听了,也笑着说道:“吃几颗就得了,吃太多了,仔细待会儿吃不下饭。” 李老爷子以前是个说一不二的,如今他瘫痪在床多年,脾气反倒是好了一些,听了这话也只是笑:“你这老婆子,我这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规矩忒多。” 三个人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倒是颇有几分其乐融融,这是这些年在李家少有的场景,正在这时候,有丫鬟进来禀高:“老爷子,老夫人,夫人带着小姐和小小姐过来了。” 章氏微微皱眉,但到底是让丫鬟把人带进来,章元敬转身一看,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个还不及膝盖高,穿着粉色儒裙的小姑娘。 那就是李子俊与徐氏所出的女儿,李瑶。 李瑶长得很像李子俊,尤其是那一双高高挑起的凤眼,可以预见长大后的美貌,但大约是成长环境的原因,小姑娘一直都是怯生生的模样,比起自己的亲娘来,反倒是跟李子琳更亲近一些,这会儿也是,亦步亦趋的靠在李子琳身后。 章元敬也是见过李瑶的,这会儿见小姑娘恨不得藏在李子琳身后的模样,招手说道:“瑶瑶,过来叔叔这边。” 李瑶下意识的看了看李子琳,见姑姑朝着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慢慢的走到章元敬身边,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叔叔,看起来显然是已经不记得他了。 也是难怪,章元敬后期忙着科举,来了李家也多是见一见老爷子,大约也有两年没见这孩子了。想到自家师兄自信张扬的模样,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拿出一块玉佩来:“不是什么值钱的,拿着玩儿吧。” 李瑶又朝着李子琳看去,见她点头才把玉佩收下,抿着嘴微微一笑,清脆的道了声谢谢。 旁边的钱氏见状,也不知道出于何意,开口说道:“哎,如今也就元敬你还记得子俊,你们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交情,再好没有了。” 章元敬向来对钱氏敬谢不敏,这会儿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只得说道:“伯母请放心,等我去了关山,找到了师兄,定会给你们来信。” 钱氏眼神微微一闪,却带着几分恨意说道:“我原本想着,你去的时候,可以把子俊媳妇也带去,谁知道她又病了,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子俊还在边疆受苦,她倒是好,在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整日的生病,家里头的喜气都被败光了。” 这话章元敬无从借起,还是章氏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这个几十年都不着调的媳妇,说道:“内宅的事情,你同元敬说什么,既然孙媳妇病了,你多看顾一些就是了。” 徐氏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当年怀孕的时候担惊受怕,生下李瑶的时候又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保住,后来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年才好一些,她又是个分外想不开的,整日里病病歪歪。 被婆婆骂了一句,钱氏抿了抿嘴角不再说话,倒是李子琳握着李瑶的手,忽然问了一句:“元敬,我能跟着你们去关山吗,到了那儿,寻到哥哥,我就在那儿照顾他。” 一听这话,李瑶立刻抱住姑姑,喊道:“姑姑,我也要跟着去照顾爹爹。” 章元敬还未说话,李老爷子却发话了:“说什么傻话,元敬是去赴任,又不是游山玩水,哪能带着不相干的女眷,你好好把子琳带大,也算是对得起你哥哥了。” 这些年,不是没有上门来提亲的人,但章氏看着都不大满意,李子琳就在家这么蹉跎着,李老爷子不觉得如何,大不了就养着孙子一辈子,反倒是钱氏急得不行。 李子琳扭了扭身子,她是真心想去关山,在那边吃苦也比在家里头待着,整日听着老娘念叨来的好,但是看着老爷子的脸色,她心里也知道大约是不太合适,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家小姐,而是被出的妇人,她默默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116.出行 看着眼前一排排的银锭子,章元敬有些惊讶, 但又觉得意料之中, 他随意的在姜氏身边坐下来, 笑问道:“这又是谁家送来的程仪?” 姜氏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 笑着说道:“王家, 以前没什么来往,但是你姐夫家的亲戚,跟丁老爷子一块儿上门的, 也是不好回绝, 平安, 这要不要退回去?” 章元敬翻看了一下, 金额倒是不大, 便摇头说道:“既然收下了,那就不用送回去了, 临行之前,咱家准备一份回礼就是。” 沾亲带故的, 人情往来肯定会有, 只要不是太过格,朝廷也是不会官的。 姜氏听了, 便把这事儿记下, 又转身说道:“家里头几个下人,我跟你娘都问了一遍, 李婶和翠儿, 是拿定主意要跟着我们走的, 哑婆子也想走,但她年纪太大了一些,还不如留在青州养老,也好帮着看看宅子,看门的夫妻倒是犹豫,我就做主放了他们的身契。” 对此章元敬是没有意见的,点了点头说道:“您做主就是,不过翠儿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若是去了关山,还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 翠儿比章铃兰还大了一岁,章铃兰如今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娘了,翠儿却还云英未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苛待下人,故意拦着不让成亲呢。 姜氏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前两年,你娘也相看了几个还算合适的,但翠儿不乐意离开章家,又说小时候家里头给她定过亲事,左右都不肯嫁人。逼得急了,她就说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后来你娘也淡了那个心思,大不了以后章家给她养老就是了。” 翠儿在孙氏身边十多年,说半个女儿也不为过,她容貌不算出色,人也不是非常机灵,但胜在一个本本分分,这么多年下来,就是姜氏对她也是满意的。 章元敬一听,倒是疑惑的问道:“翠儿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咱家吗,家里头还定了亲?” 姜氏笑了笑,说道:“具体如何奶奶也不清楚,不过翠儿是被后娘卖掉的,说不得前头亲娘还在的时候,确实是定过亲事儿,不过这话多也是托词,你想啊,那时候她那么小,哪里还记得,大约还是不乐意嫁人,所以才这么说道。” 章元敬点了点头,也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章家的人际关系简单,要处理的事情却不少,一来是房子要托人照顾,哑婆子能看顾,但她年纪大了,自己都需要照顾,这个倒是还算好办,隔壁的章明林一家就能帮忙。 二来是六爷爷那边,之前说好了要帮他养老,如今老爷子身体还硬朗的很,却不能跟着一块儿上路。章元敬想了想,还是拿着银子去了族长家,索性雇了人照看他,顺便也能看顾几分哑婆子,免得他们年纪大了不方便。 剩下的,便是族学和李家,族学这头,章元敬把能讲的都讲了,还把自己这些年累计下来的书籍贡献了出来。李家那边,自从知道章元敬即将前往关山,李老爷子精神反倒是好了一些,似乎日子有了盼头,甚至反过来教他如何在官场立足。 终于到了启程这一日,章家举族出动,帮着章元敬一家把东西抬到船上,章家族长看着,颇有几分不放心:“元敬,路途遥远,你又带着老弱妇孺,这路上怕事不大安全。” 前往关山,那可不是去京城,直接坐船就能到,到时候水路转陆路就不稳当了。 章元敬早就考虑到这一点,笑着说道:“族长且放心,走完水路,我会花钱请镖局随行,走的又都是官道,想必还算是安全的。” 族长见他早有准备,这才略放心一些,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章元敬看了看站在人群之后,不太起眼的哑婆子和章老汉两人,虽不是血脉亲人,但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两人占据着重要的作用。 章元敬径直走了过去,拱手行李道:“哑婆婆,六爷爷,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您两位还请保重,若有不适,尽管找族长和林二叔解决。” 哑婆婆捂着嘴点头,老眼里头满是泪水,她是真心把章元敬看作自己的亲孙子,只可惜她年纪太大了,年前还生了一场重病,别说出远门了,偶尔吹一个冷风就得躺上好多天。 她上半辈子无福,临老却能遇到这么个孝顺的孩子,把她安置的妥妥贴贴的,隔壁孙秀才的老娘都羡慕,这辈子能过成这样,她也算是没有白白来人间走一趟。 看着泪流满面的哑婆婆和章老汉,章元敬心里也不大好受,古代出行困难,有时候一别就是经年,眼前的老人年纪大了,将来还不知道有没有重逢之日。 不过很快的,他就收敛了感叹,转身看了看丁聪,笑着说了一句:“姐夫,以后姐姐就托付给你照顾,姐姐天性善良,你可不要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丁聪还是那副胖乎乎的样子,大概是日子好过心宽体胖,似乎比一年前更胖了,这会儿他拍着胸脯说道:“平安,你就放心吧,娘子在丁家绝对受不了委屈。” 章铃兰原本也含着眼泪,这会儿却破涕为笑,说道:“平安,你不用担心我,章家可不是摆设,倒是你,出门在外,照顾好奶奶和娘,也照顾好自己,有合适的姑娘,就快些成亲,到时候给我生一个大胖侄子。” 眼看章铃兰越说越不着调,章元敬连忙挥别了章家族人,踏上了远行的船只,这一去,他也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回来,只希望那时候这些人都还好好的。 离家远行,姜氏和孙氏的心情也有几分低落,不过很快的,她们就打起精神来,主要是怕章元敬看着担心,到时候说要把她们送回青州去。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章元敬被封了关山知府,姜氏孙氏还会担心,苦恼关山的苦寒,但一开始她们接到的消息是发配,这么一对比,关山虽然穷了一些,当知府至少还是好事儿。 后来又得了皇帝的诰封,有平安陪着,对于姜氏孙氏而言,关山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章元敬一开始还怕她们不习惯,结果除了孙氏一开始有些晕船之外,其余人都适应的很,尤其是翠儿,大约是年轻的缘故,一路上都兴奋的很,叽叽喳喳的,倒是比在家还多话。 从青州前往关山,前半段也都可以走水路,只是不免会路过明湖府,这会儿遥遥的看见天外来客高塔,章元敬心中又平添了几分怅惘。 上一次,他坐在塔上与孟嘉义畅饮,说的是高中归来迎娶孟家女,结果他果然高中回来,孟家却赶在他回来之前就退婚了。 章元敬相信,退亲一事绝对不是孟嘉义的意思,但是那又如何呢,他与孟家止于孟嘉义的几分情谊,这几分情谊,远远不够让他甘愿让亲人受委屈。 姜氏见孙子看着明湖府的方向,还以为他忘不了孟家姑娘,开口说道:“咱们要不要在明湖府停一日,也好去问问孟家,当初到底是什么意思?” 章元敬一听,便知道他家祖母肯定是误会了,摇头说道:“不必了,既然退了亲,就证明我与孟家小姐没有缘分,何必上赶着再去追问,反倒是让孟家难做了。” 孙氏对此颇有几分不平,冷哼道:“今日他孟家退了亲,以后铁定悔的肠子都青了,世界上能有几个儿郎比得过咱平安好。” 听着这话,章元敬摸摸鼻子,暗道这果然是亲娘,看满世界的人都觉得还是自家儿子好。 章元敬觉得这话让人害臊,但姜氏孙氏不觉得啊,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就差把自家孙子儿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 章元敬深刻的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带着一辈子的记忆,恐怕早就被宠的自信过度了,听着姜氏孙氏的话,怕是真以为自己天下无双才华第一。 姜氏孙氏说的开心,在船上倒是也不显得寂寞,船上的日子虽然单调,但好歹不颠簸,只可惜这样舒坦的行程只占一小半,很快,他们就得下船换马车继续前行。 章元敬让内眷在船上等着,自己带着余全下去找镖局,谁知刚走下客船,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在下头等着,看见他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章元敬看着越发瘦削,身上的阴沉更甚的孟嘉义,神色也有些恍惚,但是很快的,他就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笑容来,拱手说道:“孟兄。” 孟嘉义怔然,像是没料到他还能好声好气的与自己打招呼,也抬了抬手,说道:“章弟,久别重逢,还能一聚否?” 章元敬没有推辞,跟着孟嘉义来到一家僻静的酒楼内,还未坐下,却见孟嘉义长揖到底,声音中带着歉意:“舍妹的事,是孟家做的不对,孟某深表歉意。” 章元敬见状,心底好歹舒坦了几分,叹了口气扶起孟嘉义,说道:“既是无缘,便罢了。” 孟嘉义抬头看着章元敬,心中不免替自己的妹妹感到惋惜,若只是继母作祟,他还能厚着脸皮继续婚约,但若是连茵茵都不愿吃苦,他又能如何呢? 在孟嘉义的心中,章元敬这样的人,早晚都会一飞冲天,更难得他又是个重情重义的,若是妹妹跟着吃几年苦,将来必定得他尊重,可惜,茵茵并不愿意。 117.商队 孟嘉义心中愁肠百结, 他抬头看着章元敬,见他待自己的态度一如既往,心中又是一叹, 不知道该称赞这个少年郎心胸宽广,还是感叹妹妹没有福分。 想的深了,想的远了,孟嘉义心中那口郁气怎么都咽不下,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些年来, 我做了那么多,如今想来,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值不值得。” 章元敬抬头去看, 却见孟嘉义脸上带着几分恍惚,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阴郁之中。 他听见孟嘉义继续说道:“我所坚持的, 或许人家根本不需要, 所求的, 也注定得不到, 兢兢业业反让人耻笑,往后看二十多年,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何意义。” 章元敬听着,只觉得孟嘉义竟有几分心生死志, 想到孟家那乱糟糟的状况, 他倒是有几分同情, 他们家固然贫苦, 但好歹一家子其乐融融, 不像孟家,父不父子不子,明明是血脉亲人,却恨不得要了彼此的性命。 想到这里,章元敬开口开解道:“孟兄,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此次一别,还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再见之日,何必因此耿耿于怀,人生在世,只要问心无愧就是,有没有意义,自己便能知道,当初你为何而做,莫非只是图他人之心吗?” 孟嘉义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说道:“我虚长你几岁,如今却还要你来开解,这次,却是是我孟家对不起你。”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道:“茵茵没有那个福分,孟家的人的心,或许真的比较硬。” 想起他回家之后质问继母,却被孟文茵开口拦住,那时候看着眼前美艳绝伦的少女,他几乎快要认不出来,那还是不是他从小爱护,曾在母亲幕前相拥而泣,发誓要好好照顾的那一个。他想让文茵走的路,并不是妹妹想要的,那一刻他终于认清事实。 就像他憎恨继母,祖父明明知道他们之间无法调节,却还是希望他能后退一步。茵茵也是如此,比起自己的未来来,他这个大哥不值一提。 那一瞬间,孟嘉义对自己,对未来,甚至产生了一种怀疑,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许,他才是整个孟家最为天真的人,才会对他们报以期待。 孟嘉义想了许多,这一次从孟家离开的时候,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想着跟章元敬道一声歉意,对于孟嘉义而言,其实他们孟家也不是良人吧。 让他没想到的是,章元敬不但没有责怪,反倒是反过来开解安慰他,这番胸襟更是让他自愧不如,也许这些年,他在孟家耗费了太多的岁月,以至于眼界也变小了。 孟嘉义脑补了许多,最后化成一声叹息:“今日之后,我会往南方走一趟,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该践行当年的约定了。” 章元敬并没有问到底是什么约定,反倒是孟嘉义自己解释道:“当年外公一家被流放到南疆,与我有婚约的表妹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们音信全无,如今茵茵不用我担心了,我也该去南疆看一看,也让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够安心。” 章元敬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那杯水酒,朗声说道:“今日一别,我们一人往北,一人往南,怕是要在大兴的两端,只希望各自顺利,如愿所求。” 孟嘉义也跟着笑起来,狠狠的饮下三杯水酒,这才说道:“前往关山的路途遥远,虽是官道,你带着内眷随行也不方便,不如与吴家随行如何?” “吴家?”章元敬惊讶的问了一句,“莫不是山西吴家?” 大兴时期,晋商已经较为出名,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晋商沆瀣一气,确实是已成气候,吴家就是八大晋商之一,最爱走南闯北,就是青州也有晋商的影子在。 孟嘉义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与吴家大少爷正好有几分交情,每年他们吴家必定是要前往关山,交易皮货,若是能与章弟同行,他们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话里头的意思明白,吴家每年都走这一趟,可见皮货生意的利润巨大,但古代关卡众多,吴家要走这条路也少不了打点,花了银子还好说,最怕的是遇到地头蛇找麻烦。 章元敬虽然无人无财,但他是朝廷赐封的关山知府,有正五品的官职在身,真要是遇到当地的势力,他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当地的官员就算不礼让三分,也不会赶尽杀绝。 章元敬是官儿,吴家是商,两项同行倒是互利互惠,所以孟嘉义才会从中牵线搭桥。 果然,章元敬一听,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爽快的答应下来,笑着说道:“孟兄送上这份大礼,我现在这里提祖母和母亲谢过了。” 跟吴家同行,别的不说,至少不用担心安全,姜氏和孙氏也能安稳一些,章元敬这番感激也是真心实意,只是如此,倒是让孟嘉义更加叹息两家无缘。 喝完这顿酒,孟嘉义亲自带着章元敬去了吴家别院一趟,吴家早已经准备完毕,就等着孟嘉义这边的消息,看见两人携手而来也是吃了一惊。 吴家大少爷吴文龙也是个妙人,原本孟嘉义提这事儿,他觉得不太靠谱,两家婚事都吹了,他是章元敬的话也不乐意听这位大少爷的,多丢人,谁知道这两人看着居然挺要好。 一瞬间,吴文龙几乎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关系了,不过他跟孟嘉义相识多年,好歹知道他心中有一个表妹,不堪的名声多是继母所为。 等两人到了身前,吴文龙倒是回过神来,朗声笑道:“怪说今早就听见喜鹊叫唤,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吴某见过章大人,孟兄。” 吴文龙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圆脸儿,这会儿说着客套话也不让人反感,反倒是觉得亲近,章元敬跟孟嘉义对视一眼,倒是明白孟兄为什么说他必定会喜欢此人了。 章元敬笑着抬手,说道:“吴少爷客气了,这里又不是官场,咱们彼此直呼其名便是。” 吴文龙见他说的实在,不像是客套话,再看孟嘉义的脸色,倒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托大,仗着年长几岁,叫你一声章家弟弟。” 章元敬也不推辞,笑着说道:“吴兄客气了,此行一路,还请吴兄多加照顾。” 吴文龙点了点头,又说道:“客气什么,总不能让你白叫一声哥哥,再说了,吴家也有随行的女眷,到时候令堂觉得闷了,也可与她们说说话,全当逗趣儿。” 章元敬以前也曾听说,吴家是晋商里头,唯一走商还带着女眷的家族,当然,也不是个个都能带着的,这里头颇有几分讲究,能被带着走的,不是备受宠爱的,就是在商事上有天赋,只是不知吴文龙说的女眷是哪一种。 两人坐下说定了这事儿,章元敬就起身告辞,他还得回去将姜氏孙氏他们接过来。吴文龙一听,立刻让下人跟着一块儿去搬行李,周到的很。 孟嘉义倒是没有跟着去,他有自知之明,章元敬不在意,但姜氏孙氏怕是不想要见到孟家人。他挥别了章吴两人,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却说姜氏孙氏在船上等了许久,才看见章元敬带着人姗姗来迟,这边吴家的人帮忙装车,章家的行李不算多,但姜氏精打细算什么都不肯扔,最后竟也装了满满三大车。 另一边,姜氏伸手拉了一把孙子,问道:“平安,这是请了什么镖局,靠谱吗,看着身板子也不是很壮实,这还没有阿全高大威武呢。” 章元敬扑哧一笑,背着人先把这事儿交代了,姜氏一听是晋商大族,倒是安心下来,笑着说了一句:“孟家人虽然都不是东西,这孟少爷到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 孙氏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就是那后娘不是人,哎,要不是咱们要去关山,这也算是门好亲事儿,毕竟不是亲娘,以后走动的肯定也少。” 姜氏一听,心知孙氏是担心儿子的婚事儿,在青州没有合适的,去了关山人生地不熟的,肯定更加找不到了。她倒是不担心,她家乖孙都是五品大官了,还愁娶不到妻子不成,到时候别挑花了眼才是,就孟家那样的,以后才是个祸害。 章元敬笑了笑,提醒了一句:“既然两家已经退了亲,咱们就别再提了,免得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姜氏孙氏点了点头,姜氏还说道:“可不是,姑娘家名声重要,咱平安也有名声,到时候传来传去,别都以为咱平安定了亲可不好了。” 孙氏虽然还是暗怪孟家,但听了这话果然略过不再提起,心中却开始盘算起来,等到了关山那边,好歹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孟家小姐也没啥好的,娇娇弱弱的,谁知道是不是下一个徐氏,她也不图未来的儿媳妇样样都好,只要人贤惠孝顺,能生就成了! 118.在路上 “呕!”章元敬忍不住趴在车头, 对外吐出一口酸水, 整个人都难受的不行, 脸色惨白惨白的,奄奄一息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 他怎么都没想到, 走上陆路之后, 他家祖母和娘亲适应良好, 就连李婶和翠儿都无碍,偏偏是身体强壮, 向来没有晕车晕船症状的自己吐到了现在。 章元敬吐得难受, 姜氏和孙氏也看的难受, 姜氏更是顾不得自己年纪大了,偏要在这边照顾, 章元敬哪里肯让她们受罪,好歹是把人劝回去了。 等他吐完, 余全连忙递上一个水壶,章元敬喝了口漱口水,这才觉得翻滚的胃口好了一些,他靠在车厢上,无奈说道:“这马车也太颠了。” 古代的马车与现代的可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避震器, 如果是平整的路上,并且走得慢, 那倒是还好, 多铺上几层软垫子就稳当了。 但若是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 速度还不慢的话,可想而知是多么颠簸了,作为水乡人,章元敬出门不是牛车就是坐船,这还是第一次坐上马车,谁知道就迎来一个下马威。 怪道以前的将相出门宁可坐牛车也不坐马车,实在是颠的吃不消,章元敬又喝了一口水,安慰自己颠着颠着,很快也就习惯了。 余全心中担心的不行,恨不得以身替之,这会儿只得说道:“少爷,不如你靠着我吧,这样也能舒服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您看着都瘦了。” 章元敬十分无奈,他好歹也是成年男人了,一路靠着余全的话像什么样子,再有一个,余全到时候被靠着的地方都得废了。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才刚开始,过几天估计就习惯了,不用大惊小怪的。” 余全劝不动他,只得担心的护在身边。章元敬微微闭着眼睛打算趁这不是很难受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睛,却听见有马蹄声音传来。 章元敬睁开眼睛一看,却见吴文龙正坐在马上低头看他,见他醒来哈哈一笑,说道:“章大人,您这样可不成,此去关山还得走一个月,一路上都是马车,越到关山路越是难走。” 章元敬挑了挑眉,笑道:“吴大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般客气了?” 吴文龙却笑着说道:“出门在外,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关起门来,咱们还是兄弟不是。” 章元敬笑了笑,觉得这位吴家大少爷是个妙人儿,豪爽大方却又知道进退,也难怪吴家能够在晋商里头立足:“吴大哥,你可有办法医治这晕车之症?” 吴文龙听完,倒是笑了起来,挑眉说道:“别的办法没有,蠢办法倒是有一个,听说过晕车,倒是从未听说过晕马的,就是骑马在外,难免风吹日晒的。” 看了看章元敬因为不舒服而越发白皙的面容,吴文龙又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这位状元郎的容貌可是大兴闻名,要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给晒黑晒丑了,那不是自己的罪过了吗。 状元紫诰曾相假,英后殊施并写真。京都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说的就是当初恩科及第,状元郎游街的盛况,吴文元虽然无缘得见,却也能猜测几分。 章元敬一听,可不考虑会不会晒黑的问题,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可否烦劳吴大哥教我骑马,风水日晒总比吐酸水来得强,还能锻炼身体呢。” 吴文龙一听,倒是有几分犹豫起来,问道:“你真的药学?一开始学骑马,可不比晕车好到哪里去,到时候双腿都得磨烂了。” 章元敬却起了兴致,只说道:“这算什么,到时候吴大哥别嫌弃我笨手笨脚就是。” 吴文龙听他主意已定,倒是笑着说道:“成,待会儿休息的时候我教你,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叫苦,若是真的吃不消也得说,你们文人,跟咱们粗人可不一样。” 章元敬却觉得,就算是双腿磨破了,也比一天天待在车厢里来得好,这可是一个月时间啊,不比船上还能看看书写写字,在车上晃悠的厉害,看书都怕把眼睛弄坏了。 到了休息的时候,章元敬果然跟着吴文龙学起来,他从小练习五禽戏,又是正年轻的时候,适应能力倒是良好,再加上吴文龙牵过来的马十分温顺,一刻钟的时间,他居然就骑的有模有样,坐在马上,章元敬觉得自己晕车病也好了,视野也开阔了,连胸口的郁气都散了。 就连吴文龙也忍不住夸道:“没想到章大人看着是个文弱书生,却有骑马的天赋。” 章元敬骑着矮脚马,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嘴上却说道:“也就是能摆一个花架子,要想熟练的话,还有的磨,比吴大哥差之远矣。” 吴文龙听了,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都骑了十几年,若是被你赶上的话,那岂不是丢脸丢到了关山去,这一路上够你熟悉啦。” 等到车队休息结束,章元敬却不愿意下马了,催着矮脚马哒哒哒走到姜氏孙氏的马车外,笑着说道:“奶奶,娘,你们看我。” 姜氏年纪大了,并不在意什么大防,撩开车窗一看,顿时惊讶的问道:“平安,你啥时候学会骑马了?呦,这骑着可真精神。” 章元敬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笑道:“我刚学会的,吴大哥亲自教的我。” 孙氏看着倒是有几分担心,小声说道:“骑一会儿就得了,日头那么大,可别晒着了。” 章元敬敞开笑道:“没事儿,骑马比在车厢里头气爽,这样我也不会晕车了,奶奶,娘,你们有事儿喊我一声,我就骑马过来。” 说完这话,章元敬又哒哒哒的往前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骑马的速度非常慢,稳当的很。不过孙氏看着还是担心,忍不住说道:“娘,你怎么也不劝着点,平安今日才学会骑马,这要是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姜氏却笑着说道:“说什么呢,你啊,就是担心的太多,平安从小到大都是有主意的人,他既然骑着马过来,就证明自己有些把握。他到底是男人,以后可是要顶天立地的,不再是我们抱在怀里头的小囡囡了,对他,你要放心点。” 孙氏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随即抬头去看章元敬已经慢慢远去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在我心里头,平安一直还是个孩子,谁知道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长得比相公还要高了。” 说着这话,孙氏心中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失落,当年相公去世的时候,她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要不是怀着腹中骨肉怕是撑不下来,那时候她哪能想到有今日呢。 忽然听她提起已经去世的儿子,姜氏也微微叹了口气,她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苦难,最让人心痛的就是丧夫丧子,好几次,她也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享福的那一日,现在看来,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值了。平安喜欢骑马,也是像了他爹吧? 章元敬并不知道自己骑着马溜达了一圈儿,倒是勾起姜氏孙氏的哀思来,他这会儿高高兴兴的溜达着,只觉得前几天的憋屈都是自找的,早知道的话,他应该早早的学会骑马才是。 吴文龙见状,倒是笑着劝道:“骑一会儿就得了,当心待会儿腿酸。” 但章元敬还在兴头上,又觉得自己身体吃嘛嘛香,哪里会愿意停下来,也幸亏吴家的商队载货,走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不然的话就他这种初学者,吴文龙也不能放心让他上路,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他可赔不起一个朝廷命官。 等到了晚上,章元敬倒是自食恶果了,骑马的时候还不觉得,一下马只觉得双腿内侧火辣辣的疼,仔细一看,都红了一大片! 一边哀叹自己太较弱,一边用一种难堪的姿势上药,章元敬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更不好的还在后头,第二天起来,他的两条手臂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吴文龙倒是早有预料,拿着料酒上门来了,说道:“初学者都这样,让你少骑一会儿你不听,这会儿吃苦头了吧。” 章元敬苦笑,只能说道:“是是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要想骑的好,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听说马上能手,双腿内侧都有茧子的。” 吴文龙听了,哈哈笑起来:“想要长茧子,那就得磨破了,出血了,来回的折腾,这个苦头可不是谁都能吃的,又不是要上战场,能骑的好也就成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听说关山马多,路却难走,到时候出行怕是都用马,我要是没学会,等到了地方不是更加为难,总不能都坐轿子。” 吴文龙想说,之前的知府大人可不就是一直坐轿子,关山路是难走,但人却不难找,对于知府大人而言,养几个轿夫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过看了看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提放弃骑马的章元敬,吴文龙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心底总觉得,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不会成为那等脑满肠肥之人。 章元敬果然不只是口头说说,休息了一日,略好一些又开始骑马,只是这一次注意分寸和时间了,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但也不会起不到锻炼的作用,倒是将骑马的时间安排的妥妥当当。即使如此,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常常累的双腿发软,一直到数十天后才好一些。 119.遐思 关中右陇蜀, 盖以陇坂险阻,与蜀道并称也。 关山处于中原与游牧民族的中间位置,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据点, 这个地方原本应该是繁荣的,但可惜的是,前朝末年战乱不断, 一直到先帝时期才慢慢停歇, 这些年依稀还有战争的消息传来,商人图利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以至于这个地方越来越穷。 前半程路还算稳当,越是靠近关山,路途确实是越来越难走,章元敬只能庆幸自己学会了骑马, 否则以他晕车的程度, 恐怕就得一路吐过去。 他倒是解脱了,到了后半程,姜氏和孙氏的状况显然不算好, 到底是年纪大了, 又是不劳作不锻炼的女性,坐车久了身子骨都在发软发酸。 章元敬担心的不行,想着法子来避震, 但不管是用布条包着轮子, 还是多铺上几层垫子, 效果都显微的很。他倒是知道弹簧对避震的重要性, 但问题是现在也没时间停下来,让他悠哉悠哉的研究弹簧这东西,只能绞尽脑汁回想上辈子的知识。 苦恼了几天,倒是真被他想出一个法子来,这个办法简单粗暴,就是用纳鞋底的方法来一层麻布一层猪皮的往上铺,猪皮不够硬,即使是处理过的也容易损坏,章元敬捉摸着,又在外头包了一层金属皮,那还是吴文龙看着有趣主动提供的。 捣鼓了三天,章元敬才把简陋粗鄙的“轮胎”整出来,为了耐磨,皮不是一般的厚,还特别的宽,拎在手里头还沉甸甸的,光是里头的猪皮和包在最外头那个金属的网子就得不少钱。那网子没拆分之前看着跟软猬甲似得,也不知道吴文龙从哪里弄来的。 为了节约金属,软猬甲散落下来的链条只包在会接触路面的地方,导致这“轮胎”看起来更加奇怪了。吴文龙旁观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章大人,这东西真的能行吗?” 章元敬自己也没有把我,只能笑着说道:“试试看就知道了。” 于是趁着休息的时候,章元敬和吴文龙也不用其他人帮忙,自己撸起袖子把这个稀奇古怪的“轮胎”装了上去,装好之后,这辆车凭空比其他的车子高了些许。 章元敬索性跳上车,叫道:“你们让开,我坐着试试看效果。” 车夫脸色古怪,一低头看见轮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还是乖乖听话驾起了马车,绕了一圈儿回来,其他人旁的没看出来,至少知道这东西能够使,看起来还挺稳当。 车上的章元敬感受了一下,还是有些震,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吴文龙看的心急,开口叫道:“章大人,不如我来试试看?” 章元敬一听,便跳了下来换他上去,吴文龙也是个妙人,不但在车架子上坐了一会儿,还到车厢里头坐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出来说道:“果然是有妙用,神了。” 听见这话,原本只是围观的人群纷纷上前来看,有几个还打算上去试试,吴文龙连忙给拦住了,说道:“得了,马上启程了,你们还要抢人家老太太的马车不成?” 一句话堵住了后头的人,固然有人还是想要试试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还是吴家大少爷拍马屁,但也总不能当着雇主和章大人的面行为不当不是。 等再一次启程,姜氏和孙氏坐在马车上,脸上都是神奇,连续几天萎靡不振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姜氏更是撩开帘子喊道:“元敬,马车真的不震了,我家乖孙就是有本事儿。” 这句话姜氏是扯着嗓门儿喊的,恨不得大家都能听见,章元敬回头,就瞧见老太太高兴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还朝着他挥手呢。 自家祖母和母亲不用受罪了,章元敬自然也是高兴,但自家祖母的话也太夸张了,那个半成品的轮胎能有个三四分的避震效果就不错了,哪里有那么夸张。 方才他上去测试的时候,几乎都没感觉出来到底有没有效果,可见,心理作用可比轮胎的作用强劲许多,反正不管是姜氏孙氏,还是后来凑热闹的人,上去的人都说好。 不止如此,还有人来仿着做轮胎的,猪皮倒是好找,他们商队带来的货物里头就有,只是价格昂贵,据说是当做药材来贩卖的。更别说作为外科的软甲了,那可是吴文龙的东西。 没有了软甲,猪皮用几天就坏了,对于跑商的人而言也太奢侈了,他们都跑商习惯了,坐马车也不会觉得吃不消,渐渐的,这东西也就章家的人在用。 有了这东西,姜氏和孙氏的气色慢慢恢复过来,也不知道是真的有效果,还是身体适应了,更或者是孙子儿子的孝心打动,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章元敬乐于见到的。 骑在矮脚马上,章元敬往前眺望了一眼,依旧没有看到城墙,忍不住说了一句:“今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在繁华地带,即使没有驿站,他们也不愁找不到地方落脚,但越是往西面,人迹越是罕至,有时候走了几天也看不见人的时候也有。 每当这种时候,章元敬就感谢孟嘉义替他找到了吴家,一般的镖局哪能跟时常走南闯北的吴家比呢,作为熟路客,吴家总能知道人家发现不了的落脚点。 章元敬却不知道,吴文龙这会儿也在感激他呢,这一路走来,吴家省却的事情也不是一星半点儿。走远途的商队都知道,最怕的就是层层克扣,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越是下手狠,光是进城费就是一大笔,更别提其他的打点。 商队当然也不是心甘情愿给钱的,但打点了,说不定还能赚到一些,若是不打点,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人家随便找个接口直接把他们关进去,收缴了货物也是有的。 不说别人,吴文龙自己就遇到过一次,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仗着自己是吴家的大少爷,颇不把这些看城门的人放在眼中,就是那一次,他吃了大亏,从此之后才学乖了。 吴家是有权有势,过后或许也能找回场子来,但这么一来兴师动众,先不说值不值得,光是耗费的人情就比打点的费用还要多。 但这一次不同,章元敬是名正言顺的关山知府,他身上有朝廷派发的鱼符证明身份,过城门的时候这东西一亮出来,那些人哪里还会为难。 一路走来,吴文龙与章元敬的关系已经十分不错,这会儿听着,便笑着说道:“今晚怕是找不到地方投宿,得在荒郊野外对付一夜了,幸亏这一带还算安稳。” 若是不安稳,宁愿连夜赶路,他们也是不敢停留过久的。 一听这话,章元敬果然叹了口气,露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年头没有电,没有帐篷,在野外露宿别说舒服了,别被虫子蛇咬就不错了。 不过很快的,他就打起精神来,还笑道:“露宿也不错,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吃到烤兔子。” 吴家的商队里头有个人打猎不错,偶尔会猎杀一些小动物作为食物,章元敬吃过一次原汁原味的烤兔子之后,颇有几分念念不忘。 吴文龙一听,也跟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到时候让人去打一些就是,也好给大家换换口味,这些日子嘴巴里头都淡的出鸟了。” 笑谈了几句,吴文龙又开始往前巡查商队,章元敬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有几分佩服,吴文龙如今在吴家的地位,可不是凭着原配长子的身份得来的。 却说吴文龙一路向前,路过内眷车厢的时候停了下来,帘子撩开,里头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上头带着令人心悦的笑容,那正是吴文龙的正房夫人连氏。 能跟着夫君出门,连氏自然不是娇弱的菟丝花,这会儿她笑着说道:“爷,这还有十多天就到关山了,您也悠着点,别太累了。” 吴文龙笑了笑,显然对这位夫人也十分宠爱,低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你放心。” 连氏微微一笑,又说道:“咱都走习惯了,自然是没事儿,只是没想到那位章大人也能坚持下来,这一路下来,也从没听过他喊过一声累。” 更有命官随行自然是好事儿,但如果这官儿太难伺候的话,他们也是遭罪。 吴文龙也笑道:“没有这份毅力,也不能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 连氏眼神微微一动,噘着嘴说道:“听说章大人还未婚配,哎,若是在晋地,咱吴家倒是有许多个未出嫁的姑娘,年龄正合适。” 吴文龙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这你就别想了,官商有别,章大人连中六元,如今又是正五品的知府,就算是关山知府,也断断不会娶商户女。” 连氏抿了抿嘴角,笑着说道:“娶妻自然不行,那纳妾呢,小十六姿容出色,可惜是个庶出的,若是能配给章大人,将来咱们在关山也能行的方便。” 吴文龙一听,微微皱眉,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关山,也太远了。” 连氏却笑着说道:“咱们每年都会过来,有时候还不止一趟,又不会断了联系。” “让我想想。”吴文龙说了一句骑马走开了,连氏笑了一下,心知自家那口子肯定是动了心思,不然的话就不是想想,当年就能给她撅回去。 120.路遇 吴文龙确实是动了心思, 若是能跟关山知府打好关系,将来章元敬在关山站稳脚跟的话,他们吴家在这一带往来得省去多少功夫。 但心动归心动, 他也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 他们吴家的女孩儿多,不吝惜一个庶出女儿,可章元敬自己明摆着没有那种心思,如今正房都没娶,动纳妾的心思也太早了一些。 多方考虑, 吴文龙到底是没把这个念头说出口,只想着可以再看看, 若是将来章元敬能在关山站稳了, 他再提议也不迟, 吴家枝繁叶茂,不愁没有女儿。 又走了十数日, 一行人远远的看见了关山的地界碑,吴文龙坐在马上, 指着前头说道:“章大人且看, 前头那连绵不绝的就是关山。” 章元敬抬头看去,只望见关山一尾,其实在靠近关山之前, 这一代的山脉就多了起来, 依稀可见山势陡峭, 海拔远胜于青州的山峰, 对比一下,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青州的桥盘山都成了小山包,一眼就能望到底。 跟想象中的漫天黄沙不同,关山横亘在中原与草原之间,是渭河和泾河的分水岭,这也造成了关山一带地貌气候多有不同,山峦、槽谷、森林、草原,或许相互之间就隔了一座山丘。这会儿正是夏季,虽然关山一带春秋相联,长冬无夏,但一眼望去也是绿油油的一片。 章元敬长长舒出口气,从青州出行到现在,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两个月了,这还是他们跟着商队,并没有走冤枉路的情况下,虽然已经适应了骑马,章元敬也忍不住盼着早点抵达目的地,好歹能修正一番。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章元敬感叹了一句,又觉得有些好笑,摇头说道,“吴大哥,此去关山城还有多远?” 虽然到了关山地界,但关山虽然名为府,地域可比明湖府大了两三倍不止。 吴文龙笑了笑,说道:“从这条路走,再两天的时间就到关山城了,到时候章大人也好去关山府交接,少了知府大人,关山可乱了许久了。” 章元敬笑了笑,没把这话当真,少了知府是真的,乱就不一定了,说到底关山大半是镇北王府在管理,知府没了,下面的人却都还在。 不过眼看着快要到了,章元敬心头也有几分兴奋,这好歹是他穿越之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虽说很可能已经被镇北王府架空,但总还是有岗位在不是。 休息了一晚,再出发的时候,章元敬都带着几分雀跃,尤其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关山城,周围聚居的百姓也多起来,显出书中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寨的风貌来。 章元敬骑着马,仔细看着百姓们的生活,对比青州,这边的百姓自然是苦寒的,但一个个脸上并无多少愁苦之色,虽然穿着寒酸,看着精神面貌还算不错。 尤其是偶尔有孩子在田间乡野跑过,笑得十分欢快,大人们虽然会喝骂几句,但当真的并不多,可见日子虽然难为,这些百姓心里头却是有盼头的。 这么看着,章元敬倒是对那位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啼的镇北王爷有了几分好感。甭管他脸上的疤痕如何丑陋吓人,也不管他多么冷酷无情,能让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仅这一点就不知道比多少所谓的清官才子好许多倍。 关于镇北王爷,章元敬知道的都是传闻,更多的还是离京之前,苏守则和安从容打探来的,但镇北王常年据守关山,京城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一路走来,章元敬倒是对这位镇北王心生好感,冷酷无情又如何,若是个心怀百姓的,在他的治下做官说不定还比在京城容易一些。 心里头有了底,章元敬又向着吴文龙打听关山的现状,吴文龙上一次来也是大半年前,这会儿便说道:“镇北王在关山已有十五年之久,据说他十五岁就跟着上了战场,后来因为脸上受了伤,又眇了一目,为上不喜,就一直留在了此地。” “一直到先帝晚年,关山才成了镇北王封地,那时候的镇北王爷虽然还年轻,但却是出了名的铁血手段,被封之后第一件事就把关山上上下下的官员筛了一遍,留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想起当年关山的震动,吴文龙也是心有余悸,吴家跟当年的官员不是没有勾结,幸好他们家谨慎,只图方便,没敢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这才没有被牵连。 吴文龙感叹了一声,又说道:“那次之后,关山就安定了许多,当地的百姓都喊镇北王为青天,虽说京城都说镇北王冷血无情,是个杀神,但在关山这边,王爷却是备受爱戴的。” 老百姓是最现实的,谁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他们就喜欢谁,拥护谁,其他的都是虚的。 章元敬点了点头,心中也有几分感叹,对于老百姓而言,自然是拿到手实在的好处才是真实的,或者说的过分点,上头是哪个皇帝,老百姓谁在乎。 “按吴大哥的说法,镇北王倒是个好领主。”章元敬笑着问道。 吴文龙哈哈一笑,点头说道:“对百姓而言,自然是不错的,对于当地的豪绅来说,就不一定了,镇北王在京城的名声不好,多有那几家的手笔。” 关山是穷,但穷的是百姓,当地盘踞多年的豪绅也不是假的,他们多与外族有交易,从中获取的利益让人眼红,看吴家千里迢迢不惜赶过来做生意就知道了。 章元敬也知道其中的关键,不过看起来,镇北王爷可没有在怕,也是,那些豪绅虽然在此地盘踞已久,但镇北王爷手握重兵,又是关山名正言顺的王,收拾他们轻而易举。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人只能暗地里破坏镇北王爷名声,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从吴文龙的口中,不难听出他对那位王爷又是钦佩又是恐惧的心理,尤其是谈到关山生意难做的时候,吴文龙更是长叹了一口气。 章元敬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心底的期待越发厚重。 正想着,车队却缓缓停了下来,章元敬安抚了一声姜氏和孙氏,驱马朝前走去,却见前头脑闹哄哄的一片,吴文龙沉着脸喝令车队暂停,自己却远远旁观,并不上前。 章元敬走近一看,倒是看出不对劲来,只见前头有两辆马车,三四个护卫,这会儿乱成一团,被围在中间的老妇正搂着一个孩子痛哭。 其中一个大胡子护卫大约是被缠的不耐烦了,怒喝道:“他娘的,骗人撞到你祖爷爷头上来,快滚,不滚的话让你好看。” 只可惜那老妇人似乎见惯了这种呼呼喝喝,大声叫道:“你们撞到了我孙子,不赔钱休想走人,就是告到衙门里头,我也是有礼的!” 她这么一哭喊,周围不少人围了过来,气势汹汹的将两辆马车围了起来,一个个手里头拿着锄头什么的,看着人多势众,似乎并不把那三个护卫放在眼中。 那三个护卫对视了一眼,眼中都带上了几分戾气,任谁平时大杀四方,临了被一群老百姓围着勒索,都会怒从心中来。 那大胡子护卫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忽然后头的车厢里头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温婉动人,却又带着让人信服的坚定:“胡大,修要无礼,既然是咱们撞到了人,那就把老人家和受伤的孩子扶到马车上,快马加鞭的话,进城也就半个时辰的路了,赶紧去医馆看一看。” 话音一落下,那老妇人却喊道:“我才不去城里头,谁知道到了那儿你们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识趣的赶紧把钱拿出来,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 车厢里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又说道:“老人家,你这话就不对了,城内有镇北王爷在,谁又敢欺负弱小,若是真的撞伤了孩子,耽误了时间可不大好。” 外头的大胡子护卫一听,也收敛了揍人的姿势,笑道:“可不是吗,老婆子,那还是不是你亲孙子,不是说快要死了吗,不想着就医,倒是想着讹钱,莫不是真是骗子,这才不敢进城,生怕被抓进牢里头去。” 车厢里头那个女声又说道:“胡大,不可胡说,老人家爱子心切,哪里会想那么多,这样吧,若是怕我们心怀不轨,村里头派几个人随性也无不可。” 话赶着话,村里头的人面面相觑,有一个壮汉见事情不妙,喊道:“废什么话,要么给钱,要么把人留下,没什么好说的。” 胡大冷笑一声,骂道:“我家小姐好说话,你们就想着打蛇上滚,先问问我胡大的拳头答不答应。” 说完,几个护卫脸色一整,显然是要动手了。看到这里,章元敬看了一眼吴文龙,后者解释了一句:“穷山恶水多刁民,这个村的人惯来喜欢勒索路人,像是咱们这样的商队,富贵人家他们倒是不敢,但遇上护卫不多,看着是寻常人家的,难逃一劫。” 这也是前头那辆马车倒霉,不止马车看起来平凡,随从也就三个人,可不就被盯上了,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最怕麻烦,勒索了也不敢告状,一般只能自认倒霉。 眼看村民不依不饶,冲突即将升级,章元敬咳嗽了一声,朗声说道:“若是诸位怕上当,不如让我来当一个见证人,可否?” 121.关山 章元敬朗声说了一句, 前头的人似乎这才发现后头有个大队伍,那三个护卫的脸色倒还好,那些个村民的脸色却阴郁起来,隐隐带着一股子焦躁不安。 其中一个虎声虎气的骂了一句:“别多管闲事!快滚。” 章元敬一开口,吴文龙倒是也走了上来,笑着说道:“这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是真有人欺负鳏寡孤独的,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说完,他压低声音在章元敬耳边说道:“这些刁民最是难缠, 打不得骂不得,一般人家只能花钱消灾, 真要动了手的话, 反倒是讨不到好处。” 谁让他们是真的穷,真的老, 真的幼呢, 原本无理的事情, 闹开了, 打上了, 到了衙门那边, 还不知道怎么判的, 这估计也是为什么, 那三个看起来十分壮实的护卫一直忍着没动手。只可惜这几个应对经验不足, 就这么僵持着的话, 早晚还是会被缠上。 章元敬笑了笑,也是一幅为了村民着想的架势,又说道:“诸位信不过这几人,莫非也信不过我们,这么大的队伍,就算是到了城里头,想藏起来也不容易。” 几个村民对视一眼,心中是满满的不甘,但真要被带走看病的话他们注定也是讨不到好处的,顿时走出一人来,直接把老太太和他怀里头的孩子扯了起来,没好气的骂道:“走走走,算这娃子倒霉,自己摔了也是活该。” 那么长的车队,肯定不是一般的商人,这种人跟城里头的贵人老爷们都认识,他们真的跟着去的话,到时候还不得一顿削。 村民们自认倒霉,只是可怜那老太太骂了好久,白费了许多口舌,那孩子就更倒霉。 这时候,章元敬才看见那孩子脸上真的嗑到了一块,上面有隐约的血丝渗透出来,他自己吸溜着鼻涕,似乎习以为常的样子。 章元敬很快意识过来,虽然是碰瓷,对方显然做的比较“专业”,这孩子的伤至少是真的。 皱了皱眉头,章元敬跳下马走了过去,无视了村民的警惕,矮下身子来看那孩子的额头,近看之下,那伤口看着更加严重,不但出血了,还肿起来一大块,不过倒不像是被马车撞的,而是比较久之前的老伤,上头的血已经结了血痂子。 那孩子有一双黑呦呦的眼睛,这会儿瞪着眼睛看着,活像一只小狼似的。 章元敬正要说话,后头的护卫胡大说了一句:“嘿,这小崽子真的受伤了,这可不是我们撞的,刚才离人老远车就停下了。” 章元敬想了想,孩子是可怜,但若是拿出银子来的话,这孩子怕是也拿不到手,正要说话,却见后头的村民上来扯了一把男孩,那动作绝对不温柔,男孩被扯的一晃,却抿着嘴低着头一脸倔强,转身就要跟着一块儿走。 正在这时候,车厢里头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各位,我见这孩子与我倒是有缘,正巧家中缺一个打杂的小子,不如出十两银子,你们将这孩子卖与我,如何?” 几个村民没料到还能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领头的那个说道:“这么大个小子,十两银子怎么够,你出二十两,我就把怀山卖给你。” 原来这孩子叫怀山,听见周围的人谈论自己的人生买卖,怀山的脸上一片麻木,只是偶尔抬头看那领头人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寒光。 车厢里头的声音却没有就此妥协,只说道:“关山人贱价,五两要买到这么个小子也容易,若不是正好遇上了,我还不想买这样不知根底的回去,你们若是不舍得,便罢了吧。” 听了这话,原本还有几分待价而沽意思的村民就稳不住了,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他们得拦多少路人,种多少地才能得? 再说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要不是看他干事儿卖力,他们早就不想养着这孩子了。 不等他们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车厢内的人又说道:“既然不舍得,那我们走吧。” 马车夫一听,立刻甩了一鞭子,村民连忙喊道:“十两就十两,银子拿来,钱货两清,人你们就带走吧,怀山,你别怪叔叔,叔叔也是穷得没办法了。” 怀山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倒是车厢内的人微微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既然如此,胡大,你拿着银子出来,签了契,就让那孩子坐后头的马车走吧。” 胡大应了一声,银子倒是掏出来了,但有些为难的说道:“小姐,这,我胡大是个粗人,也不会写字啊,就算我会,我们也没预备着笔墨纸砚。” 旁边的章元敬看下来,觉得这家人至少品行不错,面对村民的刁难也没直接动手,如今愿意花钱将这个孩子带走,大约也是起了怜悯之心。 他心想着,若是对方无法安置孩子的话,到城内以后他倒是可以出了那银子,便开口说道:“这可巧了,我那边倒是有准备着,可以拿出来一用。” 笔纸砚都是现成的,只是墨水要现磨,不过这也方便,一会儿功夫,一张契书便写好了,那自称是叔叔的人上来看了看,也不知道看懂了没有,痛快的按了手印。 章元敬吹了吹墨水,将契约折叠好了递给胡大,那胡大哈哈一笑,倒是说道:“这次多些公子开口相助,以后若有麻烦,尽管来关山孔家找胡大便是。” 章元敬想了想,也没能想起来孔家是谁家,毕竟姓孔的,他印象深刻的也就一个孔夫子,如今号称孔夫子血脉的那一门孔家可是留在山东没有挪过窝。 解决了这事儿,章元敬看了看那被抱上了后头马车的孩子,也回到了自己的马上。 那两辆马车走的也不算快,吴家的车队慢慢的跟在后头,并没有超过去的意思,章元敬问了一句吴文龙孔家的事情,后者倒是想了起来。 吴文龙也是关山的熟客,这会儿皱着眉头说道:“关山姓孔的人不多,最为有名的,是镇北王爷旗下,一位姓孔的忠武校尉,此人据说天生神力,曾经好几次救过王爷的性命。” 这么看着,孔家必定是镇北王爷的亲信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孔家的小姐出门,身边只带着三个护卫,被人为难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孔家的名号。 想不通,章元敬也就不想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对方还是位小姐,他关心太过的话,反倒是让人以为有什么不轨之心。 路过那个村庄之后,再走小半日就到关山城了。 远远的看着那雄伟的城墙,章元敬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与京城青州的城墙截然不同,关山城的城墙谱写着一曲边疆不屈之歌,它就盘踞在那里,无言诉说着这一片历史。 一路的荒凉,似乎就到此为止,城墙脚下是熙熙攘攘的百姓,甚至有人就在城门口摆了吃食杂货的摊子,看着似乎生意好不错。 其中有一家卖胡饼的,中间夹了羊肉,外头撒着芝麻,光是闻着味道就鲜美的很,章元敬忍不住让余全去买了一些,分给队里头的人吃。 吴文龙也不客气的拿着一个吃起来,笑着说道:“这边的吃食做的粗糙,但偶尔尝一尝也别有一番风味,正巧进门还得排队,吃一个垫垫肚子也好。” 章元敬也跟着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香,饼子酥脆,羊肉鲜美,让人吃了还想要。 后头的姜氏和孙氏自然也分到了饼子,纷纷尝起来,孙氏觉得羊肉膻味重了一些,姜氏倒是觉得鲜美的很,还说道:“你们爹还没去的时候,还给我带过一次这种饼子,说是明湖那边带过来的,好吃得很,只是后来再去,那店家就不见了,谁知道居然在这儿吃到了。” 孙氏又吃了几口,到底是不合口味就放下了,还劝道:“娘,喜欢就多吃几口,只别积了食,到了关山,还得咱们来收拾家里呢。” 姜氏原本打算吃完再吃一个,听了这话也就不提了,不得不说,孙氏不聪明,但对付这位婆婆还是十分清楚从哪里入手效果最好。 要说最喜欢饼子的,大概就是余全了,他从小胃口就好,如今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那吃起来就是没个饱的,这饼子又好吃又能饱,最妙的还便宜,他决定特别合胃口。 章元敬吃完一个也就不吃了,看了看周围的店铺,问道:“他们怎么不在城内市场摆摊?” 吴文龙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听了这话就笑道:“城内三个市场都有胡人来往,收的摊位费也贵,城外这一代的老百姓都是做小本买卖的,舍不得那个摊位费。这一块靠近城门,真要是出了乱子的话,里头也会有人管,比起来也是便宜。” 章元敬明白了,就是这当头,前头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规规矩矩的接受检查进门,因为那怀山小孩的存在,似乎还被盘问了几句,不过一会儿功夫,胡大就跟着对方勾肩搭背了。 章元敬把那颗心放下了,很快,他们的队伍也到了城门口,他抬头看着蔓延开来一望无际的城墙,随着队伍慢慢的走进这座盘踞千年的古老城市。 122.衙门 “吴兄, 此行多亏了你们照顾, 进城之后, 我打算先去府衙入职, 不知吴兄有何打算?”眼看着城门靠近, 章元敬笑着开口问道。 吴文龙也是个人精, 知道自己不合适现在去衙门,听了便说道:“吴家在关山置办有别院, 就在城南,安置商队倒是也便宜, 等章大人办好了衙门的事情,尽可以差人来找我。” 章元敬点了点头,拱手说道:“就此一别, 后会有期。” 吴文龙也跟着拱了拱手, 随即带着商队离开了,至于安排给章元敬的那十几辆车,自然是要跟着章家走的, 等把人送到地方安置好, 他们自然会回去。 章元敬收回眼神,朝着衙门的方向看去, 关山城不算小, 衙门位于最南面的地方,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 关山知府衙门的隔壁就是镇北王爷的王府, 两厢几乎是挨着门的, 有点什么动静都能被听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姜氏年纪大了,很不用避嫌,这会儿撩开帘子往外看,看见城内热热闹闹的模样,倒是笑着说道:“谁说关山苦寒,这城里头岂不是比青州还要热闹。” 孙氏担心了一路,这会儿看着人来人往的,倒是也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可不是,这么多人呢,再说这边也有好处,天气凉爽的很,这要是在青州,出门走一趟还不得满身大汗。” 姜氏听了十分赞同,要知道当初孟家的事情过后,她心里头可是憋着一口气呢,这会儿见到关山城内的繁华,那口郁气倒是疏解了出去。 章元敬照旧还是骑着马,一路走来,晒得太阳多了,即使是不太容易晒黑的皮肤,这会儿看着也黑了一个色调,倒是比以前的文弱书生看着精神许多。 很快,关山府衙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一看见那衙门,章元敬就是一愣,无他,这地方不但不破落,门口还站着许多人,看模样大部分都是百姓。 这些人自然不可能是听说新知府的消息前来迎接的,而是各有各的事情来找衙门做主。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跳下马走到马车前头,嘱咐了一句:“阿全,你守着老太太们,我先进去看看。” 余全还未说话,姜氏已经不放心的说道:“让阿全跟着你进去吧,还不知道里头怎么样呢,我们在外头,还有这么多车夫,能有什么事情。” 章元敬一想也有道理,虽然他不觉得关山的人会跟自己直接动手,但带着余全,总比自己一个人稳当一些,于是也就没有反驳姜氏的意见。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衙门口走,原本站在门口的百姓看见他们俩,下意识的打量了一番,见是生面孔才说道:“你们也找云通判主持公道吗?” 章元敬笑着点了点头,又反问道:“阁下可是有什么苦处,要寻云通判来说?” 古代老百姓不爱见官,越是吏治混乱的时候越是如此,在青州那时候,赵大人且算是个清官儿,也没有百姓时不时去衙门的,必定一旦去了,多少也得花销,这关山倒是例外。 被人这么一问,那位百姓滔滔不绝的讲起来,“可不就是有苦处吗,原本我在城西开了一家买炊饼的铺子,生意一直好好的,倒是也能养活一家人,谁知道好死不死的,那彭家就在我对面开了个酒楼,这下子可好,生意全被抢走了,我拿什么来养活老娘和小崽子?” 章元敬微微皱眉,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百姓,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看着似乎真的受了十分委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买炊饼的铺子,和酒楼的客户,应该不是一群人才是,怎么会影响这么大?” 那百姓微微一愣,随即像是受了更大委屈的骂道:“定是他们觉得我手艺好,怕影响了自家的生意,所以才暗地里动了手脚。” 说完这话,这人像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似的,抓着彭家就大骂特骂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小门小户对于富贵人家那种天然的畏惧感。 章元敬并不站在彭家那一面,但也不会觉得所有人的富贵人家都是为富不仁,说到底,人家的富有,大部分也是靠着真本事赚来的,就比如吴家就是例子。 在看眼前的这个人,脸色红润,双手干净娇嫩,可是一点儿也不像是做炊饼生意的,他这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章元敬没有再跟他多说什么,又往前朝衙门里头看去,却见一个面目俊秀,看着大约三十不到的男子坐在堂上,他身上穿着官府,应该就是那位云通判了。 只见他正怒发冲冠,声音严厉的呵斥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已经断了案,无非是穷苦的受罪得偿还,富贵的作恶得报应,判案下来,外头一声声叫好。 虽然眼前的场景看着让人热血沸腾,但章元敬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伸张正义虽然是好,但这位云通判的偏向行也太强了一些,就如方才前来告状的百姓,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他话里头水份不是一般的多,但这位云通判二话不说,直接喝令官差去拿人。 站了一会儿,章元敬没有再看,反倒是带着余全走了出去,余全不明所以的问道:“少爷,我们不进去吗?”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走边门吧。” 余全皱紧了眉头,他虽然没啥见识,却也知道新官赴任,从来都没有走边门的,但章元敬已经做了决定,直接让车队调转了方向。 并不是他怕了那位云通判,而是这边正在开堂,他虽然是知府,也没有贸贸然打断公堂判案的道理,来日方长,想要走正门何必急在这一时。 再有一个,在他们入城之前,吴文龙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往关山衙门送了信儿,这信早一日就该到了,但关山不但没有派人在城门口迎接,还好巧不巧的开堂审案,这其中要说都是巧合的话,章元敬可是不会相信的。 车队调转了方向,从衙门的东面绕了过去,正巧会路过镇北王府的大门,却见这会儿王府的侧门开了,两辆熟悉的马车正在停在门口。 胡大手里头抱着那个孩子,瞧见章元敬骑马过来,还特意多看了一眼,但两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对视了一眼也就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下一刻,却见前头的车上走出一个丫鬟来,青绿色的衣裳显得分外的清新,她一下车,就朝着车厢内伸出手臂:“小姐,咱到王府了。” 话音落下,却见车厢内又走出一人来,只见她穿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色的长衫,用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枝条,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桃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了身段窈窕,还给人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 女子背对着章元敬,他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却看见那一头泼墨一般的秀发用紫色和白色相间的丝带绾出了一个略有些繁杂的发式,发髫上插着一跟翡翠制成的玉簪子,别出心裁的做成了带叶青竹的模样,真让人以为她带了枝青竹在头上,却又压住了繁杂发型的累赘。 入门之前,那女子微微回头,依稀能够看清她白皙的肌肤,干净洁白的玉颜上未施粉黛,双眸似水:“胡大,你先带着这孩子回去,若是今日我未回去,且照顾一日。” 胡大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大约是注意到有人的视线,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在丫鬟的陪同下走进了王府的大门。 迎上那盈盈双目,章元敬也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看太不礼貌,有些孟浪了,连忙收回了视线,心中却奇怪起来,不是说姓孔,为何回城之后,第一个来的地方却是王府,莫非孔家与王府就那么亲近? 这个问题一闪而逝,章元敬一行人已经到了侧门口,余全很快的敲响了侧门,木头制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朝外头看了看,很不客气的问道:“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关山衙门吗,要告状的去前头。” 说完这话他就要关门,余全一把推住门,他力气大,一推之下对方居然无力关上,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神更加不善。 章元敬挑了挑眉,直接拿出了自己的鱼符,上头明明白白的写着关山知府四个大字。 那看门的其实不识字,但他认得鱼符啊,尤其是这段时间朝廷要新派一个知府过来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看了一眼那鱼符,那小子连忙陪着笑脸说道:“您,您就是知府大人吧,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差点把大人您拒之门外,小人该死,大人快请进。” 见他前后变化的迅速,章元敬倒是也不意外,挑了挑眉头就带着车队进门,也幸亏这门不算小,不然的话马车可是开不进去。 知府的内宅就在衙门的后头,从侧门进去绕个弯就到了,只是看着眼前的屋子,章元敬的脸色也实在是好看不起来,这地方大是够大,几乎都要违制了,大约是关山的地不太值钱。 但问题是,这地方大而空,一眼看过去什么都没有,连院子里头都是空荡荡的,连根花花草草都没有,就这么一片黄土地面朝天空。 带路拿人缩了缩脖子,随后却笑嘻嘻的说道:“听说大人要来,云通判带着大家收拾了好几日,才算是把这地方收拾好了,上一任知府大人并不住这里,这都空着好些年了。” 章元敬虽然心知这是那位云通判的下马威,这要是有心的话,能把一个空荡荡,连个门帘子都没有的“宅子”扔给他吗?但初来乍到,他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闹开,真要闹起来,人家收拾也收拾了,反倒是成了他没有道理。 闪过这些心思,章元敬笑了笑,客气说道:“那就多谢云通判了,日理万机,还想的这么周到,倒是让我心底很是过不去。” 那人低着头看着地面,也不知道这位新来的知府是真的性格软面子嫩,还是故意说反话呢,不过上头的事情,左右跟他也没啥关系,他把人带到也就足够了。 章元敬也没有跟他废话,一边伸手扶着姜氏下来,一边吩咐余全去买一些家什回来。 谁知道姜氏孙氏下来一看,倒是拍手说道:“我就说带着那些东西有用,你看,这不是都能用上了吧,买什么买,别乱花钱,余全,你去把后面几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章元敬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姜氏孙氏什么都舍不得丢,他们带着的东西还真不少,不过他还是说道:“别的不提,至少锅碗瓢盆还得买一些吧?” 话音刚落,李婶已经从后头翻出几个锅子来,一边笑着说道:“幸亏带着,我都用习惯了,要是换了锅子的话,到时候烧饭也不香。” 姜氏更是把孙子一推,说道:“你去办你的事儿吧,这儿有我们在呢,保准等你回来,这边就收拾好能住人了,这事情,你奶有经验。” 章元敬无奈,看了看自己确实是帮不上忙,余全那边的马车夫力气大着呢,一会儿就把东西归置好了,压根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想了想,章元敬所幸把自己的委任状取出来,照旧让人带路去了知府衙门的吏房,打算先把自己的入职交接办了。 却说孔家小姐进了王府大门,自然有人在里头候着,早早的把人往后院领去,一边走,她倒是忍不住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来,那确实是个极为出色俊秀的男子,在关山少有能比的。 当然,引起孔家小姐注意的,可不是章元敬的俊秀,而是他的身份,此时此刻,忽然带着内眷车队出现在此地,又是一口的外地口音,除了朝廷最新遣派的知府大人之外,不做另外人想。想到路上发生的事情,这位新知府看着倒像是个心善的,只希望他能一直这样。 123.下马威 章元敬穿上了靛蓝色的知府官服, 这颜色十分的挑人, 若是皮肤黑一些, 人长得苍老一些,看着就会特别的黝黑土气, 如果再没有气质压着, 就会有一些猥琐气。 章元敬虽然晒黑了一下,但挡不住底子好,这会儿身材长成,又有几分肌肉在, 看着倒是真有几分知府的威严在, 更难得的是看着还挺俊朗潇洒。 吃完早点, 穿戴完毕, 章元敬才带着余全溜溜达达的往前面走, 虽说衙门和后头的府苑就一墙之隔,但就是这么几步路, 偏偏昨日一个人也没过来, 章元敬要是还不知道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傻子了, 不过他也不着急就是了。 时辰不算早, 前头的衙门去已经忙忙碌碌起来, 官差衙役有条不紊的行动着,比起后头的府苑来, 衙门倒是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一看就知道常年有人出入。 一开始, 还未有人注意到旁门那边进来两个人,但很快的,有人打眼一瞧,赫,穿着靛蓝色的官服,除了传言中昨晚就到了的那位新任知府大人,还能有谁。 几个衙役对视了一眼,上头虽然明摆着不待见这位知府大人,但这位毕竟是知府啊,就算是奈何不得上头那些人,但动动手指作践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么想着,几个衙役客客气气躬身行礼:“见过知府大人,大人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章元敬笑得平易近人,点头说道:“听见前头的动静,就想着你们该开始准备了,就过来看看,本官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多看看也是好的。” 衙役们面面相觑,但也不敢直接把他往外赶,只得说道:“这会儿上头的大人都还未到,大人不如回去再歇一歇,等大人们到了,小的过去禀告?”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回去岂不是更加麻烦,不如这样吧,本官先到处转转,也好熟悉熟悉地方,毕竟以后这就是本官办公的地方了。” 几个衙役似乎不太乐意,但谁也不敢上手来拦着这位新任知府,只能任由章元敬在这地方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他能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章元敬看的自然不是自己将来的办公环境,而是这里的人,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对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几分敬畏,又有几分排斥,却不到完全敌视。 这对于他是好事儿,至少可以预见,关山府衙内的人并没有齐心同力的抗拒知府。 相比起井井有条的工作氛围,不断做事儿的衙役们看着脸色却不大精神,或者说是带着一股子暮气,看着该做的事情确实是都做了,但并不精心,有一种做做表面功夫应付的感觉。 这不该是衙役们该有的精神面貌,章元敬暂且记在了心中,却并未宣之于口。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人急匆匆的从外头赶进来,额头满是大汗,身上穿着正六品的官服,显然就是那位云通判,他一边走,一边带着几分责怪骂道:“那位大人过来了,怎么也不早点来禀告?谁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 被骂了几句的衙役低着头,讷讷说道:“这,小的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过来,这一大清早的,谁不想多睡一会儿,不过后头有人跟着,知府大人也就是在里头转悠了一圈儿。” 一边为自己辩解,衙役一边腹诽起来,您老住的那么远,我就是想要去报信也来不及啊。 云通判自然不知道手底下衙役的糊弄,飞快的走进了衙门后庭,第一眼就瞧见章元敬正站在院子里头,低头笑着跟身边的衙役说着话,似乎颇为投缘的样子。 云通判眼神微微一黯,微微皱眉,忽然轻咳了一声,脸上带上了几分淡笑走了过去:“下官云青,见过知府大人,不知大人抵达关山,未能远迎实在该死。”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笑着伸手扶起云通判,客客气气的说道:“云通判何需多礼,这段时间关山府衙杂务,还多亏了云通判料理,本官虽然是远道而来,却不是客,哪里需要你们远远去接,倒是云通判昨日可是未歇息好,看着气色可不大好。” 云通判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却嘀咕起来,这位章大人究竟是软弱的没脾气,就算是被人下马威了也不敢吭声,还是变着话在堵自己呢? 看了看笑容可掬的章元敬,又想到他说自己不是客人,云通判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正要说一些什么为自己辩解,却听见章元敬继续说道:“公务固然重要,云通判也得好好保重身体啊,若是你病倒了,关山府可不得乱了?” 云通判已经判定了章元敬是个面善心毒的,听了这话便冷笑着说道:“章大人且放心吧,下官的身体好得很,我是土生土长的关山人,特别适合此地气候。”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是吗,那倒是我的担心多余了,说起来关山气候确实是不错,这会儿本该是炎炎夏日,在关山却还能穿着外裳,分外养人。” 云通判不知道他这东拉西扯的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大人喜欢就好。” 章元敬笑了笑,又说道:“我自然是喜欢的,云通判既然来了,不知能否带我熟悉一番?” 云通判眼皮子微微一跳,倒是也没有拒绝,笑着说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通判既然这么说了,章元敬倒是真不客气的问起他来,两人一边往内堂走,一边说着话,若是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上下同心其乐融融。 然而事实上,章元敬深深感觉到这位云通判对自己的敌意,而云通判呢,看似恭顺,实际上说的话里头就没有一句实在的。 比如现在,章元敬翻了翻文案,抬头问了一句:“这就是这些年关山的记载?” 云通判笑了笑,看似恭敬的躬身说道:“不错,这些事经过府衙的案例,其余的,都在王府典薄手中,大人也知道的,关山是镇北王爷的属地,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通过府衙。”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像是关山府衙在关山是可有可无的,许多事情都是镇北王爷府做主,作为知府,他也无能为力? 这话是想让他对镇北王爷心生不满,还是让他知难而退,章元敬看了云通判一眼,又继续问道:“也对,镇北王爷为人正直,有他的管辖,王爷府处理政务必定也是公道的。” 听了这话,云通判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口中却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是。” 章元敬也不管他怎么看待自己,继续问道:“近几年关山的税收呢,方才我找了一圈儿,怎么也没有看到成档的记载?” 云通判又低下头,笑了笑说道:“知府大人有所不知,作为镇北王爷府的属地,关山的税收自然都是直接递给王爷府的,咱们知府衙门虽然是朝廷派遣的,但也不能越过了这事儿不是,所以这些记载,也都在王爷府内呢。” 章元敬笑了,反问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税收不过府衙,难道民生如何也不过了吗,百姓收成如何,每年可有灾祸,这些原本也该是府衙要做的事情。昨日我见云通判审案,还以为通判大人必定是对民生关注非常的。” 云通判抬眼看着章元敬,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对自己的讽刺,再开口的时候也带上了几分不客气:“民生固然重要,但下官只是个小小的通判,哪里管得了这种事情,知府大人若想知道关山一地的民生,不如走一趟镇北王府,那边的典薄都比下官清楚明白。” 章元敬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云通判无需动气,民生越过不提,我看这段时间,云通判倒是判定了许多案子,不如与我说说这些案子如何?” 就像他当初猜测的那般,这位云通判判案的时候十分随性,几乎都是穷人得张义,富人被惩罚,这原本不算是坏事儿,但坏就坏在,许多案子一看就有问题。 云通判看了他一眼,倒是带着几分得意说道:“知府大人想必已经翻阅过了,下官别的不成,却有一腔为国为民奉献终身的心,决不允许在关山的地界上,发生任何恃强凌弱,以权谋私的事情,将一切罪恶扼杀在摇篮之中。” 章元敬听的有些牙疼,又问了一句:“开堂断案,难道镇北王爷府不管不问?” 云通判看了一眼章元敬,以为他已经对镇北王心生不满,心中十分得意,一脸委屈说道:“大人也知道的,这种微末小事儿,王爷府不想管也不乐意管,这才都压在了府衙这边。” 章元敬听完,也没发表意见,看了一眼他说道:“知道了,这样吧,本官再看看这些文案,随后往镇北王爷府送上拜贴,作为关山知府,自然也得先见过王爷再说。” 云通判低下头暗笑起来,口中却说:“大人说的是,只是王爷事忙,也不知有没有空面见,幸亏离得近,多等些许时日总会有机会的。” 说完,云通判抬头去看章元敬的脸色,却见他但笑不语,一双眼中带着透彻,似乎把他的底细看的明明白白,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这位新来的关山知府,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样子,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在关山,一切还不是王爷府说了算? 124.拜见 章元敬在衙门坐了一日, 问了一日, 每一个问题,到了最后总是以一句,王爷说了算作为结尾,对此章元敬心知肚明,那是云通判在糊弄他呢,镇北王爷要是真的大小事事无巨细的管理着,那还有时间处理大兴与外族的事情,就算是有六条胳膊也得分身乏术啊。 但即使知道他说的都是借口,章元敬也毫无办法, 在关山,镇北王爷府就是皇帝老子,说的话甚至比朝廷还要管用, 他想要做任何事情,没有王府的赞同,都会事倍功半。 章元敬并不着急, 关山的情形由来已久,他也不指望一时半事儿就能改变现状,比起跟云通判较真, 他还不如想想怎么去见那位镇北王爷。 章元敬向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看了整整三天的文案之后,他才让余全往镇北王爷府送上了自己的拜贴, 如他预料的, 拜贴送过去之后石沉大海, 了无音讯。 在府衙内的一举一动,云通判都盯着呢,见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对着章元敬连表面恭敬都做不到了,明摆着看不起他这个空帽子的知府大人。 为此余全没少生气,好几次差点把拳头送到这位云通判的脸上,却又在章元敬的眼神中冷静下来,章元敬只是一遍遍翻着记载,也不把衙门里头传的沸沸扬扬的话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云通判态度如何根本不重要,说到底他只是个通判,最多就是往朝廷说说自己的小话,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关山知府难为,就算是说了,难道朝廷会换一个人来吗? 他要是真有办法让他换任,章元敬还得感激他呢,只可惜这位云通判甚至不是京官出生,原本应该起到监督知府作用的他,其实是在关山本地选举上来了的。 如此一来,论与朝廷联系紧密程度,他甚至还不如章元敬自己。 面对余全的愤怒,章元敬反而问道:“你生气什么,我远道而来,云通判要是待我和和气气,我反倒是要小心了,如今他原形毕露,倒不像是个心思深沉的,反倒是能安心一些。” 云通判年纪不大,心思也不够深沉,至少挖的坑都显而易见,相比起朝中那些老谋深算,当面跟你谈笑风生,转身就能害得你家破人亡的,跟这样的小人相处更加容易。 余全还是有些气呼呼的,但他好歹也知道在人前不能表现出来,不能给自家少爷惹事儿,这是他在京城就学会的,他不是擅于隐藏的人,所以在人前的时候就板着脸,反正一脸木讷让人看不出什么来就成了:“少爷,你说镇北王府还没有消息?” 章元敬笑了笑,淡淡说道:“作为属地领主,镇北王自然是公务繁忙,甚至在不在关山都无人知晓,他不能马上见我再正常不过。” 这是章元敬的真心话,其实他隐隐有些猜测,镇北王很可能不在属地,只是这个消息十分隐秘少有人知,云通判可能猜到一二,所以才撺掇着他去送拜贴。 这一等就是十几日,章元敬每日照旧去府衙看文书,对于云通判掌管的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也并不插手,只是偶尔查阅旧卷。 只是他看的仔细,问的也仔细,但凡看见不合常理的,必定是要刨根问底的,一时之间倒是让云通判收敛了一些,至少断案的时候也得问问缘由,而不是自凭喜好随便乱来了。 一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日,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忽然出现在府衙内,这个大太监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的模样,眉目俊秀,看见他就拱手笑道:“章大人,王爷有请。” 章元敬笑了笑,也不推脱,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来人正是镇北王爷贴身内侍贾太监,作为自小陪在镇北王爷身边的宦官,他在王爷府内的地位非同一般,就算是王妃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过来之前,贾公公还以为冷待了这么些日子,这位年轻气盛的章大人定有几分不满,谁知道这位看起来风轻云淡,似乎这一次就是寻常的传唤,至此,贾公公倒是对他印象深刻。 虽然只是隔壁,但从知府衙门的正门绕到镇北王府的正门还得坐马车,大约也得半炷香的时间,过来的路上,章元敬并未向这位内侍打听镇北王府的一切。 对此,贾公公又是高看一眼,多少人在见到王爷之前恨不得从他这里挖到那位的喜好。 进了王府,看着装饰简单,却不失大方,甚至隐隐带着一股子豪放的霸气的庭院,章元敬暗暗猜测着,至少那位镇北王爷绝对不是爱好靡丽之人。 果然,走进大殿,屋内简单的几样摆设都很实用,比如墙角那个架子,上头摆着的不是精雕玉镯的器具,而是十分实用的武器! 很快有人为章元敬端来茶水,贾公公笑着说道:“章大人且歇一歇,王爷马上就到。” 章元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贾公公说完就退了出去,偌大的客厅里头就只剩下章元敬一个人,他挑了挑眉头,暗道这莫不是镇北王的一次试探? 不管是不是,他都没有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的意思,能让外人进来的地方能有什么秘密,就算是有,他看了拿了,除了增加自己的烦恼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章元敬默默的喝了一口茶,茶水倒是滋味不错,带着一股子不同与青州青茶的味道。 很快的,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沉稳并且快速,章元敬才刚站起身来,就看见一个男人迅速的走了进来,身上的蟒袍昭示着他的身份。 眼前的男人就是镇北王爷,曾经的七王子萧叡,他原本应该也是个面目俊朗的男子,但此时此刻,不管谁看见他第一眼看到的,必定是那盘踞在左边脸上的那道疤痕。 那道疤痕一直从镇北王的鼻翼左侧蔓延到额角,呈现出狰狞的青黑色,也同样毁掉了这位王爷的左眼和原本俊朗的样貌,就像是原本清透而无暇的白瓷出现了裂缝一般,碍眼的同时又让人不由自主的觉得惋惜。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就收敛了自己的想法,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杀伐果决,不知道上过多少次战场,让外族望而生畏,维护了关山数十年平静的镇北王爷,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惋惜,他的功绩,他的决断,足以抵消一切外貌上的不完美。 章元敬并未见过先帝,但镇北王即使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其中带着锐利无比的光芒,也让人心悸不已,似乎他这一眼看来,就能把人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通透无比。 相比于如猛虎盘踞的镇北王爷,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就如同稚嫩的虎崽子,虽有几分凶悍,却带着致命的弱点,所以才会让文阁老如此轻怠。 章元敬长行揖礼,表现的十分恭敬:“下官章元敬,见过镇北王爷,王爷万安!” 镇北王摆了摆手,道了一声起,面上倒是看不出来对他是何印象,心里头倒是对章元敬看见自己的疤痕并不大惊小怪感到满意。 作为十五岁就在军队历练的糙汉子,镇北王确实是不太在乎自己的容貌,甚至有一种,伤疤是男人的勋章的感觉,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别人厌恶恐惧自己的疤痕。 章元敬表现如常,倒是让镇北王对他的感官不错,连他的外貌也不觉得太娘们了,反倒是笑着问了一句:“听说章大人的马术不错?” 章元敬微微一愣,没料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从另一面来看,这位王爷显然对自己不陌生,甚至是了如指掌,不过再一想,作为关山的主人,镇北王对他才正常。 章元敬无奈的笑了笑,谦虚说道:“王爷谬赞了,下官才学会骑马不到一个月,哪里谈得上什么马术,不过作为男儿,喜欢马术倒是真的,只是还需要历练历练。” 镇北王挑了挑眉头,倒是没想到他直接承认自己马术不行,哈哈笑道:“你倒是实诚,本王事务繁忙,耽搁到现在才见你,心中可有芥蒂?” 章元敬又是一愣,暗道这位王爷说话可真是直接:“王爷既然没有召见,自然是忙于公务,下官又没有要紧的事情,等几日又不会如何。” 镇北王看了他一眼,似乎要看这话是不是出于真心,不过很快的,他就在上首坐下来,淡淡说道:“既然来了,就与本王说一说,你对这关山如何看?” 章元敬无奈说道:“下官来到关山虽有十几日时间了,但看到的文书,大部分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儿,唯一能看出来的是,在王爷治下,百姓倒是没有受委屈。” 听了这话,镇北王抬眼去看章元敬,只见他端端正正的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看起来绝无谄媚,当然,也没有任何的不安和惶恐,倒像是站在寻常人的面前,而不是一个能决定他生杀大权的贵人。 镇北王不知道这个人是真的淡然,还是装的似真,他冷笑了一声,忽然问道:“听章大人这话,倒像是指责本王一味的偏袒贫民。莫不是在章大人心中,为官当宰,百姓并不重要?首先要看顾的是富人不成?” 125.国强 听见这话, 章元敬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以为镇北王爷忍无可忍要发怒了,谁知道抬头一看,却见镇北王冷冷的盯着自己, 若说愤怒的话,那双眼睛也太冷静了一些, 与其说质问,不如说是一种试探,一种测试, 等待甚至是期待着他的反击。 章元敬心中有了底,倒是更加镇定起来,直起腰杆子看着镇北王, 开口问道:“王爷觉得,一个国家,一个王朝, 如何才算是真正的富强?” 镇北王挑了挑眉, 随着他的动作, 左眼的疤痕微微颤抖,带出几分可怖的视觉体验, 不过章元敬显然并不害怕, 镇北王有趣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反问道:“本王是问你, 怎么, 你倒是胆儿大, 反倒是责问本王,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还是在给本王挖坑呢?” 章元敬又是一揖,淡淡说道:“微臣不敢,只是微臣说的,有可能并非是王爷心之所向,若是说的不对,反倒是耽误了许多时间。” 镇北王笑了笑,忽而说道:“有意思,在本王看来,君能励精图治,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路无饿殍,军能拒四海之敌,朝能四方来贺,这才是繁荣富强。” 章元敬点了点头,十分赞同这话,又继续说道:“百姓是民,富人是百姓,穷人也是百姓,若是为富不仁,自然该从严惩戒以儆效尤,但若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奋发图强过上了好日子的,只因为穷人的一句话就惩罚他们,何其不公?” 不等镇北王爷说话,章元敬继续说道:“再有一个,国家越是繁荣,越是强大,富裕的阶层也该越多才是。一个富人,就算是富可敌国的,将他抄家灭族了,这些银钱难道能分散给百姓们?就算是分给了贫民百姓,难道这些百姓以后的日子就能顺遂了?” “贫穷,有时候是一种局限。”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觉得上辈子那些人类简史没白看,至少这会儿他能讲出正经的道理来。 人为什么会贫穷,出生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是后天造成的,就像是同样山区出生的人,有些可以越来越有钱,甚至成了所谓的富一代,有些经过后天的努力,至少能不愁吃喝的过一辈子,而有些人却越过越穷,越来越走向死圈子。 勤劳、努力、技巧、天分、性格,每一样都很重要,一味的资助对于贫穷的人而言,或许是一时蜜糖,迟来的毒药。 章元敬一直觉得慈善是好事儿,但慈善的原始目的,应该是改善或者改变对方的生活环境,走出那个困境,而不是光拿出一些钱,养着那些人。 想到上辈子一些新闻,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又说道:“下官不才,曾听闻过一件事。一家有三个兄弟,老大从小机灵,靠着做买卖发了家,便十分照顾下头的两个弟弟,弟弟们来要钱,他必定会给,于是便养的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懒惰。” “二弟生性懒惰,被养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妻子儿女都靠着哥哥养着,有一日,家里头没米了,二弟便带着妻儿老小哭上门去要米粮,给了陈米还被要嫌弃不够新鲜。日复一日,大哥心中憋闷,两家的关系越来越差,终有一日决裂了,弟弟到处说哥哥的坏话,家里头日子却还是过的乱七八糟,一穷二白。” “有了这个教训,大哥照顾三弟的时候便说明了,钱可以给,但日子要自己过,给的钱,也仅仅够糊口,若要做其他事情,便要先写了借条。一开始,三弟也是心生抱怨,但被逼得没法子了,自己也想方设法的赚钱,大着胆子跟大哥借了钱,几年下来,虽然不比大哥富裕,倒是也能养活妻儿老小,日子过的越来越不错。” 章元敬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镇北王爷,继续说道:“生活中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次给人帮助,他会心怀感激,第二次,他感激便少了,再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他甚至觉得这原本就是别人应该做的,反倒是理直气壮起来,依赖于这种帮助。” 镇北王爷抬眼看了他一下,冷笑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本王自然也知道,但天降横祸,百姓饥不饱腹的时候,难道还要见死不救不成?”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下官与王爷所说的,原就不是一件事。” “天降横祸,百姓受灾,安抚灾民救助百姓,那是朝廷的责任,若是朝廷无为,便是为君者的失败,是朝堂上那些侃侃而谈的官员的失败。”章元敬想到关山的现状,倒是笑着说道,“王爷仁慈,下官翻查这几年关山的文书,已经少有人因饿因寒而亡。” 镇北王接受了这个夸奖,却又反问道:“若不是从那些世家贵族身上扣出银子来,天寒地冻的时候,就算把王府卖空了,本王也没办法救助那么多的百姓。” 感情王府走简朴路线,不是这位王爷没品位,而是实在是没钱。 章元敬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于百姓而言,论节流,王爷减轻百姓赋役负担,免于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以施赈、放贷等方式将粮食发给百姓,因此路无饿殍,这已经做的足够好了,纵观大兴,能做到的仅有王爷一人。” 这个马屁拍的实在不错,就算是镇北王爷这会儿心情也好起来,看了看章元敬还说道:“就算是你这么说,也不能把问题糊弄过去,节流够了,那开源呢?” 作为一个王爷,一个典型的军事人才,镇北王爷其实很愁属地的治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并且关山地处偏僻,并不是那么好活络的地方。 章元敬笑了笑,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六令可行! 第一;民与民,民与官,官与官,当有竞争之意,若民有志向,有实力,不困科举,亦可选拔入吏,有机会,则民心向上,有竞争,则有毛遂; 第二;技可强国,亦可破敌,古有指南针孔明灯,若有一日,奇淫巧术若能与国有力,甚至,如雷霆炮一般,以一技之力便能守护大兴国土,兴之又有何不可? 第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一田一地一屋为己所有,则慎重之; 第四;国家富强,则民生兴盛,若医药得利,则民长寿,若无瘟疫疾病,若无幼子夭折,若无青年早丧,大兴之民繁盛矣; 第五;自古以来重农抑商,却不知正因为有商,有花费,有比较,才有动力; 第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若能潜移默化的引导百姓的想法,则事半功倍,可为宗教,可为学派,但凡有利,则可用之。” 一开始,镇北王爷是坐着听的,慢慢的,他直起身体,向前倾靠近了章元敬,听的入迷,也听得认真,即使章元敬的话里头颇有几分大逆不道,他也并没有直接打断,反倒是仔仔细细的听了下来,并且认真的琢磨起来。 章元敬说完之后,背心也出了一身冷汗,实在是他的想法有些超前,甚至有些削减朝廷和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说到底,这并不是传统的儒家说。 正常的儒家学派,看似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实际上却是统治阶级用来愚弄百姓的产物,他奉行的是“德为本,财为末”和“富强在天”。 章元敬自己虽然是科举出来的,但他生长在另一个自由的世界,所以对于被动挨打十分反感,当然,若不是与镇北王爷的几次试探,发现这位心思直接,并且有一种大无畏,牺牲自己与贵族阶层也得养活百姓的心情,他也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这些思想,这些话,这些计策,是他十几年的时间累积下来的,曾经的章元敬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的那一日,但是现在真的说出口了,章元敬心中也平白升起一股子的豪迈之气来,似乎自己真的能改变历史,做出一些成绩来似得。 镇北王爷听完,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却不提这个,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说道:“章大人请坐,来人,来为章大人换一杯清茶。” 话音落下,立刻有人从外头进来,手脚迅速的换上了两杯新茶,前后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位进来上茶的人居然还是那位贾公公,而不是随意哪个丫鬟太监。 比起一开始的试探,冷漠,现在的镇北王倒是露出几分求贤若渴的意思来,他并未说自己的意思,反倒是抓着章元敬的没一点提议细细询问。 两人一问一答,一直到夜幕降临,茶盏也换了两三轮,两个人促膝长谈,一直到了深夜。 历史长河一划而过,当镇北王与章元敬都作了古,他们的这一场面见却被记载在史册之中,章元敬提出的六条方案更是被称为影响中州历史最大的变法,被总结为竞争、科学、产权、医学、消费、思想六大理论,传承千年。 而章元敬的一生,也永远伴随着六大法案的影响,甚至在历史之中,不少人因此对他的评论两极化,有人觉得他一心为民,确实是让中州大兴,但也有人认为,就是从章元敬开始,人们丢掉了礼义廉耻,国家是富强了,人民却变得浅薄了。 126.渊源 从王府出来的时候, 日暮已经落到西山之后, 这一次, 章元敬并不是灰溜溜的被内侍带出来,而是镇北王爷面带几分笑意, 亲自将他送出了王府的大门。 章元敬抬了抬手, 笑道:“王爷不必远送,左右也就是隔了一条街,家中仆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此次长谈, 下官受益匪浅, 还得多谢王爷的教导。” 章元敬的长处,在于他有超越时代千年的眼界和知识, 而镇北王爷的长处在于,他对关山了如指掌, 并且对这个地方具有绝对的掌控权。 在这里, 不管要做什么,都脱不开镇北王爷的支持, 章元敬非常明白这一点, 在这位王爷的面前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让他惊喜的是, 镇北王爷并没有因为他的超前意识而觉得他满口瞎话, 反倒是听得认真, 最后甚至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 不管他是为了名声, 还是真的听懂了那些话, 觉得有价值,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头。 拜别了镇北王爷,章元敬转身就上了马车,是的,自从到了关山,出入用的车倒是都用了马,毕竟关山一地马甚至比牛还要便宜一些。 谈了一天,章元敬也有几分疲倦,余全有些担心的问道:“大人,我们直接回家吗?” 自从来了关山,余全自然而然的改了称呼,不只是他,家里头从上到下,除了老太太和孙氏之外,都用大人来称呼章元敬,以免自家少爷被人慢待了去。 章元敬想了想,这个时候去衙门也没啥事儿,便说道:“直接回去吧。” 余全应了一声,谁知道马车刚驾到门口,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余全皱了皱眉头,却还是低声提醒:“大人,那个云通判在门口等着,看似等了不少时间了。” 章元敬张开眼睛,微微挑起眉头,大约也能猜到云通判为何而来。 他是从衙门直接被镇北王爷府的贾公公请走的,这个消息别说瞒住了,传的不要太快。云通判肯定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暗地里肯定没少打听。 知道来的人是贾公公时,云通判就暗道不好,贾公公可是镇北王爷面前第一人,据说从小陪着王爷长大,甚至陪着王爷上过战场,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镇北王能让贾公公古来,显而易见的,他对章元敬还算重视,而章元敬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最后竟是镇北王亲自送出门的,这能让云通判不心惊吗? 这段时间,他可没少在章元敬面前说镇北王的坏话,挑拨离间的事情没少做,这会儿回过神来,云通判倒是有些慌张起来,生怕章元敬把自己给卖了。 偏偏章元敬家里头只有女眷,云通判为了男女大防,硬是扛着没进门,这会儿只觉得站的双腿发酸,心里头怨气越来越大。 但等看见章元敬的时候,他不得不露出自己的笑容来,要知道方才小厮传来的消息,镇北王爷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对朝廷派来的知府青眼有加。 云通判又是满肚子的酸气,又是满肚子的怨气,还有满腔的怒气,想他好歹也是关山当地望族出生,这些年来在通判的位置上兢兢业业,甚至不惜损害自家的利益,不就是图让镇北王高看一眼吗,谁知道王爷偏偏喜欢外来的小白脸! 章元敬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之前自己被为难过似得,反倒是客客气气的问道:“都这么晚了,云通判怎么有空过来?” 云通判也努力的笑了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更加别扭了,他开口问道:“听说贾公公来传唤了知府大人,下官心中担心,故而在此等候。”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句:“去之前,本官也心中忐忑的很,不料王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倒是聊得愉快,说起来,本官对关山知之甚少,此次倒是多亏了王爷,才知道了关山本地民生如何,税收几许......还有,府衙的人事几何。” 说到最后的时候,云通判额头上的冷汗都低落下来了,别人不知道,他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了,虽然跟镇北王爷有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但那位王爷压根不知道他是谁。 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窝在通判的位置上,还是家里头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这些年来,云通判致力于讨好镇北王爷,但收效甚微。 幸运的是,上一位知府自己作死,把自己的性命作没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有镇北王爷府的那层关系在,云通判在知府衙门也算是混的风生水起。 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朝廷就派了个不知所谓的人下来,虽然是状元郎,但还未及冠,屁大点的孩子能懂什么,云通判心底是一万个不服的。 但他不服有什么用,章元敬还是来了,每天摆出官架子在那儿一坐,还没做什么呢,手底下的人就开始有些小心思了,毕竟论名头,他可不如章元敬。 若是镇北王不喜这位知府还好一些,偏偏今日......一想到自己无望的未来,云通判就恨不得把这位章大人给生吃了,脑子也越发不够用了。 “是......是吗,没想到镇北王与知府大人倒是投缘,怕也是担心朝廷那边,对关山有是吗看法吧。”云通判不死心的说了一句,觉得镇北王大概只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不好给这位知府大人太难看,毕竟这位说不定会上告皇帝。 章元敬压根没把这话往心里头去,笑着拍了拍云通判的肩膀,淡淡说道:“有劳云通判操心了,这天色也晚了,云通判可要留下用饭?” 云通判就算是再不识趣,听了这话也只得告辞离开,一走出府衙的大门,云通判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庞阴沉下来,眼中带着几分狠意。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低着头,生怕这位大人迁怒到自己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云通判忽然说了一句:“哼,且走着看,我倒是不信朝廷派过来的人,能跟镇北王府一条心。” 说完这话,他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吩咐了一句:“你去,问问堂姐那边的消息,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对这位大人又是什么态度,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那下人自然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麻溜儿的朝着镇北王府去了,虽然他们家堂小姐是王爷的妾氏,但镇北王府规矩大,可不是能随意进出的,让人传个话都废了老鼻子劲儿。 腹诽归腹诽,小厮也不敢表现出来,若是被他家大人看见自己的不满,到时候别说继续留在云家了,能不能待在关山府都不一定了。 这小厮却不知道,这一次他注定是白走一趟了,镇北王爷不在家的时候,王府外松内紧,还有人能帮忙传消息。镇北王一回来,谁还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捣鬼,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恨不得将老实本分几个大字贴在脸上。 不只是底下的人,就是镇北王妃也是如此。镇北王年纪不算大,但前一任王妃难产而死,如今后院的王妃乃是继妃,既然不是结发夫妻,两人的情分缘分就差一些,再加上镇北王常年在外,与这位王妃并无子嗣,两人与其说夫妻,不如说相敬如宾的亲人。 这一日,看见镇北王爷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镇北王妃心里头还觉得颇为奇怪,一边亲手帮他上了一盏茶,一边笑盈盈的问道:“王爷今日看着,似乎很高兴?” 镇北王倒是也没有掖着藏着,笑着点头说道:“今日倒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 能成为镇北王妃,不是原配没有子嗣,却还是牢牢控制住王府,这位王妃自然也是个极为聪慧的,一听这话便想到了什么,笑着问道:“王爷口中有意思大人,莫非就是那位得罪了文阁老,远道而老的状元郎?” 镇北王爷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文阁老那老家伙,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谨小慎微的样子装的比谁都好,现在......哼,不过是仗着侄子年幼无助罢了。” 王妃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帮镇北王填了几样点心,才笑着问道:“看王爷的样子,那位状元郎似乎还不错,莫非是个可用之人?” 镇北王被转回了话题,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可用还不知,但确实是有些才华,比起如今王府里头的那几个还要胜过几分。” 作为关山之主,镇北王爷也招揽了不少人才,但关山苦寒,能够招揽的人也实在是有限! 这个评价确实是不错了,王妃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说起来,我与这位章大人还有几分渊源。” 镇北王好奇的看过去,王妃也不卖关子,笑着说道:“令芳回来的那一日,在城外遇到一群刁民,骂不得打不得,讲道理也讲不通,最后还是这位章大人出面,吓退了那些人。” 听了这话,镇北王也皱起了眉头,都说穷山恶水多刁民,他自问励精图治,但偏偏关山的刁民不是一般的多,以至于有时候镇北王自己都烦不胜烦。 或许章元敬那些话是有道理,他有心救民,却有些不得法,才导致现在的情况。 镇北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章元敬有本事,有能力,他又有什么可怕的,人才就得用这,若有一日这个人与关山有害,再收拾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对于手握重病的镇北王而言,收拾一个文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127.寻亲 各方各有思量, 镇北王爷急需用人, 云通判心生忌惮,衙门的一个个下属都变得乖巧伶俐起来,恨不得时时刻刻在新来的知府大人面前表现表现。 对于这一切,章元敬照单全收,有了镇北王爷的允许,他慢慢的也能插手关山的政事,王府的长吏对他不算友善, 但也从不为难,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对此, 章元敬也听之任之,并没有与他们打好关系的意思, 他心中十分明白,自己在关山的一举一动都看在镇北王爷的眼中,这位王爷绝对不会喜欢自己与他的长吏亲亲热热的。相比起这个, 还不如好好做出一些政绩来。 比起一张会说的嘴皮子, 这位镇北王爷显然更注重实干能力, 他之前的表现王爷是满意的,若是光顾着人际关系的话, 谁知道会不会把这份好感败光? 虽然急着做出一些事情来, 章元敬也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先将关山本地的民生税收文书全部看一遍, 若是贸贸然行动, 反倒是对自己不利。 政绩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出来的, 章元敬能忍住不急,他着急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来到关山之后,他第一件事就命人去打听师兄李子俊的下落,按理来说,作为知府大人,他要查阅关山一地的犯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偏偏一年之前,关山府衙发生过大火。 那一场大火的范围不大,烧死了那位尸位素餐的知府大人,同样也烧毁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而这些文书里头,就有这些犯官的记录。 章元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没忍住自己的怒气,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批文书! 但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到师兄。幸好记录虽然不在了,但关山安置犯官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一个是矿山,一个是城墙,再有一个就是贫瘠之处的开荒,反正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章元敬有心查找,但一开始他使唤不动府衙的人,只能让余全带着人去查探,关山别的不多,矿山却遍地都是,围墙更是蔓延数十里,余全走的脚底都破了,还是一无所获。 一直到镇北王爷对他刮目相看,章元敬才能使唤的动那些老油子,有了这批地头蛇的帮忙,进展显然比余全满关山的乱转有效多了。 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便有人查到了一些线索,颠颠儿的到章元敬面前来献宝了:“章大人,若是小的没猜错的话,您的故友应该就在西城区郊外一带。” 章元敬心头一跳,连忙问道:“可是见到他人了?” 那衙役看着知府大人的态度,心中算是有底了,看来这位大人跟那位犯官的关系确实是不错,不然只是装装样子的话,何必这么费工夫。 想到能跟这位知府搭上关系,衙役的笑容更大了:“小的还未去查访,不过小的有一位堂叔是看管旷工的,说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以前曾在那边听见过。” 有了消息,章元敬便有些坐不住了,看了看时间已到了放衙的时候,便索性站起身来,说道:“丁大差,不知道你放衙之后是否有空,有的话,可否陪我走这一趟。” 丁衙役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说道:“能为大人效力,小的自然不敢推辞。” 章元敬点了点头,叫了余全就走,三个人也没坐车,直接骑马朝着西城门走,西城门外郊区一带都是矿山,农田极少,一出城门就能看见荒芜的田地和矿山。 比起关山城内来,这一带说不出的寂寥,时不时飘过一阵黄沙,那是矿产大量开采带来的恶果,相比起来更有几分传言之中关山的样子。 这会儿天气不算冷,据说到了冬日,关山一带大雪封山之后,矿山却也是不会停下来的,但平民老百姓惜命,每年这时候总要歇一歇,剩下的开采就只得让那些罪犯顶上去。 若是奸淫掳掠的那种恶人,被看管的鞭笞这干活儿,倒是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就可怜那些朝中受到牵累被贬过来的官员,一个个养尊处优的,通常活不了多久。 这一片矿区,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冤魂,章元敬生怕李子俊也是其中之一,在此之前,余全也曾来这打探过,但却找不到任何的线索。 章元敬深深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后头的丁衙役看着倒是奇怪,暗道这位大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性子却这般急,马术居然也不错。 等走了一半,丁衙役却提醒道:“大人,请往这边走。” 章元敬一愣,据他所知,朝廷的矿山可还在前头,从这里转弯过去,却是一批私矿。大兴是不允许私人开矿的,但这些矿山是镇北王爷的私产,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若是李子俊在这一片矿山,也怪不得余全打听不到。作为镇北王爷的私矿,这一片的管理显然比官府的还要严格一些,不熟悉这里的人,说不定连路都找不到。 章元敬骑在小路上,心中起伏不定,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生怕打听到一个恶果。 很快,矿区就出现在三人面前,矿山门口有人守卫着,看见三人骑马出现,朗声喝道:“镇北王府矿区,闲人免进,三位请速速离开。” 章元敬三人却并未离开,反倒是跳下马来,丁衙役熟门熟路的走过去,笑嘻嘻的说道:“老张,你吓唬谁呢,是我,这位是新来的知府章大人。” 看见是个熟人,那位老张也放松下来,但一听后头的是知府大人,顿时皱起眉头来,支支吾吾的说道:“知府大人?小的见过知府大人。” 行了礼,他又有些委婉的说道:“不知大人来这里做什么,这片矿山是先帝御赐给王爷的,咱们可是规规矩矩,绝无半点逾矩。” 章元敬可不管里头有没有逾矩的地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拱手客气说道:“不必紧张,本官此次过来,是听闻有一位旧友在矿山之中,不知道可否通融通融,请他出来一见。” 说完这话,那位丁衙役补充道:“老张,你放心,我家大人只为访友而来。” 那位老张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丁衙役,又看了看知府大人,才说道:“大人,这不是我不通融,若那人是民,我把人送出来也无甚关系,若是犯官,可是万万不能随便离开的,不然的话不只是我,就是上头也得吃挂落。” 章元敬也知道这一点,虽然是山高皇帝远,但只要名义上还是犯官,李子俊的待遇就得差一截,若想要带着人离开,最后还是得镇北王爷点头。 不过他今日也没想着把人带走,便说道:“张守卫放心,我此次过来只为叙旧,只要能跟旧友见一面,说说话即可,随后的事情,本官自然会与王爷禀告。” 两位守卫面面相觑,似乎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倒是丁衙役笑着说道:“老张,你又不是管事儿的,瞎琢磨什么,尽管进去禀告一声就是。” 老张一拍脑袋,倒是想起来这茬了,让管事的自己拿主意,到时候他既不用得罪知府大人,又跟自己没关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老张哒哒哒的跑走了,一会儿功夫带着一个面带横肉的男人过来,那魁梧的身躯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手里头还拿着一根鞭子,看着可比老张凶狠多了。 看见章元敬,这位管事儿的态度倒是意外的温和,听说了事情经过,便笑盈盈的说道:“既然大人远道而来,总不能让大人就这么回去,这样吧,大人先请进来再说。” 章元敬笑了笑,也没在意他过分的热情跟着走了进去,进到里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在山头上挥汗如雨的旷工们,看得出来,这里头大部分都是犯官,有管事儿的都按着鞭子,看到有人偷懒就要上去抽打一下。 看见章元敬的眼神,管事儿倒是笑道:“大人也体谅一下,我们下头办事儿的,不凶一点的话,底下的这些个旷工都要翻天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并未露出明显的反感来,反倒是说道:“本官明白。” 不管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管事儿的就当他是明白了,还笑着说道:“大人理解就好,不知道大人要找的人姓甚名谁?祖籍何地,因何事而来?” 章元敬连忙说道:“李子俊,明湖府青州县人士,五年之前因为先帝末年舞弊一案,被发配到关山,算算时间,到关山应有四年多了。” 管事儿的翻了翻记录,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记载,看见人还活着,他心中倒是也松了口气,虽然作为镇北王府的人,他是不会怕了知府的,但要是因为这事儿惹上麻烦,那也是只能自认倒霉了,毕竟人死了,什么事情都说不清了。 “你,去把三区那边的李子俊请来。”管事儿使唤道,那人麻溜儿的跑了。章元敬一听,心底倒是安定了下来,还有记载,就证明人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紧紧的盯着门口。 128.师兄 关山只有春冬两季,比起酷寒严冬, 夏日不算太热, 凉风习习吹来,就算是在矿山做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这一会儿, 矿工们脱掉了外套, 光着膀子挥舞着大锤子跟一块块坚硬的矿石较劲。 这群人中,偏偏有一人还穿着薄衫, 就算是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还是没有脱下来扔到一边的意思, 他的皮肤黝黑,双手手臂上是结结实实的腱子肉,除了穿着衣服以外, 看起来跟旁边拼命干活儿的矿工并没有什么不同。 半晌,男人停下了动作, 拿起水壶猛的灌下几口, 这才擦了一把嘴角继续干起来。 旁边的矿工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低声问道:“老李,你这么干下去, 这一身衣服还不得又毁了, 听哥哥的话,面子值几个钱, 衣服坏了, 到时候可得花银子买。” 被称为老李的矿工笑了笑, 没有反驳这句话,但也没真的脱衣服,若是连这一身衣服也脱了,他怕自己都快要不记得姓氏了。 看他不听劝,旁边的男人也无奈了,说了一句:“哎,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读书人在想些什么,你看隔壁矿洞里头那几个,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死心了。” 死心吗?李子俊挺起腰杆,抬头看着太空,关山的天空似乎特别的蓝,又特别的矮,偶尔有几片云彩飘过,都带着一种伸手似乎能抓到的感觉。 但那一切都只是错觉,就像是这些年他心底的期盼,也许身边的男人说的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 两人也就说了两句话,又开始闷不吭声的干起来,似乎是要发泄心中的抑郁,李子俊干得越发的卖力,似乎把眼前的石头当成了自己的仇人似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人,大声喊道:“李子俊,哪个是李子俊,快下来。” 李子俊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朝下头看去,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期待来。 倒是他身边的人有些担心,低声说道:“老李,你不是又得罪了哪个管事儿吧,当年你爹花了多少银子,才把你塞到这边的矿区来,你可别自己找死啊!” 下头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气势汹汹的又喊了两句。 李子俊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了出去:“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心中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开口说道:“那就跟我走吧。” 李子俊只能快步跟上,与以前急躁的性格不同,明明他心中万分迫切的想要知道为什么,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沉默的跟着前面的人。 倒是前头那人考虑再三,还是笑着说了一句:“小子,以后发达了,可得记着咱们的好。” 李子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下一刻,他被带到了管事儿的营房,刚撩开帘子进去,就听见里头有人激动万分的叫了一声:“师兄!” 并不算熟悉的声音,但这一声师兄就像是梦中的惊雷,将李子俊整一个人都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人,扛住了几年的眼泪差点一起落了下来:“平安!” 章元敬看着对面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有几分不敢相认,在他的记忆之中,李子俊是一个十分臭美的人,不说涂脂抹粉吧,至少也是干干净净的,身如玉树,面如冠玉。 但现在,李子俊肤色发黑,双颊上满是风霜,单薄的衣衫上头是结了痂的汗渍,看起来更是平添了几分狼狈,更别说一双脚上草鞋都露了底,脚趾头刺裸裸的露了出来。 而在李子俊的眼中,章元敬似乎也变得陌生起来,当年他离开青州远赴京城的时候,眼前的人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 而如今,章元敬甚至比他略高了一些,穿着常服也难掩气度,若不是他从小到大五官样貌变化不大,他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就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握住李子俊的手,再次叫道:“师兄,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李子俊忍住眼角的酸涩,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平安,你长大了。” 那管事儿的也是个识趣的,见他们有许多话要谈,笑着说道:“章大人,你们暂且聊着,小的还得管着矿上的事情,就不久陪了。” 章元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再次对这位管事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等那管事一走,李子俊的眉头倒是皱了起来,低声问道:“平安,你可是已经入朝为官了,这次怎么会来关山,莫不是替朝廷过来宣旨?” 入了翰林院,作为皇帝的信使过来宣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李子俊这般猜测。 章元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现在,师弟我是关山的知府了。” 李子俊心中一惊,一来是惊讶章元敬升官之快,如今才双九之年,居然已经是知府了,二来是感叹他们师兄弟两个命运多舛,怎么偏偏就来了关山。 章元敬见状,反倒是安慰道:“关山虽然远,但我身为知府,又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因此能与师兄重逢,也算是对得起老师这么多年的教诲。” 听他提起家中老人,李子俊到底是没有忍住眼泪,哽咽说道:“我辜负了爷爷的期望,当年若不是我志得意满,让人抓住了把柄,也不至于被发配至今。”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妻族和酒后失言被发配,自家师兄确实是倒霉异常,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先帝亲自下的贬谪,至今不能正反。 “师兄,你知道的,老师从来不会怪你,他们在青州只是担心你,心疼你,如今知道你好好的,我会立刻写信回去,知道了这消息,老师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李子俊抹了一把眼泪,又追问道:“家中可好,爷爷奶奶可好,我爹娘可好,章家奶奶和伯母可好,对了,还有子琳丫头可好?” 章元敬心中不忍,但却不愿意隐瞒,说道:“听说你的消息之后,老师生了一场重病,那时候凶险的很,幸亏已经过去了,如今也慢慢好了起来。” 李子俊刚忍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捂住嘴巴,不肯发出哽咽的声音来。 章元敬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劝导:“放心吧,都过去了,如今老师和师母都还好,李叔和婶子身体也康健,子琳姐姐虽然归了家,但有老师他们照顾,倒是跟以前一样松快。” 李子俊心知章元敬肯定挑着好事儿说,爷爷年纪那么大了,一场重病哪里那么容易养好,他娘又不是撑得住事儿的,奶奶必定忙碌不已,还有妹妹,年纪轻轻的被休弃,哪里会好呢?“是我的错,到底是我拖累了他们,拖累了李家。” 章元敬一听,连忙劝道:“师兄,你千万别这么想,老师年纪已经大了,将来李家还得靠你。”想了想,他又说了一句,“嫂子如今也在青州,她还帮你生了个女儿,老师做主,取名玉瑶,是个可爱懂事的丫头,比咱们小时候都要乖巧。” 李子俊心中其实也是有些责怪徐氏的,当年他虽然做了徐家的女婿,但其实并未享受到什么好处,偏偏最后却被徐家拖累。 新婚燕尔的时候,他与徐氏也好过几天,但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后来就是争吵冷战的多,等再后来他被发配,徐氏却不肯跟过来照顾,虽然有几分有孕的缘故,但到底是影响了情分。 但无论如何,听说自己有了女儿,李子俊还是有些恍惚,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我,我有了一个女儿,她,她长得像我吗?” 章元敬也没见过李玉瑶几次,这会儿想了想,说道:“比起师兄,倒是更像子琳姐。” 李子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下来,章元敬以为他这是担心以后的事情,便说道:“师兄,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关山一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这次回去我便去求镇北王爷,王爷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当年的事情师兄本来就是冤枉的,不说平反,离开这里不成问题。” 谁知道李子俊脸上却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神态来,章元敬好歹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连忙追问道:“师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吗?” 李子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初来乍到,想要在关山立足本来就难,别为了我得罪了镇北王爷。” 章元敬却道:“师兄,王爷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你就信我吧。方才看你的神色,却不应该是为了此事?师兄,若有为难之事,何不开口说出来,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呢?” 李子俊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说道:“当年爹花了无数钱财,才把我塞进了镇北王府的矿区,并且还是平民区,这些年我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有一回,我烧的厉害,差些就死了,多亏了一位女子照顾,最后才终于活了下来,只是因为此事,她的名誉尽毁,我虽然已经娶妻,也不能看着她被人欺辱,便私下定了终身,这三年一直相互扶持着过。” 说到这里,李子俊黝黑的脸色也露出一份赫然来,这件事虽然是机缘巧合,但他被发配还不安分,反倒是在这里又娶了妻子,虽然未有婚书,到底是有些难堪。 章元敬听完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样子的事情,随机小心翼翼的问道:“呃,这位,这位小嫂子莫非也是犯徒?” 不是他奇怪,实在是女性出现在矿区的可能性不太大,即使是关山,正常的女性也不太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李子俊一听,倒是解释道:“不是,她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家里头有七八个儿女,又是家里头的老大,那一次,是她过来给亲爹送饭,谁知道碰巧救了我。” 章元敬并没有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他看来,这位小嫂子也不可能是算计自家师兄,毕竟作为一位被发配的官员,当地的村民不避如蛇蝎就不错了。 李子俊又说道:“多亏了爹留下的银子,我才能安置好她,矿区的那些管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一次……我……” 章元敬算是听明白,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师兄,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让你离开矿区,别再这里吃苦,又不是让你抛弃小嫂子,娶妻生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师弟,我也没有插手去管的权利吧。” 李子俊一听,倒是也跟着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是我想岔了,总觉得,哎,不大好。” 章元敬倒是说道:“大兴律例,发配边疆的官员需要劳作惩罪,可却没有说不能娶妻生子啊,关山一带,不少人都是这些发配官员的后代,师兄,这个无需担心。” 比起当年来,李子俊是有些过分小心了,章元敬说的通畅,他心中却是知道的,这事儿没有被告发的时候,确实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但万一被人提上去,那就又是个把柄。 在以前,李子俊一穷二白的,也不怕被人盯上,但如今他师弟是关山知府,容不得他不担心,这才有了方才的犹犹豫豫。 章元敬倒是想得开,还说道:“师兄,今日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去见小嫂子了,等下一次再见,就是师兄离开矿区之时,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叙旧。” 犯官纳妾,确实是不太好的事情,但关山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又有各种渊源在,章元敬还真的不怕有人告状,比起得罪了文阁老,这算个屁事儿! 从矿山离开的时候,章元敬的神态轻松了许多,他家师兄确实是吃了许多苦头,但如今看着,一股子劲头倒是没有被打散。他无比庆幸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几年,或许那个傲骨铮铮的人,就会弯曲了脊梁,再也直不起来。 129.农事 章元敬快马加鞭,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城。作为重要的要塞, 关山城门一旦关山, 除非是镇北王爷亲自出来, 不然想要再打开是不可能的事情。 回到家中, 章元敬的心中还有几分震动,他迫不及待的回到后院, 看见姜氏便脱口说道:“奶奶,我找到师兄了, 他还活着。” 姜氏原本在做针线,虽然到了关山之后,章元敬又买了几个下人,家里头的人使唤起来比在青州的时候还方便,但这些人来的时间短, 姜氏到处都不放心。 就如章元敬贴身的衣服,如今不是她跟孙氏,就是李婶腾开手来做,也是怕他们不尽心。 听见这话, 姜氏也是吃了一惊, 这都快一个月了,一直没有李家那小子的消息,她还以为那孩子凶多吉少,虽然可惜, 但姜氏更怕的是因为此事, 她家孙子伤心难过。 姜氏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自私和偏心眼, 她也关心李子俊,但远不如自家孙子。 不过这会儿听到了李子俊的消息,姜氏心中也是高兴的,站起身来叫道:“真的?李家小子看着可好,现在人在哪儿?你怎么不把人带回来呢?” 章元敬见状,只得解释道:“师兄还有罪名在身,就算是我,也不好直接把人带回来。” 姜氏倒是有几分担心,追问道:“这可怎么办,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是李老爷子的亲孙子,总不能看着那孩子继续吃苦吧。” 在她的心中,李子俊虽然万万不如章元敬,但这份担心倒是也是真心实意的。 章元敬笑了笑,径直走进书房,看见自己仔细收好的几卷书,伸手将他们放到了一个盒子里头,想了想,又把其中几本放到了最上面。 “奶奶,我去王府一趟,若是顺利的话,明日我就能去接师兄回来了。” 姜氏一听,心中有些担心,开口问道:“平安,若是不能成,咱回来好好想法子,可别因为这事儿开罪了王爷,若是你也吃了排头,那李家小子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章元敬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笑着安慰道:“奶奶,且放心吧,王爷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就算师兄不能救出来,他也不会迁怒于我的。” 姜氏这才安心了一些,眼看着章元敬衣服也没换直接走了出去,她心中的忐忑还是放不下,最后索性走到了孙氏房中跟她一块儿做针线。 孙氏对此事一无所知,还奇怪今天婆婆怎么有空过来,平日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前院待着,就等着平安回来吗,说起来,这些天平安回来的越来越晚了,当官真是辛苦。 章元敬抱着一盒子书走到了王府门口,看见门房奇怪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时候已经太晚,这时候过来难免有几分不妥当。 只是人过来都过来了,他的心中急切难当,实在也是等不住了,自然不会就这么打道回府,索性就让人进去通报,就看王爷见不见他。 章元敬被带着前往客厅等待,刚走几步,却见前头一堆女子走了过来,最前面的两个都是年轻貌美,其中一个身材高挑,气质温婉,另一个笑的一脸娇俏,两人虽然手挽着手,但依稀可以看得出来,这里头是以那个委婉女子为首的。 这是镇北王府的女眷,章元敬抬头看了一眼便转过眼神不好再看,但就是这一眼,也让他发现了那个女子,就是当日城门之外巧遇道孔家小姐。 两个队伍并没有撞上,在发现前头有人之后,孔家小姐拉着另一个姑娘微微等待,等前头的人过去了,才再次出门,这一次,他们顺风顺水的到了门口。 踏上家里头派来的车,孔令芳撩开帘子,看着外头的那位姑娘,笑着说道:“嫣红姐姐快些回去吧,告诉王妃好好休息,别耽误了自己的身体,我改日再来拜访。” 原来那娇俏的女子竟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看着衣着气度,倒是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小家还要略胜一筹,她笑着说道:“孔小姐可得多来,如今也就您能劝着王妃一些了。” 孔令芳笑了笑,放下了帘子,等车子离开的远了一些,她才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身边的丫鬟不明,低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可是王妃那边?” 孔令芳摇了摇头,只是说了一句:“别人都羡慕姨母的好运,却哪里知道,镇北王妃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哎,我看她的日子,竟没有一日是松快的。” 那丫鬟倒是说道:“小姐,出了门的姑娘,哪有几个是轻松的呢,不说别人,就说咱们隔壁那王小姐,以前在家多娇养的人,如今还不是上得孝敬婆母,又得照顾夫君,还得生儿育女,上次回门的时候,只觉得她老了好几岁。” 孔令芳一听,捏了捏丫鬟的脸颊,笑道:“你倒是都知道了。” 丫鬟也不在意,嘻嘻笑道:“奴婢都是听人说的,左右小姐的婚事儿,有老爷和王妃做主呢,哼,那些个妖妖道道的,甭想坏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儿。” 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孔令芳却沉默了下来,她的终身到底会落到什么地方呢,虽然爹爹疼她,王妃也说了会帮忙相看,但关山就这么大…… 不知为何,孔令芳忽然想起前后两次的惊鸿一瞥,那个骑在马上的英俊男子,但是很快的,她把自己的一番杂思赶了出去,暗笑自己心乱了。 章元敬却没有想那么多,他这会儿一门心思想着王爷会不会见他,手中的东西到底会不会有用,这个时候过来到底是有些不合适,也不知道王爷会不会正巧有事。 幸亏没一会儿,镇北王爷就从里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开口就问道:“章大人这么晚过来,定然是有几分急事吧。” 章元敬脸上闪现一分赫然,倒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来意,拱手说道:“于下官而言,确实是心中所系的急事,但于王爷,却是贸然打扰,还请王爷恕罪。” 见他这么实诚,镇北王爷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实了一些,事实上,章元敬来到关山之后做了什么,自然有人会送到他的耳边,而今日更有一个大消息。 对于镇北王爷而言,某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却怕眼前这个原本还算可用的男人,到时候恃宠而骄,反倒是坏了一个人才。 不过这会儿章元敬坦然告知,而不是兜着圈子来,倒是合了镇北王爷的胃口,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笑问道:“哦,本王先恕你无罪,且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情?” 章元敬从善如流,一一道来:“启禀王爷,下官出生青州,拜师于惠帝年间翰林李老先生,先帝末年,因为科举舞弊一案被牵连发配关山的翰林侍读李子俊,正是下官师兄。来关山之后,下官一直在打听师兄的下落,近日终于有了音信。” 镇北王爷脸色莫名,看不出丝毫喜怒,只听见他淡淡问道:“既然是父王定下的案子,本王也不好插手,章大人想必也是该明白的。” 章元敬点了点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帝已死,剩下的这几个儿子孙子自然不会跟他对来干,他只说道:“下官不敢为难王爷,但犯官在关山,也有在城内受罚的。” 都是发配,但其中的差距大了去了,就像是有一些被镇北王爷看中的,直接收入王府也有可能,只要对外没有官名就是了。 其中最惨的,肯定是那种作奸犯科的贪官污吏,这种不但上面不喜欢,下面也不喜欢,通常过来几年之后,就会被折腾掉性命。 听了章元敬的话,镇北王挑起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人,忽而问道:“这要是被发现了,本王可是会被弹劾的,你且说说看,本王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章元敬拱手说道:“师兄乃是先帝年间的探花郎,才华学识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能为王爷所用,也不枉费师兄寒窗苦读多年。” 镇北王爷却说道:“能读书的人,本王手底下多的是,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章元敬明白了,这是镇北王爷想要看看他的诚意,想了想,他将自己带来的盒子打开,那里头的几本书乃是他花费了十几年,最近又重新誊写修编过的。 镇北王爷一看,倒是提起几分兴趣来,笑着问道:“这是什么?” 章元敬打开第一本书,脸上也露出几分得意来,笑着说道:“当日与王爷一谈,下官也是茅塞顿开,回去之后就写下了这些,那日下官斗胆提出了六条案例,其中农为贵,若是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又谈什么大兴富强繁荣?” 镇北王翻了翻那本书,倒是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抬头问道:“农事?” 章元敬点了点头,说道:“此书乃是下官查阅了无数农书汇集而成,后头的杂交,增产,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成绩来,但前头的卧肥,引水,现在即可一试!” 镇北王爷并不是不知民生之人,翻看了几页,也知道这里头的重要性,他露出一个笑容来,伸手拍了拍章元敬的肩头,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一事不烦二主,这事儿就看章大人的了,至于你那师兄,且调回城来当你的助手,其他事情将来再看吧。” 章元敬心头一跳,脸上却露出感激来,深深长揖到底,真心实意的说道:“多谢王爷,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为关山百姓,为王爷,作出一番成绩来。” 镇北王显然很满意他的态度,甚至在一次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鼓励。 130.傲骨 再一次从镇北王府出来的时候, 章元敬不但安下了心, 还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镇北王爷大手一挥,将治下的大半地盘拨给了章元敬做“实验”,虽未名言,但显而易见的,若是他能做出几分成绩来,这位王爷必定是要重用他了。 这一夜章元敬睡得并不踏实, 一边是想着等师兄回到城中要如何安顿,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 借住在知府府邸倒是不错, 姜氏孙氏都是他的长辈,年纪也大了,并不需要避讳。 但问题是李子俊身边还有一位小夫人,长时间住在一起的话, 怕是彼此都不自在。 不过这个问题不急于一时, 等李子俊回来之后, 养好了身体再慢慢商量就是了。 相比起这个,章元敬更担心自己的那套养田, 肥田的方法是否可用, 虽然是总结了几千年的文化, 但到底是纸上谈兵。 想要增加农田出产, 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办法, 要么是种子好, 要么是田地肥沃,要么是风调雨顺,最后一条他现在无能为力,种子也早已经播下,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第二点。 一样的田地,青州那边的出产有时候甚至超过关山的三倍,为什么,说到底还是田地本身的缘故,关山的地,太贫瘠了,还得面临时不时的断流。 既然睡不着,章元敬索性就不睡了,点了灯打开书本,将自己想到的事情一点点记下来,就这么一边琢磨一边誊写,居然就过了大半夜。 等章元敬觉得困倦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四张大纸,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余全过来的时候一看,便知道他家大人昨晚估计都没睡,心中顿时自责起来,“大人,您怎么也不喊我一声,我脑子笨,出不了主意,但也能帮着大人端茶送水。” 章元敬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笑道:“我一个人睡不着就得了,你睡好了,今天才能帮我做事儿,得,帮我打盆水过来,再去雇两辆车,趁着今日休沐,我们去把师兄接回来。” 有了事情做,余全倒是不那么自责了,忙不迭的去准备热水,又让章元敬趁着这段时间再歇一会儿,自己忙着出去准备马车。 等他们整装待发,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到了城门口,正巧城门刚开,两个门卫有些不安的问道:“参见知府大人,大人怎么这般早?” 章元敬没说话,余全客客气气的说了两句,也没提具体要去做什么,两辆马车驶出城门,朝着矿区的方向开去,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气氛并不沉闷。 不同于前一日忐忑不安的心情,此时此刻章元敬的心中满是期盼,想到时隔多年终于能够与师兄团聚,又想到远在青州的老师知晓之后,定然能宽慰不少。 而另一头,李子俊的这一夜也休息的不大好,倒不是他提心吊胆怕这个师弟放鸽子,竹马竹马的长大,李子俊还是极为了解章元敬的,既然他来了,那就必定会救。 只是他安心了,他身边的女人却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似乎是怕吵醒了他,动作很轻,但依旧还是被察觉了,这些年下来,李子俊身体虽然变得强壮了,却多了个浅眠的毛病。 李子俊强撑着睁开眼睛,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臂,问道:“燕儿,怎么了?” 被叫做燕儿的正是他娶回家的妾氏,虽说是妾氏,但其实跟妻子也差不多,毕竟李子俊在这地方一穷二白,他虽提起过在老家已经娶妻,但周围的人谁认啊,旁人只知道,这个叫程燕的才是李家婆娘,其他的,那是谁? 黑暗中,程燕一直就没合眼,自从她家当家的回家说了那事儿,她心里头就有些不上不下的。虽然大伙儿都说,她阴差阳错的嫁给一个犯官那是命贱,但程燕心中知道,她家男人跟旁人是不一样的,他识字,知道许多许多村长都不知道的事情,在她的眼中,这个男人就是天,是家里头的顶梁柱,即使他穷的快要吃不上饭,程燕还是无怨无悔。 穷,苦,程燕都不怕,但昨日李子俊回家带来的消息,却让她心中害怕起来,当家的师弟来了,说要救他出去,那出去之后,当家的还能看得上自己吗。 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指,程燕的眼睛有些发酸发涩,她轻轻的擦了擦眼角,生怕自己吵醒了劳累了一天的丈夫,但一整夜的时间,她愣是没能合上眼。 猛地听见李子俊的话,程燕惊慌了一下,随即讷讷问道:“相公,我吵醒你了吗?” 李子俊微微叹了口气,心知她肯定想多了,便将她翻了过来,果然,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红彤彤的,连昏黄的月光都挡不住。 几年的同甘共苦,让李子俊对程燕也有了几分真情,原本的救命之恩慢慢变了味道,倒是有几分相濡以沫的感觉来。看见程燕如此,李子俊也有几分心疼,难得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程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程燕家里头八个孩子,她是最大的姐姐,因为家境贫困,一直到十八岁还没嫁出去,后来阴差阳错的嫁给了李子俊,时不时也得照顾家里。 听了这话,程燕心里头暖洋洋的,笑着说道:“程家能有什么事儿,只要能吃饱穿暖,其他事儿我可不管,说到底,我也是嫁出门的姑娘家了。” 程燕心里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家相公是还藏着一些积蓄,但那是家里头前几年送过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相公是犯官,在矿山干活可是没工钱的,这些钱还得好好留着,以后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呢,至于程家,她都出门子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李子俊不知道她的打算,又问了一句:“那到底是怎么了?总不能好好的哭着玩儿吧?” 程燕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只是今日听了相公的话,燕儿心里头有些害怕,怕,怕相公回去之后,就把燕儿给忘了。” 一想到那样子的未来,程燕觉得自己不用活了,若是没有了相公,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是李子俊一听,反倒是笑了起来,无奈的伸手摸了摸程燕的长发,微微笑道:“傻丫头,你想什么呢,我要是离开这里,必然是要带着你一块儿走的。” 程燕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傻乎乎的看着眼前的丈夫。 李子俊又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程燕的脸颊,手底下的肌肤有些粗糙,摸起来的手感自然不大好,程燕长相普通,皮肤也黑,比起当年的徐氏来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那个天从来不把他放在心上,这个地,却深深的扎根在他的心底,在这块地上,李子俊才能看到自己能够撑下来的原因,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扔下她不管呢,如果没有她的话,这个世界上也早已经没有李子俊这个人了,他伸手将女人揽进怀中,低声说道:“我发誓,我们一直会在一起。” 对于程燕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一句话更加美好了,她控制不住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伸手紧紧的回抱住自己的男人,笑着说道:“相公,你真好。” 李子俊有些无奈,又有些窝心,他只不过做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情,在她的心中,却像是天大的事儿,不得不说,每每就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他支撑着活了下来。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程燕也又支支吾吾的说道:“相公,那,那知府大人会不会嫌弃我出生不好?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会不会因此对相公有意见?” 一想到相公因为自己的原因被嫌弃看不起,甚至是因此不能脱困,程燕一颗心又揪紧了。 李子俊心知她的担心,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放心吧,元敬不是那样子的人,若是要看不起来,我被发配边疆的时候,他尽可以跟李家断绝关系。我的这位师弟,看起来冷冷清清,其实是个最重情重义的,这些年来,多亏了他帮我照料家中。” 听了这话,程燕才慢慢安心下来,开始对未来的新生活升起几分希望。她生长在关山,却是家里头的大女儿,向来是干得多吃的少,甚至连村子都很少出去。 但是现在,她要跟随着自己的丈夫,她的相公,去往关山府,甚至见到知府大人! 这么一想,原本的愁思担忧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兴奋,程燕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是劲头上来了,越发是睡不着了。 她偷偷看了眼已经昏昏睡去的丈夫,到底是不忍心再一次吵醒了他,硬撑着这个姿势躺着,就这么一个动作躺到了早上,闭着的眼睛却从未睡熟。 第二天,李子俊难得睡了个晚觉,程燕却早早的爬了起来,将家里头最好的米面都找了出来,打算让李子俊先吃一顿好的,养足了精神,到时候见了知府大人也不会失礼。 她倒是已经忘记了,她家相公显然已经见过那位师弟,压根不用担心见面失礼这个问题。 131.助力 “就是这里吗?”章元敬从马车上下来, 看着眼前低矮的草屋, 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早知道犯官的待遇不会太好,但这样子的屋子,说句不好听的话, 在青州就是乞丐都要住的更好一些。难以想象到了隆冬,在一下雪就能比人高的关山, 他们是怎么度过的。 马车刚刚停稳, 里头的人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单薄的草帘子被撩开, 李子俊走了出来,看见来人就露出一个笑容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章元敬撩起袖子,与余全一块儿帮忙搬起东西来,李子俊坦然接受, 倒是程氏心中不安,忙不迭的上来帮忙, 却又被几个男人让到一边,有他们几个大男人在, 哪里能让女子做体力。 在关山住了几年, 李子俊的家什少的可怜,许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 实在是没有带走的必要, 只是程氏看什么都觉得好, 不能扔,李子俊也没反对。 等搬完之后,李子俊跟着章元敬上了前面的车,让程氏去后头的车坐着,两辆马车慢悠悠的朝着关山开去,两人就在车厢内慢慢说话。 看着眼前的师弟,李子俊心中也有几分愧疚和感慨,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平安,我年长你不少,却没想到临了临了,没给你带一个好头,反倒是让你花费心思来救。” 章元敬倒是说道:“师兄何必介怀,设身处地,如果是我遇难,师兄也必然会如此。” 说得多了,反倒是会显得生分,李子俊并没有多说感激的话,只是把这份情谊牢牢的记在心底,这一份恩情,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听着马车驾驶的声音,李子俊又开口问道:“昨日太过匆忙,还未仔细询问你怎么会来了关山,莫不是因为我?” 章元敬苦笑着摇了摇头,细细把京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子俊一听,倒是有几分不能相信,惊讶道:“文阁老居然如此嚣张?怎么可能,当年先帝时期,朝中诸位大人,文阁老是最为老陈谨慎的,从来不涉及储君之争,备受先帝信任。” 人心意变,就是当年的文阁老看起来十分可靠,先帝才会留下圣旨让他辅政,甚至将最为重要的兵部重权放到他的手中,但谁能知道呢,这才短短的几年,原本应该为了小皇帝保驾护航的文阁老,反倒是成了他的掣肘。 章元敬也跟着叹了口气,想到那个固执而隐忍的小皇帝,心中也有几分隐忧,开口说道:“也不知现在朝廷局势如何,不过皇上似乎并不偏爱中宫。” 他话意未尽,想当然的,小皇帝如果喜欢中宫,与文家的隔阂还能化解,若是连中宫都被迁怒,可想而知,他与文阁老的关系只会日益恶化。 李子俊也皱了皱眉头,随即反倒是想开了,笑着说道:“朝廷局势如何,与你我如今的关系也不算大,平安,你远离京城前来关山,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当年的朝廷乱局,李子俊是真心这么想的,上头那些大人物的战争,无数人都会白白牺牲,是不是冤枉,是不是被牵连,谁又会管呢! 对于这话,章元敬深有同感,两人陆陆续续的说了一些话,李子俊又说道:“关山一地,乃是镇北王的属地,又山高皇帝远,平安,虽然你是朝廷派遣过来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镇北王爷既然厚待与你,便是要用你的意思。” 章元敬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笑着说道:“王爷既然想要用我,且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就不会一边用我,一边忌讳我,不说其他,若是能为关山百姓做一些事情,这个关山知府也算没有白当,不会愧对百姓。” 李子俊听完,倒是放心了一些,心中有几分失落和惆怅的说道:“一直以来,爷爷都说你比我看得远,走的稳,以前我心中还不服气,如今才算明白过来。” 当年的李子俊何等的傲气,即使是一起长大的章元敬,他心底也是不服气的,只是这些年的蹉跎,终于让他看明白自己,也明白了李老爷子的苦心,只是这一切却都晚了。 看着这样子的师兄,章元敬心中有些心疼,伸手握住李子俊的手,却发现上头满是厚厚的茧子,那一双曾经写出一手好字,让他羡慕无比的纤长双手,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忍住心中的感慨,章元敬笑着说道:“师兄,你在关山多年,必定比我了解此地,到时候政令实行,还得你帮我看顾一番。” 这么一说,李子俊倒是打起一些精神来,也露出几分笑意来:“别的不说,这里的人情风俗,师兄我肯定比你了解一些,关山民风彪悍,有时候当官的面子也不卖,但好在大部分人性格豪爽,并不是那起子小人,心思也直接。” 章元敬一听,倒是提起当初进城之前,看到的那一场村民围攻讹诈事件,他与李子俊一说,李子俊的脸色倒是变得奇怪起来。 半晌,李子俊咳嗽了一声,无奈说道:“那个,咳咳,那个村子可能就是程氏的村子。” 章元敬一下子惊讶起来,程氏看着温婉柔顺的很,可不像是能从那样子的村子出生的。 李子俊解释道:“他们村子位子不大好,土地也贫的很,一旦雨水少就断流,这些年下来也就不饥不饱,村子里头的人都是出了名的滚刀肉,只要是能活下去的事儿,他们都会去做,也算是......远近闻名了。” 李子俊与那个村子的人打过交道,倒是知道一些内情,想了想又说道:“虽说那个村子恶名在外,男人女人都不好嫁娶,但也算是有人情味了,听程氏说起,灾年的时候,他们村子的老人没有一个被送上山的,孩子也没有换出去的,虽说也有卖儿卖女的,但都是卖给正经人家,鲜少有进了窑子那等地方的。” 李子俊倒不是为了那些村民辩解,而是在底层待得久了,更加知道要做到这个的不易,多少人在灾荒年间,将原本慈爱的长辈送上了山,又有多少人将孩子卖进见不得人的地方,甚至还给别人当了两脚羊! 章元敬没有经历过那样子的事情,但他依稀记得,在年幼的时候青州曾经有过一次严重的旱灾,据说外头甚至有吃人的地方。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姜氏和孙氏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还是牢记在心,在古代,一场旱灾,一场水灾,都可能要了无数老百姓的性命。 悠悠叹出一口气,章元敬原本是很厌恶那些个村民的,如今听着,倒是改观了一些,他们的方法固然不可取,但穷困到那种程度之后,谁又能说谁错呢? 虽说如此,那个村庄的所作所为也不值得称道,邪门歪道的办法,终究不是致富的办法,改变了贫穷,才能彻底改变现状,才能避免那些惨剧。 对此,章元敬自然有自己的一番想法,比起将作奸犯科的人都抓起来,他更倾向于让百姓的日子变少,让这部分人消失,就算不能消失,也让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人能有选择。这并不是他多么高尚,只能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章元敬说出自己的畅想,又说道:“这些法子有没有用,我心中倒是有数,只是不知道这个时节,那些百姓会不会愿意改革。” 毕竟是从未实施过的东西,百姓们自有自己的想法,事关农田大事儿,弄不好就得饿肚子,也不可能他说了,下面的人就会勤勤恳恳的去做。 李子俊一听,也皱眉说道:“不错,在关山一带,原本种田已经不容易,如今都到了灌浆的季节,老百姓为了保险起见,不一定会用你的法子。” 毕竟要是失败了,当官的可能就是挨一顿骂,但老百姓却得忍饥挨饿一个冬天。 章元敬也叹了口气,只是现如今,这个法子已经是最快,最能凸显出自己能力的,同时,这也是最简单最不容易劳民伤财的,但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得实施的下去。 为此,章元敬也颇为苦恼:“我虽是知府,但初来乍到,下头的云通判又似乎颇有几分名望的样子,他摆明了不会与我合作,之后恐怕有些为难。” 李子俊想了想,倒是笑了起来,笑道:“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章元敬朝他看去,一看他的神情倒是有几分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子俊,每次他想到什么坏主意的时候,就是这幅模样:“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李子俊笑着靠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倒是让章元敬笑了出来,一琢磨,这个主意确实是成本比较低,而且简单方便! 章元敬指了指他,忍不住笑道:“师兄,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促狭。” 李子俊只笑道:“行了,就说这法子好不好吧!”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好,实在是秒,只是要让谁去办,该怎么办,咱们还得琢磨琢磨,若是哪个地方漏了风声,反倒是不美了。” 132.眼红 关山一个寻常的山村, 几个男人鬼鬼祟祟的躲在树丛后头, 伸长脖子往另一头干的热火朝天的看,越是看的不清不楚,他们越是心痒难耐。 其中一个男人推了推身边的人,问道:“我说, 你家大姐不是被带进关山城了吗, 她就没点消息传出来?这新来的知府大人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被推了一把的男人正是程氏的二弟,他摸了摸鼻子, 无奈说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们别指望我大姐想着娘家, 再说了,她好容易跟着那个男人进了城,你们还想让她被赶出来啊, 到时候你们帮我养?” 这话虽然不动听, 倒是有几分为程氏着想的意思,身边的男人摸了摸鼻子, 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头猫抓似得, 提议道:“不是在招人吗, 要不咱们也去试试看, 不说领了工钱, 也能打听打听那些官老爷在干啥事儿。” 他这么一说, 身边的人也有几分心动起来,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是啊,万一有什么好事儿的话,咱们村子可不能落后了。谁知道那位新来的知府会不会为了讨好王爷,弄一个发米面,发布料的善举呢!” 这话一提,旁边的人不但没有鄙视他,反倒是纷纷觉得有可能,谁都知道镇北王爷爱民如子啊,新来的知府大人为了讨好他的话,还真有几分可能这么做。 越想越是觉得没,几个人到底是忍不住,纷纷露出身形去报名,他们几个都是看着壮实的汉子,虽然都瘦,却是有劲的,一会儿就被录用了。 等开始干活儿,几个男人倒是更加疑惑起来,纷纷低着头交头接耳的商量:“这知府大人到底要做什么,让我们满大山的搜罗树叶子作甚?” “难道是要做什么书签儿?我听说了,有些文人爱好风雅,就喜欢用树叶子做书签。” “你家用快烂掉的叶子做书签呢!就这个,烧火都点不起来,肯定有什么秘密!”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在他们看来,知府大人好大的官儿,总不可能请了这么多人搜罗烂叶子玩儿吧,肯定能有什么作用。 其中有心思灵活的,就揣着手去找旁边的衙役打听了,三下两下的,倒是打听出一些事情来,最让他们吃惊的是,知府大老爷居然要把这些烂叶子变成能够肥田的料! 种过地的都知道,田里头最重要的就是肥,只要肥上去了,天气不折腾人的话,一年就能有一个好收成,但关山的土地贫啊,有些地方刚开采出来,地都没养好。 地广人稀,对于关山人而言,一个人有一百亩地也不是多少见的事儿,但是这一百亩地,说不定还养不过一家人,镇北王爷是爱民如子,但他总不可能连税收都分文不取,不取的话,他的军队,他的幕僚,都靠什么来养活呢? 作为关山人,好处就是你可以到处开荒,只要不是官府圈走的,你开了荒,种了田那就是自己的,最多就是花费一些银钱去官府登记一下。 但坏处就是,这些荒地长草倒是能成,长麦子都差远了,有时候忙死忙活的,收起来的麦子还没有撒下去的多,这也是为什么,关山的人并不会贸贸然去开荒。 但若是有足够的肥料,这一切就能改变了,地再贫,大量的肥料撒下去,总也能有一些收成。可前头已经说过了,关山这地方地广人稀,肥料也是抢手货! 就是城里头那些用不了土黄金的,也会卖出去,乡下人去买,还得一文钱一担呢,金贵着呢,要是没有打好关系,临了还压根买不到! 而现在,那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居然说可以将烂树叶变成沃肥!几个男人眼中闪着不信,其中一个人更是说道:“上头的人尽是喜欢胡闹,有这个银子,还不如多买些粮食补贴穷人。” 旁边的人虽然没开口,但眼睛里头透露的都是这个意思,对新来的知府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旁边的衙役吐了一口唾骂,翻着白眼说道:“一个个头发长见识短,你们知道什么叫腐殖土吗,知道什么叫堆肥吗,知道什么叫有鸡肥吗?” 旁人就笑道:“什么有鸡没鸡的,堆肥我们能不知道吗,这都是种地的好把式。” 衙役一听,又来了几分性质,压低声音说道:“我只跟你们说道说道,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新来的知府大人,那可是朝廷里头的状元郎,论才华,论学识,都是这个,更难得的是,这位大人过来的时候,带了整整一箱子的农书,据说还是圣人传下来的。” 圣人有没有写过农书,老百姓是不知道的,但一听这话,只觉得这位知府大人确实是饱读诗书,一肚子文化的读书人,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啊:“难道这法子,还是圣人的书里头写着的?那以前怎么没有人知道?” “哎,那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吃香喝辣的,哪里用管咱们老百姓。”衙役撇了撇嘴,又说道,“我估摸着,知府大人来关山之前也是做了一番准备的,不然怎么其他书都不带,光带这这些农书呢,还不是为了这里的百姓吗。” 其他百姓将信将疑,圣人的农书,显然比一位嘴上没毛的知府大人靠谱多了,但他们以前从未听过,这会儿又有几分拿捏不定,这时候,就有人说了:“他们当官的,能知道怎么种地,能知道怎么堆肥,不会是那个,那个纸上谈兵吧!” 衙役却笑着说道:“知府大人是不会种地,难道我们也不会,再说了,只是堆肥,做那个腐殖土,据说是比土黄金还要好的东西,洒在地里头特别的管用。” 想了想,他又说道:“再有一个,肥料好不好,到时候做出来,你们这些老把式抓一把能不知道,难道还得知府大人自己看不成?” 这话听的他们有些心动,毕竟这抓一些树叶子又不是多么费事儿的事情,这会儿并不是农忙季节,他们只管费一些力气就是了。若是能成的话,到时候换来了肥料,正好可以用上。有想的比较深远的,已经开始问了:“这得多少功夫,才能把肥料堆出来?” 衙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左右就十几天的功夫,说不准还会赶上灌浆,若是有用的话,说不得今年关山还能有一场丰收。” 一听丰收,周围的老百姓都心动起来,他们别的不图,就想吃饱肚子,穿暖衣裳。 也有想的比较多的,见那些衙役带着人又是用石灰水洒在稻草上堆成一堆,又是把干牛粪弄得湿透,结成大块的牛粪要弄碎,虽然也用了叶子,但牛粪铺了一层又一层,一会儿要干,一会儿又要弄湿的,麻烦的很,最重要的是,牛粪可不便宜! 有心思灵活的,就开始抱怨了:“哎呦,我的老大哥,你说了这么多,说的我们心里头也痒痒的,就想回去试试看,也好换一个好年,但这事儿谁也说不准能不能成,若是不能成功的话,但不是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牛粪吗,这多可惜!” 衙役却说道:“一个个傻不傻,就这么点牛粪,堆好肥之后就得好几倍,那不是可以用更多的地方了吗,这买卖划算的不得了。” 下头的百姓却无奈说道:“理是那个理,但问题是,我们也弄不到这许多的牛粪啊!” 衙役眼睛一转,似乎有什么想法,但看了看周围的人他还是没说出口,一副我知道我心里头有办法但是我偏偏不告诉你们的样子。 下头的人对视一眼,自然纷纷开始揣测起来,有几个灵活的就一口一个爷,哄的那衙役总算是松了口,将自己心里头的主意说了出来。 “你们没有,那知府大人肯定能弄到啊。”衙役笑着说道。 “知府大人是可以,但他一个大人,难道还能帮着我们去弄什么牛粪不成?”老百姓不是很相信的样子,难以想象把知府大人跟牛粪联系到一起。 那衙役哈哈一笑,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其他官府内的人在,才说道:“说你们傻,你们还真傻,一个两个人去,知府大人自然不会管,但若是你们大伙儿,许多村子一块儿去,知府大人难道也不会管不成?人多了,那就叫民意,就是王爷也得管。” 这话,实在是有道理啊!周围的几个人灵光一闪,纷纷笑了起来。 倒是衙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补救似得说道:“你们听听就算了,可别真的去做,不然让人知道了,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去去去,我还得先帮知府大人弄完这一趟,听说成了之后,大人就要先给王爷,明年往下推呢!” 明天,那不是说今年大伙儿都用不上了吗,几个人对视一眼,恨不得现在就回到村子商量去,但碍于面子,只得帮着官府将树叶子收拾好。 越是折腾的久,他们越是心焦,以至于回去之后,原本心中的犹豫都消失了。 133.民意 “快走快走快走!哎呦,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磨蹭呢, 这要是去的晚了, 弄得迟了, 耽误了庄稼你赔得起吗?”后头的庄稼汉忙不迭的催促,看样子急得很。 走在他前头的就是他亲儿子,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 无奈说道:“爹,昨天是谁说我不靠谱的,这会儿你倒是着急了, 有什么好急的。” 他爹一拍脑袋, 无奈说道:“昨天不是以为你小子胡说吗,整天瞎咧咧的,谁知道你的话有没有个准儿,现在隔壁村那老王头都去了, 这事儿肯定是真的。” 他儿子一听,别扭的说道:“爹,你还能不能行了, 不信你亲儿子,信什么老王头。” 他爹却说道:“你小子才吃多少米, 老王头那都活了六十多年了, 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老货,他这会儿都一起掺和, 可见是有利可图的。走走走, 咱们得快些去, 不然晚了慢了,好东西还不知道能不能分到咱们头上。”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庄稼汉不但催着儿子快些走,一边还得照顾村人待会儿如何如何做,不能让隔壁村子抢了先,他们弄到手的,自己村子也不能落后了等等。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关山不少的村子,在这个教令都很难传达的地方,流言倒是传递的飞速,几乎在章元敬设下堆肥计谋的隔一天,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这种好事儿。 一开始,有些人是将信将疑的,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事关民生大事,一个不好的话,他们忙活了一整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但等有第一个人行动起来之后,其他人也蠢蠢欲动起来,等动的人多了,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就想了,如果是假的,那谁谁会上赶着买卖吗?肯定不能啊! 人都有从众心理,原本是一件将信将疑,可能是假的事情,大伙儿都说是真的,争着抢着上赶着去做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忽视了可能是假的,生怕自己落后了一会儿,最后好处就享受不到了,说到底,还是怕别人拿了好处,自己吃了亏。 这一日,关山附近的百姓成群结队的,一个个村长发号施令,气势汹汹壮志凌云,三三俩俩的结了对子就出发了。他们都得赶紧去关山,不然晚了谁知道牛粪还有没有呢? 至于会不会白费功夫,不就是一些力气吗,就算是不能成,至少牛粪他们拿到手了啊,不亏,真要哭的应该是那个知府大人才是。 想要占便宜的心理是巨大的,等赶到知府衙门的时候,就看见几个熟悉的村长也都围在门口,人群一圈一圈的,可见来的村子可实在是不少。 因为镇北王爷的“爱民如子”,关山的百姓对府衙的恐惧感并不多,至少站在门口并不是战战兢兢的,而是彼此对视,带着几分警惕和较劲,心底又有几分兴奋。 来了这么多人,自然会惊动衙门的人,云通判并不知道章元敬肚子里在卖什么药,火急火燎的往后头走,一边走一边抱怨:“知府大人这是想要做什么,也不跟我先通通气,哼,到时候惹出什么麻烦来,我可不帮着他收拾。” 跟在他身后的人撇了撇嘴,暗道人家知府大人现在投了镇北王爷的青眼,哪里还需要云通判帮忙,说到底,他们这些人还不都是听大人的。 不过想归想,在云通判手底下做事儿的,他也不敢显露分毫,不然可是要被穿小鞋的。 等云通判脸色难看的找到章元敬,把前头的事儿一说,章元敬倒是笑了起来,挑眉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来了,成,那我出去处理吧。” 云通判心中嗤笑,周围那些百姓他还不了解,一个比一个滚刀肉,出了名的滑头,平时无礼都要搅出几分道理来,这会儿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知府大人怎么解决。 章元敬心知他打着什么主意,挑起眉头就往前头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早有打算,他这一日穿着朝服,这段时间锻炼的身材结实,往堂上一站颇有几分官威。 章元敬脸色肃然,没有一分笑意,看起来与平时那位和善容易说话的大人截然不同。 公堂之上,百姓们慢慢安静下来,等堂上没有声音之后,章元敬才一拍案,朗声问道:“诸位村长,今日齐齐的一道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民生大事?” 下面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年纪最大,最有威信的一位村长走了出来,他拱了拱手行了礼,笑着说道:“参见知府大人,草民等听闻,大人有法子将废树叶变成宝贝。”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低声喝道:“是谁在胡说八道,莫非本官还成了跳大神的不成,什么变废为宝,那是正正经经的农书上有记载的,其制粪亦有多术,有踏粪法。……南方农家凡养牛羊豕属,每日出灰于栏中,使之践踏。有烂草腐柴,皆拾而投之足下,粪多而栏满则出而叠成堆矣......可见古人明智,早有办法可行,只可惜这么多年以来,少有人用之。” 噼里啪啦的一番话,下头的百姓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扼腕叹息的,他们听着只觉得这法子果然是有出处的,他们不知道那是他们读书少见识浅啊! 这么一想,原本还有的一丝丝犹豫都消散了,老人家连忙说道:“大人,就是这个法子,咱要是也学会了,能把树叶变成牛粪,有了足够的肥料那还不是种多少田地都可以?” 章元敬还是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虽然是圣人之法,但本官还没实践过,不太保险,不如你们再等一年,一年之后,这法子能不能用也有石锤了,到时候本官再安排人下去一一指导,岂不是更好?” 老人家却一拍大腿,说道:“大人,明年的事情谁知道,抓住眼前的机会才是,如今稻子还没开始灌浆,这要是下了肥料,到时候就能有一年丰收啊。” 说完,他又开始抹眼泪了:“咱们老百姓难啊,每年买肥料就是一笔花销,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若早知道有这样的法子,咱们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云通判在后头看的目瞪口呆,眼前这个老头儿还是那个脾气硬臭,每次都吹胡子瞪眼睛的吗,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老实人呢。 这会儿,老实人抹着眼泪继续说:“知府大人是读书人,难为你还能看农书,一门心思为了我们老百姓着想,老汉也知道这事情不保险,但世界上哪有什么保险的事儿呢,要是有这样的法子,我们心里头担心害怕着不敢用,那冬天去饿肚子也是该着的。” “这......”章元敬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看着下面的人,脸上露出几分动情来。 下头的人对视了一眼,又有一人说道:“大人,草民也知道您这是不放心,但咱们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若是到时候不能成,咱不用那肥料就是了,绝对不会埋怨大人。” 章元敬长长叹了口气,又说道:“本官倒是不怕你们怪我,而是担心大伙儿耽误了功夫,到时候白白浪费了那些时间,有这个功夫,那还不如去开几块地皮垦垦荒。” 话音刚落下,下头人就笑着说道:“大人,反正这会儿也没啥事儿,我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万一能成了呢,那大人就是救了我们一家子那么多口啊。” 章元敬终于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们想要试一试也可以,本官也能让他们去教导各位,但有一事先说好,这事情毕竟不保险,大家家里头的田地可不能放下。” 这个自然没有人不答应的,等章元敬松了口,下头的人又试探着问道:“大人,这,你看我们是有一把子力气,但牛粪这东西可不好弄,这......” 章元敬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态,笑着指着他们说道:“本官就说了,你们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原来在这里挖着坑等着我呢。” 他笑起来倒是没有方才的严肃,多了几分平易近人,又说道:“好,既然是本官起的头,这牛粪我来帮你们解决,不过丑话咱说在前头,牛粪可以给,但若是有人拿来做其他用的话,也不用你们还,照价买回去就是。” 这话一提,下头的百姓倒是收敛了心思,要是知府大人说要让他们还出来的话,他们必定是耍赖皮的,但说要照价买,他们就是不给钱,知府大人也有法子扣回去啊! 章元敬不再多提,直接将这事儿派给了几位比较中立的知事和经历,他们才是跟老百姓打交道最多的人,对这种事情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那几人显然没想到会被直接点名,心中有不安,也有几分兴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云通判瞎糊弄人的,他们也有几分报复。虽然底层的官吏普遍难晋升,但谁还没有一点政治抱负呢,谁又能说他们一辈子都当不了大官呢,现在,这不是个极好的机会吗? 134.农忙 天蒙蒙亮的时候, 章元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外头的余全已经将早点都准备好了,见他随便套着衣服就出来,忍不住劝道:“大人,关山的早晨凉的很,您还是多穿一件吧。” 章元敬摆了摆手, 拿过毛巾擦了把脸, 笑着说道:“穿多了, 待会儿活动不方便。” “哪儿会不方便,待会儿要是热了, 你再脱了就是。”姜氏在外头就听见了,一边埋怨一边走了进来, 手脚利落的给孙子套上了一件外裳, 又说道, “平安,你真要去吗,哎, 从出生到现在, 你哪里干过那些农活儿, 让余全帮忙看着一些不就好了。” 章元敬一边无奈的穿好衣服,一边说道:“奶,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关山的天气凉快, 您也不多睡一会儿。” 姜氏却道:“我老了, 哪有那么多觉,既然睡不着还不如起来看看你,你瞧,没我看着,你就不好好穿衣服,也不好好吃饭,就算是当官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啊。” 章元敬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但姜氏认准了他只想着办事儿不好好照顾自己这事儿,硬是盯着他吃饱喝足穿暖,才终于把人放了出来。 结果走到外头一看,他家师兄也是一样的待遇,这会儿脸上还带着几分赫然,瞧见他倒是笑了:“就知道章奶奶不放心,放心吧,师兄我会照看你的。” 章元敬锤了一下他的胸口,笑着说道:“到底是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这会儿李子俊倒是颇有几分自信,比别的,说不定他真的不如小师弟,但比这个的话,他必定胜过许多,想到这里,他还笑道:“待会儿让你悄悄,这几年我也不是白干的。” 两人骑着马出门,却是往关山附近的山村走,堆肥的事情过去已经有十多天,算算时间肥料也该熟了,这会儿过去正好可以看看到底成功不成功。 一边骑马,章元敬还笑着说道:“前几日派人下去看,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施肥,看来是成了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的效果如何。” 李子俊也说道:“你亲自过去,别的不说,至少下头的村民也不敢随意糊弄,他们见你关心,便以为这东西十分重要。” 章元敬又说道:“有关民生大事,自然是十分重要,不说我,就是王爷也盯着这块儿呢,几十万的大军,不还得靠着关山的粮食养着。” 李子俊却摇头说道:“关山面积是大,但能有多少粮食,说到底还是得靠朝廷的粮饷,如今奸臣当政,文阁老掌握了兵部,不知道对镇北王府的态度如何。” 章元敬心中也有几分忧虑:“若是他有野望,必定不希望王爷做大,如此这般的话,没有比粮饷更好的借口了,只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说话的一会儿功夫,他们的马已经到了附近的村庄外,几个开路的衙役纷纷跳下马,熟门熟路的朝着里头走去。章元敬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句:“这些人看着滑头,到底是对当地熟悉,有他们在,我们能省了好大的心。” “知府大人,您这边请。”还没走进村子,村长先迎了出来,看见知府之后脸上立刻带上了谄媚的笑容,看起来热情无比。 一边领路,村长的心情看起来十分好:“多亏了大人的好法子,今年的农肥必定是够了,不仅是够了,还有多余的,这几日我带着大家狠狠的下了肥,过一月收成就能好很多。” 章元敬听了,心里也有了几分底,等走过去一看,几个老农正围着堆肥啧啧称奇呢,其中一个大声嚷嚷道:“哎呦,我说怎么就这么神了,明明就是啥没用的树叶子,如今真的变成好肥料了,你瞧瞧,摸上去跟牛粪也没差了。” 也有人懊悔的说道:“哎呦喂,早知道这法子的话,每年这时候咱们发什么愁啊,哎,这些年白白浪费了多少的树叶子啊,怪不得人家都说读书号呢!不读书哪能知道这种法子,你说那些圣人也真是的,你知道,怎么就不告诉老百姓啊!” 有人惊奇,有人懊悔,也有人很快发现知府大人过来了,忙不迭的过来献殷勤,“大人,您过来了,您快来瞧瞧看,这堆肥可好了,闻着就知道是好料子。” 可不是吗,臭气熏天的,也幸亏关山的夏天也不太热,但这会儿也围满了苍蝇,看起来绝对不是那么赏心悦目,更别说是靠近了闻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没眼色的,村长瞪了一眼那人,骂道:“你以为知府大人是你呢,恨不得睡在粪堆里,大人,这儿脏臭的很,您是个读书人,站在旁边看看就行了。” 章元敬倒是笑了笑,脸上没有丝毫为难的意思,走近了说道:“不仔细看哪能看得出来,不过这方面,本官确实不如你们远矣,尤其是老人家,种地种了一辈子,必有几分巧思。” 被点名夸赞的老李头顿时兴奋起来,乐颠颠的说道:“可当不得知府大人一句夸,但不是老农我自得,种了这些年的地,虽不如知府大人一句话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但好歹也有几分技巧,就像是施肥,有了肥料之后也不能胡乱用,不然苗子都能给烧了,到时候得不偿失。” “哦,这是怎么说的?”章元敬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走到老李头身边询问起来,两人一问一答,倒是看起来十分融洽。 村长也没想到知府大人能跟他们村里头那位又臭又硬的老李头说上话,不过论起种地来,这位老李头确实是有些本事儿,他们心里头也是佩服的。 这边章元敬在询问老李头,那边李子俊也走了过来,他在关山多年,与这边的人多打过交道,村长就是其中之一,两人勾肩搭背的往旁边一站,说起话来倒是更加方便了。 避开章元敬,村长就低声问道:“老李啊,你也算半个我们村的人,这知府大人还有其他的法子没,有的话可别掖着藏着,先告诉你叔一声。” 李子俊哈哈一笑,也压低声音说道:“叔,我瞒着谁也不能瞒着你,不盼着你好,难道我还不盼着燕儿家里头好了?不过知府大人虽然是我师弟,但口风紧的很,最是个谨慎人。” 老村长一听,急了:“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有其他的本事儿?” 李子俊也不详细说,只是说道:“别说您,就是我也探不了口风,这次的事情若是成了,知府大人在王爷面前得了面子,说不准还会这么做,若是不成,你说他犯得着冒着风险来弄这事儿吗,说到底他没必要啊。” 越是听这话,老村长越是抓耳挠腮的想要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还有啥法子呢,是能把肥料变得更多,还是能让麦子长得快,还是说可以让麦子产出的更多,不管是什么法子,有一样就够他们这些老百姓用的了。 李子俊点到为止,又笑着拍了拍村长的肩头,笑着说道:“别着急,先把这一茬事情做好再说其他的。”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又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似得。 章元敬并不是单纯的过来看看,等众人开始施肥的时候,他撩起袖子挽起裤腿,跟着一块儿下了地,这可把这边的人惊着了。别说是上头的大人物了,就是他们村子里头,凡是读书人,有了个功名的,也向来不喜欢下地的。 章元敬一边干活儿,看起来甚至十分利落,赶着老李头干了一会儿自己就能独自做了,看的李子俊啧啧称奇,“大人,若不是一块儿长大,这会儿看着,我还要以为你以前种过了。” 章元敬倒是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只要愿意学,脑子不笨,基本的还是能学会的。” 老李头倒是听的开心,笑着说道:“哎,就是该这样,你们瞧瞧,知府大人都说种地应该学,要学,那几个光识了几个字,就满天下嚷嚷着不愿意干活儿的,真应该狠狠的揍一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叫做那个什么汗啊,禾苗什么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章元敬补了一句话,又笑着说道,“农乃万物之本,若是没有百姓种粮,天下百姓靠什么活着呢,本官既然是关山知府,自然应当对此事知之甚深才是,否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甭管周围的人怎么想,这会儿都是奉承着,章元敬踏踏实实的干了一会儿,干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等傍晚十分回去的时候,倒是觉得腰酸背痛的。 他捶了捶自己的腰背,叹息着说道:“种田原来这么累,怪道那些百姓一个个看着苍老。” 李子俊倒是笑着说道:“这还算是好的,有地可以种,有肥料可以用,将来有粮食可以吃,有的地方,老百姓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临了粮食都不是自己的。” 说完,章元敬也想到了什么,默默的叹出一口气,先帝年间,诸多地方发生了天灾人祸,青州一地波及不大,但有些地方至今都还未缓过气来。 接下来几日,章元敬也没有歇着,反倒是带着人满关山的跑,有他在,村民就跟打了鸡血似得,可不是吧,知府大人跟他们一块儿下地呢,也不知道种出来的米面是不是更好吃。 几日下来,其他的不提,章元敬在民间的名声倒是不错起来,能跟他们一块干活的,总不能是个肚满肠肥的贪官吧。 135.评论 紧赶慢赶的, 肥料终于在灌浆之前都熟了,大部分田地都能放心大胆的上肥了,有足够的料下去, 眼看着灌浆都非常不错, 一颗颗麦穗压弯了杆儿, 金黄一片的时候, 风一吹都带着一股子谷物的香味,当然闻着心旷神怡。 章元敬驾着马路过,忍不住也驻足了一会儿,李子俊看了,笑着说了一句:“来关山这么多年,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以前每当农忙的时候, 百姓们脸上总有几分愁苦。” 这话是有几分夸张, 章元敬摇头说道:“也是上天垂怜, 这些日子风调雨顺的。” 李子俊却说道:“往年也有无灾的时候, 但收成肯定没有今年好, 我方才问过村长,初步预估,若是后头这段时间不下雨, 不耽误收割的话, 至少能有往年一倍的收成。” 章元敬一听, 倒是吓了一跳, 又问道:“这么多?不会是为了讨好我虚报的吧。” 李子俊笑了笑, 说道:“下头的人心思灵活着呢,你猜怎么着,知道肥料够用之后,有些村子连夜就开了荒,虽然补种的肯定收成晚了,也不如春天种下去的好,但肥料下的足的话,也能有几分收成,比往年可划算多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章元敬想了想,怪不得最近下去查看的时候,每个村都忙忙碌碌的,他还以为是要到双抢的季节了,原来是另有原因。 不过这也是好事儿,章元敬笑着说道:“这就好,若收成好,想必大家都能过一个好年。” 两人有说有笑的,倒是也不急着骑马,李子俊指点着周围的风景,还说道:“每年这个时候,关山的风景最美,往那儿看过去,是不是与青州截然不同。” 章元敬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果然觉的别有一番风味,故意放慢了马速慢慢欣赏。 就在这时候,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章元敬回头,却见一个队伍,大约三十人的样子,除了中间的马车之外都是骏马,大约是为了照顾那马车,队伍前进的速度不到很快。 因为章元敬几人放慢了速度,两个队伍渐渐靠近,越发能看见对方人强马壮,且并未有多余的货物,一看就知道绝非普通的商队。 章元敬与李子俊对视了一眼,前者低声说道:“看着像是军人。” 李子俊也点了点头,又说道:“可能是镇北王爷底下的人,就是不知道是谁,我们避开一些,千万别跟他们起了冲突。” 与镇北王爷爱民如子的名声不同,他手底下的军队出了名的铁血,这是一支守卫了大兴数十年和平,在关山洒下无数鲜血和性命的军队。 镇北军最值得人称道的,乃是先帝末年,镇北王亲自带兵出征,这一次他们给了外族颜色,一直打到了外族的王庭,也就是这一次,让匈奴不得不献上巨额赔款上书以示臣服。 镇北军军纪严明,又驻扎在距离关山十里之外的关山大营,就算有出现在关山的时候,也多是前往王府禀高军务,故而章元敬虽然在关山呆了几个月,却一直未见过镇北军的人。 带着几分猜测,他们纷纷避开了一些,章元敬心中却忍不住猜测起来,能让军队护送,却还是坐着马车的人到底是谁? 若是军队的将领,肯定不会多此一举的驾车,毕竟对他们而言,骑马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何必浪费那个时间? 若是一些身居要职的参谋,倒是更有可能一些。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据他所知,镇北王府中有一位顾长吏,早年为了救镇北王爷曾受过重伤,以至于身体一直没有复原。 内有李公公,外是顾长吏,这两位都备受镇北王爷宠信,章元敬与李公公已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位对镇北王爷忠心耿耿,并且滴水不漏的人物。 而那位顾长吏,章元敬就只闻其名了,想到这里,章元敬朝着车队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与马车内的人对上了视线,惊鸿一瞥,那是个极为儒雅的男子,看起来大约而立之年的样子,要知道顾长吏应该快满四十了,要么就是他猜错了,要么是这位顾长吏看起来确实是年轻,这在关山十分少见。 比起容貌,让人更加在意的是那双睿智的眼睛,饱含着沧桑,满含着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对方内心深处的秘密似的。 车队很快就超过了他们,章元敬遥遥看着车队扬起的黄沙,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如章元敬所猜测的,车队内的人径直往王府奔去,到了城门口,车队一分为二,其中打头阵的一名大汉笑着说道:“顾长吏,孔某先告辞了。” 顾长吏似乎跟这位大汉关系不错的样子,拱了拱手说道:“孔校尉且先回去吧。” 孔校尉也不推辞,直接带着人往家里头跑,他的速度极快,到了门口还没等门房进门通知呢,已经拎着一个大盒子大步大步的走了进去,到了客厅也不用人招呼,抓起桌上的茶壶自己灌了几口,这才算是喝的痛快了。 孔令芳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他爹粗鲁并且完全不养生的动作,无奈的摇了摇头,忍不住劝道:“爹,您喝的这么急,对身体不好,上次大夫都说了。” 孔校尉却不在意的说道:“大夫那是说你,你爹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喝点冷水。” 说完这话,孔校尉直接把桌上的盒子推到女儿面前,带着几分讨好说道:“芳芳,你打开瞧一瞧,你爹专程为你换来的,哎,花了我不少功夫,最后还是你顾叔叔有法子。” 孔令芳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子的书,还有些看起来就有年头的画卷,她心中感动,一双美目盈盈往孔校尉的方向看去,轻柔的叫了一声爹。 孔校尉最是疼女儿,瞧着她高兴就跟吃了仙丹似的,也不计较花费出去的那些财宝了,他乐呵呵的说道:“虽说你爹我还是觉得金银财宝更加实在,但谁让你喜欢呢,芳芳喜欢的,爹就是想尽法子,也是要帮你弄回来的。” 另一头,顾长吏也已经进了王府,他们这边的气氛倒是不比孔家轻松,听了顾长吏的禀高,镇北王爷冷笑道:“哼,当年父王都不能奈我何,如今几个文人,莫不是还以为能在镇北军中作祟不成,有廷安你帮我看着,我也放心。” 顾长吏顾廷安点了点头,镇北军被王爷收拾的跟一只铁桶一样,想要渗透人进去确实是不容易,但想到如今观山的情况,他还是提醒了一句:“怕只怕阴谋不成,朝廷会来一个阳谋。到时候关山到底是被动,我们有这么多将士,口粮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一点镇北王爷何尝不头痛,他只能说道:“朝廷如今都掌控在文阁老手中,他应该不至于这般短视才是,镇北军毁了,对他,对大兴而言有什么好处?” 顾廷安却提醒道:“匈奴已经有六年都安安稳稳,朝廷那些人,怕是早就忘了血流成河的战乱,在他们眼中,匈奴恐怕就是待宰的猪狗罢了。” 生而忘忧,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远见,知道大兴如今安稳的不容易。 镇北王脸上怒色一闪而逝,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忽然笑了起来:“老头子算计了一辈子,谁知道临了临了,却被自己信任的臣子涮了一把。” “廷安,你刚回来,且休息几日,粮食的问题暂时不用操心,下头典薄上禀,关山今年必定有一个大丰收,至少不用担心今年明年。”想到上头呈上来的东西,镇北王倒是难的有些好心情,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 顾廷安一听,倒是奇怪的问道:“真有此事?关山今年虽没有大灾,可气候不算顶好。” 镇北王却说道:“这事儿还未跟你提过,朝廷新派过来的知府章元敬,在治民方面倒是颇有几分才能,文阁老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顾廷安还要想的更多一些,低声问道:“有才能固然好,但这位章大人的心,是不是真的在关山,文阁老诡计多端,王爷不得不防。”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本王自然知道,章元敬的背景,本王已经让人去查,很快就会有消息,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舞弊案?其中一人,正是章元敬的同门师兄。” “章元敬来关山之后,便差人到处打听这个师兄的下落,为此还特意来求了本王,一个能记得落难师兄弟的人,想必也不会太差。”镇北王继续说道。 这么一听,顾廷安就知道了,王爷想必是对这位章大人十分满意的,不然的话根本不会说这么多,他心中更加警惕,这才几个月,章元敬就能获得王爷的好感,可见不是简单人物。 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顾廷安又说道:“既然如此,下官到时候少不得见一见这位章大人,若他真心为了关山好,又有几分真才能,王爷倒是可以重用。” 镇北王笑着点头,说道:“不错,且再看看吧,这次的收成,就是他送上的第一份大礼。” 136.做媒 秋收的时候,关于章元敬的调查也到了镇北王的桌上, 他翻开一看, 倒是安心了许多, 章元敬身家清白, 甚至带着仅有的亲娘亲奶奶一块儿过来关山,这样的人若还能为文阁老所用的话, 真的是他自己太过于无能了。 放下心中最后一丝防备, 镇北王又打开了征粮的册子, 看见满满的数字的时候,心中不免高兴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 他没少往朝廷递帖子要求钱粮,但就像是他们预料的,朝廷支支吾吾,呈上去的奏折全部没了下落。 中原地带的秋收要比关山一地早差不多一个月, 算算时间, 现在正是粮仓丰满的时候,这时候若是再不给粮,怕是之后也要不到。 为此,镇北王火上眉毛, 这一段时间就跟吃了炮弹似的, 连镇北王妃也不得不出面劝解。 一直到关山秋收结束, 朝廷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 反倒是有信传来, 说小皇帝当庭与文阁老大吵了一场,竟是连续十几日没有上朝,如今朝廷之中一片乱相。 小皇帝一称病,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文阁老积攒了一辈子的名声,在短短的两三年中毁坏的一干二净,其中自然也有镇北王的几分手笔。 此刻,镇北王府中长吏云集,镇北王放下手中的文书,笑着说道:“章元敬此人,果真有几分本事,这还是今年插手的晚,否则的话,关山粮产不止如此。” 一想到明年还能有更多的粮食,镇北王觉得压在心头一段时间的心火都降了下去。 几个长吏对视了一眼,心中都觉得章元敬不简单,最后还是顾长吏笑着开口说道:“看来王爷是决定要用一用这个章元敬了。”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说道:“既然人没有问题,又是有才之人,放着岂不是可惜,再说了,他到了关山,那就是本王的人,干不着朝廷什么事情。” 又有一位长吏笑着说道:“听说这位章大人曾经是当今皇上亲自封赐的状元郎,为此跟文阁老闹了一次不愉快,也不知道章大人的心中,是不是对皇上有几分感激。” 这话说的倒是奇怪了,好像是猜测某一日镇北王与小皇帝站到了对立面似的。 镇北王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长吏,倒是笑了一声:“普天之下,凡是中第之人,哪一个不是皇帝封赏的,真要这般计较的话,整个关山陡没有可用之人了。” 这话一出,下头几个长吏都变了脸色,要知道他们身上可也是有功名的,但他们整颗心都向着镇北王,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那说话的长吏也发觉自己惹了众怒,这会儿缩了缩脖子没有再开口,恨不得将自己隐藏起来,一双眼睛也不敢抬头去看自己的那些同僚。 镇北王爷没有在意幕僚之间的小龃龉,朗声笑道:“本王要用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信服。再说了,本王看着,这位章大人倒是有几分慈悲心肠。” 一心为民的清官,总是会让人心生好感的,想到章元敬不怕脏累,不惜与那些百姓一块儿堆肥,一块儿下地,镇北王也有几分刮目相看,毕竟,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顾长吏看了看王爷的脸色,倒是笑着提了一句:“这位章大人翻了年就要十九了,不过还未娶亲,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 镇北王爷扬了扬手中的文书,说道:“原来倒是定过亲,还是当年孟太师的嫡亲孙女,只可惜他被打发来了关山,这亲事儿自然也黄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长吏倒是露出几分深有同感的神态来,他们关山的官吏将士娶妻难啊,关山原本就是个男多女少的地方,当地的大族统共就那么几个,惯来是喜欢相互联姻的。 而他们这些外来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先已经娶妻的还好,没有娶妻的,就没有合适的正妻人选,僧多粥少,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后来还是镇北王爷上书此事,先帝了解到边关将士老大难的问题,大手一挥赐婚了许多桩,不过先帝也是好心办坏事儿,婚事是赐下来了,边疆的将士倒是也高兴,但那些姑娘家不是自愿的啊,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生成了多少怨侣。 此事暂且掠过不提,倒是有人提议道:“既然这位章大人尚未娶妻,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王爷何不做一个媒人?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好事儿。” 这话一出,许多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亮,章元敬的身份地位,人才学识,甚至是身形外貌,几乎都是无可挑剔的,若是娶了关山的女人,那不是天然就得站在他们这边嘛? 倒是也有人犹豫说道:“若是这般,朝廷怕是会有忌讳。” 顾长吏倒是笑道:“朝廷现在难道就不忌讳了?章元敬已经十八,跨年就要十九,寻常这个年纪孩子都要到处跑了,就是朝廷也管不了人家娶妻生子啊。” 这话也是真道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在文阁老将章元敬发配过来的时候,就得有这个准备才是,不过他想必不会料到,章元敬却有几分才能,还得到了镇北王的青眼。 镇北王听着,倒是真有几分心动,忍不住说了一句:“说起来,大郡主也快十五了。” 顾长吏眼神微微一闪,摇头说道:“即使要联姻,何需要用郡主。” 经过这次,他倒是要重新评估那个章元敬在镇北王心中的地位,论起联姻,王爷想到的居然是王府内的大公主,要知道这位虽然不是嫡女,但因为是王爷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备受宠爱,向来都是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镇北王也是顺口一提,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女儿似乎太小了一些,这还没到十五呢,他心底有几分舍不得,便顺着这个话茬转移了话题:“也对,这事儿不急,待本王回去问问王妃,再做决定就是。” 从书房离开,几个长吏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长叹一声说道:“哎,没想到王爷这般重视章元敬,这位章大人怕是会后来者居上,要不了多久就要超过我等了。” 又有一人笑着看着顾廷安,说道:“顾长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廷安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只要对王府有利,对王爷有利,谁受到宠信又有何干,与其有这个功夫在这里说废话,不如回去多干点事。” 说完这话,顾廷安也不看几人气的铁青的脸色,飞快的离开了王府。 被他丢下的几个人气急了,有些口无遮拦的骂道:“不就是仗着曾经救过王爷,哼,若那时候我在王爷身边,必定也会拼命,傲什么!” 但他们也就是敢底下嘀咕几句,顾廷安向来都是王爷面前第一人,他们合在一起也比不过,哼,现在又来了一个章元敬,应该着急的人是顾廷安才对! 镇北王爷走回后院,脑子倒是清醒起来,倒是真觉得大郡主不是那么合适,一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朝廷关注,大郡主又是朝廷诰封的,真要结亲还得朝廷答应不可。 另外一个就是女儿年纪小,镇北王一番慈父之心,还想要将她多留几年。 一边琢磨着一边进了后院,镇北王将这事儿跟镇北王妃一提,后者倒是笑了起来,指了指王爷说道:“王爷,我这边倒是有一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哦,王妃且说来听听。”镇北王爷笑着问道,心中转了几圈,倒是也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镇北王妃笑着说道:“孔校尉的嫡长女,我的好姨甥女,孔令芳。不提别的,令芳才貌双全,不管是管家还是容貌,都是千里挑一的,若不是在关山,孔校尉又有那等的名声在外,怕是早就被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儿。” 镇北王倒是也知道孔令芳,毕竟又是心腹手下的嫡女,又是继妃的姨甥女,他自然也是要关注几分的,说起来,当年孔校尉的婚事还是他去求来的。 一想到孔校尉,镇北王倒是有几分头疼,说道:“老孔的性子你也知道,他那么疼令芳,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情,还不得过去把章元敬给宰了,当年那事儿现在关山还在传呢。” 王妃却翻了个白眼,不屑的说道:“当年是那家不对,平白无故的退亲,把令芳当什么人了,哼,活该他们受教训。但现在不同,章大人样样都好,到时候跟令芳和和美美的过日子,难道他还能挑的出礼来?” 王妃没有说出口的是,就因为那事耽误了令芳这么多年,章元敬是王爷要重用的人,她曾见过一次,确实是出挑的,更难得的是眼神清正,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为了孔令芳,王妃也确实是花了许多心思,那些粗汉子她看不上,嫁过去不是又得重复当年姐姐的悲剧,关山本地的豪强,不是她看不起,一个个鼠目寸光上不得台面。 镇北王听完,倒是也有几分心动起来,王妃连忙在旁边敲边鼓。 半晌,镇北王点头说道:“令芳倒是也合适,不过这事儿还得先问过老孔再说,毕竟是两姓之好,也得他们都满意才好。” 137.孔家 镇北王与王妃在讨论章元敬的婚事, 在一墙之隔的府衙之内,姜氏和孙氏也在说这件事儿, 眼看着孙子/儿子翻年就得十九, 按照他们青州的算法就能有二十了,就算是加冠都可以了, 放到谁家,这么大的儿子还没能成亲,家里头的老人都得着急。 姜氏和孙氏也着急啊,原本想着孟家的婚事不成, 凭他们家孩子的人品相貌, 到了关山再找一个合适的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等到了关山, 姜氏和孙氏却抓瞎了。 因为是知府大人的亲奶奶和亲娘,姜氏和孙氏倒是也去参加过几次当地豪强举办的晚宴,刚开始都好好的, 姜氏一提这事儿,对面的人却不接话了。 姜氏却不知, 那是因为她提的太早了, 那时候章元敬前途不明, 谁知道会不会成为镇北王爷的眼中钉, 当地的豪绅一个个人老成精, 怎么可能在那时候接她的话。 等章元敬得了镇北王爷的亲眼, 姜氏孙氏却已经灰了心, 绝了那些个心思, 索性两个人关起门来整顿后宅,倒是让那些人投问无门。 只是眼看着又一年就要过去,姜氏心里头急啊,嘴角都出了好几个燎泡,这一日章元敬回来的时候,就瞧见孙氏在给她涂药,一瞧,忍不住也担心起来:“奶奶,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吃多了牛羊肉,要不咱这段时间清清口。” 姜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关牛羊肉啥事儿,你要是能早早的给我娶一个孙媳妇,生一个好曾孙,我就什么都好了。” 孙氏一边给老婆婆涂药膏,一边也满脸担忧的说道:“哎,都怪娘没用,这些日子也没能看到几个合适的,元敬,你说咱要不要找一些官媒看看?” 他们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哪个媒人信誉好,当初姜氏孙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自己相看比较靠谱,不然的话别人蒙了都不知道。 可这段时间过去,两人显然有些丧志,不免又把这事儿提了起来。 章元敬倒是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奶,娘,你们急什么,我才多大啊,你们看着吧,等过了年,我干出一些成绩来,自然有人上门来说亲。” 不说别的,镇北王府那边也会有一些想法才是,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联姻更好的天然结盟呢,是他的话,必定就会从这边下手。 姜氏一听,拍了一把他的手臂说道:“这话你奶都听了好多年了,结果呢?” 章元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奈说道:“这次铁定是真的。” 姜氏又拉着他说了几句话,这才把人赶出去休息了,等他一走,老人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们平安娶妻生子。” 孙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低声说了一句:“娘,当媳妇的不太好找,那我们要不要先给平安安排个通房?我听人说大户人家都这么干。” 姜氏一听,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骂道:“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哪家有规矩的正房还没进门,就给安排通房的,你这是给孙媳妇找不痛快啊!” 孙氏被骂蒙了,讷讷说道:“我,我这要是听别人说的。” 姜氏却跳起来骂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要害我的平安,看我不去撕了她的嘴!” 孙氏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个朱夫人,娘,我,我也就是随口一提,我这不是那个意思,您看着不合适就算了。” 姜氏看着一副人人揉捏的孙氏,心中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暗道当年她儿子也不知道什么眼光,就看上个这么不着调的,也幸亏孙子不像她,不然他们章家哪有现在的日子。 瞪了一眼媳妇,姜氏还是不放心的说道:“别老是听别人瞎咧咧,他们能真心为你好?有拿不定的,你就过来问问我,或者问问平安,我们总不能害了你,你今天做的很好。” 孙氏一听,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勉强笑着说道:“娘,我知道了。” 姜氏听着也无奈了,这媳妇啥啥她都不满意,唯一一点好的大概就是听话了,她说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也有几分小心思,但不是个会避着人做鬼的,也算是一个优点了。 只是有这么一个拎不清的亲娘在,孙媳妇还是得找一个能撑得住,脑子灵清的,姜氏心底暗暗想着,要不然的话,将来她家平安还不得给女人收拾烂摊子,忙完了前头还得忙后宅,那可实在是太辛苦了,她年纪大了,将来也不可能带着孙氏一块儿走吧。 没让章家等多久,一个月之后,镇北王妃发出帖子,邀请众人参加镇北王府的赏菊宴。 镇北王府办宴会不奇怪,奇怪的是,镇北王妃特特地的送了帖子过来,又邀请了关山众多有女儿的人家,一些人想到镇北王爷膝下子嗣单薄,心中不免活动起来。 不止如此,像是为了配合镇北王妃似得,镇北王爷还邀请了诸多部署和官员前来赴宴,要知道以往办宴会的时候,这位王爷为了避嫌,都是远远走开的。 镇北王妃原本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谁知道阴差阳错的,倒是让许多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这一日,姜氏和孙氏早早的穿戴整齐,她们各自的诰封朝服都被浆洗的干干净净,看着章元敬慢悠悠的过来,两人都忙不迭的催促道:“平安,快一些,可别迟到了,这还是咱们第一次去镇北王府呢,可千万不能失礼了。” 章元敬无奈说道:“奶奶,别着急,咱们住的最近,谁迟到咱们都不会迟到啊。” 这话在理,但挡不住姜氏和孙氏一颗热血沸腾的心,虽说就住在隔壁,但在她们的心目中,那王爷王妃就跟神仙似得可望不可即,现在却请了她们去赴宴。 挡不住姜氏孙氏的一颗热心,章元敬到底是早早的出门了,看着王府的大门,他惊讶的发现他们居然还不是第一个到的。 姜氏一看,瞪了一眼孙子,意思是你瞧瞧,到底是迟了一些。 进了王府,男人和女眷就要分开走,姜氏这会儿倒是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失仪,章元敬扶了一把老人家的后背,安抚道:“奶奶,娘,你们就跟平日一样就成了,别担心,王妃娘娘想必也会是个和气人。” 对于自家祖母和母亲,章元敬倒不是很担心,毕竟镇北王爷摆明了要用他,镇北王妃只要不是个傻子,肯定会善待他的家人,说不定还会有赏赐。 跟随着小厮往厅中走,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热闹的声音,章元敬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风姿卓越的男子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朝着这边看来。 章元敬下意识的脚步一顿,那人却已经走出了回廊,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他的身材极为挺拔,脸色却带着一丝苍白,看起来身体并不是太好。 走到章元敬的面前,顾廷安微微一笑:“早就听闻章大人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一听这话,章元敬就大约猜到对面的人是谁了,他行了一个平礼,露出一般无二的笑容来:“顾长吏谬赞,久闻顾长吏足智多谋,章某还有诸多想要请教。” 顾长吏似乎想笑,却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顺势做了个请的姿势:“章大人请。” 走进内堂,章元敬心中更加疑惑,屋内不但有几个长吏和典薄,居然还有几个看着气势就不同的校尉在,一看见章元敬进门,一双双虎目朝着这边看来。 章元敬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没有任何失态,先对着首座的镇北王行礼,随后根据官阶的不同,与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这时候倒是感激顾长吏的存在,不然他压根认不全人。 一圈儿招呼打下来,章元敬奇怪的发现,那位孔校尉似乎对自己有些意见,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挑剔的劲儿,一副横看眉毛竖看眼的架势。 章元敬心中纳闷,却表现的格外客气一些,殊不知在孔校尉的眼中,这就是在讨好自己。 孔校尉摸了一把脑袋,觉得眼前的章大人颇有几分小白脸的样子,幸亏不矮,不然自家姑娘站在旁边,分分钟就能比下去了。 不过女人家家的,不会就喜欢这样子的吧,孔校尉一边觉得章元敬似乎还不错,至少能顶住一屋子人的眼神杀气,一会儿又觉得不太满意,至于哪儿不满意却说不出来。 酒过三巡,孔校尉没能用眼神杀死章元敬,后者反倒是越发淡定起来,忽然,孔校尉站起身来,猛地吼道:“你,跟我到后头去练练。” 章元敬愣了一下,暗道这样的举动可是有些失态,他下意识的朝着镇北王爷看去,却见他老神在在,似乎还有几分乐见其成的样子,章元敬心想,这莫不是又一次考验吧。 想到这里,他微笑着起身,拱手说道:“那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孔校尉虎目圆睁,朗声说道:“章大人不必客气,到时候老夫可不会手下留情。” 镇北王忍住笑意,又吩咐了一句:“走,我们去看着点,别让老孔失了分寸。” 138.相看 另一头, 镇北王妃与姜氏孙氏倒是其乐融融, 有王妃的特别照应在, 在场的女眷就算是打心底看不起平民老百姓出生的两人, 也不敢当面给难看。 姜氏虽然不如那些世家的老太太那般面面俱到,也不是个蠢人, 一会儿功夫, 倒是将镇北王妃哄得开开心心, 挽着她的手臂一口一个老安人, 亲昵的很。 姜氏一边笑着, 一边暗暗打量着在场的年轻姑娘家,但凡是眉目之间皆是傲色的, 她都掠过不看, 心气太高的, 娶回家来也不得安宁。 长相倒是其次,首先要看的是人品谈吐,姜氏也没想着这次就能看准,但这会儿关山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这儿, 她不抓紧机会的话简直对不起自己。 镇北王妃将姜氏的眼神看在心中,忽然笑了一下,招手说道:“令芳,来, 坐我身边。” 原本坐在一群小姐中间的孔令芳微微一愣, 随即笑着起身走了过来, 她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 依着王妃的话坐下来之后,才轻轻叫了一声姨母。 这个称呼一出口,原本带着几分嫉妒看着她的小姐夫人们,眼神都缓和下来,是啊,孔令芳虽然是孔校尉的女儿,但还是镇北王妃的亲外甥女,就算是镇北王爷子嗣艰难要纳妾,也不可能找自家的外甥女吧,这说起来可太难听了。 孔令芳长相清丽,眉宇之间带着几分坚韧,难得是带着一股子女子少有的气质。若说起孔令芳的人才相貌,在场的夫人一半以上都是满意的,剩下的那一半,多数是嫌弃媳妇儿太有主见,想要找一个温顺听话的那种婆婆。 但一想到孔校尉那在外的彪悍恶名,到底是没有几个夫人敢打孔令芳的心思,这个姑娘虽然好,但老丈人太难缠,万一有个什么,那不是害了自家儿子吗? 虽然如此,她们倒是很喜欢自家姑娘跟孔令芳亲近,觉得能学到一二也是好的。 孔令芳一坐下来,镇北王妃就笑着拉住她的手,含笑说道:“我这甥女向来害羞,令芳,还不见过章家老安人。” 孔令芳心中觉得奇怪,但还是起身行礼,她的仪态都是已经去世的亲娘和镇北王妃教导出来的,行动之间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姜氏第一眼看见这姑娘,心中就觉得有些满意。第一个是觉得是个有主意的,再者容貌也出色,身材也高挑,再看这番举止,更是有几分喜欢。 不过她心底喜欢了不算,还得相互看对眼才是,她笑着拉住孔令芳的手,将自己手上的一个银镯子塞了过去:“这姑娘看着就好,老身没啥东西,这镯子你拿着玩儿。” 一个银镯子,对于在场大部分人而言都属于简陋了,即使这个镯子的做工还算精巧,但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甚至有些姑娘已经露出鄙夷的眼神来。 孔令芳倒是神色不变,笑着接了过来,还说道:“多谢老安人,以前我娘就常说,带银镯子养人,只可惜关山能工巧匠少,少有做的这么精巧的。” 一句话哄得姜氏眉开眼笑,拉着孔令芳的手不放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几句话的功夫,镇北王妃不着痕迹的将孔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按理来说,民间有丧妇长女不娶的规矩,但孔令芳是镇北王妃亲自教养的,倒是没有人拿这一点来说道,唯一值得介意的,大概就是孔校尉颇有几分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了。 姜氏听完,心中倒是有些奇怪起来,她看了一眼镇北王妃,只可惜王妃脸色淡然,看不出任何的痕迹来。姜氏心中有了几分猜测,看着孔令芳就更加挑剔了几分,但一段时间谈下来,她由心的想说一句,这姑娘确实是个聪慧过人机敏有加的。 章元敬随着一群人到了武场,孔校尉直接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活动了一下身体,笑着说道:“章大人,看你是个文官的份儿上,我让你两只手。” 说完,孔校尉直接将两条手臂背在了身后,做出一个盘踞不动的姿态来。 章元敬笑了笑,也将披风脱了下来,他倒是没有推辞,反倒是谦虚说道:“孔校尉,章某自幼学文,并未练习过武艺,只会一些花拳绣腿,还请校尉手下留情。” 他这是实话,除了每天练习五禽戏锻炼身体,这辈子的章元敬确实是从未习武,但是上辈子,他确实是学过的,并且学的还是近身格斗,颇有几分刁钻的路子。 两人互道了一声请。孔校尉先出手了,他看似健壮粗俗,但行动起来动作极快,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动作又快又稳,且有几分辛辣戾气,看着气势汹汹。 但章元敬一看,倒是放了一半的心,这招式看着狠,其实都是往安全的地方打,可见孔校尉心中有数,并不是真要跟他过不去。 心中越发是觉得这是一次测试,章元敬倒是将那些刁钻的法子都收起来,下手干脆,该打的地方打,该收的地方收,两个人你来我往,一时之间竟是打了个不相上下。 围观的镇北王爷哈哈一笑,忍不住说道:“原以为章元敬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他倒是有几分腿脚功夫,廷安,这一点你可得跟着学学。” 顾廷安轻轻咳嗽了一声,摇头说道:“那还是算了吧,微臣自小走路都会左脚绊右脚,练腿脚功夫的话,没得把自己折腾个死去活来。” 镇北王爷一听,倒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怀念来,最后却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本王牵累了你,这些年没到冬季,你身体总是不大好。” 顾廷安眼中微微一暖,笑道:“王爷不必自责,微臣身体自小就是如此。” 镇北王爷没有再提,但心中却想着待会儿还得派一个御医去顾家常驻,这般他才能放心的下。对于效忠于自己的臣子,镇北王爷向来是比对王妃还要体贴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边章元敬已经落到了下风。他到底是没有真枪实弹的操连过,不能使用那些阴损的法子的话,完全就不是孔校尉的对手。 方才他们能够打的不相上下,还是孔校尉大意让出了一双手臂的缘故,持续了一会儿,章元敬便败下阵来:“孔校尉承让了,在下甘拜下风。” 虽说是输了,但章元敬输的颇有风度,该应承的时候应承,该出力的时候出力,该败退的时候适可而止,一番举动倒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似得,让人升不起一丝反感。 顾长吏看了,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位章大人年纪虽然不大,自制却是过人。” 镇北王爷眼神微微一动,鼓掌喝道:“好好好,孔校尉孔武有力,章大人也有才有谋,这番比试点到为止,倒是让本王看了个痛快。” 镇北王爷一说好,后头的人自然也纷纷叫好,倒是让孔校尉不自在起来,看了一眼章元敬说道:“章大人,你很不错,文人能在老夫手底下过十招的,关山也找不出几个来。” 章元敬无奈说道:“还是孔校尉承让了,章某自愧不如,汗颜汗颜。” 孔校尉却哈哈一笑,大步上前拍了一下章元敬的后背,力气之大几乎将他拍的往前踉跄:“文官里头,你比顾长吏对我的胃口。” 顾廷安在旁边听了,挑眉笑道:“孔校尉,我可是还在这儿呢,你说这话,就不怕回到营里头吃苦头?” 孔校尉哈哈大笑起来,又说道:“我老孔有什么好怕的,有王爷在呢。” 顾长吏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不跟这位大粗人一般计较,他跟镇北王爷对视一眼,自然而然的走到章元敬身边,帮他收拾了一下衣领子,笑着说道:“走吧,宴会还未结束,你们难道肚子不饿,待会儿饭菜可都要凉了。” 镇北王爷带头往客厅走,章元敬跟顾长吏倒是落在了后头,章元敬心中疑惑,走了几步,便压低声音笑着问道:“顾大人,可是有话要对章某说?” 顾廷安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其他,“孔校尉是武人,脾气是差了一些,但却不至于莽撞。” 章元敬听着这话越发觉得奇怪,抬头朝着顾长吏看去,顾长吏微微一笑,低声继续说道:“孔校尉有一女,年幼丧母,当年曾定过一门亲事,乃是关山大户钱家的小儿子,只可惜钱三是个浪荡子,在成亲之前闹出了庶长子,孔校尉怒发冲冠,将钱三狠揍了一顿,并且打断了腿,虽说事出有因,钱家退亲之后,到底是无人敢再跟孔校尉开口。” 章元敬眨巴了一下眼睛,对于孔校尉的行径,他倒是觉得可以理解,若他自己有一个女儿,将来的女婿闹出什么庶长子的话,怕是也饶不了那个人。 不过顾长吏可不是那种背后说人闲话的人,为什么这时候偏偏提起孔家小姐的事情,章元敬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一个不大靠谱的猜测。 他抬头看了一眼顾长吏,照旧还是找不到任何的线索,只能咳嗽一声,笑着说道:“是吗,孔校尉爱女心切,倒是可以谅解,钱家有眼无珠,莫不是关山的人家都是如此?” 顾长吏意味深长的笑了,又说道:“自然不是,原先倒是也有人上门提亲,不过经此一事,孔校尉发话说明,要娶孔家小姐可以,嫁过去三年之内绝对不能纳妾。” 于情于理,这个要求是不高,寻常靠谱一点的人家,也不会在儿媳妇立身不稳的时候给儿子纳妾。但问题是孔校尉的一句话,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子,外头都说孔校尉看不得未来的女婿纳妾,若是有二心的话,就会直接上门咔擦一刀,绝了他的心思。 说到这里,章元敬倒是有了几分把握,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说道:“孔校尉的要求合情合理,今日一见,孔校尉也不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章某倒是颇喜欢这般直爽的性子,有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头来得好。” 顾长吏见他懂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事实上,如果孔校尉不满意章元敬的话,他们连提都不会提,毕竟这是要招揽,而不是结仇,另选一个合适的姑娘就是了。 谁知道今日一见面,向来讨厌文人的孔校尉倒是对章元敬青眼有加,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了,顾长吏自觉是看着孔家大姑娘长大的,倒是也有几分感慨。 139.结亲 回到知府府邸, 姜氏一把将孙子拉进房内,低声问道:“平安啊,王爷王妃是不是要给咱家做媒?刚才宴席上, 王妃拉着我看了一位姑娘好久, 还把姑娘的家世都说的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的话, 她何必这般解释?” 孙氏从刚才开始就晕晕乎乎的, 这会儿倒是回过神来,也跟着说道:“是啊,若只是个晚辈,不该说的那么仔细才是, 不过王妃也没有明白的说出口。” 姜氏倒是说道:“自然不会直接说要做媒,万一不能成的话,那不是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这一点,姜氏倒是十分理解,就像是当年他们家铃兰结亲的时候,就算是在相看了,满意了, 也不能对外露出口风, 女孩子家家的名声可贵, 万一不成可不是会成了仇家。 两家谈论亲事, 不管谁家主动, 最后通常都是男方先上门提亲, 就像当年章家跟孟家一般, 虽然是孟家大少爷牵的线,却也是章家先上门的。 章元敬大约是猜到了事情始末,再联想到孔校尉的表现,他笑着问了一句:“莫不是那位姑娘,是孔家的姑娘?” 说起来,他与这位姑娘还有几面之缘,不说别的,孔家姑娘的相貌清秀,仪态优雅。 姜氏一听这话就笑了,问道:“平安,可是王爷跟你提了。” 章元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却说道:“王爷并未提起,不过王爷府内的顾长吏露了几分口风,并未说准,大约还是想要看看咱们家的态度。” 说到底,这事儿还得章家也满意了,才能高高兴兴的办起来,章元敬虽然觉得自己年纪不大,再等几年也无妨,但显然他家祖母和母亲已经愁白了头发。入乡随俗,章元敬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一来那位孔家姑娘样貌教养样样不差,二来又是镇北王爷的心腹,再有一个,孔家姑娘耽搁了几年,这会儿已经年方十七,过了年就是十八,年龄倒是也合适。 别人或许会嫌弃孔令芳年纪大,但章元敬却觉得,若是结亲的姑娘真要是十四五岁的,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的了手。 姜氏颇有几分政治头脑,低声问道:“平安,娶了孔家姑娘,是不是对你有好处?那位孔校尉家里头如何,这桩亲事是否合适?” 姜氏每一个想法都是为了孙子,她心底是满意孔家姑娘,但若是这事儿对孙子不利,她也是能立刻将那点好感抛在脑后的。 章元敬倒是安慰道:“祖母,且放心,孔校尉是镇北王心腹,看似是个粗人,却是个胆大心细的,与他家结亲,至少不会有坏处。您跟娘今日可见了孔家姑娘,心里头可喜欢?” 这么一说,姜氏就知道了,自家孙子对这桩亲事必定是不反感的,甚至是带着几分期待,她哈哈一笑,也说道:“单论言行谈吐,我看这位孔家姑娘倒是能把在场大部分姑娘家都比了下去,更让人满意的是,孔姑娘看着柔顺,却是个有主心骨有主意的。” 若是自己媳妇,姜氏估计也不喜欢媳妇太有主意,但若是孙媳妇,已经有一个太没有主意的媳妇在,她就想让孙媳妇能有点本事了。 章元敬不愧是姜氏的亲孙子,一听这话就明白他家祖母满意着呢,当下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想上孔家探探口风,若是孔家也满意,这件事便能够成。” 姜氏一拍大腿,跳起来说道:“那成啊,明天我们就上门去。” 章元敬连忙把人拉住了,劝道:“祖母,怎么样也得准备准备,咱们也不能失礼了。” 姜氏却满脸笑容的说道:“这个还用你操心,我跟你娘早就准备好了,提着东西出门就是,哎,我是真的挺喜欢那位孔姑娘,进退得益,是个聪慧的。” 章元敬倒是奇怪,不知道这位孔家姑娘怎么就合了他家祖母的心意,要知道姜氏可是挑剔的很,当年见了孟家姑娘,还觉得有些不太合心意。 不过既然几个人都达成一致,第二天,姜氏果然就把礼物收拾了出来,催着孙子就出门了,章元敬骑上大马,心中倒是叹息自己婚事也算是一波三折,只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顺利。 作为镇北王爷信任的部署,一直跟着镇北王爷南征北战的孔校尉孔家坐落在关山城南,府邸走的也是跟镇北王府一样的风格,够大,但绝对不算精致,更别提富丽堂皇。 带路的丫鬟微微低着头,看着态度客气,却不会过于谄媚,并不多说一句话,倒是跟镇北王府的丫鬟小厮有些相似的感觉在。 姜氏看着心中更加满意,她可是知道孔家当家主母去世了快十年,家里家外都是孔家大姑娘一首操持,能让下人们这般有规矩,可见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大厅之中,孔校尉早已经等在那儿,倒是并未见到孔家姑娘的身影,也是,谈婚论嫁的场面,一般姑娘家都不会在场。 不同于前一日的挑剔,这会儿孔校尉倒是满脸笑容,客客气气的请了他们坐下,又让人上了茶,且笑着说道:“章老安人是长辈,合该我先过去拜访才是。” 就孔校尉的性格而言,能说出这般的奉承话,已经是难为他了。 姜氏接收到孔校尉的示好,心中也是一乐呵,连忙说道:“孔大人何必客气。今日过来,老身仗着年纪大了,冒昧的问一句,孔家大姑娘可有婚配。” “昨日在王妃的宴席上见到了孔小姐,这一见面,哎呦喂,老身可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出色的姑娘,心中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这才冒昧上门来,孔校尉可别见怪。” 姜氏话里话外的逮着孔小姐夸赞,另一头孔校尉被夸的心花怒放,一袋儿也不谦虚的拍着胸脯说道:“别的不说,我家大丫头样样都好,要人才有人才,有相貌有相貌,说管家就能管家,再没有可以挑出毛病来的,哎,就是我这个爹上不得台面。” 感情他还知道自己拖累了女儿,这会儿脸上也露出几分无奈来,要知道钱家那小子那么不禁打,钱家的人那么小心眼儿,他肯定会——背着人偷偷的套麻袋啊,没得还耽误了女儿好几年,一想到这事儿,他就恨不得再把那钱三揍一顿。 不过这会儿,一想到章元敬年纪轻轻就是状元郎,并且不及弱冠就是关山的知府,孔校尉就觉得女儿这几年也没有白等,就那坐吃等死靠着家里头的钱三,能比得过一表人才,还被王爷青眼有加的章元敬吗,尤其是昨日一战,让孔校尉更喜欢这个未来女婿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说的就是孔校尉这样的人,厌恶前女婿的时候,直接把人的腿打断了,这会儿觉得新女婿满意了,就看哪儿哪儿都觉得好,还有一种蜜汁自信,觉得自己当年退了钱家的亲事再正确不过了。 郎有情妾有意,孔校尉和姜氏简直是一拍即合,顺畅的不像话,一反昨日要嫁女儿的担忧不安,孔校尉笑容满面,摸着自己的胡子笑着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别的不图,就图她以后过的顺遂,别的不说,有王爷作保,我是相信章大人这人品的。” 章元敬都不知道镇北王爷在这位面前说了什么话,这会儿连忙说道:“孔大人,称呼在下元敬即可,无需这般客气。” 孔校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也别叫什么大人了,叫我一声叔叔就是。” 章元敬自然也跟着笑:“孔叔。” 姜氏在旁边乘热打铁,笑着问道:“孔家老爷,若是合适的话,隔日我便请了媒人上门来提亲如何,若是有什么该注意的,你也尽管提出来,能办到的,章家定会办到。” 孔校尉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有些犹豫,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安人,安人,元敬啊,哎,老夫是个男人,也知道男人那点事儿,但我就这么一个姑娘,自然要为了她着想,别的都不重要,但她嫁过门之后,三年之内,你可不能纳了小。” 这话落下,姜氏和章元敬的脸色不变,孙氏倒是微微皱眉,暗道这孔家是不是太霸道了些。但没等她开口,姜氏已经笑着说道:“这个你且放心。” 章元敬更是拱手说道:“孔叔,在下并未有纳妾之心,请您放心。” 甭管章元敬说这话是真是假,但有章家的承诺在,孔校尉到底是为女儿求得了几年保障,不怪他多想,当年令芳她娘不就是多年无所出只得一个女儿,最后郁郁而终的吗,他后来想通了,想明白了,但是也晚了,自然不想这个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 谈妥了这事儿,孔校尉就没其他要求了,双方拍板了隔天就派人上门提亲,到时候定亲就放到年前,成亲就放到年后,章元敬和孔令芳都不小了,可不能再等了。 谈完之后,孔校尉亲自把章家的人送了出去,一拍脑袋就往后院走,昨日问了闺女也是乐意的,这会儿他得去报信儿去,就说章家铁定得上门提亲不是。 140.雁归来 关山的秋收原本就略晚一些, 这会儿秋收过后,要赶在年前定亲的话,时间就有些赶了,不过显然的, 不管是章家还是孔家,都不觉得有必要拖到明年。 回到家中,姜氏和孙氏已经忙不迭的开始准备起来, 娶媳妇要收拾的东西可多了,这会儿,姜氏忍不住感叹起来:“哎,早知道该把家里头的东西都带来。” 当年跟孟家的婚事已经定下来, 一些要用的东西都差不多准备好了, 但后来孟家退亲, 姜氏觉得晦气也就没带。这会儿说归这么说, 其实真让她用的话, 她心底估计还不乐意。 章元敬走了几圈, 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了局外人, 除了试衣服,其余事情压根不用他插手。 被姜氏嫌弃毛手毛脚之后, 章元敬摸了摸鼻子,直接走到了前头, 比起处理家事, 他还是更乐意处理公务, 毕竟这才是他在行的事情。 一走过去, 却见李子俊站在门口,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眉宇之间都是打趣。 章元敬笑着走过去,挑眉问道:“师兄这幅表情是做什么?” 李子俊微微叹了口气,忽然笑着说道:“一眨眼的功夫,咱家平安就长大了,记忆中你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没想到这会儿都要成亲了。” 章元敬很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之情:“我说师兄,您才比我大了七岁吧,用得着一副看着我长大的口气吗,不知道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 李子俊却道:“我怎么就不是看着你长大了,哎,小时候一口一个师兄的孩子去哪儿了。” 说完这话,他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看到姜氏和孙氏的忙碌,他想到自己娶徐氏的时候也是如此,家里头父母不远千里赶到了京城,一番舔犊情深,最后却被辜负了。 但是很快的,李子俊就甩开了这些思绪,提议道:“章奶奶和章婶准备的,是代表章家,元敬,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让那孔家姑娘安安心。” 章元敬对此毫无经验,一听这话倒是也觉得有道理,试探着问道:“要不去银楼打一个特别的首饰,到时候做定情信物?” 李子俊却提议道:“这个也好,不过有一个更好的,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不如为兄陪你出城一趟,猎一对活雁回来。” 古代人定亲有以大雁作为定亲礼的习俗,男方纳采用雁之时,纳采用雁日期要赶在“迨冰未泮”的正月中以前,因为到了二月就将正式举行昏礼。 大雁是“情挚”的典型:母雁失去公雁,或公雁失去母雁,再不会去另寻新偶。雁作为两性之间稳固关系的象征。不过大雁是野物,活的大雁更加难得,民间多是以鹅来替代。 李子俊这么一提,章元敬倒是也真的往心里头去了,一想,章家家底单薄,肯定是比不得在关山盘踞多年的孔家,要知道孔校尉作为镇北王爷的心腹,当年打进匈奴王庭的人中就有他,别的不说,当年那些将领搬空了王庭宝库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要表示自己的诚意,银钱这方面很难超越,还不如另辟蹊径,而大雁就是最好的礼物。 章元敬一想,勾住李子俊的脖子笑道:“多亏师兄提醒,走,咱们师兄俩出城一趟,为这次的定亲加一份好礼,走走走,现在去打时间刚好。” 这边章元敬说干就干,等一对活蹦乱飞的大雁随着定亲礼送到孔家,孔校尉一看倒是乐呵起来,笑着说道:“这章元敬挺对我胃口,再稀奇的东西,都不如用心来得好。” 帮着收彩礼的,乃是孔校尉妾氏赵氏,她是进门最早的妾氏,也是当年孔小姐的亲娘主张抬进门的,后头还剩下了孔家的庶长子,这些年来也是她帮着孔令芳管家。 镇北王妃虽然是长辈,但到底是王妃,不可能样样事情都由她来亲自操办,孔校尉自己是个粗心的,但好歹知道这事儿不能让女儿自己做,这才把赵氏拉了出来。 赵氏性秉恭顺,却是个十分细心的,将彩礼一样样收好之后,才过来问道:“老爷,这对大雁是不是送到大姑娘屋子里头去,也好让人精心照料着。” 孔校尉摸了摸胡子,哈哈笑道:“得了,我亲自送过去吧。” 赵氏先送了孔校尉出门,这才回来整理礼单,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一个女子扭着腰走了进来,看了看地上的箱子就压低声音说道:“姐姐,这章家也太寒酸了,这不是瞧不起我们大小姐吗,瞧着都没点像样子的东西。” 赵氏轻飘飘的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淡淡说道:“噤声,惹恼了老爷,我可救不了你。” 想到孔校尉的怒火,那女人哆嗦了一下,但一想到之前孔校尉拿出来的嫁妆单子,她还是有些怨气的说道:“姐姐,你一门心思为了大小姐着想,她可没有把我们生的那几个崽子当弟弟,不然的话怎么会带走孔家大半的家产,她不过是一个出嫁女,以后孔家还不得咱们的小子当家,这凭什么,老爷也太偏心了。” 孔家是只有孔令芳一个姑娘,但却有三个弟弟,且三个弟弟都是不同的妾氏所出,孔令芳亲娘过世之后,孔校尉心中悔恨,一直觉得是自己想要儿子,这才让妻子郁郁而终,倒是收了纳妾生子的心思,这些年来对几个妾氏也冷淡的很。 不止如此,孔校尉生怕几个儿子跟女儿不亲,自小就把他们带在身边教养,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营房那头,数十年下来,几个儿子跟自己的亲娘不太亲近,又被孔校尉带着一门心思的敬爱大姐,让几个妾氏咬碎了压根也毫无办法。 说到嫁妆,赵氏不是不心疼,孔校尉不打算娶继室,将来孔家很可能就是三个儿子分,孔令芳带走的多了,她儿子的就少了。 但赵氏承孔令芳亲娘的情,并不愿意在这些地方动手脚,再者,她就算是想也毫无办法,看看那几个被打发出去,如今不知道流落到哪里的妾氏就知道孔校尉的态度了。 “你若是想不开,那就自己去跟老爷说,别在我面前嘀嘀咕咕,听了烦心。”赵氏说完,也不管那女人难看的脸色,直接拿着礼单起身走了。 她虽然恭顺,却不是个傻子,想要把她当刀子使唤可不成! 孔校尉大步大步往后院走,打仗方面,他确实是有一手,但是后宅的事情就有些糊涂了,不然当年也不会让正房夫人郁郁而终,就算是后悔也晚了。 但粗心归粗心,孔校尉如今也知道处理这些事情的诀窍了,反正他就是宠爱女儿,谁说女儿的坏话那就是贱人,直接揍一顿,实在不行打发出去就行了。 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在内宅一样适用,不管留下来的那些是不是自愿,但表面上对孔令芳都是恭恭敬敬的,生怕被抓到一丝一毫的把柄。 孔校尉还未进门,孔令芳已经迎了出来,看见那笼子里的大雁微微一愣,随即脸颊染上了一丝丝红晕,显然这个聪慧的女子已经知道大雁为何而来。 孔校尉一看,心中倒是忍不住痛惜起来,自己养了快二十年的闺女,翻年就再也不是孔家人了,方才的喜悦慢慢散去,孔校尉将大雁放下,又说道:“芳芳,你自小就没让爹操过心,这次婚姻大事就交给爹吧,放心,爹一定给你办的风风光光的。” 孔令芳眼神微微一动,看着孔校尉期待的眼神,鼻子也有有些发酸,她笑着说道:“爹,我放心,很放心。” 爹很疼自己,即使有时候做事情冲动了一些,也都是为了自己好,这一点孔令芳从未怀疑,就如当年钱家退婚之后,她也没有因此怨过孔校尉。 孔校尉微微一叹,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头发,但一看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只能又把手放下了,他觉得自己满肚子的话,但这会儿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摆了摆手,说了一句:“行了,这两只大雁你好好看顾这,有啥事儿就来找爹。” 等孔校尉离开,孔令芳才有时间去看那对大雁,可以发现,这对大雁在被送过来之前是打理过的,也不知道章家用了什么法子,看起来特别的精神。 孔令芳的贴身大丫鬟叫香云,这会儿凑过来看了看,笑着说道:“小姐,章家公子愿意为了您去猎大雁,可见心里头是有您的。” 虽说是奉承话,但孔令芳听着却还是高兴起来,她脑海之中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人,虽然只是见过两面,那人俊秀的样子却已经留在心中挥之不去。 当知道姨母想要为自己做媒的时候,孔令芳心中期待中带着恐惧,而现在,恐惧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悦,这算不算一种缘分呢? 抬头看着外头的阳光,已经临近冬日的太阳不再毒辣,反倒是带着暖暖的温度,孔令芳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神却变得明亮起来。 她亲自提起那两只大雁,笑着说道:“搬到东边的厢房里头去好好养着吧。” 141.献策 关山的冬天来的很早,在青州还能穿长衫的日子, 关山的第一场小雪就落了下来, 这边的雪花也特别的轻特别的白, 落在地上不会立刻化为雨水, 反倒是一层一层叠垒起来。 明明看起来下的不是很大,但第二天推开房门, 关山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里的世界显得特别的纯净,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寞感。 一到冬天, 关山就显得特别的安静, 尤其是下雪的日子, 鲜少有人乐意出门的,毕竟在家里头就算是舍不得烧火炕的,至少也有一个挡风挡雨的地方,出去的话还不得冻得人浑身冰冷。这一年的关山似乎特别冷,也幸亏几年粮食充足, 老少百姓们也不需要出门找生路。 别的地方冷, 镇北王府内却依旧烧得暖洋洋的,但再暖和的室温都没能让镇北王开怀, 他一把将手中的文书扔在地上, 确切的说是用砸的。 砸完之后,镇北王尤还嫌弃不够, 怒喝道:“他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本王有四十万的大军, 朝廷竟是连一份钱粮都不给,这是要让关山将士冻死饿死吗!” 虽说早有预料文阁老不会给的那么轻松,但镇北王爷显然也没有想到,文阁老居然轻飘飘的一句,时年收成不好,关山本是镇北王属地,当自给自足,空口白话的就想要把他们给打发了!在接到文书之后,镇北王萧叡心中就像是燃烧起一把熊熊大火。 四十万的大军,吃的喝的用的绝对不是一个少数目,虽说当年先帝分封他为镇北王,也有几分让关山自给自足的意思在,但谁都知道,没有朝廷的支持,镇北王爷是养不过那么多人的,毕竟这四十万大军可没有吃空饷的。 往年朝廷也有缺粮的时候,但短了谁也不敢短了边疆,如今不说粮食,连兵饷都一个只不送来,可见文阁老的心思。 镇北王站在书案之后,眼中已经满是冷意:“这些年匈奴太乖,每年都上了岁贡,以至于京城那些人怕是忘了当年的血泪,忘了北三省被屠城的惨状!” 当年他花了多少的力气,耗费了多少的心血,才把匈奴打痛了,为此他甚至瞎了一只眼睛,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而现在,朝廷竟是有几分过河拆桥的意思,逼着他削减驻守军队,想把镇北军慢慢的从大兴的版图上抹去。 顾廷安也已经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他伸手将地上的文书捡了起来,一目十行的看完,这才长长探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文阁老如今与新帝势同水火,兵部就是他唯一的依仗。纵观大兴,唯有王爷的镇北军会对他造成威胁,且王爷还是萧家人,怪不得他出了昏招。” 兵部尚书彭远可不是文阁老的亲儿子,他跟文阁老的结盟必定是饱含利益,文阁老付出了什么他们不知,但钱粮肯定是少不了的。 相比起来,萧叡作为镇北王,是新帝的亲叔叔,若是他较真起来站在新帝这一头,文阁老想必也会捉襟见肘,所以现在他先下手为强了。 顾廷安看了看镇北王,提醒道:“王爷,扣押兵饷只是第一步,若是王爷再次上书,想必文阁老便有借口削减镇北军。如今已经有六年未起战事,怕是文阁老一提,朝中赞成的人还不少,皇上虽然有心,但却不一定能能拦得住文阁老。” 这句话还算是客气的,小皇帝若是真有办法的话,怎么可能让这封文书发出来,可见时隔一年,文阁老对朝廷的控制力再一次上升,小皇帝根本不是对手。 镇北王自然也知道文阁老的心思,但是这样的阳谋反倒是难以对付,他可以再次上书,但面对的却是裁军,若是不从的话,说不定会背上不臣之心的罪名! 顾廷安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王爷,今年关山丰收,税收已经缴纳完毕,这部分粮草倒是能解一时之急,现在的问题不是当前,而是以后。” 镇北王爷心中的愤怒已经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苦恼:“关山苦寒,只靠着百姓种粮的话,税收只够吃一季的,更别提其他了。” 吃一季,这还是在丰收的情况下,关山这边驻守的军队多,同样的,他们有些已经在本地安家落户,他们的家人同样也要吃喝,若是没有了粮饷,这些人要怎么办? 顾廷安想了想,倒是开口提醒道:“王爷,不如请章大人过来商议,他在民生上颇有几分见地,说不准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办法。” 不管是镇北王爷还是顾廷安,说到底都是靠着军功起家的,论打匈奴他们有本事,论治理关山也没有问题,但落到民生小事,就有些苦恼了。 不只是顾廷安,其实整一个王府的长吏府都是如此,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镇北王爷的心腹,而心腹,都是当年的生死之战中培养起来的。 镇北王爷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开口说道:“已经使人去请了,只希望他能有些办法,不然关山跟朝廷的关系恐怕现在很不是时候。” 顾廷安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问道:“王爷,莫不是匈奴那边” 镇北王爷只是沉着脸色摇了摇头,眼睛朝着窗外看去,外头的初雪并不算寒冷,至少跟关山的寒冬相比这只是个开头罢了,但是他心中却阵阵发寒。 顾廷安也并未说话,只是顺着镇北王的眼神朝外看去,他忽然想到两人初遇的时候,那时候他被家人牵累发配边疆,而镇北王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 一晃多年,他洗刷了罪名,成了长吏,而眼前的男人却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他变得沉稳,再也没有当年的肆意妄为。 顾廷安一闭上眼睛都能想起那场惨烈的战争,身边的朋友,昔日的同僚一个个死去,曾经,他们守护的是大兴,而现在,朝廷却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章元敬来的很快,进入书房的时候,他忍不住松了口气,不得不说,关山现在的冷对于南方人的章元敬而言,已经够得上寒冷了。 顾廷安一看他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样子,倒是笑了起来:“看来章大人很怕冷啊。” 章元敬行了礼,这才把外套一层层脱下来,一边无奈说道:“青州最冷的时候,也就跟这里的深秋差不多,幸亏这边家家户户都有火炕,不然可不得冻死人。” 顾廷安一听,倒是说道:“关山是冷,但江南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到冬天湿冷的都要冻到骨子里头去,我年轻的时候曾去过一次,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在南方过冬了。” 镇北王爷也笑着说道:“可不是,关山是冷,但也痛快。” 章元敬无语的看着眼前的两人,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当年的南北之争之中,显然的,他势单力薄,眼前的镇北王和顾廷安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章元敬不得不转移了话题,开口问道:“王爷,顾长吏,还请放过章某吧。” 镇北王哈哈一笑,倒是觉得心里头松快了几分,不过很快的,他就提起了正事儿,朝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之后要怎么做才是问题。 听完之后,章元敬也皱起了眉头,从大兴的角度来看,文阁老这一招不得不说十分昏,甚至是误国误民,但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说不定是一种对镇北军的节制。 章元敬抬头朝着在场的两个人看去,大约猜测到镇北王请自己过来的原因,他试探着问道:“王爷是想要从关山入手,赚回这些粮饷来吗?” 镇北王点了点头,也不隐瞒的说道:“如今的粮草还算丰盛,之前也有一部分积存,倒是能支撑一段时间,不过长此以往,关山必定不堪重负。” 若是江南那等富裕之地,养活一支军队不在话下,但这里可是关山,老百姓连吃饱穿暖都没办法保证的关山,实打实的边疆之地。 章元敬心思一转,倒是说道:“要赚钱简单,问题是怎么赚,赚了之后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反弹,会不会伤害到关山的黎民百姓。” 强征税收也可以,但这样一来会损伤镇北王府的名声,也会让关山民不聊生。 镇北王爷一听这话,一只眼睛朝着章元敬看去,带着几分热切和期待:“这么说来,章大人必定是有不劳民伤财,还能赚钱的法子了?” 章元敬笑了笑,倒是想到当年穿越之初的那些法子,那时候他不敢用也不能用,而现在在关山,谁能比镇北王爷更加合适呢:“王爷,若是关山富裕起来,朝廷可会忌惮?” 镇北王却冷笑道:“他们何时不忌惮镇北军了,既然文书上都写了,一切皆由本王自理,那本王做了什么他们也管不着。” 章元敬一听倒是放心了,将自己早有准备的三个方法拿了出来,一一放在镇北王的案上。 镇北王与顾廷安一一看过去,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尤其是顾廷安,他猛地抬头朝着章元敬看去,不可思议的问道:“且不说开关通商,重启丝绸之路,前两样你可有把我,这肥皂暂且不提,琉璃可是外族贡品,真的可以随意制造出来吗?” 章元敬点了点头,低声说道:“章某自幼喜欢看杂书,这些年来多有阅览,自己也偷偷的试过,肥皂确实是可成,只是琉璃打造苦难,还得看工匠的手艺。” 镇北王脸色变幻不定,沉默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拍着手说道:“好好好,没想到章大人能给本王这般惊喜,既然如此,这两样事情就由章大人做主去办吧。” 章元敬自然答应下来,他拿出三个办法,前两个都是借了上辈子那些知识的光,只有最后一个,他在提出来之前就知道镇北王绝不会贸贸然同意。 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镇北王居然将这么大的权利直接放到他手上,不管心底怎么想,镇北王既然开口了,章元敬就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142.扉映琉璃 自从下了第一场雪, 关山的雪就像是开了闸门似的,一场接着一场的下起来, 天气也越发的寒冷了,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关山衙门的一片热火朝天。 有什么地方比知府衙门更加合适当造肥皂的呢,这里距离王府近一举一动就在王府的眼皮子底下, 里头的人更是大半都是关山人, 即使有朝廷的眼线, 他们想要把消息送出去也难。 相比起肥皂来,琉璃就麻烦许多,虽然大家都知道用沙子化学反应就能生成玻璃, 但问题是这个过程可不容易, 一个是温度,一个是工匠的水平,大幅度的测试注定不可能放在附近, 不然的话一个失误,就得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章元敬将事情安排好之后, 便开始两边走,即使下雪的天也得出行, 几日下来,脸上倒是多了几分风霜, 看的姜氏和孙氏心疼不已。 章元敬自己倒是并不觉得如何,毕竟出行全靠马车, 这样的天气他就是想要骑马, 那也得他们放心让他去骑, 再有一个,骑马却不如驾车那么隐蔽。 在古代制造肥皂,最难的就是怎么去获得强碱,这东西在现代的网上都能一搜一大把,在家分分钟就能制作手工皂,但在古代却十分难得。 古代人为什么会使用草木灰,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他们不是不想要用更好的强碱,而是没有这个条件,相比起来草木灰就经济实惠多了。 许多穿越小说里头写着,直接用草木灰也能制造出透明并且含有花香的肥皂来,但那其实是不可行的。第一个就是草木灰里头杂质太多,就算是处理了,最后做出来的肥皂必定也是浑浊不已,看起来就不是那么高大上的,去污能力也只是一般。 当年小时候,章元敬放弃制造肥皂,也有几分是这个原因。 但是现在,这里是关山,有大兴最大的盐场,而盐场里头,就有天然碱。天然碱是一种蒸发盐矿物,为水合碳酸氢钠。通常它是纤维状或柱状块,灰或黄白色或无色。具有玻璃光泽。在盐湖沉积地带和干旱地成盐霜状出现。一些地方会形成大面积的碱荒漠。 章元敬来到关山之后,就翻阅过一大批的当地资料,好巧不巧的,就在关山城附近的盐场里头,就有这么一片的天然碱荒漠。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有利于制造肥皂呢?有了天然碱,要净化这种强碱就容易许多,用少量的石灰一起作用,就能得到相对纯净的碱液,对于制造肥皂而言就足够了。 一堆堆的天然碱运送到了知府衙门后院的空地,那里的屋子都已经清空,除了王府派过来的几个人和那些匠人在内,其余人都不会随意过来。 章元敬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里头热火朝天的样子,其中一位主事看见他连忙跑了过来,笑着说道:“章大人,您来的正巧,那头他们捣鼓出一份新的碱液来,看着比之前的都干净。” 章元敬是只有理论知识,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别提这些工匠原本就有几分本事在来,在镇北王爷下令,凡是有贡献者可以获得白银一百两之后,这些人更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比章元敬还要关注这里的事情,恨不得吃住都在这里。 章元敬走过去一看,果然,就他看来这份碱液已经比预计的还要更好了,他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赏那位匠人,先取一部分出来制皂,看看最后的成品如何。” 主事点了点头连忙去把这事儿办了,另一头,另一位主事有些犹豫的走过来,低声说道:“章大人,借一步说话。” 章元敬跟着走到旁边,这位丁主事才开口说道:“章大人,属下不知道这个肥皂有何用处,但动物的肥肉难得,在外头百姓都是想吃都吃不到,如今用来做了肥皂,这不能吃不能喝的,会不会有些可惜?再者,本钱也太高了。” 在现代,动物脂肪已经是十分便宜的原材料了,但是在现在这可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一开始制造的时候章元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论起利润,到底还是会有的,但是动物脂肪不是取之不尽的,到底也是一个问题。 章元敬想了想,便说道:“本钱利润不用考虑,必定还是有的,不过我们倒是也不用极好的肥肉,那些边边角角熬煮之后也是能用,再有一个,动物的乳汁也可以。” 关山缺肥肉,但是牛羊奶却是不缺的,用乳汁来做肥皂虽然会导致最后的成品单一,但也不妨是一种办法,毕竟乳皂还能有保养皮肤的效果,说不定更受欢迎。 那位主事一听,倒是奇怪的问道:“哎,这牛羊奶也可以吗,这倒是可以一试。” 说完这话,他也顾不得跟章元敬打招呼,匆匆忙忙的走过去打算试试看,得,又是一个痴迷于尝试的主儿。 “章大人,您请看。”解决完了这事儿,又有一人献宝似的走到章元敬面前,手中正是一颗肥皂,让章元敬意外的是,因为之前用的纯碱纯度不足,这块肥皂看着并不十分透明,但工匠却是个极为手巧的,居然在上头绘制了一颗盛开的鲜花。 章元敬伸手接了过来,左看右看,觉得跟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些肥皂已经相差无几了,论成色的话说不定还要更好一些,虽然有杂质,但是看起来并不丑,反倒是有几分琥珀的感觉。 那位也是个机灵人,笑着说道:“章大人,坊内有好多成品,不如您拿几块回去试试看效果,也好让小的们知道可不可用,如何?” 章元敬微微挑眉,忽然笑着说道:“倒是也可以,不如这样,你们多准备一些,往王府也送一份,虽然不是最后的成品,也好让王爷知道我们的进展。” 那主事一听,立刻就笑了,显然比起章元敬来,他更想要讨好那位镇北王。 章元敬也不在意,挑了几块肥皂之后,坊内的工人就手脚利落的给包好了,用的是早就准备好的油纸,别说,用麻绳一扎起来,看起来真有几分精品的感觉在。 章元敬拎着肥皂回到后院,姜氏和孙氏正在整理东西,虽然已经送了定礼,但聘礼却还未收拾齐全,时间赶得及,这会儿又是冬天,她们索性在家好好收拾。 看见孙子回来,姜氏赶紧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又照旧给他灌了一碗姜汤,这才笑着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章元敬拎起手中的东西,笑着说道:“前头造出东西来了,我就带着几个回来试试看。” 姜氏一听,当下放下手头的事情,拿着那东西左看右看,打开之后更是惊奇连连,惊讶的问道:“这就是那个什么肥皂吗,看着比姨子好看多了,你闻闻,上头还有香味呢。” 香味绝对是她自己加的,毕竟肥皂坊那边还没开始往里头加香料和颜色,这会儿就是最为纯天然的时候,压根没有加工过。 但不仅仅姜氏这么说,就是孙氏也这么想,打开一个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闻了一下,惊讶的说道:“可不是吗,这一股味道还挺好闻的。” 说着,姜氏还忙不诶的让人去打水过来,打算现在就试试看,章元敬开口拦也拦不住这两位的热情,只能看着李婶乐颠颠的端着一碰水就进来了。 “老太太,太太,让我来吧。”李婶说着,拿起特意从厨房拿过来的一块抹布,往水里头一浸,擦上肥皂飞快的搓起来,没一会儿的功夫,抹布上头就都是白色的肥皂泡泡了。 姜氏一边看,还一边觉得可惜,说道:“哎,多好的东西啊,就用来洗抹布了,这多浪费,早知道我就去拿一件衣裳出来了,再不济,洗洗脸也好啊。” 章元敬心中无奈,只得劝解道:“奶奶,这就是用来洗脏东西的,您要是喜欢,等后头有乳皂出来,我再给你拿几块,那东西用来洗脸洗手好,还能护肤。” 姜氏一听,笑着说道:“你奶都多大了,那里还要这个,到时候真的那么好的话,咱们准备一份往孔家送,也好让孔家小姐早早的用起来。” 几句话的功夫,李婶已经叫了起来:“哎呦呦,老太太,少爷,你们快看,这多邋遢的抹布啊,原本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这会儿看起来完全就跟新的一样。” 这话是有些夸张了,但姜氏孙氏都十分捧场,不仅如此,她们还让李婶去拿了各种各样的脏东西回来洗,洗一次惊讶一次,每次都恨不得亲自上场。 不说姜氏孙氏,就是另一头镇北王府中,镇北王妃也觉得惊讶,不仅连着试了好几盆的水,还对镇北王说道:“王爷,你瞧,我给令芳挑的未来夫婿可不就是个人才。” 镇北王爷看着这小小的肥皂,倒是想的更加长远一些,不过一想到兵饷的事情能够就此解决,他心底也是高兴的,甚至难得温情的握了握王妃的手,笑着说道:“是不错。” 143.窗摇云母 当一个精致的足以当首饰匣子, 用金丝楠木打造而成,看起来就像是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的盒子送到章元敬手中的时候,就算这一切都是他主导而来的, 他心中也忍不住惊叹起来。 打开盒子, 只见里头是一个套装, 套装这个概念也是章元敬慢慢灌输给下头的主事,而现在看来, 他们显然接受的非常好, 并且超乎预料。 这个套装里头有六块香皂,其中包括两块乳皂, 剩下的四块则是不同品种不同香味不同形状的香皂, 其中有一种是梅花香皂, 光是看形状就跟放大版的梅花一般无二, 拿到鼻尖闻起来, 一股子冷香扑鼻而来, 又不会显得特别的腻味。 更让人惊讶的是,在香皂的旁边放着两个不算太大的罐子,里头则是最新出品的洗发乳和洗发液, 要不怎么说劳动人民的发明能力一等一呢,章元敬的眼光还放在肥皂上,这会儿却连乳液都被发明出来了,镇北王那一百两银子真的没有白花。 这些东西, 就算是章元敬也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了, 他盖上盒子, 笑着说道:“很可以了,待会儿我去觐见王爷,后头的事情便由王爷做主吧。” 就是这个时候,旁边有人来通报云通判过来了,章元敬一挑眉头,也没把东西收起来,笑着说道:“还不让人去把云通判请进来。” 云通判很快就进来了,只是脸色看着可不太好,铁青铁青的,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这段时间章元敬忙着后院的制造坊,前头府衙的事情大部分还是交给云通判处理,但冬天日子冷,老百姓也不乐意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衙门里,云通判显然也闲的很。 明明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新来的知府大人在为了镇北王爷办事儿,自己却压根掺和不进去,云通判心里头就跟蚂蚁在爬似的,偏偏他还不能自己开口,因为那是王爷的事儿! 这会儿的云通判已经被打磨的没了几个月前的高傲,虽然眼底还有几分嫉妒,但至少说话做事儿有条理多了,可见当初的轻视也有来由。 云通判为何过来,章元敬心知肚明,不过他可不是那种给人打了脸还要善解人意的类型,只是笑着问道:“云通判,这个时候过来,可是衙门里头有什么事情?” 云通判勉强笑了一下,开口说道:“章大人想必也知道,最近前头没什么事情,下官就想着这边是不是缺人,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就是。” 章元敬摇了摇头,不等云通判说话,就拒绝了这个好主意:“这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后头也不会那么忙了,云通判若是有心的话,不如去问问顾长吏,说不定最近抽掉了一部分人过来,他那边手底下没有了可用之人。” 显然比起在知府衙门里头造肥皂,对云通判而言,跟顾长吏搭上关系才更加重要,他眼睛一转溜,又说道:“这,顾长吏人忙,恐怕没有这个功夫见我。”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正巧本官这会儿要过去,待会儿遇见了顾长吏,我开口问他一声就是,只是结果如何,就得看顾长吏那边是不是缺人了。” 云通判抿着嘴角,似乎不相信章元敬会这么好心,但他也只能开口道谢。 章元敬果然带着东西就往王府去了,他于云通判说的话倒不是托词,而是前几日于顾长吏谈话的时候,察觉镇北王似乎要对关山本地的豪强有动作。 若是他的猜测没错,谁能比出生关山豪强云家,却一门心思想要当官儿的云青更加合适呢?云青当官的时候颇有几分拎不清,但镇北王却允许他在通判的位子上干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是碍于云家的面子,怕是早有几分筹谋。 比起以前,如今章元敬进入王府要通畅许多,几乎是跟顾长吏一样的待遇了,他后来者居上,当初让一些人颇为不满,但是一来章元敬会做人,二来顾长吏首先散发了善意,慢慢的,那些人倒是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至少表面如此。 章元敬到的时候,镇北王爷与顾廷安正在一边喝茶一边下棋,看见章元敬进来,镇北王爷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元敬,你来帮我们裁决一般到底是谁赢了。” 章元敬走近一看,倒是笑了,原来这两人下的旗鼓相当,怪不得需要人来裁决,“下官看着也该是平局,可见王爷与顾长吏果然是棋逢对手,好不精彩。” 顾廷安放下棋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你又怎么知道精彩了?” 章元敬笑着指了指旁边的茶盏,笑着说道:“上好的龙井,平日里是顾长吏的最爱,但这会儿茶盏一口未动,若不是精彩到全心投入,怎么会如此。” 镇北王爷也放下棋子,哈哈笑道:“可见元敬比许多老人都了解你。” 章元敬笑了笑,无奈说道:“如果不是顾长吏时常抓着我下棋,一下就得是一整天,下官怕也是记不住这些小事儿。” 顾长吏喜欢下棋,甚至是有几分沉迷,这会儿冬日无事他更加变本加厉,章元敬来王府三次,两次就得被他抓住,但问题是,章元敬根本不善于下棋啊,每次都是被屠城的份儿。 镇北王也想到了什么,还作怪的问道:“廷安,你这可不地道,欺负元敬还是个新手。” 顾廷安也跟着笑起来,又转身问道:“得得得,王爷这会儿只帮新人,把我这个老人抛在脑后喽。元敬,你这会儿过来,可是那边有了结果?” 章元敬这才把那个匣子放到桌上,笑着说道:“琉璃这边进展不大,倒是制皂坊一日千里,比我们原先预计的还要更好,王爷和顾兄且看看,若是没问题的话就能量产了。” 镇北王哦了一声,所幸站起身走了过去,打开一看倒是笑了,摇头说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作的太精美了,估计王妃见了会喜欢。” 这种带着几分奢靡气息的东西,显然不是镇北王会喜欢的,不过他还是拿起一块把玩起来,认认真真的闻了闻,心中评价着这东西的价值。 顾廷安也是如此,不过与镇北王不同的是,他倒是颇为喜欢,又带着几分可惜说道:“关山缺水,这东西怕是市场不大,若是想要赚钱,还得往江南富硕的地方去。” 南方水多,百姓用水也不吝惜,若是有这种好用的肥皂的话,必定有市场。 章元敬也是这般考虑的,要知道缺水的地方,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也就洗三次澡,就算是肥皂效果逆天,也得他们有机会用啊。 但水多的地方就不同了,洗澡多,需求就多,当然,京城也是不能放过的地方,就算是关山,百姓缺水,但富裕人家可不会缺。 顾廷安说完这话,又问道:“既然东西有了,后头不该再耽误时间,只是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想要做买卖可不容易。章大人,你可有什么办法。” 章元敬也不推辞,继续说道:“王府若是想要自己做生意,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在关山之外,到底是太花时间,琐碎事情也要有人处理,与其花费这个功夫,不如让利几分与那些商家,他们若能得好处,自然也会尽心尽力。” 顾廷安对此却有几分犹豫:“这个想法不错,但若是离了王府控制,会不会那些商队肆意抬价?最后反倒是坏了名声。” 章元敬却说道:“王府大可以确定售价,若是有人故意抬价的,下次不再合作就是,只要肥皂的方子没有泄漏出去,就不怕商队不来。” 顾廷安也听了进去,镇北王爷想了想,显然也觉得若是王府一力操持的话事情太多,别的不提,各地的官方就够烦人了,尤其是他身份敏感,实在不太合适。 “就这么办吧,一事不烦二主,元敬,与商队合作的事情也就由你来办吧。”镇北王一锤定音,他向来是个主意定的,做了决定就嫌少会有改变的时候。 章元敬也没有推脱,却还是说道:“到时候若是有顾长吏在旁边看着,那些商队想必会更加放心,王爷,下官可能借顾长吏一用。” 镇北王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大手一挥说道:“若是廷安不反对,本王自然也乐意。” 顾廷安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你们都说好了,我还能怎么说。” 镇北王哈哈一笑,又说道:“廷安,你且安排下去,等制皂坊开始盈利,到时候抽一成红利,分与元敬。” 章元敬心头一跳,连忙说道:“王爷,下官只是出了个主意,人是王爷的,东西也都是王爷花钱买的,怎么能平白无故的拿一成红利。”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肥皂会带来的暴利吗,镇北王爷这会儿大方,到时候说不定就会后悔,若有那个时候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拿。 镇北王却说道:“若无元敬,哪里来的肥皂,有功之人自然要封赏,此事不必再说。” 章元敬只能暂且应下,又说道:“王爷赏赐,下官暂且厚颜收下了,不过只三年就够了,三年之后,这皂坊还得完完全全的属于王府才好。” 镇北王听完,倒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笑着说道:“如此亦可,不过既然只拿三年,就给元敬三成吧,别再跟本王推辞了,就当本王给令芳准备的嫁妆吧。” 章元敬自然只能答应下来,心中倒是觉得镇北王倒是有一个好处,对于有功之人绝不吝啬,甚至是能够够得上大方的。 144.合作 一旦掌握了办法, 制造肥皂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很快一块块的成品放到了章元敬的面前,有最简单最廉价的椭圆形黄色固体, 也有带着一股子奶香味的乳皂,更有走高档路线, 含有各种各样香料和色素的彩色肥皂, 这些肥皂被能工巧匠雕琢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就算是个男人, 看见这样的肥皂时,章元敬心中也忍不住有些喜欢,他拿着一块乳皂试了试, 大约是用的材料真材实料, 牛羊乳皂的效果极好, 洗完之后皮肤都带着一股子滋润的感觉。唯一的不好大概是乳的味道也挥之不去, 章元敬用了一次之后, 还是选择了竹叶清香。 这些肥皂受到了姜氏孙氏的一致欢迎,章元敬看了看, 挑了一个梅花香味的六块装了离合,往孔家送了一份, 一日之后,孔家小姐还回来一个荷包。 荷包上头绣着两只大雁,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章元敬见了, 倒是对这位未婚妻更多几分喜欢, 至少现在看来, 这位孔小姐也是期盼着这场婚姻的。 当然,章元敬不仅仅是往孔家送,他用杂合的小礼盒往关山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了一份,用的名头却是镇北王府的赏赐,不说其他,这些人家必定是欢欢喜喜的收下了。 很快,这些肥皂就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不少夫人小姐太太都上门来打听起来,话里话外都对这种新型的香皂十分喜欢,相比起来,那些乳液倒是不太受欢迎,大概是新产品的接受度一般,所有新的东西都有一个被人接受的过程。 章元敬并未松口立刻贩卖,有镇北王府的名头在后头,那些人即使有心思也只能先压下去,倒是有一些聪明的商人品出王府的意思来,背着人偷偷打听王府的意思。 章元敬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人,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举将肥皂推出去,为关山,为镇北王府迎来巨大的利益,养活那些镇守边疆的将士们。 这一日,章元敬刚到府衙,下头便有人来通报,那是正是当初最先靠向章元敬的陈主事,因为看的明白投靠的早,他向来在这位新知府面前有几分面子。 “大人,属下听闻大人当年来关山,还是与晋商吴家同性,这会儿吴家的人求上门来,这才松口前来打听,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陈主意看似恭恭敬敬的说道。 章元敬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着说了一句:“想必这位吴公子也打点了不少。” 陈主事额头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确实是收受了一些贿赂,只是不知道大人这会儿提出来是什么意思,莫非大人跟云通判似的,是个眼皮子容不得沙子的。 章元敬忽然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陈主事的肩头,淡淡说道:“陈主事,你也是关山的老人了,王爷的性格想必你也明白,一些约定成俗的东西,本官也不会贸贸然插手,但是凡事有一个度,陈主事想必心中会有个底线,是不是?” 陈主事一下子明白过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表清白:“是是是,属下明白,不该伸手的地方绝对不能伸手,这个道理属下清楚的很,绝不会给大人丢脸。” 章元敬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笑容说道:“这就好,否则的话,就算是王爷大人大量,本官也不会放过那些坏了大局之人,陈主事,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位吴公子。” 陈主事收起心底的那点小心思,跟着章元敬就往前头走,此次过来吴家的主事人并不是吴文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吴家的继承人,吴文龙不可能长年累月的留在关山。他能亲自走一趟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不过来的人也姓吴,名为吴文辉,论家族排行的话还是吴文龙的嫡亲堂兄,年纪轻轻却能在关山一地主事的,可见他的能力也非同一般。 吴文辉看起来不到四十的样子,其实就比吴文龙大一岁,眉宇之间颇有几分相似,一看见章元敬进来,这位连忙行了礼,看起来尊敬万分:“草民见过章大人。” 章元敬脸色也和气的很,很快就免礼落座,吴文辉看着倒是有几分赫然,连声说道:“堂弟走之前千交代万嘱咐,让我跟大人亲近亲近,只可惜这段时间大人忙得很,草民也不敢贸贸然打扰,这会儿收到堂弟的亲笔书信,这才斗胆拜访。” 这些话有多少是客套,章元敬心知肚明,当初他刚到关山吴家不主动示好,还不是怕镇北王爷抬抬手就把他收拾了,如今瞧着形势大好,这才这般的客气。他挑了挑眉头,也不戳穿了对面的人:“是吗,当初来关山的一路上,倒是多亏了吴兄照顾。” 听见这话,吴文辉眼睛一亮,态度更加亲近了:“这可不就是缘分吗,吴家能送大人过来,这也是一种缘分,文龙他屡次问起大人,生怕大人不习惯关山的气候,特意托我送一些青州当地的土仪过来,希望能解一解大人的思乡之情。” 说到思乡之情,章元敬还真的没有多少,大概是上辈子习惯了到处跑的日子,他对青州的认同感也并没有其他人那么高,不过想到家里头的姜氏孙氏和李子俊,他倒是露出十分感兴趣的问道:“哦,吴兄居然这般贴心,都是些什么?” 一看见章元敬这般态度,吴文辉更加高兴了,一一解释起来,两人聊了一会儿,茶水都喝了一半,旁边的陈主事看着都有些为吴家心急,章元敬这才慢慢放下茶杯,笑着问了一句:“吴公子今日过来,不会只是为了送这些土仪吧?” 吴文辉哈哈一笑,也不隐瞒,笑着说道:“送土仪是最重要的,草民倒是也有一件小事儿想要求一求大人,若是能成,吴家结草衔环无以回报。” 章元敬故作不知,笑着问道:“吴公子严重了,是什么事情,若是能帮忙的,本官自然不会托词,若是不能帮忙的,本官也无可奈何。” 吴文辉心中一凛,明白这位大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刚才那番口舌的好处微乎其微,他摸了摸鼻子,这才说道:“想必大人也知道,吴家这些年一直在关山做生意,只是自从十几年前通商之路断了,关山这边的收益便年年在降低。” 章元敬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吴文辉只得继续说道:“这情况,草民也是看在眼中急在心里,谁料近些时日,竟在一户人家看到一种名为香皂的胰子,不说那些小姐夫人,就是我这样的大老爷们,也想着能有一块使一使,用过之后就再也忘不了了。” 章元敬点了点头,也不接话,吴文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来来之前的壮志倒是被打散了大半,他继续说道:“草民百般打听,这才知道这香皂出自大人之手,这才厚脸求上门来。” “章大人,若是能授意给吴家,吴家必定极尽所能,让大兴百姓都用上这香皂,让这香皂成为京城的一种流行,家家户户都用上。”吴文辉直接下了保证。 听到这里,章元敬才露出几分动容来,笑着反问道:“吴公子真有这般信心?” 吴文辉点头,对于吴家自有几分得意:“吴家虽然出生晋商,但这些年来早已经走遍大兴的疆土,别的不提,论店铺的话,没有一家人能比得过吴家。” 章元敬一听,倒是也有几分惊讶,他仔细的看着吴文辉,确定这话不假,倒是笑着说道:“吴公子的想法很有趣,很有吸引力,不过这香皂的所有权在镇北王府手里头,此事可不是本官能够做主的,怕是要让吴公子失望了。” 吴文辉一听这话,心中猜测着真假,但他显然没办法直接求到镇北王面前去,比起去疏通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关系,还不如走知府大人这条路。 想通了这事儿,吴文辉恳切说道:“就算是镇北王爷,想必也不会留着那么多肥皂自用,既然都要找人合作,草民深信,并不会有比吴家更合适的人。” 章元敬似乎这会儿才有了几分兴趣,开口问道:“吴公子倒是有自信,只是这话口说无凭,即使镇北王要做这个香皂的生意,为何不多见几个人,多与几户人家合作呢?” 吴文辉听见这话倒是笑了,“王爷与大人若是真的这般打算,也就不会来见我了,合作的人家多了,不可控的事情也就多了,吴家别的不说,最是诚信不过,这一点这些年合作的商户都能为我做保,吴某敢用项上人头承诺。” 听到这句话,章元敬才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敲了一下桌面,忽然提起一句话来:“有文龙兄在前,文辉兄在后,本官对吴家的信用自然是相信的,在关山这地界上,想必也没有人会欺骗王爷,糊弄王爷吧。” 吴文辉心头一跳,章元敬敲打完毕,却已经跳到了下一个话题,继续说道:“不错,王爷是有心让大兴百姓都能用上此便利之物,只是怎么用,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还得仔细计较计较,吴公子是这方面的人才,不如与本官商讨一番,看看有什么打算?” 145.年货 就像是章元敬猜测的那般, 看见青州的土仪, 姜氏和孙氏都非常高兴。虽说跟着孙子儿子来到边疆, 她们也并没有吃苦,甚至在这边的日子更加舒坦一些。但她们毕竟是在青州度过了大半人生,没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愈发的思念。 平时为了不让孙子难过,姜氏是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但这会儿看见熟悉的物件,忍不住露出几分来,摸着那些年糕团子什么的, 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年过年也不能去上坟了,幸亏咱们平安现在当了大官, 族里头也不敢懈怠, 就算是在地下,他们也绝对不敢欺负人。” 感情当官了还能管地下的事情,听见这话,章元敬心中还是有些叹息, 让年老的祖母和母亲陪着自己远赴边疆,一直是他心中颇为愧疚的事情。 章元敬轻轻扶住姜氏, 笑着说道:“好久没吃奶奶做的青菜团子了, 不如咱们今天做这个吃, 孙子我一想到那味道就馋的很。” 姜氏一听, 立刻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难的, 待会儿奶就给你做。” 章元敬处理完公事, 索性也不往前头去了, 就在后院陪着姜氏和孙氏做团子,这种团子是青州特有的吃法,其实做起来很简单,就是用糯米粳米按照一定比例揉了,然后加上青菜,肉类一起熬煮,说实话,做法简单粗暴,不过做的好吃了,一颗颗圆子的味道也是让人回味。 章元敬喜欢吃这种青菜团子,因为在他还年幼的时候,家里头的日子并不是很好,白面也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但就算是那一年干旱,临过年的时候,姜氏还是躲着人做了一顿这种青菜团子吃,那种味道让小小的章元敬一直牢记在心。 在家里头,姜氏和孙氏也是不乐意章元敬下厨的,君子远庖厨,她们实行的比男人还要深刻,不过每次做这种青菜团子,姜氏却不拦着章元敬动手。 大概是这种团子里头包含着女人们对于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希望吧。 揉面的需要大功夫,但搓圆子倒是简单,就算是章元敬也能把一颗颗圆子搓的白白胖胖的,等搓完了之后,他倒是心血来潮的叫来余全,让人装了一盒子往孔家送。 姜氏笑着打趣道:“人家孔小姐是北方人,哪里吃得惯咱们青州的团子。” 章元敬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做完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不过做都做了,他也并不后悔,反倒是说道:“好歹是我亲手做的团子,也好让他们尝一尝。” 姜氏只是笑,孙氏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有些吃醋的说道:“这人都还没过门呢,满心眼儿都是你媳妇了,哎,以后家里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你娘站的地方。” 章元敬一听这个苗头就觉得不大对劲,看了一眼孙氏,立刻笑嘻嘻的走过去挽住亲娘的手,笑着说道:“娘,您说什么呢,您可是我的亲娘,家里头谁没有站的地方,也不能少了您的啊,再说了,儿子亲手做的团子,您还不是想吃多少就是多少。” 这话刚落下,姜氏那边就咳嗽了一声,章元敬只得再一次哄道:“奶奶也是,待会儿我亲手煮好了给您二老端来,给你们吹凉了慢慢吃。” 得了,姜氏孙氏听的开怀大笑起来,姜氏更是说道:“别听你娘的,从年轻时候开始就这么小心眼儿,哼,当年我可没看不得你跟亭儿好。” 这话就太假了,想到当年婆婆的冷眼,孙氏差点就要反驳,好歹最后给压了下去,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为那点事情争吵实在不明智。再说了,后头婆婆对她确实是还可以了,多少人守寡被婆家磋磨的跟个死人似得,她的日子已经非常不错了,这么想着,孙氏又高兴起来。 关山越来越冷,以至于前面的雪花还没有化,后头鹅毛般的大雪就再一次落下来,看得多了也就不新鲜了,让人苦恼的是,雪太大了,每次下雪都让人心惊胆战的。 知府衙门自然不用担心被压塌了屋檐,但也得隔一日就扫雪,让人小心翼翼的爬上屋顶将雪一点点推下来,不然的话光是屋顶都能高出三尺去。 随着年关越来越近,章家也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来,关山与青州的习俗大有不同,有了吴家送来的礼,青州的东西倒是不缺,姜氏与孙氏都兴致勃勃的打算把两边的习俗都走全了,到时候哪一路的神仙都不能得罪。 章元敬看着都替她们觉得累,偏偏姜氏和孙氏都乐在其中,他劝着反倒是让她们觉得多事儿,以至于后来章元敬也就不插手了。 相比起年货,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事情是,晚了肥皂三个月,琉璃的研究总算是出了成果。 章元敬把玩着手中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心中也觉得有几分神奇,因为火焰温度等条件限制,这时候要打造出完全头名的琉璃十分不容易,所以他手中的这几颗珠子也是五彩横溢,在关山难得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的华美。 在现代,华美这个词语很难用在玻璃上,但在这个时候,琉璃确实是带着一种传统珠宝所没有的,神秘而独特的风采。 就像是现在,章元敬手中这颗珠子在烧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化学反应,带着一股子蓝色的荧光,他忍不住拿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看,随着阳关的变化,这颗珠子也变化莫测起来。 从靛蓝到蔚蓝,最后变成一种虚无缥缈的淡蓝,可以想象如果打造成首饰的话,在阳光下这种琉璃会多么的美丽。 在未来的世界,即使廉价容易破碎,甚至没有任何保值的作用,玻璃已经承担着许多装饰品的作用,可见这种美丽还是吸引人的,具有一定审美价值的。 不只是章元敬,就是几个亲手烧制出琉璃的匠人都看呆了,其中一个忍不住老泪纵横,也不管失态不失态了,抹着眼泪哭道:“没想到辛苦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我老汉还能烧出这么稀罕的东西来,这辈子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值了。” 被他这么一哭,章元敬倒是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吴老,您这话可不对,就是这烧制的手艺,若是死了可是大兴的一大损失,您还得活着,活的好好的,为大兴烧制出更多,更美丽,更加动人的琉璃来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那老匠人感动的不行,他抹着眼泪说道:“是是是,大人说得对,咱可不能丢了这些好东西,哎,大人请看,这是用琉璃打造的挂件,您瞧瞧是不是比什么羊脂玉配更好看,大家瞧着都说稀罕。” 章元敬一看,倒是有些宛然,以现在的目光来看,这块挂配确实是通体灵透十分稀罕,但对于他而言,怎么看怎么像是路边摊会有的东西。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大概是烧制的水平不足,反倒是让琉璃平添几分质感,反倒是不像那些机器烧制出来的那般死气沉沉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块挂配上面的花纹巧夺天工,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捣鼓出来的,古代的能工巧匠因为技术的限制,反倒是在手工上更加出色,只可惜这些手艺随着时间终究会慢慢流失,被机器所取代。 章元敬将那块玉佩收下,二话不说就去了隔壁王府,等见到镇北王爷,他笑着拱手说道:“王爷,下官前来送一份特别的年货。” 镇北王爷也是个有趣人,听见这话哈哈笑道:“哦,且让本王看看,若是不特别的话,到时候可得罚你三杯酒,不喝酒不准走。” 章元敬笑着将那块琉璃挂配拿了出来,这一日的阳光极好,在阳光下,这块挂件散发着七彩十色,看起来颇有几分夺目光芒。 就是见惯了金银珠宝的镇北王爷也是一愣,随即取过来一看,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没想到年关未过,琉璃坊那边就有了成果。” 比起肥皂来,其实不管是镇北王爷还是顾廷安,都对琉璃报以怀疑,毕竟这东西说不出的精贵,哪里是随便烧制就能烧出来的呢,那么多的古籍记载,至今不还是没有人知道秘方。 但出乎预料的是,琉璃不但烧成了,成色还这般的出色,这不得不让镇北王爷心中高兴,大手一挥说道:“既然元敬给了本王这份大礼,那本王也不能小气,到时候琉璃坊也交给你处理,照旧取分红三成,如何?” 章元敬心头一跳,虽然知道镇北王爷是好意,他却不敢直接答应下来,肥皂还能说是细水长流,但琉璃这东西真的是暴利,谁知道看见分红之后,这位王爷会不会心生后悔。 他笑了一下,转而说道:“比起肥皂,琉璃怕是要走不同的路子,这东西老百姓吃不得用不着,倒是有些达官贵人,怕是能为此一掷千金。” 镇北王点了点头,却还是说道:“本王知道你心中担忧,不过你且放心,别的不提,本王还不是那般吝啬之人,该给你的,若是不给你,本王怕是睡都睡不好。” 章元敬听了这话,只得收下了这份烫手的分红,却还是说道:“琉璃坊那边,大半也是几位匠人用了心,不如这样,从下官分红中取出一层,分于各位匠人主事,王爷意下如何。” 镇北王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章元敬的肩头,却道:“元敬啊元敬,本王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分红你就收下吧,家里头富裕了,以后才不容易被钱财打动,至于那些匠人,本王自然会另行封赏,无需操心。” 话都说到了这里,章元敬若是还要推辞的话便有几分不识相了,不得不说,镇北王爷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出生贫寒,家中无恒财,即使当了官,那点俸禄养活一家人倒是够了,但想要更多却很难,但有了肥皂和琉璃的分红,他这辈子怕是不用发愁了。 146.流行 再说吴文辉拿到第一笔肥皂货物的时候, 看了看时间就觉得不能再等了,也不管下头人的劝住,顶着大雪就出发了。关山下雪早, 他要是路上赶一赶的话,说不得还能在京城过年,这种新鲜的物件, 有什么比过年的时候好卖。 要说他也是个豁得出的,为了赶时间日夜兼程,若不是为了安全的话,怕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赶路。 紧赶慢赶的, 居然真的被他在年前赶到了,另一头的人早已经得到了消息,看见他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也是一惊, 忙不得的把人迎进门。 吴家不愧是一家子的商人, 但看见那木盒子里头的肥皂时, 一个个眼睛都开始发亮, 其中一人猛地起身, 拿过一个盒子就说道:“你们且忙, 我去把这东西往宫里头送一份。” 在场的都是人精, 一听这话就明白过来,纷纷开始行动起来,有权有势有影响力的夫人小姐, 若是不送一份的话, 简直对不起他们吴家会专营的名声。 肥皂的效果还有待观察, 香皂却不同,洗完之后身上就能香喷喷的一整天,偏偏还是那种若有似无,远比香囊更加好使,一下子就获得了京城夫人们的喜欢。 没等吴家开始售卖,那些消息灵通的夫人小姐们已经开始派人上门,就为了能先拿到那些精美的香皂,到时候在过年的宴会上能够压过其他人一筹。 对于这些贵族女子而言,香皂是不是真的管用,是不是真的那么灵验,那还是另说,但是人家若是用了,单单自己买不着,用不得,那就是大事儿了。 等到年后请宴的时候,若是谁没带上那种若有似无颇为诱人的香味,那可是要被人笑话的,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假清高,反正可以不用,但绝对不能没有。 当肥皂的第一笔利润摆在镇北王爷的桌案上的时候,琉璃厂才刚刚定制出一批流光溢彩的首饰来,华美的首饰让人看的目不转睛,但是很快的,这些不管放在哪里,都能立刻吸引所有人视线的物件,就被桌上那份薄薄的账簿抢走了所有注意力。 当看清楚账单的时候,就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镇北王爷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要知道距离他们放开了卖肥皂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把月而已。 镇北王爷难得耐下心来,一笔笔的看过去,一直看到最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了一句:“算算时间,这些肥皂也该到京城了,只不知道卖的怎么样,可别让这些人亏了本。” 一听这话,前来交接账本的章元敬倒是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咱们给的肥皂可以说是物美价廉,大冬天的走这么一趟虽然辛苦,但赚回来的银子,必定让那些人连冬日都不好好过,就想着赶紧再来一趟,以免被其他人抢走了头筹。” 镇北王爷回过神来,倒是也跟着笑起来:“章大人倒是有自信。” 章元敬微微一笑,又说道:“下官之前便看过吴家的计划,不管是走达官贵人路线的那些精品,还是走老百姓那头的简易肥皂,吴家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若是这样还做不好生意的话,吴家这个晋商的名头也没必要再背着了。” 是的,在出发之前,章元敬与那位吴文辉一起商量了种种,将售卖肥皂的计划一一梳理,吴文辉原以为章元敬不通商务,经过这么一回倒是再也不敢小觑了他。 果然,他们准备的充分,得到的下过也是极好的,只看吴文辉敢一掷千金,买空了肥皂坊就知道他对这些玩意儿极有信心了。 如今放在镇北王爷面前的这份账单,其实只是一部分预支款,等吴家开始售卖肥皂,后头的尾款才会慢慢开始支付,这也是章元敬拉着吴家定计划的原因。 但就是这些陆陆续续的预付款,金额也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这还是冬天太冷,影响到肥皂坊的生产速度,后面下了大雪之后不得不放慢了,这才少了一部分。 不过章元敬今日过来,却不是为了只交上这份让人满意的答卷,见镇北王爷十分满意的样子,他才开口说道:“在肥皂卖出之前,下官也不知利润会这般高,如今拿着三成的分红,倒是有些汗颜了,还是王爷的支持,才让下官能把心底的胡思实现。” 顾廷安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插话打断了章元敬还未出口的言语:“王爷,肥皂坊大获成功,您也得大方一回好好赏赐,让那些工匠们能过一个好年。” 镇北王爷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自然,待会儿本王亲自拟旨,你去宣读就是,过几日就是除夕了,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顾廷安自然是笑着应下了,章元敬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没把接下去的话说出口。等两人从书房中出来,章元敬倒是开口问道:“顾长吏,方才为何您止住了我的话。” 顾长吏笑了笑,两人踩着雪花一边往外走,他才说道:“我在王爷身边十多年,自问比你更加了解他,王爷并不是多好的性子,但他却有一样好处,给出去的东西从来不心疼。” 章元敬微微挑眉,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岔开话题,他无奈说道:“若不是红利这般惊人,我也不会这会儿开口,到底还是预料的有差。” 顾廷安却说道:“你若是开口,王爷怕是要认为你认为他是个小气之人,反倒是不美了。” 凡是上位者,都不喜欢别人驳了自己的心意,镇北王爷还算是个自制之人,但他这个人也有几分牛脾气,颇有几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意思在。 章元敬原本可能是好意,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克制和效忠,但说出口之后,却不一定能在镇北王爷这边讨到好,若不是对他有几分喜欢,顾廷安还不乐意开这个口。 章元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自有自己的担心罢了,“只怕肥皂的生意持续下去的话,三年的红利加起来,何止是十万雪花银。” 顾廷安听着却笑了起来,忽然转身拍了一下章元敬的额头,挑眉说道:“看你年纪不大,怎么想的这般多,王爷既然给了,就不会介意,若是介意,他就不会给,你待得久了,就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了,不管是下头的部署,还是后院的嫔妃,都是如此。” 章元敬心头微微一颤,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顾廷安,不知道这话里头是不是还藏着话,要知道他未来的妻子,孔家的姑娘,可是如今镇北王妃的亲外甥女。 镇北王的后院其实还算简单,但先王妃早逝,继室却无子,世子如今才九岁,据说年幼体弱,并不常出现在人前,章元敬来往王府这么多次,也就远远看见过一次而已。 脑海之中转了一圈儿,章元敬脸上却不动分毫,无论如何,那些事情距离他还太远了,别说这位新王妃无子,就算是有,要长大也得至少十几年呢。 摆定了心思,章元敬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收下了。” 顾廷安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在快要出门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过几日就是新年,到时候章大人应该要去孔家拜访吧?” 章元敬有些意外的点头:“这个是自然,虽然还未嫁娶,但已经订了亲,那孔校尉就是章某的长辈,大年节的,必定是要去拜访的。” 听到这里,顾廷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笑着提醒了一句:“是吗,那到时候章大人可得做好准备,孔校尉有三子,一个比一个身手矫捷,到时候说不定会来了兴致。” 章元敬一听头皮都发麻了,孔小姐有三个庶出的弟弟,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但这三位一直被孔校尉关在兵营中,就是定亲那一日也就是远远看过一眼罢了。 不得不说,如果说孔小姐是个气度风雅,纤纤弱质的姑娘,那这三位就绝对只遗传到孔校尉的威武霸气,就是那远远的看到一眼,就觉得跟三座大山似得。 定亲走得急,这三位都没跟章元敬好好说话,也不知道这一次年节会不会都还回来。 一想到那个场景,章元敬只觉得自己有些不大好了,回到家中,正巧姜氏和孙氏正在准备年礼,瞧见他回来还说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早点也好,快帮奶看看这些合适吗,哎,家里头银子有些不够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失礼。” 章元敬过去一看,就知道确实是有些简薄了,这也怪不得姜氏,真不是她省钱抠门,实在是章家的底子大半都办了聘礼,章元敬的俸禄就那么一些,再怎么会掌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会儿还能准备一份还算妥当的,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章元敬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没把大额收入告知家人呢,他索性将自己的那份红利取出来放到姜氏怀中:“奶,这个你拿着,该置办的就置办,不用省钱。” 姜氏打开一看,顿时惊呆了:“我的乖乖,这么多银子你哪儿来的,咱可不能为了面子好看,办了那些丧良心的事情啊。” 章元敬无奈解释道:“奶,我是那样子的人吗,放心吧,这些银子王爷知道,是他亲自赏给我的分红,这不是肥皂坊那边有了收入,这是一部分。” 姜氏听见是镇北王爷赏的,这才完完全全放了心,抓起账本说道:“行,那我就放心使唤了,哎,将来等你媳妇进门,这些账本我就交给她来管。” 章元敬见她高兴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倒是对镇北王爷更添几分喜欢,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一个喜好享受之人,但若是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家里头长辈和妻子都要每天算计着银子,那日子必定没有现在这么痛快的。 147.拜年 因为有了银子, 虽说人不多,这一年章家的新年也过的热热闹闹,章元敬做主,将余全,李婶和小翠都叫了进来一起吃团圆饭,作为陪伴了许多年的仆人,他们三个在章家多年, 几乎等于是半个亲人了, 因为主家和气, 在饭桌上他们也并不拘谨。 除夕那一晚, 就是姜氏也忍不住喝了一口米酒, 老脸笑得跟菊花似得,拉着章元敬的手不放,一边说他争气, 光宗耀祖了, 一边又念叨着明年新媳妇进门, 她就能抱曾孙了。 一提到这个话题,孙氏眼睛也亮了起来,还说道:“如今家里头也不缺钱,你们尽管生,十个八个我跟你奶也能给带大了,你尽管放心上衙就是。” 一听见十个八个的数字, 章元敬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惊讶道:“娘,您这是要孙子还是要猪崽子呢,还十个八个,到时候教都教不过来。” 姜氏却难得站在孙氏这一边,拍了一下孙子的手臂,骂道:“你才是猪崽子呢,会不会说话,十个八个怎么了,咱隔壁那家的曾孙加起来,那得有十几个呢。” 章元敬无语,章明林家里头确实是有十几个小子,但问题是人家是四个兄弟,一人分一下也就是三四个,他这一根独苗苗能相比吗,他倒是不嫌累,但也不能把未来媳妇当生育机器不是,不过这话题点到为止,章元敬没有争辩,只是笑着说道:“得嘞,您二老到时候别嫌弃带着累,让我少生几个就成。” 孙氏一听,先忙笑着说道:“我们怎么会嫌累,亲孙子,就是再来十个也不嫌多。” 章元敬强行憋住笑,心中却想着真的生出来了,一个两个就能闹得家里头翻天去,到时候孙氏就能改变她这个天真的想法了,显然,他这个思维还停留在现代。 第二天,带着这个沉重的目标,章元敬带上年礼出门了,丈人老子第一大,章元敬坐着马车,径直朝着孔家驶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余全惊讶的喊道:“大人,前头看着好像是孔家的几位少爷。” 章元敬撩开帘子一看,倒是乐呵起来,可不是吗,那三个五大三粗骑着马出来的,可不就是他那三个便宜小舅子吗。 章元敬心中觉得奇怪,却跳下马车来招呼:“阿文阿武阿斌,你们怎么在这儿?” 孔校尉对儿子显然没有对女儿在意,或许也是因为这三位都是庶出,名字分别是孔文孔武孔斌,简单粗暴倒是也容易记忆。 孔文是孔家老大,性格特别像孔校尉,模样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的母亲就是那位颇为恭顺,当年孔令芳亲娘一力主张抬进门的妾氏。 看见章元敬,孔文哈哈一笑,走过来就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说道:“章大哥,这不是爹担心雪天路难走,你们在路上磕着碰着了吗,这才打发我们出来迎一迎。”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自从确定了亲事,孔校尉对章元敬的态度截然不同,一反当初的挑剔,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这位还真的做得出来让儿子出来接人的事儿。 比起孔文来,孔武就憋屈多了,他是老二,向来都是挨打最多,挨骂最多的人,这会儿黑着脸说道:“哪有这么伺候新女婿的,不知道还以为我姐” 话没说话,孔斌一巴掌拍上来,这两位就差一个月,作为弟弟,孔斌显然比两个哥哥还要沉稳一下,他瞪了一眼二哥,笑着说道:“章大哥,咱们快走吧,爹还等着呢。” 于是三匹马一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往孔家走,等进了门,章元敬就瞧见孔校尉乐呵呵的坐在客厅中,瞧见他进门就说道:“估摸着你就是这个点过来,关山的雪大吧,这会儿出门可不容易,你家的仆人也是青州来的,怕是不熟悉。” 这倒也是真的,一开始在雪天的路上驾车,余全没少心惊胆战的,但他是个有执拗劲的,抓着人就努力的学,反正关山下雪的天儿多,平时章元敬在衙门的时候,他就一趟一趟的驾着车到处走,这会儿已经驾轻娴熟了。 只是这话章元敬不能直说,只是笑着说道:“还得多谢孔叔您细心,孔叔,元敬在这里恭祝您新年快乐,福寿安康,新的一年大吉大利。” 听完这话,孔校尉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哎呦,我女婿的祝词可真是接地气,在你来之前,我还怕你说出一些话,老子听都听不懂呢。” 这可是有前车之鉴的,毕竟在镇北王爷那儿,那些文人动不动就吟诗作对的,不是什么门庭虎踞平安岁,柳浪莺歌锦绣春;就是乾元启运三阳泰,斗丙回寅万户春,孔校尉在旁边站着,那是有听没有懂,没少被人笑话。 一听这话,章元敬也笑了,来之前他也是思量过的,孔校尉作为一个职业将领,本身并未读过几年书,他从顾廷安那边侧面了解到,这位最不耐烦的就是咬文嚼字,识字还是镇北王爷逼着学的,以免他被人忽悠了去,所以他才会说这么通俗易懂的祝词。 孔校尉老丈人满意了,章元敬也高兴起来,笑着说道:“您喜欢,不觉得晚辈失礼就好。” 孔校尉大手一挥,说道:“喜欢喜欢,就是这样听得懂,听得明白的才好,要不然你说了我没懂,那说了不成白说了,哎,我家三个小子,都不如女婿贴心。” 孔斌咳嗽了一声,忍不住提醒道:“爹,大姐还没过门呢。” 孔校尉却说道:“板上钉钉的事儿,来来来,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也甭客气,到屋子里头边吃边聊吧,别拘束,在自家一样就成。” 说是边吃边聊,这会儿也没到饭点儿,其实就是一些小点心,章元敬原本担心的三位弟弟的刁难没发生,孔校尉对他十分满意,一口一个乖女婿,三个儿子都靠后站了。 说了一会儿功夫,章元敬有意奉承,自然将孔校尉捧的不亦说乎,旁边的孔文孔武孔斌面面相觑,其中孔武最是憋不住话,低声嘀咕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亲儿子呢。” 孔文也微微叹了口气,还说道:“原本还打算替大姐看看姐夫为人,如今看来,咱们压根就插不上边儿,你说爹怎么会这么喜欢他。” 孔斌倒是不奇怪:“王爷介绍的人,爹那么尊敬王爷,原本印象就不差,再有一个,这位章大人很会做人,处处不留痕迹的讨好咱爹,要我,我也喜欢。” 听了这话,孔武留心去看那两人,却听见他爹又开始讲古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说起来还是热血沸腾的样子,他们从小听到大,这会儿都厌烦的不行。 偏偏章元敬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甚至偶尔还给予点评和赞扬,拍马屁拍的不着痕迹,这可不是把他爹给哄好了。 三个大男人同时叹了口气,不约而同的担心起来,这位章元敬章大人看着这般会做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镇北王看准的人,至少不会跟钱家那混蛋一样吧。 不得不说,孔家的男人对镇北王有一种迷之自信,想到这一点居然都放下心来。 孔校尉正说的开心呢,忽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柔声禀告:“老爷,三位少爷,章家少爷,午宴已经准备好了,可要现在开席。” 孔校尉这才发现时间不早了,自己拉着未来女婿说了一上午的话,他哈哈笑道:“走走走,吃饭去,肯定是芳芳亲自准备的。” 孔令芳虽然没亲自出现,这边也讲究已经订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的习俗,但她的体贴仿佛处处不在。方才聊天唠嗑的时候,端上来的大部分都是不饱肚子,吃了也不会烧得慌的小点心,热茶一直没少,这会儿午宴上来,不豪奢,一半的菜肴却有些清淡,显然是照顾了章元敬的口味,要知道孔家父子可是绝对的肉食动物。 章元敬一看,对这位未婚妻就更添几分好感,他尤其喜欢其中一道凉拌菜苗,在关山的冬天要吃到新鲜的蔬菜不容易,要吃到这般可口的就更加困难了。 孔校尉见状,还笑着说道:“味道不错吧,为了这么几颗苗苗,后院的花园都被折腾光了,哎,谁让我家芳芳喜欢呢,要我说的话,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块肉。” 章元敬又吃了一口凉菜,觉得跟未婚妻的共同点又多了一样,一顿饭倒是也宾主尽欢,章元敬一直待到茶歇完毕才离开孔府。 另一头,孔令芳却在整理年礼,不只是章元敬要过来拜访,按理来说,孔家也是要去拜年的,毕竟章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在呢,到时候她不能过去,几个弟弟却都是要去的。 大丫鬟香云也在帮忙,她手脚利落的将年礼收拾好,又挑出一个小盒子来,笑着说道:“小姐,这盒子单独放开来了,一定是章家少爷为小姐准备的。” 孔令芳脸颊微微一红,瞪了一眼香云,却没有反驳这话,反倒是将小盒子细心的放到了桌上,等收拾好其他的年礼之后,自己亲手捧着回到了房中。 小盒子打开,里头却是一个簪子,别的都是寻常,让人觉得惊讶的是这簪子的手工实在是一般,最简单的祥云款式,虽然质地不错,但实在不像是章元敬会送的东西。 孔令芳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这簪子的特别来,她心中有些熨帖,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的带上了,左看右看,抿着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148.大婚来 喧闹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似乎能够穿透层层窗户似得,一点儿也不让人得到清净, 章元敬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的看着青色的床帘子。 天色还暗的很, 几乎看不见床帘上头的花纹,但章元敬不用看就知道,上头绣着一颗颗青竹, 不算风雅,但也清爽,那是他自己挑选的颜色。 章元敬翻了个身, 难得孩子气似得将自己团吧团吧在被窝里头,炕下的炉火应该是已经熄了,但被窝里头依旧是暖洋洋的,他微微睁着眼睛,忽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 起床之后又要去做什么的感觉, 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但是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很久,外头的敲门声急促的响起来,余全一反平日的温和, 扯着嗓门儿一连串的喊道:“大人,大人, 您起来没, 大人, 时辰差不多了, 大人,快些起来吧” 没等章元敬反应,门房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这年头很少有人在自己的房间还锁门的,外头几个人气势汹汹的走进来,一只手伸进被窝,直接就把章元敬捞了出来。 章元敬一看来人,无奈的叫道:“奶,这才多早啊。” 姜氏却不听,一边把人提溜起来,一边忙不迭的让人给他收拾,一边还在怪他不上心:“你还记得今天是啥日子吗?这会儿还躺着不起来,平日上衙门的精神头哪儿去了,赶紧的,再让我看见你躲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章元敬一边起床,一边无奈说道:“我记得我记得,这不是天还没亮吗。”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成亲这一日,章元敬自己也有几分茫然,他从另一个世界过来,有了家人,现在竟然还要有妻子了吗,总有几分迷茫的感觉。 但是姜氏这么一阵子收拾,章元敬也总算是回过神来,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他这会儿也不可能真的逃婚,再说了,孔家姑娘他看着哪儿哪儿都满意,何必钻那个牛角尖。 比起有些小纠结的章元敬,家里头其他人却兴奋的很,就是余全也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乐颠颠的去把早就准备好的新郎红袍取过来,就等着他家大人穿上。 洗漱完毕,穿上了红色的锦袍,章元敬坐在琉璃镜前等着梳头。 这次是姜氏亲自来帮忙,一边慢慢扶起孙子的长发,老人看着镜子里头的人,越看越觉得自家孙子出色的不得了,眼睛却忍不住有些发酸。 姜氏年纪已经大了,但是这会儿跟孙氏合作,倒是把章元敬收拾的分外的精神,竖好玉冠,姜氏拍了拍孙子锦袍上的皱褶,忽然抹了一把眼泪:“一眨眼的功夫,咱家平安就长得这么大了,看着你娶妻生子,奶奶也对得起你爷爷你爹。” 看着眼睛红彤彤的祖母和亲娘,章元敬心中也越发的柔软起来,他没有比这一刻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是一种幸运,有这两个疼爱他至深的人在,生活才有意义。 很快,他就要迎娶自己的妻子,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从此他的人生就永远留在了这个时代,相比起来,在现代那几十年更像是一场春梦。 来到关山不到一年,章元敬自然也没有什么至交好友,更别提族人亲戚,他的根在青州,他的朋友在大兴各地,偏偏不在关山。 之前章元敬极力要求李子俊来做随行的兄弟,但这个提议刚说出来,姜氏和孙氏就脸色难看的拒绝了,不止如此,还拿着孔家说话,他们就算是不介意,孔家也会觉得不吉利。 章元敬自己自然觉得李子俊来陪他迎亲更加合适,但不只是姜氏孙氏,就是李子俊自己也不答应,一听见这话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妾氏就出了门。 李子俊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他是绝对不会陪同一块儿去迎亲的,说到底,他也怕自己的罪名,自己的晦气影响到关系最好的小师弟身上。 一边反对,一边也不配合,章元敬无奈,只得从身边的人中挑选能去迎亲的人,至于那位云通判,他直接就忽略了,他可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最后还是顾廷安听说了这话,直接带着几个主事过来,也算是给章家壮壮声势,免得这场婚礼办的太冷清了,两边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但是显然的,顾廷安的担心是多余的,章家的人确实是不多,满打满算加起来统共也就二十出头个人,但孔家不同啊,孔校尉嫁女儿,恨不得把十里八乡都请来。 章家已经来的够早了,到了孔家门口差点没堵的进不去门,又是武斗又是文斗的,恨不得十八班武艺都拿出来,就为了让人看看孔家多稀罕女婿。 也幸亏章元敬早有准备,这才能对付这些关卡,要知道陪着他过来的顾廷安光顾着哈哈大笑了,压根没有起到任何挡枪的效果。 临进门的时候,章元敬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实在不尽职“伴郎”:“等下次顾兄成亲,章某必定也会袖手旁观,笑得比你现在还要开心。” 顾廷安挑了挑眉头,直接把人推了进去,还说道:“那你怕是等不到那一日喽。” 章元敬也没深想这句话,到了最后一关,知道门背后就是自己的新娘,就是他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气手心里头都是汗,湿哒哒的一片。 只见一个丫鬟笑盈盈的走出来,手中捧着笔墨纸砚,这就是要让章元敬出催妆诗的意思了。这丫鬟正是香云,心知自家小姐十分喜欢这位未来姑爷,倒是也客气的很。 周围的人一瞧,哪里看不出来孔家小姐有心抬手,顿时哄闹起来,一时之间倒是比在外头更加热闹,尤其是孔家三个弟弟喊得最大声,中气十足的很。 这一茬章元敬也早有准备,只见他往众人面前一站,长身玉立气度非凡,有些原本不认识他的一瞧,倒是暗道怪不得孔校尉那么着急嫁女儿,确实是个出色的,只是不知文采如何。 下一刻,却听见:“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催妆即要裁篇咏,风吹鸾歌早会迎。宝车辗驻彩云开,误到蓬山顶上来。琼室既登花得折,永将凡骨逐风雷。”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叫好,一群武将听不大懂的叫的最大声,最起劲。 善意的笑声之中,新娘的房门终于开了,在喜娘的搀扶下,新娘慢慢走了出来,即使盖着盖头看不清样子,也依稀能感受到一股子欢喜的味道,章元敬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在旁人眼中,那就是看新娘子看傻眼了。 陪在孔令芳身边的就是镇北王妃,她脸上带着笑容,眼中还有点点荧光,可见是刚才已经哭过一场了,只是这会儿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后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思。 “好了好了,大伙儿可别再闹了,时辰可不等人。”喜娘笑着说道,提醒在场的人可别误了时辰,要知道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儿。 很快的,孔文已经弯腰背起了亲姐姐,随着队伍往外走去,章元敬擦了擦手心的湿汗,尽量让自己沉稳一点,别表现的跟个毛脚女婿似得。 等到了门口,该上花轿了,众人才发现孔文走的太快,以至于镇北王妃被远远的落在后头,这会儿正疾步走过来呢,按照习俗,她得拉着新娘说一会儿话。 就在这时候,孔校尉忽然走过来,搂着女儿就放声大哭起来,谁也没料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孔校尉会这般,竟然也没人拦着他。 哭了一会儿,后头的镇北王妃才赶了过来,连忙给孔斌使了个眼色,一边笑着说道:“行啦,咱们都知道孔大人疼女儿,但这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就收一收吧。” 孔校尉吸了吸鼻子,又叹了口气,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女儿,你嫁过去之后要懂事儿,以后可没有人跟爹这样惯着你了,哎,嫁到章家之后,你要孝敬公婆,好好侍奉夫君,万事都顺着点,不过要是有人欺负了你也别害怕,你爹我还” 眼看孔校尉越说越不像话,镇北王妃直接岔开了话,连声说道:“行啦,这些我都嘱咐过外甥女了,时辰快到了,阿文,背着你姐姐上花轿吧。” 孔文一听,连忙往前走,没给孔校尉再拉着女儿说话的机会。 等迎亲的队伍走远了,孔校尉还站在门口不肯回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道:“我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以后就成了章家人了。” 镇北王妃索性翻了个白眼,骂道:“差不多就行了,你不知道今天要嫁女儿啊?” 孔校尉看着有些怕这个小姨子,这会儿吸了吸鼻子,这会儿三个儿子都去送嫁了,他也没有挡箭牌,只能说道:“我,我,我去招呼客人去。” 镇北王妃揉了揉额头,索性也跟着进去招呼客人去了,心中却觉得孔校尉又让人好笑又让人生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王妃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即使是那么疼女儿的姐夫,其实心底还是觉得女人应该恭顺,应该在家伺候一家老小,应该对夫君百依百顺吧。当年他提出不能纳妾的说法,其实也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 这些男人啊,到底是满心眼都是自己,只希望令芳能够幸运一些,至少要比她跟姐姐活的好一些,才不枉费了她花费的那些心思。 149.你侬我侬 “来来来, 章大人为敬您一杯,您这才来了半年,就把咱们关山最好的姑娘娶回家喽,这杯酒可一定得喝,不然我们可不放你进洞房!” “就是, 大喜的日子, 你可不能再说什么不胜酒力,这会儿就该敞开肚子来喝。” 一杯杯水酒放到了章元敬面前, 这一次他还不得不喝,章家在关山的就他一个男丁,姜氏和孙氏这会儿在女眷那儿, 虽然知道自家乖孙会被灌酒, 无奈走不开。 古代人平时含蓄的很, 但成亲这一日倒是分外的放得开,不但灌酒,还一个个拉着章元敬不放,一副要把关山的酒水一日就喝光了的架势。 杂七杂八的酒喝下来, 章元敬已经觉得自己双脚虚浮, 走路都打着漂儿了, 他无奈的看着身后忙着倒酒的顾廷安, 说道:“千错万错,不该选了你来陪酒。” 顾廷安一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无奈说道:“他们乐意灌你酒, 我有什么办法。” 不是他不想挡, 而是那些人一个个直接把他忽略了,一个是顾廷安身体不好,即使是王府晚宴的时候,也是浅浅的喝一杯了事儿。另一个就是这些人多少有些怨念了。 在场年纪适龄的,没少打过孔家姑娘的心思,只可惜一个个有心没胆,这才轮到了章元敬,顾廷安是一点儿也不同情这些人的,但不妨碍他看笑话啊。 别人的酒还可以推脱,但是镇北王爷的酒却不能不喝,镇北王夫妇两个,一个作为姨母去了孔家帮忙张罗,一个作为重量级的宾客来了章家,这会儿堂堂正正的坐在最上首,章元敬方才已经敬了一杯酒,但这位好酒的王爷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了他。 只见他端着酒碗,是的,一群人喝了一会儿之后,觉得酒杯不过瘾,已经都换成了大碗,也幸亏这会儿的水酒酒精度数比较低,不然婚礼上非得出现几个酒精中毒不可。 但就算是再低,章元敬也没有千杯不醉的身体,看着那酒碗脸都要僵了。 镇北王爷却哈哈笑道:“元敬,大喜的日子,本王再敬你一杯,预祝你们夫妻两个比翼双飞,添福添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镇北王都这么给面子了,注意到周围人眼神微微的变化,章元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走过来拿起酒碗一口气灌了下去,喝的倒是痛快了,只觉得眼神更加晕乎了。 这一碗喝下去,镇北王爷才算是满意了,拍着手说道:“好好好,再来一碗。” 后头的顾廷安这时候总算是记得自己的义务了,上前一步劝道:“王爷,您看元敬都站不稳了,他这今晚上可是要进洞房的,要是耽误了章家延绵子嗣,章家老安人还不得把我撕了,来之前她们可是千交代万嘱咐,千万不能让他喝醉了。” 谁知道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善意的,成亲时候那点事情谁还不知道啊,镇北王爷也摸着下巴说道:“行,那今天本王就不为难你了,去吧去吧,快去洞房,你们几个,都别闹的太过了知道吗。” 有镇北王爷发话,章元敬才算是冲出重围,可怜顾廷安还得在后头帮忙招呼客人,虽然没有人敢灌他酒,但也挡不住人多。 镇北王爷一看,倒是笑着说道:“说起来以后本王就是元敬的姨夫了,来来来,我来帮你一块儿招呼,你们要喝酒的都来找我就是。” 看着一群人又开始拼酒,顾廷安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满目喜庆的场景,心中忽然有些道不出说不明的失落,但看着镇北王爷喝的五六不分的,又连忙过去看着,这些人都每个分寸,可千万真把关山的酒都喝光了。 另一头,章元敬在余全的搀扶下才算是到了新房,这房间是定亲之后专门收拾出来的,这时候贴着喜字,挂着红灯笼,看着就十分喜庆的样子。 章元敬原本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到隔壁书房,他住了一个多月,下意识的朝着那边走,还是余全连忙伸手去把他拉了回来。 “新郎官回来啦!”喜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敞亮,话音落下,新房里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大约是有人帮忙把新娘身上整理了一遍。 章元敬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床沿的人,大约是有些紧张,孔家姑娘的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看着有几分僵硬的样子。 原本醉酒有些上头的章元敬忽然清醒了一些,下意识的朝着喜床走了几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大人,要先挑盖头呢。” 姜氏孙氏分身乏术,所以这会儿作为章家人陪在这里的只有李婶和小翠,开口说话的正是小翠,她脸上也带着几分喜气,竟是比章元敬更高兴的样子。 不过小翠开口的时候,孔家那位大丫鬟香云不露痕迹的看了她一眼,又十分乖巧的去把放着那个镀金秤杆儿的盘子端过来递到章元敬面前。 章元敬这会儿眼中只有自己的新娘子,他几乎是靠着本能的拿起秤杆走了过去。 喜娘已经开始说讨喜的话,无非是称心如意,如意郎君的喜庆话。 章元敬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却又像是万籁俱进,他小心翼翼的挑起那绣这一对活灵活现鸳鸯的红盖头,就看见一对盈盈双眸柔情似水。 几乎是掉入那双眼睛的瞬间,他整个人也变得欢喜起来,嘴角克制不住的往上扬,几乎都没有在意新娘脸上那过分浓厚和喜庆的妆容。 看见章元敬的样子,喜娘就知道他心底必定是欢喜的,笑的更加大声了,推着他做了下来,直接伸手将章元敬的衣摆压在了新娘的衣摆上。 章元敬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却又看见喜娘已经过去拿了两杯水酒过来,笑着说道:“先喝一杯合卺酒,从此夫妻为一体,永永远远不分离,和和美美一辈子,举案齐眉子嗣丰。” 说是合卺酒,但在喝酒之前,夫妻俩还得剪下自己的鬓发,用红绳系在一起保存起来,这就是代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意思了。 透过酒杯,章元敬看见自己的新娘低眉顺眼,但耳朵已经红彤彤一片,显然也紧张的很,两人飞快的喝下这一杯水酒,大约是喝的太快了,孔令芳手忙脚乱的,嘴角都溢出酒水来。 章元敬一看,下意识的身手替她擦了擦,孔令芳蓦地抬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又是害羞又是带着一些些的期盼,最后分别错开了视线,耳朵却都红的不行。 喜娘一看,哈哈笑道:“行啦,咱们都出去吧,就让这对小夫妻聊一聊。” 这话音刚落,忽然外头窜进来几个人,嚷嚷着喊道:“不成不成,我们还没闹洞房呢。” 章元敬一看来人头都大了,他可知道古代人的洞房会闹的很厉害! 结果没等他说话,李婶拿着几个荷包笑盈盈的一个人塞一个,笑着说道:“诸位大人行行好,放放手,我家老安人还等着抱孙子呢。” 其中一人掂量了一下荷包,一摆手说道:“行,这次就放过你吧。” 偏偏旁边还有一人不依不饶的,说自己当年成亲的时候就被闹了,这会儿也得闹一会儿才走,李婶正不知道要怎么办,忽然三个五大三粗的小子走过来,一人抓住一个,直接扛着就走了,孔斌走在最后头,还喊道:“姐夫,您就放心洞房吧。” 感情孔家这三个来送亲,还顺便把闹洞房的人拉走了,章元敬大大的松了口气,很快的,新房里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作为男人,章元敬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点,他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夫君,方才我让人熬了醒酒汤,您可要喝一盏。” 章元敬红着脸点了点头,又说道:“带着这凤冠也很累吧,我来帮你先拆下来吧。” 孔令芳也点了点头,粉太后,倒是看不出有没有脸红,不过至少耳朵一直红彤彤的。章元敬其实哪里会女人的发型,不过他胜在耐心,一边拆一边问,好歹是把那个至少有四五的凤冠取下来了,掂量了一下重量,他真心觉得女人不容易。 拆掉了凤冠,孔令芳又亲自去倒了一碗醒酒汤来,章元敬喝汤的一会儿功夫,她就趁机将脸上厚厚的那一层白粉都给洗掉了。 章元敬再抬头,看见的就是新婚妻子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孔令芳的模样属于清雅秀丽,这会儿双颊红扑扑的,倒是分外的可人,又带着一股子新娘才有的娇媚。 章元敬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双颊旁边的碎发,看着孔令芳眼神深处的一丝丝担心,他露出一个最为温柔不过的笑容来:“在下章元敬,小名平安,仰慕小姐已久,不知小姐能否青睐一分,余生共度,白头偕老。” 听见这话,孔令芳的心中忽然安定了下来,至少现在,眼前的男人是喜欢自己,愿意与自己共度一生的,既然这样,她就会牢牢的抓住这个人,抓住他的心,未来的日子,还不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吗,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新婚燕尓乐悠悠,悦目怡心人静后,耳鬂厮磨言未休。上琼楼,一半儿欣来一半儿忸。 150.待晓堂前拜舅姑 章元敬再一次睁开眼, 与昨天不同的是, 入眼的是一片喜庆的红色,上头绣着各种各样吉祥的图案,看起来花团锦簇的热闹,绝对不是他平时的品味。 但是很快的,他的注意力都被身边触及的那丝丝柔润的肌肤吸引了, 转过头一看, 果然,他的新娘还沉沉睡着, 脸上带着一种新人特有的疲倦。 一想到昨天的被翻红浪, 章元敬觉得自己又有些冲动起来,大约是男人憋了十几年, 临到头都会这般饥饿难耐吧。想到昨天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他这会儿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热, 那个禽兽一般的男人绝对是偶尔出现的幻觉。 没等章元敬做好心理作用,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虽然不大声, 但足以将身边的女人惊醒,孔令芳睁开眼的时候带着几分茫然,迎着他的视线又有几分羞涩,下意识的将自己裹进了衣服里头, 她这么一动作, 章元敬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了。 还没等章元敬说什么, 孔令芳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太妥当, 又想要给他盖上去,谁知道章元敬笑了笑,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随后就站起身来自己开始穿衣裳。 孔令芳微微一愣,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牵起,却还是忙不迭的起来问道:“夫君,我来帮你吧。”说完也不管冷不冷就要起床。 章元敬一看,忙拦了一拦,顺手还把一套衣裳取过来,笑着说道:“天气还冷,外面还冻着雪呢,这么急急忙忙的可别冻着了,我自己会穿衣服,你就窝在被窝里头穿戴好吧。” 孔令芳抬头,见他眼中说的做的都是真心实意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柔情蜜意,但一看那身衣服就无奈了:“夫君的好意,令芳心领了,但今日拜见舅姑还得穿新衣才是。” 章元敬已经三俩下的把衣服穿好了,听见这话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说道:“那我去帮你把丫鬟喊进来吧。” 孔令芳只得点了点头,其实不用他喊,孔令芳嫁过门的时候,陪嫁的里头就有贴身大丫鬟两人,除此之外还有二等丫鬟和三等丫鬟各四人,这会儿她们早就侯在门口了。 看见开门的人,打头的香云微微一愣,随即赶紧让后头的人进去,一个个手中不是端着洗漱用品就是其他的用具,有一些章元敬看了都不认识。 章元敬衣裳倒是穿好了,只剩下长发还披在肩头,以往都是余全帮他整理,但这会儿屋内多了新娘子,剩下的都是女眷,余全反倒是不好进来了。 看他拿着一头长发没办法的样子,一个杏眼柳眉的丫鬟开口询问:“姑爷,可要奴婢帮您把头发梳起来?” 丫鬟说完这话,屋内的声音顿时一静,章元敬下意识的觉得不太对劲,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不用,我出去让阿全帮忙收拾一下吧。” 孔令芳这会儿却已经收拾完毕,站起身笑着走了过去,柔声说道:“夫君,何必这般麻烦,若是夫君不嫌弃令芳手拙,今日便试试看我的手艺如何?” 章元敬笑着握了握他的手,直接走过到镜子前坐了下来,笑着说道:“娘子愿意亲自动手的话,我自然不会嫌弃,刚才这不是怕你忙不过来吗?” 孔令芳笑着伸手,动作可比余全快速的多,至少不跟余全似的,三次有两次都得扯的他头皮疼,没一会儿功夫,头发就梳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比平时更精神。 章元敬看了看十分满意,下意识的笑着问了一句:“可要我帮你描眉?” 孔令芳娇嗔的看了他一眼,居然也并未推脱的坐了下来,微微抬着头等他下手。 真到这时候,章元敬倒是紧张起来,他实在是没有画眉的技巧,刚才这不是随口一问吗,这会儿要是给自家老婆画丑了,会不会丑的不能出门啊! 幸好虽然没有经验,但是孔令芳的眉形原本就长得很好,只要在眉毛的基础上稍微描绘几笔就十分完美了。章元敬练字练了快二十年,至少手端的很稳。 画完之后,他自己瞧了瞧还挺满意,笑着说道:“娘子,看来你相公还挺有画眉的天分。” 孔令芳一听,也扑哧笑了出来,她原本就长得不错,这么一笑就更加好看了,章元敬看的一呆,咳嗽了一声才算是没有失态,“令芳,时辰还早,我先出去练练,你慢慢收拾,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给奶奶和娘见礼就是。” 孔令芳乖巧的点了点头,她是知道的,章元敬虽然是文官,但向来有锻炼的习惯,不然当初也不能在她爹手下走那么些来回。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只是不知道祖母和母亲喜欢什么?” 章元敬倒是笑着说道:“只要是你我送的,祖母和母亲怕是都喜欢,别担心,她们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待会儿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若是实在是不放心,可以问问祖母身边的李婶,我娘身边的翠儿,她们在章家多年,怕是比我还要了解她们。” 孔令芳这才点了点头,等章元敬走了之后,她却轻飘飘的看了一眼方才出头的那个丫鬟,什么话都没说,那丫鬟却猛地低下头去,显然也知道自己僭越了。 作为孔令芳的心腹丫鬟,香云冷笑了一声,一边帮着自家小姐戴上首饰,一边说道:“小姐,昨日见到的那两位就是李婶和翠儿了,昨晚奴婢打听过,章家没什么丫鬟,姑爷身边只有一个跑腿的小厮在,如今在前头伺候。” 孔令芳点了点头,又提了一句:“该改口了。” 香云一听,便笑着说道:“是是是,夫人。” 孔令芳也露出几分笑意来,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又说了一句:“别用这套首饰,用当初聘礼里头那套琉璃的吧。” 香云听话的去把琉璃全套首饰拿出来,心中却想着自家小姐必定是十分满意这位章家公子的,不然不会这般体贴,连眉眼之间都是笑意。她为什么能成为小姐身边第一人,会的就是看眼色,她可不是那等没眼见,现在就想着往上爬的人。 等章元敬练完回来,孔令芳已经收拾完毕了,看起来分外的柔美,又带着一股子新娘子的娇媚动人,让他看的更加心动,若不是这么多人在的话,恨不得再过去亲一口。 不过等出门的时候,章元敬还是伸手牵住了孔令芳,笑着说:“雪天路滑,我牵着你走。” 孔令芳微微笑着,脸上的神情更加柔和了,两人这般柔情蜜意的走近正堂,就迎上了姜氏和孙氏打量的视线。孔令芳到底是脸皮子薄,挣扎着把手收了回去。 章元敬也不在意,撩起下摆就跪下来,结结实实的跟两位磕了头:“祖母,母亲,从此元敬就成家立业了,这些年多亏了祖母和母亲的照料,才使元敬有了今日。” 话音未落,姜氏已经忙不迭的亲手去把他扶起来,一边笑一边骂:“这孩子,哪里要这么客气,关山的地面凉的很,万一早凉了还不是让我们担心。” 章元敬顺势站了起来,又拉着孔令芳说道:“祖母,母亲,我带媳妇来给你们敬茶凉。” 显而易见的事情,但章元敬这么一说,姜氏和孙氏又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似乎孙子儿子娶了媳妇,最重视的还是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真实起来。 章家的敬茶进行的很快,一来是姜氏孙氏都无意折腾新娘,二来也是长辈就她们两人,没有杂七杂八的需要参拜。一边有心,一边有意,看着倒是分外的其乐融融。 姜氏和孙氏的见面礼都给的十分实在,厚厚的一个大红包,看着就知道分量不轻。 孔令芳的回礼却给的十分巧,一个自己亲手绣的荷包,上头是喜庆的图案,荷包里头放着的并不是银钱俗物,而是枣子栗子和花生,带着的意味显然易见。 姜氏一捏就笑了,搂着孔令芳的身子笑道:“第一次见到孙媳妇,我就知道是个贤惠的好姑娘,章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以后你在外面面前,尽可以送快一些,只要你跟平安和和美美,为章家开枝散叶,奶奶心里头就高兴的很。” 孙氏之前还不大喜欢这个媳妇,有一种儿子即将被抢走的感觉,但这会儿看着又觉得孔令芳也是个好的,也笑着说了一句:“是啊,以后平安要是欺负你,尽管来跟娘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孔令芳自然不会把这话当了真,她是媳妇,还是新媳妇,若是真跟相公闹不愉快,还让婆婆给做主的话,那不是自己找没趣吗? 但是脸上,孔令芳还是带着羞怯的笑容,一一答应下来,又说道:“夫君他很好。” 姜氏和孙氏看着觉得更满意了,姜氏更是说道:“哎,若是能看着我的小曾孙落地,老身这辈子也算是足足的。” 姜氏孙氏用一种很柔和的眼神看着孔令芳,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家好多个孙子嘻嘻哈哈的到处跑,打闹着,攀着她们的大腿喊祖奶奶,奶奶。 章元敬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吃了早饭离开正堂,他倒是安慰道:“孩子这事儿天注定,你别听祖母和母亲的,随缘就是了。” 孔令芳无语,她也是发现了,自家这位夫君很会哄着老人,但自己的主意又定的很,不过孩子这回事儿,她其实也带着跟姜氏孙氏差不多的心思。 151.雪 章元敬和孔令芳的婚事放在了正月里, 关山天气冷,回门那一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几乎不能成行, 看着几乎要堆到膝盖的大雪,孔令芳主动提出来将日子往后推一推。 只是章元敬想着, 女子一辈子也就这么几天最为重要,到底是驾着马车慢慢的驶了过去。 为此, 不但孔令芳心中感动,就是孔校尉也对他高看一眼, 毕竟这种鬼天气街上连个人都没有, 章元敬还愿意送新娘子回门,可见是真的喜欢孔令芳的。 想到回门那一日, 孔校尉几乎拉着女儿抱头大哭的样子,章元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觉得自己的这位岳父真性子到可爱,不过自家娘子可不像她爹那么咋呼。 回门过后, 关山的天气不但没有暖和起来,反倒是接连的下了几场雪,眼看着雪越堆越高,章元敬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民间的房屋可不像是他们府衙这么坚固,一个闹不好就得出人命,为此他不得不严令衙役们敲锣打鼓的提醒百姓, 一定要及时扫雪, 甚至各个村子也派人一一通知强调。 这一日, 章元敬翻阅着历年的记载,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对着看了看今年的记录,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站起身在房内跺脚走了几个圈子。 下定了决心,章元敬开口说道:“余全,去把我的披风拿来,现在就去王府参见王爷。” 余全愣了一下,但还是听话的先去把厚厚的熊皮披风取了过来,这披风又厚实又暖和,还是孔令芳嫁进门之后亲手给缝制的,在室内根本穿不得,一穿就冒汗。 但是这样厚厚的披风出门就很合适,直接把人从头至尾的包起来,帽子还能把脸都藏起来,完全挡住了外头的刺骨寒风。 即使如此,从府衙走到王府之后,章元敬还是觉得一股子冰凉,一走进温暖如春的内室,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悬才没一个喷嚏打出来。 镇北王见状,皱了皱眉头说道:“来人,撤掉一个炭盆。” 章元敬一听,连忙说道:“王爷,不必如此,下官是方才走进来,这才有些受不住。” 镇北王爷却说道:“本王也不耐烦屋子里头这么热,在屋子里头待得久了,连这个门都出不了,元敬,你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镇北王发话,下头的人连忙撤掉了一个炭盆,屋子里头果然冷了一些,章元敬脱掉了披风,这才将怀中的文书取了出来,“王爷,您先看看这些记载。” 镇北王取过来一看,这单独看某一年的记载,其实都是没问题的,关山下雪多是正常的事儿,最多老人念叨一句,今年的雪是近些年来最大的。 但当一笔笔的数据被并排放在一块儿看的时候,这问题就被凸显出来了。尤其是章元敬整理的细致,一个个横竖排列的棋盘似得格子里头,分别对应不同的数据。 镇北王是个门外汉,这会儿也看的通透,只是越看越是心惊,眉头也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元敬,你的意思是,今年关山下的雪太大,明年怕是会有干旱?” 章元敬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指着上头一笔一笔的数据说道:“王爷先看这里,这一年的雪量还没有今年的大,但是开年之后,雪化成了水往下流去,关山一地并没有大湖储水,接下来一年几乎都在缺水的状态。” “相比起关山,下流的这一片地区却水满为患。”章元敬又指着下面的一笔笔数据说道,关山处于大兴河流的源头,这里的雪水大量流失,造成的不仅仅是当地的干旱,还有下流地区的水灾,一边是连吃水都成问题,一边却因为水患成灾。 镇北王爷眉头紧锁,也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揉了揉眉心,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即使如此,但关山要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些水?” 他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希望一地黎民百姓受灾,更有现在关山是他的地盘儿,若是干旱的话,又遇上文阁老的计谋,他那些将士怕是都 章元敬提醒道:“若是大兴发生大片的灾难,咱们肥皂,琉璃的生意,怕是也不好做了。” 虽说买这些东西的,大部分都是富贵人家,但外头闹着灾荒,谁家还敢明目张胆的买奢侈品,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趣,给官府找由头吗! 镇北王一听,只觉得事情更加不妙,原本这两项就是他养活四十万大军的依托,但现在情况不妙,若是这边的钱进不来,或者进来之后压根买不到粮食,那些人吃什么,用什么? 镇北王又看了看那个奇怪的表格,最后叹了口气,问道:“依元敬看,现在本王应该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 章元敬来之前早就打过草稿的,这会儿被问了也不惊惶,开口说道:“王爷,关山雪多,但尚未成害,若是我们能留下多出来的这部分雪,不但能为未来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旱灾作准备,也能预防下流水患成灾。”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实施起来却不容易,镇北王爷就开口问道:“这主意是不错,但问题是关山并未有大湖,要如何存水?” 章元敬却露出一个微笑来:“没有大湖,咱们可以造一个出来,只要在雪化之前,将这些雪引流过去,就能解决目前的问题。” 镇北王爷眼神微微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章元敬,忍不住追问道:“造湖?移山填海这可是神仙手段,莫非元敬你也会?” 章元敬噗嗤一笑,摇头说道:“下官是一个平凡人,这些手段自然是不会的,不过下官不会,王爷您却是可以做到,王爷请看。” 章元敬带着镇北王爷来到关山的地图面前,指着其中一片丘陵地区说道:“此地是个天然的盆地,若是将这三处堆高,将河流引流过来,就成了天然的水库,且这四周都是山脉,不怕水库决堤,唯一的困难之处便是,这地方是蹡蹡族人聚居之地,要想要化盆地为水库,非得先让他们迁移不可,而且必得迅速迁移,否则来不及后续的准备。” 这主意一说出口,镇北王心头一跳,下意识的皱起眉头来,关山聚居的少数民族不少,蹡蹡族就是其中之一,此地民风彪悍,想也知道要让他们迁居出来有多么困难。 他皱了皱眉头,又追着问了一句:“元敬,你心中可有把握?” 章元敬看了看外头的天气,说道:“关山天寒,距离化雪至少还有一个半月,如果现在就开始动工,下官有七成把握能成。” 镇北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道:“来人,去把顾长吏请来。” 说完这话,他又看着章元敬解释了一句:“若是有人能说动蹡蹡族人的话,那就是顾长吏了,他与蹡蹡族的族长有几分交情。” 章元敬点了点头,心知这事儿大约能成,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焦虑,他心中不断的闪过水泥炸药之类的配方,但最后都被自己否定了,时间太短,这些都用不上。 顾长吏很快就跟着传信的李公公风尘仆仆的到了,他的身体更加差,进了门就咳嗽的不停,看的镇北王爷狠皱眉头,忍不住提议道:“你这个身体,回去也没有人好好盯着,还不如留在王府修养,怕什么,也不没有人敢说闲话。” 顾廷安笑了笑,也没争这个话,转而问道:“王爷,李公公方才提到一些,不如先让下官看一看章大人的文书,再下决定?”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顾廷安一看,首先赞道:“章大人好巧思,这么看着对比明确,倒是比那些做了一辈子文书的人还要出色。” 只是看完数据,顾廷安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不起来了,他皱了皱眉头,转念之间就做了决定,开口说道:“王爷,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蹡蹡族那边,他们早就想要换地方,只可惜并没有水草肥沃的地方,只要下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必他们不会反对。” 有了这句话,镇北王爷倒是放心了,点头说道:“廷安你办事,本王自然是放心的。” 说完这话,他又提议道:“不过还是派一队人马跟你一块儿去吧,蹡蹡族虽然与你交好,但向来骄傲不逊,有本王的人马在,他们也会忌惮几分。” 顾廷安点了点头,竟是打算立刻就出门的架势,章元敬微微松了口气,也拱手说道:“王爷,既然如此,属下现在就去调动人马,寻找青石,等顾长吏那边一谈妥,就对这片区域进行改造,势必在雪化之前就能将水库造好。”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对章元敬这般举动也十分满意,不过还是提了一句:“元敬辛苦了,你才新婚不到一月,就要忙于政事,若是此次能避免大祸,本王记你一功。” 章元敬一听,倒是笑道:“这些都是属下应该做的,不敢居功。” 从镇北王府出来,章元敬与顾廷安对视了一眼,后者笑着说道:“章大人此举,可是救了无数的黎民百姓。” 章元敬无奈说道:“章某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只希望是我杞人忧天。” 顾廷安却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会提醒周边地界,只希望那些官员也能尽到自己的职责。”话虽如此,顾廷安却是知道,即使以镇北王府的名义警醒周边,周围那些府衙也不一定会重视,毕竟这些都是预计,谁知道会不会成真呢? 152.水库 关山的清晨总是寂静无声的, 冻的连公鸡都不想起来打鸣了,当然,知府衙门的后宅其实也没有公鸡的存在, 章元敬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伸出被窝的手都冻得一个哆嗦。 只是没等他穿好衣服, 身后就传来稀稀落落的声音, 章元敬回头一看, 却见孔令芳也爬了起来,他连忙劝道:“这么大冷的天,你再睡一会儿吧。” 孔令芳无奈说道:“夫君您都起来了,我怎么能再躺着,再说了, 家里头总要有人张罗,余全虽说跟着夫君多年,但终归没有女人家细心。” 章元敬心中有几分感动, 又有几分无奈, 伸手把孔令芳按了回去, 笑着说道:“昨天你不是都收拾好了吗, 我让余全带着就成了, 天还没亮呢,再躺一会儿吧。” 说完也不管孔令芳直接走了出去,动作虽然快, 却小心翼翼的避着风开门, 半点也没让外头的冷风吹散了屋内的暖气。 把章元敬不露痕迹的体贴看在眼里, 被强行按在被窝里头的孔令芳只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就算是外头的寒风都吹不散她心头的暖意,嘴角的笑容再美好不过了。 匆匆忙忙的吃完了早餐,章元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带着同样裹成了一只熊的余全就出发了,在府衙门口,他又跟几个主事长吏碰了面,一群人就往城外走去。 那个适合做水库的地方距离关山城并不算近,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这种天气骑马实在是遭罪,就算是全副武装,下马的时候都觉得整个人都成了冰棍。 章元敬也就是仗着年轻火力壮才敢这样,即使如此,家里头姜氏孙氏外加刚进门的孔令芳都担心的不行,孔令芳甚至专门回了一趟家里头,将孔校尉珍藏多年的虎皮都要了过来,说是这东西穿着不但暖和,而且能防着膝盖受凉。 等到了地面,这边倒是已经干的热火朝天了,干一个月就能拿一两银子,并且还能包三餐,早餐是热乎乎的稠粥,后头两顿都是结结实实的白馒头,管饱儿,这样的条件摆出来,当天就招揽了周围村长的一群一群青壮大汉们。 吃饱了肚子,似乎干活儿也不累了,实际上章元敬也知道取巧,这样的天气想要凿开地皮太难了,全部都冻得结结实实的,但左右工地上得做饭啊,在想要钻地的地方烧火,不停歇的烧上一天一夜,就算是北极的冰也得化开了。 当然,这样的办法费时费力并且费柴火,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没有其他的办法,章元敬还真的不敢用。他倒是知道炸药的配方,可惜没有时间去细细研究。 不过冬天也有冬天的好,直接将雪推平了压实了,两边栓上绳子,用一个转轴的挂上去就能运输货物,这可比人力轻松多了。 章元敬检查了一遍工程,发现进展比自己预计的还要更快一些,倒是微微放了心,走到另一头问土生土长的张主事:“张主事,您看这雪还要多久才会化?” 张主事估摸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至少也得一个月,昨天又下了雪,怎么着也不该那么快,如今我倒是盼着春天别来的那么快。” 章元敬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现在完全是跟时间追着跑,稍微慢了一点就很可能会前功尽弃,他搓了搓手掌,又说了一句:“砖头现在还够用吗?” 张主事一听,倒是笑着说道:“够用够用,只是这么好的砖头,用在这里实在是浪费,要是放在外头的话,怕是要许多文钱才能买到一块。” 虽然时间赶,但章元敬也不打算做一个一次性工程出来,让他庆幸的是当初琉璃坊实验期间,弄出了许多“废料”来,这东西卖出去不算赚钱,但用来做砖头倒是不错。 为此,章元敬甚至不惜让琉璃坊停止了琉璃的制造,专心打造这种质量相当好的砖头,也不需要那些花俏的花纹,就图一个结实,够快! 细细的检查了一圈儿下来,已经到了午餐时间,章元敬也没急着离开,反倒是随意坐在了一位民夫身边,笑着取过一碗汤两个窝窝头。 他喝了口汤,才算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又咬了一口窝窝头,确定不是以次充好的,这才开口问道:“老乡,这些天可觉得辛苦?” 他身边的民夫也不大知道这位是谁,不过看模样和穿戴就知道肯定是位官人,便笑着说道:“有吃有喝还有银子拿,这有什么辛苦的,这样的好活计,想找还没有呢。” 章元敬见他说的真心实意,吃馒头的速度一点儿不慢,倒是松了口气,大冬天的办工程,他最怕的其实是产生民怨,本来是一桩好事儿,但跟当年运河似得闹得民不聊生就不美了。 正因为如此,章元敬才一力坚持不能启用役夫,反倒是采用这种花钱招聘的方式,果然,虽然一开始百姓们也报以怀疑,来的人不多,但好吃好喝的几个人一回去,第二天就带着人过来了,隔了几天,招人的事情就彻底解决了。 章元敬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身边的民夫唠嗑,说了一会儿,总算是确定这边的主事奉公守法,至少没干苛刻民夫的事情。 等吃饱了肚子,官府还给每个人都送了一碗辣乎乎的姜汤,拿东西不太可口,但就是靠这个,这么大批的民夫也少有生病的,偶然有几个生了病的,官府也给治病。 章元敬检查完毕才放心了一些,又骑着马去别处检查,不仅仅水库要建,沟渠也不能忽视,这么多的雪,总不可能让人全部扫过来的,到时候沟渠就得派上大用场。 一路检查一路走,等到回到关山城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晚了,晚上的寒风更加刺骨,让人都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起来,躲在屋子里头不出去。 不过章元敬还是没有直接回家,反倒是去了镇北王府求见镇北王爷。 这一次,镇北王的房间内没点炭盆,虽然也暖和,但不至于让人打喷嚏,章元敬一走进去,镇北王爷就关切的问道:“水库的进展如何,可是有什么不妥?” 章元敬摇了摇头,一一禀告之后,镇北王爷才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元敬办事,本王就能放心了,若是水库建成,必定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 章元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还是开口说道:“王爷,水库那边还算顺利,但属下看着,关山的雪实在是太大了,若是一块儿化成水的话,现在准备的沟渠怕是坚持不住。” 镇北王爷皱了皱眉头,问道:“可是要建更多的沟渠?” 章元敬却又说道:“附近的青壮几乎都被征用,没有那么多的人,就算是有,咱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比起这个,属下倒是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迎着镇北王爷惊讶的眼神,章元敬笑着说道:“若是王爷亲自前往新建的水库,填雪祈福,并且因此办一个热热闹闹的春雪祭,想必民间必定会争相效仿。” 镇北王爷一听,当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章元敬说道:“元敬啊元敬,你这都是什么脑袋,能想出这样子的好法子来,好好好,本王应了,到时候你安排就是。” 章元敬得了准话,只觉得心底的压力更小了一些,镇北王爷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他忙里忙外的时候,那些关山的大家族不屑一顾,但一旦办了春雪祭,那些自命清高风雅的人难道还能不掺和,关山那么多人,一人就算是扔过去一块雪,那也是能填满小半个水库了。 心中通畅了,镇北王爷看着章元敬也特别顺眼,这会儿忍不住问道:“元敬,开春之后,你是不是也该及冠了?” 古代男子二十及冠,算算年级的话,新的一年章元敬其实已经及冠了,只是他家中并没有男性长辈,这件事便没有立刻被提起:“正是,祖母和家母商量,决定放在四月份。” 原本是要放在年初的,但谁知道章元敬忽然担了大事儿抽不出时间来,姜氏和孙氏一商量,只好把时间推迟了。五月是恶月,六月就太晚了,所以才放到了四月。 镇北王一听,倒是笑着说道:“行,到时候本王来给你当正宾。” 章元敬心头又是一跳,暗道这可是个恩赐,毕竟自古以来除非是皇室中人,否则皇家的人很少给人当正宾的,真要论起来的话,女宾还略多一些,男宾就更少了。 不过这样的好事儿他自然不会回绝,自然是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下来。 从王府离开回到府衙后院,章元敬才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看天色,他打发人去跟姜氏和孙氏说一声,却没有亲自过去,因为他自己过去的话,这两位必定是要起来的。 走进屋内,章元敬惊讶的发现里头的温度并不高,他奇怪的问了一句:“令芳,怎么里头炭盆也不用上,这么冷,可别冻着了。” 孔令芳笑了笑,说道:“哪里就冷了,我在关山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夫君,您先喝一碗姜汤,再慢慢吃一些好克化的东西,虽然公事儿重要,但也不能耽误了身体。” 章元敬顺着她的话坐下来慢慢吃,吃着吃着倒是意识过来,镇北王爷或许是不喜欢太暖和,但孔令芳一个女子,就算是关山土生土长的人也不会不怕冷,这边温度这么低,怕是担心自己回来的时候冲到了热气反倒是生病,所以才故意不点炭盆的。 吃完了那碗面,章元敬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他摸了摸孔令芳的手,果然有些凉意,忍不住说道:“我身体好,没那么容易生病,倒是你可别故意冷着。” 孔令芳抿着嘴角笑起来,又说道:“炭盆才刚拿出去一会儿,夫君就回来了,时间刚刚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样子的窝心是章元敬从未经历过的,与姜氏和孙氏的爱子之心不同,孔令芳的体贴是带着温柔和女子特有的爱意,他忍不住把人拦在怀中,带着几分愧疚说道:“我们才刚成婚,我却每日忙着公事,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令芳,对不起。” 听了这话,孔令芳倒是吓了一跳,在她看来,男子忙碌公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她的相公却因为无法陪伴自己而愧疚,她心底又是奇怪又是感动,又有一种涌动出来的惬意,最后化成了一腔柔情:“夫君,我不辛苦,这些天我都很高兴。” 153.盛会 要论起关山最为热闹的日子, 一定就是一年一度的春雪祭, 春雪祭的时间不是固定的,定在雪化之前的前一周, 每年到了这个日子, 关山必定是人山人海,不仅仅是关山本地人,就是中州四海八乡的人都会过来,这些年随着旅游业的发达, 国外的人也不少。 不同于古时候,现在的人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即使是零下的温度,这时候也多是露着腿,甚至只批了一件大衣的。更甚者有一些想要出名想要红的网红, 这会儿穿戴清凉, 在人群之中走来走去,或者拿着雪球发出清脆的笑声,就指望能上一个热搜。 当然也有人不要风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样子的一般不是学生就是当地人, 看那群衣着单薄的人跟看傻子似得。 他们可没时间在路上耽搁,这要是再不去的话,待会儿可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关山水库的面积不算小, 几座山峰围绕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仙境之感, 几百年过去, 这里的象征意义其实比实际意义更大一些, 尤其是一年一度春雪祭的时候。 赶到水库,上头果然已经人山人海了,当年铸造出来的青砖至今还能用,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顺带对现在十分水的砖头嗤之以鼻。 爬上十分滑溜的古水坝,一个个缺乏锻炼的人都气喘吁吁的,但兴致倒是不错,其中一个胖子哈了哈手,笑着说道:“哎呦喂,就这水坝的质量,杠杠的,就该让那些豆腐渣工程的来看看,什么车站建了两三年就要拆,说什么下沉,还不是因为当年没盖好?” 旁边的四眼小子倒是笑着说道:“这能比吗,这关山水库是仗着地势建立的,前前后后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才算建立完毕,就说我们脚下的这个青砖,据说是当年镇北王府琉璃坊定制的,想想看,那可是几百年前的琉璃坊,能跟现在的粉砖比吗?” 胖子一听,惊讶的问道:“啊,花了十几年才建好吗,不是都说花了一个月吗?” 四眼小子翻了个白眼,骂道:“那都是电视剧胡乱说的,一个月时间,连砖头都烧不出来,就算是前期的水库基础搭造,其实也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不然那时候的镇北王还用得着弄什么春雪祭吗?” 胖子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无奈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电视剧害死人,我还以为那个章元敬是穿越的呢,不然怎么能想出那么多的好办法。” 四眼小子似乎十分尊敬这位历史名人,瞪了一眼胖子骂道:“瞎胡说什么,电视剧那都是什么鬼,章元敬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好事,结果硬生生把他塑造成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虫,太过分了,我回去就投诉他,投诉到他下架为止。”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胖子连忙岔开话题,免得自己这位章元敬迷的同学继续开吗,他指着前头故意在关山水库里头搭建的高台,笑道:“好像要开始了。” 四眼小子似乎还有些愤愤不平,抬眼看了一眼,又说道:“这也是假的,那时候水库还没积水,怎么可能把舞台搭建在水库中间,老百姓一扔雪球不是把舞台都埋了。” 说归说,他倒是也看的认真,随着旅游发展,关山政府可是十分重视这边的春雪祭,不但弄了大型舞台,各种配乐配舞什么的少说也彩排了小半年。 舞台上,艺术表演者们穿着长衫,做古人状,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倒是十分热闹,高潮部分,下面的人还发现著名演员出现在上头。 胖子激动的不行,四眼小子却翻着白眼说道:“兴书里头都记载了,王与民同,乐舞《扶犁》,唱《丰年》之歌,祈炎帝教民播种五谷,发明农业的功绩,尊称他为神农氏。这会儿唱的根本就是凤来,压根不着边的东西” 但是在场的人,像他这般抱怨的是极少数,在社会发展迅速的现在,大部分人已经忘记关山水库的实际用处,他们欢唱,他们扔雪,为的都是一次热闹而已。 在遥远的过去,第一次的春雪祭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想到,以往的每一年,这都会成为关山的一场盛世,甚至流传古今。 镇北王爷常年征战,就算是这些年战事停歇了下来,他也没有暂停了锻炼,这会儿穿上了戎装看起来更加威武,即使是站在一群武将中间也毫不逊色。 章元敬站在前头看着,心中倒是有几分羡慕,凭着这些年忍着腥味喝羊奶,他的身高体型其实都不错了,但因为文人的关系,穿上衣服就显得有几分文弱的感觉在,远不是镇北王爷这种,一眼看去就像是行走的荷尔蒙的。 当然,比他更差的是身边的顾廷安,这位的身体是真的不好,冬日里又病了一场,这会儿看着风吹就倒的模样,瘦的穿着皮袄子都显得单薄。 顾廷安显然没注意章元敬同情的眼神,他直勾勾的看着镇北王,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一声,笑着说道:“今日之后,王爷在关山的名望必定有所提升。” 镇北王爷显然也听见了,他哈哈一笑,翻身上马:“不图那些虚名,只希望能解决燃眉之急。”说完之后,他就直接带着一群人驾马而去。 被留下的章元敬跟顾廷安面面相觑,章元敬忍不住说道:“顾长吏,我这可是专程留下来陪着你坐马车的,省得你一个人觉得烦闷。” 顾廷安只是哈哈一笑,上了马车之后,倒是问道:“听说此次建造水库的事情,你那位师兄李子俊帮忙了不少?” 章元敬点了点头,说道:“我一个人也是分身乏术,师兄在关山多年,与那些人打交道颇有几分心得,这些天都是他帮我到处巡查,我每天才能回家睡一个安稳觉。” 顾长吏点了点头,又咳嗽了一声,平息了一下气息才说道:“可用之人,王爷心中有数,只是他的身份敏感,这一时半会儿,还得委屈他当一个助手。” 章元敬心中早已明白这一点,实际上,能帮忙他做事儿,李子俊自己心中是高兴的,前些天明显精神都好了一些,大约忙忙碌碌的生活反倒是让他觉得自己有用吧。 马车晃晃悠悠的到了地方,章元敬看了看后头拉着的推车,上头是慢慢的一车的积雪,他没让人帮忙,亲自把雪带到了水坝上头。 镇北王爷等人已经收拾完毕了,因为之前的大力宣扬,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毕竟天气虽然冷,但这会儿已经开了春,再说了,王爷可不是平时想看就能看的。 镇北王爷看了他们一眼,站起身带着一队亲兵往高台上去,那是章元敬特意让人搭建在水坝上头的,高约五米,足以所有水库附近的人都能看见镇北王爷的身姿。 当然,这样的寒冷季节,站在上头必定会被寒风吹一个透心凉,也亏得镇北王和他的亲兵们一个个身姿挺拔,威武雄壮。 当丰年的鼓声响起,带上了神农面具的镇北王爷与亲兵们亲自舞起扶犁,这样的舞蹈并没有多少花俏,更没有什么技巧,有的却是对神农的虔诚,对未来丰收的祈愿,对于春播的期待,对于丰收的渴望,对于平安日子的一腔热血。 章元敬站在人群之中,抬头看着那场舞蹈,不得不说,镇北王爷比他预计的还要胜任许多,原本他只打算请这位王爷出马露面,但知道他的计划之后,镇北王爷豪不推辞的接下了这个领舞的工作,虽然是祭祀,但作为皇族之人,他能做到这般殊为不易。 镇北王爷自然是不会跳舞的,但他的一举一动带着力与美的结合,看起来反倒是比那些软趴趴的舞者更加适合这种祭祀活动。 慢慢急促起来的鼓点声像是敲打在一个个人心上头,带出他们原本深藏心底的信仰和激动,到了最后,老百姓们甚至是不由自主都开始呐喊起来。 响彻云霄的声音塞满了耳朵,章元敬几乎要忘记自己的任务,幸亏顾廷安比他庆幸,及时的提醒了这位沉迷其中的知府大人。 章元敬也登上高台,不同于镇北王爷的,他的手中捧着一块积雪做成的圆球,雪球是冰凉的,却挡不住内心的火热,章元敬尽量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出早已准备好的祝词。 祝词并不艰涩难懂,以白雪祭神,以王者颂歌,祈愿关山丰收,这些话百姓都听见了,听明白了,他们大约也没有料到,镇北王爷登高跳祭祀舞,为的居然是他们的丰收。 不管是感动,激动还是被周围的热情影响,百姓们一个个都呐喊欢呼起来,白色的雪球被投入水库,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人,第三人,渐渐的,百姓也明白过来,朝着这个什么水库里头扔下白雪,是喂养神仙,可以保佑来年丰收。 没有什么比丰收更让百姓们激动了,他们欢呼着,到处寻找着白雪扔进里头,就像这是个必定会实现的愿望似得。 关山的人是没有神明的,但从这一日开始,他们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信仰。 不只是春雪祭这一日,往后的日子里,关山百姓一个个都乐于从家中赶来,就为了将积雪扔进水库。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传言,据说将屋顶,距离自己最近地方的积雪扔进来,扔的越多,来年的收获就会越大。 这时候还是农闲,地都冻得开不了,一个个都闲在家里头干吃饭,听说了这话哪里还等得了,你不多扔一点,隔壁那家把雪都扫走扔了,那不是白白把好处让给了人家吗? 于是一个个较劲起来,因为雪的问题,有些邻里还吵了架,甚至有人推着车一趟一趟的往那边去送,也幸亏章元敬早有准备,让一队士兵守在那里,一个是免得有人掉进水库,一个也是预防有人直接把泥巴都扔进去,导致水库上涨,到时候不好收拾。 154.喜讯来 问东原豪杰, 先屈指, 到元龙。看潇洒风标, 汪洋学海,磊落词锋。沂川岁回来往, 把乾坤、歌入舞雩风。妙理鸢飞鱼跃, 尘心雪化冰融。 梅花香外岁寒松。高节谢春容。有千岁神膏,扶君寿质,阅世无穷。仍呼九天鸾鹤,与王乔、相约叩琼宫。但使飞霞佩在,宁愁白玉堂空。 雪化之后,潺潺清水顺着已经打造好的沟渠流淌向关山水库,关山的百姓们比章元敬预料的还要更加迷信一些, 大量的积雪在化成雪水之前,就被人工的扔到了关山水库里头。 解决了这件大事, 章元敬才总算是轻松了一些, 不至于每天早出晚归, 连跟新娘子沟通一下感情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这一日去视察完水库,章元敬难得有心思看了看周围的风景, 不得不说,春雪化去, 草木重生的季节,春风也不再那么刺骨寒冷了, 骑马也不只是折磨了。 经过一个冬季的忙碌, 章元敬整个人看着瘦了一些, 不过身上的腱子肉倒是更加结实了,脸上虽然带着几分风霜,但看着不但不显老,反倒是更加男儿气概一些。 章元敬显然对自己的变化十分满意,身手矫捷的跳下骏马,摸了摸大马的额头,笑着说道:“老兄弟今天辛苦了,待会儿让人给你喂点好吃的。” 余全也在后头下了马,看着那匹骏马倒是也有几分羡慕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大人,王爷赐下来的马就是好,比咱们以前骑的都要高半个头呢。” 原来这匹神俊不凡的高头大马,还是镇北王爷年初的时候赏赐的,章元敬对此十分喜欢,倒是比得到了银子还高兴,平时常会自己帮忙梳毛喂粮食,故而这匹马也十分亲近他。 听见这话,章元敬也挺高兴的:“可不是,品种就不一样,看这眼睛能听懂人话,阿全,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趁着这两天好好歇一歇吧。” 余全摸了摸脑袋,笑着说道:“大人,我哪儿会累,能帮着大人造福百姓,我心里头不知道多高兴呢,这些日子干活儿特别有劲儿。” 章元敬见他气色确实是不错,倒是也笑了:“得了,你还学会拍马屁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余全年纪大了,孔令芳进门之后,他就很少再往后院去了,一开始余全还有几分失落,不过后来看见大人最为信任的人还是自己倒是想通了。 章元敬快步走进门,就看见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头一边做绣活一边儿说话,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却是他的母亲孙氏,孙氏这会儿笑靥如花,显然是被一群丫鬟哄的不行。 章元敬一看也笑了,这些年孙氏身边就一个翠儿,翠儿干活麻利,人也实诚,但实在不是多么巧嘴的人,但孔令芳带过来的人就不同了,一个个不说巧舌如簧,至少也十分有眼力架,一开始章元敬还担心婆媳问题呢,一回头,他家媳妇已经把老娘哄实诚了。 既然看到了人,章元敬索性过去打了声招呼:“娘,这会儿天气还凉,天阳都下山了,你们怎么还在这边做绣活呢。” 孙氏一见他,立刻高高兴兴的站起来,笑着说道:“这不是还亮堂着呢,我整天闲着没事儿做,前些日子每天下雪,感觉身上都要发霉了。” 章元敬无奈一笑,又说道:“那行,不过要是冷了进赶紧进来,别冻着。” 孙氏笑了笑,很享受儿子的体贴,不过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说道:“平安,你听说了没有,你师兄屋子里的程氏有孕了。” 章元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氏是谁,只要是这位不太常出门,整天不是伺候李子俊,就是做家务,鲜少出门也是跟姜氏孙氏走动,大半年的下来,章元敬一共也就见了这位两年,能有深刻的印象才怪了,不过一听这话,他还是十分位李子俊高兴:“这是好事儿啊。” 孙氏一听,连忙说道:“可不就是好事儿吗,子俊比你大了七岁,这会儿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家里头却只有一个丫头,这程氏要是能生个儿子的话,李家也算是有后了。” 章元敬没提醒孙氏,其实李家李子俊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在,只是说道:“娘,师兄这边也没有个长辈在,还得劳烦您多照看照看。” 孙氏一听立刻应承了下来,不过还是有些酸溜溜的说道:“子俊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帮着点吗,不过平安啊,你每天这么忙忙忙的,娘什么时候才能照顾自家的媳妇,自家的孙子啊,公事儿虽然重要,但传宗接代也是国家大事啊。” 得,这位还上纲上线了,章元敬听着有些明白过来,感情是自家亲娘想着抱孙子了,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口中只得安慰道:“娘,这才多久啊,您这是急什么?左右我跟您媳妇的身体都好,早晚都会让你抱上孙子的,您就等着吧。” 姜氏出来正巧听了这话,眯着眼睛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我跟你娘都记着呢,好事儿要赶早儿,趁着这些天不是那么忙了,你可得抓紧点。” 这话实在是太直白了,听的章元敬脸颊都红了起来,倒是姜氏不在意的说道:“好了好了,奶再说你就要觉得烦了,今天儿媳妇去了镇北王府,听说是王妃身体不太舒坦,这会儿还没回来,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去接一接。” 章元敬一听,倒是立刻起身出去了,虽然王府就在隔壁,但男人去接老婆回家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有人接,女人的心里头也会高兴一些。 只是等他一走,孙氏就有些不满意的说道:“娘,王府就在隔壁,平安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呢,怎么还让他去接人啊,儿媳妇又不是没有腿。” 姜氏最看不得孙氏这幅小家子气的样子,瞪了一眼周围的几个丫鬟,一边觉得这个儿媳妇蠢,怎么能当着孔家的丫鬟面说这话,一边又觉得气愤,不过好歹还是解释了一句:“平安自己个儿愿意去接媳妇,你插什么嘴,该干嘛干嘛去。” 孙氏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无辜,一边觉得自己一心一意操心儿子,偏偏还没有人领情,一边又觉得当婆婆的没给面子,让她丢了脸,不过她也委屈习惯了,哼哼了两声转身回房了。 姜氏见状更是叹了口气,也幸好新进门的孙媳妇是个脑子灵光的,不然有这么一个婆婆也是糟心,哎,多亏的他们老章家的男人脑子好,不然元敬像了娘还得了。 另一头,章元敬刚走了一半路呢,就瞧见一辆马车慢慢的往家里头开过来,车夫一瞧见他便朗声喊道:“章大人。” 孔令芳一听,连忙撩起帘子往外看,却见章元敬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呢:“没想到这么巧,我正要去王府接你呢。” 一听这话,孔令芳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实了,让开位置让章元敬坐到里头来,口中却说道:“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么点路,我自己回去去可以啦。” 章元敬笑了一下,因为马车的空间有限,孔令芳又带着两个大丫鬟在,所以这会儿他下意识的坐在了新娘身边,捏了捏他的手说道:“我有时间的话,自然要来接你的。” 孔令芳听着,心里头也觉得甜蜜蜜的,不过想到在镇北王府的听闻,看了看身边俊朗出色的夫君,心中倒是起了几分隐忧。不过她还是暂且按下心思不提,等回到家中,丫鬟们都离开了,她才开口说道:“夫君,今日王妃不舒服才请了我过来作陪,谁知她竟是有孕了。” 章元敬也是一惊,女人有孕不奇怪,但问题是镇北王府的情况有些不同,据说王爷与先王妃感情甚笃,但王妃产后血崩而亡,只留下一个病病歪歪的小世子。 继王妃嫁过来已经快十年,这十年期间,王府不是没有其他的子嗣落地,活下来的也有一儿三女,但这位王妃却一直没有开怀,只是精心照顾着小世子,据说堪比亲生。 但继王妃一旦有孕,镇北王妃的情形便有些不同了,世子虽然早已经册立,但这位的身体可实在是不怎么好。 更有一点是,章元敬私底下猜测,镇北王妃不能怀孕是镇北王故意为之,他现在的改变代表了什么呢,他忍不住想到当初顾长吏的一番话,心底有些发沉。 不过很快的,章元敬就回过神来,无论如何,镇北王妃的孩子都还没生下来,就算是生下来了,长大成人至少也得十几年,他担心的事情不会立刻发生。 这么一想,章元敬反倒是安心了一些,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儿,既然如此,那你时常过去陪伴王妃就是了,别的就不用多想,只是过去之后,你也要分为小心才是。” 孔令芳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道:“放心吧,姨母不是个好糊弄的,她在王府十多年,早已经把里里外外收拾的跟铁通似得,不会出事的。” 虽说如此,但她还是把这事儿记下来,想着以后若是过去王府,还是得分外的小心才是,姨母虽然信赖她,但正是如此,才应该更加的谨慎小心才是。 155.噩耗 阳春三月, 若是在青州的话,或许已经花红柳绿,穿上单衫就能出门了,但是在关山, 虽然大雪已经化成潺潺雪水,天气也暖和了一些, 但终归脱不下袄子。 即使如此,乡野田地之间也多了农忙的行人, 他们一个个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 看起来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干起活来也分外的得劲。 春季的时候章元敬也是忙碌的,他得关注水库的水量,继续招人修补后期的工程,还得关注农事,不管是种子的派发, 还是工具的准备, 这些都是繁杂却不能不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 章元敬还大力主张开荒,在原本镇北王爷的优待政策上面又经过了多次修改,充分达到了激励百姓的目的, 在利益的诱惑下, 老百姓们也愿意为之开垦。 章元敬带着李子俊转了一圈, 总体还是满意的, 笑着说道:“今年的开垦土地多了不少, 若是风调雨顺的话,今年的收成肯定不错。” 李子俊也笑了起来,大约是这些日子过的舒坦,程氏还有孕了,他的心情不错,眉宇之间的郁气都消散了不少:“还是你的办法好,哎,老百姓想的不够长远,一个个跟他们掰碎了讲也不实在,还不如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章元敬也笑了起来,听了这话还打趣道:“师兄什么时候也会夸人了?” 李子俊瞪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说道:“从小到大,我夸你的时候难道还少了?” 章元敬认真想了想,觉得还真的不少,李子俊对别人挑剔的很,对他倒是真的算宽容并且纵容了,大约是两人年纪相差的大,并且又是一块儿长大的缘故,有一段时间,李子俊都是把自己定位于哥哥的角色,对他颇为照顾。 想到那些回忆,章元敬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小时候觉得时间过的太慢,想着早日长大能帮着家里头撑起门户,但真的长大了,他反倒是怀念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迎着春日不算强烈的日光,章元敬又说道:“开春了,不知道青州那边的信什么时候会来,老师和师母的身体不知道如何,你家瑶瑶肯定又长高了。” 关山的一切遥远似梦,听见这话,李子俊的眼神都是有些恍惚的,他眯了眯眼睛,心底到底是有些黯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终究是我让他们失望了,瑶瑶都快八岁了,却还未见过亲爹,也不知道将来” 将来有一个作为罪臣的亲爹,有没有兄弟帮扶,他那远在青州的女儿能不能嫁到一个好人家,会不会被他拖累一生,每当想到这件事,李子俊总是分外的难受。 李子俊知道女人的不易,所以当年他并未将徐氏休弃,即使那样做自己还有一丝可能脱罪,他更加不想自己的女儿会因为自己罪臣的身份被牵累。 章元敬倒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师兄,不必担心,在青州当地,有老师在,还有我姐姐姐夫看顾,瑶瑶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李子俊是获罪了,但李家还在呢,在青州李文瑶其实并不会活的很累。 “希望如此吧。”李子俊说了一句,想到家中有孕的程氏,又说了一句,“希望程氏能生一个儿子,到时候也能看顾一下他姐姐。”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如果是个女儿,多少要被他拖累,若是个儿子的话,在章元敬的照顾下,多少还能闯出一些出息来,女人到底是不容易。 章元敬倒是没注意到他的想法,笑着说了一句:“那就预祝师兄你能够喜得佳儿了。” 下了马,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后院走,李子俊还说要去拜见一下姜氏和孙氏,有段时间没有上门拜见老人家了,谁知道刚进门,却见李婶脸色难看的站在门口等着。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李婶开口似乎就要说什么,但看见旁边的李子俊又咽了下去,脸上又带着几分忧虑又带着几分难过。 章元敬一看,心中就是咯噔一下,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家里有人病了吗?” 李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为难的说道:“大人,李少爷,你们还是进去听老太太说吧。” 章元敬眉头紧锁,但听着不像是家里头出了事情,他倒是微微松了口气,带着李子俊连忙走了进去,谁知道刚一进门,就瞧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经年不见,那李管家似乎苍老了许多,一看见他们进门就猛地跪倒了下来,连声喊道:“大少爷,章大人,我家老爷子老太太去了。” 这声音就像是一声惊雷,震的章元敬和李子俊恍惚不已,李子俊往后踉跄了两步,不可置信的问道:“爷爷奶奶去了,他们去了哪里?” 李管家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哭诉着说道:“去年冬天,青州也下了大雪,接到章大人的信知道大少爷您还好好的,心里头高兴的不得了,老爷子身子原本好一些了。谁知道开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得了风寒,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竟是没有挺过去。” 李老爷子的年纪实在是不小了,加上之前还风瘫在床好几年,这一场风寒去了其实并不奇怪,但是不管是章元敬还是李子俊都有些无法接受。 让他们更加难过的是,在李老爷子临终之前,他们一个作为李老爷子最疼爱的长孙,一个作为李老爷子最得意的关门弟子,竟是都没有陪在身边。 章元敬好歹回过神来,又追问道:“怎么会,老师的身体不是好了许多吗?那师母呢,师母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也会,也会” 说到最后,章元敬哽咽出声,竟是说不出后头的话来,不过李管家很快就答道:“老太爷过身之后,老太太悲伤过度,身体原本就差了,偏偏还要守孝,这才熬不住前后脚走了。” 李家前后办了两场丧事,去世的李老爷子还是李家的定海神针,可以想象有多么的忙乱,李子俊眼睛红了一片,却还是强撑着问道:“那我爹娘呢,他们现在如何?” 李管家也是满脸是泪,忍着哽咽回答道:“老爷和夫人也病了一场,不过奴才出门之前,他们已经好多了,这才驱着奴才过来报信。” 章元敬和李子俊还未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姜氏和孙氏倒是生怕自家孙子儿子伤心过度坏了身子,连忙提醒道:“平安,子俊,你们看看这是谁。” 章元敬抬头朝着客厅里头看去,却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那儿,脸色有些惨白,双手搅在一起,却还是抬着头朝着他们看来。 章元敬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了一句:“瑶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子俊也猛地抬头看去,在看见李文瑶的时候几乎挪不开眼睛,李文瑶性情怯弱,模样清秀,与当年李子琳像了七八分,几乎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李管家似乎也这时候才想到还有一位小小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老太爷和老太太过世之后,老爷和太太又病了,大小姐分身乏术,也没有时间照顾小小姐,听说奴才要过来关山报信,这才让奴才把小小姐一块儿带过来。” 这话章元敬却不十分信的,李子琳十分疼爱李文瑶,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跟着管家就过来?想到以前在青州钱氏对待徐氏母女的态度,章元敬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到了什么,只是碍于李子俊的面并未开口询问。 他猜测的其实也没错,李家老爷子忽然过世,钱氏却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硬是说都是徐氏和这个孙女克的,看见他们就破口大骂,为此甚至病了两场,李子琳也是没办法,这才想着让李管家顺路把徐氏和李文瑶都送过来,毕竟李子俊虽然是犯官,但有章元敬照顾着,他们在关山并不一定会受罪,说不准还比在青州轻快一些。 李子琳是真心为了徐氏母女考虑,她对李文瑶的心疼不假,要知道章元敬当初传信回去,只提了李子俊安然无恙,并未提到程氏半分,也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时候程氏也并未怀孕。这样的情况下徐氏和李文瑶过来,必定是不用吃苦的。 但李子琳没想到的是,临出发之前,徐氏又好巧不巧的病了,她病倒在床上不起来,李子琳自然也没办法真的推着她出门,这要是出了人命的话,反倒是显得他们李家苛刻了。 那时候李子琳原本想让李文瑶也留下,谁知道李文瑶平时闷声不响的,这会儿主意倒是大,自己站出来说要去关山找爹爹,最后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看着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一面的女儿,李子俊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李文瑶微微往前走了一步,抿着嘴低声唤了一声爹爹。 简单的一声称呼,倒是让李子俊的眼泪都落了下来,三两步走过去蹲下看着女儿的眼睛,哑着嗓子问道:“你就是瑶瑶吗?你都长得这么高了。” 见李文瑶成功的将两人的注意力扯回来,姜氏也松了口气,李老爷子过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她还真怕孙子承受不了,这会儿她连忙张罗起来:“瑶瑶远道而来,怕是累的不行,不如先让令芳带着去歇一歇,还有你们,总是也得准备准备才是。” 话音刚落下,却见外头急急忙忙的走进来一人,却是隔壁镇北王府的李公公,李公公形色匆匆,看见章元敬开口便道:“章大人,请快跟我来,王爷急召。” 章元敬神色一凛,另一头的李子俊也回过神来,知道若不是急事的话镇北王府不会过来请人,便开口说道:“元敬,你先过去吧,放心,我没事。” 章元敬见他虽然双眼通红,但看着精神并不差,这才连忙跟着李公公走了,心中却也有打鼓,这段时间关山无事,镇北王府急匆匆的过来找他,莫不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儿?章元敬心中猜测着,心情更加的沉重起来! 156.祸不单行 镇北王府中, 镇北王爷和顾廷安的脸色都很难看, 底下几个长吏并不敢多话, 一个个面面相觑, 显然也是对这次的事情毫无准备。 章元敬进来的时候, 明显看见其中几个人眼中除了担心之外,竟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兴奋,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猜测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走上前, 镇北王爷将手中的邸报递给他,说道:“章大人,你且先看看。” 章元敬自然答应下来, 低头一看邸报,心中也是一惊, 一年之前他离开京城的时候, 文阁老,雷太师,顾阁老还是三足鼎立,文阁老虽然更加强势一点,但有小皇帝的支持, 雷太师还能是不是的给这位阁老添麻烦找茬。 然而时至今日,这才一年的时间罢了,朝廷之中风云莫测, 文阁老几乎是一手遮天, 即使有小皇帝的支持, 雷太师居然落到了抄家灭族的下场! 那可是抄家,自古以来不是罪大恶极的罪名,向来不会动用的刑法,而偏偏雷太师背负的罪名罪证确凿,是文阁老亲自带人搜出来的“铁证”! 章元敬飞快的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基本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怕是有雷太师碍眼,文阁老不可能完全控制住朝廷和小皇帝,随着时间过去,文阁老与雷太师的矛盾越发无法调解,又有小皇帝在中间激化矛盾,终有一日,文阁老不打算再忍下去了。 文阁老不愧是三朝元老,当年能让先帝都放心的人物,出手快且准,在发难的当天就直接拿出了确凿的证据,竟然还有雷家旁支的人出面指证。 雷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无一逃脱,除了身在宫中的如妃之外,一夜之间全部被下了天牢,这份邸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是雷家结局——雷太师伏诛。 看完邸报,章元敬的手也忍不住有些颤抖,自古以来,站得越高,摔下来就会越惨,作为朝廷两派争斗的失败者,雷家的下场可见一斑。 即使是小皇帝有心做保,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空口白话的留下一个雷家,那样依赖,朝廷的刑法如同虚设,更被文阁老拿住了大把柄。 雷家落到这样的下场,固然有雷太师不够谨慎,治家不严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文阁老已经慢慢控制了大半朝廷,甚至连皇帝的话,都未必有他管用。 心底的颤栗让章元敬神色显得有些阴沉,他抬头朝着镇北王爷看去,却见镇北王脸色平静,唯一剩下的一只眸子黑沉沉的望不见底。 见他看完,镇北王爷继续说道:“宫中消息传来,文阁老甚至带人闯入宫中,要将如妃捉拿归案,但是皇帝以身相护,又妥协将如妃打入冷宫不再宠信,才算是护住了如妃的性命。” 可以想象,在那样的情况下皇帝是如何的愤怒和恐惧,但是最后,他居然只能妥协了,即是出发之前已然察觉文阁老的野心,但这会儿直接听见,章元敬还是觉得心惊。 顾廷安眼神微微一闪,继续说道:“从文阁老发难,到雷太师伏诛,前后只花了四个时辰,若说没有猫腻谁都不会相信,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朝中文武百官反应过来,唯一几个弹劾文阁老的,竟也是骂他不敬帝王,擅自闯宫。” 雷家已经倒了,并且罪证确凿,即使有人怀疑是被冤枉的,有雷家自己人的指证在,也并没有多少人坚持要彻查。 相比起这个,文阁老对宫廷的控制反倒是触及他们敏感的神情,如今朝中乱象纷争,大部分针对文阁老的,竟然都是指责这一点,雷家反倒是不再被提及。 前后一想,章元敬倒是明白过来,抬头问了句:“发生这种大事,那顾阁老的反应如何?” 镇北王爷眼中露出赏识的神色,回答道:“顾阁老也是深藏不露,竟是在事发之后力挽狂澜,不但占据了雷家被清扫后的大半席位,还得到了皇帝的信赖。” 顾廷安的眼中满是讽刺,这位往常看着风轻云淡,并不乐意掺和雷家与文家争斗的顾阁老,看来也不是个淡泊名利的,甚至他有些怀疑,雷家倒台这一事中,是否有这个顾阁老的手笔。毕竟雷太师一死,皇帝能依靠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顾廷安冷笑着说道:“坐收渔翁之利,这位顾阁老也不怕吃撑了。” 镇北王爷却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如今掌管禁军的王良伟,乃是顾阁老的亲外孙。” 文阁老与兵部尚书彭远有勾连,但除非他们要造反,否则很难调动外省的大军,但是禁军就不同了,他们是名正言顺可以守卫在皇城的军队。 正因为如此,顾阁老其实并不会怕了文阁老,即使他故技重施,想要捉拿顾家的人可也不容易。一场权力争斗,害了雷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如今雷家仅留下一个如妃,却还是被打入冷宫,今生今年不知道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章元敬与小皇帝有过几次交流,心知他并不是那等蠢笨或者懦弱之人,雷太师是他的老师,这些年来师生扶持感情甚笃,小皇帝绝不会相信雷家会造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此事,皇上绝不会善罢甘休。” 顾廷安长长叹出一口气,却道:“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雷家的人都已经死了,留下一个如妃,难道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小皇帝现在自身难保,犹如傀儡,他的话哪里还有用处。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说道:“皇上毕竟是皇上,文阁老此举看似大获全胜,其实后患无穷,文皇后无子,此事之后,皇上只会加倍厌恶文皇后,嫡子不在,文家便没有了后腿之路。” 越是交恶,文阁老的处境也发艰险,难道文家真的能造反不成,真要造反的话,说不准彭远第一个就不能答应,更别说大兴各地的阻力了,到时候不是天下大乱就是自寻死路。 章元敬这么一提,在场的人倒是都反应过来,其中一位长吏皱眉说道:“文阁老肆无忌惮,莫非文家还想要造反不成?” 又有人说道:“无论如何,此事文阁老失仪冒犯了皇上是真,我们要不要也上书弹劾,为顾阁老加一把火,且看那文贼能有什么法子。” 倒是顾廷安冷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想要嫡子,小皇帝即使不愿意,难道文皇后就没有办法了吗?怕文阁老早已有了打算。” 文皇后不受小皇帝喜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文阁老怕是早就另外有了打算,才会直接出手毁了雷家,又把深受皇帝喜爱的如妃打入冷宫,也许他的根本目的就是为文皇后创造机会,造出一个嫡子来! 章元敬也猛地想到一个可能性,脸色阴沉下来,想要生孩子,却是不一定需要小皇帝心甘情愿,或者拿着如妃逼迫,或者威逼利诱,再过分一点直接下药都行。 他皱着眉头,抬头朝着镇北王爷看去,镇北王爷揉了揉眉心,似乎也很为这事担忧,但是很快的,他就开口说道:“廷安,你帮我拟奏折弹劾文贼。” 顾廷安点了点头,并未多问什么,倒是下头的长吏有些心思滚动的,低声提议道:“朝中乱象,皇帝孤立无援,王爷作为他的亲叔叔,若是前去支应道话……” 话音未落,镇北王爷忽然一拍案,骂道:“住嘴,本王乃是藩王,轻易不可离开关山,朝中大事自然由皇帝做主,本王只管弹劾就是。” 那个长吏连忙噤口,不敢再多说什么,倒是章元敬听的觉得奇怪,镇北王爷愿意将他叫过来共计大事,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试探,但轻易不可离开官山,那若是不轻易呢? 前后两件事,让章元敬的心底沉甸甸的,走出镇北王府的脚步都分外的沉重。 等众人都离开了,镇北王的身边只留下一个顾廷安,他才露出几分情绪来,那眼睛里头的情绪越发的深沉起来:“廷安,你怎么看?” 顾廷安点头说道:“章元敬虽然是皇帝提拔的状元,但与文阁老交恶,还被打发到了关山,想必也不会对京都有什么留恋。”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往外看去。见状,顾廷安心中忍不住有几分担心,走到他身后低声叫了一声王爷。 镇北王忽然回头,却见他神色中带着少有的张狂,只听见他开口问道:“这就是他期待的大兴吗,当年宁愿舍弃本王,也要把皇位传到黄发小儿的手中。” 顾廷安心中咯噔一下,抬头便看见镇北王爷眼中深深藏着的不甘心,当年众王折损,镇北王其实也有过心动的,但可惜的是,先帝从来都不正眼看这个残疾的儿子。 顾廷安是了解镇北王的,所以更加知道他心底的不甘和执着:“先帝若能见,怕是悔了。” 镇北王又转身去看外头的院子,站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是啊,他怕是会后悔,毕竟为了大兴,他连自己的亲子都可以舍弃,既然如此,此生,本王也该守护住大兴,好歹不能让他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157.守孝 相比于狂风暴雨中的京城, 远在千里之外的关山倒是一派安静,该种田的种田, 该开荒的开荒, 就算是农忙完毕的,那还能去水库那边找点活儿干, 好歹能混一天的伙食不是。 老百姓是现实的,皇家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压根不关心, 只要自己的日子好过就是了。 作为关山知府,章元敬的日子其实也平静的很, 云通判识相的沉默下来之后,他在知府衙门的工作就好做多了,梳理通顺,各司其职, 倒是预计的更加轻快一些。 相比起朝廷的事情, 他其实更为李老爷子以及李老太太的去世难过一些, 说到底, 他跟雷阁老可没有矫情,但老师却是他的恩师, 两人相处的时间更胜父子。 在大兴, 虽然也讲究尊师重道, 倒是也并没有老师过世学生也要守孝的规矩, 但即使如此, 章元敬还是做了素淡的衣裳, 推拒了其他的宴会, 甚至开始茹素。 在李老爷子过世的时候,他不能陪在身边,如今也只能这么坐着,权当是尽自己的意了。 相比起他来,李子俊更是索性披麻戴孝,在关山城外结了茅庐作为悼思。作为李老爷子最为宠爱,临死之前都不能忘记的亲孙子,李子俊心中的愧疚和懊悔是无人可比的,他一度恨死了当年恃才傲物的自己,若不是他罔顾祖父的意愿,也不至于让老人家凄惨后半生。 李子俊结庐而居,程氏也不肯留在关山城内了,也不管自己还带着三个月的身孕,直接跟了过去,李子俊吃什么,住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住什么,甚至还要照顾悲伤过度的男人,倒是比李子俊还要辛苦一些。 章元敬劝解了几次,但李子俊一意孤行,程氏口口声声要跟着相公,又说自己身体康健,以前相邻怀孕生子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条件,说不定还吃饱饭,所以不会碍着什么。 章元敬无法,只能让孔令芳看顾一些,却也不再劝解,他心知李子俊的郁结不发出来的话,怕是会一直压在心里头,到时候反倒有碍寿数。 有程氏陪着,兼之程氏还有孕了,李子俊倒是慢慢缓过来一些,虽然还是住在那里,偶尔倒是反倒是劝着程氏吃好一些。 章元敬见他虽然瘦了一些,但狠狠哭过几次,眉宇之间的郁结反倒是松散了,心中倒是安心了下来,他可真怕这位师兄因为老师的事情想不开。 只是李子俊和程氏都去了城外结庐,李文瑶总不能也一块儿跟去的,小姑娘家家的身体弱,来关山的路上就生了一场病,到了关山又开始生病,显然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 姜氏一看,做主把人留了下来,李子俊见过女儿几次也心疼的很,心里头也是这个意思。 恍然又是一个月过去,镇北王爷知晓此事,倒是还赞扬了一番,说李子俊别的不提,至少对祖父祖母却是至孝。又知道章元敬为何如此,倒是发了话不许人硬逼着他赴宴,甚至亲自赐给他一些素色的布匹来。 这一日,章元敬去看过一回李文瑶,回到房中,倒是对着孔令芳感叹道:“瑶瑶小小年纪的千里迢迢过来找亲爹,也实在是不容易。” 孔令芳已经听说了李家的事情,这会儿倒是说道:“不容易是不容易,不过按我看,瑶瑶这会儿辛辛苦苦的过来,反倒是比舒舒服服的留在青州好。” 章元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想到青州李家的情况,老爷子和老太太已经过世,家里头再也没有人能压着李承业了。 随着两位老人的死讯一块儿传来的,是李承业有意将那位竖子记在钱氏名下充作嫡出,听说钱氏刚知道的时候闹腾了一回,但现在却已经消停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庶子也渐渐长大成人,比起远在关山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回去的李子俊,显然,这个庶出的儿子更加靠得住一些。 李承业的打算无可厚非,钱氏回过神来想明白了,怕也不会反对,章元敬暂且把这个消息压了下来,不想给李子俊双重的打击。 这会儿想起来,章元敬却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吗,瑶瑶不被祖母喜欢,这些年多亏子琳姐照顾着,但子琳姐毕竟年纪大了,老师过世之前据说已经帮她定了亲事,等过了一年孝就要出嫁,若是留在李家,怕是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她。” 若是徐氏是个能为等,母女两个相互依靠倒不是不行,李承业虽然抬举庶出,但其实对这个孙女不算苛刻,但可惜的是,徐氏心中只有自己和已经消失的徐家。 与其留在李家,被钱氏搓磨着长大,将来随随便便别打发了嫁人,还不如来关山投靠亲爹,至少李子俊为人秉直,绝不会迁怒于亲生女儿,又有章元敬看顾着。 想必李子琳也是熟知钱氏等秉性,所以才会提议徐氏和李文瑶一块儿过来,偏偏徐氏最是喜欢自作聪明,反倒是白费了她一片好心。 章元敬懒得去想青州李家,只看着李文瑶瘦瘦弱弱的样子有些怜惜,倒是嘱咐了孔令芳几句:“我看瑶瑶身子单薄,胆子也小,这一年时间还得你多操操心,至少让她康健一些。” 孔令芳笑着点了点头,李文瑶是李子俊的亲生女儿,又是姜氏开口留下的,与她没有丝毫的利益关系,她自然乐得在夫君面前做好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别的不说,等她病好了,我找大夫再开几个滋养的方子慢慢用着就是。” 章元敬交代了这事儿,才有些歉意的握住孔令芳的手,说道:“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家里家外都是你在操持,令芳,你辛苦了。” 孔令芳露出一个笑容来,她最喜欢的就是自家夫君的体贴,多少主母忙碌一生也得不到一声谢呢:“只要相公能好好的,令芳就不辛苦。” 章元敬伸手将她拉进怀中,轻抚着女人的如墨秀发,感叹着说道:“吾生有幸,才能娶到令芳来做我的妻子。” 孔令芳扑哧一笑,仰起头看着他,抿着嘴问道:“夫君,那我这会儿是不是应该说,妾身才是有幸,才能嫁给夫君作为妻子。” 章元敬微微一愣,原本的沉郁倒是消散一空,朗声大笑起来,“不用不用,咱们夫妻两个不用这般客气,不然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没事儿关起房门来相互夸。” 孔令芳也抿嘴笑着:“可不是吗,方才听着夫君的话,我还想着怎么这么客气呢。” 夫君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客气了,客气体贴自然是好的,但过了,就显得生分了。孔令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只有慢慢的拉进了两个人的距离,才算是真正的好夫妻,所以方才也不是直接结果话,反倒是开了个小玩笑。 果然,章元敬听着分外的高兴,连同平时那种彬彬有礼都消失了,咧开嘴哈哈大笑的模样看着倒是更加年轻了,有几分从来没见过的活泼。 孔令芳看的一愣,这会儿再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家相公这般的出色,怪不得人人都说关山知府形容俊朗,可以称之为关山一景呢。 孔令芳觉得自己的双颊微微发热,她捂了捂脸颊,让冰凉的手将那温度压了下来,才笑着继续说道:“夫君,令芳是你的娘子,夫妻本为一体,咱们之间哪里需要那些客套话呢。” 章元敬拉了拉她的手,虽然他立志至少要守过热孝,但不妨碍他跟妻子亲近感情,点头说道:“是我想差了,若是在房中,令芳可以称呼我小名,听着倒是越发的亲近一些。” 孔令芳却没有直接听从,反倒是思考了一下,笑着说道:“若是叫平安的话,倒像是祖母和母亲似的,不若这样,元郎?” 最后两个字,她念出来的时候像是有万千情丝婉转,带着无限的情意和期待。 章元敬微微挑眉,倒是第一次正视起自己的这位新娘来,孔令芳比他预计的还要出色,不管是打理家事,还是跟姜氏和孙氏的相处,几乎都处理的很好,而现在,女人的眼中跳动着期待的光芒,又带着一种别样的自立,他看着竟是觉得越发心动了。 “这个名字很好,以后只有你一个人这般叫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了。”章元敬笑着说道,又搂着孔令芳问道,“那我也得想一个专属的名称,令芳,芳芳?小芳?芳娘?” 起了几个,章元敬却都不满意,忽然想到一事儿,倒是笑着说道:“不如我来帮你起一个字,不如就叫关关,如何?” 孔令芳一时半会儿没想到这个名字的含义,还想着是不是关山的昵称,却听见自己的夫君慢慢的吟唱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158.伴君 随着天气一起暖和起来的, 是琉璃坊和肥皂坊的生意, 开春之后,章元敬便把肥皂坊也从知府衙门迁来出去,毕竟这是办公的地方,原先图一个便利, 长久之王的话却是有些麻烦。 一个个精致的琉璃首饰,一面面让人惊奇的穿衣镜, 一块块清香扑鼻的香皂从关山运走, 同样的, 带来的利润也是惊人的,章元敬只拿了其中的三成,每每看着还觉得吃惊。 她都是如此, 可想而知拿着大头的镇北王爷会如何了, 放到以前,她想都不敢想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居然能换取这般的利润。 如今银子有了, 粮食和布匹自然就可以花钱买,虽然比朝廷派发的要劳心劳力一些, 但谁不知道朝廷连两项都没给,镇北王继续养活军队,那这军队也把自己定义为真正的镇北军。 原本镇北王在军中就威名已久, 如今有了这么一出, 将士们更是对他掏心掏肺, 一时之间在关山, 竟是只听闻镇北王,从不问小皇帝了。 固然一开始投靠镇北王是为了自保,但一年多下来,章元敬对他也是心悦诚服的,镇北王虽然残疾,但论心胸,论资历,更论治民,都不在当年的先帝之下。 或许小皇帝也是有这些才能的,只可惜先帝死的太早,为他挑选的几位辅政大臣又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几个人联手较劲之下,反倒是慢慢把这位小皇帝架空了。 至于为什么不让镇北王进京辅佐,想必先帝也是了解这个儿子的,才会如此忌惮。 有时候章元敬想着,若是先帝再活几年,或者说小皇帝早出生几岁,如今的情景必定截然不同,文阁老想要把控朝廷也绝非易事。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朝中文阁老如日中天,随着一次次清洗,保皇党的势力越来越少,临到最后,小皇帝居然找不到几个可用之人,最近的邸报之中,竟然名言皇帝沉溺后宫! 关山的折子没少上,弹劾文阁老的折子也从未消失,但谁都知道,这些压根上不了御前,就如他们所预料的,小皇帝不得已之下不得不依靠顾阁老,一时之间,顾家和文家倒是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姿态,就如当年的雷文之争。 在军需充足之后,镇北王府中也隐隐约约有了其他的声音,当初愁着养活军队,虽然对文阁老所作所为义愤填膺,但从未有人提过直面这位阁老。 而现在,竟有人直接提出来:“朝中妖孽横行,王爷为何不起兵清君侧?” 镇北王爷的面色如常,让人看不出丝毫痕迹来,他看了一眼那位长吏,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呢,心里头都是怎么想的?” 在场的长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大着胆子说道:“李大人说的没错,文阁老已然惹了众怒,若是王爷起兵清君侧,说不定能得到皇帝的感激。” 镇北王爷挑了挑眉头,看不出是赞同还是不满,倒是有另一个人揣测着镇北王的心思,跳出来反对道:“不行,皇帝与文阁老有龃龉,但朝廷从未有明文,皇帝更加没有下令指出过文阁老的罪名,我们贸贸然行动反倒是落了下层。” 那位李大人一听,倒是冷笑着反问道:“这话倒是好笑,自古以来清君侧者,都是帝王身边有了奸佞小人,皇上年幼,被蒙蔽了也未可知,若一个个都等着皇帝下诏的话,岂不是错过了大好时机,王爷,还请三思。”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千百年来凡是去清君侧的,有几个是真的为了只铲除奸佞,要什么皇帝的诏令?镇北王作为皇帝的亲叔叔,若是打着这个名义要文阁老的性命,并且能找出一二三条罪名来,怕也是合情合理。 镇北王爷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忽然提问道:“廷安,你怎么看?” 顾廷安开春之后又病了一场,这会儿脸色还有些惨白,没说话已经咳嗽了好几声,好容易平息了咳嗽,才回答道:“王爷,时机还未到。”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又看向了站在顾廷安身边的章元敬,提问道:“章大人觉得呢?” 章元敬也是一样的心思,说实话,他其实是有些同情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的,若不是先帝晚年诸王争嫡导致朝廷大乱,先帝又去的十分突然,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被动境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王爷,皇上乃是真命天子,是先帝亲自传位的皇长孙,即使一时被文阁老压制,怕也不会一直如此,文阁老已经年老,皇上的年纪却还年轻,再过几年就能加冠,怕只怕文家会为了保命,铤而走险。” 小皇帝就算是笼络不了朝臣,也占据着一个天然的便利,他是先帝临终前在一众老臣面前,亲自定下来的皇帝,光是这个优势,就不是现在的镇北王爷能比的。 若说在场的人中谁最不希望镇北王发兵,那肯定是章元敬了,一旦开始清君侧,镇北王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要么一将成名,要么功败垂成。 更可怕的是,若是中州发生内乱,成为战场,那就是百姓的大难,更别提还有虎视眈眈的匈奴人在,他们可就等着大兴露出孱弱的一面来,那时候,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就会蜂拥而上,撕扯下大兴的血肉来作为自己的营养。 镇北王爷眼神微微一闪,下意识的朝着章元敬看去,他的眼神有些深沉,章元敬却不闪不避的抬头迎视。许久,镇北王微微一笑,他倒是没有想到自己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让这位章大人觑见了痕迹,这会儿却在敲打他呢。 镇北王并不觉得惊讶恐惧,在他看来,章元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必定知道小皇帝远在千里之外,可保不住关山的他。 章元敬的家人,妻子,甚至未来的孩子都在关山,镇北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说实话,若是章元敬对小皇帝没有任何感情,镇北王还会觉得这个人过于冷心,需要提防。 上位者总是如此,又希望手底下的人忠诚,又指望他们有血有肉,最好他们还有弱点可以控制,而章元敬现在看来,每一样都是极好的。 镇北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点头说道:“不错,本王现在发兵清君侧,想必新帝也不会感激,说不定本王一动,他们反倒是上下一心了。” 文阁老再厉害,也只是个文臣,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取小皇帝而代之,但是镇北王爷就不同了,他是宗室,还是大权在握手握重兵的藩王,说是清君侧,但谁知道会不会直接变成篡位,即使小皇帝现在看起来对他这位叔叔信赖有加,镇北王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显然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原本提议清君侧的几个人不说话了,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外头军队喊着清君侧,皇帝一转身,反倒是把身边的佞臣当作是依靠了,两人齐心协力的对付第三者,更甚者,除了雷家之事,文阁老可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镇北王爷现在行动,一则得不到君王支持,二则不被百姓理解。 顾廷安笑了笑,其实这件事他与王爷早就讨论过,无论如何,镇北军现在是不会动的,时机还不对。不要说他草菅人命,而是他们需要一个更好的借口。 不过,他笑着说道:“虽不能清君侧,但为这位文阁老找些麻烦,让他无暇他顾倒是可以的,新帝年岁虽然不大,但自古以来,帝王提早加冠都是正常的事情。” 这一招就有些损了,但不得不说是好办法,文阁老为什么能把控朝政,还不是靠着他辅政大臣的名头吗,辅政大臣能存在,还不是因为新帝年幼,不可亲政? 但是新帝一旦加冠了,文阁老还有什么理由拦着新帝临朝?镇北王爷只需要上一个折子,在文阁老发现之前送到新帝的案上,就能够给他找足了麻烦! 从镇北王府回来,章元敬先去看了看姜氏和孙氏,这才回到自己房中,孔令芳忙活着张罗晚饭,又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照顾的十分体贴。 章元敬擦了把脸精神了一些,倒是笑着说道:“别忙活了,来坐我身边,有东西要给你。” 孔令芳一听这话,果然放下手上的事儿过来,心中却有些疑惑起来,要知道章元敬今日又是早早的被叫去了王府,并没有时间外出,怎么会给她带了东西。 章元敬笑了笑,确实将怀中的账本递给她,笑着说道:“之前同你提过一次,王爷仁慈,琉璃坊和肥皂坊都有我的几分分红在,这是分红的账本。” 孔令芳一听这话,倒是推辞说道:“这原本不是祖母管着吗,我是新媳妇,哪有一进门就关着这种大笔银子的道理。” 章元敬哈哈一笑,说道:“你进门都五个月了,不短了,再说了,这是祖母让我给你带过来的,原先我怕老人家没点银子心里头没底,这才没提让你管着。” 孔令芳听了这话倒是微微安心了一些,她还怕章元敬是直接给她拿过来了,虽说是好意,但两层婆婆在呢,知道了不免会不高兴,不过既然是姜氏决定的,她倒是也安心拿着了。 只是等到晚上仔细一看账本,孔令芳倒是惊讶了,这分红也实在是太多了。 章元敬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一手勾着她的头发把玩儿,一边笑呵呵的说道:“章家底子薄,但做夫君的,总要养活我家娘子的。” 孔令芳嗔怒的瞪了他一眼,心中却知道这大约就是章家最大的一笔钱了,对姜氏和夫君对她的一番信赖更是欣悦,发誓一定要好好操持家务。 159.乱象 就如顾廷安所猜测的, 镇北王爷花了一番心思,送到小皇帝桌案上的一封奏折在朝廷上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拿着奏折,小皇帝当庭发难, 开口直接质问在场的大臣们:“今有朕七叔上奏, 言明朕登基已久, 理应提前加冠, 众爱卿意下如何?” 一个奏折在文武百官之间传阅, 有些人已经开始暗骂镇北王爷找事儿,反正他自己在千里之外就压根没有管他们的死活。有些人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皇帝已经登基三年, 又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儿,要加冠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而其中最为恼怒的, 自然非文阁老莫属了,当初他会给远在关山的镇北王爷下绊子,说到底还不是怕这位一怒之下揭竿而起, 这才打着用减免粮饷的办法削减镇北军。 谁知道如今镇北军没减少, 镇北王倒是一天天的给他找不自在,其他的弹劾倒也罢了, 左右他丝毫不惧, 但加冠这事儿却像是一根绳子勒紧了文阁老的喉咙。 看见文阁老的脸色,小皇帝心中倒是越发痛快,更加觉得镇北王爷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的, 不提别的, 至少他愿意让自己亲政啊。 这么以来, 前些日子顾阁老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反倒像是挑拨离间了,小皇帝心底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其实对顾阁老远没有当年对雷太师的信赖,若不是…… 想到惨死的老师一家,想到后宫之中被禁足在冷宫的如妃,小皇帝对文阁老恨得不行,心中甚至责怪当年奶奶的眼光不好,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辅政大臣,这不是辅政,这是完全把他架空了,自己当了个太上皇啊! 心思百转,小皇帝面子上倒是不再表露出来,日子久了,他便知道自己若是急了,文阁老反倒是占了上风:“顾阁老,你怎么看?” 顾阁老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但是现在,朝中文武百官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与他,这位用那一场政变证明了,什么叫做会咬人的狗不会叫! 听见皇帝的问话,顾阁老也并不紧张,反倒是施施然的行了礼,才慢悠悠的说道:“镇北王爷是先帝第七子,乃是先帝御笔亲封的镇北王,是皇上的亲叔叔,他提出来为皇上加冠,自然是合情合理,微臣并未意见,鼎力支持。” 顾阁老旗帜分明的站在了皇帝这一边,说到底,他其实也并不想要皇帝亲证,小皇帝并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一旦亲证的话,说不定就要拿着他们做筏子。 但既然文阁老一定会反对,他何必去当那个恶人呢,这会儿表示支持得到小皇帝的信任和感激,之后再推波助澜一番就是了,顾阁老惯来是喜欢渔翁得利的。 果然,文阁老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出列说道:“荒谬,皇上是君,镇北王爷是臣,什么时候有臣子来决定君王可不可以加冠了?” “男子二十而冠,既然先帝去之前,并且为皇上提前加冠,则我等理应遵从先帝旨意。” 文阁老生就一根舌绽莲花,原本是先帝走的匆忙,没办法为亲孙子考虑的那么周全,在他的话里头,倒是成了先帝觉得不应该提前行冠礼了。 小皇帝一听,果然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按周制,男子确实是二十岁行冠礼,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传说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 君王提前加冠都是有例可循的事情,当然,许多时候为了压制君王,所谓的辅政王,辅政大臣,也会压着不给加冠,因为一旦加冠,就再也没有理由阻止皇帝亲证。 小皇帝此次提出来,也是心意坚决,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但是现在有镇北王爷的奏折在,小皇帝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文阁老微微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想到上次进宫文皇后的一番哭诉,心中更加不满,原本他也不想跟皇帝闹到这样的境地,但是皇帝厌恶文皇后不说,还一味的宠爱雷家那个不知所谓的如妃,为此甚至屡次训诫文皇后,这才逼得他不得不行了险招! 文阁老眯起了眼睛,忽然道出一句话:“皇上怎么不提,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后宫之中,皇后和诸位嫔妃,可是都没有丝毫动静,想必也是皇上龙精未盛!” 这话就实在是有些羞辱皇帝了,简直就像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不行! 小皇帝如今也只是十三,虽然能够行房,但其实身体还未长成,就是太医院也是建议皇帝不要沉溺房事,以免将来影响到了寿元。 但后宫一无所出乃是事实,这句话实实在在的打了小皇帝一巴掌,龙椅上的小皇帝一瞬间捏紧了扶手,脸色变得铁青起来,看着文阁老的眼神十分不善。 只可惜文阁老十分明白,小皇帝不过时拔了牙的老虎,看着气势汹汹,其实并不能奈他何,这会儿只是冷冷笑着站着。 倒是顾阁老像是看不过去,皱眉说了一句:“冠而生子,礼也。” 文阁老却冷笑一声,似乎并不吧顾阁老看在眼中,直勾勾的看着皇帝说道:“皇上,既然都是要生子,中宫无子乃是国之大事,不如先解决了这件事再来谈加冠一事如何?” 这话实在是有些歪理,偏偏顾阁老听完之后摆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似乎竟然是被说服了,顾阁老不再反对,朝堂之上静寂一片,竟是无人再给小皇帝发声。 小皇帝只气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文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中宫一日无子,他就一日不能加冠不成?但如今他都敢这般嚣张,若是中宫有了嫡子,还不得直接害了他的性命! 一直到最后,小皇帝也只能甩手离开,竟是连大朝会都没有听完! 回到后宫,小皇帝越想越是气愤,偏偏后宫也没有几个可心人,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惦记已经去世的雷太师和被打入冷宫的如妃。 一想到文阁老的肆无忌惮,小皇帝忽然冷笑一声,朝着冷宫走去。 如妃被打入冷宫,但其实并未失去圣眷,所以所谓的冷宫不过是一座偏僻的宫殿,只是外头有侍卫把手不准任何人进出罢了。 一看就皇帝,几个侍卫就胆战心惊的,虽然有心拦着,但也不敢动粗,小皇帝却一声喝骂:“难道朕还命令不了你们了,再有人拦着着,就拖午门斩了!” 这几位显然不敢用自己的人头试探皇帝会不会真的动真格,于是小皇帝成功的走进了冷宫,等看见满园的荒凉,他心中对如妃的疼惜更甚。 等看见如妃不得不自己打水洗衣,吃的犹如猪食的时候,小皇帝心中的愧疚,愤怒,爱恋和疼惜一块儿爆发出来,他一把搂住如妃,竟是哭了。 如妃原本就比皇帝还要大三岁,经历过雷家的灭族,她已然不是当年无忧无虑心高气傲的闺中女了,这会儿小皇帝哭了,如妃不但没有一起哭,反倒是反过来安慰他:“皇上,我不苦,若能活着看到文阁老伏罪,雷家平反的那一日,我就一点也不苦。” 她越是如此,皇帝也是愧疚,最后甚至哭着说道:“是朕对不起太师,是朕害了他,朕甚至护不住你,是朕太过无用了。” 如妃何尝不恨不悔,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搂着皇帝一边安慰,一边说道:“皇上一日日长大了,终有一日您就会亲证,等到那时,文阁老便不是皇上的对手。” 一听到这话,小皇帝更是悲从中来,哽咽着将在朝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众人都说小皇帝宠爱如妃,宠爱确实是有的,但其实并不像他们猜测的全是男女情爱,他们相差三岁,从小到大,如妃就如同一个小姐姐一般照顾着小皇帝,在她的面前,小皇帝才有几分稚气。 如妃是雷太师亲自教养出来的,听完小皇帝的话,她大约也能猜测到如今朝堂的情况,心中虽然把文阁老恨毒了,却还是劝道:“皇上,如今文阁老一手遮天,皇上是宝贵的瓷器,可不能跟他硬碰硬,文阁老老了,但皇上却年轻,我们可以忍,可以等。” 小皇帝听了,脸上却又露出一丝愤怒来:“只怕等中宫有孕,文阁老就不会再让朕活着。” 如妃却说道:“皇后想有孕,皇上不答应的话,难道她自己能够生出来?” 小皇帝闪过一丝赫然和愤怒,却还是说道:“有几日朕往中宫去的时候,似乎中了什么药,竟是对那个贱人行了敦伦之事!” 如妃眼神微微一闪,大约也猜到那位中宫用了什么手段,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就算是怀上了,是男是女,能不能生下来也不一定。” 小皇帝却有些暴躁的说道:“但若是不能生,难道朕就一辈子不能亲证吗?” 如妃见他脾气越发的暴躁,心中却有几分担心,以前的皇帝就算没有出众才能,但至少也是个理智清醒的,但是父亲死后皇帝犹如困兽,一日日不能自控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心思一转,如妃只说道:“皇上,中宫不能生,其他嫔妃难道也不能生,其他人若是生了,只中宫无子,那就是文皇后的问题,是文家的女人有问题。” 小皇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办法,他心头微微一跳,握着如妃的手说道:“朕,想让你帮我生子,如姐姐。” 如妃却婉然一笑,反握住小皇帝的手,说道:“陛下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陛下请放心,我会在冷宫等着,等着陛下风风光光来接我的那一日。” 160.冠礼 京都的小皇帝如同困兽, 能让他亲政的加冠一事屡屡遭到阻拦, 甚至看着顾阁老也没有鼎力支持的意思, 前朝后宫,竟然之后如妃能给予几分安慰。 而远在关山的章元敬,却已经顺顺利利的开始准备自己的加冠礼,按理来说, 一般讲究的人家都是在婚前准备加冠的, 若不是正巧遇到一连串的事情,姜氏和孙氏又不想要将就, 他的加冠也不会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了娶妻之后。 作为关山的一把手知府大人, 章元敬加冠这一日,知府后院自然是客似云来, 更难得的是镇北王爷实现了诺言, 作为正宾出现在加冠礼上。 周王时期,冠礼是无比复杂的,也是士族才会有的一种礼仪,传递至今,冠礼其实已经被简化了许多,在普通人家甚至少有,并不比女性的及笄来的普遍。 章元敬亲生父亲早已经过世,而家族内的长辈也无一人在关山, 这会儿充当戒宾的是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儒者, 而他其实也只起到指引的作用罢了。 章元敬早已孤而自冠, 自为主人,叩云:“章家元敬将加冠于首,谨以……” 作为官员,章元敬早已经将官者公服、带、靴、笏都用桌子陈设于东房中东部,以北为上首。酒注、盏盘亦以桌子陈于冠服北面。幞头、帽子、冠并巾,各以一盘盛之,用帕蒙上,以桌子陈于西阶下。光是仔细摆放这些东西,姜氏就带着孔令芳忙活了大半天。 姜氏出生平常,孙氏更是连冠礼见都未见过,幸亏孔令芳懂这些,又请了镇北王府的经年老嬷嬷过来,才算是将这些东西摆放的正确了,没让上门来的大家族看了笑话。 就章元敬自己说的话,简单的行了冠礼意思意思就成了,但姜氏却不答应,就是孔令芳也觉得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怎么样也得办的妥妥当当的才好。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作为正宾的镇北王爷手持金丝缠青玉冠,亲自俯首为章元敬带了上去。 章元敬看着近在咫尺的镇北王爷,心中也有几分波动,但是很快的,他只能听着身边人的指引一步一跪,还得不断的走位,一连串的磕头跪拜,倒是将那点杂思都挤了出去。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玄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父。” 镇北王的声音低沉平稳,听在章元敬的耳中却犹如雷声,作为正宾,已经是这位王爷万分给他面子,殊不知加冠的时候,他会用上这般美好的文字。 甚至将自己定位于以为长辈,伯父,就算是章元敬处事淡然,这会儿也忍不住心悦诚服,论治下之道,这位王爷的手段绝非京城的小皇帝可比。 章元敬低下头,做出长揖礼:“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堂上,姜氏和孙氏充作父母张别,面南而坐,看到这里已经满眼含泪,她们其实并听不懂那些高深的词义,但这会儿却激动的难以自持。 礼毕,才到了以酒馔礼宾及赞者的时候,比起方才的肃穆,这会儿却显得热闹许多,镇北王爷在场,下头的人也不敢闹得太过了,但一个个抓着章元敬开始灌酒。 这一闹就到了黄昏时分,章元敬好容易才把人都送走了,尤其是他的老丈人孔校尉和三个小舅子,作为赞者的他们甚至比章元敬自己还要兴奋。 送完人回去,却见原本乱糟糟的庭院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只剩下一些桌椅板凳还没整理好,看到这里,章元敬不得不感慨自家娘子的聪明能干。 想当年他姐姐出嫁的时候,人还没有这么多呢,客人离开之后还收拾了好多天,哪里像现在这般什么事情都井井有条的,也怪不得奶奶也满口称赞。 正打算回到后院,没走几步,却见孔令芳身边的大丫鬟香云脚步飞快的跑出来,一脸焦心着急的模样。 章元敬一看就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是怎么了?慌张什么?” 香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听了这话连忙说道:“大人,太太刚刚回到后院就晕倒啦,老夫人喊我去请大夫。” 章元敬一听也顾不得其他了,快步朝着后院跑去,一进门,却见姜氏和孙氏正围在孔令芳的床前,脸上带着几分担忧,眼中却藏着几分喜色。 瞧见章元敬急匆匆的跑进来,姜氏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么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别吓着你媳妇。” 章元敬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晕倒了,是不是这段时间太忙了,哎,我就说随便办一下就得了,哪里就那么讲究。” 听了他一长串的话,孔令芳只是抿着嘴不说话,倒是姜氏瞥了他一眼,略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别掺和捣乱,等待会儿大夫来看了再说。” 章元敬一听这话觉得不太对劲,再看孔令芳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眉宇之间分明带着几分喜色,他心头一跳,隐隐约约有些猜测起来,要知道他们成亲到现在也大半年了。 很快,大夫就被匆匆忙忙的带进来了,那老大夫一看场景就有些猜测,等他把了脉象心中倒是大定,作为大夫,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脉象了。 “恭喜大人和两位老夫人了,少夫人这是有喜了,怕是已有一个多月。” 姜氏和孙氏方才看着孔令芳呕吐不舒服,心中就有几分猜测,这会儿有了准话,两人顿时高兴起来。姜氏更是握着孔令芳的手说道:“孙媳妇,今日你可是有功之臣。” 孙氏也高兴的不行,孔令芳进门之后大半年都没消息,她心里头还有些担心呢,如今倒是好了,有了第一个还怕没有第二个吗,幸亏她还有几分理智,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孔令芳的脸颊也变得红扑扑起来,显然也为了这个消息极为高兴,倒是章元敬看着有些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呆呆愣愣的站在那儿。 姜氏那边又忙着送大夫,一连串的好话跟不要钱似得,还说道:“李婶,你亲自送大夫出去,别忘了给喜钱,这可是咱章家的大好事儿啊!” 这边姜氏忙着招呼大夫,那头孙氏又开始担心媳妇的身体来,叠着声音喊道:“哎,今天令芳忙了一整天,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了孩子,对对对,这时候要喝一点补一些的,我看库房里头还有人参呢,快去熬一锅子鸡汤过来。” 最后还是孔令芳把人拦住了,笑着安抚道:“娘,都这么晚了,我也不饿,哪里用得着这样,放心吧,刚才大夫都说了没事儿了,您跟奶奶先回去歇息吧,可别累着。” 这会儿章元敬也回过神来,倒是也说道:“是啊,奶娘,娘,你们都忙活了一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令芳这边有我看着呢。”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两位老人都送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姜氏还一把拉住自家乖孙,压着声音说道:“平安啊,如今你家媳妇有了,你可不能再闹她。” 章元敬一开始还没明白,等回到房中才算是想起来,他家祖母估计是那个意思,章元敬苦笑了一声,暗暗的摸了摸鼻子表示无奈。 姜氏孙氏一走,屋子里头就安静了许多,孔令芳的几个丫鬟脸上都带着喜色,章元敬挥了挥手让她们都出去,这才快步走到床前坐了下来。 看着带着揉揉笑意的女人,章元敬心底也涌起一片柔情来,他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依旧平坦的肚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油然而生。 孔令芳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这会儿看着章元敬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是伸手将他的手握住,两只手交叠着放到了肚子上。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章元敬感动的几乎要流泪,他上辈子奋斗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结果死了遗产还不知道便宜了谁,早知道还不如贡献给国家。 而现在,在另一个时空,他有了疼爱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有了姐姐,现在,他又有了相互扶持的妻子和血脉相连的孩子。血脉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即使他现在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受精卵,章元敬却感动的不行:“关关,你辛苦了。” 孔令芳微微摇头,说实话,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也是松了口气,毕竟进门之后也得好半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实在不错,自己的身子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孔令芳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有些着急的,甚至有些担忧。 幸好现在她终于怀上了,孔令芳看着一脸感动的夫君,心里头也是甜滋滋的,章元敬摸了摸肚子,又有几分担心的问道:“方才不是说晕倒了吗,现在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孔令芳倒是笑道:“这会儿好多了,方才大概是起身的太快,才晕了一下。” 章元敬这才安心了一些,却又说道:“听说女人怀孕生子十分遭罪,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可一定要告诉我,尤其是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直接叫醒我就是了。” 孔令芳又是一一答应下来,只是心底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娇贵,夫君每日忙的晕头转向的,她不过是怀了孕而已,哪里还能给他添乱呢。不过听章元敬的意思,像是不打算从房里头搬出去,孔令芳心中一喜,第一次不贤惠的没提起这事儿。 161.傻爸爸 自从知道孔令芳有了身孕, 从姜氏到孙氏都恨不得将她供起来, 章家人丁单薄, 说一句实诚的话,孔令芳就算是再八面玲珑听话懂事儿,也不比生两个儿子来的实在。 这一点不仅仅是孙氏,就是姜氏心底也是这么想的, 孙媳妇好是一方面, 但有了孙子那才是真的好,没的话, 她家元敬辛苦了一辈子, 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为了能让孔令芳好好养胎, 姜氏开口又把管家的事情接了过去,虽然她年纪也不小了, 却觉得自己精神头好得很, 为了乖乖的曾孙,受累算什么。 就是孙氏也跟着忙里忙外的,每天必定让厨房做好了养身滋补的鸡汤端给儿媳妇,以前那星星点点的不满意似乎也一瞬间都消失了。 章元敬看着,竟是没有自己插手的地方,孔令芳身边内有几个大丫鬟,外有姜氏孙氏看着,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早些回来, 多陪着她在院子里头走走。 这还是他上辈子偶尔听到一二耳朵的注意点, 怀孕之后并不是一位的吃吃吃补不补就好的, 若是补的太过,或者一直卧床修养,到了最后反倒是不好生。 孔令芳怀孕之后反应并不是很大,她的身体原本也是极好的,所以章元敬一力反对孙氏让她整天休息的意见,还拿出大夫的话来,每天必定要让妻子多走动走动的。 章元敬毕竟很忙,每天只能挤出时间来做这件事。就比如现在,章元敬看了看身边紧张的不行的两个丫鬟,无奈说道:“只是在院子里头走走,瞧她们紧张的。” 孔令芳心里头也是赞同夫君的意思的,虽然她亲娘去的早,但还有一个亲小姨在,在知道她怀有身孕之后,镇北王妃可是专程派了嬷嬷过来看着的。 再说了,孔令芳心中也是极为喜欢夫君陪着自己散步的时光的,她心中体谅男人在外面忙碌,但能有亲近的时间,自然是极好的。 走了一会儿,章元敬见时候不早了,才说道:“我先走了,小宝贝,爹爹去上工喽,你在家可得乖乖的,可别闹着你娘亲。” 孔令芳听完就噗嗤一笑,忍俊不禁的说道:“他现在哪儿能听懂话。” 章元敬挑了挑眉说道:“我们用心讲了,他自然也是听得懂的,关关,那我先走了,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叫人来喊我就是,若是觉得太闲了,去跟王妃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孔令芳笑着把人送出了门,心中却觉得夫君就算是再细心到底是个男人,镇北王妃如今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她又是刚刚怀上的,这会儿过去那不是添乱吗? 不过想到自己怀孕以来夫君的体贴,孔令芳只觉得心里头没有一处不舒爽的。 章元敬刚走出门,却见孙氏偷偷摸摸的在门口候着呢,他这一看倒是奇怪起来,连忙走过去问道:“娘,这一大清早的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孙氏笑了笑,看了里头一眼,见没有人盯着这边才低声说道:“平安啊,你媳妇怀孕了,你要不要搬到书房去睡,哎,咱们虽然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家,但一直同房的话对孩子不好。” 章元敬一听就明白过来是什么事情了,一般来说,在普通人家其实并没有妻子怀孕了丈夫就搬出去的做法,但大户人家确实是通用。 一个是怀孕之后身体粗苯,其实也并不能再服侍丈夫,另一个也是为将来的生产坐月子做准备,通常而言,大户人家不少夫妻都是分房睡的时间多。 不过章元敬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笑着安抚道:“娘,你担心什么呢,您儿子难道连这点分寸都没有,您安心吧,大孙子肯定能白白胖胖的出来。” 孙氏原本也是被身边的人提醒了几句才想起来,她第一次怀身子的时候不也睡一起吗,听了这话稍稍安心了一些,又说道:“我可不是要让你纳妾啊,你媳妇还怀着,这时候可不能气她,有什么心思等她生完了再说。” 章元敬听完这话哭笑不得,他算是明白孙氏的意思了,又担心他睡一起影响到孔令芳养胎,又担心他搬出去之后弄了个妾氏气到肚子里头的孩子。章元敬也习惯了孙氏这种直白的小心思了,婉言先把人劝回去就是了,左右也不是逼着他纳妾就好。 孙氏这么提醒了一回,就觉得自己该做的也做了,儿子是个懂事儿的肯定不能闹着了孩子,回头又开始充满热情的去熬补品,恨不得将家里头的好东西都塞进孔令芳的肚子,要不是有姜氏看着,她铁定能把人参灵芝这种都拿出来。 被这么一耽误,章元敬来到衙门的时间就略晚一些,不过他好歹是知府大人,差这么点时间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一个府的事情是繁杂的,即使章元敬将手里头的事情分给了主事通判等人,每天也得花费大半天的时间来处理杂务,剩余的时间才能想一想长远的发展之道。 不过这一日,在他处理那些杂务之后,越看眉头倒是皱的越紧,开口将管理农事的几个主事都叫了进来,几个人见知府大人皱着眉头,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面面相觑的不敢说话,心中猜测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错处被这位大人抓住了。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捏了捏额头说道:“是哪位大人负责关山一带的雨量统计?” 却是一位王主事出列,王主事一向都比较识相,是最早向章元敬投诚的那批人之一,他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便回答道:“是属下,关山开春至今,只下过一场雨,且只是略湿了湿土地罢了,幸亏年前沟渠已经疏通完毕,百姓们倒是不至于缺水。” 就像是去年他们预料的那般,大雪过后,关山的降水量微乎其微,如不是他们截留下了大部分雪水,这会儿怕是旱情已经爆发出来。 这些章元敬也是知道的,当初的水利工程还是他一点点盯下来的,尤其是那些水车,那可是他带着人从民间挖掘出人才,一步步打造出来的。 下头的王主事微微抬头,还顺带着把起到好大作用的水车夸了一边,不着痕迹的拍了知府大人的马屁,心中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有什么疏漏。 章元敬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你可有曾查探过周边几个地区的降水量?” 王主事微微一愣,随即下意识的为自己辩解道:“这章大人,不是属下忘记做这事儿了,而是隔壁府市已经不是镇北王爷的属地,若是咱们关山的人贸贸然的过去打听,他们还以为咱们图谋不轨呢。” 这话倒是也有几分意思在,毕竟这时候讲究一个本分,若是手伸的太长的话难免被惹人非议。章元敬本意也不是要去管其他几个府市,只是说道:“确实如此,不过降水量多少,只要偷偷派几个人去走走就知道了,用不着兴师动众。” 王主事自然答应了下来,又说道:“这一来一去,怕是要花上十多天的时间。” 章元敬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了一句:“几位主事,你们在关山多年,可曾见过这般干旱的时候?我曾听夫人说起过,关山此地少有水灾,却常有旱灾。” 王主事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资历最深的主事抬头禀告:“属下在关山四十多年,此地确实是容易干旱,因为这地方的土质不同于中原地区,留不住水,也没有存的下水的大湖泊,但关山好歹是关河的源头,断流的事情,倒是也并未发生过。” 只要没有断流,老百姓喝水总还是能解决的,至于收成不好,那大家勒紧肚子忍一忍就好了,前些年兵荒马乱的时候那还不如现在呢。 章元敬又问了一句:“我看记载,开春至今只下了一场毛毛雨,往年干旱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如此吗?还是有一些差距?” 那老主事皱了皱眉头,实在是关山干旱不奇怪,年前章大人废了那么多功夫建造水库,他们也只以为能够抑制干旱求一个丰收罢了,开了年反倒是松懈了一些。 不过这会儿回过神来,他倒是有些心惊:“老臣记得旱的最严重那一年我才六岁,但就是那一年,似乎也曾下过好几场雨也可能好雨就在后头呢?” 这话在场的人都不能信,章元敬何尝不是希望如此,谁不指望风调雨顺的,但他还是说道:“希望如此吧,但若是周围几个府都爆发干旱,关山怕是也麻烦。” 他们造了水库,这事儿是瞒不住有心人的,若是往常还好,他们最多就羡慕这边的水利便利,但若是真的遇到了大旱,怕是要惹出什么事情来。 下头的几个主事显然都想到了这个问题,纷纷皱起眉头来,章元敬又吩咐了几件事,无非是让他们去查看周围以及下流地区的降水量,江河湖海的情况。 布置完毕,章元敬翻了翻年历,到底是有些担心,又带着余全去了一趟关山水库,见不但水库建造的越发坚实,就是沟渠也已经步上正轨,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162.旱情 东城干旱天, 其气如焚柴。浊醪与脱粟, 在眼无咨嗟。毒辣的太阳分外的尽职,将黄土几乎烤成了焦土,原本的江湖河流干涸起来,曾经流淌着清澈河水的地方如今成了滩涂,连百姓的脚板都盖不住,但就是这样,这一片宝地已经成了周围百姓的救命水。 就为了这么一条河, 周围十几个庄子已经干了好几架, 有一次甚至还动了锄头,几乎闹出了人命来。百姓苦啊,他们也不愿意跟乡里乡亲的闹到兵戎相见的程度,但老天爷不给活路,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好歹抢到一些水,还能种出口粮来。 去年的收成原本就不大好,他们这一片其实都是如此,土地贫瘠远远比不得江南那头,人丁少, 土肥也不够用,就算是尽心尽力,每年的收成也就是那样了。 偏偏几年开春以来就没下过雨, 田地里头, 一个个百姓黑瘦黑瘦的, 但他们抢过来的水丝毫不能填补土地裂开的大口子,黄色的风沙扬起,将稻田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更让人难受的是,在烈日炎炎的炙烤下,田间山上的草木都开始枯萎,一眼看去都是焦黄焦黄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心里头难受。 热还可以忍,晒却能要了人命,终于这一日,山上已经枯萎的草丛忽然自燃起来,大火撩过山峰,汹汹之势让人无法阻挡,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把草木都烧尽了才算是停了下来。 龙山大火的消息传到关山的时候,章元敬心头也是一惊,要知道龙山就在关山附近,两边的山脉都是连在一起的,这要是一个闹得不好的话,这大火就得烧过山头来。 幸亏如今大火是止住了,但章元敬还是有些不放心,当机立断的把人都喊了过来,让他们组织人手,将易燃地区的山下都挖出防火带来,并且禁止携带明火上山。 其实相比起周围的龙山、邯山以及其他地区而言,关山的情况要好很多,当初截留住雪水之后,一个偌大的关山水库就摆在那儿。 虽然关山也没有下雨,但其实并不是很缺水,顺着沟渠流淌过去的水能够一定程度的滋润土地,这么一来,关山的河流竟是都没有断流的。 虽然不下雨地里头的活计也就更加劳累,但关山去年丰收,老百姓吃得饱就有力气,再说现在还有各式各样的沟渠和水车在,若是再弄不好田地的,估计都是懒骨头。 不过这一年还是热,还是晒啊,即使是习惯了关山气候的人,晌午的时候也不敢出门了,晒得多了中了暑气,那可是会要了人命的。 章元敬就算是再心焦,也不敢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通常都是清晨和黄昏十分的时候去视察,他这么一做,下头的人也不敢随意糊弄,倒是也做的尽心尽力。 现在看着,关山的收成影响的倒是不大,甚至因为日光足的缘故,这会儿结出来的果子特别的甜,比起往年来更要好吃许多。 在确定各个村庄老老实实的挖了防火带之后,章元敬才微微松了口气,即使只是早晨和傍晚出门,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皮肤也晒黑了许多,原本的小麦色快要变成咖啡色了。 章元敬自己觉得还不错,家里头几个女人倒是心疼的不行,要知道他们家孙子儿子相公,当年可是翩翩君子,好容易冬天养白的皮肤,一下子就黑了。 不过就算是心疼她们也毫无办法,总不能拦着章元敬不让出门吧,最多就是准备好了斗笠帽子,让他出门一定要带上。家里头熬着绿豆汤,让他回来就能喝一碗。 别说,忙活了一天到家,喝一碗在井水里头冰镇过的绿豆汤实在是享受,章元敬一边喝,一边还说道:“可惜你怀孕了,这会儿喝不了这个。这些天是不是也热坏了。” 原本孕妇就比人家怕热,不过孔令芳是土生土长的关山人,其实已经习惯这种气候了,往年更加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再说她现在怀孕刚满三个月,吃好睡好心思舒坦,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情况:“我倒是觉得还好,在家里头也不晒,还有人给我打扇子,倒是夫君出门在外辛苦的很,这些天眼看着就瘦了许多。” 章元敬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哪里是瘦了,是黑了点所以看着瘦了。” 孔令芳也笑了笑,不管是黑还是瘦,终归是辛苦的,若不是为了关山百姓的话,夫君堂堂一个知府大人,何必上赶着到处探访,生怕那些人不尽心呢? 孔令芳心中有些仰慕,觉得这样子的夫君再好不过了,一边又说道:“正巧庄子里头送了一些甜瓜过来,夫君你尝一尝看好不好吃。” 这个庄子原先还是镇北王府的,孔令芳嫁妆丰厚,孔校尉不愿意亏待了女儿,几乎陪嫁了大半的家业,而镇北王妃对这位外甥女确有几分喜欢,自然也大方的很,连着王爷都给了赏赐,这个庄子就是其中之一,还不是最好的一个。 章元敬也没推辞,拿过来吃起来,别说,干旱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这些甜的动人的果子了,不过这也就是关山,其他地方怕是旱的树都死了,哪里来的果子。 甜瓜虽然甜,但不会腻,反倒是带着水果特有的清爽,章元敬忍不住多吃了几块,还是孔令芳怕他吃的太多坏了肚子,到时候反倒是没胃口给拦着了。 吃饱喝足,章元敬索性摸着媳妇的肚子开始胎教,他也不会别的,就照着三字经背诵呗,闹得孔令芳哭笑不得:“夫君,有时间你还是先歇一歇吧。” 章元敬也笑了起来,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了,但天气还是热得很,他们都不敢关着房门睡觉,章元敬嫌弃丫鬟打扇字慢腾腾的,索性自己拿着扇。 难得有这番悠闲功夫,他看了看还剩下的几块甜瓜,倒是感叹了一声:“关山尚好,还能长出甜瓜来,隔壁的几块地方怕是有些不大好。” 听了这话,孔令芳也微微皱眉,低声问道:“莫非干旱的很严重?” 章元敬点了点头,也不隐瞒:“王主事派人过去打听,据说有些地方怕是要绝收了,山上的果树都枯了,还不知道今年秋收会如何。” 提到这话便有几分沉重,虽然去年章元敬就有所预料,甚至镇北王也派人去提醒周围的官员,但显而易见的他们压根没往心里头去,如今这个恶果却要老百姓来吞。 孔令芳微微叹息了一声,走过去亲自给他揉起肩膀来,她自小在武将家庭长大,倒是学了一手好手艺,弄得章元敬都舒服的喟叹起来,只是怕她累着,寻常并不让她做。 “夫君,你只是关山知府,能救关山一地已经殊为不易,其他地方,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不必为此忧心。”就孔令芳看来,自家夫君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 章元敬一听,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我知道,只是想到此事总是有些放心不了罢了。幸亏距离秋收也就一个月时间了,只希望这次能够顺顺利利的。” 前几日他亲自下田看过,肥料够,水源还算充足,不说丰收,照旧总还是有的,要知道几年关山新开的荒地多了三分之一,虽然这些不需要纳税,但朝廷至少可以花钱买啊。 距离秋收就一个月的时间,章元敬绷紧了精神,让手底下的人也忙碌起来,出乎他预料的是,关山水库是有水,龙山等地的官员倒是并未找上门来。 至于他们是压根不关心民生,还是惧怕镇北军的存在,更或者觉得远水救不了近火,反正到底是没找过来,为此章元敬又是松了口气,又是长长叹息。 原本章元敬让挖防火带,其实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生怕出一件大事儿,但谁知道挖好没多久,关山还真的着了火。着火点是距离关山水库最远的小山头,正因为距离远,沟渠到这边便有些不顶用了,百姓们忙着田地,谁有时间去管山头啊,太阳烤死了大半的草木。 起火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最热的时候,就算是老百姓这会儿也躲在家里头呢,还是有人隐隐约约的闻到一股子的焦味才发现山头着火了。 这种时候,其实拿着什么水桶救火通常是没用的,说不得还得搭进去几条人命,幸亏朝廷前些时间派人过来,盯着他们挖出了防火带! 之前挖的时候,村民还嫌弃朝廷事情多,正农忙的时候还要捣鼓这些,这会儿却后悔自己挖的不够深不够宽不够精心,恨不得回到那些日子重新干一遍! 这村长也是个有脑袋的,一看情况不太对,喊上了村民将家里头所有人都发动了往防火带浇水,是没让火势蔓延开来,虽然山头是烧光了,但好歹地里头的庄稼保住了。 闹了这么一出,周围的老百姓倒是警醒过来,原本一个个觉得朝廷捣乱多事的,这会儿也埋头苦干了,不用衙门的人盯着,自己先去把这事儿做了。 偶有几个知道这事儿谁发起的,拍着脑袋懊悔起来,早知道这位知府章大人有办法,连肥料都能造出来,他们就不该不听话啊!瞧,这不是受罪了! 163.秋收 关山的秋收一直都比其他的地方略晚一些, 虽说收成并没有减少许多,但稻子没有收割晒干之前, 百姓们的心里头就不能安心。 等秋收的时候,太阳大不下雨也有不下雨的好处,至少不用怕稻子会烂在田地里头了,临近秋收的时候,关山从上到下,从老至幼, 几乎都劳动起来。 抢收的事情是不用章元敬盯着的,这事儿跟防火带不一样, 老百姓比谁都积极压根不用人催着赶着盯着, 让他劳心劳力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约是关山截留的水量不少, 下流虽然隐隐约约有涝的消息传来,但并未酿成大灾, 只是多少造成了田地减产罢了,相比起来,反倒是附近几个府市的干旱更严重一些。 在琉璃坊和肥皂坊的第一笔定金进来的时候,章元敬就与顾廷安谈过一次,两人都觉得其他的都是其次,粮食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 人活着就得吃饭, 饭都没得吃的时候, 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所以粮食才是首当其冲的大事儿。 为此,章元敬筹谋了几个月,在年初的时候就派人出去陆陆续续的粮食,不过那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间段,要收购起来也不容易。 但是现在不同,江南地区并未受到水灾的波及,他们又是能够双抢种上两季的,比起关山来不但早收成一个多月,甚至不担心卖出去之后全家会饿肚子。 只是江南到关山路途遥远,这路上还并不平安,银子有了,买粮食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种时候,吴家倒是分外的派的上用场。 虽然粮食又重,利润还不如一些小东西,但胜在一个稳当,又是镇北王爷开口要买的东西,他们想要在关山拿到比人家更好,更多,更新奇的货物,自然是拼了命在做。 每每吴家的车队驶入关山,章元敬都恨不得亲自去迎,实在是这些粮食对于关山,对于镇北军而言太重要了,这可是未来一年活下去的保证。 这一次也是如此,看见满满当当的粮车,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章元敬也露出几分喜色来,他摸了摸粮袋,又亲自尝了一口干燥的麦子,确定确实是今年的好稻子,不是那种陈米霉米,这才露出笑容来:“吴兄,这一路辛苦了。” 这一次亲自运送过来的还是吴文辉,他笑了笑,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吴家实在是看中琉璃坊和肥皂坊的生意,而章元敬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管是合作了多少次,货物都得是当面清点盘查,吴文辉有时候也真想动点手脚,不说以次充好,但至少料不会这么好。 为了这些粮食,吴家也着实是废了大力气,这会儿见章元敬满意了,他倒是笑着说道:“不瞒章大人,江南那边确实是没有遭难,但挡不住其他地方收成不好,就这些粮食,还是堂弟他亲自出马,跑了好几个大户才走下来的。” 章元敬哈哈一笑,拍了拍吴文辉的肩头,笑着说道:“吴兄,吴家的辛苦本官自然看在眼中,放心吧,这次琉璃坊出了新物件,你们肯定会希望。” 说完这话,吴文辉果然眼睛一亮,他又说道:“大人怕是还不知道,咱们这一路上可不太平,越是靠近关山一带,乱民越是多,虽说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但这么走下来,吴家请来的镖师还死了三个,都是缺粮都闹得。” 吴文辉这话倒是不夸张,说实话,他这一趟回来也是惊讶不已,要知道关山之外的地方,下流不说了,今年雨水多的惊人,好几次都差点淹了土地,老百姓累死累活的忙活了大半年,结果还不知道够不够吃过年的,不过幸亏他们那边山上地理好歹还有野菜。 但越是往西北走,雨水反倒是越发少了,似乎老天爷偏心眼儿,将雨水全送到了东南边,缺水可是大事儿啊,田地里头的收成铁定是不好了,就算是再照顾,难道麦子还能不靠水就能活?就是人也不成啊,再说没水了,那山上还有个屁的野菜。 所以比惨的话,那还是西北这边更惨,就算是习惯了旱,老百姓的日子也越发的难过。吴文辉原本还担心这关山也是如此,谁知道回来一看倒是惊讶起来。 关山也旱,但没旱到成灾的程度,关山水库积累了一个冬季的雪水,这会儿成了救命的神仙水,即使是细细的一条沟渠也能滋润一方土地。 沟渠也就算了,更神奇的是那田间的水车,这东西吴文辉以前也曾见过,就那些大户人家才肯花这个力气去做。更别说到处都堆着的废料堆了,愣是把关山附近的枯叶草料都扫了过来,变成了能够肥田的料子。 这么下来,关山的收成能不好吗?当然,跟丰收的年成相比也是不能的,但对比外头那些地方,竟成了一地的世外桃源。 看着老百姓一个个脸上的笑容,对着未来日子期盼的眼神,吴文辉口里头不说,心里头对这位新来的章大人治理内政的手段还是十分佩服的。 不过佩服归佩服,这也不耽误他为吴家求利益,一边说着路上的不容易,遇上了好几批土匪,一边又说起吴家对关山的心,要不然能这么尽心尽意的找粮食。 章元敬一边听着,倒是笑着说道:“成了成了,琉璃坊那边的东西,你可以先挑,这总可以了吧,要知道这次可出来几件独一份的,光是那几样就够吴家赚一个盆满钵满了。” 吴文辉一听,果然两只眼睛都放光了,肥皂坊的东西确实是好,但这个东西就跟胭脂似得是消耗品,最高级,用了精贵香料的那种,能卖出个一百两就不错了。 但是琉璃坊的东西不同啊,随随便便的一个簪子就得好几百两,更别说其他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了,就说去年吴家从这边拿到的一面全身镜,到了京城可是卖出一万两的高价。 一万两的价格,吴家其实也知道是有些虚,如果不是几位纨绔子弟相互较劲,这镜子能卖出个几千两已经殊为不易了,但挡不住这最后惊人的价格啊。外头百姓是不好过,但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哪一个不还是一掷千金的过日子,这钱谁赚不是赚。 想到这里,吴文辉都等不及去看,连声追问道:“章大人,可还有上次那种全身镜,你可不知道,京城那边几个大家子都抢疯了。” 章元敬却只是笑了笑,说道:“全身镜统共就五面,除了送进宫的那一面之外,上一次就已经全给了你们了,不过全身镜没有,巴掌大的美人镜倒是有一批。” 镜子要造出来其实并不难,但章元敬却有意识的控制住这些大件物品的数量,琉璃这东西,如果多了,就不稀奇了,就跟现代的玻璃似得只能降价。 他们已经有一个走平价路线,老百姓也能用得上的肥皂坊了,琉璃坊这边的定位一开始就是高端富贵人群,章元敬并未打算改变这个计划,毕竟琉璃这东西其实没有实在的价值,不能吃不能穿的,甚至太过于易碎,并不适合大量推广。 一听是小镜子,吴文辉倒是有些失望起来,巴掌大小的东西估计是卖不出好价格的,跟当初那等身大小的穿衣镜完全不同啊。 不过失望归失望,他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来,能先挑谁不乐意啊,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好机会,他还等着挖掘到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能够大赚一笔呢! 原本对那所谓的小镜子有些不以为然,但等到了地方,吴文辉恨不得将所有的小镜子都包圆了。刚开始说小镜子,他还以为就跟家里头娘子用的靶镜似得,谁知道到了地方一看,这不一样的地方大了去了! 先不说那通透光滑,将人照的纤毫毕现的镜子,光是镜子后头那琉璃制成的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就让人恨不得一看再看。 看着吴文辉瞠目结舌的模样,章元敬倒是满意了,这段时间琉璃坊的收益是最高的,甚至超过了早开始售卖的肥皂坊,不得不说,奢侈品的收益永远都是最多的。 等从琉璃坊出来,章元敬也没直接回家,反倒是绕路到城西那边转了一圈儿,那一块地方平民比较多,如今是农忙季节,原本热闹的市场也稍微冷落了一些。 章元敬特意过来,一个是想看看百姓们的商铺发展的如何了,要知道肥皂坊一半的肥皂都是批发给当地的一些商人,让他们或多或少的放到杂货铺卖,带动当地的商业发展。 而另一个,自然是因为孔令芳喜欢吃这边的一家点心店,关山天气太热,孔令芳又不好吃凉的,这家点心店的点心甜而不腻,最难得的是一种叫青果子的点心,吃起来凉丝丝的。 章元敬寻常有时间的话,就会往这边走一趟,顺便带一些点心回去,一段时间下来,倒是跟老板都熟悉起来,每次还能给他预留一些卖得好的新品。 164.天行健 随着吴家最后一批粮草抵达关山, 关山秋收也终于结束了,天气依旧是那么干燥, 晒稻子倒是容易了,只是没了天天挑水种田的老百姓,地里头就开始裂开,即使有了一年的收成在, 看着这样子的场景也让人心里头松快不起来。 一个夏季过去, 承担着关山人喝水用水重任的关山水库也下去了一大半, 以前往里头一看波光粼粼, 映衬这周围的山峰分外的秀美。 这会儿低头一看几乎都能见底了,倒是便宜了周围的百姓狠狠的吃了一段时间鱼,但水越是少,百姓们越是心慌,这鱼肉也不觉得香了。 章元敬派人下去测量过, 若是这个冬季也那么干旱,里头的水肯定是不够下一年使用的, 只是天不下雨, 地上的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就像是周围的龙山等地, 祭天祭地甚至还有人用了人祭, 但最后还是一滴雨也没下来。 秋收一过, 关山很快就冷了下来,不同于往年很快迎来第一场雪, 这一年的关山显得干冷干冷的, 冻, 但就是没有雪下来。 原本这样的天气是不错的,下雪容易出事啊,不结实的房子住着都不安心,只是冷的话,他们当地人都习惯了,压根不算是什么。 但问题是周围都遭了灾,有些地方连草皮树干都已经被挖空吃尽了,这会儿老百姓们是又累又饿,偏偏官府虽然减了税,但这可不是免了,多少还得交! 这一下次可捅了马蜂窝,自家都养不活了,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粮食了,居然还要让他们上交粮食,那不是逼着老百姓去死吗! 老百姓叫苦不迭,却不知道这原本也不是龙山等地知府的本意,要知道除非是那等罪大恶极鱼肉百姓的,大部分为官者还是有几分为国为民的心思在。 他们之前不听关山的话,那是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在旱灾发生之后,几位知府大人却不约而同的上奏了朝廷,言明灾情,请求免去这一年的税收,若能有救灾粮就更好了。 这原本是各地发生灾害之后常规的流程,但偏偏这一年有所不同,朝中当家做主的人文阁老,文阁老要收揽那些人,花的银子,用的粮草都从哪里来,还不是靠税收? 再有一个,文阁老在关山是设了眼线的,据眼线的回禀,关山等地确实是遭灾了,但旱情并不算特别严重,虽不是大丰收,但老百姓也吃喝有余了。 文阁老这么一对比,便觉得必定是自己把持朝政,手底下这些地方大员心生不满,故意扣押着税收不给!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之前江南那边不就是如此,明明是鱼米之乡,今年的收成十分不错,但官吏偏偏就是不听话。 在朝中,文武百官不敢跟文阁老对着干,但地方上却不同了,一来文革来不可能直接派军队过去镇压,二来他们一个个盘踞当地多年,也有几分势力在。 文阁老往深处想了想,便有些阴谋化起来,觉得龙山知府等人肯定是被镇北王游说了,联起手来对抗朝廷的税收,所以才会谎报灾情。 若是龙山知府知道文阁老的猜测,肯定会吐出一口老血来,他容易吗,为了这次干旱差点愁白了头发,临了临了上被朝廷责骂,下被百姓唾弃,中间的官员一个个还嫌弃他不会管事儿,还不如隔壁关山那个嘴上没毛的小子!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救济粮没下来,还得交税,不想要丢掉自己的官位,龙山知府唯一的办法就是压榨底下的良民,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富贵人家倒是还好,但百姓实在是没粮食啊,自家都在啃树皮了,哪里还能交的出来。 第一波灾民逃难过来的时候,章元敬心中还惊讶了一下,要知道大兴如今还算兴盛,在南方大丰收的情况下,南粮北调,至少不至于出大乱子。 但是现在,秋收才刚过去,日子都还不算特别冷,周围居然就有灾民偷偷摸摸的逃到了关山境内,他们宁愿在附近搭一个草棚安置下来,也不愿意遣返原籍。 这第一批过来的灾民大多是与关山当地百姓沾亲带故的,说的直白点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听说关山这边的情况还不如,就拖家带口的过来投奔亲戚了。 等过来一问,这边还有水喝,还能开荒,开荒的地都不用交税,亲戚家里头的粮仓都是满当当的,一个个顿时赖着不肯走了。 只要在这边熬一段时间,熬过了冬天,明年春天他们自己就能开荒,就能种地,那可不比在老家好多了,至于老家的东西,除了一个破草房他们还能有什么东西? 这第一批灾民的进驻并不算乱,毕竟都沾亲带故的,关山当地人也愿意搭把手。 等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逃亡关山的灾民却越来越多,对此龙山等地的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留在龙山也是饿死,还不如推给关山,他们不是很能耐吗,能养活这些百姓就最好,若是养不活了百姓闹事儿,到时候也是关山的事情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关山的灾民络绎不绝,这样下去迟早都要生出乱子来,毕竟后头来的这些人可没有地方投奔,身无长物的,他们要吃什么,喝什么? 对于这些难民,镇北王府的态度也不大一样,其中就有几人主张将难民驱赶回原籍,并且振振有词:“凭什么我们关山给别人养百姓,我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 镇北王府囤积了许多粮食的事情,除了镇北王爷与顾廷安,章元敬之外,只有军中重要的将领才知道,这些主事却是不知道的。 不过那些粮食并不能轻易动用,毕竟那是镇北军的口粮,若是用来赈灾的话,那镇北军到时候可不得挨饿,再说了,谁知道旱灾会持续多久? 只是到底也有人不忍心看着百姓忍饥挨饿,叹了口气说道:“难民来都来了,如今想要将他们驱赶出去谈何容易,咱们总不能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吧。” 真要是派军队镇压的话,王爷的面子还要不要,镇北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镇北王显然也有几分两难,若是凭心的话,他自然是想要救助难民的,但救就一个字,实践起来谈何容易,首当其冲的就是粮草,为了镇北军的口粮,他可是花了前前后后一年的功夫,才算是勉强凑合起来,如今再想要买粮食难上加难。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投向了一直负责内政的章元敬,在章元敬来之前,关山一地的内政其实大部分都是由王府负责的,但章元敬来了之后投向了王府,又表现出出色的才能,镇北王是个用人不疑的,很快就把这一块交到了章元敬的手中。 “章大人,对于这些难民,你这边可有规划?”镇北王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章元敬却是早有准备,上前一步开口说道:“人离乡贱,若是有生路,百姓们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的逃难,若是将他们驱逐回原籍的话,怕是毁了他们最后一条生路,容易引起民愤。” 章元敬未尽的意思谁都明白,真的被逼到绝境的话,这些难民怕是要生乱子的,大兴从何而来,还不是前朝晚年民不聊生,最后高祖皇帝登高一呼吗? 确有一人冷笑着反问道:“章大人这话说的倒是轻飘,救灾可以,但钱从哪儿来,银子又从哪儿来,难道琉璃坊肥皂坊可以承担这笔花销?” 章元敬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这话生气,反倒是好声好气的解释道:“肥皂坊琉璃坊作为关山最大的税收大户,也是王爷的私产,出一部分自然是可以的,若是承担全部的话,怕是也吃不消,再有一个,入冬之后,这两个地方就停产了。” 若是在售卖的时候,琉璃坊也能养得起灾民,但问题是入冬之后道路不变,气候冻人,外地的商人进不来,当地的商人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出去。 没有了生意,自然就没有了收入,这会儿不比去年可以预售,大部分该收购的商人早就买好运走了,在年前的时候,两个造坊都已经停产歇业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这位主事显然已经看章元敬不顺眼已久,逮着机会就开始喷喷,也是,他一来就占据了王爷的宠信,他们能喜欢吗? 章元敬笑了笑,继续说道:“琉璃坊肥皂坊能出最早的一部分,但赈灾,以工代赈才是最好的办法,否则的话就算是再多的粮食,也不够养活难民。” 没等他继续发难,章元敬就把早就准备好的折子拿了出来,低头说道:“下官有几个想法,却不知道能不能为,还请王爷指示。” 镇北王爷挑了挑眉,接过来一看,倒是笑了起来:“不错,看来章大人早早的开始准备了,不然不会这般详尽,这样吧,此次赈灾由你做主,其余人等全力协助,若有人敢胆大妄为,你尽管打发,不用问本王的意思。” 这话一出,原本几个刺头的脸色都变了,显然是没料到镇北王爷会这般的信任章元敬。 等人离开之后,镇北王爷倒是叹了口气,说道:“廷安,你说人跟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用顺手章元敬之后,本王怕是再也看不上其他人了。” 顾廷安听了也笑起来,说道:“章大人年纪虽然不大,但似乎天生就是个沉稳谨慎心中有成算的,认识他到现在,我还从未见过他打一场无把握的仗。” 镇北王爷一听,也跟着笑道:“可不是吗,这样的人,也幸亏当年文阁老将他谪过来,不然的话” 165.自强不息 入冬后的关山一日冷过一日, 虽然没有雪,但风倒是不小,走出门去迎头吹上就跟刀子刮似的, 若是没穿皮袄子压根挡不住这股子冷风。 对于穷苦百姓而言, 皮袄也是难得的东西, 哪里会人人都有,少不得多穿几层熬着, 不过他们一个个在关山久了,也就习惯这冷了。 本地的百姓还好一些,吃饱穿暖,也不用上赶着外出上工,日子虽不至于无忧无虑, 但也是舒舒服服。但外地逃难过来的人就惨了, 身上衣服没有多少, 吃的也是稀粥草根, 连个起码挡风避雨的住所都没有,也幸亏没下雨下雪, 不然这鬼天气生生就能把人冻死。 大冬天的,原本人该是懒怠的动, 或者是怕了天气, 或者是屋内暖和,更或者是太饿了, 还不如在家里头待着不动, 肚子不会饿的太难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除非是有些家底投奔了亲戚的,难民们不管男女老少都出了门寻活儿干,就像是老李也是如此,他如今已经快五十了,但自问是个身体强壮的,跟着一群青壮年一块儿出门干活,从来也没有被人拉下过。 一旦动起来,天气似乎也不是那么冷了,一会儿功夫额头甚至还冒了汗,老李搓了搓手,扬起锄头一下又一下的砸下去,干的比旁边的年轻人还要用劲。 旁边那人看了,笑话着说道:“老李头,有你这么拼命干活儿的吗?” 老李呵呵一笑,只说道:“不好好干活儿,我怎么养活家里头老小,有活儿干就得使劲干,不然人家不要我们了怎么办,真当他们没长眼睛呢?” 那年轻人也就是这么一说,谁敢上工不出力啊,如今雇佣他们的是一个当地的百姓,说是帮忙开荒,每天就给两顿稠粥一个饼子,没钱,但这些东西省一省就够两个人吃。 就像是老李家里头这样的,青壮年出意外死了,只剩下老俩口带着一个孩子逃难,如今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容易。虽然大冬天的开荒不容易,但老李头并不觉得难,他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放一些野菜一起煮一煮,足够家里头一老一小吃了。 相比之下,那年轻人家里头就好一些,一共四个大男人都出来干活儿,要是再养不活家里头人的话那就是真的游手好闲了。 当然,这也就是在关山才有的好事儿,听说知府大人发了话,关山不管开了多少荒地三年之内都不用交税,这要放到春天再开荒的话时间就完了,再说那时候人工也贵。 老百姓的算盘打得好,左右粮食是够吃了,一亩地的话,使劲干一个大男人一天就能开出来,他们粮食不算丰腴,但让出十天八天的粮食总还是够的。 这些粮食用来雇佣难民,自己在田边盯着不怕他们不用心,明年随便翻一翻就是开荒好了的地,直接种上去就成了,这要是等到开春之后山上有了野菜的话,人工可不会这么便宜。 有第一个“投机取巧”的百姓之后,第二个第三个就出现了,让关山百姓拿出手底下的粮食来养活难民不容易,但要是互利互惠的话他们还是乐意的。 百姓们在雇佣难民,官府也在雇佣,不过雇佣来的人不是在修水坝就是在修路,这两样比起来其实更累一些,不过吃的也好,是两顿干饭加两个饼子,只是官府也挑人。 不只是官府,关山的大门大户不知道为什么也齐齐发动了,有也是修路的,也有修建山庄的,更甚者还有在自家的土地上搭建小水库的。 不管是哪一种,只要不是苛待难民,与国有害,官府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 对官府百姓和那些富户而言,这是花了最小的钱买到了值得的人力,对于难民而言,这大灾的年成他们愿意花力气的话还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倒是让许多难民生出了留在关山的想法,一时之间难民虽然是多了,关山却一派热火朝天的繁荣样子。 其实不只是难民想要留下,章元敬也有些想要把这些人留下来,关山的百姓实在是太少了,地广人稀,不说过度开荒,许多地方大片大片的荒地被杂草占据。 若是这些人能留下的话,关山的人口急剧上升,那几年之后税收必定也大大客观。 只是把人留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现在看着还好,那是因为有三方共同发力的缘故,只是过两三个月事情干完了,那些难民的口粮要从何而来。 若是明年风调雨顺,章元敬倒是还能从外部调粮,将粮种发下去,但若是继续干旱的话,怕是关山本地都会有问题,这些难民就会成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为此,章元敬愁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偏偏他不想吵到了怀孕中的妻子,有时候就这么闭着眼假睡了一晚上。 孔令芳是多么细心之人,对此哪能不知道,只是她心中担心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夫君照顾的更加无微不至,不让他再为生活琐碎之事担心罢了。 这一日,章元敬正在巡视修路的情况,修路的事情其实他早就想做了,只是一只腾不出手来,关山的商路十分重要,若是能修的畅通也不容易。 两顿干饭两个饼子,太平年间哪里能招到人,要知道去年修水库的时候一个月就得付出一两银子的高价,才让关山当地的百姓兴冲冲的走出家门。 但对于现在的难民而言,这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了,不说那干饭,光是饼子就又大又厚的一张,敞开吃一个饼子也能半饱,要是撕开了扔到锅子里头就能变成一大锅的糊糊汤,不说味道怎么样,但是顶饿啊。 章元敬扫了一眼难民的状态,一个个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看着精神头还不错,有几个甚至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胖了一些,也不是胖,只能说不再像个竹竿儿了。 跟着的王主事心知章元敬最为重视百姓,低声说道:“咱们给的粮食向来是最好的,不说别的,分量足够了,带回去加一些东西熬一熬的话,四五个人也能吃饱。” 章元敬点了点头,知道手底下的人还是卖了力气,他一边走一边看,抬头看见不远处山底下也是一片热闹的场景不免皱了皱眉头。 王主事一看,也说道:“这钱家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还要盖什么温泉山庄,虽然王爷没说话,但真是一点儿眼色都没有,怪不得老百姓都骂姓钱的抠门。” 这钱家就是当初与孔家定过婚的钱家,镇北王爷开了口让富户招揽难民,说了不拘让去做什么事情,但有眼色的人家通常是修桥铺路,为自家蹭一些好名声。 但是钱家倒是好,请了那么多人居然就为了修什么温泉山庄,如今王爷隐忍不提,但谁不知道城中多有对钱家心生不满的。 章元敬倒是并未接话,只是说道:“他们愿意请人就好,一家就抵得上其他三家,其他的现在并不重要。” 左右他也不指望钱家帮着关山做基础建设,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提醒道:“时不时派个人过去看看,别让他们糊弄了难民。” 王主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两人走着走着,章元敬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头朝着那边看去,跟着走了几步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 不过他向来是个谨慎之人,低声问道:“王主事,那边的百姓可有登记过?” 王主事点了点头,说道:“凡是逃难过来的,有亲戚的亲戚做了担保,有户籍的登记了户籍,什么都没有了的也仔细做了登记,但凡是落单的都仔细派人盯着。” 关山是边疆的军事重地,比起内政,王主事对排查奸细的事情倒是更加熟悉,他直接讲难民编排成一个个排让他们相互监督,想要坏事儿也不容易。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往那边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百姓的肩头,只见那人穿着跟周围难民相差无几的简单袄子,整个人都有些伛偻,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坏了忙不迭的往后退,嘴巴里头咿咿呀呀的说个没完。 王主事一瞧,倒是对这个人有几分印象,解释道:“章大人,这位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章元敬却盯着那个人看了又看,只是那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将眼睛都遮住了,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无事,本官只是想问问你可能吃饱,是不是吓着你了。” 那人似乎更加害怕了,手随便比划了两下也没有再说话,王主事看的莫名其妙,正要帮忙解释,却见章元敬转身就走,并没有继续盘问的意思。 王主事看了看那个哑巴,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知府大人,连忙跟了上去。 等走出几步,章元敬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吩咐了一句:“让人悄悄的去把人控制起来,别惊动其他百姓,也别伤了他。” 王主事心头一惊,说道:“章大人,那个人莫非?” 章元敬却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解释,王主事心中不定,连忙去找人办事儿。 166.遗命 来到关山之后,除非是特别恶劣的天气,章元敬出行一般是靠骑马,主要是关山的路坑坑洼洼的多,驾车除了不用风吹日晒之外,其实也比骑马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这一日,他特意找下头的主事换了一辆马车过来,并且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修路点。 马车前头坐着余全,在关山一年多的时间,他的身材似乎更加魁梧了,穿着厚厚的皮袄坐在车上,看起来就跟一尊大熊似得。余全不但长相魁梧,力气也大,像是赶马车这样的活计从来都是难不倒他的,相比于后来采买回来的仆人,章元敬也更加信赖他。 余全往前头这么一坐,立刻就把车厢门挡了一个严严实实,除非他走开,否则里头的人压根别想出来。当然,外头的寒风也一块儿被挡在了外头。 车厢之内,章元敬盘腿坐着,一双眼睛无悲无喜的看着对面的男人,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丝毫痕迹来,慢慢的,对面的人反倒是不安起来。 依旧还是那副披头散发胡子拉杂的模样,坐在章元敬对面的正是方才被他撞上的那个难民,他只是低着头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偏偏章元敬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只是让余全快马加鞭的往关山城走。 章元敬只是摆出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看着似乎就在做一件寻常的事情。 最后忍不住的还是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包含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章元敬:“章大人此举,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章元敬微微一笑,似乎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只是说道:“本官也算习武多年,还算有几分本事,如今阁下饥不饱腹,骨瘦如柴,身上又没有任何的武器,想必就算是突然发难,也不是本官的对手,再说了,外头的人可都是本官下属。” 那男人发出一声低沉而嘶哑的笑声,带着对自己的嘲讽,很快,他不再遮挡自己的面容,彻底的抬起头来,“那么章大人现在要拿我如何?” “若是想要把我送给文贼,章大人也不用这般大费周章的带我回关山了吧?” 章元敬笑了笑,也没有避讳直言:“雷公子难道不知,我与文阁老也有龃龉吗?” 若不是对这位雷家三少爷印象深刻,章元敬也不能从那么多难民中把人认出来,不过说实话,就算是雷如也形容狼狈,他身上的气质与其余难民颇有不同。 虽然是纨绔子弟,但雷如也是雷家最为受宠的三少爷,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即使如今落难了,从小到大养出来的习惯也难以改变。 只是章元敬没料到的是,传言中被抄家灭族,除了如妃一个都没有留下的雷家,居然还剩下了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旁支末系,而是嫡出的雷如也。 章元敬不知道雷如也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才逃出生天,不过想想倒是也不奇怪,就算是文阁老动作再快,雷家也是盘踞京城多年的大族,要保全一个人并非不可能。 只是没想到,这位雷家三少爷逃出京城之后,居然随着周围的难民流落到了关山,章元敬心中不断的猜测着,但终究没想到雷家有何打算。 被发现身份之后,雷如也倒是也不再假装了,他将头发往后撸去,露出一张脏兮兮但不掩清秀的脸庞来,章元敬这会儿才看到,雷如也的左脸额头处居然印着一个梅花烙印。 在大兴,除非是罪奴,否则即使是死契卖身的奴婢也不会被烙印,而梅花烙印更加特殊,那是专门针对形容出色,要被卖往坊内不能毁坏了容貌的那些罪奴。 若不是在翰林院期间翻遍了律法,章元敬也不能辨识出来,他心中闪过一个猜测,却听见雷如也开口问道:“既然如此,章大人要拿我做什么呢?” 此时,他忽然微微一笑,微微挑起的桃花眼露出一番别样的滋味来,却见他慢慢靠近章元敬,轻声说道:“当年多有不敬,如今如也落为阶下囚,章大人想如何,便能如何了。” 这话说的直白,章元敬还是反应了一下子才明白过来,说到底当年得罪他的可不是雷如也,甚至他是帮忙解决了那个人。这会儿雷如也不提起的话,章元敬倒是真的快忘了,当年随着纨绔之名一起传言的,可是这位断袖的传闻。 他伸手将雷如也推到了原位,直接避开方才的尴尬不提,淡淡说道:“雷公子远道而来,我们也算是故交,自然是要接待一番的,至于你为什么来关山,想在这里做什么,不如等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再慢慢聊,如何?” 雷如也笑了一下,也没有再故意说那些暧昧的话,他转头看着外头,即使窗户都被帘子完全挡住了,但他就这么一直盯着一眨不眨的看。 从章元敬的角度不难看到他单薄的衣衫,瘦到有些凸起的骨头,章元敬想了想,从旁边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对于关山而言,藏下一个雷家人其实不难。 碰到热茶,雷如也似乎惊讶了一下,他倒是也没有推辞伸手接了过来,端起来喝了一口,那熨烫的感觉让人舒服不宜。 好一会儿,雷如也忽然开口说道:“许多人都觉得你会死在关山,但没想到你反倒是混的风生水起,不过现在看了,倒是觉得你混得好才是正常的事情。” 对于这话,章元敬并未有任何言语,只是等他喝完这一杯茶之后又给他倒了一杯,等回到家中,章元敬果然吩咐人准备了热水美食。 雷如也也没有推迟,跟着仆人进了房间,再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又是那个翩翩君子了,章元敬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正巧合适,若不是额角那个梅花烙印,谁也看不出他经历了什么。 章元敬与他一同上了桌,桌上的饭菜多是京城口味的,原本知府衙门里头是没有京城的厨师,还是孔令芳嫁过来之后,为了照顾家中老小特意聘请的两个师傅,一个会江南的菜系,一个会京城的菜系,不过一直以来章元敬不挑食,两个师傅,尤其是京城菜系的那个闲得慌。 大约是憋久了,这会儿得到指令之后,这位大师傅抄着铲子做了满满一桌的饭菜,凡是能想到的几乎都做了出来,看着还都是色香味俱全的。 章元敬吃着倒是觉得寻常,但一口菜下去,雷如也只觉得人生百味都一块儿涌了上来,雷家出事之后,他不是没有投奔过曾经的亲戚好友,但好一些的闭门不见,坏一些的甚至想要将他送到文家手中,若不是他逃得快,怕是浪费了父亲的一番安排。 谁能想到远在关山,这个曾经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状元郎却愿意盛情以待呢?在看见他的时候,章元敬并没有半点的轻贱,也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这实在难得。 多少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在雷家出事之后花了无数银子,就为了进天牢侮辱他几句?见多了那些丑恶的嘴脸,雷如也倒是觉得章元敬这般冷静淡漠的相处十分不错。 章元敬吃饭的速度向来不慢,但为了照顾雷如也,他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只是一口一口吃着,也不说话,也不看身边神色莫名的人。 而雷如也也吃的很慢,似乎在吃饭的过程中他有许多事情要想清楚,梳理明白。 但一顿饭再怎么吃的慢,很快也该吃完了,这会儿天气冷,没多一会儿功夫菜汤都要凝结在一起。雷如也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说道:“能得章大人的招待,雷某深表感激。” 章元敬摆了摆手让人将饭菜撤下去,换上了两盏清茶上来,听了这话倒是笑着说道:“当年雷公子出手相助,那份恩情,章某也是牢记于心。” 听着这话,雷如也倒是自嘲的笑起来,摇头说道:“当年的事情,原本也是雷某人拖累了章大人,哪里谈得上恩情,倒是章大人此次冒险收留雷某,不知道作何打算?” 章元敬却只是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关山远在千里之外,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 雷如也却不信这话,章元敬真要是那么个单纯的傻子,当年被排挤到关山之后,也不能混到这个份儿上。要知道他可是朝廷派来的人,如今居然被镇北王爷重用,甚至一度超过了他府内的那些人,可见他实实在在的本事儿。 只是两人对视了一眼,雷如也也看不出章元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暗暗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半辈子也是白活了,临了还比不过一个入官场不到三年的小子。 若是以往,雷如也肯定会被激起几分不服气,但如今雷家已逝,他也再没有当年争强好胜之心,只是看着章元敬平静的模样,忍不住说了一句:“章大人如此,就不怕我缠上你?” 章元敬只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只是摇头说道:“那样子,你就不是雷家三少了。” “如今又哪里来的雷家。”雷如也重重的叹了口气,很快又恢复过来,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却多了几分锐气,“既然如此,雷某便再劳烦一次章大人,请大人安排我见一见镇北王吧。” 167.老谋 关山的冬季总是很冷,即使是大太阳的天气也是如此,寒风吹过能把人的骨头渣子都冻僵了,偶尔遇到一次没大风的天气,关山百姓中忙着洗洗刷刷,恨不得将家里家外都翻过来扫一遍,为了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好准备。 章家的下人不多,但作为知府夫人,孔令芳也就是张张嘴吩咐下去罢了,不过章元敬回来的时候,还是看她忙的团团转,一会儿吩咐这个,一会儿嘱咐那个。 眼见妻子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还在忙碌,章元敬倒是放下了前头的事情心疼起来:“这事儿让她们来做就好了,哪里还要你盯着。” 看见章元敬提前回来,孔令芳倒是有几分惊喜,这一年的功夫自家夫君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原本以为入冬之后能够歇一歇,谁知道又出了难民的事儿,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个时辰可以用,有时候一日三餐只能在家吃一个早餐,回来的时候孔令芳都睡着了。 听着夫君体贴的话,孔令芳倒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带着几分嗔怪说道:“这么点事情哪里会累着,什么都不做的话人都要生锈了。” 她伸手亲手接过章元敬的披风,才笑着问道:“夫君,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章元敬顿了一下,却不好把雷如也的事情告诉家里头,只是笑着说道:“好些时候没有陪你们用饭了,要是再不回来的话,怕是都要认不得我喽。” 孔令芳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却听见身边的香亭清脆的说道:“大人这话说的,咱们忘记谁也不能忘记您啊,老太太和太太可是恨不得一天提八百遍。” 章元敬听了也笑起来,想到自己竟有小半个月没有好好的陪过祖母,倒是有几分愧疚,原本当官是为了家里人能活的更好,现在反倒是连陪伴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他到底不是那么纠结的人,感叹了一声就笑着说道:“关关,不如我们去陪祖母和母亲说说话,咱们一家人也好久没有坐下来聊聊天了。” 孔令芳方才神色微微一变,这会儿却很快回过神来,就顺着章元敬的搀扶慢慢往中堂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也好,祖母和母亲确实是思念的很,不过却碍于公事儿,不敢贸贸然耽误了夫君办公,这会儿过去,她们必定是开心的。” 等他们一走,香云冷眼瞧了一眼香亭,眼中带着几分嘲讽。别人看不清楚,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难道还不明白,自家大人压根没有那个意思,不然的话夫人肚子这么大了,何必每天还睡一起,甚至有时候为了方便睡书房,也只让那个余全伺候。 这边章元敬难得忙里偷闲,那头镇北王府却情势紧张,章元敬是个聪明人,雷如也要见镇北王,他也没把人直接带过去,而是先跟镇北王通了气,这才把人送了过去。 对于此事,他除了在城外把人带回来之外,其余的一律不掺和。 雷如也还穿着章元敬的衣服,人还是瘦,但精神气似乎已经回来了,当年雷家三少的模样有几分重现,只是曾经的风流如今成了沧桑,到底是让人感叹物是人非。 镇北王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他与雷家打过交道并不多,不过也是曾经见过这位雷家三少的,曾经宫廷的大宴上,这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还牢记在心。 镇北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雷如也也没有推辞的坐了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自有一番气势较量,但是很快的,雷如也就收敛了自己的姿态,甚至是带着一种目的性的放低了自己的姿态,低声说道:“王爷,许久不见,旧人可曾安好?” 镇北王微微挑眉,他可不记得自己与雷家有什么旧人,倒是雷如也笑了笑,提醒了一句:“王爷府内的安侧妃,论起排行来还是雷某的表姐。” 安侧妃出生安家,乃是先帝赐婚下来的,在镇北王府中也有几分脸面,安侧妃的外祖母倒是出生雷家,但这关系已经离得很远,当年雷家兴盛的时候可从未走过这门亲。 面对镇北王爷的沉默,雷如也也并不觉得难堪,继续说道:“雷家落难,雷某想到远在关山的表姐,这才投奔而来,还请王爷能够收留。” 这话就更加奇怪了,雷家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名,这会儿他来投奔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这里头的条理是怎么都说不通的,镇北王也不可能相信。 镇北王不耐烦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雷如也,废话少说,只是这事儿的话,犯不着大费周章的求见本王吧?” 雷如也笑了一下,忽然起意问道:“莫非章大人在王爷面前说道了什么?” 镇北王冷哼一声,淡淡说道:“你也不用挑拨离间,若是不信任章元敬,本王也不会重用于他,如今雷家已灭,你千里迢迢的赶过来,总不会为了文贼办事吧?” 提起文阁老,那雷如也的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刻骨铭心的仇恨,抄家灭族的深仇大恨已经刻画在他的心底,这辈子都不可能消失。 雷如也沉下脸来,抬头看着镇北王爷:“王爷心中所想,如也也能猜测一二,只是起心容易起兵难,王爷面前的,可不是一道康庄大道。” 镇北王爷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很快的,他忽然冷笑起来,若有所思的说道:“当年先帝过世,小皇帝就落到了文贼的控制之中,本王一直绝对不太对劲,这可不是先帝的手段,以他的思虑不该如此才是,雷三少不如为本王解释解释?” 雷如也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痛苦犹豫挣扎,但是最后,这些情绪都化作了自嘲,他叹出一口长气,淡淡说道:“先帝深思熟虑,却没有料到人心善变,不管是文阁老,还是顾阁老,更或者是我爹,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 镇北王挑了挑眉头,忽然说道:“文阁老与兵部沆瀣一气,顾阁老与禁军统领有所勾结,那么雷太师呢,以先帝的心意,他们原本该是三足鼎立,让小皇帝坐收渔人之利的吧?” 雷如也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继续说道:“我爹虽然是皇帝的太师,但其实并不受到他的信赖和重用,比起我爹,皇帝更喜欢的是太傅。” “若一开始便是三足鼎立之态,先帝亲手教导出来的皇帝,自然可以做的稳稳当当,哪能体现出太师的重要性,我爹哪能得到皇帝全心全意的信赖呢?” 镇北王也是经历过宫廷生活的人,他的母妃不受先帝宠爱,连带着他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稳定边疆,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了一个王爷的爵位而已。 雷如也这么一说,镇北王就想的更多更远,眯着眼睛说道:“宫中的如妃?” 雷如也苦笑了一声,也只能承认雷家的筹谋慢了一步,差了一筹:“皇帝本来就喜欢如妃,若能有一番患难之情,将来如妃诞下麟儿,何愁不受宠爱。” 雷太师的打算实在是太好了,他在等,等皇帝被文太师逼到绝境,被顾阁老的冷眼旁观伤透了心,完完全全的信任雷家。等如妃在宫中生下皇子,等皇帝对文阁老的耐心丧尽。 等到那个合适的时机,他再动用先帝留下来的暗手一举反攻,文阁老和顾阁老又算得了什么,等到那个时候,皇帝,将来的皇帝,可以保证雷家几代荣华。 富贵迷人眼,连老谋深算的雷太师也没能逃脱,他恐怕也不会料到文阁老如此猖狂,一夜之间发动政变,直接使用阳谋将雷家送进了地狱。 等一切发生的时候,雷太师后悔了,却已经太晚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调动人手将儿子送了出去,先帝放在他手中的暗手竟然都没有来得及使用! 雷如也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带着疯狂和恨意,那双眼睛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却带着异样的魅力,他开口问道:“父亲死前,曾把暗令交到了我的手中,所以我才能在追捕中逃脱,王爷,您愿意为雷家翻案,还雷家一个公道吗?” 镇北王并未直接答应,反而问道:“雷家出事之后,文阁老必定对暗处的人有所察觉,那些暗卫现在还能剩下多少?” 雷如也却道:“先帝一手训练出来的暗卫,一半在皇宫之中,负责保护皇上,而能用的一半人手在宫外不好控制,且与宫中联络容易露出痕迹,先帝就都放在了先父手中,这些人并不好找,就算文阁老有人,也不过抓住了十之一二罢了。” 忽然,雷如也撩起下摆跪了下来,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沉声说道:“雷某愿为王爷效力,从此只为王爷所用,只求大兴能够还我雷家一个公道。” 皇帝算什么,先帝算什么,雷家已经送进去了一百多条人命,即使辜负先帝的遗命,他也一定要让文阁老血债血还,其他的,他不去想也不愿意想。 镇北王脸色变幻莫测,但是最后,他只是伸手扶起了雷如也,淡淡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留在关山,先把身体调养好,雷家若是冤枉的,本王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至于其他的,咱们只慢慢从长计议才是。” 168.生子 将雷如也送入王府之后,章元敬再也没有从任何方面打听雷如也的下落,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关山,又突然的消失,似乎从未有出现过似得。 章元敬不开口问,镇北王也不再提起,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只是四下无人的时候,镇北王忍不住对顾廷安感慨了一句:“玄嘉此人,深得吾心。” 临近过年的时候,在忙碌的工地也要停歇几日,一停工,关山百姓的日子倒是越发悠闲了,忙着准备年节的东西,但逃难过来的人却慌了神,不能上工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的话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没等这股子恐慌的情绪蔓延出去,官府就开始派发粮食,粮食不算多,却足够这些难民度过新年的这段时间,一时间镇北王府和关山知府获得了难民们的真心拥戴。 这边难民们欢欢喜喜的准备过年,知府衙门里头的章元敬却觉得头疼的很,实在是粮食不够用,派发完这一批粮食之后,关山的储备粮就有些紧张了,若是再不下雨的话 只是他操心也没有办法,天不下雨他也无能为力,人工降雨也得看条件能不能达到啊。不过看着难得透出几分喜气的难民们,章元敬心里头也好受了许多。 等他从衙门回来,才发现院子里头乱糟糟的,原来是孙氏在里头瞎指挥,一会儿让这个去干那个,一会儿又让那个来干这个,反正是一点儿条理都没有,反倒是自己忙的团团转。 章元敬一看就奇怪起来,要知道这种指挥下人的事情孙氏大半辈子都没做过,以前是姜氏来做,后来是孔令芳担着,就算是孔令芳怀孕了身体不大方便,下头还有几个得力的丫鬟在呢,压根不用孙氏来帮忙,孙氏自己也没有担起这事儿的意思。 眼看着在孙氏的指挥下,几个丫鬟越来越茫然无措,章元敬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怎么就您在,奶奶和令芳呢?” 孙氏这才反应过来儿子回来了,她擦了擦满头大汗,无奈说道:“王妃那边发动了,使人过来让令芳过去帮忙,令芳打着肚子我们哪能放心,这不是娘跟着一块儿过去了。” 章元敬听了倒是不奇怪,毕竟王妃去年年后有孕,算算时间已经是迟了一段时间,不过这日子倒是好巧,今天是年三十,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不管那一天都是极好的日子。 这种时候镇北王妃派人来把怀有身孕的孔令芳请过去,可见她对王府内的那些人肯定是不放心的,章元敬虽然有些担心媳妇,但想到有姜氏在,也不至于让她太累了去。 相比起镇北王府,眼前这乱糟糟的情景才让他头疼:“娘,既然他们过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咱们在自家简简单单吃一顿就成了。” 孙氏却不听这话,说道:“这可不行,这可是你成亲之后第一个年呢,肯定得好好过,不然敷衍了过去,菩萨也看着呢,再说了,说不定王妃生的快,娘和媳妇很快回来了呢!” 孔令芳过去的时候,不但把自己得力的几个丫鬟都带了过去,姜氏也把李婶带了过去,这会儿能担事儿的人都离开了,家里头可不得忙成一团吗? 孙氏倒是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样子,章元敬劝了两句没劝住,索性就随她去了,反正就家里头这么几个人,再乱也乱不出什么问题来。 孙氏好容易吩咐完了,回头又问道:“李家那边冷冷清清的,平安,咱们去把子俊和程氏请来吧,说起来我也好多天没见瑶瑶了。” 李子俊为了李老爷子结庐守孝,但程氏月份大了,满了一年之期之后,李子俊到底是带着程氏回到关山,回来之后又亲自把李文瑶接过了去亲自教养。 孙氏自己有一个女儿,如今又没有孙子,对着性情温柔羞涩的李文瑶十分喜欢,看着倒是比姜氏更加尽心一些,时不时就要让人去接过来住几天。 章元敬一想也是,李家就三口人,程氏的月份也大了不方便,还不如一块儿过年算了。 为表诚意,章元敬也没有直接派人过去,反倒是打算自己亲自过去走一趟,谁知道还未进门呢,就听见里头慌乱一片,其中伴随着女人惨叫的声音。 章元敬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敲门闯了进去,打头就看见李文瑶慌乱的跑出来,一看见她就大喊道:“章叔叔,姨娘她突然要生了,这么怎么办?” 章元敬听了这话也是一惊,要知道程氏的肚子可比镇北王妃晚了三个月,虽说王妃发动的晚了一些,但算算时间的话,程氏也是早产,而且是好死不死的八个月,七活八不活,可见这个月份生产的危险性:“怎么会这么早?” 李文瑶这会儿脸色发白,显然是被里头的动静吓着了,只是哭着说道:“姨娘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谁知道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摔倒之后肚子就疼了起来。” 章元敬也是心急,不过还是稳了稳心情,转身说道:“余全,你先去请大夫,骑马过去多给一些银子,一定要让大夫赶紧过来。” 李文瑶擦了擦眼泪,又带着几分疑惑问道:“章叔叔,爹让我去请产婆。” 章元敬也不知道哪里有产婆,幸亏李文瑶知道,这人就住在隔壁,是程氏早早的就谈好了要帮忙来接生的,李文瑶过去一敲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急匆匆的跟了过来。 章元敬这才走进院子里头,产婆已经急匆匆的进了房间,屋子里头的惨叫顿时停歇了下来,想来是产婆对程氏说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更或者是产婆到了,程氏心里头也安定了一些。李子俊脸色惨白一片,又是手忙脚乱的开始烧水,又是安慰女儿别害怕。 章元敬看着觉得不行,又让余全去家里头抽几个丫鬟过来帮忙,左右程氏生完之后也不可能直接下地,这边总要有人照料着的。 李子俊倒是能干苦力,但家务活实在是不在行,李文瑶也是在李家教养着长大的,这种活计还从未做过,这会儿小脸崩的紧紧的,显然是吓坏了。 等孙氏带着丫鬟过来的时候,里头的产婆也毫无动静,一看孙氏亲自过来了,章元敬倒是有些愧疚:“娘,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孙氏瞪了他一眼,说道:“女人生孩子,几个丫头过来顶什么事儿,还不得我来帮忙看着,当年你姐生智儿的时候,也是我看着的。” 孙氏未出口的话是,这李子俊虽然是平安的师兄,但程氏到底是小老婆,章元敬虽然是好心,但这瓜田李下的万一有人说闲话怎么办? 就算是不为了程氏,为了自家缺心眼的儿子,孙氏也得过来看着,有她在,将来有人要想拿这件事说道,也说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李子俊可不知道孙氏的小心思,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看着孙氏风风火火的进了门,心中似乎也安定了一些,只是忍不住说道:“还是麻烦婶子了。” 章元敬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我娘向来也把你当亲儿子,何必这么客气。” 话虽如此,李子俊的笑容还是很勉强,他有一瞬间害怕起来,里头这个为她生儿育女,陪伴他走过最艰苦的岁月的女人,能不能安然无恙的活下来。 李子俊有些茫然的看着房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李文瑶,只看见李文瑶整个人都快要缩起来了,却还是强撑着站在那里。 李子俊又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父亲,他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说道:“瑶瑶,不如你先回房等着吧,这里也用不到这么多人。” 李文瑶微微靠在父亲的怀中,却慢慢的摇了摇头,说道:“我想看着弟弟和姨娘平安无事。”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带着曾经没有的坚定。 李子俊点了点头,只是半搂着女儿不再说话。章元敬在旁边看着倒是略微放了心,虽然李家现在的生活还不如在青州,但师兄对这个女儿确实是用心,这才几个月的功夫,眼看着李文瑶就比当初怯生生的模样好了许多,也有了几分主心骨。 忽然,里头程氏惨叫的声音再一次拔高,吓得李子俊和李文瑶都是一个哆嗦。陆陆续续的惨叫像是压在父女俩的心头上一般,让人忐忑不安。 章元敬正想要安慰几句,却见一个丫鬟哭丧着脸跑出来,怯生生的问道:“李老爷,产婆说夫人摔的不大好,问若有意外的话,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李子俊脸色刷的一下变了,他几乎站不稳脚跟,握着李文瑶的手更是不由自主的用力,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嘶哑着开口:“若有意外,先保住大人。” “爹”李文瑶低声唤了一句,眼中也带着几分惊恐,却忽然回头说道,“告诉产婆,姨娘和弟弟都不能有事,若能让他们平安,必有重谢。” 听了这话,章元敬倒是多看了李文瑶一眼,暗道这丫头倒是变得彻底,相比之下,他自然是更喜欢如今的李文瑶的。 看了眼不知所措的丫鬟,章元敬摆了摆手说道:“还不去传话,告诉产婆大夫就在外头,若有必要的话就让他进去看看,务必保住都要保住他们的性命。” 丫鬟点了点头进去传了话,虽说章元敬让请了大夫,但产婆显然有自己的顾虑,一直也没有让人请了大夫进去,幸亏程氏虽然养的不大好,但向来是干惯了活计的人,这会儿含着参片力气就回来了,加上孩子不算大,外头的夫君明言要抱她,一下子倒是来了力气,到底是拼着命将一个六斤多的男孩儿生了下来。 169.托孤 随着一声哇哇大哭的声音,产婆喜气洋洋的抱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因为天气冷,孩子被包裹的严严实实,“恭喜李老爷喜得贵子。” 李子俊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撩起被角看了看孩子,只能看见一张并不白嫩的小脸,长得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看,李子俊心中感叹了一声,左右他是亲爹,也不会嫌弃孩子丑。 因为怕冻着孩子,产婆抱着孩子很快就回去了,李子俊脸上有些悲喜莫名,倒是李文瑶帮忙张罗起来,她在孔令芳身边倒像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气势都有几分相似。 程氏既然无事,章元敬很快就带着孙氏离开了,几个丫鬟倒是留了下来,至于年夜饭,总不能让李子俊和李文瑶将程氏和刚出生的孩子都扔在家里头的。 回去的路上,章元敬伸手扶着孙氏,两人不急不缓的慢慢前行,章元敬忍不住问道:“娘,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您也这般不容易吗?” 孙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几分哀叹来,她有心想说自己当年可没有这般舒心,丈夫在她孕期就死了,婆婆因此多责怪她,先前生的又是女儿,若是生不出儿子来,她们一家子老小都会无所依靠,甚至是章家门里头的也多有欺压。 寡妇门前是非多,当年她年轻的时候连门都不敢出,生怕招惹非议,一直到儿子出息了,当官了,这日子才算是过的舒心起来。 不过孙氏并未说出这些话,只是拍着儿子的手说道:“娘这一辈子,能生下你就是值了。” 章元敬大约还是记得婴儿时期的事情,这年头的重男轻女是社会原因造成的,说一句最直白的话,若是女儿,家里头又不够强势的话,宗族都能叛你绝户,死后女儿继承不了家产,多是充公或者分配给了最近的亲族。 姜氏和孙氏对他的爱,基于他是个能够传宗接代的男性,但这种爱也不是虚假的,若有一日危难当前,这两个人也会毫不犹豫的保全他,这一点章元敬从未怀疑过。 搀扶着孙氏,章元敬柔声说道:“有娘在,平安也觉得很幸运。”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纷纷露出一个微笑来,等他们回到家中,年夜饭倒是已经准备好了,可见之前孙氏虽然忙乱了一些,该做的事情倒是并未少做。 只是年夜饭都好了,姜氏和孔令芳却并未回来,章元敬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王妃发动的比程氏还要早一些,怎么这会儿还没有消息。” 孙氏也有些担心,但还是拍了怕儿子的肩头安慰道:“女人生孩子,尤其是第一胎的,生个三天三夜也是有的,程氏是干惯了农活的,反倒是好生,王妃金尊玉贵的养着,想必也会慢一些,别担心,王府那么多大夫在,难道还会让王妃娘娘出事不成。” 话虽如此,但要知道当年的第一任镇北王妃不就是难产去世的吗? 只是他就是再着急也毫无办法,李家那边作为师兄弟,在李家没有人照看的情况下他在场倒是也无妨,但镇北王妃的情况可不同,姜氏和孔令芳过去已然出格,他是绝对不能去的。 章元敬心中担心,因为少了姜氏和孔令芳,这一年章家的年夜饭也吃的冷冷清清,安抚了孙氏之后,章元敬到底是不放心,索性也就不睡了,反倒是派人到王府门口盯着,若有消息就马上传来,自己只管拿着书熬时间。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章元敬尚且如此,更别提王府内守在产房之外的人了,原本在前厅等待的镇北王爷这会儿也守在房门之外,脸色十分难看。 跟在王爷身边的还有几位妾氏,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担忧,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看着就跟镇北王妃的亲姐妹似得,恨不得以身相替。 镇北王妃其实比程氏要熬得住,一开始进产房的时候她并不哭喊,只是在偶尔忍不住的时候呻吟几声,她似乎已经把产婆的建议放在了心底。 但她在中午十分就发动了,一直到深夜还是毫无动静,就是百年人参也挡不住这种力气的消耗,镇北王妃脸上满是冷汗,却还是咬着牙坚持。 陪在镇北王妃身边的是她最为信任的张嬷嬷,一直冷静的张嬷嬷这会儿也是满脸冷汗,抓着镇北王妃的手连声鼓劲:“娘娘,再坚持一下,已经能看到头了!小王爷马上就能生下来,您可要撑住这口气,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镇北王妃却是个聪慧的,哪里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危险,她微微抬头朝着周围看去,在姜氏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知道孔令芳就在一墙之隔的外头帮她看着那些人。 让外甥女挺着肚子过来帮忙,她也是实在没办法,虽说王府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但王爷后院里头还有两个生下儿子的妾氏,向来都有几分脸面,她们若想要作怪的话怕是 “章老夫人,你与我说实话。”镇北王妃咬牙开口问道,她不问张嬷嬷,却是怕她为了自己的性命反倒是瞒着她,骗着她。 姜氏也是心急如焚,若不是孙媳妇怀有身孕,又是王妃的亲外甥女,她是绝对不会过来的,这种事情顺顺利利倒也罢了,就怕出事儿,偏偏镇北王妃这一胎实在是不太平。 姜氏擦了擦额头的汗,到底是说道:“王妃娘娘,您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有些大,您的骨盆又偏小,这会儿羊水就会都流光了,再生不出来的话,孩子怕,怕是” 孩子在肚子里头憋得久了能得好吗?姜氏看了看产婆,产婆也只得说了实话:“奴婢已经用力调整胎位了,但是此事怕是不顺利,王妃,这” 镇北王妃心头一冷,又问道,“太医可有什么说的?” 因为孩子迟迟生不下来,镇北王爷亲自命令太医进来看过,只是镇北王妃那时候陷入昏迷,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嬷嬷哽咽了一下,迎着镇北王妃的眼神,只得老实说道:“太医说可以行金针之术,助王妃生下小王爷,只是,只是事后并无把握王妃能不能平安。” 镇北王妃听完,嘴角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来,问道:“那还等什么呢,就这么做吧。” “王妃!”张嬷嬷惊叫了一声,王妃这话的意思,是尽力保全小王爷,却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了,可王妃若是有事的话,谁又能看顾小王爷呢? 镇北王妃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这是她盼了近十年才得来的孩子,若是这次没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呢,这是她的孩子,绝对不能有事。 女人眼中越发坚定,她抬头勉力说道:“章老夫人,此次劳烦您了,还请您出去递个话,就说我要见王爷一面。” 姜氏心中也是发沉,到底是把这话带了出去,谁知道一提起,旁边的妾氏便说道:“王爷,产房不吉,这大年三十的您进去多不好,说不得带坏了一年的运气。” 镇北王爷却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飞快的撩开帘子进去了,孔令芳一直在外头忙着,这会儿看见姜氏脸色不好,心中也有了猜测,脸色越发不好起来。 姜氏生怕她出事,走过去安慰道:“别担心,王妃心中自有几分成算。” 孔令芳也并不是柔弱的性子,很快就定了定神,她怀着孩子,按理来说是不能进入产房的,怕相互冲了,但就是在产房之外,她也慢慢明白姨母的担心。 平时看着,姨母似乎控制了整个王府,可一旦她露出孱弱的一面,这些人就如同饿狼一般扑上来,从她的身上撕扯下来一块肉,让他不得安宁。 镇北王爷进去的时候,王妃显然已经收拾过了,她容貌秀美,这会儿脸色苍白,但是露出一股子平日里没有的柔弱来,看见自己的丈夫,她并未哭诉,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但就是这个笑容,让心肠一贯坚韧的镇北王爷也有几分心酸,先王妃生下世子的时候,他还在外征战,回来之后知道这消息虽也难过,却并未如现在这般。 说起来,在钱氏入镇北王府之后,镇北王爷征战在外的时间越来越少,比起先王妃,他们相处的时间才更多。钱氏聪慧过人,温婉贤淑,镇北王心中不是不喜欢的,若不是碍于世子,他也不会等这么多年才给她一个孩子。 看见镇北王眼中的动容,王妃笑得更加从容了,她握住丈夫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我想要这个孩子,让太医施针吧,只要他好好的,臣妾此生不悔。” 不等镇北王爷反应,她又继续说道:“令芳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来都是恭谨的性子,若是臣妾有一个万一,还请王爷宽容,让令芳看顾这孩子长大成人。” 镇北王妃的眼中藏着坚决和对孩子的期待,她微笑着说道:“臣妾不指望这孩子建功立业,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度过一生,大概母亲都是这么自私吧,王爷,您就答应臣妾这一次的任性,好不好?” 170.似水 镇北王从屋内出来的时候脸色冰冷,眼圈却红了一片,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暗哑,但是很快的,镇北王爷就压制住所有的情绪,他抬头看着太医,一字一句的说道:“本王要王妃和孩子皆平安无事。” 太医几乎是颤颤巍巍的走进了产房,还没动手额头就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若是可以的话,他自然也希望王妃和小王子能够安然无恙,但问题是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生死关,多少人死在这个坎儿上,他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罢了。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除了里头产婆鼓劲的声音和镇北王妃浅浅的□□之外,就是最为聒噪的妾氏也不敢再多话,镇北王爷浑身散发着冷气,显然心情十分沉郁,她们一个个是为了讨好,哪里还敢虎口拔须,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都藏起来。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忽然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后来还是姜氏往外头看了一眼,低声惊呼了一句:“竟然下雪了。” 对于关山而言,这一场雪是及时雨,带来的降水量能够至少保证老百姓的吃水喝水问题,微微的冷意从外头传来,镇北王爷站在厅中,竟有几分神情恍惚。 僵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在第一道日光透过晶莹剔透的雪花洒落在镇北王府的琉璃瓦上的时候,一声并不响亮的哭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镇北王爷如同雕塑一般的身体微微一动,竟是不管不顾的撩开帘子再一次走了进去,迎面而来的产婆还未道喜,却见这位王爷小心翼翼的结果孩子看了一眼。 产婆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的说道:“恭喜王爷,是个小王爷。” 镇北王爷只是看了孩子一眼,直接抱着孩子走到床边,镇北王妃这会儿却显得狼狈不已,看着递到面前的孩子却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来。 镇北王爷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妃,当年他出征之前,母妃何尝不是这般牵肠挂肚,恨不得日日跪在佛前祈求他的平安,他将孩子放到王妃身边,低声说道:“茹儿,是个男孩,看起来很强壮,是个大个头,怪不得让你这般吃力,以后你可得告诉他这番辛苦。” 镇北王妃却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她有些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孩子的脸庞,确实是个大个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肚子里头憋的久了,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但太医方才说了并无大碍。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镇北王妃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她使劲抓住王爷的手,柔声说了最后一句话:“王爷,请替臣妾好好照顾孩子。” 话音落下,镇北王妃就直接晕了过去,下滑的手让镇北王爷心惊不已,紧握着妻子的手不放开。还是张嬷嬷和太医的反应迅速,一个飞快的检查王妃的状况,惊叫了一声血崩了。 另一个拿出自己的银针开始扎针,好歹是暂时把血止住了,只是他的脸色极为不好,只能低声说道:“王妃之前熬了太久,这会儿状况不太好。” 镇北王爷回头冷冷的盯着太医,悲恸说道:“本王要王妃活着!” 太医打了个冷战,来不及擦拭额头的冷汗,几乎是哭着喊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镇北王爷微微冷静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心中又有万分怜爱,又有几分不忍,却还有几分迁怒,最后只是不舍的说道:“张嬷嬷,你先带着孩子去章家,让令芳照看。” 张嬷嬷心头一跳,她心底自然是放心不下王妃的,但这是王妃临死之前的安排,若是小王爷留在王府,因而出了什么事情的话,怕是王妃连死都不得安宁。 张嬷嬷很快下定了决心,用厚厚的毯子将孩子抱起来走了出去。 镇北王妃生死未卜,原本孔令芳也是不肯走的,只是一来张嬷嬷抱着孩子走了出来,二来她摸了摸肚子,到底是担心里头的小家伙,在姜氏的劝说下答应先回家。 谁知道刚出王府,却见章元敬冒着风雪正等在门口,他不好进王府,但大约是心中着急坐不住车厢,披风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见状,孔令芳心中倒是懊悔起来,虽说王妃那边紧张的很,但好歹也该派个人回去传个消息,让夫君安心等着的。 她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却见章元敬飞快的走过来扶住她,反倒是劝道:“慢慢走,别着急,余全,你扶着老夫人一些,马车就在前头等着,我们回去吧。” 孔令芳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张嬷嬷,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这是王妃身边的张嬷嬷,她怀里头的是小王爷。” 听见这话,章元敬却是微微一皱眉,无论王妃的情况如何,孩子刚生下来却直接被带了出来,可见其中必定有几分关系在,他并不多问,只是飞快的让人上了车。 张嬷嬷紧紧的护着孩子不露分毫,一直到进了知府衙门,进了暖洋洋的屋内,她才解开披风撩开小被子,露出里头正噘着嘴的小孩儿来。 姜氏看了一眼,觉得虽说王妃生的不顺利,但孩子看着确实是健康的,道:“令芳还有四个月才生,家里头也没有储备奶娘,这小王爷吃什么?” 张嬷嬷只是说道:“奶娘想必待会儿就会过来,王府里头乱糟糟的,王爷和王妃也是怕吓着小王爷,这才让我带过来先安顿下来。” 姜氏和章元敬对视了一眼,便笑着说道:“那不如就让小王爷住在老身这头,这边的屋子最为宽敞,也暖和,是玄嘉花了大心思才造好的。” 张嬷嬷也是此意,虽然王妃的本意是让孔令芳看着小王爷,但孔令芳怀有身孕体力不济,还不如她亲自看着更安稳一些。 果然,一提这话,章家也无人反对,孔令芳忙了一天,回到房中坐了下来便有几分不大好,幸亏大夫看了只说好好修养就是,不能太过劳累。 章元敬亲自服侍了她洗漱,倒是弄得孔令芳有些不好意思,虽说夫君一直体贴的,但帮她端茶倒水也太体贴了一些,虽说如此,她心底暖洋洋的就是了。 等两人躺到了床上,孔令芳却有些失眠起来,低声说道:“姨母怕是不大好。” 以镇北王妃的性格,若不是真的撑不住的话,是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中的,即使这个人是她的亲外甥女也是一样,孔令芳心中担忧不已,却毫无办法。 章元敬轻轻的搂住她,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王爷必定会竭力救回王妃,若是我们照顾好小王爷,才对得起王妃的信赖。” 躺在夫君的怀中,孔令芳微微叹出一口气,她伸手抱住身边的男人,低声说道:“平安,我有些害怕,当年我娘生我的时候,也不大顺利,如今王妃也是如此,将来我,我会不会也这样我好害怕,我要看着孩子长大,跟你一起变老,我不想死。” 章元敬不是女人,不懂那种怀孕的恐惧和担忧,但他也能想象到孔令芳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低声说道:“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过了一会儿,孔令芳似乎平静一些,章元敬却又说道:“生完这个,我们就不生了。” 听见这话,孔令芳倒是愣住了,奇怪的抬头看着自家夫君,却见他的眼中认认真真,并无半点作伪,不知道怎么的,一直缠绕在她心头的彷徨恐惧一瞬间都消散了。 她不是母亲,也不是姨母,她有世界上最好的夫君,家里家外也都安安稳稳,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未知的恐惧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向往:“夫君不想要第二个,第三个,我还想要呢,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必定能子孙满堂。” 章元敬倒是惊讶了一下,一边觉得女人的心思变得真快,明明方才还怕的不行,这会儿都考虑起第二个第三个了,一边又觉得安心了一些,如果孔令芳一直保持方才的心态的话,他真怕到时候也出事,这些天的感情不是作假的。 凌晨时分,两人相拥着慢慢睡去,隔壁的王府却彻夜不眠,镇北王妃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来诊断的太医都露出为难的神色,最后还是只能对镇北王爷说了真话。 镇北王爷悲愤交加,却也毫无办法,即使他威胁要砍了那些太医的脑袋,王妃已经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明明血已经止住了,人却越来越惨白。 镇北王妃撑着不死,似乎是怕儿子的生日成了自己的忌日,一日,两日,三日,一直到镇北王都开始升起几分希望来的时候,她却终于撑不住去了。 这个心思敏捷聪慧过人的姑娘,当年因为一道圣旨被送往关山成为镇北王妃,这些年来过的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一刻松懈,可惜天命比人强,临了,到底是只能留下最不放心的人。 171.甯 “怎么样,累不累,先躺下来歇一会儿吧,余下的事情我来安排。”看见孔令芳脸上都带上了几分疲倦,章元敬心疼不已却又毫无办法,镇北王妃去世,孔令芳既是王妃的外甥女,又是关山知府夫人,即使王爷体谅,也是不可能完全不出面的。 孔令芳确实是有些累了,她一手扶着肚子,一边顺着夫君的搀扶半躺下来,也幸亏她身体一直强健,之前又养的分外的好,这段时间才能撑下来。 如今王妃已经出殡,她倒是也能轻松一些,只是心底到底是有些难过:“我年幼丧母,这些年来多亏了姨母照顾,本还以为未来的日子多的是,谁料到……” 章元敬也是感叹造化弄人,当年先帝乱点鸳鸯谱,京城的闺秀嫁到边疆之后,大部分其实都不能好好过日子,孔令芳的母亲和镇北王妃前后嫁过来,却能分别抓住丈夫的心,可见钱家女人的厉害之处,只可惜她们都没能活的长久。 不过章元敬跟镇北王妃并不熟悉,只是感叹了两声,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妻子的情况,回头亲手端了一碗鸡汤面过来喂孔令芳慢慢吃:“王妃虽然去了,但小王爷却还在,她拼了命也要把小王爷生下来,可见心中所望,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小王爷长大成人。” 孔令芳胃口不大好,但看着章元敬担心的眼神,好歹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了大半碗,吃完之后,身体倒是觉得暖和了一些。 因为镇北王妃的去世,整一个关山都没能好好过年,这些日子还未取名的小王爷还是姜氏和孙氏亲自照顾的,王妃一死,张嬷嬷自然是要回去陪灵的。 见她吃的差不多了,章元敬才把碗放了回去,又安慰道:“那孩子看着还算强壮,又有奶奶亲自看着,你且放心。” 若是章元敬自己决定的话,是不想要让这个孩子住在章家的,但那一日镇北王爷让人把孩子送过来之后,似乎忘记要把他带回去,即使是王妃的葬礼也未曾让他露面,最后摔盆的反倒是如今的镇北王世子,王妃一手带大的大王子。 孔令芳靠着软垫子,又有几分操心,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王妃的死讯想必已经传到京城,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反应,只希望王爷能晚几年再娶妻。” 镇北王爷才过而立之年,谁也不觉得他能不再娶妻一辈子,但新王妃上位的话,王府的情势必定更加复杂,对还未长成的小王爷,甚至是现在才满十岁的小世子都不是什么好事。 听见这话,章元敬的眼神微微一闪,在他看来,京城那边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绝对不会放过这般的好机会,当年先帝为镇北王择妃,选的是清贵钱家,说的好听是清贵,说得难听点就是朝中并无多少助力的家族罢了,同样的,想要靠着钱家控制边疆也不容易。 如今镇北王妃一死,他若是文阁老的话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比镇北王妃的位子更加适合做手脚呢?只要来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镇北王府不说被看的一清二楚,至少不会如先前那般省心省力。 只是这些担心章元敬并未跟孔令芳提起,事情还未发生,与其让妻子跟着一块儿担心,还不如静观其变。文阁老不是病猫,但镇北王爷也绝对不是那种任人宰割之辈。 不只是章元敬,镇北王府内的长吏门客们都有此担心,这些年下来,镇北王妃心怀睿智,即使是镇北王手底下的那些武将,对她也是敬佩居多。 只是镇北王妃已死,镇北王也不屑于甩诡计隐瞒王妃的死讯,这个女人跟着他从未享过福,总不能连死都不能风风光光。 与其等被人发现,镇北王选择先下手为强,上书的时候言明与妻感情深厚,发愿为她守孝三年,按理来说,妻子丧,丈夫需要守孝一年,只是这年头能做到的少,更别提三年了。 无论镇北王爷此举原意为何,倒是赢得了朝中内外不少人的赞誉,都言镇北王是个情深意重的,就是钱家也为此对这位从来不亲近的女婿备加称赞。 那些深宅大院的太太夫人们更是对镇北王心生好感,位高权重,对妻子还用情至深的男人就跟麟角凤毛一般少见,这样的人总不会太坏,倒是将镇北王活阎王的名声都冲淡了大半。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朝廷的反应十分迅速,丝毫不顾人情伦理,镇北王妃挺灵七七四十九天,才刚出殡,信使就赶到了镇北王府颁发圣旨,乃是赐婚的圣旨! 在听完圣旨之后,镇北王爷一脚踹翻了供案,也不顾脸色铁青的内侍直接甩手离开了。 等章元敬赶来的时候,镇北王爷已经发过一顿火反倒是冷静下来,顾廷安正在一旁劝解,只是重点也不是赐婚一次,而是这次的赐婚人选:“王爷,圣上与文阁老势同水火,就算是想要赐婚也绝对不会赐下文家女,此事必定有所蹊跷。” 镇北王爷一拳打在桌子上,坚硬的书案立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印痕,他咬着牙怒道:“文贼欺人太甚,本王绝不会让文家女入王府。” 赐婚已经让他愤怒不已,但这事儿当年先帝也做过,不至于让他愤恨,但赐下的人居然是文家的女儿,傻子都能想到其中有什么问题。 顾廷安微微皱眉,他自然也不想让文家的女儿入驻王府,不然身为王妃,这个女人就有天然的优势来控制王府,文阁老既然敢送这个女人过来,她就绝对不是蠢材。 只是送嫁的队伍已经在路上,文阁老大约是怕他们在路上做手脚,竟是派了五千人马护送,甚至美其名曰说这些人是送给新王妃的护卫队! 这样以来,除非他们想要明目张胆的反抗朝廷,不然就得捏着鼻子接受这个女人进王府,更糟糕的是,一个手上有护卫队的王妃,可不如普通内宅女人那么好糊弄。 “王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想王妃定然也不希望王爷为了她跟朝廷硬抗,反倒是误了大事儿,王爷,想想小王爷。”顾廷安很能知道怎么游说自己的主子。 果然,一听这话,镇北王爷就冷静了许多,他皱着眉头,眉宇之间的阴郁却从未消失,顾廷安给了章元敬一个眼神,原本想要当壁花的章元敬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王爷,只是五千人马,又都是男子,他们总是不能进内院的,至于内院的事情,如今王妃过世,几位侧妃却都还在,不如先让她们管理起来,给不给文家女这个权利,还不如王爷一句话的事情。” 话虽如此,但这一场赐婚就像是一颗老鼠屎,偏偏镇北王爷还得捏着鼻子喝下这锅粥。 顾廷安又在旁边说道:“当务之急,我们还得知晓这位文家女的品性,到时候才好拿捏。” 最简单的事情其实就是让文家女过世,但现在看来,文阁老怕是也有几分准备,别的不说,这个女人活着就是威胁,将来若是她忽然出面说镇北王谋反,那就是铁证如山! 章元敬也想到这一点,或许文阁老将文家的女儿送过来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他皱了皱眉头,提醒道:“王爷,我想有一个人必经十分熟悉文家的事情。” 镇北王眼神微微一闪,挥手让人去把雷如也请了过来。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通常是你的对手,雷如也确实是对文家熟悉的很,一听来人是谁倒是笑了起来,说道:“文阁老居然会把这位九姑娘送过来,倒也算是看得起王爷了。” 迎着几个人疑惑的眼神,雷如也解释道:“当年先帝有意赐婚皇上和文家,文家想要送进宫的就是这位九姑娘,说实话,若不是先帝故意选了如今的文皇后,恐怕皇上与文家的关系不至于紧张至此,这位九姑娘颇有几分才能。” 要雷如也猜的话,先帝恐怕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最后赐婚的时候选择的是性情秉直却身份贵重的文皇后,而不是性情温柔善解人意才貌双全的文家九姑娘,说起来,除了一个嫡长女的身份,文皇后真的处处都不如这位文家二房的九姑娘,并且,她们也并不和睦。 要说起文皇后来,朝中对她不是没有微词,毕竟常听说这位皇后与皇帝当庭大吵的传闻。 但要说起文家的九姑娘,十个文人里头,必定九个都有所称赞,当年文家九姑娘一首祝寿诗,一副长寿画,可是在京城传颂了许久,更别提她出色的容貌足以傲视群雄。 雷如也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出来,最后看着镇北王爷说道:“当年我曾有幸见过这位九姑娘一面,确实是位风华无双又八面玲珑的姑娘,文家她这一辈统共十八位姑娘,嫡出的就有五位,包括文皇后在内,都被她衬的毫无色彩,偏偏在外人面前也不敢说她一句不好。” 这话一说,镇北王等人也明白了,这位文家九姑娘不但才貌双全,手段也绝对不俗。 雷如也似笑非笑的看着镇北王爷,挑眉说道:“别的倒是不怕,只怕王爷到时候享受美人恩,对她失了防备,忘记她原本是文家的女儿了。” 镇北王爷的回答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再针对此事谈论,反倒是起身在桌上写下了一个甯字,吹干墨渍,镇北王将那张纸递给了章元敬:“王妃既然希望那孩子平平安安一辈子,那就取名为甯吧,章爱卿,之后就辛苦你了。” 章元敬只能将那张纸仔细收好,新王妃到来在即,镇北王自然不放心刚出生的小王子留在府中,那些侧妃会使劲对付新王妃,却不会照顾先王妃留下的嫡子。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章元敬也只能将这个差使接了下来,心中却忍不住有些担心起来。 172.新年新祭祀 庄严而不失优雅的奏乐声响起,整一个关山水库就是天然的音响,音乐声在水库之中回荡着,酿造出一层一层的重叠,让原本就肃穆的声音多出一丝巍峨。 在这样的奏乐下,水库中那个高台上,百十名将士舞着乐曲,踩下的步子带着回声,一次次震动在周围百姓们的耳边,成为古老而玄妙的祭祀。 这一年,镇北王爷并未亲自上台,而是如同一般老百姓一般留在了台下,等祭祀结束的时候,他作为第一个人往关山水库投进了一颗雪球。 去年关山雨量少,大年初一之后倒是洋洋洒洒的落下了大雪,虽然不至于跟去年一般大雪成灾,但也足够进行春雪祭了。 奏乐还未停止,一颗颗雪球落进了水库,关山的老百姓已经熟悉了这个流程,倒是那些逃难而来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没关系,当地的老百姓很愿意将这事情告诉他们。 听说春雪祭能够保佑当地风调雨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听说去年关山就是办了春雪祭,这一年才没有遭灾,听说连镇北王爷也亲自上台跳过祭祀舞 一句句话流传出去,最后不知道演化成什么样子的版本,反正那些难民的眼中带着莫名的炽热,恨不得将关山的雪都扔进水库里头去。 看着外头一篇热闹的样子,章元敬总算是放了心,大年初一开始下雪之后,虽然缓解了当地的用水问题,他可是没少苦恼难民们的生活。 顾廷安跟他坐在一辆车上,看了看外头一座座蔚然挺立的冰屋,倒是忍不住笑着说道:“刚下雪的时候我还担心灾民们的生活不好过,幸亏你想出来这种便捷的办法。” 关山的大雪,随便搭起来的茅草屋肯定是顶不住的,在发现下雪降温之后,章元敬就开始动员难民们建造简单的冰屋,这东西能挡风能挡雪,虽然用不了多久但不花钱! 章元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看了看外头陆续赶往关山水库的老百姓,摇头说道:“天气已经开始缓和起来,这些屋子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融化。” 冬天越冷的时候,冰屋就越发的结实,就算是在屋子里头点火也不容易坍塌,但等到天气暖和起来,这屋子就成了豆腐渣工程担不了大任了。 顾廷安一听,倒是笑着安慰道:“能够活过这个冬季,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又能找到事情做,何愁不能越过越好。” 章元敬一想也是,还说道:“之前我看过已经开垦好的皇帝,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暖和的时候必定还会有人开荒,若老天照应,今年必定是大丰收。” 一想到那个场景,顾廷安也忍不住有些心热起来,关山穷啊,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更别提养活军队了,但是这才几年,竟然就截然不同了。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男人带来的。 顾廷安不得不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又打趣着说道:“只怕不等你下令拆除冰屋,那些人都要把屋子拆了扔进关山水库里头去。” 章元敬也笑了起来,不过很快的,他又叹了口气,低声问道:“王爷那边如何了?” 镇北王妃突然去世,对镇北王的打击也是巨大的,这位王妃不同于前任王妃,嫁过来之后与王爷聚少离多,不说多么宠爱,镇北王至少对她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顾廷安也跟着叹了口气,谁也没有料到镇北王妃走的这么快这么急,为此王爷还怀疑了府内的几个妾氏,但细查之后却发现,她们或许是巴不得王妃出事,但这次的事情里头确实是没有动手脚,或者说镇北王妃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压根没给她们机会。 “王爷并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伤心过后,他总会振作起来。”顾廷安只是淡淡说道,心中却也是担忧不已,上一次看见镇北王伤心欲绝,那还是他的母妃病逝之时,那时候王爷远在边疆,甚至见不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面,哭过之后却还是上了战场。 章元敬没有再提这个问题,转而问道:“算算时间,文家女怕是快到了。” 听见这话,顾廷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比章元敬更加厌恶文家女的到来,这个人的出现会直接导致镇北王府也不再安全,王爷再也不能安心:“来就来吧,且看她有多少能耐。” 在章元敬看来,这个被文家当做棋子送过来的女人自然也是无辜并且可怜的,但身份就注定他们站在对立面上,他也绝不会因为那一丝怜悯手下留情。 镇北王妃已经过世了两个多月,但不管是王府的人,还是知府的人,都没有人提起要迎亲的事情,要知道先帝当初赐婚还隔了一年呢! 镇北王府门前的白色灯笼还未取下来,朝廷送亲的队伍却已经抵达了关山。因为去年冬天章元敬下狠心修了路,关山一带的路反倒是比之前几个地方好走一些,至少马车不是那么颠簸了,车内的人缓了口气,撩开帘子朝外看去。 没有习惯关山气候的人,是绝对顶不住这边的寒风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口子,外头的寒风一阵阵吹进来,像是冷刀子一般刮在脸上。 帘子很快就被关好,里头的丫鬟脸上带着担忧,低声说道:“小姐,关山好冷啊。” 文九姑娘看着倒是镇定许多,眉宇之间虽然也有几分愁思,却比身边的丫鬟要沉得住气许多,她样貌确实是十分出色,在她身边坐着,原本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都变成了乡下丫头,这会儿她并未无意义的抱怨,反倒是问道:“我听见了乐曲的声音,是哪里传来的?” 她发了话,身边的丫鬟就算是再不愿意,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奴婢也不知道,不如我出去问问几位大人,他们或许是知道的。” 文九姑娘点了点头,小丫鬟不顾寒冷的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的回来了,勉强不让自己的牙齿打颤,一字一句的说道:“听说是关山的春雪祭。” 文九姑娘眼神微微一亮,紧接着问道:“春雪祭,这么说来镇北王爷也应该在关山水库那里了?让人掉头,往那边去。” “这姑娘,都这个时候了,就算今天春雪祭,王爷也应该回去了才是。”丫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却不敢直接反驳。 文九姑娘却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怎么,如今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那丫鬟哆嗦了一下,忙不迭的出去吩咐了,很快的,车队调整了方向往关山水库的方向开去,文九姑娘整理了一下穿戴,藏住眼中的心思。 春雪祭要持续三天,但除了第一天镇北王爷会亲自到场,之后只会派遣亲卫队维持秩序罢了。知道最近镇北王爷的脾气不大好,后院的那些妾氏也不敢贸贸然的过来献殷勤,更多时候,镇北王不过是在书房里头处理公务罢了。 李公公进来的时候,就瞧见镇北王爷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什么苦恼的事情,他微微叹了口气,但还是只能打扰道:“王爷,奴有事回禀。” 镇北王知晓他是个有分寸的,放下手头的事情抬头问道:“什么事情?” 李公公走过去附耳说了几句,又束手站在旁边等待王爷发话。镇北王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他沉吟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既然她想要为关山祈福,我们也不必阻拦,随她去吧。” 李公公一时拿不准王爷是什么意思,便多问了一句:“那奴需不需要派人过去接一接?” 镇北王却冷笑一声,冷冷说道:“她有五千人护送,怎么会需要人接?” 李公公这时就明白了,只得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再想到方才的消息,忍不住有些头疼起来,人还没进王府,却以朝廷和王府的身份去祭祀春雪祭,这位文九姑娘若不是心怀天下,看不得百姓吃一点苦,就是抱负远大,怕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却说文九姑娘在春雪祭亲自参拜了一番,甚至还平易近人的与周围的难民说了话,让一部分人留下来施粥放粮,人还未进关山,倒是赢得了不少难民的称颂。 文九姑娘心里想什么没有人知道,踏上马车之后,这次队伍不再走弯路,径直往关山府走去,五千人的队伍可不少,周围的关山百姓纷纷朝着这边看来。 听着外头的声音,丫鬟试探的看了一眼自家小姐的神色,低声说道:“小姐,我们可需要在城门外等候一番,派人去通知镇北王府来迎亲?” 文九姑娘却淡淡笑着说道:“关山事多,何必麻烦王爷专门走一趟,我们直接进府就是。” 话说的好听,文九姑娘心知肚明,镇北王府必定是没有人欢迎她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有遇到一个来迎接的人,旁的还可以说不知道,她都去了春雪祭参拜,王府要是再得不到消息的话,怕也坐不稳镇北王的位置了,与其自取其辱,还不如退让一步,反倒是能赢得一些好感,等进了王府,再慢慢图谋也不迟。 173.文九 章元敬正在查阅往年的资料,却见外头有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大人,镇北王妃的队伍到了王府门口了,咱们要不要出去接一接?” 放下手中的卷子,章元敬微微皱眉,算算时间的话,这送亲的队伍确实收到王妃死讯之后就处罚,并且日夜兼程不畏风雪才能这个时候就赶到。 文九姑娘的身份尴尬,明眼人都知道是文家推过来的探子,关山知府的身份也是尴尬,因为在文九姑娘抵达之前,可是有正式的文书送到了他的案上。 不过无论如何,章元敬都没有向文阁老投诚的意思,已经得罪狠了的人,文阁老也不是那种心胸宽广的,他何必自己上赶着找没趣,相信那些虚妄的承诺。 很快,章元敬就做好了决定,淡淡说道:“来了就来了,王府那边自然会有人接待,虽说是王妃,但毕竟是未嫁的女子,我们怎么好贸贸然的出面,没的坏了规矩。”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下头的几个主事对视了一眼,也算是明白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态度,对此他们也是喜闻乐见,虽说知府是朝廷的知府,但关山却是王爷的关山,谁乐意作死。 又处理了一段时间公事,章元敬也觉得憋闷的很,索性站起身来往后院走去,还没进门呢,一阵响亮的哭声就从里头传来。 撩开门帘子走进去,果然看见箫甯小王子正扯着嗓门大哭,似乎受了什么要不得的委屈。 旁边的姜氏和孔令芳都带着几分无奈,好声好气的哄着,而张嬷嬷更是一脸恨不得什么都依着这个孩子的样子,全家人都围着那宝贝蛋儿转悠。 章元敬咳嗽了一声,里头几个人才发现他来了,姜氏匆忙的扫了他一眼,又忙不迭的哄着孩子去了,一边还说道:“哎,是不是饿了,方才吃的也不太多。” 章元敬摇了摇头,直接走过去将床上的孩子抱了起来,没等周围几个人说话往上扔了两下,孩子立刻不哭了,反倒是大声笑了起来。 只是这动作却把旁边三人吓得不轻,张嬷嬷碍于身份不好说,姜氏却连声说道:“快把小王爷放下,这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章元敬压根不听这话,颠了颠孩子,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这孩子白胖了许多,看得出来眉宇之间更像镇北王一些,只是轮廓有几分王妃的影子,显得更加清秀了些。 原本哭闹不休的孩子到了章元敬手中就停止了哭泣,反倒是咧着小嘴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比方才被人围着哄着的时候要开心许多,就是张嬷嬷心中责怪这位大人没轻没重,见状也只能说道:“小王爷与章大人真是投缘,每次大人一回来,他就不哭了。” 章元敬抱着孩子玩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小王爷到底是男孩子,总不能跟女孩儿似得教养着,虽说如今天气还冷不能出门吹风,但整日就在屋子里头干待着,大人尚且觉得无聊,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张嬷嬷听了这话,倒是好笑的说道:“小王爷还在吃奶呢,知道什么。” 章元敬却不赞同这话,说道:“虽说是孩子,但哪里会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为何每次我回来了,他就觉得高兴,还不是我会跟他玩耍吗?” 孔令芳听的若有所思,不过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一群奶娘丫鬟围着一个孩子,生怕他有半点不舒服。 不过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孔令芳听了,犹豫的说道:“不如去请李家的嫂子带着孩子过来住几天,两个孩子还能一块儿玩耍。” 这话倒是得到了在场人的一致赞同,就是张嬷嬷也觉得,让李家的孩子过来给自家小王爷当一个玩伴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章元敬想了想,还是暂时没把新王妃的消息告诉在场的人,没得影响了大好心情。 另一头,坐在轿子里头的文九姑娘越等越冷,不只是手脚发冷,心底也是一阵阵发凉,在来关山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绝对是不得镇北王欢喜的,但来的路上,她到底是盼着镇北王看在朝廷的面子上,不会做的太过。 但是现在,她带着大队的人马就等在镇北王府大门口,那些个下人居然敢不开大门放行,若说不是镇北王爷示意的,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难道就如祖父猜测的,镇北王爷有不轨之心?文九姑娘越想越是深远,心头急促的跳动起来,她又想到文三那个蠢货进宫时的风光,那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的! 再冰冷的天气也挡不住那颗火热的心,很快的,文九就做好了决定,她一手搭着丫鬟慢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当看见镇北王府门口那两盏明晃晃的白灯笼时,就算是文九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忿来,但是很快的,她就把这一丝丝不忿隐藏在了心底。 镇北王爷越是儿女情长,越是情深义重,对她只会越发的有力,文九嘴角的笑容都没有拉下,她淡淡说道:“王爷想必有事在忙,以后我便是王府的主人,何必需要人迎接?” 说完这话,文九直接带着人长驱直入,她到底是圣旨赐婚下来的镇北王妃,王府的人并不敢直接阻拦,只能看着她带着人走进王府之中。 首先得到消息的不是镇北王爷,而是这段时间掌管后院的几个妾氏,一听说此事,几人面面相觑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暗道她们真是倒霉,第一任王妃是原配,身份贵重,她们比不过也就算了,第二任王妃是先帝赐婚,做事做人都是滴水不漏,她们也只能服气,现在这第三任算个什么,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这般嚣张! 将镇北王妃晾在门外的行为,自然不是镇北王爷吩咐的,他就算是不喜这位王妃,也绝对没有在这种小处为难女人的打算,只是王府如今几个妾氏管家,自然乐意给下马威。 只是文九居然不接招,不但没把下马威看在眼中,还自封为女主人,可不把后院的女人气的半死,恨不得冲出去咬死这个黄毛丫头。 拉下面子进了府,文九姑娘倒是不急了,她找了房间好好洗漱了一番,又重新上了妆,为了配合接下来的戏码,妆容显得分外的单薄,更衬得她楚楚可怜。 想了想,她又把自己的金钗拿了下来,换上了白玉的簪子,雪狐的披风一穿上,整个人都显得素淡起来,腰间的束带却让她分外动人。 镇北王爷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已经得知了王府门口发生的较量,他微微皱眉,进到王府之后看见的,便是这么一位衣着素雅,却带着几分孱弱娇柔的文九姑娘。 镇北王爷微微挑眉,将手中的鞭子扔给了下属,看了眼站在寒风中等待的文九。 文九露出一个最美好却不会太过的微笑来,款款行礼道:“恭迎王爷回府。” 说完这话,她上前一步想要结果镇北王爷的披风,却见镇北王直接穿过她朝着内院走去,文九不过是微微一顿,很快就快步追了上去。 镇北王的步子极快,等文九赶到的时候,这位王爷已经坐下来喝上了热茶。看见她进门,镇北王倒是没有如方才那边下她面子,只是语气之中也带着几分冷淡:“王妃新丧不久,本王无心大办婚宴,只能先委屈你守孝了。” 一句话,直接将这场婚姻定性下来,没有婚礼,进了门还得为前面的王妃守孝,这样的憋气恐怕不少人都忍不下来,但是文九忍住了,她不但没有生气发怒,脸上甚至露出几分哀伤来,不得不说,光是这一点,宫中的文皇后差之远矣。 “这是应该的,虽然臣妾从未见过姐姐的面,但也听闻姐姐是个聪慧的女子,只可惜为此,臣妾也愿意跟王爷一起守孝,就当是为姐姐尽一份心意。” 文九的话诚恳万分,这一点就比后院的那些女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即使镇北王爷对她有些戒备,看着她恳切的模样,也升不起任何的厌恶来。 对此,镇北王爷眯了眼睛,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安安分分的留在府内,本王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 对于镇北王爷而言,只要这个女人安分守己,他不介意多养一个人,但若是她暗地里想做什么小动作的话,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文九眼神微微一闪,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还未说话,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落下来,她并未抬手擦拭,反倒是用一双莹莹双眸看着镇北王,眼中似乎藏着说不出的悲切和愧疚,又带着几分对镇北王爷的敬畏和爱慕。 没有多少男人能够抵抗这样子的眼神,尤其是跪在面前的还是个楚楚动人的大美人,文九的美丽看起来毫无侵略性,却能让人一下子心软起来。 只是可惜的是,镇北王爷当年在宫中见识过了这种模样,心中不但没有怜惜,反倒是更加警惕起来,不过心中戒备,脸上却柔和了许多,看在文九的眼中那就是心动了。 文九微微垂眉,露出自己颀长而白皙的脖颈来,她哽咽了一声,柔声说道:“臣妾对不起王爷,这些年王爷困守边疆,为了大兴,为了百姓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臣妾心中也是倾慕不已的,当初知道要嫁到王府的时候,臣妾简直是欣喜若狂,谁知道” 镇北王爷神色莫名,人却微微往前倾,似乎要伸手搀扶文九却不知因为什么硬生生忍住的样子,“谁知道什么?” 文九又是哭泣了一声,一颗颗泪珠低落在地上,洒出美丽的水花来,她似乎很是挣扎,最后还是说道:“谁知道祖父让我嫁过来之后,暗中打探王爷的消息传往京城。” 没等镇北王爷说话,文九跪着膝行了几步,几乎是要抱住镇北王的大腿哭诉道:“臣妾不想,也不忍,更加不愿,王爷是大兴的大英雄,也是臣妾爱慕的大英雄,我不能这样做。” “王爷,臣妾请求你原谅我。”文九微微抬头,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脸颊,红唇微启,“请您原谅臣妾曾经有过的一丝动摇,那是臣妾的罪过。” 镇北王爷静静的听完她的话,忽然伸手抬起文九的下巴,文九显得有些羞涩,又有几分爱慕,镇北王藏起眼中的冷意,伸手将她拉到了怀中,他抚摸着女人的长发,目光深邃而遥远:“你这般坦诚,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本王怎么会责怪你。” 174.罪过 春风吹散了关山的冰冷,在雪水的滋润下,关山的土地一日日的复苏,乡里田间一夜之间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绿色,农民们干的热火朝天,恨不得争分夺秒。 不仅仅是关山,附近几个府市多多少少的下了雪下了雨,旱情一瞬间缓解了许多,只要是风调雨顺的年份,老百姓的日子总还是好过的。 只是已经逃难到了关山的难民们,却少有再启程回家的,家虽然也好,但他们遗留下的只有一座不大好的房子,一些已经荒废的土地罢了。 就如张老汉一家,曾经在隔壁府也是辛苦的活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举家逃难过来,这要是回去的话,当时留下的房子和土地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也有人问张老汉:“回去不知道有没有,总还有个盼望,留在关山这不是啥都没有吗?” 张老汉却是个看得穿的,笑骂道:“回去能有免费的粮种?开荒能三年不交税?还是能有老天爷的保佑,我这辈子啊,就留在关山这地方了。” 这话代表着不少难民的心态,关山多好啊,开荒不要钱,粮种不要钱,虽说秋收的时候得还上,但只要踏踏实实干一年的话,至少也能够糊口。 再有一个,如今的关山知府章大人和镇北王爷都是最为公道的,向来不许欺压百姓的事情发生,这样的好事儿,他们以前是盼也盼不到的。 凡是逃难出来的,家里头其实也没啥牵挂,真要是大户人家的也不能逃的那么狼狈,开春之后,即使各地的旱情缓解,关山的难民也只多不少。 开荒的数目大大超过章元敬的预料,这让他不得不出手安排荒地的区域,免得老百姓不知节制的开荒,反倒是损耗了当地的水木,造成水土流失。 他超前的远见,底下的人或许不是很懂,但经过两年多的合作,这些人也知道该闭嘴的时候闭嘴,该办事儿的时候办事儿,这位大人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开春之后,琉璃厂和肥皂厂再一次发动起来,经过时间的积累,不用章元敬插手,他们便能发展处许多新产品,让络绎不绝的商队心中雀跃。 经过一个冬季的修建,关山的路也稳当了许多,即使是习惯了关山坑坑洼洼山路的吴家,对此也满口赞扬,这可真是省了他们好多事儿。 以前进入关山之后,至少还得走三四天才能抵达关山府,现在一日的功夫就能赶到。 章元敬几年的辛苦并没有白花,关山眼看着蒸蒸日上起来,新一年的气候十分正常,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放晴的时候放晴,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一定是个丰年。 只是衙门的人却也不敢大意,上头章元敬紧盯着,他们就得按部就班的做好所有事情。 比起前头的事情,章元敬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后院,他的妻子孔令芳已经怀孕九个月,预产期就在附近几日,只是如今还是没有动静,让人心急的同时又不得不按捺住。 在生产期之前,章元敬都是宽慰孔令芳的,但随着日子越来越近,他心底也忍不住有些担心起来,不但让大夫和产婆早早的住到了后院,每日必定早回家照顾。 这一日也是如此,只是等他回去之后,却见屋内几个女人的神色有些不大对,章元敬看了看她们的脸色,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氏微微叹了口气,倒是张嬷嬷忍不住骂道:“新王妃今日过来了,她想要把小王爷接回去照顾,哼,她打着什么心思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章元敬正伸手接过箫甯,不知道为何,箫甯总是分外的喜欢他,明明平日里照顾孩子最多的人是张嬷嬷和姜氏,但箫甯却更喜欢每天只能见一会儿的章元敬,每次看见他都会伸出自己的小手来要抱抱,章元敬也从来不忽视就是了。 四个月大的箫甯已经很活泼了,在人身上也会踢踢踏踏的乱动,对此章元敬十分有心得,支撑着他的两条小手臂,悬空的放在双腿上方让他放开的玩儿就是了。 他一边哄孩子,一边淡淡说道:“王爷还未开口,她自己过来的?” 张嬷嬷一开始很担心章元敬抱孩子,如今看得多了,见他抱着也算稳当,倒是并不怎么拦着了,她虽然没有什么眼见,但也知道王妃愿意将孩子托付过来,一定也是看中章大人备受王爷信赖,又是她的亲外甥女婿的。 孔令芳淡淡说道:“王妃亲自过来,说姨母丧事已经处理完了,小王爷到底是皇家血脉,总不能一直留在咱们府中养育,如今她过来了,作为当家主母,小王爷名义上的母亲,自然是要把孩子带回去精心照料的。” 章元敬微微挑眉,朝着孔令芳看去,正巧箫甯一巴掌挥舞过来,章元敬眼疾手快的将他的小拳头握在手中,无奈说道:“臭小子,力气倒是很大。” 孔令芳看着也露出一个笑容来,看得出来,她家夫君是真心喜欢孩子,不然的话即使小王爷的身份贵重,也断然没有这般亲近的:“理是这个理,但姨母过世的时候王爷悲伤过度,想必是不愿意看见小王爷的,姨夫亲自发了话,若他不松口,我也不敢贸然做主。” 章元敬一听,倒是明白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了,他家媳妇直接把皮球踢了回去,当初是镇北王爷发话让小王爷搬过来,之后镇北王爷也经常过来探望,却从未发话让这孩子回去,他不开口,孔令芳就可以无视文九的话。 至于文九会不会去跟镇北王歪缠,镇北王要如何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是孔令芳要关心的事情了,毕竟,这孩子说到底还是王爷的血脉不是吗? 文九来过一趟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不知道镇北王如何处理的,左右她没有再提将小王爷接到身边好好养育的话,只是时不时派人送一些东西来表示自己的慈爱。 文九也是个妙人,送过来的东西可真是合情合意,几乎都是能用上的实用物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对这孩子多么尽心。 只可惜这些东西都没能到小王爷身边,不用孔令芳发话,张嬷嬷亲自去把东西处理了,哪里会让这些看似无害的东西到她的小王爷身边。 又过了几日,孔令芳还是没有动静,就是章元敬也忍不住有些心急上火,嘴角都出现了燎泡,这预产期都过了,上辈子他可是听说过,生的时间太晚的话对孩子和大人都不好,一来是怕羊水浑浊,二来是怕孩子养的太大。 只是他再担心也毫无办法,每天能做的只是多陪陪妻子,让她不至于担忧。 这些日子,章元敬每日一回家,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看孔令芳,见她安然无恙才放心做其他的,倒是惹得那些丫鬟纷纷打趣,说:“大人一刻没看见夫人,就担心的不行了。” 孔令芳心里头觉得甜蜜,原本的焦虑都缓解了许多,只是瞪了眼丫鬟说道:“多嘴。” 谁知道章元敬洗了把脸回来,听见这话倒是笑着说道:“可不是吗,没见着你我就安心不了你,哎,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耐得住性子呢,以后不会是个慢性子吧。” 因为一路听大夫的话并未补的太过,孔令芳的肚子看着并不夸张,她笑着说道:“说不得真是个慢性子,动的也不多,不像当初姨母怀孕的时候,小王爷整天都不消停。” 章元敬笑了笑,十分熟练的帮她捏起双腿来,进入孕晚期之后,孔令芳的两条腿都水肿起来,看着有些狼狈:“幸亏他还算知道照顾亲娘,不然等生下来看我不揍他。” 虽然以前也被帮忙按过双腿,但当着丫鬟们的面,孔令芳还是有些不习惯,伸手按住他的手说道:“平安,你都累了一日了,休息休息吧,有香云他们帮我按呢。” 章元敬却不停下,反倒是说道:“她们手脚都软绵绵的,能有什么力气,你等会儿,这样按是不是好一些,这些天看着腿脚更肿了,哎,生一个孩子真是受罪。” 听着这话,孔令芳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辛苦了,多少女子不是这样子过来呢,但是能有这般体谅自己,心疼自己的夫君的,世间又能有多少呢? 她不但不觉得辛苦,反倒是觉得甜滋滋的,就像是吃了蜜糖一样:“有夫君在,妾身觉得好多了,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 章元敬听了,倒是有几分得意的说道:“可见我按的还是有些用处的。” 孔令芳也跟着笑起来:“确实是如此。” 正说着话呢,外头传来箫甯的哭声,章元敬皱了皱眉头,站起身说道:“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你歇着,我过去看一眼怎么了。” 孔令芳点了点头,等章元敬一走,香云几个倒是凑趣的说道:“全关山,不,全大兴的姑爷加起来,都没有咱们大人会体贴人,夫人,您可真有福气。” 又有人说道:“可不是吗,那孙家小姐当初嫁的是风光,结果呢,进门三个月没怀孩子,上头婆婆就做主给纳妾,如今刚怀上,屋里头又多了几个人,憋屈的不行。”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说着,无非是说孔令芳运气好,章元敬多么多么体贴人,哪家的夫人活的多难之类的话,孔令芳嘴角的笑容怎么都忍不住,她心底也是觉得自己运气好的。 位高权重,重视正房妻子的已经不多,能这般一心一意体贴新的,怕是绝无仅有。 正高兴着呢,孔令芳脸上的笑容忽然变了,她捂着自己的肚子低呼了一声,一把抓住身边的香云喊道:“快去叫人,我怕是要生了。” 香云一听这话,再也顾不得说别人家的闲话了,忙不迭的冲了出去大声呼叫起来。 175.喜得 哒哒哒,哒哒哒,章元敬在屋子里头不停的来回踱步,那架势恨不得在地上踩出一个个地坑来,不仅如此,他额头都是冷汗,不知道的还以为正在生孩子的是他呢。 好容易等姜氏走出来,章元敬连忙上前问道:“奶奶,关关她怎么样了?” 姜氏见他满脸大汗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担心他太着急弄坏了身体,连忙说道:“急什么,头胎都生的慢,这还刚开始呢,媳妇养得好,这会儿精神的很,刚刚端进去的鸡汤面都吃的干干净净的,保存有力气给章家生一个大胖小子。” 章元敬听了这话才略微安心一些,但看了看房门紧闭的产房,忍不住说道:“我在外头等着太焦心了,奶,不如还是让我进去陪着关关吧。” 姜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骂道:“尽添乱,你媳妇好好的,你进入这不是让她分心吗,再说了,生孩子的时候丑的很,孙媳妇能愿意让你看到?” 章元敬听了也略安了安心,只是一时想到程氏生孩子那时候的凶险,一时又想到镇北王妃因为生孩子直接过世,心里头忐忑不安的很。 里头还没有什么动静,他在外头已经紧张的不行,哪里还有那时候在李家的从容。 孔令芳发动的不算突然,家里头所有东西都是准备好的,但是看着一盆盆热水进去,带血的水出来,就足够让章元敬脑仁发疼了。 姜氏和孙氏嫌弃他碍事儿,一会儿一会儿的在窗前门口往里头招呼,恨不得把人赶到院子里头去,甚至还派了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口,生怕他真的闯进去。 张嬷嬷安置好了小王爷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章大人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满院子打转,门口还守着两个脸色复杂的大丫鬟。 张嬷嬷心头咯噔一下,还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儿呢,在心底她是盼着孔令芳能安然无恙的,虽说章大人也是个好人,但万一孔令芳不在了,好人也得娶继室! 带着几分心急,张嬷嬷连忙拽着丫鬟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夫人可还好?” 那守在门口的丫鬟正是香亭,她捂着嘴偷笑了一下,才在张嬷嬷的耳边细细说来。听完之后,张嬷嬷也是无语了,暗道这不就是媳妇生孩子吗,从没见过这么慌人的。 不过无语归无语,张嬷嬷看了一眼外头完全坐不住的章元敬,还是感叹了一声:“咱家姑娘福气好,章大人是个靠得住的。” 香亭心中很有几分爱慕,但碍于章元敬实在是没有那个意思,慢慢的也只能压在心底,这会儿却忍不住说道:“可不是吗,大人可关心夫人了。” 知道里头没事,张嬷嬷倒是淡定起来,虽然还是怕孔令芳出意外,但看着可比章元敬镇定多了,反过来还能安慰这位别太着急。 章元敬哪能不着急呢,孔令芳的母亲就是生孩子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最后才年纪轻轻的就过世了,而镇北王妃也是,谁知道孔令芳会不会被遗传到呢。 事实上,章元敬却是想的太多了,孔令芳姓孔,虽然模样气质多有钱家女的影子在,但身材却更偏向于北方人的高挑,骨盆也大。当初镇北王妃之所以难产,除了孩子个头偏大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的骨架小,平时看着娇小玲珑可爱,到这时候却成了生死关。 孔令芳的生产比大部分女人都要顺利,从发动到最后生下孩子,总共也就花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时间。在下午日光正暖和的时候,章家大姑娘哇哇落地,哭得比谁都大声。 在听见哭声的时候,章元敬心里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下意识的就要往产房里头走,还是张嬷嬷眼疾手快的把他拦住了。 很快的,姜氏抱着一个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走出来,她脸上倒是带着几分笑容,章元敬一见她出来,连忙问道:“奶奶,关关和孩子都没事吧。” 姜氏瞪了他一眼,说道:“都好着呢,快来看看,这是你大闺女。” 章元敬这才靠近了去看,第一眼只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小猴子,但血缘关系是特别的,他还是越看越觉得可爱,笑着说道:“这孩子可真会长,专挑着我跟关关的长处。” 姜氏一听倒是乐呵起来,笑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夸自家孩子的,好了,看几眼就够了,外头还有风,没满月的孩子不能吹了风。” 章元敬点了点头,自然而然的要跟着走进去,姜氏却又说道:“急什么,里头还没收拾好呢,等收拾好了再进来说话。” 章元敬只能又等了一会儿,等里头收拾完毕了才终于进去,等看见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孔令芳时,章元敬忍不住有些怜惜:“关关,你辛苦了。” 孔令芳从他进门就看着他,见他脸上除了担忧就是喜悦,一颗担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要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的时候,她心底也是有几分失望的,女儿她也喜欢,但如果第一个是儿子的话就更好了,尤其是孙氏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怎么是个女儿啊。 平时相处的时候,孔令芳就知道这位婆婆是个有口无心,嘴巴直接却没啥坏心眼的,但刚生完孩子听见这话,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和难过。 只是这会儿看见章元敬纯然的担心和怜惜,方才的一丝丝不悦彻底散去,孔令芳握住夫君的手,笑着说道:“夫君,我不辛苦,我为你生了一个女儿,你喜欢吗?” 章元敬顿时笑起来,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汗湿的头发,喜不自禁的说道:“当然喜欢,咱女儿长得可好了,虽然现在还小,但也看得出来是个美人坯子,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巴,完全就是挑着好处长,可见是个聪明伶俐的” 傻爸爸夸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一下子生了个天仙,略带夸张的夸赞也冲散了孔令芳心中仅存不安,她露出一个绚烂的笑容:“我看着怎么红彤彤的,像一只小猴子。” 这话章元敬是肯定不能赞同的,连声反驳:“你不知道,小婴儿生出来的时候越红,以后就越白,咱女儿肯定是个肌肤赛雪的,现在就是还没长开。” 说了一会儿话,孔令芳便有些疲倦了,虽然生的还算顺利,但到底是耗费了大量精力,章元敬看了,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睡吧,孩子有我看着呢。” 孔令芳微微点头,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刚出生的孩子依靠在母亲的身边睡得很是香甜。 章元敬有心在旁边陪伴着,却还是被姜氏拉了出去,“难不成你要坐在那边看一整天,快起来,别乐呵个没玩了,外头的红布条也得挂起来。” 章元敬被骂的摸了摸鼻子,忙不迭的出门挂上了布条,这就代表自家生了女儿,该上门贺喜的人可以上门了,若是生了儿子的话,就该挂上小弓箭了。 看着章元敬欢喜的模样,孙氏抿了抿嘴,忍不住在姜氏耳边说道:“不过是生了个女儿,平安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姜氏却回头瞪了她一眼,骂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会不会好好说话了,刚才在里头嘀咕什么呢,孙媳妇听见了心里头能痛快吗?” 孙氏自己还觉得冤枉呢,她也不是不喜欢孙女,这不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呗,就多嘴说了一句话,结果就被婆婆狠狠的训了一顿。 孙氏口中不敢说,心中却想着当年她生了女儿的时候,婆婆和丈夫的脸色可没有这么欢喜,她一边觉得自家儿子是个好的,一边又有些嫉妒媳妇儿。 章家有喜,作为知府大人,多少人求着想要上门,这会儿有机会了纷纷上门来贺喜,一个个都准备了一肚子的祝贺词,直把章元敬说的满脸笑容。 一时之间,章家门口车水马龙,倒是比衙门还要热闹,就是镇北王爷也分心问了一句,知道孔令芳安然生下了一个女儿,眼中闪过一丝伤逝,却也赐了一些东西下来。 比起章家的喜气洋洋,镇北王府的气氛却有些古怪,先王妃在的时候,王府之内井井有条,那些妾氏就算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这会儿新王妃进门,管家的却还是侧妃,偏偏每次她提起管家的事情,镇北王爷只当不知,这事儿就这么耽误了下来。 文九哪里能够忍受这些憋气,一会儿想要去将小王爷接回来,一会儿又在小世子面前献殷勤,她是个有心计会说话的,一段时间下来,在王府内竟然也经营了几分人脉。 几个侧妃哪里能容忍她轻而易举的爬到她们头上,第一次芥蒂,齐心协力的对付起这个女人来,恨不得有时间就在镇北王面前给她上眼药。 文九心底将几个侧妃恨到了骨头里,但这几个侧妃要么是先帝赐下的,要么是镇北王母妃安排的,更有育有子嗣的,并不那么好对付。 一时之间,文九倒是没那么多心思关注隔壁知府衙门,只把眼光放到了那些个妖妖娆娆,恨不得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侧妃身上。 176.静女其姝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一眨眼的功夫,春季已经变幻成了秋季,关山的丰收季节总是非常的热闹,热火朝天的土地里头,农民们收货起一年的希望。 这一年的关山风调雨顺,既没有让人恐惧的旱灾,也没有横征暴敛的人祸,即使难民们需要交上春季借贷的粮种,丰余的粮食居然比往年还略多一些。 这么一来,逃难过来的那些人算是彻底安了心,趁着手头宽松,他们就在官府划定的区域开始搭建房屋,想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建好自己的房子,等到冬天的时候,他们也能跟关山本地的老百姓一般,住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头吃饱喝足。 难民们都是如此,关山本地的老百姓自然更要好过一些,他们去年抓住机会开了更多荒地,这一年收获的更多。留下一年的口粮和粮种,老百姓们也舍得花钱买一些东西了,比如给孩子们甜甜嘴的点心,让媳妇高兴的新衣裳,更有贵人们才用的肥皂,他们在关山这边买,据说可比京城那边便宜了一倍都不止。 老百姓们每一户花的钱其实都不多,毕竟前几年苦过来了,谁也不敢大手大脚的花钱,但积少成多,这段时间关山城内的杂货铺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老百姓买到了物美价廉的东西,心里头高兴,商铺赚到了银子,心里头也高兴,一时之间,关山遍地都是喜气洋洋的,百姓们走路都带着喜悦之风。 知府衙门之后,一屋子的女人也没有闲着,姜氏孙氏张嬷嬷忙着带孩子,孔令芳出了月子之后,又得照顾孩子,又得料理家事,她嫁妆里头还有许多良田和山庄,到了秋收季节也得盘账,忙得怀孕期间养出来的肉都消失了。 幸好的是,知府衙门人事简单,孩子又有婆婆和太婆婆照料,孔令芳手底下的庄头都是得力的,忙过秋收便有功夫好好歇一歇。 这一日,她趁着有时间,亲手切好了一碟子甜瓜,这是章元敬最喜欢吃的水果,说又甜又脆,每次都能吃好多。想着,她转头笑问道:“大人可回来了?” 香云连忙说道:“方才就回来了,不过一路往大小姐那边去了,估计正在哄着大小姐玩。” 孔令芳听了,眼中出现了几分无奈,暗道见过喜欢女儿的,但没见过这么宠着女儿的,以后孩子会说话了,懂事儿了,她可得多看着点才是,不然非得被宠坏了。 虽然心底这么想,孔令芳还是笑盈盈的让人端着碟子走了过去,夫君完全不介意她生了个女儿,还分外的宠爱这个女儿,她心底到底是愿意的。 等走进门的时候,孔令芳的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无奈,只见章元敬换了外裳,只穿着柔软舒适的中衣,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踏上,一手抱着大女儿,一手还在跟小王爷玩耍。 张嬷嬷年纪大了,最近生了病,自己提出来在外休养,不想把病气传给了小王爷,所以这段时间孩子都是姜氏和孙氏一起带着。 没有了阻拦的人,章元敬跟两个孩子玩的更愉快了,这会儿小王爷刚巧十个月,小姑娘也已经满了五个月,正是好动的时候。 孔令芳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自家女儿把小拳头都快塞进亲爹的嘴巴,小王爷更是像一只乌龟似得在床上翻滚,每次好容易翻过来,坏心眼的章元敬又给他翻过去,来回的折腾下来,这小子的双腿倒是越发有力,有一次还直接扶着床沿站了起来。 “夫君,你又在捉弄小王爷了,仔细待会儿他哭给你看。”孔令芳走过去扶起小王爷,却见这个小没良心的一点儿也不领情,扒拉这小胳膊小腿就往章元敬的方向爬。 章元敬哈哈一笑,将女儿递给孔令芳,一把将小王爷抱起来轻轻抛了两下,他每次的分寸都把握的很好,又能逗笑孩子又不会很危险。 眼看小哥哥和亲爹玩得好,小姑娘也不甘寂寞的挣扎起来,不乐意待在亲娘怀中了,那兴奋的劲头,结实的小手臂,足以证明这段时间养的很好。 孔令芳都要嫉妒了,不得已将孩子递了过去,看着自家夫君一手一个哄着玩儿,无奈说道:“看来咱大人有带孩子的天分,不然怎么他们都只喜欢你。” 章元敬一边得意的笑着,一边说道:“得,小静儿,你娘吃醋了,来来来,快亲亲娘亲哄哄她,免得她待会儿打你小屁股喽。” 孩子出生之后,章元敬准备的那八百个名字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只是他左看觉得不好,右看觉得不美,最后还是孔令芳一锤定音,起名为静姝。 一听这话,孔令芳立刻喷笑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道:“就你话多,昨日不是说想要吃甜瓜吗,今天刚让庄头送来的,新鲜的很,我尝过可甜了。” 章元敬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觉得确实是很甜,又拿了一块塞进了孔令芳的口中,两人相视一笑,一股子甜蜜从屋内蔓延开来。 眼看两个大人你一块我一块的尝起来,两个小孩儿不干了,一个使劲的趴在章元敬身上想要尝一口,一个直接敞开嗓子哭起来。 章元敬没办法,甜瓜性寒,他哪里敢给他们吃,大一点的孩子还能舔一舔,就当甜嘴儿了,小一点的可舔都不行,只能连忙抱起来哄着。 箫甯虽然力气大,但脾气很好,少有哭得惊天动地的时候,但章静姝却不同,这位哭起来都能传到隔壁王府去,偏偏每次她哭得厉害的时候,箫甯还觉得好玩咯咯直笑。 女儿一闹起来,孔令芳都觉得头疼,偏偏章元敬还挺乐呵,一边带着女儿玩高高,一边还有心情笑着说道:“咱闺女嗓门儿就是大,可见中气十足,身体好。” 得了,箫甯每次看见张静姝哭都乐呵,八成是跟这位学了个十足十。 姜氏和孙氏进来的时候,一看里头的情景也笑了,姜氏也是个好玩儿的,不管孙氏有些别扭的神色,上前接过孩子亲了两口,说道:“咱家小静儿真是个好孩子,每天就逗她亲爹玩儿呢,瞧瞧,把他爹哄得多乐呵。” 章元敬笑了笑,站起身让出位置来让姜氏和孙氏坐下,这才问道:“奶奶,娘,要送回去的礼物收拾好了吗,再过一段时间吴家的商队就要启程了。” 章家的根在青州,虽说他们全家都搬迁了过来,但祖坟都还在那儿呢,再说还有那么多的族人在,无论如何年礼还是要往来的,不然这关系就直接断了。 为此,姜氏已经收拾了好多天,这会儿才将将准备好,想到那一车车的礼物,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哎,这都好几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咱们的房子会不会坏了,也不知道上了年纪的那几个好不好,隔壁估计又生了不少孩子。” 孙氏对家里头倒是没啥惦记,她跟娘家不亲近,只要儿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相反的,在关山有人捧着哄着,她还觉得挺舒坦的。 听了这话,孙氏还说道:“等吴家帮咱们送了东西回去,到时候族长肯定会来信,那时候咱们就知道了,哎,时间过的可真快。” 章元敬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吗,咱们过来的时候才一家三口,现在可是一家五口了,等咱们回去的时候,说不定一辆车都坐不下了。” 姜氏最爱听这话,立刻扔掉了那点感伤,笑嘻嘻的说道:“可不是吗,等小静儿满了周岁,你们再抓紧抓紧,一辆车坐不下怕什么,两辆三辆四辆都雇得起。” 章元敬哈哈一笑,看着他家奶奶问道:“奶,您最近可是越来越豪气了啊。” 姜氏也跟着笑起来,还说道:“还是多亏了王爷大方,哎,每次看到分红的账本啊,你奶奶我心里头就高兴的很,以前哪想到会这么富贵啊,咱小静儿的嫁妆不用愁喽。” 说起那些分红来,章元敬心中也挺高兴,谁不乐意银子多,不愁花呢?更难得的是镇北王爷这份大方,能够是的给属下分银子的上司,即使不是完美上司,也是顶好的。 他又笑着说道:“奶奶,娘,关关,你们趁着这时候事情少,也去银楼定制一些首饰吧,等到年底的时候正好可以用。” 这话姜氏听的高兴,却还是说道:“我都是老太婆啦,让你娘跟你媳妇去就是了。” 章元敬却搂着她说道:“哪有,咱奶奶年轻着呢,绝对是关山最精神的老太太,省了谁也不能省了您的呀,要不选一个日子,到时候我陪着你们一块儿去,还能帮忙挑选一下花样呢,您孙子的眼光可好着呢。” 听了这话,姜氏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就是孙氏也喜笑颜开,对于老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子孙孝顺更加让人高兴了。 看着夫君三言两语哄乐呵了两位婆婆,孔令芳也高兴起来,章家能这般和睦,心眼小的婆婆能对她还算好,夫君的功劳可是功莫大焉。 177.小人 章元敬说干就干,过了一段时间,等朝廷的事情忙完之后,他就催着家里头几个女人出门去逛逛。关山民风开放,对女子的限制其实并不多,但姜氏和孙氏都习惯了不出门的生活。 这会儿章元敬亲自陪着,两位老人倒是多了几分兴趣,倒是孔令芳担心两个孩子,说道:“要不我还是留在家里头看着小静儿和小王爷吧,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章元敬却说道:“有张麽麽在,必定会看好两个孩子,走吧,难得能有松快的时候。” 姜氏和孙氏也跟着一起劝,孔令芳虽说还有几分放不下,到底是不忍心拂了夫君的好意,跟着一块儿上了马车。 这会儿天气分外适宜,太阳不会很晒,天气却也不太寒冷,晴天的时候走在路上暖洋洋的,舒服得人就想在院子里头躺着晒太阳。 章元敬撩起帘子让她们好看外头的风景,姜氏往外看了一眼,倒是感叹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关山这两年的变化不是一般的大,这个市场以前好似没有吧。” 孙氏也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可不是吗,以前确实是没有。” 孔令芳也跟着笑道:“怕是这几年关山的生意做得不错,原来老的市集不够用了,这才有了一条新街,看着倒是真真热闹。” 章元敬看了看,笑着解释道:“不错,这条街上几乎都是做杂货生意,本地人来的不多,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商户,琉璃坊和肥皂坊在里头就有门面。” “不过放在这边卖的都是大路货,要看精品还得去老街那边。”章元敬笑着说道。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终于到了银楼,其实像是知府这样的大户,银楼每一季都会将帖子送上门,让她们自己挑选订购,章元敬说要带她们出来,其实也就是为了多逛逛,散散心。 关山的银楼也是出了名的,附近就有银矿金矿,技艺或许没有京城那边巧妙,但用料倒是很好,价格也略便宜一些,再有一个就是金色也好看一些。 说是陪着一起来银楼,但进了门之后,章元敬能起到的用场就是坐在旁边说好好好了,连付钱都不用他出手,孔令芳身边的香云收着银票呢。 孔令芳选了两样,回头见夫君笑盈盈的站在旁边,便开口问道:“夫君,可是觉得无聊了,要不然你去隔壁茶楼坐一坐,等我们选好了再遣人喊你。” 章元敬一听,倒是笑着说道:“这可不成,说好了陪你们买的,不过我瞧着这些首饰都一般,上头的宝石成色也就这样了,还不如你平时戴着的。” 孔令芳无奈说道:“那怎么能一样,若有一两样成色好的,人家银楼还要当镇店之宝呢。” 她平时穿戴的都是嫁妆里头带来的,别的不说,要知道她出嫁的时候,光是首饰就足足有三四个大箱子,甚至还有两个箱子的宝石,一颗颗最小的都有龙眼那么大。 那些都是孔校尉当年从匈奴王庭抢回来的,一股脑儿全都塞给了女儿当嫁妆,章元敬平时不关心她的嫁妆,故而还以为出来能买到更好时兴的。 章元敬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有些无奈的说道:“本来还以为能带你们散散心,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 孔令芳却说道:“夫君能想到陪我们过来就已经很好了,再说了,我瞧着倒是都挺好的。” 章元敬却觉得这大约都是客套话,想了想又说道:“我倒是有几个样子,不如现在画出来,让店家去定制了,到时候也能图一个新鲜别致。” 这么一说,不说孔令芳,就是姜氏和孙氏也好奇起来,纷纷闹着让他赶紧画下来,章元敬倒是也不嫌弃麻烦,拿过纸笔认认真真的绘制起来。 银楼这边的动静不小,隔壁茶楼略用心都能探听到,一个丫鬟偷摸着上了楼,打开包厢走了进去,这才低声说道:“王妃娘娘,那边确实是章大人和章家几个女眷,章夫人也是在。” 被称为王妃娘娘的正是文九,许久未见,她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忧愁,远远看着倒是更加惹人怜惜了,只可惜眼中的阴狠破坏了原本的气质。 文九慢慢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似乎不满意这个口味似的皱了皱眉头,这才带着几分讥讽说道:“哼,章夫人倒是好运气,章大人对她可真是体贴的很。” 这丫鬟能跟着文九出行,自然是备受她宠信的,一听这话就说道:“王妃娘娘,您这可是猜错了,章大人要想在关山站稳脚跟,哪能不讨好王爷呢,要知道章夫人的亲爹,可是咱们镇北王爷的得力干将,章大人要是不对章夫人好,奴婢才觉得奇怪呢。” 一番话,成功的让文九脸色好看了许多,她微微抿着嘴角笑道:“可不是吗,男人啊,哪一个不是满眼睛的权势,什么情什么爱都是骗骗我们女人而已。” “哎,若不是本宫身为文家女,王爷也不会一直对本宫有所防备,这几个月下来,到底没有全心全意的信任本宫,这才让那些贱人钻了空子。”说到这里,文九眼中多了几分仇恨。 那丫鬟瑟缩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王妃娘娘,王爷对您的心意,奴婢也是看在眼中的,若不是心悦娘娘您,王爷怎么会允许王妃娘娘随时出府,又送了那么多的首饰给您呢?正因为如此,那几个才会嫉妒娘娘,诋毁娘娘。” 文九冷笑了一声,眼中带上了几分不屑,淡淡说道:“你说的不错,只要本宫真心实意的对待王爷,他总有一天会完完全全的相信我,不过,那几个贱人到底是陪伴王爷多年,如今整日诋毁本宫,若让她们长此以往,难免王爷会心生龃龉。” 话虽如此,文九要是有办法的话,早就伸手收拾了那几个,这些天王爷虽然对她宠幸有加,但却一直不把王府的掌控权给她,反倒是让几个侧妃共领,可见还是对她不放心。 文九一次次告诉自己别着急,但每次看着那几个贱人耀武扬威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要发怒,作为文家小姐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急不得,急不得,文九在心底告诉自己,好歹是把那股子怨气压了下去。她心中更是将小世子也恨上了,若不是这白眼狼看不见她的好,对她视而不见,她怎么会丢掉讨好王爷的大好机会,不过这样也好,她与小世子不亲近,将来若失小世子出事的话,可怪不得她。 眼看着文九脸上的冷笑越来越狠戾,丫鬟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埋在胸口,人人都羡慕她在王妃身边足够风光,但谁又知道她心中的苦呢,与其这么胆战心惊的,生怕哪一日被王妃灭了口,还不如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子生活呢。 文九并不知道丫鬟心中所想,只是略有所思了一会儿,便不耐烦的问道:“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哼,若不是看他还有几分用处,本宫真是懒得见他。” 丫鬟连忙说道:“奴婢再去看看。”说完忙不迭的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丫鬟再一次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下官云青,见过王妃娘娘。”若是章元敬在此肯定会大吃一惊,原来来人竟是云通判,当初镇北王爷容忍下了关山望族出生的云通判,是想要通过他来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家族。 只是章元敬来到关山之后,飞快的开始了肥皂,琉璃,粮种的改革,那些不听话的家族看见有利益在,一个个都表示的无比诚服,镇北王爷也就放弃了云通判这条暗线。 镇北王爷不重视,又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云通判的日子顿时不好过起来,偏偏他还不是个脚踏实地的,章元敬用人看能力,他就是最不被喜欢的那种类型。 云通判心高气傲,一边丢不下面子讨好章元敬,一边又很是怀才不遇,偏偏如今云家也做着王府的生意,他爹反过来让他听章大人的话。 所以在正经的镇北王妃递上橄榄枝的时候,云通判几乎是毫无反抗的收下了,这会儿他脸上带着几分倨傲,偏偏其中又有几分谄媚,看起来分外的别扭:“王妃娘娘,属下姗姗来迟,却是有事情耽搁了,还请王妃见谅。” 文九心中厌恶,脸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微笑来,“云通判何错之有,如今秋收刚过,你要忙着衙门的事情也是正常。” 云通判听到这里,不免低落说道:“衙门那边,章大人向来事必躬亲,下官哪有余地。” 文九眼神微微一闪,又说了一句:“说起来,章大人帮王爷照顾着小王爷,也是受累了。” 云通判眼中的嫉妒都快要压制不住,却听文九转移了话题:“云通判,本宫今日请你来,是想要问问今年关山的秋收可好,这些天王爷日日忙碌,本宫心里头担心的很。” 谁知道云通判有些尴尬的说道:“这,大约是很好的。” 文九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大约,是什么意思?” 云通判却道:“若是没有章大人在,关山上上下下的事情,自然是下官负责,但现在章大人在,他是知府大人,有些事情他不让,下官也插足不了啊……” 等云通判离开之后,文九拧着眉头骂道:“真是个废物,三年前还是关山最大的官儿,如今却在章元敬手底下当闲人,章元敬……当年祖父打发他过来,却是下错了一步棋,有他在,小王子本宫沾不到手,关山的情况也一知半解…得想一个办法,让他离开关山才好!” 178.诏令 关山山高皇帝远,每个月的邸报就成了了解朝廷的最好渠道,除了镇北王爷那边的消息,章元敬只能靠着这个来熟悉朝廷的动向。虽然上面的文字大多是冠冕堂皇的,但看得仔细了,看的深远了,足以推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每个月邸报送到的时候,底下的人都有共识的先送到章元敬的案上,只是这一次送过来的人脸色有些异样,低声提醒道:“大人,除了邸报之外,还有一封朝廷的诏令!” 章元敬听见这话也是一愣,不管暗地里多少小动作,明面上这几年下来,朝廷对关山都是放养的状态,既不给钱也不给人,更加不让他们涉足京中大事。 这样子的诏令,只有在文家九姑娘嫁过来的时候来过一次,上头是压着玉玺的赐婚旨意,章元敬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说道:“你先下去吧,有事再说。” 下属点了点头,十分顺从的离开了,等他走出去的时候却正看见云通判站在门洞处与人说话,看见他出来便伸手招呼起来。 虽说不乐意与这位已经失势的云通判热络,但碍于人家官职更高一些,他还是走了过去。 云通判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的兴奋,低声问道:“可是京中的邸报到了,我听驿站那边的人说,似乎还带了其他的诏令过来,你可知道是什么?” 听了这话,他的脸上有几分古怪,看了看云通判,暗道怪不得这位那么快就失势,实在是眼界和心机都不够,他微微一笑,只是低头说道:“下官就是个给章大人送信的,哪里知道那些事情,云通判要是想知道的话,不如直接进入问章大人吧。” 云通判差点被这话气的仰倒,不过想到之前镇北王妃的承诺,他还是忍下了这份焦躁,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早晚都是瞒不住的,他又何必着急。 屋子里头,章元敬也察觉了外头的动静,他微微皱眉,看了看那封诏令却没有直接打开,反倒是认认真真的先看完了邸报。 不出意外,邸报里头还是一派歌舞升平,至少明面上看起来,京中势力平衡,倒像是小皇帝退让了一步,反倒是与文阁老顾阁老达成了一致似的。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就是太过于平静了,反倒是让他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感觉。 放下邸报,章元敬这才打开了诏令,粗略的扫了一遍之后,他的眉头锁的更加紧了,京中居然下令让他赴京诉职! 虽说按照律法,地方官需要每隔三年进京诉职,进行考评然后视情况决定是升职还是降职,但实际上大兴那么多的官员,全部每隔三年进京的话,许多时候地方都要处于无管理状态了,就像是关山,往京城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三个月。 正因为交通的种种不方便,许多地方官的考评其实是他们的直属上司决定的,就像是章元敬作为朝廷派遣的关山知府,他的直属上级并不是镇北王爷,而是吏部。 这上京诉职倒是也是符合律法,却不在情理之中,毕竟以前关山的知府可从未有过此事。 章元敬想了想,还是起身往镇北王府走去,新王妃入府之后,他过去的次数就减少了许多,其实不只是他,就是那些武将和詹事都少出现了。 章元敬来得巧,镇北王爷正在与顾廷安下棋,顾廷安惯常是毫不留情的,一直把镇北王爷杀了个片甲不留,弄的这位王爷看见他就跟看见救星似的。 章元敬见状,倒是忍不住笑起来:“参见王爷。” 镇北王爷挑了挑眉头,扔掉棋子说道:“玄嘉来啦,来来来,过来说话,廷安,咱们改日再下棋吧,别耽误了正事儿。” 顾廷安笑了笑,也不在意他的动作,就坐在那边一颗一颗收拾起棋子来。 等章元敬将来意一说,镇北王爷顿时暴怒起来,一拍案骂道:“朝廷究竟想做什么,让你即刻进京诉职,怎么却不跟本王提起?” 按理来说,知府衙门和镇北王府是两个独立的体系,但关山毕竟是镇北王爷的属地,朝廷派遣官员,更换官员,都该跟他打一声招呼才是。 顾廷安也不收拾他的棋子了,皱了皱眉头说道:“怕只怕朝廷知道肥皂坊琉璃坊的出处,到时候直接把章大人一直留在京中扣留不放。”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朝廷一日不发话,不给他办理,章元敬就只能在京中滞留。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不太可能,虽说时间巧了一些,但下官提出这两样的时候,都只有王府中人才知道,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下官为了讨好王爷,才接过了这些生意。” 古时候文人,尤其是官员其实是非常看不起商人的,收受贿赂另外一说,要跟他们谈生意的话生怕掉了自己的面子,失去了风度。 章元敬当初献方子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镇北王爷的亲信,就算是姜氏孙氏都不知道这主意原本是他的,还以为镇北王爷为了招揽他,这才给了分红,总觉得王爷傻大方。 顾廷安的脑中飞快的闪过几个人,若说没有丁点毛病倒不是,但能在王爷身边混的,一个个至少不是长舌妇,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章元敬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方才下官还未打开诏令的时候,云通判却来打听消息,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似的。” “云通判?”若不是章元敬忽然提起,镇北王爷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他微微皱眉,“前些日子盯着文家女的人回来禀告,她出府的次数不多,也分外小心,但有一次,在她去的茶楼里头见过云通判的影子,只是文九小心的很,跟着的人没有探听到说了什么。” 顾廷安对文九深恶痛绝,一直觉得这个女人光有好名声,其实是个聪明面孔笨心肝的,那些讨好镇北王爷的手段先不说,光是想要脚踩两只船的做法就足够愚蠢。 但是现在,这个愚蠢的人却能给他们带来大麻烦,若是章元敬只是回京诉职还好,若是朝廷趁机将关山知府的人选换了呢? 镇北王爷显然也想到这个问题,作为知府,他的权利可比身在内宅的文九大多了。就算不惧怕来一个新知府,失去了章元敬,他也就像是被人斩掉了左膀右臂。 章元敬倒是并不担心的样子,笑着说道:“京中情势复杂,皇上文阁老势同水火,下官回去的话不一定真的那么凶险。” 顾廷安却摇头说道:“文阁老如同困兽,文皇后一日未生下皇子,他们文家的路就愈走愈危险,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呢?” 镇北王爷捏了捏眉心,又说道:“宫中屡屡有宫妃怀孕,却没有一个能坚持到生产,偏偏文皇后毫无动静,因此,朝中多有说文皇后善妒,心狠手辣毁坏皇嗣多。” 不管那些宫妃的肚子是不是文皇后动的手脚,她作为一宫之后却没能让这些孩子生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 镇北王爷忽然皱了眉,开口说道:“前几日,王妃曾请求我让她送礼回京。” 一个外嫁的女儿要送礼回去,除非是毫无地位的那种,否则并不需要用到请求两个字,两人抬头朝着镇北王爷看去。 镇北王爷挑了挑眉,又说了一句:“文阁老七十大寿在即,她想让我亲自手书一封。” “不行,王爷的手书绝不能落到文家人的手中,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什么手脚。”要知道当初雷家可就毁在几封手书上头,如今多年过去,雷如也一口咬定那些是伪装的,但就是那些证据将雷家推入深渊。 镇北王爷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点了点头说道:“本王已然回绝,文阁老寿宴,王妃送礼就成了,本王是藩王,不好与京中交往过密。” 章元敬听着却微微皱眉,开口说道:“下官倒是觉得,王妃或许并没有那个意思,或者说她现在是没有的,她请求王爷祝寿,为的或许是王府声势。” 镇北王爷转头看向章元敬,只问道:“此话怎讲?” 章元敬开口说道:“下官听闻,文阁老向来蛮横专横,得势之后越发如此,与兵部尚书道合作并不稳当,年前为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他们已经狠狠吵过一次,最后文阁老也没能把文家人塞进兵部,为此,两人已生龃龉。” “文阁老不过是文臣,这些年来,当初累积下的名声也败坏了大半,若是失去兵部尚书的助力,怕是根本不是顾阁老的对手。”章元敬细细分析起来,忽然笑了一下,“在下官看来,文阁老最近怕是如履薄冰,这才急切的想要得到王爷的相助。” 镇北王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挑眉说道:“这么说来,如今京中竟是顾阁老占了优势,那文贼不过是面子光鲜,这才让文九冒险游说?”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所以说,下官此次进京,说不定可以从中回转,说不定还能有意料之外的收获也不一定。” 说到这里,章元敬已经下定决心进京了,他拱手到底,恳切说道:“下官一走,家中女眷还请王爷分心照顾,她们留在关山,远比与下官一道安全。” 镇北王爷感叹了一声,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玄嘉放心,只要本王还在,绝不会让她们有事。” 179.上京 “夫君”原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正看见章元敬收拾行囊准备出门的时候,孔令芳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虽然章元敬对她分析了其中种种,言明自己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凡是没有准,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万一呢? 章元敬握了握她的手,出行这一日,他没让姜氏和孙氏来送,主要是怕两位老人心中伤心难过,不过却挡不住孔令芳,他只能安慰道:“放心,我很快就能回来。” 孔令芳点了点头,张口欲言又止,章元敬伸手抱了抱她,说道:“记住我说过的话,若是你带着家里人从暗道先走,去安全的地方等我。” 说完这话,章元敬转身上了车,当初从青州来关山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好多马车行礼,这会儿回京述职,章元敬却轻装简行,身边也只带了余全一个人。 余全又是仆从又是车夫,来到关山几年,身材似乎更加魁梧了,更加上他与孔家人学了几招,在武力值上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照旧还是跟着商队,这一次,章元敬并未与商队的人套近乎,几乎都坐在自己的马车内不出现,商队在关山讨饭吃,自然不敢得罪了这位知府大人,倒是也表现的客客气气,他不乐意应酬,他们也不再上赶着打交道,只是照顾的颇为妥帖罢了。 章元敬也没在马车里头闲着,一路走来,每每到一个地方,他就让余全出去走走,探听探听消息,一路下来倒是多少知道了一些。 随着越来越靠近京城,他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忍不住对余全说道:“离开京城三年,倒像是不认识了这地方了似得。” 余全憨憨一笑,跟着说道:“我也觉得眼生的很,以前这边的码头人来人往的多热闹,到处都是找活儿干的活计,这会儿怎么反倒是觉得人少了。” 章元敬往外头看了一眼,可不是吗,也不是说不热闹了,只是看着不如以前那么喧闹。 眼看着要到地方了,章元敬倒是从马车里头走了出来,就带着余全去附近的茶楼坐了坐,码头附近的茶楼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小二见他通身气派,倒是殷勤的很。 两人坐下喝了一会儿茶,章元敬便开口叫住了小二,问道:“几年前来这边的时候,还记得有一个说书的讲得不错,怎么今日不在吗?” 小二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丝不自在,只是说道:“哎,这都多久了,咱们茶楼也不能总是老一套不是,再说了,来这边坐坐喝茶的,也不喜欢听那个,掌柜的说不必浪费那个银子,也就不请说书的来了,不只是我们茶楼,附近的茶楼都没有。” 章元敬微微挑眉,伸手将一锭银子放到了桌面上,那小二看见眼睛一亮,飞快的看了看左右,趁着无人注意立刻把那银锭子塞到了怀里头。 见状,章元敬才开口问道:“在下只是好奇,小二哥不介意的话,不如跟我说道说道,放心,此事入之我耳,绝不会去外头多舌。” 小二眼中有些挣扎,但是很快的,桌面上又放上了一锭银子,他眼中的贪婪到底是压制住了恐惧,伸手就要去拿,但是这一次,余全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指,不许他现在就拿走,还用那双老虎眼睛瞪了他一眼,其中的威胁显而易见。 小二哥偷摸着环顾四周,确定真的没有人盯着这边,才走到章元敬的身边,在他耳边说道:“这位老爷,其实这事儿也并不是什么隐秘事儿,附近的人都知道。” “哎,你说这些个说书的,说说什么才子佳人不好吗,偏要妄议朝政,他们见不得文阁老一手遮天,有本事倒是去敲鸣冤鼓啊,在这边叨叨,最后害的我们客栈都差点开不下去。” “就因为有一两个喜欢胡咧咧,害的这几年说书人都没有饭吃了,不只是他们,就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店家也怕得很,就怕他们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一张嘴就什么都敢说。”说起这事儿,小二心底也害怕的很,又说道,“他们自己进去倒也罢了,你说店家多冤枉。” 章元敬听完就明白过来,皱了皱眉头问了一句:“京城也是如此?” 小二摔了一下抹布,笑着说道:“咱们这边距离京城远,还略好一些,听说那边更厉害,不过小的也从未去过京城,也都是听客人谈起的。” 章元敬笑了笑,看了一眼余全,后者伸手将银子扔给小二,小二欢欢喜喜的接了过去,飞快的离开了二楼,生怕他又被抓住问话。 余全眼中带着几分担忧,低声说道:“大人,现在看来,文阁老在朝中依旧是如日中天,咱们这次前去,会不会,会不会有危险?”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说道:“文阁老若是真能控制住那些人,怎么会连一个小小的茶楼小二都敢在暗地里说道。” 明面上,这小二确实是不敢妄论,但实际上说起来的时候,眼中有担心,却并无多少恐惧,可见文阁老在民间饱受非议,却并不有威严。 想来也是,文阁老跟兵部尚书闹僵了,手底下能用的人就少了一半,他倒是可以直接颁布政令,让手底下的人控制言论,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更有一点,文阁老初现颓势,地方上的官员哪一个不是机灵鬼,哪里会白白的任他指使。 当年文阁老能控制住朝廷,最得力的除了兵部尚书之外,其实就是他积累了半辈子的人脉,朝廷之中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能称作他的弟子。 但是怪只怪文阁老太着急了,文皇后一直无子,偏偏宫中流产不断,朝中官员心生不满已久,即使是老师,他们也不可能完全一条心。 名声这个东西,一直在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等到失去了就知道它的重要性,这个时候再想要弄回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文阁老怕是已经急了。 章元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知道文阁老是不是后悔将雷家赶尽杀绝,正因为他的狠辣手段,反倒是让许多弟子跟他离心,竟是偏向于小皇帝或顾阁老那一边。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章元敬没有再回去商队,他们原本就约好了在这里分道扬镳。依旧是余全驾驶马车慢慢的朝着京城开去,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与其说回京述职,不如说是出门踏青更加符合一些,章元敬可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离京城越近,章元敬越是思念远在关山的亲人,到了最后,他也不怕寒风瑟瑟,直接坐在了余全的身边跟他说话。 余全生怕他吹了风着凉,硬是找出熊皮袄子给他裹上了,章元敬无奈说道:“咱们走的方向是避着风向的,这里可没有关山的风刺骨。” 余全却说道:“大人,出门之前,您可是答应过夫人好好照顾自己的,这要是生了病的话,可不是让家里头的夫人担心吗。” 章元敬无奈的笑了笑,忍不住说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小静儿长大了没有,哎,孩子都是一日一个模样,等我回去的时候,她怕是不认识我了。” 余全却摇头说道:“大小姐机灵的很,忘记谁也不能忘记大人您啊,再说了,夫人偷偷给您画了画像”说到这里,余全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住了嘴。 谁知道章元敬却半点儿也不意外,还带着几分得意笑着说道:“你家大人我早就知道了,就你家夫人偷偷摸摸的样子,我要是再不知道才怪了。” 余全咧着嘴笑了笑,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说这话,趁着天黑之前赶到了城门口,谁知道就在进城门之前,一队人马从后头疾驰而来,飞快的插在了正在排队入城的行人前头。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前面原本快要进城的老百姓也心有怨言,但看着那队伍的架势,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暗地里嘀咕起来。 余全自动自发的下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之后脸色确有几分古怪的样子,低声说道:“大人,前头竟是顾家的座驾,据说是顾家三奶奶外出求佛回来,因为路上耽搁了,这才现在才进城,顾家的人,倒是还算客气。” 确实是还算客气,至少没有跟文家似得直接让老百姓让道,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不过余全脸色古怪,并不是因为恰好遇到了顾家的人,而是这位顾家的三少奶奶,与他家大人还有几分因缘际会在,他抬头朝着章元敬看去,生怕他往心里头去。 章元敬却只是微微挑眉,顾家的三少奶奶,正是当年与他结亲未成的孟家小姐,不说他从未见过孟小姐的面,就算是当年有几分情分的,如今时光流转,隔了这么多年,他也已经娶妻生子,哪里还会在意那一点点事情。 比起当年那点事情,他更在意的是孟家与顾家的联盟,顾家的弱势在于,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顾家都没有极好的人脉。但作为三朝元老,先帝太傅的孟家老爷子,当年在文人之中的名声可是比文阁老更加鼎盛,这一场结盟之后的意味显而易见。 或许正是从这一场孟顾两家的联盟开始,文阁老才渐渐失去对朝廷的控制,顾家稳扎稳打,倒是比当初的文阁老更要稳健一些。 章元敬微微垂下眼帘,藏住眼中的若有所思,顾家的动作很快,后头的百姓并未等待多久,余全驾着车慢慢进入京城,一场较量即将开始。 180.皇帝 虽说是朝廷让章元敬进京述职,但实际上到了京城之后,他可不是能马上见到皇帝的,抵达京城之后,他需要先给户部递上帖子,然后通过层层关卡,等到皇帝想起他这号人来召见才能进宫,若是下面的人有意为难,地方官在京城闲置了一年半载也是常见的事儿。 章元敬现在处于这种被为难的状态,他来到京城已经七日,帖子也已经早就送上去,但送上去之后毫无动静,似乎整个朝廷都把他这个关山知府忘记了。 余全每日都去打听户部的动静,这一日回来就气呼呼的,对着章元敬直道:“那些大人嘴巴里头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章元敬倒是不急,反正他人住在驿站里头,吃喝也都在驿站,地方官上京之后吃住都是免费的,除了要待在驿站里头等着消息不能随便外出之外,倒是没啥不自在的。 对此,他反过来安慰余全说道:“别着急,这都快要过年了,衙门里头忙不开也是正常的,咱不赶时间,等着就是了。” 余全应了一声,又带着几分可惜说道:“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就不可能赶回关山过年了,也不知道老太太他们会不会觉得冷清。” 算起来这么多年加起来,也就是上京赶考的那一年章元敬没能跟家里人一起过年,提起这事儿也忍不住有几分感伤起来:“有小静儿和小王爷在,也不会冷清到哪里去。” 余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如今的户部侍郎苏大人,曾是您的旧友,对他而言,将帖子递上去不过是举手之劳,咱们要不要?” 这位苏大人就是当初文阁老的弟子苏守则,比起同一科其他的进士来,他的升官之路简直如履平地,短短几年间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年中刚刚上的位。 章元敬当年与苏守则的私交相当不错,当年被贬到关山的时候,这位苏家公子还来送了行,所以即使他是文阁老的弟子,余全对他的印象倒是还算不错。 章元敬一听,却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不过是几面之缘,又不是生死之交,更何况,苏兄向来为人谨慎,怕是早已经知道我入京的消息。” 作为文阁老的左膀右臂,苏守则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事情,但苏守则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甚至在户部也从未帮他说一句话,态度十分明显。 章元敬不乐意上门,正是因为知道此刻上门的话,也不是过将往日的情谊踩在地上罢了。 听见这话,余全不敢再说什么了,反倒是怕伤了自家大人的心。 他却不知道,章元敬当年与苏守则交好的时候,就多少想到这个未来,这会儿遇到这样子的情况,反倒是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怅惘多于伤心。 朝堂之上,别说是朋友,就算是亲人,师徒,甚至是父子都可能因为政见不同反目成仇。 章元敬说不急,似乎真的不急,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在驿站里头待了下来,余全也一反前几天到处打听的状态,老老实实的伺候这他家大人。 京城的官员们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说别人,苏守则就跟身边的人感叹道:“章弟确实是个人才,又是知道进退的,当年老师因为婚事不成跟他结怨,实属不智。” 旁边的人低着头不敢说话,这话也就苏守则敢说,别人哪里敢出口,让文阁老知道的话岂不是自找没趣吗? 苏守则也就是感叹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说道:“文家后继无力,靠我跟老师两个人又能撑多久,只希望皇后能想通了,早日生下太子才是最重要的。” 文家已经走错了太多步,当年老师没能忍住,过早露出锋芒迎来皇帝戒备,连带着对皇后也不喜,后来又跟兵部尚书生出龃龉,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就如烈火烹油一般危险。 相比于苏守则的感慨,文阁老则是愤怒,在书房中骂道:“果然是个内里藏奸的,哼,若不是九儿提醒,我倒是忘记了这个小虫子。” 也有门客劝道:“阁老,当务之急,章元敬不是个小小的知府,不值得花费力气在他身上,比起这个,不如多想一想朝中乱象。” 文阁老自然也知道,若不是如此的话,章元敬进京之后他就腾出手来收拾了,哪里会让他安安稳稳的留到现在,他皱了皱眉头,说道:“一个快进棺材的孟太师,一个藏头露尾的顾老贼,就想要让本官认输,哼,他们打的好主意。” 然而事实上,对于文家而言最为致命的,不是孟太师也不是顾阁老,而是那位忽然态度暧昧起来的兵部尚书,若是他偏向于另一边的话,文家危矣。 镇北王爷那边毫无动静,虽然文九送来了丰厚的寿礼,但镇北王从头至尾没有露面,足以看见他这位孙女婿的态度,以至于文阁老越发的被动起来。 文阁老其实对文九的处境也心知肚明,只是还有一个希望罢了,这会儿只能将镇北王府的暗线放下,比起那远在边疆的危险,顾阁老与孟家的联手才让他如鲠在噎。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先想办法稳住那姓彭的。” 比起文阁老的愤怒,顾阁老那边倒是满满的可惜,他听闻章元敬曾经一度会成为孟家的女婿,这会儿还跟孟太师打趣道:“早知道他是个能耐人的话,打发个庶女嫁过去也是好的,若能留住这样子的人才,早晚也能派的上用场。” 孟太师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听见这话微微摇头说道:“当年的婚事,不过是嘉义随口一提的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 “再说了,以这位章大人的品行,文阁老的庶出女儿尚且不要,哪里会要你我两家的,人才是人才,可惜不是属于你我的人才。” 顾阁老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罢了,听见这话,倒是追问了一句:“嘉义还未归来吗,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父母在不远游,他若是在的话,还能帮帮你。” 孟太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却还是说道:“随他吧,孩子还小,我也还能撑几年。” 等孟太师离开,顾阁老眼中倒是多了几分担心,孟太师的年级实在是太大了,家里头却没有一个能撑得住门户的,唯一一个大孙子人才品貌都还成,却偏偏因为家务事远走他乡,几年都没有消息,他微微叹了口气,也只能希望孟太师活的长久一些。 等回到后院,顾阁老的眉头依旧紧锁,顾夫人带着几分担心问了一句,顾阁老也不解释,反倒是问道:“三儿媳妇怎么样,怎么听说又病了?” 一听见三儿媳妇,顾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冷哼了一声说道:“惯会装模作样引傲儿怜惜的,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偏偏还不让别人生,难道要让咱傲儿绝嗣吗?” 顾阁老皱了皱眉头,转头说了一句:“你别老让傲儿纳妾,孟家还摆在那儿呢!” 顾夫人却反过来说道:“她入门三年才生了一个女儿,难道还不准傲儿纳妾,谁家也没有这个道理,再说了,我就看不惯她那副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样子!” 顾阁老不耐烦这些家务琐事,只是叮嘱道:“切记别太过就是,他们年级还小,不急在这几年,等事情了了再说。” 顾夫人听到这里,只能把自己满腔的不满意都压了下去,淡淡说道:“知道了老爷,您还不放心我吗,她就是个祖宗,我也会好好供着。” 章元敬还以为自己会等上很久,但事实上他到京城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得到了面圣的机会,以一种几乎是戏剧性的方式。 除夕宫宴上,小皇帝脸色阴沉沉的,身边坐着的是同样脸色不好的文皇后,这两个怨侣之间没有半点情谊,却依旧一同坐在了高高在上的地方。 宴会热闹非凡,不管是臣子们的恭贺,还是舞娘们绝美的舞蹈,都不能让皇帝开颜,他甚至直接无视了身边的文皇后,将一个妃子落在身边说话。 那妃子也是个豁得出去的,当初怀孕流产的就有她在,心中恨毒了文皇后,竟是不管不顾的要给她难堪,连身后事也不管了。 也不知道是谁提起今年风调雨顺的话茬,小皇帝嗯了一声,环顾了一眼大厅,直接了当的问道:“朕听闻关山知府章元敬进京述职,今日怎么不见他在场?” 知府的官职,按理来说确实是够资格进宫参加晚宴的,但没有文阁老和皇帝发话,礼部自然不会自找没趣,连忙说道:“启禀皇上,章大人尚在驿站等候召见。” 皇帝提起这话,也不管文阁老难看的脸色,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来人,宣章元敬进宫觐见。” 文阁老脸色微微一变,他还未开口,却听见文皇后皱眉说道:“皇上,这与礼不合吧?” 文阁老也没料到文皇后居然当庭反驳皇帝,下一刻,皇帝果然显出几分怒色,冷笑道:“哪一条礼仪不合适,礼部尚未说话,皇后倒是管得宽。” 说完也不管文皇后铁青的脸色,怒道:“还不快去,难道朕的话不管用了!” 181.筵无好筵 章元敬被带着走进宫廷的时候,天空中好巧不巧的飘起了洋洋洒洒的大雪,雪花儿沾惹在官服上,像是一个个毛刷子似得,将上头的花纹都遮掩了几分。 大殿之内已经暖洋洋的一片,章元敬刚踏进去,不厚实的雪花就化成了雪水,幸好雪下的不算太大,不至于让官服都湿透了,只是发丝贴着脸颊,依旧显得他有些狼狈。 这幅略带几分落魄的模样看在在场的人眼中,倒是觉得毫不意外,毕竟当年章元敬被贬谪到了关山,关山是什么地方他们还不知道吗,那种地方待久了,不狼狈才奇怪。 飘雪造成的意外,倒是让许多人对章元敬的戒心都放了下来,暗道就算是豁出去讨好了镇北王爷,到了京城还不是跟无家可归的野狗似得可怜。 小皇帝将下面人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又是一股子恼意,在他心中,章元敬当年会被贬谪,到底是有自己的几分原因在。想到自己提拔上来的状元郎落到这样的下场,偏偏他还无能为力,心中更是憋气的很,猛地灌下了一杯酒。 “章爱卿来了,来人,还不赐坐?”小皇帝冷冷说了一句,下头的人不敢忤逆,连忙有人引这章元敬去坐下。 小皇帝却不知道,他心中觉得章元敬落魄,章元敬还觉得他的变化甚大,三年之前,这位小皇帝虽然也是暴躁,但至少看着还有几分意气风发之貌,但是现在 已经十五岁的小皇帝身材并不高大,甚至还带着一股子瘦削,脸颊上并没有这个年级该有的滋润,反倒是显出几分蜡黄的色彩来,更让人心惊的是他的那双眼睛,也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太过于激动,一直都布满了血丝。 看了一眼,章元敬便知道这位皇帝犹如困兽一般,他谢恩坐下之后,只觉得如坐针毡。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章元敬只当没有看到各路视线,喝了一口水酒暖了暖身体之后,才有心思慢慢的观察大殿里头的情形。 作为知府,章元敬的位置都要靠近门边了,而距离皇帝最近,距离门口最远的位置坐着的,正是文阁老顾阁老以及孟太师等人,没有了雷太师,他们依旧呈现出三足鼎立的状态。 而苏守则就坐在文阁老下首的位置,他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看见章元敬的时候眼神不变,只是微微抬了抬酒杯。 章元敬微微一笑,也举了举酒杯,当年他们也曾有过同桌畅饮的时候,但一直到这一刻,两人只是一个短短的对视,就知道曾经的情谊却是再也过不去了。 章元敬低头若有所思,心中不是没有感慨,但这一丝丝感慨不足以让他动摇,想必此刻坐在文阁老身边的苏守则也是这般想的吧。 酒宴继续,似乎方才皇帝忽然提起章元敬只是个不留痕迹的小插曲,欢悦的舞曲声音似乎要把殿堂之内的那股子阴冷都散去。 在宫殿里头坐了一会儿,浑身便变得暖洋洋起来,章元敬舒展了一下身体,觉得除了饭菜都凉了之外,宫宴倒是十分有趣,至少世间百态都能看到。 但这一场宫宴注定不会这么轻松的结束。飘雪在屋檐积下薄薄的一层的时候,小皇帝忽然站起来笑道:“听闻章爱卿在关山那边学了不少本事,不如来给朕舞剑一番,也好让京城的文武百官看一看关山守将的不容易?”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小皇帝也不等他们反应,喊道:“来人,去给章爱卿取一把好剑来。” 文阁老皱了皱眉,起身劝道:“皇上,几天是除夕佳节,舞刀弄枪的怕是不大吉利。” 小皇帝却冷笑道:“舞刀弄枪不吉利,但朕要的是舞剑,自古以来舞剑都是风雅之事,有何不可,怎么,文阁老有异议?” 说完也不管文阁老的脸色难看,让人将一把利剑送到章元敬的手中。 小皇帝根本没有给章元敬拒绝的机会,他不得不起身说道:“陛下,微臣无一不精,怕是会扰了大家的雅兴。” 小皇帝却一摆手说道:“无妨,尽管舞来,到时候朕重重有赏。” 章元敬无法,只得接过了那把利剑,也不知道小皇帝怎么想的,让人递给他的居然是一把真正开了锋的利剑。 这会儿,章元敬倒是感慨起来,多亏在关山的时候没有疏于锻炼,也曾跟着老丈人学过一些真把式,这会儿不至于舞剑弄得丢人现眼。 舞女们都已经将大殿中间的位置腾开,章元敬依旧穿着官服,提着剑站在中间,在前朝时期,据说天子也经常亲自下场跳舞,民间多有殷勤待客,与客人一齐起舞的,一直等到天朝灭亡,这种习惯才慢慢消失,不过在大兴,随性起舞并不是多么折辱人的事情。 章元敬是不会跳舞的,等音乐声响起的时候,他只是踩着乐点开始舞剑,说是舞剑,更像是自顾自的练剑,带着男人的豪迈和威武。 在关山几年,章元敬的皮肤早就不如当年白嫩细腻,这也是方才许多人觉得他在关山吃苦的原因,但这会儿,似乎这样子的肤色才更衬这样子的剑舞。 利剑在空中画出一个圈,带着破空的声音,在场的人几乎都不怀疑,章元敬要是愿意的话,能够立刻取走一个人的首级。 大约男人都是喜欢剑的,方才笑话他关山乡下人的那些官员,这会儿倒是觉得这个人至少本事真是不错,文也成武也成,是个有真本事的。 “好好好,章爱卿果然能人。”小皇帝拍着手笑道,忽然扔掉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刷的一下抽出身边禁卫的佩剑,“章爱卿,不如与朕共舞。” 说完这话,小皇帝兴匆匆的也开始舞剑,这位当年是先帝手把手教的武艺,动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克制,手中拿着的更是禁军才能拥有的宝剑。 看着毫不收力朝着自己刺来的利剑,章元敬连骂娘的心思都有了,这他要是躲了,舞剑就毁了,这要是直接迎上去,刺中了皇帝该怎么办,左右都是毛病。 最后,章元敬一个剑花,直接将那把剑撩开了,谁知道就是这个动作,反倒是让小皇帝更加兴致勃勃,早知如此的话,章元敬凭着挨上一下子也绝不会如此。 “皇上,小心啊!”妃子们一个个都是担心的不行的样子,每每皇帝略占上风,她们就会发出惊呼声,似乎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只是一群老臣的脸色难看,尤其是文阁老最甚,低声骂了一句:“成何体统!” 无论如何,皇帝就是这么干了,章元敬应付的也是满头大汗,只觉得方才自己舞剑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这一刻钟这么累,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几步结束这场舞剑,却见小皇帝忽然停住脚步,举着剑冲着另一头刺去。 章元敬心中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衣袖。小皇帝的力气极大,两相较劲之下,那衣袖竟是断裂开来,小皇帝手中的剑却直勾勾的超前而去。 那剑锋所指,正是文阁老所在的位置! “老师,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苏守则到底是年轻,即使是文人反应也极为迅速,或者说在皇帝拿到那把剑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会儿他一个飞扑,将身边的文阁老推到一旁,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却凉了大半,只见那把利剑就刺在文阁老的桌子上。 即使没有自己的动作,皇帝也不会刺中文阁老,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苏守则内心不是高兴,而是更多的悲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底也已经默认了,皇帝只要有机会就会杀死他的老师,文家一派的人都是如此,所以矛盾才会无法调和。 文阁老脸上的惊魂未定,他并不责怪苏守则下意识的行动,心中却怨恨皇帝的蛮横无理,一双老眼狠厉的朝着皇帝的方向看去。 相比于苏守则,文阁老是不怀疑皇帝想杀了自己这件事的,若是方才有机会万无一失,皇帝恐怕早就动手了,如今这般只不过是这小子做不到罢了。 小皇帝刺出惊人一剑之后,哈哈一笑,开口问道:“怎么,文阁老以为朕是要杀了你吗?” 文阁老很快反应过来,他长揖到底,沉声说道:“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要老臣的性命,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功夫罢了,哪里得劳烦天子亲自动手。” “是吗?”小皇帝哈哈一笑,忽然沉下脸来看着这位老臣,开口道,“那你取剑自刎吧。” 文阁老的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朝着皇帝看去,却见他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毫无闪避。 倒是苏守则立刻跪倒下来,朗声说道:“陛下,文阁老乃是三朝元老,劳苦功高,就算是做错了什么,陛下也万万不能如此啊。” 有苏守则带队,大殿之中大半的文臣都跪下来为文阁老求情,文阁老这会儿倒是并不害怕,站直了身体看着小皇帝,似乎想要看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半晌,小皇帝忽然嗤笑了一声,淡淡说道:“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们紧张什么,没有文阁老点头,恐怕朕还指使不动某些人。” 说完这话,小皇帝转身上了王座,开口说道:“方才朕说了重重有赏,这样吧,就赏章大人加封关山府尹,即日上任,章爱卿,谢恩吧。” 182.府尹 “大人,我们真的要连夜出京吗?”余全有些不安的问道,他不知道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出宫之后,他家大人居然什么都没让他收拾,直接驾车朝着城门口开去。 除夕佳节,宫宴结束的很早,算算时间赶得及的话,或许是能在关城门之前出去的。 章元敬并未回答,余全抿了抿嘴角没有在问,只是赶马车的速度更快了一些,他心中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然的话大人不会如此。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城门落锁之前赶了出去,看着城门在身后慢慢紧闭起来,章元敬才微微松了口气,吩咐道:“别停车,继续赶路,到码头看看有没有行船能马上走。” 余全点了点头,也不敢有任何的停歇,快马加鞭的往前赶路,也是他们语气好,寻常码头晚上启程的船只可少的很,但这一日偏偏有客船耽误了时间,他们赶到的时候将将要上路。 章元敬这会儿不吝惜银子,大把的银票砸下去之后,终于为自己和余全争取到一个房间,船老大客客气气的接了他们上船,没过多久,客船就离开了京城。 水路并不算快,但胜在一个稳稳当当,离开京城越远,章元敬的心情也越放松,原本紧绷着的脸颊也松快了下来。 余全见着,这才安心了一些,低声问了一句:“大人,京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章元敬这一次并没有避而不答,开口说道:“阿全,你家大人我升官了。” 余全也是惊讶了一下,看见自家大人急急忙忙的想要离开京城,还以为宫宴之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他家大人急着逃回关山保命呢,谁知道居然是好事。 章元敬笑了笑,笑容里头却是化不开的苦涩和担忧:“圣旨已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关山府尹,只是不知道文书能不能下的来。” 余全听的晕晕乎乎的,下意识的问道:“府尹?比知府大吗?大人,阿全笨的很,竟是忘了大兴官职里头府尹这个职位是几品大官了。” 余全颇为苦恼,他脑子笨,但自家大人却出息,为了不丢了大人的面子,这些年他是没日没夜的学习,但现在一回头,竟是连府尹是什么官儿都不知道。 章元敬却并不责怪,笑着说道:“你不知道不奇怪,因为大兴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府尹这个职位,或者说,在前朝末年已经没有府尹之职。” “古有开封府。牧、尹不常置,权知府一人,以待制以上充。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又崇宁三年,奏:乞罢权知府,置牧一员、尹一员,专总府事。”章元敬缓缓念着史书的记载。 余全听的云里雾里,还好,他家大人善解人意的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在以前的某个朝代,开封府就是京城,曾于京都设置府尹,以文臣充,专掌府事,位在尚书下、侍郎上,一地府尹,具有跟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有几乎相等的权限。而且,顺天府还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 余全听的目瞪口呆,听完之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大人,这,这不是好大的官儿吗,升官不好吗?”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升官发财,自然是好事儿,府尹无定衔,尚书乃是正二品,侍郎乃是正三品,府尹通常为正一品到从二品之间。” 光论官衔的话,这个晋升的速度赶得上做火箭了,要知道苏守则在文阁老的大力扶持下,现在也不过是做到了侍郎的位置。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他们大兴压根就没有府尹这个职位,就算是硬要有,府尹这个职位也应该是京都府尹,什么关山府尹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若不是小皇帝刺出的那一剑差点吓破了文阁老的胆儿,他也不会没有当庭反驳,阴差阳错之下,章元敬成了皇帝金口御封的府尹大人。 但皇帝封是封了,章元敬的位置却更加的尴尬,关山是什么地方,镇北王爷的属地,这会儿忽然空降一个府尹下来,成为此地的最高行政长官,让这位王爷如何自处? 如果不是知道小皇帝更多的是为了气一气文阁老,章元敬都要怀疑这位是不是知道镇北王爷心怀不轨,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挑拨他们的关系了。 余全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问道:“大人,那这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章元敬抬头看着夜空,心中也是满满的复杂:“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若说是好的,因此一事,文阁老顾阁老必定都视我做眼中钉,皇帝虽然开了口,但文书不一定能下来;若说坏的,对于王爷而言,或许是一个机会。” 余全更加不懂了,为什么对镇北王爷而言是一个机会,只是夜色之中,他看见章元敬的眼神熠熠生辉,似乎带着异样的光芒,余全微微低头,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追问下去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安然的离开了京城,以后的事情何必想那么多呢。 章元敬赶着离开京城,除了怕文阁老等人回过神来对他不利之外,小皇帝一句即日上任也是金口玉言,不利用简直对不起自己。 再有一个,他隐隐约约的觉得小皇帝的情绪不太对劲,若说仇视文阁老的话,在宫中直接发动政变把人杀了,他反倒是能高看一眼,但若说是完全放弃,他却又隐藏着自己的仇恨。 想到进京之后打听到的事情,章元敬心中有所怀疑,比起留下来看事情的发展,他更希望能早日脱离京城,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想到家中的亲人,章元敬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惜命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章元敬趁夜离京,最愤怒的人不是文阁老,反倒是顾阁老,听见下人的禀报,他气的摔了最喜欢的柴窑杯子:“到底是慢了一步。” 门客听了有所不明,开口问道:“大人,这章元敬与文家交恶,却与我顾家并无恩怨,就算是被封为府尹,对顾家也无伤大雅,您为何这般生气?” 文阁老却瞪了他一眼,怒道:“愚蠢,你知道府尹是什么职位吗,以前文阁老说皇帝是个疯子,老夫还不相信,如今看来,他果然是个疯子。” “文家有什么好着急的,再不济,文九也是镇北王妃,顾家可什么都没有!”提起镇北王妃,顾阁老也是懊悔不已,当初只想着这时间点过去,这位新王妃必定是讨不到好,但现在想想,无论如何,正房还是正房,王妃还是王妃。 看着下属莫名所以的表情,顾阁老心中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额头说道:“你以为,老夫只是为了府尹一职生气?不过是正二品的官职,就是超一品的勋爵,老夫也从未放在心上,只是皇帝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将府尹一职放在关山。” “自古以来,有府尹之地,便是一国重中之重,关山不过是边疆,哪里担得起这个名称。”顾阁老心中藏着几分隐忧,“若是镇北王爷有不臣之心,将来说不定会用皇帝的一句话作为借口,那个时候怕是有口难辩。” 这话一提,下属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了,他皱了皱眉头,忽然说了一句:“陛下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顾阁老摇了摇头,无奈说道:“老夫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陛下了。” 听见这话,下属只能劝慰道:“也许陛下并未深想,方才不过是兴头上随口一提罢了,之后想通了,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后悔。” 顾阁老却摇头说道:“大殿之上,那么多的朝臣看着,君子一言,哪里能当做什么都没有说过,只希望关山能安稳一些,别出乱子才好。” 话虽如此,就镇北王爷一事上,顾阁老与文阁老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家人,能安安稳稳的待下去才怪了,他们有时候也怨怪先帝晚期老糊涂了,才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这不是逼得亲人相残吗! 忽然,下属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顾老,宫中淑妃还是没有消息吗?” 顾阁老皱了皱眉,还是摇了摇头,淑妃原本是民间女子进宫,长得十分貌美又身家清白,原本这样子的女子最应该受到皇帝喜欢的,但不知道为何,皇帝就是很少重新她,反倒是其他宫妃偶尔有孕,却又全部没有保住。 有时候顾阁老怀疑,皇帝是不是知道顾家与淑妃暗地里的合作,所以才会冷落淑妃,但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毕竟皇帝就算是有心,他们做的也很隐秘。 现在又出了府尹一事,顾阁老更是头疼:“老夫不想放章元敬出京,为的就是淑妃,只可惜不过,此事要着急的,也不该是老夫一人才是。” 183.路明 官道上,马蹄声哒哒哒不断,两匹骏马飞快的穿过一个个关卡,朝着关山的方向前行,这会儿正是冬日里头最冷的时候,马上的人却像是毫无知觉似得,只是将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策马狂奔,每到一处地方,最多休息一夜,换上一匹马就继续走。 寒风刺骨,即使是已经习惯了关山的气候,连日的赶路下来,章元敬的脸上也冒出了一个个冻疮,吹冷风的时候还略好一些,一暖和起来就痒的让人抓耳挠腮的。 相比他来,余全倒是略好一些,至少不会跟章元敬似得脸上都是疮子,只是他自己没长,却心疼自家大人的紧,劝说了好多次:“大人,那边就是想追恐怕也来不及了,咱要不要缓一缓,这么赶路下去,您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章元敬正在涂药膏,他确实是有些吃不消,虽然跟文人比起来,他的身体还算健康,马上功夫也算是熟练,但到底不是常年马上过日子的人。 这会儿不但双手双脚都是冻疮,脸上也都是,更可怕的是他两条腿内侧也都磨破皮了,这会儿有些火辣辣的疼,但章元敬却并未松口。 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章元敬还是摇头说道:“文顾两派的人,必定是不乐意放我出京的,若不能早早抵达关山,我怕会有危险。” 官员在半路上遇到劫匪,结果命丧黄泉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去吗,事实上,敢打劫官家的劫匪又能有多少呢,其中的猫腻可见一斑。 余全叹了口气,也不敢拿着自家大人的性命开玩笑,一路走来,两人的模样已经大变,余全就不说了,章元敬满脸的胡子拉杂,看着比在京城的时候沧桑了不少,若是不熟悉的人,一眼看过去肯定不能认出来。 虽然距离京城已经路远,但章元敬却不敢放松警惕,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更何况现在与他为难的,是执掌朝政的两位阁老。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焦虑,唯有抵达关山,到了真正安全的地盘才能放下。 一路上,章元敬并不是没想过找个地方先躲一段时间,但一来躲起来的时候,反倒是可能给对方准备的时间,二来也是古代城镇的外来人口极少,除非是京城或者明湖府那种大地方,不然来一个生面孔,第二日全村的人都能知道了,实在是太不保险。 为此,章元敬宁愿冒着风雪赶路,也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 但就是如此,他们依旧在半路上遇到了几次截杀,有时候似乎是真正的土匪,他亮出鱼符之后,对方明显就心生退意,有些却只想要他的性命。 就如眼前的这一次,几个大汉蒙着脸,上来不说取财就想要他们的性命,甚至就在距离驿站不远的地方动手,可见其中猫腻。 章元敬与余全已经有了几分应对手段,章元敬两只手上都帮着弩箭,而余全背后是一把大刀,都是一路上置办下来的,救了他们不少次性命。 不等对方反应,章元敬的弩箭就射中三人,余全更是一刀下去毫不留情,在对方受击慌乱的时候,章元敬并不恋战,大喊一声走,两人立刻策马狂奔。 后头的几个大汉也是训练有素的,见状立刻要追,却见章元敬不知道洒下了什么东西,他们还未发力,不知名的爆炸声音惊的坐骑都咆哮起来。 若是他们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那都是寻常可见的鞭炮。 出门在外,章元敬自然不可能还带着惊天雷的,不过一路上不太平,他总要多做打算。正是过年期间,鞭炮倒是并不难买,买来之后略作处理,炸死人很难,惊吓那些马却足够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招,反倒是让章元敬和余全屡屡逃脱,救了他们无数次。 只是这一次对方显然下了狠手,等脱离他们的追杀之后,章元敬刚松了口气,却见余全那边血渍湿透了半边的衣裳,他心中一惊,喊道:“阿全,你受伤了。” 余全扶住自己的左手,似乎这会儿才察觉自己受了伤,却并不在意的说道:“不严重,不耽误咱们赶路。” 章元敬不放心的过去查看起来,却见他左手肩膀之处有一道大口子,若是再深一点的话怕是就见到白骨了,“不行,我们的进城看大夫。” 余全却不在意的撕下一条衣带子,撒上金疮药随便给自己捆绑了一下止了血,这才说道:“大人,这时候进城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城中设伏,我没事,咱们继续赶路吧。” 章元敬心中却愧疚不已,余全力大无比,若不是为了护住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受伤。 “这样下去你的手会废的。”章元敬却不同意这么做,他们的性命是重要,但余全与他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但感情比一般的亲兄弟更好。 平时余全话不多,人也不是那么机灵,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之外,也只有余全能让他完全放心了,他哪能看着余全出事。 但这一次,向来听从章元敬的余全却没有听从他的话,甚至是反过来劝说道:“大人,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不去城里头,我最多就是丢掉一条手臂,去了城里头,很可能咱们俩都送了命,大人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理是这个理,但情绪上却很难接受,他正在想是否有万全之策,却听见马车的声音朝着这边传来。 余全的脸色一边,当机立断的将章元敬护在身后,低声说道:“大人,我们先躲起来。” 章元敬点了点头,幸亏古代官道旁边都是树丛,他们两个人加上两匹骏马藏起来也不挤。 很快的,一辆马车穿过积雪缓缓行来,速度并不算快,且马车后头装着许多大包袱行礼,章元敬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应该不是追兵。” 章元敬这边松了口气,驾着车的男人却忽然拉住了马车,锋利的眼神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何方高人,在暗处窥探?” 章元敬微微皱眉,既然被发现了,他们也没有再藏在暗处的必要,索性就带着余全走了出去,他们两个现在的模样可不太友善,身上又是血又是刀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果然,看清楚他们的模样,驾车的男人也微微皱眉,一只手放到了腰侧,显然是摸着自己的武器打算防御了。 章元敬连忙喊道:“请别误会,章某带仆从返家,路上遇到了贼人,这才形容狼狈了些。”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那男人跳下马车,仔细看了看章元敬,失口叫道:“你是章元敬?” 章元敬也是吃了一惊,仔细朝着那男人看过去,只觉得他身材高大,脸上也是一副胡子拉杂的模样,看不清楚具体的五官,但确实是越看越眼熟。 很快,章元敬从回忆之中挖出一个人来,惊叫了一句:“孟兄?” 孟嘉义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孟某,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当日一别,竟在这里有缘相聚,章老弟,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章元敬也笑了笑,心中的戒备却并未放下,他与孟嘉义确实是有几分交情,但当年孟文茵退亲,孟家如今又上了京城与顾阁老沆瀣一气,孟嘉义是否还是当年那个舒朗大义的兄长,章元敬并不敢直接判定:“可不就是缘分,孟兄这是要去哪儿?” 孟嘉义何等之人,一听这话就知道章元敬的戒备之心,他远离朝廷多年,一时之间不知道他的戒备从何而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口解释:“家中舅舅和舅母过世,我与贱内送他们两位老人还乡,虽然千里迢迢,也得让他们重归故土。”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动,想起当年分手在即的时候,孟嘉义曾经说过要去南疆寻找他被发配的母族以及那位曾经定过亲的表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马车里头坐着的人,正是他那位表妹兼妻子,而他的舅舅和舅母却已经过世了。 听见这话,章元敬微微松了口气,一个有情有义,愿意千里迢迢去寻找已经没落获罪未婚妻的男人,总是让人安心许多。 只是他并不完全放下戒心,只是说道:“我们正在赶往关山,不知道是否顺路。” 孟嘉义笑了笑,看了一眼余全受伤的手臂,倒是开口说道:“确实是顺路,阿全受了伤需要救治,贱内在南疆的时候曾经学过一点皮毛,不如先让她帮忙看看?” 若是其他的,章元敬肯定不会同意这时候同行,但提到余全,他却犹豫起来,最后还是担心余全的心占了上风,开口说道:“那就有劳嫂夫人了,阿全,我们过去吧。” 孟嘉义的妻子笑容温婉,脸上却有着几道交错纵横的疤痕,看力度倒像是自己画上去的,不过医术倒是很娴熟的样子,三俩下就让余全的血止住了,还说道:“幸亏救治的早,不然这条手臂可保不住了,行了,这两天别太用劲就不会有事了,只是得注意点别手冷,不然老了会疼的难受,自己注意着点。” 章元敬内心多了几分感激,这会儿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笑着说道:“多谢嫂夫人伸手相助,阿全,还不谢过孟夫人。” 余全自然是认真道了谢,孟夫人看着倒像是颇为开朗的样子,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见章元敬主仆两人并不因为妻子脸上的疤痕失色,孟嘉义的脸色也更和善了一些,他哪里知道,比起镇北王爷脸上的疤,孟夫人的可不算特别狰狞。 一会儿功夫,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缓和下来,原本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几句话的时间倒是互相托了底,反倒是比方才相互信任了许多,章元敬也并不再提分开赶路的事情。 184.交心 马车在官道上走的不算快,但寒风还是刺骨,章元敬与孟嘉义一块儿坐在了马车前,车后的位置腾出了一个位置给余全,这位置看着憋屈了一些,其实挡风挡雨的,用来修养倒是十分不错,毕竟孟嘉义只有一辆马车,车内还是女眷,余全怎么样都不可能坐进去的,而在前头的话风太大,反倒是不好。 前头两人并排坐着,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哪里还有当年明湖府双俊的风采,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颇为有趣,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孟嘉义哈哈一笑,又吃了一嘴的风,只得拉好了围巾才问道:“怎么只带着余全上路?这一带可不算太平,这也多危险?”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说道:“来的时候不用带,回的时候带不了。” 再有一个,他上京述职,身边带的人越多,目标越大,反倒是不安全,当时出发的时候跟着商队,比带着护卫可安全多了,至于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言难尽了。 说完这话,章元敬反问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什么都不用怕,倒是你,带着嫂夫人就这么光棍的赶路,也太危险了吧。” 女眷和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如章元敬两人,如果不是遇到截杀,土匪看见了他们,大多也是抢了钱把人赶走,鲜少有真动手杀人的,但有女人在就不同了。 孟嘉义又是一笑,不知怎么的还带着几分小骄傲,指了指里头的媳妇说道:“旁的不说,贱内一个人,能扫平一个山头。” 章元敬给了他一个惊讶外加几分鄙视的眼神,又奇怪的问了一句:“敢情你是吃软饭的。” 孟嘉义哈哈一笑,挑了挑眉头说道:“那也得能吃得到,吃得起,吃得上才是真汉子。” 章元敬牙齿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奇怪的转头说道:“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不要脸啊。” 孟嘉义反倒是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以前眼底一直藏着的阴郁都消散了,“以前太要面子了,所以一直活受罪,后来啊我就想通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谁能顾得上谁呢。”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倒是对车厢内的嫂夫人刮目相看,道理是那个道理,但能够让孟嘉义大彻大悟可不容易,当年他可是知道,这位孟家大少爷对孟家的在意。 听到这里,章元敬倒是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如今孟家都在京城?” 孟嘉义倒是没有任何要隐瞒的意思,开口说道:“知道,在上京之前,祖父曾派人通知于我,想让我随同一起上京,只是我回绝了。” 迎着章元敬疑惑的眼神,孟嘉义只是说道:“位高权重又如何呢,当年舅舅一家何尝不是如此,最后却落到发配边疆,惨死他乡的下场,若不是如此,表妹也不会” 章元敬大约是明白了孟嘉义的意思,他自己是个俗人,一直觉得权势在手大多情况还是好事,站的越高确实是越危险,但同样的,他们更能掌握自己的生活。 若是当一个普通老百姓,劳心倒是不劳心,但天灾人祸的承受能力却是极低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孟嘉义见章元敬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笑着回问了一句。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只是觉得几年不见,你就大彻大悟了,真有点不习惯,难道从此之后,你就带着嫂夫人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了吗?” 孟嘉义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不乐意上京,让你嫂子看孟家人的那些白眼,怎么可能真的面朝黄土的过日子。” 那样的日子,他自己就是能过,也舍不得让表妹过啊,再说,他们以后也会有孩子。 章元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感情他想太多了,不过再一看孟嘉义现在的模样,日子总归不是过的太差,不然哪来的马车,哪来的厚皮袄。 孟嘉义大约也是憋了很久了,遇见章元敬之后便有些忍不住,说来可怜,作为孟家大少爷,当年他的至交好友多了去了,但一别多年,如今能说的上话的,却只剩下一个章元敬。 离开孟家之后,孟嘉义整个人都改变了许多,而让他成长最快的,就是脱离了孟家大少这个名头之后,身边人不断变换的嘴脸。 那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舅舅一家获罪之后,母亲会郁郁而终,为什么原本定下的亲事,成了祖父口中的玩笑,绝对不许再提起。 “祖父和父亲曾说过,若是我执意要娶表妹,他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孟嘉义感叹了一声,他之所以不回京城,很大原因就在于此,他无比的了解自己的亲人,他们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打击他们,拆散他们,“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回去碍人眼呢。” 章元敬也微微叹了口气,孟家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转而问道:“那你以后作何打算?若是没猜错的话,嫂夫人身上还有罪名?” 孟嘉义眼神微微一闪,却摇头说道:“当年舅舅和舅母却是被发配了,但表妹因为年级还小,先帝仁慈,并未迁怒,她是自愿跟着他们去边疆的。” 听到这里,章元敬也放心了一些,若是被发配之人离开边疆,被查到的话这可是大罪名,他大约能猜到孟夫人脸上的疤痕从何而来,对这样自强不息的奇女子也有几分好感,便提议道:“若是不嫌弃,不如前往关山?” 孟嘉义眯了眯眼睛,故意看着他说道:“怎么,这是喊我去投奔你吗?” 章元敬才说道:“不行吗?还是觉得对不起自尊心不肯去?” 孟嘉义自问大约是没有这东西了,但还是问道:“看来就如传言那般,你抱上了镇北王爷的大腿,在关山也有几分体面了。” 章元敬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反问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嘉义却笑嘻嘻的说道:“难道不是吗,传言之中,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到了关山之后,为了在镇北阎王的治下活命,哭着喊着投靠了王爷,还娶了王爷座下武将的无颜女儿,这才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没跟以前的几任知府一样命丧黄泉。” 章元敬彻底无语了,他是知道一些关于关山知府的传言,但每次听都觉得新奇,就跟关山知府是另外一个人似得,里头的人事物都觉得无比陌生。 尤其是武将粗俗的无颜女,这都哪儿来的传言,即使是在关山,孔令芳的美名也是人人皆知的,到了京城那边竟是成了这般,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都是假的!”章元敬恨恨说道,一边带着几分自豪说道,“我家娘子好着呢,又美丽动人,又温柔贤惠,还给我生了个分外可爱的女儿,到时候让你看看我女儿,那小模样,可让人稀罕了,整天看都看不够的,哎,几个月没见,也不知道那孩子长大了没有。” 别的孟嘉义没有听出来,倒是听出来这家伙分外的稀罕他家女儿了,他挑了挑眉头,带着几分笑意说道:“真有那么稀罕人?” 章元敬一口咬定:“就没见过比我家闺女更稀罕人的小孩儿了。” 孟嘉义哼哼了一声,淡淡说道:“以后我家闺女,肯定比你家的更加稀罕人。” 章元敬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对这话表示了不相信,两人对视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孟嘉义拍了拍脑袋,说道:“等葬了舅舅和舅母,若是无处可去的话,我就带着夫人去投奔你,到时候你别嫌弃就是了。” 章元敬哈哈一笑,说道:“我怎么会嫌弃,恐怕不只是我,连王爷也会很欢迎你。” 镇北王出生足够好,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地位也足够,军权也在握,唯一的劣势就是与朝中的文臣关系不好,孟嘉义虽然与孟家有龃龉,但他可是孟家的嫡长子。 只要镇北王爷不笨,就知道如何用孟嘉义,孟太师是个墙头草,当年能够为了起复,搭上顾家的船,以后谁知道会不会为了更好的延续家族,而上了镇北王的船呢? 章元敬心中所想,孟嘉义也猜测到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暗道莫非镇北王真如京中猜测的那般,有不轨之心,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心思压了下去。 章元敬拍了拍孟嘉义的肩头,笑着说道:“不必多思,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当年在青州的时候,他一开始只是想着能考一个秀才,后来一步步走到京城,也从未想过会投到镇北王爷的旗下,谁能完全控制自己要走的路呢。 被他这么一说,孟嘉义倒是放松下来,只是苦笑了一声,淡淡说道:“这个怕是要让你白白期待了,家中父亲更看重幼弟,如今大妹又嫁入了顾家,祖父肯定会有自己的思量,并不会因为我而动摇分毫。” 章元敬却说道:“但是你在的话,孟太师总有个借口。” 话尽于此,两人都没有再说这话,反倒是章元敬提起在关山的家人来,多是老祖母和母亲如何如何,妻子如何贤惠,而女儿如何可爱,其中女儿又占了大部分。 看着他这幅模样,孟嘉义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暗道当年文茵没有嫁过去实在是亏了,但是也许,嫁过去之后,他们相处的也不会太融洽,比起他来,文茵其实更加像孟家人,骨子里头有一种不甘寂寞的野心在,当年那场亲事没成,对于两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 185.思归 冰雪封山, 关山的这一年显得特别的冷清,从上到下透着一股子异样的宁静,洋洋洒洒的大雪安了老百姓的心, 却也将关山与外界彻底的隔离开来。 大雪堵住了关山的路,让通讯也变得艰难起来, 即使是镇北王爷也没办法立刻知道京城那边的动静,脾气暴躁的连续摔了三个杯子,这才被下属劝住了。 隔壁知府衙门之内,因为章元敬不在,这一年的春节也过的冷冷清清,虽说有两个孩子在,但大人们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连带着孩子似乎都察觉到了, 显出分外的乖巧来。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孔令芳心中忍不住的焦虑起来, 又怕自己影响到家里的老老小小只能憋着, 嘴角都开始长燎泡,这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长这东西。 小儿不知愁滋味, 箫甯小王爷和章静姝倒是玩的挺好,箫甯如今已经有一岁多大, 正是好动的时候, 一个错眼没看住就会不知道攀爬到哪里去, 弄得张嬷嬷几个整天一眼不错的盯着他, 偏偏这位有人看着的时候特别乖巧, 不留神的时候就捣蛋。 小静儿也快满了一岁,比起箫甯还能静一会儿的性格,这位实在是辜负了自己的名字,步子还蹒跚呢,一整天恨不得一刻也不停,满院子就没有她不敢玩的。 偏偏嘴甜的很,每次孔令芳刚把脸板起来,这位就能撒丫子爬去求救,就是原本有些重男轻女的孙氏也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一口一个心肝宝贝蛋儿的亲热。 虽是个女儿,孔令芳却觉得自己养了两个儿子,有时候恨不得将她拎起来揍一顿。 这一日,孔令芳早早的把孩子抱到身边看着,春雪祭的时候,下人们也多有去水库那边的,两个孩子都太小,孔令芳就自己留下来照顾孩子。 翻出章元敬的画像来,孔令芳一手一个抱着孩子,对着小静儿指着上头的人说道:“爹,这是爹爹。” 小静儿咬了咬手指头不说话,倒是旁边的箫甯小王爷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爹。 孔令芳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这是小静儿的爹,可不是小王爷的爹,过年那时候,你见到的那位王爷才是小王爷的亲爹。” 箫甯也跟着小静儿开始咬手指头,显然这样的解释对他而言太复杂了,倒是小静儿指了指画上的人说道:“我的,不是哥哥的。” 孔令芳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对,就是静儿的爹。” 说完又有几分怅惘:“这都快四个月了,也不知道你爹现在如何了。” 小静儿忽然抬起脑袋,在自家娘亲脸上吧唧了一口,甜甜说道:“娘不哭。” 孔令芳被亲了满脸的口水,心里头倒是还挺高兴,不过还是教训了一句:“女孩子可不能到处亲人,哎,都是你爹给惯坏了,等他回来,我可得好好说说他。” 想了想,孔令芳又指着画像说道:“你们看,夫君的眉毛是好看的剑眉,眼睛尾巴这里有点上挑,嘴角弯弯的,以前皮肤可白呢,现在晒黑了许多” 也不管两个孩子听不听得懂,孔令芳絮絮叨叨的说着,她道出的何尝不是自己的思念,只是思念如同泉涌,越说越是无法自已,说着说着,孔令芳陷入了深思,一会儿似乎已经看见章元敬安然归来了,一会儿又看见他在路上出了事情。 姜氏回来的时候,就瞧见孙媳妇有些傻愣愣的样子,她微微叹了口气,暗道孙媳妇能干是能干,但到底是年纪轻经不住事儿。 伸手将孩子塞到孙氏手中,她自己却在孔令芳身边坐了下来,开口说道:“令芳,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到平安了?” 孔令芳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却还是开口说道:“祖母,我真是太怕相公出事了。” 姜氏也微微叹了口气,她心底哪里是不担心的呢,只是家里头孙氏不争气,孔令芳又太年轻,她若是再慌了神的话,这个家就乱了。 不管心底如何着急,姜氏看着都是稳稳当当的,她笑了笑,只是问道:“你可是对平安不放心?” 孔令芳连忙解释道:“祖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氏听了,反问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令芳,平安这孩子啊,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当年他才三岁,听说了李老先生回到了青州,就想出办法来拜师。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让我跟他娘操过心,若是没有把握,他是绝对不会独自进京的。” 孔令芳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说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就是忍不住担心。” 姜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说道:“祖母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你要相信平安,他那么惦记家里人,怎么会让自己出事呢?” 看着姜氏苍老却镇定的神色,孔令芳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一些,她笑了笑,真诚的说出了一句话来:“我不如祖母远矣。” 姜氏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打趣道:“大约是祖母活的太久了,这才知道的多一些。” 若是章元敬在这儿,听到他奶奶的话,恐怕都会惊讶一下,感情老人家对他这么信任。要让他自己回想一下的话也是满头冷汗,这次出行确实是冒险了一些。 固然镇北王爷会让暗处的人协助他,但那些人不能露面,如果文阁老等人光明正大的发难的话,他怕是应接不暇,幸好,他们采取了暗中截杀的方式。 是的,能够一路顺顺当当的回来,靠的可不全是他与余全的武力和机智,而是镇北王爷的人暗处接住了大部分的招数,这才让他们游刃有余。 无论章家多么担心,无论章元敬多么归心似箭,他回到关山已经是春雪祭后的第七天,这时候春雪初化,官道两旁都是忙碌的老百姓,关山一派生机勃勃。 狂奔而过的两匹骏马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关山骑马的人多了去了,而自从有了肥皂坊和琉璃坊之后,来往的商队更是车水马龙。 一直到了城门口亮出了鱼符,才有人发现竟然是上京四个月的知府大人回来了,只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章元敬已经骑马消失了。 虽然对家人思念不已,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看看他们,但章元敬却并未直接回知府衙门,而是带着余全敲响了隔壁镇北王府的大门。 很快,章元敬就出现在了镇北王爷的书房之中,看着眼前的章元敬,镇北王爷与顾廷安都惊呆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章元敬摸了一把下巴,不用看也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熊样了,他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还说道:“待会儿还等请求王爷,让我在这边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回去,不然家里头几个女人看了,还不得给我哭鼻子。” 镇北王爷哈哈一笑,当下说道:“别怕,待会儿热水管够,尽管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顾廷安也说道:“要不待会儿把我的剃须刀借给你用一用?” 章元敬也不推辞,不过很快的,他就沉下脸色说道:“王爷,此次进京,有些事情还需要回禀王爷,京中,怕是要不大好了。” 镇北王爷微微皱眉,追问道:“为何这么想,难道小皇帝封你为府尹不是心血来潮?”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口说道:“陛下的话,或许是一时兴起,也可能是深谋远虑,下官猜测不出,但下官觉得,陛下的身体怕是不大好。” 章元敬把自己的猜测一一说出来,又说道:“陛下兴起的时候双眼发红,似乎力大无穷,但劲道退去之后整个人都有些萎靡,竟有几分书中记载,食用了五石散的征兆。” 这话落下,室内寂静无声,章元敬微微低头,五石散在前朝时期风行一时,后来连续三任皇帝服药而死,本朝开朝之后,五石散才慢慢绝迹。 “谁敢!”镇北王猛地一砸桌子,怒喝了一声。 他是不喜欢小皇帝,心底也有几分取而代之的意思,但那毕竟是皇家的人,现在居然有人给他喂食了五石散,那就是把皇家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 顾廷安眉头也已经拧在了一起,低声问了一句:“可确实?” 章元敬却摇了摇头,说道:“一切只是下官的猜测,是真是假,还得宫中的探子落实,不过还有一事我担心皇帝心中不满文阁老已久,会有冲动之举。” 说完这话,章元敬就低下头来等待镇北王爷做决定,在他看来,小皇帝不能一击即中的话后患无穷,但现在他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恐怕都不那么稳定,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怪了! 镇北王爷只觉得自己额头的那根筋一直在蹦,他来回走了两步,这才下定了决心:“马上派人去京城探听,小心一点,别打草惊蛇。”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派遣使者进京,亲自觐见皇帝,提出让皇帝加冠亲政一事。” 186.惊心 世事难料, 关山派出的使者还未进京, 京中的坏消息就源源不断的传来。 这一日章元敬匆匆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镇北王爷脸色阴沉,一屋子的谋士长吏都低着头不敢多言, 顾廷安对着他微微摇头示意。 章元敬心中咯噔了一下,也不敢当那个出头椽子, 他束手站在了不起眼的地方。谁知道镇北王一眼就瞧见了他, 开口叫道:“玄嘉,到这边来。” 章元敬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站稳,镇北王已经开口说道:“你可知道京中出了什么事情?” 章元敬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虽然是关山知府, 但关山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又是藩王的属地, 与京城的联系可说不上紧密, 有时候袛报送到的时候都能晚上几个月。 如果不是镇北王排出去的那些探子, 远在关山的章元敬就如同聋子一般,听不见京城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下官刚从衙门过来,还未能得知发生了何事。” 镇北王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 简单明了的说道:“那就现在看看。” 章元敬微微拧起眉头, 那封信是展开的, 上面的字有些潦草, 但他一目十行还是很快看完了信件, 越看心中也是越发吃惊。 看信中的落款时间,就在除夕那一夜,他快马加鞭离开京城的时候,身在宫中的小皇帝居然发动了政变。这一场政变发动的十分突然,以禁军和宫人为主力,从皇帝所住的甄元阁出发,以极快的速度扑向文阁老以及顾阁老的宅邸。 看到这里,章元敬就知道皇帝出了一个昏招,先不说政变能不能成功,既然要杀死文阁老,为何不在宫廷之中动手,说一句直白的话,舞剑那时候直接一刀捅死了文阁老,难道那些禁军还敢对皇帝动手不成,别说禁军不敢,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不敢。 但小皇帝没有这个胆量,反倒是选择在宫宴结束之后,派遣自己仅有的亲信来动手,先帝留给他的那小部分禁军先不说,那些宫人宦官,打探消息玩弄人心倒是在行,让他们来发动兵变就是第二个昏招。 果然,信中名言文阁老与顾阁老早有准备,家中护卫与这批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一夜京城血流成河,但是第二天,文阁老与顾阁老还是活着从宅邸之中走了出来。 也许小皇帝想要效仿的是文阁老当年对付雷家的办法,趁着夜色将两户人家一网打尽,但可惜的是他棋差一招,最后还让自己落到更加别动的处境。 信件到此为止,后续的还在探听之中,但是京城距离关山路途遥远,恐怕京城已经风云变幻,早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的三足鼎立模样。 镇北王见他看完,开口问道:“玄嘉,你怎么看?”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并不避讳的说道:“陛下走错了一步棋,将自己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处境,我若是文阁老顾阁老,绝不会放任一个时时刻刻想要自己性命的皇帝活着。” 以前到底是没有兵戎相见,小皇帝是先帝扶持上位的,文阁老顾阁老不一定能下定决心,但小皇帝这一招,却逼得他们不得不下那个决心。 这时候,顾廷安也开口说道:“不错,这实在是一个昏招,若是能一击即中倒也罢了,偏偏毫无把握,虽然陛下是皇帝,但如此明目张胆的狙杀臣子,不过是落人口舌。” 镇北王爷也觉得头疼,心中暗怪自个儿老子眼瞎,明明他还活着,偏要传位给一个小子,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可不就是现状。 章元敬飞快的闪过上京时候打探到的消息,低声说道:“当年五王之乱,尚且有两位王爷还活着,只是都被贬为平民圈禁起来,但他们到底是龙子凤孙,听闻也被这些年的圈禁养废了,比起脾气暴躁,跟两位阁老对着干的陛下,或许这两位王爷会听话很多。” 这话一出,镇北王整个人都往前倾起来,当年那几个的罪名是他老子定下的,但这种时候了,谁能管那么多:“文阁老顾阁老,会有废帝的胆子?” 光是文阁老一个人的话,镇北王爷并不担心,即使他想要废帝也不会成功,但偏偏这次小皇帝心狠手辣,竟是想要一步到位,将顾阁老也放在了敌对的位置。 就是镇北王爷也觉得牙酸,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小皇帝不想着派全部人员去狙杀文阁老,反倒是拉长了战线,可见他真的有些问题。 不管是五石散还是其他的东西,他怕是已经疯了,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 顾廷安倒是冷冷一笑,反问道:“两位阁老有什么不敢的?皇帝既然要杀他们,一次不成还有第二次,他们总不会坐以待毙的。” 就是殿内年级最大的,最不愿意说皇帝坏话的人,这会儿也感慨了一声昏招。 镇北王爷眼中冷芒越来越盛,冷冷说道:“绝不能让他们废帝。” 这并不是他想要自己的侄子继续坐着皇位,而是有关于皇家的尊严,若是他骑兵谋反,那是皇家自己的事情,但若是皇帝被臣子废除,那皇家的威信就会下降到最低。 镇北王爷所想,也是在场的人都能考虑到的,顾廷安更是说道:“不错,皇帝即使要废,也得是王爷来提,不能经由任何其他人之手,否则大兴即将不稳。” 皇帝说废就能废的话,那些臣子的心思只会越来越大,将来某一天,这个天下恐怕就不是萧家的了,对于这一点,顾廷安也是如此坚持着。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威严这东西存在的时候不觉得厉害,一旦失去了,谁都可以来踩一脚,再想要捡起来却得花费加倍的力气才成。 他皱了皱眉头,倒是说道:“废帝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当务之急,还得知道京城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关山,到底是距离京城太远了。” 正因为太远了,所以一旦京城发生任何变动,关山便反应不及,即使是有那飞鸽传书字啊,那也得有时间飞过来啊! 镇北王爷捏了捏眉头,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到底是太远了。” 忽然,章元敬脑中神光一闪,他开口问道:“王爷,您多少年没有进京了?” 镇北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藩王无诏不可入京,父皇过世之时我曾入京奔丧,算起来,也有快六年的时间了。” 旁边的顾廷安却很快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好办法,王爷已经六年没有入京,如今皇帝即将亲政,作为叔父,王爷进京参加冠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孔校尉也在这儿,肯定要说一句,你们文人的脑子就是转得快。 藩王无诏是不能进京,但若是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比如当年先帝的丧礼,又比如小皇帝的冠礼,他就是进京了又有谁能奈何他? 说句不好听的话,镇北王爷手握重兵,就算是他们想要他的命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本事。 只是这办法有好有坏,就有人担忧的说道:“王爷这会儿进京会不会太危险了,那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若是有一个万一的话,那王爷岂不是” 镇北王爷倒是冷笑道:“区区京城,难道还成了龙潭虎穴不成。” 章元敬与顾廷安对视了一眼,章元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是笑着说道:“若是以前,确实是不危险,但是现在京城情况不明,倒是不大好说。” “王爷去参加冠礼,总不能是两手空空的去,既然要带礼物,自然也得带着搬运礼物的人才是。”顾廷安笑着提议道。 “但是带上大队人马的话,恐怕走不快。”镇北王有些疑虑,尤其是要带着礼品的话走的更慢,这会儿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章元敬眼神一动,倒是笑着补充道:“王爷带着护卫队可以先行,不说别的,咱们春雪祭的祭祀舞就是一份大礼,若是王爷亲自上场的话,可不就是对皇帝的看重。” 春雪祭祭祀舞,那至少也得四五十人,这些人都是跟着镇北王征战的,随便哪一个挑出来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有这些人在,镇北王的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前后护卫队,后有送礼的“礼兵”,这样一来,镇北王进可攻退可守,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京城的局势变化的超过他们的预期。 镇北王爷也是个主意定的,当机立断的说道:“很好,我马上带上护卫队出发,廷安,你留下来帮我处理后续的礼物和事情,玄嘉,本王不在关山的时候,此地就拜托你了。” 说完这话,他略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通知孔校尉接管关山城防,本王会带着世子一起上路,王府若是有变,不必手下留情,一切以关山安定为主。”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心中却有几分为难,话虽如此,但镇北王妃是文家人,万一起冲突的话,难道他能真的杀死王妃不成? 187.图谋 “王爷, 去京城探路的人回来了。”护卫低声在禀告。 镇北王点了点头,很快,一名士兵走进帐篷, 他身上还带着伤, 尤其是右手缠着的绷带都是血痕, 看起来狼狈不堪,只靠着一股子精神气撑着,镇北王皱眉问道:“情况不好?” 那士兵点了点头, 见四下无人, 低声说道:“王爷,皇帝的情况怕是不妙。” 镇北王对此早有预料, 若他是文阁老顾阁老的话,也绝对不会让皇帝好过, “具体情况如何, 可有探听到?” 士兵微微摇头, 却道:“属下等潜入京城的时候, 京城已经开始戒严, 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之前潜伏在京城的人, 随后却遭到追杀,十几个兄弟,最后却只逃出了属下一人。” 想到惨死的兄弟,士兵哽咽了一下, 才又说道:“禁军包围了皇宫, 宫中消息难以传出, 但是据属下打探,皇帝已经有三日未曾露面。” 镇北王爷眼神微微一闪,除此之外,再也无可用消息,他拍了拍士兵的肩头,说道:“先下去好好治伤,兄弟们的仇,本王必定会报。” 等那士兵离开之后,镇北王爷才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今宫中的皇帝侄儿如何了,对这个侄儿,镇北王的感情是复杂的。 他捏了捏眉心,到底是将谋士们都召了过来,连世子也在其中,世子如今已经有十二岁,又是生长在环境复杂的镇北王府之中,性情颇有几分早慧,镇北王爷早已带着他处理政事,只是这孩子的身体到底是弱了一些,调养了这些多年依旧还是孱弱。 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镇北王爷还是有些宠爱的,他招了招手让世子站在自己的身边,这才把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听完他的话,便有谋士提道:“想必两位阁老必定已经控制了中庭,不然的话宫中不会音讯全无,只是不知道如今皇帝是个什么处境。” 不管是什么处境,终归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众人心中都这么想着。有几个心狠一些的,甚至期待最好两位阁老和皇帝弄一个不死不休,这样他们王爷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更有人提议道:“不如我们放慢行程,也好坐观其变。” 镇北王爷挑了挑眉,什么坐观,不过是想看着文阁老等人将事情闹大罢了,只是在他心里头,他可以推侄子下台,却不能让文阁老占了先机,故而喝道:“若要坐观,本王何必出关山,还不如在关山等最后的消息。” 那人被喝骂了一句连忙低下头去,心知自己触了镇北王爷的逆鳞,再也不敢出馊主意。 镇北王爷见状,心中又是一派失望,他在关山经营数十年,手底下彪悍的武将数不胜数,但可用的文人谋士却少之又少,如今掰着手指头算,除了顾廷安居然还是后来的章元敬最为出色,可见他人才的缺失程度。 只是这个也怪不得他人,关山地处偏远,原本就是重武轻文的地方,再有一个,当年他为了手中兵权自动疏远文臣,也是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之一。 打仗的时候,武人好用,但轮到朝政的话还得看文臣的脑子,镇北王爷向来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对章元敬青睐有加,而章元敬也确实并未让他失望。 有这么一块珠玉在前,后面的都被比成了糟粕,更别说镇北王身边原还有一个深知他心的顾廷安在,硬生生把一群并不是很笨的谋士也衬托成了庸才。 这会儿,镇北王爷只能按住心中的不满,抬头看向自己的世子:“靖儿,你怎么看?” 世子箫靖自然也是极为了解镇北王爷的,他的脸色是惯有的苍白,并无几分血色,声音倒是颇为清脆:“父王,儿臣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赶往京城,不管皇帝现在情况如何,我们必须人到了京城才能及时反应,否则的话容易失去了先机。” 镇北王爷听了也是不置可否,只是一双眼睛朝着其他人看去,其中王长吏也点头说道:“王爷,世子所言极是,我们带着大队人马,即使到了京城,量他们也不敢直接动手,但若是去的太晚了,还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动作。” 镇北王爷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当下就下令队伍加速前进,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快马加鞭,这样的赶路强度下,镇北王爷自身习惯了兵马倒是还好,可苦了一群文官。 当然,最受罪的还是镇北王世子,他身体原本就不好,又心知此事的重要性,更加明白为什么父王为什么要带着他赶路,只是死撑着不开口。 眼看他脸色一日日的苍白,身边的侍卫倒是劝了几句,但这位世子也是个秉性倔强的,绝不肯因为自己而耽误了父王的大事儿。 侍卫劝解不能,只得加倍照顾这位世子,幸好他们准备的药材都齐全,这才没让这位世子爷在半路上就病倒了。 这头镇北王爷快马加鞭的赶路,另一头关山却显得寂静无声,顾廷安早就已经收拾好了所谓的礼物,驾着车追着镇北王爷的队伍而去,他们一走,章元敬就吩咐外松内紧,对进出关山的人口严格盘查,绝对不能放过任何的细作。 章元敬的动作不算隐秘,关山有头有脸的人都有所察觉,前头是镇北王爷急急忙忙的出发,连带着顾廷安也带人离开,后头章元敬就开始收缩管理,这些人多少有些政治嗅觉,一个个倒是无比乖巧起来,只不断探听着消息。 对于上门来打听的人,章元敬一律以王爷不在,关山需要警戒的借口打发了,只是这些人信不信他就控制不了了。 有些人心中有些猜测,竟是打算连夜搬走,对于他们这样的举动,章元敬也并不阻止,只是走出去容易,再想要进来却难上加难。 只是旁的人容易打发,确有一人不能随随便便的打发,当听说镇北王妃拜访的时候,章元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公务回到后院。 后院之中,孔令芳手中抱着女儿笑盈盈的坐在下首,似乎对王妃的到来并无反感,口中却说道:“真是不巧,小王爷这会儿正好睡着了,张嬷嬷在旁边看着呢。” 镇北王妃文九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她来十次,竟然只有一两次能见着小王爷,要是还不知道孔令芳的态度才怪了。文九冷冷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女人,孔令芳的容貌清秀,但不算特别出色,只是一身气度颇为不凡,据说这个章夫人与前任镇北王妃颇为相似。 一想到镇北王爷心心念念的那个死女人,文九就对孔令芳毫无好感,甚至带着几分厌恶,只是她并未表现出来,反倒是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本宫过去探视吧,左右也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罢了,本宫不嫌累。” 孔令芳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却见章元敬从前头回来了,只见他行礼之后,抬头淡淡说道:“不知王妃亲自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妃恕罪。” 文九微微一笑,眼神有些闪动:“章大人客气了,本宫不过是来看一眼小王爷罢了,王爷不在,本宫虽是继母,也得照顾好小王爷,章大人,你说是不是?” 章元敬也微微笑着,只是说的话却不太客气:“确实如此,只是王妃还得掌管王府,小王爷又是个认生的,有张嬷嬷在,倒是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他不等文九说话,转头问孔令芳:“不是说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吗,再不出门,岳父大人怕是要派人来请了。” 文九的脸色微微一变,孔令芳的娘家可是孔家,孔家一门都是武将,家里头养着的家丁据说都是悍将,可不等他反应,外头一个声音传来:“大姐,姐夫,我来接人了。” 孔令芳脸色也有一瞬间的变化,她之前可从未说过要回娘家,但弟弟来的这么及时,总不可能是心有灵犀的,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夫君,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来。 章元敬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对镇北王妃行了礼,才走到外头说道:“二弟,你到啦,还请在外头等一会儿,却是王妃来看望小王爷了,正是不巧。” 那孔文哈哈一笑,声音就跟雷鸣似得,说道:“等多久都成,这些天我正巧放假呢,姐夫,关山能有什么危险啊,你还让我带一队人马过来。”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关山确实是安全,只是小王爷之前喊着要去孔家玩儿,他年龄虽小,却也是皇族,总不能简简单单的出行。” 孔文也不知道理解他的话没有,哈哈说道:“成,我带了上百人过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在关山,就是来一万个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管这话是不是夸张了,反正文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不提要去看小王爷的话茬,一甩手直接离开了。 孔令芳微微皱眉,在章元敬耳边说道:“夫君,我心里头总有几分不安。” 章元敬却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带着静殊和小王爷,还有我奶奶和娘去孔家,我已经与岳父说过,他会派人手保护你们,别担心,在关山,你们不会出事。” 孔令芳听了这话,有些着急的问道:“夫君,那你呢?” 章元敬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们安全了,我才能心无旁骛。” 188.冲突 章元敬说要送孔令芳回娘家, 却不是突然才有的想法,在镇北王爷离开关山之后, 他就开始考虑这件事情。 知府衙门就在王府的隔壁,平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现在不同了, 镇北王爷一走,带走了大部分的亲信, 镇北军虽然还在, 却远水救不了近火,衙门的那些衙役平时用着倒是还好, 但真刀真枪的干起来的话, 怕是不如军人。 到了这种时候, 章元敬也觉得头疼起来, 文九手中那五千精兵简直就成了定时炸弹,她若是胆子大一些, 直接带人过来抢走小王爷,控制住他的内眷, 到时候他要怎么办? 章元敬自问从来不是个舍小家求大义的人,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被动了。 而在关山,有什么地方比孔家更加安全, 孔家内宅虽然乱了一些, 但孔校尉在关山经营了一辈子, 家里家外都围城了铁桶一般, 除了王府,怕是关山最安全的地方了。 不说别的,孔家的下人都是这些年镇北军中退下来的残兵老兵,这些人上不了战场,但真要打起来也是一把好手,故此,章元敬才特意让人去孔家送信。 孔校尉怕是心中也担心女儿的安危,这才会立刻遣了儿子过来,甚至还带着精兵,可见他的态度。也幸亏孔文带着人过来,否则的话,章元敬感觉文九绝不会轻易罢休。 等文九一离开,章元敬就直接让妻子将东西收拾好,只安慰姜氏和孙氏过去暂住几日。 姜氏人老成精,哪里不知道如今关山的危险,心中担心的不得了,连忙问道:“平安,不如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白天让人护送过来办公就是了。” 姜氏这么一提,孙氏和孔令芳都朝着章元敬看去,显然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章元敬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走,我一动的话,关山怕是会乱起来。” 那些高门大户见他都逃了,心里头肯定会恐慌,到时候反倒是弄出乱子来,再有一个,孔家靠近镇北军的军营,却离镇北王府太远,很多事情反倒是不便利。 姜氏和孙氏又劝了几句,奈何章元敬却是不听,只是飞快的把他们的行礼收拾好了,孔文接过亲外甥女,笑着说道:“姐夫,你就放心吧,在孔家,我姐姐和外甥女小王爷绝对不会少掉一根毫毛,若有差池,到时候你尽管找我算账。” 看了看长长的精兵队伍,章元敬微微安心,笑着说道:“有二弟看着,我自然是放心的。” 说完又看了看满是担忧的几个女人,对姜氏和孙氏笑了笑,又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发,才对孔令芳说了一句:“关关,辛苦你了。” 孔令芳几乎忍不住要落泪,明明夫君还在这么危险的处境,偏偏还来安慰她,她连忙忍住酸意,只是笑着说道:“夫君且放心,我定会照顾好祖母和母亲。” 章元敬点了点头,就是再不舍也只能看着车队慢慢离开,不仅如此,还派了衙门大部分衙役随行,连余全也跟着一块儿过去,一直把人送进了孔家才回来复命。 回到知府衙门,余全走进房内,正巧看见章元敬写完最后一笔,“大人,老夫人们已经安全抵达孔府,孔大人应该有安排,孔家附近的守卫多了一倍不止。” 章元敬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心底倒是安心了一些,只要家中内眷安全,他就能放手去做其他事情,看完自己写好的那张字帖,章元敬长长叹了口气,深感之后必有硬仗。 章元敬刚做好心理准备,一场硬仗就来了,出门送人的余全还没歇歇气,一个衙役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进来,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镇北王妃带着五千人要出城,被城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现在僵持在那里,说不得现在就已经动手了。” 章元敬猛地站起身,快步往外头走去:“备马。” 余全连忙追了上去,谁知走了几步,章元敬忽然说道:“你去把房间里头的弩箭取来。” 余全心中一怔,却飞快的跑了出去,那弩箭是章元敬闲暇之余改进的,因为制造困难,使用起来也不甚便利,所以一直放在库房之中,只有余全知道他家大人偷偷练过。 跨上骏马,带上余全递上的弩箭,章元敬策马就朝着城门口赶去,等他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的侍卫与王妃精兵剑拔弩张的场面。 因为关山戒严,城门口的士兵并不少,且一个个佩戴着利剑,章元敬曾经下过密令,其他人都可以离开,但这位镇北王妃绝不能离开关山一步。 文九坐在车中,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看着死死守住城门不让开的士兵们,脸色铁青的骂道:“本宫是镇北王妃,不是烦人,如今本宫想要出城散散心,你们凭什么阻拦,还不让开!” “王妃娘娘,您今天可真忙啊,方才不是还要与小王爷共享天伦之乐,怎么一会儿功夫,您就要出城去散心?”章元敬驱马上前,朗声问道。 看见章元敬出现,守城门的将士也松了口气,护卫队长走到这位知府身边,低声说道:“王妃忽然出现,带着这么多的人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镇北王爷不在城中,王妃带着全部的人马说要出去散心,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不会相信的,这种时候做什么事情不好,偏偏要动用这么多人。 不说护卫队长不相信,章元敬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只是眼睛里头一片冰冷,用眼神示意队长调动人马立刻戒严。 看见章元敬出现,文九眼神微微一闪,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赶到,不过还是强硬的喝道:“本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虽是关山知府,也管不得我镇北王府的事情吧。” 按理来说确实是如此,但不管这位王妃因为什么事情要出城,章元敬都是不可能放她离开的,他笑了笑,伸手轻抚臂上的弩箭,淡淡说道:“本官确实是管不着,但王爷离开之前,曾下过一道密令,因担心王妃的安危,命令下官定要好好守护关山,不让王妃有任何差池。” 文九冷冷一笑,道:“笑话,本宫带着这么多人,不过是出城去散散心,难道还会有什么危险不成,章大人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 章元敬也不生气,只是说道:“话虽如此,但事有万一,也最怕万一,王爷也是心疼王妃,才命令下官如此行事,还请王妃回到王府,等王爷归来,定会亲自陪着王妃出去散心。” 文九心知他话里头的意思,眼看着僵持不能出门,她额头冷汗频出,看着章元敬的眼神带着几分狠厉,她抬头朝着牢牢守住城门的将士看去,眼看他们颇有几分忌惮的模样,便知道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动手,毕竟她现在可是镇北王妃。 一想到祖父暗中传来的话,文九就心急如焚,若不能尽快的离开关山,到时候她的下场可想而知。她心中也是怨怪祖父不知轻重,竟然为了阻止镇北王爷进京做出了这样子的事情,但事情已然发生,她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 一开始,文九还打算带走小王爷,到时候若是王爷事成,看在她花了心思救下小王爷的份上,也会对她留情几分,若是不成,小王爷还能作为一份大礼送到京城。 只可惜章家太过精怪,那孔令芳死活不肯把小王爷带出来,章元敬更是直接让孔家带人把知府衙门都围了,为了脱身,文九当时没敢动武。 千万个小心,偏偏在她出城的时候有了变故,这章元敬竟然敢借镇北王的命令,将她们一行人直接拦在了城门口,方才冲突的时候对方虽然有忌惮,却还是丝毫不让。 等到章元敬赶到,文九更是头痛欲裂,心中将章元敬恨到了极点,暗道若是祖父事成的话,她绝不会留下这个狗腿子。 文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冷冷的盯着章元敬,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章大人,凡是留有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章元敬却像是听不懂这话似得,只是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还请王妃回府。” 文九蓦地甩掉手中扇子,自己上前一步走出车厢,拽过了那车夫的手中的马鞭就是一抽,冷声喝道:“本宫就是要出城,莫非你还敢动粗不成,走!” 说完这话,王妃的车队慢慢朝着外头走去,几个守城的将士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阻拦,强行动粗的话,那上头坐着的可是王妃。 见状,章元敬脸色一冷,知道今日必定不能善了了,他二话不说直接抬起右手,对着那骏马就是一箭,弓弩虽然笨重,上弩箭也麻烦,但近距离的射击之下竟是直接贯穿了那骏马的脖子,骏马甚至来不及嘶吼就跌倒在地,拽的马车一个踉跄,差点没把文九直接甩下来。 189.靶子 城门口一片寂静, 那匹倒在地上的骏马发出最后的喘息, 鲜血控制不住的流淌了一地,将城门口的路面映成了一片血红,刺痛了路人的眼睛。 车上的文九被颠簸了两下, 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看着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深情,眼底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等终于镇定下来, 文九颤抖着手指怒指着章元敬, 眼中的愤恨几乎成真,失态的咆哮道:“章元敬, 你竟敢对本宫动手!” 章元敬的眼中却毫无悔意,他迅速的换上另一支弩箭,冷冷的看向文九:“娘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还请娘娘不要为难,等王爷归来, 自会惩罚下官失礼之处。” 话说的客气, 态度却分外的强硬,文九哪里不知道章元敬乃是镇北王爷的亲信, 他临走之前留下的话可不就是防着自己,一想到自己快两年的时间也没能焐热那颗铁石心肠, 文九心中又是愤怒又是自怜, 更有一股子哀怨挥之不去。 章元敬可不管文九那股子自怨自艾, 再次做出请回的动作来:“娘娘,今日时辰已晚,着实不合适出城散心,您还是请回吧。” 文九却咬牙吼道:“本宫今日就是要出城,莫非你还敢杀了我。来人,给我冲出去!” 章元敬的脸色一冷,心中却有几分不妙的猜测,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不能放任文九出城,看着女人疯狂的脸色,他猛地抬起右手,身边的护卫队长微微一愣,还是依令行事。 一排排弓箭手突然出现在城墙之上,一把把弓箭已经上弦,锋利的箭头朝着城下之人。 文九还就是不信邪,点了几个亲卫说道:“你们几个,去把城门给我打开。” 那几个亲卫面面相觑,但他们是文阁老亲自为文九物色的精兵,一个个都是文家嫡系,到底还是听从了文九的命令超前走去,准备打开之前被守卫们关闭的城门。 章元敬眉头不动,猛地放下自己的右手,城墙之上的第一排弓箭手得令射箭,竟是将那几个亲卫直接射杀在城门口。 血溅三尺,就是身边的武将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知府大人居然敢直接下令杀人,但他早就接到命令听从这位知府的指挥,脸上只是冰冷,并不露怯。 见惯了血肉的武将们是如此,但另一头的文九却差点没吓破了胆子,她是足智多谋,在内宅颇有几分见底,心中也有自己的城府,但到底还是个娇弱的女人。 要知道前朝时期,女人甚至连出门都不能,如今虽然好了一些,文家却还是颇为传统的,文阁老宠爱这个孙女,却也从未跟她谈论过政事,所见所学都是闺阁手段。 娇养着长大的贵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文九方才敢让人动手,那是觉得章元敬绝对不敢动真格,方才吓唬了半天,还不就是杀了一匹马吗? 但偏偏没料到的是,这个章元敬竟是不管不顾的直接动手杀人,要知道他射杀的可是京城派过来的精兵,真要追究起来的话怕是乌沙不保,难道他就那么有把握不成! 章元敬并不知道文九心中所想,射杀镇北王妃的亲卫,他自然也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若是这次镇北王爷不能成事,他怕就是第一个被杀鸡儆猴的。 但是文九逼到这个份上,他却不能不做这件事,否则的话放任了文九出城,他们才会落入更加被动的处境,章元敬深知这一点才会如此冒险。 “来人,护送王妃回府。”章元敬冷声喝道,身边的护卫队长连忙出列,点了五十人做出护送的姿态,手中持有利器,态度强硬了不少。 文九手中的人不少,当初跟过来的五千人里头,除了少部分因为伤病去世的,剩下的足足有四千多人,但这些人称作精兵,却不可能真的全是精兵。 文阁老有心为孙女准备,奈何他自己就是个文官,这些人多是兵部尚书为之准备的,虽然是盟友的关系,但这位尚书也是出了名的精明,哪里会把真正好用的人送给文家。 五千人中,能有五百人是真正的精兵就不错了,剩下的不过是装装样子,方才见章元敬二话不说直接射杀了几人,这些人显然已经吓破了胆,有几个竟是连武器都拿不准了。 若是文九豁出去,直接带着这些人马冲击城门,有那五百人在,也不一定不能出去,毕竟守城门的将士人员有限,即使是章元敬,也决计是不会直接射杀了镇北王妃的。 但如今文九也是吓怕了,心中深怕章元敬二话不说先斩后奏,等到那个时候,就算文家赢了,她也成了孤魂野鬼,能有什么好处? 两队人马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以镇北王妃退了一步告终,带着大批人马回到王府,文九心中憋屈不已,一巴掌打在身边亲卫的脸上,怒喝道:“废物,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那亲卫正是精兵之一,被当着下属的面打脸,心中也是愤恨不已,没有人比他们更加了解这位王妃娘娘的真面目,平时嚣张跋扈,时常让他们对府内内眷动手倒也罢了,如今竟是将他们的脸面踩在地上。 只是愤恨归愤恨,踩在一艘船上的亲卫也不敢对她如何,只能低着头藏住眼中的戾气,文九又对着他打了几下,这才发泄了几分心中的不满。 等发泄过后,她才不安的说道:“不能出城,关山如今这般危险,咱们得想个办法才成。” 等文九等人离开,章元敬才微微松了口气,他身边的队长低声说道:“知府大人,咱们这么对待王妃,她日后若是算起旧账来,咱们怕是” 章元敬却只是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王爷下的命令,你我只是以令行事,此后的事情自有王爷做主,你怕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算是安心了一些,心中却猜测王爷和顾长吏前后出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他抬头看了看章元敬,见这位知府大人还是一派镇定的模样,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倒是安定了下来,这位直接动手的大人都不怕,他又惧怕什么? 章元敬心中却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平静,文九虽然是个女子,却绝对不是个失去理智,行事混乱的,这种时候她忽然带着人要出城,绝不可能只是想要散散心。 再想到之前她想要带走小王爷的做法,章元敬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思虑再三,他还是派人出城去镇北军营报信,关山城内守军不算太多,若真的乱起来的话,关山怕是有些危险。 关山若是乱起来,镇北王爷大后方失控,怕是陷入两难的境地。 如今掌管镇北军之一的校尉就是章元敬的岳父孔校尉,他对自己这位文官女婿向来是信赖有加的,这并全是因为裙带关系,而是因为镇北王信赖他。 在接到章元敬的信件之后,孔校尉皱了皱眉头,想到三个儿子被他打发回去照顾家里,索性自己带着人赶往关山,无论如何,这段时间关山是绝对不能乱的。 谁知道孔校尉的人还未赶到,关山竟是出了大乱子,三路人马同时出现,一路夜袭城门,想要打开城门里应外合,一路人马强攻府衙,一路人马强攻镇北王府,一时之间关山之内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燃烧的火把映红了黑夜。 三路人马出现的十分突然,原本应该打关山一个触不及防的,但谁能料到章元敬早有准备,当天并未回到知府衙门,反倒是与守城门的将士们在一起。 城门口的防卫不但没有放松,反倒是更多了一倍,那些人马刚刚出现就被弓箭手射杀了一部分,剩余的人员与守卫们颤抖在一起,一时之间也占据不了上风。 知府衙门只剩下几个衙役,倒是丢了性命,结果那批人到后院一看,章家一个人都没有,连个丫鬟小厮都去了孔家。 孔家可是个硬茬子,那行人一商量,直接加入到了隔壁镇北王府的人马之中,放弃去啃那块硬骨头,只要先把王府的内眷拿下,还怕章元敬不听话不成? 但镇北王府却不是那么好强攻的,镇北王爷手握重兵,以往的王府就如铁桶一般,虽说他带走了大部分亲信,但剩下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再有一个,镇北王府原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布局,那差不多一千的人马趁夜偷袭,竟是一时强攻不下,只是这状态并未维持许久,很快,王府之内也乱了起来。 等章元敬收拾完城门口的那批人,带着人马赶到镇北王府的时候,王府之内到处都是血肉飞溅的尸首,两边人马一半一半,但王府的大门却已经敞开。 有将士过去翻查了一下,脸色难看的说道:“大人,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大门,这几位家丁是被从背后捅了刀子,偷袭而死的。” 190.危情 一到镇北王府, 章元敬就知道情况十分糟糕, 原本以他的预料, 王府是绝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但事实上王府大门敞开,双方都死伤惨重。 镇北王爷是带走了世子爷,但王府之内还有他的侧妃,庶出子女和第二任继室! 想到那个糟糕的结果, 章元敬的脸色阴沉下来,恨不得掀开文九的脑子看一看, 要知道她可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就算是不得宠,只要不犯错的话,难道镇北王还能直接让她下堂不成。如今倒是好,直接帮这些人打开了镇北王府的门! 在看见那些伤口的时候,章元敬就有所怀疑起来, 越是往里头走越是确认王府除了内贼, 怕是内贼还不少, 不然的话王府不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沦陷。 联想到文九之前的表现, 章元敬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是文家的手笔。 相比起章元敬来, 带队的将领脸色更为难看,愤恨骂道:“这些人有外族血统。” 章元敬神色一凛,冷声问道:“你确定?” 那人点了点头, 说道:“门口的不明显, 这个尸体身材高大五官深邃, 定然不是中原人。” 事情涉及到外族就更加复杂,要知道匈奴人被镇北王爷压着打了十几年,这些年都乖乖上贡乖巧的不得了,如今却来作祟。 无论是章元敬还是身边的将领,都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按理来说,即使镇北王暂时离开关山,这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才是,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个信心? 文阁老!一个名字出现在章元敬的脑海之中,他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但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保证镇北王府的平安,若是留在王府的内眷出了事情,他有何面目去见远在京城的镇北王爷? 章元敬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转头说道:“现在就进去,先派人护送王爷内眷安全离开。” 那将领皱了皱眉头,低声问了一句:“大人,那王妃呢?” 章元敬却说道:“王妃也是王爷内眷,自然也要安全离开,不过,先救出谁,先护送谁。” 这话一出,身边的将领就知道章元敬的态度了,在他看来,这位王妃的身份莫名,这王府内的内贼还不知道跟她有没有关系,相比起来,自然是王爷的子嗣更加重要的。 也幸亏小王爷早就被送到孔家,孔家三个儿子都留在了城内,绝对不会有危险。 章元敬几人正要动作,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群人连忙警戒,等看清楚来人,章元敬心中倒是一松,拱手叫道:“孔校尉。” 来人正是他的岳父大人孔校尉,这会儿全身轻铠全副武装的样子,手中拿着一把长矛,翻身下马之后,看了看那些尸首就皱起了眉头:“情况如何。” 章元敬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明白了,孔校尉也不耽误功夫,快声说道:“情况紧急,我们分头行事,章大人,你且去救西院的内眷,我去东院看一看王妃的情况。” 章元敬微微一愣,但孔校尉已经带着人朝着东院而去,镇北王府里头,出了正妃之外,其余的妃子都住在西边,连带着他们的子嗣也是如此。 心知孔校尉是怕自己难做,章元敬也不敢拖沓,飞快的带着人朝那边走去,谁知道还未走进西院就遇到了一群黑穿黑衣的贼人,双方一碰面就开始动手。 章元敬武艺并不高强,被人护在了后头,只是往里头张望了一下,他皱眉说道:“太安静了,他们似乎并未抓到人。” 镇北王爷不耽美色,但后院之中有分位的侧妃就有两人,没有名分的更多,更别提上个月还降生了一个小女儿,这些人若是被抓住的话,不可能是这般静悄悄的。 一箭射中一个黑衣人,章元敬乘乱带着人闯入内院,果然,院中被捆绑起来的只有粗使丫鬟,妃嫔和那些庶出的孩子无影无踪。 大约正是如此,那些黑衣人毫无依仗,反倒是让章元敬等人占了先机,他们为了轻便手中只有刀剑,并不如将士们全副武装,竟是在院门口被斩杀了大半。 章元敬扫视了一遍,确定这里并无内眷,立刻带着人朝着东边的院子赶去。 与西院静寂无声的情况截然不同,东院正闹得沸沸扬扬,刀剑碰撞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还有嘶吼和愤怒的咆哮,老远就能听到一场戏。 只见孔校尉长矛扫过,直接收割了黑衣人的性命,一脚踹飞了另一个,超群的战斗力让一群黑衣人都不敢靠近,身边出现了一个真空的圈子。 章元敬赶到的时候正巧看见那被踹飞的人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他下意识的一顿,觉得当初孔校尉对着自己确实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他可能不会有那个性命等着娶回老婆。 不过下一刻,他就飞快的走了过去,低声说道:“没有发现任何内眷。” 孔校尉一听,倒是哈哈笑道:“必定是王爷早有安排。” 章元敬想着也觉得颇有可能,镇北王爷不可能对府内毫无安排,既然给他留了旨意要限制文九,自然不可能完全无视其余的内眷。 这么想着,章元敬心中倒是安定了许多,只要这些内眷现在是安全的,镇北王府就算是被攻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相比起来,眼前的东院确有几分诡异,门口的阵仗很大,里头的人拼命抵抗,外头的人拼命厮杀,偏偏正殿里头房门紧闭,而镇北王妃也毫无动静。 章元敬却不知道,文九这会儿懊悔的心肝都要吐出来,早知如此的话,就算是受苦受累,她也应该偷偷带着人逃出关山才是。 文阁老与匈奴勾结,打算从关山入手打镇北王爷一个措手不及,这事儿她是有所耳闻的,只是知道的并不详尽,大约是文阁老怕女生外向,在她这边漏了风声。 到底是亲孙女,文阁老也没想着让她送死,这才派人漏了口风。偏偏文九自作聪明,不但没有偷偷出城,反倒是打算带着小王爷一起走,做两手准备。 就是这么一出戏,想走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容易,关山里外排查的越发严厉,章元敬更是直接动手杀人,将她们一行人拦在了城门口。 回到王府之中,文九虽说气愤,一开始却是不担心自己安危的,毕竟她既是镇北王妃,又是文家姑娘,甭管谁胜了,都不会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只要性命还在,一切就有可能。 但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文阁老所谓的妙计就是用她身边的亲兵,为外头潜伏的匈奴打开镇北王府的大门,以此来挟持镇北王的内眷,不得不说,从这一点不难看出,文阁老与文九还真是有血缘关系,想到的办法都差不多。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后院那些贱人是死是活,她根本就不关心,但坏就坏在镇北王爷有所安排,在大门被攻破的时候,西院一片安静,所有人竟是凭空消失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文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她在关山经营许久,不但没能摸准镇北王的底,反倒是将自己陷了进去。 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文九目眦尽裂的看着身边的亲卫,冷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那亲卫显然也没有料到失态会这么发展,皱眉问道:“娘娘,你可知道王府里头有什么暗道,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消失,她们必定是从暗道走了,现在追的话还有机会。” 文九脸色阴沉,破口骂道:“我若知道什么暗道,早就从暗道离开关山了!” 那亲卫脸色也不太好看,正在这时候,一个轮廓明显比中原人深邃的男人走了进来,冷眼看了看他们,用一口古怪的大兴话说道:“我们被包围了。” 亲卫额头的青筋一跳,文九却几乎是跳起来骂道:“你们怎么这么没用,这么多人,竟然连章元敬都对付不了,早知如此,祖父就不该跟你们合作。” 那男人脸色阴沉下来,身后的人不屑的说道:“原本只是来抓人,这段时间关山封锁戒严,能潜伏这么多人进来,已经用了我们经营多年的暗探。” 文九却有些崩溃的吼道:“那现在怎么办,那章元敬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我。” 那匈奴男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文九说道:“镇北王的内眷,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文九脸色大变,那亲卫也不得不站到她面前,冷声说道:“王妃是文家人,想必文阁老也不会让你们轻易动了王妃。” 谁料到话音未落,那匈奴男人却忽然动手,一刀刺中亲卫的心脏,周围的匈奴人同时动手,竟是将最忠于文九的亲卫都杀死了。 迎着文九惊恐的眼神,那男人淡淡说道:“文阁老曾说过,让我便宜行事,如今,正是便宜。” 说完这话,他直接伸手将文九拽了起来挡在身前,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朗声喝道:“都住手,放我们离开,否则的话,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191.狙击 紧张的喘息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章元敬脸色阴沉,只是冷冷的看着里面的匈奴人, 只见他一只手掐着文九的脖子, 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在笔画,匕首闪着锋利的光芒,似乎一个不留意就会割断文九细嫩白皙的脖子似得。 孔校尉脸色也不大好, 他也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血腥的人,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 眼前明明是一群匈奴人,他们却不敢直接动手, 只因为他手里头控制着镇北王妃。 这样憋屈的事情让孔校尉倍感气愤, 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婿, 低声说道:“不能放任他们离开,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章元敬也这么想,毕竟镇北王妃身边的亲卫打开王府大门是真, 虽说匈奴看着凶神恶煞, 手中的匕首也不是假的, 但他们绝对不可能放任这些人出城。 他微微皱眉, 朗声喝道:“镇北王府已被包围, 放开王妃, 饶你们不死。” 那匈奴人眼神一冷, 显然没料到章元敬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样子, 似乎手中的镇北王妃分量不足, 他眯了眯眼睛,朝着这位知府大人的方向看去。 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知府章大人的名声,他却早有耳闻,关山曾经是多么偏远而穷困的地方,别说供给军队了,就是当地百姓的口粮都成问题。 但仅仅几年的时间,这位章大人出现之后,就像是有魔法似得,竟是将整个关山改变的面目全非,曾经有匈奴人开玩笑说,这位章大人莫非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成。 匈奴人眼中闪动这凶光,若是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劫走,到时候草原上会不会也如关山一般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如今的情况对他不利,别说带走这位知府章大人,怕是想要全首全尾的离开都成问题。想到这里,匈奴人的神色一冷,手中匕首微微用力,锋利的刃很快就割破了文九的皮肤,鲜血顺着雪白的脖子流淌下来,他冷声喝道:“让开,否则我杀了她。”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文九只觉得脖子一疼,伸手一抹却都是鲜红的血液,她克制不住的尖叫出声,即使方才这个匈奴人杀死了她的亲卫,但那时候文九依旧不觉得自己会丢掉性命,毕竟文阁老与他们有协议在,而她可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女。 但是事实放在眼前,文九忍不住恐慌起来,看章元敬和孔校尉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匈奴人实在是太没用了,不但没有成功的让关山乱起来,反倒是失去了大好机会。 她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恐慌,当下大叫道:“章大人,孔校尉,快救救我,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杀了我,快救救我。” 大约是文九的求救声音给了匈奴人鼓励,他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匕首抵着文九的脖子,笑着吼道:“快让开,这可是你们的王妃,不想她死就都给我让开!” 文九只觉得自己的鲜血都要流光了,顿时尖叫起来:“快让开,我死了,你们都别想活!” 章元敬与孔校尉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棘手,真要让镇北王妃死在他们面前的话,就算镇北王爷不会追究,到底也是个麻烦事儿。 但若是放任这些人离开,怕是会酿出大祸来,再说了,他们砍杀了那么多侍卫亲兵,孔校尉心底也是不愿意放他们安然离开的。 眼看着文九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她原本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宫装,这会儿领口处都成了暗黑色,方才还能发出尖声尖叫,这会儿却已经有些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不管是失血过多还是吓的,章元敬皱了皱眉头,都知道不能拖下去了,他低声在孔校尉耳边说了几句,孔校尉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下去。 章元敬看向另一头的匈奴人,只见他被围在中间却并不惊慌失措,反倒是带上了几分凶狠的疯狂,他心知这个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周围的匈奴人都以他为首领,却不得不开口说道:“好,别伤害王妃,我们可以放你们离开。” 对面的匈奴人冷笑一声,并未放开文九,反倒是冷冷说道:“别想耍什么花样,准备好骏马,到时候还得你们的王妃送我们一程。” 章元敬听了这话,却是一口答应下来,很快他就说道:“你要的马已经在王府门口。” 匈奴人一手拽着文九,一边带着人朝着外走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带来的精锐人马损伤大半,还活着的也身上带着伤,不免有些心悸。 差不多快十年没有开战了,没想到镇北军的实力有增无减,这次与文阁老的勾结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男子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起来,对文家也多了几分憎恶。 镇北王府的门口,几匹骏马果然已经等在了那儿,匈奴人拍了一下马脖子便知道确实是好马,心头这才痛快了一分。 章元敬似乎很关心王妃的安危,连声问道:“现在可以放开王妃了吧!” 谁知道那匈奴人直接把文九拽上了马匹,冷笑道:“放开她,老子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城外的伏兵怕是已经被清理了吧,为了性命,还需王妃送我们出城。” 章元敬脸色一黑,只是阴沉沉的看着那个匈奴人,匈奴人却丝毫不怕,直接驾马朝着城门口狂奔而去,也不管镇北军不远不近的缀在后头。 很快就到了城门口,城门自然是紧闭的,方才的厮杀战场还未收拾干净,依稀能够看在地面上被射杀的尸首,大部分都是黑衣人打扮,一眼就能看出那场攻防战一面倒的情况。 匈奴人脸色更加阴沉,冷冷喝道:“打开城门,我还你们王妃。” 城门守卫一动不动,只是朝着后头的章元敬等人看去,却见章元敬点了点头,竟是示意他们打开城门。几个人面面相觑,那匈奴人却像是等待不及了似得,一把掐住文九的脖子,文九顿时发出一声嘶叫,似乎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城门到底是慢慢打开了,那匈奴人眼中露出几分精光,正要出城,却见章元敬下令弓箭手准备,正朝着他冷冷看来:“把王妃放下,事关王妃清白,要么现在放手,否则的话,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也绝不会放任你们掳走王妃。” “清白,哼,中原的女子还真是可怜。”匈奴人哈哈一笑,掐着文九的手却并没有松开,他也是知道清白对于中原女子十分重要,若是这个王妃被自己带走的话,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只是要让他现在就放手也是不可能,即使这个王妃是文家人。 匈奴眼神微微一闪,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好主意,他朝着章元敬看去,笑着说道:“我对你们的王妃没兴趣,不如这样,章大人亲自过来换了王妃回去,你一个大男人,送我们一程无所谓清白不清白吧,怎么样,章大人敢不敢?” “不行,想都别想!”出声反对的是孔校尉,比起镇北王妃来,他自然更加担心自家女婿的安危,他对这个女婿满意的很,从来没想过让女儿守寡。 只是他反对了,匈奴人却冷笑着抓过文九,附在她耳边闻了闻味道:“既然章大人不肯,那就只能让王妃娘娘送我们出城了。” “章大人快救我,本宫要是有事,王爷绝不会请饶了你。”文九歇斯底里的喊道。 章元敬皱了皱眉头,很快就做了决定:“既然如此,就用本官换了王妃娘娘吧。” 此话一出,孔校尉和几个将领都是反对,镇北王对王妃的态度他们都是知道的,相比起来,深受王爷宠信的知府大人出事才更加麻烦吧。 只是章元敬却已经做好了决定,回头看了一眼孔校尉,直接朝着匈奴人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还请这位勇士先放了王妃娘娘。” 那匈奴人一把将章元敬抓住,回手就把文九毫不怜惜的扔到了地上,女人和文弱书生在他的印象中并无差别,章元敬看着颀长瘦弱,又是肤白貌美的样子,在他看来也并无威胁。 章元敬发出一声闷哼,那匈奴男人反倒是哈哈大笑出声,带着几分得意说道:“章大人对镇北王爷果然一片忠心,既然如此,就劳烦大人送我们安全离开。” 说完这话,他一拉马朝着外头奔去,心中却想着这章元敬虽然聪明,却有文人特有的天真,既然他上了马,这次就别想从他手中逃走。 一想到能把关山知府带回草原,匈奴男人心中大笑起来,相比起一个文家出生的镇北王妃,这位知府大人的身份才可以做出更多的文章来。 谁知道没走几步,忽然□□的骏马双腿一软超前跪倒下来,而那匈奴男人还未来得及跳下马,只觉得心口一痛,他低头只看见章元敬手中的匕首正好朝着自己刺来。 他只来得及将将避开,却见章元敬一个熟练的翻滚,竟是朝着马匹的方向躲了过去,不顾脏的藏在了马匹身下。 匈奴男人心中暗道不妙,但是头顶上的弓箭手齐齐发射,周围都是他属下的惨叫声音,他方才为了挟持人质只拿着匕首,这会儿连挡利箭的武器都没有,很快就被射中了要害之处。 192.善后 “玄嘉, 没事儿吧!”一轮弓箭手之后,孔校尉不顾危险跑上前来, 一把将章元敬从地上拉了起来, 额头都是冷汗, 可见方才的突变对这位老大人的惊吓。 恐怕就是孔校尉也没有料到, 自己的这位女婿竟是这般大胆, 不但拿着自己的性命冒险直接下令射箭, 甚至就像是预料到对方会要求换人似得。 章元敬在地上滚了一圈儿,又藏在了马匹底下沾了半身的血, 这会儿看起来形容狼狈不已, 不过即使如此,在场的人也绝对无一人敢小看了他去。 方才若是慢了一刻, 不但抓不住这些匈奴人, 反倒是妄送了自己性命,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魄力和机智的, 这可是用自己的性命在冒险。 迎着孔校尉关切的眼神,章元敬微微一笑,开口说道:“玄嘉无事,请孔校尉放心。” 两人只是一碰,确定无事之后,孔校尉就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朝着还活着的匈奴人走去,在路过那匹骏马的时候才发现, 原来马匹忽然跪倒, 却是章元敬动了手脚。 “把他们都给老子绑起来, 死了的吊在城门口,活着的扔入天牢,一个都不能少!”孔校尉的声音落下,后头的兵士们都行动起来,手脚利落的将匈奴人一个个捆成了粽子。 虽然将死人挂在城头的方式有些残忍,但章元敬并未出声阻止,只因为他知道这次匈奴人有备而来,与文阁老勾结里应外合,若不是孔校尉敏锐察觉不对带人赶来,恐怕即使挡住了第一轮,外头的伏兵也不好对付。 成王败寇,当年匈奴攻城,城破的时候如同猪狗一般斩杀了多少平民百姓,如今孔校尉将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墙之上,是对匈奴的一种警戒,同样也是一种示威。 镇北王爷不在,他们不会贸然发动战争,但却不能让那些匈奴人以为大兴毫无血性。 章元敬冷眼看着那些匈奴人,转身朝着城内走去,方才的事情只在一瞬间发生,文九还在城门口,尚未被送回王府。 看着血迹斑斑一身狼狈的女人,章元敬心中也是叹了口气,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与文家竟有这般的胆子勾结外族,不但害死了王府众多亲卫,若是成功的话,甚至会葬送关山满城百姓的性命,其心可诛! 尽管如此,章元敬却还是不能放任她死了,他脸色冰冷,只是开口吩咐道:“你们几个,护送王妃回去,请大夫好好治疗王妃。” 说完也不看文九,直接通知另外几个人道:“快马加鞭,将关山的消息传到王爷手中。” 文九大约也是吓坏了,整个人都吓得软绵绵的,这会儿有心想要辩解几句,谁知道一开口只觉得喉咙疼痛不能,只得咽下去满肚子的话。 章元敬却懒怠理会她,跟孔校尉一起收拾了城门口的残局,又安排好死伤的那些将士,这才带着人前往镇北王府。 人还未进去,章元敬却听见里头热闹的声音,他微微皱眉,一位兵士出来禀告道:“大人,西院的娘娘和小王爷小郡主们安然无恙,之前躲在了暗道之中,等到外头平静了才出来,如今都在大厅里头等着,除了受到了惊吓,并无大碍。” 章元敬松了口气,虽然在看见西院情况的时候就知道镇北王爷有所安排,但这会儿才终于放下那颗心来,谁知道这些女眷子嗣会不会出事儿,但凡有一点问题的话,他对镇北王爷也不好交代,毕竟此事确实是他有所疏忽了。 等走进打听,章元敬的脸色却有些发黑了,无他,镇北王的女眷是不多,但那是跟勋贵之家相比的,全部的人往大厅里头一挤简直了。 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的事实就展现在眼前,章元敬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觉得头疼欲裂,尤其是其中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在嚎啕大哭。 若是自己的女眷,章元敬一声令下都能让她们闭嘴,偏偏身份又有所不同。 幸好,镇北王府里头也不是没有主事的人,之前文九入府,镇北王爷不放心这位文家女子,管家的事儿就一直放在几位侧妃手中,连暗道的消息也只告诉了其中一位。 这位侧妃正是雷如也的远方表妹安侧妃,安侧妃样貌只是清秀,但为人十分聪慧,又生下了镇北王爷的大女儿也就是庆平郡主,当年先王妃活着的时候,在府中也是有几分地位的。 等雷如也归到镇北王爷手下,这位安侧妃不但没有因此变得嚣张跋扈起来,反倒是越发谦逊,这几年来越发得镇北王爷信赖,压了其他侧妃一头。 只见她脸上略有几分憔悴,一边紧紧拉着庆平郡主的手,一边上前了一步,杏眼微微一扫,几个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侍妾都住了嘴。 安侧妃声音柔和,开口说道:“章大人,外头的贼人可都伏诛了?” 能在危急时刻让所有的嫔妃安安静静的进入暗道保住性命,这位安侧妃显然也不是简单人,章元敬冷眼看着,倒是有几分先王妃的影子在。 他恭敬的抬了抬手,将里外的情况说了一遍:“贼人已经伏诛,但关山并不安稳,本官会派遣将士守住王府,绝不会有第二次意外发生。” 安侧妃微微点头,又说道:“有劳章大人了,不知王妃那边,现在如何了?”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动,却只是说道:“之前贼人挟持了王妃,王妃被伤到了喉咙,大夫已经过去诊治,只是王妃毕竟是女眷,本官不好还得有劳安侧妃照料。” 安侧妃眼神闪动起来,抓着女儿的手微微收紧,口中却道:“章大人请放心,吾等必定会好好照顾王妃,绝不会让她有所闪失。” 章元敬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倒是又松了口气,镇北王爷能放心将王府放到安侧妃的手中,至少她还是可信的,那镇北王妃这个烫手山芋扔到她手中也是情理之中。 章元敬不方便对付镇北王妃,安侧妃却没有那个顾虑,别人不知道,她难道还不知道王爷对于文九的厌恶之心。只要人没死,至于怎么活着,王爷想必也是不会介意的。 安侧妃眼波流转,被女儿扯了扯衣袖才反应过来,低头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别担心,坏人都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们已经安全了。” 却不料小姑娘不但不害怕,反倒是有些兴致勃勃的模样,她抬头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母妃,方才那位就是章大人吗,他看起来好年轻,我还以为跟父王一样老呢。” 听见这话,安侧妃微微皱眉,转头看了看还在厅中的几位妾氏,伸手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说道:“胡说什么,你父王还年轻着呢。” 虽然是女儿,但庆平郡主是镇北王爷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之后就请封了郡主,这些年也是备受宠爱的过来的,有时候镇北王妃对她也颇为纵容。 所以被安侧妃骂了一句,这位庆平郡主也并不生气,反倒是笑呵呵的继续说道:“是是是,父王最好了,不过这位章大人看着真的好年轻,跟世子哥哥都差不多了。” 安侧妃被她逗乐了,无奈说道:“哪里这么夸张,不过这位章大人年少成名,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确实是个年轻才俊。” 听了这话,庆平小郡主拍着手说道:“以前常听父王说他多厉害,如今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说起来章大人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安侧妃笑了笑,只捏了捏女儿的鼻尖儿,没把孩子的话往心里头去,转身带着几个侧妃朝着王妃的宫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笑着说道:“王妃娘娘为了我们受了一场大难,就是不为王爷,我们也得好好照顾王妃娘娘才是。” 几个侧妃纷纷点头,一个说的比一个真心,谁知道还未进去,就听见文九尖叫的沙哑声音:“什么叫做难以消除,本宫要是留下疤痕,你就别想留住性命。” 安侧妃眉头也没有动一下,直接走了进去,口中只道:“王妃娘娘,你受苦了,太医,拿出最好的药来,只要能治好王妃,这点花费不算什么。” 看见来人,文九眼中就像是淬毒一般,恨不得下床撕烂了她们一个个的脸孔,若不是她们藏的太好,没被匈奴人抓住,她怎么会受这一场罪? 她一把抓过床上的枕头砸过去,撑着沙哑的嗓子吼道:“给我滚出去。” 安侧妃轻松避开,扶了扶自己的发髻,淡淡笑着说道:“看来王妃受到了惊吓,有些失仪了,不过王妃请放心,镇北王妃药材充裕,定会治好您的。” 说完这话,她走到床前一把按住文九的手,笑容越发的温婉贤良,却让床上的人寒毛颤栗,只听见安侧妃如毒舌一般的言语:“娘娘放心,臣妾,定会好好照顾您。” 镇北王府里头的女人战争,章元敬并不知晓,也不关心,只要文九安安分分的留在王府之内就好,至于安侧妃用了什么手段,他冷眼旁观。 让他心惊胆战的是另外一件事,匈奴还未退去,在边疆蠢蠢欲动,而京城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直接打破了大兴朝廷这些年来虚张声势的平静。 193.帝王家 “怎么办,这可是镇北王!”京城城墙之上, 几个金吾卫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说上头有话传下来让他们严守城门,但这怎么严守的尺度却未说过。 作为京城人士,即使是一个小老百姓也有十分的敏感,更别提他们这些当兵的了, 这些天京城一片死寂,似乎一个月前的那场动乱从未发生过似得。 但是实际上呢,死了那么多人,染红的石头都还未清洗干净, 禁卫军将宫廷围了一圈又一圈,傻子都知道肯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只是这时候京城已经戒严, 不许进也不许出, 百姓们心里头怨声载道, 却也敢怒不敢言。 但是现在,兵临城下的人是镇北王爷,哦,对, 以他的话说他带的不是将士, 而是要献给皇帝冠礼之上的节目,弘扬大兴的威武。 都是当兵的, 一眼看过去谁还不知道, 谁家家丁侍卫就算是临时站立都是板正板正的, 手中那握着的□□总不可能是蜡做的枪头吧? 而镇北王爷正坐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一身清薄的软甲,位置正巧在城头弓箭手的射程之外,他冷冷的抬头看去,依稀也看见那些人交头接耳的样子。 并驾而驱在旁边的正是紧赶慢赶才追上来的顾廷安,大约是赶路太紧,他的脸色也不大好,这会儿迎着风头忍不住咳嗽起来,好容易压住了咳嗽声才说道:“王爷,看来城中情况比我们之前预料的还要不妙,否则不会城门紧闭。” 正在这时候,城门上头有人喊话道:“有贼人从天牢逃出,犯下烧杀罪名,皇上下令紧闭城门,以免让贼人钻了空子,任何人不得擅自打开城门,还请王爷恕罪。” “等贼人被抓归案,吾等定会负荆请罪,任由王爷您处置。” 话说的客气,城门却是纹丝不动,镇北王爷冷笑一声,朗声喝道:“本王随行之人皆是一把好手,只是进个城门,难道还会逃走一个贼人?” 城门上头的人却只是喊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吾等只能遵从,还请王爷不要为难下官。” 顾廷安却上前一步,朗声喝道:“大兴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关闭京城大门抓贼的事情,倒是不知,到底是哪一路的贼人,竟有这般手段开了大兴先河” 只是城墙之上的人却是不再回答,只是城门依旧紧闭,丝毫没有为了他们打开的意思。 顾廷安与镇北王爷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几分不妙的预感,顾廷安压住咳嗽,继续追问道:“京城无小事,贼人虽重要,但附近的百姓生计也重要,不知道这城门要关闭几日?” 城墙之上的人见他们似乎不打算强行进城,倒是松了口气,其中一人喊道:“再有三日,城门必定会打开,还请王爷耐心等候。” 三日!想到一个可能性,镇北王爷与顾廷安的脸色都阴沉下来,他们绝不可能在城外头静等三日,等城内的人安排好一切。 镇北王爷忽然厉声喝道:“本王如何知道你话中真假,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内作乱?” 城墙上的人还要说话,却见镇北王爷伸手一动,身后的侍卫们一个个举起武器,示威的意思显而易见,他口中更是冷冷说道:“跟本王对话,你还不够资格,除非皇帝亲临,否则本王怀疑有人犯上作乱,今日定要进城。” “镇北王,莫非你要动武不成?”城墙上的人也冷下了脸色,带着几分怒意骂道,“我看想犯上作乱大人是你,平白无故带着几千兵马前来,你想做什么!” 虽然愤怒,他们心中却是不怕的,就京城的城防布局,别说镇北王只带了几千人,就是带了几万人,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强攻下来。 镇北王心中也有几分怒意,曾几何时他被这些人压在头上喝令过,顾廷安心中闪过一个计谋,忽然大声喝道:“城中到底出了何事,莫非是圣上龙体有恙?” 镇北王一下子反应过来,冷哼喝道:“圣上有难,为何阻拦本王进城,难道有人还想要改朝换代不成,你们好大的狗蛋!” 顾廷安冷冷笑着,冷眼看着城头的人:“冷将军,你可想清楚了,大兴是萧家的天下,若有人想要谋反,镇北王不会答应,天下各路人马也绝不会答应。到时候,你便是助纣为虐的帮手,是大兴的罪人,容不得你辩说!” 城墙上的冷将军自然也是知道,宫廷之中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他是兵部尚书彭远的妻弟,这会儿也是被逼上梁山,心中不免埋怨起这位姐夫来。 一听镇北王爷的指控,冷将军忍不住辩解道:“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何来的谋反一说。” 镇北王只是冷声说道:“若是无视,何必拦着本王进城?” 顾廷安更是再接再厉的恐吓道:“冷将军,您是圣上钦点的将军,何必跟着某些人一路走到黑,迷途知返,现在还来得及,不如随我们一块儿进城护驾,到时候圣上必定重重有赏。” 冷将军是有几分心动的,毕竟就他看来,文阁老等人直接跟皇帝对着干,估计也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就算是皇帝妥协了这一次,下一次还不是怀恨在心? 只是让他跟着镇北王爷进城,他也是不愿意的,谁知道是不是引狼入室,这位王爷直接带着这么多人进京,绝对不会只是为了皇帝侄子的冠礼。 城墙上的冷将军犹豫不定,城墙下的镇北王爷却不想等那么久了,他朝着后头点了点头,自有人开始行动。 很快,城墙上的冷将军忽然接到什么消息匆匆离开了,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便有人迅速的打开了城门,“王爷,城内情况不妙,皇宫已经被围七日,圣上音讯全无。” 镇北王爷点了点头,当年他藏在京城的暗子没想到会用到这里,这个人是他花费了大量的人脉财力,才终于推到这个位子上,如今也做到了回报。 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京城,镇北王爷马不停蹄的带着人朝着皇宫赶去,那位将军跟在左右,低声说道:“属下只能遣开冷将军一刻时间,他怕很快就会发现不对。” 镇北王爷挥着马鞭,“足够了。”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他带着人赶到宫门口,这时候就算是冷将军发现了又能如何,就他那老鼠的胆子,莫不是还敢跟他动手不成。 就如镇北王爷猜测的那般,冷将军确实是很快发现了,等他知道手底下的亲信居然是镇北王爷的人,还敢假冒他的命令打开城门,气的差点没昏厥过去。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算是气愤也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的眼中,竟像是他被镇北王爷说动了,带着手底下的人跟着一起行动的样子。 顾廷安对此早有预料,看着追上来的冷将军,不但不惊慌反倒是游说起来:“冷将军,现在你的人跟着王爷在走,到时候有所冲突的话,想必那些人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与其两面不讨好,不如随王爷入宫救驾。” 冷将军连骂娘的心都有了,但看着笑意盈盈的顾廷安,又看了看冷面冷心的镇北王爷,只得把这口苦水咽下去。 半是胁迫,半是有心,冷将军心中带着自己的打算,到底是跟着镇北王爷的人朝着宫门口赶去,很快,他们就遇到了围着宫廷的禁军。 镇北王爷看也不看那禁军副统领,冷声喝道:“让王良伟出来见我。” 禁军副统领脸色难看,显然也知道这位王爷十分看不上自己,但是这会儿他带着几分古怪的得意,冷笑道:“统领有伤在身,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情的话,王爷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你,还不够格!”镇北王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禁军统领王良伟是他死去的老爹亲自挑的,人有诸多的毛病,还跟顾阁老沆瀣一气,但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确实是保皇党,别的不提,至少有他在,皇帝的安危是能够保证的。 但是现在王良伟不在,带领禁军的人居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统领,可见皇帝的处境坏到了什么程度,镇北王心知此次绝对不可能善了,微微侧身朝着隐藏在亲卫之中的雷如也看去,他藏着的那部分势力是时候要起到作用了。 雷如也微微点头,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这边镇北王爷与禁军对峙,而冷将军带来的人马确有几分冷眼旁观,坐等结局的意思在。 相比起镇北王爷,那位副统领看起来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当下冷笑道:“王爷看不上下官,下官也无可奈何,谁让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禁军副统领呢。不过镇北王爷,你擅自带着这么多人马闯入宫廷,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镇北王爷却并不把他看在眼中,只是喝道:“本王要进宫面圣,此乃陛下亲诏,谁敢阻拦便是抗旨,格杀勿论!” 说完这话,镇北王爷手中举起一封圣旨,那副统领显然也没有料到他手中居然有这个东西,一时之间有些被动起来,竟是被逼到了宫门口处。 194.何必 “副统领, 现在我们怎么办?”看着镇北王爷手中的圣旨, 禁军们也惊慌起来,虽说围着皇城,但这些人说到底没打算对皇帝不利, 甚至有一种自己是在保护皇帝的意思在。 他们并不了解宫内情况,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但现在回想起来确有种种不对劲,首先是王统领重病在家, 再来是皇上忽然诏令所有京官和他们的家属进宫。 镇北王爷眼神冰冷,厉声喝道:“莫非你们竟敢违抗圣旨不成!” 副统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 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就算是自己的心腹也贴身过来, 低声说道:“副统领,咱们不宜公然抗旨。” 副统领眼神微微一闪,其他人不知道, 他却是知道皇宫之中发生了什么, 他眼神微微一闪, 看着镇北王爷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恶意:“既然有先帝的圣旨在, 那王爷您自然可以进宫, 但宫廷重地,王爷您自己进去就成了, 其余人等还是留在这儿吧。” “王爷, 万万不可!”顾廷安皱眉说道, 这时候送镇北王爷一个人进宫, 那不就跟肉包子打狗似得,入了龙潭虎穴还能全身而退吗? 镇北王爷显然也知道这位副统领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他倒是有几分自信,低声说道:“本王就是进去了,他们也不敢拿我如何。” 他不仅是大兴的王爷,还是镇北军的统领,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情,远在关山的镇北军定然不会答应,所以即使是最差的情况,他也能留下一条命在。 镇北王爷微微眯起眼睛,心中闪过几条线,很快开口说道:“其他人可以不带,但这几位手中所抬的乃是上贡给陛下的贺礼,礼物贵重,为防闪失绝不能留在宫外。” 副统领看了看,不过是十人左右,他倒是没有强求,毕竟就这么几个人进了宫,那还不是任由他们处置:“既然如此,就请王爷卸下刀剑,随我进宫吧。” 顾廷安却皱紧了眉头,出声反对道:“王爷,这样做太冒险了。” 镇北王爷却已经将自己的佩剑递到顾廷安的手中,口中淡淡说道:“本王进宫之后,你且守在这里,一旦发现不对,直接动手就是,任何后宫本王来担着。” 顾廷安下意识的抬头朝着镇北王看去,却见他并未多说,带着人已经朝着城门走去。 顾廷安心中忐忑不安的紧,若是王爷出事,那他们诸多的筹谋都毫无用处,为今之计只能期待雷如也能够联系到那些人马,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等待的时间是最为心焦的,顾廷安第一次感受到难以克制的焦虑,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在宫门口踱步,好一会儿才终于镇定下来。 雷如也出现的时候,顾廷安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但是很快他就掩饰过去,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雷如也的神色也不大好,低声回道:“人是联系上了,但据他们所说,之前宫内被清扫了一遍,许多禁军都被处决了。” 更坏的情况是,小皇帝派出去的人都是亲信,这些人几乎全军覆没,给了禁军中这一派的势力重磅一击。在王良伟重病之后,禁军更是如同一盘散沙,惶惶不可终日。 幸好,雷家掌握的那部分人并未全部被清查,隐藏的较深的那部分依旧还在,很快就跟雷如也碰了头,只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却更让人心惊。 “陛下,可能已经驾崩了。”雷如也慢慢吐出这句话,无悲无喜。 顾廷安却差些失态,他下意识的反问道:“这怎么可能!” 雷如也只能说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事实确实如此,是如妃让宫内的人传递给禁军的消息,原本想要传到宫外,谁知道文阁老动作极快,不但控制住了宫廷,还将满朝文武禁在宫中,挟持了他们的内眷,如今情况怕是不大妙。” 一想到镇北王爷已经进宫,顾廷安只觉得头痛欲裂,冷声问道:“皇帝已死,那各位大人的情况如何,皇帝死因可曾查明,文阁老到底想做什么?” 雷如也却只能说道:“最后的消息还是三日之前的,据说几位大人闹着要见皇上,彻查死因,但文阁老控制了内部禁军,暂时相持不下。” 最后,雷如也落下一句话:“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文皇后有孕。” 顾廷安眼睛一动,很快就想到文阁老豁出去不顾一切的原因了,无论是什么原因,皇帝已经死了,而文皇后这个时候怀有了身孕,若是能让关山乱起来,镇北王爷无暇进京的话,说不定真有几分可操控的余地。 只可惜的是,章元敬镇守关山,并未让镇北王爷大后方起火,镇北王甚至以超乎寻常的迅速进京,在文阁老尚未控制住局势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宫门口。 但无论如何,文皇后怀孕一事都是□□,毕竟按理来说,她肚子里头似乎男孩的话,就是小皇帝唯一的嫡出子嗣,大约也正因为如此,禁军和满朝文武才陷入犹豫和挣扎。 可顾廷安却不管这些,无论文皇后肚子里头的是男是女,都是还未落地的一胎,皇帝莫名死去,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噩耗,而是机遇。 脑子之中闪过万千心思,很快的,顾廷安就做好了决定,他转头看着雷如也,低声说了一句:“现在还能不能往宫中传递消息?” 雷如也微微皱眉,但还是说道:“陛下发动政变之前,将手中的一些人脉交给了如妃,故而如妃才能往外传递消息,此事可以一试。” 顾廷安挑了挑眉,觉得这位已经驾崩的小皇帝倒是有些让人看不穿,说他聪明的话,做的一件件都是蠢事儿,说他愚蠢的话,偏偏又留下了诸多后手。 “既然如此,那就派人送信进去,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把信送到如妃的手中。”顾廷安微微一笑,又说道,“只要抓住此次的机会,雷家,必能翻案。” 雷如也猛地抬头,若说他不担心宫中的妹妹那是不可能的,虽说如妃被打入冷宫之后,这种关键时刻文阁老也管不了她,但他私心里并不想让亲妹妹冒险。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如妃,心心念念的都是让雷家翻案,让那些亡魂能够安息,听见这话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布置完毕之后,顾廷安忽然看了看宫门口的人,朗声说道:“副统领,听闻圣上龙体有恙,王爷随行人员之中有几位太医医术高明,不如让我送他们进去诊治?” 副统领怎么可能让他们进宫,只是冷冷拒绝:“宫中自有太医院,不牢王爷费心。” 顾廷安却像是没听见似得,继续说道:“副统领诸多阻拦,莫不是想要对圣上不利?若是如此的话,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 正说着这话,却见冷将军匆匆忙忙的带着人围拢过来,只见他满头大汗,也不管对面的副统领,走到顾廷安身边低声问道:“顾长吏,你让人带过来的话可是真的!” 顾廷安微微一笑,只是说道:“冷将军心中有所怀疑的话,不如随我一起进宫,到时候可不就会真相大白?” 冷将军脸色莫名,他有些不敢相信文阁老会有那个胆子,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时之间竟是下不了主意。 倒是对面的副统领眼看情势不对,虚张声势的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边剑拔弩张,进宫之后的镇北王爷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副统领带着几分恶意,直接让一百人的小队伍“护送”他们进宫。 宫廷之中,原本应该洁净到没有一丝一毫灰尘的地面上,如今竟是有落叶,一看就知道许久都没有人打理,宫人是绝对不敢如此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们都被控制了起来。 镇北王爷心中有了猜测,倒是更加不慌不乱起来,宫中情况必定是坏到了一定程度,否则的话不会连打扫宫廷的宫人都被控制住。 镇北王爷往后微微点头,抬着贺礼的亲卫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镇北王爷看了看周围,只是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几个禁卫面面相觑,其中带头的队长出来回道:“陛下这会儿应该在寝宫之中,不如我们直接送王爷您过去吧。” 镇北王爷却不做声,继续问道:“那诸位大人呢?总不可能都在寝宫之中吧?” 那禁军脸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只是说道:“这个属下却是不知,等王爷见到了文阁老,自去问他便是了,属下只听令带路而已。” 听见这话,镇北王爷也冷笑出声,忽然往后退了一步:“皇宫,本王比你熟悉,既然如此,你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几个亲卫忽然打破贺礼中的器具,里头装着的竟是满满的武器,镇北王爷手持□□,直接就射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人。 这些禁军心有顾虑,镇北王爷可没有,他们虽然只有十个人,却是将这一百人打乱了节奏,趁机护送镇北王朝着另一条通道奔去。 那队长眼看情况不妙,立刻派人回去求救,但还未走出几步,只听见宫门口闹哄哄的一片,刀剑惨叫的声音络绎不绝,显然也是出现了差错。 195.道义 “娘娘。”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妃却像是闻所未闻似得,只是愣愣的看着打开的窗户, 她的脸庞依旧秀美,但整个人却像是失去了灵魂。 那宫女显然有些等的心急,又低声喊了一句, 提醒道:“是雷少爷让人传的信。” 如妃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像是有了灵魂,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 越看脸色越是激动, 到最后竟是有几分狰狞, 又带着一股子希望。 她不言一语的在冷宫之内走了几步, 亲自伸手点燃了那份信件, 看它烧成了灰,碾成了泥,搅成了泥水倒进了杂草丛才算放心。 很快,如妃一反方才不死不活的样子, 在进入冷宫之后第一次做到了梳妆台前, 她看着镜子里头模糊的影子, 忽然笑了起来:“牡丹, 来帮我梳妆吧。” 那叫牡丹的宫女微微瑟缩了一下, 却还是走了过来慢慢动作起来, 心中却猜不透如妃到底是怎么想的, 雷家又传递了什么消息进来, 不过她倒是没料到, 雷三少还有那个本事。 如妃并不在意身后的宫女是怎么想的,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忽然开口问道:“牡丹,你说陛下死了,他一个人在地下会不会很寂寞?” 不等宫女回答,她又说道:“大约是会寂寞的,那孩子从小就怕一个人,打雷下雨都不敢一个人睡,是我对不起他,若不是我一味逼迫,他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牡丹心中有些惊恐,口中只得安慰道:“娘娘何出此言,陛下他” 如妃却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似得,微微抬头说道:“陛下这辈子好辛苦,虽有先帝偏爱,却无一真心臣子,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吃他的血,喝他的肉,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牡丹握着梳子,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她总觉得现在的如妃很可怕,比之前打听到陛下的死讯歇斯底里的哭喊的时候更要可怕,但她却不敢出声打扰。 如妃却拢了拢发髻,忽而露出一个绚烂的笑容来:“不过现在,我可以帮陛下做到最后一件事,只希望黄泉路上,他能走的慢一些,也等我一等。” 牡丹心中一惊,手中的梳子不慎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时候,外头的守卫忽然发出闷哼的声音,很快大殿的门被打开了。 如妃站起身来,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女将军一般,高傲的抬起自己的下巴朝着外头走去,她看也未看那两个被斩杀当场的门卫。 走过长长的宫道,如妃心中一片怅然,曾经熟悉的地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她所在意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一直到今时今日,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 或许,上天不让她死去,为的就是这一刻吧,她带着几分殉难的心,甚至自嘲的感谢起文阁老的蔑视来,若不是他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她哪里能轻易的离开冷宫呢? 另一头,镇北王爷与雷如也联系到的人手回合在一起,他并未贸贸然的闯进皇帝寝宫,反倒是找到了那些被拘禁的文武百官。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居然是以顾阁老为首,一个个虽然脸色有些憔悴,但却毫发无损,只是颇有几分义愤填膺,对文阁老的霸道不满到了极点。 看见镇北王爷忽然出现,不管是顾阁老还是后头的那些文武百官,心中都是有几分顾忌的,这位王爷原本应该远在关山,忽然出现在宫中还以救世主的态度出现在他们面前,容不得他们多想,有些人甚至怀疑镇北王是不是与文阁老勾结在一起,毕竟镇北王妃可是文家女。 但是很快的,镇北王爷三俩句话将事情解释清楚,甭管他们信不信,但对于镇北王爷提议大家伙儿一块儿前往皇帝寝宫,查看皇帝安危的建议十分心动。 即使是顾阁老也是如此,他看了一眼镇北王爷,面上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都怪老夫识人不清,这才让贼人趁虚而入,若是皇上有什么事情,老夫死不足惜。” 镇北王爷微微皱眉,心中却知道这位顾阁老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若说文阁老的行动一开始没有他的支持,那镇北王爷也是不相信的。 若不是后来发现文皇后有孕,文阁老与顾阁老很可能一起联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只可惜顾阁老奇差一招,文阁老丝毫没有要跟人分享天下的意思,文皇后的身孕也来的太巧。 只是此时此刻,镇北王爷却并未追究此事,反倒是客客气气的伸手将顾阁老搀扶起来,说道:“人心隔肚皮,顾阁老哪里会料到那文贼竟有胆子圈禁皇上,此事还需顾阁老主持公道,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任文贼欺辱圣上。” 原本担心引狼入室的一群官员,听见这话也信服起来,无论如何,镇北王爷到底是皇帝的亲叔叔,也是萧家人,总比文阁老要让人心服的。 走出大殿,看清楚镇北王爷带来的人里头竟有禁军的人在,顾阁老眼神微微一闪,心中闪过一个猜测,不免又有几分心惊。 镇北王爷却伸手握住文阁老的手,淡淡说道:“顾阁老,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圣上。” 顾阁老深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不错,诸位大人,请随我去护驾。” 一群人轰轰烈烈的来到皇帝寝宫门口,却见这边被围的严严实实,竟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几个人对视一眼,顾阁老当头喊道:“文贼,交出陛下。” 文阁老站在寝宫之前,眉宇之间全是戾气,几乎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名士模样,他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疯狂,冷眼看着台下的人,冷笑道:“顾阁老,你勾连镇北王爷逼宫,可是想犯上造反!” 顾阁老差点没气歪了鼻子,指着文阁老骂道:“任由你颠倒是非,殊不知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看在眼中,圣上现在何处,再不交出圣上,休怪我们动手了!” 文阁老冷笑一声,虽然对方人多,但大部分都是文官,镇北王爷带进宫的人手并不多,如今他手握两大助力,却是并不害怕他们逼上门来的。 文阁老朝着文武百官看去,有对他怒目而视的,也有低头不语的,但更多的还是随波逐流,他心头一动,反倒是让开门来,淡淡说道:“既然你们要面见圣上,那就进来吧。” 顾阁老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文阁老会这般做,他微微皱眉,猜不透这个人心底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脸上平静心里头却越发的警惕起来。 镇北王爷却无所忌惮,直接带着人走进大殿之内,还未进门,却见厅中站着一人,却是披麻戴孝的文皇后,只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却高傲的看着他们。 在看见文皇后的时候,许多人已经知道事情不妙,顾阁老更是失声叫道:“皇上呢!” 文皇后眼睛通红,倒像是哭了许久似得,这会儿她微微护着肚子,淡淡说道:“皇上就在床上,还请诸位大人就近看看吧。” 顾阁老几乎是失态的跑了过去,在看见床上直挺挺躺着的小皇帝的时候,忍不住再一次大惊失色,碰的一下跪倒在地:“皇上,老臣来晚啦!” “陛下!”后头的文武百官显然也看见了小皇帝已经僵直的尸体,一个个跪倒下来,大殿之内嚎哭的声音连成一片,更有人哭得昏厥过去。 顾阁老跟着哭了两声,回头却狠狠的看着文阁老,骂道:“定然是你谋害了吾皇!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文贼,我与你拼命。” 说完这话,这位老大人竟是真的不管不顾的想要冲过去,看着倒像是真心实意的为了小皇帝难过伤心,但镇北王爷却一把将他拦住。 下一刻,文阁老果然冷笑道:“老夫可担不起这样子的罪名,太医院的几位大人都在此处,不如让他们来讲一讲皇帝死因。” 顾阁老心中暗道不妙,却见太医院院使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连声说道:“半月之前,陛下因为房中术中风,情况十分不妙,皇后娘娘发现之后号令太医院前来诊治,下官无能,皇上还是于三日之前去了。” 顾阁老怒到极点,几乎是嘶吼的喊道:“我不信,皇上身体一直都是极好的,怎么可能因此身亡,定是文贼勾结太医院谋害了皇帝。” 太医院院使却擦着冷汗说道:“下官冤枉啊,一年之前皇上的身体便有几分不好,竟是用了五石散,并要下官隐瞒诸位大人,下官劝解不能,只能听令行事。” 这个时候,文阁老也露出几分悲戚和伤心的模样,哽咽说道:“皇后娘娘毕竟是女子,得知此事便有些六神无主,只能求助老夫,老夫知道事关重大,若是贸贸然发丧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这才不得已请诸位大人进宫,也好再做安排。” 这么一说,倒像是他才是为国为民的那个,顾阁老气的脸色铁青,却听文阁老继续说道:“幸好皇后娘娘已经身怀六甲,太医院把脉确定是男胎,皇上终于有后,也算是后继有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穿透众人传来:“皇后娘娘是有了身孕,但这孕,可不一定是皇上的!” 196.死殉 “是谁在胡言乱语, 妄图污蔑皇后娘娘!”文阁老几乎是怒吼的喊出一句话,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文皇后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惨白了几分,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原本并不相信的人也心中怀疑起来, 一个个窃窃私语起来。 文阁老心中恨铁不成钢,心中更是把小皇帝和已经过世的雷太师恨到了极点, 若不是他们暗中作祟,入宫的人不是文皇后而是文九的话, 绝不会如这个蠢货一般耐不住气。 他瞪了一眼文皇后, 朝着外头看去,一看倒是冷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曾经的如妃娘娘,当年雷家私通匈奴, 皇上念及旧情饶了你一命,可不是让你出来毁他身后名的。” “皇上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会赞成将一切大白天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皇家血脉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混淆。”如妃穿着一身素白,看起来孱弱无比,却像是一个勇士一般一步一步走进大殿之中,落下一句句让文皇后步入深渊的话。 文皇后原本就恨极了这个雷家的女人, 在她看来, 若不是如妃暗中作祟, 她怎么可能不得皇帝喜欢,明明她才是正宫皇后皇上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后来作出的一切都是这对狗男女逼的:“住口,你一个弃妃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把她给本宫拖下去乱棍打死。” 文皇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反倒是显得她气急败坏,文阁老心中暗暗皱眉,但想到文皇后的肚子还是忍下这口气,开口说道:“不错,谁都知道当年是老夫亲手捉拿了雷家的反贼,如妃此时此刻不过是为了报复我文家罢了,不足为信。” 这话倒是颇有几分道理,毕竟雷家已经全毁了,如妃豁出去污蔑皇帝也是有可能的,再说了,皇后娘娘可是后宫之主,有什么道理会跟外人私通。 如妃却显得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文阁老,是真是假,都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断定的,诸位大人不如耐下心来,听本宫慢慢道来。” 文阁老正要阻止,却听镇北王爷淡淡开口说道:“文阁老,皇后清白与否,事关大兴龙统,可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既然如妃有话要说,何不等她说完?” 旁边的顾阁老也立刻说道:“不错,如妃若是敢污蔑皇后娘娘,老夫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顾阁老一开口,文武百官纷纷附议,可见都是这个意思,一时之间文阁老倒是有些骑虎难下,若是现在动手的话,除非是杀掉所有人,否则文皇后的清白便是存疑,将来他要怎么办才能扶持她肚子里头的孩子坐上帝位。 文阁老一时下不了决定,如妃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冷笑了一声继续开口说道:“诸位大人一定奇怪,为什么皇后娘娘明明是皇上明媒正娶的正宫娘娘,这些年来却备受冷落。”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夫忠言逆耳,皇上不过是把气撒在了皇后身上罢了。”文阁老道。 如妃却冷笑了一声,也不管他的辩解,继续说道:“皇上多年以来冷落皇后,只因为他在大婚之日意外得知,皇后娘娘心系她的嫡亲表哥苏守则,甚至在婚前已将清白托付。” “你含血喷人!”文皇后几乎是嘶吼的叫道,眼中却闪烁不定,她捂着肚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妃为何知道她心系表哥一事,但此事虽然是真,但她进宫之时确实是清清白白的啊,这一定是皇帝和如妃的诡计! 这句话像是一个□□扔进了人群,众位大臣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若是此事为真,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来皇帝对皇后越发不耐烦,宫中诸多嫔妃怀孕,但皇后却毫无动静。 他们纷纷朝着站在文阁老身后的苏守则看去,只见他面如冠玉,虽然此刻脸色难看也挡不住京城第一公子的俊秀,倒是不奇怪文皇后芳心暗付。 顾阁老声音阴沉的说道:“如妃,说话可是要有真凭实据才行,否则只是你空口白话,吾等确实不能相信的。” 此话看似为了文皇后开脱,实际上却偏向性极强,若是真要保住文皇后的话,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如妃开口质问,一旦开始,不管有没有证据,都会有人暗中怀疑。 果然,如妃发出一声轻笑,冷声说道:“本宫自然是有证据的,当年文皇后的喜帕上无落红,此事宫中女官必然知道,只要派人将她们请来,一切就大白于天下。” “你放肆,若此事为真,皇帝怎么可能隐而不发!”文阁老气的脖子上都是青筋,心中却不断的想着身后的文皇后和最出色的弟子苏守则是不是真的有□□,他之前确实是不知的。 “事关重大,皇上那时候刚刚登基,又是极好面子之人,哪里会闹开来。”如妃淡淡说道。 此事若不是陛下喝醉酒的时候提过一句,她也是不知的,怪就怪文皇后胆子极大,没有落红倒也罢了,日后更是嚣张跋扈理直气壮。 如妃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文皇后也是大脑一片空白,她明明是清白之身给了皇帝,为何现在如妃像是证据确凿似的。她颤颤巍巍的回想起来,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喜帕,莫非是当天有人做了手脚,想到这个可能,文皇后骂道:“是你,是你在喜帕上做了手脚。” 如妃却冷笑道:“诸位大臣都知道,皇后进宫半年之后,本宫才被皇上接进宫中,怎么可能有这个手段,若是陛下更不可能,陛下贵为一国之主,怎么可能用这种下作手段。” 这话文武百官是相信的,小皇帝自尊心极强,怎么可能给自己带一个绿帽子,更别提这绿帽子还是在他死后才大白天下的。 很快,去找那宫中女官的侍卫回来了,若不是众多的官员紧盯着,文阁老几乎要回头问一问文皇后到底有没有做过丑事。 苏守则刚要劝解两句,却见文阁老看着自己的眼神一片冰冷,竟是怀疑起他来。 只是看见那两个侍卫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看起来并不是女官的样子,文阁老才略松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见那侍卫朗声说道:“王爷,顾阁老,属下找遍了宫廷也找不到那位女官,最后才得知那位女官两年之前就因为得罪了皇后娘娘,被她下令仗责而亡。” 文皇后哆嗦着嘴唇,不知道是庆幸的多还是懊悔的多,她努力的回想也想不起来是哪一个女官。入宫之后她不得宠爱,心中有气脾气就暴躁,打死的宫女女官不是一个两个。 但是很快的,那个侍卫继续说道:“不过喜帕宫中倒是有存档,并没有销毁。” 那宫女颤颤巍巍的走上前,一双眼睛满是泪水,看见文皇后的时候却带着几分仇视,她哽咽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口齿却清晰无比:“当初是红姑姑检查的喜帕,皇上也是知道的,此事之后红姑姑惶惶不可终日,几次想要出宫不能,到底是被皇后处死了。” “红姑姑知道自己早晚难逃一死,便将这个秘密托付给了奴婢,诸位且看。”宫女打开手中木盒,里头一块白色的缎子洁白无比,并无一点污红。 文皇后尖声叫道:“这是污蔑,谁知道你们从哪里找来的帕子。” 那宫女却忽然跪倒下来,哭着喊道:“诸位大人不相信,尽可以派人检查,宫中的喜帕是有特殊规则的,这些年来统共只有皇上大婚,喜帕乃是江南所出的彩云锦,上头绣有五金金龙,绝对做假不得。” 文阁老却冷笑道:“别人想要做假自然不容易,若是镇北王爷的话,怕是轻而易举。” 说完这话,他冷眼看着镇北王爷,继续说道:“王爷,皇后娘娘肚子里的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莫非你要逼死皇后,好换一个皇帝当当不成!” 这话几乎是指着镇北王爷的鼻子骂他想要逼死侄子的遗腹子,好自己登基做皇帝了。 镇北王爷还未说话,如妃却开口说道:“文阁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污蔑人的事情你比谁都熟,既然此事说不得真假,那不如派人去皇后娘娘宫中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野男人!” 文阁老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朝着皇后看去,却见皇后根本不敢看他,竟是逃避似的低下了头,文阁老心中忍不住惊惧起来,莫非皇后这蠢货真的在后宫藏了男子不成? 那她肚子里头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文阁老心中猜测着,若不是知道皇后有孕,皇帝暴毙,他是绝对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但现在看来,皇后简直给他挖了一个深坑。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文皇后的罪名落实,文阁老一咬牙,正要准备动手,却见如妃惨然,他心中暗道不妙,却听见如妃说道:“皇上,你交代臣妾的,臣妾都已做到,臣妾这就来陪你!” 说完这话,如妃飞快的朝着旁边的门柱撞去,身边的人甚至来不及救她,就见她撞的头破血流,竟是当场就断了气。 如妃一死,一群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嫔妃纷纷尖叫起来,忽然,淑妃上前了一步,哽咽说道:“如妃娘娘高义,本宫也不能坐视旁观,皇后不洁一事本宫也曾有所耳闻,并且本宫曾从陛下口中得知,皇后娘娘让男子假扮宫女入宫,享用完毕便杀了扔进废井。” 淑妃一开口,后头的嫔妃也纷纷开口说起来,你一言我一句的,竟像是人人都知道似的。 这样一来却是将文阁老逼上绝路,他心中明白此事不管真假,皇后已经开脱不得,他眼色一厉,索性下了狠心:“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图穷匕见,镇北王爷反倒是不慌乱了,冷喝一声喊道:“保护诸位娘娘和大人,随本王杀敌。” 说完这话,他拔出佩剑就是一刀,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禁卫刺了个对穿。 197.帝葬 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之后, 关山便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之中, 城门口的血水已经被冲刷干净,但挂着的尸首却并未收起, 反倒是随着时间愈发触目惊心。 百姓们的日子似乎并无变化,无知的孩童们照旧在街道上奔跑笑闹,他们大约觉得这段时间关山反倒是更好了, 以前马车老是站着车道,他们根本没办法撒丫子狂奔。 比起一般的百姓来, 那些地方豪绅倒是心惊胆颤的, 在此之前, 他们虽然知道这位章大人章知府不是个好糊弄的,深得镇北王爷的宠信,但也就是觉得他才学出色,在政治上颇有几分见地, 但到底还是个心慈手软的文人,不然那个云通判岂能活到今日。 但此事之后,他们恍然发现, 章大人平时确实是还算好说话,并不是冷酷无情的性子。可什么文弱书生,心慈手软完全是他们的错觉。 文弱书生能够以身犯险,最后将匈奴人一网打尽吗?心慈手软能够任由孔校尉杀光了城门外伏击的匈奴人,并把他们的人头高高挂在城墙上吗? 经此一事, 当地的豪绅倒是对这位章大人刮目相看, 以前要费几分口舌的事情, 这会儿都变得好说话起来,甚至上赶着答应,生怕这位章大人直接动手。 对此,章元敬微微挑眉,倒是觉得是意外之喜,无论过程如何,这个结果倒是十分喜人,他倒是没有打算趁乱整顿关山的意思,对于此时此刻的关山来说,没有什么比安定更加重要。 章元敬心中最为担心的,还是远在京城的镇北王爷,说句直白的话,别看他如今在关山有几分地位,看起来也是一呼百应的样子,但若是镇北王爷出事,这些地位权势就如同镜花水月,不堪一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镇北王安然无恙。 只是关山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即使有飞鸽传书在,传递信息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章元敬只能压制住心底的焦虑,放手将关山管理的井井有条。 已经被压在地牢之中的匈奴人倒也是一条汉子,无论他们怎么严刑拷打都不松口,但他不说,有的是熬不住刑罚的人,很快口供就送到了章元敬的面前。 章元敬匆匆扫过一眼,心中觉得不出所料,迅速的将此事传递出去,只希望这封信能够给镇北王爷一点便利。 只要不出意外,文家怕是翻不了身了,想到这里,章元敬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同情起文九来,这个时代对女人天生不公,文家的事情即使文九并未参与,镇北王爷也绝不会留下她。 脑中的思虑一闪而过,章元敬却从未想过自己对文九动手,不管文九犯了什么错,都还是镇北王爷的继室,不该也不能死在他的手中。 他捏了捏眉心,只希望一切能够如自己所愿那边,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他才能松一口气。 章元敬也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一月,等京城的消息终于传到关山的时候,就是他心中也大大吃惊,小皇帝居然驾崩了! 在他靠向镇北王爷的那一日,章元敬便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必定是要负了小皇帝,当年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他能走的只有一条路,他不愿意让家人陪着自己永远留在苦寒之地。 即使有了准备,忽然听闻小皇帝的死讯,章元敬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怅惘,镇北王爷的私信和公文是一块儿抵达关山的,公文之上,只写着文阁老犯上谋反,与文皇后里应外合囚禁百官,在镇北王爷进京之前三日,小皇帝便已经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说辞,要说文阁老跟文皇后里应外合想要逼宫,章元敬还能相信,但文阁老侮辱皇帝以至于小皇帝自尽而亡,章元敬却是不大相信的。 于情于理,文阁老都不该逼死皇帝,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留下无数的把柄,再有一个,即使是皇后有孕,难道肚子里的孩子立刻就能生下来不成。 翻开镇北王爷的私信,果不其然,这次逼宫事件的真相截然不同,章元敬一目十行的看完,倒是不知道哪种对于小皇帝才更好一些。 前者,他死的虽然窝囊,倒是有几分骨气在,只是他死亡的真相永远都不会大白于天下;若是后者的话,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更是带上了一定绿帽子,倒也能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看完镇北王爷的信,章元敬吐出一口气,凭心而论,若他站在镇北王爷的身份地位,必定也会选择将文皇后身怀孽胎的事情隐瞒下来。 若是此事被宣扬出去的话,皇家的颜面哪里还会存在几分,如今虽然是掩耳盗铃,但普罗百姓毕竟还不知道,也算没彻底掉光了面子。 再有一个,有如妃临死之前的证词在,又有淑妃等人泣血控诉,文皇后肚子里头的孩子甭管是不是小皇帝的,镇北王爷都不会让她生下来。 比起自己动手,文皇后因为文阁老兵败,又自问有愧于皇帝而心惊而死,似乎是更加体面而合理,有那么多的文武百官在场,也不怕污水泼到镇北王身上。 文家再无可能东山再起,此事之后,镇北王爷绝对不可能留下文家任何一人,章元敬对此心知肚明,文阁老和文皇后一死,文家也就倒了一半。 那些随着文阁老作乱的士兵也被镇北王爷带人绞杀干净,恐怕这段时间京城血流成河,凡是与文党有所勾连的官员都被屠杀干净。 只是薄薄的几张纸,章元敬却也能看到白纸背后的血腥,虽然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惊。 为官之道,虽然能够得到常人没有的财富和权势,却也是步步惊心,一步走错,下一步就可能跌入深渊,当年文阁老若是心狠手辣一些的话,他甚至都不会活着离开京城。 走出衙门,章元敬的心情确有几分沉重,他似乎看见自己在走一座独木桥,一个不慎就会跌入悬崖,万丈悬崖让他不得不万分小心。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满心的忧虑就消散一空了,走进后院,好不容易从孔家返家的孔令芳就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看见父亲归来,孔家大姑娘撒丫子就跑了过来。 看着孩子踉踉跄跄的模样,章元敬差点没吓出一身汗来,连忙低头将她一把抱起来,别说,这孩子年岁没有小王爷大,体重却远超那孩子,抱起来都是沉甸甸的。 孔令芳心疼自家办公了一天的夫君,笑着嗔怪道:“静儿,还不快下来,别老是赖着你爹爹抱,你爹忙了一天可累了。” 谁知道孔静殊却是个精灵古怪的,不但没有下来,反倒是紧紧搂着章元敬的脖子,笑嘻嘻的说道:“爹爹都说啦,静殊一点儿也不重。” 一边却又拿着自己粉嫩嫩的小拳头开始捶章元敬的肩头,奶声奶气的说道:“爹,你忙了一天累不累,静殊帮你敲敲。” 听着女儿的话,章元敬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开了,一边又觉得外头那点累不算什么,站在高位固然危险,但身处底层更加身不由己。 若是他只自自在在的当一个富家翁,等到年纪大了,儿女要成家立业了,选择的余地只会更小,更别提庇护家人了,再说了,若不是高中状元,他能到关山娶到关关吗? 孔令芳可不知道自家夫君满肚子的话,她笑着说道:“你啊,你就护着她吧,多大点的人就无法无天了,如今我说的话她也是不听了。” 章元敬哈哈一笑,也不在意,伸手又把乖乖站着的小王爷也抱起来,小王爷似乎也不吃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孔令芳看着也是奇怪,明明按时间算起来,她才是陪着小王爷最多的人,但偏偏这孩子向来就喜欢夫君,更乐意陪着夫君读书,反倒是不乐意陪着她们玩耍。 跟两个孩子玩闹了一会儿,章元敬才放下孩子让她们在院子里头玩闹,看着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的模样,心情也忍不住轻松起来。 孔令芳也笑意盈盈的站在夫君身边,这一刻她只觉得无比的满足,只是想到方才夫君略有几分烦恼的模样,还是低声问道:“夫君,可是京城有消息过来了?” 外头的大事儿章元敬向来不隐瞒家中夫人,在他看来,后宅的女人若是知道的越少,越容易胡思乱想,最后反倒是不利于家庭和谐发展。 整理了一下思绪,章元敬缓缓说道:“文阁老谋逆,陛下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如今文家已经伏诛,王爷坐镇京城为陛下发丧。” 短短的一句话,却听得孔令芳心惊肉跳,她微微皱起眉头,但终归知道镇北王胜出对他们只有好处,便只是说道:“既然如此,夫君为何苦恼?” 章元敬却握住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只怕用不了多久,王爷就得诏我进京了,岳父却不可能历时进京,反倒是要让你们父女分离。” 他是文官,进京才能有施展之地,而镇北王爷清洗了文派,想必现在正缺有用之人,但孔校尉却是武将,还是镇北军的将领,这时候必定要镇守在此的。 一听这话,孔令芳倒是笑着说道:“出了门的姑娘,哪一个能如我这般时不时就能回一趟娘家呢,如今不过是进京,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章元敬见她并无勉强,倒是放心了一些,还说道:“既然如此,你先让家里头布置起来,为陛下守孝,孝期过后,王爷怕就会召我入京。” 198.登基 皇帝驾崩是大事儿, 发丧之后, 各地百姓都是需要守孝的, 似乎就是一夜之间, 关山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灯笼,街道上笑闹的孩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表面上,关山似乎更加沉寂了,但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就是章元敬这边也不断有人找上门来, 对此他一律借口推脱了, 一个人也没有接见。 不用他们开口, 章元敬也知道他们一个个想的是什么, 追根究底不过是小皇帝突然驾崩了, 镇北王爷在这个关键时刻却在京城里头,论身份, 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小皇帝的亲叔叔, 论地位, 他是手握重兵的镇北王爷,论便利,他现在可就在京城。 天时地利人和, 若是这样的条件下镇北王爷还是不能当上皇帝, 那这些年来关山早就应该被匈奴人攻破了, 而镇北王一旦上位, 作为他居住十多年的大本营关山, 可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是从龙之功啊,多少人想靠都靠不上。 在得知皇帝驾崩消息的时候,关山的士族豪绅更是懊悔莫及,若是知道镇北王爷能够上位,这些年他们就该更加配合才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这个时候,与镇北王府关系良好的大家族倒是兴高采烈,心中盘算着此次事情过后,他们能从其中得到多少的便利,那些跟镇北王爷对着干,甚至当初给他下过绊子的,一个个面无土色,恨不得将当初吃了猪油蒙了心的人一棍子打死。 在关山,谁不知道镇北王爷的亲信就那么几位,文官里头,除了顾长吏就一个章元敬,武将里头,孔校尉也能算上一个,但孔校尉的嫡长女就是章元敬的妻子,可想而知要走关系的话,章元敬这条路有多么重要了。 但可惜的是,不管他们是走人情还是走重礼,这时候章元敬都是不会理会的,为了一些银钱平白无故的坏了在镇北王爷心中的形象,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几年的机遇,若是能一直跟皇帝保持良好的关系,将来必有好处。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即使是被困在后宅的文九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即使是她也得换上素净的衣服,而文九往常只喜欢艳色的,衣服都得重新做。 当然,即使她没有猜到,安侧妃也是不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的。 这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听见小皇帝驾崩,文家全部伏诛的时候,文九似乎看见当年雷家的情景,男子全部被斩杀,成年的女性也扛不住刑讯一一身亡,剩余的女人原本是要被充入官妓的,但她们不堪受辱在街道口撞柱而亡。 曾经她坐在家中嘲笑雷家的那些女人,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活着,即使是作为官妓也比直接死了好啊,前朝还有官妓出生的皇妃呢。 但是这一刻,她才感受到雷家那些女人的心悸和绝望,文家灭了,镇北王爷必定知道文家做了什么事情,那么他会放过自己吗。 看着文九的脸色,安侧妃微微笑着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声说道:“王妃娘娘,虽说文家被诛灭了九族,但您好歹还是王爷的正妃,王爷杀了谁也不能杀了你呀,您啊,就安安心心的留在王府,妾身定然会好好照顾您的。” 文九一把将她推开,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本宫生是王爷的人,死亦是王爷的鬼,你们这些贱人休想害我性命。” 安侧妃却并不生气,反倒是继续说道:“娘娘,您这可是错怪我了。” 文九却有些神经质的颤抖起来,在她看来,镇北王爷必定是不会放着她活着回到京城的,为什么要让她活着呢,她是文家的人,不但起不到丝毫用处,还背着天大的罪名。 她飞快的跳下床朝着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快护送本宫离开。” 安侧妃在她后头不紧不慢的追上来,淡淡提醒道:“娘娘,您莫不是忘了,您带来的那些人大部分被匈奴人残忍杀害了,余下还活着的那些,多有与匈奴勾连的,已经被关押在地牢之中,此刻想必是被送往京城审讯了。” 果然,文九连门都没能跑出去便被拦了回来,不管她如何的哭闹,门口的几个侍卫就如同铁石心肠一般,脸色都没有变动一下。 安侧妃微微笑着走过去,伸手轻轻的扶住文九,却见她似乎害怕的瑟缩了一下,安侧妃只是继续说道:“娘娘,事已至此,还请您在里头好好养病吧。” 等大门再一次关上,文九却忽然跪倒下来,她膝行了几步一把抱住安侧妃的双腿,哭得一脸可怜:“安妹妹,我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不好,得罪了你,但现在我已经对你起不到任何威胁了,留着我的性命在帮你占着皇后的位置,将来你行事也方便许多。” 安侧妃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文九见她似乎被自己打动了,连忙继续说道:“王爷厌恶我,你也是知道的,若是王爷登基为帝,后宫不可能空悬,与其后院那些个有心机有本事有子嗣的女人上位,还不如留着我在,侧妃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得不说,文九确实是个口若悬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家伙,见安侧妃似乎被自己说动了,她再接再厉的说道:“再有一个,侧妃娘娘想必也是知道的,王爷偏心世子爷已久,后头的孩子哪里有争取的余地,娘娘不能脏了手,但若是我能活命,必定能为你做这些事。” 文九不但把自己的地位放的很低,一口一个侧妃娘娘,甚至还计划好了将来的事情,不得不说,这些都是几位诱人的条件,似乎自己一松口,就能得到皇位似得。 安侧妃心底自然也是有野望的,但是很快的,她就发出一声冷笑,矮下身来说道:“王妃娘娘还是这么巧舌如簧,只可惜,我可不会信了你。” 说完这话,安侧妃一脚将文九踢了开去,她冷笑着说道:“跟你合作,何异于与虎谋皮,当年雷家的血还未洗净,王妃娘娘莫非是忘了,只因为雷九曾经嘲讽过你,在她落难之后,你便让人在狱中侮辱与她,她死的那么凄凉,王妃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九蓦地抬头,惊恐的叫了一句:“你,你与雷家有什么关系?” 安侧妃只是扶正了自己发梢的簪子,淡淡说道:“不过是一表三千里的关系罢了,平时也不大往来,不过我与雷九倒是有几分交情,当年她真诚待我,今日,我也得为她做些事情。” 文九心中大惊,雷九跟她排行相同,又都是才女,两人诸多不对付,故而在雷家女子入狱之后,她确实是动过手脚,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还有人惦记着她。 安侧妃并不理会她,只是轻轻说道:“王妃娘娘,您放心,您的日子还长着呢,王爷还未登基,您怎么能立刻就死了呢” 比起镇北王府一场接着一场的大戏,甚至还出现了有人对几个小王爷郡主动手的事情,一墙之隔的章家却安静无比。 虽然要守孝有些限制,但不管是姜氏孙氏还是孔令芳都带着一股子兴奋的劲头,姜氏孙氏是因为能够去京城了,虽说还未得到确切的消息,但她们对自家孩子有一种迷之自信。 虽然当年她们不怕吃苦跟着上任,但关山到底是苦寒之地,这些年经济虽然好了一些,但出门就是风吹日晒的,当年白白嫩嫩的孩子都快要晒成黑炭了。 在老一辈的心中,大兴自然没有比京城更加繁华更加富裕的地方了,回到京城,虽然不是回到老家,但总比留在关山要好啊。 对于孔令芳而言,自家丈夫这次进京必定是要高升的,当年她也算是在镇北王府长大,颇为了解那位王爷,以他的心思夫君的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虽说要离开家,但她到底是已经出阁的人了,再来将来孔家也可能会进京,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说一句直白的话,将来孩子亲事什么的,在京城肯定是比在关山好的。 相比起家里头的女人来,章元敬反倒是成了最淡定的一个人,一切不出他的预料,小皇帝的孝期还未过去,朝中便有人提议镇北王爷登基为帝。 这个提议显然顺理成章,在接到小皇帝驾崩之后,从镇北军分拨出去的一万人已经抵达京城,想必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对于群臣的推举,镇北王爷自然是推辞不就,两次三番之后,还是顾阁老跪在大殿之上,满口喊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又一一说明他们推举镇北王爷的理由,镇北王爷才“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却要求在小皇帝孝期过后再举行登基典礼。 即使知道镇北王爷是作秀,但他这番举动还是得到了不少文人的赞誉,不管过程如何,在这一年的秋季,镇北王爷还是如愿登上了帝位。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提起他脸上的疤痕,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位王爷瞎了一只眼睛,当初在先帝择太子的时候备受攻击的缺陷,如今却被忽略了。 不仅如此,甚至有人写出华丽的辞藻来称颂镇北王爷,直白的说这是战士的勋章,是保卫大兴的证据。话是那个话,词却不是那个词,肉麻的句子能让人起鸡皮疙瘩。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朝的更迭,政权的轮换就是如此,残酷而现实。 199.回京路上 几辆马车迅速却稳稳当当的行走在官道上, 看那长长的行礼队伍和马车的盖头,就知道这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路两旁的老百姓连忙让开一些,似乎生怕自己撞到了车队惹了麻烦, 要知道那些官人老爷一个个可都是不讲道理的。 马车上头,章元敬撩开帘子看了看,见外头艳阳高照风清气爽的,到底是耐不住性子, 转头说道:“我驾马去前头探探消息, 看有没有地方能停下来歇歇脚。” 孔令芳掩嘴而笑,打趣道:“打探消息是假,夫君怕是觉得无聊了吧。” 章元敬倒是也不为自己开拓,笑着说道:“可不是吗, 当年从京城去关山的时候倒是不觉得如何,如今在关山散漫习惯了,反倒是不能整日窝在马车里头了。” 这倒也是一句实话,在关山的时候, 他不但每日打拳, 每天必定还要出门骑马溜达溜达的,这人锻炼身体习惯了反倒是不能闲下来, 不然浑身都难受。 孔令芳也不拦着, 自家夫君虽然是个书生, 但身体一贯是好的, 时不时出去骑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一个不注意,原本靠在她怀中的箫甯忽然扑了出去。 章元敬眼疾手快的接住孩子,就听见箫甯小王爷乐呵呵的抱住他的脖子说道:“叔,我也要出去,我要骑马驾驾驾。” 箫甯快要两岁,正是最为闹腾的时候,平时家里头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哄着宠着,生怕他一个不好磕着碰着,章元敬倒是好,这会儿大手一兜,直接把孩子提了出去。 “行,今天带你好好骑马。”说完也不管孔令芳担心的眼神,直接抱着孩子出去了。 倒不是章元敬粗心,而是箫甯虽然是难产儿,但自出生以来身体都好得很,能吃能睡能玩,最不喜欢的就是跟一群女人在家里头闷着。 但凡是有空的时候,章元敬重要带着这孩子出去玩玩,在他看来,男孩子跟女孩子天生就是不一样的,老是在家里头闷着坐着没有什么好处。 这一日天气暖和,在马上也没有什么寒风,章元敬还是细心的将箫甯放到自己身前,用披风裹了一层,这才慢慢的骑起马来。 为了照顾孩子,章元敬自然不可能车马狂奔,不过骑马到底是比坐车痛快多了,箫甯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来,但一双眼睛却迫不及待的往外头看。 这时候正巧官道两旁的树叶变黄,偶尔还有几棵红枫,虽然野蛮生长的,但看着景色倒是确实不错,更有迁徙的大雁,路过的小动物,看的箫甯惊叫连连。 听着箫甯咯咯咯的笑声,章元敬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不过他们没走一会儿,就听见后头章静姝扯着嗓子喊道:“爹爹,我也要骑马。” 章元敬乐意带着箫甯,是因为这孩子身子板也结实,人也乖巧,章静姝却不同了,这孩子上了马就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到处折腾倒也罢了,还偷偷摸摸的拽马的鬃毛,章元敬哪里还敢带着她,只当没听见拉着马往前走了。 被抛在后头的章静姝不干了,她扯着嗓门就要哭,偏偏这一日带着她的还是姜氏和孙氏,孙氏正要哄,姜氏已经说道:“静殊,你看这是什么?” 章静姝低头一看,那可不就是娘亲不让她多吃的桂花糕吗,顿时破涕为笑,吹着鼻涕泡泡就开始啃桂花糕,姜氏这才松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像了谁,哭起来嗓门有够大的。 孙氏一看也觉得逗乐,忍不住说道:“咱家静儿就是能吃,能吃好的,不像她爹和姑姑,饭量跟小老鼠似得,怪不得这些年都没能胖一些。” 这话不实在,章铃兰的胃口是不大,但章元敬的胃口可不小,只是在孙氏的口中,自家儿子永远是没有多吃过。 偏偏姜氏也这么觉得,还说道:“可不是吗,哎,可见咱家静儿也是个有福气的。” 孙氏听着,又说了一句:“静儿是挺好的,但媳妇肚子怎么没动静了,要是能给咱静儿添一个弟弟,那就再好没有了。” 姜氏心中也是想曾孙子的,但她好歹有几分心机,这会儿只是说道:“当年你隔了六年才生了平安,不也挺好的吗,这事儿啊上天注定着呢,急不来。” 孙氏却真的有几分心急,见章静姝吃桂花糕吃的开心,忍不住说道:“当年咱家什么条件,现在什么条件,哎,我就盼着媳妇能多生几个孙子,孙女能有孙子好吗?” 谁知道章静姝一边吃一边听着,听见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转身问道:“奶奶,你不喜欢静儿了吗?” 孙氏也是疼孙女的,听见这话连忙说道:“胡说,奶奶怎么可能不疼静儿。” 章静姝吃完了一块桂花糕,才说道:“那奶奶怎么说孙女不如孙子好?” 姜氏没好气的瞪了眼孙氏,低声说道:“你看看你胡说什么,还当着孩子的面,别看静儿年岁小,人可机灵着呢,听了该有多伤心,万一传到媳妇的耳朵里头也不好。” 孙氏又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委屈,只能说道:“我哪儿知道她这么点大的人能听懂呢,再说了,我一个做婆婆的想孙子怎么了,就是媳妇听见了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随着年纪大了,姜氏也不太直接骂孙氏了,但有时候还是觉得这个媳妇说不出的愚蠢,这会儿只能说道:“是是是,你是婆婆,我还是你婆婆的,就你知道操心。” 孙氏笑了笑,又拉着章静姝的小手说道:“静儿啊,晚上回去的时候你告诉你娘,你想要个弟弟,说了奶奶明天还给你桂花糕吃。” 章静姝咬着手指,似乎在思考这个事情的可行性,孙氏咬牙说道:“跟你娘说想要个弟弟,桂花糕给你加两块,不说的话一块都没有。” 章静姝眼睛滴溜溜一转,说道:“那好吧,奶奶,我多说几次,可以多吃几块吗?” 姜氏没好气的看了看这一大一小,无奈说道:“别出馊主意,现在家里家外好好的,孙子只是早晚的事情,别瞎折腾。” 孙氏却兴致勃勃的说道:“给,给你吃,只要你娘生了弟弟,桂花糕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章静姝似乎看到自己被桂花糕淹没的情景,小嘴咧开嘿嘿嘿的笑起来,小模样说不出的奸猾,姜氏看着她更觉得头疼了,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其实姜氏和孙氏的心急,孔令芳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一来这一年章元敬忙得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二来她生完孩子也刚满一年,她自己愿意,夫君却想让她再调养调养,并不着急,对此,孔令芳是觉得暖心的。 若是能有个儿子,孔令芳自然也是高兴的,不是她不疼女儿,而是这世道就是如此,若有了儿子,将来也能为女儿撑腰。 但是当年他娘不就是急着求子,才弄坏了身体以至于郁郁而终的吗,所以在章元敬掰碎了道理跟她讲完之后,孔令芳倒是安心下来,不再被两重婆婆的话影响了。 这会儿正带着箫甯骑马的章元敬可不知道身后的官司,或者说他对此并不在意,说到底家里头姜氏孙氏都是为了他好,一切都是越不过他去,最后都能被他说服的。 他却不知若不是他从中回旋,即使孔令芳是个贤惠的,与姜氏孙氏的关系也绝不如现在。 虽然有余全和几个下人跟着,章元敬也不敢远离车队太远,不过骑出去一段路倒是看见一个茶寮,店家在门口支起一个大铁锅,里头满满的都是喷香的茶叶蛋,闻着就诱人的很。 这官道是进城的必经之路,茶寮的生意倒是不错,路过的人多有买一点吃喝的,摆在大院子里头的桌椅上也坐着几个旅客,依稀能看到他们在吃牛肉。 章元敬看着倒是觉得还算干净,想着家里头女人们已经坐了大半天的马车了,也没下来活动过,便说道:“去让车队过来,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吧。” 自然有仆人应声而去,章元敬抱着箫甯下了马,大约是他们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家,茶寮的主人显得有些殷勤,连声问道:“客官可想要吃点什么,咱们小店的茶叶都是自家采自家炒的,都是挑最鲜嫩的时候,虽然比不上那些名茶,但也有滋味的很。” 章元敬笑着点了几壶茶水,又要了一些煮了许久的茶叶蛋,虽然箫甯吵着要吃,他却没直接给他,反倒是递给了身后的镖师。 镖师们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很快就朝着他点了点头,章元敬这才亲手剥开一个慢慢喂给箫甯吃,如果是他一个人倒也罢了,有两个孩子在自然要更加小心一些。 等章家的队伍过来,这边的茶水和茶叶蛋都上了,其余的肉和点心章元敬倒是没要,只要了一些白面包子,配上自家准备好的酱肉味道也是不错。 孔令芳看了看周围,倒是笑着说了一句:“往年在关山,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风景看,这会儿倒是觉得处处都是景色。” 200.流放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又有滋味不算太好, 但也清新可口的茶水在, 倒是不觉得茶寮简陋,甚至对于两个孩子而言这样野外的就餐不要太好, 一个追一个跑的,就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 见两个孩子跑的满头大汗, 孔令芳一把一个将孩子抓过来, 将箫甯推到章元敬那边, 自己给女儿擦起汗来,忍不住说道:“出了一身汗,到时候可要着凉了。” 章元敬接住箫甯, 也给他擦了擦汗,不过男人干这事儿显然没有女子仔细, 汗倒是擦干净了,箫甯的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 要不是张嬷嬷身体不舒服没下来, 估计不能看着他们家宝贝小王爷这么被折腾。 头发乱糟糟的小王爷有些可爱,章元敬看着忍不住乐呵起来,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才给他梳头, 说是梳头, 其实也就是随意抓了几把,让头发显得不那么凌乱罢了。 旁边的孙氏倒是看不下去了, 伸手将箫甯拉到身边, 一边给他整理头发, 一边说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促狭,有你这么欺负孩子的吗。” 章元敬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箫甯的脸颊,还说道:“你瞧甯儿多开心。” 姜氏也在旁边乐呵呵的说道:“平安小时候就老是装大人,这会儿倒是看着孩子气了,哎,也怪他小时候也没个伴儿。” 几个人说着家常话,正打算坐一坐就继续启程,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却见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将佩刀碰的一下放到桌上,朝着老板喊道:“来十碗清茶,十个茶叶蛋,再来两盘牛肉,快点儿啊,差大爷还得继续赶路。” 小商小贩的,最怕的就是这种官差了,店家连忙殷勤的端上来茶水,再一看外头的情况倒是一愣,到底也是见过市面的人,他低声问道:“差爷,您等这是?” 那官差也是个爱唠嗑的,一边吃了口店家附送的花生米,一边说道:“知道外头那些人是谁吗,别看他们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可怜,其实可坏着呢。” 店家往外看了看,却见那批人里头不仅有壮年的男子,还有老人和孩子,那最小的看着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整个人看起来都脏兮兮的。 再看其他的人,虽然形容也很是狼狈,但这会儿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有几分规矩在,一看就知道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只是这会儿落魄了。 店家好奇问道:“这又是哪一家的老爷犯了事儿?” 那官差哈哈笑起来,眼中带着对那些人的不屑,曾经他见了也得点头哈腰的人,现在却不得不被他押送,路上还得讨好与他,官差心中说不出的自得:“外头那些人里头,有姓文的,这回你猜到了吧。” 一提到文姓,不只是那店家,就是周围喝茶的老百姓也猜到了是谁。新帝登基之前处置了一大批人,文家几乎被诛灭九族,这事儿大兴上下都是知道的。 诛灭九族虽然残忍,但一想到文家犯下的罪行,老百姓们不但没有同情,反倒是人人叫喊,据说文家被处刑的那一日,在菜市口看热闹的百姓几乎没把那条街给堵住。 原先对那些老弱还有几分同情的店家也收回了自己的同情,唾了一口说道:“原来是文家人,真是晦气,那文贼谋逆倒也罢了,还贪污了两江百姓的赈灾粮,这些年死了多少百姓啊,就算是到了地下,那些被饿死的,淹死的百姓也绝不会放过他。” “可不是,这样的人就得下地狱,我可是听说了,文家被抄家的时候屋子里头搬出一箱一箱的金子来,那些金子哪儿来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 “当今圣上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儿,文家的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跟你说,我家侄子的女婿的邻居的二妹子,就是因为长得好看,被文家人硬生生的” 听到这里,章元敬微微皱眉,在文家抄家之后,诸多的罪名肯定会被翻出来,镇北王爷对文家深恶痛绝,自然就有人会看他的脸色行事。 虽说是诛灭九族,但文家在京城盘踞已久,殷勤几乎遍布各个世家,此次被连根拔起的不过是文家一脉和走得近的那一批人罢了,并不牵连姻亲。 即使是获罪的人也不都是处斩,真正被杀的大部分还是文家人和他们的合作帮手,其余人等还是被发配的多,有一些正是被发配到关山一地的。 章元敬心知镇北王爷虽然厌恶文家,却也不想大动干戈杀戮过重,尤其是后院的妇孺到底是无辜的多,只可惜她们注定会被牵连。 只是镇北王,如今的新帝这般说,却挡不住那些姻亲家族心生恐惧,生怕自己被文家牵连了去,不少文家外嫁女被休弃回家,但她们哪里还有家可回,好一些的拿着钱财还能某得一条生路,坏一些的处境可想而知。 更有不少文家女已经生儿育女,或者是自愿,或者是被逼,竟是直接自尽而亡,死了倒是也干干净净,只是不免让人心凉。 对此,章元敬只是百味交加,倒是也并未几分同情,如今的文家真如当年的雷家,相比起来,镇北王的手段可没有文家那么残忍和下作。 道理是那个道理,只是看着一群百姓群情激愤的模样,他心中又有几分深思,正在这个时候,那被流放的一个中年女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艰难的朝着这边走来。 看得出来她当年也该是个养尊处优的人物,只是这会儿披头散发的模样,脸上也脏兮兮的,手指都开裂了,看着可怜的很:“差爷,孩子渴了,还请赏一杯水喝。” 那官差瞥了她一眼,不屑的说道:“你们文家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这会儿口渴了还想要喝水,老子撒泡尿给你尝一尝好不好?” 那女人脸上闪过意思屈辱,却还是低着头说道:“差爷,罪奴不姓文,孩子也不姓文,他还那么小哪里做过什么坏事儿,这都渴了一天了,还请差爷行行好。” 店家倒像是被他说动了,看了一眼那官差,低声说道:“差大爷,不如给他们几口凉水喝喝,反正也不用花钱。” 那官差却冷笑道:“不管你姓不姓文,左右是蛇鼠一窝,滚滚滚,别打扰我们用饭。” 说完伸手就是一推,直接把那个女人推到在地,那女人也不哀叫,只是带着几分失落又爬起来,颤颤巍巍的往另一头走,依稀可以看见那边还有一个孩子,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大约是渴的久了,嘴巴上头都是干皮,却也不哭不闹的依偎到女人的怀中。 自从做了母亲,孔令芳就颇见不得孩子吃苦,这会儿心中难免有些不忍,但她也知道文家是犯了大忌讳的,若是自己贸贸然出手相助的话反倒是会害到自家,与不相识的孩子比起来,她自然是要更在意自家人一些。 章元敬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见他们面上都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心中倒是叹了口气,文家的人确实是有罪,但被流放的人里头也不是个个罪大恶极的。 他喝下最后一口茶,这才起身走到那官差身边,开口问道:“这位差爷,请问外头那些人是文家哪一脉的?” 那官差正在喝茶吃肉,听了这话便有几分不耐烦,但抬头一看却见章元敬穿戴不俗,他们出来走路的哪一个不是势利眼,顿时态度变得和善起来:“这些人都是出了三族的,有些确实是不姓文,只是不知这位老爷为何打听?” 章元敬倒是也不隐瞒,只是说道:“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与苏家倒是有几分交情,不知道他们家可有人被流放出来?” 那官差听见这话,倒是多打量了他几眼,暗道苏家是文家的姻亲,这个人当年能跟苏家有交情可见也不是普通人,不过正因为关系近,苏家大部分人也是被斩杀了,他想了想倒是说道:“确实是有几人,不过是旁支末系的关系罢了。”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手中迅速的递过去一个荷包,那官差飞快的接过捏了一下,心知必定是五两以上的银子,心中顿时高兴起来。 要知道这些人是被抄家发卖的,亲朋好友要么获罪,要么避的远远的,哪里有什么油水在,谁知道这会儿居然有意外之财,不过钱收下了,他心中却警惕起来,说道:“这位老爷,这些人可是皇帝陛下下令发配的,不敢有任何闪失。” 章元敬却只是说道:“在下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是当年曾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看着心中不忍罢了,也不需差爷难做,只让他们吃饱喝足再上路就是了,不然人死在了路上也是一场麻烦。” 那官差一听,倒是摆了摆手说道:“这个没问题,只是这钱” 章元敬自然笑道:“所有花费在下来出,几位差爷也请多吃一些。” 说完这话,他自然安排人去给那些流放的人送去吃喝,那官差留了个心眼仔细看了看,却见章元敬自己并未过去不算热络,送过去的吃喝也就是白开水和实心馒头,这才算放了心。 201.晋升 因为有女眷在, 章元敬一行人走的不算快,孔令芳的身体很好, 但挡不住上有老下有小,原本关山距离京城就远, 就怕她们吃不消。 等他们赶到京城的时候, 已经是隔年的阳春三月, 三个月前的新春佳节, 镇北王爷在文武百官的“劝解”声中终于登基为帝,虽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必然,据说当时还是闹出了一些事。 皇位的吸引力是无穷的, 尤其是对于同属于萧家的人而言,明明同一个姓氏同一个血脉, 但偏偏有的人能够高高在上, 有的人却只能臣服在下,差距实在是太大。 在看见曾经的镇北王爷,如今的新帝的时候,章元敬更觉得如此。 以前即使是关山的无冕之王, 手握重兵的镇北王爷, 但萧王爷的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沉郁, 眉宇之间更是有一股子郁气徘徊不去,那是因为一辈子没有得到亲生父亲的重视而产生的。 若不是这个机会, 镇北王爷或许会走上反叛的道路, 只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必定不甘于此。 有时候章元敬想想, 觉得先帝死的早死的巧也是一件好事儿, 总比跟亲生叔叔生死相斗,将大兴弄的千疮百孔而言好一点。 不知道先帝是不是也有这般的想法,所以在最后几年才几乎疯狂的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甚至隐晦的将一部分权利潜移默化的交到镇北王的手中。 登位之后,镇北王爷看起来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曾经挥之不去的阴郁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来的野望。 上位前后,镇北王爷都没少杀人,对武将如此,对文臣更是如此,一点儿也没有他的先祖优待文臣的意思,一时之间倒是让朝堂上文武百官老老实实。 但只是老实还是不够的,在关山多年,皇帝心中明白这些个人只是表面臣服,暗地里可以给他惹出多大的麻烦,就是如此,他才会急召章元敬进京。 除了顾廷安之外,他能放心去用,并且可独挡一面的文官属下,也就是章元敬一人了。 面对自己的心腹和能臣,皇帝倒是难得露出几分和煦的神色来,笑着问道:“玄嘉,一路辛苦了,家中老人和孩子身体可好,令芳可好,小王爷可好?” 这话算是看中章元敬了,竟是把小王爷放到了最后,可见他的招揽之心。 章元敬也是投桃报李,笑容里头带着几分亲近,看着倒像是在关山的时候一般无几:“小王爷和令芳都好,只是家里头老人有些不适,已经看了大夫,都说不过是累着了,休息几日便都好了。两个孩子一路都觉得惊奇,比微臣的兴致还高一些。” 皇帝听了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道:“老人家的身体可不能掉以轻心,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带一个太医回去,没事也能调理调理。” 章元敬正想要推辞,却听见皇帝继续说道:“别客气了,这些年来甯儿也多亏了二老照顾,再说了,有太医跟着,甯儿住着朕也能更放心一些。” 章元敬微微一惊,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又问道:“陛下,如今进了京,之后王府的内眷也就到了,到时候小皇子还是住在微臣家中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妥?” 皇帝并不奇怪他会这么问,一般而言,除非是皇帝极其厌恶一个皇子,或者说打算过继出去,不然的话是不会把一个孩子养在宫外头的,即使是宠信的大臣家中也是一样。 但皇帝却有自己的几分考虑,他微微皱眉,说了一句:“后宫如今空无一人,乱糟糟的也没有个理事的人,世子又病倒了,甯儿若是此时进宫,朕定然一个头两个大。” 听这话的意思,倒不像是一直要把萧甯放到宫外,章元敬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如此,微臣自然会好好照顾小皇子,不让他有任何的闪失。” 三俩句定了萧甯的住所,皇帝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说起来,朕也有大半年没见过甯儿了,等过几天你安顿好了,便带着他进宫让朕看看,免得太久没见,到时候生分了。” 听了这话,章元敬更是安心了,虽然皇帝分外的看重宫中的小世子,在登基之后立刻安排人准备册封太子的仪式,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萧甯。 叙了旧,两人的话才回归到正题,皇帝并不掩饰自己现在缺人的情况,还说道:“随朕过来的人里头,廷安到了京城就大病一场,如今还未好全,朕实在是有些担忧,其余的人不说也罢,朕倒是可以安插到各处,他们却能被人架空了去。” 听到顾廷安大病一场,章元敬忍不住也有几分担心,主要是他进京之后还未安顿好,就被人传唤到了宫内,还未打听过那些人的处境。 大约是看到章元敬眼中的担心,皇帝倒是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一些,一个有人情味的下属总是比冷心冷肺的更好:“玄嘉,你觉得户部左侍郎的位置怎么样?” 章元敬眼皮子微微一跳,户部是什么地方,那就是大兴的钱罐子,最最最来钱的地方,比起翰林院的清贵,户部就是大写的一个钱字。 自古以来户部也是最为难进的地方,如今的户部尚书钱玉铉是出了名的油滑,老皇帝在位的时候他就在,如今变更了三任皇帝,他还是当着他的户部尚书,可见他的本事。 当年文阁老和小皇帝不是没动过户部的心思,但户部上上下下几乎被这位钱玉铉围成了一个铁通,别说是掌控了,插把手都有难度。 小皇帝能忍的事情,镇北王爷显然是不会忍的,六部里头,首先他要动手的就是兵部和户部,兵部已经被他收拾了,户部就是下一个。 户部不同于兵部,强权下去虽然能换一批官员,但很可能导致更大的问题,再说了,钱玉铉说坏不坏,没有大把柄在手,直接换人也会有许多麻烦。 一开始,皇帝是属意顾廷安过去的,但顾廷安身体实在是有些不好,大病一场之后,说话都是气弱声嘶的,他心底担心便吩咐好好养着,并未提起这事。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户部意味着什么,他微微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年前的时候,先帝才封微臣为关山正四品府尹,户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的职位,微臣虽然心动,但却想着会不会太快了一些,以至于朝上会有人不满?” 地方的正四品与中央的正三品职位可不仅仅是差了两级,正确的说是差了许多,要知道许多的地方大员进京之后,面对京中的小官都得客客气气的,这其中的区别是微妙的。 这些事情,原本就是萧家人的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并不在意,大手一挥说道:“你是关山府尹,就算是官升两级又有何不可,谁敢有异议!” 章元敬听了便知道,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这事儿皇帝陛下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此事对他而言并无坏处,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若是陛下信赖,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果然,一听这话皇帝就满意了,大笑着说道:“很好,朕就是喜欢你这份爽快。” 两人又说谈了几句,无非是围绕着户部说话,皇帝甚至还说道:“如今国库空虚,那钱玉铉只会诉苦,毫无本事,当年你在关山那等苦寒之地,还能帮朕赚来大笔大笔的银子,去了户部定能更有所为,朕等着你的表现,到时候给你抽成。” 听了这话,章元敬更是觉得亚历山大,他微微低头不让皇帝看见自己的脸色,只是笑着说道:“这话微臣可不敢应承下来,当年在关山,微臣斗胆与陛下合伙儿做生意倒是也罢了,如今可是为了大兴办事儿,总不能自己还抽成。”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头笑道:“怎么,你还嫌弃银子烫手不成?” 章元敬当下回道:“该拿到手的银子,微臣自然不嫌烫手,但不该拿的,若是收下了怕是用也不敢用,睡也睡不好了。” 镇北王爷听了倒是觉得更加满意,章元敬从来不掩饰他爱钱,但同样的从来不随意伸手,这一点让他尤其满意。再有一个,当初在关山的时候那些生意都是私事儿,如今放到户部确实是有些不合适,他眯了眯眼睛笑道:“琉璃厂和肥皂厂可以继续,在京城也开起来,不过这东西可算在朕的私房里头,可不许你不收。” 章元敬也不推辞,笑的十分真心实意:“这个自然,微臣还等着陛下的赏银,好给家中女眷多买一些新衣裳。” 皇帝也笑了起来,他好歹是想到孔令芳还是自己的外甥女,便又说道:“京中最近空出了许多宅子,朕看着前兵部尚书的宅子不错,够大,就赐给玄嘉落脚吧。” 至于前任兵部尚书,这位与文阁老勾结的尚书大人虽然悬崖罗马,没有落到满门抄斩的下场,但也早早识趣的告老还乡,好歹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 至于这些人留下来的宅邸自然不会空置,要知道这些地方都是京城里头最好最豪华的地带,除非是祖辈传下来的,要不然几乎都不通买卖,是国有资产。 这对于章元敬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毕竟他在京城也没有宅邸,虽然有银子,但要买下合适的房子其实并不容易,如今皇帝神来一笔倒是解决了这桩难事儿。 唯一的麻烦大概是,章家的人口简单,前兵部尚书府却不是一般的大,到时候住起来恐怕是空荡荡的,不过这显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临走之前,皇帝甚至还有好心情的让章元敬带一些布匹回去,免得没钱买新衣服。 看着章元敬远去的影子,皇帝嘴角的笑容还没落下,旁边的李公公笑着说道:“陛下登基之后,倒是难得这般开心,可见章大人是个可人儿。” 皇帝哈哈一笑,觉得这话颇有趣,但一想到后宫里头病病歪歪的世子又有些愁上眉头,对于这个他亲手带大,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他自然十分看中。 202.旧人 前任兵部尚书彭远是个喜好享受之人, 这一点从他的府邸依稀可以看得出来,不说金碧辉煌吧, 至少也是精致风雅, 因为是武将出生的缘故, 在府邸之内还建了一个演武场。 跟这宅子一比,远在关山的那座知府衙门只能用简陋来形容了,别说是姜氏和孙氏,就是孔令芳这样经常进出镇北王府的, 都觉得京城的宅邸与众不同。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两个孩子, 尤其是章静姝, 从到家之后就开始不停的探险起来, 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叫声, 弄的人都一惊一乍的。 等章元敬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一家人都累的气喘吁吁的,孔令芳都忍不住说道:“静儿这孩子太能跑了,这宅子又大,不看着实在是不放心。” 若都是院子倒是罢了,里头可还有一些池塘水井之类危险的地方, 孔令芳实在是不放心孩子到处撒丫子乱跑, 这会儿她倒是怀念起关山来, 再跑也跑不出多远。 章元敬哈哈一笑, 见两个孩子都是满头大汗的模样, 倒是说道:“看来家里头还得再雇一些佣人回来, 不然光是洒扫都费时费力的很。” 孔令芳他们是直接从城门口就被人送到这栋宅子的,里头倒是稍微收拾过一番,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就能住,但确实是没料到宅子会这么大。 听了这话,孔令芳还笑着说道:“奶奶和娘早就提过了,等收拾好了就让牙婆上门。” 章元敬点了点头,家里头的事情有妻子处理,他自然是完全放心的,不过在出宫之后知道一家人已经被送到了这栋宅子,章元敬心中也是微微吃惊的。 幸好在宫中的时候他直接答应下来,恐怕在他来京城之前,皇帝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是绝对不会允许他推辞的,与其被动接受还不如主动,还能博一个好印象。 让妻子先去整理东西,章元敬对此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就陪着两个孩子到处探险,也算是熟悉熟悉一下宅邸,免得以后连自家都不认得。 不走不知道,一走起来才发现这宅邸真的是大,凭着小孩子的脚步怕是一天都走不完,光是主人们居住的院子就有十多个,更别说一些零零碎碎的下人房了。 不管是箫甯还是章静姝,都对院子里头的储水缸情有独钟,这几口大缸比他们的人还要高,上头种着碗莲,里头放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金鱼。 章元敬一手一个抱起来看金鱼,抱了一会儿两个孩子还是不愿意下来,尽管他体力充沛也有些吃不消了,最后还是孔令芳赶来解救了他。 等把两个孩子交到奶娘的手中,孔令芳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的给他揉胳膊,一边说道:“别人家都说抱孙不抱子,你倒是好,快把他们宠上天了,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章元敬一点儿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现代那些专家都说了,父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可是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他既然有这个时间为何不做呢。 劝了几句,孔令芳见劝不动也就不提了,私底下她也是乐意见着夫君待孩子好的,转而问道:“陛下怎么忽然赏赐了这么大的房子?” 身为女子,孔令芳虽然不懂朝政大事,但也知道这样地段大小的房子是可遇不可求的,皇帝忽然赏赐下来,总不可能只是因为宠爱吧。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开口说道:“陛下钦点我为户部左侍郎,明日就要上任。” 孔令芳微微叠起眉头,虽然升官是好事儿,但自家夫君三年之内连续升了两次,每次还都是跳着来,怕是有些不大妥当,想到这里,孔令芳难免有些担忧。 章元敬却拍了拍她的肩头,笑着说道:“是好事儿,陛下急着控制户部,只要我拿出自己的本事儿来,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有多少人在位子上干了一辈子,依旧是个碌碌无为的小官,他还未到而立之年却能站在正三品的官职之上,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孔令芳微微安心了一些,大约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位姨夫虽然有些恶名,但却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其实颇为用心。 自家夫君好歹也算是这位心帝身边的老臣了,想必陛下也不会故意害了他去。 章元敬笑了笑,又提起箫甯的事情来,说完之后还提了一句:“甯儿怕是还要住一段时间,在小世子身体康复之前,我想陛下都不会让他进宫。” 对于这一点,孔令芳倒是十分赞同:“甯儿是咱们从小带大的,贸贸然让他进宫反倒是不好,只要陛下答应,咱们就是一直带着又有什么不好。” 章元敬摇了摇头,说道:“他毕竟是皇子,还是陛下的嫡出二子,即使我们愿意,朝中文武百官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他留在宫外的。” 孔令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想到姨母去世之前的托付,在世之时的照顾,心中便有些不忍心,在章家,甯儿可以无法无天,但到了宫里头却连个庇护的人都没有。 从这里不难看出男女的差别来,章元敬首先担心的是箫甯留在宫外对朝廷的影响,若是一直留在宫外以后难免有些地位尴尬,至于孩子的安危,不是还有皇帝在吗? 但孔令芳首先想到的却是孩子的安危,其次才是其他的,就像镇北王妃临死之前的想法一样,只盼着孩子平安一生,她却是不相信皇帝能分心照顾好孩子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家常话,孔令芳才又问道:“夫君,进京路上咱们资助了苏家的人,陛下知道了会不会不大好?” 章元敬反倒是说道:“这个你且放心吧,陛下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说到底,镇北王爷行伍出身,行为做事还是带着几分武人的爽快,他对文阁老固然深恶痛绝,对于被牵连的人倒是还算宽容。 再有一个,他当年与苏守则颇有几分交情,去关山的时候还曾被送行,若是真的视而不见反倒是显得冷心冷面,不近人情。 正说着话,忽然有下人进来禀报,这些人都是章元敬从关山带回来的,行事还有几分随意:“大人,外头来了一人自称是大人旧友,姓安,也无拜贴,大人可要一见?” “姓安?”章元敬蓦地想起一个人,便问道,“可是面白无须,有几分风流文人的模样?” 下人连忙应是,章元敬便知道是谁了,他亲自随着下人到门口迎接,一看果然就是安从容,只是这会儿他脸色发白,明显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身上依旧穿着单薄的长衫,显得他越发的消瘦了,与当年红润的气色有天差地别。 “从容兄!”章元敬心中有些吃惊,脸上也露出几分惊讶来,一边迎着他进门。 安从容看见他还愿意见自己,倒是露出几分真诚的笑容来,依稀还能看出以往的样子,等进了客厅喝了茶,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章元敬见他如此便料定是有事才会上门的,也不兜圈子直接了当的问道:“从容兄,这个时候前来可是有什么难事儿?” 章元敬问的直接,安从容反倒是松了口气,实在是他这些日子碰了不少壁,看透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这时候章元敬的不改变反倒是让人珍惜了。 安从容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长揖到底,章元敬连忙伸手将他扶起,皱了皱眉头说道:“从容兄这是做什么,若我能办到的事情,必定不会推辞。” 安从容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羞愧,却还是开口说道:“元敬,某确实是有一件事求上门来,苏兄获罪被斩首之后,尸体却被大理寺处理,我与他相交多年,实在是不忍心他曝尸荒野。” 一听这话章元敬就明白过来,文家一事闹得极大,被诛灭九族之后自然连尸体都没有人收敛,那些没有被牵连的远亲避之不及,这样的情况下,朝廷也不可能放任这些人的尸体留在菜市口,最后还是皇帝下令让大理寺统一处理,超度之后就随地掩埋。 章元敬才刚刚进京,自然不会知道因为尸体太多,大理寺有些处理不过来,许多尸体都是被埋到了乱葬岗,更有甚者随意扔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等安从容赶到京城之后,哪里还找得到苏守则的尸首,求助无门之后才只能找到了他。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苏守则是作为文派的首脑之一被处置的,这跟章元敬在半路上遇到妇孺心生怜悯不同,一个不好容易被人拿住了把柄。 不过章元敬并未一口回绝,反倒是说道:“说起来苏兄也是我的旧友,只是我与大理寺向来并无交情,此事倒是有些不好办。” 安从容露出几分失望之色,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这是为难你了,只实在是没办法。” 这份感情着实珍贵,章元敬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若是有一日被满门抄斩,会不会有人冒着危险为自己收尸,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明日我会进宫,到时候且等我禀告陛下。” 安从容微微一惊,也知道这其中章元敬需要担的风险,一时之间又是感激又是担忧,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哎,当年我们三人多么风光,如今一个已经死了,我也辞官归家,只留下你还在朝堂,元敬,你要好好的。” 章元敬却还不知道他辞官的事情,当下问道:“从容兄辞官了,这是为何?” 安从容倒是反过来安慰道:“不是受了牵连,文家的事情还影响不到安家,安家可是出了一位镇北王府的侧妃,只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官罢了。” 203.户部 调令既然已经下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章元敬就早早的赶到了户部衙门, 大兴延续的是前朝三日一小朝, 十日一大朝的做法, 非上朝的日子官员们直接去衙门就可以了。 章元敬原以为自己会是较早到的那批人,谁知道到了户部一看,十有八九都到齐了,一个个看见他倒是还算客气, 还有人专程带他熟悉了环境。 若不是知道钱玉铉肯定不太欢迎自己,章元敬几乎要以为户部的官员人人和善, 是个相互友好的地方了。这些人的脸上笑得越是善解人意, 章元敬内心却越发的警惕, 能够稳坐户部三朝的元老钱玉铉, 可绝对不可能是多么善良的人物。 连续到了户部两三日,章元敬倒是明白过来这位户部尚书的意思了,他每一日过来,户部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但钱玉铉就是一直不见他。 章元敬总不能闯进去的,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先机, 不过见不到顶头上司, 其实并不影响章元敬的本职工作, 毕竟他是户部左侍郎, 是户部里头除了钱玉铉之外官职最高的人。 钱玉铉不见他, 章元敬每日也就拜见一次, 遭到拒绝之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皇帝将他放到户部,打着的是将户部收归己用的意思,至于钱玉铉这个人是不是归顺,章元敬内心猜测着,以新皇帝的性格怕是不大喜欢的。 几日下来,章元敬倒是将户部上上下下摸了个透,底下人想要将他架空,什么都不安排他做,但挡不住他官职更高,权利更大,自己更为主动啊。 他们总不可能完全不办事儿,只要他们开始办事儿,章元敬就在旁边看着,观察着,记录着,为此不少人暗地里嘀咕这位状元郎出生的家伙真是一点儿也不讲究。 偏偏官职摆在那儿,就是他们有心反驳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来,婉言提醒的话,章元敬只当是听不见,甚至还明知故问,反倒是让他们气了个仰倒。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中间还过了一次小朝会,钱玉铉琢磨着这个章元敬年纪轻,升官快,又是新帝的亲信,必定是有几分心高气傲在的,说不定会当朝参他一本。 谁知道这一次的小朝会过的安安稳稳,章元敬别说是参他了,说话都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新帝亲信进了户部之后已经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钱玉铉也是暗暗叫苦,原本他就等着章元敬发难,在小朝会上他就有话可说,谁知道这位倒是耐得住气,这么一来,钱玉铉对他倒是高看了几分。 朝廷之上,文武百官之内,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但想要活的长久,站的高远,光是聪明确实不够的,还得知道忍耐,雷家和文家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还不就是以为自己站得稳当了,才胆大包天的想要更多吗?结果呢? 等下了朝,钱玉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章元敬,后者只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并无半点不安的样子,钱玉铉眯了眯眼睛,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位状元郎到底能耐得住多久。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一个月,章元敬竟像是真的不急似得,每天只是盯着下头人办公,一开始下面的官员心怀警惕,生怕自己被抓住什么马脚。 但是慢慢的,他们见章元敬只是看,并不多语,有时候在旁边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他看懂了没有。再一想这位虽然是状元郎出生,但数数不一定好,众人倒是放心了。 被看的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一日两日还好,一个月的时间谁能耗得起啊,公务被耽搁了,到时候还不是他们的责任。 谁都知道新来的户部左侍郎是皇帝的人,他手里头又没有实在的职责在,到时候真出了问题,他倒是能一推二五六,他们还不得背锅。 皇帝陛下问起来的时候,他们总不能说这位左侍郎盯着自己,所以才不能办好吧? 章元敬不急,钱玉铉倒是一日日急起来,他闹不懂这位状元郎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总不可能是来户部玩耍的吧,新帝可不像以前小皇帝那么好糊弄,怎么可能派一个无能之辈过来,再来章元敬的履历钱玉铉也是看过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实干家。 钱玉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带着怀疑章元敬是不是背着自己在准备什么大招,尤其是新帝时不时看着他的眼神,他都觉得意味叵测。 聪明人的坏处就是想太多,钱玉铉能活这么久,就是因为想得多,办事分外的小心,但这种时候这份小心就成了折磨,越看章元敬越是觉得他不怀好意。 等到一个月后,钱玉铉终于是有些憋不住了,这一日章元敬照旧到了户部,却被人告知钱尚书有事找他。 章元敬脸上并无一点惊讶,只是微笑着答谢,等见到了钱尚书大人,他倒显得恭敬的很。 钱玉铉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对面的位置让他坐下,这才笑盈盈的问道:“玄嘉啊,你到户部也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觉得如何,可还算适应?” 这话说的亲切,看着他笑盈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和善的长辈。 但在户部一个月,章元敬比谁都知道这位大人的厉害,能把一整个户部收拾的服服帖帖,几乎不存在漏洞,这位钱大人笑面虎的名称可不是白得来的。 他同样露出一个笑容来,乍一看,两人的笑容竟然还有几分神似,“回大人,户部的同僚都很和善,这段时间多亏了他们,才能迅速的适应下来。” 钱玉铉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会直接顺着杆子往上爬,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章元敬,又说道:“既然如此,看来章大人并不需要老夫的指点了。” 章元敬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说起指点,下官倒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 钱玉铉心中暗道一声来了,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来,眼神都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章元敬问道:“哦,是何事情,不如说与老夫听听。” 章元敬笑了笑,还略带着几分腼腆的意思,他抬头问了一句:“大人,这会儿该是春播时节了吧,下官在户部这么久,却是没看到诸位大人办理粮种的事务。” 钱玉铉却是哈哈笑了两声,看着章元敬的眼神轻蔑了几分,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他淡淡说道:“章大人有所不知,如今虽然是正好时节,但粮种的事情却是去年冬季就已经安排好了的,从京城到各个地方路途遥远,若是现在再办的话,等到仲夏各地都拿不到粮种。” 章元敬微微点头,似乎有几分被戳中要害的赫然,他微微垂下眼帘,又问了一句:“是吗,下官从未接触过这一块,倒是并不知道这些。” 钱玉铉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玄嘉你还年轻,不知道也是自然的。” 章元敬却又问了一句:“这么说来,各地的粮种都会提前播下去?” 钱玉铉点了点头,解释道:“每年秋收,赋税征收上来之后,户部就会抽出一部分作为粮种,补贴给各个省市,当然,大部分百姓还是自家留种,只有受灾地区才能拿到补贴。” 这个是正常的,如果每一位百姓的粮种都要朝廷给的话,朝廷也养不起,不过章元敬忽然抬头问了一句,皱眉问道:“这倒是奇怪了,下官在关山近四年,竟是一次都没有拿到过朝廷的粮种补贴,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说道?” 钱玉铉蓦地眯起眼睛来,看着章元敬的眼神里头带上了几分审视,暗道这家伙兜着圈子,这是在后头挖了坑呢,可惜的是他早有准备。 钱玉铉不慌不忙的喝了口水,淡淡说道:“当年关山还是镇北王爷,当今圣上的属地,那里的事情户部也不太好插手,再者,那时候还有文贼从中作梗,自然就” 章元敬点了点头,一脸受教了的模样,却又问道:“原来如此,不过还有一个怪异之处便是,关山不归户部插手,周围的几个府市莫非也是,微臣从关山回京的时候,倒是听闻了一些对朝廷不利的消息,不知道钱大人作何解释?” 钱玉铉脸色又是微微一变,当年关山附近大面积的受灾,偏偏那一年江南之处的收成也不大好,户部确实是做过一些手脚,但那些手脚都是在小皇帝和文阁老的默许下做的。 但没有圣旨也没有明信,这会儿他便百口莫辩起来,只是凭此就要扳倒他可不行:“当年的粮种确确实实是运出去了,至于下面的人有没有加以善用,却不是老夫能管得住的。” 说完这话,钱玉铉冷哼了一声:“就是到了圣上面前,老夫也是站得住脚跟的。” 章元敬却出乎预料的没有穷追猛打,反而转而说道:“钱大人何必为此动气,大人您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想必定然记得刚刚上位之时,江南青州地区的大旱吧,正巧,那时候的青州知县,如今的郑州知府如今考核,微臣从他的口中得知一件怪事儿。” 204.合作 听到青州这个名字, 钱玉铉的脸色终于大变, 他阴沉的看着章元敬, 似乎想要从他的脸色上看出蛛丝马迹,只可惜的是章元敬一直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并不露出分毫。 若是往常, 钱玉铉说不定还有心思赞叹一番这是个人才, 当年镇北王爷阴差阳错的得到他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他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情。 老姜依旧是老姜,钱玉铉虽然心中震动不已, 脸上却迅速的恢复了平静, 只是冷冷的看着章元敬说道:“老夫年级大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哪里还会记得。” “再说了,二十年前, 老夫可不是户部尚书, 只是户部一个小小的文书,赈灾这般的大事儿可轮不到我来做主,章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章元敬点了点头,却说道:“当时的户部大人做不得主,这个下官自然是相信的,不过发往青州一地的救灾粮是大人亲自签押的文书, 这一点大人想必也不会忘记吧。” 不等钱玉铉说话, 章元敬笑着说道:“最近这些天闲来无事, 下官便理了理户部的旧文书, 大人您猜猜看,下官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钱玉铉几乎失色,他蓦地抬头看着章元敬,冷笑道:“想要诈老夫,你还嫩了点,户部安安稳稳这么多年,我想即使是陛下,也不希望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乱成一团吧。” 章元敬微微挑眉,忽然伸手按住了钱玉铉身前的那本书,将被茶水打湿的部分细细的整理干净,才抬头笑道:“大人何必动气,下官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 “下官出生青州,对当年那场旱灾记忆犹新,江南那么多雨的地方居然也能干旱,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大约百姓也从未想过会缺水,对此束手无策。” 回想起那一年,章元敬依旧还记得刻画在心的恐惧,“青州属于受灾较轻的地方,并未怎么饿死人,但那时候隔壁的州府十户九空,一直到现在才算恢复元气。” “那时候下官的年纪还小,家里头没有父亲,奶奶和母亲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什么时候那些饿疯了的灾民就闯进家门来。”章元敬看了看钱玉铉,事实上他那时候对外面的世界也一知半解,一直等到现在进了户部,看到了一些东西,又找到了当年的知县才还原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钱玉铉怒的拍案而起,当年他或许是被迫,或许是可着劲想要往上爬,但到底是做了违心的事情,为此这些年来他谨小慎微,有时候甚至夜不能寐。 章元敬笑了笑,又说道:“钱大人也该知道的,陛下也不希望户部大乱,您在户部经营多年,想必也知道此处的重要性,但陛下的为人,下官却比您要清楚一些。” 看了看钱玉铉的脸色,章元敬继续说道:“陛下当年初到关山的时候也是举步维艰,但现在看呢,那些与他为难的人又在哪里?” “钱大人,您安安全全的度过了两朝,也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吧,陛下要的,与您想要的,其实并不冲突,不是吗?”章元敬点出了这个关键。 钱玉铉却脸色难看,冷笑着说道:“老夫难道不是件件听从陛下的安排,陛下若还是不满意,大可以找出罪名来斩杀了我,咱们当官的又有几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清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大人,莫非你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一个罪名来?” 章元敬却并不被他激怒,反倒是说道:“下官不才,却并未做过违心之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成功让钱玉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一时之间拿不准新帝是要拿自己开刀,还是单纯的想让他告老还乡。 但是下一刻,章元敬的话却让他再次活了过来:“钱大人,钱尚书,您误会了,陛下重视人才,怎么会对您弃之不用,陛下想要的,不过是您赞同他的提议罢了。” 钱玉铉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陛下难道还需要一个臣子的支持不成。” 不是他不喜欢皇帝,而是皇帝颇有几分曾经老皇帝的独断专行,虽然不至于无法听人言,但是有些做法确实是强硬并且直接。 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朝廷的改革是必须的,但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老皇帝晚年的仁慈,小皇帝执政期间的软弱的大臣们而言,确实是有些无法接受。 说到底,这些人其实是被惯坏了,以前两任皇帝都重视文臣,对他们十分宽容,老皇帝年轻时候还独断一些,年老的时候大约是为了身后的名声,对他们十分优厚。 这会儿箫靖上台,大肆整顿朝廷,该杀的时候绝不手软,对文臣也如寒风般冷酷,并没有丝毫的优待,再想到这位皇帝乃是行伍出身,这才让一些大臣有了小心思。 对于这些,章元敬也是明白的,但在他看来皇帝最大一个好处就是是非分明,并不会因为无关的事情迁怒于人,就像是户部这位钱玉铉屡次暗搓搓的反抗皇帝的政令,但做事确实是有一套,皇帝也并未直接把他给办了。 章元敬继续说道:“陛下自然是希望政令能够上下通畅,对于大兴,对于朝廷,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钱大人,有些事情势在必行,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若是咱们齐心协力,大兴为何不能再迎来一个盛世,难道您不想看见万国来朝的盛况吗?” 钱玉铉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但很快醒过神来,冷笑了一声说道:“陛下让你做户部左侍郎,却让你住进兵部尚书的宅子,想必要的不是齐心协力,而是要老夫手把手帮他教出一个左膀右臂来吧,这算盘未免打的太精了一些。” 章元敬却反问道:“这难道不好吗,钱大人如今也七十有二的,与陛下留下几分香火之情,难道不必如今这般硬挺着更好吗?” 对此钱玉铉无话可说,章元敬软话硬话,好话坏话,真话虚话都说遍了,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却实实在在的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钱玉铉几乎要为他拍案叫好了,到了最后,他有些疲倦的捏了捏额头,是啊,他的年级已经足够大了,后代里头虽然有出色的,但却还在地方历练,若是他不好好听话的话,这些人能不能冒头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这么一想,钱玉铉又觉得自己之前执拗了,与曾经的雷家文家又有何区别。他眯了眯眼睛,不免感叹这个章元敬若是自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但可惜归可惜,他对章元敬还是没个好脸色,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出去,让老夫好好想想,放心,老夫惜命的很。” 有了这话,章元敬便知道这事儿估摸着能成。其实这事儿难就难在皇帝并不想让钱玉铉立刻告老还乡,让他走容易,留下的烂摊子却要收拾许久。 皇帝并不想要花费这个时间,才让他进入户部,软硬皆施的让这位老大人听话。 果然,没隔两天,钱玉铉在朝堂之上的态度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在以前的时候,他就算是没有明着反对皇帝,但暗地里许多事情都是不支持的,在他的背后有很大的一批守旧派都是如此,在他们看来,虽然文家罪该万死,但萧靖的上位也是有些不清不楚。 反正不管真相如何,他们抱着一种坚持正统的架势,多少给萧靖找了许多不痛快。 偏偏这些人都有几分名望,若是贸贸然全部杀了,对他的名声而言自然是不大好的,在以前是镇北王爷的时候,萧靖不太在意名声,如今却考虑起身后名来。 看到钱玉铉的变化,萧靖的心中自然是满意的,这一日他特意将章元敬召进宫中,拍着他的肩膀夸道:“玄嘉啊玄嘉,到底是你有办法,这才多少的功夫,那钱老尚书就乖乖的站了队,没有他在背后撑着,那些守旧派也不成气候。” 章元敬不敢居功,笑着说道:“还是陛下英明,帮微臣找到了当年的知县,搜罗到不少的证据,若不是有真凭实据在,钱老尚书自己先站不住脚跟,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说到底还是陛下您起到了关键作用。” 萧靖只是挑了挑眉头,带着几分调笑说道:“你啊你,就是太谦虚谨慎了一些,若不是你从户部这些年的文书里头看出了不对劲,朕哪里会去找不知道被贬到了哪里的一个小小知县,只是没想到如今谨小慎微的钱尚书,当年也曾做过违心事。” 章元敬倒是觉得可以理解,这件事当年必定不是钱尚书自己主导的,要算算时间的话,那时候正好是萧靖的父王,当时的皇帝壮年期间,但他的一群皇子却大了,皇位的斗争已经初现端倪,一个个皇子想要拉拢文武百官可不就是花钱如流水? 如今那些皇子都成了黄土,再追究这个也是于事无补,所以证据不过是用来威胁钱尚书退让一步罢了,这样一来他们倒是好好相处。 又说了几句,章元敬才从宫中离开,钱尚书的路子走痛了,他却更忙起来,钱尚书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如今户部的许多事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等他走后,皇帝倒是微微叹了口气,笑着说了一句:“廷安,你说的没错,章元敬此人确实是有才,更难得是个脑子清醒不贪的,这样的人可以大用。” 却原来顾廷安一直藏在大殿的屏风之后,这会儿才走了出来,笑道:“微臣虽然身体不行,但眼光却还实在,章元敬能为了当年获罪的旧友请求皇上,可见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头说道:“是啊,这世间情义最是难得。” 顾廷安也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已经成为皇帝的镇北王爷,张了张嘴却并未说话。 205.太子 “章大人, 您早。”刚刚走进户部,一名官员就客客气气的问好,不同于以前的客套,这会儿的问好里头带着几分不露痕迹的讨好。 章元敬微笑着点了点头,户部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之前钱玉铉不待见他的时候, 他们能巧妙的将他架空,这会儿钱玉铉改变了态度,他们的立场变得比谁都快。 户部大约是六部里头最为忙碌的部门, 上上下下恨不得长出六条手臂来干活, 当然, 他们的油水也是极大的,即使不是故意贪污,每年的冰敬炭敬就不少。 对此,章元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也懂, 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对于整个朝廷的运转不一定有好处,只要他们知道分寸,就是皇帝也会容忍。 到了户部,章元敬照旧去向顶头上司问好,这件事他以前在做, 钱玉铉投向皇帝之后, 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 倒是让钱尚书心里头好受了一些。 对于章元敬而言,在官场上受几句冷话实在是不算什么,若是每日这么一招就能让钱尚书尽心尽力的话,他宁愿天天过来挨一顿。 这一日过来的时候,钱玉铉却并未多语,反倒是将桌上的一个奏折递给他看。 章元敬倒是也不意外,钱尚书平时对他没个好气,但公事上却向来谨慎,颇有几分公事公办,不干涉个人喜好的意思在。 他伸手将奏折取过来一看,倒是微微皱起眉头来,低声说道:“立后?” 钱玉铉点了点头,说道:“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老大人过来通了气,陛下已经登基快半年了,后宫却还是无主,他们要推请陛下立后。” 镇北王府的内眷早就已经抵达京城,住进了后宫之中,文九据说是自愧出生文家,在关山的时候就一病不起,却还是撑着身体想要赶到京城,最后在路上终于熬不住了。 还未进京,镇北王妃就死了,这位王妃还是出生文家,不免让人想多了,只是这会儿也无人去追究文九的死因,百姓们更是只知道王府的内眷是扶灵进京的。 文九一死,不管她背负了多大的罪孽都成了空,皇帝亲自下令将她以王妃的规格下葬,显然并未想要在这个时候追封她为皇后的一死。 皇帝对嫡长子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这位嫡长子虽然体弱了一些,却也聪明伶俐,出生也正统,很快就得到了不少传统派的认可。 这封奏折里头却是鼓动文武百官一起请陈皇帝,追封原配发妻为后,让这个嫡长子更加名正言顺一些。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来了,镇北王爷可是有三任王妃,虽然都已经过世,但除了文九之外,不管是出生还是人品都无瑕疵,封了第一个,那第二个第三个要怎么处理? 章元敬心中还有更多的考虑,要知道他们家中还养着一个箫甯,箫甯也是嫡出的儿子,却是嫡次子,更糟糕的是跟嫡长子还不是一个母亲。 唯一应该庆幸的大概是箫甯与小世子之间年龄相差了十岁,当年王妃与世子的关系也不算差:“虽说皇帝无家事,但联名上书的话,怕是不大好。” 钱玉铉点了点头,也说道:“确实如此,陛下虽然宠爱嫡长子,但也不一定乐意看见文武百官推举太子,更别说后宫可不只他一个皇子。” 除了箫甯之外,世子还有三个弟弟在,无一例外都是庶出,不过母亲的家世和分位都不算高,其余分位高的生的却都是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镇北王有意为之。 比起当年的世子来,他的这些弟弟待遇就差很多,镇北王爷对他们并不关注,虽然在王府之内不缺吃穿,也有专人教导,但比起世子来却差了不止一筹。 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来看,想要跟世子抢天下是不太可能的,但要知道皇帝还在壮年,他还能生,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章元敬脑中飞快的闪过镇北王原配的家世,当年老皇帝为几位皇子选择妻子的时候,可见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依稀能看出当年老皇帝的所想所图。 不说文九,镇北王爷的两任王妃,原配高氏出生显贵,父亲曾是边疆大将,大兴大名鼎鼎的永宁侯,当年正是因为这位侯爷战死沙场,镇北王爷才不得不挂帅出征。 这场赐婚与其说是门当户对,不如说是当初老皇帝在证据之下不得不做的事情,永宁侯一死,兵权必定旁落,有什么人比娶了高家女的儿子更合适呢? 而镇北王爷也确实没让老皇帝失望,永宁侯身后有六个儿子,最后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也有两个,但镇北军却慢慢被他完全控制,以至于永宁侯府贵而无权。 即使如此,作为小世子的亲舅舅,老牌的勋贵永宁侯必定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即使这些年来他们往来稀疏,但血缘决定了永宁侯的位置。 此次封后和立太子的呼声之中也没少了永宁侯的动作,就章元敬看来,他倒是觉得侯府太着急了一些,原本就是意外之喜,这么着急反倒是容易坏事。 再看镇北王爷的继室纪氏,那时候镇北王爷已经掌控了镇北军,却因为脸上的疤痕失去了角逐皇位的资格,不知道是出于补偿心理还是什么,老皇帝为他赐的这门亲事更加不错。 纪家在大兴的地位十分微妙,纪家入仕的人并不多,但家中各个都是读书人,或者立书为著,或者教书育人,更有走遍大兴疆土整理民俗的。 说直白点,纪家就是一个以文化人为主的家族,虽然手中权利一般,但在读书人和民间的名声是极好的,纪家的女儿更是人人求取,当年若不是皇帝赐婚,纪氏真不一定愿意嫁进镇北王府当继室。 相比起永宁侯府的上蹿下跳,纪家却显得安静的很,除了纪氏的老母亲带着女眷亲自过来章家探望过箫甯一次,纪家几乎是忘记了这个远嫁的女儿和身为皇子外孙的存在。 章元敬又看了一遍奏折,忽然笑着问道:“钱大人,您看这奏折是谁起的头?” 钱尚书也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谁起的头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必定不会放弃的,说不定他们还以为自己揣测到了圣意。” 章元敬也没追问,跟着笑道:“那大人打算如何?” 钱尚书直接把那个奏折扔开了,淡淡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少掺和的好,再说了,圣上正当壮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有些事情不用急,也急不来。” 章元敬也笑了笑,在他看来早早的成为太子其实对小世子并无好处,但显然永宁侯府并不这么想,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动作里头有没有小世子的手笔。 就如他们猜测的那般,在这一日大朝会上,一大片的大臣都跪倒下来,敬请皇帝立后,又有人提出早日确立太子一事。 皇帝的脸色变幻莫测,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痕迹来,他一眼扫过站在最前头的儿子箫靖,只见他似乎一脸担忧的模样,一双眼睛朝着自己看来。 想到这孩子身体才刚刚痊愈,原本有些不满的皇帝倒是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对永宁侯府却更加的不喜欢,他心中原本也有立太子的想法,但这事儿让大臣们提出来,一来让他倍感被动,二来也是挑拨他们父子亲情。 皇帝眯了眯眼睛,开口问道:“靖儿,你怎么看?” 箫靖微微一愣,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父亲,即使世人都说父亲宠爱自己,但他心底还有几分畏惧在,这是在他年幼时候看着镇北王爷亲自斩杀将士留下的。 考虑再三,箫靖才终于开口说道:“作为儿子,靖儿自然是希望母妃能够得到荣光,不过太子一事事关重大,父皇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来对这回答满不满意,忽然转头看向其余人等,最后视线落到了章元敬的头上,问道:“章爱卿,你对此事怎么看?” 章元敬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点名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后宫之事,乃是陛下的家事,微臣不敢对后宫有所看法。” 皇帝冷哼了一声,吓得下头的人纷纷低头,忽然又笑了起来,指了指他说道:“你啊,真是个滑头,成了皇帝之后朕哪里还有什么家事呢,怕是连后宫都自己做不得主。” 这话却有些严重了,尤其是诸位上奏的大臣纷纷跪倒下来请罪。 皇帝也不喊起,只是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此事早就该办好的,原本就是被诸多国事耽搁了。” “高氏,朕龙潜之原配发妻也。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倐尔薨逝,朕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加之谥号,谥曰孝俪懿端仁和温睿穆明宪敬皇后。 继妃纪氏养育子嗣九人有功,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因叹朕伉俪之缘,殊为不偶。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嫡子箫靖,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箫靖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206.家族 封后典礼和太子的册封仪式举办的十分盛大, 甚至比当初皇帝自己登基的时候还要用心一些,也是, 那时候小皇帝刚死,京官杀了一批又一批, 萧叡自己也觉得不需要大办。 但这一次却不同,他已经稳稳的控制住了朝廷,自然腾出手来举办典礼,礼部的人也不敢有任何的疏忽,幸亏时间不赶,两位皇后的许多东西也不需要定制, 倒是能忙过来。 不过即使封后和太子的册封典礼闹得轰轰烈烈,对于户部的影响也很小, 毕竟这部分的事务礼部担着,偶尔几次礼部尚书上户部的门, 也是朝着钱尚书要银子。 还是钱尚书的口袋可不是那么好打开的,该给的他不捏着, 不该给的一点儿也不漏出来,每次礼部尚书都是笑意盈盈的来, 灰头土脸的走。 对此, 钱尚书还颇有几分得意,笑着对章元敬说道:“这老匹夫, 自己想要讨好皇上, 还想让我出钱扛, 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做什么白日梦呢。” 至此,章元敬对这位钱尚书的抠门程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要回到这用的还是国库里头的银子,还不是他自己个儿的呢,若不是年少轻狂留下了烂摊子,皇帝想要捏住他更不容易。 两任皇后同时上任,倒是让朝廷再一次热闹起来,比起纪家的沉默和低调,永宁侯府门前车水马龙,俨然是一副国舅爷的作态。 即使永宁侯屡屡闭门谢客,也挡不住有心人的逢迎,侯府出了个新帝原配,又有一个当太子的外孙,似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这些年的没落一扫而空。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章元敬无关,他与永宁侯府并不矫情,即使这位侯爷有露出交好的意思,章元敬也从未想过接过橄榄枝。 在皇帝还年轻力壮的时候跟太子的外家交好,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相比起来,他倒是觉得纪家才是有大智慧,太子,皇子那都算什么? 章元敬从心理上偏向于纪家,并不仅仅是因为箫甯,而是他的夫人孔令芳算起来也是纪家的外孙女。孔令芳的母亲大纪氏也是纪家女,不过却是庶出,当年被作为牺牲品嫁到边疆,对纪家颇有几分埋怨,这些年来并无往来。 但镇北王妃嫁到关山之后,却与自己的这位庶出姐姐相处的不错,两个人颇有几分相互扶持的情谊在,在大纪氏过世之后,镇北王妃对孔令芳也多有怜爱。 那时候纪家的当家夫人似乎才想起来孔家的存在,这些年不咸不淡的联络着,一直到孔令芳随着章元敬进京,膝下又抚养了箫甯,关系这才亲近了一些。 孔令芳是个聪明人,并不因为当年母亲的几句抱怨而对纪家心生怨恨,在她看来,当年纪家虽然推出了自己母亲,但也是无奈之举,皇帝赐的婚,难道纪家要为了一个庶出女儿抗旨不成,看嫁妆的话,纪家对母亲其实不薄了,再有就是镇北王妃起到的作用了。 孔家老夫人也是个聪明人,当年的事情她自问无愧于心,但对于大纪氏年纪轻轻就抑郁而亡,她心底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连带着对孔令芳也宽容许多。 双方都是有心,又有血缘作为纽带,关系很快就亲近了起来,甚至有一次纪老夫人还带着孔令芳母亲的姨娘来过一趟,示好的意味显而易见。 纪家是一个极大的家族,光是嫡脉就有许多,更别说那些旁支末系了,幸好纪家似乎内部沟通过,除了纪老夫人之外其余的人并不上门。 后院的交际,孔令芳也会告知章元敬,主要还是怕自己收了不该收的礼,走了不该走的亲,也是夫妻俩个关系好,相互之间并无多少隐瞒。 纪家这边好处理,只要维持正常的人情往来就好,让人有些为难的却是青州来的亲戚。 是的,在关山的时候,章元敬并无这些烦恼,即使他是关山知府,但正常人都不会想要从山清水秀的青州去穷山恶水的关山,但是现在不同了,他进了京,还成了户部左侍郎。 这消息是瞒不住的,更别提章元敬在出发之前就将信送到了青州姐姐的手中,三四年不见,不管是姜氏孙氏还是章元敬自己,对章铃兰都有些思念。 章元敬的意思是等京城这边稳定了,他抽空能请个长假带着家人回家祭祖,别的不说,孔令芳和章静姝可还从未拜过祖坟。 但京城的事情一直未了,前头的事情刚处理好,后头的又接踵而来,导致他一直抽不出身来,又不放心家里头老人女人孩子自己回去,这才一直拖了下去。 另一头章铃兰也担心家人的很,这从每一年她费尽心思送到关山的年礼中不难看出,也是幸亏丁家是厚道人,章铃兰又连生了三个儿子站稳了脚跟,这些年才能过的舒心。 接到弟弟的信之后,章铃兰兴致勃勃的回去收拾了家里,但坐等人不来,右等人还是不来,不免有些心急。虽然她日子过得不错,但没有娘家在身边难免有些寂寞。 最后还是丁家老爷子大手一挥,说道:“家里头孩子们都多年没有拜见过舅舅,反正我还年轻,家里头的事情可以照料的过来,不如让聪儿陪你上京一趟。” 章铃兰听了自然是心动的,但她也知道这么做不大好,不过丁家老爷子倒是想得开,当年他为什么为独子娶章家的女儿回家,还不是看中她这个能读书的弟弟。 这些年来章元敬也没让他失望,不但考中了状元郎,还一步步升到了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要知道这个高度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就算是章铃兰不乐意,丁老爷子也得哄着她赶紧去跟这个弟弟亲近亲近,虽然是亲生的姐弟,但长年累月的不见面感情也会冷淡下来。 这可是户部左侍郎啊,天大的官儿,就算章元敬不乐意看顾丁家,在这面大旗下面,他们家也能兴盛起来,更别提章元敬与章铃兰的感情极好了。 丁老爷子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第二天就让人给儿子媳妇收拾行礼,丁聪倒是依旧傻乎乎的,老子说什么就听什么,媳妇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去见小舅子心里头也挺乐意。 章铃兰一边觉得不大好,怕打扰了弟弟的生活,一边又实在是惦记亲人,后来丁老爷子一提她的三个儿子,如今最大的一个七八岁了读书还不灵光,到底是被说动了。 谁知道她刚打算好去京城,出发的那一日却发现后头跟了一连串的亲戚,有些关系近的倒是也罢了,许多竟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里话外要上京城去投奔章元敬。 这可把章铃兰气了个够呛,要说弟弟出息了照顾族里,她也是同意的,但是有这么占便宜没个够的吗?这要是给弟弟添麻烦了怎么办? 可人跟都跟上来了,她总不能撒手不管,到时候他们自己个儿找到京城的话怕是更加不好,章铃兰只得早早的派人去京城送信。 章元敬接到消息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在路上了,他当下差点没冷笑出来。 作为草根出生的官员,老家的亲戚举家投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代人重视家族,若是真的置之不理的话反倒是成了别人攻击的把柄。 但若是来一个安置一个,这些族人客人不是客人,下人不是下人,主人又不是主人,一个闹不好就得惹出乱子来,不少官员因此一个头两个大。 作为现代人,章元敬家族的观念其实并没有那么强,但当年章家族内对他们家的照顾,他也是记在心上的。当年姜氏孙氏两个寡妇,却能平平安安的将他们姐弟俩养大成人,确实也是脱不开章家族内的看顾,这一点他从未忘记。 在关山站稳脚跟之后,章元敬每一年都会派人送银钱过去,资助章家办族学,让族内的孩子可以读书认字,在这个上头他从未吝惜银两。 但这个跟族人拖家带口的过来投奔可不同,若真的家贫到活不下去,他倒是不介意帮忙,但让他平白无故的养着一大批人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要是就这么打发人走的话,怕是要落下不大好的名声,章元敬有些苦恼起来。 谁知道没过两日,他把这话跟孔令芳一提,孔令芳倒是笑着说道:“夫君,这几日见你愁眉苦脸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事儿的话你就别管了,且让我与祖母处理就是。” 章元敬奇怪的看向她,暗道莫非她还有什么好办法不成。 孔令芳却笑着问道:“夫君可是想让他们住进来?或者将他们安置的妥妥帖帖的?” 章元敬连忙摇头:“当然不,除了姐姐一家和亲近的族人,其他人我也不想让他们住进府内,只怕到时候迎客容易送客难。” 最主要的一点还是,章家人口简单,若是忽然住进一群几乎是陌生人的族人,反倒是容易出岔子难以管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章元敬并不打算做。 孔令芳就笑道:“这就好办啦,夫君放心吧,这事儿啊还是我们在行。” 章元敬微微挑起眉头,倒是有几分兴趣来,暗暗猜测着她们会如何处理,真要谈到人情往来,他确实不如孔令芳在行。 孔令芳却故意卖了关子,在她看来,若是夫君一位的想要看顾家族,无条件的资助章家那才难以处理,既然夫君心中清楚的很,她自然有办法让这些人“满意而归”。 207.团聚 章铃兰等人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巧是秋高气爽的日子, 京城这个地方冬冷夏晒,只有春秋两季特别的舒服, 但长时间的赶路还是让丁家的三个孩子受了罪。 丁智还好一些, 毕竟年级大了,在船上还新鲜的很,丁敏和丁捷却着实生了一场病,也幸亏章铃兰考虑的周到, 一路上请了一位大夫随性, 这才算没出乱子。 等到了京城,看着热热闹闹的码头, 章铃兰原本一腔的思念倒是掺杂上几分担忧来,虽然她如今也是掌管门户的当家娘子了, 但到底是个后宅女子,这些年连青州都从未出过。 相比起来, 一贯顶不住事儿的丁聪反倒是镇定许多,大约木讷的人想得少,这会儿只是乐呵呵的笑道:“娘子, 京城可真热闹啊。” 章铃兰正要说话,后头三个小脑袋挤了过来, 丁敏和丁捷脸色还有些不大好, 这会儿却兴致勃勃的靠着栏杆往下看,叽叽咋咋的嘀咕个不停。 即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很多时候章铃兰也有些受不了, 三个男娃吵闹起来简直是要人命:“可不就是热闹吗, 哎,比咱们青州可大多了,你看着孩子们一些,到时候别走散了。” “你们三个听见没有,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一辈子可得在外头讨饭吃了。”嘱咐完丈夫,章铃兰又开始吓唬三个孩子,明明在家十分严厉,这三孩子也不知道像了谁,一个比一个皮实,打都不管用。 丁聪带着弟弟们齐声答应,但一看滴溜溜转悠的小眼睛就知道肯定没往心里头记。章铃兰正要再嘱咐几句,却听见身边的丁聪喊道:“娘子,你看那是不是余全,哎呦,怎么黑了这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 章铃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余全吗。 当年随着章元敬去关山的时候,余全已经又高又壮了,这会儿一看居然又高了一些,整个人也晒得很黑,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只是往那儿一站就虎虎生风的,旁边的人都避着走。 看见故人,章铃兰也忍不住喊出声来,那头余全也早就看见了自家小姐,连忙带着人挤了过来,喊道:“大姑奶奶,您几位可算到了,路上可好?” 章铃兰自然一连串的说好,她忍不住往余全身后看了看,却没看见自家弟弟的身影。 余全连忙解释道:“大人公务繁忙,寻常请不到假,又不知道大姑奶奶啥时候能到,索性就派小的在码头等着,也免得错过了时间。” 章铃兰一听,连忙说道:“是是是,正事儿重要,其实哪里用得着你们来接,我们自己过去就成了,又不是小孩儿不认得路。” 余全历练了这么些年,倒是比当年会说话一些了,便说道:“哪里能让您自己走,自从接到您要来的消息,家里头两位老太太,大人,夫人都掰着手指算时间呢,生怕您在路上受累了,如今可算是到了,现在时辰还早,咱们今天就能进城。” 章铃兰一边忙不迭的让人收拾行礼,一边又低声对余全嘀咕道:“后头那些人平安可有安排,不会真要让他们一块儿过去吧,我数了数得有十多个人呢。” 余全笑了笑,又说道:“姑奶奶放心吧,夫人都安排好了。” 章铃兰没有跟这位新进门的弟媳妇打过交道,不过这些年通信往来的时候不难知道是个聪慧的,就是祖母对她也是赞誉有加,只有母亲偶尔抱怨家里头没生个儿子罢了。 听了这话她点了点头,也就不再操心后头那些人的事情了。 相比起父母的兴奋,三个孩子却有些迷迷糊糊的,即使是最大的丁聪对章元敬也毫无印象了,毕竟当年章元敬离开的时候他实在是太小了,还不记事儿呢。 这会儿他们三个人窝在章铃兰的怀中,丁聪抬头问道:“娘,舅舅是不是特别高,特别厉害,就跟外头的黑脸叔叔一样?” 章铃兰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道:“你舅舅个头可没有阿全那么壮实,不过他从小脑袋瓜子特别活络,是个天生拿笔吃饭的。” 丁聪皱了皱鼻子,不可思议的问道:“拿笔吃饭,舅舅为什么不拿筷子?” 这一下换成章铃兰脸色黑了,一想到三个儿子在读书上的毫无天分,她就忍不住头疼起来,捏住儿子的脸颊说道:“别贫嘴,娘是谁你舅舅会读书,人聪明,到时候让他好好教教你们哥仨,我就不信我章铃兰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 听见这话,丁聪顿时苦着脸跟两个弟弟对视了一眼,对还未露面的舅舅产生了一股子敬畏之心,也不知道这位舅舅会不会使劲的打他们的小手心。 马车走的稳稳当当,果然在当天黄昏时分就到了章家,章铃兰下车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却已经不见了那些族人,她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 章家早有人去通知,没等章铃兰他们进门,孔令芳便已经带着人迎了出来,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弟媳妇大姑姐对视了一眼,倒是很快亲热起来。 孔令芳满脸笑容,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章铃兰见她待自己亲近,倒是也安心了一些,到了大厅的时候也已经口口声声的令芳,显得感情很好。 时隔多年未曾见面,姜氏和孙氏看见章铃兰一家,心中激荡忍不住落下眼泪来,尤其是孙氏拉着女儿不肯放手,一颗颗眼泪一直往下落收都收不住。 还是孔令芳很快回过神来,拉着两个孩子走到他们身前,笑着说道:“祖母,母亲,你们看看这是谁,可不能光顾着姐姐,把咱们的小外甥给忘了呀。” 三个孩子果然立刻吸引了姜氏孙氏的全部注意力,尤其是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外祖母,□□母的喊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孔令芳与章铃兰对视一笑,前者又说道:“算算时间静儿也该醒了,我去把她带过来见见姑姑,静儿可盼了好多日了。” 等孔令芳离开大厅,孙氏才拉着女儿叙起家常来,其实方才一见面他们就知道章铃兰这些年必定过的极好的,虽然已经三个孩子的娘了,但看起来并不太显老,人也显得很精神。 孙氏满意的看了看女儿,这才对女婿说道:“我家铃兰脾气不大好,这些年多亏了你们老丁家照顾,让我这个当妈的也放心了。” 丁聪哪里敢承她的礼,连忙说道:“岳母,这都是女婿应该做的,这些年铃兰她操持家里家外的,她才更加辛苦。” 孙氏听了这话倒是十分满意,暗暗想着自己当年没有挑错人,她这会儿倒是忘记当年她是反对章铃兰嫁给丁家的,只是姜氏和章元敬觉得行,最后不得不妥协罢了。 说了一会儿话,孙氏拉着几个外孙越看越喜欢,又有些不着调的说道:“哎,你看你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咱们却连一个都没有,这要是分一个给你弟妹该有多好啊。” 就是亲闺女,章铃兰听了也想要翻白眼了,忍不住说道:“娘,你这是什么话呢,弟妹这么年轻你急这么,这话要让她听见该多难过啊。” 姜氏拉着丁聪的手不放,她心底也是喜欢曾外孙的,但这会儿也在旁边补刀:“你娘这个人啊就是想不通,也多亏孙媳妇是个大度的不跟她计较。” 孙氏有些委屈的说道:“我这不是为了平安着想吗,你们都不爱听,那我以后也不说了。” 章铃兰与祖母姜氏对视了一眼,不得不说,因为自小是孙氏带大的缘故,她心底还是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更加亲近一些,但为人母亲这么多年,她慢慢的也知道孙氏的性子实在是有些撑不起来,耳根子又太软了,也幸亏祖母刀子嘴豆腐心。 这话就这么过了,章铃兰心里头盘算着等到夜深无人的时候好好跟母亲谈一谈,弟妹看着身体很好,又不是不能生,何必整天催着生儿子,把感情都弄坏了呢? 弟妹出生好,据说还是皇后的外甥女,平安跟她还是皇帝做的媒人,那是绝对不可能合离的,娘亲说得太多还不是自己讨人厌,反倒是里外不是人。 章铃兰计划的很好,既可以卖弟媳妇一个好,又可以让亲娘放宽心,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日章元敬早早的赶回家,姐弟俩见面又是说不完的话,最后还是孔令芳催着才开了饭,不然大有继续聊下去的架势。 谁知道刚上饭桌呢,忙了一天团团转的孔令芳就吐了,这一吐章元敬先担心起来,生怕她这段时间操劳过度伤了身体,反倒是姜氏孙氏和章铃兰对视了一眼,都有几分期待。 团圆饭虽然没好好吃,但孔令芳再次有孕的消息显然让章家更加沸腾,上上下下都冒着喜气,就是姜氏心中也盼着这一次能是个男孩,这样以后她死了也能放心了。 就是孔令芳自己也微微松了口气,他们夫妻俩感情好,章元敬又没有妾氏,眼看着女儿已经满了一周岁了,自己却还是没有动静,虽然夫君说不急,她总是有几分不安心。 说到底也是当年大纪氏疯狂求子的举动让孔令芳有些放不开,章元敬的安慰也无用。 208.时光 “父母呼, 应勿缓。父母命, 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 昏则定。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 业无变” 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在院子里头回荡着,章元敬难得悠闲的坐在窗口, 正午的阳光把人晒得懒洋洋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打瞌睡,章元敬两只眼睛微微阖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读书的声音越来越慢,其中一个十三四书的男孩眼睛微微一动,低声叫了一声舅舅,见章元敬并无反应,顿时露出一个狡黠的眼神来,对着两个弟弟眨眼示意。 跟胆大包天的大哥不同,丁敏丁捷猛地摇头,丁敏还劝道:“哥, 别捣乱, 待会儿舅舅要罚你的话, 我们可不会帮你。” 丁智笑嘻嘻的说道:“舅舅都睡着啦, 甯皇子, 你要一起出去玩儿吗?” 箫甯年纪比他们都小,但看着却像模像样的,这会儿板着脸摇了摇头,还提醒道:“丁智,好心提醒你一句,章叔就等着你犯错呢。” 他的提醒是好意,但丁智却听不进去啊,这都五年了,他还是一样的不受教训,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见三个师弟都不听自己的,垫着脚尖就往外走。 谁知道没等他踏出门槛儿呢,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聪儿,这是要去哪儿啊?” 丁智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章元敬,“舅舅,您没睡着呢,我,我就是肚子疼,想要去一趟茅厕。” 章元敬点了点头,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指了指丁智说道:“丁大少爷要上茅厕,你陪着他过去,拉干净了顺便把学堂里头的茅厕打扫干净再回来。” 丁智的脸色更黑了,他为什么这么怕舅舅,还不是因为这位惩罚人的办法千奇百怪的,以前的老师他不听话,最多就是打打手心,这位舅舅倒是好,从未动过他一根小指头,但不是让他干活就是让他干活,每次都累得死去活来,还不如被打一顿痛快。 一想到茅厕的味道,丁智几乎要求饶了,但章元敬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让小厮将他拖走了,等丁智哭着被拖走之后,他才看向学堂里头剩下的三个孩子。 箫甯表情如常,丁家俩孩子缩着脖子有些害怕的样子,章元敬笑着问道:“怎么,觉得你们老师处罚的太重了?”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既然他自己说了要上茅厕,那就得去上,自己说的话,做的事,都只能自己担着,就算是舅舅也帮不了你们。”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还是箫甯奇怪的问道:“那,那打扫茅厕呢?” 章元敬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来,反问道:“身为舅舅,我让外甥替我扫一扫茅厕,有问题吗?还是你们想要一道儿去帮忙?” 要是不让丁智知道臭知道累,这个小滑头就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来,明明丁聪和自家姐姐都是老实人,偏偏生下来的这个大儿子滑溜的很! 章元敬并不觉得灵活不好,只是太滑溜了不知道分寸,在亲人和老师面前也想着偷奸耍滑可不是好迹象,章铃兰既然狠下心将孩子留在京城交给自己,他总得给交好了。 章元敬平日公务繁忙,但每日也必定要抽出半个时辰来检查几个孩子的功课,除此之外没到休沐的时候必定是要亲自上阵给他们讲课的。 一开始孔令芳还担心他太累了,谁知道章元敬倒像是乐在其中,似乎觉得捉弄孩子特别的好玩儿,若不是她拦着的话,怕是章静姝都难以逃离魔掌。 有丁聪的教训在前,三个孩子果然更加用心起来,生怕下一个被抓住把柄的就是自己。 章元敬依旧靠在窗前看着他们读书,眼光在丁家两个孩子身上一扫而过,不是他不用心,实在是章铃兰的三个儿子并不是读书的料子,丁聪就没有一刻能坐得住的,即使他压着劝着用了各种办法,也就是能读书识字明理,其余的便是不要想了。 丁敏略好一些,难得自己也有进取心,但他脑子有些笨,还不如哥哥弟弟灵活,死记硬背倒是还成,灵活变通上总有几分问题,将来还得看运气。 倒是最小的丁捷有一些灵气,只是年纪小性子不定,还得以后再看。 倒是箫甯让他刮目相看,当年他让箫甯跟着一起学,不过是因为三只羊也是放,四只也没差,再说箫甯是男孩,总不能如章静姝一般总是在后宅玩耍。 那时候还想着他年纪小,不一定能跟得上,谁知道如今看来,他反倒是学的最好的,许多时候都能举一反三,近两年的时候章元敬还得单独为他备课,因为丁家三个已经跟不上了。 可惜了,章元敬心中感叹了一声,这要是自家儿子或者外甥该有多好,活生生读书的料子,但箫甯是皇子,这个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去科举。 按理来说,箫甯不应该也不能常年住在章家,即使钱尚书告老还乡之后,章元敬顺理成章的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但皇子的身份实在是敏感。 这五年的时间,章元敬也曾经几次提过送箫甯进宫的事情,毕竟后宫虽然没有皇后,但确有一群妃子在,照顾一个孩子不在话说,再说了,那些宫女太监难道是摆着看的吗。 一开始皇帝也是有这个想法的,毕竟是自己嫡子,他又有几分惦念纪氏的恩情,但每次这个话题才刚提起,太子便会好巧不巧的病倒了。 太子的身体不好,这是满朝都知道的事情,但太医院也曾说过,这是胎里头带出来体弱之症,幸亏后天调养的好,只要不过度劳累的话并不影响寿元。 不过体弱这事情很难说,反正百官都习惯了太子时不时生病,只是每次一提接回箫甯他就病倒,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最近的一次就在三个月前,皇帝亲自来章家看了儿子,因为儿子寄样在章家的缘故,这些年皇帝也是常客了,时不时的出现连章家的下人都习惯了。 箫甯也是个不怕生的,及时不常常见到自己的父亲,相处起来的时候倒是十分亲近,这让备受孩子恐惧的皇帝十分喜欢,又一次提起接他回宫的事情。 结果没等实行,宫中再一次匆匆忙忙的传来太子病种的消息,皇帝当场就冷了脸,这一次除了担心之外,还有对太子的失望之情。 虽说最后皇帝还是急匆匆的赶回去探望太子,但不管多好的感情都经不起一次次的捶打,太子明目张胆的窥视皇帝行踪,并且用自伤的办法阻止嫡出的弟弟回宫,可想而知皇帝对他会有多大的意见了。 皇家的事情,章元敬并不多嘴,即使实际上他养育着箫甯,但只要朝堂之上提到有关于太子,皇后,皇子的事情,他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 大约正是他这样的态度,皇帝才会放心让箫甯一直留在章家,当然,箫甯对皇帝的亲近不疏远,也是他放心的原因之一。 想到皇帝临走之前,顾廷安留下的意味深长的话,章元敬微微皱起眉头,论对皇帝的了解,顾廷安肯定远胜过他,如今他更是常伴在帝皇左右,偶尔传递出来的信息都十分重要。 章元敬多看了箫甯几眼,箫甯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反过来安慰道:“章叔,你不必担心我,比起进宫,其实我更愿意留在这里。” 正是因为这孩子乖巧懂事又会为了别人着想,章元敬才会更加的怜爱,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对于外甥和女儿的宠爱。 这会儿章元敬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着说了一句:“你父皇并不是故意的。” 箫甯似乎十分理解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天子哥哥又病了,父皇要回去好好照顾他,反正我身体很好,不需要人时时刻刻的看着。” 说完这话,他又抬头看了看章元敬,说道:“再说了,我还有章叔在呢。” 多年的陪伴,即使知道自己是皇子,宫中的皇帝才是自己的父亲,但箫甯有时候不免回想,如果章叔叔才是自己的父亲就太好了。 父皇的眼神没有章叔叔这么暖,也不会把他架在脖子上玩耍,更加不会在他生病的时候搂着他睡觉,给他唱不好听的歌,还帮他吹凉鸡丝粥。 章元敬可不知道箫甯心中的想法,他只能安抚了一句:“太子殿下的病情已经好转,想必过段时间陛下又会来看你了。” 箫甯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其实父皇来看我的时候已经比几个哥哥都多啦。” 这话倒是实话,作为皇帝,萧叡每日必定是忙碌的,忙完国事还得照顾太子,照顾完太子还有一个后宫的嫔妃,若是妃子受宠,那她所生的儿女还能见到皇帝多一些,若是不受宠,确实是一年到头只有重大节日才能看到自己的父亲。 这么一对比,箫甯的处境确实是不算差了,正因为他住在宫外,萧叡才会对他有几分愧疚,一直不曾忘记。 又因为章元敬是皇帝宠臣,也能时不时在皇帝的面前提起他,不然的话这么些年下来,再多的愧疚都要消失了,箫甯也许并不懂这些,但多少是有些感觉的。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反倒是站在箫甯的身边细细指导起来,既然有天分,就不能白白浪费了这样子的天赋。 即使将来用不着,但学到手的才是自己的,尽心的教导才不算辜负这几年的相处之情。 209.家事 章元敬对孩子们的用心, 就是孔令芳有时候看着都觉得奇怪,毕竟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严父, 父亲或许也会教导孩子, 但大部分走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方式,像章元敬这样寓教于乐,时不时还要放下身段陪着孩子们玩耍的男人实在是少见。 奇怪之后, 孔令芳每每心中还有几分失落,五年之前她再一次怀孕生子,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儿, 虽然夫君满口子的喜欢,恨不得将两个女儿捧在手心, 可她心中到底是有些愧疚, 若是有一个亲生儿子, 夫君怕是会更加疼爱吧。 章元敬好容易打发了几个孩子,回到后院便看见两个女儿撒丫子的在院子里头疯跑,后头一群的丫鬟追都追不上,已经七岁的章静姝手脚灵活,跟丁聪一样就没有能安静下来的时候,即使五岁之后被她爹压着读书, 也没能将这份过度活跃磨损掉。 二女儿章静婷倒是乖巧一些,不过有一位过度活跃的姐姐带着, 从小到大也不知道闯了多少祸, 偏偏这孩子最会装可怜, 每次章静姝被打的嗷嗷叫都不认错, 她倒是从未挨过打。 章元敬眼明手快的一手拉住一个女儿,无奈说道:“怎么跑的这么快,这满头大汗的,到时候你们娘要打人,我可不会帮忙拦着。” 章静姝笑嘻嘻的搂住她爹的手臂,声音清脆的说道:“爹,我跟妹妹这叫彩衣娱亲,你看娘就在回廊下看着呢,我们跑的越快,她看的越开心,一开心弟弟也就开心啦,就不会那么折腾娘了,早上吃饭的时候娘又吐了呢。” 这话得到了章静婷的赞同,小脑袋点的跟拨浪鼓似的,章元敬无奈的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尖儿,说道:“就你话多,好了,带你妹妹玩一会儿就该歇歇了,去吧。” 一听这话,章静姝立刻拉着章静婷飞奔而去,生怕自己少玩耍了一会儿似的。 章元敬走到回廊下头,果然看见孔令芳一边处理家事,一边还得分心时不时盯一眼女儿。他伸手将账本合起来,无奈说道:“不舒服的话就在家歇着,账本什么时候不能看,再说了,养着那么多大掌柜难道都当摆设呢?” 孔令芳娇嗔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整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做,看个账本还能打发打发时间,再说了,不是自己核对过的也不能放心。” 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有将账本拿回来,可见还是享受夫君这一份体贴的。 章元敬看了看她略有些消瘦的脸颊,忍不住有些心疼,柔声说道:“这孩子可真会折腾人,当年静姝和静婷多乖巧,可见不是个体贴人的。” 孔令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今还不明显,但时隔五年之后她终于在此有孕,心底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能放下了一些:“我倒是希望他能淘气一些。” 章元敬对妻子的心结心知肚明,说实话,他心底也是想要儿子的,无他,若是没有子嗣的话将来两个女儿受了委屈都没有人撑腰。 只是连续两个都是女儿,他心底失望归失望,其实并不是很执着,相比起来反倒是孔令芳更加放不开一些,这些年总是不能开怀。 “淘不淘气都好,可不能累着我孩子的娘亲。”章元敬笑着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往外走,成亲多年,每当这种亲密的时候孔令芳脸上总是难掩娇羞。 周围的丫鬟纷纷笑起来,显然也习惯了主人主母的关系这般亲密。 散了一会儿步,算算时辰差不多了,章元敬所幸扶着孔令芳带着孩子到了姜氏的院子里,正巧四个男孩也都做完功课过来,院子里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姜氏如今已经七十有余,年轻的时候受过罪,前些年还看不太出来,这几年身体越发的不大好了,即使好汤好药的养着精神头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满面红光的模样,看着一群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只是偶尔看见孔令芳的肚子时带上了几分忧虑。 一开始她还能劝着孙氏不要急,但眼看着自家平安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她心底也耐不住有些着急起来,只是到底是比孙氏沉得住气些,才没直接表露出来。 今年孔令芳终于再次有孕,姜氏着实是松了口气,这会儿伸手对孙媳妇招了招,细细的问起她的饮食来,还说道:“闹腾点好,孩子就是得闹腾才聪明。” 孙氏更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是啊,媳妇你就放心吧,这次的怀相跟大静儿小静儿那时候完全不一样,肯定是个儿子。” 孔令芳脸色微微有些发僵,最后还是章元敬发觉了,笑着说道:“祖母,娘,咱是不是先吃起来,几个孩子都累了,尤其是智儿今天干了活,该是累的前胸贴肚皮了吧。”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都想到丁智今天干了什么,纷纷露出打趣的眼神来,只有孙氏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叹了口气说道:“平安你也太严厉了一些,智儿还是个孩子呢。”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转头看向丁智,笑着问道:“智儿,你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吗?” 丁智一听,立刻说道:“当然不是,我已经是大人了,该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章元敬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对孙氏说道:“娘,你都听见了吧,姐姐把三个儿子都交给我,我总不能一味的给宠坏了,到时候她还不得跟我拼命。” 最容易宠坏孩子的孙氏无言以对,只能拼命的给几个孩子夹菜安慰,就是孔令芳这会儿也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婆婆虽然有些不知事,但夫君每次总有办法对付。 章家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家里家常的话倒是能拉近距离。 姜氏想了想,倒是提了一句:“今日接到青州那边的信了,据说有几个孩子考中了童生,族内开心的很,说多亏了你给介绍的先生。” 章家的族学早就办了起来,一开始是章元敬出资的,后来一琢磨这办法太被动,所幸就给族内买了五百亩的族田,以后凡是照顾孤寡,族学花销都可以从土地的出息里头拿。 族田这东西的意义重大,凡是大户人家没有个几千亩的族田那都是要被人笑话的,即使是抄家的时候,族田也是不会被包括在内的,章元敬此举倒是得到了章家上下的赞扬。 只是族学办了快十年,一直到今年才有童生出来,可见章家人的底子有多差了。 章元敬笑了笑,只是说道:“那倒是不错,不如送几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几个考中的童生一人一套,也当是奖励了。” 姜氏点了点头,觉得这办法不错,倒不是她大方,而是现在他们家确实是不缺这么点银子:“也好,只是别太贵重了去,免得人家当我们冤大头,再有一个近些天族内有不少喜事。” 孔令芳立刻说道:“祖母放心吧,不管是成亲还是生子,我都让管家按照惯例送了礼。” 姜氏听了便笑道:“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对于这些家事孙氏是插不上手也懒得去理的,反正她吃的好,穿的好,过的也舒坦,绝对不会自己上赶着找麻烦,不得不说这也是她的优点之一。 比如现在,姜氏和孔令芳当着她的面处理族内的事情,孙氏就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似乎一切都跟她没啥关系似的,也从来不会想到说去照顾不亲近的娘家。 听了一会儿,她只在最后的时候插了一句话:“哎,事情怎么就这么多,原本我还想着带着孩子们多出去走走。上次那个什么李家不是还邀请咱们去赏花吗,娘,我们要不要去?” “那李家的花是那么好看的吗?别尽给平安添乱,要看花后院不都是?”姜氏忍不住骂了一句,又想到孩子们都在面前呢,不能不给孙氏面子,这才回转了一句,“你要是喜欢花儿啊,就让平安给你种,你儿子能干着呢。” 孙氏似乎只听见了后头一句话,还挺高兴的说道:“是啊,论能干谁能比得过我儿子。” 章元敬无奈的笑起来,又说道:“得了,是儿子疏忽了,娘不是喜欢桃花吗,这会儿还来得及,我让人在您院子里头种上一圈儿吧。” 孙氏又有些犹豫的问道:“桃花好看是好看,会不会不太稳重?” 章元敬知道她是怕桃花太轻佻不入流,不被文人喜欢,到时候传出去被人笑话,又忍不住为母亲有些心酸,孙氏一辈子不是听婆婆的话就是听儿子的话,总少了几分自己的悲喜。 “娘,反正是咱家,自己高兴就行了,再说了,谁敢说您?”章元敬笑着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孙氏就心定了,兴致勃勃的说道:“那就好,咱种那种能结果子的,别要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等到了夏天奶奶带你们去摘桃子吃。” 饭后,章元敬陪着孔令芳慢慢走回去,顺口问了一句:“李家下了好几次帖子了?” 孔令芳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前几次都是给我的,我借口养胎都给推了,谁知道后来又把帖子送到了祖母和母亲手里头,真是个厚脸皮的。” 章元敬也微微皱眉,这李家不是旁人,就是当年镇北王侍妾,如今的李嫔的娘家,这些年随着皇子们一日日长大,后宫颇有几分不稳定。 作为皇帝的亲信,正二品的户部尚书,章元敬自然成为了一个香饽饽,谁都想要拉拢。 偏偏章元敬是出了名的保皇党,事事都只跟着皇帝走,别说是皇子们扔过来的橄榄枝了,就是太子殿下想要拉拢都不能得。 章元敬这边走不通,便有人想着从后院入手,可惜的是孔令芳十分小心,对于送上门来的交情总是先问过了章元敬才决定,根本没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章家如今姜氏已经不管事了,孙氏从来就没管过,帖子却开始下到她们头上来,可见那些人心急到了什么程度。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她们跳的越厉害,陛下心中越是反感,何必呢。” 孔令芳却淡淡说道:“跳了,有可能会有,不跳的话,必定就没有,再说了,在陛下面前无用,在太子面前却不一定了。” 不同于章元敬对太子的无感,孔令芳却有些厌恶这个太子,当年姨母对他不说掏心掏肺吧,至少也是视若亲子,但如今他却一次次阻止萧甯进宫,可见心胸狭窄。 210.后宫 孔令芳对太子略有不满, 却只是心中嘀咕罢了, 她与太子无冤无仇,更不可能只是因为心中的小小猜测而做什么动作, 真要论起来,即使是一手带大的箫甯, 在她心底也是不如章家来的重要的,毕竟这才是她的家人。 章元敬只是让妻子安心,还说道:“他们送过来的帖子只管推了就是,别怕得罪人, 若是送了重礼, 便还一份一模一样的过去就是了。放心,爷还不差钱。” 这话倒是实话, 章家底子是薄,但挡不住当年镇北王爷的大方,琉璃坊和肥皂坊几年的红利收下来, 光论银钱的话恐怕比那些勋贵人家都富裕。 孔令芳一听,倒是噗嗤一笑, 忍不住说道:“知道了夫君,妾身必定听令。” 章家其乐融融,作为当家主母的孔令芳也过的十分舒心,家里头银钱不缺, 夫君更是出息, 除了还没有儿子之外根本没有让她难过的地方。 朝廷还算平静, 可后宫之中却截然不同了。 当年镇北王爷的嫔妃并不多, 进宫之后多多少少有了晋位,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故意的,如今坐在妃子位子上的要么是没有生育儿女的,要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如后宫如今分位最高的几个人,德妃安氏就是当年的安侧妃,膝下就是皇帝最大的女儿,当年的大郡主,如今的庆平公主。 敏妃卫氏,同样是当年镇北王爷的侧妃,与安氏不同的是,当年在镇北王府的时候她就不受宠爱,几乎是隐形人一般的存在,怕是她自己都没想到能够身居高位。 相比起受宠颜色又好,又是雷家远亲的德妃,这位敏妃向来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带着二公主在自己宫内过日子,不争不抢的态度倒是颇得圣心。 除了这两位妃子之外,后进的淑妃和妙妃乃是镇北王爷登基之后才册封的,其中淑妃身世颇为不俗,乃是京中长安侯的嫡幼女,妙妃却是南疆那边送过来的人。 再往下,皇帝萧叡有三个庶出子,老二萧燊,乃是李嫔所出,老三萧灏,乃是月嫔所出,老四萧贇,乃是吕嫔所出,三位嫔的出生都不算高,不过是中等人家罢了。 从这里不难看出当年镇北王爷的处境,除了正妃之外后宫几乎没有身份高贵的妾氏,如今他压着这些剩余了儿子的妃嫔,心思显而易见。 但皇帝的心思是皇帝的,后宫之中,但凡是有点上进心的人都不会坐以待毙,这群女人当年为了争宠,为了子嗣,相互之间没少下狠手,可以想象对头将来上位的话,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所以后宫颇为不宁。 有时候章元敬看着,总觉得皇帝是有意为之,有儿子的不是高位,高位的妃子又没有儿子,相比起让底下的妃子上位,那还不如让太子安稳待着。 毕竟太子的亲娘已经死了,将来真的登基为帝的话没必要为难一群太妃。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坐在妃子位子上的女人们不免多了几分心思,若是太子上位,一个跟他交好,关系密切的太妃,与一个无权无势被皇帝厌弃的太妃,待遇可是大大的不同。 更别提她们一个个还有女儿,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了公主着想,于是太子在后宫之中倒是备受欢迎起来,若不是他年纪大了早已住进东宫,恐怕是有的热闹。 单单是讨好倒也罢了,这后宫之中却一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若有似无的挑拨离间,巧妙的让太子知道一些,看到一些,想多一些,对她们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皇帝绝不会想到的是,太子箫靖从小没有母亲照料,继室纪氏虽然有心照顾,却碍于身份不敢太过于亲近,镇北王爷当年公务繁忙,难免有些疏忽。 这也就养成了太子与身边的乳母分外亲近的关系,而偏偏这个乳母是他的亲生母亲高氏留下的,也就是说这个乳母是永宁侯府的人。 当年纪氏还活着的时候,乳母尚且不敢做鬼,等她一死镇北王府乱了起来,这位乳母便开始在太子耳根边说一些纪氏的坏话,永宁侯府的好话。 若是皇帝知道这个,便不会奇怪为什么太子如今越来越厌恶养在宫外的箫甯,在他的养育教导之下还是慢慢偏向于永宁侯府。 作为一个武人出生的皇帝,镇北王其实对女人有一种从骨子里头的轻视,总是认为她们不会影响到了大局,所以并不重视,对后宫是如此,对已经去世的两任皇后是如此,对儿子身边的那些宫女乳母也是如此,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忽视,他将来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而现在,这位乳母带来的影响已经慢慢显露出来,皇帝方才来探望过,等他一走,太子微微皱起眉头来,低声说道:“父皇好像生气了。” 乳母连忙走到他床边,伸手帮他掖好了被子,低声说道:“陛下怎么会生气,太子殿下是真的病了,又不是故意装病,陛下心疼还来不及。” 太子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他微微叹了口气,在心底也这么安慰着自己,但隐隐约约却知道父皇对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以前他生病的时候,父皇绝对不会这样来看一眼就走。 他微微垂下眼帘,心中也知道自己的举动颇有几分不妥当,却又不知道不妥当在哪里,毕竟,他生病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有几分凑巧罢了。 见他还是不开怀,乳母连忙又说道:“殿下,您已经快十六了,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外头侯爷递了话进来,说会在大朝会上提起此事。” 太子却微微叠起眉头,说道:“父皇必定不喜欢舅舅这般做。” 乳母却说道:“这个侯爷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陛下年前生了一场重病,虽说如今病好了,但谁知道这上天会不会有不测风云?” 皇帝的身体一向都是康健的,但他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年轻时候留下的病根并不是那么好祛除的,年前秋猎的时候一个不慎淋了雨,谁知道竟是缠缠绵绵病了一个月。 太子那时候与皇帝的感情还是极好的,但就是这么一个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他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老,也会死。 若是父皇忽然死了,那他会如何呢?会不会就如先帝一般被架空,被愚弄,最后背负着绿帽子凄惨的死去,那样的未来让太子恐惧起来。 恐惧,会让人想要抓住更多的东西,似乎只有拥有了才能有安全感。 朝政大权是如此,拉拢百官是如此,在皇帝无知无觉的时候,太子却已经实现了一次蜕变,这个变化的好坏因人而异,却是皇帝最不想要看到的那一种。 作为一手带大太子,并且陪伴在他身边多年的乳母,女人显然十分了解太子,见他皱着眉头不舒展的样子,低声说了一句:“侯爷为您相看的几位小姐,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家族所出,不管是哪一位都是贤良淑德,又能照顾好东宫的。” 永宁侯虽然也想让太子娶了自家女儿,但他好歹也是个朝廷老人了,自然知道若是高家女进宫的话必定引起皇帝的反感,再说了,太子是自家外甥,这个血缘是斩不断的,与其吃力不讨好还不如给他找一位有权有势能够帮他坐稳太子之位的贵女。 显然,永宁侯的这个举动获得了太子的极大好感,在他心中舅舅还是为自己着想的,若是私心很重的话为何不直接让他娶了高家的女儿呢。 见太子舒展了眉头,乳母再接再厉的说道:“殿下,不是奴婢多嘴,圣上对于先皇后娘娘,可没有对纪氏那么尽心,虽说都是明媒正娶的,但咱家皇后可是原配。” 听到这话,太子眼中的犹豫不决终于变得坚定起来,是啊,即使是他心底也知道,虽然都封了皇后,但父皇对纪氏才是最满意的,这一点从封号就能看出来。 就是如此,他才不能也不敢让箫甯进宫,若是日日夜夜相处的话,父皇会不会发现自己另一个嫡子更加出色,更加健康,能加适合继承大兴呢? 在之后的大朝会上,果然有人提出太子年纪渐长理应娶太子妃一事,皇帝的脸色莫名,既不答应也不反对,只是淡淡问下头人选。 太子妃一事自然不可能立刻就定下来,永宁侯也没料到皇帝居然不点头也不摇头直接问人选,只得对几位属下微微示意。 听完了人选,皇帝点了点头,淡淡说了一句:“哦,朕知道了。” 说完这话,也不管下头人的脸色,他直截了当的问道:“海市在即,此事事关重大,是朕多年夙愿,如今有心派遣一人寻访远方他国,可有爱卿愿往?” 在边疆开通了关市开始与匈奴贸易之后,关山等地的收益一日日的上升,原本保守派担心的,匈奴因此变得强大的事情并未发生,反倒是因为大兴大量奢侈品的涌入,匈奴人变得骄奢起来,从某种程度来看还是一件好事儿。 在关市获得成功之后,皇帝再一次提起海市,只是前朝末年闭关锁国,大兴的海军也并不强大,此事一推再推,一直到如今才提了上来。 皇帝一提起这话,大殿之上都变得安静起来,毕竟谁都知道大海是会吃人了,活着回来固然能加官进爵,但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211.海关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显然谁也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皇帝冷眼看着下头一个个装鹌鹑的家伙, 心底冷笑了一声, 淡淡问了一句:“太子大婚是国事, 难道海市就不是了, 这会儿怎么没有人说话了,莫非一个个都去学做了女人, 光顾着当媒婆了?” 这话不可谓不毒辣,以至于许多老大人的脸色都变了, 深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方才喊得最大声的翰林院老翰林忽然出列, 颤颤巍巍的说道:“微臣愿往。” 这位老翰林都已经七老八十了, 走路都有些走不稳当,早就到了该致仕的时候, 偏偏子孙都不成器,这才撑着一直没退下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顺到了永宁侯那头。 虽然他站了出来, 但面上却一点儿也不慌, 显然也知道以他的年纪皇帝怎么样都不可能让他去海关,那不是派遣, 那是送命。 可惜他的盘算落了空, 皇帝冷冷的看着他, 直截了当的说道:“既然如此, 林大人就收拾收拾行礼出发吧, 虽然你从未在地方做过事情, 但当个文书还是可以的。” 这话的意思不但让林大人去海关,还让他降职当文书了,老态龙钟的林大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噩耗,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皇帝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眼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冷声说道:“林大人年纪到底是大了,还未出发就病倒了,人老了就得服输,罢了,虽然林大人有心,但朕总不能让一位老人家去送死,就让他回家好好休息,颐养天年吧。” 话音刚落下,自有御前侍卫前来将这位林大人拖了出去,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林大人以后就得在家颐养天年了,再次起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林大人的案例在前,方才跳的最厉害的几个人纷纷低头,生怕被皇帝点了名。 他们不敢冒头,皇帝也就没一个个点出来,没有这个必要。萧叡心中十分清楚明白,只要皇帝还在,太子还在,这些事情就是无法阻止的,就如同当年他们兄弟几个拼了命要把曾经的太子拉下马,暗搓搓的拉拢朝臣一样。 换了个位置成为了皇帝,萧叡忽然明白过来当年父皇的态度了,想必那些小动作父皇不是看不见听不见,而是只能当做没看见。 设身处地之后,他倒是能明白父皇对太子和皇太子的偏爱,大概只有早死的太子和年幼的皇太子才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只可惜,父皇到底还是算错了人。 皇帝眯了眯眼睛,看到站在人群之中的顾廷安和章元敬,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有才干又本分却又忠心的臣子确实是难得。 想了想,皇帝还是开口问道:“顾爱卿,章爱卿,你们可有推荐的人选?” 章元敬抬头看了一眼顾廷安,后者还是一副老神叨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年亏损的厉害,顾廷安这几年老的厉害,明明只比章元敬大了七八岁,看起来却像是差了一轮似得,这会儿白发都已经悄悄的爬上了鬓角。 一点名,不少人都朝着这两位皇帝的左膀右臂看去,谁都知道这两位是早年在关山就跟着皇帝的心腹,别人的十句话都比不上这两位的一声,有时候根本就是早早揣摩到了圣意。 章元敬就不提了,出了名的铜豌豆,除了帮皇帝办事儿就很少搭理人,顾廷安却不同,他姓顾,是当年顾阁老的远方亲戚,说起来在场许多人都能跟他攀上亲家。 说到这里,不少人心中都可惜起来,暗道当年怎么就不能慧眼识英雄,看到顾廷安能有今时今日呢。谁能料到当年父母双亡,被顾家放弃,自愿放弃仕途随着镇北王爷去关山的顾廷安,能一步步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只可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顾廷安连顾阁老这门亲都不肯认,家里头连个侍妾都没有,显然打算就这么打光棍一辈子了,简直比章元敬更加难以讨好。 这会儿顾廷安还未说话,先咳嗽了两声,这才淡淡笑着说道:“微臣倒是觉得户部尚书章大人十分合适,毕竟海市一事从头至尾都是章大人负责,他最为熟悉。” 这话音还未落下,满朝文武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来,谁都知道皇帝有两位左膀右臂,谁也知道这两位左膀右臂的私交极好,甚至时常在一块儿喝酒谈天。 难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位的关系闹崩了,莫非是为了抢夺圣上的宠爱不成,不少大人的脑袋里头已经开始了话本杜撰,不断的想要从顾廷安和章元敬脸上看出痕迹来。 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不管是顾廷安还是章元敬脸上都是一片平静,反倒是皇帝疑惑的问了一句:“哦,你觉得玄嘉合适,这话怎么说?” 顾廷安又笑着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许多利益,若是派一个官职不高的去,怕是压不住当地的那些皇商,章大人与这些人是打惯了交道的,自然更加合适。” 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顾廷安说的哪里是派出去寻访异国他乡的人,而是指坐镇海市的人,要知道这可是天大的好处,油水随便捞捞就堪比盐政的地方。 在海市决定开办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盯着这个地方,别的不说,去看顾个两三年又能讨好皇帝,又能丰腴了钱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 果然,不等众人反应,顾廷安继续说道:“不过章大人地位尊贵,是我大兴不可缺少的人才,若是去了海外怕是不妥,一个不当就是大兴的损失,当然,论坐镇海市确实是不二人选,也能让那些外出的海员安安心心的归来。” 若是旁人这么岔开话题的话,皇帝肯定是要发怒的,不过眼前的人是顾廷安,他听着倒是觉得十分合心意,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想要派章元敬却盯着海市的。 一来海市带来的利润极大,能让不少人铤而走险,而如今掌管海军的人是章元敬的妻弟孔文,他过去的话不会被架空,章元敬的人品他也是绝对相信的。 第二点就是,海市若是顺利的话,到时候万国来朝多大的体面,于情于理,皇帝也想把这一份好处留给自己人。 还有第三点便是,章元敬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若是一直留在京城的话很难晋升,章元敬实在是太年轻了,这是好处也是坏处,偶尔皇帝也会想这个人将来要放在什么地方。 作为皇帝,他信任章元敬,但也怕养出文阁老那样子的人物来,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待得久了,章元敬会不会也变了呢,皇帝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这会儿顾廷安一提,皇帝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让章元敬去看着海关,虽然分位不涨,但能得到的银子肯定不少,在外头锻炼个几年,回来之后继续做户部也是可以的。 皇帝眼神变幻莫测,章元敬却也很快的想通了这里头的利弊,他连忙出列说道:“皇上,微臣愿往,若能为大兴开拓海域,便是微臣的荣幸。” 皇帝似真似假的说了一句:“海关可是个苦差事,风吹日晒的,不如在户部稳当。” 若是他不说这句话,章元敬还不坚定,一听这话却知道皇帝也有让自己过去的意思,立刻回道:“变则思通,若是常年累月的待在京城,微臣怕自己也对百姓,对大兴,对各地不了解,不如趁着年轻还能走的时候多走走,反倒是有利于人生阅历。” 皇帝一听,果然高兴起来,拍案说道:“既然如此,玄嘉你就辛苦一番吧,等你安定了沿海,教化了海外臣民,朕在京城等着你回来。” 章元敬倒是松了口气,远离京城对他而言并非全是坏事儿,一来可以暂时脱离政治中心,二来也为自己积攒履历,三来还能延缓晋升太快的问题。 果然,这次虽然有了任职,皇帝却并没有提升官的事情,章元敬还是作为正二品的大员前往海关,这样一来,倒是有不少人看了笑话,暗道海关虽然油水多,但哪里比得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好,这章元敬莫非是失了盛宠,这才被明升暗降? 出海的人选还未定下来,反倒是海关大臣的位置给定了,众臣心中又是嫉妒又是惆怅,更有几分担忧,海关最好的位置已经有人了,别自己成了倒霉鬼吧。 幸好,很快皇帝就钦点了一位礼部主事作为特使出海,这位主事曾经是镇北王府的詹士,别的才能没有,却能通许多地方的语言,最喜欢到处游历,是个最为滑溜的角色。 特使的位置一定下来,文武百官倒是松了口气,虽然没能得到好处,但至少也没被送进鬼门关不是。 等走出宫门,章元敬倒是对着顾廷安拱了拱手,笑而不语。 顾廷安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必定能猜到自己这番举动的用意,也跟着笑了笑说道:“你啊,走的太快了,放慢一些脚步也没什么不好的。” 前些年圣上无人可用,不得已只得启用了年轻人,但圣上如今已经掌控了朝廷,章元敬这么年轻却身居高位,难免会出现封无可封的境地。 章元敬也微微点头,还说道:“这些年也没时间带着内眷到处走走,听说南边的风景不错,瓜果都清甜可口,过去住几年也是一件好事儿。” 顾廷安拍了拍他的肩头,忽然说了一句:“令芳至今未生下男丁,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说完之后顾廷安脸上却露出一瞬间的落寞,虽然很快消失了,章元敬却还是看了个正着。 其实他一直不理解顾廷安为什么不成家,虽说他身体不好,但也不至于很快去了,不说传宗接代吧,一个人到底是孤寂,将来死后连个惦念的人都没有,再说了,镇北王爷已经成了皇帝,再也不是当年能够跟他们秉烛夜谈畅所欲言的那个人了,人,总是会变的。 曾经镇北王爷能够对他们全心信赖,能够毫无芥蒂的相处,一旦成为了皇帝,即使他自己也不愿意,却还是一点一滴的在变化。 就如曾经的镇北王爷绝不会考虑名下的官员是不是晋升的太快,就如现在的皇帝对着章元敬也会恩威并施,地位变了,人心必定也会变,章元敬安然接受,顾廷安却有些难言。 212.随行 大兴的海关设定在东南边的沿海一带, 跟现代的地理对比的话大约就在福建附近, 这个地方名叫连海, 按理来说是温暖湿润的典型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是太阳辐射高,雨水充足,适合人生存的好地方。 但问题是,连海靠近海洋,旱、涝、寒、风、雹这些天灾一样不少,受限于科技的发展,古代人对于天灾的抵抗能力是极低的,即使是现代台风来一趟照旧能造成极大的损失。 再加上这一代的语言与内陆也差距甚大,京城人口中的南蛮之地也包括了这地方。 在知道自己要去连海的时候,章元敬脑袋里头已经把这地方的地理环境过了一遍, 对他而言那些灾害反倒是好对付,毕竟作为高官他总不可能要面对风吹雨打。 不看这些灾害的话, 其实这地方还是比较适合人生存的, 温度适宜, 温暖湿润, 食物资源也较为充裕,就是水汽略大了一些, 对于姜氏孙氏而言倒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章元敬打算的好, 谁知道回到家中就被迎头一棒, 在他看来自己要上任, 家人必定也要带上的, 去连海可以走水路,并不需要多少颠簸,就是姜氏也能吃得消。 但他这么想,皇帝显然不这么想,或许是体贴,或许是忌惮,圣旨下来的时候点名让章元敬带着箫甯尽快上任,却留下了姜氏孙氏和孔令芳。 明面上是体贴老人家年纪大,留在京城安享晚年,又考虑到孔令芳身怀六甲不方便出行,甚至还对姜氏孙氏和孔令芳都册封了诰命,但实际上谁知道呢。 皇帝这一举动有意思,留下了他的家眷,却让他带上了箫甯,要知道箫甯怎么样都是皇帝的嫡出儿子,难道他就忍心让这孩子在外受苦受累? 不管心中怎么想,章元敬都得恭恭敬敬的接下来圣旨,送走了笑盈盈的太监,他才终于皱起了眉头来,低声叹了口气:“奶奶,娘,令芳,看来这次我不能带着大家上任了。” 姜氏倒是想得开,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你是为大兴为皇上办事儿,总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们的,你奶奶我身体还好得很呢,还能帮你看着家里几年。” 孔令芳也已经回过神来,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说道:“我只担心夫君孤身在外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甯儿,他还那么小,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孙氏却不如婆婆和媳妇,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这,这可怎么办,平安这一去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我们就不能跟这样一块儿去吗?” 章元敬还未说话,姜氏已然说道:“这是陛下定下的事情,难道还能有咱们说话的余地?” 说完这话,姜氏又转头对章元敬说道:“平安,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办事儿吧,咱现在也是大户人家,还有陛下看顾着,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章元敬心知祖母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他微微点头,又有些歉疚的说了一句:“这次我怕是赶不上孩子的出世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懂不懂事。” 孔令芳已经完全调整过来,心中也知道这事情并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们留在京城,陛下才能更加放心的让相公去办事儿,想通了这一点,她反倒是安心了一些。 看着章元敬歉疚的眼神,孔令芳难得大着胆子当着两位老人家的面就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道:“夫君,家里头有我,你且放心吧。” 姜氏也说道:“是啊平安,你媳妇奶奶会帮你照顾着呢,保存把她们一个个养的白白胖胖的,等你回来就能看见女儿儿子满地跑了。” 孙氏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把心底的担忧说出来,她忧心的是媳妇若是再生一个女儿的话,这分隔两地,孙子要从哪里来。 不过这些年孙氏好歹也学乖了一些,孔令芳又怀有身孕,她到底是咽回了肚子。 海关事关重大,章元敬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就得出发,要知道特使劳仲远已经兴致勃勃的准备完毕,整日的上门催着章元敬赶紧出行。 这位劳大人十分没有眼力见,压根没注意章家人的不欢迎,终于在他的三催四请下,章元敬在圣旨下来的第三日就不得不出发了。 看着几个女人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口,大约是受到了大人们的影响,即使不知道章元敬这一去就会是几年,几个孩子都含着眼泪不肯落下。 在出门之前,章元敬特意为丁家的三个孩子找了老师,又给两个女儿请了夫子,再多的时间却是没有时间处理,也幸亏孔令芳分外的能干。 “爹爹!”马车正要消失在街口,章静姝忽然喊了一声,撒丫子就追了上去,几个丫鬟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跑出去老远。 章元敬拉开帘子一看,就瞧见自家女儿一边哭一边跑,弄得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忍不住眼睛发酸,他喊停了马车,跳下马接住了大女儿。 因为从小在关山长大,那时候章元敬有更多的时间来逗孩子,所以章静姝与他的感情最是要好,这一点是后来在京城出生的章静婷也不能相比的。 这会儿章静姝哭成了个泪人儿,哽咽着问道:“爹,你是不是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章元敬正有几分心酸,却见章静姝哭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一个鼻涕泡泡冒了出来,原本的心酸顿时被打散,他无奈的给女儿擦了擦鼻涕眼泪,下一刻一个炮弹又冲了过来,原来是章静婷不甘示弱的扑到他的怀中,也同样哇哇大哭起来。 等两个姑娘哭够了,章元敬才一手一人摸了摸头发,安抚道:“别哭了,爹只是出门办事,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帮我照顾好太奶奶,奶奶和娘亲好不好?” 章静婷还在哭,章静姝倒是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说道:“爹,那你要快点回来。” 等马车终于驶出京城的时候,章元敬才勉强忘了女儿们哭得稀里哗啦的脸颊,他微微叹了口气,心中不是没有惆怅。 年幼的时候发奋读书,不过是想要为了家里人撑腰,等慢慢走的远了,走的高了,倒是更加身不由己起来,如今离开京城对他而言是好事,家人却要面临分离之苦。 大约是察觉章元敬的心情,箫甯微微抱住他的手臂,方才看着那个傻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心底也有些难受,不过相比起留在家中,他自然更乐意跟着出门。 章元敬摸了摸箫甯的头,虽然对皇帝有些怨念,他倒是不至于迁怒于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其实设身处地的想想,他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箫甯有些依恋的半靠在他的身上,一边好奇的往外看,虽然逢年过节开春踏青的时候,章叔叔都会带着他们外出,但离开京城的机会却很少。 见他看的认真,章元敬倒是收起了离别的哀愁,开始指着外头解释起来:“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京城码头,那时候我们从关山该走水路,就是从此处下船的。” 箫甯点了点头,又好奇的问了几个问题,闲来无事,章元敬也不觉得繁琐,反倒是仔仔细细的一一回答,还引经据典的,让箫甯听的两眼冒光。 作为旁观者,劳仲远也觉得挺奇怪,他是少有几个知道箫甯身份的,虽说是皇子吧,但让他这么耐心的对待一个孩子他也是不乐意的。 一开始劳仲远觉得章元敬这个人太会逢迎,不然的话皇帝能放心让他带走嫡子吗?但慢慢的看下来,他倒是改变了一些想法,不是章元敬故意讨好箫甯,而是这家伙真的是喜欢孩子,还是那种特别喜欢的类型。 如果只是讨好的话,用得着拎着箫甯的耳朵教训吗,用得着让他身体力行的干活吗,用得着让他体验民间疾苦吗,这些可都是受罪! 但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在箫甯难过的时候安慰,生病的时候不合眼的照顾,简直是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尽心尽意了。 劳仲远以为章元敬为了教育孩子费劲了心思,却不知道现在做的一切,在章元敬的眼中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仅仅是对箫甯,就是对家里头的孩子们,他也是如此的。 现代的教育学有好有坏,但不得不说对于孩子心理的研究肯定是比现在发达的,章元敬就算是没有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偶尔露出来的理念便是与众不同。 就如现在,章元敬与箫甯一人坐一把椅子,享受着眼前粗陋却美味的食物,箫甯吃的下巴上都是,章元敬对此也只当看不见。 劳仲远都看的有些忍不住:“章大人,给孩子擦一擦脸颊吧。” 谁知道章元敬瞥了一眼,笑着说道:“擦干净不还得继续吃吗,吃完了再擦,劳大人啊,做人不能这么较真,较真的人过的太累。” 劳仲远只得来一个眼不见为净,却看见章元敬吃完之后带着箫甯溜达去了,虽说水路通常,但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船上,难得下去的时候章元敬便带着孩子到处走。 就是喜欢游山玩水的劳仲远都忍不住屡次谈叹气,这位章大人的胆子也忒大了一些,瞧瞧他们去的那些地方也不是名胜古迹,往老百姓人群里头钻有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比起风景来,章元敬更爱的就是各地民俗,风景是死的,通常大同小异,人却是活的,带出来的东西更是值得人深究。 213.莫问前程 船上的旅程虽然稳当, 但未免无聊了一些,除了时不时带着孩子下去溜达溜达兜兜风,就只能整日的窝在床上。 章元敬不是在房内教孩子读书, 就是带着他在船上钓鱼, 鱼能不能钓到另说, 倒是能够打发时间,还能锻炼一下孩子的耐性。 一开始劳仲远与章元敬的关系不近不远,他们虽然都是镇北王爷麾下的文官,但其实两个人打过的交道并不多。当年章元敬进入关山之后, 因为特殊的身份备受关注, 但劳仲远那时候喜好和擅长的时候却不被看中, 两人不过是逢年过节打过照面罢了。 对于章元敬,劳仲远也曾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他反倒是能够以平常心对待了。 这时候一个是去海关镇守的高官, 一个是出海冒险的特使, 虽说这是自己求来的职位, 但劳仲远还是有些感叹, 却也知道与章元敬打好关系的重要性。 出海功劳是大,但作为顶头上司, 章元敬想要把他的功劳抹去还不是挥挥手的事情? 于是随着行程, 劳仲远倒是露出几分善意来, 他愿意讨好, 章元敬自然也不会拒绝, 说到底出海冒险的是这位,若能保持良好的关系的话,到时候自然有好处。 这会儿看着章元敬带着箫甯钓鱼,劳仲远拿着一杯水酒在旁边慢慢喝着,一边笑着说道:“章大人,您这不是糊弄孩子吗,这地方水流浑浊,正是三条河流交汇之处,若是能钓着鱼就奇怪了,这里的鱼啊,得用网来捕捞才成。” 听了这话,箫甯立刻用谴责的小眼神看着自家章叔叔,章元敬倒是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反倒是笑着说道:“这里有鱼,有水,我们有钓鱼钩,你怎么就知道钓不着呢?” 说完他摸了摸箫甯的头发,还说道:“凡是啊,别人的教训固然得听,但自己不去尝试的话,永远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这个尝试不过是耽误你一天的功夫,有何不可?” 听了这话,箫甯嘟着嘴巴没有说话,却还是乖乖的坐在那边继续钓鱼。 旁边的劳仲远眼神微微一闪,倒是忽然说道:“章大人所言有理,多少人说出海都是有去无回,外头都是蛮荒之地,但本官却是不信的,非得自己走一遭才成。” 章元敬也点头说道:“可不是吗,世界这么大,大兴之外有匈奴,匈奴之外有楼兰,旁边还有高丽等国,再往远方去的话必定还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国家。” 劳仲远喝了一口水酒,也笑着说道:“可不是吗,前朝的时候还曾有人贩卖昆仑奴,你说说看这人长得乌漆嘛黑的,跟咱们压根就不是同一个祖宗。” 听见这话,箫甯倒是好奇的问道:“世界上还有人长得黑乎乎的?整个人跟炭一样?是因为晒太多太阳了吗?” 章元敬笑了笑,解释起来:“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而擒之,动以千万,卖为蕃奴。” 箫甯又问道:“那昆仑奴都生活在海岛上吗?” 章元敬下意识的想要回答不是,却还是阻止了自己的话,笑着说道:“这个我就不知了,还得等劳大人去了更多的地方,看了更多的人,才知道是不是。” 劳仲远一听,倒是也笑起来:“是啊,昆仑奴新罗婢,曾经也在大兴的土地上出现过,自从闭关之后,这些人反倒是少了,我曾听闻人间人种多样,不但有黑人,还有白的,黄的,红的,甚至还有五彩多色的,只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黑人白人红人倒是也罢了,还五彩缤纷,章元敬不由得庆幸自己没在喝茶,不然的话还不得一口喷出来,他咳嗽了一声,送上自己的鼓励:“那劳大人加油吧,我还等着你带回来各种颜色的人来长长见识。” 客船慢慢的往前行,劳仲远忽然问了一句:“章大人,若是走那一条水路的话,是不是就会到您的老家了,下官记得您是明湖人。” 箫甯一听,倒是好奇的爬起来往外看,只见远远的依稀能够看见一条河流,似乎比他们走的略窄小一些,不过却十分的热闹。 章元敬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个秘密的事情,朝中人都知道备受皇帝宠信的章元敬章大人出生小镇青州,章家只能勉强算是耕读之家,在他之前功名最高的只是个举人。 见箫甯一脸好奇的样子,章元敬索性指着那边说道:“从这条河往上走,路过明湖,再走三日就能抵达青州,那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箫甯从小就没少听姜氏孙氏念叨青州的山水,这会儿忍不住问道:“章叔,青州真的那么好那么没吗,听老太太说,那边有一座山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野蒜花,在青松底下分外的好看,漂亮的不得了,是真的吗?” 听着孩子的话,章元敬也忍不住回想起来,桥盘山上的美景,一开始还是他的老师李老爷子带着过去的,那时候李老先生带着他与李子俊爬过桥盘山,喝过后山的甜泉,还跟寺院里头的大和尚喝过茶,唠过磕。 曾有一次,他们站在桥盘山顶上看着还在兴建的怕头,说起过这座运河的过往,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与师兄就开始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了吧。 “是啊,通往寺院的青石台阶两旁都是古松,松树下面埋了许多石蒜,每年春秋的时候都开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话,确实是繁华美景。” 箫甯幻想了一下那副美景,但他从小在关山长大,并未见过石蒜成片的风景,自然也就幻想不出来,他伸手抱住章元敬的手臂,笑着说道:“章叔,那以后我可以去看看吗?” 说完,他吐了吐舌头又说道:“李叔叔也回青州去了,我还挺想玉瑶姐姐和玉明的。” 听见这话,章元敬却微微一愣,脸上露出几分惆怅来,他拍了拍孩子的肩头,只能说道:“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便带你去看看那盛景,只是去青州你也是见不到玉瑶和玉明了。” 箫甯听了疑惑的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是跟着李叔叔回青州了吗?”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说道:“他们在青州住了一些时日,给玉明上了族谱,便又回去关山了,如今你李叔叔是关山的通判,怕是要扎根在关山了。” 箫甯听了却又问道:“啊,李叔叔他们回去了吗,哎,他们不留在青州的话去京城多好,这样我们又能在一块儿玩儿了。” 章元敬无法对一个孩子解释其中的事情,当年镇北王爷登基为帝之后,他就为了李子俊求过情,只是当年的罪名是老皇帝定下来的,即使是镇北王爷也不愿意擅自翻案。 不过皇帝到底是愿意给章元敬卖个好,虽然并未翻案,却借着大赦天下的名头赦免了李子俊,并且恢复了他的功名,这已然不错了。 李子俊蹉跎多年,对于功名利禄反倒是不那么执着了,恢复了功名之后他便带着程氏和一儿一女返回青州,毕竟他还为祭拜过去世的祖父祖母。 那时候还是章元敬亲自送了他出关山城,送走了在关山长成了小少女的李玉瑶和茫然无知的李玉明,那一次离别李子俊脸上的是豁达,是解脱。 然而,困扰着他多年的枷锁散去,带来的却不是顺心。 回到青州之后,李子俊的生活并不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顺利,即使他有了功名可以谋得职位,但到底是曾经的罪臣,出门与人交际难免吃亏。 更让他难受的是,李家似乎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在他离家的十年之中,李家又迎来一个嫡子,这个原本不被他看在眼中的庶出弟弟,如今得到了父亲母亲的承认,光明正大的享受着李家的一切。 李子俊的归来,李家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但李老爷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这位渐渐长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的弟弟对他却饱含敌意。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更让李子俊难受的是钱氏还活着,虽然常常缠绵病榻,却还活着。 当年李子俊娶了程氏,主要原因就是这个女人愿意为了他吃苦,愿意陪他度过艰难的岁月,程氏是柔顺的,柔顺到几乎没有自己的主意,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救了李子俊,最后顶着家人的反对嫁给他做妾氏。 在关山的时候,程氏虽然是妾,但家里头并没有主母,又有孔令芳看顾着,她性格柔顺对李玉瑶也好,两人相处起来并不难,再加上后头还争气的生下了长子,日子也是舒坦的。 但到了青州,她是妾,得伺候大妇,甚至还不能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喊一声娘,这显然是超过程氏预料的,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未想过有这一日。 若程氏是个厉害的性子,说不定仗着这些年的经历,仗着自己生了个儿子,能够直接踩在钱氏的头上作威作福,但偏偏她是个逆来顺受的。 钱氏看似柔弱,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三两下就把这个妾看了个通透,她心知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丈夫失望,与女儿也不亲近,便打起改庶出为嫡出的主意来。 三言两语的,程氏一边舍不得儿子,一边又觉得这样做是为了儿子好,竟是把自己逼得生了病,整日里愁眉苦脸不得欢颜。 一边是弟弟的敌视,父亲的漠然,母亲的蠢蠢欲动,一边是妻子的算计,妾氏的泪水,女儿的日益沉默和儿子的惊惶,在青州半年之后,李子俊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借了章元敬的路子,索性谋了一个关山的小职位,这倒是并不难,当年他在关山就帮着处理许多事务,虽然没有名分,却是个实干的,对此皇帝也有印象。 出发之前,他只说这辈子就定居在关山了,问家人愿不愿意一同前往,果不其然,除了程氏和李玉瑶李玉明姐弟俩,其余人都沉默了,钱氏更是再一次病了。 此事章元敬只与孔令芳提过,故而几个孩子尚且不知。每次想起,章元敬只觉得造化弄人,当年李子俊在家备受宠爱,从上到下都对他给予厚望,谁知道一场动乱,十年分离,亲戚家人却都变了模样,或许对他而言,留在关山的日子才更加的真实。 214.连海 雨匀菊菊丛丛色, 风弄红蕉叶叶清。北畔是山南畔海, 只堪图画不堪行。 到连海这一日正好下着雨,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箫甯皱着小脸说道:“章叔, 雨下的这么大, 咱们今天是不是下不了船了?” 要知道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少,许多都是淋不得雨的, 这会儿搬运的话岂不是损失惨重。 谁知道章元敬笑了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放心,待会儿肯定能走。” 箫甯心中奇怪, 谁知道明明是瓢泼大雨, 但下了一会儿就慢慢停歇下来, 很快太阳出来, 地面上的水分也渐渐消失,如果不是残留的水汽几乎看不出来下过雨。 路上的行人也迅速的收起了雨具,似乎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子的气候。 箫甯有些惊奇的看着天边的彩虹,虽说古代的气候十分不错,在京城和关山也能看见彩虹, 但像是连海这般大,这般带着几分无理取闹的彩虹却是少见的。 船上的东西很快被搬了下去, 劳仲远还笑着说道:“都说这地方说风就是雨,雨过就天晴, 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 不过也多亏老天照应了。” 章元敬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百姓, 倒是微微皱眉,这里的码头虽然建的很大,但来往的船只却并不多,不说比京城了,就是跟青州那边比都有差距。 这还是在朝廷花了大力气建造了海关之后,若是之前的话,这里的商船怕是更加少了,章元敬内心评估了一下,脸上神色却很淡然。 没等他们收拾完行礼,却听见一阵哄闹的声音,章元敬抬头看去,却见远远的一群人驱马朝着这边赶来,身上虽然穿着常服却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 没等章元敬招呼,队伍最前列的那个人跳下马来,咧开嘴笑呵呵的喊道:“姐夫。” 原来来人正是孔文,孔家作为皇帝的嫡系人脉,这些年也是山高水涨,不过比起文官来,武将更容易受到猜忌,所以在三年之前孔家岳父就已经解甲致仕了。 孔校尉主动提出解甲归田,皇帝倒是再三挽留,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做给天底下的百姓看,最后还封了孔校尉一个爵位,倒是让孔家十分满意。 孔校尉虽然老了,但三个儿子却还年轻,不管是孔文孔武还是孔斌都是带兵的一把好手,皇帝愿意将孔文放到海关,可见对孔家的态度还算和善。 论才能,孔文其实不如自己的三弟,但他性情耿直,反倒是能与士兵们相处的很好,这种毫不绕弯子的性子也颇得皇帝的喜欢,故而反倒是成了孔家最被重用的儿子。 说起来,章元敬与孔文的关系也最好,这会儿看见他急匆匆的赶来,也露出一个笑容来:“阿文,好家伙,看着更加壮实了,就是更黑了。” 孔文显然完全不介意自己晒黑了,甚至带着几分自豪的说道:“哎,这里暖和是暖和,日晒也大,不过海风吹着特别痛快。” 这也就是糙汉子能说出来的话了,经常吹海风的后果看孔文就知道了,不说皮肤细不细腻吧,光是色泽就黑里发红,几乎能比得上昆仑奴了,偏偏他自己毫不在意。 两人闲话了几句,孔文看了看跟在自家姐夫身后的人,低声问了一句:“这就是五皇子?” 章元敬点了点头,却没有针对这话题多说什么,反倒是转开话题问道:“你到这边也有三年了,这此地肯定更为了解,不如先与我说说看。” 孔文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哎,差点忘了正事儿,姐夫,你们走了一路肯定累了,公事儿之后再谈也行,不如先去府邸休息休息?” 章元敬却道:“我跟着你骑马过去,边走边说吧,船上不累,坐的骨头都发懒了。” 孔文一听也就没反对,倒是箫甯扯了扯章元敬的衣角:“叔,我也想一起骑马。” 章元敬大手一捞,直接将孩子抱到了马上,孔文见两人相处显然是亲密自然的,心中倒是不觉得奇怪,毕竟这孩子从落地待在章家的时间比在宫里头的多多了。 骑马在连海城中穿过,刚才的感觉就更加浓郁一些,这地方房子低矮,行人打扮穿着也十分简单,经济发展必定是有些落后的。 章元敬便问道:“连海这边的商人似乎不多?” 孔文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吗,虽说也有些内陆没有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放不住,就像是荔枝,这果子好吃是好吃,但摘下来放不了几天就坏了,就算是用冰镇着都不行,也就是特供给宫中罢了,普通的商人哪里愿意做这行生意。” 章元敬一听,倒是打趣道:“看来你了解的不少。” 孔文嘿嘿一笑,说道:“这不是姐夫你说了让我多看看,多走走吗,我手底下那些海军大部分都是从当地人里头挑出来的,问问他们多少能知道一些。”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细细问了一些当地的名声问题,这地方水路是通常,但问题是台风极多,断了水路的地方又多山,隔一个山头说不定连话都不一样。 连海城内自然还好一些,周围的村庄却有些艰难,尤其是沿海打鱼的渔民不但要面临天灾,还得应对人祸,就是这些年海军起来了才好一些。 孔文显然是下过狠功夫的,对自家姐夫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乎没有被问倒的时候,后来还说道:“当地的百姓日子不好过,都盼着开了海关能富裕起来。” 这么一说,章元敬心中倒是有底了,了解了民生,他又问道:“当地的父母官如何?” 提到这个,孔文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不屑,冷哼了一声说道:“名声倒是不错,是个爱清名的,不过手段吗,比起姐夫你来就差远了。” 章元敬来之前也是做过功课的,知道这位连海的知府是个出了名的清官,据说家中无恒财,要靠着妻子女儿做绣活才能养活一大家子。 看着孔文的态度,章元敬挑了挑眉头,问道:“莫非是个前朝张润那样的人物?” 章元敬口中的张润乃是前朝末年赫赫有名的好官,他打击豪强,疏浚河道,修筑水利工程,力主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徇私受贿,并推行一条鞭法,强令贪官污吏退田还民,遂有\"张青天\"美誉,在百姓之中的口碑极好,最后却被陷害致死。 听到张润的名字,孔文却嗤笑道:“若是个张青天,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位空有青天的心,却无青天的本事,来了连海几年,也没见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章元敬扔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道孔文为何对这位孟祥知府这般态度。 孔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道:“这位孟知府能够升官,就是因为向来都有清名,据说还是个大孝子,说他是清官我也不反对,但要说好官却不一定了。” 章元敬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两人骑在马上前行,别人想听也听不见,反倒是比在家中更加安全了,再说周围可都是孔文手底下的兵。 孔文继续说道:“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徇私受贿,他确实是做到了,但有时候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说之前有个衙役心思灵活,我刚来的时候便寻着他帮了几个忙,打赏了几块银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他倒是好,直接把那小子拎出来打了二十大板,差点把人废了。” 章元敬倒是明白过来了,感情这是一位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的清官,他眯了眯眼睛,感觉自己与这位孟知府的合作怕是不那么顺畅。 这会儿章元敬还未意识到这一点的麻烦,他伸手拍了拍孔文的肩头表示理解:“严格有严格的好处,只要不是品行有瑕,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孔文嗨了一声,无奈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觉得不对付,以前跟姐夫你,跟顾大人打交道的时候,文官也不是这样子的啊。” 章元敬想了想,大概只能用三观不合来解释了,他还为见过这位孟知府,不知道具体相处起来如何,但可以想象孔文对他的不耐烦和隐忍。 章元敬回头一想倒是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放这么一个人来做连海的知府,毕竟海关的红利极大,谁也不能保证在诱惑面前会不会有官员与当地的军队沆瀣一气。 左右皇帝会派统领海关的人员过来,与其再放一个实干家,还不如放下这么一个硬骨头,就像是放在海军与文官之间的一个枷锁,甚至不用担心章元敬与孔文的亲属关系带来不利。 想通了这一点,章元敬很快就明白自己要对待这位孟知府的态度了,不过此事他暂时放开不提,骑着马很快到了落脚的地方。 孔文下了马,指着眼前的宅子说道:“原本我打算给你找一栋好一点的宅子,不过姐夫带了话过来,我就挑了这一栋,虽然院子不大,好歹跟海关衙门距离近。” 章元敬一看果然满意,在知道自己不能带着家人同行的时候,他就直接往孔文这边送了信,对宅子的要求十分简单,干净清净距离衙门也得近,最重要的还得别太大,不然照顾起来麻烦,毕竟这次可没有孔令芳帮他掌管家事。 院子小,人口少,收拾起来也便利,为了安全,章元敬索性从孔文那边找了两个信得过的残兵,反正他们没有内眷,都是男人反倒是更加方便。 却没料到的是,还未等他整理完毕,孟知府那边的帖子却已经下了过来,看着那硬骨铮铮的墨字,章元敬笑了笑答应下来。 215.清贫 既然孟知府相请,章元敬初来乍到没有不去的理由, 虽然论官职他更高, 论身份他是海市的主导者, 真要说起来海关的事情孟知府是插手不了的,但到底是到了连海的地盘上,没道理不给当地的父母官这个面子。 安顿好箫甯之后的第二日,章元敬就收拾整齐上门去了,因为知道这位知府大人的清名, 他也就没有带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是随身带了个砚台作为上门礼。 走到孟家门外,章元敬倒是愣了一下, 士农工商, 阶层决定了身份地位, 在大兴官员的俸禄虽然不算高, 但各种各样的灰色收入确实不少,即使不贪污,冰敬炭敬也够养活家人了。 只见孟家大门的油漆都有些剥落了, 周围住着的不过是市井百姓, 章元敬初步预估这座院子顶多就是二进,甚至比一般的二进院子更小一些。 小不奇怪,奇怪的是院子里外处处露出几分破败来, 要知道孟知府再怎么两袖清风也该是连海知府, 就算是只靠着俸禄也不该活的如此憋屈吧。 章元敬还未多想, 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个子中等,肤色略有些发黑,他穿着洗的发白的衣裳,眉心带着长年累月皱眉的痕迹,颇有几分苦大仇深,看见章元敬似乎露出一个笑容来,但显然是不常常笑的人,这一笑还不如不笑的时候自然。 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孟知府之后,章元敬连忙拱手做礼,笑着说道:“孟大人安好,冒昧前来,还请大人见谅。” 孟知府又笑了笑,一边招呼他往里头走,一边说道:“章大人客气了,您能给面子过来下官就高兴的很,你看我这宅子连个门房都没有,这才让大人等了一会儿。”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不知道孟知府这话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知府,他们家居然连个门房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章元敬看了他一眼,索性笑着问道:“原来如此,不过若是没有门房的话,宅子岂不是不太安全?” 孟知府却坦然说道:“本官家无恒财,怕是连贼人也不会上门来。”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没有就门房的问题再多问,反倒是说道:“孟大人的清名,圣上也是夸过的,没想到大人身为知府生活还是这般的亲力亲为。” 孟知府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牵动了一下嘴角说道:“章大人谬赞了,只是待会儿别嫌弃下官准备的参事简陋就好。” 章元敬自然顺着这话说道:“这个自然不会,本官可不是那等重视口腹之欲的人。” 在来孟家之前,章元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到了孟家之后他还是觉得惊讶,从外头看孟家已经够破了,到了里头却发现比外头还要糟糕。 孟家的院子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修缮了,许多破损的地方只是用黄土随便糊弄一下,加上连海多雨,墙壁上便成了泥泞一片,看起来还不如直接露出破损的青石块整洁。 孟家确实也很小,东西面的厢房一眼见底,唯有中堂看着还算是好一些,孟知府接待章元敬的地方就是这个中堂,此处平日里都是孟知府的母亲居住,这位老太太穿着一身布艺,虽然料子也不怎么样好,但看着可比孟知府身上的衣裳好多了。 老太太看着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看见孟知府带着章元敬进来,就扯着嗓子招呼道:“这位就是新上任的海关总长吧?可真是个英年才俊。” 因为姜氏孙氏的缘故,章元敬对老人总是有几分耐心和忍让的,听了这话便客气了几句,这位老太太倒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拉着他的手亲热的紧。 “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喊这孩子早早的准备起来,以后啊你们就是共事了,怎么着也得联络联络感情,可不能生疏了去。”老太太又笑着说了几句,这才算放过了章元敬,又说道,“得,我去看看饭菜准备的怎么样了,你们聊着。” 等老太太离开之后,孟知府倒是说道:“寡母自幼带我长大,她是个农村妇人没啥见识,只是人绝无坏心,还请章大人莫要见怪。” 章元敬倒是真不介意,说起来他与这样子的老太太打交道的时候不要太多,根本不会觉得困难,反倒是说道:“孟老太太也不容易,幸亏如今也算享福了。” 听了这话,孟知府倒是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比方才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好多了,没等多久,却见门口一大一小走了进来。 进门的看似是母女两个,这一点从相似的容貌上能看出一二,比起孟母的红光面满,孟知府的还算精神,这两位却显得面黄肌瘦,身上的衣裳细细的打着补丁,虽然花了心思,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可见怕是补了不止一次两次了。 显而易见的,这两个女人必定是孟知府的妻女了,礼貌起见章元敬只是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眼前的饭桌。 很快的,这对母女将准备好的饭菜放到了桌面上,等看清饭菜的模样,章元敬心中就更加奇怪起来,无他,桌上一共三盘菜,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一盘是自己腌制的酱瓜。 之所以知道是自己腌制的,无他,外头院子里头摆着一个大缸,里头传出来的味道就是一股子的酱瓜味儿,让人想要忽略都难。 除了几盘菜之外,剩下的便是两碗杂粮饭了,这可不是那种精细的杂粮,而是大米里头掺和了苞谷,看起来就觉得割嗓子的那种。 没等章元敬反应过来,身边的孟知府忽然一拍桌子,冷声喝道:“不知道今日章大人上门做客吗,你准备的这都是上门,平日里自家吃吃倒也罢了,怎么能用青菜豆腐来招待章大人,这可是从京城过来的户部尚书,如今的海关总长。” 那孟夫人吓得面无人色,身边的小姑娘更是飞快的躲在了母亲的身后,最后,孟夫人鼓起勇气说道:“老爷,这位大人,家里头实在是没有对于的菜色了,原是有一只鸡的,但昨日母亲说累得慌,便给她杀了吃补补身子” 孟知府一听却更加的怒不可遏起来,几乎是咆哮着骂道:“闭嘴,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母亲嘴馋吃了章大人的鸡?” 旁边的章元敬皱了皱眉头,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劲,他看了一眼孟知府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口中却笑着说道:“孟大人何必生气?本官看着这青菜豆腐也水灵灵可口的很。” 孟知府却有些不依不饶的骂道:“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就算本官家贫,难道会连这一点待客之道都不知道?这婆娘真是没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章元敬的眉头越皱越紧,无论如何,当着一个客人的面痛骂自己的妻子都不大妥当,再说了,看这对母女俩的穿戴脸色也就知道孟家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忽然笑了一声,伸手将孟知府拉着坐了下来,这才说道:“多谢嫂夫人为本官准备的餐食,说起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颇有几分脾胃不调,若是大鱼大肉的话平时吃了不克化,这些正好能清养一下肠胃,还是嫂夫人想的周到。” 听了这话,孟知府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对着自己的妻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淡淡说道:“行了,既然章大人不介意你就下去吧,别整日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亏待了你。” 那位孟夫人显然也习惯了这种辱骂,似乎还松了口气急急忙忙的带着女儿离开了。 等她一走,孟知府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得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本官听闻章大人家资富裕,怕是不大习惯这样的菜色吧?” 章元敬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淡淡说道:“怎么会,当年本官也是寡母带大,小时候饥荒的时候连生米都吃过,这青菜豆腐滋味十分不错。” 孟知府吃了一筷子的青菜,听了这话似笑非笑的说道:“哦,原来章大人也是贫苦出生吗,这倒是奇了怪了,据我所知章大人入朝为官也不过是短短十数年,怎么才这么些年,京城的大房子也买了,听说家里头长辈夫人吃穿用度也颇为奢侈?” 章元敬眯了眯眼睛,心中倒是安定下来,他这会儿倒是确定孟知府这一出是什么意思了,心中冷笑了一声,章元敬只是反问道:“好歹也十数年了,作为男子,自然是要撑起门户来,总不能让长辈和妻女跟我一起吃糠喝稀,风餐露宿的。” 不等孟知府责问,章元敬继续说道:“别的不提,咱们入朝为官,陛下的赏赐和一年年的俸禄总还是在的,虽说官员不可经商,但若是经营的好,置办一些田地,也能有出息。” “辛苦读书除了报效国家之外,还不是图一个照顾家里老小,不说其他,祖母和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总不能让她们老了老了还不能享福,孟知府,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216.唇枪舌剑 章元敬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微微的笑容, 似乎说出口的话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就是如此才更加的刺激了孟知府,曾经他自豪的清名, 自豪的清贫, 这一刻却成了裹羞布, 尤其是方才他还为了自己母亲吃了一只鸡而跟妻子叫骂。 不管章元敬是不是故意为之, 在这位孟知府的眼中他显然是故意的, 带着一些恼怒, 孟知府冷笑出声,冷冷说道:“孝顺父母自然是我等该做的事情, 但若是为了孝顺父母而贪赃枉法,欺压百姓, 那就是大大的不可为,这父母受了孝心怕也会心中不安。” 章元敬却奇怪的反问道:“孟知府说的极是, 贪赃枉法要不得,但若是毫无眼光, 不理家事, 也无钱财的观念, 就是当家做主那个人的不是了。俸禄朝廷也发了,陛下也是个大方赏赐的, 这些银子难道还不能算是正当来路?” 孟知府却冷笑道:“本官拿到手的俸禄和奖赏,必定是要分出许多救济百姓, 哪像是章大人这般自私, 竟是都自己享用了。” 章元敬却惊讶的问道:“哦, 原来如此,前些年关山旱灾的时候,贱内曾经拿出真金白银,典卖了凤钗,施粥了整整一个年,养活了无数百姓,不知孟大人救济了多少人?” 孟知府脸色微微发青,手指都颤抖起来,他那么点银子又要养活家人,又要租赁宅子,还得救济百姓,怎么可能跟章元敬这种有钱人相比。 当下,他脑子一转冷声说道:“下官俸禄有限,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不过倒是不知道章大人清贫出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章元敬笑了笑,拍了拍孟知府的肩头说道:“孟大人看来记性不大好,方才本官不是就曾说过,拿到手的银子不可直接花了,或是购买田地,或是购买山头,精打细算的还能有些盈利,银子生银子,到时候自然有更多的银钱用来资助百姓。” “忍一时,便可做到更多,这也是我等为人父母官的该有的眼界。”章元敬笑着说道,一开始他是不打算跟这位孟知府撕破脸的,但是这位显然打算踩着他的脸上位,章元敬也不可能任由他冷嘲热讽,吃青菜豆腐算什么,让百姓不跟着吃这些清汤寡水的才是正事儿。 孟知府却不是那么容易认输之人,当下又说道:“听闻章大人在关山之时,名下有琉璃坊和肥皂坊两大生钱的大户,章大人,身为父母官,你不觉得占有这两处的红利于心不忍吗,这些银子若能拿出来,能救下多少百姓?” 章元敬心中冷笑起来,这两处确实是能生钱,看镇北王爷登基之后还不舍得拿出来就知道了,但问题是这是皇帝给他的红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就算是那些御史也不会拿着这一点做鬼,毕竟这都是过了明路的东西了。 这位孟知府倒是有趣,只抓着大义来说,歪理都被他说成了真理。 章元敬笑了笑,淡淡说道:“这确实是本官人生一大骄傲,在关山几年,多亏了这两处的产出,才让年年缺粮,几乎无商人往来的关山变成了如今热闹的样子。” “以前的关山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饿死人,不少百姓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如今倒是好了,商人多了,生意多了,只要不是四肢不勤的总能找活计养活自己。”章元敬感叹了一声,又说道,“刚来连海的时候看到沿路的土屋,这样低矮,既不能保暖又不能挡风的土房子,关山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造了,如今都是用青石的,够结实。” 这话让孟知府的脸色更黑了,章元敬甚至没有直接反驳他,但摆出来的现实却让他更加无法接受。他到连海也有几年了,自问勤勤恳恳视民如子,但除了严惩贪官污吏之外,对民生竟是毫无办法,连海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穷苦。 孟知府认定了章元敬是嘲讽自己,心中更是憎恶,甚至开始怀疑关山是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么好。不过他好歹是当了多年的皇帝,知道关山是龙兴之地,甚至皇帝都亲口夸过当地的富裕,他自然不会中计诽谤皇帝。 很快,孟知府就想到了自己绝对会胜过章元敬的地方,当下说道:“本官治下,轻徭薄赋,选用廉吏,百姓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本官倒是曾经听闻,关山的治安似乎不大好,常有人犯偷窃罪,可见是刑罚不利。” 章元敬笑了一下,淡淡说道:“偷窃确实是有,不过却少得很,多数还是外来者听闻关山富裕,打算摸一些油水。” “不过孟大人说连海一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本官却不大相信,来这里的路上船老大就曾经交代,在连海得时时刻刻注意,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顺走了,因为当地的百姓穷苦,不管是什么他们拿走总还是有用的。” 孟知府对此确实是不知道的,在他的心里头自己的治理治下,百姓就应该安居乐业,贪官也没有了,衙门也清廉了,凭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呢。 他几乎是暴怒的骂道:“不可能,本官每次出去巡视,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绝不可能出现你口中的话,怕是有人看不惯本官的做法故意污蔑。” 章元敬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说道:“方才进门之前,本官曾打量了一下大人的左邻右舍,按理来说这一带也该是富裕人家,谁知道不是等着卖房子,就是行色匆匆的往外求生活。” 孟知府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又有何不对?” 他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果然,章元敬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这卖房子的,要么是有更好的去处,要么是不得已而为之,看着房主愁眉苦脸的样子,总不可能是前者。再有一个,连海城内的人百姓都为了谋生奔波,更别提周围的农民了。” 孟知府几乎忍不住咆哮,但好歹记得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压住怒气,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连海此地多灾多难,也无拿得出手的特产,百姓日子难过也是正常。” 章元敬吃了一口豆腐,觉得虽然清淡了一点,但这位孟夫人的手艺确实是不错,他淡淡回答道:“关山以前也没有啊。” 这一次,孟知府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叫道:“章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莫不是本官不称职,才导致连海百姓受苦受难不成?” 章元敬却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若是京城的官员看见,必定会说这位章大人的笑容与前任户部尚书钱玉铉十分相似,都是坑死人不偿命的老狐狸。 他慢慢站起身来,甚至还帮着这位孟大人顺了顺气,这才笑呵呵的说道:“孟大人,方才本官就说过了,您的清名就是陛下也是夸过的,这事儿怎么能怪您呢。” “术业有专攻,若不是为了连海一地的海市,陛下也不会将我派来不是,孟大人且放心,等海市开始,连海一地必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孟大人并没有被安慰道,反倒是更加恼怒了,感情自己来了几年都没办法的事情,你一来就能解决,那不是衬托的自己越发无能了吗? 孟大人手指哆嗦了一下,指着章元敬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章元敬倒是依旧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还说道:“就拿孟大人您家来说,好歹也是朝廷的父母官,清官自然是值得鼓励,但若是让老人家也跟着一块儿吃了苦,却是有些不合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苛待官员呢,孟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孟知府若是那么容易被扭转性格的人,就不可能让家人过着现在的日子了,他再一次咆哮道:“章大人,你刚来连海,屁股还未坐热,家里头就请了十几个奴仆,不觉得自己太过于奢侈吗,就是百姓们也看不过眼!” 章元敬却奇怪的反问:“本官优待残兵,愿意花自己的钱提大兴养着这些有功之人,莫不是谁有意见,若有人不理解尽可以让他们来找我。” “光是看门的仆人就有两个,章大人家中莫非藏着金山银山不成!”孟知府又质问道。 章元敬却老神在在的说道:“本官家中确实是没有金山银山,却藏着与京中的来往文书,甚至一些海市的机密文件,这些东西若是被有心之人得了去,可是大兴的损失,别说是两个人,就是请十个八个人看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孟大人您的文书莫非都是随手乱放的?” 孟知府气的不行,却偏偏拿不出反驳的话来,他现在算是明白这个章元敬看着年轻,似乎满身都是破绽,但其实却是个滑不溜丢的,这可比几年前孔家的那个粗鲁武人难对付多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青菜豆腐十分美味,章元敬也觉得食之无味,他放下碗筷,笑着说道:“今日就多谢孟大人招待了,本官吃饱了,与大人也畅谈颇欢,今日便先告辞了,以后咱俩就是共事,有的是时候谈心。” 说完这话,章元敬就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孟大人,本官带来的砚台乃是陛下御赐的,并无花费多少银钱,您安心收着吧。” 看着扬长而去的人,孟知府再一次气结,却也不敢真的把砚台扔出去,只得将这口闷气咽了下去,回到家中又是大怒了一番,就是孟母也不敢多劝。 217.海 在大海的面前, 人类显得越发的渺小, 古代人对海洋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站在沙滩上往大海看去,从蔚蓝到碧绿, 这个美丽又壮观的海洋如同一只巨兽,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人吞噬, 连个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 连海一带的海岸线极长,港湾众多,不过沙滩的底质以泥、泥沙或沙泥为主,说是沙滩不如说是滩涂更加合适一些, 并不是那种适合游玩的白沙碧海。 站在滩涂上头,章元敬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海的广阔, 也不是出海的顺利与否, 而是滩涂的利用,比如围垦, 比如滩涂养殖, 又比如滩涂鱼。 没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绪,旁边的箫甯却蠢蠢欲动起来,对于大人而言, 这种样子的滩涂难免显得有些脏兮兮的,不说一脚踩下去都是淤泥模样的东西,上头还时不时能看见海草, 可真是不太美观, 但对于孩子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乐园。 章元敬是带着巡视的心思过来的, 身边就带着几个士兵,打扮的也只是跟寻常的富家子弟一般,周围的百姓们正在赶潮,虽然奇怪怎么会有富家子弟过来这边,但也没时间搭理他们,要知道这可是一日之中收获最好的时候了,其中还有好几个孩子。 章元敬笑了笑,索性蹲下身来给箫甯脱了鞋子,将他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头,这才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去玩吧。” 箫甯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听了章元敬的话就撒丫子跑出去,等他从滩涂里头挖出一只小螃蟹来,顿时惊讶的大叫起来:“叔,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自从挖到那只螃蟹之后,箫甯似乎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不断的在滩涂里头翻找出来,不管是贝壳还是小虾小鱼,只要是看到的都不放过,还要章元敬给他收起来带回去吃。 是的,这孩子从没想过把这些小动物养起来,唯一想到的就是拿回家当美食。 章元敬看了看那还没有指甲盖大的螃蟹,笑着让身边的下人去百姓那边买一个水桶回来,不管箫甯抓到什么都好好的放进去,打算等回去的时候让厨房一锅乱炖了,就给这孩子吃,小是小了一点说不定滋味还不错。 滩涂对孩子的吸引力显然是巨大的,尤其是在生存没有压力的时候,箫甯就是如此,一开始还惦记着要稳重一些,跑了一会儿就玩疯了。 章元敬见他玩的开心,索性也挽起裤腿走了下去,他倒是不急着翻找那些小东西,反倒是跟滩涂里头赶潮的百姓唠嗑起来。 周围的百姓原本还有一些拘谨,毕竟这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身边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跟着,但见他开口谈吐和善,倒是慢慢放下心来。 等孔文处理完公事赶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自家姐夫挽着裤腿在滩涂里头挖贝壳呢,他走近一看倒是乐呵起来:“姐夫,您哪能做这事儿啊?” 章元敬正好也谈的差不多了,索性在海水里头随便洗了洗上了岸,孔文见他就这么开始穿靴子,连忙提醒了一句:“姐夫,你就这么穿的话,待会儿鞋子里头得有盐巴粒子。”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这个远离,笑着说道:“没事,没必要浪费水。” 见他不在意,孔文也就没有再劝,两人往前走了几步,他看了看章元敬的收获就说道:“赶潮能抓到的都是小东西,姐夫,你想要吃海味的话就去我们那边要,开船出去随便捞两网就吃不完,我们一个个都吃的腻味了。” 章元敬笑了笑,说道:“你嫌弃不够大,但对于这里的百姓而言却是好东西。” 孔文愣了一下,随即抓了抓头发说道:“这倒也是,百姓家里头就算是有船,也是那种走不远的小船,这种船要是敢出海基本都是有去无回。” 大约是在连海待得久了,手底下的小兵几乎都是当地人,孔文对当地百姓的生活也颇为关注:“就像是在我手底下当兵的那些个,如果不是当兵能混口饭吃,也得这么求生活,壮年的男丁都死在了海上,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日子就更加的难过。” 比起内地,沿海的生活其实更加的艰苦,尤其是在当今皇帝开海市之前,大兴是处于半禁海的状态,那时候沿海一带的渔民日子更是难过。 看了看还在赶潮,因为收获颇丰脸上露出笑容的百姓们,孔文叹了口气说道:“都以为沿海一带生活容易,出门随便捞鱼就能吃饱,其实这些百姓日子艰难的很,除了不愁一口盐吃,可比那些靠着种田就能养活自己的百姓们日子更难。” 章元敬心中也有所感悟,皇帝派出他来,但海市贸易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搭建起来的,劳仲远已经出海,但出海之后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 在更远距离的海市开启之前,其实大兴能进行海上贸易的地方并不多,都是比如琉球这样的岛国小地方,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 看了看那滩涂,章元敬忽然问道:“这带的海岸线是不是都属于海军的管理范围之内?” 孔文点了点头,说道:“对,在海军建立起来之前,这一片时不时还有倭寇出没,多亏了这几年陛下大力发展海军,把武器和海船的装备都堆起来了,才把他们打怕了。” “就是因为如此,如今靠近海边的地方都是军队管着,不过除了一些军事要地,军营附近,其他的地方我们并不禁止百姓生活。”孔文解释了一句,海军的人再多也不可能将整条线路都占了,更多的还是生活在当地的百姓。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动,看着孔文笑道:“那本官要做什么事情,想来是用不着担心那位孟知府会不会同意了吧?” 孔文也是聪明,听了这话就笑道:“姐夫,你莫不是想到了什么发家致富的好办法,快说出来让我听听,咱们不缺吃喝,当地百姓可求神拜佛的想要呢。” 章元敬只是在脑中打了初稿,所以这会儿也没有细细说来,只是问道:“你先说说看需不需要经过孟知府的同意,再提其他的。” 孔文一拍脑袋,乐呵呵的说道:“按理来说,凡是涉及民生的自然得他来管,但知府再大也插手不了海军,咱们海军干点什么事情根本不用跟他说。” 章元敬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同样的事情用不一样的理由来做,就决定了孟知府是不是能插手,他笑了笑,心中便做了决定。 孔文围着他身边转悠,就是想要先问问有什么办法能改变现状,虽说海市很快能开起来了,但当地百姓若是没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日子如何还难说。 章元敬偏不告诉他,只是说道:“你且帮我去找一些人来,能干活,人老实就行,若有得用的小官吏也推举几个过来。” 孔文一听,立刻笑道:“姐夫,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连海这地方别的都缺,人却是不少,你想要多少人我都能给你找过来。” 章元敬想了想,又说道:“熟悉当地的灵活人也找几个,之前你说的那个小官吏就不错,若是闲赋在家的话不如请过来帮个忙。” 对于这样子的事情孔文自然不会反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有心再问问到底是什么办法,又想到左右自己早晚能知道,也没必要现在上赶着问。 这么想着,孔文索性岔开了话题:“也不知道劳大人他们到哪儿了,海上风险大,只希望他们一路能够平平安安的。” 章元敬也是如此期待着的,此次大兴一共排除了一百二十九条船,每一艘都是斥巨资打造而成,上头不但有属于大兴的海军,丝绸,茶叶,香料,更有文化的传播。 若是这一次成功了,可以想象能够被记入史册,若是失败了,那就是皇帝一生最大的污点,到时候肯定是需要一个人来背负这个骂名。 在成为海关总长的时候,章元敬便知道这是一把双刃剑,也许可以让他的名字流芳百世,也能让他遗臭万年,胜败就在那些大船上。 两人正感慨着,却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飞快的踩着脚步朝着这边从过来,孔文下意识的想要挡在自家姐夫的身前把那个孩子拦住,却见章元敬飞快的蹲下身来接住了。 看着那孩子满身污泥蹭了姐夫一身,孔文暗道自家姐夫真是喜欢孩子,仔细一看却吃惊起来,几乎是结巴的喊道:“这,这是五五公子?” 箫甯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脸上身上腿上都是污泥,好好的衣服都像是在烂泥巴里头泡过了似得,见自己弄脏了章元敬的衣服,箫甯脸上都是难为情。 章元敬却并不在意,伸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污泥,笑着说道:“看来收获不错,待会儿回去养着吐干净沙子,咱们的好菜就齐活了。” 说完这话,章元敬索性也不让他穿鞋子了,一把将孩子抱起来,一边将那个水桶递给孔文拿着:“走吧,回去吧。”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孔文脸上满是惊讶,自家姐夫让五皇子跟个野孩子似得赶潮,跑的满身都是泥巴,这要是被京城那些御史知道的话肯定会参一本吧。 218.试点 “姐夫, 咱这么做真的能行吗?”虽然孔文对自家姐夫一直有一种迷之自信, 但看着忙忙碌碌的当地渔民,心里头还是有些没底, 从来也没听说过可以在海里头养鱼啊? 章元敬倒是很镇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好办事儿, 好歹他拿出来的办法都是经过时间的验证的, 也许因为技术的限制实现起来有些难度,但终归是有用的。 一开始的时候,章元敬其实是更考虑围垦,但后来回去一想却觉得不太现实,毕竟围垦需要将沿海滩涂将涨落潮位差大的地段筑堤拦海, 防止潮汐浸渍并将堤内海水排出, 造成土地用来种地,这个过程中需要在垦区内开挖河道, 并于入海口修建闸口, 防止海潮沿河倒灌,便于排除雨季渍涝和新围垦土地中的大量盐分。并需兴修灌溉引水渠系, 建立相应的排水系统引淡排咸,在围垦区内侧应开挖截渗沟,以防止海水对垦区继续补给盐分。 就算是在现代,围垦的成本也是极大的,虽说围垦之后宜农则农, 宜渔则渔, 宜盐则盐, 但是沿海淡水严重缺乏,滩涂改造成耕地成本高且效益低,越来越多的滩涂围垦丧失了造田的\"初衷\",章元敬在计算了几日之后就放弃了这条路。 也不是完全放弃,距离淡水资源比较近的地方倒是可以用一用,但大部分滩涂还是走养殖的道路更好一些。 相比起围垦的大费周章,养殖就容易许多,只要利用海边潮间带的软泥和沙泥地带加以平整,筑堤、建坝就能进行海水养殖。 海水养殖的来源也好找,各种贝类,例如:贻贝、扇贝、蛤、牡蛎、泥蚶、蛏子,海藻,或者滩涂鱼都可以,这些东西沿海一带本来就多,相对而言成本就低。 章元敬考虑的深远,海鱼确实是稀罕货,但这东西并不好养,相反的,贝壳和海藻只要不要生病,几乎都是稳赚不赔的东西。 再有一个,海藻和贝壳都容易加工,只要晒干了也好运输,这些东西在沿海一带是廉价品,但运输到内地却是好东西。 毕竟海洋里头带出来的东西,怎么样都是咸的,在这个盐由国家控制,价格昂贵的年代,凡是带着咸味道的东西都比一般的受老百姓们欢迎。 听见孔文的问题,章元敬只是笑着说道:“能不能成,且看一年就知道了,咱们也没有投入多少的成本,就算是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孔文一听觉得也是,最多就是亏损一点人力成本,他手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气,就算是弄不成以他们俩的家产,就是自己掏腰包填补空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么一想,孔文倒是镇定下来,还笑着说道:“倒也是,不急不急。” 不过看了眼在滩涂里头狂奔,短短一个月就晒成了一个小黑人的五皇子,孔文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不过姐夫,咱这么放羊五皇子真的好吗,这都成野孩子了。” 到了连海之后,章元敬时时刻刻将五皇子带在身边,走哪儿带哪儿,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但只要五皇子不做危险的事情,还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这位就压根不管孩子做什么事情。 箫甯原本就还是个孩子的,这一个月简直是玩疯了,原本白嫩嫩的小脸都晒成了一片焦红,这时候皇帝看见的话,八成是要认不出来了。 章元敬倒是不以为意,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这段时间甯儿知道了不少事儿,有些东西可不是咱们待在家里头读书就能读出来的。” 孔文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大约是不懂读书人的想法,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位皇子在滩涂地里头撒丫子乱跑,将自己晒成黑人呢? 不过章元敬乐意,孔文也无可奈何,只想着得给自己姐姐写封信让劝劝,别到时候将五皇子养成了个黑炭头,皇帝那看见能高兴吗? 章元敬还不知道自家妻弟准备打小报告,两人视察了一番试点,正要离开呢,却见一人急匆匆的进来禀报:“章大人,孔将军,孟大人求见。” 孔文一听就嗨了一声,笑道:“我就知道这家伙耐不住了,总算是找上门来了。” 对此章元敬也觉得在意料之中,他笑了笑,让孔文在这边继续盯着,以免箫甯那孩子玩疯了掉进还里头去,自己收拾了一番前去见这位孟知府。 章元敬走到海关衙门里头,就瞧见孟知府脸色不大好的坐在公堂之上,他似乎十分气愤,手边的茶水也没有喝过一口,只是脸色阴沉的等候着。 看着章元敬进来,孟知府猛地站起身来,急吼吼的说道:“章大人,下官听闻” 章元敬指了指茶杯说道:“孟大人,有话咱们慢慢说,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孟知府却根本不接受他的好意,拍着桌子说道:“章大人,你别转开话题,老夫这次过来是为了那什么围海养鱼的事情,章大人有何解释?” 章元敬笑着喝了一口茶,还说道:“孟大人真的不尝一尝吗,这是连海自己产的海茶,口味与绿茶红茶截然不同,一开始喝的时候有些不习惯,喝的久了,倒是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孟知府自然也知道海茶的,不过在他看来最好的自然还是龙井碧螺春那种名茶,海茶真要是好喝的话怎么会籍籍无名,再说此时此刻他也根本没心思喝茶。 再次拒绝了章元敬的好意,孟知府似乎更加恼怒了:“章大人,事关重大,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这招数对本官是无用的。” 章元敬却拍了拍孟知府的肩膀,笑着说道:“孟大人何必这么暴躁,有话咱们就好好说,您亲自过来,不管是什么话本官都会好好听完的。” 他的态度越是和善,孟知府却越是生气,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在,怕是要站起来怒吼了。他好不容易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才说道:“章大人,本官听闻你让沿海一带的渔民围海养殖,这不是乱来吗,大海那是什么地方,浪潮一冲,百姓们的辛苦不就白费了?”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孟大人不必担心,此事由本官一力负责,绝不会苦了百姓。” 孟知府却骂道:“既然明知道是乱来,章大人怎么能一意孤行?您这是用百姓的苦难,满足自己的欲望,若说的难听点,这就是鱼肉百姓。” 听到这话,章元敬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他慢慢放下茶杯,冷冷的看着孟知府,一直看到孟知府冷静下来,才冷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孟大人,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 在孟知府面前,章元敬第一次露出冷酷的表情来,甚至带着一种尖锐:“本官拿出自己的银子来,愿意让当地的百姓在闲暇时间找一份能够糊口的工,此事何错之有?” “孟大人,你自己拿不出银子来补贴百姓,莫不是也不允许本官这么做?”章元敬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围海一事的风险本官自然知道,但既然百姓只得到了好处,亏损一概由本官承担,你又有什么好说的,莫不是孟大人也愿意出银子搭把手?” 一连串的话让孟知府面无人色,这章元敬几乎是踩着他的脸面在骂人,一边是说他家里头没钱,一边又是讽刺他帮助不了百姓。 孟知府气的脸色发白,偏偏章元敬还不依不饶的说道:“本官知道孟知府一贯是清贫的,但清贫了自己,好歹也得让百姓富裕起来,否则你就是饿死了全家人,又有何用?” “咱们为官之人,总得为百姓们做一点实在的事情,如今我乐意话自己的银钱,为连海当地的百姓找一条生路,孟知府莫非还要阻着拦着不成?” 章元敬眼中带着讥讽:“若孟知府执意阻拦的话,本官怕是要认为,知府大人为了自己的清名,竟是连百姓都不顾了,竟是个沽名钓誉利欲侵心之人!” “你,你,你!”孟知府几乎是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也不会相信你的妄测之言,本官要上奏陛下,请陛下主持公道。” 章元敬却并不如孟知府期待那样的惊慌,反倒是淡淡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孟知府想要做的话就去做吧,本官就不留客了。” 两个人不欢而散,章元敬却并不在意,反倒是孔文听说了之后有些担心,低声劝道:“虽然这个姓孟的有些烦人,但官名却十分不错,若是他真的上奏朝廷,陛下说不定会听进去,这样岂不是对咱们不利?” 章元敬笑了笑,只问道:“是他了解陛下,还是我更加了解陛下?” 孔文一听,自然说道:“那当然是姐夫你了,朝中谁不知道,您跟顾廷安顾大人,那就是陛下肚子里头的两条蛔虫,有啥事儿跟着你们走准对。” 章元敬瞥了他一眼,孔文连忙嘿嘿一笑,假装方才的话不是自己说的。 章元敬也就没有追究他把自己比作蛔虫的事情,继续说道:“既然我更加了解陛下,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故意气他,让他写奏折参我一本的呢?” 孔文两只眼睛都在冒圈发蒙,奇怪的问道:“姐夫,你这不是自己找打吗?” 章元敬拍了一下他的额头,也没解释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阿文,你要记住,在官场上有人参你不可怕,可怕的是陛下让人参你。” 219.参你一本 自从章元敬离开京城, 每三日一次的小朝会似乎变得更加热闹起来,谁都知道这位章大人能辩,会辩, 如今他不在了, 他们可算能畅所欲言了, 不怕什么时候就被人抓住了小把柄。 而这一次, 朝堂更是热闹起来, 只因为在上朝之后居然有人直接参了这位前往连海的章大人一本, 义愤填膺的遣词用语简直刷新了他们的印象。 那位御史大人一口气不带喘气的讲完, 心中颇有几分得意,谁知道抬头一看,却见朝上的大人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没有一点儿同仇敌忾的意思。 御史大人心中咯噔了一下, 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皇帝锐利的视线,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紧张的满头都是大汗,几乎差点跪倒下来。 皇帝却只是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 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按照王御史的意思, 这章元敬乃是罪大恶极了,方才朕打了个瞌睡,劳烦王御史说说看, 这章元敬到底是犯了什么律例?什么罪过?说话可得有真凭实据才行啊。” 一听这话, 王御史就知道这位皇帝铁定是护着章元敬了, 随即有些懊悔自己冲动了,明知道章元敬是皇帝亲自派过去的,这么快的挑刺那不是给皇帝找不痛快吗。 心中已然有些后悔,说话便也有几分底气不足,他低声说道:“这,这倒是没有。” 皇帝忽然笑了一声,指了指下头的御史说道:“既然没有,那你方才在喊什么呢?” 王御史哆哆嗦嗦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有些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但还是说道:“但是,这章元敬自从到了连海,没做过半点实事儿,反倒是用度奢侈” 皇帝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呵呵了两声,继续问道:“哦,这章爱卿家资颇富却向来不在乎吃用,常有一件衣裳穿好几年的时候,如今去了连海倒是完全变了个样子,到底是怎么个奢侈的法,说来让朕听听。” 那王御史更是双腿战战,来不及被擦干的额头冷汗一颗颗落下,直接在大殿的大理石砖上映出水痕来,只是这一刻王御史也无心顾及,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章大人自从到了连海,先就买了宅子,后来又雇了许多仆人,三餐必定是山珍海味,竟然还花钱让老百姓在滩涂上头给他耍着玩,虽说他花着自己的钱,但终归影响不好。” 皇帝却眯了眯眼睛,淡淡问道:“原来如此,那章爱卿的宅子买的多大?具体雇佣了多少仆人?山珍海味又是什么?为何花钱耍弄百姓?还不一一道来?” 王御史总算是明白自己走了一步差旗,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竟是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游离世外的顾廷安忽然上前了一步,咳嗽了一声才解释道:“陛下,王御史所言言过其实,据微臣所知,章元敬抵达连海之后购买的家宅不过是小二进,所雇佣的仆人一个个都是海军伤病残将,人虽然略多几个,却是想给这些人一些生路。” “至于山珍海味,那就更加言不符实了。”顾廷安笑了笑,提醒道,“连海靠海,这地方别的没有,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据闻当地最便宜的就是这些山珍海味,反倒是新鲜的蔬果更贵一些,地处不同,想必与京城的风俗也是大大不同的。” “说起来,我倒是听说连海的孟知府向来只吃青菜豆腐,对最便宜的咸鱼视而不见,大约是读书人嫌弃那股子的鱼腥味。”顾廷安点到即止的说了一句,又继续说道,“而耍着百姓玩儿就更不可能了,章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在场的大人想必都是了解的,她见连海的百姓生活辛苦,愿意自掏腰包做各种实验果,不管结果如何,这份心思实在是难得。” 说完这些话,顾廷安再一次退了回去,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而那位王御史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皇帝。 皇帝很快就下了决定,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此次弹劾也是空穴来风,下次王大人切记不可偏听偏信,罢了,有事启禀,无事退朝。” 果然,这次无人再多嘴,皇帝施施然的起身离开,还带走了顾廷安顾大人,显然朝臣们都已经习惯了皇帝这种做法,依次从大殿退出。 顾廷安对后宫也熟悉的很,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看起来倒是完全没被方才的事情影响到心情,反倒是有几分兴致勃勃的样子。 顾廷安的话并不多,看起来显得有些沉默,时不时就会咳嗽一声。 皇帝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廷安,怎么这次咳了这么久,要不要再让太医给你看看,这虽然是小毛病,但一直咳着也不是事儿。” 顾廷安笑了笑,就在这个当头又咳嗽了一声,等平息了才摇头说道:“陛下,不必麻烦了,这都是老毛病了,每年都得来这么几次。” 皇帝却不答应了,说道:“就是你老不当一回事,这才养不好,这次非得压着你好好养,把这毛病治的断根了才好。” 顾廷安咳嗽了一声,无奈说道:“这怕是不大容易,陛下也别为难了太医。” 皇帝挑了挑眉头,见他并不往心里头去,心底也有几分真心担忧和烦躁,顾廷安就是如此,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执拗的很,平时倒也罢了,偏偏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顾廷安忽然笑着说道:“章元敬过去才不到三个月,这位孟知府就忍不住上了奏折弹劾,看来两人怕是水火不相容了。” 皇帝被转开了话题,也只得勉强接了一句:“可不是,这可不像是章元敬的性子。当年他在户部被为难,前后那么长的时间都能忍着。” 顾廷安笑了笑,倒是说道:“这也不奇怪,今非昔比,章元敬是正二品的大员,孟知府不过是五品的知府罢了,两人原本就该是互相牵制的处境,但若是孟知府一味强硬的话,章元敬自然也不会一直退让,反倒是失了风格。”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照你这么说来,章元敬也变了。” 顾廷安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起来,笑容带动了咳嗽,他忍着压抑了一会儿才平息,这才说道:“是人都会变,若章元敬还是当年的章元敬,陛下也不会放心让他去连海。” 这话倒是真的,皇帝笑了笑,又说了一句:“左右你与他交好,总是为他说好话的。” 顾廷安笑着反问:“陛下难道不喜欢他吗,像他这样脑子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更难得的是识情识趣。” 皇帝哈哈一笑,觉得这话也是在理,若不是相信章元敬,愿意用他,这次连海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会托付给他。他笑了笑,又说道:“说起来玄嘉还是我的外甥女婿,只是他这个人重视礼节,却是从未叫过朕姨夫。” 顾廷安看着后花园绽放的春花,笑着说道:“这难道不好吗,重视礼节的人,才不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来,身为臣子,就应该把一个礼字记在心中。” 皇帝也并不是觉得不好,只是偶尔感叹一句罢了,他看了一眼顾廷安,又说道:“自然也有好的地方,只是偶尔想想,又觉得身边连一个轻轻松松相处的人都没有,这皇帝的日子也过的没有滋味,幸亏朕身边还有你在。” 顾廷安心中闪过一丝暖意,萧叡登基之后其实变了许多,但幸好对他的一份真诚还在,也不枉费当年他的追随,只是不知道这份真诚能坚持多久。 陛下说章元敬变了,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变了许多呢,顾廷安咳嗽了一声,又说道:“陛下放心,只要陛下不嫌弃,微臣是不会变的。” 这话显然让皇帝高兴起来,他朗声大笑了几声,才又说道:“算算时间,令芳也快要生了吧,玄嘉不在京城,朕也得替他看护好家人才是,李公公,待会儿派两个太医过去看着,一定要让母子两个都平平安安的。” 李公公自然应承下来,心中却想着这可是天大的荣幸,一般除了公主王爷,谁家能养着几个太医呢,这可是大兴上下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了。 解决了这件事,皇帝又带着顾廷安逛了一会儿园子,两人时不时闲话家常,偶尔又论证国事,相处起来确实是轻松闲适的很,就是偶尔顾廷安说话毒辣直接了一点,皇帝也并不生气,反倒是看着心情更好的样子。 “父皇。”正说着呢,忽然一个声音传来,皇帝朝着那边看去,却见是自己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虽然对庶出的儿子并不那么关心,但这会儿既然遇见了,皇帝还是好心情的招了招手,“老二老三,这会儿你们怎么在园子里头?” 二皇子三皇子看着似乎有些惧怕皇帝,但两人对视一眼,飞快的回答道:“听闻这里的花开了,想着父皇日夜批改奏折十分辛苦,便打算过来折一枝花送给父皇,谁知道还未动手呢,就瞧见父皇与顾大人在这边赏花。” 儿子孝顺,萧叡自然更加高兴了,他甚至还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发,笑着说道:“花虽然好看,但还是长在树上最好,不过你们有这份孝心,朕心甚慰。” 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李公公,你去内库找一找,之前匈奴人上贡的那两套砚台还在不在,给两位皇子送过去将用着。” “多谢父皇。”二皇子三皇子露出一丝丝雀跃来,显然皇帝平时对他们的关注太少,以至于偶尔的和颜悦色都显得难得可贵起来。 皇帝不过是随手而为的事情,但看在后宫的眼中却有些不一样了,莫不是陛下也终于受不了太子的病病歪歪和国舅爷的蠢笨,打算培养另外的儿子起来了,这消息让不少人蠢蠢欲动起来,却也让太子再一次病倒了,这一次永宁侯又有了新的想法。 220.问心 青田地处内陆,附近也没有大型的河流, 幸好境内还有一个不算小的湖泊, 这才能供给了当地人的吃喝用。这些年大兴还算风调雨顺, 青田人的日子也好过起来,百姓们脸上有了肉, 也有了笑容, 每日干起活儿来就起劲。 这一日,青田城外的一个村庄早早的有了动静,日头还未出来, 几户人家就先后亮了灯,当家做主的男人起了床, 吃了一餐简单的早点,就一起出发了。 他们十几个人结伴出门, 倒是不怕遇到什么危险,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还算轻松, 只有跟在最后头的几个年轻男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爹,这也太早了吧。” 少年的爹是个四十岁出头的老汉, 他伸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没好气的说道:“多大年级了还贪睡, 快走, 去晚了就买不到那些好东西了。”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憋屈的说道:“堂哥不是说了这次货很多, 他会帮忙留着吗?” 大汉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儿子, 骂道:“你堂哥就是个跑堂的,他这么说是好心,难道你忍心让他难做,连海那边运过来的都是好东西,再瞎咧咧,买回来之后你别吃。” 少年一听这话,连忙说道:“别啊爹,我特爱那海带汤,我这不是随便说两句吗。” 大汉还有些生气,倒是旁边的村长笑着劝道:“好啦,小孩子渴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说来也是章大人照顾我们这些人,不然的话大老远的运过来,那些银子还不够路费吧。” 他们也都知道海货好啊,不但好吃有肉,还能补充盐分,但问题是这些东西昂贵的很,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像是以前青田这地方,估摸着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 大汉还未说话,旁边的儿子却兴奋起来,跳着脚说道:“可不是吗,爹,村长叔叔,听说这位章大人现在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有天大的本事儿啦,以前关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章大人一过去就成了福地,现在连海也是如此,哎,真希望章大人来我们青田当官。” 这话虽然不实在,却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点头赞同,就是少年的爹都忍不住点头说道:“哎,可不是吗,只可惜章大人以后必定步步高升,怕是不会来咱们青田喽。” 老百姓其实分不太清楚连海海市总长和连海知府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眼中连海的发展都是这位章大人带来的,几年之前谁知道连海啊。 少年人显然对章元敬十分崇拜,一反方才打瞌睡的样子,兴致勃勃的说道:“爹,你说章大人是不是会那种点石成金的仙法,不然怎么他到了哪儿,哪儿就富裕起来呢,哎,要是我能学到一分半点那该有多好啊。” 大汉却直接打击了他的自信心,翻了个白眼说道:“就你,家里头勒紧裤腰带让你读书也读不进去,还想学人家章大人。” 少年人撇了撇嘴,但想到自己压根不是读书的料子,到底是没办法反驳,最后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那,那我以后用心点还不成吗。”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赶到了青田城内,杂货铺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张老汉一拍大腿说道:“哎呦,还是来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轮得到。” 少年也忍不住往前探出脑袋看了又看:“怎么这么多人?” 村长倒是老神在在的样子,笑着说道:“东西又好又便宜,人能不多吗。” 这话倒是实在,也不知道章大人是怎么办到的,海货原本就来之不易,运输到内地就更加困难,重重花费加起来就造成了这些海货价格居高不下,老百姓也消费不起。 但从前两年开始,不但海菜的价格下来了,就是海鱼的价格也开始下滑,更别提那些鲜美的海贝了,旁人不知道,他作为村长却是知道的,这里头都是章大人的手笔。 无论如何,内陆的百姓得了实惠,连海的百姓拿了银子,也算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了,至于到底是怎么降低运输成本的,老百姓们压根不关心。 老百姓们不关心,来来往往的商人却放在心里了,从连海往内地的水路不少,但要运到青田这样的地方还是比较困难的,这些小东西也赚不了多少银子,一开始除了海货商人,还真的没有多少商人愿意做这份苦差事。 但这事儿挡不住连海海市的总长章元敬与吴家的关系好啊,吴家当年是靠着皮货生意发家,这些年靠着琉璃和肥皂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因为知道这里头章元敬的重要性,吴家每年送到章家的礼重的吓人,吴文龙是个聪明人,章元敬也愿意跟聪明人打交道,一直以来的关系都不错。 围海养殖的实验很快出了成果,但这些东西不能只放在连海,不然老百姓倒是能吃饱了,但其实并没有多少经济价值。 章元敬脑子一转,倒是把主意打到了吴家身上,为此不惜亲自跑了一让吴家。 章元敬亲自上门,甭管这生意能不能赚到,吴文龙其实都是打算接了的,就算是让出一些利益,能比得上每年琉璃厂和肥皂厂带来的利润吗,要知道这两处可是皇帝的生意,若不是章元敬过手,他们早就被那些关系户排挤出去了。 一开始吴家是抱着帮章元敬做一做政绩的心态来接这一门的生意,这其实也不少见,不少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上好看,都会与当地的商人合作。 只是章元敬却知道,互利互惠的生意才能长久,不然几年之后他倒是屁股拍拍离开了连海,当地的百姓一朝又得恢复到之前的日子,说不定还不如之前。 所以这事儿在来之前他就细细规划过的,是,海货的利润注定没有琉璃肥皂那么大,但胜在这东西实在,长长远远的来的话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吴家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到现在专门派出一个掌柜的来盯这边的海货生意,其中的转变显而易见,这可不是权字带来的,而是利字带来的变化。 “姐夫,姐夫,你在吗?”孔文平时并不住在章家,但显然这对姐夫妻弟的关系十分密切,他到了章家也跟在自家似得大吼大叫,直接就往章元敬的书房里头钻,等看见章元敬一边看信一边笑得眉开眼笑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姐夫,你还乐呵呢,那姓孟的又弹劾你了。” 章元敬却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慢慢放下手中的信,伸手给孔文倒了一杯茶,笑着问道:“怎么,你也得到消息了?” 孔文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以实际行动证明了牛饮两个字怎么写,一边还说道:“这么大的事儿,整个连海估计都知道了,你说这个姓孟的是不是有病啊!” “自从你来了连海,这三天两头的弹劾你,前两年说你用度奢侈,不顾百姓疾苦倒也罢了,如今连海的百姓眼看着过上好日子了,他倒是好,居然弹劾你跟吴家沆瀣一气,专门收敛民脂民膏,有眼睛的都能看见姐夫你为连海百姓做了多少事情。” 章元敬却并不生气,这几年下来,他也算熟悉了孟知府的套路了,左右是个希望两袖清风的,对章元敬这边“商人逐利”的行为十分看不惯,时不时就要弹劾他一下。 他听了也只是淡淡说道:“既然大家都看得见,这弹劾就不可能成真,京城那边不是连个水漂都没被打起来吗?” 虽说如此,孔文却还是很气愤,怒发冲冠的骂道:“那也不成,怎么能任由他污蔑呢,明明他自己尸餐素位无所作为,现在还眼红姐夫你,数数看这几年来他弹劾你的奏折都能淹没陛下的龙案了,哼,还不如多省钱纸张给外头那些孩子用来启蒙呢。” 章元敬一听倒是笑了,挑眉说道:“正因为他上了那么多的奏折,如今朝中从上到下都知道这位孟知府与我不对付,整日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弹劾,以后他若是真的抓到了什么实在的,弹劾起来怕是也不顶用了。” 这些年孟知府的疯狂弹劾,其中自然也有章元敬的故意刺激为之,不然以孟知府的为人即使心中嘀咕,怕也不会这么激进。而章元敬这么做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作为海关的总长,他身上可以有误点,但这误点不能是致命的,与其等孟知府收集起来一起爆发,还不如刺激他一下,经年累月下来,这位孟知府的信誉可就不大了。 孔文一听,拍着脑袋说道:“哎呦,姐夫,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呢,哎,你早不说,让我白白操心了这么久,姐夫,你咋能这样呢。” 章元敬咳嗽了一声,连忙说道:“行行行,是我的错,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孔文嘿嘿一笑,才说道:“姐夫,听说你家里头有一套琉璃酒杯,是上次吴家送过来的,要不借给我使使,也让那群大老粗见识见识。” 章元敬一听是这事儿,倒是很大方的说道:“就这事儿,行,待会儿直接带走吧。” 孔文顿时乐呵起来,满口的夸赞自家姐夫大方,够义气,一边才问道:“方才进来瞧见你乐呵着呢,是不是我姐姐来信了?” 就孔文看来,自家姐夫也是没挑了,他爹一辈子最有眼光的两件事,一件事是跟了当今圣上,另一件就是挑中了这么一个女婿,哪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能守着正房过日子,即使姐姐连生了两个女儿,中间有四五年不孕也没有纳妾呢。 孔文觉得自己反正是做不到的,他家中也有妻子,对她也算尊重,但出来连海之后也纳了两个妾氏,但自家姐夫那么多的官场往来,生意往来,却还能洁身自好,实在是柳下惠。 章元敬一听,倒是笑道:“可不是吗,你外甥能写字了,写的还算可以,你看看。” 当年孔令芳怀胎十月产子,到底是生下了章家唯一的男嗣来,只是这些年章元敬一直在外,竟是从未见过这个儿子,只能从信上看孩子的成长罢了。 每次想到这里,章元敬都对这孩子充满愧疚,连带着对孩子也分外的关心,每年搜集到送过去的礼物就不知道有多少,每次接到信都是乐呵呵的。 孔文探出头看了一眼,实在是无法从那些狗爬似得黑团上看出什么来,不过还是违心的赞扬道:“咱大外甥不愧是文人之后,这字写的有灵气。” 章元敬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得了,你拿着酒杯走吧,别在这里碍眼。” 孔文立刻麻溜的离开了,等他一走,章元敬又看了一遍信,心中却叹了口气,算算时间已经快三年了,但出去的船只却一点音信都没有,如果不是他在连海做出了一些成绩,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只怕弹劾的就不是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了。 放下信封,章元敬忍不住往外看去,船只一日不回,他就一日不得回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亲儿子,只希望劳仲远能够早日回到大兴疆土。 221.海商 章元敬心底的焦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主要是这事儿告诉谁也没有用, 派出去的那一百多艘船只一直不回来, 他就得一直这么焦虑下去。 谁都知道随着时间越来越久, 那些船只安然回来的机会也越来越小, 大海真的是太大了, 以至于人类在他的面前无比渺小,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噬。 船只不回来,海市却不可能是完全停滞的状态。这几年的时间除了做一些海水养殖, 跟商人合作做生意,章元敬还前后十几次派出大船拜访周围的小国。 这样子短程的海运危险性就低了许多,当然, 对比起来效益也没有难么大, 但也聊胜于无,总比一直停滞不前要好一些, 至少也能养活海军那么多人不是。 正因为他的这番举动, 连海一带的海军并不用花国库的钱,所以朝中才能对这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至于因为劳仲远的音讯全无而再一次叫嚣着削弱海军,闭关锁国。 这一日,章元敬正巧接待了一批倭国人,这时候倭国与大兴还未有深仇大恨,偶尔倭国人上岸抢掠也少有杀人的, 等海军一起来, 这些人倒是也识相。 章元敬打开一个大箱子一看, 果然,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一箱子白银,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矮个子男人,问道:“大佐君这是什么意思?” 被称为大佐君的男人哈哈一笑,开口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大兴语,他看起来爽朗乐观,笑着说道:“这是我国的一点小小心意,这几年来多亏了章君照顾,我才能做成了生意。” 章元敬似乎并不看重那一箱子银子,淡淡说道:“生意是朝廷的生意,大佐君这番作为,莫不是将本官看成了那些贪官污吏。” 大佐君连忙说道:“章大人,你误会我了,这是我对您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绝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意思,与这次的生意也截然无关。” 这话章元敬却不能相信,别看这些外国人连大兴的话都说不清楚,但心思却一个比一个多,凡是能出国行商的哪一个不是鬼灵精,大兴如今强盛,在他们眼中就是掘金之地,他们愿意为此学习大兴的语言,饮食习惯,甚至当地习俗。 但章元敬心底十分清楚,如有一日大兴露出自己孱弱的一面来,这些人便会如同财狼一般扑上来撕咬,势必要从大兴身上咬下一块肉。 故而,无论这些人表现的多么谦逊,多么向往大兴,多么奴颜婢膝,章元敬从未对他们放下过戒心,在商业往来的时候也分外的注意,奢侈品可以出口,能源矿产却是禁区。 看着章元敬一副风轻云淡的,那大佐君眼睛一转,笑着说道:“章大人,其实在下确实是有事相求。上次带回去樱花香皂之后,公主殿下十分喜欢,希望我这次能带更多的回去。” 章元敬一听这事倒是笑道:“精美的东西,总是讨女孩子的喜欢,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大佐君不妨在连海多住几日,也看一看其他精美的摆件。” 大佐君自然顺口答应下来,临走的时候到底是没把这一箱子的银子带走,看见章元敬装模作样了大半天还是收下了,这位大佐君倒是安心了许多。 等这位倭国使者一走,章元敬瞥了一眼那些银子,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讽刺,不过是区区一箱子的银子,就以为可以打开方便之门吗,这些人实在是小看了他。 大佐君绝对不会知道,他前脚刚刚离开大堂,后脚章元敬就叫了手底下人过来,吩咐重点盯梢一下这位,若是有商人为了利益,敢冒着大不为贩卖能源和矿产,那他就绝不会心慈手软,杀鸡给猴看的把戏他可是熟练的很。 陆续打发了几个上门来拜访的所谓使者,章元敬又照旧问了问海上的情况,这些年他积威日盛,手底下的人看着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 章元敬听完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其余的事情照旧,吩咐出海的船只注意找一找,有没有劳大人那个船队的消息。” 那官差一惊,暗道莫不是章大人认为劳大人的船队出事了,这才派人去寻找。 只是等他抬头章元敬却已经走完了,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他却不知这完全是自己想太多,虽然章元敬也担心劳仲远出事,但吩咐人盯着点,不过是好接应罢了。 住得近的好处就是,章元敬光靠走就能走到家,跟在他身边的人还是余全,两人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偶尔章元敬还问一句:“听说你家小子也能走路了?” 余全比章元敬还小一些,在关山的时候没成亲,到京城的时候也没成亲,反倒是到了连海遇到了个合眼的,最后在章元敬的主持下娶了妻子,如今已经生下了一双儿女。 听了这话,余全傻乎乎的一笑,开口说道:“那小子皮实的很,八个月的时候就想着扶墙走,这会儿走的还不稳当,但不让走就哭,索性就随他去了。” 章元敬听得津津有味,大概是自己的儿子不在身边,他看别人家的就也挺好的,有时候还让余全把孩子带过来一块儿完,弄得余全媳妇倒是受宠若惊。 余全大约也知道自家老爷的心病,说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说道:“不过都比不过小少爷,听来送信的下人说,小少爷如今都能读书了。” 章元敬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京城过来的人,怕是只说好话了,那小子淘气的很,又有奶奶和娘护着,怕是他娘都不好下狠手,还得等着我回去当坏人。” 等回到家中,却见箫甯已经从学堂回来了,这会儿整个人都奄耷耷的,看见章元敬也没有跟以往一样扑上来,反倒是背着手低着头站在门口。 在这孩子满五周岁之后,章元敬就不再放任他到处玩了,虽说三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帮孩子启蒙,但他毕竟公务繁忙,不可能一直看着孩子,倒不如找个靠谱的学堂让他待着。 箫甯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比起去学堂跟才华并不那么出色的夫子学子,他更喜欢能够留在章元敬的身边,但章元敬已经做好的决定就很难改变,箫甯还是委委屈屈的去了。 等到了学堂,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同龄人,箫甯倒是开心起来,即使一开始不太习惯,慢慢的倒是不那么排斥了,每天章元敬回来总能听见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像是这么安静的时候倒是少见,除非是犯了错夫子来告状,箫甯就没有这么老实的时候。 章元敬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开始洗手换衣服,等把自己收拾了一遍觉得清爽了,才看了一眼箫甯问道:“呦,这是怎么了,跟打了败仗的大公鸡似得。” 箫甯低着头磨蹭磨蹭到他身边,撅着嘴巴说道:“叔,你之前是不是都料到了?”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问道:“料到什么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箫甯瘪嘴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不是知道那个黑小子不但不会感谢我,反倒是以为我是大傻子二愣子很好骗?” 章元敬一听,倒是噗嗤一笑,捏了捏箫甯的鼻尖儿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是不是大傻子二愣子很好骗?” 箫甯一听,连忙叫道:“当然不是,我可聪明了,如果不是看他那么可怜,我,我才不会被他骗了,哼,怪不得人家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他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章元敬继续问道,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似得。 箫甯撅着嘴巴说道:“就是看起来很可怜,但得了人家的帮助却一点儿也不心怀感激,还把人家当傻子,一旦我不帮忙了,他就到处说我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他呢!” 越说箫甯就越是生气,到最后整张小脸都气的红彤彤的,显然被这事情恶心到了。 这事儿还得从两月前说起,章元敬自从把孩子送到了学堂之后,对箫甯在里头遇到的事情就只发表意见,并不帮他做主,什么事情都让箫甯自己学着去处理。 不得不说萧家的孩子大约天生都有领导能力,到了学堂没多久,不用章元敬出谋划策,箫甯自己就成了孩子王,甭管是不是年级比他大的,都愿意听他的话。 按理来说能读书的都是有钱人,至少也是富裕之家,但是总有一些例外在,这个黑小子就是个例外,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家里头祖父祖母带着他过日子,家里头原本还有一些恒财,不过为了供唯一的小孙子读书,日子一天天的越发难过。 这黑小子读书倒是也有几分灵气,只是吃的差,用的差,穿得破,在学堂里头就有些被人排挤,小孩子是最现实的,他们甚至不会控制自己的恶意。 箫甯见这孩子看着可怜,便将自己每日的午餐省出一半来给他,偶尔也把自己的文房四宝分给他用,对于这份善心,章元敬并没有阻止。 若是发展的好,黑小子被改善了生活,箫甯也能获得帮助人的成就感,但是显然,箫甯五皇子出师不利,遇见的是一个贪得无厌,并且毫无感恩之心的人。 说到最后,箫甯含着眼泪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帮人了,免得养出一只只白眼狼。” 章元敬并未安慰他,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问道:“之前曾听你说过有个孩子忘带了墨块,后来你借给了他,怎么之后从未听你提过那孩子?” 箫甯眼中有些迷茫,他抬头下意识的说道:“是王大树吧,那家伙胖乎乎的,整天拿着点心来问我吃不吃,我也不太爱吃” 蓦地,箫甯猛地想到,似乎就是从自己借给王大树墨块开始,那家伙每天都要问他吃不吃点心,有时候自己觉得太烦了骂他两句,这家伙也就是傻乎乎的笑,似乎从来不在意。 箫甯忽然有些迷茫起来,只是借给他一次墨块,那家伙就这么感激吗?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发现呢,还常常听身边人的话,觉得那小胖子特别谄媚特别烦人。 222.归来2 “浩儿, 别跑这么快,外公身体不好,你别老是缠着他。”看着拉着自家亲爹疯狂的儿子, 孔令芳只觉得自己脑门的青筋都在爆,明明以前两个女儿也算皮实,谁知道这个儿子青出于蓝, 偏偏还鬼灵精的很, 谁说都不听。 话刚出口,章静浩还未说话, 孔伯爷就摆了摆手说道:“让孩子玩会儿, 我身体好着呢,哪里就那么娇贵,走浩儿,咱们去花园玩儿,别听你娘的。” 孔令芳心中无奈, 她也算是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般无法无天了, 章元敬不在家,家里头几个老人都是可着劲的宠爱这唯一的男丁,这孩子能不皮吗。 章静浩大约是看见他娘的脸色不大好, 眼睛滴溜溜一转, 负责孔伯爷的手往花园走, 一边走还一边说:“外爷爷, 浩儿扶着您, 您小心点。” 孔伯爷对自家的几个孙子都严厉的很, 偏偏跟这个外孙对脾气,一听这话里乐呵的眉开眼笑的:“好好好,还是咱们家浩儿懂事儿,这不就孝顺了吗。” 看着一大一小相互扶持着往花园走,孔令芳也只得跟了上去,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孔伯爷看着健壮,但到底是当年上过战场受过不少伤,当年也没能好好将养,如今闲下来了时不时就得发作,即使有太医看着也是于事无补。 尤其是这几年孔伯爷放弃了在军中的位置,选择在京城做一个太平翁,身体却明显的坏了下来,年前的时候还大病了一场,太医几乎要让他们准备后事。就是如此,孔令芳才会经常过来探望,不然的话虽都在京城,她也是嫁出去的女儿了,总不能常常回来的。 章静浩小小的个子哪里能扶住他,孔令芳只得走到一边扶起亲爹,一边劝了一句:“爹,你可不能这么纵着他,如今越发的没规矩了。” 孔伯爷却听不得这话,如今他是有了外孙就不要女儿了,还瞪了女儿一眼说道:“浩儿这么乖你还要怎么样,要是玄嘉在这儿的话,铁定不能让你这么对他儿子。” 孔令芳顿时憋气,没好气的说道:“他爹更重视孩子的规矩。” 孔伯爷却不信这话,还拿出实在的证据来:“你就胡说吧,玄嘉在家的时候怎么带着两个丫头到处玩儿的?那五皇子跟着去了连海,那才叫掉进了福窝窝,听老大说每天就撒丫子的乱玩,连海都让他玩了个遍,比起来咱家浩儿多可怜,总共也就这么点地方。” 孔令芳听得面无表情,那么点地方可是包括了京城最大的宅子之二,她心中十分无奈,明明教导孩子的时候,相公比自己更要严厉,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反倒是觉得她才是恶人。 正往前走的章静浩却忽然竖起耳朵来,扒拉着孔伯爷的袖子问道:“外爷爷,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还没见过我爹呢,我可想可想我爹啦,我娘也想,我奶奶也想,我太奶奶也想,大家都想他,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这话说的让孔令芳和孔伯爷都有些难受,孔伯爷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甚至忍不住说了一句:“不如我去求求皇上,这都快四年了,莫不是劳仲远死在外头不回来了,玄嘉也就不能回京不成,总不能让你们夫妻一直这么分隔两地。” 孔令芳也有一瞬间的心动,却还是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劝道:“爹,您可别冲动,夫君他自有打算,若是他真想要回来的话,想必也是会有办法的。” 孔伯爷也知道这个女婿是个有主意的,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再去信问问玄嘉看,若是需要帮忙的,老夫也义不容辞。再说了,如今我在陛下面前还有几分颜面,家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该娶妻的娶妻,该嫁人的都家人了,这份面子不用也是浪费。” 孔令芳一听这话倒是笑了起来,瞧了一眼自家亲爹:“爹,你以为这面子是鸡鸭鱼蛋呢,现在不吃放着就会坏了不成。” 孔伯爷却笑着说道:“这面子虽然不是鸡鸭鱼蛋,但要是放的太久了,也会馊了坏了,再想要吃的话就得花费十倍百倍的功夫,世间人情就是如此。” 话糙理不糙,就是孔令芳也有一瞬间的闪神,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行吧,随后我去信问问夫君,只是他怕是有自己的主意。” 孔伯爷也就是这么一提,又说道:“玄嘉是个有本事的,当年你爹我没有看错眼。” 两人正陪着章静浩玩闹呢,外头却匆匆忙忙的有人跑进来,虽说是武将之家不那么重视规矩,但孔家的仆人平常也不会这般失态。 孔伯爷皱了皱眉头,大声喝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下人连忙站定了喘气,脸上却分明带着几分喜色:“伯爷,大姑奶奶,天大的好事儿。” 孔令芳脑子一动,很快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喘口气慢慢说。” 但那下人显然是有些兴奋过度了,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朝中传来的消息,据说劳仲远劳大人的出海船队回来了,圣上大喜,下令让咱姑爷亲自护送回京呢!” “什么,真的吗!”孔令芳顿时也有些惊喜过望,如果海船真的回来的话,圣上派遣夫君护送回京,那就是打算将他调回来了,不然的话不会如此安排。 就是孔伯爷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章静浩抱在怀中,亲了一口小孩的额头说道:“咱家浩儿真是个福星,刚说想他爹爹呢,这会儿他爹就要回来了。” 其实孔家的消息还是晚的,毕竟孔家虽然有伯爷的爵位在,但其实并无人在朝中担任重要职务,海船回来是大事儿,章元敬必然是第一时间就快马加鞭的送到京城的。 在几日之前,皇帝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他心中有所考虑,才一直留在现在才爆出来。 一百多艘的船又不是红豆绿豆,回来的消息其实根本就瞒不住,在海船距离连海还有三四日行程的时候,消息就飞到了章元敬的手中。 知道劳仲远安然无恙的带着海船回归,就是章元敬向来镇定,也喜得打翻了手中的茶杯,立刻吩咐孔文召集海军,带领士兵出海迎接。 距离这个大型船队的离开已经有四年,一直到现在船队才终于回来,在船只抵达岸边的时候,连海当地的百姓们都赶来看热闹,等看清楚船上那奇珍异兽,那皮肤漆黑如墨,或者苍白如纸,甚至还有红头发黄头发的人是,顿时发出一个个惊呼声。 章元敬亲自到码头迎接,看着船上下来的男人,他几乎要认不出来这是当年还算风度翩翩的劳仲远劳大人,不说皮肤黑了不只一个色,那胡子拉杂的模样实在是不太美观。 “劳大人,一路辛苦了,劳大人能够安然归来,真是陛下保佑,是大兴的福缘所在。” 出发之前的劳仲远眼中还有几分不得志的抑郁,但这会儿却显得意气风发起来,又带着一股子见过了市面的波澜不惊,他哈哈大笑着抱住章元敬,拍着他的后背说道:“章大人,能够活着见到你,鄙人也是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转移了地方,码头毕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围观呢,很快的,船上的货物也一样样被卸载下来。 这一切自然有海军和海关的人接手,匆匆忙忙赶来的孟知府也只能远远的看一眼,待他要靠近就被人拦了下来,用的理由都是军事机密。 不说孟知府气的如何跳脚,回到海关之内,章元敬拍着劳仲远的肩头说道:“千里迢迢的赶回来,想必你们也都累了,不如先休息一日再论公事。” 劳仲远却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笑着说道:“不必了,在海上那么久,只觉得骨头都要发霉了,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大兴,我可舍不得去休息。” 章元敬听完倒是也不勉强,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脸色却带上了几分凝重,章元敬第一句话问的不是他们带回来多少稀奇的珍宝,多少稀有的异兽,更甚者对那些洋人也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问道:“此次行程损伤如何?” 劳仲远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出行时候一共有一百二十九艘船,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一百十一艘,其中有十八艘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等劳仲远细细说起来,章元敬才知道这十八艘大船里头,其中有三艘船出现了故障不得不被抛弃,幸好船上的人和东西都挪到了其余的船上。 除去这幸运的三艘船,剩下的十五艘船中,有九艘船遇到了风暴,他们甚至来不及逃离就被埋葬在深海之中,而其余的六艘都是在旅途中迷失了方向,一直到他们回来都没能归队。 不管是章元敬还是劳仲远都知道,远离了他们的航线,找不到船队的那些船怕也是凶多吉少,那些船上的船员们怕也是如此。 一共十五艘船,每艘船至少有五百人,加在一起就是近一万人,这个损失不可为不大。 章元敬沉重的叹了口气,又说道:“在出发之前,海员的补贴已经发到他们家人的手中,此次回来的海员自然会有奖赏,至于其他人,陛下也必定不会吝啬。” 听见章元敬这话,劳仲远略微放心了一些,这些年他与那些海员的感情极深,自然希望那些在大海上丢了性命的人,那些连尸首都无法找回来的人,至少能够得到一笔抚恤金,那样子他们遗留下来的家人才能生活下去。 223.轰动 “娘亲, 爹爹待会儿就会从城门进来吗。”章静浩可着劲踮起自己的脚尖儿, 想要从窗户往外看,无奈他的个子实在是太矮了, 以至于废了好大力气唯一的成果只有红彤彤的脸颊。 在旁边的章静姝也正兴奋着呢, 比起妹妹和弟弟, 自小被章元敬带着长大的章静姝对他的感情自然更加深厚,不过看见弟弟涨红了脸颊的模样, 她还是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章静婷一看, 连忙也搭了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弟弟往外看, 不过这会儿只能远远的看见城门打开, 一群礼部的官员站在城门口。 章静姝张望了一会儿, 也忍不住问道:“娘,爹今天就会回来吗, 那待会儿我们是不是会看到他了?” 孔令芳脸颊微微泛红, 显然也有些紧张, 夫妻分隔多年,她心中也是思念的紧。听见孩子的发问, 她还是安抚道:“是啊,昨天你们全叔就送了信回来, 今日必定能进城了。” 其实章元敬等人昨日就到了京城郊外,不过那时候时辰已晚, 直接进京的话反倒是不大好, 章元敬索性派人往京城送了信, 今日才带着大队伍启程。 如他所想的那般,皇帝对此次外国使团进京十分重视,不但派遣出礼部尚书等人前来迎接,还特意将京城的道路围了起来,以免百姓们看热闹冲到了队伍。 等队伍终于缓缓出现时,即使还未看见里头的东西,百姓们就发出一声声惊呼,就是孔令芳也有些控制不住的往前倾,想要看清楚对面的人。 走在队伍最前列的都是跟随者那一百二十九艘船出海的海员们,他们一个个肤色还焦黑,整个人却收拾的干净整洁,大约是知道这次回来必定有赏,一群人的精神气就与众不同,带着一股子难言的兴奋。 还未靠近城门,城内百姓们就发出欢呼的声音,海员们几乎都是贫苦人家出生,就算是当了兵,但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顿时迸发出更多的兴奋来。 随着先头部队京城,后头拖拉着的车队也慢慢显露在百姓们的眼前,不说那些奇珍异兽,长得跟山海经里头的怪物似得,就是那些洋人就够他们新鲜了。 周围的百姓发出哗然的声音,礼部的官员好歹是见过了市面的,至少没有立刻失态,不过看着队伍之中的章元敬和劳仲远也有几分羡慕。 看着那些外国人的模样,万国来朝的事儿说不定就有准了,有这么大的功绩在,何愁陛下不重用,说不定子孙后代的前程都有了。 因为急着进宫面圣,礼部官员并未拖延许久,反倒是迅速的让队伍继续前行,章元敬坐在马上,抬头朝着周围的百姓们看去,心中猜测着自己的家人在不在其中。 按他对家人的了解,祖母和母亲或许年纪大了不会出来,但孔令芳必定是舍不得这样子机会的,他下意识的盯着周围店铺的二楼看,因为带着孩子,出门必然是要包一个房间的。 只是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二楼也探出许许多多的脑袋,章元敬看的眼花缭乱,忽然发现某一个脑袋很像自家媳妇。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吗,孔令芳兴奋的朝着这边挥手呢,在她身下还有三个孩子,静殊和静婷长大了,站在他们中间的可不就是静浩,章元敬立刻朝着那边挥了挥手。 这举动显然让三个孩子彻底的兴奋起来,章静姝可着劲的挥着手,一边喊着爹爹,只可惜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 但远在楼下的章元敬却似乎听见了,对着这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大姐,二姐,那就是我们的爹爹吗?”章静浩两只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的,章家的孩子典型的女儿像爹,儿子像娘,比起章静姝章静婷跟章元敬一个模子印出来似得,章静浩其实更像是孔家人,大概这要是为什么孔伯爷分外喜欢这个外孙的原因之一。 章静姝一把抱住弟弟,笑着说道:“对,那就是,弟弟,咱爹帅不帅?” 章静浩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太远了他其实压根没看清楚亲爹的长相,不过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位姐姐,还是勉强的说道:“好像挺白的。” 其实在连海多年,章元敬的肤色自然不可能是那种白玉色,当年在京城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好肤色再一次损耗完毕,但挡不住他身边身前身后都是出海归来的海员啊。 在一群黑炭头的映衬下,章元敬那小麦色的肌肤也被衬托的白了,尤其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还是十分的威风的,看起来十分符合章静浩常年的幻想。 另一头,章元敬挥别了家人,却是带着队伍直接进宫了,他们和外国使团可以进去,外头那些奇珍异兽,香料财宝却不太好全部运进去。 礼部尚书是为年近六十的老大人,这会儿就走在章元敬和劳仲远身边,听见外国使臣那边嘀嘀咕咕个不停,忍不住靠近两人问道:“章大人,劳大人,他们在嘀咕什么呢?” 章元敬噗嗤一笑,无奈说道:“这外国话我可也听不懂,还得问问劳大人。” 劳仲远也有几分无奈,笑着说道:“有些国家的话还好懂一些,有些国家的话就跟鸟语似得,压根就很难听懂,我也不是都会,不过海员里头倒是有几分能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礼部尚书一听,连忙说道:“那还不把这位人才请来,待会儿他们觐见皇上的时候,总不能让皇上也听不懂人话吧。”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尚书大人且放心,那两个人昨日就随着信使进了宫,这会儿想必已经跟在陛下身边了,章某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猜测无非也就是在议论大兴威武吧。” 礼部尚书显然还是有些忐忑,一边嘀咕着:“就应该让他们现在京城住着,好好教导大兴的礼仪才让进宫,不然闹出笑话来就不好了。” 一边又追问:“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怎么头发眼睛皮肤颜色都跟我们不一样呢,看起来跟妖怪似得,看来话本里头的妖怪也不一定是假的。” 劳仲远这会儿倒是解释道:“尚书大人,别看里头有些人头发眼睛皮肤的颜色都差不多,但其实人家可能是两个国家,说不定还是相互敌视整天打仗的那种。算了算,所有国家加起来的话,也得有一二十个,只是有些国家实在是太小了,还没有咱们一个京城大。” 礼部尚书点了点头,又有些感慨的说道:“哎,还是少了些,若是能万国来朝那该有多好,这可就是名垂青史的大好事儿啊。” 章元敬忍不住说道:“尚书大人,这世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个国家呢,您这个要求稍微高了些,有这些就不错啦,陛下想必是满意了。”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大殿上,皇帝早已经兴冲冲的坐在了龙椅上,站在他身边的除了深受信赖的李公公之外,就是两位翻译官。 章元敬扫视了一眼,发现太子殿下站在百官之首,脸色依旧苍白,个子似乎也不太高,这会儿面上带着几分笑容,看起来倒是心情还算不错的样子。 看样子皇帝还是较为重视自己的嫡子,章元敬微微眯起眼睛,却注意到了此刻与几年前的差别。要知道那时候皇帝总喜欢让太子站在自己的身边听证,而现在,太子依旧是太子,却已经站在了大臣里头,即使是第一位又有什么差别呢。 在走进大殿的刹那,章元敬微微抬头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见他依旧是老当益壮的模样,其实算起来皇帝的年纪确实是不算大,如今还未到五十岁。 不过几年过去,皇帝的威严日益倍增,进殿之后章元敬就不再抬头直视。 在前来京城的路上,章元敬就派人教导这些外国使者一些礼节性的问题,显然这些人学到了心里,虽然还有一些小瑕疵,但大礼节却是没错,这时候还得感激大兴也并不兴跪礼。不然双方必定会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分歧不可。 不得不说,平时看着一群朝臣对自己行礼,与看着一群外国使者,尤其是头发颜色都不一样的人对着自己行礼,那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皇帝的心情显然极好,喊起之后还发出爽朗的笑声,章元敬的感触还不大,在朝的许多大人却知道,随着太子与陛下的关系越来越僵硬,陛下已经少有这么开怀的时候了。 这一日简直比登基那时候还让萧叡高兴,毕竟那时候他不过是捡了个漏子,从侄子的手中接过了皇位。但这一刻却不同,他做到了自己的父王,甚至是先祖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即使身为皇帝,这一刻的萧叡也难免有些志得意满起来,这些使者的到来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他这些年来的坚持没有错,证明整一个海市没有错。 不过,这种高兴只持续了一会儿,听着下头人叽叽哇哇的说话,萧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翻译的自然知道捡着好听的话,无非是感受到陛下的威仪之类的话,不过一连十几个使团过去,差不多的话完全同不懂的音轮了一遍,就算是被恭维也有些厌倦了。 皇帝笑着打发了使者团,吩咐人要好好照顾,尽量让这些使者宾至如归,等外人都离开了,皇帝才哈哈大笑着说道:“章爱卿,劳爱卿,此次你们辛苦了。” 章元敬和劳仲远自然连忙说不辛苦,皇帝大手一挥,说道:“走,随朕去看看那些珍宝。” 外国的东西不一定比国内的珍贵,但胜在一个稀奇,皇帝正在兴头上,看的好了,满意了,甚至还当场赏赐了一些官员,顿时满朝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作为海市总长,章元敬自然也没有被拉下,等他离开的时候,不但带着一箱子的宝石,甚至还有一公一母两只大狗,不用怀疑,都是舶来品种。 224.迷之自信 作为伯爷,孔伯爷自然也是得上朝旁观这场万国来朝的盛宴的, 身为皇帝的亲信, 后面又识趣的交出了自己的兵权, 孔伯爷显然在皇帝心中还有几分地位在。这次的奖赏萧叡也没忘了这位老伯爷的份儿, 事实上,除了一些珍宝, 带来的奇珍异兽都被皇帝给分了。 真正珍贵的东西早已经送到了皇帝的国库, 会留在外头赏赐给朝臣的, 便是一些看起来稀奇,但其实并没有多少用处的东西,其中就是以奇珍异兽为主。 别人不知道,皇帝确实知道的, 那里头哪来什么妖怪神兽,不过是地域不同, 生长的动物就不同罢了,除了留下颇为祥瑞的白虎白狮, 其他的他还真不在意。 皇帝不喜欢, 但是有的是大臣喜欢啊, 不提别的,这赏赐带回去倍儿有面子。萧叡也喜得剩下一大笔赏赐的银子,有钱还不如留着发给那些海员呢,至于大臣们, 一人带一只回去, 还解决了御兽园兽满为患的问题。 作为第一经手人, 章元敬其实非常明白清楚这些奇珍异兽里头哪些才是有价值的,但相比起带一只娇贵难养的“神兽”回去,他还是愿意选择这么踏实的大狗。 所以在被皇帝点名问道的时候,章元敬毫不犹豫的说道:“使者们送来的神兽自然都不错,不过微臣家中有三个孩子,若能得几只大狗的话,倒是也能陪伴孩子玩耍。” 皇帝一听,这要求实在是太容易被满足了,直接让人挑了最精神的两只送了过去。 等离开皇宫,孔伯爷还特意走过来拍了拍女婿的肩膀,无奈说道:“玄嘉,你也太避讳了,刚才大家都挑稀罕的选,就你选了两条狗,这有什么稀奇的?” 章元敬心中无奈,觉得比起自家岳父带回去的庞然大物,以后甚至还要为他修建单独的动物园,自家的两只大狗好用多了。 别看这两只狗个头大,其实不过是五个月大小,是第一批上了船的大狗的后代,保证血统纯粹,看样子其实跟金毛有几分相似,不过对比起来似乎毛发更加茂盛一些。 没等章元敬回答,孔伯爷自觉理解了女婿的心思,笑了笑说道:“岳父知道了,你是怕如今占尽了好处被人嫉恨,所以才故意为之,没事,反正以后想看神兽了,就带着孩子来孔家就好,你岳父我保准时时刻刻都欢迎。” 挥别了自家饱含好意的岳父,大约是知道章元敬急着回家见人,孔伯爷也没有多拦着他,甚至还主动将想要上来跟章元敬套关系的人都打发了。 章元敬确实是归心似箭,带着人和狗飞快的朝着家中赶去,人还未到家门口,就听见里头一连串的老爷回来的叫声。 章元敬刚刚下马,却见一个人飞快的冲过来,像一只小炮弹似得冲到他的怀中,若不是章元敬勤于锻炼,怕是一下子接不住这孩子。 他顺手将孩子抱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亲一口,却发现自己离开时还是小姑娘的女儿已经有几分少女的模样了,他的动作一顿,却发现又一道人影扑到脚边。 章元敬从善如流的将另一个女儿也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觉得两姐妹都长得像一朵花儿似得,一个赛一个的出色,他笑着说道:“静殊,静婷,爹回来了。” 章静姝已经搂着亲爹的脖子不放了,章静婷方才扑的冲动,这会儿却有些怯生生起来,章元敬离开的时候她还太小,其实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 章元敬心中一酸,正要对女儿说几句话,忽然又觉得腿上一重,低头一看那抱着他的大腿往上看的可不就是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章静浩也是个胆子大的,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委委屈屈的说道:“爹爹也抱抱我。” 软糯的声音听的章元敬的心都要融化了,不过章元敬倒是没直接把两个女儿放下来,反倒是半蹲下来,吩咐身后的余全将儿子放到自己的背上。 等孔令芳几个人出来的时候,就瞧见自家老爷左手右手分别抱着一个女儿,背上还驮着一个儿子,三个孩子都笑嘻嘻的,看起来跟他亲昵的很,就是章静浩也完全不怕生。 亲近是好事儿,但这会儿孔令芳却忍不住心疼起自家夫君来,娇嗔的瞪了一眼孩子们,说道:“快下来,你们爹爹又是赶路又是上朝,必定是累了,还不让他歇一歇。” 章静浩却紧紧搂着老爹的脖子,喊道:“不,我就不,我好不容易有爹了。” 这话听的章元敬更加心酸,恨不得将孩子疼到心坎里头去,连忙说道:“放心,我不累。” 章静姝到底是大了,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了,这会儿连忙挣扎着要下来,一边说道:“爹,我下来自己走吧,婷婷你也下来,姐姐拉着你走。” 见孩子执意如此,章元敬倒是顺从的将她们放了下来,一边一个摸了摸她们的头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一眨眼的功夫都这么大了,你们看看,爹给你们带回来什么。” 方才孩子们的注意力都在章元敬身上,等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这才发现章元敬不远处有下人牵着两只狗,是的,因为这种狗比较温顺,轻易不会咬人,所以只是用一根绳子牵着。 “啊,是大狗狗,这两只狗长得可真好看。”小孩子也是有审美的,章静姝尤其喜欢小动物,只是因为家里头孔令芳不大喜欢,所以孔家并未养着什么猫猫狗狗。 章静婷也是喜欢,不过她下意识的朝着自家亲娘看去,似乎很怕她发飙将这些狗赶走。 孔令芳露出一丝无奈,天知道她并不是厌恶动物,而是这些孩子没轻没重,小时候玩闹的时候不是揪着狗毛就是扯着猫耳朵,小时候差点没被咬了,她这才禁止家里头养小动物。 不过这会儿夫君带回来的大狗,孔令芳哪里会嫌弃,甚至还夸了一句:“这两只大狗不会就是贡品吧,看着跟咱们本地的土狗是有一点不一样,挺精神的。” 得到母亲的默许,两个女孩欢呼一声冲了过去,围着那两只狗闹腾起来,这种狗不愧是温顺亲人的,看见她们过去不但不害怕,反倒是讨好的舔了舔章静姝的手心。 章静姝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又觉得好玩起来,她好歹年纪大了还有几分克制,章静婷却醉倒在狗狗的撒娇攻势中,飞快的帮狗狗顺起长毛来。 一直趴在章元敬背上的章静浩显然有些羡慕,却又克制住自己的兴奋,还是留着章元敬的脖子不放手,眼睛却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两个姐姐。 章元敬抱着孩子掂了掂,笑着问道:“浩儿,你要不要过去跟姐姐们玩?” 章静浩却还是固执的抱着他的脖子,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行,我要抱着爹爹,爹爹好久好久才回来一次,我要一次抱个够,等抱够了我再下去玩狗狗。” 章元敬心中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强迫他下来,反倒是背着孩子走进大厅,果然,姜氏和孙氏已经早早的等在那儿了,章元敬一撩下摆跪了下来:“祖母,母亲,不孝子平安回来了。” 姜氏孙氏哪能受他的跪,忙不迭的把人扶起来,姜氏更是拍着他的手臂说道:“臭小子,你这是要我的心肝儿呢。” 孙氏更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太奶奶和奶奶为什么哭了?是不是你太不乖了?”章静浩还趴在亲爹的背上,看见一直以来都从容镇定的两个女人哭了出来,忍不住问道。 童颜童趣倒是让女人们收住了眼泪,姜氏忍不住笑道:“这孩子,鬼灵精的很,像你小时候,哎,回来就好,以后还得你看着我重孙儿,我们老喽,管不动喽。” 章元敬仔细的看着两位老人,短短三四年的时间,姜氏却已经满头白发,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岁,孙氏也老了许多,不过幸好看着精神头都还可以。 章元敬由心的感到歉意,作为这个家的独子出门在外,可想而知她们的忧心。 “这次回来之后,怕不会再走了。”章元敬如此说道,虽然只是猜测,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安一安两个老人的心。 姜氏一听,果然说道:“那就好,其实这些年我们好着呢,不愁吃不愁穿,别人对咱们也客气,就是担心你在外头受了苦,见不着你就心焦的很。” 孙氏更是说道:“可不是吗,你看着又瘦了,也黑了,比关山那时候还黑还瘦,看来肯定是没少吃苦,连海那地方可比关山还要穷呢” 眼看着她越说越不像话,孔令芳连忙开口岔开话题:“夫君,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章元敬也习惯了自家老母亲时不时这样,笑着说了一句:“行,在连海都是海货,刚开始吃还觉得新鲜,如今闻到味道都腻味了,倒是想念家乡菜。” 孔令芳连忙说道:“都准备着呢,我让人立刻端上来。” 等章元敬吃上那口热饭了,姜氏倒是奇怪的问了一句:“怎么不见甯儿,难道他没有一块儿回来吗?” 章元敬顿了一下,还是解释道:“甯儿在后头的队伍里头,不过此次回京,他怕是不会再回章家了,陛下方才私下吩咐,说让甯儿到京之后直接进宫。” “这样啊”姜氏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孔令芳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怪不得早些时候,陛下让李嬷嬷进宫了,原来是为此做准备呢。” 这事儿他们就算是舍不得,对此也毫无办法,只得暂且放下了,章元敬笑了笑,让人把皇帝的赏赐和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拿进来,这才分散了女人们的注意力。 225.闲话 自从章静姝满十岁, 孔令芳就有意识的让女儿锻炼自己的交际能力,慢慢的,章静姝倒是也交到了几个好姐妹, 都是京城中大小官员的女儿。 其中她与礼部尚书白家的小孙女白娉婷的关系最好, 两家家世相当,章静姝与白娉婷的性格也合得来, 在某次宴会上一见如故, 成了一对极好的小姐妹。 这一次章元敬带了许多礼物回来,章静姝自己看着欢喜,便打算下了帖子请白娉婷也过来看看。礼部尚书乐得与章家交好,对小孙女的出门十分赞同。 白娉婷也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到了章家见过了长辈,就跟着章静姝到了她的小院子,一进门就叽叽喳喳的说道:“静殊,听说你爹也得了外国的奇珍异兽, 快让我瞧瞧。” 章静姝章静婷笑着带着她去看那两只大狗, 白娉婷看着倒是喜欢的很, 还说道:“这大狗狗多好玩, 也不知道我爷爷怎么想的, 选了两只乌龟带回去。虽然长得跟咱们的王八不大一样,但一点儿也不好玩, 还凶的很, 据说还是吃肉的呢。” 章静婷好奇的问道:“娉婷姐姐, 那乌龟有多大?” 白娉婷比了比手势, 说道:“这么大,反正我爷爷让家里头把荷花池再拓宽了,就为了养那两只乌龟呢,只可惜他们懒得很,放进池子之后都不大出来冒头。” 三个女孩儿玩了一会儿大狗,章静姝又说道:“娉婷,你跟我进来,我送你一件好东西。” 白娉婷一听立刻跟了上去,等看见那东西的时候发出惊呼的声音来,原来那竟是一个小小的音乐盒,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上头却是一个转动的水晶球,随着音乐声,水晶球里头的小人儿翩翩起舞,里头还飘舞着洁白的雪花。 不得不说,这样子的水晶球虽然没啥实际用处,但对女人的吸引力是无穷的,尤其是这般年纪大小的小姑娘,白娉婷一下子看的入了迷。 等一首音乐结束,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方才的失态:“静殊,你真的要把这个送给我吗,这个水晶球看起来好精美,一定价值连城吧。” 章静姝自然不是那种有了什么宝贝全送给朋友的人,若是真的只有一个的话,她早就藏起来自己偷偷的欣赏了。 这会儿听着白娉婷担心的话,她笑着打开自己的首饰盒,却见里头还放着好几个水晶球,里头都是各种各样的风景,有一个里头竟是大兴的宫殿模样,看起来更加的精美。 “哇,这么多!”白娉婷惊讶的叫道,又好奇的问道,“这都是外国带来的吗?” 章静姝也有几分得意,笑着说道:“我妹那儿还有呢,爹爹给我们带了好多,浩儿不喜欢,我们姐妹两个就直接分了,送你一个完全不成问题。” 白娉婷内心还是喜欢的,虽然知道这个水晶球可能十分珍贵,但还是忍不住收了下来,小脸颊都兴奋的红扑扑的,顺带着还说道:“静殊,你爹可真好。” 虽然她爹也不错,但对女儿却向来不大关注,偶尔能问她几句,摸摸头夸赞两声,已经是家里头庶出妹妹们十分嫉妒的事情了,哪像静殊的爹把这些珍贵的东西都给孩子玩。 章静姝一听,立刻说道:“那当然,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啦。” 其实章元敬也不是那么惯着孩子的人,实在是这些东西现在看还算珍贵,但等琉璃厂那边研究透彻,能够自主生产之后,这东西就不再那么稀奇了。 章元敬是个实用主义着,这东西与其放到库房里头贬值,还不如拿出来哄哄孩子,多年不见,他可是很希望两个女儿继续跟自己亲。 效果显而易见,不仅仅是章静姝,就是她的那些小姐妹都觉得章家的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了,尤其是看见章元敬回家之后还带着女儿儿子一块儿玩耍,小姑娘们都长见识了。 等回到家中,白娉婷倒是比在章家的时候稳重了一些,她也不让婢女拿着那个精美的盒子,反倒是自己亲手抱着走进了正院。 正院里头,她的母亲,白家的大夫人正在料理家事,白夫人容貌不算秀美,偏向于端庄,板着脸的时候更有几分威仪,下人们一个个听话的跟小绵羊似得。 白娉婷并没有直接过去打扰,反倒是静静的走到白夫人身后旁观,这几年的精心教导已经让她知道,别管这些下人平时看起来多老实,多乖巧,一旦抓到机会都会弄鬼。 等白夫人料理完毕,打发走了那些下人,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伸手将女儿拉到身前看了看,见她脸色红润并未受到任何的委屈,才笑着说道:“可是玩的开心了?” 白娉婷笑着点了点头,又说道:“娘,你看我带回来一个什么。” 白夫人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等看清楚那礼物的时候倒是也吃了一惊,听白娉婷三言两语说完事情经过,倒是笑着说道:“你章家妹妹待你好,你也得真心相待才是,这人啊,都是真心换真心,你要是虚假了,别管装的多好,她早晚都能知道的。” 白娉婷似懂非懂,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白夫人听着她叽叽喳喳的说着章家的事情,眼中露出温和的笑意来,一边照顾女儿喝水吃点心。 母女两个说笑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婢女走了进来,低着头轻声说道:“夫人,老爷回来了,说今天柳姨娘病了,他不放心就歇在西院了。” 白夫人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相比起来,反倒是白娉婷颇有几分愤愤然,带着几分怒意说道:“又是那个柳姨娘,娘,那个女人越来越不像话了,爹回来之后还未来看过您呢。” 白夫人却笑着问了一句:“你娘我身体好好的,吃得好睡得好,何必要他来看,他一来娘还得起身服侍,其实反倒是麻烦。” 白娉婷抿了抿嘴,如果以前没见过章家的样子,她也觉得自家亲娘的日子还算不错,家里头管家权一把抓,膝下又有两儿一女,地位稳固的很,就是那些姨娘也不敢闹幺蛾子。 但是见过章家章大人和章夫人的相处,白娉婷却有些不甘心起来,总觉得自家娘亲的日子如同死水一般,只有偶尔哥哥和她在的时候,才有一些意趣。 她带着几分委屈和茫然,搂着白夫人的手臂说道:“娘,章大人一回来就去见章夫人,还陪着静殊静婷逛园子,他能有时间,爹爹为什么就那么忙?” 白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说,其实比起京城许多外表光鲜的夫人来,她的日子已经算舒坦了,虽说有几个妾氏,老爷对她也少了几分恩爱,但家里头上上下下都是她来管着,儿女也一日日长大了,未来可期。 但人与人是不能相比的,当年孔令芳以武将女儿的身份嫁给章元敬,还有人曾说孔家那是低门嫁女,不过是帮镇北王爷拉拢能人。 谁知道如今十几年过去,章元敬待孔令芳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即使他一日日高升,如今压根不用看孔家的脸面行事,甚至孔家反倒是需要章家的扶持,章元敬也从未改变。 当年看孔家笑话的人,如今都成了羡慕,有多少男子发达之后,还能对原配妻子不离不弃?有多少男人在妻子多年不能诞下麟儿之时,还能扛着不纳妾? 又有多少男人在远方赴任,没有带着妻儿内眷的情况下,却还能孑然一身,有时候白夫人都不能相信有这样子的男人,简直就像是从话本里头走出来一样。 半晌,白夫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说道:“你爹这样的男子,世间到处都是,章大人那般的人物,却是世间难有。我们女人啊,一辈子的命由不得自己,若是能嫁给章大人那般的人物,自然再好没有,但若是不能,也得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才是。” 看着欲言又止的白娉婷,白夫人心中也有几分怅然若失,当年新婚燕尔的时候,她何尝没有想过夫君能是个体贴人,两人恩恩爱爱一辈子,再也没有第三人呢? 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因为那些妾氏发过怒,憋过气,吃过醋,但最后除了跟夫君离心离德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女人啊,到底是拗不过男人的。 大约是怕女儿钻了牛角尖,白夫人继续说道:“娉婷,你也不小了,你的婚事娘会仔细的挑,细心的看,但是你要记住,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能先认了输。若是好,那就极好,若是不好,那就熬过去,熬过去了,日子也就好了。” 白娉婷扑到亲娘的怀中不言不语,她还尚且不知道婚姻对女人的残酷意义,却已经隐隐约约的知道,像是章家那样子的日子是可与不可得的。 白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最后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也不知道这孩子跟章家的闺女走得近是好是坏了。 226.五皇子 孔令芳一直都知道, 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京城贵妇人们的羡慕对象, 大兴嫡出庶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但一旦男人有了妾氏,正房总是多少要憋气的。 一开始的时候, 孔令芳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在她的生活环境中, 不管是亲爹, 还是三个弟弟, 更甚者是镇北王爷, 哪一个没有小妾呢,就是他最小的弟弟都有了通房。 但是让她出乎预料的是,章元敬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柔体贴, 他身上总有一种与其他男人不同的尊重, 独属于对女人的尊重。 孔令芳不会知道那是现代社会培养出来的价值观, 但随着水磨的日子,她已经下意识的开始相信,自己的夫君真的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人都是贪心的, 一开始,孔令芳觉得夫君即使是纳妾也没什么, 只要对她尊重,重视嫡出的孩子就够了。但是现在, 若有女人敢觊觎夫君, 她必定会第一个出手收拾掉。 章元敬一定不会知道, 偶尔对着他抛媚眼, 时不时突然出现在他书房的丫鬟是怎么消失的,作为一个大男人,他对家事显然就是甩手掌柜,压根不太过问。 在章元敬离开京城的日子里,章家是平静而安稳的,但等他一回来,一些新进的丫鬟心思就浮动起来。这也不奇怪,章元敬身处高位,相貌出色,更难得的是脾气好,鲜少有对下人发火的时候,对着夫人更是温柔体贴,自然分外讨女人欢心。 就如这一日,孔令芳原本心情极好,自己亲自下厨给章元敬和几个孩子做了小点心,结果等她回到院子,香云就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孔令芳脸色微微一沉,不过很快只是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按照以前的规矩来吧,别弄出大动静来,到时候反倒是让老爷烦心。” 香云点了点头,知道要怎么处理了,等两人走进院子,她倒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现在的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若不是有人看着,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姿色,老爷看都不曾看她们一眼。” 香云当年也曾动过心思,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老爷对她毫无兴趣,若是勉强上了位,到时候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通房丫鬟罢了。 那个时候一边没了夫人的信任,一边也没有老爷的宠爱,那日子肯定更加的难过,她当机立断的选择了嫁人,如今成了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倒是比那时候的几个姐妹都要舒坦。 听了这话,孔令芳倒是笑了一声,指了指香云说道:“说什么浑话,放心,我可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反倒是坏了跟夫君的感情。” 章元敬进来的时候刚巧听见她的笑声,顿时挑眉问道:“什么事情说的这么开心?” 孔令芳自然不会把那些丫鬟的心事放到夫君面前来说,她微微一笑,柔声说道:“还不是静殊那丫头,说要帮你绣一个荷包,结果这都一个月了也没看到,今日我过去一看,赫,上头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女红怎么学的。” 章元敬也跟着笑起来,章静姝性子活泼,对女红分外的不上心,以至于如今的手艺还不如比自己小了四岁的亲妹妹:“她要是不喜欢也别逼着她,终归以后也不大用得着。” 孔令芳却瞪了他一眼,说道:“用不着归用不着,学却不能不学,以后给未来的女婿,未来的外孙,搭把手绣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章元敬十分无语,在他眼中自家女儿还是小萝卜头呢,结果她娘都考虑到未来女婿的事情了,他连忙说道:“你也想的太远了,难道女婿还能因为这个嫌弃她不成?” 孔令芳第一次觉得丈夫无法沟通,她只能说道:“就算女婿不嫌弃,难道亲家母还能不嫌弃,总得有些本事傍身才行。” 夫妻俩就这个问题没能达成一致,但章元敬也承认孔令芳说的有一定道理,对女儿报以了一定同情,但也没有插手妻子教女。 说了一会儿闲话,章元敬才说道:“甯儿明日怕是就要入京了。” 孔令芳眉头微微一动,下意识的朝着章元敬看去,却见他眉宇之间带着几分担忧,她心中知道箫甯几乎是章元敬手把手带大的,两个人的感情比亲生父子还要深厚,虽然箫甯早晚都要入宫,但章元敬心底难免有些放心不下的。 她伸手握住章元敬的手,低声安慰道:“夫君,甯儿已经十三岁了,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陛下对他也颇有几分喜爱,入宫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 章元敬自然也知道这点,但了解归了解,担心还是担心,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没有多说什么,心底对朝堂如今的情况却是忧心无比的。 皇帝萧叡还未老去,太子殿下却已经长大成人,早在他前往连海的第二年,太子殿下就娶了一位太子妃,这位妃子出生平常,但相貌品格却出类拔萃,据说是皇帝亲自给挑的。 就章元敬看来,皇帝会选择这么一位太子妃,显然是对太子还有几分慈父之心,虽说家世不出众,但身为太子,天底下哪里有配得上他的家世呢。 除开家世,这位太子妃贤良淑德,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为人处世十分受人称道,就是朝中文武百官也常有夸赞的时候。 但是偏偏,太子并不喜爱这位太子妃,对她只是平平,太子妃如今膝下无子,反倒是几位出生显贵的侧妃频频有喜讯传来,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往浅了说,那就是太子重颜色,轻嫡庶,所以才会偏爱容貌俏丽的侧妃,往深处说,那就是太子殿下对皇帝的赐婚有所不满,所以才会冷淡太子妃。 京城总是不缺似是而非的传言,章元敬在连海的时候就有所了解,回到京城之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梳理,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当年那个聪慧的太子似乎变得无比平庸了。 皇帝身体一如既往的健壮,除了那一次偶然风寒造成的大病,平时连小病小痛都少有,甚至这几年宫中还陆续有皇子和公主降生,不过活下来的除了一个病病歪歪,不知道能不能养大成人的六皇子之外,就只有三个公主。 太子殿下却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太子妃还算贤良,几个侧妃先后生下了孩子,如今太子已经有一子三女,子嗣不可谓不丰。 当年觉得太子体弱,不堪大任的大臣们,见状也闭上了自己的嘴巴,毕竟太子年年都生病,但既然又能生育子嗣,又能处理朝政,偶尔生病似乎也不是大事儿。 唯一让人说嘴的,大概就是太子所有的子嗣都是庶出,正宫太子妃一直毫无动静,偶尔还能听到太子对太子妃不满意的传言。 不同于太子的态度,皇帝却对太子妃称赞有加,甚至一度将宫中大权教给太子妃处理,虽说后来不知为何还是改为几个宫妃共治,但态度已经摆在那儿。 这一切在章元敬的眼中,就是皇帝与太子不可调和的矛盾开始被激化了,这一点对于五皇子而言是危险的,但是同样的,危险与机会并存。 孔令芳见他不得欢颜,倒是说了一句:“既然明日甯儿就到了,夫君要不要去接了他一块儿进宫,若是有夫君作陪,甯儿也不会害怕。” 谁知道章元敬一听,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不必了,谁都可以送他,我却不大合适。” 明面上,他是臣子,但实际上,他等同于五皇子箫甯的养父,这一点朝中所有人都知道,箫甯与他亲近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但这个事实不能够太直观的出现在皇帝面前。 即使从未陪伴过箫甯多少时间,但皇帝依旧是他的生父,作为一个父亲,是绝对不会喜欢看到儿子对另一个男人相信和依赖的。而这个男人甚至还是朝中大臣,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当年章元敬屡次想要把箫甯送进宫,就是担心此事。 “那甯儿他”孔令芳有些不解,而有些担心。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却说道:“再来之前,我已经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讲给甯儿听,他是个聪明孩子,定然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当年他将箫甯送到学堂读书,其实也带着这种心思,不然整日将孩子带在身边,这话传到了皇帝的耳边却是成了另外的事。 正如章元敬所想的,箫甯确实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孩子,即使心底对他有着许多的恋慕,但在那一次彻夜长谈之后,他就把自己这部分的感情收敛起来,甚至连聪明都收敛了一分。 坐在回京的马车上,箫甯看起来就是个普通未成年的孩子,他摇荡着双腿,百无聊赖的坐在车前,与来接他的大太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这太监显然也是皇帝的亲信,对于这位五皇子尊敬有余,亲热不足,倒是也把该注意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告诉这位五皇子,只是再多却没有了。 很快,他们的马车到了宫门口,即使是皇子也没有直接坐车进宫的特权,箫甯跳下马车,抬头看了看巍峨的宫门,心中略略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但是很快的,他想到了章叔的话,随着一步步靠近大殿,少年的心思反倒是镇静下来。 227.宫禁 大兴的皇宫并不是本朝才建造起来的, 而是在前朝的基础上加以修建,故而虽然大兴的皇帝少有骄奢淫逸的, 但皇宫依旧看起来十分气派。 毕竟当年的末代皇帝之所以被讨伐, 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大肆兴建土木,将皇宫的面积扩大了整整一倍, 将自己国库的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 箫甯其实对皇宫并不陌生, 以前跟随章元敬回到京城的时候, 皇帝也会常常召唤他进宫,不过那些时候都是章元敬亲自带着他进宫, 像现在这般只有孤身一人倒是第一次。 明明在他的记忆之中,皇宫似乎并没有这么大,这么冷,但从宫门口一步步走进来,箫甯却觉得这个来过许多次的地方无比的陌生。 上好的汉白玉铺成的地面闪耀着光芒,明明应该是温暖的颜色,因为这一日是阴天,反倒是带着一股子冷意。空中似乎弥漫着浓郁的水汽, 让不远处的宫殿都显得不真切, 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飞檐画壁也显得那样子的不近人情。 宫中的色彩是多样的,那些颜色都是用银子堆砌出来的, 是普通老百姓用不起的鲜艳, 但诸多的色彩并未给这座宫殿带来生机。 正红色的朱漆大门敞开着, 大门顶上悬挂着一块金丝楠木的匾额, 上头龙飞凤舞的题着两个大字“勤政”, 这两个字并不算顶好,却透着一股子霸气,那是萧叡上位之后自己写的。 身边的大太监低声提醒道:“五皇子,陛下在殿内等你。” 箫甯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微微抬头就看见殿内的金色雕龙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在看见箫甯的时候立刻站起了身,从王座上走了下来。 箫甯却在他靠近自己之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响头,却还不是普通的跪拜之礼,而是三跪三叩的大礼,接着才朗声说道:“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身体安泰。” 萧叡迅速的将他扶了起来,看见孩子额头磕的红彤彤的,心中难免有些心疼,甚至亲手抚摸着他额头的红痕,说道:“这是做什么,我们父子之间哪里需要这些虚礼。” 箫甯却露出一个略带着几分仰慕和羞涩的笑容来,他说道:“父皇,这是儿臣乐意的,这些年儿臣都不能尽孝膝下,磕几个头算什么?” 说完这话,他似乎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皇帝,又低声说道:“多年不见,父皇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跟当年在关山那时候一般强壮高大。” 这话听的萧叡一愣,作为皇帝,他身边自然不缺会拍马屁的人,就是太子殿下也时时刻刻想着讨好他,但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用一句话打动过他。 他伸手摸了摸箫甯的脑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怜爱,这孩子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却能对自己一直报以仰慕之情,这也许是皇家的一个特例。 站在箫甯的面前,皇帝确实是显得十分强壮和高大的。虽然年纪比章静姝还要大半岁,但箫甯是男孩子,发育原本就晚,这会儿个子还未窜起来,看着皇帝的时候还需要扬起脑袋来,偏偏他还有一双遗传自纪家的眼睛,分外的惹人怜爱。 此刻的皇帝就跟喝了蜜水似得心情通畅,他笑着拉着箫甯,走到一旁的木塌上一起坐下,这才把面前的一叠小点心推到他面前:“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实诚。父皇已经老喽。” 箫甯嘻嘻一笑,一边伸手接过点心,一边说道:“父皇怎么会老,您还记得我最喜欢吃的点心是豌豆黄呢,唔,还是父皇宫里面的豌豆黄最好吃。” 皇帝一听果然更加高兴起来,显然这豌豆黄确实是他特意吩咐人放在这里的,他哈哈笑道:“父皇自然记得,当年玄嘉带你进宫的时候,你还是个小萝卜头呢,怕生,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就是看见豌豆黄亮眼都会冒光,每次都吃好多。” 箫甯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道:“儿臣,儿臣小时候有那么馋吗,现在我可是大人了,一点儿也不贪嘴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没把手里头那块豌豆黄放下,显然有些依依不舍。 皇帝看着觉得乐呵,似乎儿子这种想吃又不能吃的模样分外的逗人,宫中的孩子普遍早熟,包括太子在内,他的儿子们在他面前永远是规规矩矩的,难得看见倒是觉得分外可爱。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对其他儿子的严格要求,带着几分慈爱笑道:“想吃就吃吧,管够。” 箫甯听见这话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说道:“谢谢父皇,那我吃啦,这都好多年没吃啦,今日多吃几个也不算什么,是吧父皇?”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在连海豌豆黄也吃不着吗?” 箫甯一边吃,一边不太在意的说道:“章大人忙于公务,对吃喝也不太在意,儿臣平时都吃学堂的,那边什么龙眼荔枝倒是多,豌豆黄却少见的很。”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怎么叫玄嘉章大人,听着倒是生疏的很。” 箫甯咧开嘴笑了笑,又说道:“儿臣年纪大了,若老是叔叔叔叔的喊着,对章大人不大好,对儿臣也不大好,之前那个孟知府还要参儿臣一本呢。” 这话却是有由头的,孟知府不知道打哪儿听到五皇子叫章元敬叔叔,顿时以为自己拿到了把柄,回头就参了他一本君臣不分,最后还是皇帝一句养育之恩带了过去。 听了箫甯这话,皇帝看了看孩子的眉眼,似乎想要看出什么内容来,但最后却只觉得这孩子似乎还天真的很,大约是从未经历过宫中的一切。 他微微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玄嘉一手把你养大,这份恩情,你也得记挂在心。” 箫甯点了点头,并未反驳,一对父子就这样在大殿之中说着话,倒是让这座宫殿难得有几分温情。一直到箫甯吃掉了大半的豌豆黄,皇帝才阻止了他继续吃的动作,还说道:“吃太多晚饭可就吃不下了,让李公公带你去寝宫吧,收拾收拾,晚上父皇带你见一见你的兄弟。” 箫甯听了这话就乖乖的走了出去,只是临走之前还偷溜着拿走了一块豌豆黄,皇帝见状哭笑不得,又觉得这孩子难得的有童心,在皇家实属可贵。 人就是如此,见惯了稳重聪明的孩子,反倒是觉得这样子有些孩子气的更加真实一些,外加上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愧疚,皇帝对这个嫡子分外的宽容。 离开大殿,箫甯跟着李公公背后慢慢朝着寝宫走去,皇帝甚至没有为此多解释一句,就将他彻底的留在了宫墙之内。 箫甯抬头朝着屋顶看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四方天,若想要看见更多,就只能站的更高,不然的话便永永远远只能看见别人想让他看的。 没走几步,李公公忽然停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子殿下,请太子安。” 箫甯这才知道忽然出现在他们前头是那位太子,他自然也跟着李公公行礼,说实话,他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以往章元敬带着他进宫,多数也只是见见皇帝罢了,在箫甯的记忆之中,自己的这位嫡长兄哥哥似乎一直在生病。 “是甯儿回来了吗?”太子殿下明知故问的说了一句,没等他们回答,又紧接着说道,“甯儿常年居住在宫外,必定有不熟悉的地方,李公公,寝宫那边可安排好了,若是还不妥当的话,不如让甯儿在东宫住几日,也就当让我们兄弟二人熟悉熟悉兄弟感情了。” 李公公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对于这位太子虽然恭敬,倒是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在,他微微一笑,只是说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不过五皇子的寝宫早就已经安排妥当,倒是无需住到东宫去,殿下且放心吧。” 太子殿下挑了挑眉,对这话也不奇怪,只是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孤就先去拜见父皇了。小五,在宫中若是有不自在,不顺心的地方,尽管来告诉孤,在这里,孤的话还是好用的,你可是我亲弟弟,孤必定是要护着你的。” 箫甯自然也只得客气了几句,还笑着说道:“那弟弟就多谢太子哥哥了。” 太子殿下矜持的点了点头,随后才带着人施施然的离开了,李公公转身去看五皇子,却见他面色淡淡的,似乎真的不介意这件事,心中倒是对他高看了一眼。 李公公却不知道,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箫甯的脸色微微沉了一瞬,进宫之前章叔就说过,太子殿下这些年越来越沉不住气,如今他前脚进宫,太子后脚就忍不住来示威,可见他的心态如何,别说照顾,恐怕他在宫中最大的敌人就是太子。 箫甯一直捏着那块豌豆黄,一直到快要捏碎了才匆忙塞进口中,那甜腻腻的味道让人只觉得齁的很,这样子甜得发腻的味道,他在七岁之后就不爱吃了。 只可惜,知道这一点的人都在宫外,而宫内的人,却需要他的爱吃来证明自己的关心。 228.风起 “太子殿下, 此次陛下忽然宣昭五皇子进宫,恐怕心中必有几分打算, 您还得先做好准备。”永宁侯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太子殿下箫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的, 他还是说道:“父皇之前便于孤说过, 五弟身为皇子,却自小生长在宫廷之外,以前倒也罢了,如今五弟快要长大成人, 终归不妥。” 永宁侯却皱着眉头说道:“五皇子进宫, 虽然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陛下都这么多年没有关注过这位五皇子了, 怎么会突然提起,莫不是那章元敬在陛下面前说起过什么,五皇子可是生长在他膝下,章夫人还是五皇子姨表姐姐。” 一提起章元敬, 太子殿下却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明明章元敬顾廷安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但偏偏这两人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冷淡疏离, 若说不敬倒是也没有, 但终归是不能为他所用, 为此太子殿下不知道憋了多少气。 若是这两位大人能为他所用, 在父皇面前时时美言,他又何必担心后宫那些女人吹的枕边风呢。父皇虽然不说,但一年年的下来,那些女人的小动作到底是离间了他们亲父子。 太子殿下因此反倒是怨恨上了这两位大臣,却不想想作为皇帝的心腹,顾廷安章元敬自己找死才会跟未来的皇帝走的太近,那不是机遇,是陷阱。 这会儿永宁侯提到章元敬,太子殿下确实是担心起来,无可厚非的,章家与五皇子之间的联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正因为如此,当年他才不愿意让这位嫡出的五弟入宫。 这时候他也忍不住怀疑起来,眉头拧在一起说道:“应该不会,章大人向来不喜欢跟皇子们靠近,就算是五弟自小养在章家,他也从未在朝上帮他说过话。” 永宁侯却说道:“那是章大人必定知道,陛下不喜欢他为了五皇子说话,但自小养在身边,就如同亲子一般对待的五皇子,在他心中地位绝对非同一般。” 见太子显然是听进去了,永宁侯继续说道:“再有一个,朝中谁都知道,顾大人谁的面子都不卖,偏偏与这位章大人的关系极好,若章大人出面请求的话,顾大人不一定会拒绝。” 太子眉头微微一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舅舅,以你的意思,莫非五弟的威胁比前头那几个还要更多一些?” 永宁侯摇了摇头,只是说道:“如今看来,五皇子年纪尚小,做人处事又带着一股子孩子气,在宫外养大的,到底是粗放了一些,倒是暂时不用着急。” “相比起来,那几位才比较棘手。”永宁侯淡淡说道,相比起年纪还小的五皇子,前头那三位才比较棘手,主要是他们的岁数与太子相差不多,这几年也都娶妻生子,即使母族的势力不算大,但加上妻族,妾氏带来的裙带关系,处理起来就难了。 太子何尝不知道如此,倒是暂时把心中的芥蒂放了放:“舅舅,那你说我要怎么对待这位弟弟?父皇怕还是喜欢他的。” 永宁侯摸了摸自己故意养出来的胡须,说道:“近不得,远不得,不近不远就好,殿下,您只需要记住自己是太子,也是五皇子的嫡亲哥哥,就可以了。若能通过他与章大人交好,那倒是一件意外之喜。” 太子殿下对五皇子充满了戒心,五皇子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从一开始,从萧叡选择将这孩子放到章家抚养,从太子用计屡次阻止他进宫,他们兄弟俩就注定了不会相亲相爱。 不过相比起几个心思诡异的哥哥来,五皇子更关心的还是在宫墙之外的章家,也不知道章叔回家之后如何,静殊那孩子是不是长大了。 想到以前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五皇子就越发不喜欢静寂无比的宫廷,这个地方似乎一切都如死水一般,只有人的心是活的,活的装下了太多不该有的东西,以至于活在这个地方之后人人都得不到幸福。 在宫廷之中,除了每日必定要做的读书做功课,拜见皇帝之外,箫甯最喜欢的是去皇家祠堂,只因为这个地方寻常时候人迹罕至,除了打扫祠堂的小太监之外几乎不会有人。 而祠堂里头有一个用来祭祀的高塔,里头摆放着的是历代皇帝的牌位,通常除了逢年过节或者被罚的皇子之外,还不会有皇子专程过来的。 但是偏偏箫甯喜欢,他喜欢走到高塔的最上层,坐在不知道哪一任皇帝的牌位前往外看,从这个角度依稀能够看到皇城之外,那个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祭塔里头虽然阴冷清净,倒是比外头让他觉得安心,至少这里不会有人带着笑容的面具与他说话,却在不经意间设下许多陷阱。 箫甯的一举一动,太子皇子们的小动作,皇帝也都看在眼中,这一日他忽然问起:“甯儿今日又去祭塔了吗?” 李公公连忙回答:“是,五皇子下了学堂就过去了,在先祖皇帝面前跪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回自己宫中用餐,用餐过后打了一轮五禽戏就休息去了。” 皇帝不悲不喜的点了点头,半晌才说了一句:“这孩子有心了,多年未归,回来之后却还知道孝敬祖先,倒是比那几个都要有孝心。” 李公公自然知道皇帝的心病,只能说道:“大约正是因为多年未归,所以心中才有感触吧,奴才听说,五皇子每次进去必定是安安静静的,十分用心。” 皇帝不知道这种用心背后的意义,心底到底是喜欢的,想了想便说道:“哎,比起教孩子,朕可能还不如玄嘉,你瞧瞧,他在连海多年,家里头的两个女娃娃依旧乖巧懂事的很,如今五皇子也比前头那几个听话孝顺。” 这话李公公可不敢当了真,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只得装傻充愣:“章大人平常除了处理公事,都在家看孩子呢,陛下您却不一样了,这天底下的大事儿哪一样不要您处理,这可不能直接拿来相比较啊” 皇帝被这话逗笑了,看了一眼李公公说道:“瞧你这话的意思,是觉得玄嘉这人婆婆妈妈,专喜欢回家带孩子了。” 李公公嗨了一声,说道:“奴才可不是这个意思,章大人自然也有真材实料的,不然怎么能把整一个海关撑起来呢,不过就奴才看来,章大人对家里头的夫人,小姐委实太用心了一些,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位大人一个月里头陪着夫人出去踏春了五次的。” 皇帝一听,倒是哈哈大笑起来,这说的是章元敬从连海回来之后,对这些年没有陪伴家里头女人心怀愧疚,于是一个月里头隔三差五的带着夫人小姐出去玩儿,如果不是姜氏孙氏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动,估计还得加上老娘和祖母。 这玩原本是不要紧的,毕竟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但挡不住其他大人的夫人羡慕啊,这章大人年纪轻,长得俊,偏偏对自家夫人还一心一意那么贴心,简直是把自家的老爷比到了尘土里头去,懂事一些的夫人,也就心里头默默抱怨了几句,不懂事的,就缠着老爷也要出门。 这一来二去的,章元敬的自家事儿就得罪了不少老爷子,隔天就参了他一本,直接说章元敬为官不尊,整日里头带着夫人小姐抛头露面,不是文人所为。 那老大人说的头头是道,义愤填膺,朝堂上却哄堂大笑起来,虽说大兴的女人地位不算特别高,但人家愿意带着老婆孩子出门,谁还管得着吗? 再有一个,章元敬现在闲赋在家,之前从连海回来,他们一行人倒是被大大奖赏了一番,比如那些个海员一个个带着厚厚的赏赐衣锦还乡,再比如劳仲远已经到礼部任职,官位直接上升了三阶,但章元敬却有些尴尬起来。 一来是他的官位已经够高了,以前户部尚书的位置现在已经有了人,还是个后起之秀,年纪虽然比章元敬大了一些岁数,但也是皇帝的心腹之人,不可能因为章元敬回来了,就直接把这位撸下来,毕竟人家干得好好的,也从未犯错。 二来是赏赐虽然丰厚,但跟章家的家底比起来似乎也不算什么,再有一个,谁都知道章元敬在皇帝那边带着分红呢,据说这次海运他也掺和了一手。 章家到底有多富裕,不少朝臣都在猜测,但章家人除了宅子大一些,从来也没奢侈之举,倒是让人无话可说,有些大人甚至觉得章元敬十分节俭。 其实皇帝心里头也盘算着让章元敬做什么职位呢,谁知道他还未想妥当,章元敬直接上了一个奏折,言明自己多年未归,想要请一个长假在家陪陪家人。 章元敬言辞恳切,绝不是勉强为之,在皇帝召见的时候甚至还面对面掏心掏肺的说了一番话,皇帝只得准了,心底倒是越发满意起来,觉得章元敬还是当年那个人。 从那之后,章元敬就开始带着妻子孩子经常出门玩耍,偶尔也带着两位老人,不过姜氏孙氏年纪大了不爱到处走动,只让他们放心出门。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朝中不少人笑话章元敬是不想当官回家带孩子了。 皇帝想到那些趣事儿,倒是难得露出一丝轻松来,笑着说道:“玄嘉这人,这些年来从未变过,当年他曾经说过,读书做官不过是想让家里人轻松一些,如今他身居高位却依旧记得当年的话,从不贪图其他的,实在是难得珍贵。” 李公公笑着没敢说话,心底却是知道皇帝嫌弃某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了,他心中猜测着怕是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重新启用章大人。 毕竟除了章大人之外,又有几个人能让陛下彻底放心呢? 229.干亲 比起外界的猜测来, 章元敬其实颇为享受现在的日子,他虽然没有立刻补了官职,但官位其实还在, 没有人会因此对他不敬。 但没有了固定的职位, 除非是皇帝特招,不然他就不用上朝,每日就窝在家中陪陪老人,陪陪妻子, 陪陪孩子,甚至还有时间去做一直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 他还真希望这种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甚至是顾廷安都看着觉得奇怪了, 还问道:“你就不担心陛下把你忘了, 再也不起用你了?” 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在朝为官的人都知道, 永远都不能寄希望于皇帝对你的感情或者皇帝的记性,多少人回家守孝了三年,再回来就只能浑浑噩噩。 章元敬一听,反倒是奇怪的反问道:“如果一直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我能专心致志的陪伴家人, 这不就是我一开始想要的生活吗?” 在陪伴家人之余, 他还能把自己记忆之中依稀存在的那些知识一点一点翻译出来记录下来, 说不定将来成了书, 反倒是能够流芳百世。 古代人显然不能理解现代人那种,上了几年班就辞职出去好好玩上一年的心情,顾廷安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好友,第一次觉得自己大概也不是那么了解他。 “话虽如此,但你年纪轻轻的,难道真的甘愿在家陪老婆带孩子?” 那种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无聊,顾廷安自己没有娶妻生子,一向都觉得孩子都是魔物,那种尖利的叫声,那种宁顽不灵的调皮,每次在一起超过半个时辰他就头疼的很。 就算是章家的孩子乖巧可爱,但每天陪着玩耍一个时辰也顶了天了吧,顾廷安显然是无法理解这种整天带着孩子到处乱窜的心情,大约大兴的男人少有能理解的。 章元敬挑了挑眉,也没指望顾廷安能够理解,反倒是笑着说道:“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吗,有你在,别的不提,找个地方当个七品芝麻官儿难道还不成?” 顾廷安一听,翻着白眼说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些,本官出手,能有七品芝麻官吗?” 章元敬哈哈笑起来,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那您老缓着一些,我还想在家多玩几日。” 顾廷安这会儿是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了,瞪了一眼章元敬正要说话,却再一次咳嗽的惊天动地,章元敬微微皱眉,伸手给他轻轻拍着后背,一直到他这阵咳嗽过去了才说话。 “廷安,你这老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太医跟你说的温养方子不好用吗?”章元敬问道,语气之中是挡不住的担心,这些年顾廷安生过几次大病,虽然每一次都挺过来了,但每一次也是元气大伤,即使是太医也拿这种娘胎里头带出来,后天又没有调养好的病症没办法。 顾廷安不在意的擦了擦嘴角,似有察觉小心的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衣袖,才笑着说道:“有用是有用,但让我像一个废人似得整日躺着休息,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了呢。” 太医给的方子是好,但大部分都是要求他不再劳心好好休息,但像顾廷安这样子的人,一旦不劳心了,估计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这一点皇帝也劝了多次,却依旧无用。 章元敬虽然明知道劝了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虽说如此,你若是真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人活着才能长长久久的为人操心。” 顾廷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咳嗽了一声,才淡淡说道:“也许吧,放心吧,我都病了这么多年了,每一次不都是好好过来了吗,别担心。” 原本这一日章元敬就是过来探病的,这会儿看着顾廷安虽然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有几分不振,心中自然担心起来,只是劝解的话说了一篓子,顾廷安就是不听。 顾廷安见他皱着眉头的模样,还反过来安慰道:“你还说我,这会儿倒是为我操心起来了,放心吧,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身体的重要?”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想到一件事,忍不住问了一句:“之前顾家有人托关系过来,想让我问问你既然不想要娶妻,那要不要从顾家过继一个子嗣。” 顾廷安一听就冷笑起来,淡淡说道:“就让还找到你那儿去了,看来顾家也急了。” 章元敬自然也是知道顾家这些年的情况的,当年顾家虽然保全了下来,其实也已经把皇帝得罪了个严严实实,皇帝自然就不会待见顾家。 顾阁老告老还乡之后,顾家就彻底的沉寂了下去,等过了三年顾阁老一死更是人走茶凉,比起当年的鼎盛一落千丈,也怪不得归家可着劲的想要搭上顾廷安的关系。 但让他们心痛的是,顾廷安因为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对顾家的人不说深恶痛绝,也是熟视无睹,明摆着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眼睁睁看着有一个顾家人身居高位,却对家族毫无帮助,顾家的人自然是坐不住了,刚开始几年是拼着命的想要给顾廷安说亲,如今放弃了说亲,改成过继孩子了。 原本章元敬也是不想提的,不过这会儿看着顾廷安孤孤单单的模样,才忍不住提了一句。 “如果你不想要顾家的孩子,收养一个孤儿也挺好的,就算不是为了将来后继有人,家里头也能热闹一些,你瞧瞧顾家多冷清,寻常多一点的声音都没有。” 顾廷安翻了个白眼,直接说道:“我喜欢安静。” 章元敬为之气结,看着他问道:“那你倒是别来我家玩我家闺女啊?每次都逗得静婷哭了才罢休,不知道女儿家的眼泪很值钱吗?” 说到这事儿,顾廷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章家三个孩子,最活泼可爱的章静姝他不那么中意,最小的儿子他也不上心,偏偏觉得排行老二,平时端着一副沉稳样子的章静婷十分可爱,尤其是把孩子逗的气呼呼掉眼泪的时候觉得最有趣。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暗地里觉得顾廷安喜欢自家二女儿,那是因为老大怎么逗都不哭,很可能会反过来逗他,老小就别提了,整一个混世魔王,就老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被姐姐护着,养出了一副天真的性子,虽然也聪明,但每次都还上当。 “不就是借了你一会儿女儿吗,有这么小气的吗,滚滚滚,看见你就烦。”顾廷安恼羞成怒的骂道,顺便翻身不看他了。 章元敬十分无奈,觉得这家伙年纪越大越是像小孩儿了,他拍了拍顾廷安的肩头,忽然说了一句:“想要我女儿过继,你就想都别想了,不过给你当义女儿倒是可以。” 说完这话,章元敬才施施然的从顾家离开了,也不管顾廷安是个什么表情,果然,过了几日,这位拎着礼物屁颠屁颠的过来了,说要认了这门干亲。 只可怜章静婷知道之后如遭雷劈,两只眼睛都泪汪汪的,看的章元敬都内疚起来,不应该一时觉得顾廷安可怜,反倒是忘记最可怜的自家女儿啊。 只是干亲这事儿已经认下了,顾廷安到处嘚瑟,导致不少人都知道了,连宫中的皇帝都有所耳闻,还因此赏赐了一些礼物给章静婷。 皇帝一动,后宫的嫔妃们自然纷纷行动起来,赏赐的赏赐,送礼的送礼,把原本私底下的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京城人都知道顾大人收了个义女。 认了干亲之后,顾廷安充分的体现了一句话,什么叫做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他再也不狠逗小姑娘了,行事颇有几分分寸,倒是让原本对他有些排斥的章静婷慢慢软化下来。 顾廷安也是个打蛇上棍的,自称是爹之后,把干字都省略了,以前还嫌弃章元敬带孩子没出息,这会儿下朝之后就往章家跑,每天必定要看一眼章静婷的。 每当休沐的时候,这家伙倒是好,直接抢走了章元敬带孩子们出去玩的责任,别说,除了章静婷之外,章静姝和章静浩也挺喜欢这位大哥哥叔叔,觉得他比亲爹更谈得来。 章元敬冷眼看着,觉得可不是吗,顾廷安还把自己当孩儿呢,说是带孩子,其实不如说领孩子玩儿更妥当,要是带着觉得烦了,这位就直接把人往章家一送。 这倒是也罢了,这位还实打实的偏心,对于章静姝和章静浩就应付了事,尤其是对于年纪还小,时不时还有可能哭闹的章静浩,每次都恨不得将他留在章家。 也幸亏姜氏孙氏其实也不放心他带着年纪还小的章静浩出门,每次都想办法让他留下来,不然的话就更加明显了。 只是看着他精神头明显的好了起来,章元敬对此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他别带孩子们去玩什么危险的游戏就成了。 随着两家越发的亲近,连孔令芳都习惯了偶尔二女儿不在家了,章元敬悠闲的日子却到了头,在京城这一年寒冬的末尾,皇帝也将一个重任扔到了他身上。 230.兵部 章元敬正以为自己悠闲的日子能够持续至少几个月的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从朝中传来, 兵部尚书在这个冬日与人喝酒, 回家的时候策马狂奔, 谁知道受了凉, 原本身体康健的人竟是一病不起, 即使派出了半个太医院,到底是没能留下这位大人的性命。 在古代, 受凉发热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一旦温度降低不下来, 那人的性命就没有了保障, 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在这个时间段显然还没能对抗这种疾病。 兵部尚书走的匆忙,也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这个位置十分重要,当年文阁老为什么能够为难小皇帝, 不就是仗着彭远在背后吗。 若是可以,皇帝自然是想要从军中挑选出自己的亲信的,但人到用时方恨少,跟着他征战沙场的将士是不少, 但能得用的其实并未有几人, 那些有一些机敏的都被他派到了各地,替换曾经那些不知道是何方势力的官员。 兵部尚书的位置与各地的将领不同, 这位置虽然掌控着大军, 但其实更像是一个指挥者, 上要面对皇帝,下要整顿兵部,更要协调与六部的关系。 皇帝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孔伯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孔伯爷打仗是在行,但为人秉志是个暴脾气,在那个位置上反倒是容易被人利用。 左思右想,等皇帝的命令下来时,就算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章元敬也吃了一惊,皇帝竟是突然召他入朝,且要承担起兵部尚书的重任! 只是圣旨已经下来,章元敬想接得接,不想接也得接下,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还未等他上任,顾廷安倒是急匆匆的赶来了,难得一次没去看章静婷,反倒是与他说起话来:“陛下想必已经做好了安排,此次你过去,倒是不用担心许多。” 章元敬自然知道这一点,大约是前朝的经历,皇帝对兵部的掌控十分严格,即使那些人心底对他不服气,怕也不会直接跟他对着干。 不过见四下无人,章元敬还是忍不住叹道:“这个我自然知晓,只是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合意,派我去兵部不是毫无用武之地吗?” 他擅长的是内政,对于军权打仗不说一窍不通,也是懵懵懂懂,皇帝却忽然将他塞进了兵部,也不知道到底是考虑到了什么。 比起章元敬,顾廷安显然更加了解皇帝一些,他低吟了一会儿,便说道:“大约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能放心的让你过去。” 章元敬一开始不是很明白这话,但仔细一想倒是反应过来,心底也微微的叹了口气。 顾廷安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其实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好事,如今你不太可能回到户部,其他几个位置也是满满当当的,若是再离开京城的话,回来又不知道是哪时哪日,家里头怕也很舍不得你,你在兵部虽然难以施展手脚,却也舒心。”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随着当皇帝的时间越来越长,萧叡的性子也越来越多疑,即使是对当年在关山就跟随他的老人也是如此,大约皇帝这个位置,是天底下最难以保持初心的位置了。对此章元敬并不介意,说到底他早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兵部的重要性显而易见,皇帝更想要的其实是将兵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这时候派一个实干家过去,对皇帝而言并不算特别好的选择,毕竟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彭远呢? 但是让章元敬过去就不痛了,他本身是文人,想要彻底掌控住那些将军就很难,再有一个,他又是皇帝的亲信,这跟皇帝亲自掌控户部有什么区别。 故而,顾廷安才会说这是一个清闲而且舒适的位置,只要朝中没有大乱,边疆也太平,兵部的事情并不多,也不像是户部那边费心费力。 章元敬也想通了这一点,才笑着说道:“罢了,倒也不算坏事。” 顾廷安点了点头,笑道:“可不是吗,只要不打仗,兵部就没啥大事儿,就算是皇帝兴头起来要围猎,其实也是礼部和宫中禁卫军负责,这可不就很适合你。”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没有反驳,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顾廷安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也就没再往后宅去,等章元敬一个人回去的时候,章静婷看着还略有些失望。 等晚上快要就寝的时候,章元敬倒是跟妻子抱怨道:“我瞧着咱们静婷对那家伙太上心了,这才几天呢,都比看见我这个亲爹都亲了。” 一提起这事儿孔令芳还有气,冷哼了一声说道:“当初是谁自说自话的把女儿送给了别人,这会儿拈酸吃醋还有什么用。” 一听这话,章元敬便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当初他顺嘴说让顾廷安来认一个干亲,这事儿确实是没跟妻子商量。 他看了一眼脸色冷冷的孔令芳,笑着走过去帮她拆掉头上的钗环,笑着说道:“娘子可别生气了,你看看,笑起来的时候多美,一生气夫君我也跟着难过起来了。” 孔令芳哪里会真的生气,不过看着夫君讨好的模样也觉得甜滋滋的,故意说道:“夫君,是不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人也不甚美丽了?” 章元敬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可是送命题啊,他笑着搂住孔令芳,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笑着说道:“在我心里头,你还是初见时候的那个小姑娘。” 孔令芳虽然开心,但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依稀还是能知道皮肤没有当年那么娇嫩了,眼角也开始有密密麻麻的细纹了,虽然跟同龄人比起来显得年轻了一些,但岁月是谁都没有办法抵挡的,也不过是年轻了一些罢了:“但我还是老了。” 女人总是感性的,原本不算什么的一句话,忽然让孔令芳伤感万分,她似乎看见自己一日日的老去,尤其是看着镜子里头丈夫的模样,这些年来似乎未曾变过。 岁月特别的眷恋这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孔令芳的心中也总有几分担忧。 章元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虽然知道这种感伤只是一时的,但章元敬还是不忍心妻子皱着眉头的模样。 他伸手抚平了妻子的眉宇,忽然一句话涌上心头来:“我曾读过一段话,觉得甚美。”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也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其实一切都是一样的。我一天一天发现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情地爱你。你如果照镜子,你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好,你如果走进我心里,你就会知道你是怎样怎样的好。” 等章元敬念完这段话的时候,孔令芳已经感动的泪流满面,轻柔的喊了一声夫君扑进了他的怀中,章元敬只是笑着抚摸着她的长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孔令芳已经开始有了白色的发丝,也许就是他出门在外的几年,她为了家里头操心而来。 世人总说他待她很好,却从未看见过她为了章家的付出,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琐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两人你侬我侬的温情相拥着,几个丫鬟都已经识趣的退了出去,彼此的眼中都是笑意和淡淡的羡慕,但在孔令芳的手段下,丫鬟们显然都已经知道了,在家里头若能老老实实的,以后还能嫁给老人家当一个正房娘子,但若是弄什么幺蛾子,夫人可不是善茬。 听闻章元敬出任兵部尚书的消息,朝中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自然是因为知道,章元敬一来是皇帝的亲信,二来是这个人向来圆滑,不常常与人结怨,虽然有些油水不进,但相处起来其实并不困难,甚至比以前的兵部尚书还要轻松一些。 其中最为高兴的自然是五皇子了,章元敬之前没有官职,上朝也缺席,他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好好见过这位叔叔了,算起来只有过年的时候宴席上远远的看了一眼。 如今章元敬成了兵部尚书,旁的不说,至少不至于十天半月见不着人,五皇子心里头高兴,连带着给身边人都是好脸儿。 殊不知正是因为他这种高兴,反倒是让有些人分外的担心起来。 太子殿下最近将几个弟弟都压了下去,原本心里头是高兴的,但皇帝对他却越发冷淡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位弟弟被责骂之后,转过身跟那些后妃告状了。 太子一贯都觉得,没有皇后的庇护是自己最大的弱势,加上永宁侯的一些话,他可不敢小看了耳旁风。自幼身体不大好的他心思敏感,总觉得那些人背后都在算计着自己。 看着皇帝的态度,太子急在心中,偏偏就是这时候皇帝让章元敬去当了兵部尚书。 对于朝廷百官来说,兵部尚书可能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位置,或者说对他们的影响甚至没有吏部和户部来的大,但对于太子而言,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在兵部尚书急病而亡之后,太子就暗中想尽办法想推着永宁侯上位,谁知道他的努力全白费了,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231.会心   兵书尚书虽然是六部尚书其中之一, 但其实是较为特殊的位置, 作为统管全国军事的行政长官, 正二品的兵部尚书通常被成为大司马。   也许许多人并不知道大司马有多位高权重,但若是提起另一个官位相仿的名称, 大部分人都能想起来, 那就是司空, 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曹操就曾被称为曹司空。   也就是说, 兵部尚书的位置,是位次三公, 与六卿相当,与司马、司寇、司士、司徒并称五官之一的。只可惜的是,在前朝时期, 中央政权被削弱之后,尚书诸司成为闲曹,所谓\"兵部无戎帐\"\"一饭而归,竟日无事\"。   虽然本朝开朝之后, 兵部尚书的位置再一次被重视起来, 但到底是只管理管各地驻军的粮草, 军队的调动以及军队官员的任命, 与当年的显赫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只是与历史相比, 无论如何, 兵部尚书也还是位高权重, 且是有实权的一个位置, 而作为新官上任,章元敬受到的待遇与当年在户部截然不同。   当年户部对他是冷遇,是那种彬彬有礼的排斥,而在兵部,他更像是一个皇帝的代言人,与其说下头的人听他的,不如说是直接听皇帝的。   来之前就有过心理准备,章元敬对此倒是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才是极好的,在皇权的社会,如果皇帝已经控制不住一国的军权才是最大的问题。   如今萧叡尚且明智,是个虽然有些霸道,却不失为睿智的好皇帝,有时候章元敬觉得在这样子的人手底下干活十分轻松,因为他从不会做不理智的举动。   章元敬的想法从未告诉他人,若是他说出口的话,或许许多大臣都会嗤之以鼻,在他们的心目中,虽说如今海运也成功了,但当初皇帝一力支持海运,与匈奴经商,哪一样不是危险至极的举动,那段时间他们可是心惊肉跳的。   不过比起户部来,兵部确实不是一个油水很多的地方,毕竟这里过手的不是军粮就是军备,除非是丧心病狂之人,不然谁敢对这些东西动手。   至少章元敬是不会动的,他把自己的态度摆正了,皇帝的态度也在那里,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做的过分,一时之间倒是让兵部的风气都好了许多。   堵住了这条养家的富路,章元敬倒是也给手底下的官员们想了个法子养家,毕竟人要是太穷了,家里头都养不活了,别管是不是会丢命,都会去做冒险的事情。   这办法也是简单,那就是提出了养廉银子一举,不过这与\"冰敬\"、\"炭敬\"又有所不同,这养廉的银子是兵部自己的产业所出的。   这法子简单粗暴,却也有用,一开始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章元敬却被结结实实的参了一本。   理由也是现成的,兵部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做买卖养活官员了?这不是鼓励官员们从商!   凡是兵部入职的官员,少有几个文弱的,大部分都是五大三粗的模样,一个个腱子肉都能把文官给羡慕死。   这一日几个小吏在衙门内练完,一个个甩着臭汗,脸上还有几分怒气在,其中一个不耐烦的摔了长巾,愤怒的吼道:“真是够了,那些个家伙就是看不得咱们兵部日子过得好。”   他一提起这话茬来,另一人也应和道:“可不是吗,你说说看,咱们当兵的容易吗,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他们倒是好,耍耍嘴皮子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咱们动一下粮饷那可是要丢脑袋的,如今好容易章大人想了法子,他们还忒多话。”   这话得到了大家的共鸣,纷纷说道:“就是就是,咱们兵部自己赚来的银子,一半给国库,一半大家自己分,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再说了,章大人可是一文钱都没拿,还不都是分给我们这些家里头快要揭不开锅的。”   这话可能有些虚假,怎么样进了兵部的,家里头都不可能到揭不开锅的程度,毕竟也不可能人人都是孟知府不是。   不过说实在的,兵部也确实不如其他几个尚书府那么富裕,章元敬的脑子灵活,总能找到办法捣鼓出奇特的东西来,就说这一次,他脑袋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与出海回来的劳大人聊了一会儿,就弄出一个什么轮胎来。   这东西也可以算军需,当然也可以用作民用,虽说材料难得,还得不断的研究,但成本也低,带来的收益十分可观。   若章元敬这会儿还在户部,这妥妥的就是户部的生意,若他不在六部,这也可能会被工部抢走,但偏偏他在兵部,这又是能谈得上是军需的东西,便被留在了兵部。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在那类似橡胶一样的东西产生之后,带来的便利是显而易见的,如今京城家家户户的,谁家的马车不改装,那银子还不是如流水一般流进了兵部。   虽说皇帝占了大头,但章元敬上奏以后,皇帝便同意将一部分银子留下来,给兵部的人当做奖励,也就是所谓的养廉银子。   暗地里,章元敬曾上奏过皇帝,谈过养廉银子的利弊,想要将兵部作为一个试点来推广,皇帝当时看了心中也有些拿捏不定,但既然这银子不用国库出,章元敬的能力他也是相信的,便打算试一试。   可皇帝知道,章元敬知道,但六部的大人们并不知道啊,他们看见的只有兵部那些人一日日富裕起来,变得财大气粗的样子,心中别说有多嫉妒了。   这才有了当庭弹劾,几个穷酸翰林大骂章元敬与民争利,满身铜臭味的事情。   章元敬显然已经习惯了被骂满身铜臭味,对此只觉得不痛不痒,甚至还觉得这几个翰林的文章倒是写的不错,引经据典的,可见十几年的书没白读。   到了最后,那几位骂的怒发冲冠,皇帝就轻飘飘的一句,兵部自己赚来的银子,于情于理当有所奖励,若是诸位大人不满的话,也可以自己赚一些回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谁能跟章元敬似得,随随便捣鼓捣鼓,看似不务正业的弄两下就能弄出一番事业来呢,诸位大人憋了一肚子的羡慕嫉妒恨,但也无可奈何。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般的,至少户部的人是盼着章元敬能够回去,他在的时候,户部的日子可好过多了,从来不用担心国库会不会虚空。   而兵部的人自然是不肯让章元敬走,这位大人来了之后,好容易兵部的日子一日日好过起来了,至少也得等个三年五载不是。   兵部那几个小吏讨论了一番,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些弹劾章大人的肯定是没安好心,八成是想让皇帝把章大人放到他们的部门去,哼,幸好陛下看穿了没答应。   其中一个还说道:“你们说,章大人不会真的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吧,不然怎么他一个主意一个准,在关山关山百姓发达了,去连海连海也发达了,户部就更不用说了,大兴开国以来,什么时候国库那么丰盈过,如今我们兵部也是一样。”   这话就有些怪力乱神了,谁知道还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纷纷点头称是。   章元敬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一对小吏围在一块儿说话,他咳嗽了一声,笑着问道:“这是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章元敬一贯没什么架子,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一旦动了真格,那可是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谁来求情都无用的主儿,所以固然章元敬态度和善,他们还是一脸尊敬的模样:“章大人,我们正在计算今年各地的粮饷呢,早点算好早点发下去,各地也能安心一些。”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容更加温和起来:“是啊,各地将士保家卫国,常年镇守有家不能回,若是连粮饷都不能保障的话,谁还能为我大兴卖力呢。”   说完这话,他又提了一句:“方才与陛下商谈,陛下牵挂各地将士,今年可能会派各位皇子下去慰劳犒赏他们,吾等更应该将这些事情提前准备好。”   扔下这个□□,章元敬施施然的离开了,留下的小吏们却都坐不住了,其中一个最性急的连忙问道:“章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陛下打算派遣诸位皇子前往各地关于劳军?”   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当今陛下行伍发家,一直以来对这一块非常看重,即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解除兵权,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在朝中的人通常都容易想多,就如他们现在,就不由自主的想到皇帝是不是打算培养自己的那群皇子了,其实算算年级,太子殿下再过几年就到而立,除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诸位皇子也都已经成年,或许陛下也发觉自己已经老了呢。   若只是派遣太子出门,或许还好一些,但如今几位皇子都有机会,不免让有心人更加多想。皇帝是不是对太子已经不满,不然的话为什么开始重视那些庶出的皇子呢?   章元敬似乎不知道自己扔下了多大的□□,每天照旧是上朝回家,过的十分规律,除此之外就是往新鲜出炉的橡胶厂多走走,竟又成了蚌壳,怎么都撬不出话来。 232.各方反应   很快的, 皇帝打算派遣皇子们出去犒赏将士们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又有章元敬的话在, 谁不知道他是皇帝亲信,说出口的话可信度极高。   不仅仅是太子殿下, 几位皇子的心思也活动起来, 这要是能跟那些将军打好关系的话, 将来夺位的时候自然有优势, 要知道以前皇帝可从不会让他们接触这些。   其中最为着急和活跃的自然是永宁侯,要知道当年永宁侯也是领兵发家, 只可惜在先帝时期就已经败落,永宁侯,曾经原配皇后的亲爹在时, 在军中尚且还有几分影响力,但如今却早已经被斩断,完全没办法给太子提供方便。   一听说这个消息,永宁侯心思就活络起来, 是, 他爹是死了, 但他还在啊, 当年与永宁侯府有关系的人家,也并不是全死光了, 总有几个还活着, 或者后人还活着。   要知道他现在是太子殿下的亲舅舅, 若是他伸出橄榄枝的话, 那些人不一定会拒绝,说不定人家也正好指望着这根橄榄枝呢!   越想越觉得如此,永宁侯兴奋的几乎睡不着觉,以前皇帝一直不松手,他也不敢活动的太明显,到时候不但没有拉拢到人,反倒是引起陛下的反感。   但现在可不一样,这事儿是皇帝亲自提起的,想必也是打算让这群皇子们接触军权,他只要不做的明目张胆,谁又能说出问题来呢,本来这也是劳军的任务之一。   永宁侯的活跃显然也影响到了太子,这几日他连连出现在皇帝面前,尽可能的表现自己,打着的主意路人皆知。   不仅仅是他,几位皇子也是如此,于是皇帝面前倒是显得分外的热闹,一天天的来回转,甚至连一些后妃也不甘寂寞的参与进来。   随着年级日渐增长,萧叡越发的不喜欢进后宫,就算是进了,通常也是与几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妃子说说话罢了,在年前那位小皇子落地之后,更是几乎不进了。   相比起女人,皇帝似乎对自己的子嗣更加关心一些,这一日下了朝之后就去了瑜妃之处,瑜妃便是那个十分幸运的生下了六皇子的宫妃,之前只是个宫女,由此一步登天。   看见皇帝进门,瑜妃一边忙不迭的让人去把六皇子抱过来,一边笑盈盈的迎了上去,不得不说,瑜妃能够生下六皇子也是有资本的,不但年轻,模样也俊俏,更难得的是一身肌肤赛雪,即使已经生过了孩子,看起来也依旧是水嫩嫩的,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最是可爱无害,一双眼睛带着崇拜和敬慕,是个男人都要待她好一些。   萧叡显然也喜欢这一款的女人,没等她行礼就笑着把人扶了起来,不过扫了一眼宫内,他倒是似笑非笑的问道:“爱妃不用多礼,今日你宫中倒是热闹的很。”   瑜妃只是盈盈笑着,捂着嘴说道:“珩儿生日快到了,几位殿下都惦记着弟弟,早早的把礼物送过来了,那孩子过来要是看到,定是高兴的很。”   皇帝挑了挑眉头,倒是也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也快三岁了,他笑了笑,正巧看见乳娘抱着六皇子进来,便把这话题抛到了脑后。   对于成年的皇子们,皇帝越来越严厉,对待未成年的小儿子,萧叡却宽容许多,甚至还亲手抱了抱孩子,又细细问了六皇子的日常,比瑜妃这个当母亲的还要细心一些。   皇帝留着没打算走,瑜妃心中高兴,两人倒是和和乐乐的吃了一顿饭,宫人们也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不过这一切在饭后却戛然而止。   只因为饭后瑜妃一边帮皇帝按着额头,一边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陛下,几位殿下送来的礼物您可要看一看,妾身方才一瞧,太子送过来的玉佩成色上好,该是不可多得的。”   皇帝这时候已经微微皱眉了,只是在他身后帮他按压的瑜妃并未察觉,因为皇帝的声音并未有任何变化:“哦,是吗,太子也算有心了。”   瑜妃笑了笑,她到底是陪伴皇帝的时间不长,又是生下了六皇子一直受宠的,没有收敛反倒是追了一句:“可不是吗,太子殿下可是位好哥哥呢。”   皇帝嘴角微微勾起,忽然一把抓住瑜妃的手腕起了身,一双眼睛锐利的看着瑜妃,语气里头不知喜怒:“哦,太子是好哥哥,那其他几位皇子如何?”   瑜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严厉的一面,一时之间连眼底的那些算计都没能藏住,只是小心翼翼的说道:“几位,几位皇子自然都是好哥哥。”   皇帝有些冷淡的点了点头,伸手抚摸着瑜妃的脸颊,入手的肌肤依旧是水嫩无比,他这会儿却觉得有些败兴。   当初会选择瑜妃,正是因为觉得这个姑娘心思单纯,谁知道前后不到三年,以前那个单纯的姑娘也变得会算计了,是他给的还不够多吗?   瑜妃这会儿已经开始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偏偏皇帝还淡淡的问了一句:“瑜妃,你抖什么?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瑜妃哪里经历过这些大风大浪,她在入宫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地主的女儿罢了,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软了,若不是这会儿坐在塌上,怕是会直接瘫倒在地。   皇帝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不过到底是顾念六皇子的存在,他只是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你好好照顾珩儿,至于其他的事情,朕自然会安排妥当。”   这话是警告,同样也是保证,只是皇帝说完就走,却把瑜妃吓破了胆,心中暗暗懊悔不该听了身边人的话向太子靠拢。   她虽然生了皇子,也封了妃子,但其实在宫中并未实权,几位老牌的皇妃对她颇有几分看不上,日常也经常为难与她,瑜妃心中也是没底。   太子忽然向她伸出橄榄枝,在瑜妃看来,太子那就是未来的皇帝,若是与他打好关系的话将来自己跟孩子就不用愁了,瑜妃心动了,想着在陛下耳边说几句话也不算什么。   瑜妃的懊悔莫及皇帝并不关心,在他看来,瑜妃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个女人罢了,只是这个女人为他生了孩子,这才高看了一眼。   如今在瑜妃身上失望了,皇帝也就收回了自己的偏爱,他心中无比的怀念已经去世的纪氏,那才是个聪明的女人,即使不天真,但至少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未让他失望。   一想起纪氏,皇帝倒是又想到已经回宫的五皇子,想着他回到宫中也已经多月,自己却也不能时时照顾,心中倒是有些愧疚起来。   皇帝的脚步一转就往皇子居所走去,除了太子和年级尚小的五皇子六皇子,其余的皇子都已经出宫别府而居,太子有东宫,六皇子还留在瑜妃处,所以偌大的皇子院只有箫甯一人。   箫甯没有母妃,他的身份特殊,寻常的宫妃也不会来自找没趣,于是这地方就成了三不管的地带,虽说该有的都有,但到底是有几分冷清在。   一走进门,皇帝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只因为在他看来这地方也太简朴了一些,似乎当年前头几个儿子还在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的。   看门的小太监显然十分畏惧皇帝,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说话颇有几分语无伦次,皇帝的眉头皱的更紧,忍不住说了一句:“德妃是怎么挑人的?”   李公公自然清楚德妃的想法,无非是只有个女儿两不相帮,左右这种小事也说不上为难。   不过这会儿,李公公还是得回道:“陛下放心,稍后奴才亲自去另选几个聪明的小子过来,必定不会委屈了五皇子殿下。”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问道:“五皇子人呢?”   那小太监知道自己的情势不妙,只得苦着脸回答道:“五皇子殿下在校场,每日这个时候殿下总要去练一个时辰的骑射。”   皇帝一听也没让人去传唤,反倒是亲自往那边走去,等走近了一看,五皇子正在练习射箭,他并不是站着不动射,而是骑在马上不断的移动。   从五皇子额头的汗水和射箭的准头不难看出,这位在骑射方面倒是行家,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此刻也绝不是在皇帝面前作秀。   皇帝倒是看入了迷,不但不让人打扰,自己也藏在暗处看着,等看见五皇子一跃而起射出完美的一箭,又稳稳当当的落回到马背上,竟是忍不住出声叫好。   皇帝的声音不算大,但五皇子还是听到了,回头一看来人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来。   既然被发现了,皇帝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一边走一边说道:“甯儿,身手不错,没想到朕这么多儿子里头,还是你传到了这马上的身手。”   五皇子嘿嘿一笑,显得有几分傻气:“父皇喜欢就好,以前在宫外的时候,章大人曾说过父皇是马上健将,作为儿子也不能太弱,这么多年来一直让儿子努力学习,如今总算是没有辜负父皇。” 233.劳军   大约男人都有一种情节, 那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像自己, 能够有出息,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萧叡当年十分宠爱太子, 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但太子因为身体的缘故向来是喜文厌武,就算是想要讨好皇帝也是有心无力。   大约是萧叡对太子的宠爱给了后头几个儿子错觉,还以为他们老爹喜欢的是那种文采偏偏,满肚子诗书,又或者是这些皇子一个个养尊处优, 以至于花架子倒是还能当当, 真材实料却少得很, 萧叡心中失望, 却也知道作为皇子,武艺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大。   不过等看见自己竟有一个儿子马上功夫十分出色的时候, 皇帝心中还是欢喜的很,甚至不介意他满头大汗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发觉他才到自己胸口高低,又说了一句:“身手不错, 就是矮了一些,以后多吃点肉,至少得跟朕一样高才好。”   五皇子咧开嘴笑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儿臣已经吃很多啦, 就是还不长个儿。”   皇帝想了想, 笑着打趣了一句:“朕听闻连海那地方的人个头都不算高, 可能是皇儿在连海多年,吃的用的都是跟他们一般无二,才长得慢一些,不过你是萧家的人,迟早个头都会上去的,放心吧,矮不了。”   说完这话,皇帝又提了一句:“玄嘉还跟你说了这事儿,本王还以为他身为读书人,对舞刀弄枪并无多少兴趣。”   五皇子看起来似乎是个直性子,笑着说道:“章大人却是不太爱,比起跑马,他更愿意在家里头看书,不过他也曾说过,身体才是本钱,若是身体不好,一切都是百搭。”   皇帝一听,倒是笑道:“这话像是玄嘉会说出口的,当年在关山的时候,朕原以为他一个状元郎,定是不能习惯当地彪悍的民风,谁知道他倒是比谁都适应的快,后来还在孔校尉手底下走了快一百招,这才把媳妇娶回家。”   五皇子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很感兴趣的模样,笑着继续问道:“真的吗,没想到章大人看起来沉稳,老是让儿臣收敛脾气,自己还有过这样的时候呢。”   皇帝似乎也想起来当年的事情,脸上倒是有几分轻松出来,那个时候他的王妃还未去世,虽然未曾登上帝位,但日子却实在是轻松无比。   “可不是吗,说起来朕还是玄嘉和他夫人的红娘呢。”孔令芳当年在镇北王府寄养过一段时间,皇帝对这个姨表外甥女还是有些印象的,虽说并不那么深刻,但因为王妃和孔校尉双重的影响,他对孔令芳也有几分眷顾。   五皇子兴致勃勃的问道:“父皇,您能跟我说说吗,我可好奇啦,大家都说我年幼的时候待在关山,但这会儿儿臣却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皇帝笑着说道:“那时候你还小呢,不记得也正常,关山啊,这地方以前穷苦,老百姓连吃饭穿衣都保证不了,朝廷的官员去了关山,那不叫升迁,叫贬谪。”   皇帝难得有性质说古,语气缓缓的一一道来,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倒是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情来,李公公束手站在两人身后,并不敢出声打扰。   五皇子对关山是真的感兴趣,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来,还说道:“父皇,关山百姓有了您和章大人的看顾,实属幸运。”   谈到这里,皇帝忽然看了一眼儿子,开口说道:“论民生治理,玄嘉才是大才,相比起来朕在关山多年,一直等到他的出现才能改变现状,在这方面怕是并未有多少才能。”   五皇子却只是笑了笑,抬头看着皇帝说道:“父皇这话却错了,以前我曾跟着章大人出门游历,那时候也觉得章大人十分出色,不过章大人却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若没有父皇信任,让他放开手去做事情,他也不过是个怀才不遇的七品芝麻官罢了。”   皇帝微微挑起眉头,淡淡笑着问道:“玄嘉真的如此说的吗?”   五皇子点了点头,眼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看着无比的真实,他还说道:“是啊,章大人对父皇很是敬仰呢,常常提起父皇对他的关照。”   皇帝一时之间有些高兴,一直走来,敬畏他的人有许多,但章元敬不同,他有才华,有真本事,更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似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原本听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手中也会变得可能起来。   皇帝一边觉得自己幸运,能够遇到一个大才,还是实干型的人才,一边又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慌,人太出色了,总是会让其他的人害怕。   但是现在,从儿子的口中,皇帝得知章元敬竟是对这般仰慕,那种恐慌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自豪之情:“哦,玄嘉怕是说说场面话吧。”   五皇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皇帝的脸色,笑嘻嘻的说道:“是啊,一开始儿臣也以为章大人是想要拍马屁呢,不过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也对,父皇你想啊,章大人当年也是被排挤到了关山,若关山没有父皇,他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事情都实战不了手脚。”   “君君臣臣,君掌控的是天下,臣子能做的,得天子允许,天子支持才能持续下去。”五皇子继续说道,“就像是前朝末年鼎鼎有名的那位大人,不就是满腹才华,最后却被贬谪到南疆,只能郁郁而终吗,所以说到底,确实是父亲的功劳。”   这话简单直白,却也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头去,转换思想一琢磨可不就是如此。被不着痕迹的拍了马屁,皇帝的心情更好了。   心情好了,皇帝便打算多留一会儿陪陪儿子,还说道:“今天正好有空,待会儿我们父子两个一块儿吃一顿饭,说起来父皇惭愧,竟还从未陪你好好吃过饭。”   五皇子自然是高兴无比的,两人有说有笑的往院子走,那边早就有人准备好了餐点,五皇子低头一看,比他平日里自己吃的时候丰富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说皇宫里头都是人精,皇帝才来了一会儿,那些人便知道上赶着讨好了,甚至那几个粗苯的太监宫女都消失不见了,可见速度之快。   皇帝和五皇子都没在意这些变化,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吃饭,入宫之后,不知道是想的事情太多了还是运动变少了,皇帝的胃口大不如前。   但这会儿看着眼前的五皇子大口大口吃饭的模样,他的动作不算优雅,但也不到粗俗,只是让人一看便觉得胃口也好了许多,萧叡也是如此。   跟着儿子多吃了一碗饭,皇帝难得的吃撑了,便索性也没直接离开,反倒是带着儿子在院子里头绕圈消消食,皇子所的院子并不算小,最中央的位置种着一棵不算高大,根系却十分健壮的梧桐树。   走到树下,皇帝忽然说了一句:“朕以前曾住过这里,那时候这棵树似乎就这么样粗了。”   五皇子似乎有些惊讶,好奇的问道:“父皇也住过这里的院子吗,那是哪个院子,是儿臣现在住的那一个吗,是吗是吗?”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宇之间闪过了一丝长久未见的阴郁。   作为皇帝,朝臣们对于萧叡的经历,熟知的只有在关山的那部分,那之前的萧叡在皇室之中似乎就是个隐形人,他的母亲不受宠爱,而自己也并不出色。   先帝时期,那些个皇子一个个天资卓越,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比下去,在那种情况下,萧叡确实是不起眼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皇子在宫中经历过什么。   但显然的,萧叡自己并不喜欢提起,甚至对自己年幼时候的经历十分厌恶,以至于对宗室也分外的苛刻,皇帝不提,自然下面的人也不会提。   这时候五皇子毫不犹豫的问出口,就是身后头的李公公也忍不住替他擦了一把冷汗,但让人意外的是,皇帝并未勃然大怒,反倒是有些惆怅的开了口。   “朕当年住过的院子早就被拆除重建了,想看怕也是看不着了。”说完这话,他又指了指皇子所中的一条小路,那小路就在墙角的地方,又被大树当着并不起眼。   “当年你的祖母,我的母妃,总喜欢从这边偷偷的过来,或者是送一些自己缝制的衣裳,或许是送一些自己做的糕点。”说完这话,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哀痛来,“只可惜,她走的早,竟连孙子都未曾看过一眼。”   五皇子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皇帝亲爹也不是那么冷漠不近人情,或许在他成长的岁月中,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全部都藏了起来。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又问了一句:“甯儿,你想要去劳军吗?”   来了!五皇子心中暗笑自己多愁善感,果然皇帝就是皇帝,即使有软弱的时候,也不会持续太久,若是敢于同情这个人,怕最后伤到的是自己。   他笑着摇头,说道:“还是不去了吧,儿臣在外头多年,趁着这时候还能多陪陪父皇,至于劳军的事情,还有几位哥哥在呢。”   皇帝低头看向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淡淡说道:“你啊哎,若是你那些个个都这么想,心中能有几分孝心,就更好了。” 234.私心   皇帝在五皇子这边吃了一顿饭, 还陪着谈话了老半天,这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许多人都开始坐不住了, 有些想得太多的, 甚至还是焦虑起来。   在劳军前后的这个关头,谁知道会不会就因为这一顿饭, 导致皇帝的心思变化呢?   但心里着急归着急,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显露出来, 那位瑜妃娘娘的例子还摆在哪儿呢,要是一个不小心被陛下厌恶, 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皇帝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朝中和后宫的风起云涌, 甚至是有些悠闲自在,连续几日都找来五皇子, 不是一起用餐, 就是一块儿骑射,有一次甚至还下了棋。   就在几位皇子焦虑的情绪中, 忽然一日,皇帝在大朝会上忽然宣布了一个大消息。   太子殿下前往关山劳军,二皇子前往镇江, 三皇子前往江南,四皇子前往南疆,除了关山之外, 其余三处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 包括近几年来发展最为迅猛的海关都没有在内。   圣旨一下, 太子殿下自然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关山可是龙兴之地,这些年来发展十分不错,大兴一半的军队就驻守在此处。   虽说匈奴人以前经常犯边,但前些年已经被打的老实了,如今两边互通贸易,关山反倒是成了繁华的所在,有些稀罕的东西甚至是连京城都难得一见的。   比起太子殿下,几位皇子却失望透顶,原本的期待有多高,现在的失望就有多深,原以为皇帝至少也能重视他们一次,谁知道临了临了,还是只看重那位嫡出的。   但就算是心有怨言,这三位皇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圣旨下来之后,三个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顿酒,唯独没有喊上太子殿下,其中意味显而易见。   当然,这个时候的太子殿下意气风发,对几个弟弟的酸气熟视无睹,甚至颇有几分看不上在,任由他们上蹿下跳,该是他的还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太子殿下高兴了,永宁侯心中也乐呵起来,在他看来,只要太子殿下不要走错路,以后早晚是皇帝,等太子成了皇帝,他就是真正的国舅爷,永宁侯府还怕什么没落?   就在这种或者兴奋,或者低落的情绪中,不管乐意不乐意,几位皇子都得收拾行囊出发前往各地劳军,随行的是皇帝给予的赏赐。   此事虽然不是章元敬主导,但作为兵部尚书,他显然也忙的脚不沾地,一来是随行而去粮饷之类得准备好,二来自然是各地的军队人事变更。   前者得去跟户部较真,要钱要粮食要储备,幸亏这几年国库丰盈,章元敬倒是省去了许多嘴皮子,要知道当年国库空虚的时候,没到发粮饷的时候户部兵部的尚书都得争论一场。   后者又得跟吏部和礼部来沟通处理,毕竟军队的任命虽然是脱离吏部由兵部单独管理的,但有些文书和任命却得由他们来走。   但光是这些事情也足够章元敬忙的头晕脑转了,也幸亏他已经收服了兵部上下。   等皇子们一个个离开了,章元敬才终于喘了口气,只是他觉得轻松了,朝中文武百官的气氛倒是有些怪异的平静,似乎随着皇子们的出动,这些大人的心也跟着一块儿飞出去了。   对此皇帝反应平淡,这几日除了处理朝政之外,最喜欢的事情竟是带着五皇子六皇子在宫中玩耍,连后宫的娘娘们也不大搭理了。   一开始还有几位娘娘心中担心,但派人一打听,却发现皇帝竟是真的玩耍,从未让这两位皇子接触政事,倒是微微安心一些,毕竟瑜妃可还是被冷淡着呢。   朝中大臣们多数觉得,皇帝不过是喜欢幼子逗趣,把他们带在身边只当一个打发时间的玩具罢了,但章元敬旁观着,心中倒是有了其他的想法。   比如此刻,六皇子确实是随意的放在大殿里头到处乱爬,除非是磕着碰着了,不然皇帝并未多关注几分,但五皇子却不同,他此刻就站在皇帝的身后。   章元敬正在跟皇帝下棋,与以前相同,章元敬的棋艺还是差的让人惊讶,这位传言之中精彩艳艳,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大人,其实私底下琴棋书画也就通了一样,琴能弹出个曲调就不错了,画带着匠气,棋从来都在顾廷安手底下走不过一刻钟。   皇帝的棋艺自然是远远不如顾廷安的,所以这位格外喜欢跟章元敬一起下棋,大约是不对比就没有伤害,在顾廷安那边憋了气损了自尊心,在这位大人身上总能找回来。   就如现在,章元敬的旗子被杀得七零八落,这位也不投子认输,反倒是继续慢慢悠悠的熬着,似乎压根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输掉似得。   等到最后,就是皇帝也忍不住说道:“玄嘉啊,这都多少年了,你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朕赐给你的那么多棋谱看来是白瞎了。”   章元敬微微笑着也不介意,反倒是理直气壮的说道:“那些棋谱微臣倒是背的滚瓜烂熟,只可惜背的熟练,用起来就觉得困难,可见不是行军打仗的那个料。”   对此皇帝显然也十分赞同,还说道:“当年你在关山能守住那几日,朕还觉得惊讶。”   章元敬心知他说的是文九那回事情,便笑着说道:“谁让微臣虽然不会打仗,但会看人呢,再说了,还有岳父大人在,总归不会误了陛下所托。”   皇帝笑了笑,又问起了孔伯爷:“听说老孔最近病了,现在身体如何了?”   章元敬慢慢的捡着棋子,只说道:“略好了几分,不过岳父大人年纪也大了,这些年身体慢慢变差了,人又不服老。”   皇帝听了,心中颇有几分感伤:“他也不过比朕大了二十岁罢了,当年在关山的时候挡住过多少次匈奴的利刃,如今临老能歇一歇了,身体却不大好了。罢了,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一些良药过去,帮朕与他说几句,让他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章元敬自然是要领旨谢恩的,还说道:“岳父大人若是知道陛下还惦记着他,心中定是十分感恩,前几日他还提起当年与陛下厮杀战场的痛快。”   被他这么一提,皇帝也有几分感怀,忍不住说道:“是啊,当年咱们多么痛快。”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提罢了,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永远不会因为一时的感伤有所变化,没了下棋的心情,皇帝看了看身边的五皇子,笑着问了一句:“玄嘉,此次劳军朕做此安排,你心底是怎么看的,可是也觉得朕偏心太过?”   章元敬内心立刻警醒起来,但面上还是维持方才的那副淡然模样,只是说道:“陛下的安排,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太子殿下是储君,何谓偏心?”   皇帝听完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你从小带着小五,难道就不会为了他多想一想?”   章元敬却反问道:“陛下圣明,微臣与五皇子有师徒情谊,自然是为了他着想,但人的一生有可为有不可为,有能取有不该取。生而为人,若是有妄念,反倒是容易不幸。人之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蹉跎,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岂不是更美?”   皇帝忽然眯起眼睛来看着章元敬,似乎想看看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真心实意的,但章元敬微微垂着眼眸,整个人都淡然无比,犹如坐定高僧。   皇帝像是打趣似得说了一句:“玄嘉,有时候朕觉得你这个人无欲无求,就是那些高僧盛名之下也不如你这般。”   章元敬听了倒是笑了起来,无奈说道:“陛下此言差矣,微臣怎么可能无欲无求,身为人子,微臣希望祖母,母亲,父亲能够得到荫封;身为臣子,微臣又希望自己能够得到重用;身为官员,微臣还希望得到百姓拥戴,能够做出一些实绩流芳百世;身为丈夫,微臣又希望给予妻儿荣耀,微臣想要的已经这般多了,陛下却还说微臣无欲无求,微臣十分惭愧。”   这番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头,作为皇帝,他并不怕底下人想要什么,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分寸,要的是不该要的东西。   章元敬想要的一切皇帝自觉都可以给,所以他才觉得这个人用起来安心,这会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亲密的拍了拍章元敬的肩头,笑着说道:“你很好,这些年来,朕身边这么多人,唯有廷安与玄嘉从未变过。”   章元敬却笑着说道:“陛下,微臣老啦,女儿都那么大了,怎么会从未变过?”   皇帝一听,又笑道:“朕一直担心廷安后半生无靠,如今他愿意收下一个女儿,朕也感到欣慰,说起来,朕还从未见过那几个孩子,到时候也带进来让朕看看吧。”   这话章元敬自然不会反驳,皇帝说了几句,见章元敬确实是无二心,虽然对五皇子十分关心,却停留在私事儿上,心底倒是安心了。   他却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地方,章元敬与五皇子的眼神交流几乎能演绎出一本书来,那是类似父子相处的十几年时间中养成的,旁人绝难发现。 235.外家   陪着皇帝下了一轮费脑筋的棋, 章元敬就直接出宫回家了, 这一日回家的时辰竟然还比平时早一些, 最近他忙的晕头转向的,这样早回来倒是十分难得了。   门房显然也有几分意外, 却连忙恭恭敬敬的把人迎了进去, 一边禀报道:“老爷, 夫人这会儿正在大堂见纪家的几位太太。”   章元敬脚步微微一顿, 惊讶的问了一句:“纪家?”   门房点了点头, 又说道:“纪家老夫人亲自带着几位太太过来的,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章元敬心中觉得奇怪, 毕竟纪家虽然说起来是孔令芳母亲的娘家,但谁都知道孔令芳的亲母是庶出, 并不是这位老夫人的亲女,所以关系算不得亲密。   在五皇子还在章家的时候, 纪家倒是多少上门了几次, 维持着一种不近不远的关系, 但随着章元敬带着五皇子前往连海, 纪家与章家便是只有礼尚往来了。   在五皇子回宫之后,纪家与章家的关系就更加生疏了,别说是纪家老夫人了, 下头几位夫人也少有往来的,这大概与孔令芳不着痕迹的梳理也有关系。   纪家虽然是世家, 但也早已经败落, 即使是没有败落, 章元敬也没有丝毫讨好的意思在,自然不会勉强妻子与她们打交道。   不过这会儿纪家老夫人亲自上门,他心中倒是觉得奇怪起来,只是来的都是女眷,章元敬也就没有亲自过去,只是吩咐了余全在前头看着,若是纪家的人走了,便来告知他。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等孔令芳带着几分倦意回到后院的时候,都已经是晚点到时间了,几个孩子都从学堂回来了。   章家的习惯是大家都是一大桌吃饭,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桌上章元敬自然是要问一问几个孩子白天的情况,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   饭后,陪着两位老人说笑了一会儿,章元敬才带着妻儿离开,打发了几个孩子各自回屋,章元敬这才开口问道:“纪家老夫人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孔令芳微微一笑,看着自家夫君说道:“夫君且猜一猜看。”   章元敬挑起眉头,笑着说道:“除了五皇子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纪家过来的原因。”   孔令芳扑哧一笑,眉宇之间又有几分忧虑在,叹了口气说道:“此次陛下吩咐几位皇子去各地劳军,可不是拨动了不少人的心弦。”   “不说别人,就是妾身有时候也会想着,五皇子虽然年纪小,却是陛下的嫡子,为什么连那几位皇子都能去劳军,五皇子就得留在宫中呢?”   这也是孔令芳的实话,她与已经过世的那位继室皇后感情好,自然也希望五皇子能过得好,再说那几年的朝夕相处也不是白搭的。   章元敬一听就明白了,笑着问道:“怎么,纪家也着急起来了,他们之前不很镇定,对五皇子的前途似乎也并不关心吗?”   孔令芳却说道:“怎么可能真的不关心,不过是永宁侯爷的例子就在前头,怕纪家行事不当引来陛下的厌恶罢了,再说了,如今的纪家其实也帮不了五皇子什么忙。”   纪家曾经也兴盛过,但在先帝在的时候就已经没落了,不然的话纪氏也不可能嫁给当时的镇北王爷当继室,如今虽然还标榜着清流世家,但会卖纪家面子的,恐怕朝中也没有几人。   纪家当家人是个聪明人,知道纪家帮不了五皇子什么,所幸就低调起来,这样反倒是不会碍着皇帝的眼睛,但他们低调,可不是真想要五皇子毫无作为啊。   说句直白的话,永宁侯爷为什么那么重视太子殿下,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血脉亲情吗,还不是希望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登位,能为永宁侯府带去他们想要的。   纪家若说没有这个心思,章元敬也是不信的,只是他们走的是柔情路线,用女眷来与五皇子沟通感情,只可惜的是,这些年来也没见五皇子与纪家亲近。   这倒是也罢了,左右五皇子的亲生母亲就是纪家人,但问题是五皇子如今虽然进了宫,但因为年纪的缘故一直未能接触政事,连劳军这样子的大事也没有他的份儿。   这种时候纪家难免有些着急起来,若五皇子无所为,到时候太子殿下登基为帝的话,虽还能记得起纪家呢,说不得还得被穿小鞋。   一着急,纪家就有些憋不住了,第一个找上门的人就是章元敬,恐怕在纪家看来,章元敬寄养了五皇子这么多年,已经是天然的同一阵线了,不可能不为了五皇子着想。   章元敬只是淡淡笑着,没有回答反倒是问道:“那娘子你怎么看呢?”   孔令芳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笑容来:“夫君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有夫君自己的理由,这么多年以来,妾身跟着夫君从未受过一丝委屈,妾身自然是相信夫君的。”   这话说的章元敬心里头乐开花,他笑着握住妻子的手,说道:“你相信就好,其余的事情,且随意应付过去吧,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争了抢了就有用的。”   这个道理谁能不知呢,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孔令芳微微叹了口气,顺势靠在了章元敬的怀中,说道:“妾身这些天也总有些担心甯儿。”   章元敬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陛下并不是昏庸之人,就算是……也会把甯儿妥善的安顿好,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当年皇帝选择将嫡二子放在宫外,或许就是考虑到将来,那个时候皇帝对太子殿下还是较为满意的,或许是打着让萧甯富贵一生的心思。   那也是当年的镇内王妃留下的遗言,夫妻俩不约而同的为儿子选择了平坦的道路。   章元敬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感受着怀中妻子的温度,却未告诉她这些年来陛下的变化,也许太子真的不是一个极好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所有的缺点都会被放大。   更别说皇后早逝,太子在后宫无人,却又有那么三个好弟弟前后盯着,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变成了皇帝不喜欢的样子,也是情有可原。   就章元敬看来,如果太子不犯下重大的错误,皇帝依旧还能忍受他一段时间,这个时间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有可能一直忍到了驾崩。   毕竟论身份,太子是嫡长子,论才能,朝中大臣也是夸赞过的,这位虽然有些过于仁慈和善,但并未极大的破绽,论子嗣,太子可已经有三个女儿,生下儿子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凡是有万一,就他冷眼看着,就算是皇帝愿意忍,太子愿意等,他们周围的人也不会允许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那几位皇子不会愿意,他们的母亲不会愿意,后宫的那些嫔妃不会乐意,甚至连太子殿下的外家,永宁侯府也不会那么乐意。   章元敬不知道这些矛盾会在什么时刻被激化,但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在皇帝的身体还康健的情况下,年纪小并不是一件坏事。   年纪小不懂事,才能让皇帝放下戒心,才能维持住宫中难得的父子之情,章元敬今日进宫就发现了,皇帝对五皇子的关注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在有意识无意识的教导为君之道。   他猜不透皇帝的想法,但也知道五皇子如今的处境并不算太好,没有皇后的庇护,这是他与太子殿下一样存在的劣势。   章元敬几乎能够理解太子为什么要与那位受宠的瑜妃娘娘交好,只可惜他的动作不算隐秘,反倒是让皇帝发现了不对劲,间接造成了瑜妃失宠。   回来的路上,章元敬也想了许多,甚至做了许多推测,但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他想再多也于事无补,全是给自己平添烦恼。   几位皇子已经在劳军的路上,此次之后,他们或许会做一些小动作,太子殿下意气风发,却不知道关山是皇帝的龙兴之地,此处的将领都是陛下的心腹,绝难收服。   章元敬几乎可以预料,在几位皇子回来之后,京城就会变得越发的热闹起来,那个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恐怕都会被拖入这个泥沼。   每次皇位传递的时候,总要面临一番腥风血雨,如今的陛下不也是吗?当年的小皇帝已经再无人提起,那些被牺牲的人也遗落在岁月之中。   两人相拥着靠了一会儿,章元敬忽然笑着说了一句:“我们来京城都快十年了,算算时间咱祖母是不是快八十了?”   当年姜氏生子不顺利,孙氏又不太顺利,以至于两位老人的年纪都比一般人家大一些。   听见这话,孔令芳倒是支起身体说道:“提起这个,夫君,祖母的八十大寿是否要大办一场?按理来说这可是大寿。”   章元敬想都没想的说道:“这个自然,祖母劳苦了一辈子,临老总得享享福。”   孔令芳对此也十分赞同,在这个年头,谁家能有个八十岁的老人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只是办大寿还有个问题在:“夫君,这事儿还得你与祖母说道说道,不然以祖母的性子,怕是不会答应,总觉得会耽误了夫君的前程。”   这倒是很有可能,虽说章元敬如今富贵了,但家中两位老人却并不奢靡,一来是一辈子习惯了,她们总觉得现在已经够好了,二来也是怕耽误了孩子。那些戏文里头不都那么说吗,家里头老太太可着劲的花销,最后被人弹劾了一本。   章元敬一听,便笑着说道:“行,我去与祖母说,这次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的,老家那边也告知一声,若那几位长辈能过来,就最好,过不来,有几位同族的晚辈在,祖母也能更开怀一些。” 236.大寿   “哇,这就是京城吗?”一辆青色的马车慢慢驶进京城, 这辆车看起来十分普通, 里头坐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在进城门的时候他们下车检查, 这会儿索性没有回到车厢里头去, 反倒就坐在马车前头惊奇的看着城墙,发出惊叹的声音来。   大兴的都城经过一次次的修建, 光是城墙就比其他的府市要雄伟许多, 更别说来来往往的士族。城门口光是候着等待检查的马车,就足够这几个少年郎大开眼界了。   其中一个少年郎肤色偏黑, 一看就知道比身边两人更活泼一些, 他这会儿叽叽喳喳的问道:“海叔,原来京城的贵人们也得被检查吗, 我还以为贵人老爷们就能免了呢。”   车夫哈哈一笑,却也解释道:“当今圣上说过,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来了这边都得被检查的仔仔细细的, 更别提其他人了, 这可是大兴律例里头明明白白写着的。”   那少年听了, 连忙兴致勃勃的问道:“那咱们敬叔叔要是来了, 也得被检查吗?”   车夫微微一愣,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少年板着脸说道:“家业, 方才海叔不是说了, 就是皇子都得如此,敬叔叔身为朝廷命官,向来都奉公守法,怎么可能会走特例,这话你私底下说说就罢了,要是敢出去乱说看我不打你。”   章家业被批了一顿也不生气,反倒是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就略过这个话题不说了,只因为进了城之后,城内的一切已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只见京城最为繁华的大街上,行走在路上的不仅有富家子弟,还有一些外族的人员,一个个打扮各异,有些除了头发和肤色几乎就是个大兴人来,有些却穿着奇怪的袍子,带着古怪的帽子,甚至还有一个裸露着身体上头还有各种各样的纹身。   章家业忍不住发出惊呼声,身边的章家成嘘来一声,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失了体统。   其实不只是他,就是比他稳重一些的章家成,章家远两个孩子也是看的目不暇接,在来之前他们就知道京城住着许多国家的使者,但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人真的能长得完全不同。   看得越多,几个孩子心中越是没底,即使活泼的章家业也开始收敛起来,还靠在章家成身边问道:“家成哥哥,家远哥哥,你们说敬叔叔会不会压根不喜欢我们啊。”   章家成心中没底,但还是挺直着腰板说道:“怎么可能,若不是想见一见家乡人,章大人何必千里迢迢的派人过去,接我们过来?”   原来这几人正是远在青州的章家族人,在确定要给老太太办理八十大寿之后,章元敬就派人回去走了一趟,一来是看一看族人的近况,二来也是邀请他们参加寿宴。   此次章家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便是章家如今的族长章明林带着几个出色的后辈一同过来。   话虽如此,章家成也忍不住朝着身边的人看去,他们三人一同过来,自然是因为平时学业特别出色,其中年龄最大的就是章家远,并且章家远还是族长家的人。   谁不知道当年在青州的时候,族长家与那位章大人的关系最好呢,这些年来章大人更是对族长家多有照顾,不然的话谁都知道,族长的位置肯定轮不到明林爷爷。   与章家成硬撑出来的稳重不同,章家远虽然年纪尚小,但看着已经有几分气度在了,不过因为最近变声,这位变得不太爱说话起来。   再不喜欢自己的公鸭嗓子,章家远还是开口安慰了一句:“放心吧,听爷爷提起过,章大人为人最是和善,这些年来对族内的照顾,你们也是看在眼中的。”   有了这话,两个孩子果然更加安心起来,只是就算是再好奇外头的风景也没有了方才的跳脱。章家远也不再安慰,他其实也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章大人,但可以想象,一位能够凭着自己的实力从青州崛起,一步步走到兵部尚书位置的人,必定不是简单的。   比起忐忑不安的孩子们,坐在前头马车里头的章明林倒是并没有那么多的担心,一来是这么多年以来,章元敬与他家还有联系在,二来也是当年相处的情分,他心中断定章元敬绝对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说句实在话,以章元敬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是不搭理族内又能如何呢,难道还有人会为了他们去得罪朝中鼎鼎有名的大臣不成?   只是这种镇定很快就被打破了,章明林并不是第一次来章元敬在京城的府邸,这些年来他前后也来过几次,但这一次却截然不同。   只见诺大的府邸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马车停下来之后,便有下人从里头搬出包装好的礼盒来,不说其他,就是看礼盒的材质就知道,这东西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章明林也看的目瞪口呆,几乎丧失了进门的勇气,幸亏章元敬大约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派了余全去码头将他们迎了过来。   比起章明林的震惊,余全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直接跳下马车说道:“族长,请这边走。”   章明林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好歹顺着余全的动作下了马车,后头几个孩子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无比乖巧的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作为章元敬身边的第一人,余全在章家的进出自然无比顺利,眼看着他带着大大小小的人走进门,还被堵在门外的小厮有些不乐意了,低声嘀咕道:“凭什么他们一来就能进去?”   排在他身前的小厮一听,回头看了一眼,仔细的看了看他的穿戴,便嗤笑了一声问道:“你是外地来的吧?”   那小厮脸色一红,梗着脖子说道:“外地来的怎么了,我家老爷可是知府大人。”   前头那人更加不屑了,大约是这边排队比较长,要等着其他人搬东西,他倒是好心的提了一句:“外地来的人,才不认识方才进去的那位。”   那小厮心中一惊,连忙问道:“莫非那就是章大人,不应该啊,不是都说章大人面如冠玉,在朝中姿容无人可比吗?”   前头那人呵呵一笑,索性不去看他了。   后头的小厮心中憋屈的很,打听了好几次才明白过来,感情那不是章大人,而是章大人最信赖的管家,怪不得直接带着人就进去了,说不定来人是章大人的朋友呢?   其实也不怪章家门口人口复杂,只因为章元敬在朝为官快要满二十年,从头至尾,甚至是自己大婚,小孩周岁都没有大办过,压根没给大家套近乎的机会。   这次难得章家放出消息说要为老太太大办八十大寿,有心无心人自然都上赶着打交道,有些与章家交好,收到了帖子的,就等着那一日上门即可,其余的,便挂着名头来送礼了。   章元敬一开始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甚至连地方上的官员听说了消息,都开始往他家送礼,这礼物都是带着拜寿的名头,不收下反倒是不好。   他却不知,其实朝中大员办寿宴的时候,地方官员多是有表示的,不过章家十几年的时间凑在了一起,才显得夸张了一些。   这几日章元敬与孔令芳也忙的脚不沾地,好容易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不至于让人说他借着寿宴的机会大肆敛财,这才敢放开了让人收礼。   其中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无论如何,此次姜氏的八十大寿确实是办的热热闹闹,如今一问京城人最近的大事儿是什么,十个里头八个都说章家老太太八十大寿。   为了这次大寿,章元敬甚至还专程跟皇帝告了假专专心心的在家操持。就如现在,他看着孔令芳梳理好的礼单,嗤笑了一声:“这个衢州知府还真敢送。”   孔令芳扑哧一笑,说道:“大约是看见众人都往京城来,认为老爷借机敛财呢。”   其实礼尚往来不可怕,不多不少的礼物章元敬是不在意的,但其中送的太多的未免让人深思,章元敬也是光棍,在发现这个苗头的时候就往宫中走了一趟。   当时皇帝虽然笑说他太过于小心,但看着模样还是满意的,章元敬这才敢真的收下这些礼物:“回头让人把礼单全部收拾好,我亲自去给陛下过目。”   孔令芳点了点头,左右是小心无大错,就说其中某样珠宝,当时她看第一眼的时候都要心动了,也不知道那些官员怎么想的,又是从何得来。   章元敬翻了翻,又看到孟知府的咸鱼五条,顿时又觉得好笑,不过一番礼物看下来,他倒是好心情的说道:“我瞧着这几个人颇有几分才趣。”   孔令芳一看那几位送来的礼物,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管家匆匆进来禀道章家人到了。   章元敬一听顿时欣喜,笑着说道:“我亲自出去接一接。”   孔令芳眼神微微一动,笑着跟了上去,要知道这次来的人跟那些打秋风的可不同,夫君对老家族内的那几分情谊都挂在谁身上,孔令芳自然是清楚无比的,这一点从她每年送回青州的年礼里头依稀可以看得出来。 237.一生   姜氏从未想过, 自己这一生快要走到头了,还能有这样的风光日子。   她们这代人苦啊, 出生的时候都是战乱, 她娘挺着大肚子逃难,她爹豁出去了一条腿才保住了这个孩子, 只可惜九个月的时候哇哇落地, 生出来的竟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儿。   等后来圣祖皇帝开了大兴, 老百姓的日子才好了一些, 但也只是好了一些罢了,边疆还是年年战乱, 被征召走的人少有能回来的。老天爷也不照顾, 时不时就来一场天灾人祸,能活下来就是幸运,更别提其他的了。   姜氏小的时候,家里头吃的喝的, 但凡是有点好东西那都是弟弟的,还是后娘生的弟弟, 人的感情不值钱,当年她娘还活着的时候, 她尚且能吃几顿饱饭,偶尔还能被亲爹抱一抱,等亲娘一死来了后娘, 她才算知道, 以前那日子都是带了蜜糖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就算是性子再厉害,也不过是让后娘不敢伸手狠打她,因此反倒是落了个泼辣的名声,到了年纪都嫁不出去。   后娘倒是不急,女儿在家多留几年好啊,能当个免费的佣人,洗衣做饭喂猪都得干。   可是姜氏不乐意这么留在家中,就算是她为了这几个人累死了,估计后娘和后头带来的弟弟都得怪她死的不凑巧,他们还得找张破席子给她裹。   她心中琢磨着,亲爹后弟是靠不上了,那得给自己找一个好丈夫才行,别的不说,至少人老实对她好才行,否则的话那不是出了狼窝进了虎穴吗?   章家就是这时候入了姜氏的眼,作为逃难过来落户的外族人,章家急于与当地的人家联姻,而在逃难的人群中,还能集合在一起的章家氏族虽然无甚钱财和权势,但也不至于太差。   她颇有心思的考察了几番,最后选定了章家一个后生,这后生在族内的辈分不低,逃难的路上虽然爹娘都死了,但族内对他却颇为照顾。   许多年后姜氏回头想想,觉得自己当时做下的决定再明智不过。   若不是她大着胆子暗送秋波,老头儿能看上她?若不是她豁出面子在姜氏长辈的面前哭死去的娘,她能带着微薄的嫁妆出嫁?若不是嫁给了老头儿,她能过上后头的日子?   要知道章家的男人都长得好,就算是外来户,但也没到衣不蔽体的程度,就老头儿那样的还有人跟她抢呢,说到这里姜氏就挺得意,她眼光好啊,一眼就看中了老头儿,就隔壁那个女人再眼馋也没有用。   嫁了人,姜氏确确实实过了一段蜜糖一样的日子,别的不说,老头儿一日日出息不说,还对她体贴入微,就算是后头积攒了一些钱财,也从来没有过三心二意的时候。   姜氏一直觉得章家的男人纵使有千万般的坏处,但有一个好处却是世间难得的,就是对媳妇好,从来也没听说过族内有男人打媳妇的,有花花肠子的也少。   只可惜啊,人的日子就是不能太顺当,好容易她生下了儿子,眼看着儿子都要娶妻了,老头儿却没能看到孙子,一场大病就去了。   姜氏那时候差点没哭瞎了双眼,幸亏还有儿子在身边,她才能一日日撑下来。她还得替老头儿看着孙子出生,还得看着子孙满堂,可不能跟着去了。   对于儿媳妇孙氏,姜氏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的,家世不好,家里头穷的叮当响,兄弟也不是亲生的,比她还不如的是,孙氏自己撑不起来,一看就是受气包小媳妇。   就姜氏冷眼看着,孙氏除了一张脸还看得过去,其余就没有一点好处,但偏偏她家明亭就看中了这张脸,就喜欢孙氏唯唯诺诺为他是从的样子。   做人母亲的,永远是熬不过孩子的,姜氏就算是有千百个不满意,最后也只能答应了这桩婚事,不答应能怎么办呢,明亭熬着不成亲,那她的孙子从哪儿来?   等成了亲,姜氏就更加不满意了,孙氏看着笨,实际上也不灵光,进门之后虽说守孝,但出了孝也没能立刻怀孕生孩子,最后好容易生了,还是个女儿。   若不是儿子一心一意的护着,生怕自己会吃了他媳妇似的,姜氏恨不得立刻将她扫地出门,只是儿子喜欢,她除了偶尔搓磨一二,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姜氏万万没想到的是,千盼万盼的孙子还未来,儿子却在出门跑马的时候摔了,回到家就不成了,没几日的功夫竟是随着他爹一起去了。   若说老头子死的时候,姜氏觉得天都要塌了,这一刻儿子死了,她是觉得人都没有活头了,章家在她手里头断了根,她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那时候姜氏想啊,索性找根裤腰带挂房梁上,随着那两个没良心的一块儿去算了,至于孙氏那个孙女,谁乐意去管呢?   可孙氏运气好啊,前脚都要被她扫地出门了,后脚竟然就发现有孕了!   姜氏到底是支撑着活了下来,她哭叫着保住了家里头的钱财,没让族内那些心思多的霸占了去,只等着看这一胎是男是女。   等到年纪大了,姜氏记性便不大好,总是记不住刚才发生过的事情。但对于孙子小时候的事情却还是记忆犹新。   她还记得孙子落地时候呱呱大哭的声音,还记得那孩子第一次开口喊奶奶,还记得他迈出的第一步路,还记得他板着小脸在自己面前说要读书。   读书好啊,可当年老头子还在的时候,他们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那么多的精力,明亭也就考中了一个秀才,如今孙子可连个爹都没有。   那时候姜氏愁啊,愁章家也没个出息的人来提拔提拔她家乖孙,愁姜家孙家都是靠不住的穷亲戚,愁家里头就两个女人,连给孙子撑腰的人都没有。   那时候的她哪能想到,自家孙子不但能读书,还考中了状元,关山算什么,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陪着孩子去啊。   孟家想退亲就退亲,就她家平安的人品相貌,还愁找不到媳妇,以后孟家就是哭着上门求和,她都不带正眼去看的。   这么多年下来,孩子忙,她心里头操心他累坏了身体,孩子不忙,她又操心孩子被皇帝嫌弃,以后没了前程,一日日的操心,姜氏心里头却是甜滋滋的。   为什么,只因为谁家儿孙能跟她家平安这么出息呢,这才几岁,就坐上了尚书的位置,尚书是什么知道吗,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就是天大的官儿。   孙子好,娶回来的孙媳妇也不错,长得好,家世好,管家理财更是一把手,还有个王妃小姨,比当年那位孟家小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姜氏那是越看越喜欢,连带着看不上孙氏的那点小心思,哼,当年明亭护着你的时候,老娘也没说过什么,怎么现在平安就护不得孙媳妇了?   风水轮流转,当年她多憋屈啊,如今轮到了孙氏,姜氏看着还觉得挺可乐。不过孙氏人虽然蠢了点,好歹听她的话,从来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孙氏眼皮子浅,动不动就弄幺蛾子,但有一句话说对了,章家缺儿子啊,她要不是看在皇帝和孔家的面子上,也得催一催儿媳妇,怎么生一个就得歇几年,再生一个还是女孩儿呢?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姜氏却觉得自己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她心里头发愁啊,生怕章家就在孙子这边断了根,你说孙子这般有出息,将来都便宜了外人的话,那岂不是要气死?   只是孙子自己不急,还反过来安慰她,看着孙媳妇贤惠的模样,姜氏到底是把满肚子的担心咽了回去,怕给孩子们添了乱。   没有重孙子,她哪儿有什么办大寿的心思呢,再说了,戏文里头都说了,老太太铺张浪费的话,将来平安可是会被人弹劾的,她可不是那些不知道理的老太太。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等重孙儿落地的时候,姜氏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满了,她心里头怕啊,谁知道孙媳妇是不是能生出来呢,看平安的样子又是像了他爹他爷爷,估计是不肯纳妾的,她也不愿意临老临老还得去当一个恶人啊。   原以为这日子已经够美了,谁知道平安还要为她办八十大寿,让她把心放进肚子里头去,说皇帝都是答应过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姜氏心里头那个美啊,见老家过来的人,心里头得瑟,见外头那些夫人小姐,心里头也骄傲,见后生小姐儿郎们,心里头更是高兴的不得了,谁家老太太能这般风光呢。   坐在首位,姜氏一边是重孙子,一边是儿媳妇,笑的脸上都是褶子,凡是进来的人都是满口的吉祥话,变着花样在夸她,夸她家平安,夸她家重孙重孙女。   前头的戏文还在唱着,姜氏看着那热热闹闹的大戏,心里头更得意了,她这一辈子吃过了那么多的苦,却有一个全天下最好最孝顺的孙儿,这辈子,值了! 238.伤病   京都的雨不多, 但每一次都来的又急又快,雷点落下来的时候像是要把屋顶劈穿似的,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急促和冷酷。   都说冬季是老人最怕的季节,但夏季也不妨多让, 热的时候, 整一个京城就像一个烤炉似的, 让人恨不得跳进井水之中纳凉;疾风暴雨来临的时候,又恨不得淹没了皇城。   章家因为有两个老人在,常年累月都养着两位太医, 当然, 不是如今还在太医院供职的那种,而是告老还乡之后被返聘的。   这样的老太医可不好找,毕竟即使告老还乡了, 但看病的手艺都还在呢,若不是章元敬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给的条件极好,章家也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这两位太医还不想来。   也幸亏的有这两位老太医在, 姜氏和孙氏这些年才能安安稳稳的, 偶尔生病也能很快的好起来,这一次也是如此,姜氏这一日贪凉多吃了几块冰西瓜, 当天晚上就上吐下泻了, 也幸亏守夜的小丫鬟机灵连忙去喊了人, 太医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好险没酿成大祸。   经此一事,章元敬勒令丫鬟们不能由老人家心思乱来,姜氏自觉理亏,大半夜的闹得家宅不宁,也只能委委屈屈的受了。   姜氏却不知道,这一次可真把章元敬吓得够呛,想想看以前自家祖母别说是冰西瓜了,直接喝了冰水也不会如何,到底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这边姜氏被严防死守的,身体倒是一日日好起来,章元敬还未松一口气,却接到他家岳父大人快不行了的消息。   孔令芳一听见消息就双腿一软倒在了椅子上,章元敬也觉得不可置信,皱眉问道:“你说清楚,岳父大人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就说不行了?”   那小厮也是满脸是泪,哭着说道:“姑爷,我家老爷前几日出门打猎,路上遇到了暴雨,老爷仗着身体好也没注意,回家就喝了碗姜汤,谁知道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   其实孔伯爷几年前就生过一场大病,只是那时候好歹是将养了回来,这些年孔伯爷也还算注意身体,谁知道这大夏天的淋了雨就能这么严重呢。   在他还是孔校尉的时候,别说是淋雨,打仗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的,三天三夜不能合眼,在冰天雪地里头行军的时候也多了去了。   随着年纪一日日大了,孔伯爷也不耐烦后院那些女人,进京之后多是自己住一个院子,他的脾气不大好,寻常也不喜欢丫鬟小厮陪床,平日里不算什么,这一次却耽误了病情。   章元敬握住孔令芳的手,安慰道:“说不定只是病的严重,我们现在就带了太医过去,一定能把岳父大人医治好的。”   孔令芳含泪点了点头,心中却也知道父亲这一次怕是病的很重,孔家也是大户人家,不会连一个太医都请不到,若太医有用,这下人不会如此惊慌。   等章元敬带着孔令芳急冲冲的赶到孔家时,孔家上上下下已经凄然一片,孔文孔武尚且在外地从军无法回来,孔斌却一脸憔悴的守在床前。   除了孔斌之外,还有三三俩俩的后院女人都在,这会儿一个个催泪的催泪,哽咽的哽咽。   看见章元敬进来,孔斌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喊道:“姐夫,姐,你们回来了,快来看一眼爹爹吧,太医,太医说让孔家准备后事。”   孔令芳三俩步扑到床前,只见孔伯爷脸色苍白的泛着不自然的金光,竟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她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怒声责问:“爹爹病到这般严重,怎么现在才知会我?”   孔令芳的眼神锐利,带着三分责问七分审视,虽说父亲与三位弟弟的关系一直尚可,但权势财富当前,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坏心思呢?   这话一出,孔斌却是满心满眼的委屈,他还未说话,后头的夫人却不干了,跳出来擦着眼泪说道:“大姑娘娘这话可是亏心,老爷的身体,三少爷比谁都关心,这几天都没有合过眼,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倒成了心怀不轨之人了?”   章元敬走过去扶住孔令芳的肩头表示安慰,等孔令芳的情绪好了一些,他才抬头说道:“三弟,令芳并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是知道她的性格的,只是看着岳父受苦她心中难受,这才口不择言,还请三弟不要往心里头去。”   那夫人还要再说什么,孔斌却伸手一把拉住她,连上并未有任何介意的深色:“我从小就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哪里会在意这个。”   他脸上只是浓浓的担忧,走到床前半跪下来,细心的替孔伯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说道:“父亲知道近些日子章家老夫人也病了,担心姐姐操心不过来,这才让我们瞒着你。”   “原以为只是一场小病,太医来了就好,谁知道越来越严重,今日太医竟然说要准备后事。”说到这里,孔斌心里头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们爹这才五十出头,实在算不上年纪大,谁知道这一次只是淋了雨就病的这般厉害。   章元敬微微皱眉,让开一些位置让太医过来诊断,两位太医又是把脉又是翻看孔伯爷的舌苔,脸色都有一些凝重,章元敬心中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太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开口说道:“章大人,章夫人,孔大人,还请做好心理准备,孔伯爷怕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   孔令芳就算是稳重沉静之人,这会儿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泣,章元敬连声问道:“怎么会这般严重,岳父大人身体一惯还算康健的。”   太医却解释道:“孔伯爷身体看着是好,其实早些年行军征战亏损太过,后来又没有好好保养,前些年的大病就是症状,若是从那时候开始,孔伯爷能够静心修养,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只可惜伯爷有些讳疾忌医,病好之后就不太爱见大夫。”   这也是实话,孔伯爷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就出现的,其实也有一个累积的过程,征战过沙场的人都知道,年轻时候受过的罪,到了年纪大的时候都会越发严重。   孔伯爷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孱弱的样子,当年大病一场虽然有些警醒,但也就是不再整日喝醉罢了,他又是当家做主的,除了孔令芳偶尔过来的时候能劝几句,其余人的都是不听。   如今这一场高烧,却是将这些年积攒的伤病一块儿爆发出来,加上又发现的晚,这才导致了孔伯爷现在的情况。   对此,孔令芳内疚不已,哽咽说道:“都是我不好,明明那时候太医已经交代了,我却没能盯着爹爹按他的话来做,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爹。”   章元敬见她如此心中也是难受的很,却不能让她这样自怨自艾下去,连忙说道:“令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岳父醒来听见你这般责怪自己,又该有多伤心。”   说完这话,他又问道:“太医,岳父大人他是否还能醒来?”   两位老太医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点了点头说道:“可行是可行,我等可用金针刺激穴道让孔伯爷醒来,只是他沉珂已久,这一次怕难以度过。”   章元敬皱眉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老太医摇了摇头,说道:“如今已经不是高烧的事情了,孔伯爷身体之内五脏六腑都受到了不可逆反的损伤,这不是小人能用医术回天的。且金针之术有伤身体,用了之后,伯爷怕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了,还请诸位思而后定。”   章元敬带入想象了一下,大约就是高烧引起的并发症,以至于现在身体内的五脏六腑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这种并发症即使是在现代也难以挽回,更别说是此时此刻了。   悲痛过后,孔令芳也慢慢恢复了冷静,她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已久跪在床边的三弟,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沉重:“三弟,你意下如何?”   孔斌微微皱眉,只是转身问道:“太医,若是不用金针之术,父亲可否等到我那两位兄长归来?”   孔文还在连海,回来怎么也得一个月,孔武倒是近一些,但回来也至少得十几天。   太医微微摇头,说道:“即使不用金针之术,孔伯爷怕也只有三四天的时间了。”   言下之意,孔伯爷是绝对没办法等到那两个儿子回来的,这话一出,几位夫人哭成了一片,尤其是其中孔文孔武的母亲更是悲切不已,反关孔斌的母亲却带着几分兴奋。   孔斌抬头看向姐姐,低声说道:“大姐,父亲病发突然,什么都没有交代,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让父亲最后的日子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孔令芳心底也是这么想的,最后还是开口说道:“那就请太医施针吧。”   太医听完,果然恭恭敬敬的上前开始扎针,他的金针下去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原本烧的浑浑噩噩的孔伯爷慢慢清醒过来。   孔令芳和孔斌都围了上去,孔伯爷看清楚身边的人,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病了。 239.人   孔伯爷一直觉得, 自己就算是不能如章家老太太那样活到七老八十,活到六十岁还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他身体健壮, 这些年来也没有断了练习武艺。   可人算不如天算, 章家老太太还活着呢,他的身体就不行了, 只是一场大雨而已, 竟然就断送了他的性命,此时此刻孔伯爷心中无比的悲凉。   但等到真的看见儿女在床前悲切的模样, 他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来, 比起儿子, 他更不放心的是女儿,这是死去的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看了看章元敬, 孔伯爷心中略略安心了一些,幸亏当年他挑对了女婿, 甭管章元敬在朝堂之上多么精明, 对女儿终归是好的。   孔伯爷拉住孔令芳的手, 叹息了一声说道:“芳儿,爹怕是快要不行了”   话还未说完,孔令芳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紧握着孔伯爷的手, 这双手还是如同记忆之中那般的厚实可靠, 却失去了那种力气:“爹, 你会好起来的。”   孔伯爷自嘲的笑了一下, 他好歹是经历过许多难事儿的人,一开始的悔恨和不甘过后,到底是很快思考起自己的后事来,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当年他在战场上随时都可能送命,关于自己的身后事早就做好了各种安排。   他扫了一眼屋内,看见那些个催泪的女人时心中也有几分无奈和不忍,再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又叹了一口气,其实在他的三个儿子里头,孔斌是最为机灵的,但偏偏并不得皇帝的重用,一直被留在京城做一个不大不小的武将。   孔伯爷朝着孔斌招了招手,孔斌立刻膝行了几步到他面前,喊了一声爹之后就哽咽不已。   对待儿子,孔伯爷可没有对待女儿时候的温柔体贴,他带着几分怒气骂道:“哭什么哭,我孔家的男儿流血不流泪,就算你爹我要死了,你也不准哭。”   孔斌的眼泪还留在脸上,听见这话哽了一下,胡乱的在脸上抹了几把,但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可见对待这位父亲他心中的尊敬和惧怕。   孔伯爷见状这才满意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又说道:“管家,你去把书房屋子里头的盒子拿出来,就是那个铁皮盒子。”   管家显然知道那个盒子的存在,很快就走了出去,管家一走,几个夫人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哭泣,纷纷抬头朝着孔伯爷看去。   孔伯爷却对她们的视线视而不见,他还是拽着孔令芳的手,一直等到管家走了进来,才说道:“芳儿,你去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孔令芳心中似有所觉,但还是听话的走过去打开了盒子,却见里头摆着一个写好的奏折,除此之外就是四个木盒子,木盒不大,看起来就像是小巧玲珑的首饰盒似的。   她小心的将这些东西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孔伯爷让儿子将他扶起来靠着床头,示意他们将奏折取过来。当着儿女的面,孔伯爷摊开了奏折。   “长安伯这个爵位,是老子豁出性命得来的,按理来说得传给嫡长子,只可惜老大好歹是长子,这个爵位传给他,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孔伯爷锐利的眼神看向小儿子,孔斌连忙说道:“爵位是父亲挣来的,儿子绝无异议。”   孔伯爷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爵位给了老大,家产老二老三就多分一些,我也会上奏陛下,给老三安顿一个职位。”   说着,孔伯爷直接把奏折递给管家,说道:“现在就递上去,一刻也不要停。”   管家一听连忙转身就走,守在一旁的几位夫人之中,孔文的母亲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孔武和孔斌的母亲却脸色难看,有气死孔斌的母亲下意识的喊了一句:“伯爷。”   孔伯爷却看也不看她,继续说道:“等我死了守完孝,你们兄弟三人就立刻分家,谁要是敢赖着不走,那就是不肖,老子死了也不会放过他。”   孔伯爷深知兄弟多有因为钱财闹开的,不想自己时候这三兄弟闹得不好看,还不如他来当了那个恶人,远香近臭,到时候他们还能做一做兄弟。   说完威胁,孔伯爷又指了指里头的几个盒子,说道:“家产我已经分成了六份,老大有了爵位,这栋伯府自然是要给他的,家产便吃亏些只拿其中一份。”   说到这里,孔伯爷忽然急促的喘气起来,孔令芳连忙上前帮他顺气,含着泪说道:“爹,你先休息一会儿,这些事情不急。”   孔伯爷却摇了摇头,气息平稳了一些之后就继续说道:“不交代完,我就不安心。剩下的五份,一份给令芳,她虽然是出嫁女,到底是我的嫡出女儿。”   众人都知道孔伯爷向来偏爱孔令芳,虽说没有女儿回家分家产的,但如今孔令芳不过是拿走了六分之一,到底是都没有说出异议。   孔令芳深感父爱,忍不住再一次落泪起来,其实在她出嫁的时候就带走了许多东西,包括亲生母亲的嫁妆在内,不夸张的说,那时候十里红妆能抵得上半个孔家。   见众人无异议,孔伯爷才继续说道:“剩下的四份,老二老三一人一半,这些东西你们拿着,就算是花天酒地,这辈子也不用发愁吃喝,老子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了。”   “爹!”在听见孔伯爷会上奏陛下安排他的职位时,孔斌就已经满意了,身为孔家的男子,不管是孔文孔武还是孔斌,其实都有些大男子主意,对于家产的重视程度远远低于前程。   孔伯爷又看了一眼心思各异的那些女人,微微叹了口气,才说道:“你们三个的母亲,分府之后就各自带走,她们跟了我一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临老临老,在家好歹能当一个老太君,也算没白生养了儿子。”   这话一出,那三位夫人心中倒是有些欢喜,谁不想要在家当老太君呢,但她们都不是正房,在伯爷府向来是当不了家的,以后老大袭爵,她们就更加尴尬了。   安顿好三人的母亲,孔伯爷似乎才想到自己还有几个女儿,只是这些女儿向来不如他的意,这些年也都是随她们的心意嫁了出去,平日里关注的都很少:“至于其他人,有女儿的,愿意过去投奔的,就带着一千两银子出门,想要回家的,也一样,不用给我守孝了,其余人不乐意走,老大就好好养着,给她们养老送终。”   孔伯爷三俩句决定了那些女人的命运,可以说洒脱,也可以说绝情,年纪轻的那些听见有一千两的银子,心中顿时蠢蠢欲动起来,年纪大又没有投奔之处的,却有些惶惶不安。   但孔伯爷却没有再理会后院之事,或许在他的心中,这些安排已经还算妥当了,不至于让这些人活不下去,至于活的好不好,开不开心,孔伯爷向来是不关心的。   安排好了后事,孔伯爷才抬头朝着章元敬看去,只见女婿一直扶着女儿的肩头,显然这些年来都是恩爱的,他心中满意,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来:“玄嘉,以后芳儿就要你照顾啦。”   章元敬心知老人的担心,连忙说道:“岳父,令芳是我的妻子,这辈子我定然会一心一意,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孔伯爷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屋内,心中也有些想念远在他乡的那两个儿子,但他也知道自己怕是等不到见他们最后一面了,只能叹息的说了一句:“老大是个憨子,玄嘉,你是聪明人,以后也多提点一些你那位小舅子。”   章元敬也一一答应下来,孔伯爷一开始的精神头还在,慢慢的精神越来越萎靡,很快就无声无息的睡了过去。   太医们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很快的,他们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屋内的女人纷纷发出一声啼哭,一时之间屋内都是哭泣的声音。   孔伯爷这样的情况,章元敬和孔令芳自然是无法离开的,他只能安排人回家送了信,又要带几个孩子过来,又要上奏请假,还得安排人去接孔文孔武。   孔令芳守在孔伯爷的床边,希望他能再醒来一次,希望出现一个奇迹能不带走她的父亲,只可惜奇迹难得,一日之后,孔伯爷就在睡梦之中逝去,在太医的看顾下倒是也没有吃苦。   作为跟随皇帝发家的老臣,又是一位伯爷,还是章元敬的岳父,孔伯爷的灵堂十分热闹,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送行,甚至皇帝也亲自过来拜祭。   但那都是死后的哀荣,对于那个死去的人已经毫无作用,等孔文孔武风尘仆仆的感到京城时,就只看到孔家满目白色,门口的白灯笼都带着几分凄凉。   孔伯爷一死,当初皇帝对他的忌惮似乎也随之而去了,临死前他上的奏折很快有了批复,孔文顺利袭爵,甚至并未降等,虽然兄弟三人都回家守孝,但皇帝已经发了话要重用他们。   不知道孔伯爷知道这些会不会觉得欣慰,他的死为几个儿子换来了康庄大道。 240.情分   孔伯爷去世, 对章元敬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作为女婿他并不用丁忧在家, 在前朝时期,丁忧去官很通行,非但是父母三年之丧要丁忧, 就是兄弟姊妹期功服之丧也要丁忧。   大兴开国之后人才凋零, 祖皇帝就下令除非是父母或者直系长辈, 否则并不用去官, 不过皇帝感念孔伯爷当年的情谊,到底是给了章元敬一个月假期,让他能够好好安顿家中。   孔家一门都是武将,武将丁忧不解除官职, 而是给假100天,大祥、小祥、卒哭等忌日另给假日, 也就是说等丁忧结束之后,孔文孔武还是能够立刻回到自己的职位上。   而孔斌也入了皇帝的眼,恐怕百日之后就能某得职位,虽说孔伯爷一去, 伯爷府就有些名不副实,但对于三个儿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其中大夫人心中最为雀跃, 是,丈夫死了她也是伤心难过的, 但孔伯爷对后院的女人也就是那样子了, 比起丈夫, 这位夫人更加在意的是儿子既能承袭爵位,又能保住官职。   作为孔伯爷后院之中年龄最大的女人,大夫人熬死了正房,生下了长子,依旧还是没能坐上朝思暮想的位置,这些年来过的不算憋屈,但终归是不痛快的。   一想到出了孝期之后就能把那些个碍眼的都赶出去,从此之后伯府就是她来当家,大夫人兴奋的差点没露出笑容来,每日都得衣袖沾着生姜来催泪。   这也是孔文的伤心是真真切切的,大夫人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这才装出来的。   相比起来,二夫人三夫人的伤心倒是真心实意一些,但多少是为了死去的人,多少是为了自己,也是仁者见仁了。   毕竟他们的儿子既没有捞到爵位,分到的家产也不能说太多,到时候离开伯府,地位总是差了一筹,一开始倒是罢了,到最后越想越是不甘心。   相比起几位夫人的心思各异,孔家三个儿子的伤心倒是实实在在的,孔文孔武孔斌都是孔伯爷一手带大的,虽说是放到军队里头摔打摸爬,但感情却是深厚的。   他们或许也有自己的一些思量,但绝对没有一人盼着孔伯爷早死的,即使是袭爵的孔文也是如此,就属他哭的最难过伤心,连续几日连饭菜都不能下咽。   孔伯爷走的太快太突然,许多人都无法接受,更别提他的子女了,短短的几日孔令芳就瘦的脱了形,在灵堂上哭晕过去好几次。   太医看了也只说伤心过度,章元敬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索性将三个孩子都带过来,让他们围着母亲撒娇耍赖哭闹,好歹是分散了孔令芳一部分的注意力。   等七七四十九天的守灵过后,孔令芳才终于好了一些,大约是之前伤心过度,回到家中还是有些奄奄的打不起精神来。   章元敬心疼不已,却也知道这事儿只能靠时间过去,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和安慰,只是假期一到,他还是得去衙门办事儿,能在家里头陪伴妻子的时间也实在不多。   因为牵挂家里头的人,章元敬在衙门办公的时间也大大缩短,每日早早的回去,时不时买一些孔令芳喜欢吃的点心,或者是新奇的小玩意回去哄她开心。   家里头的几个孩子也懂事的很,像章静姝章静婷年纪大了,与孔伯爷的感情也好,自己也是伤心难过的,却还是反过来安慰母亲。   尤其是最小的章静浩,他迷迷糊糊的还不太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知道再也见不到外公了,跟着母亲大哭了几场,如今每日都要陪在孔令芳身边才行。   章元敬带着点心回来的时候,就瞧见家里头姐弟三人都在孔令芳的院子里头,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孔令芳脸上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见状章元敬安心了一些,大步大步走进去说道:“在说什么呢?浩儿昨日不是说要吃芝麻烧饼吗,我从老卢家的摊子上带了一些回来,他们家做的地道也干净。”   章静浩一听眼睛都亮了,孔令芳无奈的点了点儿子的脑袋,笑着说道:“你啊你,家里头那么多的好东西不爱吃,偏偏爱外头的。”   章元敬笑着给三个儿女分了芝麻饼,这芝麻饼是匈奴人那边传过来的做法,一个个也就是巴掌大小,跟白吉馍有些类似,不过更薄更香一些。   其实家里头也不缺这一口,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亲专程带回来的味道就更好一些。   看孩子们吃的开心,孔令芳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来,伸手握住夫君的手,说了一句:“夫君,这些天辛苦你了,幸亏我身边还有你在。”   章元敬见她慢慢恢复,心中也高兴,还说道:“你是我的娘子,我自然是要陪着你的。”   两人你侬我侬的靠在了一起,旁边的章静姝章静婷年纪已经大了,对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来,倒是章静浩不明所以的咬着芝麻饼,看着两人问道:“娘,不是还有我也陪着你吗,大姐二姐也都在,怎么就只有爹爹一个人了呢?”   这话顿时把在场的几个人都逗笑了,章元敬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笑着说道:“哎呦喂,我的乖儿子可不是很重要吗,你娘这话大错特错。”   孔伯爷逝去带来的阴影在这一刻散去了,孔令芳彻底的打起精神来,她还有相爱相守的夫君,还有可爱的孩子,上上下下许多操不完的心,可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了。   见孔令芳终于恢复了精神,章元敬才笑着说道:“你能打起精神来就好啦,家里头祖母母亲也担心的很,又怕说多了反倒是引你伤心。”   孔令芳心中愧疚,说道:“是我的不对,反倒是让祖母和母亲担心了。”   章元敬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抚道:“这有什么,我们是一家人,不管是什么苦难都能一块儿度过,如果伤心难过的是我,你也会如此不是吗?”   听到暖心的话,孔令芳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握住夫君的手说道:“今日不如去祖母的院子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吃顿饭。”   以前在章家,即使是时间有差,但隔几日总也能一块儿吃一顿饭。不过之前她忙着守孝守灵,后来又沉溺在自己的伤怀之中,倒是很久没有过去了。   对此章元敬自然不会反对,伸手一把将小儿子抱起来打算往外走,谁知道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见后头一声惊呼,回头却见妻子软绵绵的摔倒下来,若不是两个女儿眼疾手快,怕是会直接磕破脑袋!   孔令芳直接半晕了过去,这饭自然是吃不成了,反倒是太医被请了过来,一家人脸色担忧,显然是怕孔令芳忧伤过度出了事儿。   章元敬心中担心,抓着妻子的手一直没放开,谁知道太医把脉良久之后,反倒是露出恭喜的意味来,笑着说道:“恭喜章大人了,夫人这是有孕了。”   听见这话章元敬也愣了一下,虽说他们的小儿子才四岁,但按照古代的年龄来算,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章元敬还好一些,三十五六对于男人来说是正好的年纪。   但孔令芳却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对于女子而言,这年纪显然是有些偏大了,就算是放到现代也得算是高龄产妇,所以听见这话的时候章元敬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只问道:“那夫人的身体如何?”   太医也显然想到了之前的葬礼,在哭灵的时候这位夫人可是晕过去好几次,他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夫人这身孕怕是快满三个月了,只是之前伤心过度,时间也早,脉象不显。”   这其实也是正常的,孔伯爷过世的时候这孩子还未满一个月,自然是难以查出来的,那时候孔令芳心绪波动颇大,这样的情况下能好好调养才奇怪了。   说实话,就是太医也觉得这孩子能留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也幸亏这位夫人平时将养的好,虽说生过了三个孩子,但中间的时间间隔的比较远,不但没有亏空反倒是有所调养。   相比起章元敬的担忧,孔令芳倒是高兴起来,虽说膝下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但儿子却只有一个,若能有个兄弟相互扶持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她脸上露出笑意,又有些后悔起前些日子的沉溺来:“太医,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大好,这对孩子不会有影响吧?”   太医安慰道:“夫人放心,您的身体底子不错,孩子也还算稳健,只是日后需要好好调养,把之前的都补回来就好了,只是切忌心绪大起大落。”   听见这话孔令芳才放了心,又忙不迭的让人去老太太那边送信,可想而知,姜氏和孙氏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开心都来不及,哪里会责怪她。   有了这个孩子,孔令芳算是彻底了好了起来,女人大约都是为母则强,一想到自己太过悲伤会影响到孩子,她硬生生就克制住了,每天给自己找不同的事情做,慢慢的也就将忘了。   孔家那边还在守孝,不过三个弟弟听说了都送了东西过来,似乎对这个姐姐十分关心的模样,倒是让孔令芳更加开怀一些。 241.小女   孔令芳再次有孕, 对于章家来说确实是极好的事情, 除了章元敬有些担心之外,家里头上上下下都乐开了怀, 尤其是姜氏和孙氏,恨不得将儿媳妇捧到手心里。   章元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大约是年纪略大了几岁, 怀孕前期也没有调养好, 孔令芳怀这一胎十分辛苦,吃不好睡不好, 闻到一点油腥味都想吐。   原本因为孔伯爷的丧事她就瘦了许多, 这么闹腾了一个月更是瘦的惊人, 吓得章元敬一度产生是不是把孩子直接落掉比较好的想法。   想当然的, 就算是章元敬答应, 姜氏和孙氏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不说她们,孔令芳第一个就能反对, 为了这个孩子, 她即使吃不下也逼着自己吃一些, 吃了吐吐了吃,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好转一些,等胃口开了, 人才慢慢胖起来。   等孔令芳的情况稳定了, 又有太医们的保证在, 章元敬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只是每日还是早早的回来陪她,实在是前段时间吓怕了,生怕妻子出什么事情。   朝中同僚与他交好的,就打去他们夫妻恩爱,与他不对付的,便到处说章元敬是个气管炎,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只是羡慕孔令芳的女子反倒是更多了一些。   章家出了好事儿,孔家也还不错,在满了百日热孝之后,孔家就安安静静的分了家,孔武和孔斌带着亲娘离开了伯府,三兄弟看起来感情还算不错。   在孔伯爷死的时候,想离开孔家的女眷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没地方去的,要么就是真的舍不得走的,孔文索性圈了一个院子给她们住,就当养老了。   等三兄弟出了热孝,皇帝果然没忘记他们,孔文孔武很快回到了自己的职位上,甚至都升了半级,孔斌也得了一个差使,虽然官职不大,但城防的工作十分重要,向来都是皇帝的亲信才可为的,说不定以后大有作为。   就像是这一日宫中举办中秋宴,孔斌就得早早的起来准备城防,他早已经从孔家搬出来,如今居住的这座院子才三进,确实是不算大,但胜在他们家人口也不多,倒是也够住。   其实比起那些同僚来,孔斌觉得自己的住所已经十分不错了,毕竟多少京官一辈子也买不起宅子,都是从朝廷那边租便宜的官舍住。   孔斌满意,他亲娘却有些不乐意的,毕竟伯府的对比就在那儿,差距太大她心里不平衡也正常,这会儿就忍不住说道:“又得这么早就出门吗,这也太辛苦了。”   孔斌跟亲娘的关系不算亲密,只解释了一句:“当官哪有不辛苦的。”   三夫人心中憋气,一边暗怪当年孔校尉把孩子从自己身边带走,以至于母子俩个不亲密,一边又无奈这孩子太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也不听她的。   不过她好歹知道这是自己后半身的依靠,还是好声好气的说道:“娘这不是担心你吗。”   孔斌心思比两个哥哥都灵通,哪里不知道亲娘的想法,他笑了一下,说道:“娘,家里头夫人和几个孩子都需要你操心,我这边您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他又提了一句:“要是您有时间的话,不如准备一些礼物,让夫人过去看看大姐,前段时间听说她的怀相不大好。”   三夫人心中更加不乐意了,死去的纪氏在她头顶上压了一辈子,好容易死了,女儿还比自己的儿子受宠,她巴不得孔令芳的孩子都保不住,更别提用心了。   孔斌停下自己的动作,看了一眼亲娘说道:“娘,您心里头的念头可别露出来,在夫人面前都不行。”   三夫人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尴尬的说道:“我想什么了我,再说了,你爹都走了。”   孔斌慢悠悠的戴上了帽子,继续说道:“我爹是走了,但我姐夫还在呢,您就算是为了您儿子,也得忍着点,再说了,咱家现在不都是你做主了,还不够吗?”   说完这话,孔斌也不再劝了,他娘向来都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不应该做什么。   比起远在外地的孔文孔武,孔斌更加知道有一位兵部尚书做姐夫的好处,不说别的,就说他进入城防部队之后,若不是有这位姐夫在,他怎么可能处处好办事儿?   孔斌对章元敬向来都是佩服的,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姐夫就是绝顶聪明的人,陛下连跟着他十多年的父亲都不能全心信赖,却对章元敬十分重用。   即使最近有传言,陛下想要换一个人来坐兵部尚书的位置,但就孔斌看来,就算是换了,自家姐夫的地位也不能低到哪里去,说不定就直接换回去户部也不一定。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巡防的时候路遇章元敬的时候,孔斌显得特别的热切,两人就在街道上略略聊过了几句,知道章元敬是要进宫赴宴的,孔斌也十分识趣的没有多说。   等马车驶过去,跟在孔斌身后的士兵倒是忍不住说道:“老大,章大人看起来好年轻啊。”   士兵们的讨论章元敬是不知道的,中秋宴原本是可以带上内眷的,但孔令芳在家养胎,月份也有些大了,章元敬就只带上了两个女儿,儿子年纪还太小,就没有带上。   章静姝和章静婷以前也曾进宫过,不过时间隔得太久有些忘记了,这会儿带着几分新鲜。   章元敬一手拉着一个女儿往宫内走,姿态倒是十分放松,与前头带路小太监的严谨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看见大女儿东张西望的样子,他还是伸手狠狠的给了她一个板栗:“出发之前告诉你的话,都忘记了吗?”   章静姝吐了吐舌头,倒是很快收敛起方才的活泼来,端着架子的模样看着倒是有几分小淑女的架势了。旁边的章静婷捂着嘴偷笑起来,得到了姐姐的一个白眼。   走了一会儿,章静姝还是忍不住问道:“爹爹,待会儿我们会见到甯儿吗?”   章元敬微微挑眉,低头看了一眼女儿,见她眼中只有对兄弟的思念,并无想象中的儿女之情才安心一些,不是他不喜欢萧甯,说句实在的话,如果萧甯不是皇家的人,他是很希望这个人能成为自己的女婿,人品性格都让人放心,但偏偏他生来就是萧家人。   “中秋宫宴,五皇子必定是在的,五皇子比你略大几个月,到了宫中要注意称呼。”章元敬提醒道,虽说是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关系,但宫中是最讲规矩的地方。   章静姝点了点头,又说道:“知道啦,爹,我记着呢。”   就如章元敬所猜测的,宫宴上不仅仅是五皇子,太子殿下和前面的几个皇子都在,大约是之前那次劳军给了几位皇子心思,他们颇有几分要跟太子殿下胡别苗头的意思在。   章元敬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在宫宴之上与五皇子的接触也很少,若不是坐在前排的话,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官员了。   只可惜身处他的位置,想要脱离这场角逐是不可能的事情,很快的,太子殿下走了过来,一边举着酒杯,一边笑吟吟的说道:“章大人,孤敬你一杯,此次劳军粮草充足,也是多亏了章大人上下打点,孤心中倍感佩服。”   太子殿下一过来,章静姝和章静婷都做出一副淑女娴静的模样,纷纷低头不去看他。   章元敬倒是淡淡笑着,一边说着不敢,一边恭恭敬敬的喝下了那杯酒。   太子殿下见他态度疏离,心中便有几分不满,再一看他身边的人,倒是笑着说了一句:“孤若是没记错的话,章大人家的大姑娘应该十四了吧?”   章元敬立刻被这句话挑动了敏感的神经,他暗自猜测着太子这话的意思,一边笑着说道:“才十三而已,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太子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首座的皇帝开口问道:“太子,玄嘉,说什么这般开心呢?”   太子殿下立刻回过头去,恭敬的禀告道:“儿臣忽然想到章大人的长女快要及笄了,谁知道一提,才发现章大人还把女儿当成个大孩子。”   皇帝微微挑眉,笑着问了一句:“是静姝吧,算算可不是得有十四了,也就比老五小了几个月功夫罢了,玄嘉,你怕不是连女儿的年纪都忘记了吧?”   章元敬只得说道:“陛下明鉴,微臣哪里会忘了小女的年岁,不过为人父母的,不管孩子多少年纪,都觉得他们还是孩子。”   皇帝哈哈一笑,想到章元敬向来是个疼孩子的也觉得应该如此,不过看了一眼太子,又看了一眼五皇子,他心中有些复杂,忽然说道:“静姝,静婷,过来让朕看看。”   章元敬心中担忧,却也只能拍了拍两个女儿的后背示意她们过去。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并不显得惧怕,一个活泼一个娴静,两个姑娘还有几分相似,看着可不是一对可人的姐妹花,就是皇帝心中也觉得章元敬是个极会养孩子的。 242.诱惑   “臣女参见陛下, 陛下千秋万福, 长命百岁。”章静姝带着妹妹一起行礼,大兴不讲究磕头,她们行礼完毕就规规矩矩的站在皇帝面前任由他打量。   皇帝听了吉祥话十分高兴, 左看右看, 又觉得这俩个孩子竟有几分纪氏的影子在, 心中更是喜欢, 甚至招了招手让她们站到自己身边来。   章静姝胆子更大一些,毕竟她小时候可是常常见到皇帝的, 章静婷略微羞怯,不过他亲爹是章元敬,干爹是顾廷安,对于皇帝也不会如别人那边恐惧。   作为皇帝,萧叡希望大臣们尊敬自己, 但看见小辈的时候, 他还是希望孩子们能够喜欢自己亲近自己的, 这一点全天下的长辈大约都是一样的。   作为孔令芳的姨夫,章元敬又是他的心腹大臣, 皇帝自然对章家的小辈也十分看顾, 他忍不住笑着说道:“一个个果然钟灵毓秀,玄嘉最会养孩子了。”   这话不但夸了两个姑娘,还顺带着夸了五皇子, 太子殿下的脸色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随着五皇子一日日长大, 太子对他的芥蒂显然是有增无减。   “多谢陛下夸赞,在家的时候,父亲常说我们两个调皮捣蛋的很,还是陛下有眼光。”章静姝笑着说道,她其实模样更像是章元敬,不过眯着眼睛的时候跟孔令芳有几分神似。   皇帝又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指着章元敬说道:“玄嘉,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你还嫌弃不好,可见是要求太高啦,不如送了朕如何?”   章元敬倒是不慌不忙,站起身笑盈盈的说道:“陛下只看了这两个混世魔王的好时候,她们闹腾的时候多了去了,自家不成器的孩子,微臣可不敢劳动了陛下。”   皇帝哈哈一笑,又说道:“你啊你,不舍得就说不舍得,哪里来那么多缘由。”   章元敬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微臣确实是不舍得,两个女儿都是夫人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这些年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一想到将来她们要嫁出门,在微臣看不到的地方为另一户人家生儿育女,掌管内庭,微臣就心疼的受不了。”   皇帝微微挑眉,看着章元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说道:“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总不能因为你舍不得,就让两个女儿做了老姑婆吧?”   章元敬笑了笑,只说道:“这倒也是,微臣也只能擦亮了眼睛,好好看准将来的女婿。”   皇帝哈哈一笑,忽然看了看自己的五皇子,开口说道:“玄嘉,你觉得朕的小五如何?这俩孩子也算是青梅竹马的长大,将来必定是十分相合的。”   章元敬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来了,他连忙出列微微躬身,朗声说道:“陛下错爱,原本臣不该拒绝,只是在臣心中,未来的女婿还是一心一意,只有微臣女儿一人才好。”   这话一出,中秋宴上都安静了一下,天底下但凡是挑女婿的,都希望女儿能够嫁的一心人,但实际上这有多困难,在场的男人都是知道的,谁料到章元敬竟是一口说了出来。   就是皇帝也骂道:“这天底下男儿三妻四妾也属平常,玄嘉,你随口一句话,将来可要让这两个孩子背负了善妒的骂名。”   章元敬却理直气壮的说道:“微臣可以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将来的女婿不行,做岳父的都以身作则了,难道他一个晚辈还不能自律?再说了,这是微臣的要求,怎么又要耽误女儿的名声,天底下也没有这个道理的,若是做不到的,自己个儿别上门来求亲就是了。”   皇帝也是无语了,说:“你这不是歪理邪说吗?”   说完这话,他又不由得觉得章元敬对孩子们确实是满腔真心,天底下疼女儿的父亲不少,但愿意为了女儿守身如玉的又有几人,哦,不对,他怎么也被带到沟里去了,这家伙以前没有女儿的时候对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呀!   这么想着,皇帝觉得这两个小姑娘有这么一位父亲,也不知道是不是幸运,毕竟今天的话瞒不住,到时候传出去还有几个人敢上门提亲呢?   带着几分怜悯,他看了看两个丫头,忽然说道:“罢了,你们有这么一位亲爹,也是很不容易,这样吧,朕看着两个姑娘很喜欢,趁此机会就封为静姝县主,静婷县主。”   这话突如其来,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说好的恼羞成怒呢,说好的以后嫁不出去呢,怎么一眨眼就封了县主,那可是县主啊,以后就算是嫁不出去也不愁吃喝了。   对此章元敬也觉得意外,但有好处他自然就大大方方的收下了,带着两个女儿出来谢恩,还说道:“陛下的心意,微臣受领了,静姝静婷,还不谢过陛下。”   皇帝一脸受不了的让他们回去,还笑着对身边的妃子说道:“这玄嘉脸皮子越来越厚了,行为做事也有些乖张,不过也算是真性情了。”   皇帝都说章元敬要女婿洁身自好是真性情谁还敢再说其他的,不管私底下怎么议论,左右是只能接受了这件事,只是原本打算与章家结亲的也打了退堂鼓,这个老丈人可不好糊弄。   太子殿下脸上的笑容再一次绽开,他原本还担心皇帝直接将章家的姑娘赐给五皇子呢,真要是那这样的话,五皇子与章家的联系就更加分不开了。   谁知道峰回路转变成了县主,他倒是完全不在意县主的名分,毕竟宫内公主都常见的很,比起联姻,县主的赏赐实在是不算什么。   太子殿下甚至还看了一眼五皇子,低声安慰道:“五弟,你别伤心,我想章大人不是有意拒绝父皇的,待到来日,父皇必定会为你挑选一位名门淑女。”   五皇子挑了挑眉,只是淡淡说道:“太子殿下多心了,我一向都把静姝当做亲妹妹看待。”   这话太子是不信的,就算是不喜欢章静姝,难道还会不喜欢章家的权势吗,那可是父皇身边最信赖的人之一了。五皇子只怕是也没有想到,章元敬竟然会拒绝联姻吧。   太子殿下心中冷笑,看着五皇子憋屈的模样高兴的很,哼,这会儿心中怕是恨得不行了吧,偏偏还要做出这幅淡然的模样来。   在另一头,德妃有些头疼的拉了一把女儿,低声警告道:“庆平,你给我收敛点。”   庆平公主掩嘴一笑,收回了自己直勾勾的眼神,不在意的说道:“母妃,你担心什么,反正驸马也不会说什么。”   德妃看着她这幅模样,真是恨不得将她狠狠责骂一顿,早知道女儿会这般的放荡,当年就不该听了她的话找什么清贫学子,若是嫁给了名门贵族,她哪里敢这般?   一想到陛下因为女儿的事情迁怒自己,德妃也是心酸苦涩的很,她自问对女儿很是尽心,这些年来从未让她受过什么委屈,谁知道她能变成这般呢。   庆平公主却不知道德妃的苦心,只是觉得她唠唠叨叨老话重提的有些烦心,余光注意到章元敬起身之后,她也飞快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德妃正要追出去,却见身边的几位妃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顿时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等她回过神来再出去的时候却已经看不到女儿的身影了。   软玉温香原本应该是享受,但当这一块软玉投进怀中的时候,章元敬差点没直接骂出一句脏话来。   章元敬伸手将怀中的女人扶正,脸上一派正色,恭恭敬敬的说道:“见过庆平公主。”   庆平公主脸上的笑容妩媚,她的模样三分像德妃,倒是有七分像了皇帝,又是长女,所以早年还是比较受宠的,但这种宠爱在她出嫁之后就消失了。   当然不是因为皇帝变心那么快,而是因为庆平公主下嫁一位寒门探花之后闹出了不少的事情,看眼前的情况想来也知道,这位公主给驸马戴上了无数个绿帽子。   一开始皇帝还管管,但不管是他大怒责罚,还是德妃的婆口婆心,这位公主只当是耳旁风。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庆平公主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制住了那位驸马,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带着绿帽子,也从未有过怨言,慢慢的,皇帝也就只当看不见了。   章元敬也曾听闻这位公主最喜欢勾搭朝臣,朝中不少英年才俊都是她的入幕之宾,那时候他还曾可惜过,毕竟当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但如今这个艳福掉到了他的身上,章元敬却只觉得麻烦,尤其是庆平公主慢慢靠近他,身上的香气似有若无,轻启香唇柔柔说道:“章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本宫心中一直惦念。”   庆平公主明显是有些醉意,她一双眉目含情:“章大人,本宫身无长物,只有这一身的臭皮囊,不如就让我以身相许,来报当年救命之恩。”   章元敬差点没把她扔出去,飞快的退后了几步说道:“公主,请自重。”   庆平公主见状微微冷了脸,她淡淡说道:“章大人,你说如果此刻本宫大喊救命,那些人过来看见我们两人衣冠不整的,还会不会相信您是个柳下惠呢?”   说完威胁的话,庆平公主又继续说道:“章大人,你却不知当年那一面之后,本宫对你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只可惜我晚生了几年,平白便宜了孔家那女人。”   “本宫不求长相厮守,只想要一夜尽欢,章大人何不怜悯我几分。”庆平公主再一次往前靠近,继续说道:“难道我不美吗,章大人,你尽管放心,一夜之后我们各自相安,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243.未名   庆平公主整个人几乎都要扑到章元敬的怀中, 她自认美貌,又是公主之尊, 别看朝堂上那些大人们假模假样的样子,私底下她只要露出那个意思,少有不得手的。   若不是章元敬这几年都在连海, 庆平公主也不会一直忍到了现在, 越看男人俊朗非凡的模样, 她越是不甘心,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人吃到嘴。   章元敬微微皱眉,实在是没想到身为公主的庆平居然这般放浪形骸,怪不得这几年皇帝都不耐烦见自己的这位大女儿, 他用巧劲将庆平公主推开, 冷冷说道:“若公主殿下想要撕破脸, 大可以喊人,本官倒是也想要看看陛下相信谁。”   庆平公主的脸色微微一僵硬,方才她那般说确实是存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谁让章元敬不按常理出牌呢, 明明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送上门,这家伙居然还真的打算当柳下惠。   世界上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真的不好色的,就她那位自命清高的驸马爷还不是那样, 一开始说的千好万好的,临了看见美貌的丫鬟就动了心思。   一想到自己的驸马在新婚三月之后就开始贪图身边宫女的美色, 而章元敬却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对孔令芳一心一意, 庆平公主心中又是嫉恨又是不甘, 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年,若是早几年的话哪里还有孔令芳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透露出想要嫁给章元敬的意思时,父皇那暴跳如雷的模样,庆平公主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她一边恨已经去世的纪氏皇后留下的情分,一边又恨母妃不得力。   左思右想,让她就这么放过大好的机会实在是不甘心,这份不甘缠绕在她心中多年,一直挥之不去,如今怕是成了一桩心魔。   但真让她豁出去喊人,庆平公主内心也有几分犹豫,一来是虽然她的名声虽然已经很差了,但到底是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二来是一旦闹崩了,她可是再也没办法尝一尝这位章大人的味道;而第三个,庆平公主就算是不乐意承认,也知道她家父皇定是更加信任章元敬的。   看着庆平公主忽青忽白的脸色,章元敬也不打算再做停留,转身就打算离开。   庆平公主却还是不甘心,飞快的冲过来打算从后面抱住章元敬,只要有了肌肤之亲,到时候这位章大人难道还真的敢闹开去不成?   谁知道章元敬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飞快的闪了开去,庆平公主一下子就摔到了石子路上,双手都擦出一丝丝血痕来。   美人儿这般狼狈的模样确实是有几分楚楚可怜,只可惜章元敬心如冷铁,他居高临下的看了看这位公主,冷冷说道:“殿下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庆平公主发髻凌乱,心中颇有几分因爱生恨,抬头瞪着章元敬说道:“章玄嘉,你真的如此绝情,那就休怪本宫无理取闹了,来人啊!”   没等庆平公主喊出声,后头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庆平公主的脸色微微一顿,倒是章元敬淡淡说道:“看来这场好戏一直有人围观,公主殿下,你猜猜看此人是愿意站在本官这边,还是为你做主?”   这还用得着选吗,一边是权倾朝野,备受皇帝喜爱的高官,一边是声名狼藉,如今被皇帝厌弃不能参与朝政的公主,来参加宫宴的哪一个不是秒人,怎么可能会帮庆平公主。   庆平公主脸色微微一变,到底是还算有几分清醒,站起身来冷笑道:“章大人不必如此辱我,既然君无心,那妾身不再强求就是了。”   看着庆平公主摇曳生姿的离开,章元敬微微松了口气,虽说此事也是小事,但真的闹开的话到底是一场官司,尤其是会惹到如今身怀六甲的夫人担心难过。   章元敬看了看那发出声响的位置,开口问道:“还不出来?”   那边树丛微微一动,一个身影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出乎预料的竟是一位十分貌美的女子,她手中拿着一个团扇遮住了下半边的脸,垂首不语的模样看着十分娴静。   章元敬扫过她盘起来的发髻,便知道这位定是随着官员进宫的女眷,其实按理说来男人和女人应该是分开的席面,不过中宫无主,皇帝也不想让任何一位妃子参与,这些年便都是在一块儿的,大兴并不禁如此,倒是也算说得过去。   心中有了猜测,章元敬便拱了拱手说道:“多谢这位夫人相助,只是此事到底是不甚光彩,还请夫人忘了今日之事,章某人多谢了。”   那女子微微一动,抬头朝着章元敬看去,半晌才幽幽然说道:“章大人可是忘记我了?”   章元敬微微一愣,说实话,大兴虽然不禁止女子出门,但男女大防一直都在,他认识的女眷少之又少,实在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妇人存在。   那女子倒是没有卖关子,自嘲的一笑,说道:“妾身顾孟氏,见过章大人。”   一说到孟氏,章元敬恍然大悟,他下意识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顾孟氏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会儿将手中的团扇也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脸来。   不得不说,论容貌的话顾孟氏确实是十分出色,是章元敬这些年来见过最美的,但章元敬此时此刻只是揣测着眼前人的心思,甚至带上了几分警惕:“顾夫人。”   察觉到章元敬脸色的变化,顾孟氏又是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章大人不必担心,妾身虽然日子也不大如意,却绝无可能如庆平公主那边,面子里头都不要了。”   章元敬微微挑眉,不知道顾孟氏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的意思,不过他与孟嘉义到底是好友,便还是说了一句:“本官并无误会,顾夫人不必多虑。”   说完这话,章元敬就打算离开这多事之地,毕竟顾孟氏也是女眷,他们独处已经是十分不妥当了,若是被人撞见的话还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   谁知道顾孟氏忽然开口说道:“章大人,您见妾身的日子并不如意,心中可欢喜?”   章元敬回头看了一眼顾孟氏,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女子的意思,当年那场婚约阴差阳错,虽说孟家做事情不地道,但说到底其中做主的是孟氏的继母和长辈,章元敬倒是不至于因此就希望孟氏过得悲悲切切。   孟文茵嫁到顾家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当年顾家鼎盛的时候,孟家老爷子也因此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说到底这还是一场互利互惠的联姻罢了。   只是时光荏苒,顾家已经败落,孟家自从孟老爷子过世,孟嘉义远走之后,也是一落千丈,章元敬与这两家并无交集,并不会特意扶持,自然也不会故意打压。   只可惜他这么想,显然孟家的人并不觉得如此。孟嘉义远在关山,孟父并未能有一官半职,那位谋虑了许久的继母至今也没能为儿子谋得实在官职。   孟家如今不过是啃老本罢了,日子过得不如意,孟家便开始怀疑起是不是章元敬在故意打压起来,尤其是孟氏继母做了亏心事,这会儿心中惶恐。   在继母日夜的念叨下,顾孟氏心中也有些怀疑起来,再加上她日子实在是难过,肚子自从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就没了动静,家里头一堆的庶出子女,当下也有些疑心。   顾孟氏倒是不觉得章元敬能故意压着顾家,顾家那点事情她还是能够明白的,不过当年她悔婚在前,这些年不知道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多少次,心中也有几分偏激。   谁人不知她当年放弃了一桩好亲事呢,只是因为不想去关山,就反悔了亲事,如今章元敬身居高位还对妻子一心一意,而她嫁的那位年轻才俊,自从顾老爷子卸任之后就醉生梦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算是她有几分心机,这些年心也寒透了。   “章家蒸蒸日上,顾家却已经日落西山,章大人心中可曾笑话过妾身有眼无珠?”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的心思被压抑的厉害了,此时此刻的顾孟氏有些激动起来,她似乎看到了章元敬在家中与妻子拿她取笑的画面。   见她这般模样,章元敬倒是有些感慨,好歹是看在孟嘉义的面子上,章元敬多劝了一句:“顾夫人,当年之事,本官从未放在心中。”   “日子都是自己的,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多想想如何为自己,为子女多做筹谋,比起那些连肚子都吃不饱,整日为三餐劳累的百姓们,顾夫人的日子已经十分不错了。”   言尽于此,章元敬并不再停留快步的离开了,只是等他走了之后,顾孟氏却脸色阴沉的念着:“本官从未放在心中,从未放在心中,原来这些年来都是我庸人自扰吗?”   她却是没把后半段话听进去,反倒是纠缠在那句话中,整个人越发的沉闷起来。   也是,她若是那么简单被劝的人,当年也不能不听从亲哥哥的话,反倒是自己思谋了婚事。这些年一步步走下来,每一步都是她自己所思所想的,未来的日子如何,也只能她自己承担,偏偏在孟文茵的心中,却是全天下都是对不起自己的。 244.外传·大兴艳史   那庆平公主细长的柳眉下只见一双眼睛流盼妩媚,秀挺的瑶鼻, 玉腮微微泛红, 娇艳欲滴的唇, 洁白如雪的娇靥晶莹如玉, 如玉脂般的雪肌肤色奇美,身材娇小, 温柔绰约,最难得的是胸前兔子一般弹跳着,几乎呼之欲出。   这样的美人儿当前, 章元敬哪里控制得住,当下一把将那软团子捏在手中, 低头就吻了下去,却只听见庆平公主□□一声, 整一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欲拒还迎的勾住了章元敬的脖子, 下一刻可不就是颠鸾倒凤的好时光   看着书中的描写,青年人哪里忍得住, 整个人都兴奋的微微颤抖, 忽然, 有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他整个人一抖, 手中的大兴艳史直接掉在了地上。   一看见来人, 青年人整个人都有些慌乱起来, 连忙说道:“可儿, 你,你怎么在这里?”   见他神色古怪,女子更是心中怀疑,双手抱胸的发问:“一大清早你在图书馆干嘛呢,还说今天有事不能出去看电影,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不想陪我吧!”   见女朋友发飙,男人连忙讨饶:“不不不,我怎么会不想陪你,这不是快要考研了,我想来图书馆多看看书吗,要是考不中以前的功夫都白费了。”   年轻女子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相信了这句话,低下头要去帮他捡起那本书,谁知道男朋友心慌紧张之下,直接把书踢出去老远。   女子脸色顿时更加不好看了,怀疑的问道:“你干什么呢,什么书我不能看?”   正巧这时候有个同班同学走过来,也是个男生,见状好心的将书捡了起来,正要还给他们,一看封面倒是乐呵起来:“我靠,这不是大兴艳史吗,前两天我也想买来着,结果这书被禁了,据说章家后人十分不满意自家祖先被污蔑。”   “什么!”没等男人反应,年轻女子发出一声惊呼,抓过书封面一看确实是那本□□,回头看着男朋友的脸色山雨欲来,她飞快的三俩下撕碎了那本书,指着男朋友的鼻子骂道,“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分手吧,渣男!”   说完这话,年轻女子踩着小皮鞋蹬蹬蹬的走了,留下的男朋友发出一声惨嚎,那位不知情的同班同学奇怪的左看右看,最后问道:“不是吧,就是看了一本黄书就要分手吗?”   年轻男人却捂着脸说道:“你怎么就这么多嘴,我女朋友是章家派的。”   一听这话,那同班同学倒是明白过来了,历史上名人多,但像是章元敬这般洁身自好并且生前生后名声都不错的就少了,再加上他一辈子只娶了一位妻子,连通房妾室都没有,更是受到了女性们的欢迎。   原本这情况不算严重,毕竟章元敬就算是再俊朗,再出色,再专情,那也是作古了一千年的人了,但坏就坏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芒果台上线了一部电视剧,就是以白衣相卿作为主题,男主角正是章元敬,整一个电视剧就围绕着这位历史名人来发展。   这倒是也罢了,偏偏现在的电视剧为了讨好掌握家里头遥控器的女性观众,情情爱爱的部分比例越来越大,尤其是章元敬与孔令芳的爱情故事被再三歌颂。   想当然的,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许多的章家派,哭着喊着要穿越回去嫁给章元敬,完全没有考虑到章元敬若是真专情的话,哪里会娶她们,若是假的,还有嫁给他的必要吗?   无论如何,章元敬作为一个死去的人,时隔千年之后忽然一夜之间就成了无数少男少女的男神,以至于有关于他的同人文层出不穷,有穿越的,有重生的,还有穿越重生一块儿来的,反正是市场喜欢什么上什么,而大兴艳史就是其中之一。   比起那些最多被人吐槽文笔不行的同人文,这大兴艳史的名字就坏的多了,只以为他走的是某网站的种马风格,里面章元敬的人设不再是高冷的文学才子,最对妻子孔令芳一个人深情的专情男人,而是凡是有机会的来一个收一个!   不得不说,这大兴艳史虽然写的俗,却还是迎合了一部分人的口味,即使是被禁了还有人偷偷摸摸的看,这才酿成了今天这场悲剧。   同班同学有些可怜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兄弟,想开点,你女票喜欢章元敬的话,你俩不同卦啊。”   男人却捂着脑门说道:“你知道什么,那本书是我花了一百块钱才租回来了,现在被禁了,发现一本回收一本,想看都看不到了,这我得赔多少钱啊!”   同班同学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由衷的说了一句:“就你这性格,你女票甩了你也不亏心。”   另一头,女孩气冲冲的跑回到寝室里头,抓着室友就把这事儿说了,临了还说道:“你们说这人有多恶心,那种污蔑我家玄嘉的书竟然还看,简直是恶心透顶,幸好现在被我发现了,哼,早就该分手的,一想到跟他在一起过我就恶心恶心恶心。”   室友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不过说出口的话却没有任何劝和的意思:“就是,想看那啥哪里找不到,偏要看大兴艳史,那就是典型的篡改历史人物,丑化中华典型的罪人,只是禁止贩卖便宜作者了,要我说,章家就应该以诽谤罪把他告上法庭。”   其他两个女孩儿也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她们女人容易吗,历史上的名人,甭管是文采多么出色的,一个个都滥情的可以,要么是流连烟花柳巷,要么是一边说着深情,一边纳妾,还有些居然八十多岁还要霸占人家小姑娘的,简直了。   在这群人的对比下,章元敬显得多么的难得,多么的出色,多么的专情,简直就像是为了女性们量身打造的梦中情人。   再说了,历史书里头可是都写了,章元敬貌若好女,十分出色,状元及第游街的时候曾经瓜果赢蓬,甚至年老的时候出门,还有女子爱慕的扔手绢。   一提起章元敬,几个女孩都来了精神,其中一个还说道:“他们男人一个个说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才华,有能耐的倒是跟我家玄嘉老公比比啊!”   “就是,轮才华我家老公简直了,不说其他,大兴如果没有他的话能强大起来,创造后来的百年盛世吗,能开海关,能互市,能重视教育,能重视农工两类吗”   “光是我老公的丰功伟绩,我就能说上三天三夜,他们一个个说要比才华的倒是拿出来遛一遛,哼,一个个就会污蔑我老公形象。”   “就是,玄嘉老公就是有才能又专情,可见男人不是不可以专情,是有的人自己做不到,还说什么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呵呵呵!”   “他们肯定是嫉妒我家玄嘉,那大兴艳史简直了,恨不得把玄嘉写成种马,见一个爱一个,居然连孟文茵都收了,那时候她都是人家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儿的黄脸婆了好吗?”   “我最受不了的是居然还写玄嘉跟纪氏有一腿,纪氏才把外甥女嫁给他,太挑战我的接受能力了,真怕后代的人以为这本书里头写的才是真的。”   “不对,他们打的不会就是这个主意吧!”忽然有一个人跳了起来,有理有据的说道,“还真有一定可能性,你们想啊,如果这本书出版了,传播了,到时候我们的子孙后代也看到了,他们说不定以为这确实是发生过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以为西门庆潘金莲就是奸夫□□呢,人家西门大官人在那时候完全是正直的大好人!”   “这简直就是兵不血刃,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这么一想确实是有可能,“我们去投诉吧,去告那个作者,章家的后人不是还在吗,他们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个作者。”   “估计不能行,现在都说言论自由,就算是章家的后人不也只是禁了书吗?”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几个人左思右想,终于,其中一个妹子拍着手站起身来,说道:“对,玄嘉老公没办法出来为自己告作者,但是我们可以啊。”   “诽谤罪想要告赢比较难,那家伙自作聪明的谢了艳史,还改了一些名字,但我们完全可以告他歧视女性,物化女性!”   “这,这个能告赢吗?”有人犹豫不决的问道,毕竟这理由听起来更加不靠谱。   那提出来的女生却笑道:“当然可以,如果章家人告他,那作者不但不痛不痒,还蹭到了热度,但是我们不一样,男女歧视这是大罪名,我看他还敢不敢乱写。”   没有人知道,后世最为瞩目的一次呼吁女性权利,反对女性歧视的□□示威,一开始不过是一场为了维护自己男神的小计谋。   但等真的开始之后,忍耐了许久的女性们纷纷发声,一时之间闹得轰轰烈烈,甚至一度从国内影响到了国外,影响到了世界,为女性博取了许多应有的权利。 245.权威   “章大人, 请这边走。”李公公脸上带着恰当好处的笑容, 一边领着章元敬往宫中走,一边似有若无的打量着这位盛宠不衰的权臣。   都说伴君如伴虎,虽说如今的皇帝不是昏君,但这句话依旧有道理, 陛下虽然是军权发家,但当年跟着他的老人虽说飞黄腾达,但还能处于权力中心的人却越来越少。   相比起来, 中途才出家投靠皇帝的章元敬可算是一个奇迹,他娶回家的妻子是孔家人, 按说文武结合的情况当年是安了镇北王的心, 如今却很容易被皇帝猜忌。   偏偏这些年下来, 眼看着孔家一日日都败落了,章家却还是如日中天, 有时候李公公都觉得惊奇, 陛下怎么就这么放心这位章大人呢?   无论如何, 李公公自己是乐于看见这样的情况的, 只因为章元敬章大人并不像一般的文人那般轻贱阉人, 对他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样一位大人得宠, 总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强。   所以今日陛下有令, 作为大太监的李公公还是抢了这个任务, 并且小心的透露道:“方才陛下的脸色可不大好看, 章大人且当心些。”   章元敬点了点头, 也领了这份情,并且笑着说了一句:“李公公,本官记下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公公也就满意了,他们阉人无根无家的,这时候卖个好也是指望将来有一日,章家也能照顾一二。   走进殿门之前,章元敬心中也有些怀疑到底是什么事情碍着了皇帝的眼,莫非他知道了庆平公主的事情,也不应该,萧叡是知道这个女儿的性格的,从未因此迁怒过被她勾搭的那些官员,之前说过庆平公主入幕之宾遍布朝廷,可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等走进去之后,章元敬便收起了那些心思猜测,萧叡一日日君威鼎盛,在皇帝面前章元敬向来是不敢放松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小心,才能几十年如一日的保持在君心中的形象。   果然,看见章元敬恭恭敬敬的进来,皇帝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甚至招了招手说道:“玄嘉,到朕身边来。”   听见这话,章元敬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儿必定不是特别严重,他笑着走近了几步,却不超越臣子的本分,才说道:“陛下召微臣进宫,可是有要事?”   皇帝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了一眼章元敬,虽然他微微低着头,但依稀能够看见温润如玉的模样,十几年过去,这人似乎从未变过模样,而他却已经老了。   想到这个,皇帝心中难免有些心烦,他叹了口气,不谈正事儿反倒是问道:“玄嘉可有什么保养之法,如今你也年近四十了,看着却还未到而立之年。”   章元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解释道:“陛下谬赞,大约是微臣不曾留下胡须,这才显得年轻了一些,其实眼角这边也都是皱纹了,人谁能不老呢?”   其实算算年纪他才三十五六岁,放到现代那正当壮年,有些人甚至看着还像是大学毕业一般,章元敬自己心态好,平时也注意休息保养,整个人的心态也年轻,相比起同龄人而言便显得明显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皇帝挑了挑眉头,却说道:“是啊,人谁不老,但朕老的却快了一些。”   章元敬心中一惊,皇帝这话确实是真心话,这些年来他也算是励精图治,几年下来眼看着白发也多了,皱眉也多了,精神头也不如以前好了。   这并不只是年纪增长的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做皇帝实在是太费心费力了,再加上镇北王当年征战南北,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大了就算是调养的再好,终究是显得人老的快,身体也大不如前。   章元敬思索着怎么接这个话茬,夸皇帝不老,以萧叡的性格怕是会觉得阿谀奉承虚伪,顺着话题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老去的。   想了想,章元敬转而说道:“这些年来,大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国运昌隆,这都是陛下的功劳,臣还记得年幼时日子艰难,街头常有活不下去自卖其身的,到了现在,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却再难见到,可见陛下的功绩。”   “月临天统,首冠于三正;气应黄钟,复来于七日。君道浸长,阳德光亨。陛下清明在躬,仁孝遍物,蛮夷奔走,年谷顺成。”章元敬借用了古人的一句恭维,长揖到底继续说道,“微臣常庆幸子女生于此时,能够平安喜乐的长大成人。”   这话虽然是马屁,但章元敬却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像是姜氏年轻的时候年年战乱,孙氏那时候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朝廷政治不清,边疆动荡不安,甚至他小时候也尚且有天灾人祸,到了萧叡上台却稳定了许多,对此章元敬确实是感激的。   在古代遇到一个好皇帝并不容易,章元敬对萧叡并未有任何不满,猜忌之类的毛病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在做皇帝方面,萧叡绝对是称得上清明了。   正因为如此,他说的情真意切,并未有一丝一毫的虚假,反倒是让皇帝觉得他对自己的仰慕是真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   “你啊你啊,还是那么会说话。”皇帝淡淡笑着说道,可见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使是萧叡也喜欢听人拍马屁,只是要求更高了一些罢了。   章元敬连忙说道:“微臣说话发自内心,绝无一点作假。”   “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朕还是知道的。”萧叡说了这句话,才把御案上的奏折递给章元敬,“你且看看,任由你行的端里的正,总还是有人看不入眼,这些年来弹劾你的奏折总是没断,文人相轻可见是存在的。”   章元敬低头一看,可不是吗,奏折上义愤填膺理直气壮的口气,倒像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他心中暗笑了一声,知道自己占着兵部尚书的位置是碍着有些人的眼了。不过比起那些人来,他更想知道的是皇帝的态度。   如果萧叡并不在意,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扔给他奏折的,章元敬很快就明白过来,算算时间他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着也不短了,孔家孔伯爷一死,皇帝必定是会起用孔家人,即使不是高位,若他还是占着兵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不能让人放心。   所以很快的,章元敬便露出一个微笑来,又做了个揖,笑着说道:“陛下,微臣也实在不是当兵的那个料,这个奏折上有一句话倒是没错,微臣在兵部这些日子,确实是把兵部差些变成了户部,说起来于国无利,这确确实实是微臣的不是。”   萧叡微微挑眉,朝着章元敬看去,心中猜测这个人莫不是自己肚子里头的蛔虫,要不然怎么会一举一动都这般的合心意,有时候他甚至比顾廷安还顺心。   皇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忽然想到章元敬说自己不留胡子才显得年轻的话,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你不想当这个兵部尚书了?”   章元敬笑了笑,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来:“微臣那时候也是赶鸭子上架,暂时为陛下守一守兵部,如今兵部稳当,也有更加合适的人选,微臣自然得找准机会交出去。”   皇帝却说道:“行了行了,鬼灵精,不在兵部你想去哪儿?若不然直接回户部?”   章元敬连忙摇头,户部虽然好,但现在户部尚书坐得稳稳当当的,他过去未免有些尴尬,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真的不缺银子,户部油水大,风险也大。   想了想,章元敬倒是说道:“微臣听闻工部尚书明大人告老还乡了好几次”   这话一出,皇帝也有些惊讶的问道:“你想去工部?”   章元敬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陛下看微臣,可是适合去工部这地方走一圈儿?”   皇帝想了想,觉得倒是真合适,章元敬总有旁人想不到的主意,看起来天马行空,但最后却都能实现起来,他要是去了工部的话说不定还真的能捣鼓出什么来。   君臣两个三言两语定了此事,皇帝倒是好心情的问道:“听说庆平去找你了?”   章元敬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来,欲言又止的看着皇帝,希望他能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情,结果皇帝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朕与德妃说过了,以后庆平会知道分寸的,不过玄嘉啊,你真的不考虑把胡子留起来?”   章元敬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吧,他南方人的体质注定了没办法留出络腮胡来,而山羊须和八字胡实在是挑战他的审美,章元敬无奈说道:“微臣倒是想要留,只可惜长出来看着怪模怪样的,吃东西还不方便。”   君臣两个就这话题聊了一会儿家常,皇帝才挥挥手打发他走了,等隔日早朝,在工部尚书再一次上书告老的时候,皇帝大手一挥答应了下来。   而让满朝文武震惊的是,接任工部尚书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兵部搅弄了风雨的章元敬! 246.教子   到了工部, 章元敬显然更加空闲了,他满肚子的主意提出来之后, 只需要下头的人盯着就是,至于能不能实现, 实现之后带来多大的好处,那还是遥远之后的事情。   空闲下来之后,章元敬倒是有时间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首先就是大女儿的婚事。   不得不说,中秋宴之后, 章静姝在婚嫁市场上的行情显而易见的有些冷淡下来, 这是章元敬之前就预料到的,毕竟这个年头愿意让儿子只娶一个妻子,屋子里头干干净净一个通房小妾都没有的实在是少数。   不过除了孙氏念叨了几句, 家里头从姜氏到孔令芳都未对此有所怨言,毕竟她们对女儿的疼爱也是真心实意的, 尤其是孔令芳自己, 当年也是吃足了妾侍的苦头, 当年她亲娘能够完全压制妾侍尚且如此, 更有镇北王妃的先例在那儿, 她自然希望女儿不要步后尘。   章静姝的年纪不算太大,尚且还有几年挑选的时间,但孔令芳已经把京城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收集了一遍, 这会儿见章元敬空闲下来, 便拿出来让他参谋参谋。   章元敬一看, 除了门第家世个人成绩之外,连家里关系都有,甚至还有一副肖像画,可见对此自家娘子是实在用了心的。   不过他一遍翻下来,倒是已经把大部分都划拉出去了。   孔令芳看着觉得心疼,忍不住说道:“相公,这几位我瞧着还不错呢,家世可以,家里头人口也简单,更难得的是为人出息。”   京城多是纨绔子弟,那些个就算是出生侯府王府,孔令芳也是看不上的。   章元敬却毫无犹豫的将那几个人放到了旁边,口中淡淡的解释道:“这几位不是与太子的关系走的太近,就是与几位皇子关系好,不太妥当。”   做了这么多年的尚书夫人,孔令芳也很了解这话的意思了,心中顿时有些气愤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我说呢,这样的人家怎么这般好说话,有几个还明言不介意儿子无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哎,幸亏先问了你一声,那后头这几个呢?”   章元敬将剩下的看了看,又把几个划拉出去,说道:“这个钱大人是个老顽固,冥顽不灵那种,据说在家里头儿子孙子都要完全听他的话,不然就是不孝顺,这样的人家嫁过去怕是不自在,咱们静姝的性子不大合适。”   说完钱大人,章元敬又说道:“这个李大人其他的倒是也罢了,但是子嗣太大,个人又没有来钱的本事,这些年家里头十七八口挤在一个小院子里头。”   “这个王大人其他都还好,唯有子嗣不丰,据说唯一的嫡子也是病病歪歪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寿命,王大人看着也不是长命百岁的样。”   孔令芳听完了,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让你看这些少爷本人,你倒是只点评他们的老爹。”   章元敬哈哈一笑,无奈说道:“老子跟儿子,大约都是差不多的,再说了,我哪儿知道这些小辈人到底是怎么样,嫁人嫁人,人家也很重要。”   孔令芳无奈了,把那几个章元敬觉得不合适的都拿出来,这才问道:“剩下的这几个呢?”   章元敬翻了一遍,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挑剔说道:“大毛病倒是没有,小毛病不少。”   听见这话孔令芳就知道他挑不出什么实在的问题来了,笑着说道:“得了,难道还有十全十美的人家不成,咱们家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两人正说着话呢,外头传来一阵热闹的声音,却见章静姝背着章敬浩走了进来,别看章敬浩年纪小,但因为养的好整个人胖墩墩的,还是那种十分扎实的肉,一路走来就是章静姝也觉得有些吃力,额头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水。   见状丫鬟们连忙上去搭把手,偏偏章敬浩紧紧搂着章静姝的脖子说道:“不要不要,我就要姐姐背,我不要下来。”   作为章家的独子,章敬浩平时备受宠爱,尤其是姜氏孙氏恨不得将最好的堆到他面前来,就算是孔令芳盯着也养出几分娇纵来,这一日却犯到了章元敬的面前。   章元敬眉头微微一皱,走过去伸手将儿子从女儿背上抱了下来,虽说他在家的时候向来没有什么架子,但章敬浩也知道父亲也是一家之主,他决定的事情是连祖母□□母都不能改变的,于是他还是乖乖的顺着父亲的动作松开了手。   放下了背上的小胖墩,章静姝接过妹妹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盈盈的说道:“爹,娘,你们在说什么说的那么开心。”   孔令芳算开明的母亲,但也没有跟女儿谈论她的婚事的意思,只是笑着说道:“正说着你们,你们就过来了,怎么就背上了,你弟弟重的很,可别把自己累着了。”   章静姝却不在意的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背一下怎么了,还是浩儿喜欢我,这才要我背着,下人们要背他还不要呢。”   说着这话的时候,章静姝明显是带着几分得意的样子在的。   章元敬算是知道了,不仅仅是长辈们,就是章静姝章静婷俩姐妹也对弟弟宠溺有加。他虽然乐意看见姐友弟恭的模样,却还是问道:“浩儿,你也不是孩子了,怎么今天还要姐姐背着过来,你看姐姐额头都是汗水了,可见是累了。”   章敬浩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大概是在猜测他是不是生气,不过章元敬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了,哪里能让还是孩子的儿子看出痕迹来。   于是章敬浩觉得自家亲爹没有生气,放心的说道:“爹,孩儿方才走累了,觉得脚疼,所以才让姐姐背着走的,我不知道姐姐会这么累。”   章元敬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又问道:“浩儿,你才走了那么一段路就觉得脚疼,那姐姐背着你走了许久,会不会更疼?”   章敬浩小眉头都皱到了一起,拧着眉心说道:“孩儿孩儿没有想到”   章敬浩拧着眉头的小模样看着别说多可怜了,章静姝看着就心疼的不行,连忙说道:“爹,我脚不疼,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章元敬只是看了一眼女儿,继续说道:“静姝先别说话,浩儿,就算是姐姐不累,那你觉得自己走累了,就让姐姐抱应该吗?”   “如今那是章家唯一的男丁,将来也会是静姝静婷的娘家人,作为男儿就得顶天立地,撑得住门户,而不是走一段院子,也得你姐姐来抱。”   章元敬继续说道:“等你长大了,莫非将来还是让你姐姐来帮你做事儿?”   章敬浩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知所措,章元敬却没有安慰,作为家里头唯一的男孩,章敬浩几乎是在女人堆里头长大的,偏偏小时候的几年他还不在身边。   若不是发现全家的女人都哄着宠着这孩子,让他的性子太娇了一些,章元敬也不会这般的严厉,实在是怕自己的儿子将来长成了软性子。   好一会儿,章敬浩才抬头说道:“爹爹,我知道了,男孩子不应该让姐姐背。”   章元敬也没指望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记住就好。”   说完这话,他又说道:“浩儿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还住在后院有些不妥当,明日就搬到前头去吧,正好也到开蒙的年纪了,到时候我亲自来教。”   孔令芳看着欲言又止,但心知章元敬做好的决定是绝难更改的,心底却还是舍不得。   章元敬心知她的态度,又说道:“如今你月份越发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生了,到时候浩儿在院子里头反倒是麻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么一说倒是也对,孔令芳临盆在即,若是生了院子里头必定是乱糟糟的,她也有些担心儿子在这边会受了惊。   章元敬见她意动,连忙继续说道:“这是我亲儿子呢,只是让他换一个地方住,又不是把他赶出家门,难道还怕我会把儿子吃了不成?”   孔令芳无奈的瞪了一眼丈夫,旁边的章静姝和章静婷都已经捂着嘴偷笑起来,显然是觉得他们不靠谱的亲爹不着调。孔令芳对着儿子招了招手,问道:“浩儿,你是想要继续住在娘身边,还是住到外院去,那边可没有姐姐们陪你玩儿?”   章静浩眼睛微微一转,问道:“住在外头的话,是不是可以跟大根他们玩儿了?”   章元敬扑哧一笑,也不在意妻子的眼神,继续说道:“这个自然,不只是大根他们,你余全叔叔家的几个小子都能跟你玩。”   余全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跟章静浩一样大,最小的如今才一岁,不过一个个皮实的很,余全怕孩子吵着内院的夫人,一向都是拘着他们的。   果然,一听这话章静浩眼睛都亮了,连忙说道:“真的吗,那我要去外院住。娘,您放心吧,我每天都会来给您请安的,每天都来。”   孔令芳哭笑不得,她心知去了外头,夫君必定是要好好教导这孩子了,也不知道这小子那时候会不会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思,孔令芳挑眉说道:“好,娘都记住了,到时候等着你来给我请安。”   章元敬满意的笑了,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教育儿子比较好,女儿么,他只要娇养就好,其余的事情都是妻子负责,但儿子可不一样。   章静浩还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笑嘻嘻的走到旁边跟两个姐姐说悄悄话,显然没有注意到一家人眼底那种同情的神色,谁让做决定的是一家之主呢? 247.秋猎   章元敬的次子是在这一年的冬季降生的, 他出生的那一日正好下了初雪,京城刚刚蒙上了一层洁白的颜色,原本还好心情烤橘子吃的孔令芳发动了。   这一发动, 章家又是一阵热闹,幸亏孔令芳虽然年纪大了, 但底子好,这些年来也调养的精心, 再加上好歹是生过三胎的妇人了,到底是有惊无险。   产婆抱着章家的二少爷出来的时候满脸喜气,扯着嗓门喊道:“恭喜章大人, 恭喜两位老夫人,章太太生了一位少爷。”   一听这话, 姜氏和孙氏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掩不住, 他们章家人丁单薄啊, 看见孩子那红彤彤的小脸只觉得这辈子都值得了,迭声的喊赏。   章元敬也喜欢小儿子,不过更关心夫人的情况,见亲娘和祖母都围着小孙子, 便挤进产房看了看,原本产婆是不同意的, 但姜氏和孙氏都习惯了没拦着,她一个外人也就没多话。   只是看着章元敬握着章夫人温柔的模样, 心中倒是暗道京城的传言果然不错, 这位章大人对家中夫人最是宠爱, 连产房不吉利的老规矩都不在乎了,怪道庆平公主几次三番的那啥。   有了小儿子,孔令芳的精力难免被分去了大半,等她回过神来一看,却见曾经的小胖墩大儿子成了小树苗儿。   看着儿子瘦的连小下巴都出来了,孔令芳心疼的不行,将小儿子递给了奶娘,摸着大儿子的头发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之前穿着冬衣还不觉得,如今换上春装就显瘦了。”   孔令芳心疼儿子吃了苦头,从去年秋天搬出后院开始,这孩子就被章元敬抓着读书,读书倒也罢了,寒冬腊月的也得练武,就是下雪天也得在屋子里头跑圈儿。   偏偏就是姜氏开口说免了,章元敬也是不答应的,一句希望儿子成才将老夫人劝了回去,不过那时候孔令芳见孩子的时候,他总是穿的跟胖球似的,实在是看不出来。   结果章静浩一点儿也不在意母亲的心疼,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说道:“娘,你瞧我是不是特别结实,特别男子汉?”   孔令芳有些惊讶的看着长相秀气唇红齿白的儿子:“什么?”   章静浩见她不明白,又解释道:“爹说啦,我只要继续练下去,总有一天能跟他一样,能够一箭射死匈奴贼人,能够骑马打仗走南闯北,能够看遍大兴美色美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能吃遍全世界的好吃的。”   孔令芳捂住自己的心口,连声问道:“你爹都跟你说什么了,什么走遍大兴骑马打仗?”   章静浩直白的说道:“哎呀娘,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男子汉,可不能跟女人似的老留在家中里,我得出门到处走,得吃遍全世界啊。”   说完这话,章静浩看了看自家刚出生的小弟,撇了撇嘴说道:“哎,弟弟怎么胖成球了,胖成这样以后还怎么骑马,怎么到处走,怎么吃好吃的?”   想了想,他还特别有兄弟情的说道:“算啦,好歹是我亲弟弟,以后他不能出门的话,我可以出门帮他看,帮他玩儿,帮他吃。”   孔令芳听完差点没直接揪着自家夫君的脖子问,你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以前也不觉得大儿子这么贪吃贪玩啊,怎么过了一个冬天,她就坐了一个月子,儿子就成就了这般心怀天下呢,这志向都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对此,章元敬只是含笑不语,小孩子吗,总是有不着边际的梦想的,等他长大了就知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就算是真打算去吃遍天下,他也不是给不起银子啊。   甭管家里头三个女人多么担心,章静浩是一门心思扎下去了,这孩子也不知道像了谁,被他爹忽悠了三下俩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拉不回来了。   以至于等到秋季皇帝打算在皇家林场秋猎的消息传出来后,章静浩拎着自己的小弓箭,骑着小马驹哒哒哒跑到章元敬的面前,表示自己也要一起去狩猎。   皇帝秋猎不是小事,尤其是这几年太子与几位皇子的争斗几乎放到了台面上,皇帝又几次三番的训斥太子,以至于朝堂上议论纷纷,谁知道秋猎会不会有意外。   即使章静浩哭的两眼红肿,章元敬也只是答应了等秋猎结束,一定会带着他单独出门狩猎一次,这次就是孔令芳也没站在儿子这边。   孔令芳为丈夫准备好劲装,心中依旧有些忐忑不安,低声说道:“夫君,此次秋猎不会有什么危险吧,陛下怎么会突然说要秋猎。”   箫叡并不是那种好大喜功之人,虽说从马上得来的天下,但登基之后鲜少举行这般大型的秋猎,更别说这次甚至带上了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儿子。   章元敬穿戴整齐,难得穿劲装的他显得越发的俊朗,他拍了拍妻子的肩头表示安慰:“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有意外,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孔令芳听他这般说好歹放心了一些,又说了一句:“如今负责城防的是阿斌,夫君若有事,尽可以与他联络一二。”   章元敬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不是没有担心的,在这种多事之秋忽然带着所有皇子去秋猎,他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无论如何,此次满朝文武都是跟着一块儿去的,如今他只在工部任职,却也隐约知道为了此次秋猎,兵部和禁卫军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   出门之前,章元敬还是忍不住握了握孔令芳的手,低声说了一句:“秋猎期间,你只管紧闭门户,一切等我归来再论。”   孔令芳的心微微一跳,想要再问什么,却见夫君已经跃上骏马离开,她抿了抿嘴角神色变得坚定起来,当年再艰难的日子也过来了,她又有何畏惧呢。   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地点就在京城十里之外的皇家林场,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章元敬和顾廷安的车架就在皇帝和诸位皇子之后。   坐在车中,章元敬看了看对面脸色惨白的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来:“廷安兄,你身体还未好全,何必还来凑这个热闹。”   回答他的是顾廷安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停止了,他才说道:“不来,我不放心。”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撩开帘子向外看去,除了太子之外的几位皇子都是骑马前行,显然他们都知道太子最大的弊端就是孱弱多病的身体,并且不遗余力的身体力行衬托这一点。   顾廷安并未朝外看,而是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和水吞下,半晌脸色变得红润了一些,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见状章元敬却皱起了眉头,伸手想要夺过那个瓷瓶,却被顾廷安躲过,他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药丸,可让太医检查过,你可别为了一时痛快用了虎狼之药!”   顾廷安挑了挑眉,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只管放心,我还算通药理。”   章元敬摸了摸鼻子,只说道:“怕就怕有些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   顾廷安却笑着说道:“就算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我还想看到静婷出嫁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章元敬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问道:“陛下这次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我可不信陛下只是兴头上来了才要秋猎。”   顾廷安咳嗽了一声,只是说道:“你都不信,想必诸位皇子也都不会相信的。”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又问道:“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们的顾大人也不知道内情?”   顾廷安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头,笑着反问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是陛下肚子里头的蛔虫不成,陛下想什么,作为臣子我怎么能知道。”   这话章元敬是不相信的,都说他简在帝心,但实际上章元敬十分明白,能称得上被皇帝信任的人只有顾廷安一个,那种信任是与单纯的君臣关系不同的。   有时候章元敬都会怀疑顾廷安跟皇帝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只得将自己那些漫无边际的猜测压在心底。   迎着章元敬不信任的眼神,顾廷安反倒是笑的更加开心了,他指了指外头的皇子们,做了个微妙的动作,笑着说道:“陛下也许只是随性而起。”   章元敬知道自己探听不出什么来,索性就闭上眼睛养神,倒是顾廷安靠在马车上,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却也未曾露出分毫来。   等快到林场的时候,章元敬才忽然说了一句:“不管多么万全的准备,总会有一个万一,无论你们作何打算,我都希望陛下和你都好好的。”   顾廷安眼神微微一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下马车之前忽然说了一句:“到了林场就陪在五皇子身边,陛下是皇帝,也是个好父亲。”   等走下马车的时候,顾廷安和章元敬又是神色平淡看不出任何痕迹的两位大人了,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些东西来的大人们注定要失望了。   箫叡看起来精神奕奕,身后的太子和皇子也显得意气风发,他笑着看了看满朝文武,忽然说道,“朕出发之前听闻林场有一白鹿,不知哪位皇儿能为朕猎来?”   皇帝的声音刚刚落下,太子已经出列说道:“儿臣愿往。”   随着太子的话,其余三位皇子纷纷出列表示愿意,箫叡哈哈一笑,似乎十分满意的说道:“如此,朕便要看看哪位皇儿最是出色。”   此话让太子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还是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和嫉妒,很快就带着人马消失在林中。等皇子们离开之后,皇帝的性质似乎也低落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的百官,淡淡说道:“诸位大人各自去打猎吧,也让朕瞧瞧诸位的马上功夫。”   章元敬看了看已经站在皇帝身边的顾廷安,到底是听他的话驱马走到五皇子身边,两人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离开了原地。 248.兵变  大兴武帝十三年,武帝于京城外皇家园林秋猎, 圣旨曰:“今有白鹿, 在此林中, 朕之五子, 谁得知, 则帝位可得。”   武帝五子纵马而出,争夺白鹿, 帝三子武略过人, 在林深处寻得白鹿猎杀之。   然,太子不甘帝位旁落, 与永宁侯勾结兴兵于林场,往日备受朝臣称赞的仁爱储君, 终有一日举起了屠刀, 朝向自己的亲兄弟和亲生父亲。   几位皇子都有所准备, 原本平静的皇家林场成了皇子们角逐的角斗场,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连狼群都被鲜血和杀气逼退,竟是藏入深山不敢出。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兵戎相见,最后还是做了十几年太子之位的萧靖略胜一筹,看着几位弟弟逃窜而去, 他颇有几分不甘心的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冷声喝道:“给我追, 把他们给我抓回来, 死生不论。”   几个侍卫立刻听令形式, 太子殿下擦了擦满脸的鲜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身体到底是不大好,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缓了一会儿气,虽说方才惊险,太子殿下脸上神情却带着几分喜悦:“太好了,他们竟敢在林中动兵,此次就算是父皇宽容也绝不会饶了他们。”   旁边的永宁侯却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做?”   太子殿下脸上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下意识的回答道:“当然是马上回去找父皇,告诉他那三个家伙的狼子野心,此次之后父皇定然知道只有我才是合格的太子。”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永宁侯心中也忍不住有些失望起来,自己的这个外甥才学是有的,眼界却不怎么开阔,不知道是不是从小丧母的缘故分外的敏感,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害他。这些永宁侯都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却是,这位外甥胆子太小了。   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永宁侯冷冷说道:“然后呢,陛下难道会直接斩杀了那几位皇子不成,只要不杀了他们,追查下去的话不难发现,是三皇子首先猎杀了白鹿,太子殿下才是那个带人进来动手之人。”   太子殿下方才凭着一股子怒气做了,这会儿冲动过后却有些后怕起来,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孤,孤这是迫不得已的”   永宁侯冷笑着提醒道:“殿下仔细想想,是谁让你这般迫不得已,难道不是陛下吗?是陛下让诸位皇子同猎白鹿,陛下何曾想过殿下您的处境。”   太子殿下的眼神闪烁不定,显然也受到了永宁侯的鼓动,永宁侯哪里会放过这般的好机会,继续说道:“几位皇子生死未卜,以许侍卫的本事,定能斩杀一二,就算是留下一人也不成大器,但是殿下可得好好想想,就这般回去的话,岂不是更易受到皇上的责骂,到时候怕还会让那位五皇子坐收渔翁之利!”   最后一句话彻底的击垮了太子殿下,他有些颓废的坐了下来,带着几分自怜说道:“那孤又有何办法,你也知道父皇这些年对孤早就不如从前,哪里还听得进孤说的话。”   永宁侯眼中满是冷意,声音更是能掉出冰渣子来:“殿下,您是太子,难道就不想着再进一步吗,既然已经到了此等地步,我们有人手在,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太子殿下猛地站起来,突然起身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舅舅,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永宁侯看起来反倒是比太子殿下镇定许多,他淡淡说道:“陛下此次前来带的人马并不多,今日还分了大半给诸位皇子和大臣们作为守卫,如今身边的人马绝对不足一千人。”   从此不难看出,永宁侯在出发之前必定就谈听过,否则的话是绝对不会这般清楚的,只是不知道当时太子是不是也知道,默许了。   太子眉头紧锁,颤抖着说道:“可,可那是我的父皇啊!”   永宁侯却冷冷提醒道:“那是您的父皇,也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父皇,殿下,错过了此次的机会,您不但不能登上帝位,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被废,殿下,难道您就真的甘心?这大好的形势,殊不知是不是上天注定呢?”   太子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显然是已经心动了,永宁侯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太子若真有父子之情,等登基之后尽管荣养了陛下就是。”   “陛下年纪大了,身体也一直不大好,若能安享晚年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儿。”   几位皇子动兵的消息是瞒不住人的,那么大的动静足以吓坏所有人,只是山林的地形复杂,即使百官有心也不能够立刻赶回到皇帝身边。   其中更有一些倒霉的官员遇到了厮杀的皇子军,这时候皇子们可不管他们的职位多高,有没有利用的可能性,不是被拉来当了垫背,就是直接当拦路虎砍杀了。   托了五皇子的福,章元敬他们的队伍有差不多百人的侍卫在,好歹算是有几分自保之力。在厮杀的声音传来之时,侍卫队长脸色微微一变,低声说道:“五皇子,章大人,这里恐怕不安全,不如我们暂且退步到山洞那头。”   他说的山洞十分隐蔽,一时半会儿不太能被发现,确实是藏人的好地方。   章元敬却看了一眼五皇子,开口问道:“殿下,你觉得如何?”   五皇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他虽然还未成年,但身材已经颇为魁梧,颇有几分萧家人的血脉在,面貌更是比萧靖要冷硬许多。   五皇子脸上闪过一丝深思,他抬头朝着章元敬看去,但章元敬只是微微垂着眼帘并无任何提示,似乎现在发生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五皇子抓了抓自己的发髻,心中有些烦闷,但是很快的他就收敛了神色,冷声说道:“林场有人作乱,父皇处境危险,身为儿子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来人,我们回营房。”五皇子拉过缰绳,带头朝着营房的方向赶去。   那位侍卫队长欲言又止,但又不敢执意阻拦,只能寄希望于章元敬:“章大人,您看这这时候营房方向必定是最为危险的,陛下有那么多人在肯定不会有事,但我们赶回去的路上要是遇到乱军的话,怕是会寡不敌众。”   章元敬却也已经拉过了骏马的缰绳,淡淡说道:“殿下既然有旨意,吾等遵从即可。”   说完这话,章元敬也快速的追了上去,那些侍卫也连忙追上,生怕这两位主子出事。   看见章元敬追了上来,五皇子露出一丝笑容,开口问道:“章叔,你可愿意陪我冒险?”   章元敬只是说道:“不管是刀山火海,终归是要去闯一闯的!”   听了这话五皇子高兴的笑了起来,眉宇之间实在宫中少见的张扬,他在下决定的时候便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同意,章叔必定能理解的。   几位皇子兵败,二皇子四皇子在被追杀的途中深受重伤,是几个属下拼死护卫才没有丢掉性命,作为猎杀了白鹿的三皇子,他受到的追击是最大的,即使武功高强一条手臂也丢了。   他们倒是也想要逃到皇帝的大营去,只可惜越是靠近那里追杀越是严密,最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反倒是朝着深山逃窜,皇位可以再抢,命没了可就回不来了。   而在大营之中,皇帝却还在悠哉悠哉的跟顾廷安下棋,他看起来对外头的动静并不意外,倒是顾廷安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一直在频繁的咳嗽。   最后皇帝都忍不住问道:“怎么越发厉害了,算了,别费神下棋了,陪朕喝杯茶吧。”   顾廷安也扔了棋子,外头的动静总是让他不安心,他忍不住说道:“陛下,此次太过于冒险了,这里到底是林场,而不是京城。”   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布防,必定就没有在京城那般的安全,顾廷安在出发之前就是反对的,这份不安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好转。   皇帝却只是笑了笑,淡淡说道:“朕的几个儿子,朕自问还是了解的,太子空有贪心,却无大胆,稍后便能风平浪静了。”   顾廷安却皱起了眉头,听着外头的动静这位太子可不像是没有胆子,他提醒道:“陛下,太子殿下就算是没胆子,可他身边还有许多人,若有人背着他行事呢?”   皇帝挑了挑眉头,不在意的说道:“若他真的能把那几个兄弟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将朕收拾掉,朕倒是佩服他一二。”   若是太子能有那样子的魄力,他何必越来越犹豫不决,生怕这个耳根子比豆腐还要软的儿子将来登上了帝位,反倒是葬送了大兴王朝,让天下姓了他姓呢!   顾廷安到底还是担心,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忍不住问道:“陛下就不怕几位皇子都出事吗?”   皇帝听了这话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了一句:“你不是将小五塞给了章元敬吗,章玄嘉是个滑头,谁出事他都不会出事,小五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也不会出事。” 249.皇位   在权势的面前, 人性到底能有多恶劣,胆小的人又能变得多么的大胆。   这一点一直到皇帝被围在大营之中,看着他心目中胆小如鼠的太子手握宝剑, 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或许他不应该小看这个儿子,虽然他有诸多的缺点, 但到底流着萧家的血。   “太子,你这是打算做什么?”皇帝的声音低沉,即使太子身边的人是他的两倍, 也依旧不见丝毫的慌张,反倒是面对他的责问, 太子殿下变的闪躲起来。   永宁侯知道开枪没有回头箭, 一手扶住太子的后背,低声说道:“殿下,快行动吧!”   太子猛地回过神来,他回头看着拥戴着自己的人马,又看了看皇帝身边的形单影只, 似乎人手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太子脸色慢慢镇定下来:“父皇,三位弟弟居心叵测,竟然在秋猎之时带兵入境,想要谋害孩儿的性命, 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萧叡眯了眯眼睛, 只是问道:“哦, 你想要朕如何为你做主?”   在太子看来,这就是皇帝软化的征兆,是了,父皇一定也知道自己现在处于弱势,不得不对他妥协。太子露出一丝笑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如父皇下令处死三位弟弟,也就算为儿臣报仇了。”   萧叡看着太子,几乎快要认不出这个儿子来,说起来太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只是他年轻的时候征战南北,虽说教导,其实更多的还是依托于身边的幕僚。   从章元敬的异军突起不难看出,当年镇北王身边能用的文臣还是少的,而不被带走留在当时还是世子的萧靖身边的大约是不出色的。   若刚开始那几年萧叡能像后来那般信任镇北王妃,完全将世子交给她来照顾,说不定以那位王妃的心机倒是能教出一个好孩子来。   只可惜这些都是若能,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刻,萧叡自己也觉得心中后悔,只是后悔是最为无用的情绪了,也就是最为心软的时刻他才会这般想起。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萧叡还是忍不住有些懊悔和愤怒,扪心自问他从未亏待过这位太子,他从来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慈善之人,但作为一个父亲,也不会想要看见其中一个孩子想要其余孩子的命。   皇帝冷漠的眼光似乎让太子心中不安,但不安之后是无穷无尽的愤慨,他甚至忘记了恐惧,责问道:“父皇,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护着那几个吗,难道在你的心中,三个弟弟是儿子,儿臣就不是了吗?”   对于他的责问,皇帝只说道:“到底是你那三个弟弟想要你的命,还是你想要他们的命?”   太子这时候也不再伪装了,直截了当的说道:“父皇也是从皇子过来的,难道还不清楚吗,我们都想要了对方的命,如今就看父皇如何选择了。”   萧叡差点没气笑了,他目光阴冷的问道:“如果朕选了你三位弟弟,莫非你还要弑君不成?”话音刚落下,禁卫军纷纷拔出随身的配剑来。   太子脸色也是一冷,带着几分寒意说道:“父皇真的这般绝情?”   萧叡看了一眼亲生儿子,又说了一句:“朕若是愿意惩治三位皇子,太子,你可愿意放下手中兵器,随朕回京?”   太子似乎有些意动,但这个时候永宁侯怎么会让他后退那一步,连忙低声说道:“殿下,这必定是皇上的缓兵之计,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太子立刻反应过来,看向皇帝的眼神带着几分敬畏,却又有几分反抗的疯狂,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与平时的清润十分不同。   “父皇,只要你下诏书退位让贤,儿臣一定会奉你为太上皇,此生此世恭敬孝顺,决不让父皇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便知道这对父子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太子想要的不仅仅是三弟弟弟的性命,还有皇帝屁股下头的皇位!或者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气氛顿时变得僵持起来,危险的感觉一触即发,侍卫们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似乎都做好了拼死厮杀的准备。   萧叡心中越是生气,脸上反倒是镇定如常,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盛放着怒火:“太子,你这是打算犯上作乱,逼宫弑君吗!”   话既然说出口,太子倒是不再畏惧了,甚至带着几分快意说道:“父皇,儿臣也不想与您兵戎相见,所以您还是痛快的写下诏书,不要逼得儿臣不得不动粗。”   萧叡冷笑了一声,只道:“那你就尽管来试试看。”   太子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有想到皇帝居然毫不退让,但随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以他这位父皇的脾性能对人示弱才怪,他猛地抬起手来,身后的侍卫们都举起武器:“父皇,儿臣问您最后一遍,可愿意写下退位诏书!”   萧叡却亲自抽出身旁侍卫的利剑来,剑锋指向自己的太子:“想要皇位,那就自己来拿,拿走了那算你的本事,那才是我萧叡的儿子。”   这话刺耳,震动着太子的心,他不顾永宁侯的阻拦也抽出一把利剑,嘶吼了一声朝着对面冲过去,一时之间竟是有几分当年萧叡的气势来。   萧靖是太子,即使是个已经谋反的太子,侍卫们也不敢直接砍杀了他,这会儿他气势如虹,竟是一下子冲入到侍卫的包围圈内,将原本拱卫着皇帝的盾牌撕裂开来。   太子冲了出去,后面的侍卫们也不甘落后,一时之间双方侍卫厮杀缠斗在了一块儿,鲜血的味道再一次澎湃起来,将整一个林场都要染红。   萧叡十几年未上战场,但当年的底子还在,这些年也从未断了训练,更别说真敢对他动手的毕竟是少数,倒是也杀出威猛来。   双方气势都不弱,一时之间竟是不分上下,只是顾廷安身体不行,只能被护着躲到后方,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惊不已,他可以确定如今的场面绝不是萧靖想要看到的。   血液溅到了他的眼角,顾廷安顺手一擦,担忧的朝着萧叡看去,别人不知,他却知道萧叡的身体大不如前,觉不如看起来那么康健。   原本只是想要试探一番皇子们,或者用林场决斗出一位合格的太子来,谁知道永宁侯竟然有这般的能耐,不但带兵了进来,还将皇帝给围了。   太子是胆小,但永宁侯可是胆大包天,顾廷安心中忐忑不安,很快,他的担心成了事实,只见太子后方一群侍卫浴血而来,手中竟是提着两个脑袋。   “回禀太子殿下,二皇子四皇子已经伏诛。”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竟然是两位皇子,这两位原本已经逃往深山,却还是被追杀的人挖了出来,反倒是三皇子不见踪影。   两位皇子还滴着血的人头,宣誓着这场动乱不再有平息的可能,原本对着皇帝还不敢用力的侍卫们似乎也崩裂了枷锁,一个个下手狠辣起来。   左右失败了都是要死的,那么杀了皇帝才是唯一的生路,萧叡方才的勇猛打了折扣,身上甚至开始出现伤痕,即使有侍卫保护也依旧如此,他就是最明显的靶子。   更别提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对他的冲击性,是,他确实是不关心这几个庶出的儿子,但好歹是亲生的儿子,哪里会完全不在意呢,即使布下了这个局,萧叡也从未想让儿子们送死。   他目眦尽裂,盯着那两个提着人头的侍卫,怒吼道:“尔等竟敢,给朕弓箭!”   弓箭上手,那两个侍卫却不会在原地等他,早已经逃匿到人群之中,只剩下两颗人头还挂在骏马之上,而三皇子不知所踪,看他那两位兄弟的下场就知道处境如何。   更让萧叡担心的是五皇子一直没有音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布局,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来。   就在这个时候,永宁侯冷笑着说道:“陛下,您恐怕也不会想到老夫能有这般本事吧,哼,在您眼中老夫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小人,却不知道,有些事情小人也能办到。”   “您也不要责怪太子,陛下您的帝位,当年先帝的帝位,哪一个不是杀光了兄弟才得来的?这大约也是萧家人的传统了,太子不过是当了一回真正的萧家人罢了!”   “殿下莫非还在等兵部尚书的救兵?”永宁侯笑得得意张狂,哈哈大笑着说道,“陛下怕是不知道,兵部尚书宠爱的通房是老夫的人,埋下这些年的旗子,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可惜啊可惜,顾廷安和章元敬都不爱美色,不然的话,老夫便一块儿送他们上西天,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不过陛下放心,老夫总不会让您走的太孤单”   话音未落,皇帝手中的弓箭已经射了出去,永宁侯是个惜命的,飞快的躲到了后头,也不再说那些耀武扬威的话了。   未能一箭射死他,萧叡心中愤恨不已,身边的侍卫却已经护着他转移,口中劝道:“陛下,王大人不能来救的话情况危急,陛下还是先走吧。” 250.救驾   除去那段失去母亲无人照顾的皇子岁月, 萧叡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狼狈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成了被亲生儿子追杀的可怜虫。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 将他一军的不是什么才高八斗的旷世奇才,而是那个一直以来被他看不起的小人物, 只会玩弄后宅女人手段的永宁侯。   不知道被亲儿子追杀和被永宁侯算计相比起来,对于萧叡而言更加无法接受的是哪个,但此时此刻他的胸膛之中满是怒火,恨不得将那位侯爷碎尸万段。   但让他心惊胆颤的是,暗中布下的人果然没有了反应,可见永宁侯口中的话语不嫁, 那个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兵部尚书,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家伙,竟然毁在了妾室手中!   若是早知如此的话, 还不如将兵部尚书的并未留在章元敬的手中, 至少章家干干净净, 别说妾室,就是倾城倾国的妖孽也别想要靠近章元敬。   但此时后悔也迟了,撕开了最后的假面,太子殿下也露出嗜血的一面来, 一开始还在劝说皇帝立下诏书,到了最后竟是杀红了眼!   皇帝带着人且战且退, 此时会留在他身边的都是不擅长武艺的文臣, 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说, 连逃难都比人家慢一拍,实在是拖累了那些侍卫的动作。   顾廷安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走得慢还吐了血,吓得身边的侍卫连忙将他背了起来。   有这么多的负累在,别说是人数不占优势,就是占优势也得落到后头,慢慢的显而易见的,太子队伍的人越来越凶悍,而皇帝这边的侍卫人数锐减。   眼看情况不太妙,顾廷安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拍了拍身下的侍卫说道:“放我下来,你们护送陛下先走,这里由我来应对。”   侍卫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先骂道:“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快走,外头的人手很快会意识到不对,到时候他们冲进来,斩杀这些人不在话下。”   顾廷安却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时间紧急,微臣带人引开追兵,您带着人去通知外头的驻军才更好,放心,太子殿下要的不是微臣的命。”   皇帝哪里会让他去冒险,但看见顾廷安已经跳下了侍卫的后背,索性走过去一把将人甩到了背上,冷声喝道:“朕征战多年,从未有过丢下兄弟送死的时候!”   顾廷安心中是感动的,但听着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中却着急起来,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这是最好的办法,看见微臣,太子才能相信陛下在队伍之中。”   皇帝却厉声喝道:“住嘴!朕还是皇帝,此事由朕说了算。”   顾廷安心知萧叡最为固执,这时候劝说也是无用,索性趴在他的背上把自己当一个肉盾,心中又是酸酸涩涩的,正因为陛下从不会丢下他,他才会这般的放心不下。   就在这时候,后头一排弓箭射击,利箭有一部门被斩断,但更多的却带走了侍卫们的性命,一支箭头从皇帝脸颊旁边穿过,再靠近一分就能穿透他的头颅。   皇帝的脚步微微一定,他下意识到回头看去,只看见太子殿下的锦衣上都是鲜血,看着他的眼神再也没有一点眷恋,那是他曾经从那几个疯狂的兄弟眼中看到过的眼神。   “箭上有毒!”侍卫忽然惊叫起来,原来方才只是被擦了一下手臂,这会儿伤口的鲜血却都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整个人都软到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惨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顾廷安是第一个发现皇帝不对劲的人,他低头一看,却见皇帝被擦破了一丝皮的脸颊也微微泛着青色,他心中咯噔了一声。   “陛下!”顾廷安再也顾不得大局,飞快的拿出特效药丸来塞进皇帝的口中,原本强壮的皇帝这会儿却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顾廷安犹豫了一下,低头将伤口的毒血一点点吸出,直到血色变成了正常才撒上金疮药,也幸亏皇帝只是被擦伤了一点点脸皮,否则怕是连太医的急救丸也来不及!   只是毒箭一出,原本护卫着皇帝的侍卫们倒了一片,眼看着太子的人就要杀到眼前,忽然,一支带着红尾的羽箭穿透了厮杀的侍卫,将靠近皇帝的那个侍卫一箭穿心。   “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五皇子翻身下马,在看见皇帝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时候微微松了口气,脸上的担心情真意切。   在弑君的太子衬托下,五皇子的这份担心显得分外可贵,即使皇帝也忍不住有些动容,脸色温和的握住五皇子的手:“五儿,辛苦了。”   “真是父子情深,那孤就送你们一起下地狱!”这一幕显然刺激到了太子,他们越是父子情深,他越是愤怒不已,若不是这些弟弟的存在,他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太子殿下不如回头看看,再说这话如何?”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却带着让人恐惧的声线,太子殿下猛地回头,一眼就看见高高坐在马上的章元敬。   为了方便章元敬穿的也是劲装,他手中挽着一把长弓,若是其他文臣的话太子恐怕不会放在眼中,但章元敬不同,当年在关山的时候他可是一箭杀了匈奴的狠人。   太子心中忌惮,永宁侯却觉得章元敬没什么了不起的,冷笑着问道:“章大人莫不是一位自己是战神下凡,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文人,拿把破弓箭就指望我们弃械投降吗?”   章元敬飞快的放开了手指,那支箭直接射中了永宁侯的金冠,若不是他伸手的侍卫扯了他一把,怕是被射穿的就是喉咙了。   这个下马威来的又快又急,永宁侯脸色涨的通红,方才为了闪躲他跌落了马匹,这会儿更是形容狼狈,指着章元敬声嘶力竭的吼道:“给我杀了他!”   但章元敬岂是那种打没有把握的仗的人,在来的路上他不但合纵连横收罗了诸位大人的侍卫,在听见动静的时候就已经把人打发出去搬救兵。   此时此刻他身后的是诸多的侍卫,更让人害怕的是,章元敬脸色平淡的抽出长剑,冷声喝道:“永宁侯犯上作乱,谋害陛下,诸位好汉皆是被蒙骗,此事束手就擒,陛下定不会追究,若是执迷不悟,此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完这话,他手起刀落的将身边被俘的一位侍卫直接斩杀,鲜血溅到了骏马的眼睛,让骏马发出一声嘶吼,带来更多的震动。   “大家别听他的,此人最会妖言惑众,只要太子登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永宁侯大声喝道,好歹是制止住周围侍卫们的惊恐。   “永宁侯,我看妖言惑众的人是你才对,一旦兵败丢的可是侍卫们的性命,难道你就无动于衷吗?”章元敬冷笑了一声,又说道,“是了,堂堂侯爷怎么会在意这些人的性命。”   “废话少说,成王败寇,若是输了,孤也愿赌服输!”太子声音嘶哑的喊道,在章元敬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在章元敬的身后带来都是诸多的臣子和侍卫,除非他能把这些人全部杀光,不然的话他即使是登基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只是到了此刻,太子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反倒是能够狠下心来动手,面对着刀剑章元敬却并不畏惧,只是喊道:“五皇子,你且护送陛下离开,这里由臣来应对。”   五皇子一听这话,立刻将皇帝背了起来,又让一位侍卫将顾廷安背上,这才迅速的往安全的地方转移,似乎并不怀疑章元敬能不能扛得住那些人。   顾廷安咳嗽了一声,忍不住责怪自己这幅孱弱的身体,每每到了要紧关头不但不能帮上忙反倒是拖后腿,他多么希望能跟章元敬这般。   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陛下说的没错,章玄嘉确实是个秒人。”   听了这话,五皇子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可不是吗,章叔章大人方才已经派人出去,救兵必然已经在路上,父皇请放心,您不会有事的。”   皇帝似乎也缓过劲儿来,脸色虽然还是有些惨败,但总算不再是那么难看了,他欣慰的拍了拍五皇子的肩头,说了一句:“朕终归是没有看错人。”   五皇子嘿嘿一笑,只是背着皇帝飞奔逃匿,他的动作极快,没一会儿竟是将皇帝背出了包围圈,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阵马蹄声传来。   在听见马蹄声的时候太子便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回头一看就看到了警卫军的旗帜,他心头一跳,忽然自己翻身上马,握着长剑朝着皇帝的方向追来。   此时皇帝面前还围着许多侍卫,太子却明知道不可为而为之,他一边发出嘶吼声音,一边像是要做人生最后的努力,疯狂的朝着皇帝的方向进攻。   但是很快的,一支箭射穿了他的手臂,长剑掉落在地,失去武器的太子很快被俘,他原本就不是多么强壮的人,在力气用尽之后脸色苍白,看着竟是比中了毒的皇帝更狼狈。 251.废立   “皇太子邪僻是蹈, 仁义蔑闻, 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善无微而不背, 恶无大而不及, 酒色极于沈荒, 土木备于奢侈。倡优之技, 昼夜不息;狗马之娱, 盘游无度。金帛散于奸慝, 捶楚遍于仆妾,前后愆过,日月滋甚。朕永鉴前载,无忘正嫡既怀残忍,遂行杀害。然其所爱小人, 往者已从显戮,谓能因兹改悔, 翻乃更有悲伤。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 凡在苍生, 皆存抚育,况乎冢嗣, 宁不钟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随着声色俱厉的圣旨下来, 曾经风光一时的皇太子被废黜为庶人, 皇帝到底是没有把儿子直接杀了, 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皇太子身体原本就不好,那一日大动干戈兵败之后很快就病倒了,还未到审讯之日就昏迷不醒,怕是再也醒不过来。   比起皇太子的惩罚,永宁侯的惩罚就显得重很多,永宁侯作为主使者被处以凌迟,永宁侯府满门抄斩,连稚子和内眷下人都无一放过。   而凡是与永宁侯府有关联的家族无一例外倒了血霉,轻则贬责罢官,重则满门抄斩,几乎能比得上萧叡当年上位之前的那一场大清洗。   这场动乱之中,二皇子四皇子死在太子手中,太子被废之后昏迷不醒,连太医都直言准备身后事,三皇子武艺高强倒是没有送命,但右臂被齐肩砍断,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武帝五个儿子,完好无损的竟然只有未及弱冠的五皇子。   即使封太子的诏书还未下来,但朝堂百官已经知道,将来的帝君必定是五皇子莫属。论身份,他是先皇后嫡子,与太子的出生同样尊贵,论本事,他是鼎鼎有名的尚书大人章元敬亲自教导的,向来也是勇武过人聪慧有加,最重要的是,他是皇子之中仅存的硕果!   无论朝堂上如何议论纷纷,五皇子只做皇帝最为贴心的儿子,这场动乱结束之后不但是太子病了,皇帝也大病了一场,并且来势汹汹。   太医把脉之后只说情况不大好,那毒箭的毒性极为霸道,虽说当时顾廷安立刻吸出了毒血,并且用上了急救丸,但到底是有些残余体内,引发了皇帝的旧伤。   为此五皇子衣不解带昼夜不眠的照顾着皇帝,他看起来更像是照顾着自己年老病重的父亲,眼中依旧没什么功利之心。   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皇帝忽然伸手拉住五皇子的手,问道:“甯儿,你想要皇位吗?”   五皇子微微一愣,随机有些烦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头依旧是真诚:“父皇,若说不想要的话也是假的,因为儿子知道,当了皇帝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然的话总是会收到,但是,儿臣不想因为一个皇位而让父皇不开心。”   皇帝靠着床头脸色莫名,他淡淡问道:“哦,朕难道比皇位还要重要吗?”   这句话说来有些讽刺,毕竟在此之前太子刚刚因为皇位的事情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举刀相向,甚至一度打算亲自取走皇帝的首级。   五皇子似乎并不知道皇帝的试探,他坐在床边将父亲的手放到被子里头,才说道:“在儿子年幼的时候常常看见章大人在家陪伴静姝,儿子心中曾觉得奇怪,有一次便开口问了,章大人公务那般繁忙,为什么还要抽出时间来陪伴女儿。”   “哦,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其实就是皇帝自己也挺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章元敬依旧是那个章元敬,似乎在他心□□名利禄从未留下过影子。   五皇子笑了一下,说道:“章大人说,功名利禄却是重要,那是人能够好好生活的根本,但若是因为这些放弃了家人,恍恍惚惚一辈子过去,最后能留下的不过是史书上几句单薄的话,那些后人甚至不关心这些话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玄嘉的想法总是那么奇怪。”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世界上那么多的官员,哪一个不想要流芳百世呢,功名利禄确实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活着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看透。   五皇子又说道:“儿臣那时候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随着章大人走了许多地方,倒是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儿臣自问做不到章大人那般看淡,却也不想做利禄的奴仆。”   “儿臣想要皇位,那皇位就该为我所用,而不是反过来,因为这个位子让儿臣失去更多,若是没有了父皇,没有了兄弟姐妹,那儿臣孤孤单单的一人,就算是站的再高再远又有何用呢?”五皇子长长的说出一句话,这才带着几分忐忑的看向皇帝。   皇帝也有些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中又是欣喜五儿能有这般的想法,又是苦恼他将来某一日终究会发现,有些事情有些人身不由己。   到了最后,皇帝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追着这个话题,大约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般的想法,他转而说道:“你可曾去看过你大哥?”   五皇子有些犹豫的看了他一眼,才说道:“儿臣去过一次,只是大哥昏迷不醒,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吩咐太医用心照顾。只是,太医说大哥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最终说道:“罢了,让他回去东宫吧,到底是朕没有把他教好,他虽然不孝,朕却不忍心见他死在狱中。”   五皇子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皇帝看在眼中倒是满意了一些,他固然是生太子的气的,但这些年的父子亲情也不是假的,自然也不希望太子最后的时日过得凄惨无比。若五皇子心生不满,他倒是要怀疑方才的那番话都是假的。   说完了太子,皇帝又说道:“廷安那边可曾派人去看过?”   五皇子点了点头,眼中倒是露出几分担心来,皇帝心中咯噔一下,追问道:“怎么了,他并未受伤,莫非有什么不好?”   五皇子知道皇帝与顾廷安的情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顾大人为父皇吸出了毒液,自己也吞下去一些,救治的又不太及时,幸亏太医医术高明,暂时并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会影响到以后的寿元,顾廷安原本身体就不大好的,如今就更是糟糕了。   皇帝微微闭上眼睛,半晌似乎才消化了这个事情,他到底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此次,是朕大意了,最后还耽误了他。”   五皇子也不知道这话要如何安慰,只能说道:“顾大人已经醒来,父皇可要召见?”   皇帝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让他在家好好歇着吧,跟着朕这些年,他也从未好好歇过,这日子过得也是冷清的很。”   “章玄嘉呢?如今可在殿外等着?”说完顾廷安,皇帝忽然问了一句。   五皇子心中颇为章元敬不满,同样都是臣子,都是跟着父皇从关山来的人,但在父皇的心中顾大人和章叔叔的地位截然不同。要知道当时带人来救父皇的可是章叔!   但五皇子转念一想,大概人与人的缘分都是不同的,就像父皇只惦记着顾廷安,而他心里头自然更加偏向于章叔叔:“章大人还在殿外守候。”   皇帝点了点头,才说道:“让他进来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章元敬自然不可能放下不管,在回京之后他甚至未能回家一趟,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住在了宫中,不只是他如此,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是如此。   听见皇帝醒来的消息,章元敬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连忙随着太监走了进去,只见皇帝靠在床头,脸色看着倒是还好,眼眸依旧锐利。   看见章元敬进来,皇帝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才说道:“玄嘉,这次你辛苦了。”   章元敬哪里敢认下,连忙说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是微臣的罪过,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此次你确实是有功,朕却不知道该如何封赏了。”   五皇子看了一眼章元敬似乎有话提醒,但下一刻章元敬已经笑着说道:“若是陛下仁慈,愿意给微臣祖母一个封赏,微臣定当感激涕零。”   皇帝挑了挑眉头,又说道:“这是自然,你去把诸位大人都叫进来吧。”   等章元敬出去,皇帝看了一眼五皇子,问道:“你可是要问朕为何这般吝啬?”   五皇子也不犹豫的点头,问道:“章大人确实是有功,这个封赏是否太单薄了?”   皇帝却拍了拍他的肩头,反问道:“这是章玄嘉心中所求,何论单薄,再者,你可知道朕为何不能封赏太过?”   五皇子却有些不明白的问道:“这是为何,章大人确实没有不臣之心,又是难得的能人。”   皇帝却朝着进门来的人看去,淡淡说了一句:“因为朕要把这个赏赐留着,留给你来做。” 252.告老   鸾锦戴颁新诰命, 鱼轩稳称小香车。   姜氏早年过得辛苦, 一双手也从未保养过,即使当了几十年的官家老太太,手指头上年轻时候磨出来的老茧子也从未彻底褪去。   此时此刻她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鸾锦衣, 脸上的笑容怎么都克制不住, 身边的孙氏带着几分羡慕, 有些吃醋的说道:“平安心里头就惦记着娘。”   姜氏瞥了她一眼, 淡淡说道:“以后总有你的, 你急什么?”   孙氏一想也是,长幼有序,总不可能避开老娘先给她越级的诰命的,不过自家儿子还年轻着呢, 迟早都能坐上一品大员。孙氏倒是比章元敬自己还要自信, 撇开这个话题之后就兴致勃勃的围观起鸾锦衣来, 这可是一品诰命夫人才能上身的。   孔令芳抱着儿子笑看着两人, 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不满,在章元敬进来的时候却第一时间发现了, 连忙站起身来将孩子放到地上。   章元敬接住磕磕碰碰冲过来的儿子, 笑着抱起来亲了一口, 一看里头的情况倒是说道:“祖母, 你觉得好的话穿一会儿就是了,何必天天拿出来翻看。”   姜氏瞪了他一眼, 眼中却带着笑意:“你不懂, 这衣裳平时穿有什么意思。”   这种朝服, 就得像是八十大寿之类的大生日穿上才有用,那时候才风光,才有意思,平时自己在家穿着玩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人唱大戏呢!   陪着祖母和母亲共叙了一会儿天伦,章元敬才带着妻子从这边离开,等走出了庭院,孔令芳看了看抱着儿子玩耍的夫君,低声问道:“夫君,您可有烦心事儿?”   章元敬逗弄儿子的手微微一顿,索性将孩子放下来让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一边挽着妻子的手慢慢跟着,见侍从们识趣的避开了,才开口说道:“陛下身体不大好了。”   秋猎之后皇帝的身体就受了损伤,将他年轻时候的旧伤都勾了出来,那些太医费尽心思才勉强压制住的旧伤反反复复的出现,让皇帝的身体一下子就坏了起来。   从昏迷之中醒来之后,皇帝就将太子废黜,又将五皇子封为新太子带在身边教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连带着曾经养育了五皇子几年的章家也水涨船高。   废太子到底是没有撑过去,前脚刚刚被放出天牢住进东宫,后脚就撒手而去,只留下一群哭哭啼啼的内眷,皇帝到底没有那么绝情,虽然将东宫的女眷都贬为庶民,却允许他们带走自己的财产,只是从天上落到了淤泥之中,也不知道东宫的人要如何面对。   废太子一去,皇帝的身体就更加不好了,一度连上朝都成问题,雪上加霜的是顾廷安的老毛病也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咳血的症状更加明显。   朝廷的重担落到了五皇子和章元敬的身上,他们一个是新上任的太子,将来注定要掌握大兴,一个是皇帝和太子都信任的官员,手握大权风光无限。   但越是如此,章元敬心中越发的不安,身处这种辅政大臣的位置还能全身而退的历史上能有几个人,是,现在皇帝看重他,太子也对他满心依赖,但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   皇帝的看重,有多少是因为没有可用之人,而太子的信赖,又有多少来自于当初的情分,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章元敬比谁都清楚。   他挽着孔令芳的手走了一段路,才缓缓说道:“令芳,若有一日我想告老还乡,你可愿意随我回去小小的青州。”   孔令芳微微一笑,紧紧握住夫君的手,婉言说道:“夫君说的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夫唱妇随,自然是夫君去哪儿妾身也去哪儿,别说是青州,当年咱们在关山不也挺好吗?”   章元敬也跟着笑了起来,其实他是知道的,无论他要做什么孔令芳总是支持的,只是走了这么多年他累了,倦了,心底其实也变了。   旁人都说他看淡功名利禄,但若是真的看淡的话,他何必还要在京城待着呢,到底还是喜欢的,只是喜欢的程度没有那么执着罢了。   孔令芳见他笑了才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陛下的身体真的坏到了那种程度吗,太医们如何说的?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对于皇帝,孔令芳的心情是复杂的,当年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其实也有过几日承欢膝下,那个时候镇北王对她也是关爱的,只是那些情分慢慢变得不足一提罢了。   等嫁人生子之后,孔令芳曾经也怨过皇帝的绝情,不说对先皇后的辜负,光是将五皇子仍在章家十多年的事情,她就心中颇为不满。   但再多的不满到了如今都不算事儿,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姨夫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孔令芳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低落,皇位,到底是有什么样的魅力?   而最让她犹豫和彷徨的是,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姨母留下唯一的血脉,也即将成为皇帝,他会不会也慢慢变成了皇帝的模样,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章元敬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太医说,陛下最多不过一二年功夫。”   其实这个还是算多了,太子之乱过了不到半年,皇帝的身体就急剧恶化起来,发病到病危只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是太医用尽了珍贵药材也无济于事。   他撑着病重的身体将朝堂上的事情一一交代,但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以至于许多布置都不能成,太子和几位皇子虽然死的死废的废,但他们留下的势力却没有被清理干净。   皇帝倒是有心将朝堂清理干净,但那不是简单的事情,每一次皇位争夺必定会有无数人被牵扯其中,哪里能够完全清扫干净呢。   但就算是再担心,他的身体也要支持不住了,偏偏顾廷安这时候也重病在床,眼看着也不大好了,这让皇帝心中更加的焦虑。   章元敬现在是好,但当年的文阁老在上位之前,那也是谦逊无比的人物,谁知道他能变化那般大呢?谁又能保证章元敬不会变成下一个文阁老?   要知道文阁老那时候还是三足鼎立,他尚且能压制得另外两位透不过气,更别提章元敬如今手握大权,又得到了太子的信赖,他若是生了坏心的话无法想象。   若顾廷安身体康健,放他们两人在自然是有一个平衡,但现在却不行,朝堂不稳,需要章元敬来镇着,否则太子很可能弹压不住。   但将来太子能够弹压的时候呢,章元敬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文阁老,这是皇帝最为担忧的,他甚至一度考虑将章家女赐给太子,却被太子坚定的拒绝了。   新上任的太子对章元敬的信任是显而易见的,他跪在床前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您担心什么,也知道您都是为了儿臣着想,但是儿臣并不需要,章大人也不会需要。”   皇帝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儿子的真诚:“你还小,不懂人心能变得多么可怕。”   “儿臣知道。”太子开口说道,“正因为知道,儿臣才能知道章大人的难得可贵,他不想要牵扯进此事,正是他无所求的表现。若是执意为之,反倒是让章大人为了章家的女儿,不得不牵扯进来,以后摆脱不得。”   皇帝只是闭目养神,许久才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担心吗?”   太子笑了笑,说道:“儿子也曾担心,但担心是无用的,父皇难道不相信儿臣的本事吗,即使有那一日,输的人也不会是儿臣。”   皇帝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温度来:“你倒是有这个自信,罢了,既然你不愿,章玄嘉也不愿,朕何必临了还来当这个恶人。”   太子握住皇帝的手,用脸颊贴着他的手心缓缓说道:“父皇,您的心儿臣懂的。”   赐婚的事情到底是这么放下了,倒是让章元敬大大的松了口气,别人或许想要将女儿送进宫,博一个后代的荣华富贵,但在他看来,男权的社会一个家族想要旺盛,主要还是得靠当家做主的,不然就是靠裙带关系上去了,最后也是自寻死路。   大兴开元七十六年,武帝驾崩,传位于皇太子萧甯,命章玄嘉为辅政大臣,统领大兴朝堂事务。萧甯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有乃父之风,节俭自律,厉行法制,扩充教育,裁汰冗官,开创大兴盛世,史称宁安盛世。   章玄嘉以辅政之职伴君,他善用伟才、敏行慎吉、自甘卑下、常行让贤,人言谓之“群星捧月月隐平,治世夜空灿月明”。更难得的是,在成帝能够独当一面之后,身为首宰的章元敬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将大兴还政治与成帝,成就一段君臣想得的佳话。   章玄嘉曾对成帝说:“官在得人,不在员多。”“若得其善者,虽少亦足矣;其不善者,纵多亦奚为。”章玄嘉选才只用其长,并不“以备求人”。   文含经纬,谋深夹辅,终究打造出大兴的宁安盛世,后世受益远矣。 253.番外 西厢记   在几十年前, 青州只是个不起眼的水乡小镇,只是因为靠近运河的缘故有些水路来往, 略略比周围那些同样平凡的小镇热闹一些。   只是几十年后, 青州却后来者居上, 一度甚至比茗湖府还要更加热闹,这样的热闹得益与一个人, 那边是大名鼎鼎的宁安侯章玄嘉章大人。   即使是告老还乡, 依旧留在京城不回祖籍地的官员也多了去了, 但章元敬在皇帝挽留再三之后, 还是坚定的带着妻儿回到了青州。   那个时候章静姝章静婷已经外嫁,在京城有夫有子自然没法跟来, 一开始孔令芳以为看自家夫君疼女儿的架势必定是舍不得, 谁知道他竟是并不在意。   章静浩已经入朝为官,所以章元敬回来的时候只带了小儿子章静宇, 甚至连章静浩的内眷和孩子也并未带上。   孔令芳曾经十分惊讶的问:“你怎么舍得孩子们?”   章元敬反倒是奇怪的答:“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就跟小麻雀翅膀硬了总要飞走, 孩子迟早也得离开咱们身边,再说了, 又不是一辈子不能再见。”   他的想法在古代显然十分奇怪, 尤其是孙氏最为不能接受, 不过在儿子几次三番的劝解下还是同意了,说到底其实她也是想念青州的。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章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章元敬从辅政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 被皇帝封了一个宁安侯的爵位。   比如几个孩子都已经开枝散叶, 章家再也不是人单力薄的门户了,比如章家后生多有入朝为官的,但没有一个人能达到章元敬当年的高度。   有新生的,自然也有逝去的,姜氏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回到青州之后每两年就生了一场大病,到底是没能将养回来,不过她走的快,倒是没有受过罪。   姜氏临死之前子子孙孙围满了一圈,老人是笑着逝去的,她自问对得起章家的列祖列宗,就是到了地下也是能挺直了腰杆子的。   孙氏身体倒是还好,只是越发的有些糊涂了,除了儿子的话还能听进去一些,旁人的一律是不听的,幸亏她身在内宅也没啥见识,最多就是喜欢摆摆威风听听好话罢了。   对付她孔令芳已经得心应手,倒是不会为之苦恼。   闲了下来,章元敬倒是有空抓一抓章家的学堂,还有当年老师曾经心心念念的著书。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著书并不太难,就是皇帝也是支持的,不过想要做出一本能够流传千古的好书来,却也不太容易。   章元敬并不着急,只是养着许多文人雅客慢慢写,慢慢磨,慢慢做,他还才不到五十,有的是时间,就算是花个二十年也是值得的。   只是文人多了,难免出现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章元敬并不在意他们自己的私生活,只要不打扰了著书就是,只是这事情要是牵扯到章家人他可就不答应。   这一日他听完孔令芳的话,脸上倒是喜怒不定,只是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孔令芳气的不行,暗怪自己到了青州松了松手,竟是让内宅出现了这样子的混账事情,她忍着怒气说道:“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真不知道璇儿怎么想的,怎么就”   章元敬倒不像妻子这般生气,反倒是说道:“璇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内宅之中没有见识,一时之间被乱了心思也是有可能的。”   孔令芳脸色微微一冷,还是说道:“说到底还是老大家的不会教孩子,这些年把孩子扔到青州就不管不问的,从没见过这样当人娘的。”   这话说的是章静浩的妻子,章静浩自己是个闲不住的,即使娶妻生子之后依旧是如此,他遗传了章元敬的专情,却没有遗传到他那种重视家庭的态度。   因为要到处转,章静浩索性将一儿一女送到了青州让老爹帮忙看着,对此孔令芳心中颇有微词,对儿子尚可,对媳妇就挑剔万分。   婆媳问题是千古难题,章元敬也没有插话,只是说道:“罢了,让我先跟璇儿聊一聊吧。”   孔令芳有些犹豫,暗道这样的话是不是自己来比较好,毕竟她是祖母,但想到平时孙女与她略有些生疏,反倒是与章元敬的关系更亲密,到底是答应了。   等看见羞羞答答的孙女儿时,章元敬也觉得有些牙疼,奇怪的问道:“璇儿,你觉得这个刘生如何?”   章璇有些害羞的看了一眼祖父,还是开口说道:“爷爷,刘生什么都好,长得好,才华好,性格也好,待人接物也很有礼貌,竟是没有什么缺点。”   章元敬挑了挑眉头,忽然问道:“长得好,是比你爷爷还有小叔叔还要好看吗?”   章璇微微一愣,抬头看向章元敬,虽然年纪大了,但章元敬的身材保持的很好,脸上也不像别人家的爷爷似的满脸皱纹,依稀还有当年温润如玉的模样,更别提被称为章家玉郎的小叔叔了,要知道这位当年去京城的时候瓜果赢蓬差点没被看杀。   “这个天底下的男儿,有几个能与爷爷和小叔叔比呢?”章璇只能这么说道。   章元敬一听倒是点了点头,心想着孙女儿至少没有因为爱情而失去理智,于是又问道:“才华有多好,可是已经考中了功名,又将功名视作粪土,这才来帮老夫修书?”   章璇脸色又有些尴尬,看了一眼爷爷暗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还是低声回答道:“刘生还未考中功名,但他写的诗词是极好的。”   章元敬又点了点头,问了一句:“他可是才十一二岁?”   章璇不依的叫了一声爷爷,章元敬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我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儿,没有什么人生经历,才为赋新词强说愁。”   不等章璇为心上人辩解,他又问道:“性格好,是好在哪里?”   章璇低着头硬着头皮说道:“与人说话都是和声和气的,从来也没有大小声。”   章元敬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问道:“若是有人惹到了他,得罪了他,莫非也是和声和气的?还是说从未有人招惹他?”   章璇犹犹豫豫的看着祖父,问道:“爷爷,脾气好不好吗?”   章元敬却说道:“脾气好是好,但若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就不是好事儿了,若是将来父母妻儿受到侮辱,莫非也得好声好气的说话。”   章璇却说道:“那大约我看到的刘生脾气好,在外头说不定不是如此。”   章元敬点了点头,又问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去考功名?”   章璇又开始回答不出来,只是说道:“先帮爷爷把这本书修完不好吗?”   章元敬反问道:“可以是可以,但爷爷怕自己一修就是几十年,等他想要上进的时候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了。”   章璇心底已经十分不安了,她有些犹豫的问道:“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刘生。”   章元敬不答反问:“一个不知礼数,见到后院的内眷不但不避开,反倒是写那些不知所谓的诗词的落地书生,你觉得爷爷应该喜欢吗?”   章璇有些抬不起头来,说实话,这话若是祖母说的话,她们恐怕已经争吵起来,但如今说的是祖父,她便有些心虚气短:“这,这也是情之所至。”   “文人讲究发乎情止于礼,更何况你是未出阁的闺女。”章元敬的眼神微微变冷,淡淡说道,“若爷爷年轻的时候中意一位姑娘,绝对不会与她私相授受,将来若是成了,这姑娘也被人看清,若是不成,更是影响了别人的清誉。”   “再者,他身为修书者,不忙着研究修书,身为文人,也不去考取功名,身为男子,也不找谋生之路。”章元敬一一指出来,“若不是你祖母察觉,你们是不是也不打算告知父母?”   “若真的有心,为何不禀明长辈。”章元敬直接问道。   章璇蹭了蹭自己的脚尖,又说道:“我,刘生也是怕您不同意,您这不是就反对吗?”   章元敬却奇怪的问道:“莫非你们不提,我就会同意了,若是章家无所知觉,到时候直接帮你订了亲,此事岂不是更糟糕?”   章璇一时之间有些回答不出来,却又想着那些柔情蜜意,忍不住说道:“爷爷,若我们说了,你难道会同意吗?”   章元敬便问道:“当年你二姑夫也不过是白身,这桩婚事不也成了吗?”   章璇心底有些期盼,却又说道:“可是,可是二姑夫后来金榜题名,做了状元。”   章元敬却道:“不错,他最后是成了状元,但当年他上门提亲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不过是在香山见过你二姑一面,便敢上门来求。”   “那时候爷爷也不满意他,觉得他轻佻,家世也不大好,可他愿意为了你二姑悬梁苦读,为了你二姑上进,甚至爷爷提出入赘的要求时,他也曾犹豫要不要答应。”   其实两个女婿中,章元敬反倒是喜欢二女婿多一些,只因为他的情感更加充沛,对女儿确实是一腔深情,这些年来也从未变过,相比起来大女婿就显得单薄了。   章璇被问的哑口无言,章元敬也不逼着她做出决定,只是说道:“若是有心人,必定事竟成,只看是不是有这份心罢了。”   “璇儿,若刘生是个可托付之人,爷爷也为你高兴,但你的刘生能为你做到这些吗,能有你二姑夫当年对婷儿的那份心吗,若是没有,你又在为何坚持?”   章元敬说完就走了,留下章璇一个人深思,从小到大她都知道,章家的男人是与别人不同的,他们专情,顾家,即使是喜欢到处走的父亲也从未纳妾。 但是在章家之外,更多的是负心人,就像表姐不也曾经伤过心吗?所以在刘生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她心动了,但是此刻,她却开始怀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