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我要把官做》 作者:陈虹旭 文案: 上苍厚爱,满足乖乖女露莎临死前的愿望: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 可露莎没有高兴多久,因为她发现她投生的男人是个老头子,还是个寒窗苦读几十年依旧身无功名的老头子。 --谢绝扒榜 --架空历史,架的很空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周中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新生   “呯!”门被重重地关上,在寂静的黑夜中额外响亮,客厅里传出妈妈哭泣的声音。   爸爸又摔门出去了,露莎都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半夜摔门出去。   再这样下去,妈妈迟早要失去爸爸,实际上妈妈已失去了爸爸,除非,除非妈妈接受爸爸的私生子。   谁会想到在当今的21世纪,堂堂京都大学的副校长,博士生导师竟然是一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   一个月前,学校里一个新来的硕士生找到爸爸,说是爸爸的儿子。DNA鉴定结果出来后,爸爸欣喜若狂,立即把他带回家,告知她们母女这是他儿子。她和妈妈都懵了,那里冒出来爸爸的儿子?原来是爸爸婚前一夜情的产物。   不顾露莎和妈妈的愤怒及反对,爸爸一意孤行,在最大的五星级酒店举办认子宴,向世人宣布,他有儿子了,一个可以继承他事业的接班人。   那一霎那,露莎哭了,她算什么?她曾经的努力算什么?   从小到大,她喜欢文学历史,喜欢那古老辉煌灿烂的文明。但爸爸对之嗤之以鼻并告诉她那些没用,只有数理化才是基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这是至理名言。在次此基础上现阶段最重要的科技在于计算机行业,哪怕导弹的发射也离不开计算机专业,而他现在正从事着这一行业。他为此骄傲,更希望他的女儿能继承这一事业,让他为她骄傲自豪。于是,为了继承爸爸的事业,为了爸爸的愿望,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钻进枯燥的数理化中,如愿地考入京都大学计算机专业,开始融着数据和代码的人生。   可现在爸爸却告诉她,他的继承人是别人,那她呢?   爸爸冷漠的声音,“谁让你生来不是男儿!谁让你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原来在爸爸的心里,只有儿子才可以延续他的血脉,继承他的事业。   那一刻,露莎差点崩溃,好在她明白的还不算晚。   她拉着她那可怜的妈妈,让她离开这个从骨子里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但妈妈不同意,她不甘心自己操劳二十几年的家就这样拱手让给别人。可让她认别人的儿子为儿子,她做不到。   慢慢地,爸爸很少回家,也不拿钱回来。因为他要给他的儿子铺平道路,他要给他儿子买房买车买名牌衣服,这些都少不了钱。   没了爸爸的钱,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来源,家中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为此,利用课余时间,露莎找了份工打贴补家用。   妈妈一次次找爸爸要钱没着落后,不禁埋怨露莎为什么不是儿子?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心软,就该听婆婆的话,把刚生下来的露莎掐死,后面再生个儿子那有这会事。   露莎呆住,跟她血脉相连的妈妈其实也在怨恨她为什么不是儿子,怨恨着她这个女儿。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流了满面,露莎一双泪眼望着妈妈,“妈,对不住了。因为我没能让你有儿子,因为我不是儿子,让爸把私生子领回家……”   刚进门的爸爸听到这话,直接甩了露莎一耳光,“谁让你说私生子?那是你哥哥。早知道你这副德性,当初就该听你奶奶的话,把你溺死。我和你妈早生了儿子,那有如今的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原来她的到来并没有得到爸妈的祝福,他们是不愿意她的来临。   真相突如其来,露莎浑身冰凉,她只想要离开这个家,远远地离开这个没有她的位置的家。   浑浑噩噩出了门,一个拐角处,两束剌目的白光射了过来,露莎下意识地闭上眼,紧接着她整个人被撞飞,身体重重落在地上,她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剧痛铺天盖地袭来,意识渐渐模糊。   她要死了,死了真好,死了就没有人埋怨她不是男人!   惟愿来世能投生为男。   不知过了多久,露莎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娘,爹这么久还没有醒,要不儿子去镇上请个大夫?”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请啥请?去请个大夫不要钱啊?”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娘,爹的身子骨弱……”   老妇人抢白道:“身子骨弱?我看是活干少了,以后,你别帮着你爹干活,让他多做些重活身子骨就好了。”   这几句话把露莎彻底给惊醒,她怎么听见别人说话声?她不是死了?她睁开眼四下张望,立即让时刻注意着这边的男子瞧见了,扑过来道:“爹,你醒了?感觉好些不?爹,你先躺着不要起来。爹,你饿了没有?我给你端饭去。”   接二连三的几个爹把露莎给喊蒙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扑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宽头大脸,皮肤黝黑,约摸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过了年她才二十一岁,如何有三十好几的儿子?她不禁问:“你多大了?”   爹竟然不记得他的年岁,中年男子眼中有些受伤。   那老妇人闻言嗤笑一声,“儿啊,亏得你这么孝顺时刻惦记着你爹,结果他呢,连你多大都不记得,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嘛。”   幸灾乐祸的挑拨之言,露莎听了,皱眉望向那妇人,头发斑白,满脸皱褶,身材宽壮,穿着灰扑扑的棉袄,系着同色的粗布裙子,搁在裙上的两只手粗糙的如老树皮。   一股排山倒海的记忆涌入露莎的脑海,涨得她头痛,双眼一翻,露莎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半日,等露莎醒来时,已是半夜。她睁开双眼,望着房梁,整理着脑海的信息。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周中,是一个四十九岁的老头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求取功名的农家老汉。其妻邵氏,膝下二儿,老大周秀,娶妻张氏,育有一女一子。老二周举,娶妻小邵氏,是邵氏的侄女,育有一子。   周家居黔北的吴县永安镇下的石桥村,世代耕农,五代单传。祖辈勤俭,几代人累积下来,周家家境日渐殷实,继续下去,有一日,周家说不定会成为地主。偏在周中六岁那年路遇一道士,言他有官老爷之相。就这一句话让周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父周母立时送周中上学,好在周中听话,一心苦读,然周中资质平平,读书几十年连个童生也未中,还差点把周家败个净光。五十亩良田卖得只余十亩,青砖瓦房换了茅草房。即便如此,周父周母也未熄供儿子读书的心,拉着儿媳妇孙子孙媳妇一起供周中读书。一家子除了周中,从春到冬无一日停歇地干活。就这样辛苦操劳,也没有把周中供出来。   长年累月的劳碌,周父周母先后病到,很快赴了黄泉。临死前都惦记着儿子的官老爷,拉着儿子让他好好读书。周中的妻子邵氏当着两老的面应的好好的,转头头七未过,就撵了周中出去干活。从田间到山坡再到打短工,邵氏一样样地逼着周中做,那怕周中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只要不躺在床上,邵氏必推攘着他出门干活。即便周中累得躺在了床上,邵氏也有本事骂得他爬起来出门干活去。在日复一日的劳累和咒骂中,周中靠着他会当官他会显耀乡邻这一信念才支撑下来。   前几日,三年孝期满,周中翻出书本打算参加次年的县试,刚提出来就遭到邵氏一顿痛骂,直骂他是拿钱往水里扔。从进周家门,隔三差五吃肉到如今连吃顿饱饭都难,邵氏是恨死了周父周母,明明周中没有当官老爷的命,偏不认命,由着周中读书败光周家的家财。好不容易周父周母死了,她成心要绝了周中读书的心,逼着他下田种地,让他成为庄家老汉。不想周中贼心不死,还惦记着读书,想着家里好不容易存下的银两,邵氏疯了一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是哭又是闹,直嚷周中再去读书就是逼她去死,逼着全家人去死。村里人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一边劝着邵氏一边用嫌弃的眼光看着周中。谁家大老爷们靠妻儿老小养活?要是你读书能读出功名来也罢,可偏偏读了四十多年,连个童生都未中,还折腾啥呢?   不想周中倔,言邵氏不贤要休了她。邵氏气得找绳子上吊,幸好让乡邻们拦住。最后周家族长发话,不准休了邵氏,又叫周中好好过日子,别再瞎折腾。有了族长发话,周中休不得邵氏,拿不到邵氏手中的钱。   当晚周中坐在院子里发呆,支撑他的那股当官老爷的心气劲没了,寒冬腊月,人很快就僵了,便宜露莎这个外来的孤魂。   想到这里,露莎叹了叹,这事儿,她不是周中,不能体会他寒窗苦读几十年对功名的渴望,也无法想象邵氏在经历富裕到贫穷的拮据。   眼光无意识地落在身上洗得发白的棉被上,露莎脑袋嗡地一声,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如今就是周中,这具老朽身躯的主人。   好半晌露莎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下,又转动了一下,接连转动好几下,露莎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接受自己一个如花女子成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   至于二十一世纪的露莎,想来没了她,妈妈终究会向爸爸低头,爸爸会庆幸他的儿子不用顶着一个私生子的身份让人病垢。   无牵无挂的露莎从现在开始就是石桥村的周中。 第二章   火盆   这具身体头天受了冻,也只是灌下几碗姜水,此刻心神松懈,露莎,不,周中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袭来。他不禁裹紧了棉被,可身上的棉被又硬又死,并没有带来多少暖意。想到古代医疗的落后,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要了人命,周中躺不住了。他刚坐起来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马又躺进被子里,闭上眼。   门开得不大,随着来人,门慢慢地打开,刚好够挤进一个人。当来人完全进入屋内,赶紧用后背关上门,生怕有风漏了进来。随着此人的到来,周中感觉到屋内的温度骤然升高,他双眼睁开一条缝,看着来人。   来人蹲在地上把屋内火盆里熄灭的炭灰倒出来,再把火旺的炭一块块地放进火盆里,几乎铺满半尺高的火盆,红旺旺的一团,屋内热气升腾。   黔北的冬天不算很冷,且冷的时日就那么一二个月,挨挨也就过去了。实在是太冷了,也是在堂屋烧堆柴火,一家子围在一起取暖。火盆那是富贵人家的玩意,不仅是火盆本身不便宜,更是火盆里烧的即便是最普通的黑炭,对庄户人家来说也是昂贵的东西。   现在周中的屋里就有只火盆,火红的光中,漆红的铜制火盆上的红漆有些脱落,上面刻着的进士及第依旧清晰可见。   周中记得这个火盆是他启蒙那年大冬天,周父周母怕他年小在屋里读书冷,特意买来的。最初用的是黑炭,可黑炭一烧就烟熏火燎的,呛人的很。周父周母听人说银霜炭无烟不呛人,于是火盆里的黑炭就换成了银霜炭。即便银霜炭价贵,每年冬天周家都会买一批,且一买就是多年。就一个银霜炭,周家就在上面花费不少,更别提其他的笔墨纸砚这些易耗物品。这一样样的开支下来,周家能不败吗?还是后来周家实在穷困,买不起银霜炭才没有再用火盆。   原以为这个火盆早给邵氏卖掉,没想到这会竟然出现在他的屋里。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原身从来未曾正眼看过的长子半夜给他添火炭。周中眼睛酸涩,原身知道长子孝顺听话,却没把看在眼里,在他心里眼里,只有圣贤书,只有功名。   不仅周中如此,周父周母也是如此,心里眼里只有儿子的读书,只要儿子读出头,只要儿子能当官老爷,那怕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况且一旦周中有了功名,还能少了银子。   想像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周家祖上世代耕农,没出过读书种子,周中在读书上头也无甚天分。十余年下来,周中参加好几场县试,无一不铩羽而归。功名没着落,周家的家底倒给掏空不少。可周父周母不着急,道长说了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注定要当官老爷。每年多少白头翁下场考试,比起来,他们的儿子还年轻着呢。   周父周母笃定儿子定会考取功名,只是如今时机未到罢了。但在儿子考中功名之前,他们得有银子供儿子继续读书。周父周母扒拉一下手中的银钱,除了家中五十亩田地和青砖绿瓦的宅子,已没余钱在手。卖田地和宅子,周父周母舍不得,那是周家的根本。周母想出一法子,就是给儿子娶媳妇,娶个有钱的媳妇,让媳妇的嫁妆供儿子读书。   此时,周中也已年过二十早该娶媳妇,之前是周母拦着,准备等儿子功成名就好娶个千金小姐。不料儿子至今未中。好在儿子年轻又是读书人,怎么也能娶上镇上有钱人家的姑娘,然有钱人家看不中周中,嫌他没有功名且资质平庸。略有家底的庄户人家也不中意周家男儿是个读书人不干活吃闲饭,在他们眼中读书那就是个无底洞,自然不愿意闺女跳进火坑。周母在家里骂他们眼皮子浅,又打起精神托人给儿子说媳妇,这次周母也不挑啥,只要一样能长年下地干活,能省了农忙时请短工的钱。邵氏正好力气大能当男人使用且家境贫寒好拿捏入了周母的眼,从而被聘进周家。邵氏不负众望,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成天在田里忙活。就算如此,周家每年的收益仍入不敷出。   渐渐地,周家开始卖田地维持周中读书,即便再舍不得,为了儿子的前程,周父周母咬牙同意。眼看田地越卖越少,而儿子功名依旧未得。周父周母着了慌,想着儿子怕是要大器晚成,而他们两人年老,怕等他们去了,家中没人供儿子读书。于是,周母把刚会走路的大孙子周秀带在身边,成天地教导他要孝顺父亲,要好好干活挣钱供他爹读书考功名,以光宗耀祖。以致周秀小小年纪不在村里玩耍,而是跟着周父周母帮家里干活。   至周举出世,周父周母打算养在身边如周秀般教养。邵氏看着年幼的长子早早学会了干活,心痛不已。她那能让次子重蹈覆辙,养成小小年纪干活的习惯。她深怨周父周母鬼迷心窍,心心念念周中当官老爷。打她进门冷眼瞧去,周中读书就是家中一项最大支出,家中的收成远远抵不了他的开销。按她说,就不该让周中再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没一次考中,既然没有那个命就得认命,而不是把银子当成水花去赌那遥不可及的功名,这那是在读书,是在败家。可这些话她不敢说,有次她无意说周中没有当官老爷的命,周父周母就跟她急,还差点休了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父周母把每年的银子流水般花在周中身上,银子不够,就卖田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亩亩良田给卖出去,就像在剜她的心。后来为了凑齐周中考试的路费,青砖绿瓦宅子给卖了,代替的是村尾的一座茅草房。也是那时候,邵氏才知道周中一次考试花费的银子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请禀生具保,上下打点,参加文会,住客栈的钱。一桩桩一件件,她把读书当成了洪水猛兽,不准儿子孙子读书。背着周父周母在两个儿子耳边念叨,读书就是败家,他们的爹就是败家子,把好好的周家给败得一干二净。   周父周母也没有让孙子读书的打算,毕竟家中银钱不凑手,好歹周中念了几十年,说不定明年就中了呢。他们身体力行地教育两个孙子,要努力挣钱供他们爹读书。连挑的大孙子媳妇张氏也跟邵氏一样,是个力气力的,且老实本分更好拿捏。等周秀有了女儿,才三岁的大丫,让周母教着学拿针线绣花,绣荷包绣帕子换钱供周中读书。连出生未多久的曾孙大娃,周父周母也惦记着让他长大供祖父读书。   周父周母想尽一切法子榨取周家的每个人,希冀能多挣些银子,但仍没能阻止周家的继续穷困。为了省银子,也是为了让周举多外出打工挣钱,周父周母迟迟不给他娶媳妇。邵氏眼看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周父周母没有给儿子成亲的打算,于是大闹一场,逼着周母掏了家底给周举娶亲。为了报复周父周母,邵氏特意挑了娘家的侄女小邵氏作媳妇,小邵氏生得娇小,干不得田间的活。就为这,周父周母对邵氏和周举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时不时指搡骂槐,说邵氏不贤,周举不孝,不出力供其父读书。后来还是周举自己学了些木匠活,能挣些钱,周父周母的态度才好些。   而原身这个父亲就像个旁观人对此视若无睹,成天捧着一本书。凡是邵氏有话跟他说家里如何,他就说让她跟周父周母说,他一个读书人不管这些事。   这会,周秀放好火炭,人站了起来。周中立时闭上眼,感觉周秀走近,掖了掖他的棉被,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听到周秀嘀咕,“还好没有发烧,明天再跟娘说说,还是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爹,别怨恨娘,娘是穷怕了。娘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进了我们周家才过些好日子。”   “爹,等开春,我就去找工,好好地挣钱,爹你等一年,只要一年,我就会挣到你去县城考试的钱。爹,你不知道,你儿子力气可大了,好多人都愿意请我去。”   周秀轻轻地脚步声远去,吱地一声,门轻轻地关上。   周中使劲地眨眼,把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周秀明知道祖父祖母让他们一家子卖命供父亲读书,他却没有怨言。即便在邵氏逼迫周中种田那三年,周秀总是避着邵氏帮周中干活。   也因此,每年的徭役邵氏总让周秀去,一去就是一二个月,回来总是瘦得见不着肉,全是骨头。   周中暗想,既然占了人家的身躯,总得为这个家尽些力,考上秀才,为周家为周秀免了徭役差役。   周中开始回想原身几十年学的知识,原身资质平常,好在知道勤奋,把四书五经翻来覆去地熟读,基础打得牢固,但却不会融汇贯通,怪不得屡考屡不中。不过现在换成了他,这秀才倒可以考一考。周中至天亮方把原身的知识理顺一遍,才到头就睡。 第三章   旺旺   周中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周秀在旁边守着,见他睁开双眼,惊喜道:“爹,你醒了?好些没?”   外面天光大亮,透过窗棂,屋内也是光亮一片。周秀的脸清晰地印在光中,周中看他眼窝深陷,一脸憔悴,出声道:“你这是几天没睡了?”   周秀摸摸后脑勺憨厚地笑道:“就一天一夜。”   那就是说他睡了一天一夜,周中心中一惊,掀被就要起来。周秀急忙拦住,“爹,你要干吗?大夫说让你好好休息。”   从穿来周中就不曾吃过饭,此时腹中肌火难耐,又见周秀拦着他的路,张口就道:“你老子饿了,要出去吃饭。”   周秀收回双手,“爹你在床上歇着,火上温着粥,我马上给你端来。”边说边往外跑,不过几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摆到周中面前。白花花的大米小火熬煮了几个时辰,熬得米粒开花,一层米油浮在面上。   周中伸出的手不由地一顿,周父和周母是前后一个月相继去死,两人的后事让周家原本不宽裕的日子雪上加霜。自那以后,周家再没有吃过白白的大米饭,即便是过年也未曾吃过。   此时看着一大碗白米粥,周中不是原主,做不到理所当然,神色有些迟疑。   周秀见周中半晌没有接碗,忙道:“爹,快吃吧,粥冷了不好吃。”   周中抬起眼看着周秀,问:“家里最近有进项?”   周秀茫然地道:“什么进项?弟弟在镇上干活没有回来。”   周中皱眉,指着白米粥,道:“那来的钱买?”   “哦,这是娘掏钱出来买的。”周秀道,“爹,你快吃吧,吃了身体好的快。”   周中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周秀。邵氏恨周中读书败了家,平时没少折磨他,总是让他吃最差的,如何舍得掏钱买白米给他吃?   “爹,你生病后,娘也很担心,请了镇上的大夫来看你,大夫说你吃几副药就好。”周秀小心翼翼地说着娘的好话。   周中不知说甚好,毕竟他不是原身。   见周中仍默然无语,周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条小缝,偷偷地望外面看,一会,又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回来,悄声道:“爹,你先养好身体。开了年我出去多打些长工,肯定能挣出你去考试的钱,你先在家里待一年也顺便好好把书拾起来,明年你准能下场。”   说完,周秀还拍了拍自己宽阔的胸膛。   看着周秀冒光的眼睛,骄傲的神情,周中心中未觉欣慰反生哽咽,赶紧端起碗喝口粥压下涌上的喉咙口的难受。   周中食不知味地吃完一碗粥,打发周秀出去,自己打量起这屋子来。当年,周家家境剧变,家中钱粮不多,只能盖土坯茅草房,但这一间书房也让周父周母咬牙弄了青瓦,装了南窗,糊了高丽纸。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一架床,靠床的案几,床尾装着衣服的箱笼,靠窗书案及椅子,一箱子的书。   周中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书翻了出来,四书五经,范文,每年的程文以及原身做的文章及请旁人的指正,周中一一地拿出来查看。   这一看就是二天,周中是借着养身体的机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查看,以免邵氏发觉,只让周秀送饭进来。   周中看了两天,凭着上辈子对科举的了解以及原身的基础,感觉童生应该没问题,只是秀才没有十分把握。按理如果有夫子教导考中秀才的把握会大些,可原身年纪渐大后,多是在家自学,平时写写文章拿给夫子或是秀才请教。夫子是周中蒙学的夫子,隔村一个姓童的童生。周中小时在那里上学给了束脩,夫子尚愿意指点,后来周中屡试不中。周父深觉童夫子是个童生不是秀才教导不了人,又改送周中去了镇上的一个姓孙的秀才开办的私塾,可惜几年下来仍未中。孙秀才见周中年纪愈大,婉言让周中退了学。自此,周中一心在家苦读,凡有所得必去孙秀才家中请教。每次需带足两条肉,方得孙秀才一番指点。后来周家日子越发困顿,就改去童夫子家请教,每次不必两条肉,一条肉却是要的。可是童夫子却因周中改进孙秀才的私塾心生不满,看在肉的份上勉强指教一番,况且童夫子自身学问不足,并不能给予周中更好的指点。   黔北学风不盛,吴县全县秀才也只有百来人。永安镇也就两个秀才,石桥村别提秀才,连个童生也无。而且周中的年纪在古代算是步入老年,几乎无考中的机率,如果没有钱财打点,是没有人会愿意指点他的。   周中长长地叹口气,原身三年未出去会文交友,想来原来薄弱的人情更加淡如水,如今想不费一文有人指点怕是难了。   周中想得头痛眼花也没有想个辙来,禁不住抱怨原身只知死读书不通世务也不知交友,连个朋友也没有。   他出了会神,打算出去散散心。刚打开门,堂屋半掩着门里一个圆乎乎地脑袋探出来,周中瞧过去,脑袋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周中站在门口打量周家院子,院墙是半人高的土坯墙,正房三间,住着周中和邵氏,东西厢各两间,东厢住着周秀一家,西厢一间住周举一家,另一间作厨房。   心中有了数,周中抬脚进了堂屋。屋子东边生了一堆柴,噼里啪啦燃得正旺,围着火堆上首坐着邵氏正补着衣服,身边偎着个刚才探头的小娃,东边坐着小邵氏,下方坐着周秀的一双儿女,大丫和大娃,大丫在绣花,大娃拿着刀在根木头上雕来雕去。   邵氏见周中进了屋,冷哼一声侧脸不看他。   三个孙辈起身喊爷爷,小邵氏起身喊了声爹,往外走。周中是读书人,周家讲究,除了吃饭,公爹不跟媳妇同处一室。   周中忙摆手道:“我出去走走。”   邵氏在身后喝道:“外面冷,你去哪里?冻病了没得钱给你请大夫。”   周中笑道:“无妨,今日日头暖且穿得厚实。”说完,周中出了院子,没有注意到屋内几人目瞪口呆。   二娃扭头看着门口道:“爷爷今天笑了。”   小邵氏抬眼看着邵氏,邵氏眼光扫过低头做事的大丫和大娃,嘟囔了一句,“管他。”又道:“老二媳妇,你站在哪里干啥?还不坐下来绣帕子,明儿好拿到集市上去卖。”   小邵氏赶紧坐下,拿起帕子继续绣。   周中往村头走去,周家在村尾,要到村头得穿过整个村子。刚走出几步,隔壁的邓二婶咦了声,“周书生,你出门呐?”   石桥村没有几人会识字,除了周中识字最多的就是里正,舍得出钱让儿孙上个学,但并没有如周家这样一心想中个功名,是打着让儿孙能去镇上谋个体面活路的主意。周中算是石桥村唯一读书几十年的人,但又几十年不中,村里人由开始的羡艳到后来的不屑,私底下都说周父周母是傻子,把好好的家业败了也没整个秀才出来,而周中自然是傻子中的傻子。又因周中是读书人,大概出于对读书人畏惧,平常会唤周中周书生。但有时这个周书生却是有另种含义,随着周中年纪大了又没有考中功名,这个周书生成了呆子傻子的代称,只是周中一直不知,颇是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和村里的泥腿子是不同的。   换了芯的周中自然听出邓二婶的弦外之音,前几天他家闹了那么大一场,他让邵氏伤了脸面,怎么还有脸出来。不过周中并没打算计较,只是秉着原身作为读书人的性子,那怕是老头子,也得男女有别。故此,周中目不斜视,站在自家院墙角唤道:“邓二,有何事?”   邓二从自家院门后走出来,道:“周书生,你叫我?”   周中盯着他足看了二息,然后从他身边走过。   “他什么意思?”邓二婶从门后窜出来,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书都读不起了,还充啥子老爷?不理人,连个童生都考不中,摆啥臭架子,我呸!”   邓二在门上呆愣了一会,方明白周中的意思,涨红着脸拉扯着邓二婶进屋。   “邓二,你疯了?我的手都勒痛了。”邓二婶挣开邓二的手。   “闭嘴,以后少出去给我丢脸!”   “丢脸?老娘什么时候丢你的脸了?你给我说清楚。”邓二婶莫名挨了训,那能依。   邓二瞪着眼,“你一个妇道人家,喊别的男人干啥?”   “别的男人?”邓二婶半晌才反应过来,拔腿往外走,“老娘非得抓花他的脸。”   “站住,你不嫌丢人?”邓二吼道,“你不记得周中是啥人?是个讲臭规矩的读书人。你一个妇道人家,跟他一个男人搭啥话?男女有别,没搭你的话,是人家知礼。”   三年来,周中日日和他们一样在田间忙活,白净的脸也晒得黝黑,再无半分读书人的样子,大家嘴上叫着周先生,实际渐渐把他当成寻常庄家老汉看待。前几日邵氏闹出的那一出,大家晓得周中读书的路已绝,再不可能考上功名当官老爷,心中对他作为读书人的那丝畏惧也消失。于是,大家忘了他作为读书人,有些臭规矩的。   邓二看邓二婶想明白了,发话道:“没事别出去,在家里呆着。”   “好你个周中!害老娘的名声的,老娘咒你一辈子考不上功名。”邓二婶怒火中烧,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不能大张其鼓去找周中出气,只能在家里破口大骂。   “不用你骂,周家没人供他读书,还考啥功名啊?”邓二道。   周中大摇大摆地在村里闲逛,有人见了上前道:“周书生,听说你还要去下场考试?”那脸上的笑明晃晃地,在讥笑他多年考试不中。   周中点头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这三年来,原身可没少听村里有心没心的话,都是说让他熄了读书的心,别再浪费钱,好好种田,有真心为他好的,也有正话反说的。要不是原身执念以后考上功名让这些瞧瞧,怕是早死在这些人的口舌之下。   周中背着双手挺直背,像官老爷一样迈着八字步从村尾走到村头,再折回来,等到家门口,才发现一条黄色大狗跟在他身后,等他进门时,狗咬着他的裤脚跟了进来。   周中上辈子是个爱动物人士,因为妈妈不喜欢动物,从来未在家养过。此刻面对身躯庞大的大狗也不怕,伸手去挠了挠它的下巴,摸摸它的背,“有主人没?没有主人就跟着我不?”   好似听得懂他的话似的,狗汪汪了两声。   周中笑了,“你还挺通人性的嘛,听说狗来家旺,那叫你旺旺吧。“   “旺旺。“   “汪汪。” 第四章   求助   堂屋里的大娃二娃听到狗叫声,急忙跑了出来,两人睁大眼。   “好大的狗。”   “好威风,比铁牛家的大黄都威风。”   铁牛的爹是村子的猎户,家里养了只猎犬叫大黄,帮着铁牛的爹捉过不少猎物。   “大哥,这条狗也能像大黄一样捉兔子吗?”二娃道。   大娃围着旺旺走了一圈,打量眼前这条狗,黄黑色的毛,体型高大,骨骼粗壮,一张狗脸长得又丑又凶,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凶狗,可一双狗眼却温顺无比,忍不住让人想靠近。   大娃背着周中视线,把手小心放在旺旺的头上,不想旺旺趁机伸着狗头往大娃手里蹭蹭。唬得大娃赶紧缩回了手,旺旺歪着狗头不解地看着他。大娃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伸手摸着狗头,边呼噜狗头上的毛,边叹息道:“不成!瞎,这狗看起来凶猛,原来是个花架子,太温顺,不像大黄,凶得很,可惜了。”   “可惜了。”二娃学着大娃,小手儿也放在旺旺狗头上跟着呼噜,嘴里跟着叹息,连那叹息的声气也一模一样。   周中在一侧笑道:“喜欢这狗吧,它叫旺旺。”   别看大娃九岁,半大的小子,在外面野得很,可怵周中,更别提四岁的二娃。两人忽地听到周中的声音,猛地各自收回了手,放在身侧,乖乖地站立着。   早先出门时,周中就觉察到原身跟孙辈都不亲近。原身作为读书人,讲究的是严父,对着儿孙们自来摆着一张脸,让人心生畏惧。   周中摇了摇头,他不是原身,他也不想过原身那般的生活。他喜欢孩子,尤其是像二娃这样大的三四的孩子,真想抱在怀里捏捏脸逗弄逗弄。   两个小子喜欢狗,他打算趁机和他俩亲近亲近。于是温和地道:“这狗跟着爷爷一路回来,跟我们家有缘。有句俗话说狗来家旺,以后我们家就会兴旺发达。”   听到周中温和的话语,大娃偷偷抬眼望去,见他脸上带着笑,大着胆子道:“真的吗?那以后我们能天天吃大米饭吗?就是没有糠的米饭,跟爹爹小时候吃的米饭一样。”   “嗯,跟爹爹小时吃的米饭一样。”小娃鹦鹉学舌。   周中瞬间想起周家落败后吃的最多的食物就是糠饭,通常是糠和几年陈米一样一半,年成不好的时候就糠多米少,偶尔几回米比糠多。大娃和二娃从出生来好像都吃过没糠的白米饭。   他握紧拳头,郑重道;“会的,以后你们都吃大白米饭。”   “哇,这是条好狗。”   “我们要把这条狗照顾得好好的,让我们家早日兴旺。”   “秀媳妇。”邓二婶的大嗓门,“今儿看到你公爹出门,那气派,那架势比隔壁村的童夫子还大。要不是我们乡里乡亲的,还以为是那里来的秀才老爷呢。”   最后一句,未恐别人听不见,邓二婶朝着周家院子这边大声嚷道。   “大娃他娘,快点。”周秀催促张氏,不让张氏搭理邓二婶。   紧接着周秀和张氏各自挑着两捆柴进了院子,见周中站在院中,周秀咋呼呼地道:“爹,你身体才好,赶紧进屋暖和暖和,我等会给你把炭火换了。”   周中轻声道:“老大,爹会考个秀才回来。”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   “爹这是……”张氏剩下的话让周秀瞪了回去。   周秀道:“你啥也没听到,记住。”   周秀发话,那怕心中有疑惑,老实的张氏也会把疑惑装进肚里。   午时,周中见识到传说中的糠米饭,剌拉着嗓子痛,半天才咽下。然家里最小的三个孩子却吃的津津有味,大口大口地嚼着糠米饭,好似他们不觉这糠有多刮刺喉咙。   周中放下碗筷急步回到屋里,他怕再待下去,他的眼泪会禁不住掉出来。银子,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需要,那怕上辈子爸爸不再提供家用,他也能自己打工赚钱。然而现在的他,却空有双手半腹文章,赚不来一文钱。   文章,忽然他想到一种来钱的方式,投文。古代多有学子把文章投于权贵人家,以博个才子的名声,更有落魄书生投文于富贵人家,以期得些资助。   想到此,周中立时拿出笔墨纸砚,写下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写得手软方停下来,又挑出三篇最得意的文章放在一旁。   翌日,鱼肚白刚露出个影,周中就起床,把昨日挑出来的文章卷起放入袖中,跟周秀打了声招呼出门。   石桥村到镇上要一个时辰,周中沿着记忆走到镇上,已是巳末。永安镇不大,两条石板路,一条是富贵人家居集地,另一条则住着穷苦人家。两条路相邻处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两旁边铺子林立,一些铺子陆陆续续地开门。今日不是集日又是冬季,路上人不多。周中慢慢地走在石板路上,打量着这个古生古色的镇子,寻找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和人。   一个人从记忆中跃了出来,是原身的同窗,姓刘名来财,家里在镇上开着个杂货铺,日子算起来还不错。周中跟他同窗的时候,已是三十好几,刘来财则是十五六的少年。两人因着屡考屡不中而同病相怜,很快成为知己好友。不过刘家见刘来财好几年考不中功名,直接让他退学回家做生意。自此,一人在家守着铺子,一人在私塾读着书,没了那份同病,自然少了相怜,渐渐两人渐行渐远。   周中踌躇不前,是该借着昔日的那份同窗情谊求助?还是找户富贵家投文?考虑此地文风不盛,周中选择了前者。   当周中沿着记忆找到曾经的刘记杂货铺,五间开的门面,门刚开不久,伙计在整理货物。看见周中欲进又止,忙迎上来道:“老丈买甚东西?我们刘记杂货铺东西齐全,价格公道。”   周中道:“贵掌柜可在?”   伙计道:“掌柜时来时不来,老丈有何事?”   “麻烦小哥请贵掌柜,就说故人来。”周中客气道。   伙计最有眼力,看周中一身细布衣服洗得发白,估摸着是来打秋风的,脸上仍堆着笑道:“老丈贵姓?”   周中道:“我姓周名中,曾是你们掌柜的同窗。”   原来是读书人,伙计殷勤地引周中进了后院偏房,“周老爷稍坐,待小的去请掌柜来。”   周中提起的心微微放了下来,也不知刘来财还记得他否?   不过一刻钟,刘来财旋风般进了屋子,“周兄?”   周中道:“刘弟,我正是周中。”   “快请坐。”刘来财感叹道,“匆匆十载,我们有十年未曾见面。”   周中也道:“刘弟风采仍旧。”   “那里,那里。”刘有财摆手道,“周兄别笑话我了,我自己这脸是胖了一圈,肚子也肥了。”说着,还敲了自己鼓鼓的肚子几下。   “心宽体胖,心宽体胖。”不管是原身还是周中上辈子,都不是善言词的人。刘有财也深知这一点,不用周中搭话,他一个人侃侃而谈,讲着这些年行商的经历,脸上甚是得意。   一盏茶喝完,刘来财方住了嘴,“周兄,你如今作何营生?”   周中面上有些窘迫,讷讷道:“我还在读书。”   刘来财讶异,旋即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周兄定能早日功成名就。”   “谢刘弟吉言。”周中拱手谢过,动了动嘴角,打算说说来意。   “掌柜,外面来了贵客。”伙计禀道。   “周兄,你稍坐坐,我去去就来。”   “刘弟请便。”周兄道。心里估计下刘来财身上的行头,绸缎直袍,手上的玉板指,按他上辈子的经验,肯定是个值钱货,怎么也有百来两银子。想来他借个十两银子不成问题。何况刘来财是商人,商人重利,对他这个旧时同窗怎么也愿意投资十两吧,万幸他中了,他刘来财也多条路,即便他不中,刘来财也不过损失十两银子,并无大碍。   这样想来,周中有了些底气,只等刘来财回来开口。   不想这次等得颇久,足有半个时辰,刘来财才进来。他一进门,就拱手道:“周兄勿怪,新来一位大客户,挑剔了些,应付了半日,让周兄久等了。”   “无妨,无妨。”   刘来财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又一口,周中低着头酝酿说词并不有注意到。半晌,周中含羞忍耻道:“刘弟,为兄有一事……”   “周兄,我也有事相说……”刘来财急切地打断他的话。   周中没由来的舒了口气,点头道:“刘弟请讲。”   “周兄今后有何打算?”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刘来财越说越顺,“周兄读书几十载,可愿做个账房?我铺子里的帐房家中有事,昨儿辞了去。今日恰巧见着你……”   后面的话,周中一个字没有听清,只觉一颗心落入深谷,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原身一心向功名,没有学过任何算术,这事刘来财也是知道的。   周中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的刘记杂货铺,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往前走。大半日没有进食又在刘家喝了一肚皮的茶水,腹内空空,一股饥火从周中肚中升起,向四肢百骸蔓延。前面响起挥鞭和吆喝声,周中欲侧身避去,不想腿脚无力,一阵头晕,人扑倒在地。 第五章   碰瓷   黔州本地马矮小,适合行走山路,却无威风可言。对赵留留来说,管他什么马,一定要高大威风,才配得上他赵家五爷的身份,永安镇的小霸王名头。可北方马向来难得,一是不适合此地,二是北方马运来此地路途遥远所费不少,价格自然也昂贵。就为了要一头北方马,赵留留磨了他母亲好几年,今儿才总算给他弄了一匹北方马回来。不想一看,差点没把他鼻子给气坏,那个天杀的,竟然给他弄了匹牙都快掉了的老母马。看它衰老的样子,赵留留都不敢骑着它跑。赵留留那里知道他母亲怕他摔着碰着,压根不想让他骑马,再三拗不过他,特意托人买了匹这样的马回来,就是打着让儿子熄了骑马的心。   可这马再老毕竟也是北方马,其高大的身躯也不是矮小的本地马能比的。赵留留打滚撒泼也没要来别的马,只好勉为其难地骑上了这匹老马。为了显得威风,他一路走一路挥着鞭子,好让人忽视他跨下的马是头老马。可就是这样一头马,竟然会把人吓死?   霎那间赵留留有种他跨下是匹威风凛凛战马的感觉,这一瞬间,小厮阿富已经探过周中的鼻息,禀道:“爷,这人还没死,有气呢。”   “爷的马丁点没挨着他,定是看爷有钱,碰瓷。”另一个小厮阿贵道,这马走的比人还慢,能伤人才怪了。   闻言,赵留留微弯的脊背重新趾高气扬起来,停在半空的鞭子挽起一朵花回到他手中。他指着周中从鼻腔里哼道:“你们去问问他是谁?竟然碰爷的瓷?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   有人晕到在赵留留马前,因赵留留有个小霸王的名号,周围的行人和小摊贩以为赵留留骑马伤了人,纷纷离得远远的,就怕遭了池鱼之秧。   阿富弯着腰拍了拍周中,“醒醒,别装了,我们爷火眼金晶晶,那能看不出来你在碰瓷,再不起来,就送你去衙门,告你个敲诈罪。”   周中被连拍了几下,意识有了一丝清明,费劲地睁开双眼,看着阿富,道:“小哥,麻烦送老夫家去,老夫家住……”   “说啥?能不能大点声?我告诉你,想碰瓷骗钱,门都没有……”阿富大声嚷着。   周中下意识搭着阿富的手臂想站起来,阿富却像被蛇触摸般猛地甩开他的手,急慌慌地往后腿几步,周中失了支撑浑身没力,又晕倒在地。   阿富惊呆,指着周中破口大骂:“好你个老东西,没碰成我们爷的瓷,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见周中醒来又晕去,赵留留指着阿富,连连问:“怎么会事?他不是醒了?怎么又晕倒了?你干什么了?”   阿富转过身扒拉着赵留留的腿,哭天抢地道:“爷,这老贼欺软怕硬,不敢碰爷的瓷改碰小的瓷了,小的月银才百来个铜板,百来个铜板啊……”   阿贵找周围人打听了一圈,没人认得此人。回头看阿富趴在爷腿上哭泣,撇了撇嘴,怂样,该他在爷面前露露脸了。   阿贵挽着袖子走到周中面前,不由地一愣,再瞧着周中袖子掉出来的几卷纸,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阿贵跟着赵留留读过些书,认得几个字。这一看就知道这是文章,急忙拿给赵留留看,“爷,快看,这是个读书人。”阿贵有些着急,话说的语无伦次,“是个黑脸的读书人……”   哀哀哭泣的阿富不知何时住了声,听到此,惊道:“不会跟莫夫子一样的读书人吧?”   莫夫子!那就是赵留留十五年辉煌人生中的一场恶梦。莫夫子仅凭着三寸不烂舌,说动赵老太太让他亲自教授于他。那六个月对赵留留来说简单生不如死,任他各种动作,百般手段,莫夫子岿然不动。背书,写字,打手板心是赵留留日常三部曲。   赵留留手心没由来的一阵抽搐,忍着心里恐慌,连声问两个狗腿子,“怎么办?怎么办?”   阿富道:“他晕着,我们赶紧溜吧。”   “笨蛋。”阿贵拍了阿富脑袋一巴掌,“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难道让人追到府里?再像莫夫子那样?”   赵留留一阵心惊胆颤,好不容易送走了莫夫子,他可不想再来一个。   阿富闷声道:“爷,阿贵有主意呢。”   赵留留双眼亮亮地看着阿贵这个狗头军师,阿贵斜了阿富一眼,挺起胸膛道:“爷找人把他送到医馆好生让大夫医治,这边爷立马去学堂,来个瞒天过海……”   “阿贵说的对,爷,我们赶紧走。”阿富牵起马绳往旁边拉。   “对,对。”赵留留脑中灵光一闪,“你赶紧找人抬了去,别舍不得银子。记住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我马上去学堂。”   说完,赵留留马也不骑了,领着阿富三步并着二步往学堂奔去。   阿贵气得直瞪眼,他出的主意,不是该阿富那小子留下来善后吗?忒奸滑!他打量四周的人群,认命地叫了个壮实的小伙子背着周中去了医馆,扔下一两银子跑了。   几针扎下去,周中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陌生的地方问:“这是哪里?”   许大夫朝外面叫了一声,“粥煮好端来。”才回头对周中道:“这是许氏药堂,我是大夫。你是饿晕了,之前受寒又未彻底痊愈,且多思多虑,再受了惊吓就晕倒。回去好好歇息,别饿着就没大碍。”   周中脸微微一红,糠饭实在难以下咽,昨日他并没吃多少,今早又没进食,在刘家空腹喝了几碗茶水,早已饥肠辘辘,能不饿晕吗?   好在他脸黑,许大夫没看出他的窘意,吩咐小童侍候他吃了粥,又让人煎药给他喝,再歇歇又让他饱吃了一顿。   饱餐后,周中顿时有了精神,跟许大夫打听谁送他来医馆,他好去谢谢人家。   许大夫道:“谢甚谢,既然他惊吓了你,自然也该送你来医馆。”   “没有人惊吓我。”周中诧异道,他出了刘家虽说精神恍惚,受没受惊他自个儿中是清楚的,“我只是饿急了才晕倒。”   许大夫讶意,“不是说你差点在马下丢了性命?”   永安镇就这么大,周中晕倒在赵留留马前的消息没一会就传得人尽皆知,因赵留留在镇上的名声不太好,就没人相信赵留留没有伤人,原本的事实硬给众人改了个面目全毁。大名鼎鼎的小霸王又多了一条恶行,纵马伤人。   周中否认,“没有这会事。”   许大夫叹道:“你这样想就对了。看你面生,想来不是镇上的人,你不清楚赵五爷,那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主。那是我们镇上的小霸王,打架斗殴,横行霸道,无所不做。又有其母护着,别人拿他丁点没办法。赵家又家大业大,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赵五爷惹再大的祸,都有赵家兜着。你这次命大,只是受了惊吓,没让马伤着。”   这话周中听的直皱眉,他明明不是受了惊吓,别人却不相信。虽然是因为小霸王之前行事无忌惮坏了名声,可今儿这事却不是人家之过,不能让人家白白担了名声,于是周中郑重道:“大夫此言差矣,老夫的确是饥饿难耐晕在马前,与他无关。”   许大夫狐疑地打量了周中几眼,顿时明了,这人是衣衫洗得泛白又吃不上饭,分明是个穷的,定是让赵家用银子收买了,不敢说小霸王的坏话。   许大夫自以为一副明白的样子。   至周中离开时,许大夫方道:“赵家送你过来时给了一两银子,除了药费和吃食,尚剩五百文。”   周中接过五百文铜钱,道:“既然他是小霸王,为甚送我到医馆,拿银子给我看病?”   许大夫抚着胡须道:“赵家可是我们镇上的首富,这一点银子在你们眼中算是不少了,可在赵家眼中那就是九牛一毛。”   周中顿了顿道:“赵五爷真的没有骑马伤我,也不知怎么传成说纵马伤了我?奇也怪也。”   许大夫神情不悦,“你莫非说我们镇上的人故意中伤他人?”   周中正色道:“我这个当事之人所言却抵不过流言,何也?”见许大夫面黑如锅底,又道:“三人成虎,曾母也信矣。”   许大夫顿时哑口无言。   周中出了医馆,找了路人问清赵家如何走,往赵家走去。一是他不能让赵家误会赵五爷骑马伤了他,二是看能不能投个文得些赵家资助。   一路走来,周中也打听了下赵家的情况。赵家是永安镇的大地主,据说有上千亩的良田,镇上也有好些铺子。赵家如今的当家是赵大老爷,有三个弟弟及一个妹妹。其幼弟就是赵留留赵五爷,是赵老太太四十上头才得的这么个儿子,又是早产。自小当凤凰蛋似的捧在手心里长大,要天上的月亮不摘星星的主。长兄如父,且赵大老爷比赵留留年长二十,膝下的大哥儿也比赵留留大上一二岁,故自来没把他当兄弟,只当儿子养。赵留留是前有赵大老爷纵着,后有赵老太太宠着,养成无法无天,称王称霸的性子。 第六章   投文   赵大老爷听了赵留留纵马伤人之事,压根没在意,每年赵留留不知要惹多少事,只要不伤及人命皆不是大事。凡是有人找上门来,要的银子不多,统统拿银子打发了事。   周中上门时,不待他细说,福管家递出来十两银子,听说受了马伤,赵大老爷额外让管家多给些银子。   周中看着赵家管家手中的两锭银子,五两一个,共十两,眼神晦暗不明。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几日,周中已知晓这十两银子足够周家一家子生活两年。有了这笔银子,他去考试的资费也有了着落。可他能这样拿走银子吗?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会事么?就算他要这银子,也应该堂堂正正地拿,正正当当地借,而不是这样以受害者身份来接受这笔银子。片刻之间,周中拿定主意,推回福管家的手,“在下前来有事求见赵家大老爷。”随后周中从袖中拿出三篇文章递给赵管家,“这是在下的文章,烦赵大老爷指正一二。”   赵家地主而已,家中未曾有人出过仕,而赵大老爷本人也没功名,实在是谈不上指正二字,周中此话是极客气的。   福管家脸上的倨傲登时如烟云一般散去,堆着笑客气地请周中在门房稍候。他则急急地回了后院,向赵大老爷禀明此事。   赵大老爷听说周中是个老头,才抬起的腿又缩了回去,随意挥手道:“看在他是读书人的面上,又让老五伤了,你多拿些银子打发他吧。”   “老爷,怕不至是为了银子。”福管家提醒道,“读书人有些脾性呢。”   赵大老爷哼了一声,“这些穷酸儒,既要银子,又要弄块遮羞布。”   “那让人打出去?”福管家问。   “胡扯,人家好歹是个读书人,能让你如此对待?”赵大老爷喝道。   福管家垂手侍立。   赵大老爷接过小厮奉上的茶,呷了口茶细细地品味一番才道:“把文章送到刘秀才家,请他看看此文如何。看看是不是花团锦绣,值得老爷我的银子?再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个周中。”   “诶。”福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   周中此人不难打听,又曾在孙秀才的私塾上过学,让人一打听就知晓。赵大老爷听了皱起眉头,此人读书四十年有余,却连个童生也不曾中的,怕是个没前程的。倒是刘秀才派人说此人童生能中,秀才则在两可之间。赵大老爷不由得在心中掂量来掂量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见福管家侍候在侧,问:“你看这个周中可是龙潜于水?”   福管家赔笑,“老爷折煞老奴,刘秀才说了,此人童生能得,秀才则要看他的运道。”   “罢了,不外乎费些银子,万一瞎猫碰见死老鼠,人家中了秀才呢。把人请进来吧。”赵大老爷吩咐道。   福管家道:“老爷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好,说不定周爷让老爷这么一瞧,还能中举呢。”   “要是生意上的事,你老爷我倒有这个信心,说到文章上啊,老爷我是不行啊。”赵大老爷叹息道,“我们赵家咋没有出读书人出秀才的命呢?”   “哎哟,要是那些秀才能过上老爷这样的日子,给他们秀才也不换。远的不说,咱们镇上的孙秀才,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要靠着个私塾谋生。那有老爷的日子舒坦。”   赵大老爷笑道:“你倒是越老越会说话了,也是你见识浅,秀才不过是仕途上的第一步,离后面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世上只有穷秀才可没听过穷举人穷进士的。”   福管家笑嘻嘻地道:“老奴只要侍候老爷就行,秀才啊举人什么的跟老奴都无关。”   赵大老爷敲了福管家脑袋一记,“这人啊,就得看个运道,有人早,有人晚。”   “那准备多少银子呢?”福管家覤着赵大老爷的脸问道。   赵大老爷想了一下,道:“二十两吧,够他明年下场。”   那边周中在门房等了二刻钟后,福管家小跑出来,请周中进去。   绕过影壁往前穿过穿堂就是外院,再往西沿着抄手游廊走尽头是三间房,屋前一棵梧桐树,时值冬季,枝丫光秃秃的一片。   赵管家引周中进了房,道:“周爷请在此坐坐。”又命人上茶。   一个青衣小厮上了茶,垂手侍立在门口。   周中呷了口茶,清香留舌,比起刘家的茶是上了一层。   又是一刻钟后,周中方见着赵大老爷。   赵大老爷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青竹色锦缎长袍,方脸体略肥,脸上总是挂着笑,打眼看去,像个读书人。   两人见过礼,分宾客坐下,又让人重新捧上茶,寒暄几句。   赵大老爷笑道:“实不相瞒,我忙于家事,与文章上头多有生疏,担不起指点两字。”指点两个字咬得额外的重。   周中一愣,这是赵大老爷不愿意指点?蓦地,周中想起赵大老爷身没功名,如何能指点同样是读书人的他?想到这里,周中忍不住抬眼朝赵大老爷看去,见他脸上依然挂着脸,暗暗松了口气。他起身恭敬地拱手道:“在下唐突,在下唐突。”   “诶,此言差矣。”赵大老爷摆手,命人扶周中入坐,“我虽才疏学浅,却有爱才之心。故厚颜辗转求得他人指点一二。”   闻弦知意,周中明了,立即起身作揖道:“劳赵老爷费心,赵老爷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见周中上道,赵大老爷笑眯眯地道:“周兄的文章气势已成,只是略有不足,略有不足。”   周中又一揖,“请指点。”   “须得再把五经好好读一遍。”赵大老爷摸着胡须道。   五经指《诗经》《尚书》《礼经》《易经》《春秋》五本书,赵大老爷一句话指了五本书,跟没说何异?周中知道怕不是赵大老爷不肯说,应是那人就这样一句话。有心问那人是谁,又恐赵大老爷不悦反而不美了。但好不容易有人能指点一二,岂能错过。   周中先长揖到底谢过,起身道:“听赵老爷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在下清明不少。待来日在下有所得,不知可否再次跟赵老爷会文交谈?”   赵大老爷黑重的眉头上挑,暗叹周中心思敏捷,几句话之间不动声色就把指正改成会文,又打蛇随棍想要更一步的指点。可惜此人年纪将欲五十,老矣。   赵大老爷笑而不语。   周中不知自己被嫌弃,只是心中惋惜不已,不过今日一行,有此收获,足以,不可太贪心。   话已说明,赵大老爷也懒怠敷衍周中,遂道:“周兄来年可要下场?”   周中道:“正是。”   “我这里有些程仪先贺周兄来年必高中头榜。”赵大老爷挥手让人送上程仪,二十两银子及文房四宝。   这些银子足以解决周中的心头大事,周中满含感激再三谢过。   因着感谢,越发不能让赵五爷背上个坏名声,周中歉意道:“有一件事好让赵老爷知晓,外面传言贵府五爷纵马伤人,其实并不然。事实上是因我年老体衰晕倒在地,不巧五爷骑马前来,两下相遇凑巧让别人误会,其实并不关五爷的事。”   赵大老爷一双眼瞪得铜铃大,张大的嘴里足以塞下个鹅蛋。好半晌,赵大老爷才合上嘴,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老五纵马伤人?”   因自己而让赵五爷无端背上坏名声,周中颇是愧疚。原以为赵大老爷知道真相会怒发冲冠为弟出头,不想却听到如此话语。一时周中震惊不已,眼中满是疑惑,赵大老爷真如世人所说那般把幼弟当儿子看待么?   大概周中眼中的狐疑太过明晃,赵大老爷住了嘴,讪讪道:“我不是那意思,不是……”   周中看着赵大老爷认真道:“我不知道之前贵府五爷做过甚事,如何行事。但关于今天五爷纵马伤我绝非真,此事,我绝无虚言。”   忽地,赵大老爷掩面泣道:“不是我不信周兄之言,实在是老五从小捣蛋,母亲又宠爱有加,父亲去后,没有人管束老五,我也对他放纵了些,想着他尚小,以后大了就好。”   “不想众人烁金,让五弟受委屈了。”   周中道:“五爷是心善之人,明知没有伤我,仍派人送我去医馆医治,令在下感激不尽。偏我人微言轻,言五爷不曾骑马伤我,旁人不信,让五爷受委屈。”   “也是我这个当兄长之过,明明不是五弟的错,我却信了外人之言,我真该死!”赵大老爷捶胸顿足道。   周中赶紧劝说:“那里是赵老爷之错,是外面那些人的错,以讹传讹。”   福管家也跟着劝道:“老爷,谁不知老爷您的心啊?对五爷比大少爷还好呢。”   “老爷,等五爷回来,您得亲自过问外面流传的事,别什么脏的都扣在我们五爷身上,得给五爷正名啊。”   几经劝慰,赵大老爷终于打起精神准备给幼弟洗涮冤屈。 第七章   发财   周中出了赵府,见时辰尚早,先去买了新的棉袄,又去澡堂洗澡。因天冷,庄户人家又不讲究,原身有月余没洗澡了。之前惦记着吃穿,没心顾这。如今手中有银,周中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花了多一倍的钱在单间泡了个澡,把头发狠狠地洗了几遍,身上刮掉几层皮。出来时,周中感觉自己浑身清爽,似乎连空气也纯净了不少。   一身轻松的周中,跟早上的行色匆匆不同,背着手在永安镇上闲步。这里瞧,那里瞧,越瞧越来劲,毕意不是人人像他一样,可以从二十一世纪穿来亲身体验这真实的古真古意。想着他还能参加这个世代的科举,说不定有幸还能做个官当当,周中就兴奋不已。   他也不嫌腿累,从一家到另一家铺子,挨着看过去。一家铺子门口,摆着个小摊,上面摆着妇人用的各种饰物,二三个妇人围着小摊挑选东西。周中眼光一扫,被一根木簪子吸引住目光,木簪子通身石榴红,簪头一朵盛开的红梅,梅上一只喜鹊,鹊嘴微张,似乎能听到那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摊贩是个年轻人,起先招待那几个妇人,可几个妇人琐碎,挑选半天也没有买上一二样。小摊贩也懒怠费劲,只是冷眼看着这个妇人,以免她们随手瞒了一二样去。   忽地见有人拿了喜鹊登梅木簪,小摊贩大喜,打定主意要做成此笔生意。这根簪子做得精细,拿货比别的贵上许多,小摊贩不敢多拿,只想着新年将至,拿了一根回来试水,今儿才摆了出来。小摊贩准备大展喉舌推销一二,刚抬起头,只见周中拿着簪子在手中好一翻抚弄,爱不释手的样子有多像小娘子就像小娘子。小摊贩欲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眼珠子却飞快地乱转,想着要不要提醒这人,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小摊贩在良心和赚钱之间挣扎,没想眨眼间,就见周中把木簪子往头上插去,惊得小摊贩也顾不得许多,道:“老伯,你拿错了,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说着小摊贩从摊上拿起根黑色木簪子递到周中手上,“老伯,你试试这根。”顺手从周中把喜鹊登梅簪子给抢了出来,重新摆在摊上。   周中呆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小摊贩。他上辈子喜欢逛街,最喜欢买衣服和头饰。刚才他看到漂亮的木簪子,习惯性地往头上插去,浑忘了他如今是个大老爷们。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簪,眼睛陡然一亮,他不能插戴女人的东西,可这个时代,男人能佩戴的东西也挺多的啊。比如他头上绾发的柴棍,现在可以去掉,换一根不错的簪子。他遂低头打量起手中的黑色木簪,簪头是云纹,虽然没有喜鹊登梅簪精细,也算不错。周中掏钱买下,眼光仍留恋地看了一眼喜鹊登梅木簪。   小摊贩眼珠子一转,拿起喜鹊登梅木簪递了过去,“老伯,快过年了,这簪子喜庆,买回去给婶子过年戴正好。”   周中轻咳一声,问:“多少钱?”   “刚才老伯买了一根簪子,这根簪子就算便宜些,五十文。”小摊贩麻利地把簪子包起来。   周中板着脸掏出五十文,又把两根簪子放进怀里,再往别处去。   “小哥,刚才买簪子的老头有些奇怪,对吧?”一个妇人道,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   小摊贩见她们挑了半天也没买东西,压根不理,转头招呼别的客人。   坐在墙边的一个闲汉嘿嘿地笑道:“薛家娘子,你问他一个毛头小子,那里知道,你还不如问我呢。”一副神秘的模样。   因闲汉为人有些不正经,没人搭理他,他得了个没趣,也不恼,猥琐地笑一声,“别看那是个糟老头,有龙阳之好。”这人声音不小,半条街都听到了。   周中还在前面慢慢地逛着,正好听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周中抓狂,老子是个姑娘,姑娘!汉子的身姑娘的心!   有了这一出,周中再没了逛街的心思,气咻咻地往街头走去。等走到街头,周中才想起打算买的东西一样没买,家里每人一件棉袄,每屋一床新棉被,粮食也得买,他再不想吃糠了,那怕是粗粮也好过糠。   到了先前买棉袄的铺子,周中才想起,他不知道家里人的尺寸。棉被倒不用考虑尺寸,周中一口气买了五床棉被。掌柜见周中东西买的多拿不回去,张落找辆马车送他回去。为了不浪费马车空间,周中又去粮铺买了白米,杂粮,白面粉,鸡蛋,猪肉也大手笔买了十斤。   周中自以为的不浪费,在石桥村引起了轰动。   在古代无论那个朝代马都是精贵品,再普通的马也不便宜,养马的饲料也有讲究,还得有会养马的人,一样样下来。京城里的小官也未必养得起一匹马,更何况石桥村里的一群庄家汉。不过稍有些钱的人家,养不起马,却能租马车行走,倒也方便。卖棉被的掌柜看周中买东西大方,又想介绍自家亲戚生意,故此帮周中租了马车。按理周中租个牛车也行,价钱却便宜一半以上。也是周中到这里没几天,不了解行情,让人给蒙了。   当马车才进石桥村,就引来一阵观看,更有孩童跟着马车追逐。当马车停到周家门口,周中下了车给了租车费,叫出周秀搬东西。他自己径自回了屋子。想着那一声糟老头,到现在,周中心里仍不舒服。变成男人那是没法子,谁让他上辈子死前求了来世做男人呢。但不能糟,不过才四十九岁,离七老八十还远着呢,他得拾掇拾掇自己,怎么也不能是个糟老头的形象。   隔壁的邓二婶风一般地跑了过来,看着一车东西,一声声地惊叫,好在还记得周中的规矩,不敢问周中,逮住周秀连连问:“周秀啊,这是些什么东西?给婶看看,用马车拉回来的,定是稀奇东西,让婶长长见识。”   周秀憨实的很,听了这话,摸了摸后脑勺,“邓二婶,这是我爹弄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啥。”   “那打开看看,你忙你的,让二婶帮你打开。”邓二婶边说边扯着一个袋口的绳子。   先前听到周中在院门口叫周秀搬东西,邵氏可不信周中会弄东西回来,她嫁进周家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买书,笔墨字砚之类,总没见他往家里倒腾过东西,何况他现在身无分文,又能从哪里弄些东西回来。邵氏坐在堂屋不动,也不让儿媳妇和孙子出去。   倒是邓二婶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进来,邵氏心知不对劲,急步窜了出来,正看见邓二婶打开一个袋子。邵氏一把抓过袋子,推开邓二婶,“老大媳妇,出来拎东西。”   “周嫂子,你家发财了?”邓二婶目光闪烁,“袋子里全是肉呢。”   自周家搬到村尾,没少跟邓家打交道。周父周母在时,邓二婶没少在邵氏面前嘀咕周父周母的不是,偏偏那时候,邵氏对周父周母极不满,正好有人陪着一起说话发泄一下心中郁闷。为此,两人很是交好了几年。后来周父周母去了,邵氏掌了家,才发现邓二婶爱贪便宜又爱看人笑话且嘴碎,说三道四。之前她说周父周母的坏话,就是没在周家占着便宜,心里恼了周父周母,故意在邵氏面前拨火。邵氏掌家后吃过一二回亏,也琢磨出邓二婶是甚样的人,就远了她。她见占不着便宜,就爱在村里说邵氏的闲话,把之前她说的话统统栽脏到邵氏头上,说邵氏不贤等等。那时是周家最穷的时候,邵氏忙活着一家子的生计,没空找她的麻烦。何况邓二婶什么德性,村里的人不是不知道,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人当真。   这会邵氏那里不知道邓二婶的心思,把袋子递给张氏,才道:“邓二家的,我们家有啥东西,你不是一清二楚吗?”周家有个甚风吹草动,邓二婶是立马就知道了,谁让她经常爬墙头看周家院子。   这会,周家院门围了不少人,听到这话,哄地一声笑了。   邓二婶一张脸给笑的通红,忍着脸上的热意,邓二婶哼叽几声,“周嫂子,你家发了财,可别忘记大伙儿啊,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不能你一家吃肉,好歹让我们喂点汤吧。”   这是要拉全村的人一起啊。   听了这话,果然其他人也双眼发亮看着邵氏,“周家嫂子,邓二嫂这话不错,你看我们乡里乡亲的,大家好了,你家不是更好了。”   “是啊,我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有什么事大家也是互相帮忙。”这还威胁上了。   “对啊,周嫂子,你看快过年了,有啥赚钱的法子说说,也让大家过个肥年。”   人多势众,邵氏知晓今日必给一个交代,心里没由来的恼了周中,都不知道天黑偷偷地把东西弄回来。当着众人的面,邵氏让大娃去把周中叫出来。   院门口的吵闹声,周中在屋子里早听见了,只是多是妇人,按原身的脾气,是不愿意跟她们说话的。于是,这会大娃来叫人,他也没有出去,信口找了个理由道:“爷爷没发财,这些东西是爷爷的同窗送给爷爷的礼物。”   “为啥要送东西给爷爷?”大娃好奇地问。   周中无声地说,鬼精灵。才张嘴道:“因为爷爷之前帮了他的忙。”   大娃出了门站在台阶,对着院门口吼:“奶奶,爷爷说是因为爷爷曾经帮过一个同窗,这些东西是给的谢礼。”   周家的院子本不大,周中在屋子里说的话,外面的人听得清楚,这会听着大娃大声嚷嚷,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讪讪的,各自找了个借口准备回去。   “其实我今儿发现了一个发财的法子。”周中的声音本来不大。偏大娃的声音哄亮,又一惊一咋的,“啥?爷爷,你找到一个赚钱的法子?”   外面准备走的人也不走了,一个个挤进院子里。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书。”周中摇头晃脑地背书。   外面的人听着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方明白过来,有面薄的,悄没声息地走了,有觉得臊了脸,狠狠地啐了一口才走。 第八章   教子   眨眼间,围拢的人群退的干干净净,周家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邵氏却在院门边呆想半日,倘或日子一直过的苦,别人或许道声可怜,偶尔接济一下彰显自己的菩萨心肠。周家却不同,原来的日子有多红火,多羡艳,后来落败就有多不屑。说起周家,村里人哪个不道活该。   可刚才,邵氏仿佛回到她才进周家时。那会,每入冬,周父周母就会去镇上采办过冬的物什,把牛车装得满满的,进村就惹来村里人啧啧声,再笑一句,“周家又要猫冬了。”   猫冬是北方的习俗,因北方一到冬天,大雪纷纷,雪足有丈来厚,出不得门,只好在家里窝冬。   周家几辈子孙不昌,一直寻医求药。周中的祖父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个法子,猫冬。每到冬天家中人不出外干活,尤其最冷那几天连屋子也少出,窝在屋里整治吃食汤水调补身体。日久下来,猫冬这种习俗就传了下来。至到周家穷困潦倒,才断了猫冬这一习俗。   邵氏微叹口气,转身回屋。   昨儿吃了周中的气,又让邓二排揎了一顿,即便剌了周秀两口子几句,邓二婶心中仍旧不痛快。她心中不痛快,自然也不能让别人痛快。听说周中坐着马车带了一车子的东西,她立马跑了过来,趁着人多拿些东西回去,实在不行,也得想着法子找茬,骂周家出一顿气。   不想周中三言二语打发了村里人去,她怎能心甘。待在家门口,看着人都走了,又溜了过来。见邵氏要进屋,赶紧喊道“周嫂子,周嫂子。”   “你不是回去了吗?”邵氏眉心跳了跳。   “这不是我刚想起你家有猫冬的习俗。”邓二婶走到邵氏身边,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往周家堂屋走去,“我还没见过猫冬要准备啥东西,好嫂子,让我进去瞧瞧涨涨见识也好。”   邵氏扯了扯嘴角,甩开她的手,“我们家这个光景,能吃个饱饭就是菩萨保佑了,那敢猫冬。”说完,一点不客气地推着邓二婶出去,栓上院门。   邓二婶温言软语一番还给推出了门,连个根草都没有捞着,又想着昨日的事,顿时火冒三丈,在周家院门外拉开了架势,又是跳脚,又是拍着胸膛骂人,一张利嘴,什么脏的臭的都来。   邵氏气得嘴直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周中和大孙子演了一出双簧臊走村里人,打发走大孙子。自个儿坐下撸狗,自他进院子,旺旺都迎了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就在他脚边躺着不出声,若不注意,都不知道这里有条狗。拍拍狗头,周中磨墨写文,顺便练练字。上辈子他也学过毛笔字,写出来的字勉强算的工整,才没露了馅。秃了尖的笔刚拿到手粘上墨汁,就听到邓二婶的话,周中心中颇是不喜。   邓二婶此人,周中知之甚少。原身是从来不管这些,和邓二家住了十来年的邻居,他连邓二的照面都没打过几回,更何况知晓邓二媳妇的脾性。周中估摸着邓二媳妇因昨儿的事故意上门找茬,只是妇道人家说话,没得他一个老头子去插嘴的理。   然外面开始骂声不绝,仔细一听,竟是邓二媳妇一人的声音,好半晌才冒出邵氏的声音,接着是张氏和小邵氏的声音,可惜婆媳三人的声音都给邓二媳妇一人压住了。   周中打开一格窗子,只见邓二媳妇叉腰跳脚样样来得,声气又高,口沫四溅。周中的眉头打了结,又见周秀在院中搓着双手团团乱转,又想上前却又止步。   “老大,进来。“周中道。   “爹,啥事?”周秀进了屋。   “去问问你邓二叔,是不是老的耳都聋了?骨头软得管不住媳妇?”   周秀听了,搓着红通通的手道:“爹,邓二叔管不住邓二婶的。”   “你再问他是不是跟我们周家有仇或有怨?”周中冷冷地道,“如果他还是不过来,你直接去问问邓家长辈。”   “这样不好吧?”周秀小心翼翼地道。   周中皱起眉心问:“为何?”   听这话,父亲竟有问他意见之意,周秀憨厚的脸上露出欢喜,急切道:“村里人的妇人都爱占些便宜,骂个人,只是邓二婶历害了些,这些事在村子里不算啥大事。只是爹让儿子这样问到邓家头上,反倒是我们要跟邓家结仇似的。”   “那就由着你娘被她欺负?” 周中脸上似笑非笑。   周秀声气小了许多,“也不是由着娘给欺负,只是娘不像她是个泼妇,豁得出去不要脸面。娘力气大也不敢推打她,怕她赖在我们家,要我们供她吃供她喝。”   “照你这样说,我们家就该由着她堵在门口骂?”周中脸上的那一抹笑影全没了,看着面前的八尺男儿,怀疑是不是周父周母把他教傻了。   周秀低了头不敢说话,前儿他还在想,爹自从生病后,脾气变好许多,也不整天摆着张臭脸,不想生起气来比往日更甚。   “说啊,怎么不说?”周中喉咙里含着怒气,“老子让你说话。”   周秀身子一抖,喃喃道:“骂累了自然就不骂了。”   “混帐,你就这样孝顺你母亲的?”周中喉咙中的火气喷薄而出,炙烧得周秀出了一身冷汗,扑通跪在地上。   外面邓二媳妇的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像夏日的雷阵雨又急又快,把邵氏婆媳三人的声音压得听不到丁点。   周中目光落在面前周秀的头顶,发髻胡乱地用草藤挽着,身上的棉袄打了好几块补丁,想来里面的棉絮定是用了好几年,怕是又硬又死,一点也不暖和。想着身上暖洋洋的棉袄,没由来的胸中的火气就被一阵水浇灭,周中叹息,伸手扶起他,让他坐在杌子上。   子不教,父之过。   是原身的错,也是他的错,他接受了这具身体,自然也要接受这具身体的过往。如今该他行施父亲的职责的时候,周中道:“你见过她跟赵里正家的骂过?”   周秀想了一下,摇头。   “你小时,她跟你奶奶,你娘骂过架?”   周秀回想了一会又摇头。   “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娘骂架的?”周中循循善诱。   忽地,像开了窍似的,周秀抬起头看着周中,双眼发红,哽咽道:“爹,我错了。我不孝,让娘受人欺负。”   “还来得及。”周中从怀里掏出根泛白的旧帕子递过去,“擦擦。”   周秀接过帕子塞进怀里,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站起来道:“爹,我马上找邓二去。”   “去吧。”周中看了看他怀里,欲言又止,挥手让他去了。   窗外高大的身影走过,周中失笑,他自己也未尝有多历害,不过幸运地比旁人多了一世的记忆,学习过五千年的文明,按上辈子的话来说,他会装而已。   不过一会,邓二带着儿子把邓二婶连拖带拉扯了回去。   周秀兴冲冲地回屋向周中禀报,眼中满是仰慕,“爹,我才说一二句话,邓二叔就跟着出来把人给带走了。”   “邓二叔还是知理的,只是怕婆娘。”   “真的吗?”周中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也不看他,自己拿起笔重新写起文来。   脑袋得多用用才不会生锈。   周秀站在那里把邓二叔的所说的话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啥来。想想问问爹,又见他在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屋里,静悄悄地,周秀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周中写完一篇文,见周秀仍呆立在那里,遂道:“没想出个甚来?”   周秀点头道:“爹,之前你一心读书,不晓得邓二叔是个胆小的,经常让邓二婶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如果正如你说,邓二这样没用,那刚才怎么能把人给弄回去?”周中缓缓道,“邓二是胆小,也是怕媳妇。倘若那天邓二婶给赵里正的媳妇吵了起来,你想邓二会窝在家里不出门吗?”   “究根到底,是我们家势弱罢。”   周秀蹲下身子,抱着脑袋,“爹,是儿子没用,没用……”   “我还在,那能轮到你说没用,要说也是说我没用,是我带累了你们。”周中的语气有些惆怅。   “不是,爹,爹……”周秀站起身,束着手,不知如何安慰周中。   周中用砚台压好文章,收起笔墨,道:“等爹空了,你学着识几个字。”   “识字?”周秀眼一团亮光划过,急忙摆手,“不学,不学。”   周中瞪眼,“又不是让你去考功名?识几个字,写契也不会让人给卖了。”   周秀挠挠后脑勺,小声道:“娘知道了会骂人的。”   “我自有主意。”周中道,“我买了五床棉被,别省着,大家都用新棉被。还有些粮食,让你娘看着办,告诉她不准做糠饭。”   周中想了想,没有遗漏,吩咐:“去吧。”   那边邵氏婆媳三人进了堂屋,二娃扑进邵氏怀里,“奶奶,邓二奶奶好坏,骂我们家。”   邵氏搂着二娃摩挲,温声哄着:“二娃乖,别怕,奶奶把邓二奶奶骂回去了。”   大丫端上水,先递给邵氏,邵氏就着大丫的手狠狠地喝了几口,“也给你娘和二婶水喝,邓二婆娘,一张嘴忒会骂人。“   “可不是。”张氏道,“我们三个人竟然骂不过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她吃了啥,舌头转得飞快。”   小邵氏温温柔柔道:“亏得邓二叔脾气好,要不谁家容得了这样婆娘?”   周秀转了周中的话,邵氏听了,不由地愣住,周中自来是甩手掌柜,百事不问。今儿太阳打西头出?不仅带回一车的东西,还知道分派。   堂屋里堆着五个大包袱,大小竹篓,差不多十来个。邵氏带着两个儿媳妇拆东西,先打开一个包袱,果然是床棉被,厚实暖和。又打开大大小小的竹篓,白米,杂粮……肉。   每打开一个,屋里大人小孩都倒抽了两口气,到最后,抽气声变成了尖叫,大娃二娃嗷嗷叫,“肉,肉,有肉吃了……” 第九章   狗精   看着一床床新的棉被,一篓篓大白米,杂粮,白面粉,鸡蛋,肉,邵氏神色恍惚,好似回到她才嫁入周家的那年。也是这样一篓篓的粮食,一篓篓的鸡蛋,一篓篓的肉,她头次知道原来肉可以一篓篓的往家里搬。在娘家时,因着她是个姑娘,即便能同哥哥们干一样的活计,每顿也是吃剩的。到了周家,又是做儿媳妇,自然是吃一家老小剩下的。不想她却能和公婆吃一样的,大白米饭,大块的肉片。自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对公婆好,对相公好。   可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打滚撒泼自己养老二,罔顾公婆遗愿,丢尽周家的脸面,打滚撒泼也要让周中读不了书。   这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连她自个儿也认不得。   晚上大白菜炒了肉片,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得薄薄的,放进烧得火红的锅里翻炒,再倒入切成片的大白菜,来回翻炒,起祸时,大白菜上面也粘了一汪汪的油水。配着大白米饭,一人能吃二三碗。一碗鸡蛋羹倒上二滴香油,喷香扑鼻,均分给三个小的。   为着过年能备得起年货,邵氏把银钱数来数去,也舍不得掏出银子来让大家沾点腥。几月未见荤,看着丰盛的菜,大人小孩眼睛都绿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狼吞虎咽。从周父周母打算改换门庭起,周家人人,连儿媳妇孙媳妇都教着吃饭要斯文,几年下来,也成了习惯,那怕饿的慌了,吃饭还是一付斯文样。   周中瞧了,很是满意。如果周家仍是庄户人家,甚吃饭样子都不打紧,但不管是为了周家,或是为了原身,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会往科举上走一走。一旦他功名有成,周家得跟上他的脚步,当然这是后话,头件是他能中秀才。赵大老爷那里能给他盘缠是极限,至于请赵大老爷找人指点他的文章是妄想,他得另想法子,找人看看他的文章指点一番。   “爷爷。”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周中的思绪。周中回神,堂屋只剩爷孙三人,大娃添着柴木不让火熄灭。   二娃小手指着地上的旺旺,道:“爷爷,旺旺可生气了,你没给它买骨头啃。”   那条名叫旺旺的狗趴在地上,委屈地叫了声“汪。”一双黑瞳幽怨地看着他。   “爷爷,今天你发财是旺旺的功劳。”小小稚子懵懂不知事,听村里人说爷爷发财了,他也以为爷爷发财了。“爷爷,你得给旺旺买骨头啃,今儿,我们大家都有肉吃的,就它没有,好可怜。”   随着二娃的话,旺旺不时点个头,黑色的眼瞳里满是谴责。靠人家的运气才发的财,竟然不给人家买根骨头回来,卑鄙!无耻!   大娃边敲着柴火上的火星,边点头道:“爷爷,你要是不给它好吃的,万一它跑了怎么办?那我们家岂不兴旺不起来了。”   旺旺前肢伸展,眼神决绝,大有周中一言不合,它马上离开周家,没了它旺财狗,看你们怎么发财,怎么兴家。   奇异地是周中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手撑着下巴想了想,“我怎么觉得不是你的功劳呢?明明是我文章写的好啊。”   大娃完全不像其父,有些机灵精,听了周中这话,虽不明白发财跟文章有啥关系,却赶紧放下柴伙,跑到周中面前,道:“爷爷,我想爷爷文章是好的。旺旺也是好的。”大娃指着旺旺,“多高大,多有气势。它一进我们家,让我们家运气都高了,助了爷爷一把力气,让爷爷的文章越写越好了,就像人家说的像花……”   周中挑着眉头,“花什么?”   大娃摸着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像花一样好看。”   “傻小子,是花团锦簇。”周中摇摇头,心想如有幸过了院试,就在村里开个私塾,既能教家中子孙,又能赚些钱。   大娃乖乖地点头:“爷爷,我记住了,是花团锦簇。”   旺旺小眼神迷茫地看着两人,半天没听到两人说它的骨头?难道他们不打算给他买骨头了?它怒了,黑黑的瞳孔看看周中,又望望大娃,怒吼一声,“汪!”别想蒙混过关,以为说别的,就不给我买骨头了。   大娃赶紧道:“爷爷,是不是明天给旺旺买骨头?”   周中瞧了他一眼,闲闲地问:“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是我的功劳呢。”小样,你一条狗成精了不成?跟我抢起功劳来。   大娃瞠目结舌。   无耻,太无耻!旺旺爪子暴躁地拍着地面,怒视着他。   一人一狗对视,火光电花之中,旺旺后肢伸展,身躯站立,傲娇地调过脑袋,屁股朝着周中,它要离开这个丧心病狂,霸占它功劳的坏人!   想它有着高贵的血统,雪域高原的守护者,天生的狩猎者。不幸流落人间,可惜愚蠢的人类,看不出它高贵的血统,竟然敢嫌弃它面目丑陋,形体凶恶,无知的人类!竟有大胆的人类还妄想它给他抓捕猎物,更有可恶的人类竟然想让它去吃杘。可恶,可恶之极!   好在这第一百零八家的老头子有眼光,看出它的不凡,自愿当它的奴仆。可没想到这个奴仆竟然胆大包天,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连根骨头都不给它。要好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有得是人想当它的奴仆。   旺旺的头越抬越高,它不信它这么旺财旺家,他们舍得放它走。一步,二步,三步,门近在咫尺,身后仍然没有传来挽留声。旺旺勃然大怒,两个小子竟然没有出声挽留?它白陪他俩玩了二日。大爷要离开这群没人情味的人,它抬起前爪勇敢地伸出屋门,它要去寻找第一百零九家,有人情味的人家。   忽地,哇地一声,二娃哭出来,小跑上进抱着旺旺,泪眼汪汪地看着周中,“爷爷,我不要旺旺走。”   二娃人小,抱不住旺旺,大娃跟在后面,二人合力把旺旺抱了进来,眼巴巴地望着周中。   周中抚额,不是他要这条狗走的啊,是它矫情,自己走的好不。   但看着两个小子,尤其可爱的小包子,周中摊手道:“我没撵它走。”   可你没有给我买骨头。旺旺愤愤地盯着他。   周中呼噜了一把它上的毛毛,毛茸茸的触感,舒服极了。周中笑,“明天买,只是我们吃肉的时候,你才有骨头吃。”   旺旺转身跑出门,叨来一只碗放在地上,用爪子指了指碗,用这个碗给骨头,别再把饭菜放地上给我,忒脏。   周中又呼噜了一把,“你成精了吧?这个碗以后是你的饭碗。”对上的又是旺旺傲娇的眼神。   回屋之前,周中吩咐两个孙子,“记得明天给它洗个澡,洗干净点。”   旺旺浑身一抖,它最不喜欢毛毛打死了,尤其是冬天,半天不能干。   周中刀了它一眼,小样,让你抢我的功劳。   家中来了一条狗,除了周中爷孙三俩,其他人皆没在意,反正狗好养活,实在没吃的,它会自己找吃的去。哪个也没有想到这条狗竟然会要求啃骨头。   当晚,邵氏在床上像烙烧饼似的,她想了许多,想起娘家收了周家的五两银子的聘礼,准备的嫁妆却只有两床棉被,还是旧棉被。周母看了气得胸脯跳得老高,也没有把火发到邵氏头上,还给了她只银镯子戴。周父周母除了为了让周中读书,狠狠地使唤她,并未荷待过她。而她却违背两老的心愿,硬逼着周中不去考秀才。睁着眼至到天露鱼肚白,她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床头漆黑的木箱,从角落摸索出一个素面荷包,倒出里面的银子,总共二两银子加三百个铜板。邵氏来回地数了几遍,这是周家的家底,狠了狠心,装回三百个铜板,拿起二两银子走到周中的屋子。   邵氏起的早,出门的时候,家里的人尚未起来。隔着门,邵氏轻声唤道:“当家的,你醒了没?”   在三年守孝期间,原身每日天刚明就起床默声背书。周中也没有打算改掉这个习惯,听到邵氏的声音,周中第一个反应竟是把书给藏起来,才去开门。   三年来,邵氏对周中从来没好声气,此时不知说甚好,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这银子你拿去吧,了了爹娘的心愿。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家,供不起你年年去考试。就当最后一次考试吧,你别怪我。”   周中眨了眨眼,邵氏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过,她同意倒能省他不少事。至于钱嘛,周中拍了拍自己的头,昨日来不及把银子交出来。周中找出昨日的衣服,掏出银子连带两根木簪子。周中想了想,把十两银子连那根喜鹊登梅木簪一起递给了邵氏,“这是我投文得来的银子,你拿着用吧,别太省了,以后我会赚钱回来。这些年苦了你,对不住。”   栩栩如生的喜鹊,温软的话语,邵氏面上忽地泛红,抓过银子和木簪,急步回了屋子。把银子放入箱笼里,邵氏细细地摩挲木簪子。听到院子里传出脚步声,才赶紧把木簪收了起来,急急往厨房里去。   周秀则在这个时候跨进了周中的屋子,昨晚他想了半宿。周家势弱,一时半会也挣不出若大的家当,让村里的人刮目相看。如果爹爹能考中秀才,那怕是童生,也能改变周家目前的境地。至于银子,他打算先跟舅兄借,自己找活挣钱还。   当他把这些话说完,周中拍了拍他的肩膀,“爹明年会下场,爹投文得来些银子,你不用操心。只是在外面不要说漏嘴,实在不行,就说是爹的同窗给的,也跟你娘说一声,其他人就不用说了。”   然后周中掏出二两银子递给他,“你长这么大,爹还没有给过你银子。你跟老二,一人一两,快过年,带着媳妇孩子给镇上买些东西。”   “拿着。”见周秀不接,周中板了脸。   “诶,爹,我拿着。”周秀声气哽咽。 第十章   抢狗   周中费了老大的劲才送走感动的鼻涕横流的儿子,关上门,吁了口气,儿子甚都好,就是眼泪有点多。他边想边摇头,手中拿起桌上的书,继续默读背书。   “笃笃。”又是敲门声。   周中无奈地放下书,这次又是谁?   打开门,空无一人,周中咦声尚未落,只觉裤腿一紧,低头看去,只见旺旺咬着他的裤腿往外拉,想要他出去。   “作甚?大清早的去哪里?”话是这样说,周中还是跟着旺旺出了门。谁知旺旺一直拖着他向院门走去,周中住了脚,摸着它的头,道:“这会还早,外面冷,等下晌出了太阳,我们再出去也不迟。”说完,他拍拍它的头,让它回去。   旺旺不动,歪头看着他,黑黑的眼瞳有些疑惑。   “要不等大娃他们起来了,陪你出去玩吧。”周中也歪着脑袋看它。   倏地,它朝厨房飞奔跑去,快的像一道闪电。   脸上的笑意蓦地成了惊愣,周中眨了眨眼,他老的眼花头晕了?   再眨眼,旺旺已站在他面前,嘴里衔着一只碗。   这次他确定他没有眼花,速度如此快的狗狗,是什么品种?周中拧起眉头,蹲下身子仔细地摸了它一遍,以为他上辈子不多的狗知识,真识不得这狗是何品种。   旺旺不解,扭着头要去看他。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又用爪子碰了碰他,你摸了狗,得给根骨头吧。   懵懂温顺的眼神,周中心头软成一汪水,浑忘了此狗昨儿的凶残模样,使劲地呼噜了一把狗头,“管你什么来历,如今就是我的狗狗。”   旺旺气呼呼地又推了一下碗,又摸了狗,得二根骨头了。   这碗,周中记得,是昨晚旺旺从厨房里叨出来的那只粗碗,外面有个喜字。   周中笑道:“好,老大今天会去镇上,给你买骨头。”   旺旺乐颠颠地叨起碗往东厢去了。   呵,真成精了!   昨儿周中带回来的粮食中有白面粉,这东西是精贵玩意,黔北不产这东西,皆是北面运过来,几文的东西到了这边也成了几十来文。邵氏一晚眼没阖也没觉得困,手里有了银子,日子便有了盼头。为着根木簪子,几十岁的人了,心里火烫滚热。晓得周中爱吃个葱油饼,把白面粉舀在盆里,打个鸡蛋,合着水手使劲地揉搓,然后静置半个时辰。邵氏腾出手来烧火煮粥,等白米煮得稀烂,面上起了一层米油才移了罐子。大火烧干锅,滴入十来滴油,浸了整个锅底,再把发好的面粉搓成团,在锅里按成一块大薄圆饼,过得几息,再翻过来,差不多就好了。今儿这一顿饭菜,不假他人,邵氏自个儿做得。张氏和小邵氏也不能看着婆婆动手,一人烧火,一人把酱菜弄出来,切成细丁做配菜。   几个小的吸着鼻子闻着味,却不敢围着厨房转,乖乖地扫地,安桌摆凳,等一样样的吃食放上桌。周中才迈着步子进了堂屋,喝了口粥挟了角葱油饼,余人才动筷子。   周中上辈子爱吃甜,对咸自来平常,这葱油饼也稀松平常,吃了一块就搁了筷。   邵氏僵了脸,道:“可是不对味?”   周中不解,侧脸见邵氏神色不对,猛地后知后觉原身爱吃葱油饼,扯了个幌子道:“大家都吃。”   一块葱油饼切成四角,统共两块正好八角,周中一人挟了一角放入碗中。   周父周母尚在时,家里有甚好东西都是先尽周中吃用,余下才是众人,因着周父周母和众人吃用一样,倘无别话。只周父周母一去,邵氏当了家,正好调了个,一家子吃用尽才轮着周中,让他很是吃足了苦头。   想到往日,邵氏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心里阵阵发虚,垂着头不说话。这几年,旁人当着她的面道一声她不值得,说她可怜,摊上个啥事不干又败家的汉子,让她一个妇道人家挣命养家。转过身私底下又说她是只母老虎,想着法子折磨自己的汉子。这些闲言碎语即便起初不知,久了也知道,邵氏听了在心里气恼一回也丢开了手,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连饭都没得吃,还管什么闲话。这会见了周中这般模样,邵氏疑心他还记着她苛待他的事。   周中心知要不露馅,自是原身如何,他如何,就算有丝走样,随便扯个理由也能糊弄过去,毕竟大样在那里。只是周中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让他心慌。趁着今日,他得想法子解释一番,以后倘有人觉得不对劲,也有个说话。   于是,他放下筷子,长叹一声,“秀他娘,这些年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是我读书迂腐,上不能孝顺父母,下不能护佑妻儿,枉我九尺男儿,尽由着你和几个孩子操持家中生计。我枉为人子,人夫,人父,皆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几十年来,我心眼不明,脑子里转不过弯来。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迷迷糊糊中好似过了百年,一遭梦醒才明白过来。几十岁的人,半条腿在棺材里的人,再不能浑浑噩噩过日子,好歹得把我们家的日子过起来。”   别人还罢,邵氏撑不住,掩着嘴小心哭泣,周中总算能明白,体会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欸,爹,这样就好。”周秀抹着眼泪。   “秀他娘,以后我好好过日子,定不让你一人辛苦。”周中拍着胸膛保证。   邵氏抬起袖子胡乱摸了一把脸,眼睛通红,“也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折磨你。”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往前看。”周中挥着手道,“快,吃饭,大家都吃,别让饭冷了。”   吃到一半,周中想到给周秀两兄弟的银子,就跟邵氏说了一声。   邵氏点头,“也好,快过年了,让他们两兄弟置办些年货。”   “年货我们自己置办,那能让孩子人操心。这银子,别省着,给你们自己,媳妇,孩子各自置办一套衣服,趁着如今天冷正好穿。”周中道。   “也行,老二媳妇,你等会跟老大一家子出门,到了镇长,还去看看老二,他怎么样?活什么时候能做完?”邵氏道。   “欸。”小邵氏笑盈盈的应了,心里盘算着去镇上买些什么,越想心里越兴奋,脸上的红云一时半会下不去。   周中又道:“秀他娘,你也去镇上逛逛,松快松快。给自己买些衣服,别省着。中午你们也不用急着回来,在镇上吃饭,尝尝镇上的吃食。”   邵氏嗔道:“我们家又不是地主,这得花多少钱,省着花,细水长流。”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当提前准备年货。”周中大手一挥。   “我们都去了,你中午饭怎么办?”邵氏担忧道。说来她也多年没去买个新衣服,身上的几件衣服都几十年了,补丁摞补丁,让周中这么一说,也有些心动。   “我又不是不会做饭,要不之前考试我吃什么?”周中道。   原身有好几次过了县试,府试则是连考三天,需得自己在贡院里煮食吃,为此,原身特意学过一些简单的煮饭。   见周中满脸不在意,邵氏劝慰的话咽下喉咙,想着他怕是想通了,遂也不再提。   周秀还在劝他娘,“娘,去吧,我等会去赵叔家借牛车,我们一家子人多坐牛车正好。”   “好,去吧,都去。”邵氏点了头。   三个小的先欢呼起来。   周家的日子莫名地变好了,桌上摆的不是大米饭就是杂粮饭,糠饭是再没吃过。   离着新年还有十来天,一家子连夜赶,把全家的棉袄鞋子做了出来,邵氏想着过年时再穿新棉袄。周中却道:“天气正冷的时候,又不是没有棉袄,藏着掖着干甚?”   话虽如此说,庄户人家过日子仔细,一年到头能有一件新衣就不错,那舍得早早地把新衣穿出去。还是周中见家里人见天穿着旧衣,忍不住问:“大丫,你不喜欢新棉袄吗?”   翻过年,大丫就十三了,周中银钱给的充足。邵氏咬牙,给她扯块红布作棉袄,一块天蓝布作棉裙。之前大丫身上的衣服全是张氏穿旧了改的,头次拿了新布做衣服,大丫自己绣活不错,在布上细细绣了白梅,说是白梅,不过拿线绣出几片梅花边,里面仍是红色,到花蕊又是杏黄,裙子只在裙边绣了一团连叶枝。一套衣服做好,大家都说好看,大丫也喜欢的了不得,那舍得平时穿。想着过年时去小姐妹家也有着新衣,而不是像往年那样补丁摞补丁,都不敢出门往人家家里去。   周中听了原故,呆怔半日,道:“一人再做一套外衣,罩在棉袄外面,过年时把外面的罩衣去掉,里面也是新。”   邵氏却道:“今年一人一套新衣足够了,那能再添新衣。”   周中却道:“不过是罩衣,开春后正好穿,又不浪费。”虽说每人做了一套衣服,除了里面的棉花是些好棉花,外面的衣服全是粗布,摸着都刮手的很。他当时给自己买的棉袄上的布却是细布,摸着很是软绵。那见得他们连多套粗布衣服都不舍得,最后,邵氏拗不过他,又去镇上扯了些布回来。于是,一家子全穿上了新的棉衣。这一切变化逃不出村里人的眼睛,何况隔壁有一个邓二媳妇成日盯着周家。很快,村里就传出周家发了大财的消息,就有人从大娃二娃嘴里套话。   大娃鬼精灵,一问三不知。   二娃人小,顺便一套就套出来了。   二娃瞪着圆乎乎的眼睛,又指指身边跟着的旺旺,“因为我们家来了它啊,它可旺家了。”   几天后,周家门前忽拉拉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指着趴在屋檐下睡觉的旺旺道:“那是我们家的狗,怎么跑到你们家来了?你们谁抢了我们的狗?” 第十一章   应对   因周中来年要下场考秀才,周家一家子在家里走动俱是轻手轻脚,就怕扰了周中的思绪。忽地巴儿来了几人在周家院外大声嚷嚷,惹得在堂屋静坐烤火的周家众人恼火不已。   偏邓二媳妇像闻到腥的苍蝇跑了过来,夸张的声音,“你们不是石桥村里的人吧?是来找这条狗?这条狗周家可不会还给你们,它可是周家的旺财狗,自它来了周家,周家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周秀脸上怒气闪过,轻声道:“娘,我去把那些人赶走。”   邵氏点了头,小声道:“别客气,对邵二媳妇,也别客气。”又顺手指了大娃去看有没有打扰他爷爷。   今儿周中自清晨起连写几篇文章,皆觉不甚得意,蹙着眉头在屋里绕圈子。正心烦之际,忽听从院门传来的说话声。刚要抬腿出去查看何事,大娃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见爷爷要出去,忙伸出双手道:“爷爷,你只管看书就是,我爹去撵他们走了。”   周中伸出的腿收了回来,抚了一下胡须颔首,正好看看周秀的处理能力。   说来周中对胡须有一肚子的火,重生没死,那怕是转了性别成了男人,可能不能不要这么老,不要胡须啊。其实周中很想把胡须给刮了,可凭白无故的刮胡须,怕惹人注意,他只好每天摸摸胡须,实事上是他摸着摸着就偷偷地拨一根,想着那天就没了胡须。   周秀大步出了院门,压低着声音问:“你们找谁?”   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二人皆是年长的老汉,后面三人都是壮实的汉子。   刚才说话的那个汉子,见着高出一个头的周秀,不退反进,满脸凶狠地道:“老子找的就是你,你们抢老子的狗发财。”   周秀被他的狠厉劲给唬了一跳,他生性老实本份,人虽高大却从未惹事生非,故见此人脸上露出与针上的地痞无赖一模一样的阴狠,顿心生不妙,他们家怕是让地痞给盯上了。镇上的地痞无赖,他听人说过,那群人为了钱啥事都敢干,打人放火无所不做,一旦让这样的人盯上了就像附骨之蛆,不死也得脱层皮。家里好不容易日子好转,爹也转了性,一家合乐,再不能沾上这些人,那怕失些银钱,就当花钱消灾。   于是,周秀客气地道:“前些日子,有一条黄狗跟着我爹回家,我们以为是那里来的无主狗,就一直留在家中。”他又指着堂屋前屋檐下的躺着的旺旺,“诺,你看那狗是不是你的?”   大娃给他爷爷报信后,就跟在他爹后面。听说对方要狗,他实在不舍,这些日子他和弟弟天天跟旺旺待在一起,就像伙伴一样,况且旺旺还能给家里带来财运。对方又出言不逊,口口声声说他们家抢了他的狗,简直没把他家看在眼里。可爹却客客气气地请对方进来看旺旺,大娃恼火的很,不满地唤了声,“爹。”   周秀板着脸瞪了他一眼,伸手请朱三进院。   朱三刚在外面把周家打量了一遍,心中遗憾这家太穷了,捞不到啥钱。等见到周秀一身新棉袄,朱三眼睛一亮,可仔细一看,原来是粗布衣服。朱三咬牙,回去定把给他传话的人好好打一顿。   当然他朱爷出马从不落空,既然有新衣,好歹有些银子,总榨得出来。   旺旺仍旧睡着它的觉,做着它的美梦。直到有一双脚站到它旁边,一脚抬起踢到它身上,这味道它记得。一个把它弄回家,又不好好给它吃的人。那家里,邋遢的跟猪圈没差别,它没待过三天就逃离了,实在是日子没法过了,它只能逃。   它睁开眼,冷冷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把头扭向一边。   朱三撸起袖子,骂道:“你这个狗东西,几天不见,还摆起架子来。”朱三边说边去抱狗。   大娃急了,又唤了声,“爹。”   周秀拦住大娃,客客气气地道:“原不知是你家的狗,要不我们早该送去。”   朱三抱狗的手收了回来,看着周秀冷冷一笑,“你的算盘打的贼他娘的好,我的狗让你发了财,就想这样打发我?天下有这样好的事?”   未恐火烧得不够旺,邓二媳妇道:“可不是这个理,周家侄子,虽说我们隔得近,但俗话说帮理不帮亲。你们因人家的狗发了大财,怎么也得给些香火钱,是不?我们做人啊不能不要脸啊?”邓二媳妇话是对周秀说,脸却是朝着周家堂屋。   邵氏在堂屋听了,火冒三丈,当着外村人还这样作贱他们周家,真他们好欺负。凭着一腔怒火,邵氏几步冲了出来就要跟邓二媳妇干仗。   看到这里,周中那里不明白是让人给讹上了,出来喝住邵氏。绕开众人,走到院门口,向那两位老汉问声好,“敢问两位老丈何事?”   两个老汉皆五十出头,一位看上去面容愁苦,另一位则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衣着体面。   衣着体面的老汉道:“老汉是朱家村的里正。”又指了院中之人,“他叫朱三,我受他之托来做个见证。”   周中抚了一下胡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者是客,请进。”   “不用,不用。”让他们在外面吹了半日冷风,那能让说进去就进去。   拿上乔了,周中笑道:“是犬子待客不周。因我在家读书,忽听到外面有嘈杂声,犬子以为有人上门找茬,故慢怠了几位。”   朱里正双眼微眯,来之前他可把周家打听了清楚,周家当家人是个读书人,却考秀才考了几十年也未中,为人懦弱又怕婆娘,家都让婆娘掌着。不过眼前所见跟听来的消息有点出入,他为人谨慎,见此,也笑道:“那打扰了。”   周中请几位进了堂屋让了坐,又让邵氏准备茶水端上来。   朱三大剌剌地坐下道:“别给我来这一套,拿银子出来吧。”   周中端着茶水呷了一口,笑,“小哥儿不要急,先喝喝热水暖暖身。”又朝指着其余的三位,问朱里正:“这三位是?”   一口热茶下肚,屋里又烧着旺旺的火,身上的寒意俱去,朱里正先指了另一位老汉,道:“他是朱三的大伯,其他二人是我们朱家的子弟。”   周中赞了一回,“朱家村的水土养人,精气儿足。”又同朱里正商量,“既然朱里正来我们石桥村,理应知会我们村的里正,劳烦稍坐,容犬子把人给请来。”遂吩咐周秀去把赵里正同周家族长请来。   赵里正心中犯嘀咕,这个周中一出又以出的,那里像是个懦弱无主见之人,可此时也由不得他,只是朝朱三使眼色,速战速决。   庄户人家那有茶具喝茶,也不能为着几个铜板的大茶叶置办茶具,具是拿碗做了茶具,大口喝。朱三手一口茶喝尽,手中的碗呯地砸在地上,人站起来,脚踩在长条凳上,尚未说话。在外面听到动静的邵氏怕周中吃亏,仗着力气大冲了进来,护在他前面。   “呵,原来是个软货,要婆娘护。”朱三一脚踹翻长条凳,摸出把尺来长的刀砍在凳子上,“别以为你婆娘力气大,老子就会怕。告诉你们,老子见得多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邵氏吓得脸都白,仍站在周中面前护着他。   周中心中一暖,拍拍邵氏的手,温言细语地安慰,“没事,我没事,你先出去,让我们几个老头子说说话。”   都动了刀,邵氏那能放心,周中再三劝不动,支了她去烧火,又笑着道:“朱里正,让你见笑了。妇道人家就是这个性儿,大家担待,担待。   见此情形,朱里正暗暗皱了眉头,此人胆识还不小,此行怕是有些麻烦,心中有些后悔贪朱三那点银子出面。   朱三虽混,嘴上说的也凶狠,但此时,他真不敢动刀子。他动了手,绝对跑不出石桥村。他在心里又把传信的人骂了一遍,那个龟儿子骗他。这周中那里是个软蛋?那里是一吓就软的东西。   其实周中心里怕的要死,上辈子电视中看过无数枪战片,从来没想到会有一天有人当面把刀给捅出来。只是看着面前的邵氏,虽然害怕却仍坚定地护在他面前,周中就强忍着心中的惧意,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后来见朱三没了动静,脑中灵光闪过,周中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痛快掏银子罢了。想通了这一点,周中没了惧意,越发的随心,慢慢地呷了几口茶道:“小哥儿,请问这狗是从小跟你长大的?”   不知周中何意,朱三哼了一声。   “原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可你为什么让它丢了呢?”   朱三继续哼声,他又不知道这是条旺财狗,要不他那能让它跑了。   “你给它取了啥名没?”   朱三继续哼,他不会露出任何可以让敌人可趁的破绽。   以为周中还要继续问,那想周中闭上眼细细地品茶。 第十二章   村里人的想法,赵里正再清楚不过了。周家败落了十来年,大家早习惯了周家的穷困。偶尔有人提起周家当初的富裕,也不过是教训儿孙千万别学周中败家。偏在大家眼里一无所是的败家子周中,突然坐着高头大马带回一车好东西,让众人羡艳的同时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好似他们连个四六不通的败家子也不如。至于什么同窗的谢礼,谁也没信这说词。几十年的乡邻,跟着周中一起长大,周中是什么样的性子,那个不晓。那就是个读书读死的人,丁点不会来事,他那同窗得有多倒霉才能让他帮上忙?况且周中也有十多年未曾去私塾上学,那来的同窗?亲戚十来年不见都生疏了,况且同窗。待听得是因为家里来了条旺财狗的原故,那心里的烦意顿时散到天边,一个个挺胸腆肚恢复了往日模样。回头吃着家里头的糠米饭,又打起旺财狗的主意,都叹周好运道,竟让他捡回一条旺财狗。叹得同时有没有别的心思,别人一慨不知。   倒是赵里正的婆娘嘀咕在他耳边撺掇,让他去把那狗借来一用,抱回家旺一旺,来一注横财。赵里正听得呱噪,周秀上门来请,说是朱家村的人找上门来要狗,赵里正皱了眉头盯着周秀,如果仅仅是要狗,周家不会请他去。周中不靠谱,邵氏可不糊涂,为着所谓的旺财霸着人家的狗。只怕是来者另有他意,赵里正打心眼不想去掺合,但他作为一个里正,又在家,不去实在不好,心里却打定主意做个摆设少说话。周家的事自然有周家族长作主,他旁观就好。   赵里正和周族长跟着周秀往周家走去,将要到时,就见大娃迎了上来,又说要请邓二一同前去。赵里正和周族长不解何意,仍等着邓二一起进了周家堂屋。脚刚踏成屋子,只见地上一长条凳上砍着一把刀,那刀足有尺来长,锋利的刀刃透着寒意。赵里正大为光火,怪道要请了他来,侧头向周族长看去,只见他找了张凳子坐下,好似没看到那泛着冷意的刀。赵里正心下一哂,人家周家的族长都不吭声,他何必去得罪人,也跟着坐下。   周中起身招呼三人坐下,又吩咐邵氏端了茶来。方跟赵里正三人一一介绍朱里正一行,大家点头示意,石桥村的几人坐了东边,而朱家村的人坐了西边。   邵氏端上茶,见儿子在且有赵里正几人,料定朱三不敢动家伙,才退了出去,在门外守候。   赵里正见周中脸色未变,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心中一动,这个周中好似变了一个人,不若之前总摆着读书人的架子,说话必要带之乎者也,除此之外,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会,那像今天这样客气又不失礼,要不是脸还是那张脸,他都怀疑换人了。   赵里正低头喝了口茶水,眼光扫过那柄刀,忽道:“周书生,这是你家的刀?怎么劈在凳子上了?好好的凳子要劈了当柴烧?”   周中一笑,“这是朱家哥儿的东西。”   不等赵里正再开口,朱里正道:“他爱跟镇上的那群人玩耍,性子急躁了些。”又冲朱三吼道:“还不把你那东西收起来。”   周三眉梢动了动,这就威胁上了。   赵里正和周族长同时蹙了眉,互相看了一眼,却没出声。大多地痞无赖皆是光棍一个又心狠手辣,让其缠上,就像狗皮膏药,不破费些钱财是撕不掉。   见此,朱里正嘴角透出一丝得意,使了一记眼神过去。朱三猛地一拍桌子,“我不跟你们闲扯,我是来要钱的,周家靠着我的狗发了一笔财,得把那银子给我。”说完,他瞪着两颗眼珠子一一扫向石桥村众人,眼神狠厉无比,让人头皮发麻。   邓二先抖了一下,缩了脖子。周族长脸上有些苍白,微低了头,脊背倒挺得直直的。赵里正做了几十年的里正,跟衙役打交道的多,这点面上的凶狠还吓不着他。只是让赵里正惊讶的是周中脸上一片淡定自若,浑然没朱三放在眼里一般。   赵里正心中纳闷,不知周中是读书读傻了不知地痞的厉害还是另有妙招让他有持无恐,想了想,遂问:“周书生,你看如何?”。   周中适时地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知我何时发了财?”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呆愣住。   朱三捋起双袖,喝骂道:“好个你老东西,敢赖帐?”   朱里正也黑着面孔道:“周中,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看你身上的细布棉袄,没点钱买的起吗?”周中当时为了穿着舒适,没有想太多,直接买了细棉布棉袄。等邵氏他们买了棉袄回来才发觉不同。再听邵氏一说,他才知道时下庄户人家多着粗布衣裳,细布价贵了好几倍,那舍得花那价钱买。   周中老神在在,“谁说穿得起细布棉袄就是发了财?这话何其荒唐,如果穿细布衣裳就是发财,那些穿绸穿缎的算什么?”说到这里,周中顿了一下,“况且我一会不做生意,二不会察眼观色当个经济人,何处能让我发财?至于身上这细棉布棉袄,和上次拿回家来的东西,我说过,皆是一个同窗给的谢礼。说是谢礼,其实我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看我衣着不济,秉着同窗一场,先借了些银子给我度日罢了。”   周中自爆其短,丢脸的一番话结结实实地堵了大家的嘴,借钱度日能算发财?   朱里正细眯起眼,端起碗慢慢品茶,好似这一个大钱的茶叶是稀世名茶一般。   朱三也哑了口,口口声声的发财原本是借贷。不过他毕竟是地痞混子,平白无辜还要刮一层地皮呢,何况现在。只见他眼珠子一转,立马大声道:“没有我那旺财狗,你借钱能容易?”说着他的眼睛一斜,轻蔑地哼道:“就你这个家境,别人能借钱给你?还不是我旺财狗带给你的运道。”   周中张了嘴半晌合不拢,也是,要是地痞无赖能有羞耻心,那还能是地痞无赖吗。他眼光扫过赵里正和周族长,两人皆是闷头喝着茶水。周中瞬时明白,这两人是指望不上的,好在他也没想着指望这两人,只不过是来让他们压压场面,好歹一个是里正,一个是族长。   周中道:“那朱哥儿,你意下如何?”   朱三伸出一个巴掌,“五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口冷气,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还未必能挣上五两银子,这个朱三倒敢狮子大开口。   周中冷笑道:“好算计,刚好我借了五两银子,全归了你,那借贷仍在我头上,你倒空手套狼,平白得了五两银子。”心中却想原来还打算花个百来个铜板买下旺旺图个清静,不过此人如此贪婪,百来个铜板打发不了,那他就不打发了,一文钱也不给。   朱三又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你不给也得给,老子要定了。”   这下不至周中黑了脸,赵里正和周族长的脸更黑,之前对方说的勉强算有理,他们尚可听之认之。可耍横就不行,尤其当着他们的面耍横,压根没把他们看在眼里,以后让人说出去,他们脸上也无甚光采。   赵里正动了动嘴角,准备说话。朱里正抢先斥了朱三一句,“给我好生坐下。”又满脸笑容,“他没当过家理过事,不知价钱,五两银子是多了。“他在心里估算了算,吐口:“一两银子吧。”   周中忽地勾起嘴角笑道:“五两银子也罢,一两银子也罢。只是你们为何笃定我能借到银子是跟朱哥儿的狗有关?”   “头天你抱我家的狗回家,第二日你就从镇上拉回一车的东西,敢说不是靠着我家狗得的运道?”朱三昂着脖子振振有词、   周中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不过碰巧罢了,世上多的事是碰巧。既然你说这狗是旺财狗,那你家早该发了,对吧?”周中眼光扫了一眼朱三身上污脏的破了缝的棉袄。   朱三让他这一眼扫得火冒三丈,举起钵大的拳头就要揍人。周秀一直立在周中身后,见此,脚向前一跨,整个人立马挡在周中面前,只要朱三敢揍人,他就敢打回去。   就在那时,朱里正喝道:“朱三,住手。”边说边使劲地瞪着他。朱三慢慢地放下拳头,他心急了,这不是镇上的人家独门独户,可有一村子的人,即便赵里正他们再不待见周家,也不能看着他们在周家行凶。   朱三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见状,周秀也退回到周中身后,依然规规矩矩地立着。   朱里正赔着笑,“他爹娘死的早,一个人长大,有些没礼数,大家见笑。”   赵里正瞄了周中一眼,不知心里想啥,帮腔道:“说来是这么个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狗的功劳?”   朱里正蹙了眉心,老大远的来一趟,啥也没捞着,空手而回,不说朱三不肯,他也是不依的   周中道:“要不这样,你们看把这个狗放谁家里养三天,看能不能让那家人发财?若是能,我这边自然也会给香火钱。”   这个法子明面上看起来不错,可倒底能如何,朱三和朱里正心里没有个底,若说他们真相信这条狗能带来好运发财,何必找周家闹事,直接把狗抱走就是。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有实实在在的银子好,要不朱三也不能听了别人的话,就找上门借着由头讹钱。   一时大家默然无语,只听到木柴在火里噼里啪啦的燃烧。   在这寂静中响起朱三的声音,“就算别人家不发财,也不能说明你家发财不是我的狗带来的运道?”声音中透出一股得意劲。   周中微微笑道:“那就说明这条狗也不是什么旺财狗,只是刚好碰上我们家才会旺一旺。”   朱里正慢悠悠地道:“这狗看来跟你们周家有缘呢。”   朱三对上朱里正的眼睛,沉声道:“不说别的,我把狗卖给你,一两银子。”   周中想了想,“养了它这么些日子,真让你抱走,我还舍不得。一两银子,我拼着少吃少喝也愿意买下。只是这条狗是你的吗?”   对此,朱三早有准备,也是他朱里正和朱大伯来的原故,一是壮势,二是让他俩作证这狗是他家的。   朱三斜愣着眼珠子,拍着胸口道:“不是我家的,还能是你家的?它自小让我养大的,大伯你说是不?”   朱大伯一直老老实实地待着,这会听到侄儿这声唤,白着脸好半晌才吱唔了一声,“是朱三养大的。”   周中又看向朱里正,只见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道:“他家离我远,我只是在他家附近见过这条狗。”   这话说的有意思,不说别的,只说见过。周中摸着胡须朝着朱里正会心一笑,   朱里正莫名心头一慌,撇过头去。   赵里正道:“这事简单,狗认不认得主人,它自个儿清楚。你养了它这么多年,它必然认得你,我们出去瞧瞧吧。”   大家一窝蜂地出了门,看着依然在屋檐下躺着睡觉的旺旺。   朱三上前喝道:“大黑跟我回家。”   跟人吵醒的旺旺抬头看了朱三一眼,又闭上眼继续睡觉。朱三臊了一个大红脸,一脚踹去,“给别人养了几天,就忘本了,你个畜生。”   旺旺原本躺着的身躯倏地站立,躲过他的一脚,整个狗顺着他的来势往上一扑,狠狠地咬住他的小腿。 第十三章   疑惑   先前朱三进院跟旺旺打招呼,旺旺没有理他,周中就心知朱三绝不是像他口口声声称那样把旺旺自小养大的主人。狗最忠实不过,上辈子他不过拿些狗粮喂些流浪狗,再去时,不管他手里有没有狗粮,那些狗都会摇着尾巴给他招呼,围着他转一转。   再看朱三在屋里的那番行止,打的什么主意,周中再清楚不过。此刻见他让旺旺一口咬住,心里拍手称愿,这种人就是好生教训一番,才会少做恶事。   朱三惯常逞狠斗凶,也没少跟恶狗打交道,起初是没提防旺旺会暴起伤人。等腿上咬了一口,立时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刀直接劈了过去,寒光闪闪的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光,眼看着就要劈到旺旺身上。   周中心头大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可人越急两脚越挪不动,只得扯着喉咙喊:“住手,住手。”   那边旺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待刀到面前不过二寸,只见它高大的身形微闪,再一个跳跃,已咬住朱三握刀的手腕,刀呯地落在地上。   朱三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狗,快的他都没看见它怎么躲过他的刀,又咬上他的手。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眼中一片迷茫,好似刚才的一切如梦幻一般。   在院中的几人皆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眨巴着眼瞧着旺旺,这会它依然躺在地上眯着眼睡觉,让大家不禁怀疑刚才所见是否是真的。   朱大伯倒底记挂着朱三是自己的侄儿,上前几步,抖着声音问:“三儿,伤着没有?给大伯看看。”   朱三回过神来,甩开朱大伯的手,阴着一张脸对周中道:“你的狗咬伤了我,你得赔钱。”   周中挑了眉头,嗤笑一声,“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是你自小养大的狗吗?”   朱三无耻道:“先前我认错了。”   前头赵里正说了句狗识得主人的话,就是觉察出周中今日不同往日,有了交好之意。既然要示好,没得事做了一半的,何况这时正该他说话,毕竟他是里正说出的话比周中有分量。   赵里正冷着脸道:“弄鬼是你们,捉鬼也是你们,鬼喊捉鬼。”   朱里正闹了个好大一个没脸,一张脸涨得通红,喉咙哧哧作声,想要撇清去,那里又撇得开。朱三仗着周家借着他的狗发财要银子时,他在旁边说了话。这会朱三为了银子突然反口,难道他也跟着反口去?他还要不要脸面?到这时,他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信朱三的话,什么借他里正的威望,什么不过走一趟路,随随便便几两银子到手。万幸刚才他没把话说死,好歹有条退路,他不是朱三一个地痞无赖,不要脸面只要银子。倘他跟着反了口,让人传出去,以后他还怎么当里正,说出的话谁听。   想来想去,朱里正一跺脚,拱手道:“赵里正,我原也不清楚是这么会事,我家中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含含糊糊说得这一句话,急步往外走去。   他走的几步,没见着两个族中弟子跟上来,心中大怒。这两人不会看眼色,丢了这么大个脸,还留下来作甚?低吼了一声:“还不走?”   两人脸上有些犹豫,他们跟来,不仅是因为朱里正的关系,更是因为朱三许诺了他们好处,要不他们也不会跟来。   见两个族人不听他的话,朱里正恼羞成大怒,发狠道:“不想走,就别走了。”   朱里正发了狠,两人对视一眼,才抬起脚飞快地跟上朱里正出了周家院子。朱大伯也忙不迭拉起朱三跟上,朱三手上挣扎的几下,想着周家一家子的大力气,知道再下去占不了便宜,倒也跟着走了。   瘟神走了,周中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旺旺脊背一把,道:“原来你如此厉害,我小瞧了你。”   旺旺睁开眼,小眼神斜了过去,一副鄙视的模样。   周中也不介意,又呼噜了它的头,余光扫过地上的刀,命周秀捡了追上去还给人家。   见没别的事,赵里正周族长要回家去,周中忙挽留道:“多亏大家帮忙,怎么能不吃顿饭就走。”周中自来不会说如此的话,这还是他头次留客。周族长有些诧异外,眼光看着赵里正,等着他拿主意。   这话正合赵里正意,他还想多看看周中,是不是真的变性子了。   赵里正留下,周族长没有走的理,自然跟着留下来。   邓二家就在隔壁,自不会留下,辞了要家去。周中忽地笑道;“邓二,先别忙,趁着里正和我们周氏族长在,有一件事得分说分说。”   周中请了三人进堂屋,堂屋早让邵氏带着儿媳妇重新收拾过,又备上热茶。让了一回茶,周中方道:“说来今儿这事来得古怪,村里人说我发了财,这我知道,怎么扯上我家狗了?”   赵里正三人一起愣了,原来周中还不知道村里人都在传他发财是因为家里来了旺财狗。   刚才邓二一直没开口帮忙说话,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就道:“周书生,你不知道,这事是你家二娃说出去的,说你家来条旺财狗。”   周中诧异,“一个小孩子的话,大家也信了?”   三人默然无语。小孩说的话才最真!   周中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说得这一句,周中板了脸,道:“我怀疑朱三这几人是邓二家招来的。”   “啥?”邓二不可置信地瞪着周中,好一会道:“周中,我老实,你就把杘盆子往我头上扣?”   周中鼻腔里哼了一声,“老实人从不说自己老实。”   这一句话惹毛了邓二,气得他拿手指指着周中,“别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可以欺负人。”   周族长拧了眉看着周中,“你发什么疯?莫非书读多了读疯魔了不成?”因着周中读书把周家败了,他是自来不喜周中的。原本周姓人家在石桥村只有十来户,势单力薄,好歹周家富裕,不仅能接济周家族人,还在村里说得上话。那像如今周氏在村里越来越说不话了。   赵里正打着圆场,“听周书生把话说完。”   邓二抬眼看着赵里正,有些难过地道:“里正,你也信了他的话?”   赵里正赶紧道:“邓二,你别急,有我和周族长在,还能冤枉你不成?”又朝周中道:“你说说你的怀疑?总不能凭空而来。”   “有二点,一是我拉回东西那天,邓二媳妇因没有看到我拿回的东西是啥,在我家院门口骂了大半晌。”周中拦住欲说话的邓二,“听我说完,二是今天朱三几人刚到我家没多久,邓二媳妇就跑了过来,指着我们骂不要脸,说我们家用别人的狗发了财。听那口气,我不想怀疑都难,朱三几人就像是邓二媳妇请来的帮手一样。朱家村离我们村隔着好几个村子,如果没有人传信过去,他们怎么知道我家这点事?邓二媳妇娘家可是靠着朱家村。”   周中又把邓二媳妇说的那几句原样地重复了一遍。   听到此,赵里正和周族长没有作声。   邓二白着脸辩解,“村里这么多人,一个传一个就有传出去的。”   周中一本正经道:“邓二,你的意思是村里每个人都可能跟朱三他们勾结来讹诈我家?”   邓二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他这是把全村的人给得罪了。   周族长更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亏他刚才帮他说话呢。   赵里正喝了口茶水,这事无论是不是邓二媳妇做的,但周中摆明了是要收拾邓二媳妇。说来也是邓二媳妇自己惹事,仗着娘有兄弟多,在村里没少说人闲话,又不要脸面还爱占便宜,经常不合意就跳脚骂人。大概这几次邓二媳妇骂得狠了,周家如今是不想忍着她。   邓二急巴巴地冲赵里正和周族长道:“我没那意思,我媳妇是嘴碎了些,可她也没坏心,胆儿也小,做不出那样的事来,挑外村的人到我们村子来闹事。她那里敢啊。”   周中端着碗喝茶水,看都不看邓二一眼。   赵里正暗自摇头,邓二都没有找着正主,是周中心中有疑惑,得消了他心里的疑惑才成。向他们解释有什么用?莫非还以为周家是以往的软柿子由着大家欺负,可看来一时半会的邓二也不会明白。   赵里正睇着面无表情的周中,半晌方道:“邓二,这事你先回去问问你媳妇,问清楚了再说。”   邓二无法,佝偻着背回了家。   周族长撩起眼皮看了周中一眼,“他婆娘嘴碎教训一番就是,你们隔得近,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啥事,他们家也帮得上,留人一线。”   周中心中冷笑,就凭邓二和他媳妇的德性,有啥事不指望他们来添乱就不错,还能指望帮忙,就跟太阳打西边出一样,面上却不置可否。 第十四章   碰壁   过了几天,也没见邓二上门赔礼。周秀再也不说邓二是个老实人,倒是邓二媳妇让周中这一唬再不在周家人面前显眼,也算解决了一个祸害,如了周中的愿。   倒是自那天后,村里又出了一大新闻,人人脸上都有隐藏不住的笑容,原来周家那个败家子更会败家了,晓得借钱度日。再也没人信旺旺是条旺财狗,还说周家人傻,养个狗长得丑不说,又肥壮,一天不知要费掉多少吃食,都不晓得扔掉。至于旺旺赶走朱三的事,大家都一笑了之,乡下地界,凶狗多去了,要是养条狗都不知道赶人,那养它有何用?。   在村里人眼中没用的旺旺偏摆起了大爷的派头,一扫之前的殷勤,再不陪着大娃二娃玩耍,成日窝在屋里睡觉。起初大娃二娃以为大战朱三那一回把它给累坏了,还特意磨了邵氏买了好些骨头给它,它吃归吃,吃完抹了嘴继续躺着。让大娃二娃给吵烦了,就赖到周中的屋里。看到如此惫懒的旺旺,周中却没有闲心管。   此时,他看着这些日子做的文章,满心失望。原以为静下来读读书,写写文,以他多一世的经历,笔下文章必有长进,不求日进千里,百里总该有吧。那想看着花团锦簇的文章总有觉得欠缺点东西,至于是什么,他自个儿也没有弄明白。好似路就在前方,可总隔着层薄雾让你看不清,辨不清方向。他心浮气燥了几日,沉下心把自己写的文章细细地看了一遍,以琢磨一番,依旧没有揭开那层迷雾。到这时,周中不得不承认,仅凭着原身的功底和他上辈子学到知识,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位夫子指点,给他拨开眼前的迷雾。这人选当然是原身的夫子孙秀才,从原身的记忆中,周中不喜此人。此人明知原身屡屡考不中皆因天资有限,偏他为了多收束脩,从不提起此事。还借着原身年长,提高束脩,说什么他费的精力更多,要针对性地教导原身,偏偏多年下来,原身一直未中。到原身年近四十时,孙秀才怕别人说他教原身多年还不能使其中童生,才劝原身回家学习。   镇上统共二个秀才,原身也只识得孙秀才,无法,周中只得提了两条肉上孙秀才家中请教。   孙秀才比周中年长近十岁,如今已是将近六十岁的人,精力有限也多是教蒙童且只教半日。等周中去的时候,孙秀才正在歇息,留了其子照看学生。听说周中提了两条肉上门,他才移步到了前院见周中。   因要办私塾,孙秀才家建在镇边,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隔壁就是一个四方院子作了私塾。周中在前厅等了一会,就见孙秀才颤颤巍巍而来,他忙起身上前扶了孙秀才,“老师,学生扶你吧。”   孙秀才半个身子压在周中身上由着周中把他扶到椅上坐下,绿豆眼半阖,“我年老眼花,不认得人,来者何人?”   周中微讶,真年老眼花,如何当得了夫子,教得了学生。心思一转,周中瞬时明白过来,原身自在孙秀才处上学,每年除了束脩,三节二寿从不曾少过,即便后来不曾在此上学,为了孙秀才能认真指点,周家也没少过孙秀才的三节二寿的礼。但三年前因周父周母的先后去世,没人给周中打点这些节礼,故此也没有送来。   周中弄明白原故后,上前几步道:“老师,我是石桥村的周中。家中父母过世,在家守孝三年不曾出得门来。”   孙秀才睁开眼道:“是个孝顺的。”   周中道:“今儿来看看老师,也想请老师指点一二。”说着,周中从袖里掏出篇文章递了过去。   孙秀才颤巍巍地接过文章,举到眼前一目十行,叹道:“周中啊,你三年不做文章生疏了许多。”   倘不是周中先前有给赵大老爷投过文,这会怕真的信了他的话。想着还指望着他能指点一二,周中忍着心中不适,恭敬地道:“请老师指点。”   孙秀才拿手指虚点了他几下,“你需多努力,你父母为了你能有个功名,可是煞费苦心啊,你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安宁。”   “学生谢老师教诲。”周中面上感动涕零。   “我既然是你老师,就不能眼看着你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孙秀才叹道,“我这里有本程文集,你拿回去好生读读,有所领悟就好。”   一个小童从后面拿出本书递给周中,周中接过一扫,书面上印着应试程文集。他不解其意,拿眼看着孙秀才。   孙秀才捻着胡须道:“这是一些才子根据县尊府台学政大人的一些爱好选出来的时文程文,对你大有裨益。”   周中有些错鄂,却也真心感谢不尽,他忘了古代考试不同现代,全凭主考官出题,有了这本书,不说能猜中题,也能了解一下几位主考官的脾性,做文也有针对性。   想到这里,周中恭恭敬敬地谢过孙秀才,把书好生地收起。没注意到孙秀才双眼不停地眨来眨去,见周中仍没反应,他轻咳了一声,“我估摸着你要下场,特意托人从县城里买来。”怕周中听不懂,一个买字,孙秀才说的很重,同时孙秀才手不停地做做一个钱的动作。   这会,周中还有甚不能明白的,想着送来的两条肉,想着之前原身每次送来肉后,孙秀才也是敷衍地指点周中一番,他诚惶诚恐道:“老师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孙秀才见周中不上道,要白白拿了他的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使了个眼色给小童,那小童抬起脖子呸了一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个学生怎好意思让夫子给你出钱买书集?”   周中装糊涂,“不是老师见我多年未中,送于我?让我来年高中。”   小童又呸道:“你以为这集子不花钱的?谁平白送给你?图啥?图你不能中?还高中呢?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自个儿,你从小考到老,还能高中?做梦去吧。”   周中给说的面红耳赤,掏出书扔给小童,看也不看孙秀才一眼,甩手出了门。要不是怕得了一个不敬老师的名声,他非得把那两条肉拿回来不可。   周中出了孙家,一路气冲冲地往前走,暗恼自己明知孙秀才爱钱,还巴巴地送肉上门当冤头。待走得几丈远,心中的怒意慢慢消散,周才停了脚步,没了孙秀才,他还得找人指点他的文章。如今只能去找刘秀才,只是从来不曾和刘秀才打个交道,也不知刘秀才肯见他一面不?   刘秀才尚年轻,三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前几年中了秀才紧接着参加乡试,不第回家日日夜夜苦读,以求乡试榜上有名。   周中问清了路,空着手往刘秀才家去,实在是周中怕再白扔了两条肉,心中不舍,故此啥也不备前往。敲开刘秀才家大门,让一个老苍头迎进了屋里坐下,等得半个时辰,周中却没有见着刘秀才,只好笼着手出了刘家。   刘家后堂,刘秀才的媳妇不解道:“你不是常说要多结交几个读书人吗?有读书人上门,你怎么又拒之门外不见呢?“   刘秀才放下笔舒松一下筋骨,“读书人也分好几种,有一种少年成名,更有神童之名,早早中了进士,这种人自然是好生结交,最好能与之交好。另一种则是考到头发花白仍是个童生。可今儿门外那人头发白了,可连个童生都不是,与白丁何异,这种人又何需结交?”   “倘若有了相公你一番指点,说不定他就中了呢。”   “你不知,每次考试考的何止是学问。”刘秀才道,“倘若他是个年轻人,倒也值得我一番指点,可惜他年迈老矣。即便他能过每天一考的县试,连着三天考的院试,他怕撑都撑不住,还未考就躺着出来了。”   “可不是谁都能当秀才老爷的。”刘秀才面上甚是得意。   周中在两处碰壁,一肚子的火气,倒勾起他的雄心壮志,没了他们的指点,他就不信他会考不中秀才。他去书铺花了大价钱把三年来的前十名秀才的文章俱买了,一并买了县老太爷,知府大人,学政大人写的文,然后搂着这几书回家闭门苦读。   看他这个劲头,家里人俱不把别事来烦他,连饭菜都送入屋中,让他一心学习。这几十来篇文章让他日看夜背,几日下来背得滚瓜烂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在梦里他也在写文背文。   有一天,他从梦中惊醒,顾不得披衣,提笔写了一篇文,顿觉耳目一新,不同往日。他掷了笔,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他之前写文缺了甚,眼前的迷雾拨开,地上一片宽敞大道。 第十五章   下场   周中欢喜不尽,周家众人也齐齐松了口气,实在是周中那种废寝忘食进入忘我状态的样子吓坏了一家子,怕他人没进考场,先疯魔了。连二娃也拍着小胸口,拖着小奶音小人儿似的叹道:“读书太吓人了,怪不得奶奶不让读书呢。”   如今周家也不忌讳读书二字,大娃逗二娃道:“二娃,等爷爷空闲下来,要教你读书识字呢。”   二娃长了些肉的小脸顿时煞白,扭头扑进邵氏怀里,搂着她的腰扭来扭去,“奶奶,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若是先前,邵氏定会满口答应。只是这些日子看着周中的变化,看着周中对付朱三之类,邵氏心中的坚持有了些动摇,读书真的是坏事吗?   邵氏张了张嘴,说:“二娃是怕吃苦才不肯读书吗?”   二娃抬起黑溜溜的双眼,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奶奶,二娃不怕吃苦。”奶奶常说吃得苦才能过上好日子,他要过好日子,每天有肉吃,他才不怕吃苦呢。   “那二娃为啥不愿意读书呢?”邵氏垂眼问道。   二娃鼓了鼓嘴儿,半晌才道:“读书吓人。”   邵氏鄂然,“吓人?”   二娃点了点脑袋,“爷爷连屋都不出,在里面一会大笑一会苦着脸,好吓人呢。”二娃顿了一下,眼珠子骨碌地打量四周,凑近邵氏耳边道:“爷爷成天坐着,屁股会长茧的,变得硬硬的。”   邵氏愣了半晌,抬手拍了二娃一下,唬着脸道:“不准瞎说,等你爷爷有空,让他好好教你们读书识字,净说些啥啊。”   小邵氏抬头看了邵氏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手上绣的红梅却扎错了好几针。她心中慌乱不已,说读书不好吧,那是瞎话,那个官老爷不是读书人出生,要不好些有钱人家花着大笔的钱供家中子孙上学。说读书好吧,为什么他们好好的周家变成如此穷困潦倒?她嫁进周家时,周家已显颓势,日子过连普通的庄户人家都不如。但她在娘家时没少听家里人说起邵氏,说她命好,长得三大五粗的,竟然还给周家挑中了,日子过的跟地主家也不差,每天都有大白米饭,大肥的肉片管个饱。可惜她嫁进来的晚,没有享着当初的好日子,倒是跟着周家过了一二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可要不是周家她怕早没了活路,周父周母当初不满意她,还是仍由姑母把她聘了进来,让她有一个栖身之地,让她有口饭吃,有衣穿。要不是姑母把她聘了来,她如今还不知落在那个肮脏地界。她是邵氏的堂侄女,生父出外打工和人起了冲突让人给打死了,那人倒是给抓了起来判了流放,可他家中实在没钱赔偿。她爷爷带人去收刮一通也不过得来百来个铜板,没过多久她娘扔下她改嫁了。她娘刚走,爷爷奶奶就打算卖了她,因她早产,自小身子骨软,长得又瘦小,人家不愿意买,才把她留了下来。为些她没少挨奶奶大伯娘的骂,骂她没用,连卖都卖不出去。她怕被卖,拼命地干家务活,从做饭到洗衣,再到给家里人打洗脚水倒洗脚水,伺候一大家子。大概她命硬,这样长年累月的干下来,倒没有生啥大病,只是身子没力,干不得重活。等她过了十五岁,脸长开了,有些清秀模样,家里人又开始打她的主意,准备把她到那下三烂的地方。她没法,只好跑来找姑母,当时邵氏正惦记着老二的婚事,就聘了她。小邵氏的奶奶还不同意嫌邵氏给的聘金少,邵氏也不怕事说他们要是把小邵氏卖了或随便嫁给老头或瘸子,她就四处宣传的人皆皆知,让他们以后嫁不了媳妇嫁不出女儿。他们才怕了,乖乖让小邵氏嫁进了周家,只是嫁妆是一文无有,连件衣服都没。想到这里,小邵氏轻叹口气,周家如今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她真怕家里再出一个周中,只是看着上方的邵氏,阻拦的话她说不出口。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杀猪忙,邵氏手中有了银子又趁肉多价便,很是买了一回。周家一直没有养猪,养鸡的习惯,嫌臭,周父周母在的时候,即便穷也没有想着养猪,养鸡。等两老去了,邵氏打算养起这些家畜,可周中不同意,说院子又不大,偏还要弄满地的鸡粪鸭粪,忒臭。邵氏发了一通的火,周中那怕去下田干活也不准家里养这些臭东西。弄得每到过年时,周家都得花钱去买肉,然后邵氏都会唠叨好久,骂周中穷人命偏富贵身子。   过了二十四,周举拎着包袱回了家。自周中来到这里,还是头次见周举。周举长相颇似他,只是身形更高大。   一餐饭后,周中匆匆跟他交谈了几句,又继续埋进他的书本里去。好似找到登山路,周中拿着手中的程文,按照上面的题材做出自己的文章,一篇又一篇写下来,浑身酣畅淋漓,说不出来的畅快。他越写越来劲,拿着本书自个儿给自个儿出题答题。连过年都过得悄无声息,周家上下俱是心情复杂,看他如此悬梁剌骨苦读,一旦没能得中时,该有多疯狂。周家人都没想过周中会中,之前他天天都在家读书都未能考中,歇了三年书本都生了更是不能得中,只是这话谁也没有说出口。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谁也没有想起报考的事,还是周举提醒,周中才从文章堆里拨拉出脑袋,准备报名的事。周中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报考须去县衙礼房报名,填履历,即本人姓名,年龄,籍贯,相貌以及父母三代以上的信息。然后是互结,就是同考的五人互相做保,作弊则五人连坐。最后还有一样具结,即禀生具保也就是请一位禀生保证周中的身份以及相关的信息准确。周中一向是请的县里的一位王姓禀生做保,每次给一两银子,人家具保,事后各不相干。   报考回来后,周中就准备考试用的东西,考篮,文房四宝,装水的葫芦,吃食。县试共有四场,每场一天从黎明前到烛明,二日后放案,一张圆形大红字又称团案,中间一个大大的中字,围着中字分内外两圈,内圈前二十名,外圈三十名,共五十名。另有副榜若干人,这些人皆可参加第二场考试。直至最后一场共取五十名参与府试。   周父在的时候,每次周中下场都是周父相陪。这次则由周秀陪着周中去考试,周举则因年前的活未干完,刚过十五就回了镇上。   周中带着周秀熟门熟路去了原来住过的客栈,此客栈离考场有些远,但价钱相对便宜,也是因为之前周家银钱不凑手,从离考场最近的客栈搬了出来换到此家。定下房间,周中洗涮后早早地上床睡了,要养精蓄税。   翌日,三更天,周中就早早醒来起床梳洗,换上学子衫,吃过早饭,周中再次检查了一下考篮,才让周秀拿上考篮提着灯笼陪着他一同往考场走去。   考场设在县学,县学是生员读书的地方。可惜黔北文风不盛,考中秀才的人也没有几个在县学读书。长年下来,县学名不符其,平时空无一人。只是在每年二月考试时才用一用,因平时没人,也少于修葺。将近二月时,才有人把里面的桌凳稍微整修一番。   到了县学,乌压压的人群立在门口,在衙役的指引下依次排队往前走。周中拿过考篮排好队走到指引的地方接受衙役的搜身,并没有出现让脱光衣服检查的情形。周中暗暗地吁了口气,虽然他如今是老头子身,可他的内心并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搜身后,进入大堂后,点名入场,又有唱某禀生保,禀生确认后,考生接过考卷按卷上座位号入座,不幸的是周中这次的座号紧挨茅房。周中心里咯噔了几下,想到古代的马桶,臭味冲天。他赶紧拿出白面馒头,趁着现在尚未臭味把中饭给吃了,他怕到时候他吃不下。果然未到午正,已是臭气熏人,周中实在忍不下去,好好的思绪就像给人扯断一下,满脑子的臭味。找来找去,周中从剩下的馒头上扯下两小团塞入鼻孔。没了扑鼻而来的臭味,思绪也清明起来,周中又拿起笔写起文来,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再三检查过,确定没有遗漏,周中才誊抄到考卷上,交了卷出了门。走出考场,周中赶紧取下馒头,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觉得心头舒坦。   周秀一直在门外等着,见此面露担忧。周中道:“无妨,只是臭号而已。”虽如此说,周中回去歇息后第二日就命周秀去扯了一块布请人缝成现代的口罩样,又买了几片薄荷回来在考试的时候清新一下头脑。   四场过后,真正发案时,周秀从头晚都开始着急,怕爹不过伤心,又怕爹过了府试不过更伤心,之前周中也有过几次县试过了而府试未过。周中却不慌张,他自我感觉很好,况且前面三场他都在内圈,想来最后一场只要没有大的错处,县令大人应该不会黜落他。他信心十足,也不让周秀一大早去看榜,睡好吃好才往县衙走去。此时将近正午,周中以为没有什么人看榜,就见一个人立在榜看。周中慢悠悠地走上前,打眼看去。 第十六章   刘鹏   周中微讶,以为这个时辰,看榜的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人姗姗来迟。毕竟谁在功名前也难淡定自若,不想却有人跟他同样淡然自处。周中兴起相交之意,眼光粗粗扫过团案,见内圈第十八位正是他自己的名字,立马扭头朝向身旁之人,准备招呼一声,却猛地想到有他这种淡定的心态,也有人担心不中,羞于人前看榜,才趁着没人偷偷地来看榜。这样一想,周中顿觉不知该如何开口。   似觉察周中之意,此人转过身拱手道:“兄台,可有事?”   周中愣住,倘不是此人身上着的是学子衫,他定当他是个庄家汉子,况且这学子衫在他身上极不合适宜,像庄户汉子硬装书生,一股违合感扑面而来。尤其那双手,打眼一看就是一双庄家人的手。若是换身换身短褐,说他是个庄家汉子,也无人不信。   此人也不恼,大大方方由着周中打量。周中收敛目光,拱手歉意道:“老朽唐突。”   “无事。”此人声音极其哄亮,目光清明无一丝惭意,坦坦荡荡。   见此,周中收起心中愧意,道出目的:“在下周中,心中颇有些好奇阁下为何如此晚才来看榜。”   “在下刘鹏,第五十名。”刘鹏道出名谓的时候顺带把自己的名次说了出来,才咧嘴笑道:“因为我怕人多挤得慌。”   周中同样笑道:“老朽腆居第十八,容老朽托个大,称阁下为贤弟,贤弟心胸开阔。”   “那里,那里。”刘鹏摆手道,“头次下场,我也跟慌着脚似的,头天晚上给烙饼似的,一宿没睡,天刚亮就爬了起来守着这里看榜,那次我的鞋子头巾都挤掉了。后来就懒怠,反正团案就在那里,早看晚看都一样,它又没长脚跑不掉的。”   听得这话,周中唇角扬了起来,心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嘴上却道:“正是,老朽年迈,受不得挤。”   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刘鹏又道:“在下运道不错。”神情掩饰不住的得意。   第五十名怎么会是运道不错呢?奇怪的是周中瞬时明白,的确运道不错,差点就是孙山之外了。   周中抚掌大笑,“果真好运道。”   两人相谈甚欢,一会功夫就称兄道弟,找了间茶铺继续话谈,不过一会周中就把刘鹏的情形知道了个底朝天。   刘鹏家住吴县近郊,家中贫困读不起书。幼时在外面玩耍,听得读书声,甚是好奇,沿着声音去了私塾,躲在窗外偷听,就这么一回,他的心就给勾住了。自此日日在窗外偷听,不幸一日让夫子瞧着,找上家门,想着多收一个学生。刘家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刘鹏在几个兄弟姐妹中即不年长又不年幼,父母没拿他当一会事,且读书费钱,他们那舍得掏出辛苦钱供儿子读书,自是一口回绝了夫子。刘鹏就自己想法子,先是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给夫子送过去,只求能在窗外听几句。夫子收了东西也不管他,由着他在外面听。后来,他更是趁着农闲四处找活干赚些铜板给夫子,让夫子教他读书。这样过了一二年,让他娘老子发现了,狠狠地打了一顿,说他好好的钱不知拿回家偏扔给夫子。又找上夫子大闹了一场,说夫子欺刘鹏年小,骗钱。夫子原本就看见这点铜板的份上才教他一二,让他娘老子这么一闹,夫子也生了气,扔回这几十个铜板,再不允刘鹏在外面偷听。   刘鹏没法,小小年纪去县里茶馆做了跑堂。凡是遇着书生,就殷勤些,赏钱也不要,只请人家教几个字,晚上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等字识得多了又请人解意,再后来又请人指点几句诗书。除了基本的吃喝,他挣下的钱全拿去买了书,什么千字文,琼林幼学等等。几年下来也背得烂熟,学了一肚子的杂长杂八的东西,又学得不精,好些诗句皆是半懂不懂。再后来为省着书本钱,他又识得几个字,去书铺做了伙计。白天在铺子卖书,晚上就在铺子里搭块板子睡,趁机对着月亮看书,不懂的地方就用笔粘着水在木板上写上百来遍记在心头,等白日再请教别人。凡是到书铺买书的,他都殷勤备至,赔着笑说着好话,求别人讲解他不懂的地方。再后来他把四书五经也给读了,跟着别人学起做文章来,还掏钱请人指点一二。就这样读到二十好几,自己跑去考秀才,参加县试,自然是不中的。因这一回考试,让他娘老子给发现他在外面偷偷读书,把挣的钱花过净光,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也不准他留在县里,拖了他回家种田。可他死心不改,背着爹娘依然读书写文章,他爹娘痛打了他好多回,见他依旧如故,也不愿意管他,媳妇也不给他娶,把他一人单独分了出去。   分家后,他倒成了入水的鱼,农忙时白日在家里种田,晚上就练字,为了省钱,用的秃了的笔沾上墨汁写在一块木板上,写好了就用水洗掉下次再用。农闲时就跑到县城里找活,钱多钱少不在乎,只要肯给他书看,肯指点他的文章一二。为此他还给一个童生家白干了一年的农活,就指望上晌跟着听一二个时辰的课。就这样靠着卖力气,靠着厚脸皮,他学了读书学了文章。再后来凡是挣了足够的钱,他就下场去试试,没有钱就不下场,到了如今也不过考了五回县试,中了两回,回回都是末尾。前一回中得县试,府试落第,第二回就是今年这一次。   听了这一番话,周中又是感慨又是敬佩又是怜惜,心中五味陈杂。感慨的是倘若原身也是如此作为,周家那会败落。敬佩的是他能持之以恒。又怜惜他读书的艰辛,不禁道一声:“贤弟受苦了。”   “不苦,有啥苦的。”刘鹏甚是豁达,“家中无银钱,爹娘生了我一场,养大我已尽为父为母之义,再说家中兄弟姐妹几人,没得为了我读书倾家荡产的理。我有双手双脚能挣钱让自己读书就读书,能让自己下场考试就下场考试。“   似乎看出周中心中的怜惜,刘鹏拍拍周中的肩膀,道:“我读书是因为读书让我心喜,既然让我心喜,其余外物又有何忧。”   周中沉默片刻,喟叹他不如也。   刘鹏笑笑,“可否让我拜读周兄的文章一二?”   周中收起心情,两人议起文章来。   周中眉头皱起,要说刘鹏的资质是不错的,起码比原身强,要不也不会凭着野路子东拼西凑的学习还能过了县试。只是究竟没有系统学习又没有良师指点,功底到底差了一些,措词也不甚好,文意也不够清晰。   周中起了怜才之意,提议刘鹏去他家暂住一段时日,互相切磋学习。   刘鹏早从周中文章看出自己的不足,起了向学之意。听到周中的邀请,心知他有相帮之意,立时起身长揖,大恩不言谢,只是牢记心中。刘鹏也不多话,去客栈拎了包袱就随周中去了石桥村。   报喜的也有规矩,县试是秀才的头场打底考试,难度相对后面的府试,院试是最易的,自然不是五十名都去报喜,只有前十名,才有衙役去报喜。也因此周家人尚不知周中考中没,一家子人忧心冲冲。怕他考中又怕他考不中。周中考秀才考了几十年,周家人多多少少知道科举的规矩,凡是有报喜的,是中了前十名,童生也有九成把握。既然没有人报喜,前十肯定没中,至于中没中,看周中读书的模样倒觉得可能性大,只是怕名次不高,府试难过。于是一家子商量后,怕让周中难过,一家子当没事般,该干嘛干嘛。开春后农活多,也没有人上周家打听 ,村里人也不知周中去考试这会事,埋头在地里干活。   等周中回到家中,就看到一家子照常下地的下地,做家务的做家务,压根没有担忧周中考中与否的忐忑不安模样。   周中肚内一思量,就明白关窍所在,也不点明。只是把刘鹏指给大家认识,又让邵氏安排他吃住。这是周中头次带书生回家,邵氏找来周秀私下问问,周中如何跟人认识的。周秀把刘鹏的情形一说,邵氏倒是甚为怜惜,又长叹,倘若周中之前也是如此,周家那能败落。不说在外面看人脸色当个伙计,起码可以做个帐房先生,也能挣得些家财,邵氏也只是心中叹息而已没有显出来,只是更加坚定了孙子们念书的想法,不说像刘鹏这样辛苦,只求不败家又能中个童生,她就欣慰不已。可她那里知道像刘鹏这般读书是要天分的。   家中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刘鹏住下,邵氏在堂屋安了一张床,两张长凳上面放一块板子再放上被褥就是一张床,白天收起来,晚上铺开就睡。刘鹏也不讲究这些,看周家忙于农活,也跟着早起下地干活,下晌才跟着周中一起读书。周中和邵氏拦都拦不住他,周中看着他道:“我可不是请人回来种田的。”   刘鹏露出大牙笑道:“我是做惯了农活的,并不觉得累。”至于白吃白住,用干活来抵刘鹏并没有说出来,他没把周中当那夫子,自个儿也没把自个儿当那长工,只是凭着本能地尽力帮一把而已。   周中看了他一会,方道:“你在我家干活,那你家中田地呢?”   刘鹏摸着脑袋嘿嘿笑了,黑黑的脸上有些许羞色,直说:“我走之前跟人家说了,若是我没有回去就帮我种田地。”   周中摇头,打定主意到时候给些银子于他。   自此,周中就随他。不过他实在是勤快,干活的好把式,有了他,周家的农活干的飞快。村里人见了忍不住打听一二,周秀笑道是个读书人,旁人却不信,那个读书人会愣锄头干活,还干的又好又快。 第十七章   失窃   邵氏想着刘鹏人好干活又利索又会读书,却是若大年纪光棍一个,打算给他说媒,私底下先跟周中商量,“刘兄弟都将近四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村子里也有几个寡妇,我给他说合说合,你看成不?”   周中想着刘鹏脸上的羞意,摇头,“他才三十出头,何曾有四十?等他中了童生,还怕没有媳妇?”   邵氏听到前面那句话,耷拉下来的眼皮给撑的老高,“啥?才三十出头?咋面相这么老?”   周中长叹息一声,邵氏立即住了嘴,谁长年累月辛苦干活挣钱又要费神读书,且读书最伤脑子,莫怪刘鹏老得快。   邵氏偷眼打量了周中几下,怕他想起三年来的下田种活,忙转了话题,“是不是刘鹏有相好的了?”   周中瞪了她一眼,“这种话是随便能说的?”   邵氏撇了撇嘴,就你规矩多。不过嘴上却道:“这不是有人在打听刘兄弟嘛。”   “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他们就是。”周中道。   二个月眨眼就过去了,春天已然来临,脱了厚厚的棉袄,穿起了夹衣。邵氏给周中收拾了好些衣服,怕他冷着又怕他热着。   周中看着硕大一个包袱,直摇头。刘鹏笑着提起这一大包袱往外面走去,因有刘鹏在又为着省钱,周秀就不相随,两人在镇上租了辆马车往黔北府城赶去。   永安县离黔北府不远,二日的路程。故他们也只不过提前四天才出发,到了地儿歇息一天就可以下场。到了府城后照例先找客栈。虽然黔北文风不盛,但每个县的县试定有五十个人在圈内,而黔北府不大也不小,有十二个县,共有六百余人参加府试。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就人满为患,无一有空房,即便你拿出银子也找不出一间房来。不过也有人趁此做生意,先提前定了下来,待见着穿绸缎的学子,就上前搭话,高价把房间换给他。把客栈掌柜气得眼都绿了,但也没辙,他总不可能再去提价,况敢这样做的事也是有点来头的,只是这事也有风险,万一倒卖不成,定了的房是一概不退的。   周中听刘鹏说起这些掌故,吃了一惊,问道:“他们怎么敢?”   刘鹏意味深长地道:“做这些事的人无他,定是地痞无赖。他们是见缝子的钻钱眼里,做生意的皆怕这种人,客栈也不敢得罪,就让他们把事做成了。”   周中想到现代人的二房东,古人也不差嘛。   刘鹏一边说一边把周中带到一处离贡院有一刻钟的客栈,找了掌柜的问,能不能把柴房腾出来给他俩住,一番商议和砍价后。周中和刘鹏去了后院柴房,房间狭窄刚好够摆下两张床,人连个转身的地儿也没有,好在屋子打扫的干净,床上的被褥皆是干净带有一股皂角的清香。想到此处的地界及价钱,周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闻着隔壁传来的香味,周中笑道:“这个地儿不赖,吃饭用水方便,叫一声那边就听得见。”   刘鹏笑了,“我这是吃过一回亏想出来的法子。上次来,在老远的地方才到一间空房,那地儿太远,离贡远得走二刻钟以上,而且附近人声吵杂,简直没法安生睡觉,次日又要早起赶过去,可把我折腾的够呛。后来我回去就想等下次来定不住那么远的地儿,身上银钱不够付房间,柴房的钱倒给得起,就想下次来了可以住柴房,不想这一下次就是多年后。”   听着刘鹏声音里的感慨,周中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恭喜贤弟夙愿得偿。”   两人嬉笑几句,吃过晚饭,两人再念了会书,倒头就睡。坐了两天的车,骨头都散架了,倒在床不一会就打起呼噜。   夜半时分,天上牙芽高挂。   有两个影子张惶四顾,踮着脚尖一路来到客栈后院,各自察看一圈。见是个厨房和柴房,料定这个时候四周无人。   其中身形精壮的人递给另一个人一张二寸宽的纸张,压低声音道:“好生拿着,把上面的给我记好了,明儿就写在卷封上。你别想再躲,想想你的老娘你的妹子。我们少爷可答应了,只要他中了秀才,给你一千两,够你们家当个富户的,一辈子吃穿不愁。”   另一人生得瘦弱,像根麻杆,他身子抖得像筛糠,“我没躲……我怕……”   精壮的人一掌拍在他肩上,把他拍的身子连连后退,倒在身后的木板上,发出咚咚的一声。两人让这响声俱给吓住,愣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一刻钟后,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精壮的人眼珠四下好一番转动,才对麻杆道:“怕啥?有啥好怕的,你平常怎么写文章就怎么写,只不过把名换成我们少爷的。”   “反正你学问好,秀才对你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今年不中,来年你必中。到时候,你即是秀才老爷,手中又银子,何乐不为?好些人考上秀才,也不过一辈子穷困落魄,要不怎么说秀才是穷秀才呢。”声音里带着诱哄。   这两人谁都没想到会有人住在柴房里,他们更是贴着柴房的墙板在说话。屋内的周中和刘鹏让那咚的声音惊醒,两人说的话皆入了周中两人耳中。刘鹏摸索着要起床,周中一把拦住他,想了一会,躺在床上大笑起来,“你个王八蛋,以为有点臭钱就了不起,等老爷我考了个秀才回去才有你的好看,到时候老子要让你在老子面前跪下磕头……等老子中了秀才,有得是人把田地寄在我名下,给老爷了银子花,老爷还怕你不成……”   外面两人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魂魄离体,手脚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再没听到屋里传出声音来。两人屏着气息,悄悄地移了步子,偏他们双脚才动,里面又响起声音,一时说过不停,声气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得意时而咒骂。   好半天两人才明白过来,屋里人在说梦话,等四周又是一片安静时。两人移着脚尖快步绕过厨房,走到另一侧的茅房。   精壮的人按住鼻子嗡声道:“记得按我交代的事做。”说完,他探头探脑就要往回走。   麻杆却一把抓住他,把手中捏成团的纸条递了回去。   “呵,你小子还不答应了?”顾不得臭,精壮的人松了鼻子,凶狠地吼道,声音不由得有点大了,又赶紧压了下来。   麻杆点点头。   “哼,既然如此,那你这次别想考了。”精壮的人扔下这句话匆匆地回去了,他得复命去。   见他走后,麻杆出了口气,慢慢地往回走。   听到外面脚步声远去,至到没有声息,刘鹏才转身回了柴房,道:“周兄的主意不错,那小兄弟还没笨到家,拒了那人。”   周中道:“这事怕不能善了,那人既然敢如此行事,肯定会有后手,只怕此人麻烦了。”   刘鹏瞪着铜铃大的眼,“光天化日之下,正值俯试之际,他还敢动手行凶不成?”   周中道:“明面不行,暗地还能不行?”   “要不我们去提醒一下?”刘鹏急道。   “不成,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况且人家原本无事,让你这一提醒岂不成天吊胆的,怎么考试?”   “也是。”刘鹏垂头丧气。   次日,没听着有什么动静,想着此人还是有所顾忌,周中和刘鹏也把头天的事抛在脑后,忙着准备次日的考试。   府试和县试又不同,笔墨纸砚,连带吃食一概不准带,皆由贡院提供。前两场皆是一天一场,照样是黄昏前交卷,后一场是连着考两天,吃住皆在贡院,除非交卷不准离开。   周中和刘鹏只带了自己的考引赶在卯时前到贡院门口,卯时一刻贡院开门,按各县籍贯鱼贯入场。入场后先检查,这次检查比县试严格许多,皆要宽衣解带。周中垂了眼睑不敢看前面的白花花的肉,有人因动作磨蹭,让军士挑剔了又挑剔,一会蛙跳一会伸展四肢,折腾了差不多一刻钟,才放行。同时进的别人早就进了考场。见此周中很配合军士的要求,就怕稍不留神,就让人给羞辱。   待搜过身,周中快步进入考场,让他在一堆光溜溜的身体中再多待一刻浑身不自在,按考引上的座位号找到了位置,一看和刘鹏隔得甚远。试卷,文房四宝发下来后,周中也无心他顾,平复一下心情,看着举起的牌子上面的题目,开始做题。   中途有人送来清水,周中怕茶水污了卷面,一直不敢要水喝。待午食,军士提来饭食,周中打开一看,青菜豆腐饭。这会也顾不得别的,吃了饭喝了水又去茅房,去茅房也得有人专门引导并监视,以防有人作弊。   三场考下来,周中只觉满脑袋的文章文章,人也晕乎乎。刘鹏年轻倒比他好上许多,两人回了客栈狠狠地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才觉得的心神气爽,又叫了些荤菜大吃了一顿填了口腹之欲。   两人正准备出去走动消食,就听到来提饭的伙计说起前院失窃的事,有学子丢失了银两,刚好在别的学子身上找到。   周中和刘鹏不约而同的想到那天晚上的事。 第十八章   童生   刘鹏咬了牙,“好毒辣的心肠。”   周中道:“别急,去看看先。”   两人疾步往前院赶去,刚进入前院就见对面走来两学子,一人边走摇头说:“如今世风不古,堂堂读书人竟做起贼来。”   “哎,也算情有可原,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   听了这话,先前说话之人止了步,“按你这样说,可怜就能做贼。道不相同不相为谋,告辞。”说完,甩开同伴走了。   “诶,诶……我不是那意思啊。”另一人顿足片刻,又一跺脚追了上去。   周中和刘鹏两人相视一眼,加快了步伐,就怕他们口中的贼就是那晚上的读书人。转个弯往前走十来步,有一排房子。这些房子是掌柜看着生意好,后面建的,光线比不得前面透亮,但价钱少了许多,有些家境不甚好的都愿意住在这里。   远远地听到声音,周中和刘鹏紧走几步,走到通道底,一群人围着一间屋子。掌柜束着手站在一旁,开了几十年客栈,那遇到过学子偷学子银钱的事。这事与他无关碍,只是他也作声不得,都是学子,说不定眼下就快是童生老爷或是秀才老爷。他做得这些年的生意,倒不是怕童生或是秀才,一个童生或秀才尚不在他眼里。只是担心有人器量小睚眦必报,以后发达了回来算帐,那时他一个客栈掌柜那里撑得住。故此,遇到这种事,他不开口,两不相帮,由着两边打官司,说出章程来他才好按章办事。   屋里一个男子,约摸二十出头,站在屋中间,一只手里举起一个绣着竹叶荷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两块金子,“……大家亲自所见,是从他枕头下搜出来的。”   “斯文败类!”有人啐了一口。   “送他去见官。”   “应该送他去学政大人,革了他读书人的身份,免得羞辱了我们读书人。”一人气愤填膺。   王俊才白着一张脸申辩,“我没有偷,不是我偷的。”   正是那天晚上的声音,周中和刘鹏相对一眼,心下明了,这是一个局。   “不是你偷的?那金子怎么钻到你那屋里去了?”刘向东鄙薄道,“原本你我素不相识,只是刚好同住一个客栈,又刚好对面,才你我相交。原以为你我是同道之人,不想因着你家境不好,家中人生有重病。就见财起意,偷了我的金子。原本我想破开一块金子,赠你一些银两当路费回家,可你……”气愤之下,刘向东说不出话来。   周中一直盯着刘向东的神情,那怕一丝一毫。果然见他脸上虽是激愤,双手却攥的紧紧的。   “走,我们送他去学政大人那里,看他怎么狡辩。”有人道。   “去,我们请学政大人罢黜他考试的资格,万不能让他中了秀才,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   “对。”   被煽动的读书人已挟裹着王俊才往学政衙门去,王俊才脸如白纸,又挣脱不得。   周中明了,一个很简单的局,但想破却不容易。一是王俊才家里必是穷困的很且家人生有重病,急需钱财。二是刘向东的房子只有王俊才进去过,又刚好在他的房里搜出金子来,众目睽睽之下,他狡辩不得。   刘鹏见周中沉默不语,忙高声呼道:“且慢。”   刘向东一眼看过来,道:“台兄有何见教?”   刘鹏一时语塞,若是他说王俊才不是偷贼,难道他能说出那晚他偷听到的事吗?就算他说出来,能找到另一个人吗?即便找了出来,也不会承认反而会告他个诬陷之罪。   急切之间,刘鹏那里想得出来法子,只是道:“去见学政前,应该去让衙门判定啊。”   刘向东下巴一抬,“这还用衙门判定?明摆着的事,大家都可以作证。”   周中突然问:“可以把那荷包给我看看吗?”   刘向东面上不豫,“为什么要看我的荷包?”   “这是物证,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去?”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周中眉毛动了动,“我瞧着这荷包眼熟的很。”   周中的话像一滴水滴入滚烫的油锅,在人群中炸起沸腾喧嚣。无他,刘向东刚才说只有他和王俊才见过这装着金子的荷包。   一阵哗然声后,周中让众人推到前面,指着刘向东手中的荷包,“可否容我一看?”   刘向东涨红了脸,眼神不由地扫向某个方向,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荷包。   “快把荷包给他看。”   刘向东迟迟不把荷包拿出来。   有人怀疑道:“莫非有什么问题?”   原本软倒在地上,毫无读书人形象的王俊才立马爬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丝活气,指着刘向东道:“你刚才不是说你这金子,只有我和你见过吗?”   刘向东让众人的眼神看得阵阵心慌,朝周中扔过荷包,“你仔细看看,你有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当着别人面拿出来过。”   周中接过荷包,低头一看,荷包有八九层新,正反两面绣着竹叶和青竹,并无其它特别之处。周中又用手摸了摸,捏了捏,心中有了定论。   王俊才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周中身上,眼珠子随着他的手转动,恨不得他马上能说出个一二三出来。   半晌,就在大家不耐烦时,周中出声问:“这荷包不是你的。”口气十分笃定。   “你瞎说!”刘向东镇定道,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慌张。   周中看着面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年轻人,白净的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须茬,正是大好年华之际。在他的注视下,这个年轻的读书人紧绷的身躯渐渐发虚,眼中露出一丝乞求的眼神。   周中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棉布学子衫,心里不禁叹了叹。转头看看脸色仍然苍白无血,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王俊才,不过十七八岁,在现代还在读高中。   如此年轻的生命,人生不过刚刚开始,他们不应该亡于这些魍魉鬼域中。   周中定了定神,方道:“这真的不是你的荷包,你看错了。”周中的语气坚定,眼含警告看着刘向东,希望他不能一错再错。   好似看透了他的一切,刘向东的一阵阵心虚,不由地低下了头,半晌没有出声反驳。   有人疑惑道:“难道金子也能认错?”   人群一阵大笑,周中也笑道:“金子和金子之间有什么不同?除非打了特殊的印号,否则谁能区分两者的不同。”   人群中却冒出一个声音,“此人是王俊才的同伙,他是来帮王俊才洗脱罪名的,大家别上了他的当。”   周中冷了脸,厉声喝道:“谁?出来,别站在人背后躲着说话。”周中见镇住那人,又道:“我说这荷包是因为此荷包的面料是云锦,有不知道云锦家几何的,可以去外面布铺里打听打听。不过我倒是曾看过一女子佩带过这荷包,从那女子身上的穿着,好像是万花坊的人。”   周中平淡的语气,却抵不住大家熊熊燃烧的猎艳目光。一个又一个的眼光扫过王俊才,至到看着他俊俏的脸庞,一众人恍然大悟,更有那起不知万花坊的人出声询问,有人嬉笑着脸,暧昧的语气,“万花坊啊,就是花很多……”   也有人羡慕,低声嘀咕道:“不过仗着一张脸……”   眨眼间,王俊才让万花坊的姑娘看中传遍了整个客栈,谁也没提起盗贼的事来。   待众人走后,周中把荷包还给刘向东,道了一声,“好自为之吧。”   急转直下的剧情,出乎人意料的结果让两人呆愣了好久,直到周中和刘鹏走后,两人才回过神来。王俊才朝刘向东呸了一声,急急追了出去。   刘向东一愣,也跟着追了几步,又停住,脚尖一转,回了屋里。今天他犹如经历了一场战争,后背满是汗。   周中和刘鹏拦住王俊才,“别谢,赶紧回去好好准备,倘侥幸过了,还有一场院试,好好考试吧。”   “万事没有考试大,切记。”周中又嘱咐了一句。   王俊才愣了愣,长揖谢过,急步回去。   待回到柴房,刘鹏翘起大拇指,“周兄厉害,观察细微,一个荷包的面料就破了局。”   周中道:“也是布局的人大意,以为细枝末叶,实事上好多事都坏在这些细枝末叶的小事上。”   “受教。”刘鹏拱手道。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周中道。   刘鹏咧嘴笑过,两人又读起书来。   三日后,周中和刘鹏皆中,自此两人是童生老爷。有人欢喜有人愁,客栈里很快少了一批人。   童生就有人报喜,周中和刘鹏在府城准备院试,不日两人的家里各自收到喜报。   因着春季农活众多,连小邵氏都去了田间做些轻松活。留了大丫在家里做饭。当喜报上门时,大丫手慌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报喜人见只有一个丫头在家,也不为难,只是笑嘻嘻站在院门口。二娃飞快地倒腾着两条小腿往田间跑去,边跑边喊,“奶奶,爷爷中了,爷爷是童生老爷啰。”欢快的声音传出老远,在田里干活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计,不禁问旁边的人,“这是周家二娃的声音吧?”   “周中那个傻子真中了?”   “就他那副呆不楞瞪的样能中?” 第十九章   邵氏老远听到二娃的喊声,直起腰来捶了一下,扭头对小邵氏道:“你瞧瞧,二娃想他爷爷中秀才都想疯了。”   二娃跑到邵氏面前,大声喊道:“奶奶,你听到我的话没有?爷爷中了,从今以后爷爷是童生老爷咯。”   邵氏瞧着小脸蛋通红的二娃,难以置信地问道:“二娃,你爷爷真中了?”   “中了。”二娃点了下头。   “真中了?”   “真中了。”二娃的小脑袋又点了下。   “确定中了?没听错?”   “奶奶,我真没听错,爷爷真的中了。”二娃的小脑袋点了一下又一下。   邵氏腿一软,整个人坐在田间,扭头望着周秀,“老大,你掐我一下,我没有做梦吧?”   周秀实诚,看着自己骨骼粗大的手,问:“娘,要不让弟妹掐你一把吧?我手重。”   邵氏也不要别人掐,自个儿掐了自个儿一把,一声痛呼后,邵氏拍了手站起来,“看来我不是在做梦,我们家老头子总算考中了。”   邵氏一边说一边双腿蹬得跟风火轮似的,跑得飞快。   周秀在后面看得直了眼,也追了上去,嘴里喊道:“娘,你慢点,慢点……”   周家院子,隔得近的人家早收拾了手里的活把周家院子围了个结结实实。赵里正在院里招呼两个报喜的人喝茶,“你们等等,他们家的田地在村头,离这里有段路程,你们稍坐坐。”   “不急,不急。”好歹来了一趟,总得拿喜钱吧,反正其他家都跑完了这是最后一家,晚点就晚点吧。两个报喜人安心坐着喝茶。   “周嫂子回来了。”   人群闪过一条路,邵氏和周秀走了进来。   两位报喜人忙上前恭喜,“恭喜周老爷中了府试第十名。”这报喜不伦不类,童生不同秀才,只有头名才有衙役上门报喜,其他的人都是闲汉为了赚些喜钱自个儿跑上门去报喜。此二人正是闲汉,因为跟县衙里面的衙役有点关系,每年府试院试,他们打听那些人中了,然后自个儿跑来报喜,赚些喜钱。   邵氏听着名字果真是周中,心中那点报错的担忧瞬时消失的干干净净,扎着双手跟着人家说一声同喜,又招呼两位报喜人喝茶。转身招呼起村里人来,听着他们说着奉承话,满脸的喜气洋洋,嘴里呵呵笑个不停,却没有一人想起给喜钱的事来。   两个报喜人有一霎那呆愣,紧接着两双眼睛看着赵里正,眼光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赵里正看着一无所觉的邵氏,不禁拍了一下额头,这都是什么事儿。然后伸手往怀里掏了掏,赵里正脸上堆起的笑一下子僵住,对上报喜人的视线,立马又堆上了笑,“坐,坐一下。”   赵里正几步窜过去拉出人群中的周秀,低声在他耳旁道:“喜钱。”下巴又朝报喜人那边抬了抬。   周秀恍然大悟,凑过嘴巴悄声问:“里正,这喜钱该给多少?”   赵里正直盯盯地看着周秀足有五息,周秀不解其意,问:“里正,你也不知道?”   他堂堂的一村的里正,能不知道喜钱给多少?   要不是知道周秀老实,他真怀疑周秀在给他下套。喜钱自然是越多越好,但也要看自个儿的家底,有些家境差一些,只给个十来个铜板也是有的,有些富贵人家给上一两银子的也有。他怎么好说给多少呢,毕竟他不清楚周家家底。不过朱家村来闹事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周家年货好像是周中借银子办的,估摸着家里没甚钱。赵里正想了想,轻声吐出几个字,“一人二十个铜板。”   是不是太少了?周秀心中暗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回了屋里,摸出一百个铜板,一个封了五十个递给了报喜人。两个报喜人走出村子打开红包一看,“嗬,还有五十文,看那家家境也不是有钱人,以为只拿得到十来文呢,不想是个大方的。”   “应该是那个里正说的给五十文,你没见周家的儿子问了那个里正吗?”   “嘿嘿,这个里正好玩,拿别人的钱做人情。”   “管他的,只要钱落到我们手里就成。”   “下次要是这个周老爷中了秀才,我们再来报喜,说不定有百来文喜钱。”   等下次他俩再来报喜时,拿到的喜钱只有二十文,两人傻了眼。   送走赵里正和村子里的人,邵氏才拍着大腿道:“糟了,我忘了给喜钱了。”   周秀道:“娘,我给了,一个给的五十文。”   “你那里来的钱?”邵氏想起周中给儿子的一两银子,掏出一百文递给儿子,“给,这是公中该出的,你们自己的私房是自己拿着。”   周秀又道:“我问了里正,说一人给二十文,不过我觉得少了点,就一人封了五十文。”   邵氏一个巴掌拍过来,“你钱多的慌啊?跑过腿儿就给五十文,美不死他们,你在镇上干一天的活,才二三十文。下次可不许傻大方,充什么冤大头啊。”   “这不是爹中了吗,高兴,高兴。”周秀脸上的笑都落不下来。   邵氏斜了他一眼,嘴角却翘得老高,“看在今天大好日子,饶了你。”   隔壁邓家,邓二吩咐家里的两个儿子,“明天,你们去帮周家干活。”   邓二媳妇炸了毛,“凭啥?我们家自个儿的活还没干呢,帮他家干?你脑袋发烧了吧?”   “凭啥?就凭人家如今是童生老爷。”邓二阴着脸道,“要不是你平时喜欢骂骂咧,嘴下不留德,得罪了人,我舍得让儿子受罪自家活不干去干别人的吗?”   邓二媳妇哼了声,“不过一个童生,你就怕了?之前我骂他家,也没见你放个屁出个声。”   “无知妇孺。”邓二不理媳妇,扭头跟两个儿子道,“你们把活做漂亮些,既然出了力就得做好,别出了力还落不个好。”   邓二家也有二十来亩田地,家里三个男丁干活本来就累,还要帮周家干活,邓家两个儿子不乐意。   邓二见两个儿子拉着脸,气得直拍桌子,“这事怪谁,还不是怪你们娘。上次朱家村来人,真以为是从别处听到风声来的吗?是你们娘让你们舅舅特意去朱家村通风报得信。之前周家没人有出息,那事过了就过了。可如今周中是童生老爷,说不定有人想去讨好周家,把你们娘给卖了,到时候眼看着你们娘被赶出去?”   两个儿子嘴巴张得老大看着娘,邓老大开口,“娘,那个朱三是个地痞无赖,你怎么能惹上这种人啊?”   “爹,朱三在周家没讨到好。会不会找上娘?找我们一家子报复?”邓二忧心冲冲。   邓二媳妇抬了下巴,“这么久也没见朱三放个屁,你们也别太把他当会事了,有你们舅舅呢,有啥担心的。”邓二媳妇娘家的几个兄弟自来是她的底气,又宠着她,给她撑腰。要不是仗着娘家几个兄弟,她也不敢在村里撒野。   邓家老大老二想着几个舅舅的彪悍,放下心来。可让他们去周家干活,实在不乐意。   邓二媳妇瞧了,拍板决定,“老大老二,别听你爹的,去干啥呢,就算你们在家里闲着也不要去周家干活。”她就不信周中那个呆样能考中秀才,想到这里,她安慰邓二道:“当家的,童生真不是啥。总不至于他一个童生,你就怕了?童生算个屁啊,连税徭役都不能连免。一辈子童生的也不是没有,就凭周中那个呆子,能中个童生都到天了。我们巴巴地跑去帮忙干活,别人还以为我们家咋了呢。”   邓家两个儿子边听边点头,深觉没必要因为一个童生而巴上去拍马屁。   邓二看着一家子的蠢样,心里烦燥,又隐隐觉得媳妇说的在理,万一周中没有考上秀才呢,这个时候献的殷勤就是一场笑话。   邓二这边犹豫难决,赵里正那边在发火。他回到家里,就见媳妇胡氏把大儿媳妇使唤的团团转。他眼光一扫,就知道媳妇那点心事。周中成了童生老爷,在村里算头一份,周家在村里自然有了影响力,而之前围着他媳妇转的人应该就会围着邵氏转,他媳妇那里受得了。若周中再进一步中得秀才,媳妇还得去捧着邵氏,别说媳妇不痛快,他也不痛快。可他毕竟有脑子,年前的一些事他已瞧出周中的变化,隐隐有了交好之意。且周中中了秀才,只他不对着干,对他来说是有好处的。比如免税,周家如今只有十来亩田,而秀才可以免五十亩,他们家的田地可以投靠到周中名下,比起这些实在的好处,这些外在的面子就不算甚。偏他媳妇不听,觉得曾经看不上眼的人还要她去就低作小,想着就是一肚子的火。赵里正再三劝不听,也发了火,“谁让你儿子没出息呢,没考个童生,秀才让你作威作福。”   胡氏侧了身背对着他不言语。   几十年的夫妻,赵里正也不愿意伤了媳妇的心,劝道:“你想,如果是县老太爷的夫人,你能端着架子,让人捧你吗?”   胡氏转过身,嗤了一声,“她是县老太爷的夫人吗?”   “说不定有天就是了,等人家成了诰命夫人,你想去人家面前就低作小还没有那资格呢。”赵里正叹道。   因赵里正识些字又经常跟差役打交道,知道诰命是甚,也曾跟胡氏说过。对于胡氏来说诰命夫人那就是头顶上的天,可望不可及。可不想粗鄙的邵氏竟然有可能成为诰命夫人,她心里一阵慌乱,说不出的憋闷,咬了牙发狠道:“赶明儿找个私塾,把小儿子送去读书,让他给考个功名,给我挣个诰命出来。”   不至胡氏心头有了这打算,村里好些家中有余粮的人家心中也隐隐有了此想法。 第二十章   刘鹏父母接到报喜时,完全不敢相信,没正经上过一天学,自己瞎捣鼓的儿子能中了童生?谁信啊?两个报喜人言辞戳戳,又是发誓又是赌咒。刘父刘母神色忪动,似乎有些信了。见此,两个报喜人心中一喜,又趁热打铁,“若是你们不信,可以去县衙里问问,这种事骗不了人。”   偏这时有人认出两个报喜人是县里的闲汉,怀着莫名的心情,他指着两个报喜人大叫:“他们两个县里的闲汉,我见过,是来骗钱的。”   刘父刘母一听,原本露了点喜意的脸顿时臊的通红,暗怪两个闲汉耍弄他们,让他们在乡邻面前丢了脸。于是,两人一人抡起扫把,一人拿起锄头就打。两个闲汉不妨有此一处,那次报喜不是好茶招待。两人直叹倒霉,又舍不得报喜钱,一边躲一边道:“刘老爷真的中了童生,真的中了,这种事我们那敢骗人。”   自家里儿子娶了媳妇后,刘母就享了福,地里的活再不用她干,只在家里带带孙子,做做饭,农闲时连饭也不用做,都是家里两个儿媳妇轮流做。十来年下来,骨头早变软了,跑了一会就撑不住,累得慌,扶着院墙撑着扫把,喘着粗气,指使听到信儿刚回来的老大老三,“老大,老三,赶紧给我把这两个骗子抓住,狠狠地打一顿,骗到我们刘家头上来了。”   两个壮实汉子到底比两个老人利索,原本身上没挨着打的两个报喜人身上一下接一下的挨了打,此时他俩也顾不得喜钱,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地跑了,就怕跑慢了再挨上一扁担。两个报喜人自认晦气,跑一趟喜钱没拿着,反而挨了一身的打,忒倒霉。   赶走了报喜人,刘父坐在堂屋里生闷气,连饭也没吃,吩咐两个儿子出去找老二,一个往村里找,一个往县里找,不论如何得把人给他拎回来。自从把老二分了出去,刘父刘母再也没管过他,反正分了他房子和田地,够养活他自个儿。除了逢年过节一起吃顿饭,平时也不管他在哪里。   这回刘父是气狠了,发了狠要把刘鹏弄回村里好生看管,不准他再读什么书。   刘老大先去了村尾的老房子,没见着刘鹏,找附近的人问了问,说好些天没有见着刘鹏。刘老大估摸老二又去县里干活,转头回了家。刘父听了越发的生气,刘鹏在县里定没啥好事,不外就是舔着脸求人指点他读书。   刘老三跑到县城里,找刘鹏经常去干活的书铺伙计打听,伙计一听说此人是刘鹏的兄弟,立即殷勤地道:“刘老爷前儿过了府试,如今是童生老爷。”   “刘老爷?童生老爷?”刘老三把话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圈也没想明白,倒记起一大早来家的两个闲汉,他抡起眉头鼓起眼,“你是不是跟早上那起闲汉一伙的,哄骗人的?”   伙计原是好心,想着结个善缘,不想让人骂成骗子,顿时恼了火,不客气推他出去。   刘老三反而道:“果然不错,让我说中了,是骗子。”   那伙计气得暴跳,道:“是不是,你自个儿去衙门问啊。”那声音直可穿透整条街道。   刘老三看看四下扫来的眼神,哼了一声,不说他也要去县衙,等他去过县衙再回来的这人算账。到县衙,找人一打听,他那不着调的二哥果真成了童生老爷。震惊,难以置信涌上心头,随着衙役的点头,他心中的震动瞬间变成了高兴,再至欣喜若狂,他们刘家出了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童生老爷,他们家再不是泥腿子了。   刘老三似一阵急风,一路狂奔回到家里,尚在院门口,他扯着呼呼作响的喉咙大叫:“爹,二哥真中了,真的是童生老爷了。”   听到声音急步跑出来的刘父大皱眉头,看着左右伸出的脑袋,喝了一声,“你也跟着疯了不成?”   还是刘老大看出不对劲,劝说道:“爹,先让三弟进屋子里说。”说着又使了个眼色给老三。   进了屋里,刘老大道:“老三,你先缓口气,慢慢说,说清楚。”   刘老三喘匀气,把去县衙的事一说。   刘父苍老的双眼,盯着刘老三,问:“你确定没听错?这事儿要是错了,那我们刘家就是一个笑话。”   刘老三道:“千真万确。”   闻言,刘父脸上并没有丁点欢喜,他是怕了,万一是衙役哄老三的呢?早上村里人看笑话一样的眼神剌得他心尖一抽一抽的,他怕再来一次,他没那个脸出门。   刘老大估摸着爹的心思,道:“爹,要不请五叔跟着一起去看看。”五叔是他们刘氏族长又是里正,跟衙门里的人也有些交情。   刘父点头同意,亲自去了一趟刘里正家,原想着次日再去。那想刘里正比他这个当爹的还性急,赶了牛车急吼吼地往县城赶去。   天黑后,刘父满面红光地回到家。让刘母杀鸡待客,留刘里正吃饭。刘里正喝着酒大着舌头直嘟囔,刘父养了个好儿子,有出息。   庄户人家有个响动,四邻皆听得见,何况刘家并没有遮掩。隔日,村里的人你提一把菜,她拿几个鸡蛋,齐齐上刘家来贺喜。热闹一天后,晚上躺在床上,刘母担忧道:“老头子,你说老二不会记恨我们吧?”   刘父拍着床板,“他敢,我是他老子。”   刘母道:“敢不敢不说,心里怨不怨恨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是对我们只是面子情,里子全无,你能咋办?”   刘父的眉头打起结,儿子长大又分了家,他还未必能摆得起父亲的架子。   刘母又道:“要是老二连面子情也不顾,你能咋办?村里人还得骂我们一声活该。当初我们怕他读书败了家,差不多是把他撵出家门的,让他自生自灭的。”   刘父瞅了她一眼,“不是分了他田地和房子的吗?”   刘母嗤地一声,“就二亩田还不是好田,房子是老房子不挡风不遮雨。”   刘父可不认为自己有错,吹胡子瞪眼睛,“这怎么能怪我们,家里就这么个光景,总不能为了他读书,大家不吃不喝吧。”   “那老二有出息了,你能跟着享福?”刘母哼道。   刘父不至眉头打结,连额头上的皱纹也打了一层又一层的结,想着儿子有出息,他这个老子享不到福,心里就难受,嘴上却道:“老二不是那样的人,他孝顺着呢。”   “孝顺?我们把他赶出来有将近十年了,这十年我们都没管过他,你又不愿意见他,除了过年,他甚时来过,过年来时也是躲在人后面。如今他长的啥样,你说得出来吗?”   “那你呢?你说得出来吗?”刘父瞪着刘母。   刘母让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气恼,不想理他,但想着嫂子白天说的话,又打迭起精神,“既然当初没给他娶上媳妇,如今我们补上不就成了。”   刘父闻言,眉结松开,笑了一声,“这是你们婆娘的事,你先把人挑出来,等他回来看看谁合适就成亲。”   刘母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刘父,嗔道:“咋这么憨呢,娶媳妇那能他说了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拿主意就好。”   刘父脸上有些犹豫,“老三大了,让他自己挑个吧,要过一辈子哩。”   刘母变了脸,嘴角撇得老长,“就怕他回来挑个寡妇。”   刘父大吃一惊,整个人坐起来,“寡妇?”   刘母点了点头,“刘芦家的那个寡妇把我们老三勾得神魂颠倒,要不这么多年,老三也不会不成亲。”   刘芦几十年前就去死了,留下媳妇和二个儿子,一个是半大的小子,另一个尚在蹒跚走路。刘芦家的含辛茹苦养大一双儿子,不想长子刚成亲没多久就得急病去了。她恨死了媳妇木氏,恨她克夫,是个丧门星,原打算把她撵回娘家。不知谁多了一句嘴,刘芦家改了主意,硬是不放木氏归家,留她在刘家做牛做马养活她和小儿子。好不容易小叔成了亲,木氏以为可以歇口气,不曾想上自婆婆下至小侄儿俱拿她当外人,有好吃好喝的都背着她吃喝,重活累活也落不下她。   刘父想了一回,道一句,“也是个可怜的。”   “可怜啥?她就是个克夫命,该做牛做马抵了人家儿子。”刘母雌虎发威,手指指着刘父面前“你不会想着让她进我们刘家的门吧?”   刘父拍开刘母的手指头,“瞎扯啥呢,我们老二可是个读书人,童生老爷,那能让他娶个寡妇呢。”   刘母脸上一愣,想着嫂子说的人原也是个寡妇,心里发虚,脸上就露了痕迹,让刘父看出来,冷笑道:“怪道你今晚说了一车的话,原来是有了打算。我不管你找谁,反正寡妇不能娶进我们刘家的门,你看着办。还有你那嫂子的话少听,她就是人精,那有好处那有她。”   刘母利索,忙活了好些日子,趁着刘鹏归家前,娘家嫂子做媒给他定下一个姑娘,年龄也不大,才十八岁,据说颇有些家底,嫁妆也丰厚。   当天,村尾的刘芦家的把大儿媳妇打了一顿,“天生下贱胚子,让你勾引人?也不打量一下你那鬼样子,克夫命。别说人家这会有出息,就算没出息,这么些年也没说来娶你。”   刘芦家的二媳妇在屋里撇了嘴,“没用的东西,还以为她把人勾得住,好歹能让我们沾沾光。”一边说一边收出一盆衣服端到门口,喊了一声,“大嫂,没啥事,把这些衣服去洗了吧。”   一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女人出了屋门,目光呆滞地端起衣服往河边去。   “翠娘。”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二十一章   放榜那日,周中和刘鹏如往常一般,恍若不知今日放榜。   客栈掌柜看着他俩,急道:“哎哟,两位童生老爷,前面放榜都有一刻钟了。”   周中笑道:“不急,不急,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急不来。”   掌柜大摇其头。   周中和刘鹏走到贡院放榜处,榜单周围挤着一圈又一圈的人群,有人发疯似的高兴大叫,有人痛哭流涕,不顾颜面地跌坐于地。让周中颇是感慨了一番,这就是功名利禄,这就是名利场,中了,踏入仕子阶层,自此以后高人一等,可见官不跪,可免税,可免差役。   人群渐渐散去,周中和刘鹏慢慢上前,目光从上扫到下。刘鹏眼利,一眼看到周中的名字,在第十名,高兴地大叫一声,“周兄,你中了,第十名,正好是禀生。”   每年科考前十名皆是禀生,即朝廷每年会发一两银子。   周中心中甚是高兴,了了原身的心愿,面上却故作平静,抚了一下胡须,顺便又揪下几根,“不错,刚好赶上尾巴。”又催促道:“赶紧看看你的。”   来来回回扫了好几下,又一个个的看过去,却没见刘鹏的名字,周中叹息,连自己高兴的心情也淡了几分。   刘鹏却知自己能中童生已是侥幸,又心胸阔朗,很是为周中高兴,“周兄,我们今晚去喝一盅庆贺庆贺。”   周中见刘鹏神色未曾有丁点勉强,也高兴地道:“好好,我们回去喝一盅。”   “周兄,你总算笑了,看你刚才那样还以为你未中呢。”刘鹏打趣道。   周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才不要像范进一样得了失心疯。他来自二十一世纪,啥没见过,怎能让一个区区秀才就失了态,不想当晚就打了脸。   王俊才和刘向东也中了秀才,两人来找周中,一同恭喜周中。于是当晚,四人让客栈备了一坐席面,摆在后院厨房前。几盅酒下了肚,周中举着酒杯挨着和人敬酒,“来,干,我中了秀才,我是秀才老爷了,我厉害吧?我特厉害……也不想想我是谁,还能中不了一个秀才……”   四个人当中,只有刘鹏一直保持清醒,其余三人,又唱又跳,让刘鹏笑得肚子都痛了。后来让厨房弄了醒酒汤一人灌了一碗才好。   次日醒来,三人坚决不承认有其事,都说刘鹏发梦。   周中因是秀才还需上门见过拜见知府和学政大人,刘鹏就先回去。正好刘鹏归心似箭,他中了童生,可以去履行自己心中的诺言。   他走小路进到村尾,扔下包袱,就往河边走去,这个时辰正是翠娘洗衣服的时候。   见着前面熟悉的背影,他不禁深情的喊了一声,“翠娘。”   翠娘身子僵了一下,随后肩膀抖动的厉害。   刘鹏绕到前面,欲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又怕唐突,伸出去的双手生生转了个弯,拿过她怀里的木盆,道:“我找人上你家提亲去。”   小声的咽哽遂变成嚎啕大哭,刘鹏慌了手脚,“你不愿意?”   嚎啕的哭声一顿,紧接着又是一阵接一阵的抽泣。   刘鹏垂下头,半晌闷出一声,“你要不是乐意,那就算了。”   翠娘睁开模糊的双眼,悲伤的声音,“你娘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啥?”刘鹏抬起的脚收了回来,急忙问道:“怎么会事?”   粗粗地问过,刘鹏留下一句话匆匆走了,“我定会上门提亲迎你过门。”   回到家里,刘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往村里面走去。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自把他分出来后,爹娘再没为他操过心。前几年,村里人曾打趣过刘母,该给他娶个媳妇,他一个大老爷们,自个儿洗衣做饭不像话。那时,他清楚地记得他娘说他是分了家的,让他自个儿娶媳妇,他们不管。可如今就因为他中了童生,立马给他定了亲。他心中没由来的有些难受,势利,人之常情,只是他没想到父母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一路走来,村子里的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年幼的唤叔叔,年长的叫一声童生老爷。走到刘家院门,刘鹏的脸都快笑僵了。   刘母急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刘父咳咳几声,站在一边让他进屋,哥哥嫂嫂弟弟弟媳,侄儿侄女,一个个脸上挂满了脸,笑得比过年的时候还欢畅。刘鹏却觉得莫名的生疏,近在眼前的亲人好似隔着层纱,看不清。   刘父发话,“围着老二作啥?该干嘛干嘛,老婆子你去弄一桌好菜,让我们爷俩好好喝一盅。”   刘母领着儿媳妇去准备饭菜,刘父又赶走两个儿子,瞧着刘鹏嘿嘿地直笑,笑了半晌方道:“老二,你有出息,给我们刘家挣了脸面。”   “他们都说我养了一个好儿子哩,前几日,你六叔祖家办喜酒,请我坐的上席。”   “……”   刘父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刘鹏神色恍惚,他不曾记得爹能有这么多的话对他说。在他记忆里,爹总是沉默寡言,对着他常年是一张黑脸和一句话:别瞎折腾,读什么书,我们庄户人家没有那命。   忽地,刘鹏想起在离开府城前,周中跟他说的话。一句一词恰好切中他如今的心情,趋炎附势人之常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何况眼前这是生他养他的父亲,虽然父亲没能像周中的父母那般支持他,可也没让他饿死。难道他想要家里为了他读书倾家荡产?不,那绝不是他本意,只是他心中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   “老二啊,你娘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家里是地主,有不少田地,家里也舍得陪嫁,说是至少给一百两银子的嫁妆。”   刘父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刘鹏面前晃了晃,“儿子啊,还是你有出息,我们刘家把底掏光了都没有一百两银子,你考个童生,娶个媳妇都有一百两的嫁妆。我打算让你几个侄儿都读书,让他们都考童生,考秀才,娶有上百两嫁妆的媳妇,我们刘家就兴旺发达了。”刘父越说越兴奋,巴掌啪啪地拍在大腿上。   刘鹏有一霎那不认得眼前的人是他那个记忆中憨厚的父亲。   呆愣中,刘父的手伸了过来,不满道:“你发什么呆啊?”想到眼前的儿子是童生了,刘父的不满化为温和,“你看什么时候把亲事给办了?”   刘鹏敛了心神,想了一下说词,方道:“爹,童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只能说是可以坐馆,可以开私熟当个蒙学的夫子。除此之外,并不能像秀才那样免税免差役。”   刘父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是不是怨我当初没有支持你读书?”   “没有。”刘鹏干脆利落的回答。   刘父脸色才好看些,再想一下,道:“那你加把劲再考个秀才回来,这次爹定支持你。”   刘鹏笑笑,“爹,我是说我的亲事。对方正值妙龄,家境又富裕,凭什么会嫁给我一个三十出头又长得老成的人?”   刘父抬眼看了眼儿子,心里琢磨起来,对方到底图啥?   刘鹏又道:“怕是对方有啥问题吧。”   刘父心似鼓捶,想到他舅母的为人,慌了神,赶紧朝门外唤了一声,“老大,赶紧把你舅母请过来。”说完,又叫进刘母,问问她嫂子如何跟她说的。   刘母这些日子没受听村里人的好话,听了这话奇道:“老二你一个童生老爷还不知其中玄机?我们村子除了那个七老八十的夫子,还有谁是童生老爷?你一天学都没有上过,都能考中童生,指不定你明年都能考中进士当官老爷,那财主是看你有大好的前程,趁早把女儿嫁过来,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听了这话,刘父也松了口气,看着刘鹏,“看来你娘说的对。”   刘鹏淡淡地道:“这不是娘说的,是舅母说的。”   “是啊,是你舅母这样说的。”刘母深为有个精明的嫂子得意,“还不是你舅母想着你是她亲侄儿,费了苦心给你搜摸这么一户好人家,有了这么大笔嫁妆,你以后那愁吃愁穿。”   正好许舅母到了,听了这话,张嘴就来,“鹏哥儿,为了给你说门好亲,舅母可跑断了腿,记得成亲时要多敬舅母几怀。”   刘母接了话,“老二啊,之前是爹娘没想到。还是你舅母记挂着你,想着你三十几的人了连个媳妇没有,费了好些力气给你说了门好亲事……”   刘父瞪了刘母一眼,那有这么蠢的人为了给娘家表功踩自己。他打断媳妇的话,“他舅母快坐。”   刘母讪笑一声,招呼许舅母坐。   刘鹏起身给许舅母端茶,又给刘父刘母呈上茶。   许舅母笑道:“我们鹏哥儿做了童生老爷还是这么孝顺。”   刘鹏笑了:“既然是舅母做的媒,那女方什么样子什么情况,舅母一清二楚吧。”   许舅母借着喝茶覤了刘鹏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样,遂放了心,在肚里把自己碎了一回,咋这么胆小了,再是童生老爷,也不是她的侄儿。她抿了口茶放下碗,掩口笑道:“鹏哥儿莫急,人我看过,顶顶标志,十里八乡都没有这么标志的人儿。”   刘鹏诧异道:“怎么我听说的跟舅母说的不一样呢?”   许舅母一愣,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尖着嗓子道:“二侄儿打那听来的胡话?我们至亲血脉,舅母还能害了你不成?”说着,眼珠子斜向刘母。   接过嫂子的眼神,刘母垮了脸,“老二,为了你的亲事,费了你舅母多少神,嘴皮都磨薄了一层,你一回来不好生谢过你舅母,反而挑三挑四的。难不成你还在怪爹娘当初没经你娶媳妇?”   刘鹏笑了,“可不是磨了一层嘴皮,要不舅母荷包怎么会鼓鼓的?舅母,自家亲戚,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把我卖了多少银子?”   闻言,许舅母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所行之事让侄儿探得清楚,正想着怎么了局,眼珠子转到一脸莫名的刘母,拉着她的手喊:“二侄儿,这不是你娘说要给你找户殷实的人家,好带携你们刘家一二。我没法子,跑得脚都起了茧子才找出这么一户人家来啊。” 第二十二章   刘父慌了, 他真怕他舅母为了银钱把儿子给卖了, 更怕婆娘掺合其中,寒了儿子的心,拍了桌子吼,“你这个臭婆娘, 快说怎么会事?我儿子是童生老爷, 以后会是秀才老爷,进士老爷,要那个来带携。”   许舅母趁着刘父发火, 缩背塌肩地沿着墙边往门外溜。   事情没有弄清楚,刘鹏那能让她跑掉, 起身走到许舅母面前, 笑道:“舅母,去哪里?”   憨厚的笑脸在许舅母眼中却似夺命的罗刹,她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哭笑,“鹏哥儿, 舅母家有事, 我忙完了再来, 再来。”   刘父那能让自己的婆娘背锅, 怒喝一声, “他舅母好生坐下。”   刘鹏冷冷道:“到这个时候了, 舅母还是乖乖地把事情说个明白吧。”   许舅母一惊, 转瞬明白, 她傻了,让人一吓就险些露了底。不过她自来精明,双眼一转,就想到了主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天地良心哟,亲侄儿三十好几连个媳妇也没有,他爹娘又不管,我好心给他说个媳妇,还怪我……”   刘父刘母黑了脸,看向刘鹏。刘鹏却看着许舅母,道:“既然舅母不想说,那去衙门里总愿意说吧,好歹我如今是童生老爷,想来县太老爷还是愿意给我这个面子的。”刘鹏的声音透出股寒意,明明快初夏的天儿,许舅母生生打了个寒颤。   许舅母腿软脚趴,不想这个侄儿看着老实,却是个心狠,要她上衙门,她一个妇道人家那敢上衙门那种地方。这会她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就不该为了二十两银说这桩媒。许舅母苦着脸,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个清楚。   原来那姑娘是个傻子,财主老爷又舍不得闺女嫁给庄家汉子,四处托人找读书人,说愿意给一百两嫁妆钱,不过人家也说得明白,家中闺女脑子有些问题。此事到许舅母手中已转了好几道弯,想着二十两银子的谢媒钱,她脑袋一发热,就揽下了此事,两面瞒想着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刘父听了,心里的火突突往外冒,眼睛扫着面若寒霜的儿子,直骂:“赶紧给我把亲事退了,要不我们两家断亲。”   刘母满脑袋想着那一百两银子没了,心直抽抽,嘴里道:“他爹,……你看……”   刘父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打断刘母的话,双眼瞪得铜铃大,甚是凶煞,“还不快去把庚帖找出来给她退回去。”   许舅母早让刘鹏吓破了胆,那还经得起刘父的怒火,不住地点头,“妹夫,别生气,都怪我,怪我,我立马去把鹏哥儿的亲事退了。”   “舅母办事素来靠谱,侄儿信得过。”刘鹏嘴角浮起一丝奇怪的笑意,“若再有下次,舅母还是想想表哥表弟他们吧。”   许舅母脸上惊恐交加,不住地说:“没有下次,再也没有下次。”她扯过刘母手中的庚帖连滚带爬出了刘家门,赶去退了亲,回来后在家大病一场,自此老实了许多。   此时刘母尚不知,怨道:“老二,那是你舅母,好歹给她留些体面。”   刘鹏淡淡地道:“正因为她是我的舅母,这次看在娘的面上,放饶过她。”   刘母一顿,就要撒泼哭闹,让刘父给掐了一把,改了口,“老二,我想着我们家境艰难,就想给你找个有钱家的闺女,让你以后日子好过些,就算你以后读书也不用担心没银子。”   刘母自认对儿子是真心,只是嫂子把事办岔了,但儿子也不该拿衙门来吓唬嫂子,好歹是好她娘家人,咋能下她娘家人的脸面。   刘鹏见父母脸上有没有悔意,只怕心里还惦记着那一百两银子,心下微叹,道:“娘是一片好意,只是让舅母给糟蹋了。舅母太看重钱财,娘以后离她远些。”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以后我读书的花费还是我自己挣。”   刘父脸刷地红了,刚才他才说了要供儿子读书考秀才,媳妇就打他的脸,再听了儿子的话,他的老脸差点绷不住,直道:“老二,别听你娘胡说。我说了以后家里供你读书。”   刘鹏摇头,“爹,家里挣钱不容易,别为了我填在里头,也不知何年我才能考上秀才,也可能我一辈子考不上。”   “呸。别说丧气话。”刘父呸了一声,不过到底不再坚持。   刘鹏笑笑又道:“爹娘,我看中木氏,请爹娘帮忙操持。”   刘母张嘴要说话,刘父抢先道:“成,你看要怎么办?你说,让你娘给你办。”刘父可比刘母有眼色多了,刚给儿子定了一个傻子,如今不收敛些,难道真等儿子寒了心不理他们?   这次刘鹏笑的真诚许多,“谢谢爹娘。”   那边木翠娘对着河水照了照,理理了头发,用水把裙子打湿,端着未洗的衣服回去。回到家里,一会上吊一会跳河,刘芦家的怕了,以为刘鹏定了亲,木氏存了死志,赶紧把人送回木家,要死回娘家死去,别死在她家晦气。等知道木氏和刘鹏定了亲,她才知道上了当,找木家闹腾要聘礼,让木氏的兄弟打了一顿。之前要不是为着刘芦家的能放木氏回娘家,木家那能容她欺负木氏。   刘鹏洞房花烛抱新人,周中则在府城参加各种文会,宴席。先是知府大人家请秀才们的花宴,接着又是学政大人的诗宴。周中因人年老,虽是第十名,却入不了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的眼,都没有跟他说过那怕一句话,别人自然也不搭理他。见状,王俊才和刘向东先是一左一右陪着他。周中对此即不在意又不难过,于他来说,知府大人远不如桌上的美食来得有吸引力,周家日子勉强能填饱肚子,那能像如今一盘盘精美佳肴,更有鹿肉这种他在现代也难吃上的东西,一时,他撵走两人,先把桌上的菜各各品尝一番,才瞅着对胃口的慢慢细品。在桌的秀才大部分家境算不得好,那里吃过这些菜,见周中起了头,除了那些在跟知府大人攀谈的,余下众人悄悄地拿起筷子跟着吃起来。余光瞧着秀才们一个个埋头苦吃的知府大人,也起了馋意,拿起筷子尝起他觉得平常的菜肴。   周中吃饱了肚,看着面前剩余的菜,委实叹息。这不比现代,可以打个包让家里人尝尝这些美味,即便周父周母在的时候,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想着家里吃块肉,三个孩子都欢呼不已,没由来的有些酸楚。   可这是在知府大人的宴席上,周中也知道分寸,强压下涌上鼻头的酸意,眼光四下打量。转眼他被站在宴席四周的丫鬟吸引了目光,那些绸缎做的襦裙,腰上佩的双穗结,双丫髻上戴着一朵朵杏花在微风轻轻地颤抖,定睛细看,那是杏花,原来是一朵朵绸缎做的绢花,花蕊是米粒大小的珠子。周中看呆了眼,不禁想若是这一身穿在他身上戴在他的头上该有多好看,周中脑海里对面的那张脸换成了自己上辈子的模样,顿觉自己比她更美更漂亮,脸上不由地露出臭美的神态。   他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又是另一种情形。刚才贪吃尚算是可以理解,这盯着丫鬟看,又是哪一出?况且他又是一个糟老头,若是个少年郞,还说得上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时,鄙薄,不屑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偶尔还冒出一二句,“老不休。”“色胚。”周中浑然不觉自个儿就是别人口中的老不休。王俊才和刘向东在别处听得这些话,心中暗暗叫苦,一前一后赶至周中身旁,王俊才先低声道:“周兄,切莫如此放诞。”   刘向东轻咳一声,端了茶盏状似喝茶,嘴唇却动了动,“外面多少妙龄女子,周兄尽可纳回家,切莫在此露出此等形状。”   “纳回家?”周中尚沉浸在自我美貌中,没反应过来。   王俊才和刘向东两人又点了点头称是。   周中想了想,迟疑地问道:“你说甚可拿回家?”视线落在面前桌案上的鸡肉鸭肉,周中双眼闪亮,指着桌案上的东西“你是说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回家?”   王俊才和刘向东四目相对,口瞪目呆。   这边的动静早有人报上去,知府大人严大人让人把周中叫了去。   周中立在严大人面前,先行了一个学生礼。   严大人道:“听说你看中我府上的丫鬟,要讨一个纳作妾?”   周中讶异,“谁说的?没有的事。”他一个女子纳得那门子的妾,咳咳,虽然别人不知,他自个儿还能不知,他就是披了张男人皮的女子,嗯,当然是个美貌的女子。   “刚才你盯着我府上的丫鬟看,是何故?”没想到此人敢否认,胆子不小,严大人扫了他两眼。   周中看着严大人面无表情的脸,奇道:“我没有看她们啊?”   严大人微怒,“要不我给你找几个证人出来?”   周中才恍然大悟,作揖道:“大人息怒,学生的确不曾看府上的丫鬟,学生只是在看她们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饰物。”说到此,周中长叹一声,“学生读书几十载,耗尽家中资财。膝下有一孙女,正值豆蔻之年,却身无裙衩,头无花戴。想着如果孙女能有这般花戴衣穿该多好。”说着,周中的老泪掉了下来,想着大丫因为一身粗布红衣襦裙的喜欢模样,他禁不住难受,他家大丫穿得连个丫鬟也不如。更想着这个时代多少好看的衣裳及头饰,而他却只能眼谗着穿不得。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早知道会来到这个时空,就不应该因一时之气,许了变成男子的愿望。   严大人也是自幼家贫,好在岳父慧眼识珠,资助他上学,方有今日。周中这一番哭泣,勾起严大人昔日过往,感同身受一回,又叹他坦诚,使人赏了他一些东西。   别个俱是孝敬严大人,到了周中这里,却是空手来满手回,那个不看红了眼,一个二个都咬牙切齿骂周中小人,狡诈。   一趟府城之行,周中满载而归。不仅中了秀才,还得了严大人的青眼。别人俱如是说,他却知严大人赏他东西是动了恻隐之心,跟赏识无丝毫关系。给的赏赐俱是适用之物,二匹蜀锦,二匹湖绸,一些珠叉绢花及二十两银子。看着那块蓝色湖绸,周中脑子里盘算着回去就让大丫绣上松鹤给他做件直裰。他实眼馋学政大人家公子的那身绣满团花玉色锦袍,可惜他年纪大了,穿不得。   难得来府城一趟,周中邀王俊才和刘向东在府城逛逛,长长见识,两人欣然同意,实则是周中打着府城有些东西便宜好买些回去。像细棉布之类,周中一口气买了好几匹,很是让王俊才和刘向东吃惊不小,心中嘀咕怪道他会识得云锦。   吴县和苏县相邻,次日,三人同坐了一辆车回去,到了吴县,周中和王俊才两人分开,重新租了辆马车回去。   周中中秀才是村里的头一份,村里人看着有马车进村,问一声:“是秀才老爷回来了?”   周中掀开帘子,探出头,笑应了一声。   那人见了,喊了一声,“秀才老爷回来了。”   霎时,一群人围了上来,“秀才老爷我们大伙来迎你了。”   见此,周中只得下了马车,跟大家寒暄。   不久赵里正也赶了来,“周秀才,你可给我们村子里挣了大脸啊。”   才到的周族长也赶紧道:“秀才公是我们周氏一处的骄傲。”   周中谦道:“那里,那里。”   周族长又道:“六叔九叔也要来迎你,只是他们年纪大了,我就作主请他们先去了周家。”   六叔九叔?   周中心中回想原身的记忆,耳边听着村里人的奉承话。他人人皆是一副高兴模样,口中再不是带着鄙薄的周书生,取而代之的却是口口声声的秀才老爷,透着恭敬,周中也笑着应道。他话不多,听着人家的恭喜话,道一声同喜,看着既不显得亲近也不显得疏远。身边的人不时有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说他天生的贵人命,说他有官老爷相,日后必定当官。听到这话,周中心中一动,当初原身去读书就是因为有位过路道长说他有官老爷之相,面上却不露,道大家过誉,再有赞美之词,他皆是颔首一笑而过,面上却道:“各位乡邻厚爱,劳大家相迎,只是家中有两位长者在,不敢劳他们久候,我先行一步。”   闻言,周族长面上得意闪过,斜了赵里正一眼。   年前周族长可是发话不准周中再去读书下场考试,为这,当初周中可是大病一场,周氏可无一人上门看望,更别提资助银两让周中下场。为何今日待周氏又这般亲近?莫非周书呆子把脑袋读傻了,分不清好歹?   赵里正赶紧摇头,真读傻了,怎么考得中秀才。他心中纳闷,拿眼儿瞅着周中的脸色,见他脸色平静无波,一时猜不出他的想法,眼珠子转了转道:“好在我们秀才公有运道,有同窗相助才有今日。要是真听了别人的话,那有今日。”   周族长大急,却又有不知该何辩解,当初的确是族里不看好周中,邵氏那么一闹,趁势想断了周中读书的念头,免得村里人提起周氏就想到有周中那么个读书败家子。那想风水轮流转,周中竟然得中了,还不是童生,是秀才。听着周中中了秀才的信,族里都闹开了,说甚样的都有,怕周中报复又怕沾不上周中的光,还是族里的几位长辈调停,准备想着法子把周中拢住。这会赵里正提起旧事,周族长那能不急,冲赵里正直眉抡眼。   周中仿佛没看见周族长和赵里正之间的眉眼官司,朝前面招着手,“老大,快过来扶你老子。”   听说他爹回来了,周秀出来迎接,就听到他爹的喊声,急忙跑过来,道:“爹,你累了吧,要不我背你回去。”   周秀边说边弯下腰,周中心中高兴,连道三个好,“好,好,好。”他懒得听周族长和赵里正两人的官司,顺着周秀的话爬上他的背。   周秀力气大,背起周中颠颠地往家里跑,留下周族长和赵里正在后面。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见周秀越走越远,两人互瞪了一眼,撒开脚丫子跑起来。   周中看了,暗笑,有个老实儿子真不赖。   周秀一气把周中背到家门口,还想往堂屋里去。周中见院门口有两个头发雪白的老者扶着人颤颤巍巍地站着,赶紧让周秀把他放下。   周中是来到这里后头次见到他们,面上有些迟疑。正好周族长和赵里正赶到,见周中的脸色,周族长以为周中长年在家读书,又少出门见人,不记得人,在一旁提点,“左边那个年长的是六叔,旁边是九叔。”   周中心中喟叹,要是往常他露出这副识不得人的模样,必会让周族长训斥一通,那能像今日这番还提醒他一二。   既是长辈又是长者,自小受的教育尊老爱幼没忘,周中紧走几步,上前要去扶人。六叔和九叔谦逊道:“那用秀才公来扶我们,秀才公先请。”   原身的记忆从尘封中涌了出来,大约几年前,原身从村里经过,明明这个九叔身边有自己的孙子在,他却支了自己的孙子去挑柴,硬要原身扶他回去,把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还嘲笑他,“读书没读出个出息,身板子还弱,那像个庄家户的样子。”   想到这里,周中一哂,事同而时不同也。他心中对长者的尊敬也消失殆尽。   落座后,六叔道:“看来还是你爹有眼光,你果然有了出息。”   “你给我们周家挣大脸了。”   “整个永安镇才三个秀才,里面有一个就是我们周家人,我真是高兴啊。”   “好,好,好,中儿有出息了,改天开祠堂祭祖,让祖宗得知我们周家出了秀才,出了读书人。”   没口子的赞扬话一句接一句飘入在周中的耳里,他面上带着笑,脑袋里却浮出原身的记忆。   “周中,你看你,多大的岁数,还读什么书,下田干活是正经。”   “我们周家世代耕种,出不了读书人,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你个不孝子,把你爹娘挣得家财败光了还不足。”   原来话也是可以如此说的,但他并不难过,他不是原身,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趋炎附势,利之所至也。   故他只是把他们当族人,只是族人而已,他并没有古人的宗族观点,何况如果一家子无能,最先欺负上门的反而是所谓的族人。   周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周中度着他们的来意,怕不只是贺喜这么简单,可这会他没心谈论其它,于是脸上露出疲惫的样子。   赵里正忙道:“秀才公赶了几天的路,早日歇息,我也告辞。”   周中微微欠身道:“赵里正有空再来。”说着话嘴里打了个呵欠。   周族长和六叔九叔那能不知趣,也纷纷告辞。   离了周家,周族长恨道:“赵家怕是想和我们争一争?”   “急啥,他始终姓周,难道还能跃过我们周氏不成?”六叔给了一颗定心丸,扶着孙子的手家去。   周中也的确累了,洗刷一番,吃了饭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周中像陀螺忙得团团转。先是去拜访吴县李知县,李知县是县试的主考官,勉强也算得上是座师,周中这个学生自然要去拜访。   周中让周举陪着他去县城。自周中中了秀才,周举就把镇上的木工活给辞了,在家里帮着邵氏招呼客人。周中却不认为这么简单,多多少少也猜出周举的心思,怕是认为周中如今是个秀才,他好歹也是算是秀才家的公子,那能去看人家的脸色做活挣银子。不至周举有了这心思,家中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有了些小心思,恐怕最没心思的还是他那老实的大儿子。   不过目前他没有空闲料理家中事,只是把周举带到身边让他好好看看,别迷了心走错了路。   周中留周举在县衙后门,他自己进了李知县院里。关于县里的事,原身知之甚少,而周中来了之后,也没有特意打听过,只知道李知县在吴县待了九个年头,从四十几岁待到五十几岁。至于官声,他还真的没有听说过。   周中在花厅见着李知县,看着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脸方,板着脸很是端方。周中不由地想起严大人那张脸,遂道:“大人看起来很有知府大人的风采。”   李知县脸上笑气洋溢,偏又要板起脸,“周秀才说笑,本官那及得上知府大人的万分之一。”   周中本不是会拍马屁之人,这句话本是肺腑之言,听了李知县的谦辞,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实的笑。   看出周中的窘意,李知县笑了笑,板着的脸松了一下又板起,“可是头次去府城?”   “不是,十年前曾去过一次。”周中老老实实地回答,那次是原身唯一一次过了县试去参加府试,折戟沉沙,自此,原身再没考过县试。   李知县又道:“那该好好见识一番,府城比吴县大上许多。本官也是二年前才去的府城,来去匆匆,也不来得及细看。听说严大人府上的莲花是府城一绝。”   周中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先老老实实把府城景致和繁华细细地描述了一遍,周中说的唇干舌燥,连喝了好几口茶。   李知县一张脸板的越发的方正,周中忍着心里的笑,方把在知府花宴的情形说了一遍,连他出的丑也说了出来。   李知县连声追问:“真当如此?”   周中无奈地道:“严大人是见我家贫,一时怜悯心起,才赏下些衣料之物。”   李知县脸上有些疑惑,“本官不解,莫非周秀才有所隐瞒,不愿相告。”   周中叹了口气,拱手道:“学生不敢有所欺瞒。至于众多学子,偏赏赐于我,严大人感同身受罢了。”   片刻,李知县端起茶,周中会意,起身告辞。   周中暗道,怪道这个李知县在此地待了六年不能升迁,竟然不知严大人出身贫寒。   出了县衙,周中就见着周举蹲在墙角,垂头丧气的样子。   来之前周中给周举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跟衙役套近乎,看样子没有成功。他走近几步,“如何?衙役们可把你这个秀才家的公子当会事?”   周举站起来,不服气道:“这些衙役凭什么瞧不起人?村里人谁不捧着我们家,连那个朱三都在我面前低三下四。”   “朱三?”周中冷了脸,“你跟他有来往?”   周中的目光冷嗖嗖的,周举缩了脖子,“他在跟我面前夸爹你呢,夸你有英雄气概,什么山崩于什么面不改色。”   周中斥道:“蠢货,给人卖了还乐颠颠地给人数钱。”   “回去再说。”看着探头探脑的衙役,周中咬着牙齿道。   回到永安镇上,周中改了主意准备去孙秀才家,吩咐周举去办四样点心,“普通货色就行。”   孙秀才见了周中,浑浊的老眼冒出一圈圈地光亮,拉着周中的手不停地道:“好学生,我孙秀才的得意门生。”   周中推开他的手,扶着他坐在椅上,笑道:“夫子之言差矣,我只是私熟的学生,并不是夫子的门生。”   孙秀才阴笑一声,“莫非你要欺师灭祖?”   周中早算着孙秀才会回这一遭,好在他不至是在孙秀才的私塾上过学,且又退学多年。   “夫子倒也算是师父,可好像我在夫子门下那些年,学业无寸进。我尚记得夫子曾说我年纪大了,头脑僵化,不堪为学。好在学生深知童夫子的教诲,勤为径,苦读不辍。等会学生还得去拜祭童夫子一番,谢他教诲之恩。”   “你……”孙秀才气得伸出的手直打哆嗦。   “瞧夫子年迈体弱,把私塾关闭,在家好生歇息吧。学生也好开一私塾为生。”周中一副捡漏的模样。   孙秀才的手立马不抖,拍着桌子中气十足,“做你的美梦,我孙秀才一日在,一日不关私塾,不,只要我后代子孙在,都不会关私塾。”说完,孙秀才还得意地瞧了周中一眼。   周中一脸平静地告辞,出了孙家转身进了赵家。   这次,赵大老爷亲自迎了出来,让周中和周举进了花厅。周中来是因为赵家送了重礼二百两银子,想着赵大老爷怕是以为他得了知府大人的赏识才给了这礼,故他来此解释一番。   听完周中的解说,赵大老爷依然热情如旧,没有半点不情愿,倒把周中弄得一头雾水。   赵大老爷自来熟地唤了一声周兄,又道:“短短时日,周兄一日千里,令人刮目相看,相信周兄将来定会光芒夺彩。”   听了这话,周中心中有数,只要赵家不觉得当了冤大头,他自不会嫌银子多扎手。   目送周中远走,赵大老爷慢慢走回后院,吩咐福管家道:“以后送刘秀才的节礼,也给周秀才备一份,不,更厚上一层。”   福管家道:“老爷,周秀才今年都五十了,就算他文章日进千里,等他能出仕也老迈,倘科举蹉跎,今生恐难能有出仕之机,那及刘秀才年富力强。“   赵大老爷骂了声,“蠢才!”   “刘秀才中秀才时可曾引起知府大人的注意?周秀才并不是得的严大人的赏识,但在严大人眼里到底留了丝痕迹,只怕还落了个坦诚的好名声。且周秀才的运道极好,若是遇上别人怕是会觉得晦气,偏偏是严大人。严大人幼时家贫,连我们的县尊也未必知道,偏偏让周秀才给撞上了。这做官啊也讲个运道的。”   福管家拍着马屁,“还是老爷有眼光,见微知著。”   赵大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家祖辈未有人能出仕做官,要不是他眼利,能保住这若大的家财,早让人生吞活剥了。   想着周秀才将是赵大老爷投资中最好的一笔收益,赵大老爷不禁哼起小曲来。   见识了赵家富贵,周举到这会还一脸兴奋,“爹,你说我们家以后能成赵家那样么?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下人侍候。”   周中泼了一盆冷水,“老子只是个秀才,听过没有穷秀才,穷秀才。”   周举恹头巴脑地垂了脖子没了精神,周秀才又去了童夫子坟前拜祭,再留了些银两给童夫子家人。   忙碌了一天,周中累了,啥事不想理,关门在家歇息。   偏邵氏好不容易等他在家有了空闲,那还忍得住,忙不迭地把这些日子来别人送的贴子和礼摊在周中面前。   “他爹,我这心啊慌得很。自来没见过这么些银子,摸上去心里怕得很。”邵氏扶着胸口道。   周中考中童生,考中秀才,邵氏在家里头盼他盼得急。周中中童生时,乡邻贺喜,不过你给一把菜他提几个鸡蛋。周中中了秀才的喜报传来,隔日镇上赵大老爷派人送二百两银子的礼,刘来财自称昔日同窗又亲自送来五十两银子,再有县上及附近的财主富商,统共十来家,周家大概收了将近三百多两的银子。邵氏那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再有礼送来,邵氏却不肯收,怕有什么事,那想人家扔下礼就走。   周举自辞了镇上的木工活,回家替邵氏招呼客人。凡是送来的礼他来者不拒,气得邵氏直骂他。偏如今邵氏管他不住,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理,说周家如今是书香门第,得有规矩,让邵氏要贤惠,要有秀才娘子的样子,别给爹丢了脸,气得邵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盼着周中早日回来收拾他。   提到周举的事,周中倒想起他和朱三来往的事,原想打算把他好生打一顿,让他长长记忆。转眼一想,他这么大个人了,怕是打着不听,牵着倒退,还不如让他吃吃亏,就知道世事如何。   周中拿过礼单和贴子一看,各家礼送得都有些重。像他这种五十才中秀才的人,大家最多一个面子情,如何会送重礼?暗笑,大家都以为他得了严大人的青眼,倒借了他一回东风让他发了笔财。   周中笑了,猛地想起赵大老爷隐隐透露出的话,把礼单放在一边,问:“你让老大打发报喜人二十个铜板?”   邵氏道:“是啊,你中童生那一回,老大充冤大头,打发了五十个铜板,两个报喜人就是一百个铜板,心痛死我了。我就说以后打发二十个铜板得了,两个报喜人也费了四十个铜板。”   周中无语,抚了额头,家里人太老实,怎么破?   既然舍不得银钱,当初就不该封个五十个铜板。中童生是五十个铜板,中秀才反而只有二十个铜板,怪不得人家要传周家的秀才没有童生值钱。   周中把镇上的传言说了。邵氏大怒,“黑良心的,二十个铜板就不是银子?他们啥也不干,就跑一趟路白得二十个铜板还不乐意?下我们家坏话,烂舌根。他爹,要不我们打上门去?”   在原身的记忆中,邵氏没是个爱打上门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看着周中疑惑的眼神,邵氏理直气壮,“之前我们周家不显,让人欺负就欺负了,反正没吃啥大亏,不过是嚼点舌根,最多吃点小亏,忍忍也就算了。如今你是秀才老爷,我是秀才娘子,那能让人白欺负,自然是怎么解气怎么来。”   莫名,周中似乎看到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周中头痛,看来想歇息是不成了,起码他得先把家里的事料理了。   “这事不用管,流言蜚语那管得过来,只要不是傻的,谁分不明白秀才和童生。”周中道,“只是以后不可如此,就算你想给多,那也别给少,持平就成。”   “老大也忒老实了点。”周中又嘀咕了一句,然后教导邵氏,“人情世故,你得学着点,倘若以后我中了举人,进士,送礼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得知道怎么打理。”   “那些礼该收,又该收多少,那些礼不该收,又要如何拒绝,这些你心中得有数。”   周中慢慢地悠道:“其实跟村里走礼差不多,就那么一会事,别想得太复杂。”   周中抽出一张礼单,指了道:“这家送的过重。”见邵氏不伸头看,才想起他不识字,吩咐道:“你去把老大叫来。”   周举跟在周秀后面进了屋,周中瞄了他一眼,也不理他,自跟周秀说话,“你明儿把这四十两送回给刘来财,就是镇上刘记杂货铺的东家,你看如今乡下有什么果子,带些去。”   周举在一旁搓了手道:“爹,为啥要退回去?岂不伤人脸面。”   “你知道他为啥要送我们家重礼?”   “嗐,这还用问,定是看爹如今发达了,献殷勤呗。”周举嘴角翘的老高。   周中道:“你们是不是觉得你爹如今是秀才,人人都会捧着你们,让着你们,真以为秀才有多了不起吗?”   闻言,周举低下头,出了永安镇,秀才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见此,周中暗叹,知道分寸,还不算太坏。   周秀想了想道:“刘来财说是爹的同窗,之前并没有和家里有来往,也没有听爹说起过。爹的同窗那么多,其他同窗没见着过,偏他不仅来了,还给了五十两银子的大礼,不是有所图,就是有我们不知的事。”   周中颔首,孺子可教,上次教过他一回,就知道想事情,不是光老实。   “之前我有去跟他借过银子,但他没借,虽没明说却是那个意思。”   周举记得这家是送来五十两银子,爹却让退回四十两,“爹,你怎么只退回四十两?”   “因为他的确跟爹相交过一阵子,留下十两当同窗之情。”周中看着周秀道。   周秀道:“爹,儿子明白。就是当之前是怎么相处,以后还是怎么相处。”   之前没有来往,以后也不要来往。   周秀出门前鼓起勇气道了一声,“爹,邵家逼娘给纳他们家的姑娘作二房。”   “纳妾?”周中口里的水喷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邵氏娘家行四, 上面两个姐姐和一个兄长, 下面一个弟弟。事实上邵氏有好些姐妹,但这些姐妹,俱让爹娘提脚给卖了换银子。   当初周家相中邵氏,邵家一家子跌破了眼。一白遮百丑, 一黑显百丑。邵氏脸黑, 原还中看的模样让满脸的黑掩了显不出来。身子又壮,力气大,二百斤重的石头, 随手就能举。偏又能吃,一顿饭要吃个五碗, 那个男人敢娶?男人娶的是媳妇, 又不是娶的饭桶。可那个知道邵氏在家连糠饭都吃不饱,邵氏越长大,力气越大,饭也吃得越多。小的时候尚不觉得,等大了, 邵家那容她吃那么多, 平常一顿稀的吊着她命, 又使着她做累活, 全靠邵氏自个儿野地里扒拉吃的才活下来。那次连吃五碗还是村里有人办席, 她又连着好几天没有找着吃的, 才一口气吃了五碗。从那以后, 邵氏的名声坏得很了, 等邵氏长到十八岁上头,俱无人上门提亲。邵氏样貌差,连人牙子都不要,邵氏娘打了别的主意,不准邵氏吃饭,使唤她整日干活不歇息,说这样瘦得快,邵氏那里支得住饿晕在田里。恰在这时,周家请人上了门,好似天上掉了娃娃砸在头,还是个金的,邵氏娘嘴都险些笑歪。   再等她爹娘进了周家门,青砖瓦房,双眼顿时陷了进去,拨不出来。原砸在手里的赔钱货,成了稀罕物,也敢狮子大开口,一张口就是五十两聘银。   周母眼儿都不扫他们一眼,摆了五两银子出来,指着银子道,爱嫁不嫁。邵氏爹娘立时没了底气,满口子的答应。回家日日教导邵氏,婆婆不是亲娘,相公不是亲兄弟,俱靠不住。只有亲爹娘,亲兄弟,一样血脉才是她的靠山,只有娘家发达了,她在夫家才能站住脚跟。嘴上说的好听,待邵氏出嫁时,连个嫁妆都无,光身子进了周家门,邵氏羞的头都抬不起。周母看中的就是邵氏的一把子力气,压根不在意那点嫁妆,见她空手进门,直接撸了手上银镯子给她戴上,又拿出布料给她做新衣,饭也由着她吃,还说她力气大干活多,要吃饱。邵氏眼角含了泪,自此,把心贴了夫家,一心一意在周家过活。   邵氏娘家的打算落了空,在他们一家子眼里周母厉害,把邵氏捏得死死的,指东不敢往西。邵氏回娘家自来带的是平常物,连点沾银的都无。邵氏娘气得破口大骂,教了邵氏无数回,也难是周母敌手,那想是邵氏回头把娘家给卖了。邵氏娘家说的越多,周母就越恨,给的礼就越薄。越到后面两家越疏远,到后来渐渐地没了来往。邵氏爹娘在世的时候,在家还咬牙狠骂过邵氏是白眼狼,不念生恩。   等邵氏爹娘死,邵氏兄弟还想着上周家捞一笔,指着邵氏出丧葬银子。那时周家渐露颓势,周母一顿打骂轰了他们出去,转头让邵氏按规矩去随礼,不能让邵氏落个骂名。   邵氏爹娘一死,邵氏跟娘家彻底断了往来。那想着周父周母刚一过世,她那两兄弟又窜了出来,嫂子弟妹嘴里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一个说她大哥准备开饭铺挣大钱,让她入股,另一个说她弟弟准备去跑商贩买丝绸,让她出本钱大家好一起挣大钱。一个二个俱把她当傻子哄,那时周家仅剩邵氏手中一点家底,那能给人打了水漂,邵氏抽出棍棒一顿打把人给打了出去。   几十年没有往来,邵氏都记不得邵家人甚模样。偏在周中中童生时见了面,人一窝蜂地挤进来,姑姑,姑奶奶俱唤个不住。   邵氏眯了眼瞧去,前头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依稀有着大哥年轻时的模样。   “四妹,我是大哥啊。”邵发金上前一步激动地唤道。   邵氏尚怔忡间,旁边伸来一颗头发斑白的脑袋,“四姐,我是五弟。”   邵发金挽了邵氏的胳膊,感叹的一句,“我们老啰,都老啰。一奶同胞,如今就剩我们仨。”   鬼迷心窍,邵氏请他们进屋坐坐,那里想到这一坐就坐出一个二房来。   邵氏爹娘生儿女容易,似母猪下崽,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到了邵发金邵发银这一辈,两兄弟统共邵发金得了一个儿子。好在儿子儿女上头比他们强些,得了二个儿子二个闺女。邵发金作主把小孙子过继给了弟弟,因这层关系,两家尤其亲密。   邵发金指了几个小辈,手指头点点,从儿子指到重孙,连带儿媳妇孙媳妇,站了一溜儿,头次见邵氏,让他们给邵氏磕头。   见着这番形状,邵氏倒明白过来,几十年了,她这对兄弟还是没改,荒地也要刮三尺的主。   这会趁着头次见面行大礼,不过是想要她的见面礼。邵氏连报喜钱多给了点都舍不得,那舍得把银子当见面礼大把撒了出去,忙摆着手道:“大哥年纪大,该让我家那几个先见过舅舅舅爷。”   邵氏招手叫来二娃,他年纪小辈份低,一屋子除了那个吃手指头的奶娃娃,他最小。二娃拱着两只小手见礼,双手拱一回手就望人一眼。别看他年纪小,也知道头次见面这些大人要给见面礼。   邵发银咧了嘴笑,“二娃,舅爷没钱给见面礼,你莫怪。”   二娃扭头看看邵氏,邵氏努嘴,“咱们又不是图钱,庄家人不兴那些。二娃,挨着叫人。”   一圈人叫下来,二娃一个铜板也没捞着。   见状,邵发金的独子邵一根那乐意给邵氏磕头,胡乱拱了手算见过礼。其余小辈如二娃一样,男的拱手,女的福身,邵氏坐着生受了。   见天色已晚,邵氏留了饭,荤菜一个也无,带糠的陈米饭倒是管个肚饱。邵发金一家子把周家屋子打量的干净,又见着乡邻们提来的东西俱是自个儿田地上种的,晓得没有好处捞,吃了顿糠饭回去。回去的路,邵一根剔着牙齿道:“中了童生,也是个净穷样,没意思。”   等周中中了秀才,邵家一家子俱没当会事。偏村里的一户人家起了心思,这户人家也姓邵,跟邵家几辈子没亲。如果硬扯也能扯出一点关系,一个邵家村往上数几辈,都是一个爷爷。   当家人叫邵大锤,一身蛮力气,平时种田,农闲在家里打铁。年轻时讨了一个富商家的丫头做婆娘,这婆娘姓钟,钟氏长相一般,因在富商家待过几年,有些见识,又会捯饬自己,经常在村里吹大户人家如何行止,规矩如何,唬住了一群庄户婆娘。自此,谁家成亲,都爱请她去给新娘洁面,上妆。到后来,谁家有闺女要嫁到镇上或县上去,必请她去教导一番规矩,渐渐地她在乡里有了些名气,靠着这个,一年也能挣上不少钱。   钟氏年前躲雨,识得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子,自称姓钟,因着同姓,认了钟氏做干姐姐。两人有了来往,钟氏才知道小钟氏曾是一个富商的小妾,行到永安镇,富商留下银子不辞而别。过得一年也没见富商回转,而留下的银子也所剩无几,想着让钟氏帮她挑户人家嫁了,出手颇是大方,先给了钟氏五两银子谢媒钱,事成再给五两银子。一年走街窜巷,钟氏未必能挣下二两银子,眼前若大笔银子掉落,那有不尽心的理。   小钟氏姿容寻常,偏那腰似水如柳,一双手如柔荑,半点做不得庄稼活。穷人家,小钟氏自是不愿,富贵人家偏又瞧不上她那姿色,一来二去,大半年也不曾找到合适人家。钟氏心里发急,无意间听说邵发金的妹婿中了秀才,顿时有了主意。邵氏粗鄙,想来成了秀才的周中必定愿意讨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红袖添香。   钟氏急匆匆地去了镇上,小钟氏听了,嫌弃周中年纪大。   钟氏劝道:“干妹子,男人年纪大知道疼人。在别地,秀才可能不值钱,可在我们这地不同,你也知道我们这镇上秀才统共三个,一个巴掌都不够。说一声秀才娘子,谁不巴结几句。周家如今也不穷了,这几日镇上的县上的财主商人都纷纷送银子上门,以后你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邵氏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进了门,就当家,这么好的事,那里找去。”   一番话,说小钟氏心动,点头应允。   邵氏知道此事她出面不妥,于是找上了邵家,邵家什么样的人,同一个村子,她再清楚不过。几句话下了诱饵,一家人俱往上扑。若不是邵家没有合适的女儿,那能给别人搭线。   邵氏两兄弟带着各自的媳妇匆匆去了周家,摆出一副担忧模样。妯娌俩嘴里的话,一句接一句。   “四妹,不是大嫂说你,你那性子就该和软些。这些年你跟妹婿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别的不说,就算年前,你闹的那一出,给妹婿丁点脸面都没留。”   “四姐是瞧准了姐夫没有出头之日才敢那样大闹,可如今姐夫是秀才老爷,也不知道想起那事会怎么想四姐。”   “四妹,你当初咋犯昏了头?逼着妹婿下地干活,妹婿好好一个读书人,给你作贱成什么样。”   “听说,姐夫卧病在床,四姐还把人拎起来拖到田里。”   “四妹,你咋这么心狠呢,也不知道妹婿把这些记在心头没?”   “咋能不记恨,读书人最讲究脸面,四姐把姐夫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了踩,姐夫能饶了四姐?之前姐夫没出息又要靠你吃饭,自然啥不说。如今你们调了个,他是秀才老爷,还不得把四姐踩在脚下狠狠地踩几脚。”   “下个脸面不算啥,就怕妹婿在外面找了一个回来。”邵发金媳妇顿了一下,拿眼儿覤着邵氏变色的脸,心中称愿,嘴上却道,“四妹,就怕妹婿纳了一房小回来,到时候你可咋活哟?”   “两个侄儿,一个老实,一个呆,都不讨姐夫喜欢。四姐和姐夫又无个夫妻情份发,等姐夫纳了小,再生下一男半女,不说四姐站的地儿,连两个侄儿站的地都没有。”   “可不是,四妹,你得自己心里有数。”   两人说完这一番话,拍拍屁股走了。邵氏是彻夜难眠,嫂子和弟媳没安好心,她自是知道。可两人说的话却句句在理,说到她心坎上。年少时,她自觉模样长得不好,只知埋头干活,周中又是书呆子一个,两人平时连话都少说。等周父周母一去世,周中直接搬到书房去住,连一张床都不同睡,还有甚个情份。年少时都没处出情份来,还指望老来有些情份?   手摸到枕头低下的木簪子,邵氏拿出来细细摩挲,她嫁进周家几十年,头次收到周中送的东西,她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觉得周中心中有她,不枉她这么多年为周家辛苦操劳。今儿听了嫂子弟媳的话,她才想起这些年来她对周中实算不上好。想着这些日子收到的银子,心中越发的没了底,镇上的汉子多挣了几个钱就想着买个小回来侍候,何况如今周中是秀才,又有这些钱。   隔日,两妯娌再上门,又是一套说法。   “四妹,上次回去后,你哥为你整宿睡不着。他没想到你和妹婿如此生疏,怕你让后进门的给欺负了。想了个法子,从你娘家那边挑一个人过来给你做臂膀。”   “是啊,外人那有娘家靠得住。”   两妯娌回去思来想去总觉得小钟氏始终不是邵家人,给邵家的好处有限,那有自家女进了周家门细水长流。两人一琢磨,想出个法子来,先是认了小钟氏做女儿,对外却说小钟氏是当初邵家生下来的女儿,给了别人。如今那家子人没了,才把女儿认回来。又要小钟氏保证过门后,让大娃娶了邵家的孙女。等自家孙女过了门,就挤开小钟氏捏了银钱,反正小钟氏是做小,那能一直由她掌家。   一个个的打得一手好算盘,就等着邵氏点头同意。邵氏也不笨,以她模样,周中迟早要纳小,还不如她主动给他纳一个,作个贤惠样,免得大家说她是泼妇。只是有一样,纳的女子必是要签了卖身契。有了卖身契也不怕她翻出浪。   这主意自然不是邵氏一个乡下妇人想出来的,她打一个富家太太那里听来的。那富家太太原不需亲自上门送礼,只是给家里的小妾闹得烦了来乡下地界散心。看邵氏老实,把一身心得俱教了她,正好对付邵家。   小钟氏那肯签了卖身契,别个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在富商家待了那些年,当家太太那些手段,她怎么能不知一二,头件就是先让签了卖身契,以后是生是活俱由她说了算。   这一样,两下子事说不拢就给耽搁了。邵氏心里到底存了点希冀,就主动跟周中提。   邵氏自以为此事瞒得紧,那知早让两个儿子探得端倪,周秀一嗓子喊破。   周中听了缘故,眼儿盯着邵氏看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混蛋?色鬼?难道你不知色那就是刮骨刀,老子还想多活几年。”他拍着桌子发了一顿火,实则内心咆哮,他奶奶的,咋一个二个的以为他想纳妾?   听了这话,邵氏捂着脸痛哭,既委屈又高兴。她那乐意他纳妾啊,这不是别人都说读书人爱纳个妾红袖添香。   周中发火时,周秀和周举两人都退了出去。这会屋里只有夫妻两人,想着邵氏这些年的不易,周中道:“我真个儿没怪你,这个家多亏你操持,要不我之前那样,这个家早给散了。我那有脸一朝富贵纳小啊,家中的事,还是你操持,不明白的问我,我教你。”说着,周中抹出块帕子递了过去,“如今我也算是秀才,在外面别再用衣袖擦泪,得随身带块帕子。”心里却琢磨,以后得请一个人教教邵氏在外面的应酬,富贵人家毕竟不同于庄户人家。   邵氏接过帕子,擦了泪,“你不嫌弃我?”   “嫌弃你啥?你长的不好看,难道我就长得好看?我们两个都黑炭正相配。”提起黑,周中一肚子埋怨,只是这会再不能给邵氏填堵罢了。不过半年多没有出门,他比原本白了些,想着再过些日子,他大概能回到之前的模样,他还是觉得白面书生好,斯文儒雅。   邵氏听到相配二字,低了头羞红了脸,手中的帕子无意识地扯着。   两人各自想着心思,气氛却奇异地融洽。   “二娃,快把狗抱出来,别以为你家是秀才就能赖帐了?”院子里一个婆娘叉腰大吼,“秀才家也得讲理,咋能耍赖呢?”   闻言,周中皱了眉头,推了邵氏出门,“你去看看怎么会事?”   邵氏给周中推的回过神来,手上捏着帕子匆匆地出门,见是族里排行五的媳妇,问;“他五婶子,什么事?”   “秀才娘子,快把你家狗抱出来,你家二娃可收了我的钱。”   周中在屋里越听越不对,让人把二娃叫了进来。   旺旺摇着尾巴走在前面,二娃张着胳膊护着它进门,他边走边回头看着外面的婆娘,一脸的警惕。   “二娃,你把旺旺卖了?”   “不是。”二娃撇着小嘴儿,“我才舍不得呢。”   周中中了童生后,不知谁又提起旺旺来,说周家的运道是旺旺给带旺起来的。起先大家还不信,毕竟有了前头朱三那会事。等周中再中了秀才,大家上门恭喜的同时,心底却泛着酸。周中考了几十年,咋就考中秀才了呢?怀着不为人道的想法,把周家这几个月的事扒了又扒,才发觉是那条狗进了周家,周家才旺起来的。只是如今再抢不得,一个个地俱拿着饭菜逗旺旺上门,在家待过一天半天也是好的,说不定就带携家里发达了呢。   周中了童生以后,周家事也多,大娃算个半大小子,时不时给大人指使跑个腿。旺旺就由二娃带着,其实旺旺成天躺着,也不用人带,只是最近周家人来人往的,旺旺嫌吵不愿待在家里,跟着二娃在外面四处走。村子里的人拿饭食来逗旺旺,二娃怕旺旺给勾了过去,不准旺旺吃别人家的饭食。那些人没了法子,就拿糖果来哄二娃,让二娃牵了旺旺去他家里玩一会。二娃去过一二回,就不去了,一是糖果周家如今不缺,二是最近他听多了银子,想着自己的手里能有银子该多好。不知他小小的脑袋怎么想的,竟然想出一个法子。别人再让他带了旺旺家去,他死也不肯。再三恳求后,他才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铜板摸旺旺一下,”   这话让大家气笑了,回头一想,一个铜板又不多,谁家还能缺一个铜板。慢慢地,也有人愿意掏一个铜板摸旺旺一下,图个心里安稳,尤其有些人觉得自个儿今天运道差的人,非得摸旺旺一下。这些日子下来,二娃意挣了百来个铜板。他也不独吴,买了些骨头给旺旺吃,剩下的俱给他藏了起来,藏得死死的,家里都没人发现,自然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起这事来。   周中听了,都呆住。这小子不及三块豆腐高,竟然想出这种法子赚钱,人精了。   二娃抿着小嘴儿,“昨儿五爷爷赊了账,先摸了旺旺一下,说五奶奶今儿会给一个铜板,可五奶奶只给了一个铜板又想摸一下,我才不肯的,带了旺旺回来。”   听了这话,那个婆娘涨红了脸,直说对不住,回去找老头子算帐。   周中摸着二娃的头想了好一会,才道:“从明儿起,你跟着爷爷念书吧。”又低头看了旺旺一眼,“你是不是挺乐意的,有骨头吃?”   “汪汪。”旺旺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他那乐意,有些人手上又脏又老大股味,他可嫌弃了。   周中伸手呼噜旺旺一把,“别装了,你真不乐意,能由着人摸你?”   旺旺躺在地上装死,他才不能承认是因为有骨头吃。   “好了,明天给你买骨头,不准再让人摸你。”   “爷爷,为啥?可以挣好多钱呢。”   “因为旺旺并不能让他们旺家。”   “那为什么村里人都愿意掏铜板来摸旺旺呢?”二娃歪着头看着周中。   “爷爷教你读书,你读了书就明白了。”   周中吩咐周举去跟邵家说清楚,他不纳妾。   周家家规第一条,不准纳妾。 第二十四章   周中一句话, 不纳妾, 邵家一众人俱傻了眼,不是说读书人都爱个红袖添香么?莫非周中读书读傻了?   邵家两兄弟四眼儿相对,邵发银嘴里直愣愣地道了一句,“侄儿, 你爹是不是傻了?”   周举黑了脸, 甩手出了门。   邵一根咧嘴在后面笑,“爹,姑丈那里不行了吧。”说得这句话, 他往他爹跟前凑了凑,嬉皮笑脸道:“爹, 姑丈不行, 我还行。你看让我纳了干妹子吧?”   邵一根媳妇听了,嗷地尖叫一声扑上去,和邵一根滚在一起厮打,一时邵家院里鸡飞狗跳。   邵发金却想了会,拍着大腿叫声好。周中不乐, 他儿子乐意啊。想着小钟氏跟了富商好些年, 手上肯定有老多银子, 周中那个傻子不要, 他们家要啊。   邵发金有了主意, 颠颠地上钟氏的门, 说把周中换成他儿子邵一根纳小钟氏。这番话听得钟氏目瞪口呆, 赶紧拒了邵发金, 又怕邵家纠缠,偷偷地找邵一根媳妇说了此事。邵家又是一场鸡飞狗跳,邵一根媳妇天天在家里闹腾,不管怎么样,总算没让邵一根再有心思动到小钟氏的头上,钟氏总算放了心。   隔壁小邵氏娘家听到动静,一个个地捂嘴偷笑,乐了一会。小邵氏的奶奶古氏抿了抿鬓角,一头灰白的头发打理的整整齐齐。此刻她朝隔壁抬了一下下巴,“看着点,别那么眼皮子浅。我们对她如何自个儿清楚,没得舔了脸凑上去。也别净当别人是傻子,就你能占便宜。”   站在地上的妇人许氏口张了张,“娘,我们家不求多大的好处,只别有事的时候找不到人搭把手,俗话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怕到时连佛脚也没得抱。”   古氏抬眼扫了她一眼,“你要怎么烧香?”   许氏道:“平时我们家和周家走的不勤,也没断了来往,不像隔壁几十年了没有个来往,忽地巴脑儿巴上去,能不惹人厌么。平时逢年过节周家有东西送来,我们家也有东西回,就算如今我们礼送的厚实,周家也看不上我们庄家户的东西。”   许氏指了指隔壁,“想来那家子不受周家待见,自然想远着他们。那家子的德性,那个不知,连根骨头还想砸出骨髓吸了渣都不留,那会放过周家这么块大肥肉。可周家离得远,隔壁起了啥心事,他们也不知,不像我们家,隔壁有个风吹草动,我们就能听到动静。要是隔壁有个什么坏水,我们给周家递个信。娘,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人情么?”   古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当初待小邵氏刻薄了些,倒也是个精明的人,她完全忘了她也是待小邵氏刻薄的人之一。   “不过你小心些,别让那家子发觉。”古氏叮嘱了一句。   许氏拍着胸膛打着包票,“娘,你放心。”   邵家和小邵氏娘家打的什么主意,周家一概不知。   周举回了家把话学给周中听,邵氏气得胸脯跳不停,“年纪大了,人越混帐了。”   周中扑哧地笑了,指了儿子给邵氏顺气,“有甚好气的,他那话拿到外面说,谁会把我当傻子,自是傻子见人说傻子。”   听了这话,邵氏乐了,可不正是,谁会说秀才老爷是傻子。   周中原本打算今儿歇息的,如今这样也歇息不成,想着从府城带回来的东西。让周秀把一家子俱叫到堂屋里来,又让周举把他从府城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堂屋里放在桌上。   等一家子人俱到堂屋,周中点头示意大家坐下,左边坐了周秀一家,右边坐了周举一家。周中和邵氏分左右坐了上首,两人中间隔着张八仙桌,几个包袱就放在上面。   周中正了正脸,开口道:“托祖宗的福,我们家如今也算得上是读书人家。院门口能摆上两个刻着书箱的石凳。”   “爹,我们家不换宅子了?”周举突然问道。   周中刚要点头,忽地注意到那个换字,“有谁跟我们家换宅子?”   周举笑了,满脸的得意,看得周中心头无名火起,一双眉头夹得死死的。明明昨儿回来还恹头巴脑的,以为他知晓了分寸,没想到今儿就这般模样。   周中的声音有些发寒,“谁跟我们家换宅子?”   周举听了,头皮有些发麻,飞快地瞄了周中一眼,嗫嚅道:“是六叔公家打算把我们原来的宅子还给我们。”   周家原来的青砖瓦房是在村子里面,当初修这宅子的时候很是费了劲。进门是影壁,上面雕着福禄寿星,一看就让人喜欢,在村里是头一份。绕过影壁,是四四方方的院子,正房三间带两侧耳房,东西厢俱全,青砖铺的地面,下雨天也不会污脏了脚面,最要紧是后院有口井,不用每天费力巴劲去村头挑水。   当年周中去考试需要路费,家中银钱不凑手。瞧着周家落败的势头,村里人也不大愿意借钱给周家。周父周母狠狠心要卖宅子,六叔早眼馋着周家的宅子,周父周母一说卖,六叔价都没还,直接掏了银子出来。当时还有人说六叔傻,周父周母卖得急,怎么也得压压价,如今六叔庆幸不已,幸亏当初没压价。想到这里,六叔又后悔不迭,早知道周中会有出息,当初就不该买宅子,把银子借给周家,这会周家怎么也得让他沾沾光,给他些免税田地的名额。别看那天离开周家,他嘴上说的笃定,实际心里发着虚。周氏族人在村里子统共十来户,平时大家各扫门前雪,又因周中周傻子名声在外,大家都不爱与周家打交道,更别帮忙这些事了。想着家里的三十亩田地,不说全免,那怕能免个十亩,也能少不少赋税。悔啊,悔啊,六叔使劲拍着大腿。   周中脑子里回想周家旧宅的样子时,邵氏高兴地拍了大腿,“六叔厚道,我们拿银子买回来吧。那宅子住着舒服不说,又是我们家的祖宅,应该买回来的。”   周中淡淡地道:“六叔总有啥图的吧?总不能是为了讨好我们家,就把宅子换回来?当初他买宅子的时候可没有压价。”   周举见周中眉头平展开来,扬起脸来笑嘻嘻道:“还不是图爹秀才名下的免税田地名额。”   “那够给他家的,我们自家才够呢。”   “他爹,你打算买地?”邵氏欢喜的手舞足蹈,“一百亩地,我得看看家里的银子够不够。”说完,邵氏跳下凳子,往她自个儿屋子里跑去,眨眼不见了人影。   “一百亩?”周中喃喃自语,他记得清朝的时候,一个秀才才免十来亩地吧,周家正好有十来亩的田地,刚刚够免税的数额,怎么邵氏说是一百亩地呢?   周举对上周中不解的目光,暗笑爹真读书读呆了,连秀才免税的田地多少都不知道。他道:“爹,我们这儿秀才能免一百亩地的税。”   一个秀才就能免一百亩地的税,那举人岂不是能免二三百亩的地?周中有些吃惊,问:“那举人呢?”   “举人才免一百二十亩的地,进士能免三百亩的地。”   原来如此,怕是看此地文风不盛,鼓劲大家吧,要不举人才一百二十亩的地免税。   清点完家底的邵氏垂头丧气地进来,“哎,要买回老宅子的话,银子有些不够呢。”   周中问:“老大,你说是买地还是买回老宅子?”   周秀瞪了一双眼,毫不犹豫地道:“爹,这还用问,肯定是买地了,有了地能有出产,能换银子。”   “不行,先买回老宅子。爹是秀才老爷,那能还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周举反驳道。   邵氏一脸的犹豫,两个儿子说的都对,咋银子就不够呢?邵氏又是一阵叹息。   “买地。”周中一锤定音,至于宅子,他心中另有想法。老宅子好是好,就是周围都有人家,扩不了。他可是打算建个两进的宅子。   又对周举道:“明儿你去回了六叔,不买宅子。”   周举恹恹的应了一声,浑身提不起劲来。   两个儿媳妇和三个小的却高兴不已,有了田地,他们以后再不用挨饿了,还能天天吃上白米饭。   一张张笑脸中就周举苦着张脸,周中压下的无名火又嗖嗖地往外冒,冲他吼了一嗓子,“你摆着那个苦瓜脸给谁看?”   周举缩了脖子,“一百亩地,怎么种的过来?”   “你不晓得请人?”   想着以后有十来号人围着他转,叫他东家少爷,周举立马挺直身板,精神抖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爹,这事你交给我,我认识的人多,十乡八里,谁干活利索,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周中转了眼睛看向桌子上的包袱,没有理他。   周举殷勤地道:“爹,你要看那样?我给你打开。”   周中指了指那个蓝布包袱。   周举打开,把里面的布摊开来。   “他爹,你咋买这么多细布?多费钱啊。”邵氏摸着细软的棉布,心里直抽疼,想着家里没银子买回老宅子,她不禁埋怨道。   “娘,咋能这样想呢。我们家如今是秀才门第,那能还和之前一样,穿着粗布衣服出去让人笑话不是。”周举覤着爹的脸色说话,看他脸带了点笑,知道没错,越说越起劲,吩咐小邵氏,“先给我裁两身衣服出来,得是长衫,别做错了。”   小邵氏嗔道:“爹娘还没说话呢。”   “对对,先给爹娘做两身。”周举赶紧描补描补。   “那能都用了,一人做一身,你们爹做两身,其余的收起来先放着。”邵氏咬着牙分配,这么好布都该放起来,“平时干活还是穿粗布,这身衣服出门穿。”   “这布比县里买的便宜,大家都做两身也有过替换。”周中发了话,邵氏闷闷不乐地把布分到两个媳妇手中。   二娃蹬蹬地跑到桌前,把那布看了好几眼,拍着小手叫道:“我有新衣服穿了,新衣服穿了。”   大丫睁着双亮亮的眼睛,“爷爷奶奶的衣服,我做。爷爷,我给你做好看的长衫。”   “乖。”周中招手叫她过来,从另一个灰色包袱里拿出一个盒子,“看看,这些都是你的。”   那个盒子是普通的杉木做的,只是上面刻了好些花,在庄户人家来说也是个好物件。一家子人的眼光全给这个盒子吸引住了。   大丫紧抿着唇角,看着爷爷,见他又点了点头,双手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才轻轻地打开盒子。以假乱真的各式绢花十来枝,另有两只小金钗,金子打得薄薄的,攒成一朵花,另一只则是好几朵指甲盖大的花攒成一大朵,都是十来岁小姑娘带的头饰。   一声惊喜的尖叫冲突屋顶,大丫颤抖着双手,“爷爷,真的是给我的吗?”   “我们家只有你一个姑娘,除了你还能有谁?”周中摸了一下她的头,慈爱地道。   二娃踮着脚尖往盒子里看,“哇,金子。”扭头扁了嘴儿,“爷爷,我也要金子。”   周中捏了捏二娃圆起来的脸蛋,把他抱在膝盖上,指着小金钗道:“那姑娘家用的东西,你是小男子汉,不能用。”   小小人儿最知好歹,见周中待他亲近,二娃立时扑在周中怀里撒起娇来,“爷爷,大丫姐有金花,我没有。”   周中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哄他,“等我们家挣了银子,就给二娃和大娃一人买块玉佩系在腰上。”   虽是画饼充饥,好歹爹没有忘记他们二房,小邵氏眼中的不平少了些。   周中又从灰色的包袱里拿出二匹蜀锦,一匹团花大红蜀锦,一匹折枝牡丹石青色蜀锦。一时放在桌面,光彩照人,邵氏手都不敢伸去摸一下,就怕手上的茧子抽了丝。周中把石青色蜀锦递了过去,“这一匹给你和老大家,老二家的各做一身衣服,出门待客时好穿,那匹就给大丫。”   大丫忙摆手道:“我都有了金花,这锦绣我就不要了。”   “这些东西全是因你故才得到,你拿去吧,也先给自己做一身衣服。”   看着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周中忍着笑,又拿出二匹湖绸,“这些就给我和老大老二,大娃二娃一身做一身。”   屋里众人俱露出笑,二娃更是在屋里跑圈圈,欢呼,“我有绸衣穿了。”   趁着高兴,周举也不等明日,当即去了六叔家以一种得意的语气道:“六叔公,我们不换房了,我爹说了我们家要买一百亩田地。”   “啥?一百亩地?”六叔惊了起来,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周家真是发了哟。哎。”   六叔家不远的赵里正家时,胡氏跟赵里正埋怨道:“这些天,我没少去奉承那婆娘,你什么时候去说免税的事?别让周家族里那些人占了先,害我白费功夫。”   “啥叫白费,跟秀才家打好关系,怎么都不会吃亏。”赵里正来了一句,又道:“这几天我想了想,看周氏族里的架势,这免税的田未必能落到我们头上。”   正说着话,就见着周举在进来,大大咧咧地道:“里正叔,我家准备买一百亩田地,叔帮我家留意,留意。”脸上是说不出的得意和显摆。   赵里正都不知周举啥时候走的,直愣愣地一双眼道:“一百亩地,一百亩地哟……”   胡氏一张脸阴得滴水,拍着赵里正咬牙道:“你说,你说周中那个败家子咋能挣下一百亩地?我们家费尽苦心才挣下四十来亩地,他咋能嘴皮子一翻就是一百亩地?就他家那个穷样能买得起一百亩地?”   胡氏抓着赵里正吼个不住,这几声吼倒把赵里正给吼回神了,“那些富商财主送的银子哩,”   “考上秀才就有人送大把的银子?”胡氏紧紧抓住赵里正的胳膊,状若疯狂,“明儿,不今儿,马上送小郎去上学,让他给我们家挣一百亩地回来。”   赵里正扯开她的手,“今儿,明儿,他也挣不回来。倒是……”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把我们家二妞说给大娃当媳妇。”   “说啥呢,二妞要说回我娘家的。大娃那小子才十岁吧?我们家二妞都十三岁了。”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好。”赵里正拍了腿,“你想,以后那一百亩地就是二妞掌管……”   “好。我跟二妞说去。”想到那一百亩地,胡氏也动了心。   第二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知晓周家发了,要买一百亩田。   村子里刮起一阵风,明明是初夏的季节,村子里却春意盎然。村里的姑娘们如初春枝上头的露珠,又如春季绽放的花朵,纷纷拿出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或是穿上补丁最少的衣服。家境宽裕的人家,譬如二妞,胡氏是直接给她裁了一身新衣穿上,头上插着不知名的野花。浓浓的春意席卷了整个村子。   大娃受到前所未有的欢迎,走到那里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或是女娃或是男娃。如果是男娃,那他旁边定站了一位他的姐姐或是妹妹。   一阵迷茫过后,大娃陷入血脉澎湃的自我陶醉中,原来他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果然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又英勇无比,不是二娃那个奶娃儿能比的。   那天周中抱了二娃,大娃很是愤愤了好久,暗地里鄙视二娃不要脸,坐爷爷膝头不说,还跟爷爷撒娇,不像他是堂堂的男子汉了。小小的妒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中消失殆尽。   于是大娃整日像只骄傲的公鸡,昂着头领着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打仗,疯跑,嬉闹。   在邵一根媳妇的劝说下和钟氏的三寸不烂舌,邵家又打算继续给小钟氏说项。那想周家将有一百亩田地的消息传来,邵家立即抛开继续给小钟氏说项的打算,想着如何把家里的丫头说给大娃做媳妇。不巧的是,他们的打算让隔壁的许氏听得正着。   那天后,许氏不时不在关注着隔壁,把耳朵贴在墙根听隔壁的墙角。这天,她刚好没事,把耳朵贴上墙,就听到隔壁的诡计。听了一会,许氏急慌慌地跑回屋里,抚着胸口对古氏道:“娘,隔壁真不要脸,竟然教自家的闺去勾引人,忒不要脸了。”   “勾引周家那娃儿?”古氏哼了一声,“也亏他们想得出这主意,大娃才多大。”   “可不是。”许氏小声嘀咕,“说什么让大花抓了大娃的手往她自个儿的怀里放,然后……”   “别说这些恶心我。”古氏打断她的话道,“也不知我们邵氏祖辈上作了什么孽,有这样的子孙。”   “我们家的丫头年龄倒跟大娃正相合,娘,你看?”许氏小心翼翼地道了一句。   古氏道:“死了这条心吧,赶紧把隔壁这事说给周家,让他们知我们情。”   那厢小钟氏听了钟氏的回信,也起了火,一个乡下穷秀才还敢嫌弃她?她还没嫌弃他穷呢,想当初,她在富商家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头上插的不是金就是银,嘴里吃的是山珍海味。本以以为一个乡下穷秀才还是十拿九捏的事,却让人嫌弃了,那份不甘也冒了出来。她非得看看这个穷秀才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要让他看到她的时候后悔说过不纳妾的话。   可钟氏不愿意惹事,小钟氏磨了钟氏好久,等周中回了家,又是给银子又是许诺只是去看周中一眼,钟氏才勉强同意,带着小钟氏往石桥村走一趟。   小钟氏装扮一新,碧水青的襦裙,头上简单地挽着个髻,插上一只莲花银簪,清清爽爽,又有些娇怯的样子。租了一辆牛车,小钟氏跟着钟氏往石桥村来。 第二十五章   夏日金乌出门早,刚过卯正, 金乌已挥下晨间的缕缕光芒。就着这缕缕光芒, 周中起了床, 推开房门,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 纯净清新的空气进入喉舌,尚有些迷糊的脑子顿时为之一振。   前些日子周中跟着两个儿子, 东走西走看地, 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跑了。邵氏让他歇着由着两个儿子看地, 他倒不是不放心,只是自上辈子到如今他对田地都了解的甚少。被逼着下田的那三年,更是邵氏指一下原身动一下,连庄稼怎么长的,原身眼儿都没瞅一眼。如今他得好好看看地看看田,多了解一下以后做文章也能言之有物。连着转了好几天,才看中一块连着片的地, 六十亩, 前儿签了契。一百亩的免税田,还剩下四十亩, 就由着周秀和周举去寻摸, 他在家好好歇歇,等地看好再去掌掌眼就行。   昨儿在家好好歇了一天, 缓缓身体的酸痛。今儿就卯正起床, 练一套五禽戏, 他怕骨头老了,参加不得乡试。乡试最磨人,不论你学问深浅,连着三天待在号房里吃喝睡拉撒,不是铁打的身子骨熬不住。三天考完不算,还得再考二个三天,谁叫乡试是三场呢,一场连考三天。那次乡试不从贡院抬人出来,连好人出来也得大病一场。想着这般,周中心里发怵,想着得把上辈子所知的健身方法都试一遍,再找个好大夫给看看把身子骨给调理结实。   大娃和二娃起床后看到爷爷的举动,惊奇地叫,“爷爷,你在干吗?”   大娃二娃蹬蹬地跑过去跟着比划一番。   一套五禽戏做下来,周中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爷爷是在练五禽戏,强身健体。”   大娃满脸的失望,“爷爷不是在练功夫啊。”   “怎么?想学功夫?”周中问道,“为什么想学功夫?”   大娃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二娃跟着点着小脑袋,“行侠仗义。”   周中失笑,两个臭小子不知又从那儿听来侠义的故事。不过多一样本事总是好的,何况古代不比现代,安全系数没有现代高,学点功夫遇事也能自保,遂道:“爷爷带你们去跟铁牛的爹学功夫,怎么样?”   铁牛的爹姓王,是村子里唯一的猎户。王家是村里的外来户,从铁牛的太爷爷起迁到石桥村来的。一直靠着打猎为生,慢慢地赚下点银子在村里买了几亩地。农忙下地干活,农闲上山打猎。   村尾有座小山,山太小,小的连个野兔野鸡也难寻,但越过这座小山就有一座大山,山高树密,正是打猎的好去处。为着打猎方便,王家迁来时就选中村尾,一直住在山脚下。   据说铁牛的爹年轻的时候曾猎杀过一头熊,人称王熊,因此无人记得他的真名。前些日子看地回来,曾遇到过他,跟周中想象的不一样,完全没丁点虎背熊腰的样子,一个精干壮实。他人站在那里,周中远远地能感觉到有股别于庄家汉子的气势,这股气势很熟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周秀说是因为他常年打猎,身上有股猎人的味道。   能猎到一只熊,想来手上必定有些真功夫,而不是花拳绣腿,能让大娃跟着学些真本事。   大娃听了这话,高兴地跳起来,直喊着:“好爷爷,好爷爷。”说着就拉了周中去王家。   离吃早饭还有些时候,且王家离周家不远。周中带着大娃出了门往王家走去。   二娃在后面一颠一颠地跟着,周中回头道:“二娃乖,回家等爷爷。”   “爷爷,我也要学功夫。”二娃咬着手指头道。   大娃挥着手,像赶苍蝇似的,“你个奶娃儿,手软脚趴的,劲都没有学啥功夫。”   “不,我就要学。”二娃眼中含了一包泪,大有不让他去,他就哭给你看的势头。   周中无奈地摇了摇头,牵着二娃的手道:“学功夫不能怕吃苦。”   “不怕。”二娃一本正经地点了头。   走了一刻钟,周中爷仨到了王家。一处人高的荆剌围成的院子,院门半掩。二娃丢开周中的手,推开院门跑了进去,冲里面嚷嚷:“花花姐,我来看你了。”   花花大名王花,是王熊的小女儿,比二娃大一岁。   一个精壮的汉子飞快地出现在院门口,见是周中,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秀才公来了,快请进。”   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势,周中定睛看了看,只见面前的王熊一脸憨厚的笑,如别的庄家汉子一样的笑脸,并不甚异同。但周中确定自己的感官没有出错,可无论他怎么瞧,都没瞧出点端倪。   好似没有觉察到周中的出神,王熊脸上依然保持着笑意,身体站在一侧等着周中入内。周中笑着点头,抛开心中那点奇怪的想法,进了院子,抬头打量,和周家一样的布局,只是土坏墙换成了青砖墙,看来王家日子过得还不错。   略寒暄一二,周中就把来意说了。   王熊尚未答话,铁牛从屋里跑出来道:“大娃,你吃得了苦不?”   大娃脖子一仰,“你能吃得下,我还能吃不下?”   见此,王熊爽快地应了。   事情说妥,周中领着二个孙子往回走,心里琢磨着到底要不要拜师。在古代拜师是一件严肃的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点也不为过。也不知道王熊是真的打算收大娃为徒呢,还是随便教教。想了一会,周中打算把此事交给大娃的老子周秀,让他自个儿去解决。   清晨微风徐徐,周中伴着晨风踱着步。大娃和二娃因着能学功夫,两人撒欢地来回跑。   “你们是谁?来我家可有事?”大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周中紧走几步,见是两个女人,心下一松,背了手慢慢往前迈着八字步。   天气渐热,趁着早上那点凉意,钟氏和小钟氏一大早赶了过来,两人在村外下了车,从村后绕了周家。到了周家院门口,院墙半人高,不用靠近,就把周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厨房那边有些响动。   这样立在人家院门外,不消一会就会引来旁人注意。好在天儿早,周围的人家都在家里忙活着早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钟氏扯了下小钟氏的衣角,示意她先去别处看看。小钟氏那肯依,既然来了,那能不见正主儿就走的理。钟氏没法,脑袋里想着有甚法子能进得周家屋面去,见得周中的面。不料身后突然一声吼声。唬得她跳了一跳,回转身来,见是一个半大小子,随口问道:“这里可是周秀才家?”   大娃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不认识,回头喊道:“爷爷,有人找。”   循着大娃的视线,钟氏看了过去,急忙道一声,“秀才老爷。”   闻言,小钟氏一喜,伸手抚了抚鬓角,眼儿一溜,飞快地扫了周中一眼。   周中从府城回来后就把下巴的胡须给剃了,只留了上嘴唇的一字胡须,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些。只是面皮仍有些黑,穿着青色长衫,有些儒雅的样子。   周中比她想象的好了许多,身上也没有那股乡巴佬的气息,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心中有了几分乐意,抿了嘴,侧着脸朝周中福了礼。   周中愣了愣,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没动不动就行礼的。何况因着周中的臭规矩,村子里婆娘媳妇自来不跟他打招呼,见着他都绕着走。   周中这一愣,小钟氏却以为他被自己给吸引住,抬了头羞答答地朝周中瞄了一眼,又羞答答地低下头,再瞄抬头他一眼,再羞答答地低了头。   周中呆住,心想这女子真奇怪,咋这样看人呢?忽地,他想起上辈子他有一个好友,是个近视眼,摘了眼镜就这样微眯着眼看人。恍然大悟后,周中心生同情,古代可不是现代,没有眼镜那个东西,她这样在古代来说,算得上是半瞎了。   虽然有些同情,但为了维持或是不想让别人起疑,周中依然实行原身的臭规矩,不跟别的女子说话。于是,他脚尖一转,迈步往院子里走去,准备让邵氏出来看看她们有何事。   眼角余光却扫着一角碧水青的裙角,绣着一圈的白荷花,颇是好看,周中猛地回头看去,双眼睁得溜溜圆。   “诶。”眼看周中要走,小钟氏发急,不禁喊出来,却见周中猛地回身盯着她看不住,那句诶声吐了半声,剩下的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腰身好,摆出弱柳扶风的模样任周中打量。   周中从上往下把她来来回回打量,心中赞叹,虽说眼睛坏了,手艺却不赖。一身同色的碧水青给她做出两色来,上衫绣满白荷花,花蕊是浅浅的一抹黄,一朵朵荷花盛开在片片绿叶中,荷叶上似乎还有晨露欲滴未滴。腰身掐得细细的,显得腰是似水如柳。下裙却是通体碧水青,只在裙摆处绣出一圈小朵白荷花,衬着上衫的大白荷花,浑身素雅别致。   大丫身中手的大红蜀锦,她想了好些日子,还没想出绣什么花做什么样式的衣裳。连周中在家里也听了几耳朵,浑身上下一身大红,没个别的也不甚好看。想到这里,周中激动不已,转身大步往东厢走去,他得叫大丫来看看别人这身衣裳,学一学。   大丫孝顺又是家中绣活做得最好的,周中和邵氏的衣裳自是由她来做。做衣裳又不至是简单地缝起来,先要在布上绣上花草之类的。比如周中的衣裳,必要绣些青竹松柏,很是费功夫。周中劝她不要着急,慢慢来或是别绣那些花啊草的。可她不听,只是不像前几日那样白天黑日的做。早上趁着吃饭前空隙,她也懒得穿衣裳,坐在穿上拿着绣棚绣花。   “大丫,赶紧出来。门外有个妇人,身上的衣服做的好,你出来看看,学学。”   “唉,我出来了。”大丫边应着边急忙穿着衣裳。   周中这一嗓子把整个周家的人都叫了出来,人人从屋子里探出脑袋往外冒。   邵氏眼睛扫了扫小钟氏身上的衣服几眼,笑道:“他爹是个实在人,惹你们笑了。大妹子身上这衣裳着实好看,能不能让我孙女看看,学学?”   钟氏心中叫苦,这都是什么事儿。她扯了下嘴角,脸上堆了笑,“我们路过此地,还有事,得走了。”   那厢小钟氏在听了周中那一嗓子,脸色变得铁青,手中的帕子扯得稀烂。   钟氏拉了小钟氏一下,嘴里低声道:“走吧。”   偏小钟氏发了昏,脚都不肯挪一步。这会,钟氏那能由着小钟氏使性子,使上劲手上用力半拉半扶着小钟氏,脚不沾地走的飞快。   等大丫出了屋子,站在院门口,只看到个背影,嘀咕道:“咋走了呢?”   “小气巴脑的,怕你学去,穿了衣裳比她好看。”邵氏哼了一声,“算了,明儿咱们去镇上的成衣铺看看,之前也是奶奶没想起,要不早带你去看了。”   许氏刚进石桥村正往周家走来。她人胖容易出汗,想着早上天凉,今儿特意起了个大早,早早出门。一路走过来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她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   两个妇人迎面从跟前走过,打眼瞧着有些熟悉,许氏愣了一下,猛地回头叫道:“大锤家媳妇。”   刚才她已看见许氏,怕她纠缠,故意装没看见快步走过,没想到还是让她看见了。许氏这人,她知道最爱打听别人的事,如果这会她不停,估计许氏会怕上冲上来拦住她们。没法子,钟氏脚不由地顿住,道:“他婶子。”应了一声,钟氏就打算脚底抹油溜了。   偏许氏眼尖,瞧着她身旁之人面生,且衣裳是绸缎,脑子里猛地窜出邵家要周中纳二房的事。别个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会事,她家还能不清楚么,这事里面可少不了钟氏。许氏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一下子窜到小钟氏前面,指着钟氏问:“就是她?”又啧啧几声。   小钟氏抬起头,道:“你个乡下妇人拦着我作甚?”神色很是不屑。   “你……”许氏一时哑口,说她不是个乡下妇人吧,她明明又是。   钟氏打着圆场,“他婶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说着推开许氏,扶着小钟氏急步走。   许氏在后面呸了一声,心中却很得意,看来又能卖邵氏一个好处了,周家又欠她一个人情。   按古氏的交代,许氏先把事情说给小邵氏听,让小邵氏再转说给周家人听,这样不至给周家卖了个好,还能笼络小邵氏一二,晓得娘家出了力,让她在周家得脸。   不想许氏遇上了钟氏,许氏心里改了主意,这二房之事到底由媳妇说给婆婆听不好。她进周家时,正好赶上周家的早饭,好似赶着饭点来的,虽然她的确是如此打算,但面上却不承认,直说吃了饭。   她到底吃没吃过饭,邵氏那里看不出来,拉她坐下,又给她盛了碗粥。周家早饭吃的是杂粮粥,白米俱多,再配上葱油饼,几碟咸菜。   粥还罢了,即便稠稠的粥,家里也能喝得上,只是白面粉做的饼就难得,这饼可比白米贵多了。许氏心中感概一番,又想小邵氏还真有福,阴差阳错进了周家门,如今就开始享福了。想归想,许氏吃饭却麻溜,一碗粥下肚,就只拿葱油饼吃,接连吃了三块,手上还拿着一块。   看着最后一块饼在她手中,许氏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她给周家带来的消息,立马又挺直了背,怎么也值几块饼不。   这些年来小邵氏的娘家跟他们周家并不亲近,当然比旁人还是稍好些。自周中中了童生以后,邵家仗着是邵氏娘家人的身份没少上门,可许氏他们却八风不动,轻易不上门,故此这次许氏来怕是有啥大事。   吃完饭,许氏到邵氏的屋子里说话。许氏先说小钟氏的事,“刚才应该来你们家打探过呢,我来的路碰到了,那个穿碧水青衣裳的就是。”   邵氏听了,脸上淡淡的。早上那么个女人杵在院门前,她又不是瞎子,多少心中有些猜测,但周中发了话不会纳妾,她再不把什么钟氏小钟氏之类的放在心上。   见此,许氏赶紧把邵家的打算说了出来,邵氏听了,先是呆愣,接是又气又怒,更恨自己娘家两兄弟不争气。从她爹娘起,她就知道家里没把闺女当会事,都是换钱的物件。可再怎么样,也没有教唆闺女孙女去勾引人的,那跟楼子的姑娘有何区别?还不如卖了痛快。   许氏劝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家从根子上就没把女娃娃当会事,你好几个姐妹,如今那里还寻得一个出来?”   “你们赶紧想法子吧,我也得回去了。”   邵氏送走许氏,就去了周中屋子里,把事情一说。   周中直皱眉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祖父祖母,教好好的女儿家勾引人,行龌蹉之事。   “要不让老大把大娃送到他舅舅那边避些日子?”邵氏道。   “那他们还不死心呢?”周中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邵氏叹气,“也不知道是她愿意,还是我那好侄儿逼的?”   有那么个父母祖父祖母,很难说小姑娘是不是赞成爹娘的打算。   此事不难解决,只要足够狠心,既然邵家自个儿都不在乎自己家的闺女,他这个旁人还能在乎?周中眼中厉芒闪过,谁敢往几个孩子身上使手段,他定要宰了他们的爪子。 第二十六章   按许氏所说, 邵家第二日就会上门,可不仅次日没有来, 连着好些日子都没见人影。   邵氏忍不住担忧道:“他们不会在憋什么坏水吧?玩什么大招吧?”   周中听了, 扑哧一声乐了, 就邵家那两兄弟的榆木脑袋,能玩的起什么花样,还大招呢。不过周中还是安慰道:“说不定他们让菩萨点化了, 迷途知返了。”   邵氏斜了他一眼, 她两兄弟什么德性, 她还能不知道。别说菩萨,连天王老子也点化不了他们。   周中道:“放心吧,有什么事,老二媳妇娘家会来人的。“   想到住在邵家隔壁的小邵氏娘家,邵氏不担心了,邵家让隔壁给盯着, 有甚风吹草动,许氏肯定会来通风报信的。既然许氏没来, 看来是没什么事儿了。   邵氏放了心。周中却沉默了。对邵家来说, 天大的事恐怕也比不此事的重要, 偏偏邵家几日都没有动静。周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忽地他低声笑了,笑自己, 竟然担心一个庄户人家有什么阴谋诡计。能想出勾引大娃趁机嫁入他们家中, 掌了他们家已是用尽他们的脑汁, 难道邵家那个脑袋还能想出别的高深的手段么?周中摇头,大概上辈子宫斗戏看得太多,以为稍有不对,就是在憋大招。   邵家不用担心,眼下却有件难事颇让周中纠结。在府城那些日子,他长了不少见识。倘若接下来的三年,全靠他自学,以黔州不盛的文风,参考的学子少,中举不难。但会试怕是不容易,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可不管你是来自学风不盛的地方,几千人里取三百人,十比一的比例都不至。黔州历年能中得一二个进士,已算学政教化有功。据说有好几年黔州曾一个进士也无中。故此他最好出了黔州府去别的书院学习,或是拜得饱学之士作师。后一个机缘难寻,倒是前一个容易些,但如今家时这种情形,他那敢离家几年。   周中思来想去,打算先在村子里开个学堂,免费给村里的孩子们授课,同时也家中的几个孩子。这样一来,村里的人只有念他好的,即便周家有行事不当,也会多包容些。   赵里正听了周中的打算,险些一蹦三丈高,直说周中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因为送孙子上学的事,赵里正这几日简直是头痛死了。家里有好几个孙子,送了这个去那个不满意,送了那个去这个也不满意。若是几个都送吧,家里又没那么多的银子支撑。不说每年的束脩,就是每年消耗的笔墨纸砚都是一笔不少的银子。虽说想要孙子有出息,可也不想为了供孙子读书一家子人勒进裤腰带不吃不喝。如今听了周的话可不是跟听了梵音似的。   少了束脩这一笔开支,用些便宜的黑笔纸砚。赵家还撑得住,但村子里大部分怕是不行,也不舍。周中也想到过这些,把之前刘鹏的法子说了出来,什么铺沙子,树叶当纸,树枝当笔,或是用笔沾水在木板上写。   赵里正拍了大腿赞,“怪道大家都要读书,读书人就是聪明。”   周中又道:“如果有家里愿意,也可以把家中丫头送来上学。我家大丫要跟着一起上学。”   反正读书不要钱,又不指读着家里的女娃娃干活,读点书总有好处,赵里正琢磨一番,把自家的闺女和孙女都算上。   赵里正红红火火召集村里人盖学堂。   周家再次受到大家的热情,连地里的活也有人抢着干,周家自己人反没有啥活可干,把邵氏他们弄的哭笑不得。除了周氏族里,私里下埋怨周中不亲近自己族人,贴外人,这么大件露脸的事交给赵家来办,说周中是对之前族里没有支持他读书怀恨在心。自然这些话也传到了周中的耳里,周中笑笑,比起一个宗族,他更希望一个村子好。   为着便宜周中,学堂盖在村尾的一处空地。人多力量大,不过几日,三间土坯墙茅草顶的学堂盖好。   学堂快要建好,赵里正请周中命名。周中想了想,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下石桥村学堂,赵里正感动不已,起先他有些担心周中会写上周氏学堂,又暗唾弃自己小鸡肚肠。赵里正自个儿花钱请人做了块匾,把这几个字给刻上去。   学堂落成,周中亲手挂上石桥村学堂的匾额。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学堂正式开学了。   周中开始了夫子的生活,上晌教一个时辰,下晌教一个时辰。回到家里,他让大娃和二娃分别叫他们的父母识字读书。不时他要抽查,谁做得不好,都得挨手板子。   周中给家中三个小的重新取了名,大丫周守敏,大娃周守礼,二娃周守信。   日子在炎炎夏日中平静地流走。在周中和邵氏快把邵家给忘了的时候,他们上了门,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沾着鲜淋淋的血。后来周中无数次想起那天的事,还是有些后怕,人命在这个时代竟然是如此的廉价。   那日是邵氏的生辰,又是休沐日,因是散生,周家也无甚准备。庄户人家从不过散生,除非是家中受宠的小孩,也不过是生辰那日,吃两个鸡蛋。周家也只是打算自家人丰丰盛盛地吃一顿罢了,偏邵家上门了。邵家两兄弟拎着东西上门祝贺邵氏的生辰,邵氏有一霎那的感动,转眼看着跟了来的邵家的二个丫头,立时警觉道:“你们来干啥?”   “四姐,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们记得呢,周家没一个记得吧?”邵发银叹道,“周家对不住你。”   邵氏撇了嘴,“是邵家对不住我。”   邵氏的大嫂和弟媳亲热地拉了邵氏,“四妹,今儿是你生辰,别跟他们男人说话。走我们去你屋里说说话。”   邵氏领着人去了隔壁屋里。   邵一根去村子里转转,邵一根媳妇领着二个闺女跟了小邵氏去了厨房。   刚才那会功夫,周中盯着邵家的二个丫头看了看,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他眉头皱成了苍蝇腿,邵家这是准备一个打掩护,一个干坏事?不过一会他就把这两个丫头抛在脑后,因为邵家两兄弟打起周家名下四十亩免税田地的主意。   邵发金扯着满脸的皱纹笑了笑,“妹夫,听说你们还有四十亩的田地没有买?”   提到这,周举一肚子的牢骚,自开了学堂后,白天他要跑出去找地,晚上回来还得点油灯看书识字,好几次因为没记住字,手心挨了板子。如今风调雨顺,那有成片的土地卖。上次那六十亩,还是因为人家要做生意才卖的地。   他抱怨道:“连成片的田都没有,我和大哥跑了好些日子,净是东一亩西二亩的地,买了也不好耕种。”   邵发金拈了拈胡子,道:“我有个好主意,省了两位侄儿成天东奔西跑的。”   周中端着周举做的竹杯细细地品着茶水,压根儿没瞧他一下。不用想,所谓的好主意,对周家来说必定不是好主意。   “你二个舅舅家也有些田地,把那四十亩的免税地都归了我们家吧。”邵发金擦了一下眼睛,“四妹在你们家辛苦多年,不看功劳看苦劳。你们怎么也得给我们邵家一些好处吧,不说跟着你们吃肉,也得给我们一些汤喝吧?”   老实的周秀道:“大舅,你和二舅两家统共也没有四十亩地啊?”   邵发金脸皮扯了扯,瞪着周秀道:“我们两家没有四十亩,我们不会想法子吗?”   邵发银紧接着哼了一声,“他大侄儿,不是二舅我说你。你娘辛苦养你一场,又供你爹读书,如今你爹中了秀才,你们不能忘了我们邵家的功劳啊?”   邵家的功劳?   周秀老老实实地指正,“二舅,你说错了,是我娘的功劳。”   周中肚子里一阵闷笑,感觉老大有扮猪吃老虎的资质。他打算不出声,看看两兄弟怎么对付邵家两兄弟。   “没有我们邵家那有你娘啊,所以这功劳是我们邵家的。”这话说的有多理直气壮就有多理直气壮。   周秀瞪目,连一向自认聪明的周举也张嘴发呆。   似乎有那么点道理,没有邵家的确没有邵氏。   邵发金两兄弟见震住两个侄儿,颇是得意,然后指着周举道:“你识得几个字,把我说的名字和田产记下来,回头你把这些田产挂在你爹名下免税。”   听着名字,除了邵发金邵发银两个,其余俱是张王李姓,后面跟着田亩数。   这下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拿周家的免税田亩做了人情,或许得了银子。就好比从周家的口袋里掏出银子填了邵家的荷包。   听到这,周中大惊。邵家两兄弟年纪虽老,胆却敢包天,连周家都不曾允诺之事,就敢借着周家的名头先把免税田亩弄到手。凭他们这副德性,以后不知要借着周家的名头生多少事,好处是他们捞了,名声坏的却是周家。想到这里,周中打定主意要断了这门亲。如果今儿邵家的丫头真的要算计大娃,正好借机断了这门亲。   周秀和周举不知他们爹的想法,一个张大嘴可以塞下个鸭蛋,一个眼睛险些掉落。两人俱是一副惊呆的模样。   半晌,周举才道:“大舅这是别家的田吧。”   “别家的田怎么了?人家愿意托给我们,以后还不是我们家的。”邵发银道。   借着周家名声弄来的田地竟然也想霸占了,好在有了心里准备,周中也不慌,坐着看他们还要玩出什么花样。   周秀周举两人如何肯依,直说自己家还要买田,没得免税田给邵家。   邵发金见状,气得胡子直抖嗦,连连道:“把你们娘给叫来。”   周秀周举不动,邵发金颤巍巍地站起来,“好,你不去,我去,看你娘怎么说。眼里没了舅家的混帐东西。”   邵发银也给跟着站起来,“侄儿如今是秀才家的公子,我们是请不动了。得了,大哥,你坐下,我老胳膊老腿的还跑得动。”   那用请,邵氏心里惦记着邵家给大娃下套的事,在屋子里说话心不在焉,听到这边动静,邵氏一伸腿儿,几步窜过来,先把大哥五弟怪一通,大哥五弟,你们是来给我贺寿还是来给我添堵的?”   邵发金愣了一下,掩面哭泣:“四妹,家都没拿你当个人,你一辈子做牛做马,周家连你生辰都不记得,可怜我的妹子哟,你在周家过得啥日子哟。”   邵氏嫌弃地看了他一下,这一招在周父周母死的时候,邵发金都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年她还有些感动,后来等知道他打的主意,恨不得杀了他。如今再看他这般模样,那有点感动,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她怒气冲冲道:“大哥,那有妹子过生,大哥哭哭泣泣的,这不是添堵是什么?”   邵发银忙道:“四姐,大哥这不是想着你在周家过得苦,为你难过嘛。”   “我在周家过得不苦。”邵氏斩钉截铁道。   “咋能不苦呢?两个侄儿连你的脸面都不给。”邵发银道,“我们到底是你娘家,没有我们邵家,那有你呢。两个大侄儿吃肉连口汤都不赏给我们,这是没拿我们放在眼里啊,也是没把你四姐放在眼里啊。”   邵氏火了,“你们邵家跟我有何相干?我入了周家门,自然是周家人。”   “天那,我们邵家出了个白眼狼哟,不念爹娘的生恩。家里那么些女儿,那个不是提脚就给卖了,就你,爹娘心疼,留在家里养活,还给你找了门好亲事,结果你是这样对待娘家的,也不怕爹娘晚上去找你。”   邵氏那能任邵发金颠倒黑白,叉腰跟大哥五弟两人争辩,“……娘是真的舍不得卖我?是嫌我卖不出几个银子吧……”   周秀周举两兄弟呆怔一会,立马忙不迭地劝人,劝了这个,那个还在说,这个住了嘴,那个又起了头。几十年的怨恨就像泄洪的河水冲涌而来,邵家的那些陈年旧事,一件件,一桩桩,从记忆中掀了出来。   这一番吵闹从饭前吵到饭后,连吃饭都没有个安生。   邵家两个妯娌围着邵氏一会讲道理,一会眼角冒泪珠,而邵家两兄弟则围上了周中,说什么周家全靠邵氏支撑,作为邵氏的娘家周家得把那四十亩免税给了邵家,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话。周中听得脑仁作痛,要出去走走,邵家两兄弟伸出老胳老腿给拦住,还放了话,“妹夫,这事儿我们都答应了别人,妹夫不帮忙不行呢。”   周中看着拦在面前的两手,突然笑了,回身又坐下,听着两兄弟来回的车轱辘话。   闹吧,闹得越凶越好,等他断亲的时候,别人也不会说他无情。于是,周中喝着茶水,偶尔应付一声,偶尔又问:“大舅哥,听说大姨姐亲手把你照顾大,当年你爹娘要卖她的时候,你咋不求情呢?”   邵发金道:“她本来就该给卖了换银子。”   周中竹杯往桌子重重地一放,闭目养神。他却没看到邵家两兄弟眼中闪过的得逞。   邵家的三妞突然跑了进来,一脸愤怒道:“爷爷奶奶,大娃欺负二姐,把手伸进二姐的怀里。”   犹如一声炸雷响起,屋子里有霎那间的寂静。   周中双眼倏地睁开,眼睛直盯着门外。   “胡说,是二妞不守妇道,勾引我家大娃。”邵氏叉腰怒吼。   “我跟你拼了。”邵家两妯娌同声道。   接着打骂声叠起,屋子里一团混乱。   周中的双眼仍是盯着门外,一息,二息,三息,礼哥儿出现在视线里。   礼哥儿脚步匆匆跑进来,冲到周中身边,恼怒道:“爷爷,我……没有。”   周中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别急,爷爷相信我们的礼哥儿。”他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椅子,对着礼哥儿道:“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咚地一声巨响,每个人的耳朵有瞬间的失聪,周中的声音缓缓地流入大家的耳朵,“谁要打闹给我滚出去。”   周中严厉道:“坐下,一个个地站着,乌鸡眼似的,像什么?”   二妞和邵一根媳妇不知何时进屋,二妞的头深深地埋在她娘的怀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周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上邵一根媳妇的视线,“是非曲真,我会有一个交代。”   没由来的,邵一根媳妇吁了一口气。   似乎听到她那声吁声,周中嘴角勾出一抹讽刺,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娘,让二妞去你房里歇息歇息。”   “不行。”邵家两妯娌异口同声。   周中挑了挑眉头,这种事不是应该顾忌一下女儿家的脸面吗?难道邵家   “三妞刚才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礼哥儿,把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周中道。   礼哥儿缓了口气,“吃过饭后,二表姐和三表姐嫌屋子热,说去后山歇凉。娘让我去看着别让她们去了那边深山。到了后山上,我在前面带路,只是听到二表姐的尖叫声,我回过头,看到二表姐脱了外衣,然后指着……”说到这,礼哥儿脸上泛红,又恼怒,“说她胸口有根毛毛虫,她怕,让我帮她抓。我不肯,她抓着我的手就去……”   礼哥儿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只觉得委屈,很委屈。他这是第二次见两位表姐,上晌也没说过几句话,就刚才那会,三表姐跳出来说要他娶二表姐,他才不愿意,比他老了那么多。听毛蛋说他看过村花洗澡,咋也没见毛蛋娶了村花?   邵家三妞跳脚,指着礼哥儿,“大娃,你胡说。明明是你看到姐,你伸手去摸的。”   邵一根大剌剌地道:“别争了,不管是不是大娃主动的,他碰了我闺女,看了我闺女的身子,就得八抬大轿来抬我闺女过门。”   “老大媳妇,你送礼哥儿回去,好生照看他。”周中吩咐一句,又道:“那不一定。二妞,真相如何,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到底是礼哥儿欺负了你,还是你……”   周中住了声,见二妞的背影抖动了一下。等了一会,仍没见她出声,周中心道,他已给过机会了,她要一条路走到底,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周中又道:“我们双方各执一端,说不拢。那只有一个办法,嫁入周家万不可能。我之前言过周家不纳妾,自然妾也是做不得。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做礼哥儿的通房丫头。”   周中的目光从扫过邵家众人,奇怪的是他们脸上没有丁点好奇,好似料中了他的想法。心中疑窦顿生,邵家人怕连通房丫头是什么都不知吧,怎么会有如此平静地表情?   好似在驳斥他的想法,邵一根媳妇激动地道:“我们家好好的闺女给你们家做通房丫头?周秀才,你真以为你是秀才就可以欺负人。我告诉你,只要我们在外面说周家家风不正,男娼女盗,看你不让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你们家还能嫁女娶媳妇不?”   邵一根媳妇发了狠,“大娃非得八抬大轿娶我闺女,要不我饶不了你们一家子。”   周家嗤了一声,“那也要看谁信,比起你们邵家,你觉得别人是更相信你的话还是我的话?到时候不是我家娶不上媳妇嫁不女儿,是你家吧。”   “这是要逼死我们家二妞啊。”邵家两妯娌又是异口同声,两人小步跑到邵二妞身边,邵一根媳妇挤到一边,搂着邵二妞道:”我们可怜的二妞哟,以后咋活啊?以后咋活啊?”   周中心中疑窦又生,这两人像是排演过似的,说话的口气甚至内容都一模一样。   就在那时,邵二妞低头冲墙上撞了过去,眨眼间,人躺在地上,鲜血从鼻腔里冒出来。   周中心头一紧,鲜红的血液刺激着他的大脑阵阵发麻,然而他紧盯着那鼻翼大叫,“老大,去把王师父请过来。老二,去请大夫,快。”   随着周中的吩咐,周秀周举奔出了门。   邵一根的媳妇大叫一声,冲过去抱住邵二妞,“我的二妞。”   邵家两兄弟怒吼,“周中,逼死了人,这下子你满意了?”   邵家两妯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我可怜的二妞,你死的好可怜哟。”   “你咋想不开啊,奶奶一定让大娃娶了你,那怕你死了,我也要让他娶了你。”   “他爹,怎么办?”邵氏恐慌的声音。   这会周中尤其冷静,一双眼如狼般紧紧地盯着邵家的几个人,一群畜生。   他们竟然敢,竟然敢拿人命来搏,他饶不了他们,还有他们背后之人。   以邵家那脑袋怎么会想得出声东击西,想得出以死来搏。   周中心中怒火滔天。   如果邵二妞因此而死,他会杀了那幕后之人,让他下去给邵二妞赔罪。   27.第二十七章   周中嗜人的目光扫来, 邵氏两兄弟慌忙躲闪开来, 又急忙迎着视线对上周中的双眼,努力表现出愤慨的样子,“周中, 你逼死人!”   “杀人偿命, 逼死人也要偿命。”   两兄弟内心呐喊,一定要撑住, 坚决不能让周中看出来。   周中冷漠地转过双眼, 又看向依然在高声嚎哭的邵氏两妯娌,余光扫过强要掩下脸上喜意的邵一根,以及缩在角落里的邵三妞, 最后视线落在邵二妞的脸, 额头被邵一根媳妇捂了张帕子, 一张帕子接一张帕子地叠了上去。   邵家不准周家移动邵二妞,连周家人上前帮忙都不许,说周家要害死二妞。于是只好由着邵家一家子嚎的嚎,捂血的捂血。   好在王熊来得快, 他长年打猎,家中备有不少止血药。听说有人撞墙出血,立马带了药过来。   一层又一层地药粉洒在邵二妞的额头上,眼看着血慢慢地止住了。邵一根媳妇才同意把邵二妞移到邵氏的床上,周中则舒了口气, 紧紧揪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要人没出事就好。   周举请的大夫也到了, 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拈着胡子背了通的药理,最后来一句,“撞的力道小,没啥大碍,流了些血,好好补就成。”   大夫的话还未说完,邵氏两妯娌拉着大夫就要撒泼,邵氏那里肯,一手提一个,直接扔到外面去。   周中直接赞道:“他娘,干的好!”   怕有人捣乱,周中留了邵氏看住邵二妞,他则去堂屋收拾邵家一干人。   邵家两妯娌不加掩饰的嚎哭,早已引得四邻在周家院门外探头探脑,等得王熊进了院门,周家院门围拢一群人。邵二媳妇的声音尤其响亮,她躲了周家好些时日,不想今日周家倒霉,她可算扬眉吐气。   “听说大娃点了邵家丫头的便宜,反正是表姐弟,大不了娶了就是,一床被掩了就是。偏我们的秀才老爷兴什么规矩,说什么不娶也不纳,让邵家那丫头做什么通房丫头。你们知道什么是通房丫头吗?”邵二媳妇顿了一下,眼光一扫,下巴抬起,“其实就是陪睡的丫头,连个名份都没有,这不糟践人嘛,是谁也受不了。这不,那丫头就撞墙了,以死明志。”   “哎哟,我们秀才老爷心真狠。”   “邵二家的,这事你听真了?大娃那么小个娃子,窍都没开点啥便宜啊?你别又是胡说吧?”村里人感谢周中在村里办了学堂,又不收大家的束脩,很是感激,说话自是有帮着周家。   “就是,大娃就一个小娃子,成天和我那个小子调皮捣蛋的,那知道欺负女人。”   堂屋门大开,院门口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周中的耳朵,周中眉不抬眼不动,吩咐周秀去把邓二和他的媳妇请来。   赵里正听到风声,急忙从家里面赶了过来,他不能由着外人欺负周家,邵家什么样的人那个不清楚,这事定是邵家不占理。   随后周族长也赶了过来,再不能让周氏落在赵氏后面,以后周秀才越发的记不住他们周氏。   见着两人,邵发金道:“别以为你们人多我们就怕,周家逼得我孙女撞墙,周家要给我邵家一个交代。”   周中压根不理,先请赵里正和周族长入坐,又道:“邵二媳妇对我们家的事也甚是关心,我让老大去请邓二和他媳妇。劳里正和族长稍等片刻。”   赵里正和周族长摆摆表示不在意。   一会,邓二和邓二媳妇到了,周中道:“也请两位做个见证。”   说得这句话,周中再不理他们,邓二两人脸上颇有些尴尬,自寻凳子坐下。   “你们邵家想要什么?”周中冷冷地问道。   邵发金露出黄黄的牙齿,“妹夫,咱们这是亲上加亲,别摆个脸色不好看,以后两家要勤来勤往。”   “你们要什么?”周中又问了一声。   邵发银咦了一声,“姐夫,这还用问,自然是让大娃娶我们家二妞。聘礼不要多了,一百两。“   “还有那四十亩免税田归我们邵家。”邵发金赶紧补上一句。   “对,对,一样不能少。”邵一根笑得一脸得意。   “赵里正,周族长,烦请两位今天做个见证。我们周家和邵家断亲,从此不再是姻亲,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周中的声音铿锵有力。   赵里正的耳朵抖了抖,想到邵家的为人,邵家刚才提出的要求,是他也要断亲。飞快出手拦住要说话的周族长。   眼看着到手的银子要跑,邵一根那能依,嗖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捏着拳头道:“周中,你他奶奶的敢耍赖?你孙子欺负了我的闺女,你逼得我闺女撞墙……”迎着周中毫无妥协的眼神,邵一根脑袋里回想着那人说的话,“你要是敢不按我们说的办,我们就去衙门告你,仗势欺人,逼迫民女,让县老爷撸了你秀才的功名。”   越说到后面,邵一根气势越足,那人说了只要闹出人命,只要他们家愿意去告,周家只能求着他们的份。   与之同时,邵家两兄弟,邵家两妯娌,一个个地挺直了背,仰起下巴,睥睨着周中,仿佛突然间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等候着周中的跪求。   赵里正和周族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话竟然能从邵一根那个无学无术的人口中吐出来。   只有邓二媳妇脸上兴奋激动,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周中,心里暗叫叫你神气,叫你得意,活该当不成秀才老爷,想着要看到周中这个新鲜出炉的秀才老爷跟邵家那种人面前低声下气,她做梦都要笑醒。心里又暗期许邵家不要手软,直接告了去,好撸了他的秀才功名,没了秀才功名的周家……   周中的眼光突然扫了过来,邓二媳妇脸上的神色来不及收敛,颇有些似给人逮住在偷吃的老鼠,慌里慌张的。   周中却转过头,看着鼻孔快与天平的邵家众人们,“你们去告吧。”   醒过神来的赵里正和周族长,赶紧打圆场,连连道:“自家亲戚,那用去衙门,闹出去多不好看。”   原本因周中的话而士气低落的邵家人在听到这话后,立时又抬高了脖子。   此刻,周中笃定那个幕后之人只是想恶心他一把,要不怎么会选中邵家这种蠢货。当然如果能把他的秀才功名革掉更好。   想到这里,周中笑了   邵家两兄弟:果然是个书呆子,一吓就傻了。   邵家两妯娌:哼,谁说周中厉害来着,傻子,周家迟早会是他们邵家的。   赵里正:秀才公这是怎么了?肯定有了主意,对,我要相信秀才公。   周族长:惨了,我们周氏又要丢人了,好不容易出个了秀才公,转眼秀才傻了。   邓二:可惜了   邓二媳妇:好想大笑三声哟   周中微笑看着邵家几人,缓缓地道:“你们手上拿的别人的田是借的我的名义吧?借秀才名义骗取他人田产冒充免税田地,你们知道是什么罪吗?”   “至少得在牢里待过三五年。”   赵里正上道,紧接着道:“对,你们这是欺骗朝廷,不用秀才公告你们,只要把这事递到县老太爷在前,衙役自会来抓你们,进去先脱了裤子打三大板子。”   不容他们多想,周中又扔下一个雷,“说吧,谁给你们出的这些主意?”   “通房丫头,乡下人家那个知晓?可你们却知晓,还猜出我的打算,还有叫二妞撞墙好坏了我周家的名声,顺便经我扣上一顶仗势欺人的帽子,我再不允,你们就可以趁机去衙门告状。我想,这一环一扣的,以你们的脑袋是想不出这些的。”   “如果,你们不愿意说,那就去牢里待一段时间吧。”周中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好像在说今儿的天气如何一般。   说了这一句话,周中毫不担心,邵家人不会说出那人,邵家人贪财却惜命。   果然,不过三息,邵发金开了口,“妹夫啊,我们也是信了那婆娘的话,这些事全是她出的主意,弄那个田地也是她的主意,我们邵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他一出口就把锅全甩人家身上了,自己倒成了纯洁无暇的白纸。   “是谁?”周中的语气很重又带些不耐烦。   “那个小钟氏。”邵发银怕周中不明白,继续道:“就是我们上次给你说的小妾。”   邵一根也怕落下自己,插话道:“姑丈,肯定是你拒绝了人家,对你心中有恨,使唤我们给她出气。他娘的,忒个阴险的女人。我们邵家人太老实了,给人耍了,姑丈,你多多见谅。”   周中得到想要的消息,自不会留邵家,直接撵人道:“带上你们二妞赶紧走吧,记住我们周家跟你们邵家并丝毫关系。”   邵家还要磨蹭,又说要留下二妞,这会也不提什么妻不妻,通房丫头也行。可周中那能由着他们,叫儿子儿媳妇把邵家一家子拎起来给扔出去。   看着邵家人一个个地乌龟朝天扑在地上,周围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邵发金邵发银还要闹腾,周秀这会可不客气,他的儿子险些被他们毁了,那还认是甚舅舅。谁闹腾,他撸起袖子把人拎起来举起,又再猛地往下丢,待人快要落地时,又伸手把人拎住。邵发金那经得几下,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偏他双眼一闭,周秀的手直接狠狠地掐在他人中上。邵家才死了心,灰溜溜地走了。   看在邵二妞受了伤的面上,周中让周秀借了牛车送她回去。   解决掉邵家,周中回头扫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邓二媳妇,对邓二道:“听说你怕媳妇的很?”   邓二脸上刷地红了,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邓二媳妇早被刚才周家的举动吓坏,之前她在周家门口大骂,周家手下留情,没跟她动手。想着门口的那一处,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再也不跟周家作对了!缩了脖子溜回家里躲起来。   送走赵里正和周族长,周中特意把礼哥儿叫到他屋里,“礼哥儿,委屈你了。”   一直紧绷着脸的礼哥儿扑进周中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好害怕,害怕小伙伴们再也不理他,怕他们都说他是坏人,是色鬼。   周中拍着礼哥儿的背,直到他慢慢地住了声。   “其实邵二妞今天算计你这事,爷爷早就知道,却没有跟你说,怪爷爷不?”   “为什么不跟我说?”礼哥儿满是泪痕的脸气呼呼,“跟我说了,我今天一准不跟她们一起。”   “爷爷想着你总不能躲她一辈子,且你尚小,这种事怎么能跟你说,再觉得这种事吃亏的是他们,又不是你……”   礼哥儿急吼吼的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不吃亏了?他们都以为我好色,是个色鬼,我是坏人。”   周中默然,他好像错了,他自以为是的好,对孩子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好。   他捏了捏眉心,郑重地道:“礼哥儿,爷爷错了。”   礼哥儿扭捏了一下,接受了周中的道歉。   “礼哥儿,你可知,你也有一错。”周中板着脸道,“你看到二妞衣衫不整就应该马上离开,不该给人可趁之机。”   “我当时是呆住了,真的呆住了。”礼哥儿再三道,可不能让爷爷觉得他好色。   “爷爷知道,但是你以后长大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二妞这种算计是最简直直接的,事实上有很多算计让你百口难辩,要靠你敏捷的反应。”   礼哥儿眨了眨眼,道:“爷爷,你不会是故意不告诉我吧?让我印象深刻。”   周中犹豫了一下,仍道:“起初是,但现在爷爷后悔了。“   “爷爷,我原谅你了,你也不要自责。人嘛,那难不犯错呢。”礼哥儿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话。   “好孩子。”   自那以后,围着礼哥儿转的热情突然消失了,日子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礼哥儿摸着脑袋想了好久,难道谁替代他成了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人?   他观察了好久,也没有发现谁,然后此事成了他心中的迷。   原本有几个来上学的姑娘也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敏姐儿和赵里正家的二妞。周中叹息一声,仍然给两位女学生继续上课。   没有邵家,周家的日子过得很是轻松,连邓二媳妇都上周家来赔礼道歉。   学堂开了也有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就有外村的学生来上学,毕竟周中是个秀才,比别起童生夫子,自然是秀才夫子好,连镇上也有孩童送到石桥村来上学。人渐渐地多起来,有些住的远,中午赶不回家,要在学堂里吃中饭。于是周家又多了一活计,给外村的学生提供午饭,也有家贫交不起伙食费自己带饭的,周家蒸饭的时候一起帮着蒸热,不收分文。   因本村的孩童上学不收束脩,凡是还不能干活的孩童都送到了学堂,连有些稍大点的也愿意来学堂读书识字,好去镇上找好活。三间屋子里二间屋子里全是本村的孩童,另一间也慢慢地满了,但仍有人送孩童来。   按理周中就应该通过考试择一些学生入学,但他想得更多的是让更多的孩童能识字,那会人多而设置门槛拦着他们向学的心。于是打算错开时间来上课,但他一个人有些吃力,况且他还要自己读书做文章准备乡试。   于是他给刘鹏写了一封信,邀请刘鹏来石桥村当夫子,他可以把那些外村来的学生转让给他,好有些收入。   周中叫来周举给他送住去。   周举拿着信,道:“爹,都好些日子了,你莫非真的会放过那个小钟氏?”   “热豆腐可不是心急就能吃上的,得慢慢来,先得吹凉,要不就放在一侧让它自个儿慢慢凉。”   28.第二十八章   周中把周举教训了一通, 命他赶紧去送信。转头拿了文案去学堂, 他不知道这里的夫子是怎么样教导学生的,他学着现代的老师,头天备好文案, 第二天照着讲。   上午先教本村的孩童一个时辰, 休息半个时辰再教别村的孩童,下午则是先教别村的孩童, 好方便他们能早些回家。   “小瘸子, 你咋来了?”一个男童的嘻嘻声。   “莫不是他也要想上学?”   “夫子才不会收他呢,一个小瘸子不能考科举的。”   “我……我……只是经过。”一个怯怯的声音。   “你胡扯,经过, 能打学堂旁边经过?”   “小瘸子想上学, 偷偷来学堂, 上不着,上不着,上不着……”   周中踏入学堂时正好听到,循着声音绕到学堂后面去, 见五六个男童围着一个男童拍着手唱。   周中以拳抵唇轻咳几声。   闻声,几个男童回头,见是周中,立即停了手住了嘴,乖乖地站着叫了声, “夫子好。”   周中背着手威严地道:“该上课了, 怎么还在外面玩耍?”   趁着他说话这会, 中间的那个小童拖着一条腿蹒跚地往外面走去。   “那位学生,没听到我说要上课吗?”周中板了脸,“不许逃课,逃课要打板子。”   铁蛋道:“夫子,他不是学堂里的学生。”   “村子里的孩童都是我的学生。”周中朝拖着腿走的越来越快的男童道。“快回来,谁许你逃课了?”周中的语气很是生气,像看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   前面小小的身躯抖动了一下,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周中,结结巴巴道:“周夫子,你收我当学生了?”   周中傲娇地撇了下眼神,“谁许你叫周夫子的?要叫夫子。”   “可夫子,他是个瘸子,不能考科举。”铁蛋扯了周中的袖子焦急地道,他怕夫子不知收下个瘸子让人笑话。   周中这里收了别村的学生,别个私塾的学生自然少了。那家童生娘子在家里跳脚不知把周中骂了多少次,又嚷着周中这个老秀才教不出甚好学生。庄户人家,姻亲遍村,自然也有嫁到那处去的,把那话学了回来,大人自以为小孩子不懂,说话自来不背着,那想铁蛋偏记住了,这会替夫子急上了。   原本因周中的话而亮若寒星的双眼顿时黑雾笼罩,没了神采。   周中拍了拍铁蛋的头,扫着一个流着鼻涕的男童,问:“山子,你觉得你能考上科举吗?”山子忘性大,前面的刚学过,后面的还没有开始,已把前面的给忘了,常常不记得写作业,他娘老子打了多少回也改不过来。   他自个儿也知道这毛病,摇头道:“考不上。”   “那你们呢?觉得你们一定能考上科举吗?”周中环视其他几个男童。   他们同时摇了摇头,他们听爹娘说过夫子读了几十年的书才考上秀才。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上学呢。”周中道。   山子举起小手,“我娘说的有便宜不占那是傻蛋,反正上学不要钱,为啥不上?”   铁蛋道:“总要试一试,可他没了试的资格。”   其余几个男童跟着点头。   周中踩了踩脚下干燥的地面,掀开长袍,席地而坐,“你们知道帝师吗?就是皇帝的老师。前朝有个瘸子就做了帝师,皇帝的老师,天下最尊贵的人的老师。”   哇哇的惊叹声从几个男童嘴里冒出来,随着惊叹声,几个童儿的眼珠儿不时地溜到那个男童的腿上,有生以来,男童头次不躲着别人打量的眼光,脸上有了种骄傲的神色,还特意伸长腿让他们细看。   “那我要是瘸腿就好了。”山子羡慕地道,“我就可以当皇帝的老师了,住大屋子,吃好吃的。”   周中摸了摸这个憨实的娃子,“你也可以当帝师的,只要你好好学习,努力学习,成为天下有名的饱学之士。”   山子垂了头,他忘性大,记不住,他爹娘说的对,他没有学习那根筋。   “那个前朝瘸子并不是因为瘸子而当的帝师,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瘸子而颓废丧气,而是勤奋好学,从不懈怠,成为一方饱学之士方被皇帝看中,选着帝师。”周中把上辈子看的电视剧改编了一下,“不管是不是瘸腿,只有努力,只要勤奋,终会有所成就。”   接着周中又讲了战国的孙膑,春秋的左丘明。   不知何时,那个男童坐到周中身边,一张脸兴奋地看着周中,捏着小拳头好似有着无限的力量。   周中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缓缓地道:“其实夫子教你们读书识字并不是指望着你们一定能考科举中秀才,当然你们能考中更好。倘若不能,你们也可以通过读书学到一些东西让你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周中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个男童,回到身侧的这个男童身上道:“记住,天生我材必有生。”   “夫子,小宝记住了。”小宝的小脑袋重重地点了几下。   当天周中在学堂后山给孩童上课,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自然少不了战国的孙膑和春秋的左丘明,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囊萤映雪,勤能补拙。   将近百人的孩童全坐在学堂后面的小山坡,一个个眼睛大张,听着周中讲着故事。   下学后,小宝昂头挺胸走在小伙伴中间,听到别人嘴里喊道小瘸子,他也会应一声,再问一句好,“婶子好。”   “小宝,我肯定会努力学习,一定比你更努力,我要比你先当帝师。”一个男童跟小宝较着劲。   “我会比你更努力的。”小宝肯定地说。   当晚,小宝的爹提着两块肉和镇上的点心上了门,见着周中,立刻让小宝磕头道谢。小宝的爹激动地道:“秀才公,多亏你,我们小宝……多谢秀才公收下我们家小宝……多谢你……”   这个七尺汉子眼眶红红。   周中笑道:“小宝很聪明,你们以后有福。”   “诶,诶,诶。”   村里人听了这事,啧啧称奇,都道周中心善。   村尾的王家,王熊的娘杨氏听铁牛回来说了这事,道一声,“周秀才心善。”隔了一会又道:“可交。”   王熊蹙了眉头想了想道:“娘,周秀才跟之前不像是同一人。”   杨氏笑道:“有人开窍早,有人开窍晚。周秀才就是开窍晚的,要不世上怎么会有大器晚成这一说呢。”   王熊眉头舒展,“娘说的是,有了他这一说,陈六家的日子会好过些。”   杨氏叹道:“可不是,周秀才真是个好人。”   王熊咧嘴笑,“娘,我估摸着周秀自个儿并不知道陈六家的事。”   杨氏一愣,随后赞道:“周秀才,赤子之心。”   通常婴儿□□个月都会爬了,可小宝却蜷着腿不爱动,大家只当他懒想着大了自然会爬会走。等小宝一岁出头,却仍然不爱爬,连走路也不会,一家子赶紧把小宝抱去看大夫,大夫摇了头说是天生瘸腿。陈六的爹娘立时要陈六把小宝给扔了,或是掐死。可陈六和媳妇两人那舍得,活生生的儿子依在胸口咿咿呀呀,怎么舍得下手。陈六的爹娘见他们不听话,立马分家,给了陈六一亩田,连个屋子都没给,把一家三口赶了出去。就算如此,陈六和媳妇两人也不愿意抛弃小宝,两人没日没夜地干活,一人在外面打短工,一人在家里绣花洗衣挣钱。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小宝长大了,却从未进过爷爷奶奶家。因陈六爹娘不认小宝是他们的孙子,拦着不让给小宝上族谱。   陈氏族长听了那个帝师的事,陈氏族长,一个胡须皆白的老头,自个儿支着拐杖私下找到周中,低声问:“秀才公,那个帝师的事,真有其人?”   一双浊眼紧紧地盯着周中,不错过周中脸上分毫。   周中的回答利落又坦荡,“有。”   陈族长沉默片刻方告辞离去。   不久就听说小宝上了陈氏族谱,同是陈六应得的田地和屋子也分到了手。   周中仍然每日上着他的课,脚刚踏入院门。   “夫子来了。”有眼尖的孩童看到周中,立时大喊了一声。   你踩了我脚,他拐着你胳膊,又是桌响凳动,一阵慌乱后,才安静下来。   周中背着双手慢慢地走进去,月余来,教得仍是千字文和百家姓,偶尔几句云对雨,雪对风,晚归对睛空,有时候也教教算学。今儿仍是千字文,周中一遍遍地教着读,几遍后,就让他们写字。为了省书本费,周中让周举做了一块板子挂在墙上,他把当天要教的内容写在一张纸,纸有尺来见方,字又写的大,整张纸贴在木板上,让孩童们照着写。   孩童们写着字,周中心里数着日子,估摸着刘鹏什么时候该到,把敏姐儿和礼哥儿移一移也腾得出一间屋子来,只是怕刘鹏住得不惯。这不比上次,刘鹏是单一个,如今他是带着媳妇。要不,就等刘鹏来了,是看起屋子,还是另找别的地儿租屋子住。   再过得几日,不期然刘鹏未到,王俊才拖家带口,托了一车的家当来到周家。   周中在学堂听着信,先是不信。一来古人讲究人离乡贱,又不是出门做官,带着老母弱妹来此为何?二来此时王俊才在家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何举家别离?还是王家发生什么大事,不得不离开?   等周中匆匆赶回家看到王俊才一家三口才信实,心中疑惑顿起,抬眼看着王俊才青黑的眼圈下强撑出的笑脸,不由地咯噔一下。   待见到王母过来见礼,道:“周嫂子年长于我,容我唤声嫂子。世伯年长理应是长辈,俊儿不懂事,请世伯勿怪。”   “老夫托大。”周中应允,他和邵氏的年纪比王母还大,没得和王俊才同辈相称,让王母成了长辈。   “理应如此。”王母又叫过王姑娘见过世伯。周中摸手,让邵氏准备见面礼,方拉着王俊才进了他的屋子。   “说吧,你这是怎么会事?”   王俊才一脸苦笑,“周兄,呸,错了,世伯,我这是……哎,一言难尽。”   周中眉头深锁,唤来礼哥儿端了茶来,递给王俊才,“喝杯水才说。”   王俊才一口凉茶下肚,内心的焦燥不安好似给抚平一般,缓了口气,道:“世伯,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原谅刘向东且和他交好?”   这事,当初周中也略微想过,觉得两人皆是家贫且家中有老母之故,同病相邻之因。   “没错。”王俊才道,“当初我很气愤,恨不得打杀他一番,还是世伯提醒,我才醒过神,一心放在考试上。”   “出考场的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找我说话。一开始他倒是坦荡,直接跟我认了错又赔礼道歉。见我不肯谅解,才道出他的身世,说来也不易,他父亲早亡,家中房屋田地俱给族人占了一干二净,靠着寡母洗衣养活。当初他肯陷害我不仅是因为那一千两银子,还有侯公子威胁他,如果他不肯坏了我的名声,侯公子就会找人上了他娘的床,给他娘按个通奸罪,顺便把他弄成奸生子。他说他怕了。只要有点风声,族里人敢把借此他娘给沉塘再把他出族,他以后那还能读书考功名。”想来,如今王俊才还是难过,“我回去后找人打听过,这些事他说的都是真的。”   “当时,我又气他又可怜他,更是恨侯公子如骨,想着自己差点给这种人替考阵阵后怕。普通人尚是如此歹毒,要是有功名后,不知又会害死多少人。”说道此,王俊才长揖,“那怕多亏世伯,我险些犯了大错。”   周中扶他起来,“过去的事过去了,只是记着将来不可再犯。”   王俊才坐回椅子,又喝了口茶水,“他到底比我聪明,下场前把侯公子糊弄住,说什么我让他那一吓,失了魂魄,不用动手,我就会失利。我也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几天没出门。等榜单出来,侯公子知晓上当,让我们糊弄了,气狠狠地回去。我们两人也没在意,毕竟我们有功名在身,他家再有钱,也是个商户,那动得了我们分毫。”   王俊才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读书读得迂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老话走到那里都行得通。侯家是我们县城的首富,大概侯公子恨他更甚于我,找地痞私下狠揍了他一顿,在家躺了十来日。他起身后头件事就是去县衙告状,请县老太爷拿人,那次是我陪他去的,县太老爷做足了姿势,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秀才也只是能哄哄庄户人家,在县太老爷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县太老爷收了人家的钱那里肯捉拿人家,面上还哄着我们,后来见我们去的次数多了,连他面都没能见上一见。偏这时侯公子和刘向东的族人勾结起来想对付他,他听到消息后,也没有跟我说过,只是过了好些日子,他突然跑来跟我说让我等着看侯家的好戏。当时我还不明白,后来过了一个月,侯家出事了,侯家的药铺医死人了,接着一连串的事,侯家以次充好,逼死佃户,强占民女等等。最后侯家家产给抄了,全家流放,半路歇在一处破庙,失了火,一家子几十口人才给烧没了,连个几个月的婴儿都没放过。”   王俊才面色发白,浑身抖动,“我知道是他干的,他跟县太老爷一起干的,他曾说过破家的县令。”   周中默然又叹息,半晌道:“这事县太老爷是起了心,要不凭他一个秀才干不了这事。”   王俊才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找过他,侯家流放威胁不到他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连无知稚子都不放过?他说铲草除根。”   “他是魔鬼,不再是我认识的刘兄。”王俊才的脸因激动泛起红晕,“我们是读书人,双手怎么可以沾满鲜血?我夜夜梦梦见他拿把刀杀人,尺来长的尖刀,就一下子捅了过去,转眼,地上全是血肉模糊的躯体……”   29.第二十九章   王俊才一顿痛哭, 倒把心中的惧怕给发泄出来, 又几日没睡个囫囵觉。见着周中后,心中安稳不少,哭着哭着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圆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   周中不禁失笑, 嘴角刚勾上,又扯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中, 刘向东和王俊才一样, 都不是胆大的人,否则那天他不会轻易而举地戳破刘向东的算计,他无法把那个灭侯家满门的刘向东和曾经做坏事就慌乱的刘向东联系起来。   也不知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他记得他们三人分别的时候, 刘向东和王俊才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更没想到的是王俊才会舍家奔他而来,更把这等辛密告知于他。   他叹气,王俊才咋不知这等连爹娘都不能说的, 好在是刘向东,他相信凭他们之间的情谊,刘向东倒不会灭口,否则也不会告诉他了。   只是王俊才这性子实在不适合官场。   想到这里,周中心中一动, 刘向东这不给自己留后患的性子倒适合这个古代官场。   周中想的出神, 邵氏则在犯难。   周家人多屋少, 那有空屋给王俊才一家子住。邵氏想了想,把占了东厢房二间屋子的老大一家挪出来,给王俊才一家子住。老大跟着周中住,张氏跟着她住,敏姐儿也跟她们挤一挤,至于礼哥儿,不愿意跟他爷爷爹爹挤一个房间,自个儿就睡堂屋好了。   邵氏命两个儿媳妇收拾屋子,安排妥当后,请王家三口安置,王俊才哭了一场,心中惧意消失不少,又睡了个好觉,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洗刷后吃过饭带着母亲和妹子早早地安歇去了。   邵氏原本觉得宅子虽简陋些,但屋子多,又宽敞,够一家子住。今天一收拾才发现屋子还是少了。就跟周中念叨起屋子的事,敏姐儿今年才十二,等成亲起码还得在家里住上四五年。礼哥儿过了十岁,两姐弟俩早就不该挤在同一屋子,中间隔着布帘子。还有信哥儿也一日大过一日,那能再跟他爹娘睡一个被窝。   听着邵氏的唠叨,周中也盘算起来,他早打算想起个二进院子。前院正房三间做堂屋和书房,东厢住礼哥儿和信哥儿两兄弟,西厢做客房。后院正房照旧归他和邵氏,老大和敏姐儿住东厢,老二住西厢。既然想起新屋子,自然不能再盖土坯房,青砖绿瓦少不了,地上还要铺一层青砖,以免雨天泥巴脏了鞋子。这样算下来可要好几十两银子。   周中问:“你手中还剩多少银子?”   邵氏想了想,“大概二十两银子。”   周中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少,再一算,买了田地可不只剩这么点银子。看来他只中了秀才还不行,得会赚钱。   当晚周中就愁上了,可他想了一宿,也没有想出个挣钱的法子。   一晚未睡,又走了困。周中躺在床上难眠,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披了衣服出了门,生怕惊醒睡在地上的老大父子俩。   外面天际方露出个鱼肚白,未到卯时,周中自然也没有练五禽戏,背着手往后山走去,去看看有甚可以挣钱的。   掩上院门,周中脚才往前走了一步,又立时住了脚。眼前一匹白马拉着的马车,车前站着一人,青色锦衫,一根羊脂白玉簪束发,长身玉立。   见着周中,他拱手道:“周兄。”   声音还是那般声音,面貌依然旧模样,只是眉眼间仿佛用重彩浓墨涂抹过,再不复旧时神采。   周中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紧不慢道:“陪我走走。”   刘向东抬步跟在周中后面往后山走去,山小没甚参天大树,一会就到了山顶。   天未明似明,清晨的风有些凉意,两人都没开口。   半晌,周中道:“如今这般可是你所想?”   他所想?   刘向东眼神里有一霎那间的迷茫。   当得看到红榜上刘向东三个,那瞬间他感觉到了心跳的加速,紧接着被扑天盖地喜悦席卷,耳边,脑海里只有他自己,他刘向东中了秀才,他刘向东自此以后是秀才了。待他回到镇上,他和娘租下的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娘抱着他痛哭流涕,再不似往日那般连哭泣也要压抑着,他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他坐在家里等着族人上门双手捧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然而族人没有等来。反而莫名挨了一顿黑拳,凭着一腔愤怒以及秀才的骄傲,他一状告到县老太爷那里去,那知县太老爷嘴上说的好听,却没见着动静。等了好些日子,他再去时,却无意间听到衙役的对话,才明白原来县太老爷收了人家的银子,那管他给人打了躺了十几日。与此同时,族人早该归还的房屋和田地却迟迟不给,一直拖着。那一会,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在县太老爷的眼里,他不过一个穷秀才而已,没那有雪花花的银子,跟街上那些平民不甚差别,说不定他这个秀才还没有县衙里的书办和衙役们来得有权势。他彷徨,愤怒,迷茫,但当他听说侯家和刘氏族长要联手对付他时,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不就是银子嘛。既然县太老爷喜欢侯家的银子,那就捧上侯家的银子吧。于是他再见着县太老爷时,再不提他被打一事,略微提了几句侯家藏的宝贝,再说的几回,县太老爷自个儿都动心。事后他喟叹,县太老爷怕是早对侯家的家财垂涎欲滴,不过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罢了,正好他送上了一把刀,然后苏县再没了侯家。他的族人甚是乖觉,乖乖地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退了回来,还补上这十几年来挣得的银子。   想着他爷爷他爹爹辛辛苦苦挣下的宅子田地,想着他娘如今在大宅子里呼奴唤婢,他觉得值了,那怕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嗯。”刘向东重重的点头。   “且行且珍重。”   忽然,刘向东低声道:“你不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一阵沉默,周中动了动唇角,欲要开口时,刘向东道:“不管你觉得我心狠手辣与否,我都会这样做。”   他怕他会听到如王俊才一般的回答。   “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刘向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话。   周中答不出来,他没有身处其境,自然体会不到刘向东那会的心情,绝望?愤怒?   似乎也没有指望周中的回答,刘向东目视着远方的密林,略带嘶哑的嗓音在周中耳边响起,“俊才跟着你,我也放心。”   “他胆小,心软,又经不起别人哄。”刘向东低笑一声,“当初我陷害他偷了金子,倘是别人怎么也不会善罢干休。他倒好,听我三言二句,不仅不怪罪于我,还心生同情,又因我们身世相似,跟我亲近不少,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那是因为他感同身受。”   刘向东默然片刻,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周中,“给他吧。”   周中犹豫一下,到底收下了。   刘向东转身往山下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周中突然道:“别留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刘向东脚步一顿,脚步又继续往前。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周中才慢慢地回到家中,把银票塞给了王俊才,“刘向东给你的。“   像被火炭烫着一般,王俊才推开了周中的手,“我不要。”   “那你自己还回去。”周中道,见他仍不接那银票,又道:“那你打算如何养家?总不会还让你娘你妹成天洗衣做绣活养活你吧?或者你也想开一间私塾跟我抢学生吧?”   王俊才慌忙摆手,“没,我没有……”   “还是打算让你娘你妹继续养你?”   王俊才欲哭无泪,只是不停地摆着双手。   “大不了你以后还他就是,还有,你总不能一直赖在我家吧?你身上有银子起屋子?”   周中一顿好说歹说,王俊才才收了银子。   王俊才是打定主意不回苏县去,硬要在石桥村落户,赵里正是十分欢迎。可王俊才作为一个年轻秀才,苏县县令怎么会放人,秀才也是他的功绩。   不管如何,王俊才是在石桥村安家,选了村尾的一处空地请人起屋子。手中有钱,王俊才跟他娘他妹了一合计,起个二进宅子。村里头次有人起二进大宅子,都当稀奇事,来帮忙的不少。   王俊才的宅地在周中斜前方,周中不用出院子,就看到那处整日热热闹闹。周中忍不住眼馋,他也好想起间二进的宅子,在后院挖口井,再种上一棵树,沿墙搭上藤架,种上葡萄,等绿茵茵的叶子爬满架子,在下面搭张凉床,躺在上面,在夏日有多凉快就有多凉快。   周中想一回就叹一回,来来回回地不知叹了多少回。   看着挨在身边躺下的旺旺,周中用扇子虚点了点它,“都说你是旺财狗,也没见你给我弄点银子回来,白叫旺财狗。”   旺旺耳朵抖了抖,抬头望了望周中,又低了头趴在地上,爪子刨了地面。   银子是啥?好吃的?   旺旺又抬头看了一眼周中,不想周中在躺椅上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旺旺侧了头露出不屑地神色,这个人类打的呼噜好难听,那像它,有人说它打呼噜可好听了。   王俊才闲着无事,替周中去上课,把周中高兴坏了,天儿见天地热起来了,周中压根不愿意去学堂,那边没有栽上树木,又靠近村子里,连个遮阴的也没有。周中打算过些日子趁着农忙给孩童放假,一是天气热,怕他们中暑,二是快到农忙的季节,他们的回家帮忙。这几日就教给王俊才去上课。   看周中不用天天去学堂,张氏趁中午吃饭,道:“爹,我爹过几日五十大寿,想请爹娘一起去一趟。”   周秀也帮着道:“爹,去吧。他们那边种有好些花木,爹去了可以转转。”   邵氏犹豫道:“你爹怕热,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她是怕周中中暑什么的。   周中却道:“早去晚回,没事。”老大媳妇头次开口,怎么也得给儿媳妇一个面子,况且,张氏在周家一直不多事,又肯干活。   等到了张氏的爹生辰那日,寅时,周家一家子就起了床,早早地吃过饭,赶了头天借的牛车往张家村去。   到了地方天才蒙蒙亮,之前张氏捎信回家,张家已得了消息,知道秀才公来得早,早早地起了床把屋子收拾一遍。村子里来帮忙的人也赶了过来,其实是想给秀才公搭个话。   于是周中给刚进张家院子,张家村里正和村里的一些老者都迎了出来,拥着周中进了堂屋,陪着周中说话,而邵氏给让进了偏房,身边也围了一群人。   张氏的爹张老汉跟普通庄户人一样,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因着周中的光临,一整天嘴都合不拢。   周中也不端着架子,听着他们说些乡间趣事,又问得他们田间作物,甚是合乐融洽。   张家村以栽种花木为生,除了一些田种了稻子,其余的空地全是种上各种各样的花和树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也种上不少。因着此,张家村倒比石桥村凉爽些。   张家的院子也是种了一棵百年老树,树冠如盖,几乎把张家院子给遮严实了。不过听说到秋季会修树冠,夏季却由着长,好躲阴。   酒席摆在树下,周中自然跟里正和一些辈份高年纪长的坐在堂屋内,桌上有素有荤。一阵客套话,大家举箸。   “秀才公,在不?”外面传来急促的声音。   周中疑惑地看看四周,不知外面的人是在叫他或是张家村的人。   周秀从院子里席面上站了出来,“老四,你怎么来了?”   “你爹呢?”老四慌慌张张地道,“县城传来消息说周举杀了人,让衙门给抓起来了。”   30.第三十章   周中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落了地, 怔忡间, 偏屋里邵氏人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摇着赵老四,“你在说谎, 老二怎么可能杀人?”   邵氏力大, 惊慌之下又没有分寸,赵老四的骨头给她摇得快散了架, 整个人摇摇欲坠。   周秀赶紧上去扶起邵氏, “娘,别着急。肯定是他们弄错了。”   “对,老二不会杀人的, 快叫你爹, 去把老二接回来。”邵氏语无伦次道。   周中一惊之下失了手, 待听到邵氏声音时,已面色如常,起身朝在座的几位拱手致歉。出了堂屋,吩咐, “老大,让你媳妇照顾好你娘,等太阳西下才家去,我们马上去县城。”   周中脸上的镇定安抚了她焦急的心,邵氏扶着儿媳妇的手, “他爹, 把老二给带回来。”   周中父子上了马车, 赵老四在前面赶着车,一路急赶一路道。   快到收稻子的季节,这几年老天爷赏口饭,风调雨顺。石桥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些余粮,于是打算趁着秋收前卖掉陈粮,好空出地儿收新的稻子。   赵老四和陈六给派到县城打听粮价,再找粮铺问问。两人刚进了粮铺就听到外面有人吼“杀人了,有人杀了楼子里的姑娘。”   所谓的楼子就是百花楼,整个吴县,就一个青楼百花楼,据说,里面的姑娘既漂亮又温柔。凡是有点钱的人家都喜欢往里面钻,尝尝味道。   两人听得这一句,探出脑袋往外看,只见一队衙役押着一个人往县衙方向去。   眼光扫过中间挂着铁链之人,两人不大的眼睛睁得老大,因那人是同村的周举,村里秀才老爷的儿子。陈六刚收过周中的恩惠,见此那有不帮忙的理。使了赵老四去张家村找周中,他自个儿留在县城里打听消息。   马车刚赶进城门口,看着赶着马车的赵老四,陈六急忙喊了一声,赵老四见了,赶到一僻静处停了下来。   周中忙下了马车,先谢过陈六和赵老四的报信之情。两人摆了手,陈六把打听到的事说给周中听。   “死的人叫怜花,是百花楼中一个不起眼的妓子。据说周兄弟去百花楼找过她几次,因周兄弟没钱,回回去都是怜花贴钱请他吃个饭。有人说是周兄弟想对怜花用强,怜花不肯,争执之下错手杀人。也有人说是周兄弟见财起意,杀人夺财。”   赵老四道:“周兄弟跟我们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不清楚,别说杀人,杀鸡他都不敢。”   “我看周兄弟也不是那样的人,百花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周兄弟说不定给人当了替死鬼。”陈六道,“秀才公看有啥用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赵老四瞅了他一眼,张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这种杀人命案,跑腿叫周中还可以,牵扯到里面可不行,究竟是不是周中杀了人还不好说。   周中谢过二位,带着周秀往县衙走去。   刚才陈六打听来那一番话,好几处不实。老鸨能由着人进去不掏钱?周举进得一次,还能进得二次,必定会给大捧子打了出来,可偏偏进去好几回,这是怪异之一。周举长相一般,为何怜花会贴钱请他吃饭?这是怪异之二。最重要的就是昨晚周举明明歇在家中,今早起来时他还看着周举在家吃的早饭。当然这些都是陈六道听途说,具体情形他需当面问问周举。   因是杀人命案,周举押到衙门立时过堂。有百花楼的杏花作证,周举手中持的刀和死者身上的伤相吻合。人证物证俱在,偏周举拒不承认。李知县命人打几十板,周举自挨了十来板子受不住,把他爹是秀才的事嚷了出来。李知县气个好歹,乡下人多愚,秀才不能上刑,他一个秀才儿子还不能上刑?何况,他好不容易疏通上官,有些许门路升迁,不想辖下出了桩命案,正恼火的很,周举撞了上来。李知县发了狠,一顿乱棍打下去,直到周举晕过去才让人扔进牢房。   李知县回到后衙,钱粮师爷凑上来,“县尊,今儿那个周举是今年新中秀才周中的儿子。”   “周中?”李知县已不记得周中何须人也。   “就是严大人赏了东西的那人。”   “原来是他,有何妨?一个老秀才,严大人不过看他可怜罢了。”李知县道。   “县尊,我瞧这人有点本事,凭小处就能看出严大人幼时家贫。”师爷提醒道,“这事儿,我们可是没听说过。”委婉地表达李知县承了周中的情,要不他们现下还跟无头苍蝇似的,那能搭上上头的线,像如今这般,偶尔李知县的太太也能在严大人夫人面前说上几句话。   李知县拈了胡须道:“你当如何?”   “县尊大人何不卖他一个人情。”   “这可是人命大案。”   “县尊,学生的意思是人证物证俱全,周中认了便罢。倘若他不认,县尊就能拖几天就拖几天,让周中自个儿去查,不管能查不查得出来都是他的事,跟县尊无关,反正人情已给。”还有一句话他没说的就是倘若周中能查出来,他就鼓动县尊收了周中做个刑名师爷。   县衙里上一任刑名师爷被眼前这个钱粮师爷给挤走了,他打得一手好盘算。周中再有本事,人也老了,精力不济,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钱粮刑名俱落入他手中。   李知县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上几圈,方道:“可,让牢头照顾下周举,别出了事。若周中来了,为了避嫌,本大人不便与他见面。”   师爷应诺。   周中到了县衙,钱粮师爷和周中一阵寒暄,暗指李知县可以给他些日子找出真凶,至于这个真凶是谁就是不他关心的范围。   周中感谢涕零,叫上周秀一起去了牢房。   那边周举挨了一顿杀威棒,后面又触了李知县的霉气又挨了几十棍,屁股打得血肉模糊给扔进牢里,痛得人都失去了知觉。待他从疼痛中醒时,看到有牢狱给他上药,临走前还给了他一碗带肉片的饭,他从早上起来就早上吃了顿,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他怕是断头饭不敢吃。   正在这个时候,周中和周秀走了进来。周举见了,哭着爬过来,“爹,救救儿子,儿子不要死,儿子没杀人。”   “你怎么会去百花楼?”周中想来仍是生气,他不过中了秀才,家里的日子刚好过点,儿子就学会逛青楼。要不是这会周举在牢里,他都想抽出鞭子打他一顿。最要紧的是,他不去百花楼,怎么会惹上人命?   周举哭声顿了一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有什么隐瞒,哭哭啼啼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之前周举进县城的时候,偶遇到一个姑娘被人抢银子,他不过吼了一声吓跑几个混混。那个姑娘把他当恩人谢了谢,后来又遇到过几次,才知晓她是百花楼的姑娘。当时周举大概出于一种好奇和兴奋的心情,跟着怜花进了百花楼,去过几次他从未过夜。今儿家里起了一个大早,他也跟着起来后,闲着无事就去了县城找怜花,怜花正瞌睡,命人给他摆了几个菜让他自个儿吃饭,她自己在床上睡觉。那想他才吃几口就瞌睡上头,睡了过去,醒来时就看到自己手里拿了把刀,床上的怜花脖子开了口,鲜血从里面咕噜咕噜冒个不住。   他整个人都给吓傻了,脚像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刚要高声呼救人。正巧有姑娘推门而入,见到他这般模样,一声尖叫声响起,紧接着那姑娘身子一软,整个人晕倒在地。左右隔壁的姑娘闻声闯进屋子,又是接二连三的尖叫,然后一群人龟奴围了过来,不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结结实实绑起来,随后他就让前来的衙役给押回了县衙。   周中听了,眉头深锁,这是人证物证俱全,那混了迷药的饭菜早让人清理个干净没处寻去。只是此人定是百花楼之人且盯着怜花的屋子,否则不会周举一来他就知晓。可恨他不是衙役又不是知县,找不得百花楼中之人问话,没得被人反咬一口,好洗涮他儿的罪名。   周中一时沉默不语,周举慌了神,以为周中不信他不曾杀人,连声唤道:“爹,儿子真没杀人。”   周秀也道:“爹,二弟是什么样的人,他没那个胆杀人。”   “对,对,我连鸡都不敢杀,那敢杀人。”周举连连道。   “没说谎?”周中怕周举没说实话,追问了一句,   “爹,若儿子有说假,天打五雷轰。”周举举了手发誓。   周中自己并不信誓言,但古人却深信不移,他去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遂道:“你身上没银子,老鸨为何能让你随意进出百花楼?”   周家的银钱一直握在邵氏手中,平时要买什么东西,邵氏才会掏钱。故此周中压根没想过周举会去青楼,毕竟那是销金窟,没银子,谁认得你?还不是一顿大棒赶了出来。   周举道:“怜花跟看后门的龟奴说我是卖柴火的,每次都是从后门进出。”   周中诧异,“没人发现?”   “怜花在那楼里是个下等姑娘,平时没人注意,我去了也只是坐坐,偶尔在那里吃个饭菜。”   周中斜了他一眼,胆子倒挺大,敢去青楼蹭饭吃。   周举顾不得身上痛,又爬前几步,“爹,她小时候家穷为了给爹治病才让家里人给卖了,她知道我们家穷从没指望我赎她,只是想让我偶尔去见见她,陪她说说话,让她的日子过得还有点人味。”   “你最近跟谁有过关没有?”周中转了话题,他不想听这傻子讲怎么被青楼里的姑娘骗,即便再单纯的姑娘进了那里几年,还能成了出淤泥不染的莲花,只怕连心都是黑的。否则怎能在那地界活得下去,且怜花是个下等姑娘,更是受人欺凌,接得客人多是走狗贩夫,对周举能没有丁点打算?也只有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才行那些话。   周举想了想,“没有。”   “那你最近跟什么人来往?”周中又道。   周举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跟谁?”周中那里没见到他的小动作,立时喝道,“你不想要命了,你就别说。”   周举忙忙道:“跟两个地痞有来往过。”怕周中喝斥,他连忙道:“爹,你上次说过不准跟朱三来往,我再也没有跟他打个交道。这次不同,那个小钟氏挑拨邵家害我们,儿子咽不下这口气,找两个人去整治她。”   周中瞪眼,明明说了先不要管小钟氏,他偏不听,这会又不是教训人的时候,他拢了双手追问:“你让他们干了什么?”   怕他惹怒了小钟氏,那女人可不是老二能对付的了。   “她不是想给人当作妾吗,我让他们晚上把她捆了扔到镇外破庙的乞丐堆里。”周举咬牙切齿道。   周中脸上神色越来越严肃,“你身上又没有银钱,那两人可听你使唤?事后那两人找过你?”   “要啥钱,他俩托庇我们家呢。”周举大大咧咧道。   听了这话,周中差点挥起老拳砸了过去。那次去县衙明明带了他去,也受了衙役们的冷落,为何回来后又变成这般模样?真以为一个秀才就敢在永安镇上称王称霸?且还是一个没钱的穷秀才。   原以为这个二儿子不像老大那么老实,总有些聪明,没想到聪明是在面上,内里也是笨肚肠。没钱没权,谁给你办事?让人几句话就捧得忘了姓啥,真以为天大地大自个儿最大。   周中压抑着胸腔翻滚的怒气,低声问道:“那两人是谁?”   “爹是说那两个人害我?那两个人也只是在我们镇上混混,那能把手伸到县上来……” 周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爹,你是指小钟氏?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指使百花楼的人?”周举不算笨到家,既然是事出在百花楼,定然是百花楼时有人陷害他。   这也正是周中疑惑之处,但现在百花楼插不进去,只好从小钟氏那边探探,毕竟周举这一出手,小钟氏必是恼火异常,想法子害了周举也不是不可能。   周中道:“李知县曾欠我一份情,牢头会好生照顾你,好生歇。倘有人来问话,只管实说。”   周举面露疑惑,既然李知县欠他爹一份,为什么打他打得如此狠?   “谁让你老子只是个秀才呢?”周中道。   周中道:“我们回去了。”   “爹,你早些救我出去。”周举抓着牢房的门喊着。   出了牢房,周中吐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身侧的周秀,心中叹气,可不敢让老大去打听那两个混混。就怕那个混混压根没听周举的,转过身就把他给卖了。   刚绕过拐角,就见陈六驾着牛车在一旁边等候,见着他们父子俩,跳下车,“秀才公,我刚在附近办完事出来,碰巧遇上你们,就一起回去吧。”   周中如何看不出来他是专门在这里等他们呢。没有拒绝陈六的好意,坐上牛车回石桥村。   回到村里,周中先去了王家,见着王熊登时长揖到地,“恳请王师父帮忙。”   早先赵老四回来,村里人也听说周举杀人被关进牢房。王熊见得周中如此,忙托起他双手道:“秀才公请讲。”   周中忙把今日去牢房见了周举的事说了一遍,“老二虽说有些小聪明,却不是胆大妄为之人,如何敢持刀杀人。我是信他是给人陷害的,只是如今找不到何人。思来想去,我们家也只得罪过两人,一人是年前来的朱三,那人是地痞。若说他因抢狗不成,而至我儿于死地,又不妥当。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村子里的地痞吧,还没那么大的能力在县里兴风作浪。另一个则是小钟氏,因我不愿意纳妾之故,曾唆使邵家对付我家,坏了我家名声,且老二因前事请人对付她。故此老夫想请王师父帮个忙,去查查一下小钟氏和那两个混混。”   先前礼哥儿拜王熊为师,周秀也不知怎么想的,准备了拜师礼,让礼哥儿正正经经拜了王熊做师父。因着这一层关系,王家和周家走得颇近。   如今周中有所求,王熊自是答应,且他也知周举为人,料定人不周举杀,遂答应了周中。   周中回到家里不期然见着刘鹏。   刘鹏家离县城近,且在县里颇多熟人,周举杀人之事,他一听就立马赶了来,不巧周中去了县城尚未回来。   刘鹏听周中细细地说了一遍,粗黑的眉头皱得老高,“此事关键在百花楼,我曾有个东家爱去百花楼逛逛,明儿我们找他问问,看能不能问出甚奇怪之处。”   周中想了想,“我想明儿我们俩就去百花楼探一探。”   刘鹏倏地睁大眼,随即兴致勃勃道:“好,我们也来个暗访。”   接着两人细细地商量一回,至到半夜方歇息。   31.第三十一章   知道这种事要银子, 王俊才庆幸刘向东送来了银子,一大早起来就拿了二百两子给周中。周中也不推辞,托王母照看家中。   小邵氏听到消息后已卧病在床, 邵氏心里又担忧不已,只剩下张氏忙活, 又要照看最小的信哥儿, 着实忙不过来。不用周中所托, 王母已带着闺女帮着操持。   周中和刘鹏换上细布长袍,准备出门, 王熊来到。   周中心中疑惑, 不过一个晚就打听得消息回来。   王熊道:“小钟氏十日前找得一个富商, 人已随富商离去。那两个混混根本没按周兄弟所说办事。”   周中呆坐回椅上, 在他心里满以为此手笔大有可是小钟氏所为,那有周举前脚寻她晦气,后脚周举就遭了秧,世上那有这么巧合的事。可小钟氏于十日前离开, 看来此事与她无关了。   刘鹏昨日听周中讲过心中怀疑, 这会也猜到他的心思, 道:“周兄,我们且往百花楼走一遭吧。”   周中点头只得如此。   王熊听了也道:“那我去百花楼后门探探,若事有不谐,可到后门来找我。”   三人说好一同出发, 至县城门口才分开。   周中和刘鹏装成手中有了几个银子就了不起的庄户人, 两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百花楼。因死了人, 百花楼一时门前稀落无人烟,忽地见来了两人,老鸨赶紧迎了上来。再一细看,是两个庄户人,顿时没了兴趣,开口要了二两银子才挥手招来两个姑娘把周中和刘鹏扶了下去。   倘是正值妙年或是美貌花枝,自不会来接了两个乡下佬去。这两个姑娘中有一个叫惜花,将近三十,早过了花期,平日不至做了下等妓子,有时还充着奴仆,受那些头牌使唤。惜花年轻时也有那么几年得意的日子,虽说不是头牌,也是正花季,给妈妈赚了不少银子,自个儿也有些私房。可那经得起岁月催人老,一旦颜色不再,只有从楼上打下来的下场。不过好歹她还有些私房,可那想一场急病花去大半。色衰又没银子,想到后半身,只觉得苍凉。故见到周中刘鹏两人,突然心中有了主意,既然能进得这百花楼,家里总有些钱财的,或是忽地得了一笔横财,要不脚都不敢迈进来。瞧着人又老实,好生侍候一二,求得他们那个赎了她出去作了妾,再有一个儿半女,后半身也有了依靠。   惜花不似另一位,即便周中打赏的银子少也依旧殷勤备至,围茶果,捧茶,摆宴席,待一切落定,说了几句闲话。   周中道:“这真是百花楼?我可是听说人来人往,今儿门前连只麻雀都没有,别哄我们的吧。”   惜花挥了绢子,“这不是怪那个死娼妇死在楼子里,害得没了生意,这几日妈妈的火气可不小,我们吃了不少排头。”   “啥?”周中故着害怕模样,“你们这里死了人。快我们赶紧走吧。”周中边说边作势拉起刘鹏就要出去。   惜花恨不得打自己个嘴巴,忒多话,赶紧拦住,“两位老爷,这死人跟我们楼子不甚相干,不相干。”   刘鹏来了兴趣,拉着周中坐回凳子上,“怕啥,我们村里又不是没死过人。”   说完这句话,刘鹏朝惜花笑,“死的那位是两个客人相争才错杀了人?我最喜欢听这事,比戏上都唱得好听。”   惜花先是后悔莫及,后听刘鹏来了兴致,立马道来,“那小贱妇,我瞧着是活该。惯会掐尖要强,仗着年纪好,跟人家抢客人,惹恼了头牌给赶到楼下,还不收心,时不时就要往楼上钻去……”   刘鹏的她一通抱怨,跟他们想探的信息无丁点关系,有些着急,要岔了话去,周中赶紧使了眼色拦住,倒是又堪了杯酒递给惜花。   她平时也没入诉苦去,那个客人不是来了就要搂着她往床上滚去,那有闲功夫听她牢骚。这会有人静静听她诉苦,再几怀酒下肚,把几百年的苦处都吐了干净,“……那个小贱妇之前还叫嚣说要给官宦人家娶回家做平妻,做她娘的美梦,这不人都没气,人哪,得认命知足……”   惜花晃着酒杯,嘴里杂七杂八地说着胡话。   偏这一句让周中和刘鹏起了心,那个好好的官宦人家会娶一个妓子做平妻?何况还是一个下等的妓子,除非是怜花捏有人家的把柄?难道人家就乖乖地受脸威胁?   两人赶紧东一句西一句套话,可惜惜花也不知道那个官宦人家是谁。   两人不禁有些灰心,吴县虽是小县,可官宦人家也有好些家,总不能一个个地盘查了过去,何况他们也不没那个能力。   再套不出话来,又见惜花醉的厉害,两人丢下银子出了百花楼,往后门绕去,转了一圈却没有见着王熊。   周中不禁道:“莫非王师父有所发现?”心里又期望王熊有所发现。   两人再在附近转了一会,实在没有等回王熊,就往家去了。   等到家时,家中又多了二百两银子,是赵大老爷使人送来,派来的人话也说的好听,说知道周举厚道,绝不是能行凶之人。   周中心中有些莫名赵家再三示好,不过这个时候正用得上的银子时候,也没有拒绝。   等傍晚时分,王熊带了喜讯回来。原来他在后门借着卖柴给人搭上话,又殷勤帮人家干了半天的活,把厨房给清理干净,才套出点消息。下等伎子那里,没有什么人愿意去送饭,每次就是同一个老龟奴送去。他趁着人到厨房领饭把人记住,等那人回家缀在后面跟了去。那人胆小怕事,稍一逼供,立马说了有人拿银子叫他在饭菜里放了迷药,再让王熊几句话一威胁,立马答应了明天去衙门作证。那龟奴上有老下有小,王熊也不怕他逃了。   次日周中刘鹏王熊三人一早去了那龟奴家,把人拎到县衙,不想在县太老爷面前他反口了,根本不承认有放过迷药,说是被王熊逼迫无奈才顺着他的话说。   王熊肺都气炸,以为他是个胆小的,却没想到是欺哄他。王熊常年打猎,是个火性子,要不是在县衙里,早挥上拳头揍了一顿。   周中倒存了理智,拦住他,不过这会他倒确定是有人要致周举于死地。既然那人胆小,能吓一回就能吓二回。   这次他们也不费那个劲,等了衙门,远远跟着那龟奴后面,等到处僻静处,直接把他拖进巷子里。不用举拳头,把话倒了个明白。 第三十二章   原本城里有地痞盯着这个龟奴,昨日王熊一离开, 就有地痞去威胁了他一通, 故才今日在衙门里改了口。   周中却打了个寒颤, 有人盯着,那岂不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们。他陡然大呼一声:“快, 咱们快走。”   可已来不及,巷子口进来十来个壮汉,手中皆拿着根手臂粗的棍子。   王熊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周中尚未大呼,他就听到十来人的脚步声, 心中暗中不好。回转身一看,果然十来个壮汉。   周中挺身站在前面, 声舌俱厉, “你们干吗?不怕王法?我是秀才老爷,告到衙门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快快退出去。”既然敢出手害人, 自然是不怕衙门的,周中也心知肚明, 只想拖延一二。   打头的汉子斜了周中一眼, “看我们打了你,衙门会找上门不?兄弟们给我上。”   不过一句话就开打, 王熊见势不对, 立即窜上几步, 夺一人手中棍棒,可他再厉害也是双拳那能抵得了几十双拳头,况且又要护住周中和刘鹏。   周中大叫:“王师父快出去找衙门里的人来。”   王熊手中一顿,心中无语,这样岂不是给人报信。果然那些人专门围着王熊,留了一二人看着周中和刘鹏。   周中也知刚才话说错,给人提了醒。可他那里是乖乖受困的性子,到了此时,只能拼死一搏,脑袋里飞快地想着办法。   …………………………………………………………………   信哥儿待周中出门后,也没去上学,自个儿抱着旺旺在屋子里抹眼泪。爷爷说读书不可以懈怠,昨儿他老老实实去上学,虽有人说他爹爹杀了人,他还举着小拳头和人争辩,信心十足说他爹马上就能回来,可爷爷却没有把爹爹带回来。今儿他不愿意再去跟同窗争执,窝在爷爷房里没去上学。   “旺旺,我爹没有杀人……”信哥儿哭得又伤心又难过,“爷爷会把爹爹带回来的,呜呜……会带回来的……呜呜……”   信哥儿昨晚本就没睡好,爹被抓在牢房,娘又生病,又担心又焦急,小小人儿又没有别法,只有抱着旺旺躲在一旁哭,哭得累倒头就睡在地上。如今是夏日,天倒不冷可地上还是有些凉,旺旺用嘴从床上扯了张被单盖在他身上,看了他一眼,悄悄地溜出去。   旺旺出门鼻子耸动,选了条路飞奔而去,才跑一会,旺旺舌头伸的老长,四条腿也没停下来歇会。一路跑一路鼻子耸动,等到了县城,穿过几个地方,正看到一群人围着王熊,而周中和刘鹏合力打一个人,刘鹏拼着挨了一棍拦腰抱住一人,周中奋力夺他手中的棍子。可惜周中白干了三年农活,力气始终不行,棍子没夺下来,刘鹏反被踢扑在地上。   “汪汪汪。”爷来了。   听到叫声,周中下意识地望过去,见到那张丑脸,他顿时高兴地大喊:“旺旺,快,快去搬救兵。”   搬救兵?旺旺看了一下拿着棍棒的十来人,就这些人,还要搬救兵,忒看不出起它了。   说话间,那个歹人已抡着棍棒朝周中打来,眼看躲避不及,只见旺旺身行似电,一个飞跃,张口咬下那人的手腕,紧接着望他脸上一拍,咚地一地声巨响,那人到地晕了过去。   周中一愣,忽地欢喜起来,手舞足蹈忙道:“旺旺,快去帮王师父。”   旺旺侧了头去,它不认得这个丢脸的家伙。   那十来个拿棍棒的人也看到刚才旺旺的举动,立即分出人手来对付旺旺。   旺旺迈前四条腿悠闲地走了几步,忽地暴起,几下围拢的人全倒在地上。随后它看着围着王熊的几个汉子,“汪汪汪”   还要打吗?   剩余的几个汉子一愣,也顾不得王熊,互相使了眼色,几根棍子同时挥起,呼呼作响。忽地却不见旺旺的身影,不过少倾,地上躺了一地的人。   旺旺傲娇地站在那里,脑袋高高地仰起。   周中看得欢喜,走上前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王熊惊道:“你家狗这么厉害?比我家大黄厉害多了。”   刘鹏也惊奇赞叹不已。   王熊挨了几棍,刘鹏也跌倒在地上过,周中摸着旺旺的头道;“先去医馆瞧瞧你们身上的伤。”   “不急。”王熊道,“先把这些人找一个问问。”   王熊说着话,使劲拍拍身旁一人的脸,“谁派你们来的?”   旺旺的鼻翼忽地动了动,猛地往巷口冲去,哎哟一声,一个人给拖了进来,王熊反应快,立即扑上去一脚踩上去,喝道:“你是谁?”   看着来人的面孔,周中怒道:“原本是你,抢狗不成,你就设计我儿杀人?”   朱三眼珠子溜溜地转,讨好地笑了下,“秀才老爷,你让他放了我,我不过看个热闹,看个热闹。”   “那巧了,不小你给旺旺咬死。”周中摸着旺旺的脊背冷笑道。   旺旺的脊背一僵,这个人太脏了,他不乐意去咬。   朱三是吃够旺旺的苦头,上次咬他那一回,让他回去躺了好些日子。反正那事跟他无关,他不过是跑过腿,按别人吩咐办事。   朱三道:“我说可以,我说了得放了我。”   “你爱说不说,千刀万刮没看过。”周中摸着下巴道,“要不让旺旺给你来个千咬万啃?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咬下来?”   地上躺着的人有一二个醒了,刚好听到这话,吓得赶紧把眼睛闭上装死。   朱三看着越来越近的旺旺,还有它嘴里的牙齿,身上涌起一阵阵地寒意,忙道:“我说,前些日子我在镇上跟两个朋友喝酒,听他们说周举仗着老子是个秀才就敢空口白牙指使他们办事。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小钟氏,她给了我一些银子。后来过了几天,她又找到我让我找到百花楼里的下个迷药。”   “小钟氏呢?”周中立马道   “她走了。”朱三眨巴着眼。   “没跟你留下话?”周中指着地上躺的人   “没有。”朱三目光有些躲闪。   不过周中这会急得把周举弄出来,也没再追问下去,指着地上躺着的人,“他们是谁?”   “不用他说,这些是县城里的地痞,他们有个头叫朱大。”刘鹏之前在县城里待了十来年,自然认得这些地痞。   周中他们找来绳子,把一干人绑了送到县衙。有了这些人,那个龟奴再不敢反口了,周举立时给放了出来,只是身上的伤没好。请人把他抬到医馆请人看看,也请大夫给王熊和刘鹏看看,一并开了药,才租了马车往回走。   周中暂时放下的小钟氏此时正在驿站休息,身边坐着个衣服华美的中年男子,长相也颇是俊美,端了一杯蜜水哄小钟氏喝。   小钟氏拍开他的手,“二爷莫不是变卦了?我孤身女子可是拿爷当靠山,我知晓我的样子入了爷的眼,也不想讨爷的厌,只要爷给我一个孩子让我终身有靠,我也不缠着爷。”   中年男子笑道:“好,我都依你,来,先把这杯蜜水喝了。”   小钟氏笑吟吟地道:“差点忘了跟爷说了,我在永安镇待了几年也有几个交好的,半年内她们见不到我的信,那……”   中年男子放下蜜水,搂着小钟氏道:“等回去就立马抬了你做姨娘,我答应你的事,你还能不放心?”   小钟氏抚着手上的白玉镯子,露出个甜甜地笑,“谢谢爷。”   中年男子哄着小钟氏睡下,出了屋子,叫过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道:“让人搜搜她的衣服,仔细些。”   “爷,我们搜过一次了,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她是不是在骗爷?”   “是我大意了,以为一个女子,又无亲无故随便处理了就是,没想到她还留了后手。”中年男子哼道,“爷这辈子还没有受过谁的威胁,不过黔州一行,竟然有两个下贱货敢威胁我。” 第三十三章   周举被送回家, 邵氏见着儿子背臀那一条条棍痕,又气又心疼, 因着不知前情。自周中醒来后头次对他发火,“你不是秀才老爷吗?为啥让儿子受这么大的苦,还是记恨老二没像老大那样孝顺你?”   最后一句话诛心却也是邵氏的真心想法, 周中中秀才前后,一直看中周秀,且周举听说周中中了童生自个儿辞了木工活回家, 周中嘴上虽没说什么, 到底心中不乐意, 邵氏那里看不出来。如今周举凭白无故被冤杀了人, 还杖责几十大板险些连命都没了。邵氏一怒之下,口无遮拦,把那点心事抖落了出来。   周中怔了怔, 怒目拂袖而去。   他又不是原身,周秀事事把他放在前面,时时惦记着他, 他看在眼里, 自然也会对周秀好, 多有看重。而周举又经常不在,父子俩见得少, 对他这个父亲也寻常, 他自是对周举也寻常。即便如此,他也打算好好教导周举, 可周举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不听他的话,还敢跟妓子往来,尤其说了不急着找小钟氏的茬,却偏偏不听,惹来这场惹事。   忽地,周中满肚子的火气像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这事归底到底他也有错,既然邵氏敢通过邵家算计周家算计他,他怎么就想着找一个万全法子收拾小钟氏,而不是当即回击,世上那有万全的法子。要是他早收拾了小钟氏,周举那用被陷害杀了人而被杖打。邵氏果然说的对,他的心是偏的。   周中越想越是后悔,越想越自责,惹是害周举丢了性命,皆是他之过。   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周中打起精神来,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这一理倒让他发现一件事,那个怜花待在百花楼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没见?因掐尖要强,从二等妓子落到下等妓子,想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是多有体会,怎么就会信了一个宦官人家的空口白话呢?必定有把柄握在手里。   想到这,周中心中急迫,想早早找到出把柄,奈何天已黑,要不他非得立即起身去了县衙门。于是,周中找了刘鹏两人又商量了一番。   次日天刚蒙蒙,周中和刘鹏特意带上旺旺去了县城,找到李知县,愿意帮忙找出杀怜花的真凶。李知县正头痛,原本人证物证俱全,他只要把公文往上面一交,就没他甚事了。如今倒好,一桩简单的风流杀人案弯弯绕绕又曲曲折折,他那有功夫审得出来。本来命案让他的考评就降了等,如果命案迟迟不能破又要降一等。   周中走后,李知县立时命人索拿了百花楼一干人等,人人大刑侍候也没问出个一二三,倒把百花楼里的一些阴私问了出来,可对抓拿真凶一点用也没有。   李知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周中就送上门自动请缨,把李知县乐得险些一蹦三尺高,也不啰嗦,直接让人带了周中去牢房审人,他自个儿伸了懒腰回后衙睡觉去。   周中也不客气,带着刘鹏去了牢房。百花楼人多,分男女两个牢房。周中也不把人拘出来一个个问,直接站在两个牢房中间问头天怜花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事无巨细俱问个清楚。   周中听着大家的话,脑袋里转得飞快,猜想怜花会怎么留下她自个儿的后手。直到怜花做二等妓子的时候的丫鬟提到怜花没事的时候曾经爱自己做绢花。   周中立时问道:“她可识字?会写字?”   不待那个丫鬟回,老鸨气恨恨地道:“那贱人整日想着攀个公子哥儿,那会不识字,当初教导的时候,就她最上心,一笔字写的秀气。”   闻言,周中和刘鹏带了衙役去了百花楼,把怜花的房间细细地搜索。别的犹可,绢花一定要一朵不漏地找出来。   这一找,近百花绢花给找了出来,周中一朵朵地拆开,对着光逆着光,正着反着看,没有一朵上面有字迹。   周中扔了手中最后一朵绢花,看着屋里,难道他猜错了?   刘鹏道:“周中,是不是还有绢花没有找到?”   “汪汪汪。”当然是了,那么重的墨汁味。   旺旺朝梳妆台后面叫。   刘鹏几步上前搬开梳妆台,一朵白底黑点的绢花卡在梳妆台背面,好似无意掉落却堪堪卡在了梳妆台的后面。   周中一把拽下那朵绢花。拆开后,这朵绢花是由整块巴掌大的白绫绸做成,上面的黑点全是一个个小指甲盖大的字。周中展开上下看了一遍,递给刘鹏,“怪道那位苏老爷会答应娶怜花做平妻。”   刘鹏仔细看过,捏着白绫绸,“周兄,莫怕是妓子捏造?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事?”   周中摇头,三言二拍里写的故事他可看过不少,这苏家的事也不算甚古怪,唯其胆大而已。   刘鹏仍一脸不置信的样子,因着读书之事,他打小受人冷落,连父母的白眼也没少看,最多不过是低三下四哀声求旁人教几个字罢了,那有想到同族之人会如此害人。   古人最重宗族,可对来自现代的周中并不习惯宗族那一套,何况听多了同族内的欺压,尚不如两姓旁人。   周中道:“事实上,同族的人往往受同族人的欺负。”   刘鹏张了张嘴,话到了舌尖到底吞了下去,换了个说法,“也不知这事真假。”   周中拿过白绫绸,展开,再折起来,“给李知县发文到杨州,捉拿真凶,那小钟氏想必也跟姓苏的在一起吧,刚好一块儿抓获。”   李知县,刘鹏在县城待了不少年,自然比周中了解得多。李知县在吴县这几年,无功无过,太平县太老爷一个。然刘鹏之前在县城里做的是伙计这种不入流的事,私下也听到过风声,县太老爷爱财的很,只是爱财之道与别人不同,俱是别个主动捧上,再不是他强取豪夺。既然白绫绸写了苏家官宦人家,不知道李知县会不会私下漏了风声过去,给那边卖个好?   刘鹏道:“不妥,李知县说不定为了讨好那边,并不着人去逮捕,而是传信过去让苏家自行解决。” 第三十四章   闻言, 周中疑惑道:“李知县为何要如此做?他派人知会杨州衙门,一是秉公处理, 二是帮苏家本家出气。难道苏家人害苏家人,就不需要衙门出面?”   刘鹏道:“正是因为是苏家人,才会私下处理。同姓之间, 一族之下,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况且苏氏旁枝如此歹毒, 一些闲着磕牙的人必会猜测是不是苏家本枝做事不公才引得旁枝如此胆大妄为, 行此恶毒之事。且苏家有人在京做官, 自然受不得风言风流……”   周中想起白绫绸上所书苏家官职最高者是吏部郞中苏郎中, 正五品京官,郞中之职品级不高,但却是吏部, 考核天下官员,出名的油水部门。多少双眼睛盯着吏部出缺,如果苏氏族中弄出些风波, 再有人落井下石, 苏郎中这吏部郎中也当不成了。   一时, 周中神色犹豫。他是想报仇可没想着断人家的前程且苏家本家也是受害人,头次周中心中没了主意。   刘鹏瞧着他不知何去何从的模样, 劝道:“周兄, 何必拘泥形式,只要罪魁祸首伏诛, 管他是谁诛的,都算给侄儿报了仇。”   周中总觉得心中少了甚,却又说不出来,只得叹口气允了。   只要白绫绸交到李知县手中,自是知道苏家有个在吏部任职的苏郎中。京中吏部官员,李知县平时巴结都巴结不上,这会有奇货可居,自然巴巴地先按下案件先送给了苏家,由着苏家处置,他这边再随意寻了个罪名了结此案。至于周举这个被冤屈的人,早给他抛在脑后。   既然打定主意,那就不能只让李知县专美,自是要让苏家知晓周家出了力,且差点死了人。   两人商定,周中手抄了一份留底,卷起白绫绸去了衙门。   果不其然,李知县看过白绫绸眼光闪烁,立时打发了周中和刘鹏。   见状,周中和刘鹏两人识趣,出了县衙急忙往家中赶去。   回了村子,周中去了王家,一事不烦二主,王熊又清楚整个案件,请他去杨州走一趟带封信过去。当然周中也不白使唤他,自有酬金谢他,只是周家现下没银子,许了来年收了田租补上。   王熊原待不应,王母却替他应下了此事。   周中和刘鹏两人走后,王熊道:“母亲这是何苦?”   王母痴痴地望着院外的荆棘篱笆,半晌才道:“铁牛都长这么大了,多亏了周秀才今年才上得学,还有大花……我如何甘心……”   “娘。”王熊站了起来,看着在院中和大黄一起玩耍的大花,笑道,“娘,我习惯这里。”   王母默了默,想到当年离京时王熊尚小,不记得从前富贵,眼前的粗茶淡饭在他眼中也是难得的安适。   想着曾经的锦衣玉食,说是不恨那是假的,可跟命比起来,那粗茶淡饭也是香的,到底心存了希冀,王母犹豫道:“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揪着那事不放?”   “那事?”王熊冷笑两声,“娘觉得那是小事?那为何我们家远行千里,躲到这个僻静的地儿?”   王母让儿子说的恼起,又想着儿子的倔脾气,再想着公爹临时前的念念不忘,长叹道:“你去替周秀才走一遭吧。”   “娘下次别再随便替儿子应了别人。”王熊怕王母惦念旧事,忙嘱咐道。   王母哼了一声,回了屋里歇息。   次日天未明,王熊就上了路,一路急赶,月余才来回。   这一个多月,周中除了伸长脖子等王熊回来,余下的时候就是忙着打听黔州府的书院,石桥村学堂全扔给王俊才和刘鹏,因本村的人上学不收束脩,周中就用粮食补给他们。   黔州府最有名的书院是黔州府城外的南明山的南明书院,南明山风景秀丽,一年四季皆不相同,且书院内汇集了黔州有名的大儒和才人,自是读书人的首选之地,因求学者众束脩也比别的书院高出一大节,但学者优也会给银子奖励,可抵销一年束脩。故此南明书院也有不少读书众的寒门子弟。其次就是黔州府城内的官学,由朝廷主办,有官派教授,且只要是秀才,束脩不用出。   按周家的家境来说,自然是官学好,只是想着吴县的官学,周中心中颇是犹豫,就怕官学是个摆设,实际并无人求学,也无人教授。   因周举一事,周中并没有花多少银子,把从王俊才那里拿来的二百两银子还了回去,至于赵家送的二百两银子正好做了去南明书院的束脩。   周举在床上躺了二十来日才让邵氏允了下床,大概险些丢了性命,周举自此变了一个人,胆小又没了主张,把以往的小机灵俱收了起来,事事皆问过周中,把周中郁闷的头发都掉了不了。其实这事多是邵氏之责,后来邵氏弄明白周举给陷害的原因,天天在周举耳边念叨,说他吃了这么大场亏就是因为没有听周中的话。偏周举先是见了怜花残状,又受了一顿打。等周中找到白绫绸,才知晓怜花受小钟氏指使故意接近周举,把周举吓了个好歹,再不敢轻信别人之言,只把周中的话当圣言一字不错地照办。   说来也是冤孽,周举空口白话让两个混混去整治小钟氏,偏让小钟氏知晓。头件想的就是要给周举颜色瞧瞧,找个妓子去勾引周举,顺便祸害周家,最好能让周家倾家荡产。可巧,小钟氏竟选上了怜花,通过怜花她还认得那个官宦人家的公子,这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且一个想毁了周家,另一个想灭了怜花,一拍即合,两人联手做下件杀人案。   且说周中在家让周举烦得要死,就想着带着周举一家去书院,又想着家中的孩子也需要教养。于是周中决定让周秀和他的媳妇留在家中,其余人全跟着周中去书院,见见外面的世面,开开眼界。   一家子人把东西收拾好,就等着王熊回来。赶在八月十五前,王熊回来了,在家里清洗一番才去了周家。   周中迎他进了门,听他说杨州苏家情形。   王熊和县衙的衙役先后脚到了苏家,等衙役进了苏家门,王熊才进苏家提了周中的要求,必要小钟氏和设计陷害周举的人死。有了前面衙役的话,苏家自是相信了王熊的话。其实不用王熊发话,苏家也要治那个苏家子弟死。不过苏家谨慎,外面并没有传出多少风声。只知道苏家嫡枝的三老爷和旁枝的一户人家去山上打猎遇到狼群被啃得体无全肤,而苏家三老爷的妻室带着儿女回了娘家居住。因苏家三老爷横死,上有高堂,做不得白事,于是一场白事也无。苏家把小钟氏的尸身给于王熊瞧过,就扔到城外乱葬岗,连床席子也无。   了断了小钟氏这个祸根,至此周中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又再三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放松对家人的教导,这也是他打算带着一大家子人出门远行的目的。   随后王熊又拿出一叠银票和巴掌大的画像递给周中,周中道:“这是何意?”   王熊道:“苏家给的封口费,也请我们留意苏家真正的三爷。诺,这是苏家三爷的长相,也不是,是苏家老爷的画像,据父子两人长得很像。”   周中看了一眼,心中叹气,堂堂的富贵公子却被旁枝从小给拐卖,又拿自己的儿子充了本家的公子来了个鱼目混珠。可怜那真正的珍珠也不知流落到那个地方,受着怎么样的苦。   因着那一丝悯怜心,周中倒细细地把画像看了个遍,引来后面一场故事。   收起画像,周中点了点银票,足有二千两。   既然是封口费,周中只是吃惊了一下,抽了五百两银子出来给王熊。王熊婉拒,离开苏家时,苏家不至给他准备了好马还给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辛苦费,他能如何再收周中的银子。   想着去南明书院读书花费颇多,周中见王熊实在不收,也不客套把银票收进怀里。转头给了刘鹏五百两银子,让他在村子里建一座屋子居住,好把妻子接过来一同过活。   晓得周中手中宽裕,刘鹏也不推辞,知道周中赶着去黔州府,立时赶了回去把妻子接过来,再和周中聚了一聚。次日,周中就带着邵氏,老二一家,老大家的一双儿女往黔州去。怕周秀和他媳妇惦记,许了他俩一年后换周举一家。   有银子在手,周中自是舍不得一家子吃苦,租了两辆马车跟着商队一起出发。三个小的连着邵氏和小邵氏连县城都没去,一路上惊奇连连,看着啥都觉得稀奇,一路上热热闹闹,连周中也不觉得疲惫。一路上周中又故意历练周举,让他操持一路吃食住宿,虽说是跟着商队行走,其实也是搭个伴省了请镖师的钱,其它的皆是各顾各的。这一路下来,周举倒有些恢复了原来的活泛劲儿,只是之前那份小机灵俱没了影子,周中越看越满意。   等周中领着一家老小提着大包小包爬到南明书院门口,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噩耗——南明书院不收他。 第三十五章   飞檐斗角, 白墙青瓦,南明书院四个溜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南明书院有一规矩, 凡是秀才皆不用考试即可入学,非秀才者则需考试通过后才能入学。且每年有岁考,分甲乙丙丁, 岁考跌入丁等皆要被退学。   今日正是入学考试之日,凡是通过考试的学子方可留下。   故此周中一行到的时候,油桐大门紧闭, 寂寞无声。   周中手抬凉棚望着南明书院凝神片刻, 方整整衣裳, 上前敲门, 不过须臾,有斋夫开门。看着眼前的老老小小和大大小小的包袱,尤其还有一条凶神恶煞又肥壮的大狗, 他呆怔了好半晌扭头望了望大门上方的匾额,南明书院四个大字清晰在目。心中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朝着周中道:“你们走错了地了, 此地是书院。”   周中皱眉道:“此处是南明书院, 我等来求学, 有何错之?”   斋夫眼睛大睁,指着周家几人, 结结巴巴地道:“你们是来书院求学的?”   “正是。“   听了这干脆的回答, 斋夫愣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把周家几人打量了一番。周中虽着生员衫但年老体衰,应当不是来求学。邵氏小邵氏和敏姐儿三人是女子略过自是不提。礼哥儿和信哥儿两人太小,且信哥儿还搂着一条狗,怎么看两人也不像是惊艳绝才的神童,而南明书院又不是蒙学,自是排除两人。剩下就只有周举一人,看着三十未到,尚算年轻,只是身上丝毫不见读书人的气质。斋夫面上颇是犹豫,来来回回打量好几回,仍未看出是谁来求学,遂笑嘻嘻道:“秀才公哄我,你们老的老小的小,那能上我们书院读书,那个正当壮年的,一看就是没有读过书的。”   语气中隐隐的不屑让周中大怒,可不待他发作。   那斋夫又摇头道:“我们书院皆是年轻学子,连不惑都少,更何况你知天命。”   周中怒道:“带我去见你们山长,我倒要问问南明书院是不是不招年老之人?”   斋夫见周中发怒,自以为好心没有得到好报,也恼道:“你忒不识好心人,书院里那有你这般老的学子。”边说边敞开门让周中一行进来,只是当旺旺要入内时,给拦住了,“狗可不能进来。”   旺旺歪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在想从那里下口,这一模样唬得他急急后退。   周中道:“旺旺,听说南明山风景秀丽,你去瞧瞧。”   旺旺鼻子皱了皱,才迈着四肢出了书院。   斋夫让一条狗给吓住,丢了颜面,顿时恼羞成怒,原本往西的脚尖转了一下,沿着东边的路径一直向前。又走了一刻钟,到一处院落。周中被引入一处房舍,邵氏等人在外面等候。   片刻,周中一脸怒气出来,领着周家人往外走去。那斋夫匆匆赶来,“秀才公别急着走啊,走错了可出不了书院。”   周中脚一顿,待那斋走到前面方抬腿跟上。斋夫一路走一路道:“瞧瞧,我早说过了吧,不信我?这会还不是照样要回去,白费功夫……”斋夫满脸的兴灾乐祸。   周中却是不言不语,一路急走。礼哥儿和信哥儿两人对视一眼,信哥儿大声嚷嚷:“哥,你听到嗡嗡的声音没有?像有只大苍蝇在那里嗡嗡地叫个不停。”   “奇怪了?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苍蝇呢?”礼哥儿愁着脸不解地道,挠了挠脸,忽地道:“难道这里是茅坑,要不那里来的苍蝇。”   “嘻嘻,原来这里是茅坑。”信哥儿蹬蹬地跑到前面,对着斋夫道:“你们这里是茅坑吗?”   前面领路的斋夫嘴上说的正高兴,忽地让信哥儿打断话,正不高兴,未曾听清他的话,就哼道:“忒无礼。”   信哥儿在鼻尖挥了挥小手,小眉头皱着:“你放屁了,好臭!”   斋夫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正待要找话岔开,忽地想起他没有放屁,立时明白过来,大怒道:“老子没放屁,你个臭小子放的屁栽赃我。”   “我小孩子放屁向来不臭,不是你是谁?”信哥儿一本正经胡说,   “你……”   周中岔开话道:“我刚才也见着一只苍蝇,你们这些杂役需得勤快些,多打扫打扫,别引得苍蝇乱飞。”   说完,已到了书院门口,周中领着一大家子扬长而去。   斋夫莫名受了一番指责,楞了半晌仔细回想一会,刚才隐约有听到两个臭小子在后面说苍蝇和茅坑,再结合周中的话。他那里还不明白,气得跳脚大骂,那想旺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冲他呲牙。他忽地一声跑进去,呯地一声关上门。   “汪汪汪。”胆小鬼!   旺旺冲门口叫了几声,调头四肢飞似的朝周中他们追去。   损了斋夫一顿,周中心中顿是痛快许多,不过仍是板着脸教训两个孙子,“以后不许说那些无礼的话。”   明明爷爷听了那些话也是高兴的,却还训他俩,礼哥儿和信哥儿心里不服,面上只做了个垂头恭听的模样。   周中那里不知两人心中不服,在乡下地界倒不妨,但在州府,他要去的是官学,这些话以后还是不要说好。又想着要多给两个孙子教教礼仪,最好骂人不带脏字。   一路行到山脚,早过了午时,大家又累又饿。遂找了附近的农家歇息一晚,要过热水擦洗一遍,换上干爽的衣服,周中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让大家一一地擦洗一遍换上干爽的衣服,以免得了风寒。再请农家烧了饭菜,一家子填饱肚子略做休息就上床歇息了。   邵氏见周中脸上没了怒气,方道:“他爹,俗话说的好人离乡贱,要不我们家去吧?”   周中摇头,“此次出来,不仅是为了读书考功名,我也想借此改改老二的性子,也让几个小的长长见识,见见人情世故。”   邵氏道:“老二给上次的事吓破了胆,如今胆儿也就比老鼠大那么一点,那里还敢生事。”   周中长叹一声,这些日子,老二虽恢复了以往的灵活,可还是胆太小,有点风吹草动,立马缩了脖子。之前老二胆儿又太大,如今又太小了。   “过犹不及。”周中摇头道。   至于去处,自然是黔州府的官学,既在城中,又不要束脩,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地方。   周中在农家歇了一晚,次日又领着一大家子去了州府官学。州府官学设在城东,门面阔大又气派,不是南明书院可比。周中的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有斋夫领了周中一家子进了官学,绕过影壁,白墙青瓦,周中满意地点点头。可越往里走,白墙不再,青瓦成了片瓦,残垣断壁比比皆是,周中的脸越来越黑,这那有丁点官学的样子。   周中运气再运气,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不是州府官学吗?怎么会这样?”   斋夫叹道:“秀才公,你也知道我们黔州不富裕,文风又不盛,三年出不了一个进士,上面每年给的银子堪堪维持日常生活,那有余钱修葺,这官学就一年年地破败下去。每年也只是修修外面,不至于丢了脸面。”   周中讶意,“我记得近十来年我们黔州府都有人考中进士。”   斋夫目露羡艳,道:“那是南明书院的学子。”   接着他又叹道:“官学的学子几十年没有出个进士了。要不是秋闱还能中一二个举人,这官学早开不下去了。”   “那学政大人也不管管?”周中道。   可见又是一个读书读呆了的人,斋夫道:“凡是到我们这个地界的官那个不是一心想着离开此地,那有心管理下面。学政大人为了出政绩,也多是往南明书院跑,官学一年也来不了一回。”   听了斋夫的解释,周中顿时心生不妙之感,急忙问道:“可有教授,训导授课?”   “教授,训导倒有,一教授,三训导。不过如今官学里才三十个学子,那用得上这么多的教授和训导。今儿你来,明儿他来,大家轮流转。”斋夫再叹道。   周中连连道:“有人上课就好,就好。”周中心中松了口气,就怕没有人教导那他就白来了。   官学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斋夫瞧周中一大家子人,直接把他们带到一个大院子里让他们住下。这院子原是十来个学子住的,如今让周家一家子得了。   周中带着周举一起把院子检查了一遍,墙上白灰斑落,露出东一块西一块的本来面目。十间房舍只有两间好的,其余的顶上的瓦皆有破碎。屋内家具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连张完整的床都拼不起来。   周中胸中憋闷,盘算着明日请人来翻瓦刷墙做家具。   这院子,周中嫌弃的不得了,家中的三个小的却看着大大的院子欢喜不已。连邵氏也道不错,“比我们自己家还强些。”边说边道这里该如何收拾,那里该如何打整。连周举也收拾出做木工的工具,修理起屋内的家具。三个小的也乖乖地加入其中,帮着邵氏收整屋子。   看着满院子的热闹忙碌,周中脸上也浮上笑容,撸袖加入他们。   “爷爷,这里,这里。”信哥儿娇娇的声音。   “爷爷,你歇着。”敏姐儿温柔的声音。   “爷爷,快来,快来看,这样放行不。”礼哥儿焦急的声音。   “娘,爹总算笑了。”小邵氏道。   邵氏道:“哎,没想到读个书这么难。你们以后要多孝顺你们爹。”   “诶。” 第三十六章   官学有好些年没有来新的学子了, 忽地来了一个老秀才,不仅年纪若大且拖家带口的。官学的学子们甚觉得稀奇, 再听说周中一家子给分到一个大院子,里面足有十间房舍,俱是变了脸色。皆因官学的一间房舍一年要三两银子, 十间就是三十两银子。   官学的束脩是免费的,可吃住却是要银钱的。因着来官学读书的学子越来越少,房舍吃食年年见风似的涨, 今儿要修葺房屋, 明儿要翻瓦, 好在有个大褶子没离了谱去, 比起外面的吃住还算便宜,尚在学子们的忍受范围也没得为这点小事闹上学政衙门。   凡是在官学读书的学子,那个不是贫寒人家出身。倘家境稍有点富裕, 家里也会拼了命攒些银子供其上南明书院,也不会为了省几个束脩银子待在官学不上不下。有些学子连一年三两银子的房舍也住不起,睡大通铺, 跟四五个人合住一间屋子, 舍得住单间房舍的人不多。即便房舍费年年涨, 可因着人少,官学每年在这上头的收的银子并不多, 且这些银子不至几个斋夫分了, 还需分一些给教授和助教。故此当看到周中带着一大家子人,斋夫心里就乐开了花, 准备好好地收一笔银子。特意带周中去了最大的一处院子,可那处院子早已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其它几处院子略整齐些但院子不大房舍不多,收不了几个银子。斋夫心中思量一番,仍带了周中一家子去那处大院子,大不了让周中先掏银子修葺房舍,抵一些银钱,最多头年少收些银钱。可修好的房舍却能管个好几年,除了头一年银子会少些,后面几年他只要张着手收银子就是,分文不花房舍又焕然一新,以后年年还有进项。   斋夫心里算盘打的哗啦啦,官学的学子们听了此事,个个骂他心黑,欺负新来的学子。骂归骂,可却没人见真章。谁会为一个面都味见过之人出头。偏其中有一人姓齐名顺,性子急且好侠义,听说此事,怒道:“可恶!眼珠子里只看得见铜板。走,我们去告诉新来的同窗,不让他白白吃了亏。”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余者皆面面相覤,俱把骂声收了起来,各自拿了本书出来认真读书写字。   白三望伸了伸懒腰,手中的折扇舞的呼呼作响,“贼老天,都秋天了,还这般热。”他边猛摇着折扇边起身往外走去。   等看不到屋内的人,他长腿急奔,不过几息,就赶上了齐顺。   齐顺回头道:“你来干什么?我一个人就行了。”   白三望微抬下巴,“听说那个周秀才把一家老小都带了来,可见是要自己做饭的。自个儿做的饭怎么也比饭堂的饭好吃,我得先去套套交情,以后去混饭吃也方便,免得那天我肚馋没地儿去。”   “好你个家伙,这么早就打上了人家的主意,惦记人家桌上的饭菜。”齐顺笑着捶了他一拳。   两人说笑着往那处大院子走去。   …………………………………………………………………   因只有两间屋子可以住人,周家人又多,一会功夫就把两件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周举也修理出两张床来,一间屋子放一张。   等收拾好这一切,邵氏才发现院子里没有灶房。   周中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犯糊涂了。这里是官学,那里能像家那样,样样齐备,色色齐全。学子在官学里就是读书,自有统一的地方吃饭和烧水。   如此一来,周家一家子人住在此处就不大方便,且敏姐儿渐长,那能住在官学里,出个院门就碰着男子,看来得另找房子赶紧搬出去。周中嘱咐邵氏等人在院子里待着别出去,他和周举出去找房子,若能找到合适的就立即搬了出去。   眼看天色不早,周中带着周举急匆匆地   出了门,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齐顺和白三望就进了院子,两下刚好错过。   齐顺和白三望进了院子,映入眼前的就是白灰剥落的墙壁以及透过打开的门看到屋中的地面有几团光影。齐顺下去的火气又呼呼地冒了上来,怒道:“可恶,可恶之极,歁人太甚。”   齐顺撸起袖子,满脸怒气,转身往外急步走去,一副要跟人打架的模样。   白三望手里摇着折扇道:“瞧瞧你,又急了。忘了我们为何来此?本末倒置。”   听了这话,齐顺忙顿了脚步,赶紧转身又紧走几步,站在白三望身旁道:“对,对,先跟周秀才说说,免得他吃了亏。我再去找那群王八蛋算帐。”   齐顺在院子里喊道:“周秀才可在?在下州府官学学子齐顺和白三望。”   周中和周举不在,邵氏使了礼哥儿出来招呼客人。   礼哥儿出来,见齐顺和白三望穿着同爷爷一样的生员衫,知两位是秀才,拱手道:“小子有礼,两位秀才公,我爷爷出门去,一时半会回不来,两位秀才公不妨屋子里坐坐歇歇脚。”   礼哥儿学着爷爷平时招呼客人的样子招呼两位秀才。   齐顺笑道:“别老是秀才公长秀才公短的,忒别扭,既然你爷爷是秀才,那你叫我们一声叔吧。”因周中年岁大,齐顺把他当前辈对待,不以平辈相交。   礼哥儿愣了一下,村子里年长的是叔伯,年老的是爷爷,可眼前的两位年纪不大却是秀才公,能像在村子里那样称呼吗?   白三望看出礼哥儿的犹豫,折扇拍了拍他的肩,“在乡下的时候,像你这样大的小子,有叫我叔的也有叫我哥的,你不愿意叫我俩叔,是想叫我俩哥了?”   白三望一双眉毛挑得老高,眼中带着戏谑看着礼哥儿。   在村子里,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礼哥儿有些无措,有些小紧张,使劲咽了咽口水,吐出二个字,“叔叔。”   “乖。”白三望随手拧下折扇上的吊坠,一块普通的玉石递给礼哥儿。   礼哥儿慌得直摆手,他不识得玉,却也知道再便宜的玉石也值些银子。   白三望硬塞了过去,唬着一张脸道:“拿着,这是见面礼,长者赐部可辞。”   礼哥儿听爷爷说过一些规矩,知道见面礼是长辈所赐不能辞,遂恭敬地接过,放入怀里。   齐顺见白三望给了见面礼,摸摸脑袋,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方掏出一方木头小印递了过去,礼哥儿同样双手接过,又道谢,领两位进屋。   原本信哥儿在屋里缠着邵氏要一起招呼客人,邵氏见齐顺和白三望给了见面礼,那能让信哥儿出去,让敏姐儿看住他,不让他迈出门口一步。   又没水泡茶又没有点心招待客人,邵氏急得团团乱转。   礼哥儿请齐顺和白三望进了屋才发现没有东西可以招待,小脸顿时通红,结结巴巴地道:“两位叔叔……”   齐顺挥手打断他的话,“我姓齐,你叫我齐叔好了,他姓白,你叫他白叔。”   “小子姓周名守礼。”   “好名字。”白三望赞叹的一句。   齐顺也干巴巴地随了一句,“名字不错。”又急急忙忙地道:“你们可不能住这里,这里要收银子的。一间屋子三两,这个院子里足有十间屋子,一年要三十两银子呢。”   礼哥儿被这银两给震蒙了,最近爷爷不仅教他和弟弟两人识字,还告诉他们一些东西价值几何。他记得他们一家子人在村里一年才用二三两银子,三十年银子他们一家子可以过十年的了。   “贵吧?”齐顺一只手在礼哥儿眼前挥来挥去,“你得赶紧让你爷爷找房子搬出去。”   礼哥儿重重地叹口气,“真贵。”   想着出去找房子的爷爷和爹爹,礼哥儿松了口气,“我爷爷正是出去找房子的。”   白三望咦了一声,“斋夫给你们说了这房舍要收银子的?”   礼哥儿道:“斋夫是啥?”   “就是这里打杂的,领你们到这院子的那人。”白三望解释了一句。   礼哥儿道:“哦,原来他就叫斋夫。他没有跟我们说这屋子要银子呢。这么烂的房子,我们村里都不好意思收人银子,没想到州府的人如此抠门,连这样都敢收银子。”礼哥儿边说边摇头,直叹人心不古。   齐顺道:“那群眼睛都钻铜板孔的王八蛋,看我不收拾他们。”接着齐顺把斋夫们如何想着法子收银子的事一一地告诉礼哥儿听。   对礼哥儿来说,这大概跟在村头听故事差不多。他随着齐顺的声音时而睁大眼睛,时而气愤不已。两人越说越亲近,脑袋都凑在一起了。   白三望看着这两人好一阵无语,他和齐顺在这些学子中算家境尚可的,住的都是单间房舍。齐顺所说的事大部分他都没经历过,全是道听途说,真怕他教坏人家的孩子。   实在听不下去齐顺的胡说八道,白三望拉了他走。这次他两前脚走,后脚   周中两父子回来,又错过了。 第三十七章   周中出门时, 想着碰碰运气,说不定运道好, 让他寻到一处好房子。果然周中的运道不错,出了官学原本想找处牙行问问。结果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个牙人。周中心中闷纳, 这么大个州府怎么连处牙行都无。找了处茶铺借着喝茶的光景,跟掌柜的打听。那掌柜本身就兼给人介绍房屋抽头,听了周中的话, 又见他是个秀才且穿绸衣长衫, 想来家境不错不是随便问问, 遂有问必答, 把附近的情形一一道来。   当年建官学前,此处不甚繁华,空地多人又少, 故选中此地做了官学之所。因后来官学建成,此处兴旺了几十年,从十来年前往上数, 这个地儿那是热闹非凡。铺子摊贩围着官学摆的满当当的, 伙计摊贩的嘴里的话也是文皱皱的。四周的宅子贵且不易得, 那个不想挨着官学沾点文曲星的风水,好带契家里出个举人老爷, 再不及秀才也成。谁想不过十来年, 官学竟破落至如此境地。周伟的铺子早没了生意,能搬走的早就搬走了, 剩下的人俱是土生土长的老住户。   如今这附近的宅子早没了当初的那个价钱,好些房子空着租不出去,茶铺的生意也不甚好,掌柜酒想着帮着给人介绍房屋,赚个抽头钱。听周中有意租房,立时带了周中父子俩去看宅子,这一看就是好几处宅子。一处二进院子,前后院中间有处小小的花园,园中有棵两个成年人张开双臂才能围拢的桂花,树下是石圆桌石凳,有这两样就合了周中的心意,再一细看,处处整齐,墙刷了大白,青瓦无一片破损,地上铺的青石砖,看着气派亮堂。周中立时拍板应下,掏出银票当场交付签了契,只等着明日去衙门记档。那掌柜的不意会卖出一处宅子,心里也是欢喜,很是殷勤,怕周中人生地不熟,又因他是老住户,那家生了娃,那家发了财,他俱清楚,一一给周中说了一遍。周中见他殷勤,很是感激一会,却没有出手打赏。   嗯,初来乍到,又是官学求学的贫寒学子,已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了宅子,自然没得银钱打赏。周中心中却记得他的情,想着以后多来往。   从见到宅子到签契,周举一直张着嘴巴,都不敢相信他将住进那样的宅子。回来的路上,他一路不住嘴地问:“爹,那真是我们家的宅子了?里面有花园呢?那墙,那瓦,那地……爹,我没做梦吧?”   “嗯,你在做梦哩。”周中忍不住逗起儿子来,“可记住了?免得明早你醒来忘了。”   周举不停地点头,嘴上也不歇息,“爹,你也别叫醒我,让我做梦做久点,最好梦里让我住上一回也好,这么好的房子呢,在梦里住住也好。”   周中忽地心中一酸,即便这个儿子有这样那样的不是,到底有着庄户人家的淳朴。   周举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路晕乎乎地跟着爹回了官学。   刚进院子,周中就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静得好像屋里无人一般。心中一慌,周中急走几步,推开门,看着邵氏等人俱安静地坐着。周中松了口气,道:“今儿怎么这么安静?没人说话?”   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和怨恨的邵氏听到周中的声音,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猛地一声嚎出来,屋顶都抖了抖;“他爹,我们给人家当冤大头了,这么个破屋子一间一年要三两银子,黑心肝的,烂肚肠的……”   周父周母去逝,邵氏领着一大家子人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把银钱看得最重。虽说如今周家有点银钱,可想着一年要扔出三十两银子,还是这么破烂的屋子,她那想受得了,想着就心痛。先前周中没在,她找不到人作主,只好摆着脸色憋着。这会周中回来了,她立时让周中去找那个斋夫说理去,没得给这么多银子的理。   周中听了,皱了眉头,好好的官学乌烟瘴气,里面的杂役唯利是图,那有丁点书院该有的气氛。周中心下后悔不已,可今天又到了这个地方,总不止刚进门又出了去,何况整个黔州除了南明书院,就是州府官学,即便他想换个书院也没地换去。这么一想,周中倒升起雄心壮志,做一番事把官学给好好改造一番。头一件事就是人气,官学的人气不旺,即来读书的学子少了,以往来官学读书的秀才多半去了南明书院。谁让南明书院自开院以来年年都有学生考中进士,自然比多年无进士的官学强上许多。这一点官学是比不上,那总有别的地方该比的上吧,他偏不信堂堂官学竟一无是处。   周中锁了眉头思索,邵氏的声儿低了下去,以为他在想着法子。可周中一坐就是小一刻钟,邵氏等得眼都酸了,他还未个动静,拿手推了推他,“他爹 ,你想出法子没?我们可不能白白送人家银子,充了那冤大头。”   周中让她一推,回过神来,嗯嗯几声。   “他爹,嗯啥呢?你到底打算怎么办?”邵氏催促道。   院子没灶房,邵氏他们又是头天来,不知地方,也无处打热水去,家里连口水都没得喝。周中抿了抿唇,道:“我在外头买了一处宅子,里面也有些家具,把东西带过去,今晚就住在那头。”   “真的?”邵氏惊喜道。她只道州府地方大人多,一时半会那有空屋子给你凭,不想周中父子俩出去一趟连宅子都买好了。   周中点头正要说话,周举坐在一旁傻乎乎地道:“娘,这是做梦呢。那么大的房子……”   周中不意他回来半晌竟还以为在梦中,啼笑皆非,指着信哥儿,道:“把你爹弄醒,好好的大白日,竟以为做梦。”说完,周中立即命大家收拾东西,趁着太阳还挂在西边,赶紧搬了家去。   邵氏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周举背上,“别坐着傻乐,起来提东西。”说着把手里挽起的包袱递到他怀里。   才打开的包袱立时又收了起来,邵氏利落,指挥众人,一会功夫就收拾妥当。周中在前面领路,出了官学往东行一刻钟不到,就来到新买的宅子。   周中打开门,看着青砖铺成的地面,一家子俱惊呆住,除了周举曾见识过赵家的花厅,其他人那里见过这样的宅子,俱不敢相信这是自个儿的宅子,抬起的脚都不知该何处落地。   周中轻咳一声,“赶紧进来,先把床铺好,今晚好有地方睡觉。”   当晚除了周中,其他人皆有在梦中的感觉。好在第二日,大家都醒过神来,互相掐了掐胳膊,乐呵呵地忙着布置屋子,安排家具。   而周中则去了官学报道,见过同窗,听了一回教授的课。趁中午,周中作东请齐顺和白三望,一是谢他们提醒之意,二是跟他们俩商讨振兴官学之事宜。   周中初来乍到,原不该如此匆忙,只是瞧着上晌那如木头般读着四书五经的教授,以及下面懒洋洋地要死不活的气氛,周中连读书的心情都无。他估计他没法在这种环境中再多待一天,于是他趁着道谢把齐顺和白三望叫了出来,想着两人连未曾谋面的人也愿意出手相助,定是急公好义之人,也会愿意官学恢复旧时荣耀。   待周中把话说出来,齐顺先拍案赞道:“周秀才实诚君子,菩萨心肠。”,   白三望则道:“这事怕不容易,那里去找秀才来官学读书?“   周中笑道:“作甚要秀才?我们黔州文风不盛,却仍有好些人家愿意供家中子弟读书……”   齐顺挥手打断周中的话,“不妥,不妥。此是官学,若是白身也能进来读书那还叫官学?“   周中一哂,“再这样下去,官学也不过虚有其表,只门口瞧着光鲜。”   “周秀才可是有法子了?”白三望放下筷子,望着周中道。   周中笑,“急切之间想了一个法子,也不知合不合适,找两位来商量一二。”周中的法子就是照搬上世的,比如什么大学的附小之类的,说白了就是打着官学的名义开蒙学。   “把官学的西北角收拾出来,做蒙学课堂,那边再开一个门,虽与这边相通,明面上却是分开的。官学里有三十个学子,人人都是秀才,秀才教蒙童,那些蒙童家里定是乐意,这样大家也能赚些银子。也不怕荒废了学业,一来教学相长,二来蒙学几乎不需要花大家太多的功夫。这样一来,那些斋夫也多些银钱,对大家也恭敬些,毕竟蒙学堂得靠诸位。”   周中话音刚落,齐顺已拍手赞叹,“周秀才这法子极好。”   白三望沉吟片刻也道好,“好是好法子,只是这事需得学政大人点头。”   齐顺泄了气,“我们那能见着学政大人,他好些年没有来过官学了。”   白三望跟着也是一叹,“即便我们去学政衙门,也未必能见着学政大人。”   周中明白,他们虽是秀才,在二品的学政大人眼里那可是不够看的。何况他如今也不看重官学,一心一意把南明书院当成他的政绩。 第三十八章   一人计短, 二人计长,三人顶个诸葛亮。   因商议的事算有些机密, 周中原打算找间酒楼里的雅间吃饭,那知转了一个圈却没有寻着一处酒楼。昨日是找房,周中双眼就只盯着宅子看, 那里管有没有酒楼。今儿专门去寻一回,才发觉此处连个酒楼也没。有的只是小饭铺,一间屋子堪堪摆下六张桌子, 专做街坊的生意。周中捡了最里面的那张桌子坐下, 好在此时也仅有他们一桌三人吃饭, 声气大点也无妨。   一桌子菜有荤有素, 有肉有鱼。齐顺和白三望在官学饭堂也就一月沾一次荤,看了这么大一桌子菜,两人也不客套, 拱手道一声叨唠,甩开膀子吃起来。等这会说到难见学政大人,两人才停了筷子, 连声叹气。   周中也是急, 只是面上倒持得住, 举起筷子劝两人,“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 吃饱饭才有力气想别的。”说着又给两人各挟了一块肉放入碗里, 连声让他俩吃菜。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甚法子,周中又在旁边不停地劝, 齐顺拍了一下额头,道:“还是周世伯说的对,干甚事总需先填饱肚子。”说完,挟起碗中的肉啊呜一声,吞了下去。   白三望笑着摇摇头,手里却拿起了筷子。   三人把一桌子的菜吃的精光也没有想出个好法子出来,下午有一个时辰的策论,三人都没去听,把官学里外走了一个遍。周中越看越心惊,长期以往,官学将不复存焉。这一心惊,倒让他想出一个法子来,赶紧拉了齐顺和白三望两人寻了官学里的一僻静处,把法子说了出来。即联合官学里所有的学子上书给学政大人,请大人支持开蒙学堂。   别的尚可,不过联名上书四个字却阳大忌。   齐顺和白三望面面相覤,半晌齐顺嘴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在胁迫学政大人,就像几年前江南学子闹事,起先也是什么联名上书。”   “噤声。”白三望低声喝道。   几年前,周中尚未来到这个时空,而原身一个日日捧着四书五经的书呆子,那知道这些消息。周中听了,又见白三望谨慎的模样,怕是死了不少人,心中一动,正要张口询问,话冲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既然是学子闹事,又是江南富庶之地,那必定是天下皆知,原身做为一个读书人那是必知的,虽然他明明不知道。这会他装也得装出一副知道的模样,既然是学子闹事,不外乎围住知府或是巡抚衙门前静坐,跟国外的□□示威差不多。   周中不慌不忙道:“齐世侄这话差矣,联名上书也可说是为民请愿,也可说是急朝廷所急。”因周中年老,齐顺和白三望两人皆二十来岁,实在不能把周中当平辈相待,客气地称了声一世伯,周中也觉得甚好,于是称他们世侄。   说得这一句话,周中又笑道:“官学不过三十个学子,那有江南学子的声势。况且我们又不为着闹事。想我们黔州也是一地州府,几万人口,可偏偏文风不盛,每三年进士出不了几人。外面的人多拿我们当蛮荒之人看待,不通礼仪。我等读书人,俱有责任振兴黔州文风,教导庶民。”   白三望心中暗暗称是,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想来也不会惹闹了学政大人,说不定连因联名上书四个字而引起的怒意也会消散。   齐顺则击掌叫绝,“等开了蒙学堂,也不一定指着他们要考功名,好歹识得一二个字,免得给别人哄骗了家财去。”   世上有那一等人,欺人目不识丁,好好的十亩田地作价三十两,生生给改成十两,还在衙门备了案,让你哭到没出哭去。齐顺说这话也是有原故的,他们村里就出现过这样的事,正因此,他爹娘舍得掏银子出来供他上学。   三人商定,因齐顺和白三望在官学读了二年的书,跟里面的学子多有熟悉,那个性情如何,多少有些了解,由他们两人说服其余的学子。   其余的学子听了齐顺的一番话,那个心中不乐意,他们本就家境贫寒,每年为吃住银钱烦愁。如今有条来钱路,不巴望些,那里会去堵上,何况他们只是联个名,又不出头。真事有不懈,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就算其中有一二人觉得不妥,但看别人俱下了笔,那能让自个儿落了眼,俱是人人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几个斋夫听了这事,很是欢喜不已,开蒙学堂自然要收些束脩,有了束脩那能少了他们的好处。说不定还有离家远的,吃住必定要在官学里,又是一笔银子。怕这些学子不肯落名,俱拿出银钱熬了一锅绿豆沙,白糖是下了一层又一层,抿一口满嘴里都是甜。秋老虎尚在,喝一口甜绿豆沙,即解了燥意又尝了甜味,再听得斋夫口中的奉承话,心里舒坦,落名更是快。   不过半日,联名上书就得了。   次日周中三人去了学政衙门,递了请愿书给书吏,恐书吏怕事,不愿意上传,再透了一句,请愿书有官学三十一个学子联名。那书吏听了,满脸惊慌,所谓的请愿书又是联名,必定是大事。书吏怕耽搁事儿,连走带跑急急慌慌地往里跑去。进了学政大人的衙房,双手呈上请愿书,嘴里哧哧啃啃,“大人,大人……请愿书……官学三十一位秀才的请愿书。”   学政姓郑名讳学涯,年逾五十有三,知天命之年。八年前给派到此地,在黔州这个地儿一待就是八年,没那过窝。郑学涯二十前年的二甲进士,也进过翰林,入过六部,可惜实在不会为官。在翰林那种清闲地儿也给人踢了出来,在六部轮了一圈,实职没拿过,官职倒升了不少,等外放几年,官职又升了一回,原该回京任职,却让人给踢到京城人口中鸟不拉杘的黔州地任个学政,这一任就是八年,估摸着还会继续任下去。   郑学涯着了急,他年纪大了指望再升上一级或调回亰中,哪怕降一级调回亰,他也乐意,好歹有个殊荣致仕。   郑学涯一听说请愿书,看都没看都急上了火,他自认来到黔州这偏僻地儿,未曾懈怠,事事躬亲,竟然还有人上请愿书。必是官学的那群穷酸秀才看他重视南明书院,眼里起了火星,想以联名上书来胁迫他。想他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岂能给几个秀才胁迫了。   郑学涯扔下请愿书,甩袖回了府里。   郑学涯为官多年,不曾丢官还升了官,全是因为有个贤内助郑夫人。郑夫人和郑学涯自小一块长大,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自郑学涯给人踢出翰林院,郑夫人就知晓他不是当官的料,就费尽心思给他找幕僚,几年下来真让她寻找一个,一年俸银三千两,比学政大人的俸银都高。   郑学涯生气回府,那幕僚倒把请愿书细细地看了一回,直叹这是好事。匆匆拿了请愿书去郑府,他先去禀报郑夫人,才去书房找郑学涯。   郑学涯兀自气恼不休,见庄先生来,把苦水倒了倒,“老庄,当年我回京述职,理应在京留任。我一处好心,为着吏部派不出人来黔州任学政,我请命而来。”   听了这话,庄先生心中腹诽,要不是他动作一番,他那里来的学政大人当,早让人贬了官职去。   郑学涯仍在喋喋不休,“自来了此地,我丁点没嫌弃此地文风不盛,生员少,举人少,进士更少。矜矜业业,一心为公,不过对南明书院多指望了些。官学那群秀才就闹腾起来,还敢给我搞什么请愿书……”   庄先生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盅,慢慢地缀吸起来。若不是让他把唠叨出来,把气发泄个干净,你别想跟他好生说话。   郑学涯足足把自己的功劳苦劳说了一刻钟才觉得口干唇燥,端了茶吃起来。   趁着这空当,庄先生道:“大人,这请愿书,我看过。是请求大人同意他们办蒙学堂。”   “办蒙学堂?跟我请愿?”郑学涯放下茶盅嗤地笑道,“他们读书读呆了?办个蒙学堂跟我来个琼脂愿书?咋花银子还要问我?是不是吃饭喝水也得问我?”   庄先生默了默,虽然习惯了郑学涯的思维,但每次他都得先运运气。   “大人,蒙学堂要开在官学里。”   “什么?”郑学涯端的茶盅猛地磕在案几上,“好大的胆子,怪道要弄一道请愿书。这官学是朝廷为有功名之人所设,是他们的福气。不想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在官学里弄起鬼来。你给我查查,看年是谁在其中生事。既然想开蒙学堂,我成全他,革了他的功名,自个儿回家开去。” 第三十九章   庄先生依然是那副慢悠悠地样子, 浑没把郑学涯说的话当会事。郑学涯的话他自来是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 从来不过心。   这会他听着郑学涯的话,肚内千百回地感叹郑学涯就是命好,娶了个好贤内助。当年他受家族拖累, 断了科举之路,为了谋生,他当过师爷, 做个清客。那时他年轻, 身上还有傲骨, 既不会迎合也不会讨好那些东家。常常是一家做了没几年又换了另一家, 有时东家没着落,连衣着三餐也不继,劳妻儿跟着受苦。有一次刚丢了师爷的差事, 恰巧听人说郑夫人四处找人请幕僚,他就上了门,打算去试一试, 不想自此跟了郑学涯成了郑府坐上宾客。当日在花厅, 隔着屏风, 郑夫人和他问话,郑夫人没有客套,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他能不能保郑学涯平安无事, 不求富贵不求高官。   庄先生仍记得当时他自己的反应,就像是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 当官既不求富贵也不求高官,那还担心什么平安与否,自是千平万安,那用找人护航。   郑夫人也不恼,把郑学涯被挤出翰林院一事细细地道来。庄先生才知道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翰林院是个清贵之地,进翰林院只要闷头熬资历,修修史,再看看书,日子好过的很。郑书院学问是极好,可在官面上是百窍不通,做官的事体一事不懂,偏还读书人的毛病一样不少,自视清高,好争执,有甚事非得争出过一二三来,把读书的那一套用在官场上怎么能行得通。   庄先生起初也没当真,只想先解决了衣食问题,打算先在郑府混一段时间。那想郑夫人开的俸薪极高,一年一千二百两,一百两一个月。对庄先生一家子也是极为客气,吃穿住行样样周到,把他当成坐上宾,正经的宾客,礼遇有加。从做幕僚来,庄先生那受过如此礼遇,之前那些东家俱把幕僚当成比下人好点的管事,那像郑夫人有孟尝君之风。庄先生受之有愧,一宿思虑,打起精神,不为别的就,就为郑家好吃好喝地供他一家,俸薪也给的高高的,他怎么也应该好好替东家谋划谋划,起码得对得起这一千两百两银子。   郑夫人说过郑学涯不善为官,只求虚职保平安。庄先生深以为然,虚职也未尝不可,但品级则可升。一番动作下来,庄先生给郑书涯弄了一个工部的闲差,但品级则从七品升到了六品,等六部转下来,郑学涯早就是四品官员,只是全是虚职,一桩正经差事也没办过。   后来又谋了外放,照样是虚职无实权,只是品级慢慢升高。这正二品学政原不是郑学涯的,只是郑学涯的运道实在太好。他回京述职,正碰到江南学子闹事,一场泼天大案,无数人头落地,菜市场的血洗都洗不净。一下子空出好多职位,按资历,郑学涯倒可以捞一个实职当当。可别人也盯上了,郑夫人和庄先生知道郑学涯什么脾性,压根没想过让他握实权,跟人家递了话,不争。谁知对方不愿意欠人情,转头送了一个正二品官职,黔州学政。   想到这里庄先生暗自喟叹一番,郑学涯运道实在是好。   其实郑学涯有如此运道也是因为他万般不是,却有一样好处,就是听夫人的话,俗称惧内。郑夫人和郑学涯两家相邻而居,两家皆是县城里的大户,只是郑家是地主,郑夫人家则是做生意。因郑学涯小小年纪能读书,郑夫人的爹心下羡慕,早想着把女儿许给郑学涯,偏郑学涯爹娘自以为自个儿的儿子是要当大官的,那看得中商户家的小姐,下巴抬得比天还高。郑夫人的爹就熄了心思。可郑学涯的哥嫂却想着郑夫人家有钱,郑学涯娶了郑夫人,读书就不用家里出钱了。郑学涯的哥嫂想着兄弟有出息不如自家儿子有出息,那愿意由着兄弟甚事不理只一心读书耗家财,日日在郑父郑母面前下话,说隔壁家银子多,嫁妆多,供弟弟读书绰绰有余,还不用花自个儿的家财。郑父郑母让大儿一家撺掇,竟信了这话,改了主意,巴巴地求上门给二儿订了亲。才成亲就把郑学涯一家给分了出来,家里千倾田地,分给郑学涯才一百亩,说什么他媳妇有银子,不稀罕家里的银子,要留给他几个侄儿花用,把郑学涯气得倒仰,自此和哥嫂连着爹娘也生疏不少。   等郑学涯有了出息,也没拿兄嫂当自个亲人,俱把岳家当亲人。皆因他读书读到三十出头,仍没有考上什么功名,可郑夫人却无半字埋怨,岳父和大小舅子都给银给米支助他读书,不让他为生计操心。郑学涯一是感恩岳家,二是觉得郑夫人跟他吃了苦。自发达后,事事不愿违了郑夫人的心思,久而久子,就把郑夫人的话当成圣旨,言听计从。   因郑夫人说过庄先生极善庶务,让郑学涯甚事都去问问他。十来年,郑学涯早习惯事事问一声庄先生,“老庄,你看如何?”   闻言,庄先生收回思绪,先是点点头,又道一声,“大人说的甚是。一群穷秀才,好好的官学让他们读书,又有教授助教专门授课,分文未取。怎么都不知道上进,竟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跟了郑学涯十来年,郑学涯甚个脾性他了解的一清二楚。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劝说,他连腹稿都不用打,信手捻来。一个字,哄,别把他当大人,只把他当成佛供着就成。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十来多年,郑学涯没听烦,他说都说厌了。   先把郑学涯捧了一番,“枉费大人一心指望他们高中举人,两榜进士。”庄先生边说边摇头,一副同郑学涯同仇敌忾的模样。   郑学涯拈着胡须犹自恼恨道:“忒不知好歹。”   忽地像想起什么来,庄先生猛拍额头,“学生惭愧,开蒙学堂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是教化之本,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事。”   庄先生倏地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道:“大人,我看此事对大人来说是好事。”   郑夫人常说郑学涯是极有学问的人,应做大事,其它些许小事交给庄先生打理就是。要不那请愿书上弄了个联名上书,郑学涯眼儿都不会瞧一眼,这会听庄先生这话,甚是不解,“好事?”   庄先生捋着胡须道:“大人一直心忧黔州文风不盛,文学不昌。眼下不正是一个好契机,借着官学那群秀才,让他们兴办蒙学,教化庶民,旺旺黔州的学风,可不正是大人一心所求。”   郑学涯点点头,教化庶民,兴学倡文一直是他的主张。   就在庄先生以为此事已妥,半个屁股已离了椅,等着送郑学涯。郑学涯突地冒出一句,“公器私用到底不妥。”说话时,郑学涯眉头深皱。   庄先生的屁股立时坐了回去,靠在镶了瓷片的椅背上,“官学一地之文风所在,根本也。如今州府官学不兴,如何指望黔州文风倡盛。且那蒙学也不算是官学,不过是暂借官学的地儿罢 ,门面另开,不与官学相通。”   “就算以后有人抓住这点,不是还有那些秀才在前面顶着吗?大人做为一州府之学政,几十名秀才所请,有江南学子闹事在前,大人为防出事,才允了他们。”   听了庄先生这一番话,郑书涯最后一点担忧也去了。   庄先生送郑书涯进了后院,在二门处,庄先生回身往自己住的院中去,途中遇到先前打发出去打听周中几人的小厮。   听小厮说到周中年届五十今年才刚刚得了功名,成了秀才。庄先生眉头不禁扬了扬,道一声巧了,命他把这些话递到郑夫人面前。   郑书涯刚进上房,郑夫人侍候他换了衣服,边听他说着庄先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郑夫人亲手端了茶盅捧给郑学涯,陪着他说话,“老爷,我早说过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能事事躬身。这些庶务小事全给庄先生打理就是,老爷只要一心做学问就好,乡试时多选几个正儿八经,有真才实学的举人才是。”   郑学涯吃了一口茶道:“夫人说的是,只是我想着怎么也得做出些功绩来能在京中谋一个官职,那怕是三品,我也乐意,到底是京官,不是黔州这个地儿的官员能比的。”   郑夫人眉心直跳,蹙了眉望着他,“老爷咋想着回京?想着要给那些一品夫人,王公贵胄打交道,我心里犯怵。她们说个话九曲来回,稍不留心就让人下了套,说了嘴,在京里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痛快过,好不容易在外面有个松快日子,你偏要谋京里的差事,让我回去受委屈。”   郑学涯听了这话,指天赌咒再不谋京中的差事,才安抚住郑夫人。   郑夫人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打发郑学涯去了外院,叫来心腹婆子,让她查是谁撺掇老爷回京,也捎话给庄先生,让他留意衙门里的人事。   这一通吩咐下去,庄先生指来的小厮才找到空当给郑夫人回话,听说到周中的事,不禁笑了,“去,把这事禀报老爷去。”   郑夫人虽保养的好,到底年纪在那里,一时有些疲惫,招了丫头按肩。那丫头是郑夫人身边丫头的女儿,娘的年纪大了不能贴身侍候,就送了女儿进来。五六岁大就跟在郑夫人身边侍候,自是知道家里家外的事俱是郑夫人操劳,颇为她不值,谁家不是男人顶门户支撑家里,郑家偏是一个妇人出头,老爷成天只知道读书作画。   她这点心事,郑夫人那里看不出来,只是她的想法又不同,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虽说官场不通,庶务不明,可却对她一心一意,从未纳妾置通房。倘若外人说她是母老虎,老爷还跟旁人争上一争,把她散尽嫁妆供他读书的事拿了来说一说,直称郑夫人是他的贤妻   就为着这,她宁愿辛苦些,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有着这一二分如意她也知足了。 第四十章   且说郑学涯听说周中年过五十方中得秀才, 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他年过三十功名不曾有寸进,流言蛮语, 兄嫂的冷眼,父母的叹息,他是一一尝遍。他家是富户尚且如此, 周中家境贫寒可想而知日子过的甚样艰难。因有了这一层,他立时让人叫来庄先生,让他拨了银两给官学由着他们建蒙学堂。庄先生做熟了, 这些事那能明说, 毕竟有个官学的由头在那里, 只使了人送去银子话说的含含糊糊。   周中三人那日没见着学政大人, 以为学政大人不允,来时的兴冲冲俱成了垂头丧气。周中到底年长且又比旁人多活一世,不住拿话劝两位, 什么学政大人在忙没见着请愿书,什么请愿书中途给劫了之类的,说不定明儿就有信了。齐顺和白三望听了周中的一车的话, 心里抱了一份希望, 多了一份希冀。   谁想第二日学政衙门送来一笔银子, 说是修缮官学却也有些遮遮掩掩。每年官学的银子都是开年后一次性给补了,那有一年过了一半, 忽儿巴脑的送银子来。   官学的管事倒是个机灵人, 眼珠子一转,再想着官学学子们的联名上书, 顿时知道这笔银子的用处。兴冲冲地去找到周中齐顺白三望三人,把学政衙门的银子一说,也不用周中三人吩咐,亲自出去找人来修葺。   有了这一桩事,三十来个学子像有了盼头,读书越发的上进。只是官学的教授,一个头发胡子雪白的老进士,咕哝几句不合规矩。让他浑家给听见,叉腰狠狠骂了他一顿,他才住了声,再提起蒙学堂之事,吱吱唔唔点个头。   趁着旁人还不知道消息,周中赶紧下手把官学附近的好铺面买了四个,一个拿来做书铺,一个做笔墨铺子,别的铺子打算以后租了出去。   商人最是奸滑,见周中忽地买了四个铺子,立时知有甚变故,再听说官学西北角要建蒙学堂,跟着一股脑儿买铺子,顿时附近的铺子房子跟芝麻开花似的节节攀高。不过二日,城东的人家都听说官学里要开蒙学堂,凡是家中有子弟上学的人家纷纷跑来打听一番,听这事是真个,立即要找人报名。蒙学堂的束脩跟别家都一样,一个月一银两子,吃住另算。可别的私熟那有官学这么多的秀才,待消息传遍整个黔州城时,官学的蒙学堂早就人满,就等着房屋修缮好。   周家最是忙碌,才把新宅子收拾利落,又要收拾铺子。幸好周中下手早,等如今这个价儿,周家可买不起四个铺子。周举整日的前脚打后脑勺,人倒是越发的高兴,书铺文具铺子都是他的活计,周中也不管他,由着他折腾。   倒是邵氏看着大把的银子撒出去,周举又算来没有做过生意,心下不安,催着周中事事过问。周中则道:“过几年他也是三十的人了,没得还有我这个老子成天指教。由着他去闯,最差不过是赔了本。不是还有铺子吗,真到了那地步,把铺子或租或卖就是。”   听了这话,邵氏把心放进肚子里,也不管周举如何折腾,只是每月必让他交帐给也查看。为了这,她生生地记会了几个字,把算术学进了肚里,在脑子里记得牢牢的。   眨眼间过了八月十五就是重阳节,周中的生辰。一提到过生辰,周中就摆了张臭脸,好好的提他生辰作甚,他早想把那个五十忘得干净,偏家里人觉得是个整生,需得大办。邵氏提了一回,见周中脸色不对,私下跟小邵氏琢磨一回,觉得周中是怕老,于是也不提什么生辰,只是在重阳节那日,敏丫头亲手做了碗长寿面。   说来周家如今小有家资,偏邵氏是个抠门的。周中让租个灶娘做饭,邵氏一是舍不得每月出银子,二是怕灶娘贪嘴,把主人家的东西吃用了。说家中三个女的,还怕没人做饭。到底是二进院子,比石桥村的房屋大,买一家三口,老苍头做了看门,浑家洒扫洗衣,儿子在铺子里干活兼周中的小厮。   日子就这样一晃一悠地过去,过了腊八,忽地下起连绵细雨,一下就是好些天,本就寒冷,下着雨可不更湿冷,屋里点着炭盆也不觉得暖。齐顺抱着一壶秋露白,跟着白三望来周家喝酒去寒气,三二口酒下肚,齐顺诗意大发,眼见的冷雨也成了秋日细雨斜霏,咏了好几首酸诗,听得周中牙酸,少年不识愁,为赋新诗强说愁。   吃到下晌才散了去,周中脱了衣上了床眯一会,眼皮还未阖上。邵氏把门敲得震天响,原来隔壁古家当家人遭了匪劫,一身血淋淋地回了家里,眼看着不中用了。   古家是当地的老住户,之前官学兴旺时,做些小买卖过日子,后来买卖做不下去。当家人的就做了行商贩货,家中倒是越发的富裕,只是子嗣上头艰难,只有独养女一个。因着周家是新来的住户,古家当家人古富贵四下打听过,又见过周家行事,知道周家可靠,每次出门前都托周家照看一二。邵氏瞧着古富贵媳妇和女儿喜儿本份,也乐意照看一二,因着古家女人年轻,叫一声富贵媳妇。今日却是先前周家待客,没人注意古家当家人的一身血给人送回来,刚才喜儿敲了周家请周中和邵氏过去。   周中急急穿了衣裳和邵氏赶了过去,到了屋里,古富贵躺在床上,身上收拾的干净,见着周中进来一双眼亮的吓人,挣扎着要起身。周中忙拦道:“你这个样子,快躺着歇息,别弄那些客套。”   说完这句话,周中又道:”可请大夫?”实是看古富贵的样子,那像要去的人。   邵氏却瞧出古富贵是回光返照,偷偷掐了周中一把。   古富贵让喜儿扶着半躺在床上,朝周中和邵氏拱了手,“劳烦周叔周婶子来瞧我,我长年跑外面,这半年来家中多劳两位看顾。原指望这趟出门赚些钱开个铺子不再东奔西跑,那想命不济啊。如今这样,我自个儿知道我是不成了。只是喜儿和她娘我放心不下,家里没有个儿子,乡下的叔伯必要收了这房屋去。我没在家,劳周叔周婶照看她们娘俩。我托大,求周叔周婶子再照看她们母女俩一二。另我这房子与其便宜了他们,还不如给了周叔周婶,只求周叔容她们俩住到喜儿出嫁。”说着话,古富贵已头磕在床上。   周中赶紧上前扶起他道:“那里会到如此地步。难道你媳妇你女儿就不是你们古家的人?那能由着他们外八路的亲戚来夺了家财?再不济还能立女户不是。”   他这话出口,不仅古富贵连着他媳妇和喜儿俱是一愣,脸上有些古怪。   古富贵道:“女户是啥?”   这换周中愣住,原来这个朝代居然没有女户。   古富贵露了一丝笑,只是那笑怎么也是苦的,说起古来。前些年附近有家人姓曾有孤女来投奔,那孤女家原也是大户人家,也曾是金莼玉粒养大,不想十二三上头,亲爹得了急病死了,家财田地全给叔伯婶娘抢了去。她娘因她爹过世身子本就有些不好,家财再让人抢空了,急怒之下,也跟着她爹去了。原本娇娇小姐顿时成了没人要的孤女,只好投奔了远亲曾家。曾家是官宦之家,家中的老爷当着七品官,挨着点血缘和名声,收养了这孤女,住的是下人的院子,吃的也就比下人好那么一点。因是远亲,曾家能收养她也算让她有个栖身之地,谁也说不出不好。偏那孤女心思也活,知道曾家靠不住,就想自己找个好夫家,看中曾家姻亲的哥儿,一次次找机会搭话,让曾家的当家太太看出来,觉得她出了丑,丢了曾家的面子。于是把这孤女打包送给曾老爷的上司做妾。那上司家里的太太可是个利害人,拿捏妾室十分有手段,就因为这,曾太太才送她上门,否则还怕她吹了枕头风害曾家。如此一来,即便她做了上司的妾也吹不起枕边风,挑不起事,还得巴着曾家指望曾家给她撑腰,这样一来,她能不给曾家谋好处吗?曾太太算盘打的响。可惜那孤女那受得了这些,没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古富贵又道:“那孤女的叔伯还是厚道的,只是抢了家财,没把孤女卖到下贱的地方去。”   周中心中尤为愤怒异常,抢了家财还算是厚道?这又是什么世道?不过这会周中倒完全明白古富贵的担忧,开口道:“做张假契吧,我捏着,定不让喜儿母女俩没了栖身之处。”   不曾想周中不愿占便宜,古富贵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命喜儿母女俩跟周中和邵氏磕头,又让媳妇挑出上好的云缎出来谢过周中。   待周中写了一张假契,古富贵在上面按上印记,了了心事,古富贵双眼阖上,走得极是安详。 第四十一章   古家寡母弱女, 周家自是帮衬着办白事。头七未过,一群乡下汉子和婆娘忽拉拉地跑进古家, 翻箱倒柜。邵氏听到动静,出来探头一看,心知必是古家人上门, 忙使了老苍头到官学把老爷叫回来。   等周中到了古家,古家已是一团糟。一群汉子就在灵堂前厮打起来,侧耳听去, 原来是在为分钱不均吵打了起来。周中眼光一扫, 没见着喜儿和她娘。   邵氏努努嘴, 忿忿道:“被那群娘们扯到屋子里搜身去了, 说她们身上戴的银钗银镯要撸下来。”说来,邵氏仍是气愤不已,她看不过眼, 说了一二句,让人一句话给怼了回来,说这是古家的事, 不用两姓旁人操心, 除非想谋古家的财。这话一出, 邵氏那好再多一句嘴。   周中听了,面罩寒霜, 冷冷地看着仍在厮打的几个人。   门口传来几个女人的声音。   “喜丫头, 你爹横死,你还满脑袋的银饰, 你不孝啊。”   邵氏在周中身边小声嘀咕,“就一只银钗。”   “侄儿媳妇,我那富贵侄儿命苦,操劳了一辈子,一个人在下面孤孤单单,要有个人陪他该多好啊。”   邵氏瞪目结舌,手指着门口道:“这是要逼人去死?”   周中凑近邵氏低声耳语,邵氏脸上有一瞬的震惊,旋即又是惊喜,点了点头。   那边古家的几个婆娘说着话进了灵堂,邵氏一眼瞄过去就看到她们头上手上的银饰,一步窜过去,刷刷二下,拨下她们头上的银钗,手上的银镯,“正好还我们家的钱。”   三个女的让邵氏突如其来的一手给懵怔住,回过神来朝邵氏冲过来伸手要抓回银钗银镯。   邵氏叉了腰一声吼,“你们古家人欠我们银子,来来算算帐。”   这一声吼,不仅震住了这三个婆娘,连打架的几个男人也住了手,齐齐往这边看过来。   一个约摸五十出头的黑脸老头阴着冷冲邵氏道:“古家人本是富户,怎么会欠你们家银子?”   “对,刚才你可没有说,现在想骗我们的银子?想得美。”同样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也逊色,叉腰大嗓门吼道。   “呸。”邵氏重重地碎了一口,“富户?”邵氏拍着手笑道,“做生意要拿房子抵债借银子算那门子的富户。我们家老爷心善,让你们富贵几句话给糊弄去,瞒了我私下借了一千两给他做生意,如今古富贵人死,帐没消,你们谁是主事的?还钱。”   先前那个黑脸老头缩了一下脖子,又伸长脖子道:“空口白牙说借了银子,拿借据出来。”   邵氏掏出一张房契拍了拍,“借据没有,房契倒有一张。看清楚了,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们周家的,你们从这屋子里搜得东西统统给我拿出来,要不我去衙门告你们去。还有,赶紧把古富贵抬回去,别停在我的房子里晦气。”   自称古家人的汉子和婆娘面面相觑,随后都拿手指头指着喜儿和她娘问:“富贵这么多年挣得这么多银子呢?你们给藏那儿?”   喜儿和她娘两人惨白着一张脸,只是哀哀哭泣,一言不答。   邵氏嗤笑道:“还挣银子呢?富贵这一年来那次不亏,要不也会走那条道遇到匪给劫了道,丢了命。”   “别磨蹭,赶紧的把古富贵抬回去,还有把帐结了,这几天办事花的银子也是我们家出面去各家铺子里赊。”   没有银子捞还要出银子,好好的一坐大屋子尽让古富贵给败了干净。几个古家汉子咒骂了几声要出门。   邵氏站在门口拦着,斜着几人鼓鼓囊囊的怀里,“把东西留下,要不衙门见。”   小双联玉瓶,巴掌大的金狮子,镂空金球,指甲大的金珠从他们的怀里掏了出来,见掏了干净,邵氏才闪身让他们出去,又叫着紧跟在后面出去的几个婆娘,“你们也把衣裳清一下,袖子里抖一抖。”   “干啥呢?”有一个婆娘嘴硬。   有人撑腰,邵氏强硬的上前一步,搜了她的怀和袖子里,五支金钗掉了出来。邵氏又斜着另几个婆娘,道:“别再让我来动手,还是要我冲外面吼一声,有贼?”   几个古家婆娘俱青白着一张脸,把袖里怀里的东西抖了个干净,邵氏方满意地点头,闪过身,又嘀咕一声,“全是些贼。”   见那群人走远了,喜儿和她娘扑通地跪下,冲着周中和邵氏直磕头。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邵氏慌忙拉起两人道:“干啥呢,我们邻里一场,应该的。快把东西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以后家里就你们母女俩,可别像今儿这么个老实,由着别人干啥就干啥,泼辣些才不能让别人欺负……”   周中看着喜儿母女俩那由着人欺负的样子,心里气不打一处出,又想着家里唯一的孙女,回了家。立时叫过敏姐儿,道:“看到古家没?千万别学她们那么懦弱,这个世上女子本就艰难,自己再软了人家就欺负上门。以后在婆家也别看人脸色,该怎么来怎么来……”   正好进门的邵氏听到这一通话,赶紧道:“敏姐儿别听你爷爷胡说,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要不别人家的口水都把你淹死了。”   周中振振有词道:“难道我们家的孙女是去婆家受人磋磨的?我们的孙女就不是人?”周中越说越气愤,一巴掌扫下桌上的茶盅,在地上碎成两半。   邵氏一口气给憋在喉咙里,谁家媳妇进门不受磋磨?周母是对她好,可这样的少呢。再说如今周中是个秀才,敏姐儿嫁的人就不可能是那种庄家汉子。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家里怎么能没有规矩呢?总不可能为了不让敏姐儿不受婆家磋磨就让敏姐儿嫁个庄家汉子吧?那样她可舍不得。   周中家境日渐富裕,敏姐儿也像大富人家的小姐一样养起来,不仅有丫头侍候,还有一匣子的头面,衣裳不是绸的就是缎的。还送了敏姐儿去相熟的人家上学,学些诗书琴画,学规矩礼仪。规矩学的越多,了解的越多,邵氏越发觉得大富人家的讲究多。若敏姐儿嫁给大户人家,那能不守人家的规矩,不侍候婆婆,不在婆婆面前立规矩。若是说给有功名的穷苦人家,一开始敏姐儿不用侍候公婆 ,可一旦人家发达了呢,说不定就会加倍还回来,之前少的规矩立时就要立时起来,摆出婆婆的款儿。   邵氏的这些想头,周中俱不在意,立规矩有立规矩的做法,只要敏姐儿自己持得住,不让人欺了去。软刀子杀人谁不会?周中下决心好好给敏姐儿说说后宅的魍魉,什么奴大欺主啊,什么仗势欺人,统统不要怕,原样还回去就是。   邵氏张大嘴听着周中教些女子后宅使的手段,不由得有些担忧。她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给敏姐儿找个婆婆脾气好的,不作妖的,也没有什么坏心事的人。   教导完敏姐儿,周中忽地有了一个目标,如果说之前的目标是考上进士当官,那如今他有了一个目标就是要让朝廷开出女户制,让天下的独养女可以立发户,不受宗族的压制,可以招婿,可以自己继承家业。   因着这目标,周中越发的勤奋,除了必要的事,一心放在读书写文章上。很快新年过去,周举和小邵氏回石桥村看管寻一百亩田地,而周秀和张氏则来到黔州府管理铺子。   听到周中这一安排,邵氏着实纳闷,问:“老二现在干的好好的,你怎么让他回乡下去?老大又不熟悉铺子里的生意。”   “正因为他不熟悉才应该来学习,而老二也应该在家里学学怎么管理田地。”周中仍有些不放心周举,捎了信回去让刘鹏多在一旁监督,有什么事给他通个信。刘鹏秀才又未中,周中又寄了好些文章和书回去让他没事的时候多看看。   来年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乡试如期而至。三场九天考试下来,周中被儿子背回了家里,在家里足足歇了三天才把精神养回来。高兴的是,头次乡试下场,周中中了举人,连带官学这次也有十来个中了举人,是十多年来中举人数最多的一次,大家相约来看一起去京城会试,也有自认文章差火候的打算在官学继续学下去。如今有了蒙学堂,官学的学子都有了一笔收入,不论是上京赶考或是继续在官学就读,都不差银钱。   周中则想趁着东风一路直上,趁着河水还未上冻,一路向北去京城。因周秀要送周中上京,周举和小邵氏赶了来,还带来了赵家的贺礼五百两银子,随嘴还提了一句赵家有结亲之意,周中未置可否。赵家的情他记着,却并不一定要用儿女的亲事来还。   齐顺和白三望也中了举人,两人却不能跟周中同行,他们各自回乡见过父母再分别从家里往京城去。三人相约在京中会面。   周中年纪大,怕天冷路上不好走。才九月初就从黔州府出发,先跟着商队出了黔州府,再转水路北上。 第四十二章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周中都是第一次坐船行远路。刚踏上船板不到一刻钟,周中吐得个天昏地暗, 浑身无力恹恹地躺在床上,连带来的小厮也晕船,别说帮忙了。好在周秀身子好, 忙上忙下,先是找了船家要了些药给周中吃下,又花钱令船家单独做些白粥。周中吃了药又有粥下肚, 稍有缓和却仍是站立不得, 一旦站起来, 就头晕, 倒是那个小厮吃了药休息一日又活蹦乱跳了。   待到埠口,周秀赶紧请了个大夫给周中看看,大夫拈着雪白的胡须说了掉书袋, 其实就是晕船,给了一瓶仁丹,让不舒服的时候含在嘴里, 再吞下去。这药不赖, 吃上一粒, 等周中习惯了船摇晃,也就不晕船了。周中他们搭的是货船, 一路扯满帆, 顺风顺水到了通州码头。   周中一行下了船在通州休息一晚,往京城去。巍峨的城墙如盘龙蜿蜒, 周中从车窗探出头远远地看去,心潮彭拜。前随着慢慢行驶的车队,周中一行也进了城。   果然是京城,热闹繁华,周中一行去了贡院附近找了处客栈暂时住下。周中不打算长期住客栈,带着周秀和小厮在贡院附近逛,待把附近逛得熟悉了,也租了处小院,一进的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院子小巧,不过方寸大小,来回十步。好在此地离贡院不近也不远且闹中取静,甚是读书的好地方,只是每月的赁钱也不便宜,十两一月。京中居大不易,周中上辈子听无数人说过,却没有切身感受。这会却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十两银子,都够周家在石桥村好吃好喝过上三五年了。周中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叹息一声掏了银子出来,付了六个月的银钱。   安顿好后,前几天周中把京城逛了个遍,心中遗憾,这时的京城丁点没有后世的模样。叹息一回,周中收了心专心在屋里读书,而周秀和小厮让周中轮流派出去打听消息,尤其是关于来年春闱的消息,譬如谁最有可能成为来年春闱的主考官,那些官员的爱好等等。周中也不要他们特意打听,只是每年出门去茶楼喝喝茶,听听消息,回来再一一告诉周中。每天,周秀出了门老老实实地去各地茶馆,听上一天,中午随便叫二个炊饼填肚,第二天再换另一个地方的茶铺,十来天转下来,把几个城门附近的茶铺都去了一趟。然后又开始转,只是换了个茶铺,再不去先前去过的茶铺,就这样慢慢地周中知晓京城不少消息。   齐顺和白三望到京城时,这座小小的院子有些拥挤,皆因两人各自又带了两人上京,原本还宽敞的院子,一下子挤得满当当的,还有人在厅房打起了地铺。   齐顺家中兄弟姐妹不少,但由于父母教导有方,一家子过得和睦。等齐顺中了举人,一家高兴的同时,齐顺的大哥和姐夫亲自送他上京赴考。   而白三望家曾是土司家的奴隶,土司改成宣抚使后,因白三望的祖父力弱做不了宣抚使的护丁给放了出来,连带一家都给放了出来,可日子却远不如在土司家做奴隶的时候。全靠力大仍待在宣抚使府的堂兄一家帮衬才能勉强过活。好歹白三望的祖父有些见识,缩衣节食地供孙儿上学,白三望的秀才到举人,把了一家子乐晕了,白老头喜得险让痰给噎住。为谁送他上京赴考,家里的几兄弟打了一架,最后还是白老头堂兄的孙子带着白三望的弟弟一起上京。   眼见全是男丁,怕他们在京中惹事,周中也派了他们些活计,同周秀一样打听消息。等到新年开衙后,皇上下旨礼部尚书邱大人出任春闱主考官。   听到消息后,周中乐得大叫,“天助我也。”   邱大人重实务,喜文朴实无华,最厌华丽辞藻,恰好周中的文章稳重朴实。齐顺和白三望却有些头大,朴实无华最考功底,必要言之有物,最怕妄言虚言。见两人愁得脸都挤在一起,周中道:“赶紧把邱大人的文章找出来读几遍,又找些朴实的范文细看。”   听了这话,齐顺和白三望为之一振,急急忙忙出去买书。接下来的日子,三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书,最多累了就在院中走走。春闱将近时,齐顺和白三望两人肚中已有百来遍朴实无华的文章打底。   同乡试一样,三天又三天再三天。头一场,才寅时,院中人头攒动,小小的院子里那经得起六个男人来回的瞎忙碌,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他踩了你的鞋,又怕惊动屋内的人,皆是屏着息不出声。比起外面慌乱的六人,屋子里的三人淡定许多。也许是才考过乡试,也许是中了举人的头次会试。   周中提醒齐顺和白三望再次把考篮检查一遍,不要有什么东西落下。再三确定后,三人出了屋门,院中的六人慌忙站定,一息后各自上前去拿三人手中的考篮。走了不过一会,就见前面人山人海,全是徒步而行,几人也加入人群,随着缓慢的人流慢慢地向前挪动。好不容易移动贡院门口,随着唱名声,周中三人拿起自己的考篮进了贡院,找到自己的号房。   让周中气闷的是,他又分到了臭号。好在他早有先见之明,准备了几十个口罩,又带了薄荷露以及薄荷叶。   趁着上晌臭号尚不臭时,周中赶紧拿起罐子,装出水放入米浸泡,以便容易煮。因有着乡试的那一会经验,周中给自己定下的食谱放薄荷叶的米粥,自己做的方便面,菜干以及卤肉。京城的二月,天儿正是冷的时候,卤肉放个三天丁占不会坏,且出门前卤肉切得薄薄的,等吃的时候在滚水里烫下或直接放在粥里就可以食用。   考卷发下来,周中戴上口罩仔细地阅读一遍,在肚内打着腹稿,因有三天的时间,周中也不急。先把试卷好好的收起来再用油纸包裹放在考篮内,才生火熬粥。   按周中自己的想法,这些连考三天的考试那里是考的学问,是考的运道,体质以及在狭小空间的抗压能力。   虽说臭气熏天,周中戴了口罩在奋笔急书,这是第三天,太阳落山前得出贡院。先是白纸上打草稿,又看过一遍,做了一些修改以及需要避讳的字,才认真地抄在考卷上。交了考卷,周中呼出一口气,扯了口罩,臭气扑来,熏的周中直恶气,险些给晕倒,拿了考篮,扶着墙往贡院走去。路上遇着齐顺和白三望,两人虽面如白纸,人倒撑的住,急忙一人扶了周中手臂,出了贡院。   院中的一群男丁早早守在贡院门口,看着齐顺和白三望步履维艰地扶着周中出来。几人赶紧冲上去,扶的扶的,背的背的,抬的抬的,把三人弄上了马车,往院子赶去,周中三人足足睡了一日才醒转。过了一日又要进贡院,第二场依然是臭号,周中心中骂了一声娘。好在有了上次的经验,周中几乎没有取下过口罩。   待第三场的时候,面对着臭号,周中已没有甚想法。早早地打好草稿用油纸裹好收起来,等着次日誊抄,以便第三日早早地交卷早早地出去。   天刚入黑,周中就早早地上床歇息,已考了两场,周中实有些疲惫,准备养足精神明儿再细细地检查一会。睡得正酣,耳边传来啼哭声,“娘,我……一定会考中进士给你……撑腰。”   周中一惊,陡然坐了起来,四下望望,又侧耳听去,原来是隔壁的号房里的人在说梦话。   “娘……你别怕……儿子孝顺你……儿子会比那人当更大的官……让你在家里挺直腰板……谁也不敢欺负你……”   周中叹息一声,慢慢地躺了回去。次日周中醒的极晚,在周围饭菜的味道中醒来。周中起来后煮了粥,大概因为昨晚那梦话,周中对旁边的人多有注意。一个二十五六的文弱书生,一张脸极其消瘦,周中又叹了一声,怕他紧张过度,反而把文章做差了,递过去好几张薄荷叶,“薄荷叶,醒神的。”   愣了好一会,那人才接过道了一声谢。   转眼三天过去,这次周中已没甚力气,是让人抬着出的贡院。周秀慌了,直接背着周中去了医馆,等大夫说没事只是好好歇息就好,才回了家去。周中足足睡了一天方醒来,一醒来周中直叫饿。喝着早就准备好的米粥,周中心中叹道,现代的无论那一场考试都比不上古代的考试,简直要把皮给脱了一层。倘若没中,三年后又得脱一层,周中感慨了又感慨。   会试榜单出来,周中一如既往在家稳坐钓鱼台,还劝着齐顺和白三望留下来,“中不中,都在榜上,不急不急。”   看着两人双手都攥的紧紧的,周中又打趣道:“莫非两位世侄想要去当那榜下婿?”   京城多有家丁在榜下守候,看着上榜的年轻进士问一声是否婚配,若回答是无,立时要被人抢了去。   齐顺和白三望让周中这一打趣,立时面红耳赤,说不得话来,白三望尚好,口中喃喃道:“娶妻当求贤,孝顺家中父母。”   “爹,你中了,你中了。”周秀赤着脚冲了进来,一张脸兴奋的通红,“爹,你第二十名。”   周中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转着圈。   齐顺和白三望连声恭喜周中,又眼巴巴地看着周秀。 第四十三章   周秀挠挠头, 实诚地道:“两位秀才公,我不知道哩。”   话音刚落, 院子里响起白家两兄弟的声音,“三望,你中了。”   “哥, 你中了。”   紧接着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冲进院子,喘着粗气的声音,“顺啊, 你中了, 你中了……第二百九十六名。”   齐顺和白三望呆立片刻, 两人同时仰天哈哈大笑, 齐顺更是跑进院子里,跳着蹦着,“我中了, 我是进士了,我中了,我是进士了……”   到最后齐顺在院子里跑起圈圈来, 十来步大小的院子, 须臾, 齐顺转跑了几十圈。周中赶紧道:“快拦住他,别再转了, 再转下去头都晕了。”   陪着转圈的齐家和白家兄弟, 忙停了脚步,要去拦齐顺。他们自己也跟着转了好些圈, 早已眼花头晕,那能去拦阻别人。还是周秀上前把齐顺拦腰扛起,放在明间的椅子上。   周中看着旁边椅子端坐的如青松般的白三望,庆幸道,还好只有一个范进。   可周中的庆幸还没落地,就见白三望一张微黑的脸上布满满满的笑,只是那笑跟巷口的那个傻子也似。   一个院子,三个进士,二个范进。   周中肚内腹诽一回,走到白三望身边一声猛吼,“白三望。”又侧声朝着齐顺也是一声狮吼。   两人皆心神一震,想着刚才行径,两人不禁有些窘意,抬眼看着依旧面若淡水的周中,敬佩油然而生。   周中尚不知两人生了敬佩之心,见两人眼神清明,道:“别忘了还有殿试,虽说不会黜落,但殿试文章写的好,名次却会有变动的。”   闻言,两人遂打起精神,尤其是白三望这个孙三,摩拳擦掌,誓要前进几名。   俄倾两人各自回了房,拿起书本看起来。   院中的四个汉子面面相覤,这不是中了么?咋还要看书呢?好在他们不懂却也知道看书是大事,一个个地俱屏了气息。   三日后文华殿上,三百名举子端坐于殿中挥笔急书。   殿上景仁帝看着下面三百名举子,偶尔起身往殿内巡视一周。   周中会试第二十名,位置比较靠前,景仁帝稍一偏头就看到他。周中那会正忙着写文,只是感觉有人在看他,只是他一心顾着写文,头也没抬。虽然他没抬头,可景仁帝高着上方,仍把他面容看得清楚,是一个五十出头的老者。景仁帝心中有些诧异,又抬眼把殿内三百名举子俱看了一遍。   虽说周中自考中秀才后就刻意注重保养,可乡下人家手中银钱有限,那里有燕窝可以天天吃,且为着周举甚是操心,在黔州城时读书又苦日夜读,五十三的年纪看起来也有五十出头。   满殿中多是三十四十的举子,周中在其中可不是打眼的很。   景仁帝命人拿来周中的履历,看到周中五十岁时才中的秀才,景仁帝心中一动,他也是五十年登基为帝,一时心下颇多感慨。   景仁帝如今年逾五十六,六年前满朝文武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曾经的平王能坐上这把椅子,连景仁帝自个儿也没想到,那把龙椅会捧到了他面前。   他母亲曾是东宫的一个宫女,家中是京城外的农户。一次偶然的机会得了先帝的临幸,不过一个小宫女,先帝转眼抛至脑后。可她运道好,一次就怀有龙嗣生下龙子。当时生为太子的先帝尚未有儿子,作为长子又是唯一的儿子,理应受尽宠爱,偏先帝不喜不说还甚是厌恶,厌恶景仁帝占了他嫡子的长子之位,也为此,景仁帝的母亲孙宫女即便生下先帝当时唯一的儿子也没受到封赏,依旧是那个做着洒扫的小宫女。   因这份厌恶,景仁帝和他母亲平平安安地活在后宫,即便活的像个透明人,却好好的活着。   景仁帝到二十五上头,尚未行及冠礼,也没人给他安排亲事。还是为着后面的皇子成亲,才匆匆给他行了冠礼,又指了国子监家的闺女给他。   成了亲就是成人,自是不能再住在宫里。先帝随意指了处宅子,封了他平王。自此平王窝在平王府,活的像他母亲,在京中都无人知晓。   也正是因为平王母族卑微,母亲又是宫女出身且不受先帝宠爱,其他诸皇子皆不拿他当会事。景仁帝也自知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起过那心思,连想都不曾想过,老老实实的守着平王府过日子。   那想有一天,几个皇弟会因储位之争大动干戈。原本一件江南学子闹事案,却牵扯进无数人,最后竟牵扯到几位成年皇子的身上。若先帝快刀斩乱麻也不会出现后面的惨事,可先帝因年老,疑心越发的重,看谁都想要夺了他身下的那张椅子。一场严刑逼供,无数人头落了地。几位皇子是死的死,残的残。待尘埃落定后,先帝面前就剩下谁也不曾记得的平王和两个牙牙学语的小皇子,先帝看了平王一回,阖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命人收拾东宫出来给平王住,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处理政务。   景仁帝虽说不起眼,可作为皇子,也跟在几位皇弟的后面上过学。差得无非是帝王心术,为政之道。为着这,先帝是费心苦心,先是拿政务让他练手,后又直接让他管理六部,从礼部到工部轮了圈。又特命几位重臣教导他,实则是在他死后,能有这些重臣辅佐,景仁帝一个守成之君是跑不掉。   两人的命运皆是五十岁那年发生了改变,景仁帝对周中心生亲近之意。又见周中的文章极其务实,硬把周中从十来名外提到第四名,传胪。   贡院附近有座进士楼,每次殿试后的看榜进士楼的东家都会免费提供进士茶水和点心。这次,齐顺和白三望拉了周中到进士楼听报喜。三人进了楼,选了一处角落坐下慢慢地喝茶吃着点心。无意间,周中看到会试时隔壁的举人,正瞧那人也四下张望,见着周中,忙上前拱手道谢,谢过周中那天提供的薄荷。对周中为一说不过小事一桩无足挂齿。   齐顺性子豪爽,挥手道:“别谢来谢去的,相逢即是缘。这位兄台一起坐吧。”   那人入坐后,四人通了姓名,他原本姓谢名明之,是湖阳人,会试时刚好卡在第一百五十一名,正是三甲的第一名。   一阵锣鼓声敲响后,进士楼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远。   贡院杏榜贴出,喧哗声起,隔了一会,有报喜的跑进来报喜,从第一名到第三名,三鼎甲,通常是翰林院的修撰和编修。第三名刚报完。   又有青布衣报喜的跑了进来,高呼:“黔州举子周中周老爷高中殿试第四名,小的给传胪周老爷贺喜,”   周中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中了第四名,正慢悠悠地吃着茶,听得这报喜声,一时懵了。连齐顺和白三望也给怔住,一时反应不及。只有周秀张嘴结舌,指着周中不说话。   那报喜的头次见报喜未有人应,心下愣了一下,又赶紧报了一遍,这次听得清楚明白,周中赶紧应了一声,可出口的话却道:“真的假的?”   那报喜的好不容易挤出来报喜,见周中不信,急了,“我看得真切,假不了。”   周中犹自不信,命周秀再去打听。白三望惯知人情,掏了银子出来打赏了报喜的人。   一时,周秀跑了回来,鞋也掉了,头髻也歪,衣服扣子也扯掉几颗。他刚进进士楼,就挥着手满脸喜气道:“爹,你真中了,第四名。“   出乎人意料的惊喜突如其来,周中给砸得晕乎乎。   齐顺,白三望和谢明之纷纷跟周中道喜,周中傻愣了一会,才向四人拱手道一声:“同喜,同喜,”   周中强掩下心中的激动,坐下等着他们三人的报喜。   渐渐地,报喜的已报到一百名,可仍未有三人的名字。齐顺和白三望脸色尚好,只是谢名之的脸色越来越白,一双手在衣袖里紧紧地攥着。待到得第一百五十名,仍没有他的名字,谢名之只觉得眼前一花,人摇摇欲坠。   谢名之的不对劲,早让冷静下来的周中看到眼里。见他此形状,忙扶了一把,低声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别犯了忌讳。”   闻言,谢名之心中一震,心知自个儿这样不对。放榜的大喜日子,他却摆着张脸色,极易落入他人眼中,给他自己惹来祸事。想到这里,谢名之双手紧紧扶住桌角,雪白的脸上强撑出两朵红云。待到他的报喜到来,他急步迎了上去,喜气盈腮地打赏了银子。   等他走回桌前,坐下,脸上仍挂着两团喜色,只是那喜怎么看怎么像哭。这会连齐顺和白三望也看了出来,他脸上那是喜,要不是在进士楼,怕都要哭出来。   大概周中隐约有些猜测,齐顺和白三望二人是完全一头雾水。三人不着痕迹地把谢名之围在当中,不让旁人看到谢名之的脸。 第四十四章   随着越来越多的报喜声, 贺喜声恭喜声声声不绝,至最末一名白三望, 进士楼里已是喜气洋洋一处。人人脸上全是遮不住的欢喜,在这一片欢喜的海洋中,周中几人所在的一角, 却另有不同,一个个收敛着浑身上下的喜意,趁着人多掩着谢名之快步出了进士楼。   周中自个儿中了传胪, 一团喜意, 那看得谢中之原本悲伤之极却拼命地往脸上挂起一团又一团的喜笑, 硬拽了他去小院。   周秀和齐家姐夫白家堂兄准备的酒席上的酒俱让谢名之一人喝得净光, 嘴里还嘟囔着,“来,我敬诸位大鹏振翅, 青云直上,坐堂官,入内阁, 封侯荫子, 出高头大马, 入娇妻美婢……”   先还说的在谱,后面越说越不像话, 周中让周秀去夺他手中的杯子, 喝醉酒的人力气总比平时要大,周秀又不能下死手。谢名之挣开周秀的手, 拿着空酒杯一边往嘴里倒,一边指着周中几个人道:“别拿我的酒杯,我没醉,我一点都没醉,明儿我还要去贡院会试,我要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接我娘回来,接我娘回来,让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瞧瞧……”   说着,谢名之泪流满面,举着酒杯道:“娘,儿子定能把你接回来,娘,你再等等,儿子中了状元就接你出来……”   他又是哭又是笑,折腾了一大晚上,几人押着他硬给灌下一碗醒酒汤,又扶他上床,令他的小厮照看。   随谢名之上京的家仆是一个年若六旬的老苍头和小厮,苍头和小厮是父子俩,小厮去侍候谢名之。苍头替他家少爷告了罪,慢慢把话道来。   老苍头姓蔡,人唤蔡伯,是王氏的陪家。夫家就是湖州的谢家,谢家家中资财富饶。祖上曾出个正二品的尚书,但家中子弟不成材,渐渐断了仕途。好在有谢尚书在时留下的家底,谢家也是一地富豪。守着谢尚书的余荫,谢家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可当谢尚书的好友学生一个个不在时,谢家也逐渐被人觊觎,连连给夺走好些良田和铺子。为此,谢名之的祖父发了狠逼着家中的几个儿子和侄子读书,偏谢名之的父辈都无甚天份,最好的一个也不过中了一个童生,连个秀才功名也无。   为此,谢名之的祖父特意给谢父聘了谢母王氏,皆因王氏是秀才之女,指望王氏能给谢家生下一个读书种子。为了娶王氏,谢家给的聘礼甚是丰厚了,王家不曾贪一分,俱给做了嫁妆又添上田地陪嫁了过来。那想王氏嫁于谢父三年无子,只得抬了一个丫头,那丫头肚皮争气,次年就产下一个男婴,成了谢家庶长子谢永之。这庶长子尚是小小童儿时就展露了读书的天份,连着请回来的夫子都说此子前程不可限量。果然此子刚过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举人,进士接二连三的中。才弱冠之年就成了二甲进士,又娶了前礼部侍郎家的千金,仕途颇是一番风顺,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一府之主。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因着育了一个年轻的进士,其母的丫头身份俱让谢家掩了去,只道纳的是二房,掌了谢家。可怜王氏让一个丫头给压在头上,吃穿皆用的是自个儿的嫁妆。等谢永之做了县令,谢家称王氏病重给赶去庄上养病,这一养就是五六年,待谢永之升了知府,王氏给送到了寺庙给谢家祈福。   谢永之出世时,王氏本着血缘亲情,不愿夺了人家骨肉,并没有把谢永之抱在身边教养,只是摆了席面抬了那丫头做姨娘。待谢名之出世后,谢母更是顾不上谢永之母子俩,把独子当成心肝宝贝般养大。可谢永之这个神童相比着,谢名之没少受挨谢父的打骂,偏谢名之属驴打着倒退,谢父打的越凶,他越是讨厌读书,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纸上画乌龟。几回打下来,见他死性不改,谢父死了心,愈发的重视长子,等谢永之高中进士回来,谢父眼里早没了谢名之这个儿子。   疼爱他的母亲给送到了庄子,留在谢家的谢名之的日子陡然从云端跌落泥地,连吃个干净的饭菜也是奢侈,回回不是饭里有沙,就是菜里有小石子,要不就是别人吃剩的饭菜。那里谢名之才发觉不对,找了贴身的小厮,才知谢母早就给夺了管家权,之前他的吃喝全靠王氏的嫁妆补贴。王氏去了庄子,嫁妆到了谢父手中,可谢父一个男人那会管理嫁妆,自然甩手扔给了谢永之的娘曾姨娘,由着她管理,谢府谁不知晓谢母的嫁妆变相地到了曾姨娘的手中。   谢名之听说后,找到谢父很是闹了一场,说谢父贪了谢母的嫁妆,说谢父宠妾灭妻。父父子子,父为子纲。谢父那能由着谢名之说道,坏了谢家名声,按住谢名之就是一顿打,又把他关进祠堂,狠狠地饿上几日,又道谢名之身边的人挑唆爷们不学好,俱一一地发卖了。谢名之从祠堂出来,身边连个能使唤的人也没有,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到那时,不用谢父逼,他自个儿就知道上进读书,可他资质到底不如谢永之且前十几年他俱没有认真读书,一时读起来有些吃力,全凭着一口心气劲挣了下来,中秀才是挂了一个尾巴,举人考了好几次才考中,又是榜末。原本夫子让他再多磨砺三年才去参加会试,那想,他那个兄长刚升了知府,他娘立即给送进了寺庙。谢家府里府外早忘谢府曾有谢母这一号人,俱把曾姨娘当正房太太捧,里里外外的奉承,连待客出外应酬,曾姨娘也摆出个太太的款儿。   谢名之知道母亲给送入寺庙已是好些日子过后,他怒气冲冲的去了青峰寺庙。既名青峰,自然是山上,且地处偏僻。在那里,他见着多时未见的母亲,他的母亲早没了记忆的模样,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似老妪的人是他的母亲,一身缁衣,颧骨耸立,眼窝深陷,双手布满刀伤刮痕。他惊住,他记得他的母亲玉手如葱,脸宠丰腴。那天,他抱着他母亲痛哭流泣,他悔,他好想时光从头来过,他一定好好读书,一定不让娘受这么多的苦。   他下了山后,一心埋头苦读,悬梁剌骨也不未过。可到底资质欠缺,只中了一个同进士,自是比不上谢永之的二甲进士,更比不上一个四品的知府,他谈何接出母亲来。   “王家就不管?”周中问道。   蔡伯满脸的褶子全是愁苦,“我们老爷知晓了太太给发落到庄上,立时找上谢家,那时谢家已有了进士儿子,又有侍郎府做亲家,那里把我们老爷放在眼里,在大门拦了我们老爷,又命人说我们王家家教败坏,太太不贤,要出妻。我们老爷多要脸面的人,十里八乡那个不尊敬我们老爷,偏让谢家给堵在门口受气,又吹了冷风,着了凉,回家一场大病就去了。”   蔡伯用袖子抹了眼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今儿多谢各位老爷相助。”   倘若不是周中几人遮掩,只要谢名之在进士楼露了痕迹,尤其有那么个兄长,让人瞧了,以为谢名之不满景仁帝朱笔御点的名次,一个大不敬之罪下来,革了谢名之的功名都是轻的。   蔡伯机智,特意谢过周中几人。   周中摆手让他起来,心里却琢磨着怎么帮谢名之一把。谢父敢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他是父,而谢永之谢名之是子,只要他一力承担所有的事,连点皮毛都不能伤谢永之一毫。毕竟一个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谢永之也不能不听。且王氏先是因病送去庄上是疗养,后送去青峰寺庙是为谢家祈福,都是由谢父出面指使,干谢永之何事?   一时之间,周中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是拿话劝解谢名之,“同进士也不可怕,也不是没有同进士坐堂官的。眼前还有一个去处,庶吉士,只要你考进了庶吉士,再在翰林院历练几年,那里还惧一个四品的知府?”   周中怕谢名之魔怔,又再三说道考不上庶吉士也能做当侍郎尚书等高官。   侍郎尚书太远,到是眼前的庶吉士可期,像是充满了鸡血,谢名之浑身有了力,一心读书准备考个庶吉士。   见此,周中那里不知道谢名之只把他的话听了一半进去,恐谢名之未考上庶吉士而生心魔,带着齐顺和白三望以及蔡伯四处奔走,打算给谢名之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让他心生贪念,不至于走上绝路。   周中在京中为别人忙活,偏黔州的家中出了一场变故,邵氏日夜盼他早日回归,周举都去驿官打听好几回,回回都没信传回来。 第四十五章   邵氏日夜翘首期盼, 盼回周中高中进士的消息。听了这消息,邵氏即喜且忧。邵氏再是乡下来的无甚见识的妇道人家, 在黔州住了将近两年,也知晓进士老爷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投胎,那个中了进士那是天大的福份。   如今这天大的福份落入周家, 周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邵氏怎能不高兴。只是周家的日子越好,那狗皮膏药说越揭不下来。说来此事, 周家真真是无妄之灾, 替人受过。   到黔州府, 周家的日子初初还算节俭, 等官学里的蒙学堂办起,附近兴旺起来。周家有铺子在手,日子越过越好。家中的衣裳再不是粗布, 在家中是细布,出门必是绸衣。即是绸衣自然要绣上些花免得白费了绸缎,偏一家子的绣活都不成样, 原敏姐儿做的绣活最是鲜亮, 到了黔州府也不过是勉强一看。邵氏又舍不得银子请绣娘绣, 只好劳敏姐儿和小邵氏边学边在绸衣上绣花。   古家母女长年在家无事,绣活做得多, 两人皆有一手鲜亮的绣活, 拿到绣楼去卖钱也能卖出几两银子。敏姐儿见过一次,就喜欢上了。最初尚不敢劳烦她们母女俩, 后来两家走动,才去学了一二。等周家帮古家母女留住家财,母女俩见敏姐儿爱她们做的绣活,时有指点,只是热孝不便出门,也不便招待来客。过了热孝,开年后,古家母女娘提出要教敏家儿绣活,周家自是乐意,邵氏想着喜儿在孝期不能多出门,让敏家儿上古家给她做个伴,又顺手学些绣活。   一个月敏姐儿倒有半个月在古家,那天赶巧敏姐儿去古家玩耍,就遇到这么一桩祸事。   周家和古家只一墙之隔,敏姐儿去古家从来不带丫头。那一日她刚从古家出来,从侧面猛地窜出一个壮汉捂了敏姐儿的嘴把她往巷子深处里拖。敏姐儿的爹娘俱是力大,偏她丁点没有继承到。尚才十三岁的她那抵得住一个壮实汉子,挣扎的很了。那闲汉怕引来人注意,反手一个刀劈,把她给劈晕了。那闲汉急急忙忙扛了敏角儿到巷深无人处,扯了她的衣襟欲行不轨之事。   先前那闲汉扛着敏姐儿往巷子深处去,正好让一个挑着两大捆柴的小子看着一片衣角。那小子姓何叫六,开年后才来这附近卖柴。因着柴伙是日日所需,没得每日上集市去买,都是跟人说好,每日送来。他在附近叫的口也干了,没卖出一担柴,还是从敏家儿从古家出来,看着他挑着快及他两人高的柴伙,一时心软,叫了门房出来买柴。就那么一回,何六倒记住这个心善的姑娘。   今儿他倒不是来卖柴,他经了一回,知道在此地卖不出柴伙。只是爷爷奶奶听了堂哥的话,说什么他贪了卖柴的铜板,让堂哥跟了来收卖柴伙的钱,于是他就故意寻了此处来卖柴。刚进巷口,他隐约看见一边衣角在巷子尾一闪而过,莫名地他跟了上去,正好看到那闲汉的行径,立时扔了柴伙,抽出扁担照着闲汉的后脑勺砍去。他年纪虽不大,却是拼尽了全力,又是砍的后脑勺,那闲汉当场给砍晕了。   何六一把推开那闲汉,只一眼,他认出地上的姑娘正是上回那心善的姑娘,周姑娘。只是周姑娘衣襟大开,露出里面的红色肚兜。何六眼光扫着,立时转过身,后背对着敏姐儿,低声唤道:“周姑娘,周姑娘。”接连唤了好几声,身后却没有回应。何六急了,想转过身去,又想着非礼无视。低着头想了想,他脱了身上单薄的夹衣,背着身子反夹衣扔在敏姐儿的身上。   时值初春,天儿仍有些凉,没了夹衣的何六不禁打了哆嗦。抱着胳膊,他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敏姐儿,扎着手不知何是好。男女有别,他不便去触碰敏姐儿,又担忧她在地上躺久了,会受凉得了风寒。他有些发急,想要去喊人,却又怕地上的闲汉突然醒过来。正慌乱不知所措时,他的堂兄跑了过来,远远地喊道:“何六,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柴给扔到地上,我告诉你柴卖不出去,晚饭别想吃了。”   何六听到声音暗暗叫苦,他这个堂兄最是奸滑,让他看到这一幕,不知会闹出何样的事故来。未等何六想好法子遮掩了过去,何大发人已蹦到面前,眼儿一扫,就知道什么事。拍着何六的肩膀贱兮兮的笑道:“好小子,你倒会英雄救美,给你自个儿找了一个媳妇。”   何六急急地分辨,“不是,这是巷子那头人家的姑娘,你别乱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何大发眼珠子一转,“成了,说是我救的人。”说着何大发就要上前去抱敏姐儿。   何六箭步窜到敏姐儿面前,张着双手,吭吭哧哧地道:“人家是姑娘哩。”   何大发眼皮一掀,白眼仁一翻,“总不可能白救人吧?”   何六低声道:“我认得这姑娘,姓周,家就住这条巷子。”   何大发啧啧几声,“你爹那么个老实人,咋生了你这么个贼精。你还没到十五吧,就会勾搭姑娘了?怕爷爷奶奶不给你娶媳妇?自己先弄上一个。”   何六急得脸都绿了,“堂哥,你瞎说啥,人家可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书香门第的小姐?”何大发的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左转转右转转才把眼珠子转回去,又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说是我救的人好了,我年前成了亲,不会怀疑我。”说完,何大发一溜烟地走了。   何六懵了,他怎么觉得堂哥说的话有问题呢,不会怀疑他?什么意思?不待他细想,何大发领着邵氏和张氏过来,立马抱了敏家儿回去。   先前何大发进了周家,一阵吹嘘自己如何救了敏姐儿,如何发现坏人,如何打人。邵氏自是感激不尽,包了五十两银子和两匹绸布谢了何大发。邵氏在黔州府待了这么些日子,也跟一些小户人家的女眷打过交道,知道此时不是省银子的时候,咬牙大手笔送出这么重的礼,也有封口之意,何大发掂着手中的银子,乐的嘴都合不拢,连连点头道绝不把事外传。   送走何家两兄弟,周举转头去审那个闲汉。不想张氏动作更快,拿着手臂粗的大棍子狠狠地把闲汉揍了一顿,揍得他浑身没块好肉。那个闲汉原不过是想赚几个银钱顺便偷个香,那会想到有一顿毒打。不用周家审问,他自个儿竹筒倒豆子,把古家那群人给供了出来。   古家那群叔伯亲戚,先是信了邵氏的那一番话,真个以为古家没了房屋银钱。又那心思重的则以为周家仗着周中是秀才欺负古家寡母弱女,贱价占了古家的房屋,到底因着周中是秀才,才熄了声息灰溜溜地回了乡下。随着官学里蒙学堂兴旺,官学附近日渐热闹,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做生意,成天都有几起货郞挑着担子在附近叫卖,其中有一个人就跟古家那群乡下的亲戚沾着亲。日子久了自然发现古家并没有所说的那样穷困,那人顺嘴说了一句,却给人传回古家叔伯耳里,一个个地急红了眼,好好的古家家财,岂能让两个外姓人占去享用。一个是嫁进来的媳妇,一个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家,在他们眼中自然都是外姓人。几家人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把古家的家财弄回自己的兜里,只是想着邵氏手中的房契和中了举人的周中,一个个的俱拿不定主意。他们庄户人家,那敢跟举人家作对,有着周家照应,他们也很是不敢惹古家。只是想着白花花的银子由着富贵媳妇和喜儿折腾,他们嘴里就直冒酸水,气不打一处出。思来想去,最后竟然让他们想了一个阴招,明面上不行,那就来暗的。几家人湊银子找了一个闲汉,让他去坏了喜儿的名声。等那时再由他们当伯爷当叔的出面,周家也不便出头。再把宅子里的东西一收,连人带财给弄回乡下。到了他们的地方,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不信富贵媳不掏出银子,到时候那些银钱自然进了他们的手里。   周举听了,就要找人去收拾古家那群人。邵氏忙拦住,她也恨不得吃了那些人的肉,喝了那些人的血。只是周举办事,着实不能让她放心,怕他再办差了,遭人算计。想着等周中回来来解决此事。   不想古家还没有收拾,何家却上了门。何大发带着爷爷奶奶爹娘上了周家门,何大发的奶奶摆着脸色说敏姐儿的身子让何大发看了,不好别嫁,就让何大发娶了敏姐儿。那语气是满满地不屑,好似他们家娶敏姐儿是一种恩赐。气得邵氏倒仰,那日邵氏他们又不是没看见何六身上少了一件夹衣,自是知道敏姐儿是何六救的。只是何大发是何六的堂哥且何六并没有出声辨别,邵氏就默认了何大发的说话,反正都是何家人,那晓得还有后面这场事。   先不说如今周中是举人,敏姐儿算是举人家的姑娘,秀才也是嫁的。就凭何大发本人,家有妻室,且他为人不老实,贪堂弟的功劳,说话时眼睛骨碌骨碌地转,邵氏就不喜此人,当即干脆拒绝。   何家却是有备而来,把周家打听的清楚,听说周中是举人老爷,在黔州有铺子,老家更有百亩田地。好比挂在何家面前的一块肥肉,怎么能不吞下去。何况他们手里捏着敏姐儿的把柄,读书人家最重名节,想不答应他们也不成。不想邵氏一口拒,未留一点余地,没沾着荤腥,何家如何能干休。反正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一家子老老少少立时发作,又吵又闹又嚎,把事情抖落开。反正事儿闹开了,对他们只有好处。有了这么一出,别家谁敢娶敏姐儿这样让别的男人看过的姑娘?到那时,周家得求着他们何家上门来迎娶。   何家算盘打得啪啪响,偏周家一家子也是庄户人家出身,也不过这几年才吃得饱,那有甚节妇烈妇的想法。在乡间,下田干活谁不撸着裤腿干活,小媳妇大姑娘没让人看了小腿去。况且敏姐儿穿着肚兜,能看到个啥。   若说何家没反事闹开,周家或许还有些顾忌,既然闹开了,那是没了顾忌,把何家从老到小全赶了出去。何家原还在周家门口破口大骂,周举一个眼刀子扫过去,“你们再敢嚎看看,我非得告到衙门里去,说你们私闯民宅,意图不轨。”   何家人灰溜溜地走了,过了几日又来,也不到周家门口,只是在周家铺子周围说什么这是他们家儿媳妇家的铺子,以后会是他们家儿媳妇的嫁妆。等周举派人去质问,那老婆子舔着脸把那天的事儿又说了一遍,最后还问:“莫非你还要把你们家的姑娘许给别家?” 第四十六章   这话何其诛心, 周举如何好应答,不论他争辩与否, 只不过是把这事传得更远些罢了。他气呼呼地回到家,把事儿一说,张氏泪珠儿不住地淌, 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邵氏看得明白,何家就是想把敏姐儿的名声弄臭,好嫁于他家。   “烂心肝, 黑心肠!生的儿子没□□……”邵氏一连串的骂声, 可除此之外,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何家一出又一出, 连深居简出的喜儿母女俩也听说了。再听说敏姐儿是替喜儿受过,两人很是惶恐不安。喜儿在家里想了一宿。第二日跑到周家,说这事是因她家而起, 是她家的错,就由她嫁到何家,当初何家看差了, 救得人是她不是敏姐儿。   这事, 周家是丁点没透给古家母女俩。倒不是邵氏心大, 只是这种事藏尚来不及,那能宣扬了出去。待何家把事传了个遍, 周家倒不好再把话传给古家去。何尝不是把她们给埋怨上了, 打心里远了去。那想昨儿她们来探望,一见着她俩, 邵氏眼里可不冒火星,把原来的想头全抛了去,道了一声敏姐儿替喜儿受过。不过一日,喜儿转头就说出这样的话。看何家的作派,就不是厚道人家,周家是举人之家还敢如此。真等娶了喜儿,岂不把喜儿母女俩给生吞活剥了。只是眼前花骨朵般的人儿,那能容她跳了火坑,邵氏究竟不是心狠的人,那能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来,只拿话哄着喜儿说周家有法子。   等周中中了进士的消息传来,何家换了面孔,摆出一副亲家的作派上门。仍是让邵氏命人给打了出来,这回何家也不在周家门口嚎,挨了打不过笑眯眯地走回去。过了几日又来这么一出,邵氏心中腻烦除了吩咐人打得凶些也无别法,到底手上没沾过血,想不到别处。余下的日子邵氏无数次怨自己舍不得银子,不肯多买几个丫头。若成日有几个丫头跟着,敏姐儿那会出这事。晚上躺在床上,邵氏很是捶了自己几下。   除了埋怨自己一回,邵氏就数着日子算周中甚时回来。敏姐儿出事后,邵氏立即让周举找商队捎了信去京城。   周中丁点不知家中之事,此刻在京中忙乎着跑官,他有生以来头次做这种事,尚有些生疏。谢名之家事不便对外人讲,周中就打着为齐顺和白三望跑官的名头往吏部官员家跑,从主事到侍郎都去了一遍。就这一遍,周中再不愿去第二遍,无它,皆因周中发现凭他们的家底,跑不起。   官跑不起,周中开始琢磨起其它的法子,头发掉了一根又一根,硬让他想出个法子,只是法子不大好,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说白了就是拿命胁迫谢父。   谢名之没考上庶吉士,在周中预料当中,当天周中就把自己的法子抖落出来。   周中的法子其实简单不过,只是世人少有想到,他们耳朵里听的嘴上说的全是父父子子,稍有不敬就是大不孝,世人可以唾之,官府可以惩之。周中来自现代,心里眼里自是没有这个世代的三纲五常,起先,周中想错了方向,只想如何对付谢永之,忘了关键在于谢父。对付谢父,周中有无数的法子,从其中择了一个最狠的,又最直接的,只是不能这么直通通地告诉谢名之,得转寰着来,不能让别人说周中挑事,让人家父子生嫌隙。   周中说了有法之外,又不是什么法子。却忽地说起诗文来,天一句地一句,赞一回杜工部,又称一声李太白,落后又说起诗词故事。什么狗急跳墙,什么破釜沉舟,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了这么些话又赶紧转了个弯扯起别的话来,周中口里说的话他自个儿都不经心,眼儿只盯着谢名之看,看着他一脸迷瞪,周中心里直叹气,难道要他直说拿弑父威胁父亲不成?最后周中到底点了一句,“其实这事儿归根在于你爹。”   好似有人伸手拨开眼前的迷雾,谢名之原来浆糊的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他若是个笨的也考不中进士。再细细想着周中先前说的话,谢名之面上倏地一惊,瞪圆了眼望着周中。   周中肃着一张脸,口里却道:“不过说说罢了。”若不看他脸色,必当他说的玩笑话。   夜里谢名之把周中白日的话和脸上的神色来回滤了好几遍,想着在青峰寺受苦的母亲,到底下定了决心,盼着家去救母,连对谋差事也不甚经心。   大概是黔州府出来的进士少,难得今年黔州府有三人中了进士,差事很快就下来了。白三望去了礼部,齐顺去了偏僻地儿任县令,谢名之也分到了一处小地方任县令,周中则分去翰林院。   按理周中不应分去翰林院,除了一甲去了翰林院,就是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周中即不是一甲又不是庶吉士却偏偏去了翰林院任了编修,算特意简拔了。谁都知道景仁帝御笔亲点,瞧着周中五十有三的年纪,那个也不当一会事,内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哄景仁帝高兴。   任命下来,周中赶紧请了假家去,俗话说的好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周中自认是大俗人免不了锦衣还乡。白三望也一样请了假先家去,齐顺和谢名之则是回家再绕道去任上。   几人约好同行,未起程,周中就收到家信,打开一看,周中呆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别说他如今是进士,就算他是举人,那群庶民咋敢如此招惹周家?难道他们不怕官府么?或是有人在他们背后撑腰?莫名周中就想到阴谋论。   倒是在一旁的白三望一语道出真相,“世伯,黔州府为何如此穷困?跟地势有关,更是跟人有关。黔州府文风不盛,少了教化,民风极其彪悍。族长族老权利极大,他们连县令的话都敢不听。我们那里曾经有一个村子千百年来出了头一个秀才,村里要白拿他家的免税田额,秀才不允。村里人先是抢了他女儿,把他女儿嫁给村里又老又丑的男人,说是嫁其实跟强也不无异。抢了人家的女儿不算,又一把火烧了秀才家。这事过了三个月,还是那村里人出来喝酒说漏了嘴才事发。我们宣慰使派兵去捉拿,一个村子里几十户人家,那能人人都抓,只是把族长族老抓了出来。为了抓这些人,折了不少兵丁进去。后来我们宣慰使发了火,下令杀了好几个村里人才把人给抓出来。后来又令人把秀才家的女儿找了出来,好好的一个女子给折磨的没有一点人样。我们宣慰使看她可怜,要带她出去另给她找到出路。偏她不肯。我们宣慰使还当她跟着秀才的爹学了三从四德,一女不嫁二夫。不想我们宣慰使前脚领着人走,她后脚就在井里下了迷药,迷晕了一村子里的人,接着当晚就放了一把火,村子里六十五户人家,一户也不没少,家家都放过了一把火。那晚风大,好似天助,火焰燃得极快。我们宣慰使远远地看到火光,命人奔来察看,只看着秀才的女儿也跳进了火堆,那晚整个村子里的火足足烧了半夜,把天空都烧红了。”   听了这事,周中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见他这样,白三望又道:“你们黔北却比我们黔南好上许多。那个何家怕是笃定世伯是进士,要脸面,才拿流言逼迫。”   周中摇头,冷声道:“不过是欺我家原也是庄户人家,倘是别个世家,何家敢如此行事?早让人给打死了。”   周中和谢名之都急着家去,于是四人匆匆打点行礼做了车去通州搭了首商船往南行。到了半路,谢名之下船是递了一封书信给周中,长揖道:“这些日子多些周兄照顾,谢某没齿难忘,若今生不能报答,来生必定做牛做马报答周兄。”   这话不吉利,周中皱了眉头,他说的那一通可不是让他去寻死的。   “倘我有不测,请周兄帮忙呈上此书。”谢名之又长揖到底。   周中忙扶了他起来,劝道:“别忘了你尚有母亲要奉养。”   谢名之点头,与大家作别。   顺风顺水,再雇了三马拉车,日夜兼程,不到一个月,周中赶到了家中。敲开门,一家子见到家里的主心骨,人人脸上有了笑影,邵氏急急慌慌地要周中拿主意。倒是敏姐儿拦着邵氏,亲自端来热水给周中洁面。等周中梳洗一番,吃饱了饭,未待邵氏张口,他道:“老二,这事你经手的,再细细地说来。”   家中一家老小,连站信哥儿和敏姐儿,周中都没让他们避出去。大家一起吃了这事,这时周秀才知晓自己的女儿给人盯上了,拳头挥的呼呼作响,“那群王八蛋在哪里?看我不打死他们。”   先前收到,周中就没告诉周秀,怕他一路不得安宁。这会也不拦着他,由着他出了一阵子气。又才问:“可有把何家打探清楚?”   周举点头道:“何家是黔州附近村里的人,那地离这儿不远,半个时辰就能到了黔州。何家老两口生了二子一女,长女早早地嫁了出去,离家远,甚少回来。次长何二郎和三次何三郎在家奉养父母。据说何婆子生次长伤了身子,对次子一家甚是厌恶,压着二郎一家做活养着三郞一家。何二郞也是个孝顺的,从不违逆父母,辛辛苦苦挣银钱给弟弟一家子花用,从不说二话。何二郎生一子一女,儿子就是那个何六,何三郞只有一个独子何大发。”   周中皱了眉,怪道何六不敢违了何大发的话。只是何二郞这种人,周中向来看不起。何二郞要孝顺就自个儿孝顺,拿着媳妇和儿女一起孝顺是何意?周中想了一回就丢开手,招手叫了敏家儿去书房说话,邵氏心里发慌,跟在后面一同去了。   到了书房,周中道:“敏儿,你什么想法?别管古家何家,他们不过跳蚤一般,不值当啥。你如今也大了,家里要为你说亲,爷爷想知道你自个儿有啥想法。”   邵氏瞪了瞪周中,道:“亲事自来是父母之命,那能由她自个儿做主的?别教坏她规矩。”   周中后悔刚才没有拦住邵氏,让她跟了进来,此时只好摆出一家之主的面孔,“规矩?规矩就得我们家丫头嫁给何家那混帐?”   邵氏方住了嘴不说话。   周中收了声气,轻声道:“敏儿,别怕,你跟爷爷说说,爷爷给你做主。如今爷爷是翰林老爷,你想嫁个秀才或是当官的都成。”   说到自个儿的亲事,敏姐儿到底是女儿家,红着脸捏着帕子半天不啃声。   邵氏又发起急来,连声催促,“你到是说话啊。”   周中横了一眼过去,邵氏缩了脖子。   敏姐儿让这一催,倒出了声,细声道:“爷爷,我不愿意嫁那些官宦人家和读书人。我当惯了庄户人家,摆不出小姐的体面,没得嫁入那样的人家让人瞧不起。”   周中一时怔忡,来黔州后,家里女眷也跟一些小官宦人家和富商之家打过交道,怕是受了不少委屈。想到这里,周中暗自把自己怪上了,他一心读书,倒忘了这一出。三年前他们家尚是庄户人家,行动举止自然和那些打小就娇养的富贵小姐不一样,白眼冷遇没少看。   可他如今是翰林院编修,以后家里人少不了跟京中的官眷来往,那能处处受人家白眼。周中想着需请一位教养嬷嬷家来教教家是女眷出外的规矩举止以及如何理玩事,打理家务。只是教养嬷嬷一会半刻不易得,周中转首把这事交给了周秀两兄弟,由着他们慢慢访问。   至于古家的那群叔伯,周中略施小计,他们就上了当。被人捉拿到他们在刨古富贵的坟。挖坟可是重罪,直接把那几户人家给判了流放。古人最重身后事,那能容的那些千刀挖坟的人,把那几户人家的妇孺给赶出了村子。没有男人撑门户,那群女人也不过干嚎,卖儿女的卖儿女,回娘家的回娘家。   何家却是胆大,周家尚未出手,他们反而听说周中回了家,兴冲冲地跑上门来。见状,周中使了一出离间记,说要把敏姐儿许给何六,毕竟当初是何六救的人。 第四十七章   周中的一句话, 何家四人俱变了脸色,何婆子更是惊得跳起, 嘴里嚷了一句,“那个王八羔子那配享这福。”   这话音不对,再不喜孙子, 也是自家的骨肉,那有骂自家是王八的理,王八那是行院里的龟奴。   周中眼神立时扫了过来, 何老头机智, 伸手拉了何婆子一把, 赔笑, “我们乡下人家,说话粗鄙,亲家莫见怪。”说完, 何老头步履匆匆而去,霎时,何家如风一般走的干干净净。   周中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邵氏奇道:“这么容易打发了?”之前那次不是要她挥起棍子赶人。   周中回神道:“怎么没看见旺旺?”   邵氏撇了嘴角, “白眼狗, 亏我们好吃好喝地养着它。自到了这里,懒的很, 跟个做月子的妇人, 整日在家。敏丫头给坏人欺负,我骂了它一回, 它气性大跑了。”   周中瞪圆了眼仁看着她,旺旺最疲赖不过,除了咬朱三和救他那一回。平时它都躺了吃,吃了躺,日子过的跟猪也似,那能几句话骂走。   邵氏让周中看得心虚,不自在的移了移脚,嘟囔道:“我打了它,我们养着它,连门外有坏人都看不住,养它何用。”   周中道:“去买几个丫头回来。”说了这句话,周中去学堂叫出礼哥儿信哥儿两兄弟,“旺旺去了那?”   “爷爷,你不要怪旺旺,它知道错了,在立功赎罪。”信哥儿急急道。   “爷爷,我带你去看。”礼哥儿怕他不明白。   爷孙三人左转右弯,离周家几条巷子的一处窄巷。不过几条巷子,这边远远不及那边热闹。零星的几个小铺子,无甚人气。几个人闲得嗑牙,说着闲话。   “周家进士老爷回来了,也不知会把孙女嫁给何家不?”   “身子都让人看了,还想嫁给官家公子当奶奶不成?”   “老子不介意,有个进士当爷爷,吃香喝辣,值了!”   一阵哄笑声起,忽地,一只半人高的大狗冲了过来,速若闪电,不过眨眼间,惨叫声起,几人腿上皆被咬了一口,鲜血淋漓。等几人回过神来,那还有狗的影子。   几人痛呼捉叫嚣要把狗找出来扒它的皮。   隔壁吃面的一个货郎听了,摇摇头道:“你们没听过吧?最近附近好几家人被狗咬了。有一家还进了十几条狗,屋里的东西给眼的稀烂,人也伤了,还躺在床上呢。”   “附近的狗发疯了?”   货郎神秘道:“知道为啥不,因为多嘴舌,坏人名节,上天看不过派了二郎神坐下哮天犬来惩治。”   “我呸!”其中一人呸了一口。   货郎看着他流血的伤口,啧啧几声,“你看你,你们几个就你伤口最大,因为你口孽最重。要是那是条畜生,还分的清这?可见人家是哮天犬,心里有本账,记着呢。”   几人听了,脸色苍白,各自悄悄溜走。   周中瞧了礼哥儿和信哥儿一眼,他俩年纪尚小,想不出这法子来,也不知谁在暗中相助。   礼哥儿见周中未动,扯了他的袖子往旁边走。等入了另一边巷子深处,就见旺旺在那里。浑身乌漆墨黑,像是糊了一层锅底灰。   旺旺见周中走近,后退了两步又立住,耷拉着脑袋,眼中有些羞惭。   周中上前按住她的脑袋,摸使劲撸撸,“看你以后还敢犯懒不?”   不了,不了。旺旺的尾巴摇了摇。   “爷爷,旺旺可机灵了。每次咬了人都换一个地,那些人从来没找到过旺旺,旺旺常常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咬了人就走。他们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就有人说旺旺是哮天犬,是上天派来惩罚坏人的。旺旺也真的去咬过那些欺负人的坏人。”   旺旺抬起头,尾巴甩得飞快,一副我好利害的样子。   “狗精。”周中笑道。   那边何家四人出了周家,何老头眼神冷冷瞧了何婆子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何婆子知自个儿露了痕迹,那有平时的气势,矮着身子跟在后面。   何二郞和他媳妇着了慌,那容到手的鸭子飞了出去。两人相视一眼,何二郞几步追上何老头,“爹,你说过要让大发娶周家小姐的。”   听了这话,何老头脚都未顿一下,“是你娘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何二郞回头挽起何婆子的胳膊,“娘,爹不会真打算让何六娶了周家小姐吧?”   何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拍着儿子的手许诺,“放心,娘肯定让大发娶了周家小姐。”   当晚,何婆子冲着何老头道:“今儿你生了一天的气,气也该消了吧。这么好的事那能便宜给外人。”   何老头盘起腿坐在床上,“还不是你当年种下的因。”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何婆子却听得明白。她原不是好性儿的人,向来在家作主惯了。今儿理亏才看了何老头一天的脸色,早揣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听到这话,何婆子劈头就是一顿骂,“还不是你家那两个老东西,要不我那会弄出那一会事来?两个老东西口口声声说那边两个老实厚道,眼里那有你这个老大,要不你也不会背井离乡去了外地讨生活。当年是谁跟你一起去的?是我,是我这个新媳妇,嫁给你不过百日,你说要出去挣一份家当给那两个老东西看看,我二话不说都跟着你出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提起当年的事,何老头面有不耐。当初老婆子愿意跟了他去,他是心存感激的,要不他也不会默许她买子充亲生儿子。可再多的情谊也经不起年年提,日日提,头次提,他尚心有感激,提得多了,再多的感激也变了样,只是这么大的好处那能便宜了两姓旁人。当初听大发回来说了这事,他就觉得何家发达的机会来了。像周家这种没有根基,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的人家,最好对付。若是何大发当初遇害上的那家世代官宦人家的小姐或是出了仕的官宦人家的小姐,他那敢动这心思,不仅嘴闭的蚌壳似,还不准大发出门子,就怕一不小心把命丢了。可偏那天遇上的是周家这种才起来的人家,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忠心的奴仆给周家卖命,自然不怕丢了命,使着劲折腾,坏了周家小姐的名声,除了他家,谁那还敢娶?   他一心等着周中回来,把亲事定下来。不想周中竟然提到何六,他压根就没想到有这种可能。别看这事在黔州闹得极凶,可家里瞒的死死的。要不是老婆子不小心在儿子面前说漏了嘴,他也不打算让儿子知道。他做事向来稳妥,就算十分把握的事,没有到手,他是不会吭声的。   想到何六,何老头有些发愁。这小子打小不亲近人,不像他老子好哄。自从有了老三后,老婆子对老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他那那都不舒坦,想尽法子折磨。他却时不时表示一下关心,不过几句话,老二给他哄的团团转,实心眼觉得他是个好爹,对他孝顺的不得了。只要他一句话,都不用出面,老二就会让何六乖乖的听话,否认救了周家小姐。可周家又不是傻的,由着他们说啥是啥。   可真让何六娶了周家小姐,他那里心甘,好好的筹划全便宜了外人。   何老头敲着腿,脑袋里转着圈,半晌想了个阴损法子。   他冷笑道:”没得我辛苦一场,别人得了好处。周家不是认准六子嘛,那就带六子上门提亲。只是到时候入洞房的是谁,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何婆子拍腿叫好,“是我们家的那能便宜了外人,周家那边认准了何六,就让何六去。只是到时候跟谁成的亲可由不得他,得我们说了算。正好把何六和大发媳妇弄到一起,免得大发媳妇闹腾。生米做成了熟饭,周家也闹腾不起来,还不是乖乖地听我们的话。”   两人自以为得计,次日早早起床。吃饭时,看到老二一家,何婆子不得劲,心里埋怨何六当初急急去救人,咋不等着她的乖孙子去当那救美的英雄。这会何六不能收拾,他娘老子还不能收拾了。何婆子道:“老二,家中最近没啥进项,你去石场打几天石头。”   因离黔州近,他们多是去黔州找活干,除了实在家穷,那个愿意去受那个苦,受苦不说,最怕失手滑脚,砸了手脚,成了残废。可何二郎不觉得苦,他都去过好几回了。   何六闷头猛拔拉碗里的饭,他的话抵不上爷爷的一句话。只要爷爷苦着脸说他爹辛苦,他爹连命都不会要,别说这种只是下苦力的活。   何六跟着何老头何婆子去了周家,周中打眼一看觉得面善,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此人,遂道:“小哥儿,我们可曾见过?”   何六仔细看了看周中,摇头,“不曾。” 第四十八章   何老头在一旁舔着脸笑道:“我家六子果然跟亲家有缘, 头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好事好事。”   何老头一口一声的亲家, 何六听得是面有惊色,瞅着周中面无异色,心中不禁嘀咕他那奸滑的爷爷甚时哄得周老爷做了亲家。   周中侧了脸, 朝着何六道:“那天究竟是你还是你兄长救了我们家的人?”周中顿了一下,又道:“或另有其人?我出个门就听到人说我们周家的闲话,还说到令兄。”   另有其人四个字, 周中咬得额外的重。   何六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再想着何老头口称周中亲家, 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想着活干的最多吃的又最少的爹娘妹子, 更想着在辛苦打石头的爹,何六瞬时做了决定。他垂了头,掩下眸中的厌恶, 顺着周中的话道:“周老爷,那天是个大婶救的人,老远见着我, 唤我过去, 让我脱了衣裳扔给她。”何六边想边说, 说的极慢,“那个大婶家的小孙子在哭闹, 她急着哄人, 让我照看一下……”   何老头张嘴结舌,他万没想到六子会在周中面前是另一番说词, 伸手就冲何六甩出一巴掌。   周中一听何六的话,目光就紧盯着何老头,见他手高高扬起来,立时喝道:“住手!”   何老头的手堪堪顿在半空中,半晌才收回手来,忍气吞声道:“周老爷,这小子从小和他哥不对付,看不得他哥好,他胡说八道。”   周中居高临下看着何老头道:“胡说八道?老爷我这点眼介力还是有的。只是你倒是胆儿肥,一个庄户人家敢讹上官眷,侮人清白,坏人名声。可见你是做惯了,常年骗了不少人吧,应该去牢里待待。”   何老头即此事无法善了,抬起头拧着脖子强硬道:“我讹也罢不讹也罢,像你们这种才从泥地爬出来的人家最讲究体面,最怕别人说三道四。外面流言蜚语,除了把你们家姑娘嫁给我们何家才能掩了你们那张面皮,你们还有别法?”   “这种不贞不洁的女子,我们何家也不稀罕地要,我看你还有啥法?还送我去牢房,给你胆儿看你敢不敢?没了我们何家,你家姑娘是一根麻绳了结,还是娶做了姑子?” 何老头越说底气越足,下巴抬得高高的,眼儿睇着周中,等着他软下腰身低三下四。   “呸!”周中气得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以为区区流言蜚语就能拿捏着我们家?”他是不惧流言,但人言可畏,家中妇孺皆是土生土长的这个时代的人,那能受的了。   好在他早就想好了法子,又看何六面善。伸手指着何六,忽地道:“他不是你的亲孙子吧?”   猝不及防,周中转了话头,双眼紧紧地看着何老头,把何老头眼中的慌乱瞧个正着。   周中心中有了底,也不怕何六反口,立时命周秀把何老头绑起来,嘴上堵上帕子提到周家大门口,又让邵氏把何婆子也同样绑了在嘴里塞上帕子,拎到门口。   周家这一番动静,周围的人俱打开门伸长了脖子瞧。周中仍觉不够热闹,找来一面锣,敲得震天响,四周的人听着响声纷纷跑来。   见家门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周中才指着何老头和何婆子道:“诸位乡亲,这个老头,大家也认识。前些日子他和他浑家在我周家门口大闹,说甚救了我家丫头。然并不是如此。”说着周中又指了一旁的何六,“这是何老头的孙子,那天他也在场,你们有人应该见过。刚才我细细地问过他,他那天挑着柴在我们这条巷子来回地走,事情从头到尾他都见着。那天我们丫头从古家后门出来,听到有猫叫,叫声甚是可怜,我们丫头心善,就去看看是不是没有主的猫,打算抱回家来养。那想还没有走到巷子底,就见有贼子从旁边人家的院墙上跳了出来。那贼子见着我们丫头,怕让她叫破,就踢了她一脚,正好扑到剌篱笆上面,那贼子又是一脚。碰巧一位大婶路过,那贼子惊走。幸的我们丫头命大,才不致丢了性命。”既然有了何六这么个现成的人证,周中自是另编了一个故事,又举起袖子抹了眼角,“那位大婶高义,日行一善,又因家中有急事匆匆地走了,让我们去谢恩也无处谢去。”   人群中皆是一口又一口的抽气声。   有婆娘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道:“怪道我说家里怎么丢了银子,原来进了贼。”   这人就是门口种有剌篱笆的秦家婆娘,最是抠门又斤斤计较。听说有贼子从她家翻出,那管真假,反正家里的银子她自来觉得少,拍着大腿一顿咒骂。她骂的越凶,别人越信周中的说词。   周中也是笃定秦家的为人,才敢如此胡编。   何老头何婆子两人唔唔地直叫,周中低头瞧了他们一眼,叹息道:“何家老头看中了我们家的铺子,听他家大孙子没前没尾的事,就想到坏我们丫头的名声,逼着我们丫头嫁入他们家,好吞了我们家的铺子良田。”   有不少人曾看到何婆子指着周家的铺子嚷着是他们家的儿媳妇的铺子,这一对景,顿时有不少人信了周中的话。况且如今周中是进士,又要在京城做官,原仍有些疑惑的人家也俱点了头称是。   周中推了推何六,“他当时在,听听他说的话吧。”   何六从他从不是爷爷的亲孙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嗯,就是周老爷说的那样。我堂兄年前成的亲,家里也没有听说要办喜事,乡里人也没有听说我们家要办喜事。”   一些心急的婆娘已破口大骂,“呸,烂心肺的,家中孙子都成了亲,还说什么周家的铺子是她儿媳妇的铺子,原来是想坏了人家的名声的,好霸占人家的铺子。”   周中心下满意,又拱手道:“凡请大家做个见证,把这两人送到衙门去。”   “我们得给这种人一个教训。我们这几条巷子,铺子的生意俱是兴旺。就怕有些人打着铺子的主意故意坏家中人的名声,好趁机捞铺子。”   周中这话,大家听得直点头,如今这附近的铺子老值钱了,那家没有个铺子。   谁家也不想有人在外面散布谣言坏了家中孩子的名声,来辖制他们要银要铺子。   于是,一群人同仇敌忾,轰拥着何家两个老东西到了衙门。 第四十九章   为了避嫌, 周中送何老头何婆子到了衙门,就回来。至于这个所谓的苦主, 周中是不乐意当的。他实不愿意敏丫头再一次成为人们闲谈的资料。至于何老头何婆子,有那群人跟着,想来也不会放过他们。不为别的, 就为了敲山震虎,为了震慑那群觊觎他们铺子房子的人,他们也会闹着让县令好好地判了何老头何婆子, 好杀鸡儆猴。   周中回家未几, 就听说何老头何婆子让县令给判了十年的苦役。周中眉头皱成麻花, 按侓法, 何老头何婆子年过五旬,将近六旬,属年老之人, 判不了如此重刑。周中微叹,还未去翰林院任职,就先欠下一份人情。   周中叹息一会, 转头就把此事抛在脑后, 反正他如今不过是个一翰林, 说不定还是一个穷翰林,那能帮上什么忙。随即忙碌起来, 同窗, 官学里的博士,助教都须一一拜访。而学政衙门, 周中也少不得要走一趟。郑学涯看到周中甚是高兴,今年官学出了三个进士,而南明书院才出一个进士,好比亲生儿子终于比干儿子更能干,那能不高兴呢。且会试出来后,好些秀才纷纷往官学里钻,再不是原来那般纷纷往南明书院去。   郑学涯高兴的忘形,把周中曾在南明书院求学被拒的事说了出来。这会南明书院的夫子们才知晓他们拒了一个进士,还是传胪,一个个的跌了脚儿后悔不叠。   没了何家的糟心事,周家门庭若市,趁着这番热闹,好些媒人上了周家,从敏姐儿到礼哥儿再到信哥儿,一个没落地俱提了亲事,惹得周中哭笑不得。邵氏脸上却笑开了花,有人相中敏姐儿,那就说别人知晓敏姐儿是好的,再不怕之前的流言。见说亲的人多,邵氏着了两个儿子去细细地打听那些人来。   周中拦住道:“打听甚?我们就要上京去,那能留敏丫头在此地。”   “要把敏丫头说给官家公子?”邵氏心慌,如今她见的人不只是富贵人家,多有官宦人家,那一套套的规矩,她瞧着就眼花头晕,心里先怯了。敏丫头也不过这一二年才当小姐,那有那些官宦人家的作派,且小姑娘面嫩,那能经得起这样那样的规矩压下来。   周中道:“再说吧,等有合适的再看看。”   “老爷。”邵氏也学着别人官宦人家的称呼,“这几天我见过好些人家的太太们,她们那规矩,那举止。瞎,吓死个人。我怕我们敏丫头去了那些人家给人欺负了。”   周中点了头,“不急,等到了京中寻个教养嬷嬷教教就是。”说着周中正眼看着邵氏,“你也别慌,规矩那是人定的。按你平常行事来,不用顾忌别人,别人家有别人的规矩,我们家有我们的规矩。若是我中了进士,你们过的日子反没有之前畅快,那这个进士有何意义?”   “呸呸呸。”邵氏赶紧啐了几口,双手合十念叨,“天上的神灵,莫怪。他爹只是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邵氏祈祷完,又嗔道:“老爷,你这个进士是天上神灵所赐,以后那样的话再不能说。”   “之前那敢想如今过的日子,能填饱肚子再吃一回荤都是好日子,那像现在还能使奴唤婢,再没有不畅快的了。”邵氏念一声苦,又感叹一声,瞅着周中满眼的骄傲,“老爷,你是我们周家的大功臣呢,,以后我们周家也是官宦人家啦,我出门人家也叫我一声太太呢……”   从周中进家门,周中都听了邵氏这话无数遍,耳朵都起了茧子,却依然耐着性子听着,他知道就像他中了秀才,人家再不是周家婶子的称呼她,会叫她秀才娘子时,她就念了好几百遍,有种不置信,好似多念叨几遍,就能把秀才娘子这个称呼坐实的样子。如今她出门谁都叫她一声太太一样,念叨几天,等她习惯了这个称呼也没事了。   在黔州府应酬了几日,周中带着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地回石桥村祭祖,告慰周父周母在天之灵。此次还乡,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去年新修的宅子门口车水马龙,从早到晚不停歇。有镇上的乡绅富商,也有从县上来的,连那个张县令也来过一回。村里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地往周家跑,不为别的,就为管理周家的百来亩田地也让这些人费尽了心思,更何况还能趁机借借周家的势。只是周中心中早有安排,容不得别人打主意。   此次回乡除了祭祖外,周中是想把刘鹏和王熊带走。一文一武正好帮他的忙,周中压根没想在翰林院待多久,他觉得翰林院那种养老的地方一点不适合他。他是打算回京去活动活动去找一处当当县令,正儿八经地接触地方政务治理一方而不是待在翰林院那种地方动动嘴皮子空谈。   他把想法跟刘鹏一说,刘鹏沉思片刻道:“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尚未有秀才功名,心总有不甘。”   闻言,周中心下奇异,既然刘鹏想要继续科举,跟着他岂不是更相宜,有他这个进士指导,还愁考不上进士。他遂道:“翰林院清闲的很,你到京中,我们日夜相对,多的机会指点,且京中人杰地灵,你更有机会认得有才之人,于你举业不是更有宜处、”   刘鹏看着周中叹息道:“周兄,你光想着好事。京中居大不易,你可想好了在何处居住?以你们的家底在京中买不起一处宅子吧?”   周中愣了一下方道:“我打算住在京郊,京郊可比城内便宜许多,且又不用去住那些窄胡同。”反正他是翰林小官,不用上小朝会,也不必日日三更往皇城赶,自是住京郊,地大屋宽价贱。   刘鹏又道:“那吃穿用度呢?京郊即便比城内便宜,可也定比我们黔州府贵上几倍。你们周家虽有田地铺子,那是在黔州还能过上好日子,可在京中这点银钱怕是不够。何况周中去了京中总得交际,也有一二个好友相聚,这些那样不要银钱?”   周中听刘鹏说了一通,把家底盘算一回,才知晓周家这点家底实不够他折腾。到了京中,家中女眷要交结,自然少不了头面衣服,还有家中男子的衣物,样样要银子。   周中如泄了气的皮球,没想到他如今成了进士,当了官竟然还是穷巴巴的。   刘鹏在一畔提议,“周兄,你两个儿子,留一个在家打理田地铺子。这边也好有进贡,京中也少了一房的嚼用。”   这个理,周中明白,可真让他把谁舍下又难以决断。老大老实又有一把力气,可以帮他守家。老二守了一年半载的铺子,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可就怕他旧病复发惹出一串事来,不放在身边看着,他不放心。舍不得老大又担忧老二,可不得把两人都带上。   周中回去想了一晚,原打算卖掉的黔州城的铺子和房子俱留下来出租,每年让人收了租送上京中。至于这送租子的人选嘛,当然是陈六,那个对周中感恩戴德的人。   至于刘鹏和王熊,周中仍是不死心。等他外放成了县令,还能养不起两家人?周中跟刘鹏留下话,一旦他出京外任,让他和王熊来帮他。   至于外放县令,周中压根不担心,富庶之地,自然轮不到他这个没根基的,可是一些偏僻之地,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吏部肯定乐意他去,说不定还会给也一些程仪,谢他解了吏部的难题。   在石桥村停留了几日,把事情安排的妥当又给王俊才指点一翻 ,周中才带着一家子人回了黔州。   至于赵家,周中亲自上门去道谢当初赵大老爷的慷慨资助。赵大老爷一面庆幸自己目光如炬,一面又想着让两家的关系更上一层。于是赵大老爷想到了联姻,让家中的子弟娶周家的姑娘。赵家有钱,而周家有势,钱势结合再好不过的事。   不想周中给一口回拒了。诚然跟赵家结了亲,周家在银钱上面会宽裕很多。可他那能拿那些钱,跟卖孙女有甚不同,虽说买家是富贵人家,敏姐儿会不愁吃穿。可尚是公侯家小姐的迎春还因着贾赦拿了孙家三千两银子,就给孙家念叨迎春是他家花银子买来的,别想摆正头太太的谱。更别提敏姐儿还不是公侯家的千金小姐,倒也不是说赵家子弟不靠谱,只是那怕有一丁点可能,周中也不愿意冒这个险,让敏丫头吃苦。   周中虽一口拒绝赵大老爷,也允诺若赵家子弟有致于仕途,他一定竭尽全力相助。   赵大老爷见周中面色诚恳,自知他是真心。却又奇怪周中为甚不肯联姻,联姻对两家来说是最好的方式。但有了周中的承诺,赵大老爷也不执于联姻又送了礼金贺周中高中进士,周中谢过。回家次日带着一大家子回了黔州。   刚回了黔州不久,就听说了何六上门来找过。原来何老头何婆子给判了服苦役,何三郞把何六一家子给赶了出来,除了身上穿的那一身,别的连根针都没有拿出来。且何二郞虽不是何家亲生,却有养育之恩,偏何六在衙门做了证,是不孝。村里人没少说何六是白眼狼,喂不熟,连一向孝顺听话的何二郞也被人说成面憨心奸,另有图谋。于是何六一家子给净身赶出来,也没有人帮着说一句话。   好在一家子都是勤奋的人,何六父子俩在黔州府卖苦力,何六的娘和妹子则帮人洗衣,在家做绣活换钱。一家子挤在一间租来大院子里的一间房,好歹有个落脚之地。   何六自个儿单独来见周中,想问问周中知道他亲生爷爷是谁。   周中摇头,“我只是在一张画像看过那人,跟你长的极其相似。”   何六有些失望,他倒不是求着他亲爷爷家是如何富贵,只是想着树有根,水有源,他们家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啥。不能连自个儿都不自个儿的出生来历吧。且自从知晓何老头不是亲爹,何二郞一下子老了十岁,人都没甚精气神,除了埋头干活,整日活都没几句。何六心下发慌,怕他爹如次下去会撑不住,早早地走了。就想着能找到亲爷爷亲奶奶,让他爹有个依靠,有个支撑。   周中在见过何六当天夜里,想起在那里曾见过何六,早托商队捎了一封信给苏家,至于何六的爹是不是苏家的儿子,这得待苏家来人方知。这事周中原不想告诉何六,可看他一片孝心,略略地透露了几句,“我已托人捎了信去,至于你们家是否是那边的亲人,须等那边来人。你且在城里等候,别离了此处,这个月必有消息传来。”   周中带着一家人上京去,何六天天往周家这边跑,就怕错过了消息。又不敢给爹娘直说,怕不是真的反让爹娘伤心,故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曾往外透露半字。   何六也不白跑,每每过来总是带些东西兜售,一些针线或小饰物。这天,他刚刚把手中的东西兜售一空,往周家门边一站,随便歇歇脚。一人骑着马飞奔而来,停在周家门口。   何六心倏地紧张起来,看着那人,嘴张张合合,才哑着声问:“你们可是收到周老爷的信而来?是不是找家丢失的儿子?”   来人正是苏家大管家,看着一个人拦在门口,嘴里又念叨什么丢失的儿子。满面的警惕看着何六,不想就一眼,要不是大管家经的事多了,险些叫了出来,此人跟他们家老太爷年轻时一个模样,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   周中是从苏家的来信才知道后来的事,何二郞正是苏家的亲生儿子,被苏家旁枝换走的那个孩子。苏家听了何二郞受的苦,那能容何老头何婆子一家子好好的过活。苏家可不是周中那种怜惜人命的人,给何家扣了一个拐子的名头,一家子俱给发配到盐井做苦力,日日让他们在井下挖盐又不让他们死,要他们生不如死,死不能。   虽然知道古代权贵人家不把人命当会事,看到信后,周中还是毛骨悚然。盐场的事,他听人说过,那里的鞭子与别处再不同,因是在盐井,连鞭子都沾着不少盐,伤口沾着盐,那怎是一个痛字了得。   只是没想到,周中很快就会见识到官场上的手段,比这有过而无不及。 第五十章   到京后, 周中先去翰林院报了到,然后带着两个儿子在通往通州的靠近京城的这段路找了一处小庄子买了下来, 统共二十来亩的地,上面建了一个小庄子。就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庄子,险些掏空周家的家底。不过好歹是自己的窝, 有了一处栖生之地,周中松了口气,又让儿子去买了两头毛驴回来, 马车是养不起, 毛驴倒还可以养养。一头他骑着去翰林院, 一头留在家里使唤。   至于周秀周举两兄弟, 如今周家在京除这个二十来亩的庄子,别无所有。于是周中他们俩种种地,毕有二十来亩的地, 不能白空着。偏周举当惯了铺子里的掌柜,又想着如今他好歹是翰林家的爷们,怎么能再做种田的活, 岂不是丢了周中的脸。等周举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一番话, 周中闷声不吭, 带头扛了锄头去种地。有了这一出,周家人原是干惯农活的人, 只是歇了三年, 再拾起来也容易。有了周中的另类心思,小庄子被打理的仅仅有条, 有树有花有麦子有荷塘有菜,整个田园风光,即便招待客人也不逊色。   由于银钱的问题,之前想着给敏姐儿买丫头的事给作罢了。好在旺旺给下了死令,只要敏姐儿出屋子,走那跟那。邵氏还笑着打趣说以后敏姐儿出嫁,也把旺旺做嫁妆陪了过去。   周家在京的日子安稳下来,周中也熟悉了翰林院的日子,因着他年纪大,一般人也不爱找他打杂。他只要没事看看史书,再写写文章,日子过的着实清闲,闲得他都觉得自己浑身起了毛,找了本大周舆图出来,琢磨着那个地方他能外放任职。   不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因他朝中出现一次小震动。周中明明是二甲享受的却是一甲的待遇,别的不是在六部任着小官或是出京外放,或是庶吉士。就因一个年老,他享受了榜眼探花同样的待遇。即便有人心中不服,看在他年老当不了几年差的份上多有忍让,那想到景仁帝会突然想要周中当皇孙师。   先帝时,几位皇子如何惨死,景仁帝是亲眼目睹,那能看着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于是早早地立下太子,给几个儿子之间定了君臣名份。太子不是别人,是他的嫡长子,王皇后所出。无论名份还是出身,太子正位东宫理所当然。只是太子妃不讨太子喜欢,连带太子妃所出的长孙,太子也甚是不喜。   太子妃不是别人,是王皇后的亲侄女,跟王皇后一个性情,都是重规矩的人。当初景仁帝尚是平王时,太子还是平王世子时。平王一家在京中并没有甚地位,王家则是国子监祭酒,说不上势大却不是像平王一家在京中如透明一般。要不是平王妃也是王家姑娘,平王世子怕是不能聘到王家姑娘。平王世子虽不喜世子妃的一板一眼,却又深知这是他能娶到家世最好的姑娘,两相处算不上琴瑟和鸣,倒也相敬如宾。   世事难料,忽地一天,平王成了太子,然后是皇帝,而平王世子也一跃也了当朝太子。若说被天上掉和馅饼砸的晕头的景仁帝尚有先帝教导,又有重臣看着。那平王世子就如奔腾的野马,撒欢儿地跑,把之前没享受过没经过的全经了一遍,纳了太子嫔,太子良娣。   等景仁帝登上帝位,朝政处理的顺手后,才发现他那个太子有些歪了,忙指了几个大儒去辅佐太子,堪堪把儿子从悬崖拉了回来。只一条怎么也改不过来,宠妾灭妻。要他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毁了太子,把稳定的朝纲弄成一团慌乱。于是他和皇后对太子妃所出的长孙多有痛爱,偏长孙性子酷似他娘,小小年纪都爱板着一张脸,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更是让太子厌恶,景仁帝和王皇后越是痛爱长孙,太子就越是厌恶。于是明面上景仁帝和王皇后倒是对太子所出的几个孙子一视同仁,可太子嫔生下的儿子二皇孙却仗着太子的喜欢,又见景仁帝和王皇后不再偏袒兄长,以为兄长失了景仁帝和王皇后的欢心,联合几个堂兄弟一起欺负起兄长来。理应管教的皇孙师傅却双眼失明耳朵失聪,不问不闻。   景仁帝甚是恼火,发落当日当值的那位皇孙师傅,打算另择他人教授皇孙们,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周中。一是周中寒门出声,才到京中,和京中权贵人家无来往,自不会在教导皇孙们掺杂私心。二是由文及人,在景仁帝看来周中这重质朴的本性正是那群无法无天的皇孙们所缺的。   今日的皇孙师傅必是明日的太子师傅,更有可能是来日的帝师京中那家不是双眼盯着这些师傅身上。景仁帝一怒之下,发落皇师师傅落出些位置来。京中权贵人家私下风起云涌,一个个地想荐了自家人去。之前的几位皇孙师傅皆是内阁推荐,如今被下了脸面,内阁再不好有所举荐,遂推了各地有名的大儒。好显心无私一片坦荡。   再是大儒也得吃饭穿衣,也有子孙后代要养育,难保没有跟地方的官员有所牵扯。景仁帝那肯用,执意指明了周中。让一干人俱跌落了眼珠子。有那心思玲珑的,从周中给提到传胪再到如今点明要用周中,多多少少猜中景仁帝的心思。   周中才入翰林院一个月,就要去内宫做了皇孙的师傅。一时有巴结的,也有酸的,更有嫉恨找茬的,总之纷纷前来。因朝中并没有正式下文,周中压根不当这事存在。周中一心相要的是外放,根本不乐意去教这些皇家子弟。   还没等周中去活动,正式旨意下达,这会,周中非去不可了。想着去教这些天潢贵胄,周中直皱眉头,一个个的全是天家骨肉,他难道还能真拿着戒尺打手掌心?   周中也是胆大的,上书辞了这差事。 第五十一章   周中的折子写的毫不客气, 直言不敢教授皇孙,还把理由给摆出八条十条的。景仁帝看了这份折子, 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纳罕周中胆大包天,敢上这样的折子。景仁帝选中周中为皇孙师傅除了那点莫明的好感外, 还有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出身寒门且在京中无根基,且自在翰林院的日子又没有四处去钻营。   既然景仁帝决定的事,那能轻易更改, 他再三看了周中的折子, 宣他进宫。   周中早有准备, 在上折子前他自个儿为自己选了一处偏僻且荒凉的地儿。等着景仁帝发怒时, 就主动请命去此处。   景仁帝的头一句话却道:“朕的皇孙们就那么不入你的眼?”   周中愣了愣,这个开场不对,眼他想象的不一样呢。好在此是皇宫, 周中的思绪只是出笼一下就马上招了回来,道:“不敢,臣不敢。”   “那就明日去南书房给皇孙上课吧。”   周中耷拉着头出了皇宫, 回去思索一宿, 既然让他当师傅, 他就摆出师傅的架子,管他金枝玉叶, 龙子凤孙, 既然是他的学生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次日,周中如平常一样, 起了床,梳洗后不慌不慢地骑着毛驴往城内去。到了熟悉的包子铺吃了包子和粥,才悠悠地往宫中去。   皇孙们在南书房读书,每日辰初师傅开始授课,授课前和课间,宫里备有点心给各位师傅。周中没找人打听,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等他到了南书房都辰正,被太监领到南书房时。   屋内空无一人,周中回头看向那太监,“人呢?”   此孙太监并不是南书房主事,只有一个打杂跑腿的,听到周中这声问,不阴不阳地道:“皇孙们在后面玩耍。”   周中嗯了一声,“你去把皇孙们叫过来上课。“   孙太监掀了眼皮,动也不动。皇孙们要整治新来的师傅,他那能坏事,况且他也请不来。   周中见他半天不动,催促道:“赶紧去。”   孙太监笑道:“奴婢是那个名牌上的人物,那能请得动皇孙们。”   周中瞄了他一眼,摸了摸袖中的银子,那是邵氏头晚给他准备的,让他打点宫里的人。可他舍不得,这些银子给敏丫头买根银簪也好,那能白白便宜这些人。   问了花园方向,周中抬脚走去。   孙太监呸了一声,“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那副德性还想当皇孙师傅,我呸!”   南书房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还套了几个小院子,有花园给皇孙们歇息,也有武场给皇孙们练武射箭。   这会几位皇孙正在花园里嬉闹,有内侍远远地看着周中来了,急忙禀报:“各位小殿下,周中来了。”   “呵,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才来。”   “这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呵呵。“   “一个乡巴佬,谁稀罕他教?”   “快,哥,我们来玩小石子。”   周中脚刚踏入园中,几颗石头迎面飞来,躲闪不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双手捂脸,小石子虽小,却一颗紧接一颗,砸在手上额头上,生生作痛。   周中原就不乐意,有现存的理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周中低了头退了园子,出了门脚尖一转,往太极宫走去。   南书房的管事太监赖太监见皇孙们要捉弄周中,早早地躲开一边去。又怕闹出大事,他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使了机灵的小太监去察看。那小太监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站在一旁丁点不起眼。看着周中被砸,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见周中沉了脸只管急步往前走,走的方向,则是太极宫。   周中这是要去告御状啊,凭他手上额头的红肿,这状一告一个准。几个皇孙有什么惩罚暂且不说,他们侍候的这一群人是逃不过教唆皇孙不尊师长的罪名。   他立时走到周中前面,躬身道:“周大人,去前面亭子坐坐,奴婢那里有极好的伤药,让奴婢侍候大人上药。”   周中哼了一声,绕过他往前走。   他又不能硬拦着周中,跺了脚,急匆匆地跑回花园,急声道:“小殿子们,周大人往御前告状去了。”   园中的几个顽童顿时傻了眼,真让周中去了御前,他们少不了要挨一顿训斥。   尤其是二皇孙,前不久他伙同老三老四把老大打了一顿,他可是给罚跪了一天,下面连个垫子都没有,实实在在地跪上一天,贴了不少膏药才好。老三老四跟他不同,是晋王和豫王的儿子,跟他胡闹了一通后,受了罚就报病在家中歇息。他可没那好命,膝盖刚好点,就立马得来南书房上学。他摸摸才好没多久的膝盖,又偷偷地瞅了瞅另一个五岁的五皇孙才缩了脖子,期期艾艾道:“要不去把师傅哄回来?”   二皇孙说着话,眼珠子却始终看着五皇孙。   只见五皇孙小鼻子里哼出一声,“要去,你去,小爷是不去的。”   得了这句话,二皇孙忙道:“那穷翰林,那用五弟出面,我去就好。”   二皇孙说着话,脚下走的极高,几个剌溜就追上周中,往周中前面一站,斜瞅了他一眼,道:“这是谁?怎么在此处行走?”   跟着赶上来的内侍忙道:“殿下,这是翰林院周大人,今日来南书房给殿下们上课。”   “上课?”二皇孙作势望望天,一脸惊讶地看着周中,“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又故意横了小内侍一眼,“小兔崽子敢胡弄我了?”   两人嘴上一来一往的,似在逗趣,可二皇孙人就是杵在周中面前不让开,又听着二皇孙嘴里的敲打,这是怪他来迟了。   面前是二皇孙不是太监,周中可不能绕过他往前走。让二皇孙这么一打岔,周中激愤的心也冷静下来。   他先前上书已扫了景仁帝的面子,难道指望再扫景仁帝一次面子。再温和的帝王都有帝王的尊严,岂容臣子再三逆意。况,此事在常人眼中是极好的差事,而他却再三推阻,大有不识趣之感。且今日之事他也不是无不过错,第一天给皇孙授课,不说早早来此,也不应该迟来。虽说他是不知,可见他没有用心,连这都没有打听。   原身苦读几十年,他也曾苦读三年,难道只是为了在此站一站的吗?   想到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周中心绪愈发的冷静,抬眼瞧了一回面前这个几岁大的小子,变了心思,遂拱手道:“二殿下,臣周中,翰林院编修,奉圣命给各位皇孙授课。”   二皇孙见周中面有松动,抬起下巴,“周大人这么惫懒,如何堪为师?”   周中微微一笑,“这个时辰,二殿下在此又为何?”   二皇孙忽觉膝盖一痛,伸长脖道:“我读书累了,出来歇息。”   他扔下这句话,嗖嗖的跑了回去。   原来也有所畏惧,周中忽地觉得这群皇孙未必是他想象的那么难缠。他回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去。   先前那个小太监拿着一个小瓶子,笑嘻嘻地迎上来,“周大人,奴婢侍候你上药吧。”   “不急。”周中道,“你先去把皇孙们请到书房来。”   小太监自是机伶人,想着周中要跟几位皇孙讲和,他也乐意去跑个腿,把手中的瓶子往周中怀里一塞,急步往花园走去。   周中自个儿回到空空荡荡的书房,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楞是没有找到戒尺。好在书房角落小几上的玉瓶里插着根鸡毛掸子,周中伸手,连瓶带掸子放在他案桌上面,再掸了掸衣袍,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学生们。   从此刻开始,他们就是他的学生!   一刻钟后,几个皇孙带着他们的伴读进了书房,见周中端坐上方不动。五皇孙眼睛一扫,二皇孙立时跳出来道:“别以为你是夫子就可以坐在上面受我们的礼,须知你是臣,见了我们几人也得行礼。”   周中默然看着他,道:“在此,南书房,我是你们的夫子,你们是我的学生。出了这个南书房,再论君臣。”   周中的声音极其缓慢,却又极清晰落入在场的每个人的耳里。   屋里寂静片刻,大皇孙率先走了上前,行了师礼。周中却不让他走,又指着二皇孙让他上前。二皇孙愣了一下,乖乖地上前行了师礼。   周中又道:“三皇孙呢?”   书房侍候的太监道:“周大人,小三殿下小四殿下报了病在家中歇息。”   “那五皇孙呢?”   五皇孙仰了头,哼道:“叫小爷干甚?别想我给你行师礼。”   “也可,给我出去。”周中手指了门口,厉声喝斥。   五皇孙因母妃深受太子宠爱,自出生起,都是别人捧着哄着,且他自小嘴甜又机灵,太子甚是钟爱,是谐皇孙中第一人,连大皇孙太子的嫡长子,也得避其风头。那能受得了周中的喝斥,立马涨红着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赶小爷出南书房?” 第五十二章   那天先是五皇孙哭着跑出了南书房, 紧接着有人看到大皇孙二皇孙的手肿得像馒头,这些事被人有意无意地传了出去。凡是消息灵通的官宦人家听说了此事, 一个个地俱砸舌不已。那个皇孙师傅敢直接打皇孙的手板,凡是皇孙犯错,其惩罚皆由伴读替之受过。伴读皆是亲近人家的子弟, 譬如大皇孙的伴读就是王家的子弟,五皇孙也是其舅薛家的子弟,五皇孙得称一声表兄, 故此打在伴读身上也似打在皇孙身上。偏周中与别人不同, 是个愣子, 不分伴读和皇孙, 一视同仁,伴读也打皇孙也打,谁也不放过。   但凡知道这事的人, 那个不私下嘲笑周中不懂规矩,在皇孙们面前摆夫子的谱。   二皇孙母亲是宫女出身,尚还好说。可大皇孙和五皇孙, 一个是深受景仁帝和王皇后喜爱, 一个是太子的心头宝。周中也敢下得去手, 不怕给撵出京城去。原来对周中羡慕嫉妒的人,都张嘴乐呵呵地笑, 等着周中什么时候倒霉呢, 还给周中取了个浑名——周傻大胆。   那天大皇孙左手心涂一层又一层的药,缠了一层又一层的棉布, 右手仍坚持写纸,足足写完周中规定的字数才往东宫回去。回到东宫,连一向八面不动的太子妃也蹙着秀眉看着他的手,道:“新来的周夫子可好?”   大皇孙道:“甚好。”   闻言,太子妃不由地仔细地看了儿子一眼。她这儿子自生下来就与别的孩童不同,少笑少哭,常常是睡醒了过后,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头上。等稍大些,一张包子脸板的跟老头子似的,说话又一板一眼,没个趣味。越长大越是肃着一张脸,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模样。今儿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不意一个新来的皇孙师傅却叫儿子开了颜。   然太子妃这么一看,大皇孙脸上的那丝笑又敛了回去,肃了脸道:“母亲,之前我们错了。”   太子妃的秀眉蹙的更紧了。因儿子这么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太子多有不喜。只是那时只这么一个儿子,再不喜也没有摆在脸上。等平王世子成了太子,又有了五皇孙这么个冰雪可爱的儿子,且嘴甜又打小机伶,还有妩媚的母亲在一旁帮衬,这么一相比,太子越发的难喜大皇孙,见着他也没有甚好脸色。先还有景仁帝和王皇后护着没吃甚亏,就这偏碍了太子嫔五皇孙这一对母子的眼,说甚同是太子的骨肉,怎么有个高低不同。太子原就爱这一对母子,听得多了,越发的觉得大皇孙碍眼。倘景仁帝和王皇后偏爱大皇孙,他必说大皇孙不是。见此,景仁帝和王皇后为了不伤他们父子之情,让大皇孙难做,明面上把几位皇孙一视相待。   为此,王皇后还特意叫来太子妃说话,安抚一番,太子妃对景仁帝和王皇后的维护很是感激。当初太子妃未嫁入平王府就知自己不讨太子喜欢,偏做姑母的王皇后一心苦求,那时祖父祖母尚在,既心痛女儿,又心痛外孙一个王府世子,连个像样的官宦人家的说亲也没,就允了婚事,想着婆婆是姑母再如何也不会亏了侄女去。等太子妃嫁入平王府,王皇后对她果然如亲闺女一般。即便太子有宠爱的宫女,仍跟太子妃相敬如宾。   可等平王世子成了太子,太子有了可心的人儿,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渐渐的相敬如冰,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子越发地不是不踏入太子妃的寝宫。没了太子给的体面,要不是有王皇后这个姑母,太子妃的日子不知道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为此,太子妃的母亲王太太很是着急。王皇后再疼爱侄女也越不过儿子去,且王皇后年已过五旬,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天王皇后没了,女儿靠谁去。太子眼中又没女儿,以后女儿咋过活哟。   这一着急,王太太就跟女儿念叨,让她改改性子讨太子的欢心。   俗话说青山易移,本性难移。王家姑娘如此性子,跟王家无不相关。王家算是京中的清贵人家,家中子弟多在翰林院任职,对家中女子的教养多以庄重为主。而王皇后就把王家的庄重做到十分,行动举止皆是一派庄重肃穆,因此受到先帝的表彰而赐予平王为妃。有着先帝的表彰,王家越发地把家中女儿往庄重的样子教养,而太子妃的性子本就安静,让这么一教养越发的安静,那有什么趣味。   偏到这时,王太太劝女儿改了性子逢迎太子。不说太子妃的性子难改,就她的自尊,也难容她去逢迎太子。故此,太子妃和太子的关系依旧如故,冰冰冷冷。   等景仁帝和王皇后不愿意看到儿子厌恶孙子越甚,退了一步。王家得了消息,一味地劝太子妃和大皇孙忍让,不要让太子不高兴。而不让太子不高兴,最直接的法子就是不让太子嫔不高兴,她一个主母难不成还要对一个妾伏低做小?   太子妃是伤了心,想到儿子,她到底退了一步。再不拿规矩说太子嫔,就当眼里没这么个人。   母亲让着人,做儿子的大皇孙不用人说也让着五皇孙,只为太子嫔少在父亲面前说母亲的不是。   然今天周中的举动却给大皇孙上了一课,那些话犹言耳。   “在南书房,诸皇孙中你居长。身为长兄,弟有不是,理应训斥,听而不改自当责罚。如何这般由着弟弟们胡乱行事。今儿,二皇孙五皇孙有一分错处,你就有二分,故惩罚也须加倍……”   那会,他是心甘情愿的挨手板心。弟弟们犯错,他一没阻止,二没训斥,枉为兄长。   看着母亲面上越发安静的脸上有了丝担忧,他道:“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从今以后,母亲由儿子来照顾。”   不过十来岁的孩童,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好似如此他的话就能让人信服一般。   太子妃心头一酸,再是动容,她的性子再不是能当做孩子的面子做出一番痛哭流涕的样子。   直到大皇孙离开很久,她仍坐在罗汉床上,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门外。   比起大皇孙的淡定自若,二皇孙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屋子,鞋也没脱就上了床,扯上被子兜头蒙住。   自他会说话起,他母亲就教他要讨好家里每个人。从祖父到嫡母,一个个都的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连他们身边的嬷嬷,太监,都得温言细语捧着,连高声也不能。等他稍知事后,他忍不住问他娘,“娘,我祖父是王爷,我爹爹是世子,我是王府公子。为什么还要我去讨好几个奴婢?”   他的母亲说不出话来,抱着他唯有哭泣。等再年长,他方明白为什么。自此,不用他母亲说,谁得势,他奉承谁,五皇孙得太子看中,让他做什么他都做,比下面的小太监还殷勤。那个不说他是五皇孙的狗腿子,他浑不在乎。起码因为他做了五皇孙的狗腿子,他和母亲夏天有足够的冰使,冬天有银霜炭用。   然今日周中的行径让他震惊异常,连他的嫡兄都要让三分的五弟,那个师傅不是夸其天资聪明,最多也是不言不语,没有一人像周中那样,指着五弟喝斥,不行师礼不准进南书房。   在他小小的脑袋里,不甚明白周中一个穷翰林怎么敢对人人都捧着的五弟大喝小叫。但在他的幼小的心里对周中以后的日子有了些许担忧,周中是第一个正儿八经拿他当皇孙看待的,虽然周中没有说,但他就是能肯定这一点。   周中压根没觉得这是天大的事,赶跑了五皇孙,分别打了大皇孙二皇孙的手板心,又让他带着伤上课,写字,下学后还给他们留了功课。周中才慢悠悠地出了宫门,骑着毛驴回家。   因着头天周中改了上课时辰,从辰初改到辰正,故此他如昨日一样起床洗涮骑毛驴进城再进宫。   不出所料,五皇孙缺席,三皇孙四皇孙继续抱病在家休养。   只有大皇孙及其伴读在和二皇孙在南书房等候,至于二皇孙的伴读,既然五皇孙不来,他们自是不来的。明面上说是二皇孙的伴读,实际上都是唯五皇孙马首是瞻。   二皇孙也不觉得尴尬,他早习惯他的伴读不拿他当会事,每每跟着他就是为了接近五皇孙,给五皇孙解闷子。五皇孙没来,他这个狗腿子也不该来,只是他心有不舍,肚子也想好话回复五皇孙,再不及是让五皇孙打一顿。   周中压根没提五皇孙,先是检查了大皇孙二皇孙的功课,又指点一番才上课。课上到一半,东宫来人请周中过去。来人神态颇是倨傲,一双眼斜着周中,尖利的声音阴阴地道:“周大人,请吧。”   东宫情形,周中不用特意打听,也知其二。宠爱的儿子受了气,太子这个当爹的自是要为儿子出气,要不是要上早朝,早就命人来请周中去东宫。   东宫来人,早在周中的预料之中。他既然敢如此行事,自是不惧太子。如今这宫中作主的尚是景仁帝,昨日南书房事,他不信景仁帝没有耳闻,却没有任何训斥,自是默认了他的做法。有了这么大的靠山,还惧怕甚太子。至于太子他日成为这皇宫之主,毕竟是他日不是今日,且太子也未必一定能登上那宝座,史有从太子继位的少。   周中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看在那太监的眼里,又是一番嗤笑,果然是周傻大胆,不知皇权之利害。 第五十三章   太子看到周中毫无战战兢兢的模样, 心中怒火升腾,只是几年来的涵养功夫下来, 面上怒意一闪而过,肃着脸道:“周大人初次任皇孙师傅,可有甚不习惯的?”   若是那知情识趣的, 自是顺着太子的话请罪,偏周中不以为自个儿有错,道:“目前尚好。”   太子听闻此话, 心中怒火更甚, 且周中家中又无甚根基, 不过偏僻地儿来的穷翰林, 不值当他耐心周旋,遂道:“不知我家幼子怎么让周大人恼怒?竟撵他出了南书房。”   也不等周中回答,太子又道:“可怜他小小孩童, 刚知事的时候,正是爱面子。让周大人这么一来,他连门都不敢出。愁得我觉都睡不好, 白日上朝也无甚精神。不知周大人可以甚好主意?”   这是要他去给一个孩童赔罪了。   周中心中冷笑, 他连景仁帝命他做皇孙师傅都敢拒一拒, 奈何一个太子。遂道:“世人皆说棍棒下了孝子,太子想要五皇孙成材, 不妨也可如此行之。”   太子心中怒气再也忍不住, 人倏地站起来,道:“周大人, 你不过一个七品翰林。让你教授我儿,是我们皇家给你的恩宠,可不是让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来欺负皇子皇凤。既然有胆量撵我儿出出南书房,就得去把他哄好,哄不好,你也别回来子。”   闻言,周中大惊。他品级再低也是正经二榜进士,翰林院维修,太子对他说话怎地像是在奴婢说话似的。   周中双眼一扫,只见太子满脸怒气,根本不觉此话说的有多不妥。心中大奇,东宫自有太子太傅,又有詹士府供其垂询。这些人皆是朝中重臣,在他们的熏陶下,太子为何会有此想法,真是奇也怪也。   太子那知周中心中所想,见他仍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喝道:“周大人,难道要我请你去吗?”   周中回过神来,双眼直视太子良久,长叹道:“太子危也!”   “放肆!”不知怎的,太子让周中看得浑身起毛,又听得太子危,又惊又怒地大声喝斥,好似能消除因周中的话而带来的恐慌。   周中摇摇头道:“太子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惜可惜。”   周中不过二三句话,若说太子完全信了,那他也白做了几年的太子。若是他丁点不信,那也假的。他这个太子来得太容易,至少容易的让他心里不踏实。先帝时几位皇子争斗,刀光剑影,那时他也成年,虽因平王府的地位而没参于,却又因平王府没有夺嫡的能才而多多少少知悉。夺嫡之争自来少不了累累白骨,尤其先帝时的太子并没有坐上那把椅子。这些都时刻给他一种惶恐,深惧他如了先帝时的太子,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太子脸色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他才缓缓地坐了下来,挥退殿内宫女和太监,看着周中道:“据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宫绝不轻饶。”   周中又摇晃着脑袋道:“臣句句属实,奈何太子不信,臣何须多言,臣告退。”   太子看着周中背挺的青松也似,声气不知不觉地低了下来,“周大人请坐。”   见太子软了口气,再没有先前的趾高气扬。周中脸上倒没甚得意,他此举并不是为了太子。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谁,或许只是单纯地脱身之计。他道:“陛下膝下五子,不至太子一子,却偏册立太子为东宫,可知何故?”   “当然是因为我是嫡长子,中宫嫡出。”太子骄傲地道,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   “既然太子知关窍所在,却明知故犯。”   太子不解,面有不悦,道:“你尽管直言,本宫心胸不说似海,却也宽广。”   “世间万般事,皆以规矩而行,无以规矩不成方圆。东宫,国之储君,国之贰。从古到今,有立长,有立贤,有立嫡。但传承至今,皆以立嫡为先。何者?长有庶长子,嫡长子之分,庶自然不如嫡尊贵。而贤者,何为贤?会著书成说是为贤,会治理一方为贤,会安抚百姓又是一贤,不足以是论,故此方有以立嫡长为先。”说到此,周中顿了顿,颇有些训斥的意味,“为何太子行事却与之相驳?轻嫡长子,重庶子。若是寻常人家如此不过白听人家几句话,还得说一声百姓爱幺儿。可太子是皇家,生于天下最尊贵的人家,难道要学那些凡夫俗子,不顾礼法家规?”   “既然太子以身作则,乱嫡庶。在世人的眼中,在朝中大臣的眼中,在诸位皇子的眼中,东宫之位也不一定非得太子不可?”   太子已是浑身冷汗淋淋,滩做在椅上,手软得连扶手也扶不住。他动动几乎粘在一起的双唇,“谢周先生提点,本宫永生难忘。”   周中告辞出来,回首望望巍峨的宫墙,心下叹道,他无意中卷入了这场天下最大的是非中了。   太子看着周中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他身边不少能人谋士,也不少名望大儒,也不少重臣相助,他们也曾经劝过他不要太过于宠爱太子嫔或是说让他给太子妃应有的体面。然而也仅是如此,这些话他自来不放在心上。他堂堂一国之太子,连喜欢个女人也要看别人眼色?他发了几次火之后,再没人提起此事,也没有人跟他言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怪道父皇总说谏臣难得,能言人之不敢言,能纠君父之错才是真正为君父着想的人。   而他身边尽是些谄媚小人,或许还有脚踩几条船之人,这种人那能真心为他好。上位者的猜忌心一起,就像那原野的野草,烧也烧不尽。   当然更有太子自己的心志不坚,但人总是习惯性地把责任推给别人。连他曾经最钟爱太子嫔也没有放过,毕竟是太子嫔日夜在他耳边哭泣念叨,与太子妃相比,她受了委屈。同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偏她成了太子嫔要站在太子妃身边立规矩,又道她那么玉雪可爱的儿子,怎舍得站在别人后面,捡人家剩下的东西。   太子从来没有疑心过这些话,那是他最宝贵的女人和儿子,理应和他一起享受这一切,而不是那个时刻板着脸的一对母子站在他身旁。   然此时,太子肚内已换了一番心思,琢磨起太子嫔是不是别家怕来的奸细,故意让他嫡庶不分,好借此坏了他的东宫之位。   那边太子嫔和五皇孙正等着周中去赔罪,良久,仍没见到人影,却听人禀报,周中已出了东宫。太子嫔满眼满脸满心的难以置信,自她遇上太子后,给了太子另类情爱,她就成了他的手中宝,掌上珠。凡是她想要的,他没有不给的。连东宫宫中事务如今也在她掌握中,除了一个太子妃的名头,她才是东宫中真正的太子妃。可今儿不过是让一个小小的翰林来给她的儿子赔罪,太子竟然没有把人弄过来?   太子嫔不信,她怎么也不信。派人再三打听,接连派出三人,皆回报周中已出东宫,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全须全尾地出了东宫。然她依旧不信,顾不得打扮,她匆匆地去了正殿,她要见到太子,她要亲耳听到太子的声音。   然太子回复她的却是冷冰的话语,“一介妾侍如何能替太子妃主持东宫?”   妾侍两字如那最锋利的利箭,剌得她鲜血淋漓。可她惨白的面庞,依然美丽动人,却再也激不起他心头半点的怜意和涟漪。   忽地眨眼之间,太子似变了个人,往日难以踏入的太子妃寝宫太子却日日见着,从白日到夜晚,只要是在东宫,太子必是在太子妃处。   而太子嫔病了,卧床不起。偏太子却变了心肠,那心那肠如铁似石,吩咐一声:“后宫之事,自是太子妃打理。”   至于那个曾要周中给他赔礼的五皇孙再不提周中赔礼的话,迈着小短腿,日日往太子跟前去,指望着父亲能见见他,见见他娘。然已是铁石心肠的太子拒不见之,至于上学,太子扔下一句话,“愿意去上就上,不愿意就别去。”   不过断断几日,太子嫔和五皇孙母子俩就从天堂坠入地狱,体味了一番人间百味。从一呼百应到无处不在的怠慢。太子嫔那能受得了这,百般手段使了出来,也没有笼住太子的心。失望之余,一腔怒火发泄到周中身上,那天必定是周中在太子面前进了谗言,才让她失宠于太子。一口气吞不下去,太子嫔托人捎信回娘家,让他们除了周中,以解她心头之恨。   而周中听闻东宫之事,在家亦叹息道:“非明君之像。”   不过他几次胆大妄为之事皆未受到申斥,京中众人又是一番心思。 第五十四章   京中不乏聪明之人, 也不少自做聪明的人,眼看着周中坐稳了皇孙师傅之职, 俱起了交结之心。只是交结也讲究方式,又不是商户人家,大大咧咧地上门送礼, 那不是交结,那有事相求。当然这些许小事难不住聪明人,不过几日, 周家收到好几张贴子, 皆是周中同僚相请。等周中晚上回到家, 邵氏拿出这些贴子放在周中面前, 道:“今儿又收了两张贴子,你看看。”   昨日前日各收了一张贴子,邵氏起初也没有当一会事。她在黔州时也曾收过交好人家的贴子, 甚个家中小儿满月,甚个家中儿女成亲,甚个家中有人做寿。周中做了这京中的官儿, 自然少不了跟人打交道。之前她还曾纳闷, 为甚没有人家给周家送贴子, 请周家上门吃个宴。当初周家搬入京城,在京郊买了庄子后, 也曾请几个同僚来暖宅。她记得来得二位太太也是寒门出身, 跟她说话很是相宜,以为后面会勤来勤往, 没想自那日过后,皆没了声息。邵氏还在心中琢磨是不是她们认为周家住城外,来往不便才没有相邀。   然昨儿和前儿就分别接到这两位太太的贴子,可把邵氏喜的赶紧张罗着收拾衣服出来,把先前在黔州府做的绸衣一一拿出来,比了又比,选了一件酱色的褙子准备赴宴时穿。   今儿收到的两张贴子却让她奇怪不已,皆因这两张贴子俱是请赏花,再加上前儿的花宴贴子,统共三张花宴贴子,且日子相近。再一问人家,二人皆是周中的同僚,之前也曾邀请来周家的暖宅宴,只是一家称有事未来,一家只有翰林一人前来且略吃了些东西就匆匆地离开。   对此两家,邵氏自然没有好印象。只是人家正儿八经的下贴子,邵氏也拿不定主意是去也好还是不去好。于是她拿着两张贴子给周中看,”这两张也是花宴贴,前儿还有许家也是花宴贴。咋有这么多的花能看?”   周中道:“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京城不像黔州,对女子相对严苛,轻易是不能出二门的。故此这些夫人们太太们就爱了宴会,今儿你家花宴赏牡丹,明儿她家赏莲花。   这些日子,周围的人态度转变,周中可是一清二楚。有些小吏书办主动跟周中示好,好些消息也落入周中的耳里。甚周傻大胆的浑名,甚拿皇孙当垫脚石。但向周中示好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家里接到些贴子再正常不过。   邵氏嘀咕道:“这两家也不商量一下,一家前一日,一家后一日。”   邵氏是庄户人家的闺女,嫁给周中后也是庄户人家。后来周中中了秀才至举人,也不过二三年的事,邵氏身上的习性一时那里改得过来。在黔州时尚好,一是来往的人多是富户,没甚讲究。二是周家门是读书人家,自是那些富户不能相比。她们平时对邵氏多有奉承,那能让她觉得不快。可来京后,即使住在城郊,也没少听附近的庄户人家说京中的官员之多,像她家老爷那样的,不过是芝麻小官。一片树叶落下来,能砸中好几个这样的官员。听了这些话,邵氏先怯了。若不是上次暖房宴来了许李两家太太,邵氏估摸着还不愿意出去跟别的官员人家来往。她怕在别人家中出了丑,丢了周中的面子。   周中多少也知道邵氏心思,但他想法却不一样,人只有多出去见见世面才能没有怯意,遂道:“跟我们一样的人家,只管去就是。敏丫头年纪不小了,得相看起来。”   提到敏丫头的亲事,邵氏立马打起精神来。她也打听过,京中十一二岁上头就开始相看起来,看过一二年,再准备嫁妆一二年,正好及笄后出嫁。敏姐儿都十三了,这时相看已算晚了。不仅这四家的宴要去,还要多认识一些人,顺便拜托许太太李太太帮忙留意一下合适的人家。这么一盘算,邵氏立时把那些怯意抛之脑后,开始雄心壮志准备给孙女挑个好孙女婿。   正日子那天,邵氏拿出头天收拾好的衣裳穿好,头上插上仅的二根金钗,手上也戴了两个素面金镯子,一指来宽的样子。张氏和小邵氏也拿出自己所有的家当插在头上戴在手腕上,虽然只是两根不算粗的金钗和绞丝银镯。敏姐儿头上的金饰则是一串金花围在发髻上,金花打的薄薄的,没甚重量。一家子收拾妥当,赁了马车,周秀驾着车往城中去。   许太太宴请的地方并不是在家中,许家老爷是十年前的进士,在翰林院也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前些日子许翰林才想通,不再打算继续把冷板凳做下去,谋划外放一地,以便挣些养老银子。前不久好不容易搭上吏部主事的桥,许太太借了一商户的宅子办宴请客,说的是花宴,其实是请那位吏部主事的太太,其余几个皆是许太太相熟的人家,请来做陪客。除了邵氏,消息不灵通外,其余几位太太皆是心眼活的人,早就打听出许太太请的是吏部主事胡主事的家眷,心里俱是乐意的很,也想趁此机会搭上吏部主事太太。   邵氏带着儿媳的孙女早早地到了地方,许氏迎了出来,“周太太,快请进。”许氏说着话,手上虚扶了扶邵氏。   邵氏摆了手,笑道:“许妹子忒客气,实不必迎出门来。我们虽说只见过一面,我心里着实和许妹子亲近。”邵氏把在黔州跟着富户学的那套拿了出来,亲热地跟许太太套着近乎。   许太太的面皮微微地抽动,妹子这是什么话?即便亲生的妹子也没有这么个叫法。许太太到底在京城待了十年,脸上略露些不自在,立马收了起来,边往里面迎边说着话,“这是鸣鹿院,在京中小有名气。像我们这种家中宅子不宽裕的,在家待客不方便,都是赁了这种园子来待客。”   在邵氏面前说这话,许太太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周家的宅子虽然宽敞,可那是京郊,赁他们家的家当,在京郊置下那样的宅子绰绰有余。   邵氏双眼不住地看,脑袋也随着许太太的话不停地点头。这些话,她俱当许太太好意,特意指点说给她听的。   园中假山,湖水,花树,亭台楼阁,样样齐全。邵氏,张氏,小邵氏连带敏姐儿俱是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打量眼前的一切,若不是临行前,邵氏再三交待,几人险些叫出来。   那缠墙的紫藤萝花,那四五人合拢在抱得住的梧桐树,那三面临水的阁楼,在她们眼中全是稀奇,那曾在黔州见过。   看着周家人这般模样,许太太双眼中满满的笑意,她原本心痛的银子忽觉花的很值。心情好了,许太太也有心领着邵氏几人细细地赏看这园子,从前面到后面一处也未落下。直到有丫头来请许太太,许太太才让丫头领着邵氏几人往阁楼上去歇息,她自个儿去迎客人。   小邵氏道:“娘,你说我们家能买得上这样的宅子不?“   邵氏瞪了她一眼,“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别吃着碗里的又惦着锅里的。如今家中的日子比以前的日子可是好了百倍不至,别不知足。”   张氏赶紧岔开话道:“娘,你知道许太太还请了谁家太太?”   邵氏道:“刚才忘了问许妹子了。”说完,邵氏挺直背眼光扫过张氏小邵氏,叮嘱道:“等会虽乱说话,不会说话就少说,摆个笑脸就成了。敏丫头,看着你娘和你二婶点。”   敏丫头跟着周中识过字,会看书,在邵氏眼中那是有大出息的,比张氏不邵氏自是妥贴。   许太太引着两位太太进来,皆是三四十岁的模样,各自带了一个女儿在旁。许太太把她们引到邵氏面前道:“这是周太太,翰林院编修周大人的太太。”   敏姐儿心里咯噔了一下,从黔州到京城的路上,周中跟家中的几个孩子说过一些京中的事宜。敏姐儿被祖父盯着很是花了大功夫记住一些官员和常识。就像现在,许太太先把祖母介绍给那两位太太,必是因为那两位太太夫家的品级比祖父高,否则以祖母年长,必是先介绍别人。   敏姐儿看着年长许多的祖母向着两个年轻的太太行礼,心中不由地一酸。   其中一位脸稍圆的太太忙回礼道:“可是皇孙师傅周大人的太太?”   许太太笑着打趣,“就你鼻子灵,可不就是他家。”   别一个面容稍长,颧骨略高的太太轻哼一声,声音虽很轻,仍让在坐的几位听得正着。   “我家外子是是礼部主事,姓姜。”不用许太太介绍,姜太太主动提起自家,又拉过旁边的太太,恍若刚才压根没听到她的那一声哼,“这是尚太太,工部主事尚大人的太太。”   几人互相见过礼后,各自掏出见面礼给各家的丫头。许太太怕邵氏不知道京城规矩,送贴子时曾让下人给邵氏透露过这边的规矩,故此邵氏也是准备了见面礼的。   许太太打发几个小的去园中玩耍,又过了一个时辰,许太太去迎了一位太太进来。   几人眼光却落在她身后的姑娘身上,只见那姑娘头上插着只点翠孔雀钗,雀嘴里含着颗鸽血红,有大指甲盖大。将近午时,鸽血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邵氏,张氏,小邵氏俱是一副看呆的模样。   尚太太又是一声轻哼,上前亲热地道:“胡太太,二姑娘咋没来?我还记那孩子,模样长得极标志。”   听人夸自己的孩子,胡太太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深了,“她外祖母前儿着了冷,她去看看她外祖母。”   “有孝心的孩子,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尚太太的马屁拍的无比直白。   胡太太道:“这是我们家三姑娘。”   除了邵氏几人,都知胡三姑娘是庶女。却不想今儿给带了出来,瞧着这三姑娘浑身上下的打扮,必是在家受宠的,先前准备的两个金祼子就太简薄了。尚太太顺手捋下只金镯子套在胡二姑娘手上,“拿着玩,赏人也可。”   许太太和姜太太那能让尚太太专美于前,嘴上奉承着胡太太,手上也没停,不是捋手上的金镯就是摘下头上的玉簪当了见面礼。   邵氏咬着牙看来看去,从手上捋下只金镯递了过去。   胡三姑娘拿着金镯子,脸上要笑不笑,双手往前略伸,露出手腕上的两个镯子,是金镶玉富贵镯。那只眼能看中邵氏的素面金镯。   许家姑娘甚是伶俐,见状不对,拉着胡三姑娘笑道:“快,跟我来,我们在那边玩游戏,人少不甚好玩。加上你就刚刚好。”   胡三姑娘嘤了一声,跟着许家姑娘去了。   几位太太陪着胡太太说话,邵氏三人看着胡太太的气派先是怯了,那敢上前去攀谈。邵氏想着敏丫头的亲事,硬着头皮跟着一起奉承胡太太。一时,到也乐呵。   快午时,许太太命人摆上宴席,使了丫头请几位姑娘回来。片刻,胡三姑娘一脸怒意地冲了过来,“母亲,我们回去罢,这里有贼,偷了我的金雀钗。” 第五十五章   有贼?   几位太太怔住, 呜鹿园算不上京中最好的园子,却也有小口碑。如她们这等六七品人家, 家中房屋狭窄,都爱赁了这园子请客摆宴,何曾听说过有贼?   许太太是主家, 急忙道:“来人,快四处找找。”   “找?”胡三姑娘哼了一身,“得搜, 搜她的身。”胡三姑娘手指着从花廊那边走过来的敏姐儿, 可巧敏姐儿脸色苍白如雪, 落在几位太太眼中可不正是心虚。   那么只金灿灿的雀钗, 又是点翠又是镶宝,她们这些多少见过识面的太太们都眼馋,别说那才从泥地里挣出来的周家, 刚才她们一家子看那雀金钗看得呆鹅似的。   许太太姜太太尚太太不自不觉起了疑心,尚太太自是乐意瞧周家的热闹,那肯上前去劝解。许太太心中对敏姐儿起了疑心, 就不太愿意帮着周家说话, 何况正是自家老爷外放的关键之处, 须胡主事帮忙说话,那又能去得罪了胡太太, 扫了胡太太的面子, 遂端起茶盅细细地品茶,好似根本没有听到胡三姑娘的话一般。   姜太太向来机灵, 见许太太这个主家都装看不见,她也学着许太太的样子装没听见。   胡太太瞧着她们三人的神色,不由地翘了翘嘴角,只要这三人和稀泥,一个乡下婆子还不在她眼里,随随便便就能唬住她,再暗示一二,让尚太太宣传了出去,想来周家也没脸继续当皇孙师傅。想到这里,胡太太不由地看了庶女一样,看来这个庶女也没白养,挺派得上用的。   邵氏原还以为许太太为吱声,好歹她是主家,那能由着客人给人侮辱,不想她却八面不动。她顿时火大,叉腰指着胡三姑娘,“搜谁的身呢?别以为你爹是吏部的官儿,我们就怕了你,由着你欺负。”忽地又想起自家老爷也是个官儿,遂仰起下巴道:“我们家老爷也是个官儿,不怕你家。”   胡太太给噎了一下,她家明明是苦主,咋经邵氏一说反成那个歁人的恶霸。   怕胡太太难堪,许太太忙道:“胡太太周太太别急,先把事儿弄清楚才是。”   这事儿简单,许姑娘姜姑娘尚姑娘三位都是家中嫡女,平时也是和胡家嫡女来往,几人自是不愿意跟胡三姑娘在一起。敏姐儿尚不知胡三姑娘是庶女且几位姑娘对她冷淡,遂好心地与她作伴。渐渐地几位姑娘就分成两起,一起是行许姑娘姜姑娘尚姑娘三位嫡女在一起玩耍,一起是胡三姑娘和敏姐儿。胡三姑娘和敏姐儿在后面落了单,后来听到胡三姑娘的怒吼声,许姑娘姜姑娘尚姑娘才从前面转回就看到胡三姑娘怒气匆匆的背影。   接下来的话就轮到胡三姑娘的丫头和敏姐儿的丫头,前面说词两人都一样。胡三姑娘玩闹时让树枝勾了头发,找了个地儿梳头,园子里的花木多,梳头的时候又想着摘花戴头上,于是头发还披着又去摘花,一时这样一时那样。等再梳起头发插钗时才发现雀金钗不见,偏其中有一段时间敏姐儿在亭子里。   胡三姑娘的丫头嘴甚是伶俐,“不是周姑娘拿了又是谁?那会四周都没有人。我又一直陪着我们姑娘摘花扑蝶。”顺便把她自个儿摘了去。   敏姐儿的丫头却没有那份伶俐,只是小声地道:“我们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的人。”   几位太太眼中疑色更重,不知不觉离邵氏过多了些。   尚太太扑哧一声笑道:“贼会说自己是贼么?只是难得一见的是翰林家的小姐竟是个贼。”   即便胡三姑娘的丫头说的有鼻子有眼睛,邵氏仍不信自家的丫头会是贼。何况尚太太直接说敏姐儿是贼,好好的姑娘家出趟门就被说成是贼,以后咋活?邵氏怒极生胆,朝着尚太太那要笑非笑的脸扉了过去,尚太太半边脸顿时肿得如馒头。   尚太太痛的直咧牙,想说话,嘴里发出的都是嘶嘶声。   其余几位太太俱被邵氏这一手给唬住,眼珠子半天不能转动。   邵氏长的本就魁梧,此刻又是撸袖子又是面带凶狠。胡家一个小姑娘尖叫一声,躲入胡太太身后。胡太太掐着丫头的手臂壮胆子,色厉内苒道:“怎么?偷了东西还想打人?”   “放你娘的狗屁,谁偷了东西?”邵氏登时喷了回去,唾沫溅了胡太太一脸。   胡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摸出帕子擦脸,“泼妇,泼妇,泼妇。”   邵氏双眼一瞪,一张大脸伸到胡太太面前,“我泼妇咋的了?我就泼了,你又能咋样?”   要不是身负重任,胡太太都想晕过去,实没见过如此厚脸皮没规矩的泼妇。她打定主意,等这事过去,她必定不跟周家有任何来往。   许太太急急地起身,伸手欲去拉邵氏,心里又有些害怕,一时手在半路缩了回来,“周太太,你先坐,她们小姑娘一时之间有个误会也说不定,让她们把事儿说清楚就好。”   许太太连声劝慰邵氏,又是命人重新沏茶又是上点心,比先是不知殷勤几许。   邵氏心中暗自得意,这群娘们就是欠揍,倘若她们还要冤枉敏丫头,她就打得她们连爹娘都不认得。   邵氏又是打人又是啐人的动静,敏姐儿的一腔委屈俱散了去,担心起奶奶来。又回头见着娘双手捏成拳,一副想打人的模样,好在让二婶死死地拉住才没有冲上去揍人。   敏姐儿不禁暗怪自己,她答应过爷爷要看好奶奶她们,不想有了事却只顾着自己的委屈,让奶奶动了手失了脸面。不过一会,敏姐儿转了无数的心思。自爷爷中了秀才后,她跟着读了不少书,也听了不少事,常听爷爷说,“敏丫头,礼哥儿,信哥儿,不要以为京中的人就比你们厉害能干,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要惧任何人,那怕你们惹了事,只你们没有做错事,都有爷爷。”   对,有爷爷!   敏姐儿双眼倏地一亮,“奶奶,让人去请爷爷来。”   邵氏摸头不知脑。   找他爹干吗?这些人就她一个人就可以干翻,实在不行,不是还有老大媳妇,赁她们俩人的力气,这些没甚力气的太太和丫头婆子一打一个准。   胡三姑娘听了这话,也是双眼一亮,叫来丫头吩咐,“你出去跟外面的人说去请周老爷来。”   至于到了门外该怎么说,到了翰林院又该怎么说,她的丫头自然会明白。   姜太太听闻此言,又看了一眼毫无惧意的敏姐儿,一时又怀疑起先前的想法,金雀钗怕未必是敏姐儿拿的。思虑再三,姜太太上身微微倾着,“许太太,你看是不是让人把几位老爷都请来?”   许太太面有豫色,请了几位老爷来,此事不是大事也是大事了。   姜太太见许太太没有明白过来,直接点出,“总不好劳胡家下人去跑这个腿。”   胡家的下人的嘴可是向着自己主子的,只要出了这个园子,说什么可由不得大家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许太太忙吩咐人去截了那丫头,又道:“说不定是场误会,先不忙着请周老爷。”   尚太太那肯依,捂着半边脸直叫唤。这会也顾不得她,请人把尚太□□置在屋内,着了下人去请大夫。   尚姑娘望着敏姐儿一脸的恨意,手指着敏姐儿道:“你们为甚不搜她的身,一搜就明白了。”   尚姑娘为给母亲出气,直接冲上去扭着敏姐儿就要搜她的身。不想才一扑上去,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金雀钗?”   “我的金雀钗,我看清了,是从你衣服里掉落出来的。”胡三姑娘立即捡起金雀钗,冲着敏姐儿得意地叫,“贼,你就是个贼,偷金钗的贼。”   邵氏一声怒吼压下她的话,“放你娘的狗屁,定是你塞在敏丫头的衣服里的。”   胡三姑娘缩了一下脖子,又抬起下巴道:“明明你们家没规矩,偷人东西还污赖人,不要脸。”   敏姐儿脸色越发的苍白,她知道这是个一个圈套,一个毁了她毁了爷爷毁了周家的圈套。她跟爷爷读了许多书,她听爷爷讲过不少事,人心险恶。她要戳穿她们的圈套,不让她们得逞,她给自己鼓着劲。敏姐儿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偷金雀钗,至于它为什么会从我身上掉落,我也不知道,但我问心无亏,因为我没有偷金雀钗。”   如今人脏并获,胡太太心头落定,朝敏姐儿瞥了一眼,“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想赖也赖不掉。这会总可以把周老爷请了来吧?”   胡太太看着许太太道,先前胡家的丫头让许太太的人给拦了回来。   许太太点了点头,吩咐人去请周老爷前来。   听说去请周中,邵氏三人也松了一口气,在她们心中,周中是进士,是传胪,是无所不能的。   敏姐儿福了福,“劳烦许太太。”   然后她看向在坐的几位太太,胡太太许太太姜太太尚太太,尚太太听说敏姐儿人脏获,急忙从屋里出来看周家的倒霉样子。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几人,道:“金雀钗并不是我偷的。至于金雀钗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上,我倒有几点怀疑给几位太太说说。”   敏姐儿竖起一根指头,“许太太请宴,跟着几位太太来的都是家中嫡女,偏胡太太家来的庶女,这是其一。这其二嘛,就是金雀钗本身,从今儿各位太太姑娘的头面看,没有谁的钗贵过这只金雀钗,偏它出现在一个庶女身上,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则第三,胡太太实在太过于贤良,给庶女的金会比自己头上的还好。倘若胡太太真是如此贤良之人,我们在京郊却不曾听闻?若我没猜错,这只钗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说到此,敏姐儿脸上露出丝羞涩的笑容。她没想到她真的可以像爷爷那样说话,那样厉害。她的心现在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胡太太心底一阵慌乱,抚着胸口指着敏姐儿恨恨地道:“别逞口舌狡辩,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大家都亲眼目睹。”   许太太和姜太太相视一眼,皆没有出声应合。   见状,胡太太冷笑道:“不想在许太太的花宴,竟遇上了贼子。”   这是在威胁她了。   许太太双眼微阖,并不出声。   之前她们看周家穷困想当然地以为是敏姐儿拿了金雀钗,但听敏姐儿如此一说,谁也vyni住多想,后院阴私,她们谁没有听说过。许太太心中已是恼火万分,胡家怕是借她的花宴给周家下圈套,根本没把她们许家放在眼里,至于帮老爷那更是梦话。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成了别人的帮凶,惹一身臊。   敏姐儿上前一步,面对着胡太太微微一笑,“你知道翰林之怒吗?”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敏姐儿侃侃而道,“那翰林之怒呢?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识到。” 第五十六章   从黔州来京城的路上, 周中怕几个孩子心生畏惧,一路上跟他们说了不少的事, 讲了不少的故事,而天子之怒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信哥儿睁着眼睛问:“那爷爷之怒是什么?”   “我之怒,翰林之怒也!”   从那一刻, 敏姐儿就记住翰林之怒。   说完这一番话,敏姐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垂在身侧的两手攥的紧紧的, 然她的背挺的笔直笔直, 强迫自己看着诸位太太, 不让自己的那口气泄掉。   阁楼一面窗大门, 外面正阳光普照,站在窗前的敏姐儿好似给镀了一层金光。   几位太太有些不敢置信眼前这个姑娘是刚刚进来那个看甚都稀奇的姑娘,好似突然间换了个人。   一时阁楼里寂静无声。   而隔壁则有一场争执。   谁也没有想到她们的隔壁会有人在偷听, 她们所说的话皆落入他们的耳中。   先前胡三姑娘使丫头找人去请周中,后来许太太的人赶到阻了去。当时两人个丫头的说话却刚好让周秀听着个正着。毕竟周秀不是下人,不与下人在一起, 自在园门口的一间屋子歇息。他闲着没事, 又头次来这样的园子, 那舍得躲在屋子里,在园子附近逛来逛去。不想刚好听到其中一个丫头说敏姐儿偷了金雀钗, 周秀登时气得五窍生烟, 却又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给敏姐儿洗涮冤屈。于是他抬脚去找了周中,正巧周中从皇宫里出来, 听周秀说了这事。周中眉头一皱,就知道这事是冲着他来的。他如今正得景仁帝和太子的看中,明面上没有人不长眼敢得罪于他。但也也不妨有些眼珠红得很了,指使家里人行些阴暗龌龊手段。   周中亲自去请许翰林,姜主事,尚主事,胡主事,也不说有甚事,只说有场好戏等他们看。   等到了园子,胡主事心底一沉,旋即又想到这个时候,胡太太她们定是得手,要不周中不会知晓,更不会亲他们来看所谓的戏。想到此,胡主事眉眼有丝喜悦闪过。   周中也不理几位大人的吃惊,直接找间相邻的屋子,又道:“烦请许大人约束下人,不得把我们来之事告诉几位太太们,否则这戏可就听不成了。”   周中嘴角似乎在笑,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许翰林一个激灵,他知晓今日是夫人请宴的日子,特意请的是胡夫人,又找了其他几位夫人做陪,正是眼前几位大人的家眷。许翰林突生不妙之感,顾不得细究原因,急忙命人不准往里面传话。   几人刚落坐,就听到敏姐儿的那一番话。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周中,周中整整衣,看看几位大人,道:“是时候让你们看看翰林之怒。”   周中说完,甩袖而去。   胡主事则双目圆瞪,指着周中的背影道:“这……这……他什么东西?没有教好家中人,冲别人发脾气。大家一同为官,不过些许小事,让我夫人自此不提就罢了。他倒好,还真以为……哎。”   胡主事长长地叹了一声,许翰林和姜主事两人相视一眼,你一言他一句的劝慰胡主事,只是两人劝说的话有些敷衍。即便如此,而胡主事压根没注意到,心中想着计策得逞,周中必会给撵了出来,到时不知多少人会感谢他呢。这也是他答应肖家出力陷害周家的一个原因。   只是他没有高兴多久,京兆府来人了。   原来周中出了鸣鹿院,一状告到京兆府,直陈家中孙女被胡太太及其庶女陷害。   有人报官,还是如今势头正好的周翰林,京兆尹立时带齐人往鸣鹿院赶来,正好遇到几位大人带着各自的夫人准备离去。   见此情形,胡主事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扭头看向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却见两人皆是脸如白纸,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低声喝斥:“不过一个京兆府尹,你怎露出那般模样?”   胡太太掐着手心抬起头,强撑出一个笑脸,扭头见庶女仍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立时伸手掐了她一把,“给我打起来精神,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京兆府尹见几位皆是官太太,也不带去衙门,直接在园子里审问起来。胡太太和胡三姑娘,两个内宅女子,那是一干办案办老了的人对手,况且即便她们嘴硬,她们的丫头婆子可不是不怕打的人,几板子下去什么都说了出来。   金雀钗是胡太太的丫头和胡三姑娘的丫头合谋放入敏姐儿的衣中,胡太太和胡三姑娘自是称不知,是下面的人搞得鬼。可惜胡家的下人不是家生子,那会替主家背了这罪名,连甚时候,甚什么安排都说的一清二楚,那容人狡辩。   胡主事铁青着一张脸听完供词,掩面面去。   诬陷之罪又未能造成什么后果,且周中并没有强烈要求。京兆府尹其意,只判了胡太太和胡三姑娘诬陷之罪,并没有做什么处罚。   然胡太太和胡三姑娘一回到府中,皆被赶了出来,一个被回家中,一个送入寺庙。   周中听了这消息,眉梢上挑,冷哼几声,连夜写了一封折子,言胡主事治家无方,且无担当。其妻其女之过,皆是胡主事之过。若胡主事有见微知著的本事,能一早发现妻女的不妥之处,早有提防那有如今之祸。内院之事尚是小节,偏胡主事如今任吏部主事,吏部之事何其重要,天下官员所选之处。倘若有胡主事这等糊涂之人,如何能选出好的官员出来。且其妻其女闯祸之后,并不加以教导使其改正。而是把胡太太和胡三姑娘扫地出门来推卸责任,可视其毫不担当。如此糊涂失察又没有担当的人,何敢尸位素餐占取吏部之位。   这是周中继拒皇孙师傅后的又一震惊官场的折子,无它。常人遇到这种事后皆是在家等着对方上门赔罪,又表白一通家中妻子不贤已休之。然后再默认之让对方承了情,以待来日。于是,两家合乐,皆大欢喜。   然周中此举颇有些赶尽杀绝之意,朝堂上人人侧目,俱怕了周中这个不识官场规矩的老梆子。这种人岂能让他成为皇孙之师,以他的理念来教导皇孙们,那还了得。于是原销声匿迹的反对声又响起,弹劾日日不断。   为此,景仁帝特意把周中召入宫中,劝道:“周卿,胡家已休妻又把女儿送入寺庙,此事已了,你何必究根到底,让满朝文武皆以你是冷心冷肠之人。”   景仁帝登基后,多有赖诸位大臣相帮才稳固朝政。近些年来,他渐渐有掌控朝政之势,但对大臣的意见仍十分看中。   “皇上,想来您也明白这事压根不是胡太太胡三姑娘之过,她们不过受胡大人指使罢了。倘若事真成了,我孙女该如何置处?我们周家又该如何置处?与至我家死地又何异?”大概周中是来自现代,并没有那么多的畏惧,在景仁帝面前也是有一说一,周中顿了顿道,“若是他真对我有甚不满,跟我明刀仗火,我还称他一声君子,偏他似个妇人弄些小巧使些后宅手段。可见其心不正,爱用旁门左道,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若是别的犹罢,偏他又任吏部主事,若他在其中使些小巧,其祸不可估量也。”   周中顿首道:“这是臣的私心也是臣的公心。”   景仁帝沉默不语,半晌才长叹道:“你可知道如今朝中大臣皆对你有意见,主张去了你的皇孙师傅之职。”   周中抬头望着景仁帝道:“凭皇上本心。”   景仁帝又叹道:“你把皇孙教得很好,朕自是希望皇孙继续由你教导。但朝中大臣皆反对,朕……哎。”景仁帝按了按额头。   景仁帝登基几年,才慢慢地摸清朝政,手中人手少,在朝中多有掣肘。周中想要立女户,必要面对所有的朝堂官员,凭他一已之力,恐难成事,故他经常有意无意地引导景仁帝独撑大权。对一人总好过面对百来人,且如今朝堂分成几派,各自有私心,行事并不那么公允。   故此,周中闻言立时惊道:“臣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是天下之主,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景仁帝深深地看了周中一眼,挥手让他退下。   当晚景仁帝一宿没睡,次日,景仁帝未召内阁一人,直接下旨罢了胡主事,又把所有弹劾周中的折子全留中不发。   这是景仁帝登基以来,头次绕开内阁直接下令,朝野俱惊。一时,人人都道周中是谄臣,是祸乱皇上的罪人。如雪片般的折子每日抵达景仁帝的案头。   周中却依然如往日般行事,回到家中甚有闲心教导家中人,不分男女,齐齐坐一堂。周中先是对敏姐儿那天的表现大加赞赏,邵氏也道:“那天把我气坏了,只知道动手。不像敏丫头随随便便几句话都说的那些太太们鸦雀无声,话都说不出来。”   邵氏听得多了,也会一二个成语。   敏姐儿羞红着脸道:“其实那会,我也怕得要死,浑身上下都在抖,只是我想这个贼名不至是背在我身上,而是背在我们周家的身上,我就好生气好生气。”敏姐儿抿了抿唇,抬眼望着爷爷,“其实是爷爷教我的,问心无愧,不惧不怕。我没有偷,我就不能背上那贼名。然后,我好像有了勇气,也不知道怎么就持住了。”   说完,敏姐儿羞涩地一笑。   周中点头,目光扫过邵氏,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才道:“我们虽出身庄户人家,但我们却不必要惧怕那些权贵。只要我们有理,只要我们不惹事生非,只要我们无愧无疚,故无所畏惧。但什么时候都得记住,保住你的命是第一要务,有了命才能谈其它的。”   碧如今儿邵氏的动手扇人,也幸好在坐皆不是高品级的官员,或者别人直接命下人打邵氏一顿,就算事后别人受了惩罚,但伤毕竟受了。   周中打算背着人私底下提醒邵氏一二,也同时让老大也跟他媳妇说一声,别仗着力气大就无所顾忌。这里毕竟是京城,权贵膏粱子弟多如牛毛。   周中在家中教子,肖家则是一团乱麻。   肖家原是京中一微末小官,家中女儿攀上太子后又被纳为太子嫔且极受宠爱,在太子的关照下,几来从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升到如今的正五品户部郞中,可谓升迁之快,且户部又是一个极肥的衙门。肖家自是唯太子嫔之命而从,只是这次太子嫔让肖家除了周中,肖家缩了头,他们怕一招不慎,惹来杀身之祸,故想了别的法子,找了托太子嫔才发家的胡家,让胡家毁了周家的名声,周中自然在京中待不下去,也算变相地为太子嫔出了一口气。   那想胡家事没办成不说,连自个儿也给周中连锅端掉。肖家给唬了一跳,更加缩了脖子,偏太子嫔听说胡家办的事,大发脾气,指责肖家办事不利,还丢了一个臂膀。   肖郎中真不是胆大的人,听夫人转了太子嫔的话,道:“太子嫔何必跟一个老头子计较,太子嫔该把心思放在怎么笼络太子的身上,怎么本末倒置呢?”   肖太太道:“太子嫔也是没法子,使了多少手段,太子如今是理也不理。宫中的人那个不是拜高踩低,太子嫔如今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如今不就指着我们给她出口气呗。”   肖郎中道:“难道真要去杀了周中不成?”   肖太太面有迟疑,“要不还是如上次一样,想个别的法子?”   肖郎中嗤地一声道:“别的法子?像上回那样?”   肖太太面色有些难堪,上次那个法子是她想出来的。先前老爷听了这法子也直赞好,不想事没办成,就全成了她的错了。肖太太赌了气,扭头看向一旁,理也不理肖郎中。   肖郞中攒眉拧额,半晌才想出一个法子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好,拍着手道:“我想了一个法子,肯定比你上次的法子好。周中年纪大了,定是经不得吓,我们找人吓他一吓,说不定一吓他就去了呢。”   “那怎么吓呢?”肖太太好奇地问。   肖郞中挥手道:“这不简单,周家不是住在城外吗,找人夜半三更去他家闹上几回,让他以为有强人要害他,他那么大把年纪,自然惜命,说不定就辞了官归故里了。”   肖郞中安东尼为是得意,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找小妾显示他的聪明去了。   肖太太在后面直瞪眼,周中难道不会报官?你怎么就肯定人家不经吓?人家浑号可是周大胆呢。   看着肖郞中的背影,肖太太抿紧了嘴唇,让他自己看看他的法子好使不?   然谁也没有想到,肖郞中自以为的聪明法子却引起朝中震荡,险些人头落地。 第五十七章   六月初一, 月缺之日。   这日晚上那点零星的月光让浓浓的黑云给遮住,天上地下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月黑风高时,杀人放火夜。   子夜刚过,六个身着黑衣, 蒙头罩面的人出现在周家的庄子,一人从腰上解下飞爪抛上院墙,待飞爪牢牢地攀在墙上, 他才两手抓住绳子, 噔噔地如壁虎一般爬上院墙, 跳入院中再打开院门。一行鱼贯而进, 不过片刻,一行人已出现在院子里。随后他们轻手轻脚地往正院走去,好似他们对此地极熟悉的感觉。   到正院门口, 几人驻足在门前,一人从队伍中出来,掏出块香喷喷的猪肉扔入院内。   吞咽声响起。   领头之人皱了眉, 转没有喝斥。   一息过去,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又一块香喷喷的猪肉扔进院子里, 又是一息过去,仍旧没有任何声音。   领头之人望着院墙拧着眉头, 他特意着人去探过, 周家的确有条异常高大凶狠的狗。为了这条狗,他特意命人做了几块香味特浓的猪肉, 当然里面是掺了迷药。   可这么香的肉竟然没有吸引来那条狗?他不信,这肉的香味连他也险些抵不住,他不信一个畜生能抵得住。   最有可能是这畜生没有这院中,想着探来的信息称周家两个哥儿对这条狗宠爱异常,怕是这狗如今没住在正院。   这么一想,他放下心来,挥手示意一人入内查看。   身后的人一个猛冲,一跃而起扑到墙上,手脚并用,很快地爬上墙。他并没有急着跃下去,而是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侧耳聆听。又是一息过去,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才从院墙上跃了下去。   一息,二息,三息……十五息。   四周静悄悄的,好似此处是深山夜林,人迹罕至之所。   院门像座兀立的高山稳丝不动,好似山后面是处深渊,吞没人的深渊。   漆黑的夜,寂静的夜。   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额外的响亮。   “谁?”领头之人低声喝斥,那声音仅让身后的几人能听见。   一时无人回答,好半晌,才有人轻声地道:“头,要不我们改天来?”仔细地听,能听出那声音里的颤抖。   有人起了头,紧接着又有人低声道:“头,我瞧着这事邪门,老三进去这么久连个屁都没放,怕不是被……”   那人比了一个杀人的动作,虽然在黑夜中看不甚清,但大家却明白他未说之言。   领头之人眼中冷芒闪过,掩藏在黑暗之中,无人觉察。   “头,反正我们不过是吓唬吓唬人,改明儿也成。改个不要这么黑的晚上吧,忒吓人了。”又有人出声道。   “你要不要白天来?”领头之人冷声笑道。   “对啊,这主意不错,头儿不亏就是头儿啊。”先前那人激动地拍着马屁,若不是因这会站在别人院子里,他说不定会拍手鼓掌。   领头之人沉吟片刻,他知道人心散了,一时半会也聚不起来。反正他们一群乌合之众,他原也没想着靠他们能成,只是事后须得有人为这事顶罪,才找上他们,让他们在前面行事,掩着他和别人在后面做真正的大事。   他想着上面的人跟他的约定,会另派其人协助他,只要他把这几个人哄进去就算是成了,何况上面那人也没打算留这几人的命。   于是他压低声音道:“兄弟一场,怎么也得看看老三如何吧?大家一起来,须得一起回去。”   这话自然无人无不赞同,身后几人忍着心中的惧意,大着胆子上前。   这次是四人一同爬上墙头,又都在墙头上停留了片刻。领头之人方低声吩咐,“我们各自朝四个方向下去。“   于是四朝四个方向跃下墙头。   “哎呀。”一声惨呼声响起,旋即没了声息。   有人惊惧,道:“老四,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夜风。   他慌了神,不禁道:“莫非有鬼?”说着他欲要破门而出。   领头之人辨风识声,顺着风声伸手拦住那人,捂住那人的口,一刀捅了进去,没有半点声响。   其余二人被一这惨叫声惊得连连后退,靠着墙站实了,才道:“老五,老五,你在哪里?”   领头之人眼中满是鄙薄,亏这几人平时偷鸡摸狗,欺压乡邻,正儿八经挣银子的事又胆小如鼠。   只是这会尚用的着他们,他道:“我怕惊了别人,砍晕了他,让他在地上好好睡一睡,等我们完事后再叫他走。”   顿了好几息,领头之人又道:“若是你们害怕就回去吧,只是银子只能归我一人,与你们再不相干。”   说到银子,两人胆气豪生。各自拍着胸口压低声音道:“这有啥好怕的,做这事又不是一回二回,我们早就熟了。拿刀吓唬吓唬人,再拍着他的脸说几句狠话,保准他给吓和屁滚尿流。”   另一人也道:“一个好汉三个帮,头儿,你厉害,也得我们俩给个跑腿,好让你松快松快。”   领头之人唇角微勾,有银子没有办不成的事。   他侧耳听了听,院内屋中仍是漆黑一片,没见半点灯火,也无半点响动,依然是寂静又漆黑的夜。   看来刚才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屋内之人。   他不禁失笑,周家从主子到下人统共没几人,更没有会武之人,那能听到他们的动静。   他不理那两人,怕银子让别人分了去似的,急急迈步向前,只是步履越发的轻盈,就像羽毛在地上擦过,听不到任何声音。   两人相视一眼,虽然他们看不清彼此,却心有灵通地同时迈步向前,紧跟了上去。   “你拉我的衣服干吗?”走在前面的人道。   “谁拉了你的衣服?”后面的人不解,他明明双按着刀。   前面的人听了,怀疑自己是被树枝勾住,遂道:“你先走,我的衣服给树枝勾住了。”   闻言,后面的人怕事情全让头做了,他们分不到银子,遂道:“你赶紧些。”   “哎哟。”又是一声惨叫。   前面的人停了脚步,恼火的道:“你乱叫啥,别跟老四一样瞎乱叫。”   忽地,他只觉得一阵寒风吹过,六月的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四去了哪里?老四在哪里?   也只有哎哟一声,就再听没听他的声音。   他缩了脖子,拨出腰刀,两手紧紧地握住,双眼瞪得铜铃大,警惕地看着四周,然除了漆黑仍是漆黑。   可他仍感觉一股危险在靠近,双手挥着刀向四周砍去。   一下,二下,三下……   他不记得他砍了多少下,只记得双手砍的没力,险握不住刀。   就在这时,有重物落在他的背上,把他往地上压。他急忙向前跃去,背上的重物好像活物,有了灵性,顺着他向前跃的姿势重重地压下去。   扑通一声,他扑倒在地,头胸全磕在地上,晕过去之前,他还在想他是不是也叫了一声哎哟。   后面接二连三的哎哟声,惊动了领头之人。他站在正房的门口,凝视着院中。   院中一片黑,看不清那里是树,那里是墙。   片刻过后,他方把耳贴到门上,双眼仍直视着院中,听到屋内均匀的呼吸声,他会心地笑了。然他的笑尚未爬上眉梢,就僵住了。   以他多年的生死想博的经验,他感觉到一丝危险在靠近。他立时半蹲着身子,把耳贴在地上,   静,得像无人在此居住。   安静,很安静,异常的安静。   但这种安静却让他毛骨悚然,忽地,他向前跃起,飞块地窜入墙上,与之同时,从袖中甩出一束火光。在院中啪地一声点亮,照得院中宛如白昼,一片灯火辉煌。   火光中,一条体型高大威猛的狗站在他刚才蹲的地方。   奇臭无比的狗脸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转瞬,那张狗脸在靠近。他遽然一惊,挥刀劈开,人却向后跃开几丈,迅速地往院外窜去。   随着院中的火光亮起,周家院墙外面突然火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烧。   冲天的火光,旺旺的叫声。   周中醒来,见着外面的火光,立时冲到西次间大喊,“老婆子,快快起来,起火了,快。”   邵氏穿着中衣打开门看着外面的火光,大叫一声,急忙着回屋抄起钱匣子,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道:“快去,把老大他们叫起来,还有在前院的礼哥儿和信哥儿。”   旺旺斜睨了她一眼,转头向前院冲去。   周中忙道:“把礼哥儿和信哥儿带到地窖去。”说完,又回头对邵氏道:你声音大,赶紧吼,让老大老二他们往地窖去。” 第五十八章   那天晚上, 大火烧了一个晚上,把漆黑的天空烧成火红一片, 也烧到朝中大臣的心里,一个个在家里发脾气,骂娘。   无它, 时机不对,如今朝中人人弹劾周中,偏在这时候, 周中家中发大火。就算不是人为, 有心人尚还多想呢, 何况周中手中捏着几个闯入周家的活人。   朝中大臣急着摆脱身上的嫌疑, 为了找出真凶,原只是京兆府的事,刑部, 大理寺皆出动人手,插入其中。几个衙门难得通力合作,劲往一处使。不过一日, 肖郎中及其大管家先后给抓进牢中。两人自是听说周家遭了大火之事, 一给抓住牢中, 不用审问,立即把事情交代了。   “我们老爷吩咐我找几个人去吓唬吓唬周老爷, 可没有吩咐他们去放火杀人。”   肖郎中了在一旁点头道:“周翰林是朝中官员, 我辈同僚,我那有那么丧心病狂, 命人杀他,只是找人吓唬一二。”肖郞中笑的很是谄媚。   肖郞中的德性,在朝中为官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虽仗着有个做太子嫔的女儿升了官,胆子实不大,说他敢杀人放火,别说周中不信,连他们自个儿也不信。   然从肖郞中的下人口中也得知太子嫔有下令,让肖家除去周中。肖郞中也毫不避讳,“太子嫔是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不过是妇人之间的怄气罢了,当不得真,所以我就派人去吓唬吓唬。”   又审讯了好些人,肖郞中说的果然是实话。   然真凶却潜逃在外,刑部,大理寺,京兆府查了好几日子却没有头绪。   周中的宅子给烧了,借住于农家。景仁帝听说后,赏了皇城根的一处宅子给他。   一时朝中哗然,皇城根的房子那是有价无市,附近住的不是公就是侯再就是内阁几位大人以及六部尚书。   周中一个小小的翰林,又无寸功,就因为宅子被烧就能住皇城根的宅子,那京中的官员那人也愿意来一把火把自家的宅子烧个净光。   原消停的官员们又纷纷上折,说周中是佞臣。   周中却在忙着找宅子,一家老小借住别人家中,虽给予了银两,到底不如自己家方便。   好在家中的人从房中出来时,皆把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熄火后,一家子人又从灰烬里刨了些东西出来,总之,周家庄子上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边了。因有着这笔银子,周中才有了底气在京中四处察看宅子。   只是京中宅子向来价贵,依着周家的家底,周中只能往那拥挤狭窄的地儿去租房子。比如小小的一进宅子,或是一个大院子里住上好几户人家。   看着这些宅子,周中头痛不已。城外是再不能住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场大火,城内至少有兵丁巡视。   恰好这时,景仁帝赏了一处宅子,周中送走传旨太监,面色却沉了下来,景仁帝此举把他架于火上无疑。案子尚未大白,宅子倒先赐了下来。倘若是宵小所为,他又有何脸面住那样的宅子,莫不成到时候再搬出来让人看笑话。   周中抬头望着皇宫的方向,久久不语。   次日,他照常去南书房上课。中途休息,有小太监借着上茶,低声道了一句,“昨儿宁安公夫人进了凤仪宫。”   周中端茶的手一紧,抬眼望去,却见小太监提着茶壶恭敬道:“周大人,可要些点心?”   这小太监他识得,是皇长孙身边的人。   他摇头,面上却如往日一般,端着茶品起来。   宁安公开国时是宁安侯,几辈人传下来,中间也有起起落落,爵位倒一直未丢。大概来自祖辈的经验教训,这一代宁安侯为人甚是圆滑。先帝时跟几皇子关系皆可,连当时没甚存在感的当今也受到他家的礼遇。当今一直记着他那份情谊,当今立为太子时,宁安公多有相助,到当今登基,宁安公是立下汗马功劳,说是景仁帝的心腹也不未过。   外命妇进宫多是上晌,昨儿上晌安平公夫人进了一趟宫。下晌他就受了赐宅旨意,看来宁安公是迫切地想要把他嫁于火上。   只是这样对宁安公有何益呢?宁安公是勋贵又是京中九门提督,跟他们文臣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会有此举动?   周中对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解不多,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宁安公的心思。   只是景仁帝能下旨意,必是赞同宁安公的意见。想到此,周中心头猛地一紧,原来景仁帝是不介意他给架在火上烤一烤的。   宁安公的心思他猜不着,景仁帝的心思倒好猜。无它,不过帝王心术罢了。   他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周中骤然浑身生寒,他可以理解景仁帝,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他周中毕竟来自现代,对皇权无惧。   忽地周中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怕正是他的这种无惧让景仁帝起了心思,起了震慑他的心思。   景仁帝要用他,自然要把他完全收服在手心里,让他臣服。若是他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怕是会感激涕零景仁帝的给予的机会。然他不是,他是从千年之后穿越而来的灵魂,他绝不可能做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在他眼里,他的命很重即便这命是偷来的。他也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和皇权作对,在皇权面前他不过一介蝼蚁,他更不愿意让无辜的周家人遭受灭门之祸。   周中呆坐良久,方长叹一声,此处不是安居之所。   至于景仁帝赐下的宅子,周中先谢过景仁帝,又言案子一日未破,他一日不敢入住。   自此他告了假,天天往刑部,大理寺,京兆府跑,问案子的进展。不过几日,这几个衙门主审案子的大人们见着周中就跑。   周中仍不慌不慢,走了大理寺少卿有大理寺卿,走了刑部右侍郞,有左侍郞,更有刑部尚书,至于京兆府,周中更是把里面的大大小小官员识了一个遍。   在周中每日的拜访下,三个衙门越发的齐心协力,倒也真找出一丝线索,只是等他们寻了去,也只是见着一具尸体。   三个衙门的人唉声叹气,怕周中这个牛皮膏药是扯不下来了。   不想周中三个衙门俱没去,反而进宫一趟,跟景仁帝请求外放。   “为何?”   “臣怕再来一场大火,臣可没那么好命了。”   景仁帝沉默不语,他有些看不懂周中。他似乎跟他其他的臣子有些不一样,权利名望钱财,他似乎都不看重。   他看着周中好一会才道:“也罢,既然你要外放,那就帮朕看看两准的盐政吧。”   周中捧着一叠折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皇宫。   景仁帝望着周中的背影,忽地笑了。   先帝曾教导他,有人求权,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还有一种人求志向,施展心中抱负,周中显然就是最后一种人。   希望他没看走眼。   而周中一路走一路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着:两准巡盐御史。   巡盐御史,天下皆知,好肥的大肥差事。   景仁帝对于他的不逊不识趣,不是应该重重地惩罚,把他发配到偏远的地儿做个小官儿吗?   周中迷迷瞪瞪地回了家,拿出手抄的折子一页页地看起来。两准出现在大规模的私盐,屡禁不止。最奇怪的是官府兵丁捉拿住的私盐贩子手上却没有私盐,盐税少了一大缺口。   怪道前些日子皇长孙私下问他,如何解决永绝私盐。   他记得他当时随口答了一句,“只要盐价便宜,那里会有私盐?”就如现代,那有私盐之说,一块来钱一包盐足够吃大半年的。   不想这么一句话,就给他扔来一个大摊子,亏他先前还想着这是一个大肥差呢,说不定还是掉脑袋的差事。   然周中对景仁帝的感观却改观许多,若是因兴盐利而死,他死而无憾。   周中巡盐御史的任命书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签发了下来,也有人眼红,但却没有人再跳了出来。放火案成了无头公案,但隐隐透出来的消息却让大家对周中任巡盐御史一职缄口。   好歹周中不是皇孙师傅,皇孙们,连带太子再不会受周中的荼毒,少了这么大一个祸害,损了一个巡盐御史也值得。   周中吩咐周秀和周举发卖京郊的庄子,早前的一把火烧得净光,周家也无甚行李收拾,简单的一番收拾就择了一个日子出发。   苏侍郎听说了周中出发日子,在家里思虑半晌,叹道:“把这些银票送回去。”   苏夫人道:“何必如此麻烦,我让人备上程仪,捎带上这些银票即可。”   “不可。”苏侍郎道,“哎,早先收到家中的信就该把银票送过去。”   “这也不怪老爷,谁想到周大人能入了皇上的眼,成了皇孙师傅。我们那时上门,岂不成了攀附之辈。”   “算了,派人回去把京中的事告诉家中,一句不漏,找个妥当之人。”苏侍郎道,“周大人去的是两准,离家中近,正好由家里亲自过去致谢也显得诚意。”   苏夫人抿嘴笑了笑,下去安排人手。   周中走前,正好听了谢名之侍父孝名传来。原来谢父在姨娘屋里欢愉甚过,得了马上风,幸得谢名之割肉做引救回父亲一命,只是谢父余生不得不躺在床上过日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偏那姨娘就是谢永之的生母,族人要烧死曾姨娘,让谢名之拦住说怕伤了兄长的心。留曾姨娘侍奉谢老爷,而谢名之因为谢父瘫倒在床,无孝子要侧侍候,愿辞了官在家侍奉父亲。   如此至孝之人,朝庭自是嘉奖。   相比谢名之的辞官为父,而继续任着知府的谢永之则受到不少谩骂,好好的上等考评成了下等,至于知府差事也未必保得住。   周中跺足叹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第五十九章   天下盐过半出自两淮, 故在两淮设有都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都转运使从三品,同知从四品, 副使从五品,经历从七品,知事从八品, 盐课提举从五品,同提举从六品。而巡盐御史不过七品,然有纠察, 督察盐务之责, 是于众盐官之上, 故官小权则大。   更妙的是都转运盐使和同知如今皆是空职, 有职无人。因前番两淮抓了大私盐贩子,却不见几万两的私盐,景仁帝一怒之下罢免了都转运盐使和同知两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空置至今。   周中此去,两淮盐务尽在他手中。   盐利之厚天下皆知,谁不想沾沾, 分一勺羹。   在京几月, 周中好友一个也无。离京在即, 送别宴却是不断。有给托关系的,有给周中荐人的, 从幕僚到下人, 一个也不落下。   周中那肯依,一一严词拒绝。   别说这些人, 连在京买的几个下人周中也不打算带去。先前问他们,他们迟疑不绝,毕竟故土难离。可等听说周中是要去做巡盐御史,一个个的改了主意,跑到周中面前表忠心,这样的忠心,周中自是不要的。   只有敏姐儿身边的丫头因是家里人口多给发卖出来,回家也没有活路,在周家吃的饱穿得暖,自是愿意跟着周家往南去。   出发前,周中托了一家商队往石桥村寄信回去,让王熊找几个信得过的人速去扬州。   临行前,周中得罪了一批人,然又有另一批人来相送,尤其以翰林院的同僚居多,皆因几位皇孙会前来送曾经的师傅。如此大好机会,凡有志于新任皇孙师傅的都不会错过。   十里亭,亭里人满为患,额外热闹。   皇长孙难得露出小儿态,拉着周中的衣袖恋恋不舍。   周中也颇有感慨,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臣唯有一言相赠,殿下先是孙儿儿子才是皇孙。”   皇长孙松开周中的袖子,拱手道:“谢师傅教诲。”   周中扭头看着不情不愿的五皇孙,走上前道:“五殿下,好自为之。”   说完,周中略过五皇孙难看的脸色,朝着众人一一拱手告别,登车而去。   到了通州弃车登舟,一路向南。   开船未几,周中就叫吩咐周举,让他过了河南府就带着礼哥儿和信哥儿回石桥村。回去看看黔州府的铺子田地。   邵氏舍不是两个孙儿,周中道:“我们家根基薄,他们得学些庶务,不能只读书。”说完又把两个孙儿叫来仔细嘱咐,“让你们回去跟着你们二叔或爹学些庶务,但不可荒废学业,等来年我必要考察的。”   又叮嘱周举多看着礼哥儿和信哥儿的学业,别让他们贪玩。   过了河南府,周举带着小邵氏,礼哥儿信哥儿拜别周中及邵氏,租了马车往黔州府去。   船继续南下,顺风顺水,一路到了扬州。   金乌西坠,天边印出一片金黄,船缓缓地朝岸边靠来。   岸边有人高声问询:“请问是新任巡盐御史周大人的船吗?”   周秀跑出船舱,站在船头应道:“正是。”   “请周大人的安,小的大钱,是富家的管事,我们老爷打发小的过来迎大人。”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   板子刚搭上岸,大钱蹬蹬地跑上船,弓着身子道:“周大人舟车劳顿,我们老爷备了酒水给大人洗尘。”   周中板着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哼声道:“你们老爷就打发你一个下人来?”   大钱愣了愣,这跟打听来的信息不对啊,一时心里拿不定主意,脚下纹丝不动。   他愣神的功夫,周中已上岸,指了在岸边等着拉人的马车,一家子人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大钱在后面装腔作势地喊了几句:“周大人,周大人……”   见马车走远了,大钱往地上啐了一口,“走,我们回去。”   富家在桂花巷足足占了一条巷子,大钱从侧门进了府。   看门的小厮挤眉弄眼地道:“钱管事,你老这是没把巡盐大人接来?”   “去,去。”大钱挥着手赶人,走出几步,脸上摆出一副苦瓜相往二门走去。   到了二门,托了婆子往里面传信。好一会才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红着绿的姑娘,走到近前,她摆着手道:“多大会事,急得你巴巴来报,人没接着就没接着呗。”   大钱松了口气,老爷不在意,他怠慢巡盐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车里,邵氏覤着周中一张冷脸,道:“老爷,你瞧这扬州地段可真繁华。”   周中嗯哼几声敷衍,过了一会又道:“富家是扬州大盐商,是扬州商会的头儿,以后对他家的女眷倨傲些。”   “怪事,老爷不是说巡盐御史正好是管着他们盐商。他怎么敢怠慢老爷?” 邵氏咦了声,紧接着邵氏像想起什么似的,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爷以后不给他盐,看他们还敢长一双狗眼吗?”   “对,不给他盐。”周中随口应合,心里却道富家此举正合他心意,否则他以何名目取消富家的盐引。   只是富家敢如此,只怕身后的人来头不少,得小心防范才是。   不至富家,扬州盐商能得盐引者,俱是人脉通达,官场上多有人相护。   幸得离京之前,景仁帝给了他一枚虎符,可以调动扬州附近驻军的虎符。   也幸得景仁帝有除盐弊之决心。   想到这里,周中脸色凝重,国库空虚,而盐商富豪。私盐竟然与官盐各分天下,在有些地方,私盐甚至多过官盐。   周中不信这些盐商没有倒卖私盐,否则私盐如何会如此猖獗,仅凭几个私盐贩子,能成其事?况抓了私盐贩子,竟然没有见着私盐。   这些盐去了哪?   周中冷笑连连。   到了盐务衙门门口,倒是有一群人在等候。   周中下了车寒暄了几句,就道声乏了,扬长而去。   余下几位官员面面相覤,旋即有人嗤地笑了一声,“巡盐大人这是受了气,拿我们当筏子呢。” 柳大人作为盐课提举,五品官员,迎周中已是屈尊降纡,偏周中又是个没眼色的,把一群官员丢在门外,柳大人自是恼了。   “柳大人,此言差矣。周大人舟车劳顿,理应好好歇息才是。”吴大人抚着胡须慢悠悠地道。   “吴大人要拍马屁,请便,别拿我们当添头。”柳大人甩袖而去。   柳大人一走,盐课提举司的官员自是跟着离去。   吴大人脸色几变,复又平静。   “大人,巡盐大人的官阶还未大人您的官阶高,竟然在大人面前摆架子。”一个小吏低声嘀咕。   “闭嘴。”吴大人喝斥一声,起轿回了府邸。   吴大人坐在轿里摆弄着青玉板指,自任命周中为巡盐御史的旨意传来,紧接着是关于周中的消息在扬州飞传。纵观周中在京几月行事,吴大人称其为愣头老。今日观之,果然名副其实。   在盐商处吃了瘪,就撒气到盐官大人们身上,可见其为人差矣。吴大人很是放心,看来他这个都转运盐副使,他还有机会把那个副字去掉。   吴大人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邵氏领着张氏敏姐儿从盐务衙门侧门进了后宅,就立时动手收拾屋子,幸好屋子里打扫的极干净,她们只是略微收拾整治一番就行。   周中带着周秀从正门进了衙门,在里面走了一圈,往后宅去。前面官衙尚可,后面宅子却是普通,家私也是普通的杉木,连点贵重的东西也无。   周中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官衙后宅自是要简朴。   想来这后宅怕只是他住罢了。   等周秀打听回来,果然这官衙后宅只有周家一户人家,其他官员在外面有宅子,看来盐官员们在此地赚了不少银子。   周中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只是眼下手中无人,他只好坐个那庙里的菩萨任人供着。   次日,周中在衙门里正式见过几位官员,跟大家一处吃了酒,算是认个人。   柳大人诧异,周中今日的态度跟昨日完全不同,若不是他昨晚亲见,都不敢信眼前这个乐呵呵笑眯眯的老头子是昨日那个摆着臭脸,打着官腔的人。   只是他自认和巡盐御史无利益牵扯,略一思忖就放下,也笑着脸与大家可乐。   倒是吴大人的脸笑的有些僵,不过一晚,不想周中竟换了一副面孔。那张笑脸活脱脱的官油条子,剌得他眼痛。   柳大人无意瞧着,心里憋着笑,肘拐子捅了他一下,“吴大人,来,敬敬周大人,以后你可就能好好歇息了,免得整日绞头烂额,连芍药姑娘那儿都忘了去。”   吴大人心中暗自恼火,面上却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柳大人说的是,周大人来了,我也可以脱脱身。”   周中忙摆手道:“别,吴大人精通盐务,以后还得有劳吴大人辛苦。老夫就一个御史,监察而已。”   吴大人一惊,旋即心喜。不管他怎么使劲,嘴角仍忍不住翘了起来,“周大人放心,我们都转运盐使司绝对能让周大人放心监察。”   柳大人闻言心惊,盐务盐课上谁经得起监察?   他小心地打量了周中几眼,心里思忖周中到底为何而来。   宴席毕,他匆匆地招来盐课提举司的人,连夜让人把帐做平,不准有一点破绽和遗漏。   那想过了好几日都没见周中有个动静。   周中却打定主意甚事不管,原来由吴大人暂管的事依然由他管着,整日带着一家子人,东溜溜西看看。从城东看到城西,从城北看到城南,甚是悠闲。 第六十章   一时, 扬州盐商们俱是摸不着头脑。   这路数太不对了。   先前的巡盐御史,那个不是一来就要大家孝敬, 倘若慢了一步,无从捏着盐引迟迟不给,吊着他们, 等他们送足了礼才松了手。   富家听说新来的巡盐御史是个才泥腿子出生,无甚背景。起心要压巡盐御史一头,立立威风。大家俱不同意, 人家再无背景, 也是巡盐御史, 且扬州如今无都转运盐使, 盐引全在新来的巡盐御史手里,真惹恼了人家,一张盐引不给。他们又能奈何?即便凭着他们的关系最终也能拿到盐引, 那也得出一番血。反正礼都得送,何不必送巡盐御史,大家打发关系, 你好我好大家好, 做生意就讲究个和气生财。   富老爷却道:“每年我们给他们喂的银子可是海了去, 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正好趁新来的巡盐御史没甚根基, 我们先把威给立起来, 以后来的巡盐御史也得照我们规矩行事。”   银子,谁也不嫌多。   且富老爷执意如此, 大家俱不作声,由着富老爷折腾。于是出现周中到时,只有一个下人相迎的场景。   可周中行事与众不同,盐商们有些惊慌,怕周中憋着大杀招,俱跑来找富老爷拿主意。   富老爷在花厅见着众位盐商老爷,嗤笑道:“咋一个二个的跟慌脚鸡似的,他这样不正好。吴大人,大家都熟悉了,要多少盐引不得。”   其中有一人道:“怕不是那么简单。他既然能得了皇孙师傅,手段也是有的。在这么大个肥差上能安安生生?”   “你们瞧着他是高升了吧?实则是被撵出京城的,他这是犯了众怒啊。”富老爷手拍着扶手拍的啪啪着响。   周中那点狗屁倒灶的事,在座的谁又不清楚呢。若周中真是遭了厌弃给撵出京,直接给罢官就是,为何还给了两淮巡盐御史?恐其另有隐情,两淮巡盐御史非重臣,非皇上的心腹不可担任。   除非别有内情,而富老爷早已探知。   想到这种可能性,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富老爷含蓄地点了一句:“他可是大人们特意给我们送来的。”   蓦地想到那几万两不见的私盐,在坐的人俱打了一个寒颤。   其中一位姓钱名东来的盐商离开桂花巷,匆匆地回了家。脚刚踏入二门,又转了个弯,往内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去把太太请到内书房来。”   钱东来刚在椅上歇了口气,钱太太就赶了过来,见钱东来一身一头的汗,急道:“老爷也是,天大的事也得顾着自个儿的身体。”   一时命人去拿衣服,一时命人在屋角四周添上冰盆,一时命人去拿冰碗,几个丫头被钱太太支使的团团转。   待钱东来换了干爽的衣服,手捧着冰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道:“好太太。”   钱太太一下子给红了脸,嗔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胡说啥呢。”   一碗冰碗下肚,浑身的燥意俱去个干净,从头到脚,透着股清凉。   钱东来才道:“你把人送过去了没?若是没,就先不忙着送。”   钱太太道:“你们没有去请巡盐大人吃酒,我们女眷也不好来往,还没有找着机会送过去。”   “盐商会到底是怎么个章程?”钱太太又道,“好几次碰到巡盐大人的太太,我们都躲了过去。难道我们要躲一辈子不成?”   “章程?”钱东来神色渐渐凝重,“富家打算把那几万两私盐的亏空栽到新来的巡盐大人头上。”   钱太太一声惊呼,又赶紧伸手捂了嘴,把后半声给吞进了肚里。   “这事咋能成?巡盐大人这才来,那私盐可是早就不见了影。”   钱东来敲着膝盖,“也正是我纳闷之处。”   钱太太急道:“那我们怎么办?”   钱东来沉默半晌方道:“见机行事吧。巡盐大人家没有下人,那些人你多转几道手卖进去。”   钱太太一脸的担忧,“老爷,我们不掺合进去吧。富家敢当着大家的面如此说,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钱东来猛地拍案几大吼,“难道我们就一直由着富家占我们家的盐?”   钱太太给唬了一跳,拍着胸口直道:“老爷冲我发那门子的火?什么我们家的盐?那是私盐,私盐。”   钱东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闻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见状,钱太太又于心不忍,软声道:“老爷,也别犯愁,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日子不就这样过呗。”   钱东来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我怕啊。那被抓的私盐贩子,富家可没少人家手上拿私盐,能不识得那人?说不定还是富家给告的密。我们可是有私盐场在他手里,这么大个把柄,万一那天,他要对付我们,就把这私盐给捅出来,我们一家子就吃不了兜着走……”   钱太太迟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富家没有见过有动静。”   “是啊。”钱东来道,“之前我还沾沾为喜,以为我们家和富家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谁也跑不掉,富家吃肉,我们喝汤,只要富家不倒,我们家几辈子的富贵是有了。可见前私盐贩子的事我提了个醒,富家说翻脸就翻脸,出手狠辣。”   钱太太又惊又怕,忍不住出声埋怨,“老爷子走了倒一干二净,给我们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钱家祖上是靠着贩卖葛布起家,经过几代人经营,在扬州开了个大布庄,一家子人吃喝不愁。传到钱东来父亲那代,一次看走了眼,被人拿次布替了松江布,家底几乎全填了进去。钱老爷子田庄散心,无意中发现庄子里的湖里面竟然有盐。钱老爷子一见,立时想了一个主意,把盐湖献给富家,从富家手中换些盐引做个盐商。钱家依仗这个翻了身,家业越来越大,跟富家的牵扯越来越深。等钱老爷子去逝,钱东来接手钱家,也是唯富家马首是瞻。因着这层关系,上次那个私盐贩子的事,钱东来倒比外人更清楚些,连那几万两的私盐去了哪,也多少有些猜测。与之同时,钱东来给富家的手段震骇,生了唇亡齿寒之意。自此就想着如何摆脱富家,原想着攀附新来的巡盐大人。不想巡盐大人让富家给下了立马威,连个屁都不敢放,连盐务都不敢插手,由着吴大人一手掌控,偏他自个儿不觉,还摆出一副不耐俗务的样子。把钱东来气得够呛,一连几天饭都吃不下。   事到如今,埋怨也于事无补。钱东来强打起精神来,“走一步看一步,给周家的下人挑些机灵的,知道该怎么用双眼。”   见老爷有了精神,钱太太舒了一口气,安慰道:“就当一步退路吧,富家老爷也未必做到那个地步,我时常去见富太太,她对我很是亲热。”   钱东来意味不明地吱了一声。   钱太太才出去安排人手。   钱东来抬头望着钱太太的背影,心中冷笑,世上不乏有人为了权利富贵,连妻儿都不顾,何况他们这种本就依附于人,是别人手中随时可抛的棋子。   周中可不知道钱东来对他的埋怨,一心只想做那悠闲的闲散官员。   吴大人恐周中花销不够,还特意亲自送来银子,道:“周大人,这是我们盐务的份例。”   周中笑道:“吴大人真是及时雨,正觉得手头有点紧。”   吴大人笑道:“好说好说,周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周中也笑道:“好,好,好。”   两人相视一笑,吴大人告辞而去。   周中回了后宅,把银子扔给邵氏,“瞧,我这官当的舒服,天天闲逛,还有人给我送银子。”   邵氏却愁色满面,劝道:“老爷,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吴大人品级比你高,怎么还送银子给你?从来只听说下官给上官送礼的,可没有听过上官给下官送礼的。”   周中哈哈哈大笑几声,赞道:“老婆子,有长进。”   邵氏瞪了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事,她能看不出来?她又不是傻子。   只是周中的日子没悠闲几天,苏家上门来。   周中带着一家子照旧在外面游玩了一天回来,   门房递了一封帖子。   周中心中纳闷,他来扬州也有些日子,除了跟几位盐官吃了一回酒之外,可没收到别的帖子。   他怕是头一位不被盐商所待见的巡盐御史。   周中回了屋,打开帖子一看,原来是苏家,江宁苏家。   周中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把两淮的盐商想了一回,没有姓苏的盐商。莫非是小盐商?   可小盐商本就受大盐商制约,撞木钟也撞不到他面前来。   想来思去没有头绪,周中把帖子拿在手上仔细察看,雪白的雪浪纸,上面的字迹稚嫩又无笔锋,像是初学者所书。   周中眉头拧起,疑窦顿生。 第六十一章   佛靠金装, 人靠衣装。   周中再次见到何六时深有此感,若不是苏律当着他的面再三说自己是何六, 周中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贵公子是当实那个挑柴卖的庄户小子。   如今的何律,头戴玉冠,身穿绫袍, 腰挂玉坠,脚蹬马靴。   即便脸依旧是那张脸,周中仍不能把两者重合。   当初的何六如今的苏律, 见着周中激动万分, 纳头要拜。周中赶紧闪身避开, 又连声呼起。   随着一同前来的苏老爷苏太太道:“周大人是我们家远儿的救命恩人, 理应受此一拜。”   苏太太亦也是激动万分,“若不是周大人,我儿还在那千刀万剐的贱人手里受苦。”   提到何老头两口子, 苏太太是恨得牙痒痒,即便如今那两人在挖矿,也不能消了她的心头之眼。当初, 她儿子刚丢, 苏府派人四处寻找, 城内城外贴满了告示。那时何婆子刚才从别人手中买下苏远,就有些怀疑, 毕竟苏远跟一般人家的孩子不一般, 正好听说城内苏家丢了孩子,她原想着拿才买的孩子去试试。何老头却拦住了, 想着过几日,等苏家人心焦不已时,他们正好雪中送炭,即便这孩子不是苏家的孩子,他们也吃不了亏。不想过了几日,苏家的孩子找到了,何老头何婆子两人直叹晦气,骂苏远不是招财的人,先打了一顿。   这些话苏家原是不知,是何二郞怕苏家报复,偷偷告诉苏家,让苏家不要迁怒于他。   看在何二郞的爷爷奶奶对苏运尚不错的份,苏家放过何二郞一家子,却也没让他好过。找人设了仙人跳,裹了何家所有家财,让那一家子俱靠卖苦力为生。   苏太太有多恨何家,就有多感激周家,准备了几车的礼送来,吃穿用样样齐全。   不至如此,苏家还放出风声说周中是苏家的救命恩人,又在扬州的别院设宴款待扬州有头有面的人。   周中接到苏家的贴子,思索再三没有婉拒,否则显得太刻意了些。且苏家毕竟一片好必,他何必辜负了。   苏家是江宁府有名的丝染商,据传祖上曾施舍给行路的僧人一碗粥,那僧人留下一纸密方,自此苏家的染术自成一绝,凡染出来的绫罗绸缎颜色鲜艳且持久。就靠着这一样,苏家在江宁府站稳了脚步,且家业越来越大,到如今苏家跺跺脚,江宁的地界也会抖三抖。   江宁府和扬州相隔不远,苏家在扬州请客,自是不少人前来捧场。宴上,苏老爷把着周中,一一把客人介绍给周中,落在别人的眼中又是另一番心思。   当天有不少盐商跟周中套近乎,当然这些盐商都不是大盐商,钱东来也随着这些人围着周中奉承。   周中先时还持得住,到后面,整张嘴差不多咧到后脑勺去。   邵氏那面也是同样的光景,一群盐商太太围着她转。从头上手上抹上贵重的金饰玉镯做了敏姐儿的见面礼。   邵氏略微推辞一二就命敏姐儿收了,眼珠子盯着那些金玉镶宝的东西拨都拨不出来,惹来几位太太掩着嘴儿暗暗耻笑。   邵氏可不是那等面皮薄怕事之人,来之前家中老爷可是嘱咐,这群商人太太只有捧着她的份。这会她们竟然耻笑她,就让她们看看巡盐太太的厉害。   邵氏撇了嘴角,斜了那几位太太一眼,拉着身边的几位盐商太太道:“整日听我们家老爷叹息,也不知道各位盐商秉性如何,这盐引也不知该如何发放才是。我也劝着我们家老爷,商人多狡猾,自是选那等老实之人。”   几位盐商太太听了,眼中亮光闪过。其中一位方太太急急地表白。   “我们家那位就是老实,之前家里是做布的,因他太过实诚,被人拿次的布当上好的卖,家底都全亏了去,没法子,才做起盐商来。好歹盐就是盐没法坑人,否则凭我们家那位的秉性,那有我们家的活路。”   其余几位太太瞪大了眼,方家老爷如何,她们能没听说过吗?那就是猴儿精的人,不过十来年把祖传的杂货铺子开遍了扬州城。所谓的卖布,也是方老爷不知从那里弄来一车的好绫罗让他高价卖了出去,岂至没亏,还赚了一大笔。怎么在方太太的话里就变了一个样子。   方太太正用帕子抹着眼泪,见几位太太的呆愣模样,心中暗暗得意,就算她说谎又如何,只要能多拿些盐引,又有何谎不能说。等明儿她再亲自带着重礼上门赔罪,想来邵氏再大的气也会消了。   方太太的这番心思自然瞒不过几位太太,俱抖着帕子说自家老爷的如何如何地老实厚道让人坑了。   邵氏也跟着掏了帕子出来拭泪,“我看几位太太也是实心人,我一定在我们老爷面前说说你们家老爷。只是那几位太太怕不是家里卖盐的吧?也不知道她们家里卖啥东西的?跟你们家可有牵扯?哎,我人老了,不喜她们笑的怪模怪样的,要是像几位太太这样笑多好啊。”   围在邵氏身边的盐商太太们都不是什么大盐商,要不是如方家这般才开始做盐生意的,要不就是一直没有机会拿到大额盐引,小打小闹。当然她们家底却也不容小觑,除了盐还有别的生意,毕竟没有家底是做不了盐商的。   刚才耻笑的那几位太太家底在扬州也只是算个中等,既然来靠近邵氏,自然也是想着盐引的,只是见邵氏粗鄙,又不乐意如方太太几位那般谄媚地奉承邵氏,一时挤不进来,在外围瞧着可不忍不住耻笑了。   这会听着邵氏的话,几位太太一下子变了脸色,若让这几位盐商跟她们家里做对,她们家可不一定拼得过,起码的元气太伤。一下下地慌了神,顾不得脸面,一个个地赶紧上前,挤到邵氏身边,又是赔罪,又是道歉,做足了低三下四的模样。   偏邵氏高抬着下巴,不搭话,瞧足她们那副模样,方和方太太几位道;“好好的花园子,忒我苍蝇,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方太太等人自是应从,拥着邵氏往湖边走去。   那几位太太咬着牙根瞪着邵氏的背影,又慌不迭地打发人把事说给前院的老爷,让她们家老爷在巡盐大人面前转圜一二。   至于她们,回家自是受不了一顿骂的,说不定还会给剥了管家权,这会她们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邵氏是个泼赖货,她们就是把唇咬出血也得把笑憋住。   这一切皆让苏太太冷眼瞧着,当晚跟苏老爷道:“律哥儿娶周姑娘的事算了吧。”   苏老爷道:“可是邵氏有何不妥?”   苏太太道:“周家对我们家的大恩,我心里念着呢。先前因为我们家律哥儿,周姑娘也多有遭罪。且周家老爷是两榜进士,先是翰林再是皇孙师傅,到如今的巡盐御史,家世也不算辱没我们律哥儿。故听远儿媳妇说了想给律哥儿说周姑娘,我是乐意的。只想着见见人再看如何。敏姐儿倒是个好的,她娘也罢,不过是木讷老实些,倒是邵氏太粗鄙。”   苏太太把宴上的事说了一遍,“心眼小,又贪。有这么个贤内助,周大人的官怕当不长久。”   苏老爷皱了眉头道:“二弟来信中对周中甚是赞叹不已,让我们与之相好。可今日我观周中,大相径庭,仿佛二弟信中的是一个周中,今日我所见又是另一个周中。”   苏太太道:“莫不今日才是周家人的本性?他们到底是庄户人家出生,苦日子过久了,一日咋富,嘴脸自然难看了些。”   苏老爷仍紧拧着眉头思虑半晌,方道:“再看看,再看看罢。”   苏老爷苏太太自认没有露出痕迹,偏他们忘了自个儿的儿媳妇,苏律的母亲江氏。江氏地道的庄户人家的姑娘,嫁给苏远后多受何家磋磨。至到苏家后,苏太太几经□□,虽再不是当初的庄家婆娘模样,但与那些太太们打交道仍心中有怯意,一见着邵氏和敏姐儿倒是欢喜。只是围着邵氏的人多,她就直拉着敏姐儿说话。   她越看越喜欢,心里也拿敏姐儿当儿媳妇看待,说话之间多有亲热,不知不觉露了痕迹。   邵氏眼光也不时扫到敏姐儿,见江氏一直在跟敏姐儿说话,甚觉奇怪。江氏做为主家,理应待客,为么一直拉着敏姐儿,很亲热的样子。   回到家中,邵氏立时叫来敏姐儿来问。敏姐儿实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江氏跟她才到京城一样,怕跟那些贵人们打交道,一心安慰她,陪着她说话。邵氏来问,她不过把那些话重述了一遍也没有放在心上。在她心里,爷爷的官越来越大了,家里却跟不上。她忙着管家,忙着买下人,忙着出门交际时打量各位太太小姐们的行止,学着一二。   邵氏却敏锐地发现了江氏的心思,心里琢磨,律哥儿长相不错,家世不错,为人又孝顺,跟敏丫头正好相配。   邵氏打发走敏丫头,去跟周中说了此事。   周中却道:“苏律现在可不是当初的穷小子,能做到一辈子不纳妾吗?那怕没有儿子也不能纳妾。”   邵氏闭了嘴,别说苏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家境稍有几个钱的人家,一旦没有儿子,还会买个丫头回来生儿子呢。 第六十二章   自苏家宴席过后, 人人皆知巡盐大人和太太都是贪婪之人,爱好金银之物。   盐商们闻风而动, 和巡盐大人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每日衙门后门停的马车从巷子口就开始排起,周中也不带着家人出门四处游玩,只管在家里待客。   不过几日, 周家金银收了好几箱,铺子庄子也收了好几座。邵氏看着这些东西,手软脚软, 身子倒在椅背上, 望着周中一脸害怕, “他爹, 这么多的东西,不会有事吧?会不会……”   邵氏说不下去,她怕口彩不好, 说什么来什么。   周中勾起唇角,微微笑道:“怕啥,有啥好怕的, 你放出去话没?”   周中的神情淡定自若, 丁点担心害怕也无。   瞧着他这样, 邵氏略略放了心,回道:“说了, 我早露出了风声, 只要给银子,就有盐引。”   周中点了点头, 吩咐道:“敏丫头,你找人把这些东西清点一番,记好册,谁家送来的也记清楚。”   敏姐儿道:“爷爷,如今咱们家里来客多,前几日买的下人不够使,还须买几个,只是怕有些下人是别人塞进来的。”   周中笑眯着眼道:“无妨无妨,敏丫头,可记得爷爷跟你说过的故事,以子之茅攻子之盾。”   敏姐儿双眼一亮,“爷爷,我知道了。”   周中看着日益聪明起来的孙女甚是满意,眼光扫着周秀和张氏,又叹了一声,这两个是没法子教了,改不过来。   但周中也指派了差事给周秀,让他去查看这些收来的铺子和庄子。   “是暗地打听吗?”这几日见多了人,周秀也知道有些事须得暗地进行。   周中瞪眼,“给老子光明正大的打听,你老子收的光明正大。”   周秀诺诺应是,只是心里嘀咕,难道巡盐大人收盐商的钱财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的那点想法,周中瞧在眼里,却没有说破,让他这样认为也好,到时候行事起来更加理所当然。   周中觉得周秀作为巡盐大人家的公子,怎么也得有点纨绔气质吧。   自邵氏放出风声,只要有银子就有盐引的话。   两淮盐商不下于一次倣级地震,尤其是中小盐商纷纷掏了家底带上银子往扬州来,一些实在家底薄弱的,联合几个小盐商一起湊足了银子也赶了来。原本没有起意做盐买卖的也跟着动起来,只要掏得出来银子也不落人后。   原来热闹的扬州更加热闹,码头更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盐政衙门的衙役从看门的到衙门后院看门的,人人俱乐开了嘴。之前分银子还是上面的分了剩下的才分到他们头上,如今不用等,一个个地把银子塞了进来,拒都来不及拒。为此,衙役书办吏员,人人都念着周大人的好处。   两淮的大盐商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妙了,他们齐聚富家,盯着富老爷问:“富老爷冷落巡盐大人前,可想到有此一处?经巡盐大人这么许诺,到时候有多少盐引能到我们手里?”   富老爷阴阴地道:“若你们反悔,如今也可以改弦易张,去拍那姓周的马屁,让他赏些盐引给你们。”   “你……”姓蔡的盐商拍案而起,手指着富老爷的鼻子。   另一个姓杨的盐商伸手拦下蔡盐商,把他按回椅子上,才朝着大家道;“我们做盐商的,尤其像我们这种做的大的盐商,说句不怕大家恼的话。外人看着我们威风富贵,内里谁人不知我们得在巡盐大人面前舔了脸,拍巡盐大人的马屁不都是常事。”   另两位姓单和木的盐商,左右看看,接了话头,“我们的苦楚只有我们自个儿知道啊,富老爷也是一番好意,让我们少受人挟持。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捏在自个儿手里的好呀。”   听了这话,富老爷的脸色稍缓,斜了姓蔡的一眼,“我不过瞎操心,人家还未必领情。不过话放在这里,我既然有胆跟姓周的对着干,自然是不怕他的。至于你们几家,你们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当我们富家的主,可做不了你们几家的主。”   富老爷话里的笃定,暂且安了蔡杨单木几位的心,至于究竟信了几分,怕也只是他们自个儿清楚,但富老爷不惧一个巡盐御史也是真的,几人各怀心思出了富家。   刚出富家,蔡盐商和杨盐商两人邀约一起去了画舫,叫了酒水,又唤来女伎,一阵歌舞后,遣散众人,两人私下说话。   “杨兄,我琢磨姓富的怕是得了京中的消息,要断了周大人的仕途。”   杨盐商喝了口香茶道:“京中传来的消息,朝中大人们是厌弃了周大人,幸得皇上庇护,才容他得了这个巡盐御史,实则避祸。”   “避祸?为何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不是越安静越不引人注意越好么?怎么反其道行之?”蔡盐商也喝了一口香茶,解口中腥腻。   杨盐商嘴角扬起笑,“莫不是他自己也得了消息,准备在走之前捞一笔,好回家当一个富家翁。”   蔡盐商举着茶盅,“有理,有理……”忽地,蔡盐商猛地放下茶盅,顾不得茶水溅在价值千金的玉色薄绫罗衣上,激动地道:“杨兄,这个周巡盐怕不是个简单的。能从朝中一干讨厌他的大人们手中谋到巡职御史一职,能没有丁点手段?”   蔡盐商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我看富老贼这次怕是打错了主意,踢到铁板。”   杨盐商抬眉望着蔡盐商因激动而布满红云的脸,缓缓地摇头,“你忘了,富家后面站着的人可不是阿猫阿狗。”   “可……万一……巡盐大人另有对策?也许……富老爷自己的打算,并没有让后面的人知晓。”蔡盐商仍不甘心猜测。   “兄弟说的也对,我们总得有两手打算,说不定……”杨盐商身子端坐,话说的意味深长。   两人低声商议起来。   华灯初上,安静的河面上繁星点点,来来往往的画舫上歌舞声渐起。   有人在岸上叫住一首画舫的妈妈,“红妈妈,快些把船摇过来。”   “哎,来了。”清脆的声音带些媚意,远远地勾着人心。   一首两层的画舫慢慢地靠在岸边,红妈妈扭着腰上了岸,“哎哟,我说今晚灯火连连爆花,原来有贵客上门。吴大人,快请。”   红妈妈那声音是又脆又响,周围几里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画舫凡是接贵客,必得报出响声,一来是让别人知晓这家子生意兴旺,二来也是让有些人识趣,别撞了上来。   隔着两条船远的蔡杨两人听到红妈妈那一嗓门,掀开帘子极目看去,正好看着吴大人和身后的钱东来。   “富家狗腿子又要给富家办啥缺德事。”蔡盐商恶声恶气道。   “跟上去瞧瞧。”   河上的画舫皆是有数,谁家都认得,这样冒然跟上去,别人必定会发觉。   杨盐商朝门外喊:“花妈妈。”   “两位爷,可是再添些酒菜?”花妈妈识趣,知道两位有话说,不提伎子侍候的话。   杨盐商道:“刚刚听了一耳朵吴大人,可是都转盐运使吴大人?”   花妈妈一双眼上下来回地打量杨蔡两位,掩了嘴儿笑,“两淮的大盐商能不识得吴大人?”   杨盐商一愣,翘起大拇指道:“妈妈,好眼力。我们有几年未来扬州,扬州竟然还有人识得我俩。”   话语里满满的自得。   “两淮的大盐商,谁还能不识?那我这双眼珠子也该废了。”   花妈妈嘴上捧着蔡杨两人,就是不提吴大人只言片语。   杨盐商微阖了眼,叹道:“妈妈也知晓我们几年未来来扬州,原也是每年的盐引都是定例的。只是今年新来了巡盐大人,这个规矩听说也变了。巡盐大人好像对我们大盐商有些偏见,把盐引全许给那些小盐商。不过又听说盐务衙门是吴大人在管理,我们想试试,只是不好明目张胆的……”   未尽之意,花妈妈自是明白,这不是怕去见了吴大人,让巡盐大人不高兴。   花妈妈自以为明白面前两人的心思,遂道:“那画舫上的妈妈是我姐妹,这事我厚着脸皮托我姐妹说个情。”   杨盐商忙道:“劳妈妈费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看也不看,塞到花妈妈手里,“尽管打点去。”   一大叠银票,花妈妈估摸着不下千两。今儿她是走了财运,乐颠颠地吩咐船家往那首画舫靠去。   那边红妈妈引着吴大人上船,一面道:“吴大人好久没来了,想死我们芍药姑娘了。前儿我们芍药姑娘做衣裳,那腰,哎哟,那腰足足瘦了三尺,比弱柳还更能扶风。”   “忒个婆子,尽会夸大其词。”吴大人阴沉的黑脸总算露出丝笑容。   “奴家虽说的夸张了些,可我们芍药是真真儿地想着大人您呢。”红妈妈甩着帕子说的更加卖力。   “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让芍药在船头唱一只曲来听,隔着帘听别有一番滋味。”吴大人挥手道。   吴大人身后的钱东来递一张银票,红妈妈高高兴兴地接过,张罗着摆酒席,又让人在船头摆上琴,命芍药弹奏。   一时,琴声婉转,在河面上流淌。   钱东来道:“芍药姑娘的琴艺精进不少。”   “你倒有闲心听琴?”吴大人哼道。   钱东来抿了一口酒,摩挲着琉璃杯身,“我一个小小的盐商,再愁也无用,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吴大人饮了一杯酒,斜睨着钱东来,“富老爷是什么打算?”   钱东来苦笑道:“大人哟,我这么个小兵小虾,富老爷真有什么打算能跟我说?”   “那富老爷叫你来干吗?”   这几日,眼见周中许了不少盐引出去,衙门里的人也说着周中的好话,他那能不急。每年的盐引都是定额,周中许多了,他手中的盐引自然就少了。盐引少了,银钱自然也就少了。他那能甘心,看着周中大把大把地捞银子,深悔自己先前给周中迷惑,真以为周中不爱管事。事是真不管,却是张口就许盐引。   好不容易等来富家派人来,结果却是个啥事也不知的人,他能不恼火万分吗。   钱东来小心翼翼地道:“富老爷让我来告诉吴大人,巡盐大人怕是许了上十万两盐引出去。”   吴大人这些日子也有揣摸,但真听到数字,也是吃惊不少,不过几日就许了这么多。再过些日子,怕不得许了百万两盐出去。   那他手中还有甚盐?   吴大人面上神色变幻,钱东来安静坐于一侧覤着他脸色没说话。   现在他是两头下注,他给巡盐大人那里也送了不少礼,盐也许了他万两。不管谁赢谁输,反正他不输。 第六十三章   在画舫上没待二刻钟, 吴大人一脸怒色匆匆而去。   钱东来仍命芍药抚琴,他把酒菜吃了干净, 才慢慢地离开画舫。   可怜蔡杨两人,花了大价钱,连丁点消息也没有探出来。   蔡盐商盯着吴大人匆匆的背影, 和杨盐商也赶紧下了船,回别院吩咐人盯着吴大人,一有消息速来报。   吴大人回去跟幕僚一番商议, 派人去富家, 让富家出钱出力。他和富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难道富家以为不出声就没事了?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拉上富家。   富老爷听着管事的回报, 蹙了眉头,道:“太急燥。”   富家大管家大富躬身道:“看那架势,是非得要到钱和人不可。”   富老爷冷哼一声, “钱可以给,人不可以。”   …………………………………………………………………………………………   扬州城内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风,说巡盐大人许诺的盐引是空口白话, 实际上是拿不到盐引的, 巡盐大人这是要贪了大家的银子。   这突兀其来的流言像蝗虫很快地像四周蔓延, 凡是之前给过巡盐大人银子的人听到流言纷纷跑来盐务衙门,堵住门口问周中讨过说法。   当然也少了不少看笑话之人, 不想周中命人摆出案几, 拿出之前登记的银两,按着银两开出一张张盐引, 上面盖着官印。   这盐引与之前的盐引也不相同,上面除了写的斤两外,还注有提盐日期,统统是三个月之后才能拿着盐引去提盐。   有人怀疑这是周中的拖延之计,毕竟不是立时拿到盐。   周中冷冷地道:“也可以不拿这盐引,我直接退你们银子。”   说话的人立时收了声,银子是死的,盐引可是活的,能挣来更多的银子。   围着衙门口的人拿着盐引喜笑颜开,人群渐渐散去。   原本准备看看周中笑话的扬州官场,一时人人震惊不已,盐引还可以如此发放?   杨州知府章知府却在家中犹豫,是否该出面劝说一二。   因周中是盐官,章知府作为扬州知府,实不便与之来往,但同为寒门出生,他太了解寒门中人在官场中的艰难,自也是希望在官场中多一个寒门中的人,好相互扶持。   那想,周中却放话出来,他是盐官管的是盐务,跟别人不相干。   听了这话,章知府恼怒不已,骂周中小人得志,约束下属,不准对盐务多事。   一时扬州城内,周中名声大振,尤其那些原本没有希望拿到盐引的小户人家都称周中是活菩萨,到处是念周中好的声音。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衙门后门守候。这个时候,周中却宣布,暂停盐引发放,无它。周中傲娇了,先前那些人听到流言就对他产生质疑,让他备受伤害。故此,他也得审核审核拿盐引的人的人品。   此言再次惊掉扬州官场一群官员的下巴,人人俱惊异或诧异,都在琢磨周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不乏有人想周中是在向大盐商妥协,这些日子,周中开出的盐引也不过几十万两,离百万两还相差甚远,毕竟不是谁有那多的银子能上百万两盐。   不料次日周中命人在衙门前的影壁上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列了有资格拿盐引的条件。   祖上无作奸犯科之人,须里正作保。   准备投资盐的本钱。   拿到盐后在何地售卖,以怎样的方式售卖。   这事儿在扬州又是一声轰动,盐务衙门门前人山人海,还有人扎堆地往里挤。也不知谁给推了出来问:“巡盐大人说没说外地人可以来拿盐引?”   这话一出口,周围皆是抽气声连连。   站在影壁前的衙役指着告示,“看这儿,看这儿。”   有那识字的瞪大眼睛把告示上面的三条规定一字不落的再扫了一遍,上面压根都没有提外地人不外地人。   一些精明的人脑袋里开始转着圈了,更有反应快的,立时递上了相关文书,等着巡盐大人审批。   不过一日,衙门里就进了上百份申请盐引文书。周中全让人搬到后宅去,不劳烦别人看,他自个儿慢慢地看,顺便再教邵氏识个字。如敏姐儿会识字的,让她一份份地看。   扬州城内人人俱伸长了脖子等着盐务衙门出新的告示。   但周中却慢悠悠地,不慌不忙数着日子,估摸着王熊该什么时候到,周秀又该什么时候回来。   贴出告示的第三日,照常是一叠文书给抱入了后宅。周中打着呵欠看几本,就在书房安歇了。   半夜,后宅传来雷鼓般的敲门声。   周中惊醒,唤人去查看。小厮刚出门就住了脚步,管家进来禀道:“老爷,是吴大人带着兵丁前来,说是请老爷一起去抓私盐贩子。”   新来的管家是前头给罢官的同知家的管事,因他是扬州本地人,不愿意随着同知还乡,就给同知在扬州发卖了。像他这种曾在别人家中当过管事,又是本地人,外地来的人都不愿意买下来,怕他勾结外人害了主家。   敏姐儿当初从人牙子手中看中他,就是因为他在同知家当过管事,知道规矩。但敏姐儿也说了,他是代大管家,当的好以后就去掉那个代字。   代管家姓牛,一家子五口全在府里当差。周家规矩没那么大,他们当差也轻松且不过短短十来日,牛管家可是得了不少人家的孝敬。他为着表忠心,每次都给敏姐儿看过,敏姐儿点了头他才收下。   这些银子可比他之前在同知家一年的还多,不为别的,就为这些银子,他也愿意长长久久地跟着周家。   今晚吴大人敲门,他先不开门,拿了梯子爬上墙头看,果然见是吴大人,又听吴大人说了来意,才进门来禀报。   他一面侍候周中穿衣,一面道:“老爷,这大半夜的抓私盐贩子怕不是好事。老爷要不找个托辞推了。”   周中问道:“之前没有半夜抓过私盐贩子的?”   牛管家道:“有倒是有,只是少。”   周中吩咐道:“去跟太太小姐说一声,我出去办差事。”   牛管家担忧地看着他。   “快去,吴大人真有心,你以为你家老爷能躲的过吗?”   听了这周中这话,牛管家越发的担心,眼巴巴地看着周中,“老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周中侧了脸,“一个大男人,做这等姿态,简直不能目睹。”   “快去,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去叫几个衙役来。”   周中的话音刚落,牛管家像兔子一样几个蹦跳就没了身影。   周中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姓吴的实在会选时机,再等几日,等到王熊他们来了,不用姓吴的说,他也要命人抓私盐贩子,看看到底谁是私盐贩子。   只是眼下,周中突然朝着书房外面喊:“旺旺。”   他今晚歇在书房,也不知旺旺睡在那。   周中边往后院走边喊,片刻,半人高的旺旺穿了出来,头在周中的腿上蹭了蹭。   “别撒娇,有正事要做。”周中一把按住旺旺的脑袋,蹲下身子看着它的双眼,“旺旺,你家老爷今晚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你的了。”   “旺。”旺旺傲娇的小眼神。   保在它身上。   周中拍了拍它的头,“他们可不是一般人,是训练有素的兵丁,且有几十号人,你可只有一个,打不赢的。”   那怎么办?旺旺抬着两只眼望着他。   周中撸着旺旺的头琢磨道;“他们人多,我们也可以人多,不,狗多。旺旺,你速去招些狗兵来,我们用狗兵。”   狗兵?   旺旺整个狗头都懵怔。   “老爷,老爷……”牛管家的声音传来。   “快去,多找些狗来。”周中道。   牛管家小跑着走过来,“老爷,小的找了四位身手不错的衙役。”   周中道:“去见见吴大人。“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旺旺已没了踪迹。   周中忽地失笑,他估计是志怪小说看多了,竟然把这种事寄托在一条狗身上。   笑意尚挂在嘴角,周中看着门外列队整齐的兵丁,眼中一片冰凉。   这些兵丁,他一个人也不认识。   想来全是姓吴的心腹。   周中黑着脸道:“吴大人既然要抓拿私盐贩子,怎么不提前通知本官?为何半夜带人上门,倒似来抓本官的样子?”   吴大人没想着周中看着整齐的兵丁竟然无丁点惧意,还敢直着腰子冲他甩脸子,脑子一时有些蒙住。   身后的人低低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吴大人才回过神。   呵呵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周大人不知,私盐贩子那嗅觉比狗都还灵,老远都闻到味儿。那敢提前通知大人,就怕让私盐贩子嗅着味儿早跑了,岂不白费我们的功夫。”   “看来吴大人是白日得了消息?”周中闲闲地道,“按吴大人所说,私盐贩子如此厉害。偏此消息在吴大人处捂了一日,也不知是不是让私盐贩子闻着味了没?”   吴大人错着牙槽,看着周中,道:“本人敢立下军令状,我这里绝对没有走漏风声。”   周中心中冷笑,为了逼他出去,竟然连军令状都敢立下。   也好,倘若他今晚脱了身,定以军令状治罪于他。 第六十四章   夏日夜空繁星点点, 月华清亮照人。   吴大人身后排着两例兵丁,人人身强力壮, 身佩钢刀。与他们相比,周中身后的四个衙役就像没吃饱饭的饥汉,软塌塌的。   周中心中叹了口气。   吴大人催促道:“周大人, 赶紧,别去晚了,让私盐贩子给跑了。”   周中道:“牛管家去把马牵出来。”   吴大人嗤地笑道:“大人, 就在城外不远, 那用的着骑马。骑马声音又大, 没等我们靠近, 那些私盐贩子早闻风逃窜。”   说完,他斜睨着周中,“大人莫非年老体衰, 腿脚不便?”   周中瞧着吴大人略肥胖的身躯,微笑道:“我是担心吴大人当官多年,习惯了骑马坐轿子。”   吴大人冷哼一声, “周大人, 请吧。”   周中率先迈步, 吴大人挥手,“跟上。”   周中和吴大人憋着一口气急行, 好在周中一直坚持锻炼, 一路急行倒也撑得住。   而吴大人却喘气不急,伏在左右两上心腹兵丁身上, 由着他们扶着他走。   吴大人望着前面步履稳重的周中,喘着粗气暗骂:不亏是泥腿子。   他原是想着周中年老必体弱,走不到一半必会没了力气,他再让兵丁扶着他走。等到了地儿,再把他推成私盐贩子里手中,厮杀的时候,谁也顾不谁,何况私盐贩子本就是凶狠之徒,说不定一个错手就砍了他的脖子。   只是他算错了周中,以他的经验,越是寒门子弟,越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   偏周中这个老不死是个另类,吴大人在肚子里又发狠儿地骂了几声。   好似听到他肚子里的骂声,周中回头看着他的模样,摇头叹息道:“吴大人可是要歇息一会?我估摸着没有人去报信,私盐贩子必还在那里,去晚点也不无妨。”   想着先前自己的催促之词,吴大人面色顿里难堪之极,伸手推开两边的兵丁,“赶紧的快走。”   周中点头道:“吴大人果然有大将之风,不像个是文官。”   吴大人险一口老血喷出来,什么大将之风,不过是骂他是个武夫。   时下昌平盛世,武官日益闲置,地位也随之下降,远不及同品能的文官有地位。   他就知道周中这个老东西,是个面憨心奸的老家伙。   吴大人一口怒气抵在胸口,靠着这口怒气硬撑着两条笨重的腿往前迈步,   其心腹之人见状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几声,吴大人棺材脸上登时喜笑颜开,好歹顾及前面的周中,没有笑出声来。   转眼,吴大人恢复了刚才的喘气的模样,出气声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脚步越来越慢,好似双腿有千金重,紧接一个踉跄,两边心腹之人立即扶着他,才免得他摔倒在地。   而吴大人趁势大声呼痛,“我的脚,我的脚要断了。”   周中自然不知吴大人耍的花招,回身看过来,见吴大人双眉紧缩,咧着嘴直呼个不停。   刚刚吴大人在他的几句话之后,可是硬撑要前行,不过数息,却完全变了番模样,这其中必有缘故。   周中微眯了双眼看着吴大人,道:“要不歇歇?让他们也歇歇。”   吴大人急忙摆了手,“那能耽搁呢。来人,扶我起来。”   两边兵丁扶吴大人起身,只是吴大人脚痛难耐,脚刚踩在地上,一张脸扭的给麻花似的。   旁边的一个兵丁道:“周大人,你看我们大人脚实在走不动。要不周大人先行几步,我们给我们大人简单包扎一下再随后?”   周中露出副担忧的面孔,“那成,要不你们送吴大人回城找个大夫看看,别耽搁成了瘸子。”   瘸子?吴大人咬着牙暗恼,一张脸越发的扭得不成样子。   若不是时机不对,吴大人真想命人把周中打一顿。   吴大人咬牙切齿道:“劳周大人关心,本官岂能临阵逃脱,周大人先行去把人围拢,我随后就到。”   周中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里啧啧几声,一个瘸子就激的这般,看来平时让人奉承惯了,是丁点歹话也听不得了。   莫名的他对今晚的事有了期待,就凭姓吴的行事不周全,又临时变了主意,估摸今晚也没甚凶险。   去了心中担忧,周中越了的脚步轻松,领着二十来人继续往前走,余下十人留在吴大人身边。   走了一刻钟,周中命队伍停下来略做休整。   带兵的小旗急道:“大人,可停不得,再不走,私盐贩子就跑了。”   周中看了他一眼,老神神地道:“私盐贩子几人?私盐多少?可有带兵器?”   小旗张大嘴说不出。   他只是听命带兵前去,反正前面是肯定有私盐贩子就是。   周中冷哼一声,“谁来报今晚前方有私盐贩子?”   二十来号人面面相覤,无人出声。   小旗忙道:“吴大人怕那人暴露,并没有让他随行。”   周中明白似的哦了一声,“那是暗探了。”   未等小旗面上的笑下去,周中接着道:“还不快派人前去打探。”   小旗愣神一下子,立时道:“马上去。”说着使了眼色点了几人出去打探。   旋即,那几人回来禀报,“大人,前面十里有处斜坡,私盐贩子正往那边过去,有十来人,每人挑了百来斤的担子。”   兵丁们听了,俱是摩拳擦掌等着去拿那千斤盐。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抓私盐贩子,抓到的盐兵丁可以分一半。   周中对小旗道:“你干做惯了这差事,你来下令,我在旁边看着。”   小旗也不客气,立时分派人手,队伍成扇形往前。   走到斜坡前的低洼处,看着斜坡上的私盐贩子担着担子往下走,待十来人全下了坡。   小旗一挥手,兵丁全冲了出去,围住那十来人。   那十来人不见丁点慌张,领头的人甚至笑道:“各位官爷,我们挑的可不是盐,是大米。”说着还打开盖子,让兵丁看。   皎洁的月光下,箩筐中的大米粒粒分明。   周中心中大乐,面却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转头看向小旗。   小旗正瞪圆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面前怎么可能是白花花的大米而不是白花花的盐?   他一怒之下,一脚踢翻箩筐,大米掉落在地,他又用脚踢散堆积的大米,连箩筐也没有放过,,却无丁点盐的痕迹。   急怒之下,他声色俱厉,“给我全都翻开,仔细检查。”   于是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大米给踹翻在地,撒了一地。   周中看得眼痛心痛,喝道:“住手。”   “怎么?大人要包庇私盐贩子?”小旗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电光火石间,周中反应过来,这才是吴大人的目的,给他扣上一个勾结私盐贩子的罪名,若他再有个什么三长二短,也是罪有应得。   周中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就断定他们是私盐贩子?本官明明看到的是大米,不知你们那只眼看到是盐?或你们是想来个指鹿为马?”   小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大人初来乍到,不晓得这些私盐贩子最是狡猾。私盐不定藏在什么地儿。不踢翻,根本察觉不到。”   声气倒是软了,可行事却依旧如故。   周中无奈地看着这些人把一箩筐一箩筐的大米踢翻在地。或许因为周中说的那几句话,他们动作愈发的粗鲁,倾倒一半的箩筐,他们的脚直直地踩了下去,颗颗饱满的大米在一双又一双的沾着泥的靴子下碾成粉末。   他记得刚醒来时,周家家中这样的大米都吃不上,村子里的人能吃上这样的大米的人家寥寥无几,多是掺了野菜的稀粥,这些大米就够一户人家省吃俭用吃上一年了。   在这个古代亩产只能二百三斤的田地,这些大米又该是多少田地才产得出来,然而如今却被人生生地毁了,被人打着查找私盐的给践踏了。   周中眼角酸疼,胸口涌起一股又一股的火气,渐渐地那股火气汇成滔天怒火,他紧紧攥着手,攥的手心生痛,嘴唇让他咬的渗出血来。   他怕,怕一开口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怕,他死后,周家让人给一碗端了。   圈中的领头之人无意中瞄着脸上和他脸一模一样的痛惜之色的周中,不禁嘀咕,当官的会心痛粮食?   眼前这二十来个兵丁可不是那些看守门面的假货,看那气势必是见个血的。他们压制着自己的愤怒,由着他们抄检,若他们一旦拒绝,就会给扣上私盐贩子的罪名,立时会被官府抄了家,抓入牢中。   小旗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二十来担箩筐,连着扁担也砍成碎末,却没有发现那怕是一粒盐。   渐渐地,他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他不知道那里出了纰漏,明明这些人应该是私盐贩子,这些大米明明就该是私盐。 第六十五章   寂静的黑夜, 只有蛙声偶尔叫两声。   慌乱无措的小旗抬眼打量四周,却发现周中和包围圈中的那些人脸上的神色出其的一致,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闪过。   再看看碎了一地的米粒,他忽地指着周中道:“是你,是你通风报信, 是你和私盐贩子勾结,他们才藏起私盐。”   看着如疯狗般的小旗,周中脸上神色极其平淡, 顺其话语道:“是不是接下来就该把我杀了, 顺便再把地上的米当成私盐?一招指鹿为马使得不错。”   让人说破心思, 小旗恼羞成怒, 指着围着的十来个汉子道:“明明今晚他们挑着私盐经过此地,偏偏私盐变成了大米。若说这其中没有人报信,如何会变成这样?”   “欲加之罪, 何患无词。”周中道,“只是你位卑人轻,有心也没有那个胆吧。”   周中浑身放松下来, 斜睨了他一眼, 一个小旗也敢登鼻子上脸的。   “敢杀朝庭派来的御史, 一个抄家灭族的罪是少不了。你们谁敢?”周中双眼冷冷地扫过二十来个兵丁,“你们谁家没有个妻儿老小?”   二十来个兵丁被他的目光看得一股寒意从背部冒起, 无人敢直视。   “他们杀的可不是朝庭的命官, 是勾结私盐贩子的朝庭败类。”吴大人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   闻声,周中转过身, 看着他完好无缺的双腿,冷然道:“今晚是你策划好了的吧?”   “是又如何?你现在是砧板上的鱼,任我宰割。”   “你当老子是骡还是马,乖乖地由你使唤,你在后面拿着盐引换银子?天下没这么好的事!”   吴大人满脸的愤懑和不平,他辛辛苦苦操持着衙门里的一切,像老黄牛似的忙碌,可眼见这个小人却背着他把一张又一张的盐引卖了出去,银子没分他分毫。   他要让他知道吃独食的下场——死!   吴大人一脸得意,挥手道:“来人,给我把勾结私盐贩子的贪官给我抓了。”   “慢着。”吴大人话音刚落,周中就道。   吴大人的手还在半空,顿时没了气势,双眼瞪着周中,手在半空硬划了半条半弧才放下来。   “怎么?想跪地求饶?”   周中平静地道:“你对付我是因为我卖了盐引,可他们呢?”周中侧着身手指着给兵丁包围的十来个汉子,“不过是些靠着力气看天吃饭的庄家汉子,跟你无怨,放了他们吧。”   “死到临头还想当菩萨?”吴大人冷笑,“你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想保别人?”   被围着的十来个汉子见机甚快,听了两人的话,急忙忙地道:“大人,我们与此事无关,放过我们吧。”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只相信死人,只有死人不会说谎。不过……”吴大人眼光扫到周中,抬起下巴点了一下,“不过你们把他们给我杀了,我就信你们,放过你们。”   周中身后原站了四个衙役,后来见识不对又拨出刀来挡在周中前面。如今他们深悔今晚晕了头才听了牛管家的话,来出了这么趟差事,但这会也悔之不及,只有周中逃得性命,他们才逃得性命。   周中目光扫过如狼似虎的兵丁以及有些慌乱无措又有些意动的汉子们,苦笑了一下,看来吾命休矣。   周中闭了一下眼又霍然睁开,道:“劳四位相护,各自逃命吧,劳到周家报个信,我在这里感激不尽。”   周中的声音极低,好似在四人耳朵低语。   四人略顿了一息,默契地向四个方向冲去。   变故骤生,吴大人怒吼:“给我追,不拘死活。”   八个兵丁朝四个方向追去。   吴大人回头看向周中,讥笑道:“看看,你连身边的人都留不住,凭甚当官,主持盐政?”   说完,他又看向迟迟未动的十来个汉子,“你们动不动手?本官要没有耐心。”   十来个汉子围在一起,打头的人道:“吴大人,我们怎么能信你能言而有信呢?”   吴大人撩了一下眼皮,“你们可以选择不信。”   不信的结果就是和兵丁们拼杀。   “既然如此,那我们拼了。”   看着十来个汉子摆出打人的架势。   吴大人冷冷地道:“自不量力。”   手刚举起,吴大人准备下令,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声,很快,那轻微的震动如汹涌的波涛朝这个方向涌来,又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往这个方向奔来。   小旗反应快,急令,“快去打探。”   只是他的命令下的太晚,尘土飞扬,在蒙蒙的尘土中一群莫名的东西快速地朝众人奔来。   随之而来的森森杀气扑面而来,所有人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弓着身正入戒备状态。   一群望不到尽头的狗出现在大家面前。   松了口气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周中惊喜的声音,“旺旺!”   “汪汪!”看来你没事。   旺旺叫了两声,猛地跑向周中,身后的八只同样高壮的大狗也朝着周中跑来。   围在身边的兵丁急忙闪开,就怕让这几条狗给扑了去。   而其它狗快速的把在场的人给围住。   周中抓住飞奔而来的旺旺,夸道:“旺旺,好样的。只是你从那里弄这么多的狗来?”   “有狼!”惊惧的声音响起。   周中循着声音看去,果然看到几只土狼掩在狗群中,周中摸着旺旺狗头的手禁不住抖动了一下,低声道:“你咋把狼给找来了?”   “旺旺旺。”这里狗不够多,只好拿狼充数。   对上旺旺不以为然的眼神,周中噎住,这个时候可不能掉自己狗子的面子。   在他眼中,那不是狼,是狗子。   周中挺了挺腰,挥手道:“瞎叫啥?什么狼,这个地儿那里来的狼,那是獒犬。”   周中可不想今晚过后,别人打他家旺旺的注意。   “旺旺,让狗子把这些兵丁给抓住。”   对于吴大人,周中可不客气,任由狗子咬了他好几下,才挥手让狗子松口,但仍围在他四周,免得他跑了。   于是,月光下,地上躺着一堆官兵,旁边有好几只狗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稍有异同,狗子就跳上去咬一口。   周中再三叮嘱,除了喉咙,那里都可以咬。   一场厮杀就这样落了帷幕。   场中的十来个汉子早就躲到一边,见狗子们专心袭击官兵,瞧都没瞧他们一眼,顿时欣喜无比。看着周中的眼色也越发的发亮,嘴里也跟着道:“周大人,你狗养得好。”   眼中的羡慕明晃晃的,就差直接说把你的狗子给我吧。   周中板了板脸,道:“你们派一个人去叫柳大人,让他多带些人来。”   领头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有两人从队伍时出来,往城内跑去。   一个时辰后,柳大人带着一队人骑马前来。   看着眼前的景象,柳大人双目圆瞪,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路上他简单听来人说了一些经过,不想等他看到这群狗时才真正的震撼不已。   这是城里城外的狗都召集起来了吧。   柳大人望向周中的神色有些复杂,心里揣摸,周家来了有半个多月,从未有狗的消息传出来,还是一条能召集其它狗的狗,看来周家或许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简单。   柳大人的眼神,周中看在眼里,却道:“大人,把吴大人抓回去审了吧。”   “你敢?”吴大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掩着屁股,刚才狗咬了那里好几下。   “我是朝庭命官,由不得你审讯。”吴大人不死地的叫嚣。   周中撇了嘴,有这么多的人证在,他难道还能逃脱?   一群狗把周中等人送到城门口才离去。   柳大人凑近周中,“周大人,可有什么养狗秘诀?”   这样的狗给他来一打才好,以后出门带上一二条狗也怕有事。   周中回了他一个眼神,“我们家旺旺是天生的厉害。”   “周大人,别藏私嘛,别藏私嘛。”柳大人追在周大人身后叫道。   “看来柳大人精神不错,我们把人给审了吧。”周中回身道。   柳大人,“……”   这事简单,即便吴大人再如何狡辩,有四个衙役和十来个汉子作证,陷害官员,意图行凶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周中和柳大人连夜联名写好折子,八百里加急发送京城。   周中打着呵欠回家,柳大人则一路想着怎么从周中手里把旺旺借出来借个种,他也要养个这样的狗。   其实今晚还有好几方人马目睹了那一场景,俱是给震住,等周中走后,纷纷从树上,草众中冒出来,各自回去禀报。 第六十六章   富家, 富老爷张大着嘴,满脸难以置信, “那小子看花了眼吧?还有狗救人?”   富老爷吞下口中的玲珑饺,“一条狗,再凶, 几十个兵丁还能收拾不了?”   大富的腰越发的弯了,“老爷,那不是一条狗, 是一群, 密密麻麻, 一眼望不到头。”   他覤着富老爷瞪圆的眼珠子, 小心翼翼道:“里面还有几只土狼。不过昨晚周大人却说是獒犬。”   “狼?”富老爷手中的筷子掉落,连声追问,“你肯定那是狼?”   大富犹豫了一下, 如实说道:“他也不清楚,是听到有人叫有狼,周大人说是獒犬。”   “废物!没用的东西!”富老爷拍着桌子吼道, “狼和獒犬都分不清?养他有什么用处?”   大富耷拉着脑袋, 心里嘀咕, 扬州这地界狼本来就少,那些公子哥儿要打条狼非得跑老远不可, 那是谁都能见着的。   富老爷发了通火才躺在椅子上沉默片刻, 吩咐:“给牢狱打点周到,别怕费银子, 让他们把姓吴的照顾妥当,顺便让人带个信进去,让他有些事情想清楚再说。”   大富连连点头,“昨晚都审过了,只是审了为什么要抓周大人。其余一概没问,小的昨晚就没有通知老爷。”   富老爷呆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几声,“这人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富老爷面上的郁气一扫而光,“你说姓周的是不是嫌我之前怠慢,故意弄出派盐引的事?想让我先服个软?”   富老爷越想越是这么会事,指着大富道;‘让太太准备些厚礼送过去,嗯,以后家里有什么宴席,也记得请周家人。“   “老爷,这吴大人刚抓进牢里,你看……”   “对对对,晚几天,过些日子再让太太上门去一趟。”   大富看着富老爷一脸的欢喜,忍不住道:“老爷打算和周大人把手言欢?”   富老爷眼中阴鸷闪过,“大富啊,孙子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小的明白。”   而收到消息的蔡扬两人则惊喜不已,把人叫来仔细地问了一遍,连吴大人和周中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没有错过。   两人见再也问不出东西来,才让人退了下去。   蔡盐商道:“吴大人也不是蠢货,接到的消息肯定是私盐贩子,为何变成了几个庄户人家卖米了?”   杨盐商道:“怕是有人故意算计,姓朱的私盐贩子是如何死的?给他们填坑的,别人不知道,那些私盐贩子可多多少少有听说,恐怕也防着姓吴的。”   “那十来个庄户人家怕也是有问题的。”蔡盐商道,“得让人去查查。”   “不可。”杨盐商阻拦,“这事经了官府,巡盐大人看来也不是老而无力,我们这边动手怕会露了痕迹。”   “好,听杨兄的。”   让他们惦记着的十来个汉子,在衙门画押以后,等到天明出了城往家里赶。   他们一些人是林家庄的村民,离扬州有半日路程,若不也没法说清为何卖米要半夜三更出行。   到了林家庄,那领头的青年走进村里最大的宅子,脚刚跨进门,就急急唤道:“爹,我有事跟你说。”   “急慌慌的像个什么样。”老林斥道,“你娘担心你饿着,早早地准备好饭菜,先吃饭。”   一顿饭,小林吃的心不在焉,见爹放下碗筷,急忙把碗筷一搁,急急地进了家里唯一的书房。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老林慢悠悠地道,“把你们后面的事说说。”   “爹,你派人跟着我们?”小林一跳三丈高,“爹,你信不过我?”   “爹,昨晚这事要是没有我,那我们得多遭殃,早让人一锅给端了。”小林为自己不受信任而愤愤不平。   “你能耐,能耐的差点连命都没了。”   “这不是没有嘛。”小林声音低了下去。   “好了,说说后面怎么会事?”   小林巴拉巴拉地把后面的事说了,最后道:“那周大人是个好官,还说等抄了吴家,把米钱赔给我们。”   “爹,我看我们可以找这个周大人,把我们的盐转成官盐。”   老林微阖的双眼倏地地睁圆,一字一顿道:“你有把握他定是个好官?人人都说是好官的未必是好官,人人说是贪官的未必贪。这世上当官的都没有简单的,简单的做不长久,也坐不上如今这个位置。”   “爹,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这样下去我们整天担心吊胆的,日子过得不痛快,村子里也人心慌慌的。而且我们这是让人盯上了,要不昨晚那事怎么也落不到我们头上来。”   老林睁圆的眼再度阖上,“是有人想害我们,好夺了我们的盐矿,我让你二叔去查了,你也跟着去学学。”   “爹,那跟周大人的事?”   “我另有安排。”   小林嘟囔几句自去找二叔。   只有周中因熬了一晚上在家里睡觉,至到天黑才醒过来。   周中醒过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让人去给旺旺买骨头,买了上百斤的骨头,把城里好几个肉铺里的骨头搜了个净光。   周中才唤来旺旺,指着那堆骨头道:“昨晚多谢你那些朋友帮忙,这是我的谢礼。”   “汪汪汪。”他们全是我的兵,不用谢。   周中看着他棕黑色眼中的不以为然,撸了一把他脑袋,“不给它们肉骨头,小心它们以后不听你使唤。”   旺旺激烈地叫道:“汪汪汪汪!”他们敢!   “别叫了。”周中双手拢住它的狗嘴,“今晚在城外叫上那些狗兵,送骨头去。”   邵氏原对旺旺没守好敏姐儿的怨恨也消了,时常在家里念叨,多亏她天天督助旺旺要看好家里人,它这次才没有像上次那样。   旺旺每次听了都翻白眼,它觉得邵氏在抢它的功劳,她咋那么大的脸呢。   最初邵氏这样说的时候,它冲着她汪汪直叫唤。   邵氏却当成旺旺喜欢它,乐颠颠地弄了好些东西给它吃,把之前从未吃过的都吃了一遍。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它才没有冲她叫,换成了翻白眼。   然后它发现周中他们吃的跟它不一样,就强烈地要求上坐一起吃。   自旺旺救了周中以后,大家对它的喜欢又上了一层,见它闹腾,略拦了拦,就给它专门做了一张椅子,跟大家一起在桌上吃饭。   它习惯了在桌上吃饭后,还学着邵氏的样子点菜。每天邵氏安排一天的菜食时,它都会在一旁边,然后还会跑去厨房看看。日子久了,它听到菜名就知道是什么菜,凡是它想吃的,它就会汪汪地叫个不停。偶尔它还提前跑到厨房自个儿点菜,先在厨房里嗅了嗅,抬起爪子把中意的食物点了点,让厨房里的人做好。   在周家人越来越觉得它是狗精的时候,外面关于它的消息也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都有。以至每日来周家求盐引的又多了一个请求——求狗。   周中板着脸一一严辞拒绝。   在周中一天复一天的拒绝中,等来了王熊,还有随行的刘鹏以及陈六。   周秀自那天后就回了家,只要周中出门,就寸步不离。虽说有旺旺,但毕竟平时旺旺是一条狗,人多了旺旺会吃亏的。   周秀把三人接进府里,周中看到刘鹏甚是吃惊,他记得年初他回乡刘鹏还说要专心考秀才。   刘鹏道:“听周兄任巡盐御史,我早就有心前来,正好听说王熊要来就结伴而来。”   周中道:“你们嫂子让人把屋子收拾了,你们先去洗梳歇息歇息,我们再说。”   当晚,周家摆了接风宴招待三人。酒吃得半酣,周中道:“别看我如今是个巡盐御史,是盐务上的大官,但在盐务上能做主的事不多。这其中牵扯颇多,又事关一些大官,盐商的利益,无不有性命之忧。王师父既然肯来,自是有所准备。”   接着周中又把前几日吴大人设计想杀他的事说了一遍。   刘鹏拍案而起,“猖狂,可恶之极。”   “盐政如今糜烂至此,皆是这些贪官之故。周兄定不要轻饶此人,杀鸡敬猴,肃清盐政,让大周的人都能吃得上盐。”   周中拍掌道:“说的好,让黎民百姓不受望盐兴叹,让黎民百姓能每餐有盐吃。”   “周兄有何打算,尽管吩咐。”刘鹏道。   “小的不知道什么天下黎民百姓,小的知道周大人对小的一家有恩,小的不怕死,愿听周大人吩咐。”陈六拍着胸脯道。   王熊起身道:“周大人吩咐。”   周中拍案道:“好,我们以酒为盟。”   四人举杯,对月一干而尽。   吴大人给管在牢中,等候朝庭的命令。   大家都在注视着周中的一举一动。   周中先是让下面的人暂理盐务衙门之事,他自己带着人去了盐场。   扬州虽有盐务衙门,实际盐场并不在扬州,而是在淮南一带,沿着长江的几个镇口。   周中留了周秀和陈六在扬州,看家的同时也留意扬州的动静。   因有吴大人这么个倒霉鬼,衙门里的兵丁很是听周中调派。   周中让王熊去挑了一队人,十来个兵丁坐船去盐城,当然少不了旺旺同行。 第六十七章   周中此举, 不过是想弄明白为何在现代如此平价的盐在古代却是比肉还贵的东西。除了苛捐杂税,周中更希望能从源头发现问题。   然在别人眼里, 周中此行却暗藏玄机,或许别有用意。   一时,各方人马纷纷紧随其后。   各地盐场皆有大使和副使各一人管理盐城事宜, 盐城的大使和副使收到消息时皆是面面相觑,无它,几十年来尚未有官员亲自光顾盐场。   赵副使惊慌道:“大使, 你看是不是吴大人那里露了马脚?”   张大使摇头, “他才掺合进来一年, 那里知晓那些事。”   赵副使拧眉思索, “奇哉怪哉,这个周大人怎么想着来盐场巡视?”   两人寻思半晌不得,张大使道:“算了, 别管他是为啥而来,到时我们恭敬些礼多送些,好吃好喝地把他送走。至于那个地方, 你看紧些, 凡是不听话的一律关起来。”   “下官遵命。”   盐城有一半的地方是靠着海, 长长的海岸线蔓延起伏。有些地方一马平川,有些地方悬崖峭壁, 怪石嶙峋。谁也不知道在这些怪石乱石之间别有洞天, 一个天然形成的空旷之地,地面上摆着十来口诺大的铁锅, 锅下面是同锅底一般大的炉子。烈日炎炎,炉子里的柴伙燃得正旺,只苦了烧火的人,豆大的汗水不住地往外冒,片刻浑身上下湿透,像刚淋过雨的落汤鸡。   有兵丁侧着身子穿过两块怪石,离大铁锅远远地站着,“大牛出来,把饭拎进来。”   大牛放下木柴,拍了拍双手,站起来往那边走去,随着他的走动,铁链的声音哗哗的响。   他的脚上套着手腕粗的铁链。   兵丁蹲下给他解开脚上的脚链,“明天开工前,你要把三天的木柴弄过来,今晚我就不给你上铁链,明天你起得早就去搬柴。”   此处烧得木柴是从旁边的盐场处搬过来,先是把木柴挑到怪石前,再分成一小捆一小捆,扔进去,又不能让怪石卡住,很是费功夫,而力气大且老实的大牛成了干此活的不二人选。   之前大牛搬回木柴,当天就给上了铁链。这次拿的木柴多,又赶得急。兵丁也懒得再给他上一次铁链,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能从这里跑出去。   听到兵丁的话的那一瞬间,大牛沉寂多年的心似乎活了过来,有股热流涌上他的喉咙,他咽了一下口水,木讷讷的问:“为啥?”   “呵。你这个老实人也想偷奸耍猾?反正早搬晚搬都是你的事。”兵丁扔下一句话,拿着铁链走了。   大牛顿了顿,才如往日般去提了饭菜回来,拿着木勺敲着木桶,把饭菜平均地分给大家,也因为如此,拎饭菜这活才没有人跟他抢。   吃完饭,就着海水冲洗一下,各自拿着碗筷回了自己的窝。   也许称不上窝,一块石头跟一块石头的缝隙间,只要能躺下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床,他们的屋,也是他们的窝,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大牛的窝有一半在峭壁里,刚好容他半个身子躺在里面,而腿却搁在乱石之中。   入夜,所有的火都熄灭,除了天上的闪烁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   大牛钻进自己的窝里,在头顶上方的石缝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东西。   他用手细细地摩挲,一遍又一遍,连上面的细长的刮痕,他也记得清楚。   上面坠着的小铃铛,让他用布条裹的紧紧的,就怕传出一点铃声。   日日夜夜,三千六百多个日夜,靠着这个小银镯,他才撑了下来。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回去见他的丫丫,他不能让他的丫丫没了娘再没了爹。   十年,整整十年,他等了整整十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   丫丫,爹爹马上回去找你,再也不和你分开。   大牛握着小银镯发誓。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他要好好歇息,要养足精神,明儿才有力气逃出这里。   ……………………………………   周中的船才靠岸,张大使和赵副使亲自带着人迎了上来。   周中脚都没沾到地,就让轿子给抬到了镇上,在镇上歇了一晚,次日才往盐场去。   从镇上到盐场,张大使依然命人准备了轿子。   周中却摆手拒绝,骑着马一路慢行。   张大使道:“盐场热的很,大人远远看一眼就是了。”   “哦,为什么盐场热得很?”周中随意地问道。   张大使擦着额头上的汗,把煮盐法解释了一遍。偏周中问的极细,好些工艺,张大使也是一知半解。   周中笑道:“不急,不急,我就随便问问。”   “这么大个盐场,多亏你们管理有方才没有生了乱子。”周中一路行来看着井然有序的盐工们像蚂蚁们忙碌,提卤水的提卤水,烧火的烧火。   一排排的屋子,屋子里面全部打通,摆着十口大铁锅,锅里的卤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锅下面的火却不能停,依然猛火催着上面的卤水越发的咕噜咕噜不停,待锅里的水全煮没了,底下的就是盐粒。   周中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汗水瞬间湿透衣裳。   张大使拿袖子不停地擦着额头,“大人,去旁边的屋子里歇歇?”   “那边屋子四角放了冰,大人过去凉爽凉爽。”赵副使符合道。   这种屋子,那是人待的。   周中回头望望身后之人全是满脸通红,汗水如雨下。他遂道:“好,我们去歇歇脚。”   往旁边走了十来丈远,有一排屋子,是盐场大使的衙房。   一只脚刚踏进屋里,一股透心凉从头蔓延至脚,浑身舒爽。   张大使请周中坐了上座,又命人捧来冰镇过的酸梅汤,旋即,冰镇过的葡萄,寒瓜一一摆上了桌。   周中喝了酸梅汤解了渴,抬眼打量了一番屋子。一只青玉身四足金的瑞兽立在屋中,冷气从兽嘴里冒出来,墙角四角摆着形状各异的小瑞兽,嘴里皆冒着一股冷气。   又是金又是玉的,这几个瑞兽也不便宜,怕值好些银两,怪道人人都想当盐官,凡是跟盐沾边的官都没有穷的,那个不是富的流油冒烟。   “让大人受苦,是下属安排不周。”张大使道,“这里有点小东西,不成敬意,给大人解解暑热。”   有小厮捧上一托盘,上面摆着两个青白玉佩,有流光闪动。   周中再不懂玉,也知道这两块玉佩价值不菲,却又不解张大使话中之意。伸手拿起一块待看,在触手的那瞬间,一股凉意浸入手心。   寒玉!   周中微眯起眼,据说寒玉来自极北之地,需千年才能形成,非千金不能得也。不想在这个小小的不入流的盐场大使手中,他不仅看到,且还不至一块。   周中心中连连冷笑,想着外面辛苦干活的盐工们,这些人不知又扒了他们多少层皮吸了他们多少骨血。   然周中微眯的双眼,在张大使赵副使两人的眼中却是他甚喜此玉。   为些,两人甚是高兴。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到门前嘎然而至,一颗脑袋探了进来,朝着赵副使猛使眼色。   赵副使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是他的心腹,非必要不会在这关头闯进来。   他略起身看向上面的周中,周中适时的睁开双眼,目光在他和那颗脑袋之间来来回回打量,“怎么?有什么事我不能听听?”   那颗脑袋连扑带窜地扑了进来,一颗脑袋朝着周中在地上猛磕头。   周中看向赵副使,“这是何意?”   赵副使脸如白纸,面向着周中,眼珠子去直愣愣地盯着张大使。   张大使心里也敲着鼓,一见来人,他就知道定是那边出了事。   他原还想着怎么想法遮掩了过去,没想到姓赵的这么不中用。   不过一句话就唬得他变了脸色,还直朝他看,自个儿的话都不会说了?   张大使心里恼怒一阵,盘算了一会,道:“大人,此人负责管理那些死囚,恐怕是有死囚作乱,他才急慌慌的跑来。”   在张大使开口时,地上那人就住了磕头,听完张大使的话,他急忙道:“大人,有死囚逃走,小的不得不来报。”   周中倏地瞪大眼,问道:“盐场怎么会有死囚?”   张大使赵副使连带地上的人俱抬起头望着他,一脸惊愕。   跟着周中来的薛书办干咳了几声,道:“大人,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那些犯了死罪或是流放的人都给弄到盐场来当盐工……免得浪费人力。”   周中屏了屏气,问:“这有几年了?”   薛书办打着哈哈道:“惯例惯例。”   周中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惯例,至少有十年以上才会称作惯例。   周中垂眸掩饰眼中的怒意,就凭这群贪官,这里面的死囚不知道有几个是真正的死囚,又有多少是人为,被冤枉,就为了来此当盐工。   周中越想心中越怒,人猛地站了起来,看着四周呆愣的目光,周中深吸口气,缓缓地道:“既然是死囚,自是凶恶之人,派人去抓没有?别伤及无辜。”   张大使踹了地上的人一脚,他才忙忙地道:“派人去抓了,大人放心,他一定跑不了。”   周中一脸痛惜地道:“以后这种事,你们得多注意,怎么能让死囚跑了出去?”   见周中只顾着担心,没想着别处,张大使赵副使两人放了心,赵副使的脸也恢复如初,他弯腰道:“是下官管理不善,任凭大人处罚。”   “去看看吧。”周中挥手道。 第六十八章   若说刚才看到盐工只是辛苦, 那眼前的景象绝对是人间地狱。   一个又一个的人,□□着上身, 戴着脚链手链,链子全是手腕粗的铁链子,人人步履蹒跚, 因着手链的束缚,往锅里倒卤水的时候很是不便,只能两手紧紧的抓住桶柄。然铁锅里的卤水在沸腾, 热水扑面而来, 手因靠近卤水会贱上好些滚水。若是忍不住痛而松手丢下木桶, 一条鞭子就会抽了过来。   “怕烫?老子让你烫个够。”兵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滚烫的卤水泼过去。   那滚烫的卤水泼到脸上和赤露的胸膛, 顿时起了一个又一个透亮的水泡,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脸上和胸膛。   张大使瞅着周中脸上的不忍,道:“大人心善, 此人是杀人恶魔,杀了人家一家八口,连几岁的孩童也没放过。”   原有些怜悯的目光因这话看向那人是满满的厌恶和活该, 罪有应得。   张大使的声音不小, 站的位置离那人又不远。   那人扭过头来, 冲着周中等人吼叫:“老子没杀人,老子是冤枉的, 那狗官收了别人的银子冤枉老子。”   因极度愤怒而充血的双眼和扭曲的脸带着那一脸的水泡在烈日下显得分外的狰狞。   那兵丁又是一鞭子甩过去, “老子还没称老子,你个死囚犯还敢自称老子?”紧接着又是几鞭子。   张大使忙道:“这些死囚骨头硬, 不抽几鞭子会犯贱不安生干活。”   周中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张大使让这一眼看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解释几句,“这是隔壁淮安县送来的死囚,巡抚大人有过目,刑部勾决,就等着秋后处决。”   “呵呵。”周中冷笑两声。   拿巡抚和刑部压他。   张大使才反应过来,他忘了眼前这个巡盐大人最小气不过,他拿巡扶刑部说话,不过是不想周中插手罢了,却没想到这话会惹来周中的不快,急忙转了话头道:“大人,日头正毒,先回去歇息歇息。”   周中又是两声冷笑,“张大使,你忘了我们为甚出来?”   张大使一愣,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那壶不开提那壶。   张大使作势望望头顶烈阳,愁着一张脸道:“大人先在屋檐等等,让属下去看看抓到人没?再来请大人过去?”   周中彻底冷了脸,“本官是这点苦都吃不得的人吗?”   “还不快前面带路?”周中喝斥,“还是张大使怕日头毒,想歇歇?”   “或许,张大使的人没用,过了这么半日,连个死囚也抓不回来?”周中手中的折扇敲着手心,说道出的话却直戳人,“看来此地要换换人才是。”   周中几句话训斥下来,张大使乖乖地立着受训,半句也辩别不得,额头上的汗水直冒个不停,却连擦也不敢擦。   恰好,有兵丁朝这边跑来。   赵副使眼尖,早早地瞧着,急忙道:“大人,那死囚抓住了。”   果然那兵丁跑来禀报死囚已抓住。   张大使也似活了过来,举袖擦擦额头的汗水,欢喜道:“大人放心,我们定会看紧死囚,再不让他们逃脱出去害人。”   “本官去瞧瞧是什么样的死囚?”周中示意张大使带路。   张大使面带迟疑,犹豫道:“大人,那地儿臜腌,恐误了大人的眼。”   周中心中怪异顿生,从他出了那屋子,一路上张大使都在找理由不让他去见那个死囚,想到之前在屋子的情形,周中越发的肯定这其中必有不能让人知晓之处。   这行,他正是来肃清盐政,那能让盐场有阴私之处,扯了笑脸道:“本官是想去瞧瞧他太厉害还是你们无能。”   周中脸上虽在笑,可话里却在质疑张大使赵副使两人的能力,再先前周中口说要换人。两人俱给唬住,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官,却是实实在在的肥差,比起正儿八经的盐官,他们所得也不差,且他们手里还捏着个金疙瘩,那能丢了这个差事。   况且也不过是带周中去见一见那死囚,坏了他们的金疙瘩,两人怀着侥幸的心里,把周中带到了地方。   另一边,两个兵丁坐在屋檐下的凉椅上,手里的长鞭不停地挥动,抽着躺在烈日下的男人。两人配合默契,一人鞭子刚挥起,另一人鞭子立马抽在那人身边,任他在地上左躲右闪,仍是一鞭不落地抽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早给抽烂,里面黑色的皮肤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带血的鞭痕。   周中进来时,轻咳了一声,那两个兵丁恍若未闻仍然没有住手。   周中恼怒道:“张大使赵副使,好大的胆子。本官来了,你们的人竟然不知道来拜见本官?”   张大使狠狠地瞪了赵副使一眼,赵副使满脸委屈,不过是为了怕那个死囚胡乱说话,使人把人往死里打,他那想到那两个兵丁是愣头青,不会察眼观色。   委屈是委屈,赵副使这会儿机灵,跑到那两兵丁面前,一人踹了一脚,“王八蛋,没看到大人来了,还不去拜见。”   那两人给踹的一愣,之前不是吩咐他们要好好收拾地上那人,打得他不能开口说话吗?   见两人还在发愣,赵副使又是一人一脚。   就这会功夫,大牛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如猛虎下山之势扑向一个兵丁,两人顿时倒在地上,兵丁被压在下面一时动弹不得。   大牛并没有挥起拳头揍人,而是伸出双手在那兵丁的怀里乱摸,那怕那兵丁反应过挥着双拳打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仿若那里有他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赵副使气得脸发青,跺着脚大叫:“快,把他拉起来,成何体统。”   旁边的几个兵丁走过来,一人抓住大牛一只手臂用力一掰把大牛拉扯起来。   大牛的手上正抓着一只小银镯,拉扯的兵丁顺手拿走他手上的银镯。   大牛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声嘶力竭地怒吼,“把镯子还给我,还给我……”   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含着无限的绝望和悲凉。   周中忍不住道:“那镯子是你的吗?是你的,就还给你。”   大牛连声应道:“是,是我的。”   闻言,周中目光鄙夷地扫过那兵丁一眼,示意他还给大牛。   拿小银镯的兵丁是富家子弟,才当差没多久。那受得了周中眼中的鄙夷,顿时心生怒火。这么个没甚重量的小银镯那放在他眼里,只不过觉得这是同僚的,他顺手帮忙拿了罢。   好在他也知晓面前的是巡盐大人,是他惹不起的人,但他却不让人轻看,狡辩道:“大人,此人说谎。一个死囚,那来的银镯?”   进过牢的人都知道,身上凡是有丁点值钱的东西,都会被狱差收刮干净,那里还有银镯能留到现在。   周中拿眼瞧着大牛,等着他的解说之词。   大牛哼哼呼呼,欲要说话,余光瞧着那兵丁扬着手中的小银镯像他示威。   一股热血涌上头,大牛怒道:“大人,让他把镯子还给我,我带大人去找私盐,这里有私盐。”   一时,万籁俱静。   周中的声音好似从天际传过来,“好,你带着我们去,我让他把银镯还给你。”   “大人,他胡说八道,他信口雌黄。”赵副使煞白着一张脸,抖着嘴唇急急地辩解。   张大使上前一步,推开赵副使,“大人,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里没有私盐。”   “此人自知自己死期已到,故意攀扯,欲陷我等于死地。”   张大使的两句话说的正义凛然,言辞戳戳。   周中有一霎那就要信了他的话,但想到张大使随手能送出的寒玉,他更相信他们借着制做官盐的便利,为自个儿弄私盐。   周中微微笑道:“张大使勿急,是真是假,稍等片刻,自有分解。”   “王师父,麻烦你带人去看看。”周中吩咐道。   刘鹏环顾四下,多了一个心眼,“大人,我带人去察查,王师父留下。”   在外面,刘鹏和王熊都称周中为大人,刘鹏这话,周中立即想到此地是别人的地盘,为免狗急跳墙伤人,周中点头同意。   于是,刘鹏带了十个官兵押着大牛往怪石那边走去。   看着越走越远的人影,张大使心慌如擂鼓,制造私盐,走私私盐,历来惩罚最重。只要他们找到私盐之处,他必然会被抄家下狱。   张大使站在周中身后,看着周中的背影,脸上浮现狞笑,既然如此,不怪他心狠手辣,只能怪周中不识好歹,昨日他们送了多少东西过去,不想今儿他却丁点松动也没。   张大使定下心来,擦一把脸,恭敬地道:“大人,要不去屋檐下坐坐?”   周中看着他冷静的脸,道一声好,又安慰道:“张大使不用慌,若是那死囚冤枉你等,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谢大人做主。”张大使恭恭敬敬地回道。   赵副使招来兵丁,在屋檐下摆出几张凉椅和几张小几。   请周中入坐后,赵副使又招手让人呈上茶。   张大使和赵副使各端了一盏茶让了一回,“这是明前茶,大人尝尝可对味?” 第六十九章   赵副使见张大使面带微笑, 毫不慌张之色,以为他有应对之策, 遂放下心来专心品茶,连呷几口茶水,双眼已舒服地眯了起来。   张大使手拿着盖子轻轻地拂着茶沫, 不着痕迹地瞄了周中几眼,又抬头瞧见赵副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笑道:“大人, 别见笑, 赵副使爱茶成痴, 一般的茶可入不了他的眼。”   赵副使眯起来的双眼张开一长缝, 他什么时候爱茶成痴了?   不过顶头上司的台他是不能拆的。   张大使又举起茶盏让了周中一回,“大人,品品看?若是合心意, 下官那里还有些明前茶捧给大人。”   周中双手摩挲着茶盏,“我是俗人,自来不爱喝茶, 茶对我来说不过就是解渴的东西, 与清水无疑。”   张大使脸一下子僵住, 隐晦地看了一眼他让人经心准备的茶水,立马收回迭声道:“来人, 赶紧给大人换盅酸梅汤来。”   边说他边朝身边的兵丁使了一记眼色, “还不快去。”   转头他道:“大人,稍等等。”   周中随意地嗯了一声, 又玩着手上的茶盏。   此处盐场兵丁平时歇息吃饭的地方,屋檐也不甚宽敞,只堪堪容下几张凉椅和一张小几。   周中不是苛刻的人,没得自己好好的庇荫歇息,让别人在太阳下晒。周中打发跟来十个兵丁去了屋檐的另一头庇荫歇息,盐场的兵丁自有眼色,那能让他们干站着,抬了几条长凳出来给他们坐,又端了茶水给他们解渴。   薛书办躲事,也跟他们挤在一起喝茶。   王熊仍站在周中身后打量着四周。   一会,那兵丁端着一白瓷托盘往这边走来,托盘上放着一带盖白瓷盅。   坐在周中身边吐着舌头出气的旺旺忽然弓起身子,冲着那兵丁呜呜地低吼,不准他靠近。   “大人,这狗……”张大使的话音未落,赵副使忽然双眼一闭,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紧接着又是扑通扑通的声音,只见屋檐那头的十个兵丁和薛书办全从凳上摔了下来,晕倒在地上。   随着扑通,瓷盅掉地的声音,那兵丁丢落手中的托盘,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朝周中胸口剌来。   王熊立即抓过周中手中的茶盏扔了过去,匕首锋利无比,直接剌穿茶盏。   旺旺也没有闲着,跳着向他的手腕咬去,他手中的匕首顺势转了方向,朝旺旺剌去。   刚才那一剌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躲过一劫的周中立时惊慌大叫,“旺旺,小心。”   王熊的手更快,五指成簸箕状,朝那兵丁的喉咙抓去。   见状,那兵丁立时收回匕首,往后一跃挡住王熊的攻势。   瞬时两人打起来,旺旺也扑了上去,配合着王熊逼的那兵丁连连后退。   这边,张大使拍拍手掌,“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二十个兵丁应声而入,朝着王熊和旺旺围了过去。   在椅子上给唬住的周中,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扑倒在吴大使身上。   吴大使看起来肥头大耳,实则气力不及周中,让周中压得动弹不得,偏周中双手还使劲地掐着他的脖子。   那边王熊余光瞧着这边动静,吼一声旺旺。   旺旺立时回头跑到周中身边,一口咬在吴大使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刚围住王熊的二十个兵丁傻了眼,连那个跟王熊交手的兵丁也因为一愣而给王熊放倒。   周中摸掉脸上的血,一巴掌拍在张大使的脸,“别嚎,再嚎,我让旺旺咬死你。”   说完,周中才站了起来,对着那二十来个兵丁道:“胆敢杀朝庭命官者,抄家灭族,还不放下武器!”   张大使受制,他们群龙无首,又怕得了个剌杀朝庭命官的罪名,纷纷放下刀鞭。   王熊赶紧上前收了那些刀鞭,周中又命他们脱了衣裳沿着墙角蹲下。   等刘鹏领着一行人回来,周中才放了心,使人去了附近的卫所,派了官兵过来,清理盐城的盐场。   这一清理才发现张大使等人利用各地送来的死囚,秘密炼制私盐,躲过盐课提举司,私卖到外面。且那些死囚未必是死囚,据审讯,最早的一批倒的确是死囚。到后来因为盐场兵丁对死囚们肆意殴打致死囚死亡过多,人手渐渐不够,就有人把一些流放之人或是从外面拐骗的人送到此地。   大牛就是其中之一,大牛身强力壮,家中也有几亩田地,因妻子生病变卖了家中田地仍没救回妻子,为着以后的生计,他才留下唯一的女儿,跟着村里人去外面下苦力干活,不想就因他力气大被别人看中,被骗签下卖身契,他不认打死主家,被官府按一个罪名给送到盐场。   而那个被泼了滚卤水的男子更是可怜,他纯粹是县令受人钱财拿他抵命。   看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周中是怒火滔天。命人彻查盐场里所有的死囚,凡是冤枉皆登记再册发往刑部让刑部派人来审核。   朝中为着两淮盐场之事纷争不休,没等他们争出个结果,又收到周中关于新盐政的折子,同时周中表明他在两淮准备试行新的盐政。   周中接连上了几封折子后,就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先是带着人把两淮大的盐场从头到尾细细地清理一遍,竟然还抓出一些借官盐做私盐的勾当。   这些人,周中也不管,只让人抓起来下大牢,让人好生看管。   然后周中又让刘鹏带着人去把小的盐场也查探一番,然后周中出了让天下为之一震的盐政。   周中先是革去盐税上的各种杂税,只留盐本身的商税。   除了二座大的盐场 ,两淮小盐场全部改为私制,盐场出租于民,先是租于给盐场做工的盐工,然后附近家中贫瘠的庄户人家,再是家境尚可的镇上人家,最后是富裕的人家。凡是大商户大乡绅地主不准租盐场制盐,但如果他们自己发现新的盐场另当别论。   租盐场的人除了交一笔租金还要交盐税,不多,每斤五个铜板。而售卖盐的商贩也是交五个鲷板每斤的直税。   一时两淮人们奔走相告,纷纷就近去租盐或是拿盐售卖。   而之前周中开出的盐引,周中也命人来拿盐。之前那些人送的东西,周中都登记在册,按其价值折算成银两发放盐。   那些人不料有如此好事,一个个俱兴奋又高兴,又念叨周中是好官,是青天大老爷。   盐税是上交朝庭,但每个盐场的租金却是截留给当地的盐官们,从小吏到书办到盐官人人都有份。   于是,盐官们销声匿迹,原来准备上的拍子纷纷收了起来。   而朝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两淮新盐政进行的如火如荼。   一干大臣直瞪眼,有人道抓了周中回京审问,然后派人取缔新盐政。   一直眯着眼打瞌睡的景仁帝一下子睁开眼,看着下面说话的户部侍郎,“你是怕没有盐商的孝敬吧。”   户部侍郎立时跪在地上大呼冤枉。   景仁帝冷笑几声甩袖而去。   周中在离京前曾跟他说过新的盐政,与其让大盐商得利,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他这个当皇帝的都好,还不如还利于民,让天下的老百姓念着他这个皇帝的好。   何况盐场每年出租的租金也有他的一份,充实他的内库。   有了景仁帝的支持,周中越发干的火热朝天。   而扬州的盐商们全慌了,周中此举简直是断了他们的活路。没有了独家经营盐的权利,他们如何牟利,如何能让盐像之前的价格。   周中虽出了盐政,却没有规定盐价,由租盐场的盐民自己决定,又没有了中间门门道道的打听,盐价直线下降。   而那些原本拿不出手的私盐贩子也蠢蠢欲动,能贩私盐,除了自己有盐以后,必定有来路拿到盐。   譬如跟周中打过交道的小林,知道新政后急匆匆地冲家里赶去。   一到家,他就激动地道:“爹,爹,你听说了新盐政没?”   “我们的盐也可以大白于天下了,只要我们出租金,这盐就归我们开采炼制。”   “说不定是官府想引出私盐的晃子。”老林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爹。”小林张着嘴,半晌又道,“爹,这总是一个机会,不试又如何知道?”   “试?你要拿林家庄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去试?”老林满脸怒气,一巴掌拍在桌上。   小林抿了抿唇,执拗道:“周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啥?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老林气的巴掌连连拍在桌子上。   小林最终没说赢爹,气鼓鼓地跑了出去。但他的脾气倔,打定主意要办成这事。   当然他也不会直捅捅地把家里的盐摆在周中面前,想到上次陷害他们的那家私盐贩子,他计上心来,命人冒充那户人家去周中面前告状,说那户人家藏有私盐。 第七十章   三更天, 外面仍是漆黑一片,   桂花摸索着起了床, 去了灶间,摸黑拿火石点了火,添上几根柴烧得火旺, 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就着这火光,桂花打开米缸, 看着缸地的一圈米, 手伸了几回, 闭上眼, 一狠心,把米缸里的米全抓了出来,放在罐子里添上水煮粥。   桂花添了几把猛火, 等米在罐子里翻滚,就抽出几根燃得正旺的木柴,灭了火, 留一根木柴慢慢烧能够罐子里的水翻滚。   不一会, 屋里弥漫米香的味道, 桂花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吃过白米粥了。自当家的跌断腿卧在床上, 家里吃的都是掺糠或是野菜的粥, 里面也就放了十来颗米。   这剩下的最后一点米就让当家的和孩子们吃个白米粥吧。   桂花摸了一把脸,擦掉脸上的泪水, 埋怨自己,哭啥,她今天就出去赚钱给家里买大米回来。   罐子里的粥不停地翻滚,桂花伸头一看,好了。   桂花抽出最后一根木柴,拿上木盖子准备盖在罐子上,在盖上之前,桂花深吸了一口,裹着热气的米特有的清香吸入口中。桂花心道,真香啊。   盖上盖子,桂花灭了灶间的火,走到院子。   今晚月亮圆,地上一片清辉。   桂花走到墙角放柴的地方,伸手进去扣扣索索地,摸出一袋东西出来。   明明周围无人,桂花仍四下张望,把那一袋东西飞快地放入背篓,又找了一件破衣服盖在上面,才背上背篓出了院子朝村头的五婶家走去。   那是一袋粗盐,是她在后山一处堆石中无意发现的。她借着上山挖野菜去那里搬了一块石头下来,放在锅里用水煮,等把水煮干,就成了黄色的粗盐。   她发现这些盐石很久了,却不敢吱声,又不敢自个儿去卖私盐。   至到前些日子,跟她相好的五婶见她家日日吃糠,才偷偷来告诉她,让她跟着她家一起卖私盐。可她胆小,一直没有应承。   可如今眼看没有米下锅了,她狠狠心,拿出之前制出的那袋粗盐准备跟着五婶一家卖私盐去。   走到五婶家,桂花绕到后门,轻轻地敲着窗户低声喊:“五婶,我是桂花。”   过了一会,屋里亮起灯,五婶在窗外道:“是桂花?怎么这么早来了?快进屋来。”   五婶说着话往前面开门去,桂花急忙往前面走,门才开一条缝,她闪身进去就啪地关上了门。   “你这是干吗?跟做贼似的。”五婶在她身后笑道。   桂花红着脸拉着五婶进了屋,四下望望,见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她方伏在五婶耳边低语,“五婶,今儿我跟你一起卖盐去。”   “哦,卖盐,也不用起这么早?”五婶打着呵欠。   桂花赶紧伸手捂住五婶的嘴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她,“五婶,让别人听见我们卖私盐,就遭了。”   五婶愣了一会,才拿开桂花的手,歉意道:“桂花啊,怪五婶忘了跟你说。托周大人的福,如今可不兴什么官盐私盐,只要你去交盐税,谁都可以卖盐。”   “真……的?”桂花捂着胸口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放心吧,等天亮后,我们去衙门里交税。”   从衙门里出来,桂花捧着一张纸不住地道:“五婶,我家是盐户了,我家真的是盐户了。”   “是了,盐户太太,赶紧回去告诉你当家的吧,让他也欢喜欢喜,以后你们家也不愁银子,让他安生养病。”五婶拉着桂花的手,“桂花,以后记得每年交盐户税,可别忘了……”   “桂花,你运道真好,我们那后山竟然也让你发现盐矿。我回去让当家的也去找找,说不定也找到一处盐矿……”   隔日,周中就收到此消息,是他公布新政以来头一个把私盐矿上税的人家,虽然盐矿很小。周中很是欣慰,有一必就有二。周中不慌,他相信会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的私盐矿上报然后交税。   至于地方上负责收这些私盐矿税的书办吏员们,周中一点也不担心,他公布新政的同时也说,若有不实,人人可以检举,他不信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那些人还敢搞鬼。   从公布新盐政后,周中就让人把一家子人从扬州接了过来,住在张大使的宅子。张大使的宅子又大又富丽,周中直接分给刘鹏和王熊一人一院子。   刘鹏白日帮着周中办差事,晚上则忙着看书,周中晚上闲着没事也会指点他一番。   今日得了这好消息,白日在衙门里说过一回,但周中仍觉意犹未尽。这些日子虽忙,周中心中却颇是得意,想着新政好歹能予民于利,却又担心有人从中借机谋利,把好好的新政弄成害民之策,为此,他是两淮之地四处巡查,又命人在两淮各地细说新盐政。盐场各处皆是每日把新盐政说一遍,竭力让老百姓了解盐政,不让一些官员给坑了。   周中尚未到刘鹏的院子,就见刘鹏往这边走来。   周中道:“正好要找你,走,去你院子里说说话。”   刘鹏走到周中身边道:“周兄,今日有一事让我忙忘了。”   “何事?”   “下衙前,一个自称姓赖的年轻人,说赖家嫡枝有私盐矿。”刘鹏顿了一下,“这些日子,两淮谁不知晓新盐政,偏这人却不知新盐政一般装模作样来告状。”   “是打着赖家人的名头吧。”   “正是,我观那年轻人并不是赖家人,估摸是别家有私盐矿的人拿赖家来开头,探探我们的真意。”   “那就做给他看。”   刘鹏愣了一下,立时笑了。   次日,刘鹏带百来官兵浩浩荡荡地去赖家,把他家的私盐矿公布于众,然后发予盐户证,准许其制盐,但每年须交盐税,一是盐矿的税,二是制盐所得盐税,盐矿税也不多,按盐矿大小交税,制出的盐税更是少,每斤就五个铜板。   起初迫于虎视眈眈的官兵,赖家领了盐户证,交了盐矿税,等刘鹏带人走后,赖家才琢磨出盐户的好处来,与其偷偷摸摸地做私盐,找人售卖,还不如如今光明正大的制盐出售,且不用担心官员的追杀,怎么想怎么划算。   这一想清楚,赖家人就大张其鼓,招兵买马,收罗人来制盐,声势颇是浩大。   静观其变的其他私盐贩子,见此,纷纷主动找到衙门报备,就怕去晚了,没有盐户名额。   一时衙门里又是一阵忙乱。   扬州的盐商们越发的焦虑不安。新盐政一出,他们皆嗤之以鼻,压根就不觉得周中能成其事,朝中大人们那能让周中断了其财路。   不料景仁帝能抵住朝中大人鼎力支持周中的新盐政,他们才着了慌,一个二个俱跑到富老爷家中问其打算,富老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大家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富老爷那能不知周中的新盐政不过是拿他们盐商的银子填愚民,只是他深觉官员们朝庭的大员可不喜周中的新盐政。   他使了大把的银子打点盐务衙门的上下官员,从小吏到书办一个不落,又让人说周中给的那些银子那有他们盐商给的多。   这话上面的官员爱听,周中所说的那些租金那有盐商们给的多,可下面的小吏书办却不一样,他们之前所得也不过是上面的人指甲缝里露出来的东西,为着这点东西他们还提心吊胆。那有如今这样拿银子舒服,且银子与以疓相比也不少。   几个官员说的话,皆被一五一十的传到周中耳里,周中立即派人取了他们的官印,另指别人暂代,理由很简单,就是他们不满新盐政,不满予盐利于民。   不用周中再进一步行动,那几个官员窝在家里不敢出门,一出门就会给老百姓扔烂菜叶,臭鸡蛋。   如此状况,把富老爷气得半死,叫来扬州的盐商及两淮的大盐商商议。   蔡盐商道;“我是赞成新盐政,与其低三下四当孙子求盐引,还不如如今正正当当拿银子买盐,堂堂正正地交税。”   富老爷急道:“难不成我们还跟那群涨腿子抢盐去?”   “有何不可?我们做生意凭得是本事,又不是身份。”蔡盐商挑眉道。   其他盐商们也表示赞同,做生意凭本事。好些人已拿了家中的银子去两淮各地买盐,准备趁着一些小盐户不懂生意,先买下一批盐来。   富老爷没能说服大家,反而感觉到大家对他的排斥,让他甚是恼火。   一向住他马首是瞻的钱家连来都没有来,其实早先,富家就使唤不了钱家,钱家等赖家上报了私盐矿,也把自己的家的上报了,拿了盐户,钱家既是盐户又是盐商。自家制盐自家售,成本比别人便宜几许,生意也好了很多。他整日忙着不是找人制盐就是忙着开新铺子,那有空理富老爷。   而朝中大人迟迟没有给予回信,富老爷在煎熬的等待中出手了,拼尽全力孤注一掷。 第七十一章   这几日子, 小禄走路生风,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大家都知道太太给他配了媳妇, 是内院扫地的丫头,要不是这些日子老爷脸色不好,两人早成了亲。   其实小禄高兴并不至是太太给他配了媳妇, 而是前几日娘来看他的时候,告诉他过些日子家里存够了银子就来赎他。   十年前,他才七岁大的时候, 家里遭了灾, 一家子眼看活不下去了, 爹娘把他卖了换些银子过活, 他虽然不舍,也知道家里不卖人一家子都活不下去。哥哥姐姐年纪大,可以帮爹娘干活, 他年纪小只能白吃饭,卖了他省一张嘴,家里也有些银子过下去。   爹娘下跪求着人牙子不要把他卖远了, 可能人牙子看他可怜, 把他在扬州卖了, 转了几道手,他进了富家。   他长的不好, 又不是很机灵, 好在老实可靠,在富家慢慢待了下去。在富家待过一年半年, 他托人捎信回家,爹娘来看过他一回,大哭场。一家子人虽活了下来,却没银钱赎他回去。   后来爹和哥哥农忙在家下地种田,农闲拼命四处找活干,也没落下几个银钱,后来爹爹和哥哥都进了盐场当盐工,指望挣些银钱好赎他。   不想新来的巡盐大人竟然实行新盐政,他们一家子还能租盐场的一小场地自己制盐,这简直是过去不敢想的事情。过不了多久,他们家就能凑够他的赎身银子,他就能很快地回到家里去,那个他盼了十年的家。为此,他打心眼里感激周大人,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周大人。   但这些心思,他不会告诉别人,即便他那没过门的娘子。他知道老爷恨周大人,恨极了。富家的每个下人都知道老爷不喜欢周大人,特别是听到新的盐政那天,老爷生了很大一场气,把书房砸了个稀巴烂。   那怕他心里憋的难受,找不到人分享他的好事,他也使劲憋着,没在府里漏出丁点风声,故此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成亲了才这样高兴。   小禄不家生子,又不机灵,在府里待了好些年,凭着一张普通的脸和老实才得了一个看侧门的差事。   这天,和往常一样,天刚亮,他就起了床,把门口打扫干净,刚要关门,就见大富管家走过来,让他打开门,大富管家在门外候着,好似在等什么人。   大富管家向来是在大门口等候,今儿怎么跑到侧门来了?只能从侧门进府的客人,根本不够资格让大管家来迎的。   小禄不禁道:“大管家,谁来啊?还劳你亲自等候。”   “闭嘴。”大富恶狠狠道,“滚远一点。”   小禄缩着脑袋躲进门房里。   过了二刻钟,门外传来大富恭敬的声音,“各位里正,族长,里面请。”   小禄大吃一惊,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打量外面的那些人。其中一人,小禄认得,是他们家新租房子的那个村的里正。   家里租了一部分盐场后,他有回去一趟,为了方便制盐,家里就要附近的村里租了一处宅子供一家子人歇息。   因那处盐场小,除了盐工和附近村子里特别穷困的十来户人家,别的人没有租到盐场。为此,那个村的里正问他们家要了大价钱。   他爹娘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砍价,直接按里正出的价格租了那宅子。   看到此人,小禄就想到他那嫉妒又愤恨的眼神。而老爷又是对新盐政深恶痛绝,这些人聚在一起会。   小禄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他急忙出去请了个假,租了辆车往家里去。   到家,他让小侄儿把爹和哥叫了回来,低声把在富府看到里正的事说了。   小禄的爹面色一沉,“怕是在合计什么,想阻止新盐政。”   “那怎么办?”小禄的娘慌了,他们家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可不能让盐政有改动,那他们又要回到之前的日子了。   “我们去找周大人。”小禄的哥哥说道。   “嗯。”小禄的爹想了想,“就新政你有些不明白去问问,顺便把老三带出去,别让人看到老三回来过。”   小禄的哥哥很快来到周中设在盐城的衙门,待了一刻钟又离去。离去前,他还喋喋不休地问:“老爷不是哄我们的吧,这是真的吧?”   衙门内,周中冷静地吩咐,“王师父,你装扮一下去打听打听。”   “刘鹏,你也找几个人去别的村子里打听一下,把附近所有的村子都打听一下。”   “我要一锅端。”   王熊和刘鹏应声,各自找人出去打探。   次日,王熊先行回来,“大人,临水村的里正鼓动了村里没有租到盐场的人准备明白袭击盐场。”   “先制造民乱。朝中再有人应和,再逼皇上取缔新盐政,倒是打的好算盘。”周中语气森森,旋即他脸露出一丝笑容,“可惜他们忘了天下老百姓不会答应,盐政利于他们。也是时候让他们看清,民能载舟,也能覆舟。”   当晚,周中布置停当,自己也亲自去了临水村那边的盐场。   一场打着周中行事不公,不均盐场的民变在临水村发生,一群庄户汉子,扛锄头,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地往盐场去。刚进盐场,东西还没有砸多少,就让事先埋伏在附近的官兵给抓住,一个不落抓入大牢给关起来。   同天,还有其它几个村子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不过都没有正式开始就让官员给抓起来了。   周中也不命人审讯,直接扣了他们一个聚众袭击盐场的罪名。至于几个里正和族长,还命人他们家里搜,只要有关的东西全部给搜了出来。   那群人万没想到周中不顾官声直接命官兵把他们抓起来,还押进大牢。几位里正和族长尚稳得住,那些庄户汉子一进大牢就失了魂魄,周中又不准他们家人探视,一个个的六神无主,无论里正族长再如何安抚,也劝说不住。一个个主动说出是他们的族长或里正逼他们来的。   那几个里正和族长脸都青了,把富老爷给供了出来。说富老爷拿银子让他们去盐场闹事,抢盐,目的就是不让周中施实新盐政。   周中命他们签字画押,又把所有的供词整理成册,誊抄了一份发给扬州知府。   杨知府看着那一叠供词,暗叹口气。他在扬州多年,也没少受富家的好处。只是富老爷竟然敢指使几个村的里正和族长袭击盐场,这不是一般的事。他担不下来,最多看在往日的情份,让下面的从别作践富老爷。   官兵去抓人时,富老爷早有准备,淡定自若地道:“我还没有输。”   富老爷到了衙门也对罪名供认不讳,并道:“我如此是舍身成仁为朝庭,自古以来盐皆是朝庭所有并设置专卖,官家制盐,盐商凭盐引拿盐出卖。而如今新盐政却把官盐变成私盐,人人可制,人人可售。长久以往,谁还记得盐是朝庭所有?周中,小人也。为博名声,剥朝庭之利讨好于民,其心可诛!”   这一番话,富老爷说的那是正气凛然。   在坐的几位大人,听了面面相覤,也有人低头寻思。   周中听到富老爷的高谈阔论后,嗤之以鼻。   富老爷手中不干净,又如何敢如此大放厥词。钱东来可给了他不少富老爷贩卖私盐,霸占私盐矿的罪证。   周中等了一天才把这些罪证及几个村子闹事的事上报朝庭。   朝庭接到杨知府的上书,朝中又掀起一波要求废除新盐政的声音,弹劾周中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景仁帝的御桌上。   有人放言,周中一心取悦于民,其目的何在?   更有人嘲笑,周中不亏是泥腿子出生,就会劫富济贫。   太子也禁不住私下抱怨几句,“周中这是怎么会事?好好的肥差给他,弄什么新盐政?”   皇孙就新盐政请教几位师傅,几乎没有人说好。   为些,皇孙亲自去向景仁帝请教,景仁帝略沉了脸道:“你如今尚小,多听多看,听听朝中大人们的声音,再看,然后再想想。”   皇孙还着了老百姓的衣服,走街穿巷,问小摊贩,庄户人家他们如何看待新盐政。   “我觉得好,如今的盐可比之前便宜好些,听说过一二年,盐能更便宜。”   “少了大盐商在中间牟利,能不便宜吗?”   “周大人真是好人啊。”   为什么同样的事,老百姓赞同,官员却反对。皇孙回去想了好久,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而朝中原本拿富老爷的说词攻击周中的人,在看到周中的折子,俱哑了声。   口口声声为朝庭的富老爷,原本在拿着盐引卖官场的同时还在卖制私盐卖私盐。   朝中大人熄了米,偏周中又上了一道折子,言土地兼并之巨,江南大半田地落入当地官宦士绅人家手中,而民无田可耕种,国不税可收。   跟桶了马蜂窝似的,朝中又炸了锅。   当时刘鹏看到周中这份折子时不解,“周兄,你是盐官,何必伸手民政之事。且如今因瓣盐政,你树敌甚多,又何必再树敌人。”   周中笑道:“只要是农耕社会就免不了土地兼并,我志不在此,只是让他们找点事干,别整天把目光盯着新盐政。”   刘鹏越发的疑惑,“有富老爷之事,他们还能有什么说辞?”   周中道:“新盐政可动了他们不少的利益,他们也不过暂时消停一二罢了。我放了一大招能拖几个月就成。”   说到此,周中严肃地道:“从明日起,加劲宣传,务必让两淮所有的人都知晓新盐政的好处,让来两淮的人也知晓。以后来了新的巡盐御史,靠着民意让他们动不得新盐政。”   “大人可以跟皇上请求,务必多任几年。”   “过段日子,新任的都转盐运使,副使,同知必会上任,与其跟他们打擂台,不如我早早地离去。”   “大人。”刘鹏大声道,“岂不功亏一篑。”   “故此我才让你把新盐政深入民心,家喻户晓。”周中叹道,“刘弟,你记得那个木大牛吗?他在家乡留有一个幼女。我想他的幼女……”   周中的未尽之意,刘鹏明白,一个没有爹娘的丫头,几乎逃不脱被卖的命运,卖给良善人家尚好,就怕卖给那些作践丫鬟的人家,更惧的是被卖到那种肮脏之地,一辈子给毁了。   “我想要建一个女户制,让天下失孤的女子有一立锥之地,而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第七十二章   接到周中的折子, 景仁帝默然,随着他对朝中的掌握, 自然知道江南过半田地俱掌握在官宦人家以及当地的世家手中。但他却毫无办法,江南官系在京中当官不少,内阁就有三人出自江南, 稍不慎,将会引来滔天大祸。   景仁帝拿着周中的折子再仔细看了个来回,忽地暗笑, 周中是在祸水东引。   次日早朝, 景仁帝拿出周中的折子, 道:“先帝在时, 朕还记得江南田地过半在庄家人手中,不想几年过去,江南庄户人家失其田, 是朕之过呢,朕无能啊。”   说着,景仁帝掩面而泣。   周中的折子尚未到御案, 已有消息灵通的大人知道折子内容, 肚内俱打好腹稿面对景仁帝的友颜大怒, 但景仁帝却出人意料,在大殿上痛哭自责。   众位大臣张嘴结舌, 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先帝在世就这样?还是承认当今皇上无能?   好在景仁帝并没有一直哭下去, 只是吩咐内阁拿出一个章程来就退了朝。   为此,内阁诸位大人那还顾得上两淮新盐政, 一心扑在江南田地兼并事宜,想着如何打消景仁帝的念头。   偏有跟江南第官员不对付的官员趁机落井下石,一时朝中风起云涌,各方各有人马落地,景仁帝也趁机插了几个自己的人进去。   等各方人马成功阻拦景仁帝已是几月后,回过神来的大人们对周中甚是恼火,接连把都转运盐使,副使,同知统统任命下来,只是将近年关,这几位大人俱得年后才到任。   与之同时,富家和闹事的村民的处决也下达下来。富家自是抄家流放,而闹事的里正族长全部流放,一同参预的村民们全让周中拘到盐场当成了免费的半年劳力。   周中更是命人把那闹事的那些村民的家里人全给挪出来重新组成一个村子,勒令盐贩们以往年的盐价卖盐给他们,期限为一年。   这一条规定大快人心,人人都称好。让他们闹事,想把新盐政闹灭,就该他们一辈子吃高价盐,一辈子买不起盐。   自抓了这些闹事的村民后,周中就命衙门在外把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大肆公告,让两淮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目的和居心。   连着几月的宣传,只要提到那些闹事的人,大街小巷,谁不呸一声,再骂一声儿狼心狗肺。   受两淮新盐政影响,其它地方的盐也便宜不少,且别地的盐矿也盼着能像两淮那实行新的盐政。   但周中要另调别处,富家和那些村民的处罚是周中以两淮巡盐御史换来的。当然正如周中之意,而周中要去的地方是西北一个贫瘠的县叫山阳县的地方任县令。   山阳县正是木大牛家乡所在地,周中打算去木大牛家看看,看看如何能让朝庭建立发户。   转眼春节已过,周中让周秀人领着一家老小回石桥村去,给敏丫头备嫁。   在苏律坚持不懈的苦求下,苏家上门提亲了。周中问过敏姐儿又得了苏家允诺绝不纳妾才允了婚事,年前两家换过庚帖,下过小礼。年后,周中就打发一家子人回去。   陈六,周中也要打发他一并回去,但他觉得没帮上周中什么忙,不肯回去,要跟着周中去山阳县。周中拗不过他,答应他一同前往。   等新的巡盐御史到了扬州后,交过官印,周中带着刘鹏,王熊,陈六以及几个下人起程北上。   “当家的,快,周大人要走了,我们去送送。”一个妇人拉起正在兜售盐的小摊贩。   “孩子他爹,周大人要走了,赶紧的,我们去送一送。”正在往大铁锅里倒着卤水的汉子扔下桶,飞快地跑了。   “爹娘,周大人出了衙门,快啊,要不赶不上送周大人了。”   四面八方的人听到消息,自发地往衙门通往渡口的那条街走去。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大人,您别走。“   紧接着连绵不绝的声音,“周大人,周大人,您别走。”   到后面喊声中合着哭泣声和抽咽声。   周中下了马车,拱手道:“值各位乡亲们相送,周某这一辈子值了!”   周中的眼睛有些发红,再三道:“乡亲们,回吧,回吧。”   周中背过身不看他们,抹了一眼角,登上船。   船渐渐远行,有人唱道:“长亭边,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地这角,知交半零落……长亭边,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无数个声音汇成一个声音,“周大人,一路平安!”   周中站在船头远远地看着岸上的人们,   他周中,此生无憾!   山阳县是大县,贫瘠也是真,一年到头税都收不了几个,皆因县内一半的田地全是沙地,另一半的田地里面还有好些下等田。又因是大县,县丞,主薄,典史一个不少,收到朝庭的任命后,几位聚在衙门里一起说话。   马县丞道:“新来的县尊可是个厉害人物,在扬州兴起新盐政,轰轰烈烈,如今我们这地儿的盐也比之前便宜几许。可惜这么一个人物竟然给发配到我们这个地界来。”   说着,马县丞还啧啧几声。   王主薄则道:“说不定新来的县尊有法子让我们的日子过好得好些呢。”他可是听说过,扬州盐务衙门里的小吏们可是有不少银钱。   马县丞撇了撇嘴角,就凭山阳县这破地,还能弄出金子来?   两人说话,阎典史一直没插嘴。这里面就他的差事算是肥差,山阳县人贫,闹事的人多,尤其逢年过节时,是混混无赖的好时机,经常守住城门口,看着从外地挣钱回来的人,然后上前哄骗或是抢劫。这个时候就是阎典史大显神威的时候,也是他捞银子的时候。故谁来当县太老爷对他都是一样,只要不换下他的典史官。   周中先是坐了二十余日的船,又坐了二十日的马车才到达山阳县。   周中出发时,江南嫩芽初露头,寒冬已去,一件夹衣足矣,等到了山阳县,还是乍暖还寒时,须得夹袍才可以御寒。   在山阳县外接官亭,周中下了马车跟马县丞等人寒暄几句,就带着随行几人去了县衙。   看着破败的县衙,周中眉头紧锁。   马县丞瞅着周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县尊大人,我们这个地儿看着是个大县,实则贫瘠的很。”   言外之意,周中明白就是没钱。   周中点点头,去了衙门后宅。后宅依然略好些,且打扫的干净,连炕也是烧过的。   周中心下满意,吩咐几句,出去跟几位大人去了县里的香味楼吃接风宴。   接风宴上也不过是鸡鸭鱼肉,连个稀奇的菜也无,远没有江南菜肴的精致。   周中大致有个了解,回去后就吩咐陈六次日去找木大牛。   而刘鹏和王熊做了他的师爷,王熊要辞,周中摆手道:“现下找不到人,你先顶一顶,这个县太老爷怎么做,我也是头一回,大家一起学学。”   次日周中在前衙见过诸位下属官员,除了昨日见过的马县丞,王主薄,阎典史还有吏员和衙门属官。   一个小小的县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房三班,十房里面有六房仿朝庭六部设置,分别是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职能跟六部相差无已。此外还有四房是专门负责文书方面的收发房,负责管理县里银钱出入的库房,审案时录口供的招房以及负责粮仓的仓房。   另有皂班,壮班,快班三班衙役。   还有县衙民属官,县学的教谕训导,领着几十个兵丁的巡检,还有驿站的驿丞以及医官两名,一名医人,一名医兽。   因是大县,周中品级也升了半级,如今是从六品。他也是头一回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县令,官不大,下面的人手可不少。   来山阳县之前,周中还以为会有一场争权之战,毕竟谁不想当第一把手呢。   可言谈之间,却无一人揽权,人人都以他马首是瞻。周中心生疑窦,再仔细打量在坐之人的神色,皆是一副唯他是从的神色,且眼中还隐隐带有期盼。   周中揣着疑惑,不动声色地问询山阳县的情况,各位官员吏员皆无所隐瞒,一一向周中道来,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意。   等周中大概了解了一下山阳县的情形,才知怪道没有人揽权,一个没什么油水的贫瘠地方,揽权何用。   周中打发他们,自己带着刘鹏和王熊以及旺旺在县内转悠。山阳县不小也不大,连乡绅和大户人家住的地方也远不及江南十之一。城墙更是破败,有一处凹陷,有人趁着便利,就从凹陷处出入县。   刘鹏一路看一路摇头,“大人,此地贫困之极,怕是刁民不少。”   周中叹道:“仓禀实才知礼仪。”   “明日我们再去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再合计合计。”   三人逛了一圈回到县衙,陈六已在二门等候。   周中见陈六脸色不好,道:“木大牛那条倔驴子不肯来?”   当初在两淮,刑部派了鼎鼎有名的铁面无私的铁侍郎重新审核在盐场的死囚案。木大牛的案子简单是早早审讯完毕的。木大牛等不得官府的补偿,自行先离去,还是周中给了他路费。到了山阳县,周中就想着木大牛力气大,让他来衙门里当一个衙役当补偿他。   “大人,木大牛给关到县衙死牢,等候秋决。”   “什么?” 第七十三章   一大早陈六去临水村找人打听, 说木大牛打死人给抓了起来。   陈六跟着周中在扬州待过大半年,知道有些事不能光凭别人说。他在几个村子都找人打听过, 把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楚才回来。   木大牛家有他和木大山两兄弟,两兄弟成亲后就分了家。爹死得早,就一个娘跟着木大牛的大哥一起过活。木大牛成亲好几年才有一个女儿丫丫, 木大牛是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家里日子过得勉强,却总是想法给女儿买根头绳, 一朵花。他老娘向来看不惯他把一个丫头片子当成宝, 经常指着他骂, 让他把花在丫丫身上的银钱花在侄儿身上, 以后死后还有个人摔盆,可木大牛是左耳进右耳出,自来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等他媳妇难产死后, 他越发的把丫丫当个宝。后来还是别人告诉他,他力气大,在外面挣钱容易, 出去一趟挣大钱回来给女儿置嫁妆。   木大牛动了心, 出门前把女儿丫丫放到大哥家托娘照看, 又怕他娘虐待丫丫,特意把家里的二亩田交给大哥耕种, 不收租子, 指望着大哥大嫂对他的丫丫好点。   不想木大牛一去不复返,连个音讯都没有。木大山打起别的主意, 要把侄女给卖了换银钱。那想木大牛出门前怕女儿在大哥家受两个侄儿欺负,就告诉她家里的田给大伯种,租子就是供她吃。   等木大山找来人牙子,那时丫丫刚好十岁,知事,哭闹着死活不肯,说她爹会回来的,她没有白吃大伯家的饭,她家的田有给大伯耕种。   当着一干乡亲们的面,木大牛不好再强行卖丫丫,心里又打起旁的主意。把丫丫送给里正媳妇娘家堂兄家的傻子做童养媳。   有了里正撑腰,丫丫再说那些话也没有任何用处。   章养媳比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活干最多,吃得最少,时不时挨打挨骂当出气筒。更何况是给一个傻子当章养媳,时常让傻子打,更是遭罪。起初丫丫跑过好几次,每次抓回去就给痛打一顿,有一次还把腿打断了不给治,还是村里一个郞中看不过眼,不要钱给正了腿上了药,好在丫丫年纪小,倒没有留下后遗症。自此,丫丫乖乖地那户人家干活挨骂,心里一直惦记着爹爹,想着爹爹回来就会过上之前的日子。   不想到她十五岁,她爹还没有回来。那户人家绑着她跟傻子圆房,一群人教着傻子怎么圆房,丫丫又气又羞,当天就疯了,见人就咬,再粗的棍子打在身上也不松嘴。后来那户人家怕了,怕丫丫伤了他们宝贝儿子。转手就把丫丫卖给村子里的姓朱的富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供他玩乐。   那家子富户也是儿子在外面跑商挣了些银钱回来,家里的老人就摆出富家翁的样子,看丫丫长得好看,不嫌丫丫是傻子,掏银子买下。   等木大牛回来听了这事,人都差点疯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到那个富户家里,那个老头大白天在屋里折腾丫丫,丫丫给拨得净光,光着身子给绑在椅子上,那上老头拿着鞭子抽着丫丫,丫丫身上全是一道又一道新旧交错的青黑红肿的鞭痕。   木大牛看见那里受得了,夺过鞭子啪啪地抽朱家老头几鞭子,又把朱家里外给砸着稀烂。大牛仍不解气,又跑到那傻子家里面,把那一家子人全给打了。等回到村里,大牛冲到大哥家里,把大哥也狠狠地揍了一顿。   次日,木大牛带着丫丫去看病,衙门里来人把木大牛绑了去,说他杀了人,因为朱家老头死了。   周中听完,气得连连砸桌子,骂:“畜生,畜生,简直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死的好!”   “大人,那个村子说丫丫是祸害,说等木大牛处决以后,也要烧死丫丫。现在丫丫给关在朱家猪圈里,跟猪抢食。”陈六又道。   周中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刘弟,你去把案卷拿了来,我要仔细查看。”   “王师父,麻烦你去看看木大牛。”   刘鹏拦住欲要出去的王熊,“周兄,我们初来乍到,不易动静太大。”   周中默然片刻,点点头。   刘鹏去拿来卷宗,周中看着手中薄薄的一页纸,顿时火冒三丈。   人命案卷就一张薄纸,上面连死者受伤多少,因何致死一概没有,就简单的一句被鞭子抽死。   周中拿着卷宗拍得啪啪作响,嘴里骂道:“混帐,昏官,王八蛋……”   刘鹏眼睛往卷宗上一溜,不禁道:“周兄,可否是有人收了朱家的银子?”   实在是这卷宗过于简单,不得不令人往那方面想。   周中道:“走,去看看别的卷宗。”   几人看了别的卷宗,一看也同样简单,只是略强些,起码多写了几句伤在何处,因何致死。   这样看来,木大牛杀人案必有猫腻,周中心中盘算一下,“明日把仵作叫来问问就知。”   次日,周中把仵作叫来问话,“木大牛杀人案,为何卷案上只写死者被鞭子抽死?鞭在何处?在哪一处致死?”   仵作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听了周中的话,低着头道:“回禀县尊大人,那天小的生病,并没有在场。”   没有仵作检验,竟然敢在上面写上鞭子抽死。前任县令是想着要离任了,所以只管收银子,不管后面之事了?   周中心里把前任县令骂一通,才道:“你且站一边,刘师爷去把招房的书办请过来。”   招房掌管文书的书办老老实实地道:“是曾大人令小的如此记录。”   曾大人就是前任县令,周中冷笑几声,反正曾大人已走,随他怎么说,他也不能找出曾大人出来对质。   “你没收银子?为何如此记录?”周中猛地一拍桌子道。   书办擦了擦额头,道:“给……给了,给了五百个铜板。”   “刘师爷去叫一班衙役们来,随老爷去临山村。”   马县丞忙道:“县尊大人,让衙役把朱家人叫来就是。”   “朱家人会把棺材抬来?”周中道,“老爷我要去开棺验尸。”   世人皆重死后事,死者已入土为安,如何能开棺打扰亡灵。   别说朱家不会同意,整个临山村的村民都不会答应。   马县丞赶紧劝道:“县尊大人三思,三思啊,自古以为死者为大。”   “难道就因为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好的活人被冤死?”   “木大牛可是自己承认打死了人。”马县丞小声嘀咕。   “三木之下,何口供不能得?”周中虽没当过县令,上辈子没少看电视,知道有时候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直接拿着你的手指头画押就当你认罪了。   周中怒气匆匆地出了门,带着一群衙役和书办及仵作往临山村赶去。   刘鹏和王熊自然随行。   路上,刘鹏得知周中是去开棺验尸,忙劝阻道:“大人,开棺验尸怕是不妥,毕竟死者为大,恐生民变。”   周中冷笑两声,“闹得越大越好,否则我如何好提立女户?”   刘鹏在他身后叹了叹气,只是叮嘱王熊照顾好周中,别让他受了伤。   木大牛住的村子叫临水村,隔壁姓朱的富户所在的就是临山村。   一群人刚到村口,里正就迎了出来,拜见周中。   周中指着打头的人道:“你是临山村里正?”   “是,小老儿姓孙。”   “朱家在何处?木大牛一案的苦主。”   孙里正不知周中来意,一面在前面引面,一面揣摩,   路上周中也问他可知晓木大牛一案,说辞跟陈六打听出来的一样。   周中道:“你这个里正怎么当的?为何村里的人全是暴虐之人。”   孙里正愣了愣,暴虐之人明明是木大牛,而木大牛是隔壁村的人,不是临山村的人。   孙里正刚想跟周中解释,人却到了朱家门口。   朱家长子即那位从外面挣了大钱回来的朱大富住在镇上,此处住的是朱家次子朱大贵。   朱大贵迎在门口,见一群威风凛凛的衙役和穿着官服的周中,不禁缩了一下脖子,眼儿直瞅着孙里正。   孙里正斥道:“这是县太老爷,还不见过。”   孙里正又回头对周中道:“县太老爷,这人是朱家次子朱大贵,为人老实本份,没见过世面,不像他哥朱大富见过世面。”   周中嗯哼一声,刘鹏上前道:“木大牛一案另有疑虑,须验朱家死者的伤。”   朱家老太爷早入土为安,如今说验伤,不就是说要开棺验尸。   孙里正以为新来的县太老爷不知朱家老太爷已下葬,道:“县太老爷有所不知,朱家老太爷几月前已下葬。”   周中眉头一挑,“那就开棺吧。”   “不妥,万万不妥。”孙里正连连摆手道。   “有何不妥?”周中板着脸问。   到此刻,孙里正那里不明白周中是打定主意来给木大牛翻案的,看来眼前的县太老爷怕是木大牛在外面认识的贵人。   孙里正心里盘算一下,为难道:“朱家如今当家的是朱大富,县太老爷去小的屋里略坐坐,等朱大富回来,可行。”   周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孙里正见他没有反对,就急着带他去他家里歇息。   不想周中问道:“木大牛的女儿在何处?”   “不知县太老爷找木氏何事?”一个身绸袍,面相富贵的男子道。   孙里正忙道:“县太老爷,他就是朱大富。”   “好快的腿脚。”   孙里正面有讪色,刚才说去请朱大富,结果人就在出现在朱家门口。   朱大富瞧着孙里正面色不对,略思索就猜到缘故,道:“是草民听说县太老爷来临山村,是我们临山村之福,临山村之幸。草民作为临山村人,那能错过如此喜事,就急急地赶回来。”   周中暗道,倒是挺会说话。   刘鹏上前一步道:“既然朱大富回来了,那就领我们去令尊的坟前吧。”   “哥,他们要开爹的棺验尸。”朱大贵在后面扯着朱大富的衣裳道。   朱大富呆滞片刻,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县太老爷,不知家父何罪有之,要令县太老爷下令开棺。”   周围的村民心中虽惧怕官府衙役,面上仍露出忿忿怒意。   孙里正眼珠子一转,打着圆场道:“县太老爷之前那是不知道朱老太爷已入土,不知。不知。”   周中偏没有顺着台阶下,而是走到朱大富面前,“因为不能因死者为大让一个大活人冤死。” 第七十四章   “冤死?”朱大富蹙了一下眉头, 旋即松开,“县太老爷恐怕不知, 可怜我老父年老体迈,让木大牛几鞭子命赴黄泉下,求县太老爷做主。”   朱大富说完猛磕了几个头, 再抬头时已是眼泪横流。   周围的村民原本气愤的脸上更是添了不少怒意是,若不是有一群衙役在,他们可能早冲上来阻止, 但他们的眼神却似寒剌, 一根根地朝周中剌来。   周中视若不见, 对着朱大富道:“可是你亲眼所见?”   朱大富忙道:“乡邻亲眼所见。”   周中嗤地一声笑道:“你爹在家里做伤风化之事, 难道还要请几个乡邻观看?”   横眉怒眼的村民立时低下了头,朱老太爷在家做的事,村子里谁不知道。起初听到傻丫头的喊声, 大家觉得是傻子挨打没有多想,后来有小子胆大,偷偷去看过一回, 回来学舌, 大家才知道是怎么会事, 打心里厌恶朱老太爷的行径,只是事不关已, 没人出声罢了。   如今想来, 他们甚觉羞耻,与这样的老不休的东西为邻。   见周中不过一句话, 村民就转换了颜色,朱大富暗暗咬牙切齿。   周中满意地环视一眼周围村民,方道:“故此为了不冤枉他人,让他人枉死,朱大富,前面带路吧。”   “县太老爷,我们不喊冤,不冤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朱大富听到声音,眉眼露出笑意。   一个中年汉子瘸着腿扶着一个老妇走进来,那老妇头发斑白,佝偻着背。   孙里正道:“县太老爷,这是木大牛的娘张氏和他大哥木大山。”   “县太老爷,我儿杀人,理应抵命,怪不得别人。”老妇上前颤颤巍巍道。   周中咦了一声,看向孙里正,“她真是木大牛的母亲?”   在孙里正点头之后,周中打量张氏一番,目露鄙夷,“看你面相,也不像是大恶之人,怎么生有毒妇心肠?虎毒尚不食子,你却巴不得儿子去死,莫非你连畜生也不如?”   张氏顿时又气又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木大山在旁边道:“县太老爷,我们这是大义灭亲。”   周中瞧了他的瘸腿一眼,“你是报复吧,你弟打瘸你的腿,你就要你弟一命。”   说中心事,木大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个昏官!木大牛给了你多少银子?”   “大胆!”衙役们齐声喝斥。   木大山才回神刚才说了啥,又怕衙役拿他打板子,急步躲在张氏身后。   张氏硬挺着身子张着双手拦在木大山面前,“县太老爷,木大牛杀人偿命,有啥不对?”   周中忽地道:“朱家既然不愿意开棺,那先押后审讯。本官先审木氏一案。”   “把苦主木氏带上来。”周中威严的声音。   朱大富的目光闪了闪。   木氏是谁?在临山村村民一头雾水时,刘鹏已指使衙役去朱家搜人。   朱大贵拦在门前急巴巴地道:“你们干吗?”   捕头拍拍身上的佩刀,“没听到县太老爷吩咐,我们要找苦主木氏。”   朱大贵看着衙役位腰上的佩刀,生怕他们下一刻就拨出刀来对准他。但让他们进去,家里的东西说不得要少好几件。自他哥挣了钱回来,家里的好东西多了不少。   刘鹏想着丫丫的情形,眼睛细眯起来,好些人看看也好,“朱家不放心,那找几个村民跟着一起进去看看吧。”   孙里正挑了几个老成的村民和妇人跟着一起进了朱家,朱家的宅子在乡间算是大宅子,但进去的人多,不过片刻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嘎然而止。   一行人从朱家出来,少了两个妇人,其余众人脸色皆有发些发白。   周中目光扫了他们一圈,问:“找到人没?”   “禀县尊大人,找到了,在猪圈里找到的,正跟猪抢食。”   捕头的话音刚落,朱大富紧接着道:“县太老爷,各位乡邻。大家知晓木氏是个傻子,又因她的原故让我爹不能寿终正寝,我们如何能心甘情愿地照顾她?”   出来的几位村民面色略好些,毕竟傻子不能像常人对待。   朱大富目光闪过一丝得意,“况且因她,几家人遭了罪,与之相比,说她是个祸害也不为过。”   张氏跟着点头,“可不是,先是克她娘和弟弟,如今又克她爹。我早跟大牛说过,把她卖了去了祸害,偏他不听,这不,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周中恍若未闻,吩咐孙里正,“找个地方,本官断案。”   孙里正想了一下,道:“村中有一块晒坝,县太老爷可去此处审案。”   说着,孙里正引着周中一行到了晒坝,在晒坝中间摆了一张案桌和椅子,两侧也放了几张椅子。   周中坐在上面,一侧坐了刘鹏和王熊,另一侧坐了孙里正和村里的老者。   周中道:“带木氏。”   几个妇人推攘着一个女子进来,头脸和身上的衣裳尚干净,只是那张脸上伤痕累累,让人不忍目睹,一双眼睛呆愣不动,嘴里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周中肃着脸道:“张氏,此人可是你孙女,木大牛的女儿木氏?”   张氏道:“回县太老爷,她是丫丫,是大牛的女儿。”   周中又问了四周站立的村民,都一致同声道是木氏。   “带木氏下去。”   周中朝刘鹏点点头。   刘鹏站起来,开始说起木氏之事,“木氏,临水村人。十年前木氏七岁时,因其爹木大牛外出赚钱,将其托付于兄长,并赠两亩良田租子做为酬劳。然三年后,因木大牛未归,木大山欲把木氏卖予人牙人,因木氏哭闹而未成。随后,木大牛经临水村里正媳妇曾氏,把木氏嫁于临山村曾氏娘家堂兄独子为童养媳。其间,木氏不堪曾家虐待,几次逃跑,后木氏给曾家打断腿才断了逃跑之心。木氏十五岁之际,曾家强迫其与家中独子成亲,当晚,木氏疯癫。随后,曾家把木氏卖予朱家,供朱家老太爷淫乐。”   “临水村里正可在此?”刘鹏眼光扫着人群。   躲在人后的黄里正听到叫他,只好站出来跪下应道:“小的是临水村里正。”   “刚才刘师爷所说,你听明白了吗?”周中瞧了一眼进来就眼珠子乱窜的临水村里正,拿着木板做得惊堂木拍了一声,“是否属实?”   “属实,属实。”黄里正给唬的连连点头。   “曾家人何在?”   人群里一阵推攘,一个中年汉子给推了出来。   “县太老爷,小的曾水。”   “还不跪下。”一个衙役推了曾水一把。   曾水赶紧跪下,“见过县太老爷。”   周中道:“木氏是你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还是你家买来的童养媳?”   曾水吱唔半天答不上来。   “嗯?”周中斜了他一眼。   “回县老太爷,小的不是不回答,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初木大山说是送给我家做儿媳,是没给银钱的。”   “那就是木氏既非你家买来,也非你家娶的儿媳妇,那你哪来的胆子卖掉木氏?谁给你的胆子?还是你本来就是做人贩子买卖?”   “县太老爷冤枉,冤枉啊。”曾水在地上连连磕头,“小的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那里是人贩子。”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肥壮的成年男子拿着根棍子四处打人,竟然无一人还手,只是四下躲开。   有人小声嘀咕一句,“谁把疯子放了出来。”   “宝儿,快放下棍子。”曾水在一边喊叫。   一个妇人也跟着挤了进来,拉着曾宝的手,哄道:“宝儿,还别动,等娘的话,回家给你吃肉。”   妇人哄住曾宝,才抬头看向周中,“县太老爷,谁不知道木氏是我们家童养媳,由我们家打来由我们家卖。”   周中却道:“堂下何人?为何见本官不拜?”   曾水使劲地瞪眼睛,方氏才拿着曾宝跪在地上。   见他们跪好,周中方道:“你们既然称木氏是你们童养媳,那文书呢?买卖文书在何处?”   曾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没有文书,当初木大山为了讨好他堂姐夫,是直接把木氏送过来的,那里有文书。   方氏大怒,指着木大山大骂,“好你个木大山,难怪当初一分银子不要,在这里等着老娘,看老娘不拨了你的皮。”   曾宝一个疯子见着这么多的人,高兴极了,消停一会,又挥着棍子四处打人,嘴上笑嘻嘻道:“嘻嘻,好玩。好多人。”   周中眸中一片冷色,拍了一下惊堂木,“堂下何人,竟然扰乱公堂,来人,给我打十大板。”   几个衙役蜂涌而上,按住曾宝,找来了一条长凳子,把曾宝放在上面噼里啪啦地打起来,曾宝哇哇大哭起来。   村民面上隐隐有不忍,一个妇人边往里钻边哭壕,“宝儿,宝儿,你一个啥事不知的疯子,咋被按住挨打哟。”   周中冷笑,若不是这妇人故意放纵,一个疯子会专门跑进来?   朱大富脚步一动,上前道:“县太老爷,看在他是个疯子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周中板着面孔道:“疯子打人不算打?疯子杀人不算杀人?是不是只要是疯子干的事,你们都不计较?”   周中双眼审视着周围的村民,在周中的目光下,人人低下了头。要说曾宝能如此猖獗,也是他们纵容之故,觉得怎么能跟一个疯子计较,当然也是曾家舍不得约束之故。   周中收回目光,看着曾水,“疯子是不懂世事,可你却不是疯子,却任由你儿子乱闯公堂,看来你儿子此行径,是由你指使,你想扰乱公堂,意欲何为?”   曾水下意识看了那妇人一眼,不等他说话,周中发令,“来人,把曾水拖去打十大板。”   曾水张嘴想喊,又不知该喊什么。   一时鸦雀无声,只剩下板子打在肉上的啪啪声。   方氏瘫软倒地,动也不敢动,早没了刚才的泼辣劲。   村民们眼中惧意毕露,大家的脚不禁后退几步。黄里正更是像鹌鹑一样缩着身子,孙里正面上倒不显,放在身侧的手不住地抖个不停。   连朱大富也屏声住气,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周中一眼扫过众人,很是满意这个下马威。   对庄家汉子来说,十大板虽然难受,却不会要命。待二十大板发落,周中道:“曾水留下听候发落。”   曾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县太老爷,小的已挨了十大板子。”   只听周中冷哼一声,“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刚才那十板子是罚你为父不教。至于你贩卖木氏稍后再判。”   周中拿直惊木堂一拍,“张氏木大山母子何在?”   张氏和木大山从人群里出来,扑通跪在地上,“县太老爷,民妇在。”   “县太老爷,小的在。” 第七十五章   周中道:“木大山身为兄长, 受其弟木大牛所托照看木氏,并予其田地租子, 然木大山却在木大牛三年没回的情况下先是贩卖木氏不成,又转送他人,任其受人折磨虐待并致其疯癫。木大山作为兄长, 对其弟下落不闻不问是为不仁,作为长辈冷眼看其侄女受苦是为不慈。究其根本,送走其侄女是为了贪其弟的田地, 故罚其去边送服役十年。”   听完周中的话, 众人全都呆滞, 刘鹏直拿眼儿瞅着周中。   毕竟时下, 上辈卖晚辈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木大山并没有卖其侄女。虽说他的行为恶劣,人品不端, 但的确够不上判十年边关劳役。如今虽不大战,偶尔边关也有些小摩擦,时不时来抢点粮食之类的, 一遇上这事, 劳役们是首当其冲, 很容易就没了命。   木大山大叫:“县太老爷不公,我弟弟不在, 我当兄长的卖侄女又有什么不应该?何况我并没有卖人, 只是送她给人做童养媳。”   大概濒临死路,木大山忍住心中害怕, 冲周中大喊大叫。   张氏也回过神来,“县太老爷,你收了大牛多少银钱来害我家老大,我跟你拼了。”   周围衙役当然不能让张氏撒泼,一个衙役朝前一站,张氏就撞到衙役的肚子倒坐在地上。   张氏见耐活不了周中,坐在地上拍大腿嚎,“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我一个当奶奶的卖自己的孙女,咋就卖不得了。老天爷,你发发怒吧,天打雷辟吧……”   刘鹏走近周中身边,低语几句,朱大富看着脸越来黑的周中微微勾起嘴角,这个年头,谁家爷奶叔伯不卖女儿孙女侄女,以为一个县令就想改变世俗,简直是痴人说梦。   孙里正瞅了瞅张氏,又瞅了瞅周中,起身给周中递梯子:“县太老爷,这个月有差役,让他去吧。”   “怎么?都觉得我判错了?”周中板着脸道,眼睛扫着周围暗自点头的村民们。   惊堂木再次响起,周中冲仍在嚎的张氏道:“看你年老的份上,就先饶你扰乱公堂之罪,叵有下次,立罚不饶。”   张氏口里的嚎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鼓愣着眼珠子望着周中。   周中道:“孙里正,木大山和木大牛早已分家,是为两家人,各自当家作主。木氏母虽死父尚在,一个大伯焉能作主把木氏送与别人?各位乡邻想一想,倘若有一天,你们谁出远门挣钱去,几年回不来。然后你们的堂兄弟把你们家的妻儿给卖了,你们意下如何?”   有那胆大的高声道:“那可不成,就算要卖儿女,也得我这个当家的说了算,别的隔房的兄弟来做这个主的。”   跟着也有好几人应合。   张氏急了,冲他们吼道:“难道你们爹娘生养你们一场,连卖孙女都不能卖吗?你们这群不孝子。”   世上做父母的本就偏心的多,有那不受父母待见的听了这话,不好真说自己父母,怪声怪气地道:“幸好你不是我老娘,要不我一家子全给你卖了贴补你好儿子。”   张氏被说的恼羞,爬起来冲那人脸挠去。   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力壮的时候,伸手钳住张氏的两只手,忿忿道:“你个老虔婆,老子还没说你大儿子合同别人卖了你小儿子。”   周中猛地一拍惊堂木,指着那年轻人,“你刚才说木大山找人卖了木大贵?”   软在地上的木大山立马大声辩解,“县太老爷,我没有,张二胡说,要是大牛给卖了,能好生生地回来?”   听了这话,那年轻人神色有些迟疑。   周中喝道:“把你所知晓的说来听听。”   那年轻人猛地一闭眼,跪下咬牙道:“县太老爷,小的张二,十年小的在镇上无意听到木大山跟一个人说木大贵力气大,好卖得很。”   周中点头,“本官总算解了心中疑惑。当初看木大年的案子时就怀疑,木大牛当年是跟村里的几个人一起外出,没理由只有他被骗卖,原来如此。”   “木大牛被骗签了卖身契,木大牛发现后不服和主家发生争执,动手打了人,让人使银子给判了死刑,流放到盐场卖苦力,这一干就是十年啊。”   当初跟木大贵一起出去的几个汉子一阵阵地后怕,七嘴八舌地道:“怪不得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就木大贵找到活做,当初我们还很羡慕呢。”   “可不是,我还羡慕木大牛的力气大,好找活。”   “我还记得当初那人一身绸袍,手指上那个玉板指老大老大,我们那么多人,他就挑中木大牛一个,当时我还想木大牛交了好运,要挣大钱。那想到是这么回事。”   与卖侄女不同,卖自个儿顶门户的兄弟,那是畜生干的事。   有心急的村民直接朝木大山啐道:“烂心肝!没人性的东西!”   周中高声道:“届于木大山伙同外人拐卖其亲兄弟,其罪天理难容,故判其边关服劳役终身。”   “县太老爷英明。”村民的声音齐齐响起。   张氏呆滞的眼珠子随着这响声动了动,膝行爬到周中案桌前,哀声道:“县太老爷,跟我大儿无关,是我的错,我嫌大牛不听话,让山儿去卖的他。”   摊倒在地的木大山听到这话,像吃了大力丸,嗖嗖地爬过来,激动地道:“县太老爷,是我娘吩咐的,我娘嫌大牛没生个儿子出来。”   周中手虚指着木大山,朝张氏道:“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护着的儿子?就因为木氏是女子,你就可以眼看着她的父亲被亲人所卖,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木氏受苦被逼疯,被□□。”   张氏喃喃自语,“这是她的命,谁让她生下来了是个女娃,谁家的的女娃不是这样,一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周中深吸口气,“你呢?你不是女的?你不是丫头片子?你不是赔钱货?”   张氏鼓抡着双眼,大叫:“我不是赔钱货,我不是赔钱货。”   周中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张氏为母不慈,念其年老,罚其站笼十日。”   站笼就是把人关在一个大笼子摆在衙门口。   有衙役把张氏母子拖了出去,下面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等着周中的进一步审判。   周中道:“木大山卖其弟再送其侄女,是为了贪其弟的田地。但木大山一个庄户汉子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这背后是另有其人,而恰好曾家从这事中获利。曾水,你有什么说的没?”   曾水磕头道:“县太老爷,小的真不知道木大山有那么大的胆子会卖了大牛,小的真不知。至于木氏,是我堂姐说合,我想着有一个童养媳好照顾宝儿就答应了。”   曾水忽地想起当初木氏给送来后,他虽没给木家银两,却给了堂姐二两银子。想到此,曾水打了个抖,心里掂量一番,狠心道:“县太老爷,当初木氏进门后,我给了堂姐二两银子。”   “你堂姐是何人?”   曾水抬起手指了指黄里正,“是他媳妇。”   “给本官把曾氏带来。”周中喝道,“黄里正,这事是你在后面设计?”   黄里正双膝一软,跪下道:“县太老爷,这事小的不知,是浑家牵的线,我一点也不知晓。”   黄氏原就在人群后面,让人给指了出来,衙役几下抓住揪了进来。   “青天大老爷,民妇没有指示,木大牛走后,张氏和她大儿媳妇对木氏不是打就是骂,经常还给吃饱,我看不过眼,才跟木家说让木氏送到我堂弟家,起码让她有口饱饭吃。”   “敢情你自个儿还是菩萨心肠。”周中连拍了几下惊堂木,“你以为本官是昏官,随意相信你几句话?你满口胡言狡辩,来人,给我打。”   “县太老爷,我招,我招。”刚才见识过衙役打人,曾氏赶紧求饶。   曾氏知道曾水一直担心自己的傻儿子娶不了媳妇,又见张氏很是厌恶木氏,有心把木氏说给曾水的傻儿子,又怕木大牛不同意。   不想黄里正一次出门认识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知道了她的心事,说这事好办,他知道那个地方最需要这种有力气的汉子。然后这个人就找上了木大山,至于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   周中细细地问了那人姓甚,长相,让刘鹏仔细地记下,以后好全国通缉抓拿此人。   至于黄里正和曾氏说不知道那人是拐子,周中倒是相信,但说他们没有起疑,他是丁点不信,只是没有伤害他们自己的利益,又有银子到手,那里会管心中的那点疑惑。   自然黄里正和曾氏,周中也没放过,同样发配其去边送服劳役。   然后周中看着朱大富,“可要开棺验尸?”   朱大富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可以。”   一行去了朱家坟地,当场起了朱老太爷的棺,经仵作检验,朱老太爷压根不是鞭死,而是吃多了壮阳的药兴奋过头致死。   看着村民不屑的眼神以及那窃窃私语,朱大富如芒在背   周中冷笑一声,“朱大富指使别人污木大牛杀人,抄其家财充公。而朱大贵允其父行伤风败德之事,并不加以劝阻,且苛待木氏,杖责二十大板。至于朱父因其已死,其罪不得不消。”   朱大富瘫软在地。   周中冷冷地看着,既然他仗着有几个银子就敢贿赂前任县令,险令木大牛无辜往死,那他就剥其钱财。 第七十六章   周中回去后让人放了木大牛又请他做衙役, 这些事都是刘鹏在处理。周中忙着写折子,他要把木氏之事好好地写一写。   周中写了一个通宵, 又把折子给刘鹏看有甚地方不妥当。   刘鹏看后,默然不语。   周中抬眼看向他,“有何不妥?”   “折子写的非常好, 只是言辞过于锋利。周兄,因新盐政,你才得罪不少人。何苦在此时又提立女户, 他们定会不管女户制好坏, 只会借着女户自古皆无来攻讦于你。”刘鹏拿着折子眉头不展。   周中昂然大笑, “又如何?我岂惧之!天下多少女子如木氏一般, 明明身有其财却因是女子被亲人族人宗族占有,而其本人却沦为奴婢,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刘鹏叹道:“世情如此,非一日之功可改之。”   周中双眼亮如寒星,“你错了。朝臣们会反对, 但皇上一定不会反对。女户立与否, 皇上并不介意, 但他介意宗族大过皇权,好些地方皇命还不如族长的一句话管用。尤其我们这样的地界, 又穷又偏僻。有句话叫做山高皇帝远。”   周中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我要改改折子,要让皇上明白此举可以震慑宗族, 又可剥掉宗族的部分权利。”   等周中改好后,天将近黑。倒这会,周中反而没有马上送出折子,而是先把木大牛一案向州府呈报上去。   州府官员接到周中的上报,俱惊慌失措,无它,因为前任县令可是得了一个优等。   于是向周中示好的示好,向朝中汇报的汇报。   这时,周中才拿出那份折子,往朝中发去。周中日期算的好,等朝中收到州府呈报的木大牛父女一案,周中这份最真实的折子到了御前。   不出所料,朝中又是一番争执。   女户自然没到得到朝中大臣们的支持,人人都说周中哗众取宠,一项新盐政才出不久又要兴女户,不能让周中养成动不动改制的习惯。   天下不平事何其多,若是人人都像周中那样,那岂不是天天要改旧制立新制。   周中早有预料,并不如新盐政那样急切。送出折子后,他说专心于耕种,沙地,周中上辈子无意听人说过,沙地适宜种花生,西瓜药材。   西瓜不是此季节种,但花生却正当时令。   怕老百姓不愿意栽种,周中出钱租了一亩地请人栽种,他不时也去看看。等到花生成熟的时候,附近的人都跑来看,见地里挖出颗颗花生,大家欣喜若狂,他们头次见沙地里可以种出这么好的粮食来,人人都称周中是菩萨   周中再推行西瓜和药材时,大家都信。周中让里正带领大家先试种一些,来年再大力栽种。   花生种了一茬又一茬,周中女户提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内阁看到周中的折子就先放在一边。   然这时,京中发出一件事,给立女户带来转机。   襄阳伯的五十大寿上,襄阳家的世子夫人阮氏与人通奸被抓。   当时在场的还有阮氏的嫂子刘氏,刘氏丢了脸,大骂阮氏不守妇道,不配做阮家人。当晚阮氏上吊自杀,阮氏命不该绝,幸得其忠心丫头相救,又有忠仆往城外找阮氏的祖母陈氏。   阮氏乃安定侯家的姑娘,十几年前,提起安定侯府,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阮氏的祖父起,阮家就世代守候北疆,多次打败羌人的进攻。阮氏祖父在追击羌人时受箭伤而死,到阮氏父亲时,遇上羌人的大举进犯,阮氏父子拼死杀敌,深入羌人王庭,驱逐羌人至极北之地,而阮氏的父亲和几位兄弟也在那一战中战亡。   当信息传到京城时,阮氏的母亲承受不住丧夫失子之痛,徇夫而去。   若大的安定侯府,只余阮氏祖母陈氏和阮氏两人,一个年迈一个年弱。   先帝念安定侯府阮氏一门忠烈,赐了安定侯世袭罔替,又允陈氏择嗣子以承安定侯香火。   陈氏悲痛之余,想着自己日益年迈,而孙女才十来岁,怕她一旦去了,孙女没人照顾,以后嫁出去也没个兄弟日贫撑腰,就择了族中一位比阮氏长一岁的嗣兄,且此子忠厚老实且家贫。陈氏希望此子在享受安定侯的富贵后能照顾阮氏一二。   六年后的守孝,阮氏守完孝,襄阳伯夫人为其子上门提亲。   襄阳伯的爵位不是世袭,恰好这一代的襄阳伯是最后一位。他们找上安定侯,是想凭安定侯的脸面帮忙在先帝面前说点好话求个恩典。   陈氏自是拒绝,安定侯如今日薄西山,那能随便浪费在皇上那里的情份。   襄阳伯夫人回去后,过了几天依旧来求娶,态度很是诚恳,陈氏这才认真考虑起襄阳伯家这门亲事。   安定侯如今不比往前,想跟那些重臣或是权贵们联姻自是不可能,就连她家老头子在的时候,那些权贵明面上不说,实则骨子里对安定侯多有鄙视,因安定侯这个爵位是她家老头子从一个小兵一拳一脚拼出来,再往上数家里的人全是土里的刨食的,没有那些世家的根基。   但陈氏也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孙女,就这么一个嫡亲血脉难道让她嫁到那些低品级的人家,见人就行礼。而襄阳伯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于襄阳伯的爵位,陈氏想等孙女嫁过去后有了儿子,她再豁出脸面跟皇上求个恩典,不说世袭,只要再袭一代,让她孙女也是一个伯夫人。且襄阳伯承了她的情,自会待她的孙女好,   就这样,阮氏嫁入襄阳伯冷家成了世子夫人,可阮氏却一直无孕,没过几年,先帝去世,陈氏也熄了给襄阳伯家求袭一代的心,毕竟她在新帝面前没先帝那里有份量。   至于嗣孙阮继,当初挑选的时候就特意挑得年纪大的,一来已长成不容易夭折,二来年纪大就能越早能撑门户。至于养不熟的问题,陈氏没有担心过。她所求不多,只是让嗣孙看在他继承安定侯的份上对阮氏好些,能帮阮氏撑腰,实事上对陈氏来说,只要安定侯府一直存在就是给阮氏撑腰。   阮继过继时已年纪不小,又因亲生爹娘穷困,家中兄弟姊妹好几个,常常接济他们,陈氏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待阮继成看后,其亲生爹娘怕其忘了他们,只顾自己在侯府享福,千万百计让阮继听他们的娶了阮继娘家的姑娘刘氏。刘氏不过小户人家出生,如何能适合做安定侯夫人,偏阮继怕亲生爹娘难过,坚持要娶刘氏,陈氏也由着他,没有反对。   刘氏进门尚好,等阮继及了冠礼正式成为安定侯,她才慢慢地变了脸,在阮继耳边最常说的话就是阮氏出嫁带走安定侯大半家财,陈氏根本没拿他当亲孙子看待,再加上其亲生父母也在他耳朵边念叨这些。   阮继听多心中也对陈氏和阮氏生有不满。   到后面,阮继的亲生父母打着看亲孙子的名头常常来侯府,一住就是大半年,一来还摆出侯府主子的派头。   陈氏烦不盛其烦,安定侯府大部分家财让她做了阮氏的赔嫁,剩下的一部分在她手上,另一部分在阮继手里。   最后陈氏避到城外的别院住去,除了阮氏她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   那想有一天,她的孙女会被人逼得上吊,而她给她找的嗣兄却冷漠以待。   阮氏的出事激起了陈氏那颗好胜的心,陈氏原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只是家中男丁俱亡,把那颗争强好盛的心给收了起来。   陈氏听到消息领着家丁杀到襄阳伯府去,又请了京兆府令断案。   就她孙女那软弱的性子,能有胆子通奸算她有本事。   这一查,倒查出猫腻来,原来是襄阳伯府里的人弄鬼。   襄阳伯求娶阮氏时打的主意让陈氏拒绝后,回去思来想去,仍觉得阮氏是最好的人选,别的不说,嫁妆定是丰厚无比且家世配得上他们家。且等阮氏进了门,让阮氏多在陈氏耳边吹吹风,说不定什么时候陈氏就会去皇上面前帮着襄阳伯说话。谁想几年过去,也没有见陈氏有个动静。襄阳伯夫人就暗暗地怪上了阮氏,说阮氏几年无出,张罗着给儿子纳贵妾,这贵妾是襄阳伯夫人娘家的远亲金氏。实则金氏早是襄阳伯世子的人,一直养在外面,如今不过是正大光明地摆在台面上。   这贵妾倒争气,进门没多久就生下儿子,后来又生下一儿一女,简直压过阮氏,日子过得比阮氏这个正室还好,下人们也是见风使舵,没少捧着金氏踩阮氏。   渐渐地金氏心养大了,不甘心做个二夫人,就想出这么一个主意,买通娘家一个混混,让他坏了阮氏的名节。而金氏则让人给阮氏喝了加料的茶水给引到客房换衣。那混混到底不敢把事做实了,只是扯了阮氏的衣服,把她搂在怀里装成通奸的样子。 第七十七章   真相大白, 襄阳伯也只是把金氏撵了出去而已。在他眼里,安定侯早已落魄, 不是原来的安定侯,连他们襄阳伯如今也比安定侯体面。   然事实很快给了襄阳伯一个响亮的耳光。   安定侯府声势不如以往,到底是一门忠烈。阮家姑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朝中武将自是站在安定侯府这一边,且边关将士听说他们曾经的将军留下的唯一骨血竟然被人欺凌至此,一个个火冒三丈, 若不是襄阳伯离的远, 早让他们打上门去。   陈氏也要求京兆府尹判孙女和襄阳伯世子义绝。义绝不同和离, 是有两家结仇。   襄阳伯简直不敢相信落魄的安定侯府敢要求义绝。   没等他回过神来, 景仁帝已下旨判定两家义绝,同时还有道收回襄阳伯爵位的圣旨。   襄阳伯和夫人带着儿子连忙赶着去安定侯府,请阮氏回来, 陈氏自是不同意,反而叫人去襄阳伯府点起阮氏的嫁妆,这一查又查出好些嫁妆遗失。没了爵位的襄阳伯什么也不是, 那拦得住陈氏的人在府内大肆寻找阮氏的嫁妆, 至到找起当初阮氏出门的嫁妆, 才罢休,抬着这些嫁妆回府。   。   没有钱又没有爵位的襄阳伯带着一家子人灰溜溜地往家乡归去, 出京时, 让好些人堵着扔自鸡蛋,烂菜叶。   周中收到消息时, 阮氏一案已尘埃落定。   周中把邸报上关于阮氏的消息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忽地大笑,“天助我也。”   刘鹏心中一动,道:“周兄,你是不是想到据此来重提立女户之事?”   “正是。”   木氏庄户人家的闺女,其情再惨,不过惹人一声可怜。   可阮氏不一样,其祖其父其兄皆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才有北疆的安宁。即便别人忘记了阮家的功劳,北疆的将士和老百姓不会忘记。这些都是木氏无法比拟的。   周中思索片刻,挥毫写下:   阮氏,安定侯府的千金小姐,阮氏一门忠烈在世间唯一的骨血,却险被襄阳伯府的一个小妾逼死,何也?究其根本,阮氏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子,是人人可欺的软柿子。何其可悲可悯!阮氏祖父兄三代洒血沙场,为国立下不世之功,换来的却是唯一的至亲血脉遭人陷害险些致死。   安定侯虽是阮氏之兄,奈何是嗣兄,不是至亲血脉。当阮氏被陷害时,其嗣兄嗣嫂却隐身不出,避于府内。何也?皆因在安定侯的心里,阮氏到底不是他的至亲姐妹。   一个嗣字犹如天堑鸿沟,道尽世间多少独养女子的辛酸,如阮氏这般的又岂止木氏一人。   原本娇滴滴的姑娘转眼成了嗣兄嫂的眼中钉,受尽虐待,甚至被发卖至烟花之地。   明明其父母留有家财万贯,明明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娇女子,然却因她是女子不能承家中之产业,只能便宜那些血脉远得不能再远的嗣兄,自己也成了傍嗣兄嫂依存的可怜人,看着嗣兄嫂的脸色过日子,有的甚至被虐待,更甚至被发卖至烟花之地。   然她们却无处诉苦申冤去,无他,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嗣兄也是兄。   可悲!可叹!   然吾以为事不应至此般!   他们虽无子却有女,阮氏一门英烈血脉尚存,即便是个女子,那也是阮氏一门的至亲血脉。何不让其继承阮氏一门?允阮氏成阮氏一门户主,其子可继承安定候府。如此,方让阮氏一门最亲的血脉得以流传,方让英烈们在地下不再担忧曾捧在掌上的明珠受委屈。   当此折子到达御前,朝中又是一阵哗然,言周中危言耸听,居心叵测。   陈氏听到此消息后,在家思考一晚。次日她拿着安定侯府的匾额进宫,跪在太极殿外,求皇上允周中其奏,允阮氏做阮家的户主,待阮氏再嫁后,允其长子继承阮家血脉,阮家愿放弃安定侯爵位。   烈日之下,陈氏的身躯摇摇欲坠,但手中仍坚强地举着安定侯府的匾额。   直射的光柱渐渐偏西,渐渐要消失在天边。   太极殿里出来一位内侍,口道:“允陈氏所请。”   “谢皇上,臣妾叩谢皇上。”   陈氏扶着匾额,眼泪磅礴,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匾额上的安定侯三个字,眼中闪过不舍。   “劳烦公公。”陈氏递上安定侯府匾额。   “不敢。”内侍欠身道,“皇上并没有下令收回安定侯府。只愿阮氏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早日诞下男童以承安定侯府。”   “吾皇万岁,万万岁。”陈氏扶着匾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陈氏回去后,把安定侯府隔出一部分分给阮继夫妻居住,又另开角门令其出入,让他们独成一房。   阮继夫妻到此时才知道厉害,肠子都悔青了也于事无补,只得缩了脖子夹着尾巴过日子,再也不敢让亲生爹娘进府。   但朝庭并没有因此而松口建女户制,好似阮氏是第一个女户也是最后一个女户。   周中听说后,也不慌。   俗话说的好,有一必有二,既然有了阮氏,也必会有张氏李氏等。   很快,有人找上门来。   初初周中并没在意,后来才发觉只要他一出门,身后总有人一路尾随。若说有歹意,却跟随的明晃晃,唯恐周中不知有人在尾随。周中诧异,见身后之人的确没有歹意,也随了他去。   月余后,周中和王熊在城中闲逛,有富商打扮的人在路上拦住两人,恭恭敬敬地道:“周大人,在下秦名山,刚迁入山阳县不久。听城里的人说周大人一心为民,是个好官。今日秦某得遇周大人,是三生有幸,容秦某做个东请大人喝杯茶聊表秦某心意。”   周中看着此人身侧那个年轻人,正是跟在他身后月旬之人,周中心道,看来谜底要揭开了。   遂跟着秦名山去了茶楼,秦名山叫一个雅间,又命小二上好茶和上好的点心。   秦名山长揖至地,“请大人救我。”   周中抿口茶,方道:“你派人跟踪本官月余,就是为了今日?”   秦名山仍弯着身子道:“正是,请大人见谅。”   “起琮说话。”   “谢大人。”秦名山起身,道,“秦某祖居晋阳,秦氏虽无人出仕却因人口众多,在当地也是一大族。而秦某祖上因缘巧合发了笔大财,从此我们家代代经商,家中富豪。然到我这一辈,家中姬妾无数,却只有女儿一个。”   秦名山顿了一下,又道:“因我家富豪,愿意给我当嗣子继承我香火的族人,数不胜数。我和贱内也细细地挑选,但却在几月前听说了安定侯府家的小姐之事。故此,秦某舍弃故居搬迁至此,只求大人帮我家姑娘立一个女户。”   听到一半,周中就知道秦名之的想法。这与周中来说也同样是个好机会,一个推广女户制的好机会。   只是看着精神抖索的秦名之,周中疑惑地道:“看你刚过不惑,就安排令千金的女户,是不是早了点?”   秦名之苦笑道:“秦某曾去京中求太医诊脉,言本人活不过半年。”   周中心惊,旋即明白,此人是在安排后事,为其妻女寻求保障。   “族人尚不知我生有恶疾,否则岂能容我迁出祖居。只是纸包不住火,他们终究会知晓,怕是会等我闭上眼后,逼迫我妻过继族人充嗣子。”   “若你所言属实,本官必会给令千金办下女户。”   “谢大人。”秦又是长揖至地。   半年后,秦氏族人告官,告秦名之妻林氏欲带着秦氏家财外嫁。   秦名之临死前,曾修书一封给周中。周中看后,命王熊盯着秦家。晋阳秦氏族人何时到,做过何事,周中是一概清楚。   召来林氏问清楚经过,立时判秦名之之女秦氏做为秦家的户主,即女户。   晋阳秦氏几人瞠目结舌,纷闹不休,又跑到州府状告周中受女□□惑胡乱判案。   女户之事,乡民不知,可官场上又有几人不知。即便他们心里不乐意,也不能说周中之判不对,卷宗上写的清楚,据阮氏之情而仿效判之。   阮氏女户早有定论,但终其是以女子之身成为家主户主,故周中此判却也说不上过错。   周中三年又换了一地任县令,不管那时是贫瘠或富裕,周中都坚持不懈地推行女户。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家中无男丁可以让女儿立女户以延续其血脉,凡是生不出男丁的人家也多了心思,也不想看着族人虎视眈眈盯着家中钱财,一心盼着能给女儿立个女户。   然三年太长,九年过去,周中也不过去了三个地方。   周中看着镜子鬓边的白花,叹道,也不知有多少个三年供他辗转他处。 第七十八章   九年, 周中所实施的女户制小有所成,但朝廷仍是不赞同的态度, 却也又默认了周中给出的一个又一个女户。   于是,周中每年雷打不动地向朝廷递折子提立女户,大有一日朝廷不宣召天下, 明确女户制,他一日不罢休。   如今周中就任的县是怀山县,比之前的两个县要繁华许多。   县内有一大家族万氏, 族中读书人众多, 更有不少人在朝中做着官, 三品以上的大官没有, 但五六品的却不少。族中恰好有一户人家,家中行商,身家颇丰, 膝下唯有一女,给女儿寻了一户家中兄弟多的中等人家,在隔壁买了处宅子让女儿女婿居住, 两边打通, 来往很是方便。且女儿易生养, 生了三个外孙。   听说周中来了怀山县,这户人家的户主万明就动了心思, 跟周中时常往来。周中也知其意图, 倒也没有拒绝。   眼看周中离任在即,周明却在睡梦中双腿一蹬, 闭了眼。   过了头七,万明之女万氏按其父生前之意欲到官府立女户,偏巧周氏族里来人,直接给周明过继一个刚刚成年的嗣子,并清算万家家财,把万氏及其一家人赶了出去。   万氏气愤不已,告上衙门。   周中听后,双眉紧拧。万明在世时,曾跟他说过,万氏族里跟他提过几次过继的事情,让他推了,族里也没有再提。周中就以为万氏族里默认了万明的行为,让其女儿继承其家业,不想万明一死,族里强行地塞给万明一个嗣子并赶走万氏。   周中自是判万氏为万家女户,但万氏族人不认账,道女户并非律法所定,他们可以不遵守。   周中愕然,旋即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   但却如万氏一族所说,朝庭并无政令立女户,周中一时半会也无它法,退堂准备另想别的法子。   不想次日一早醒来,衙门来了几个内侍,奉圣命命周中立即起程回京。   周中一头雾水拿了几件衣服带着王熊往京城赶去,刘鹏则留在县衙处理事宜。   一路急行,日夜兼程,待快到京城,周中才得以好好的睡上一觉。   次日,周中到了京城立即给带入皇宫,看着龙榻上满头银发脸色灰白的景仁帝,没由来的鼻头酸涩,周中声音哽咽,“皇上。”   “周卿,不必如此。生老病死,人之轮回。”   景仁帝说完这一句话,一阵猛咳,撕心裂肺般。   “太医呢?臣去叫太医。”   “不急。”景仁帝手指着案几上的水。   周中倒了一盏水捧到他面前,他就着周中的手喝了几口水。   “这些年,你不在京城。太子越发的不成样,让人挑拨的见了太孙跟仇人似的……”   周中猛地抬头望着景仁帝,“太孙?”   景仁帝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在朕心里,他早就是太孙了。这些年,亏他小小年纪却沉得住气,从不跟太子这个父亲硬来,多有忍让。那些人的心思,哼,朕岂能不明白,不就是想着太子没主见,想让他当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朕还没封太孙,他们就敢挑唆太子和太孙的不睦。倘若,朕封了太孙,他们岂不挑唆的太子灭子。”   说了这些话,景仁帝又是一阵猛咳。   周中赶紧递上茶盏,景仁帝摆手,接着道:“朕想了好几月,太孙有祖上遗风,必能保我大周昌盛。待朕百年后,直接传位于太孙。只是太子的秉性,朕实在担忧。””   “向着太孙又能让太子听得进话的人,非周卿莫属。”   周中磕头应声:“臣自当竭尽全力一试,倘若臣劝服不了太子殿下……”   “朕自有安排。” 景仁帝昏暗的眼睛厉色一闪而过,挥着干枯的手,“去吧。”   太子在东宫见着周中时,甚是诧异,“你何时调回京中?孤怎的没听到音信?”   周中心下叹息,他进宫并没有避着旁人,但同住宫中的太子却不知晓他人已进了宫。   周中行礼见过太子,回道:“皇上特召臣回京一见。”   “见见也好。”太子想到皇上的病,心情有些暗淡,“多待些日子,陪父皇说说话。”   “皇上是太过于辛苦操劳。”周中长叹一声,瞬间话锋一转,“太子殿下做好天下之主的准备了吗?”   “你……大胆。”惊出一身冷汗的太子指着周中怒斥,恐怕连太子自己也不知晓,他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喜悦。   “太子这是愿把皇位拱手相让?”周中并没有让太子的喝斥吓住,反而挑眉反问。   “你,大胆!”   偏周中在太子的狂怒下点点头,“其实未尝不是好事。”   紧接着周中又是一叹,“太子殿下可知臣做县令时何等辛苦?吃完早饭后,臣就得上堂判案,谁家偷了鸡,谁家的猪不见了,这些琐碎小事日日都在上演,可臣又不能不断,否则百姓会骂臣是昏官,会在臣离任时弹冠相庆。这此小事也罢,断错也无妨。倘若是人命案,臣得日夜不停地忙碌,从报案人到杀人地点到查访四邻,种种操心烦恼之事数之不尽,断得好还罢,一旦断错案,判错了人。百姓会骂臣昏庸,上官会觉得臣无能,轻者评为劣等,重者罢官。可怜臣辛辛苦苦忙碌一场,却落得如此下场。”   太子听了,指点周中,“县令之下有属官小吏相辅,你分派下去,让他们各行其事,何须事事亲劳。”   周中苦笑道:“臣虽能指派他们行事,但又如何能保证他们没有耍花枪,私下搞鬼。臣初到怀山县时,县丞典史等属官先行给臣立了一个下马威,不让臣揽权,让臣做庙里的佛像,摆着供人看。若真如此,也罢,臣尚可偷懒歇歇。但若县里出了大事,臣就是那顶罪的锅。故此,臣只好自己辛苦些,免得有一天大祸临头还不知所谓。”   “臣这还算好的,毕竟只是一县之令。那些知府大人下面属官更多,辖下县令又众,成日比臣忙上百倍不至,既要防着属下欺瞒,又要调停属下纷争,还得忙着劝农耕种,有案子也得忙着审案判案,一年到头没有几日歇息。我们州府的知府大人年刚过不惑,鬓角的白发跟臣一样多了,外人还以为我们两人都一般年纪,实则他比臣少了二十岁不至。”   周中边说边摇头,“真不知道当官为啥?”   太子殿下突然道:“你不想当官?”   “正是。”周中应得又快又干脆,“若不是当初口快,答应木大牛弄什么女户制,臣早就辞官还乡,在家含饴弄孙,日子不知过得多悠闲,说不定臣还能长命百岁呢。”   像突然想起什么,周中一本正经地道:“恕臣大胆,太子殿下,您以后日理万机,须得远离美人,色是刮骨钢刀。太子殿下日夜操劳,本就辛苦,身体那再受得住刮骨钢刀。”   太子想要喝斥周中,又想着是为他好,装着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是有朝中大臣……”暮然想起周中所说的县丞揽权一事,太子殿下改了口,“没有别的办法吗?不用那么辛苦的办法。”   周中道:“前朝哀帝,诸事不理,沉迷后宫玩乐,由着大臣们收刮百姓,引起民乱,以至于亡国灭族。前车之鉴,皇上勿敢忘矣,故日日勤勉政事,不敢怠懈。”   太子愤然道:“那些大臣该死,换朝改代,他们仍是高高在上的朝中大臣,谁又记得他们曾经的皇上?”   太子说完,双脚在殿内急步来回,一张脸黑沉沉的。   他当太子这么些年,真正接触政务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在他心里,太子和之前的平王世子一样,只管吃喝玩乐,至于朝政自有大臣处理。也只是最近一二年,身边总有人在他耳边唠叨,说皇上喜爱他长子多过他,皇上恐要废了他改立他长子。听多了这些话,他瞧长子越来越不顺眼。又听身边人的话问皇上要差事,转头,他就把差事丢给了别人。若不是皇上问起,他压根就没想到这差事来。   刚刚听了周中的话,莫名地让他想起那些唆使他跟他的长子争,唆使他问皇上要差事的人跟前朝哀帝的大臣又有何异。   狼子野心!   “太子殿下须记得前朝之乱,效法先祖,恳恳勤勤,大周自当昌盛,威扬四海。”   “闭嘴,闭嘴。”太子烦躁地喝斥周中。   他压根不想三更起,五更睡,他只想在后宫听美人唱曲,看美人跳舞。   太子乱转的脚步停了下来,“孤想到一个法子,一个绝好的法子。孤不做皇上,孤做太上皇。孤要住到太和池上,让孤的儿子以后的皇上给孤在太和池上建一处华丽的宫殿,且黎民百姓不会骂孤,只会骂……”   看着周中,太子住了嘴,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遮挡不住。想着以后的好日子,太子的双眼闪着熠熠光芒。   “走,跟孤去父皇那,你做个见证。”   周中摸了一下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尾随着太子去了皇上的太极宫。   等亲耳听到太子说不愿继承皇位时,周中的心才放下来。   景仁帝朝周中眨眨眼,宣召太孙,几位内阁和六部尚书及禁军统领和九门提督,当着诸位大人的面,由内阁拟下遗旨,并呈给景仁帝,景仁帝看后,方盖上玉玺。交予内阁保管。   随后,景仁帝又命内阁起造另一道遗旨则是允立女户。   周中跪地磕谢。   心事已了,景仁帝强撑的那口气也散了去,双眼看着太孙含笑而去。   旋即一阵哭声中,太孙灵前即位,立封其父先太子为太上皇。   而周中在京中哭灵后,拜别新皇回怀山县,临行前,新帝摒开众人,朝周中长揖。   周中闪身避开,跪在地上连连道:“折煞臣也。”   “师傅请起。”新帝上前扶周中起来。   周中道:“皇上即位是天下之幸,臣是为天下百姓。”   “师傅有何打算?”   “女户虽立,但新政初立,各地恐未能一一落实,臣想去看看。”   “好。”   等周中回到怀山县,一道任命下来,周中又成了御史,只不过这次是监察御史,监察各地,一年换一个地方。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周中几乎走遍大周江山。   邵氏已年迈,在当了几年的县令太太后,回乡养老去了。周秀周举两兄弟依旧是一年一轮地陪着周中,两个孙子也渐渐地长大。周中给两个孙子立下规矩,二十岁之前不管能不能考中秀才,都得跟着他,一是学学人□□帮,学学庶务,二是也可以就近指导两兄弟的学问。   可惜周守礼止步于童生,再不能进一步,而周守信倒是考中秀才,只是能否更进一步,就要看他的造化。   而刘鹏在中了秀才之后,并没有继续科举,而是陪着周中一路当官一路为天下失父母的女子立女户。   王熊依然充当着周中的护卫之责。   转眼,十年过去,周中七十有三,年已古稀。或许觉得大限将至,周中辞官回乡。   到家不久,周中无疾而终。   昌平十年六月初六,周中卒,谥号勤正,荫其二子。   当周中卒的噩耗传遍,天下女户为其哀吊。   六月六,先是身为女户的女子们每年在家祭祀周公,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女子加入其中,祈求平安如意。   到最后六月六成了女子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