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密探夫妻档》 作者:翦花菱 文案: 正史有云,安化郡王谋反,举事之时大开杀戒清除阻碍,最终伏法被诛,亲眷皆被株连。 身为“阻碍”的邵良宸:夫人,皇上听说安化王有意谋反,派我过去卧底探查,为夫怕是回不来了,你要记得,咱家的银票都缝在我的枕头里面,守制期满,你可改嫁。/(ㄒoㄒ)/ 身为“亲眷”的何菁:你说的这个安化王,他好像是我爹…… 一个月后,安化王府阖府尽知,京城新来的那对男女恩爱有加,惯撒狗粮。 邵良宸:夫人,干咱们锦衣密探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低调。 何菁:狗粮都从北京一路洒到甘肃了,还说低调? 一句话简介:眼神犀利堪比卷福的天才女侦探×演技精良堪比人格分裂的天才男间谍,联手演绎明朝版潜伏!【间谍侯爷惊心动魄的宠妻日常~】 附注: ①本文现实流,金手指就是自身智商,男女主双穿越,强强联手,佛挡杀佛; ②1V1,双C,HE,爱情线管甜,偶尔不甜都是为了更甜做准备; ③背景借用明正德朝,背景细节力求考据,欢迎理性讨论;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何菁、邵良宸 ┃ 配角:挺多挺多的 ┃ 其它:锦衣卫正德明朝 作品简评: 何菁与邵良宸前世因一场误会阴阳两隔,重遇在明朝正德年间,并结为夫妇。邵良宸身为锦衣卫最出色的密探,被皇帝派去侦办安化王谋反案,何菁身为安化王流落民间的女儿,坚持要陪夫君一同前往,用自己的身份与能力祝其一臂之力,两人逐渐发现,谋反事件之中隐藏着史书中未曾写下的秘密。 本文行文流畅,细节考据,事件节奏紧凑,人物个性鲜明,男女主各有所长,强强联手,又心心相映,配合默契,故事有张有弛,有笑有泪,可谓是一部古代间谍惊心动魄的甜宠日常。 第1章 安化王府   月历七月初,正值夏末秋初。   安化城里降过一场雨,冲走大半暑气,显出几分秋日清凉。   安化郡王府的主院里,几个大丫鬟手里拿着竹篾扫帚,刷拉刷拉地扫着青砖地上的水洼,将渗不下砖缝里去的浮水都扫进墙根下的导流阴沟里去。   这活儿又累又脏,往日都是分派做粗活的小內宦去做,今日却是主屋伺候的几个大丫鬟争着抢着上手,就为了借这机会,听听主屋里的热闹。   此刻主屋里男子的厉声数落、女子的哭闹之声缠作一团,两个未当值的大丫鬟都被引了过来,一过穿堂便向扫积水的几个同伴小声打听:“这是怎的了?王爷怎至于对郑娘娘都发这么大的火儿?”   这话倒不是说郑娘娘有多受宠,不会惹王爷动怒,只不过阖府尽知,安化王性情温雅,又素爱读书,尤其近些年迷上了临摹籀篆墨迹,性子愈发斯文和顺,一年也难得见他发怒训一回人,如这般对人大声喝骂,都是这些年少丫鬟们平生头回听见。   且郑侧妃如今已是王府妃妾当中仅存的老人了,担着侧妃的名头却有着近乎王妃的体面,平日对王爷也是恭顺小意,等闲不该会惹王爷动怒才对。   “还不是因为榧园那位主儿的婚事?”因郑侧妃今日带来的随身下人都等在堂屋,跟前没有外人,一个扫水的丫鬟就毫无顾忌地显露出鄙夷之色,朝东边努了努嘴,“说是前日王爷于寿宴之上,看中了一个宁夏卫的年轻军校,想招为女婿,将榧园那位嫁过去,郑娘娘这就跟王爷闹上了。”   新过来的两个丫鬟俱是了然,其中一个亦是鄙夷嗤笑:“可见郑娘娘嘴上不认,心里打的还是那种主意。”   所谓“那种主意”,此时主屋里的安化王也同样猜着了。   他难得一次动了大气,脸色通红地指着郑侧妃切齿道:“你别当我猜不透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叫奕岚也学那些宗室女儿一般,随手招个仪宾放在家中当摆设,另养上几个面首,成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教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人家的女儿如何我管不来,我朱寘鐇的女儿就决计不可如此!”   郑侧妃跪坐于地,以丝帕掩着口鼻嘤嘤哭泣,面上一副凄婉哀怜,眼皮之下却满满尽是不以为然:你嫡亲的妹妹都是恁过的,凭什么女儿就不成?   宗室不得干政,平日只可另寻他途打发时光,文雅些的舞文弄墨,结诗社,临碑帖,粗陋些的或敛财置地,或欺男霸女,纵是弄出人命官司,但凡不涉政事,朝廷就多是含混了事。   因着朝廷纵容,近年来宗室子女行止愈加放荡无形,不但男子不肖,郡主、县主、乡君们也多有放浪形骸者,如安化王所言,招个仪宾做摆设,另养面首花天酒地的并不罕见。只消不弄出太过出格的丑事,朝廷也无心理睬。   那些仪宾都是小民家招来的男子,空担着一个丈夫的头衔,地位却连寻常人家的入赘女婿都不如,哪里管的来自家的皇室媳妇?   郑侧妃听多了宗室女儿的自在传闻,一直艳羡不已,想着自己出身所限,只能一辈子看夫主脸色熬日子,自己女儿总能好过得多了。   她生了三个孩子,夭了前两个,只留下了朱奕岚这一个小女儿平安长到了十四岁,眼看着再过一半年便可招个仪宾辟府别居,过上如她姑姑那般的逍遥日子,养不养面首另说,谁不爱过自己做主的日子?哪想到前日安化王办了次寿宴,竟然就给女儿挑来了个武将女婿。   那是个武将世家子,听说是武功出众,还有着不错的前程,女儿嫁给那种人,还如何当的了家?将来别说什么逍遥自在,能不反受欺负就是不错的了。   不过心里如何想,面上总是不能说的,就像那些养了面首的郡主县主们,自然也不会明着宣扬自己如何逍遥快活。   郑侧妃悲悲切切地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想着,那仇钺论年纪,论人才,都远远配不上咱家奕岚,何况还是个鳏夫,奕岚堂堂的金枝玉叶,如何能去为人家做续弦?”   “要我说上几回你才明白?”安化王烦躁不堪,手在炕桌上频频拍着,“人家是定过亲事没等成亲女方便过世了,哪里算得鳏夫?年纪又如何,二十九岁也算不得大,况且人家二十九岁便做上了游击将军,这人才还算不得好?你也不睁眼看看,近年来周遭的宗室女儿选上来的仪宾都是些什么货色,我为奕岚物色这桩婚事,明明是为她好!”   国朝对外戚自来限制颇多,弘治年间,朝廷纂修《问刑条例》,更是明文限定,凡是官员、军民之家与王府结亲,不拘其女嫁入王府,或其子娶王府郡主成为仪宾之类,其子弟入仕就不可再选任京职,故一些诗礼之家或衣冠世族,都不敢再与王府结亲,惟恐拖累子孙前程。   于是,近年来各处王府选来的夫人、仪宾,大多出身于市井白丁或田野愚夫之家。这位郑侧妃入府之前就是个举家目不识丁的农户之女,连数年前过世的王妃连氏也只出身于小乡绅之家。   女人难选,男人更难选。品行端正的男儿郎有几个情愿葬送前程、来吃这口软饭?   安化是西北小城,安化王又只是一介郡王,属宁夏庆王府旁支,要在周边地带选仪宾也要先紧着庆王府那几位与奕岚年岁相若的郡主,安化王自知想给女儿选个好仪宾出来是难上加难。   难得上次寿宴上看中宁夏卫游击将军仇钺年轻有为又正好无妻,待他流露出嫁女之意,仇钺也恭谨以对没有推辞,这是多难得的好女婿?偏郑侧妃还看不上。   郑侧妃还在就仇钺年岁“直比奕岚大了一番儿”絮叨个没完,安化王不胜其烦,索性摆手道:“此事本就尚未定下,你无需再多聒噪,赶快退下了吧,别等我叫下人动手,给你没脸。”   郑侧妃见他话说到了这份上,再闹下去只能落个没脸,只好起身退出。   庭院里一众听热闹的丫鬟们见到郑侧妃带着两个随身丫鬟从主屋出来了,立刻都规规矩矩地垂着眼站作两排,郑侧妃也一改在主屋梢间里的可怜相,早早擦净了涕泪,昂首挺胸地从她们面前行过。   待她走远,一个丫鬟睨着她撇嘴骂了声“德性。”   另一大丫鬟低声警告:“留神你的嘴,管她是何德性,这王府后宅还是她的天下。”   王爷统共就立过一个正妃与两个侧妃,如今正妃与另一侧妃过世,另外两个没上妃位的夫人被郑侧妃压得不敢露头,王爷又不好女色,眼见是没了再选新妃的希望,王府后宅可不就是郑侧妃一手把持?   郑侧妃近年来苛待下人多次闹出人命,还公然摆弄王府资财周济娘家,早被王府诸下人看不过眼,可除非王爷自己处置她,不然这宅院里没女人能越得过她去。看王爷这种性子,连多过问几句后宅事务都嫌心烦,还会有心思去理睬她?   前一丫鬟有些悻悻:“说句实在话,她最好能把这门亲事搅黄了,不然那位武将大人娶了她闺女,怕也是倒霉一辈子的事儿……”   且说郑侧妃出了王府主院,本先去了女儿所住的榧园,刚到院门便被仆妇告知,县主已然去了柳园等她,郑侧妃又踅身回了自己所住的柳园。   安化王想招个武将为婿的消息已传遍王府,宁裕县主朱奕岚自然也听见了,照郑侧妃想着,女儿定也是五雷轰顶,说不定都要打算着寻短见了。   果然匆匆进了宅院,就看见奕岚袅袅婷婷地站在屋门台阶上,一张俊秀小脸上泪痕纵横。   一见面,母女俩就凑在一处抱头痛哭。知道了内情,再看她俩哭得跟生离死别似地,周围下人们心里多多少少都觉得好笑,明明是门好婚事,何至于的呢?只没人敢显露在脸上,有老道的仆妇还在一旁温言相劝。   等相携进了屋,扶郑侧妃坐到梢间炕上,奕岚把方才想好的说辞又在心头滚了两个儿,方忍住泪道:“女儿不孝,带累得娘为我操心。自古儿女婚事皆由父母做主,既然父亲主意已定,娘也不必再为此事与父亲顶撞,不如就……依从了父亲吧。”   言毕眼泪又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郑侧妃怔了怔,继而就嚎啕出来,搂过奕岚在怀里“心啊肝啊”地哀泣了一阵,方道:“奕岚你放心,这门亲事才刚提了个头,八字还没一撇呢,但凡娘还有一口气,绝不叫那仇钺做成你丈夫!”   语气坚定,便如赌咒发誓。   奕岚暗中松了口气,方才卖了这一出乖巧懂事,自是会叫母亲更心疼她、更舍不得她步入火坑,但也说不定母亲从父亲那边碰壁而回,已然没了主意,听她如此一说,再就坡下驴,真应下亲事可就坏了。好在她对母亲的揣测没错。   她紧挨着郑侧妃坐上炕沿,挽着母亲手臂道:“娘,父亲一心想要招那个武夫做女婿,想必只是借机拉拢讨好边将,既然如此,若可以找个人替女儿嫁过去,遂了父亲这一心愿,不也就好了?”   “替?能找谁替?”郑侧妃苦笑,“纵是咱们府中丫鬟能选出个王昭君来,你父亲也不是皇帝啊。”   奕岚压低了些声音:“娘怎忘了?咱不是早就听说过我另有一个姐姐在京城的么?倘若着人上京去将那个姐姐找回家来,正经归了宗,叫她替我嫁过去,不是正好?”   郑侧妃听的心头一动,安化王也曾有过年轻好美色的时候,早年她刚入府那时,王爷曾经宠过一个美貌婢女。那女子因是乐户除籍来的,出身过低封不成妃,出身虽低,性子却很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仗着王爷宠幸搅得阖府不得安宁,最后终于在一众女眷合谋之下,挑唆得王爷也对其生了厌,结果那女子与王爷闹翻了之后,没等他们动手,反倒自己主动离了王府,一走了之。   横竖是个没名分的通房,安化王当时还在负气,也没当回事去找,反倒是王妃着人留意她的下落。   郑侧妃也不明白王妃那会子是良心发现,还是真心为王爷考虑,竟还细细地探听来那女子怀着身孕,跟了个戏班子去到京城,几个月后生了个闺女,然后王妃还将这消息原原本本报给了王爷知道。   安化王当时有子有女,听说只是个闺女,又远在京城,也没叫人接回来相认,此事就那么搁下了。倒是王妃因此博了个贤德名声。   如今十好几年过去,王妃都已作古,府里晓得这桩旧事的人所剩不到一半,更是不知多少年都没听过京城那对母女的消息,一听奕岚提及,郑侧妃便苦笑道:“亏你想得起这茬儿,这都十多年过去了,你那姐姐怕是早都死了化灰了,上哪儿去找来替你嫁人?”   皇家子嗣还要夭亡一半,一个女戏子生下的私孩子怎保能养得大?   奕岚将挽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娘,我听刘嬷嬷都说过,头些年王妃娘娘在世时,分明还常着人关照京师那对母女,可见我那姐姐至少是养活大了,并没小小的就夭亡。再说了,这许多年过去了,实在找不见了,便是随手买个年岁相当的京师女孩回来冒充,父亲又怎会认得出来……”   见到郑侧妃斜过来的眼神露出疑义,奕岚怯怯地缩了缩身,“娘别怪我多话,是我听说了父亲提及这门婚事心中烦恼,被刘嬷嬷看见了,她才为我出的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谁出的主意还何须计较,郑侧妃思忖片刻,道:“你且细细与我说来,刘嬷嬷都说了些什么……罢了,香儿,去叫刘嬷嬷过来,让她亲口与我细说。”   当年见到王爷无心再去接那女戏子回来,郑侧妃也便没去留心过那对母女后来下落如何,这刘嬷嬷是曾经近身服侍王妃的人,若是王妃曾多关照过那对母女一些年,刘嬷嬷确实应当知情。   郑侧妃唤来刘嬷嬷一直说了半晌,于当日傍晚时分,又去到主屋找安化王说话。   安化王今日新寻来一张籀书古帖要临,开了两次头,均被郑侧妃打断,本就烦闷,耐着性子听完她所述来意,更是鄙夷冷笑:“你倒打得好算盘,算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年断了联络,你有法子寻得人回来?别说寻不着,纵是真被你寻着了,那女孩子如今都有十九了,总也是嫁了人的,还如何替你闺女另嫁他人?”   郑侧妃初听奕岚提起时,还当是王妃一直在关照那对母女,直至三年前去世才作罢,那样最多才断了三四年的联络,结果寻来刘嬷嬷一问,才知那女戏子早在十七年前就带着两岁的幼女嫁了人,王妃也是在那之后就没再与之联络。   如此看来,那女孩子是否真养大了,又是否还能寻得回来,确实渺茫得很,郑侧妃也是心凉了半截。她硬着头皮道:“听说那白玉簪嫁的是个穷汉,她闺女嫁人也高攀不到什么好人家,倘若真能寻她回来归宗,大可以叫她和离……”   见到安化王面色不善,郑侧妃紧接着道:“王爷千万不要误会,我也是为那女孩着想。毕竟她与奕岚一样,都是王爷的亲骨肉,恁多年流落在外,必是受尽了委屈,若是真能寻她回来,叫她与王爷父女团聚,再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是为她好,也是为王爷好。妾身知道王爷当年对玉簪妹妹动过真情,一朝别离,近二十年过去,王爷心里,难道就没……没牵挂过她?”   这番话她虽说得违心,对安化王却并非全无触动。   牵挂自然是有的,而且是近二十年来,就没断过。   当年年少气盛,觉得自己是皇亲贵胄,对方一个女戏子蒙他看中便该感恩戴德,知足常乐,既然是她不识抬举,自行出走,那便由她去,自己想要女人大可信手拈来,难道还要劳心费力寻她回来?   最初是这般怄气,后来听说她生下孩子,也曾有心至少接孩子回来,只是觉得那孩子齿龄尚幼,怕禁不住路途劳顿,就暂时拖着。再后来听说孩子娘另嫁了人,他重又气愤起来,索□□待王妃再不要搭理那个女人,任其自生自灭,对那孩子也不再理会。   可是一年年下来,时不常地总会去想,那个女子如何了,那个女儿如何了,至少至少,一年也会想上个几十回。   等到年深日久,上了岁数,心态也与从前渐渐不同,这份牵挂没能淡去,反而历久弥新,愈加强烈,他只好拿“反正再想找也找不见了”来搪塞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地挨着,就真的再也没去找过。   说不定着人去找找,真能找的来呢?   要真能找回来就好了,就如郑氏所言,父女团聚,再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想那仇钺便是死了未婚妻也要落个克妻的名声,年岁又那么大了,若能攀上咱王府的亲事必是知足得很,哪里还会在意县主是个和离过的。您也说了,他近日还要巡防边务,亲事也不忙定下……”郑侧妃还在絮絮叨叨,都未留意安化王早已没在听。   “也好,”安化王忽然出声打断,“就叫知情的下人们聚到一处细致说说,对玉簪母女尚且知晓哪些下落,安排人去找找看吧。” 第2章 嘱托赴京   郑侧妃自知口才不济,原没指望能说动王爷,一听这话,当真是又惊又喜,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哎呀我就说王爷最体人意不过,有了您这话,可真是那母女俩的大福分。这入京寻人的人选我都替您想好了,景文那孩子本就是京师人士,人又精明,办事又牢靠,就叫他去办,顺道回乡探亲,正是合适。”   安化王略作思忖,便颔首道:“好,就着景文去吧。”   孙景文是安化王大女儿宁华县主朱锦岚的仪宾,京师人士,早年中过秀才。五年多之前,新皇登基,安化王着人送贺礼入京,朱锦岚有意去京城看看热闹,就随同王长子赴京,结果在京城“巧遇”了孙景文,对其倾心,便携其回来,招作仪宾。   听闻当年这孙景文刚刚在京应招驸马落选不久,接近朱锦岚又流于刻意,攀附权贵之心太过明显,安化王与王长子朱台涟都对他印象不佳,不过毕竟想选出更好的仪宾也不容易,既是朱锦岚真心看中,父子俩也就没多阻挠。   几年下来,眼见孙景文行止还算规矩,帮着王府打理生意,接洽外人,也还算得精明可靠,安化王父子对其印象渐有改观。   尤其是,这孙景文似乎完全不好女色,县主朱锦岚于两年前染病过世,孙景文成了鳏夫,一直没有续弦。因驸马仪宾续弦便要被收回所有自王府所得的特权,孙景文此举尚可解释为留恋权贵,贪图县主的禄米,但两年下来他竟连一个通房都没有,也从未听说沾染其他女色,这就十分难得了。   赴京去寻找失散的县主,万一去的人打主意攀龙附凤,小县主就又是一块待咬的肥肉,这样的差事自是交给一个不好女色的人更为妥帖。安化王也觉得郑侧妃这建议甚好,再没人比孙景文更适宜去做这事了。   次日一早,安化王便着人将孙景文唤来跟前,将此事嘱托给他。   “出门赶路,随身带的现银多了怕招惹是非,这五千两的银票你带去,等到了京城再拿我的印鉴去永毅钱庄取了现银来花用。这几位我写了信去的老大人都是与咱家有故交的,他们不会收用咱家的银子,但托人打点,探听消息,总免不了用钱,你届时自行安排就是。只要能寻得见人,多花用些也无妨……”   孙景文二十五岁的年纪,脸色白净,眉清目秀,通身一副书卷气,他规规矩矩地低垂着眼睫,听着安化王的嘱咐不断点头应是。   看着他这副清俊模样,安化王隐然忧虑,那个女儿仍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到时别再步了她大姐的后尘、看上这个鳏夫姐夫就好。   不过,人现在何处都还不知,操心这些也是白搭。   待他交待完了,孙景文问:“小婿不解,父亲既有意寻找妹妹,何不禀明圣上,请他下旨,张贴榜文来寻找?”   安化王苦笑:“你可不要当我是怕丢人,才不愿张扬其事,”孙景文忙低头道了声“不敢”,   安化王轻拍着炕桌上的一小叠信笺道:“这收信的人里面有宗人府任职的大人,到时他若安排张贴榜文,一样是要闹得满京城都知道我欲寻回离弃了近二十年的女儿,要丢人总是难免。圣上日理万机,胸怀天下,我只是一介小小郡王,为点家事去烦扰他,未免太小题大做。”   孙景文垂首道:“父亲思虑周祥,非小婿所能及。”   安化王又唤来刘嬷嬷等一众下人,叫她们将所知玉簪母女下落的诸般细节都说给孙景文听,孙景文特意取了纸笔,细细记下。   拉拉杂杂地交待完,直耗了大半天下去。安化王留孙景文在自己房里用了午膳,又妥妥帖帖地嘱咐了许多,下午方放他离开。   孙景文刚出了主院穿堂,便被郑侧妃手底下人拦住,招去了柳园。   郑侧妃隔着里屋帘子,对孙景文又是一番嘱托,无外乎一些务必尽心之类套话,最后一个仆妇出来,交了一封银子在他手上。   只听郑侧妃挨在帘子跟前低声道:“王爷寻女心切,可你也知道,这断了联络十七年的人,哪里还能寻得着?这些银子你拿着,到时找不见人,你便托当地牙婆买个年岁相当的穷人女儿过来,反正王爷未见过女儿的面,有那么个人抵了父女相思便好了。到时我这里另有好处给你。”   孙景文早听说了王爷要给小县主说亲的事,本还奇怪王爷怎会突发奇想要去寻女儿,听了郑侧妃这话心里便即明了,不由得暗觉好笑。有银子赚自是好事,可哪些银子可赚,哪些银子咬手,他还分得清楚。   他手上本已接了银子,听完又将其还到了仆妇手里:“娘娘这银子我可不敢受,纵使您是替王爷着想的一片好心,可说句不敬的话,王爷又不傻,没见过县主总见过县主她娘,到时问上几句话便要戳穿的,哪里糊弄得过去?”   郑侧妃有些发急:“那怕什么?那女人的模样秉性,做过什么营生,我这边都一清二楚,你买个京城丫头回来,给王爷见面之前我都与之串好了供词,怕什么戳穿?”   孙景文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人家母女相处十数年,哪里是外人串通几句就好蒙混过关的?到时王爷问上一句‘你娘身上哪里有疮,哪里有痣’,您又如何串供?您还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王爷重托,我会尽力去办,到时把个真县主给您找回来不就好了?娘娘歇着,我告辞了。”   说着也不等郑侧妃再回应,拔脚就走。他虽是个鳏夫仪宾,依仗的是王爷与王长子的势力,郑侧妃又不是他的正头岳母,再如何把持王府后宅,也管不到他头上,孙景文无心给她留什么面子。   “你……”郑侧妃一急,掀了帘子出来,却只看见了个孙景文已迈出门槛的背影,气得她直顿足。   孙景文出了柳园,一直出了王府大门,转了个弯,去到王长子朱台涟的宅院。亲王长子封世子,郡王长子封王长子。因安化王喜清净,自一嫡两庶三个儿子都相继成婚后,就叫人将他们所住的跨院自王府中分隔了出去,也不叫他们日日来请安。虽一墙之隔,王长子也算得辟府别居。   “……是郑娘娘不满王爷给小妹安排的婚事,撺掇王爷去将流落京城那个女儿找回来,替小县主担下这桩婚事。王爷给了我两千两的银票与这些信笺,着我去京城替他找闺女。”   孙景文见了王长子朱台涟的面,便将王府之行都说了一遍,只将安化王给的银子数目打了个四折。   “到这时候想起去找女儿,早干什么去了?”朱台涟冷笑了一声,拿起孙景文带来的那几个安化王手书的信封,在手里顺着折了一折,送到一旁的烛台灯火之上。   刚过掌灯时分,紫铜莲座烛台上燃着羊脂巨烛,足有小儿手臂粗细,通明的灯火遇到油纸信封瞬间点燃,火焰直窜高了数寸,转眼间便将几封书信都燃成了灰烬。   孙景文早料到如此,冷眼看着不觉有异。   朱台涟抛下手中残存的一角纸片,道:“你去便去,记得千万不可惊动官府。”   “是,”孙景文一改安化王跟前的端庄模样,脸上殷勤赔着笑,“其实听了那些下人所言,即使不惊动官府,说不定也能找得回县主来。”   城里人从不轻易搬家,从刘嬷嬷她们那里清楚得知那白玉簪所嫁之人的身份住址,只要人都还活着,想必不难找到。   不想朱台涟却摇着头,泼来一瓢冷水:“难了。你不晓得,我曾经关照京城那位姨娘与妹妹多年,那时每年都会着人上京送财物给她家,只是顾忌着白姨娘的忌讳,我只叫人将财物交与她那丈夫,命其好好照应那母女两人,没叫白姨娘知道。去的人将他家情形尽数报与我知,说白姨娘再嫁之后没两年就害了疯病,成日疯疯癫癫,又撑了两年就死了,她男人后来又续弦,生了个儿子后继室又死了。五年前新帝登基,我上京送贺礼,就亲自过去探望,没想到……”   他缓缓叹了口气,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痛惜之色,“那男人在那小半年前也死了,撇下我那妹子典了屋子带着弟弟搬走,去向不明。我又带人打探了好一阵都没着落,还留了人在京师继续打听了一年多,亦是音讯全无。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带着个弟弟,还能如何过活?想必也早都没了。”   他顿了顿,最后一句仿若自言自语:“若非我那年惦记着上京入贺可以亲自临门,就没按时派人过去探望,也不至于那么与她错过。”   怪不得他方才要说安化王“早干什么去了”,孙景文心里十分纳罕,王长子往日对待跟前的四个弟妹都十分冷淡,甚至可说是嫌弃厌恶,不见半点关爱,若非他从前着意巴结逢迎,又接连做过几桩漂亮事儿,朱台涟对他这妹夫也必定爱答不理,怎地说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子,反倒情深义重起来了呢?这便是所谓的远香近臭?   他试探着问:“您关怀白姨娘与那小县主,是受王妃的嘱托?”   朱台涟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而问:“父亲给了你两千两银子?”   孙景文忙应了声“是”。   朱台涟道:“我再给你添上两千两。毕竟我那时寻找的时日有限,这一次你去了还是好好去打听打听,万一真找着了,不拘是已嫁了人或是未嫁,你将一千两银子留给她,另一千两就算作给你的辛苦钱。”   孙景文微怔:“您的意思,是即便找见了,也不带回来?”   朱台涟微露冷笑,眼神复杂:“这当口,带回来于她又有何益?”   孙景文点头拱手:“我知道了,您放心就是。”   朱台涟朝他睨过来:“纵使找不着,那一千两也一样归你。不过你可不要想来蒙我,你知道,我不在乎这千把银子,就恨别人拿我当做傻子糊弄。”   孙景文被他冷厉的目光一扫,心头一阵发寒,立刻意识到方才将王爷给的五千两说成两千,怕是也被朱台涟猜到了端倪,忙笑道:“您说的哪里话?我再如何蒙别人,也不敢蒙您啊。再说我平日蒙别人,还不都是帮您蒙的吗?我对您可是决计忠心不二。”   朱台涟未露声色,淡淡道:“去吧。记得管好了你那班子人,千万不可引人注目。”   孙景文所住的县主府与王府并不相邻,当日回到自家宅邸时天已黑透,刚一进门,便遇上葛城、冯七、路九、徐利四个帮闲迎上前问东问西。   方圆百里之内自是安化王府势力最大,这四人有心做王府的帮闲不够格,就来投奔了仪宾孙景文,几年下来帮他办差跑腿,都成了他的铁杆手下,今日见他一早去了王府至晚才归,就知道必有大差事。   孙景文拿出一叠银票,得意洋洋地在手上一拍:“该着你们四个走运,随我去京城逍遥快活一阵吧!”   那四人一听,八只眼睛都放出光来,葛城涎着脸笑道:“如此说,这一次咱们可以尝尝京城小妞儿的滋味了?”   孙景文冷下脸来,往门口扫了一眼:“把你那哈喇子擦擦,留神叫外人听见了去!” 第3章 馉饳巧遇   王长子不叫惊动官府,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惊动外人。孙景文带上四个手下,拿了安化王府的牌子,以回京探亲为名,一路使着官方驿站的便宜车马,朝京师赶来,启程半月之后,一行五人便进了京门。   四个手下从前随他游玩,见识过的最大城镇就是西安,何曾见过京师这等花花世界?孙景文带他们认了自己家门,就分了他们些银两,叫他们先自去寻乐,自己则去与家人团聚,走亲访友。   各自玩乐了数日,孙景文才会同四个手下,去到传说中白玉簪携女嫁去的地界探听,果然如朱台涟所言,那家男女主人均已过世,长女带着幼弟搬走,不知去向。   孙景文也不当回事,只带着手下东游西逛,偶尔随口打听几句了事,这几日下来,倒是打听近年京城何物好吃、何事好玩还更多些。   这日上午,五人听闻一家街角铺子的油炸馉饳别具特色,滋味上乘,便过来品尝。   街头转交处的小铺子两面敞开,里头摆着四张长条木桌,几张条凳,店主就在铺子边角烧着炉子,架着油锅,现炸现卖。   馉饳鸡蛋大小,形似铜铃,面皮包着肉菜馅料,过油炸熟,搭着热豆浆一块儿吃。因肉食贵,这肉馅儿馉饳也不便宜,合五文钱一个,算是京城小点心里较贵的一种。   “哥哥莫嫌我多嘴,要我说,咱们还是加把子力气,尽力把小县主找着更好,到时王爷一高兴,赏钱还能少?”手下路九向孙景文劝道。   孙景文轻哼一声:“要你说么?可王长子又不叫惊动官府,偌大的北京城,光靠咱们几个上哪儿找去?”   虽说王长子交代了即使找见小县主也不要带回安化,孙景文并没打算遵从,明摆着还是找回小县主对他好处更大,到时大不了说是小县主自己很想回家归宗,也便可以敷衍王长子了。   葛城捧着青瓷大碗喝完了豆浆,抹着嘴笑道:“这得靠缘分,不是想找就找的来。哎哥哥,买姑娘的事儿怎样了?”   孙景文斜他一眼:“少不了你的份,等着吧。”   葛城满脸堆笑地点头,转头去与冯七徐利小声议论起这两日本司胡同所见的姐儿哪个标致。三人一边说还一边睃着孙景文的脸色,似是怕他听了不快。   孙景文兴味索然,嘴里嚼着馉饳,不知不觉将注意转向了台阶下的小摊子。   那是个相面算卦的小摊,摊主是个面容清癯、墨髯垂胸的中年相师,正在为一个中年妇人相面解卦。   相师捻着胡须慢悠悠道:“小夫人您别怕,我做生意讲究缘法,这一卦不论准是不准,都分文不取。您只管放心听听便好。”   妇人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闻听果然眉眼松泛了些,连连点头。孙景文听得暗笑,所谓分文不取都是缓兵之计,等对方安心听来,入了套,他自有他收钱的由头,这都是卖艺人的老伎俩了。   只听相师道:“依我算来,您是打东边来的,今早辰时三刻出的家门,步行去的白塔寺进香,为的……是贵公子的病情吧?您烧完香顺道求了签,结果只得了个中下签,您放心不下,就在寺院门外逡巡了一阵,又到丽正门那边绕了一圈,想去生药铺抓药,却又没进门,然后就到了这儿,我说得可对?”   妇人满面惊诧,连声音都打了颤:“先生……您真神了,就跟一路跟着我来的似的。那您快说说,我儿那病情可还有的救?”   相师一手捻着胡须,一手在空中掐指卜算,垂着眼睛沉吟片刻,方道:“您今日来到我这儿正来着了,再晚上半日,令郎必定没救。”   妇人忙欠了欠身:“那您快说,要如何才能救得我儿?”   相师提起面前小桌上的朱笔,蘸上朱砂在一张黄纸上画符:“我来画符一张给你拿去,你顺着这条街一直往东走,路上留意穿灰布袄子的人,若是遇见女子便罢,若是遇见头一个穿灰袄的男子,那便是上天给你的有缘人,你上前央他帮你将这道符引火焚化,必可为令郎消灾解难,不出一月,疾病即可痊愈。”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符来,摸出怀里几块碎银子要塞给相师,相师却推推搡搡拒不肯收,坚称自己说了分文不取就要说到做到。   忽听旁边“嗤”地一声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口道:“大姨您就快把银子收起来吧,等到您去了找到穿灰袄子的男人烧符就知道了,那汉子会百般拒绝不肯帮您,被您求上一通之后,再跟您要三两银子才肯帮手。您现在就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了,到时可怎办?”   妇人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青衣少年,靠着台阶边上站着,看样子是正等着那边没出锅的炸馉饳,这小伙儿打扮寻常,却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面皮白白嫩嫩,弯眉杏眼,一张噙着笑的小嘴饱满嫣红,这模样真是比个姑娘还俊,他嗓音也清亮脆嫩好似女声,想是变声晚的缘故。   相师听了少年这番话就是脸色一变,刚要插口,少年又紧接着道:“大姨您可知为何?因为那位穿灰袄的‘有缘人’就是这位先生的堂弟,常年与他联手做生意的。那人成日在这街上乱转,就等着他堂哥把生意指上门。这街上穿灰衣的人不少,但他必会想方设法叫您头一个看见他,等到从您这里讨来三两银子,他会分二两给这位先生,您害怕他吃了亏么?”   相师沉着脸道:“你胡说些什么?”   少年也不理他,只朝妇人道:“大姨您觉得这先生算得准是不是?其实他那些都不是算来的,而是看出来的。今早京城刚下了阵小雨,他看见您肩上还有些未干透的水渍,就知道您必是出门时看见雨不大,像是快停了,才未打伞,以此判断您出门的时辰就是辰时三刻;今日刮的北风,您右肩上湿的比左肩多,可见是由东往西行走,必是家住东边;您手里的篮子没装几样东西,光从上面盖的这块帕子的形状便可看出,里头装着刚从寺庙求来的签,光是看您这满面忧愁的脸色,就知道必是得了个不好的签,却又没坏到下下签那地步;您这鞋帮上沾着不少新泥,丽正门那边正在翻修城门洞,这种灰泥就数那地方最多,可见您是在那一带逡巡了好一阵子,那跟前最大的一家店铺就是回春堂生药铺,您又是刚去进香求签的,可不是叫人随便一想,就猜到您是家有重病之人,无计可施,想买药又怕白花银子,才去求神问卜的么?”   孙景文一直旁听着,随着这少年的话一步步从妇人身上印证来那些细节,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也早听说这些街头卜卦算命的都是些江湖骗子,可究竟怎么个骗法儿,他一直不得而知,方才听那相师说得头头是道,他也疑心相师真有几分道行,哪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玄机?   若非这少年一一点破,寻常人谁会去留意别人哪边肩上有水渍、鞋底下沾了何样的泥?   相师的一张长脸已然涨得通红,中年妇人也听得惊疑不已,少年恳切劝道:“大姨,您安心把这点银子收好,再去买药去给令郎吃个试试,若是觉得药石无用,也只好听天由命,辛辛苦苦攒来的银子,怎么花也比叫人骗了去的好吧?”   妇人也明白了卜算无用,深深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栖栖遑遑地起身离去。   她刚一走,相师便冷讽起那少年来:“你倒是好心肠!做了一回仁侠义士,连一句道谢都换不来,白白搅黄了我的生意,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少年接过这边店主新炸好装进油纸包的馉饳,撇嘴笑道:“崔叔您做生意也愈发不讲究了,我不信您看不出,那妇人衣衫敝旧,脸色发青,显是连早饭都未曾吃就出了门,她家中就剩下那点碎银子了,今日被你赚去,来日她儿子病死,连个发送钱都没,你就忍心?当日我爹在世时,可不曾做过这等缺德生意。”   相师冷笑:“是啊,何大哥是劫富济贫的侠士,哪是我等可比?不过你们父女俩这般义薄云天,怎也没见落着点好处呢?老天爷有没有看在你恁好心肠的份上,就给你家扔块银饼子呀?”   少年也不理他,包好手里的油纸包就要走,相师却一改冷脸,追上两步拦住他笑道:“我说菁菁啊,你看看你这套好本事明明不在我之下,若能做个卦姑,不比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好得多?你若有心入行,叔叔情愿带你这个徒弟……”   “行了行了,谁做使唤丫头了?那坑蒙拐骗的黑心钱您且慢慢赚着,我就不奉陪了。”少年说完就绕开他走了。   孙景文那四个手下早在少年揭露相师骗术那时起便都被吸引过来,也都听得暗暗咋舌,见人走了,便议论着“这小伙儿眼神可真毒”云云。   “什么小伙儿?”孙景文一笑,“那是个扮男装的姑娘。”   四个手下因坐得没有他近,方才都未留意相师与少年最后那两句话,没听见“卦姑”与“使唤丫头”的说辞,听了他这话,细想那少年情态,也都恍然大悟。姑娘家出门怕惹人注目,换身男装也不稀奇,敢情这眼神贼毒的还是个姑娘。   葛城两眼放光地咂咂嘴:“呦,我方才就说呢,恁俊俏一张脸生在个小子身上着实可惜,哎,哥哥,难得遇见这么好的货色,不如咱跟上去,看看她家住哪里,说不定能摸上手儿呢?”   孙景文狠狠瞪他一眼:“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当还是在安化城里呢?想要丫头只可寻牙婆去买,岂能打良家女子的主意?我告诉你们,休想在这地界给我惹祸!”   那四人都缩了脖子不再出声。五人的馉饳都已吃完,这便汇了银钱准备离开,这期间那相师收拾着摊子上的笔纸,嘴里一直没停下小声骂骂咧咧,孙景文正起身迈步,忽听见他吐出一句“还真当自己是郡主呢”,心头就是一动,忙过来问道:“你说什么郡主?” 第4章 慧眼识人   相师朝他翻翻眼皮,知道他无意买卦,就没半点热忱:“怎地,客官是想测字还是看相啊?若都不是,就恕不奉陪了。”   说话间已将物品都装进支摊子用的小木箱,将两条板凳搭在其上,提起木箱上钉着的布带子挎上肩头就要走了。   孙景文使了个眼色,四名手下立刻过去拦在了相师面前。相师一横脖子:“怎么着,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几个外乡人还敢街头打劫不成?”   孙景文踱步上前,含笑道:“你眼力不错,他们四个确实是外乡人,不过本公子可是堂堂正正的京城人士,而且在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有亲朋,他们往日对你这等江湖骗子是无心搭理,可若是听了我几句证词,想必拉你进衙门去打一顿板子,还是不在话下。”   相师听他一口地道京师口音,穿着也是不俗,像个有来头的,登时矮下身价陪笑道:“爷台恕罪,您是想问那小丫头的事儿?我照实说给您听就是。其实也没甚新鲜,那丫头名叫何菁,她娘从前是个疯婆子,成日嚷嚷她是哪家王爷的女人,她闺女是郡主,我曾与她做过街坊,也便记住了。”   孙景文顿时两眼一亮,人们都以为“郡主”比“县主”好听,连朱奕岚和他妻子朱锦岚她们平日里也常叫下人们称她们为“郡主”,若说白玉簪也这般叫自己女儿,也无甚奇怪,况已听说白玉簪确实得了疯病,所嫁之人也确实姓何,而刚那姑娘扮作个小子样,看着就像十六七的少年,若说是女孩子,那模样就该有十□□了,也正对的上号。   难不成真叫他们撞了大运,竟与小县主见了面?   孙景文朝那女孩去向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人,忙向葛城路九吩咐:“你们两个先撵上去,看看可还追的上人。”完后又向相师问道:“你可知道这姑娘如今住在何处?”   相师面泛难色:“这可就不知了。您就是把我抓进锦衣卫的诏狱扒皮抽筋,我也说不上来。”   孙景文眼睛一瞪:“你少来贫嘴,你既与她熟络,又说什么她做使唤丫头,显是对她近况心有了解,快来细细说给我听,敢有半点隐瞒,我就真叫你去见识见识锦衣卫的诏狱是何模样!”   *   东西两厂外加锦衣卫,无疑是京城吓人头三家。   孙景文借锦衣卫的名头狐假虎威,却不知此时此刻,距此仅隔着两个街口之外,就有大批的锦衣卫校尉们正在办案。   都察院左都御史梁宏的府邸被数不清身穿曳撒、腰间佩刀的锦衣校尉团团围住,锦衣卫指挥佥事张采一身银灰色绣金线飞鱼的团领曳撒,大模大样地站在梁府正门之外,看着手下入府拿人。   听着府门之内传出一阵阵鸡飞狗跳的狼狈声音,张采拿胳膊碰了一下身边紧挨他站立的校尉,亲昵笑道:“老弟,这一回你可是又立了大功,这梁大人昔日何其不可一世?听说见了厂公都不来低一下头的。结果没出一个月的工夫,你就叫他成了阶下之囚,回头可要为哥哥细致说说,你是如何办到的。”   那校尉官帽压得很低,直盖住了双眉,下半张脸都隐在浓黑的胡须之后,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垂眼道:“张大人慎言,此地人多眼杂,叫人留意到我终归不好。”   张采一笑:“你也太谨慎了些儿,就你这副打扮,若是不来明说,叫我盯着你看上一个时辰,都认不出是你来,外人又有谁能猜得出,我身边站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莞侯邵良宸?纵使真有人认出来,也猜不到你还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锦衣密探啊。唉,若说你这差事单这点不好,办得再风光漂亮,外人也听说不得,连认得你的人都没几个,太冷清了些。”   邵良宸有些无奈,朝他拱手施了一礼:“下官还是暂且告辞为好,张大人保重,改日下官再行拜访。”   张采不敢在他面前拿大,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露了痕迹,就微微躬了躬身算作还礼,点头笑道:“也好,我也不多留你,咱们来日再聚。”   邵良宸踅身离去,转入一条胡同,瞥见周遭无人,迅速解开衣衫带袢,将外衣脱下,露出里面一袭寻常布袍,随后摘下官帽,换上软巾,将两颊粘的胡须揭下少许,又将其余的理顺,只一眨眼的工夫,便由一个威风凛凛的锦衣校尉变成了文质彬彬的中年儒生。   他将那脱下的官服包裹着官帽,里子朝外打成一个小包袱提在手上,继续前行,连步伐姿态都与方才迥异,再没人看得出他就是方才佥事大人身边的锦衣卫老爷。   行至前方胡同口,刚转过拐角,迎面遇见一人也正要转弯,眼见就要与他撞个满怀,邵良宸及时撤步一退,才免于二人相触。面前那青衣少年吓了一跳,手中捧的一个油纸包滑落下来,邵良宸伸手一抄,托在了手里,交还给少年。   听见对方道了声谢,声音脆嫩,邵良宸略微打量一眼,认出面前这少年自己前日曾经见过,他扮作风水师进出梁府,也被带着去看过后宅,见过后宅一些女子,这少年本是个姑娘,似是梁家为小姐出嫁临时请来帮着绣嫁妆的绣娘。   何菁受了梁家大小姐的分派,去到针线铺子买了两把金线,又去那远近闻名的馉饳铺子为小姐买了馉饳做点心,此时怀里揣着金线,手里捧着装馉饳的油纸包走在返回梁府的路上,撞见这中年文士,她道完谢后就绕过去继续行路,心里却生出许多疑窦:   寻常人多是脸比手白,这人却是手背皮肤比脸色白了许多,可见脸上可能是涂了东西故意改妆,那胡子也像是粘的,而且他身手敏捷,手掌虎口处还有一圈薄茧,可见是个身负武艺常使刀剑的——又易容又会武,这会是个什么人?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邵良宸声音:“梁府已被查抄,别叫人知道你曾在那里做事,免得惹祸上身。”   何菁蓦然回首,见他身影已消失在胡同口外。   心头隐然慌乱,她赶忙加快脚步沿着胡同朝梁府方向小跑回去,没等出了对面的胡同口,就听见前方传来官吏呼喝与百姓议论的杂乱声音。   待得转到墙角朝梁府方向看去,但见看热闹的百姓凑了一堆,大门内外乱哄哄的一团。何菁小心翼翼地凑到人群跟前,假意朝人打听出了何事。   “说是梁大人家里私藏了只有皇上才能用的好东西,被人检举揭发,才犯了案子。你看看,这都动用锦衣卫了,梁大人怕是凶多吉少。”   “啧啧,这梁大人真是钱多了烧的,家有万贯家财还不知足,非要整点御贡的东西来撑门面,这下可崴泥了。”   人们议论纷纷,同情的没几个,倒是幸灾乐祸的居多。何菁愕然听着,一听说“御贡”,便想起前些日梁大人为翻修宅子所请的那位风水师,她连日帮大小姐绣嫁妆,曾听梁大小姐说起过,那位风水师深得梁大人信赖,曾提议他置办些稀奇玩意以改风水,难不成……   那风水师她曾望过一眼,当时便觉他模样有些特异,身形像个中年发福的胖子,走路的步态却又轻盈稳健,不像身上有恁重的分量,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回想起来,那人说不定也是易容的,就是故意潜入梁府,或暗中打探,或蓄意栽赃,才促成了今日的梁府被抄。   易容之术远没有话本子里编得那么神乎其神,真想瞒天过海,倒是大半要仰仗演技,邵良宸就长于装什么人像什么人,变一套装束就换一身气质,风水师神神道道故弄玄虚,与中年文士的儒雅清逸全然不同。   可惜何菁留意的不是那些表面东西,一想到这两人个头近似,脸型也相像,又都有易容痕迹,还都与梁府查抄相关,她便得出定论——他就是那个风水师,是锦衣卫的探子!   原先对厂卫散布四处神出鬼没的探子只是略有耳闻,这一察觉到自己身边就有过这样一个人,何菁不由出了一头冷汗。   好在,那似乎是个好心的探子。平日进出梁府她都会走西角门,今日都是听了那人提醒才转来正门瞧瞧,这要是贸然一头扎到角门那边去,被锦衣卫察觉她曾在梁府做事,至少锁回衙门一顿盘诘是免不了的,遇上坏心眼的官老爷,再把她一道当做奴婢给发卖了也说不定。   那位探子大人真是帮了不小的忙。   眼看着昔日作威作福的梁府管事甚至是夫人小姐们都被押送出来,跪在府门之外哭成一团,何菁悄然避走,只能留给她们一声叹息。   待得去到无人处,垂眼看着手中的油纸包,何菁又发起愁来:这下工钱又当找谁去要啊? 第5章 捉襟见肘   京城内城的三大南门之一崇文门专走酒车,从京南涿州等地运上京师的酒都是入崇文门报税。是以崇文门内的南城一带酒馆也很多,家家都要在门口挂上一块牌子写上“南路烧酒”四个字,以示自家的酒已乖乖交了税资。   此时崇文门外尚未修建南城,门内不远处竖着东单牌楼,上书“就日”二字,与西单的“瞻云”牌楼遥相辉映。东单牌楼边上有家丰饶酒馆,酒馆的东家是位姓夏的老太太,平日并不去亲手打理酒馆生意,只在家中闲坐。   夏奶奶曾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绣娘,许多大家主都用过她的绣品。因早年绣花太多伤了眼睛,夏奶奶如今只得在家中养老。   何菁早在父亲过世之前便做着夏奶奶的学徒,待得父亲去世,家中断了进项,她典了老屋,带着弟弟过来投奔了夏奶奶,靠着夏奶奶的老门路寻些活计来赚钱过活,连眼下住的屋子,都是从夏奶奶家分出去的一所小院。   夏奶奶眼睛虽然坏了,家也不缺进项,却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何菁回来,就看见她坐在院中,对着个竹篾笸箩,摸摸索索地捻着棉纸做火折子。   “是菁菁回来啦?”夏奶奶抬着一双浅灰的眸子笑着招呼,如今这双眼睛只略略残留着点视力,熟人尚可辨得出,生人就看不清了。   何菁上前来取过她手中的棉纸与竹管:“奶奶您闲了就歇歇,别做这些费神的东西,您要多少我来给您做,这回我工夫可多了。”   夏奶奶一怔:“怎么,梁家那活计黄了?”   “甭提了,梁大人犯了事儿,今日被抄家了。”何菁蹙眉叹了口气,“这一个多月都白做了,工钱也无处去要,欠您的银子只能缓缓再还您。”   夏奶奶摆摆手:“那点银子几个什么?唉,这些当官的就是看着风光,实际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没连你也带累上就算不错。你快进屋去看看吧,刚程大夫又来看云儿了。”   何菁一听,忙转过自己姐弟住的院子来。夏奶奶的宅院是前后两进,从外院朝左拐进一道门就是何菁与弟弟何云所住的小院。   小院只有丈许见方的一块,对着一间单间的屋子。何菁一进来正遇见大夫程敖走出屋门,何菁忙迎上前压低了声音问:“程先生,今日您觉得云儿可好些?”   程敖回望了屋门一眼,皱着眉头低声道:“还是一样,不过是靠着年少的底子强撑罢了,若不好好服药去根,终有一日要撑不下去的。你的药钱攒得如何了?”   一提钱何菁就堵心得要命:“暂时还是没有。”   程敖叹息道:“我可以再贴你两副药……”   “不必了,”何菁赧然道,“已经要您贴补太多了,程先生,我知道您是好心,可非亲非故的总不能一直麻烦您,药钱还是我另想办法吧。”   屋中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程敖又回望了一眼:“可要快着些才是,好好的孩子,真耽误了就可惜了。”   何菁喟然不已,送走了程敖,她进了自家房门,见到弟弟何云正坐在炕边捧着个水瓢喝水,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若是生在富贵之家,怕是都已养了通房丫头,等着说亲事了,何云却瘦骨伶仃,病得脱了形儿。   一时咳嗽起来,将刚喝进去的水都喷在了地上,何云也自懊恼,将水瓢重重抛回了水缸。   何菁过来随他坐在炕边,为他拍着后背劝道:“你烦心什么?程大夫明明白白地说了,你底子好,撑得住,只要买药来服了,必可治得好的。”   何云好容易止住咳嗽,虎着脸道:“你少哄我,药比饭贵得多,你能养活我已经不易,哪里弄得来银子为我买药?我就怕这么下去,迟早得拖累得你把自己卖了。”   何菁“嗤”地一笑:“你倒想得多,我要卖自己早就卖了,还用等到这会儿?一个快二十的丫头再去卖都不值钱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来,尝尝这好玩意,这是东家今日赏我的。”说着把那包炸馉饳解开递到何云面前。   肉馅馉饳鲜香扑鼻,何云见了眼睛一亮,捏起一个咬下半个,立刻又把剩下半个塞进嘴里,嚼着满满一嘴来让何菁:“嗯,好吃,姐你也吃。”   何菁推搪:“我早在东家那边就吃够了。”   何云拿起一个馉饳朝她嘴上硬塞:“你少拿我当孩子哄,当我不知道你?人家给十个你就拿十个给我,人家给二十个你也拿二十个给我,你哪里舍得自己吃?快吃,不然我也不吃了。”   何菁只好也跟着吃,这年月肉食极贵,他们姐弟除了夏奶奶家偶尔送些肉包肉饼之外,难得能开上一次荤,这油炸的肉馅馉饳于他们而言确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一包八个馉饳,梁大小姐无缘品尝,何云吃了五个,硬叫何菁吃了三个,倒也管得姐弟俩多半饱。   吃完何云又咳嗽了一阵,何菁见他精神不济,就照顾他在炕上睡下。   临睡前何云又拉着她的手道:“姐你听我的,千万别为银子委屈自己,若是要你吃了别人的亏才换来药钱,那药煎好了我也绝不吃的。”   “放心,你姐恁厉害的人物,谁敢给我亏吃?”   何云没多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还时而咳嗽,声音空空的,便似震动胸肺。   何菁坐在炕边,望着弟弟瘦骨嶙峋的手背发愁不已。   自从来了这古代,虽说好日子没过过,好人倒真遇见了些,其中最好的,莫过于自己的继父何荣。母亲白玉簪早早就有些神志不清,到了何菁四五岁那时更是疯得几乎认不得人,成日不是乱砸乱闹就是出走乱跑,纵是有幼小懂事的何菁帮忙,也常把何荣折腾得手忙脚乱。   当时的邻里都劝何荣抛了这疯婆子别管,可何荣从没听过,依旧尽心尽力地照看妻子,对何菁这个毫无血缘的女儿也甚为关切,家里有了银钱换来肉食,总要先紧着她吃,之后娶了继母,也时时警告继母,决不能亏待了她。多年下来,何菁觉得这一世最值得自己庆幸的,莫过于遇见这样一个好继父。   如今继父过世,唯一留下的儿子生了病,她自然要倾力救治。程大夫一早就说了,何云只是冬日染了风寒,留下了咳嗽的病根,只要及时服药调理,并不难治,但延挨久了成了肺痨就危险了。   可惜,柴胡那种在现代听来值不了几个钱的药材,如今却是须得自辽东境外由建州女真进贡的稀有物件,在生药铺都收在上了锁的药柜里,精贵得不得了,伙计要是偷上一点都要被报官的。   要根治何云的咳嗽就得买那种药,别的顶替不了。程敖、夏奶奶都是好人,为了给何云治病,何菁已然欠了这两位好人不少银钱,再不好继续受人家的好处,本想着这一回揽上梁家大小姐绣嫁妆一个大活儿,若做得好,说不定能一举得上几十两赏钱,到时就既能还债,又可买药看病。   哪想到眼看着活儿都快做完了却出了这档子事,到头来又是一场空,最终手里只剩下一包馉饳和两把金线。何菁取出怀里的金线捻了捻,琢磨着明日去找夏奶奶问问,有没有门路把这点玩意换成钱。   即使换了,也就几钱银子。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年月女子想要谋生,门路实在稀少得可怜,何菁知道自己生来的长处在这双眼睛上,可这时候又没人雇侦探,她想用上特长只能去做卦姑,靠坑蒙拐骗赚钱,那都是昧良心的事儿,别说她不情愿,何荣也绝不会许她做。   早年就是听说做绣娘好谋生,她才央父亲为自己找了夏奶奶学艺,如今也确实能靠着这点手艺养活自己与弟弟了,可也确如何云所说,她堪堪养活他俩已然不易,再想买药治病,除非她把自己卖了。   有时候何菁也忍不住会想:要是能跟我那位做王爷的亲爹讨点银子来就好了……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别说他们眼下手里的钱连去到涿州的路费都不够,甘肃的安化城远的就像天边,即使安化王近在眼前,那个爹也是不好去认的。   何菁还清楚记得,早在上辈子看《明朝那些事儿》就见到过——正德朝的安化王朱寘鐇,因反叛被诛。 第6章 绣庄再会   “东莞侯”本是太.祖爷那会儿因战功封的侯爵,当朝便因受蓝玉谋反案牵连被族诛除爵,照理说后世皇家不该再有以此爵位封授,而且如今的东莞侯还是以外戚授爵,此前外戚当中仅有先帝爷的张皇后兄弟被封了侯爵,本朝的邵娘娘只是个寻常妃嫔,也没听说生前如何受宠,死后其弟邵良宸还得了个侯爵封赏,也很不合常理。   不过当今皇上年号“正德”,自登位以来,一早便以行事不拘一格闻名于世,五年下来所做过的荒唐事儿不计其数,也就没人去计较这一桩了。毕竟如今的东莞侯只是个不世袭的头衔,外人只当皇上是特别偏爱这个小舅子,寻个名目给他一口闲饭吃罢了。   东莞侯府坐落于京城东北部,因主人长期不着家,这里没有宾客上门,仆从也不甚多,正面的朱漆大门十天里倒有八天都关闭着,仅留右侧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今日邵良宸步行回到家宅左近,寻个无人之处抹去自己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绕到宅院正门上来。   乌漆大门里外都是清清静静,也无人守门,反正周遭近邻非富即贵,也不怕青天白日的会有小贼闯正门。   邵良宸迈进门槛,往一旁门房敞开的窗子里一望,见到小厮武德正趴在临窗的桌案上打瞌睡。邵良宸一笑,从窗口伸进手去,在桌面上扣了两下:“小五醒醒,天亮了。”   武德皱巴着眼皮抬起头,一见是他,立时满面喜色:“哎呀我的爷,您可回来啦!”说话间已哒哒哒地快步绕出门口,殷勤接过邵良宸手里的包袱:“爷您这趟回来,总能在家多住几日了吧?”   “应该是了。”邵良宸随着他往院里走,“你怎担上这守门的差事了?”   “我还不是就盼着您一回来,头一个就能看见您么?”武德欢欣雀跃,脚步都轻快得要飘起来一般,进了院就大声招呼,“侯爷回家了,还不快来迎着!”   早有眼尖的家仆看见邵良宸进门就迎了上来,静悄悄的东莞侯府很快随着主人归家有了生气。   武德今年才十六岁,早先是邵良宸街坊家的孩子,与他也算是发小,原在家中行五,依着老百姓张三李四的习惯,就该叫做“武五”,幼时常会因此招致小伙伴们打趣,家人就叫他小五,后来家人相继亡故,只剩了他一个,邵良宸收留了他,才给他起了武德这个大名,取自“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两人面上是主仆,实则与兄弟也相差无几。   如今整个东莞侯府之中数十名仆婢,武德担的差事不多,却是阖府最与主人贴心之人,也仅有他对邵良宸的隐蔽身份知晓一二,其余下人都只当主人是个因姐姐而受封的闲散侯爷罢了。   这一次侦办梁家的案子,邵良宸潜入梁府的时日虽然不多,事前为装作风水师所做准备却耗时不少,大宅院里人多眼杂,为了避免引人怀疑,自从接手此案他就离开了家宅,乔装改扮在外居住,算起来至今已是离家一月有余。   这一次回来,只觉得这个所谓的家既熟悉又陌生。   待得下人备好了沐浴热水,跟前只留了武德,邵良宸懒洋洋地泡进自家的石砌浴池,于心中暗叹:这都七月下旬了,我今年在家住的日子还不足三月,真难拿这里当个家来看,不过若论住着舒服,倒也没有哪里比得上这里了。   武德将换洗衣物在桁架上放好,凑过来笑道:“我今儿听说,御史梁大人家被抄了,您这回办的案子就是他家?”   邵良宸“嗯”了一声,不欲就此事多说。   梁宏是个贪官,在外圈地霸产的事没少做,在京行贿受贿的事也没少做,可说是死有余辜,只是弘治年间拟定《问刑条例》,文官们大笔一挥,将太.祖爷亲手所定的贪腐死罪给免了,改为罚银。所以光是贪腐,判不了梁宏死罪。   可梁宏偏挡了刘瑾的道,今年是正德四年,正是刘公公一手遮天风头正劲的时候,梁宏曾不开眼参奏过刘瑾多次,刘瑾想要他的命,皇帝靠刘瑾做事,有意顺着刘瑾,邵良宸听命皇帝,只能去给梁大人加上挪用御贡、宅邸逾制这一条重罪。   梁宏信风水,家中一个小摆件的位置都要研究半天。他扮作风水师,博取了梁宏信任,无需亲自动手,光是指点几下就叫梁宏乖乖听命,进了他的套儿。   梁宏该死,他们一家也都不是好货色,邵良宸奉命收拾他没什么可愧疚的,只不过这栽赃陷害的手段毕竟无可称道,他只是觉得没劲,做成了也没半点成就感。   “以后你别着意打探这种事,没的引人生疑。”他抬头嘱咐武德。   “您放心,我怎会是恁不知轻重的人?”武德笑嘻嘻地给他递帕子,见他似显落寞,便问道:“您可有什么忧心的事儿?”   邵良宸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家不像个家。”   武德笑道:“您可知道为何不像?就因为少个女人啊,何时您能娶个夫人回来,这里立刻就像个家了。”   邵良宸翻他一眼:“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媳妇了吧?”   武德撇了撇嘴:“您就知道岔开话,如今别说外人对您瞎议论,连这宅子里的下人都……哼,您好好儿的人,干什么叫他们乱嚼舌头?早早娶个夫人,生个小公子,也好堵上他们的嘴。”   邵良宸只回以一笑,没有答话。   一会儿不动,面前的池水平静下来,清晰映出一张清丽俊秀的脸,容长脸形,下颌尖尖,眉清目秀,一头湿发黑缎子似地披散着,不用别人说,邵良宸自己都觉得自己长得太过女相。   大明朝不同于现代,这里人眼中的美男子该是如武松那样,剑眉虎目,英武过人,像他这样儿的,只会落个“兔爷”的评价,给男人做外宠,给女人做面首,都是好材料,总之很难叫人看得起。   天生了这样一副皮囊,再被人见到时常出入皇帝居所,受着皇帝器重,加上当今皇帝还有个荒唐淫.乱的恶名,外间人都传说——东莞侯邵良宸就是皇帝的男宠。   寻常男人担上这样的名声想必都要烦恼不堪,邵良宸倒不在乎,外人如何议论何必管他?皇帝男宠,这个帽子正好是他的最佳伪装,让他坦然成为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锦衣卫王牌密探,身份仅为极少几个人所知,连大权在握的刘瑾都不在其列。   倘若有朝一日叫人确认他不是什么男宠,那才是麻烦临头呢。   当然也不是顶着皇帝男宠的名头就不可娶妻,只是娶妻这事在他看来总该是讲缘分的,近二十年过下来,古人说话办事的路数他都学得差不多了,有时心态上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纯粹的古人,可唯独这古人的婚恋方式总还接受不来。   面都没见过的人,揭开盖头看上一眼,就脱衣服上床睡了,这怎能成呢?   更不必说,心里还横着那桩旧事,纵然隔了一世,也总难释怀……   好在他如今父母双亡,长辈全无,唯一一个顶头上司还是个行事异类的皇帝,没人会硬逼着他成亲,他也就乐不得拖着。   “小五,明日随我去街上逛逛吧。”   好容易又了结了一桩大案,赏赐都是次要,几天清闲假日总是有的。今天装这个,明天装那个的,能以本来面目逛个街,见见人,也不错。   次日是个响晴薄日的好天气,邵良宸就要武德陪着,去到东单一带的闹市游逛。   他头上簪了玉冠,外罩网巾,身穿一袭藏青色杭绸直,腰系丝绦,双垂灯笼穗,本是一身低调的装扮,可配上这副旖旎过人的相貌,还是显得卓尔不群,丰神如玉。行在街头,直引得男男女女都纷纷回头观望。   因出外的人总是男多女少,回望他的自也是男子居多。如今京城内男风盛行,被众多同性以“欣赏”的眼神瞩目,邵良宸身上一阵阵地起栗。   习惯了隐藏行迹,以假面目示人,这般不易容就见人,他本就有点不自在,好像赤身露体似的,再加上这一条,他就更加不自在,恨不得赶紧藏进哪个旮旯,换上一套装扮。   他面上不露声色,武德却明白他的心意,跟在一旁小声劝道:“您怕个什么?这些外人又认不出您。”   邵良宸自己也知道,自从拿了侯爵诰封,三年多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亲戚都死光了,朋友屈指可数,别看他如今皇帝男宠的名声很响亮,满京城真能认得出他的人却是极少。   难得轻松一回,邵良宸尽力让自己平复心神,闲在逛街。   信步踱进一间专卖绣品的铺子,邵良宸随手拿起货架上的一条绣青雀纹的男子腰带来看。   店主正在一旁与个女子说话,似是在就什么讨价还价:“我劝你还是留着,你绣工又好,自己绣成成品再来卖,能多得几倍的钱。”   “我急等着用钱,您就看着给点收了吧。”   “那我只能给你二钱银子。”   “啊,我这可是五钱银子买来的。”   “你那是单买,我往日用的金线都是成箱批来的,自是便宜得多,总也不能多贴钱收你的啊。”   “那……二钱就二钱吧。”   邵良宸捏着腰带转头去想要问价,一眼看清了那说话的女子——原来又是那个梁府上的绣娘,竟又在这儿遇见了。 第7章 首次对局   今日何菁没扮男装,穿着一身洗褪色了的枣红碎花小袄并一条墨蓝百褶裙子,头上绾了斜月髻,插着两根木簪,虽是挺寒酸的打扮,仍显得眉眼清隽,秀丽可人。   当日在梁府后宅见着时,邵良宸就发觉了,那个梁大小姐又黑又胖,被这俊俏绣娘一衬,简直像头猪。他就曾暗觉好笑:若是来日新郎官见了这小绣娘,怕是与新娘子入洞房的心思都没了。   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心里如何想都不会挂在脸上,邵良宸瞥过何菁一眼就没再看她,只向掌柜问道:“这腰带怎么卖?”   掌柜见有生意上门,匆匆拿了二钱银子付给何菁,笑道:“你看看,我就说你绣工好呢,这位客官可不就是看上了你绣的带子?客官你真有眼力,这位何姑娘年纪轻轻,绣活真是没的说,这带子不贵,只要三钱银子。”   原来这就是她绣的,邵良宸又向何菁望去,正与她眼神对在一处。   何菁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禁想到:好好一坨小鲜肉,可惜生错了时代,要在现代进演艺圈都不用整容了,在这儿却只能被人视作“兔爷”。   如此一想,忽觉几分好笑。   她没练就邵良宸那本事,心里这么想,就露了一丝笑意在唇边。邵良宸见了不免疑惑:她笑什么?莫非一眼就判定我是个做男宠的料?   想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邵良宸略感沮丧,或许自己该学古天乐去晒晒黑,只是,天生白的人想抹黑容易,若真晒黑了再想抹白就没那么自然了,真晒黑了就对将来易容有了阻碍,看来也只能作罢。   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就不该以本来面目出门见人。唉,没想到脸生得漂亮点,反而成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掌柜还在热情推荐着绣带,邵良宸也未讲价,直接付了银子,朝何菁略略点了一下头,就出门离去。   就在他走过面前的一瞬,何菁的目光扫在他的手上,顿时心头一动:这只手……   “菁菁啊,这银子……”掌柜刚想把卖带子的银子分给何菁,抬眼间却见人已没了影。   邵良宸自未成年时就做了锦衣卫的探子,跟踪盯梢是基本功,自是对反跟踪也有着深厚功底。没走多远就察觉出来,那小绣娘竟在跟着他。   邵良宸百思不得其解:我做风水师是一副打扮,那日在梁府之外遇见她又是另一副打扮,这套乔装的本事连老辣精明的厂卫首领们都看不穿,能被她一个小女子看穿了?这根本不可能!   难不成,她是看在我买了她绣的带子,想多做我几桩生意?   这一猜测很快被他否决,那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随着他停就停,随着他走又走,若是为着生意,大可以好好上前说话,这般隐蔽行迹,显见就是想摸他的底细,或者,是想寻到周围清净的机会再上前搭言。   “小五你先回家,我晚些再回去。”邵良宸说完就踅身拐进岔路。   武德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周遭哪家酒楼菜色好,憧憬着晚上去哪就餐,听他如此说,也知他素来行踪诡秘,必是又有了与公务相关的事,不由叹道:“爷就难得有个清闲时候。”   何菁辍在后面,眼见邵良宸拐进一条巷子,便也跟了过去,追过一个拐角,见到前面不远处又是个拐角,周遭已然清净无人,她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壮着胆子快步上前,刚要追过拐角,未料邵良宸就在墙角那边站定,若非她及时收脚,险一险就撞到他怀里。   “跟着我做什么?”邵良宸轻抱双臂问道,他看好了这里是个死胡同,周边也没有住家,墙头那边是个草料场,说话不怕被人听去。   何菁极力压下心头怯意,道:“你是锦衣卫的探子,梁大人是被你栽赃陷害的,对不对?”   邵良宸心头颤动,面上丝毫不露:“什么探子,什么大人,你是发癔症了吧?”   何菁道:“你不用赖,梁大人请回家的风水师就是你乔装的,那天在梁府之外差点撞上我的儒生也是你!”   邵良宸眉心一紧:“这是谁对你说的?”   “哪里用人对我说?”何菁强撑着气势,指指点点说得头头是道,“你那两身装扮近似,不过是一个胖一个瘦,脸色一个黄一个黑,那都是你有意涂的,你涂了脸却不涂手,我看见你手背那么白,就知道你本身生得也不黑,而且那日你接了我的油纸包时我便留意到,你右手虎口有圈茧子,拇指指甲生得扁平,中指根上还有一道旧伤疤,凭着你的这只手,我也认得出你!”   邵良宸心中讶异不已,忍不住抬起右手来看了两眼,茧子只是极薄的一层,指甲也只相对于其它稍显扁平,伤疤更是比蚊子叮的疙瘩都还小的一个小白点,都是极不起眼的东西,当时多短暂的一瞥,竟然就被她留意到了这么多?   何菁又抬头看看他的头顶:“嗯,还有你这个子,你乔装了脸,多套衣裳装成胖子,却也乔装不了个头,看这也能认得出你。”   证据就在手上长着,赖也赖不掉了,邵良宸倒也没想多赖,一个穷丫头看穿了他又能怎样?想告密她都不会知道该去找谁告。他依旧不动声色:“你来对我说这些,又是想怎样?”   何菁道:“我在梁府做工一个多月,皆因你的搅局才拿不到工钱,我要你赔给我。”   邵良宸“嗤”地一笑:“原来是要我赔你工钱,我若不赔你又待怎样,去向人宣扬,说我是厂卫的探子,栽赃陷害了梁大人进诏狱?”   何菁脸色泛红,绷着脸道:“你可别说你们做探子的不怕泄底。”   “怕,当然怕了。”邵良宸嘴上这般说着,神色却愈发怡然自得,“不过,我不明白啊,你认出我是厂卫的探子,竟还敢来与我要钱?”   文官们素与厂卫不合,拜他们蓄意宣扬所赐,东西两厂外加锦衣卫早就被老百姓传说成了阎王殿,有人为了摆威风,做上一身与锦衣校尉相近样式的曳撒穿着,走在街上都有行人退避之效。   何菁若说一点不怕,那肯定是吹牛,只能强撑门面:“这青天白日的,你又不能把我怎样。”   “是么?”邵良宸存心戏谑,笑吟吟地靠近了些,双眸闪亮如星,“你为何认定我不会把你怎样?纵然我不能在京师当街杀人,难道不能私底下收拾你?比方说,就在这里,一把拧断你的小嫩脖子,易个容脱身,谁又能追查到我头上?”   头一回遇见个能识破他伪装的人,还是个俊俏姑娘,他既感新鲜,又觉意趣盎然,很有兴致逗逗她,一边说还一边动作轻巧地在何菁脖子跟前比比划划,不待她插言,又接着道:“或者我不自己动手,单叫手下尾随你,看准你家宅住处,半夜间锁了你的门,放一把火将你全家烧个精光,尸骨无存,又有谁能知道是我做的?”   一见他这般将她当个小女孩吓唬,何菁反倒不怕了,吁了口气道:“你才不会那样做,你那天提醒我不要回梁府,足见你是个好人。”   邵良宸又嗤笑出来,荒诞地挑起眉:“笑话,我是好人,你就该来讹我?”   “我没想讹你,梁家欠我的工钱不过五两银子,你穿成这样,五两银子于你而言不过一桌饭钱,于我却是性命攸关,你……”   何菁渐渐说不下去,确实,看出人家有好心,就来找人家要钱,凭什么呢?就凭我缺钱,他不缺钱?这算哪门子歪理?我也真是穷疯了,竟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她软下语气,近乎恳求:“算我借你的,我为你写下欠条,将来我找到新差事赚了银子,再还你成不?”   “哦,又成借了?”邵良宸心里好笑,上下瞟她两眼,“你生了这样一副身条和模样,想弄钱花真有那么难么?又何必……”   不等他说下去,何菁已经扭头走了。威逼吓唬她都不怕,唯独最腻味男人的色狼相,一见对方露出这种意思,她就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邵良宸愕然一呆,立时懊悔起来:我也真是,人家长了好身条好模样偏还缺钱花,才可见是个自尊自爱的好女孩子,若非实在急用钱,必不会追上来找我讨要,我又怎好说这种话轻薄人家?   “你等等。”他快步追过拐角,唤住已走到胡同口的何菁,“我是随口一说,并无恶意。其实你说得没错,是我害你没了工钱,赔给你也是应当,不过……我此时没带钱在身上。”   他一向嫌那些铜钱和银子又硬又沉,随身带着十分不便,平日总是能少带就少带,能不带就不带,今天因有武德跟随,他就把银两都叫武德拿着,自己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   此时武德不知在哪,回家拿又有些路远,邵良宸琢磨了一下周遭格局,道:“你若等得及,就留下住址,我回头差人与你送去,若等不及,现下便随我去找个朋友借些来,如何?”   何菁方才本想放弃了,可金线换的二钱银子才够买一贴药,这五两银子就是何云的救命钱,听说有望拿到,自是心生希望。但若说把住址告诉个神神秘秘的厂卫探子,她又有点嘀咕,更怕迟则生变,因道:“那好,我随你去借。你要去哪里借?”   “我既是锦衣卫的人,还能去哪里?自是北镇抚司了。”邵良宸笑道。   这姑娘是个妙人,与他见过的所有古代女子都不相同,他还是忍不住想逗她。北镇抚司衙门在寻常百姓眼里就是个魔窟,她一个穷人家的小丫头怎可能敢去?   未料何菁眉头都没皱上一下,便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邵良宸再次愕然:她当真是与众不同呢。   从这里步行往北,不出两刻钟的工夫便到了东安门大街,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大门朝南,门外清净一片,门可罗雀。   “你还要随我进去?”邵良宸问。   何菁很不忿他这副拿她当做没见识的小丫头看的嘴脸,昂首道:“进去就进去,怕个何来?”   老百姓确实把厂卫说得凶神恶煞,但何菁清楚那也不过是给皇帝办事的衙门,里头坐的都是朝廷高级鹰犬,人家针对的都是高官权贵,才不会有闲心收拾她一个平民小丫头呢。   见她如此坦然,邵良宸略感意外,可他密探的身份已被这小丫头体察了去,名姓可不能再叫她听见,若是见了张采或其他熟人,听见对方唤他,岂不是要露馅?   他劝道:“听话,你在门外等我,我片刻即回,你总不会还怕我借故溜走吧?”   谁会借北镇抚司的地盘溜号啊?何菁其实也并不想进去,便点了头,在大门口外驻足。   邵良宸登上台阶,朝守门的带刀校尉一拱手:“劳烦小哥通禀,我是指挥佥事张大人的好友,有事求见他。”   寻常的锦衣校尉柄不认得他,但见他衣着华贵,又自称是佥事大人的好友,也不敢狂妄怠慢,合手还了一礼道:“对不住您,方才指挥使石大人传了令出来说,他与张大人有要事相商,谁也不得打搅,小人不好给您通禀了。”   石文义有事?邵良宸回首看了何菁一眼,这般领着这小姑娘巴巴儿地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口,若是连门都进不去,也太颜面扫地了,可人家有公事,自己为了借钱而打搅未免不成体统,又能怎办呢?   他回到台阶下,与何菁商量:“人家正忙着,我不好打扰,要不,你随我去豹房走一趟?”   皇帝早在正德二年就搬出了皇城,到豹房居住,那里就是现今的皇宫。邵良宸时常出入,与太监管事们都十分熟悉,想去那里借个几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可这话在何菁听来,就显得很荒唐了,她哂笑道:“你还想说要去找皇上借钱不成?行了,实在为难也就罢了,何必诸多推搪?”   邵良宸的自尊被狠狠戳了一记,心里百般不服,当即哂笑道:“我若说真有本事找皇上借钱,你是不是不信?”   何菁微怔,脑中灵光一闪,脱口惊道:“你是东莞侯邵良宸?!”   待说完了才懊恼醒悟:猜到就猜到吧,还嚷嚷个什么?逼着人家杀人灭口咩! 第8章 共历危劫   邵良宸惊得心头一跳,简直冷汗都要下来了,当今世上知道他既是东莞侯又是个锦衣密探的人屈指可数,哪想到今日遇见了这么个贼丫头,竟然轻轻松松就掌握了他这两重身份。   这丫头的脑子是怎长的?看见我一只手就识破我的易容,听我说了句能朝皇上借钱就猜到我是东莞侯?皇上待人随和,真能从他手里借的出钱的人怕是有着不少,再说出名的御前宠臣同样不少,怎就一准儿猜着是我呢?!   他是不知,正如男人之间会谈论哪家女子美貌,女人聚到一处也会谈论美男,虽说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多,东莞侯的美名却早已远扬。   何菁做绣娘接触过好几家官宦女眷,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那些女人们谈起他,都说听闻他相貌俊美过人,只是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尤其重要的一点——他是皇帝跟前最得圣眷的男宠。   所以一听邵良宸此言,结合他的相貌穿着,立刻便猜了出来。   何菁也明白自己冲口而出太过莽撞,忙缩了脖子摆手道:“我都是胡乱猜的,皇上跟前的人我只听说过那一个,才会猜你是他。你若不是,就……就当我是胡说吧。”   这个马虎眼打得还算适时,邵良宸并未将吃惊之色流露在外,本也想要矢口否认,刚张口说道:“我自然不是……”就听北镇抚司大门那边一人招呼道:“原来是邵侯爷啊,失敬失敬!”   邵良宸板着脸闭了嘴,何菁忍不住“噗嗤”一笑。   “还敢笑,真该拧断你这小脖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邵良宸低声恐吓。真不明白,升斗小民历来畏官如虎,这小丫头又不像个缺心眼的,知道了他是锦衣卫,怎就一点都不怕呢?   待回身去看,见大门口笑迎出来的人身穿青绿锦绣服,是指挥使石文义的亲信之一,锦衣千户杜成。   邵良宸拱手还礼:“原来是杜千户。”   杜成问:“您找张大人?”   “正是,张大人这会儿可有空闲?”   “有呢有呢,您快随我进来吧。”杜成张着手躬着身子往门里让,十分礼敬热情。   邵良宸看何菁:“随我一道进来吧。”这会儿他可不放心放她自己等在外面了,万一被她跑了,出去乱传“东莞侯邵良宸是锦衣卫的探子”,说不定真要惹出麻烦。   何菁也明白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端,乖乖跟着他进门,只得一个劲拿“人家是好人,不会把我怎样”来自我宽慰。   大门以里是个挺宽敞的庭院,许多穿曳撒的锦衣校尉正站在院里,三三两两地聚着说话,总数至少有三四十。   邵良宸有些奇怪:“杜千户,今日可是有大案子要出人?”   杜成头前领路,答道:“嗯,或许是,是石大人叫大伙在这儿等着,还不知是何吩咐。”   邵良宸跟在杜成身后,何菁又在他身侧错后半步跟着,三人穿过正堂一侧的月洞门去到二道院子。二道院空无一人,何菁的注意很自然地转到前面的杜成身上,很快发觉——这人的姿态有些古怪。   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邵良宸的手臂,以确保杜成听不见的声调问道:“哎,锦衣卫的人都习惯在袖筒里藏把短剑的么?”   邵良宸心中一凛,这才留意到杜成的右手手臂是有些异样,他稍稍缓了一下步子,脑中飞快分析:石文义找张采议事,大批锦衣校尉聚集外院,杜成袖藏兵刃,今日会是出了什么事……   杜成十分警觉,察觉到他们似有异样,回头笑问:“怎么了?”   邵良宸已在方才一瞬心里有了成算,笑答道:“哦,是方才我这小丫鬟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正待问她呢。清儿你方才说什么,再大点声说一遍?”说着朝何菁使了个眼色。   何菁不明其意,发着愣不出声,邵良宸接着鼓励:“没错,你方才说的什么,再大声说一遍,杜千户是自己人,叫他听见也无妨。”   何菁瞟了杜成一眼,犹犹豫豫地道:“我是问你,锦衣卫的人都在袖筒里藏短剑的么?”   邵良宸顿时一脸的大惊失色,看向杜成:“什么?杜千户你袖中藏了短剑?这是为何……”   不等他话说完,杜成已然扑了回来,将反手藏在袖中那一尺多长的短剑架到了他颈间:“别动!”   邵良宸慌张地张起双手:“杜千户有话好说,我不过是来找张大人的,若是……若是碍着了你们什么事,都是无心之失,你可千万不要伤我性命。”   这副模样全没了方才的从容潇洒,不但声音打起了颤,还似是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全然一个贪生怕死的文弱书生样。   何菁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是做什么?   “走,随我进去。”杜成反手握着短剑逼在他颈边,另一手揪住他的手臂,又向何菁吩咐:“你也一样老实跟来,胆敢声张,留神我结果了你家侯爷的性命!”   何菁心底暗骂:你这人长眼没有?不看看他穿的什么,我穿的什么,侯爷家的丫鬟有恁寒酸的?   她不明形势,知道外院还站着一大群锦衣校尉,也不敢贸然逃走,只好暂且随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去。   穿过一道穿堂进入下一道院子,正屋就到了指挥使的值房,杜成押着邵良宸推门而入,何菁也跟了进来。   进门一打眼先看见屋里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个被五花大绑,头脸上还沾着些血迹,右边的一个从背后揪着他,左边的一个手里拿着块布巾,正往被绑那人嘴里塞着。三人身上都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   何菁看得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的了?锦衣卫内讧?   杜成进门道:“大人,来的就是这个兔儿爷,我已给您抓来了。”   听他说到“兔儿爷”,何菁还不忘偷闲好笑了一下:果然别人也是这般看他的。   屋中这三人邵良宸是都认得的,那个被绑的就是他要来找的指挥佥事张采,塞布的是指挥使石文义,揪着张采的是石文义的另一亲信,指挥同知牛崇。   石文义抬头一见是邵良宸,顿时大惊道:“你怎就这样押了他进来,连绑绳都没上?”   杜成闻听也醒悟过来:“您是说他……”   话未等说完,邵良宸猛地回手攥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带,左臂手肘重重撞在了他肋下,杜成惨呼一声,短剑脱手,邵良宸接剑在手,拿剑镡在他太阳穴上一磕,杜成立时意识全无软倒下去。   这一切不过是眨眼间的变故,等到杜成被解决,牛崇才反应过来,刚端起放在一旁桌上的佩刀,邵良宸已将手中短剑掷出,正戳在他右臂之上,牛崇惨叫一声踉跄退后,佩刀呛啷落地。   石文义手握绣春刀刀柄还未等拔出刀鞘,已被邵良宸上前劈手夺过,人也被他单手掐着脖子按在了桌上。   何菁早都看得呆了,这才明白他方才是抓住杜成不知他会武的空子装相,好叫对方轻敌——他真是装得一把好孙子!   当真是两辈子头一回见识到这么高的演技外加这么厉害的身手。   邵良宸又是一刀柄打晕了石文义,抬头向牛崇道:“别再垂死挣扎,或可免个死罪。”   “免个死罪?哼,这事哪里是你说了算的!”牛崇阴冷的声音之中隐含恐惧,他一咬牙拔出刺在手臂上的短剑,忍着剧痛一把将呆若木鸡的何菁拽了过来,以短剑逼到了她脖颈上,“邵良宸,我要安然出门,你别来妄动,否则我先宰了你这俏丫鬟!”   何菁感到他扭住自己肩膀的手紧似铁钳,脖颈上的皮肤与剑尖似沾非沾,她怕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多半,暗暗叫苦:谁是他丫鬟了?我不过是想向他借五两银子而已啊……   邵良宸眼望着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作极小地朝地下一指。   这样细微的动作别人察觉不到,何菁却是能察觉的,她迅速权衡了一下,此时那短剑是挨在脖子一侧,自己若是向前向下扑倒应当不会被伤到,想罢她颤巍巍地朝邵良宸点了一下头,猛地低头往下一缀,牛崇没有防备,虽手上用力揪住她,仍是将头肩暴露了出来。   邵良宸这一回竟将整把绣春刀掷了出去,何菁缩着头,只听头顶风声飒然,紧接着牛崇发出一声闷哼,钳在肩头的手随之松了,似有几点鲜血喷溅在后脑,她快步扑出,跑去到邵良宸身侧才回头看去,见牛崇脖颈贯穿着一柄利刃,鲜血淋漓地倒去地上。   感觉到脚下有异,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两人,同样是半身的鲜血,动也不动,自己的脚正踩在一个人的手指上,何菁惊呼一声跳了起来,不自觉地扯住了邵良宸的衣袖不敢放开,身上抖如筛糠,倒比被短剑逼住脖子时还怕了几分。   邵良宸方才见她配合得当,深觉与这样头脑精灵的人共事十分畅快,微笑劝道:“别怕,事儿已了结了。” 第9章 借银周济   说话间他已为张采拿掉了塞嘴的布巾,也解了绑绳。   石文义与张采两人都是刘瑾的人,只因张采如今更得刘瑾欢心,石文义失了宠,心有不甘,接连做了几桩事来发泄不满,结果惹得刘瑾更加不喜,索性寻了个茬口要将他缉捕。   石文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平日坏事做得不少,深知自己这般被捕下狱必是个生不如死的结局,于是就在张采带人来缉捕他时骤起发难,打算拼死一搏。   他利用张采尚未将上命公之于众的空当,先悄然将衙门里的锦衣校尉都遣去外院,在两个心腹协助之下,出其不意杀了张采带来的两个手下,也将张采拿住,叫嚣着是他挟私报复假传圣旨,要押着他去找刘公公理论,实则是想要争取时间自后门逃遁。   杜成在大门口安排了自己亲信,听说有人指名要见张采,他就亲自去看,见是邵良宸。他不知邵良宸的密探身份,也不知他身怀高明武艺,却知道他是御前红人,担忧被他看出端倪漏出风声,就干脆引了邵良宸进门。   邵良宸的底细瞒着别人,却不会瞒锦衣卫高官,石文义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对他十分了解,这才会一见杜成那般轻易押了他进来,便知不妙。   邵良宸早就知道张采有意整倒石文义取而代之,恐在近期便要动手,是以一听何菁指出杜成的异状,稍作分析,就猜到了这里外的变故。他与张采的交情只是官场往来,来借钱只是因为往日张采对他着意巴结,其实完全算不上什么好友,不过横竖是黑吃黑,两方都不是好人,他当然是出手帮势头占优的张采。   “哎呦,邵老弟,多亏了有你啊!”张采揉揉手腕,明白若非他及时赶到,自己能否保得住命还是两说,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他恨恨地踢了石文义一脚,“这不是东西的,我奉了圣命来捉拿他,他还竟敢反抗,分明就是造反!回头禀明皇上,非剐了他不可!”   邵良宸微微苦笑:石大人会不会被剐我不知道,反正再过一年半载刘公公就得被剐,届时你也落不得好下场,我对你的逢迎也仅仅在此一时。   好在石文义、张采这些知道他底细的锦衣卫高层一旦落马,都会不得善终,只消他傍好了皇帝那棵长青大树,就不怕被这些人拖累。   张采对他赞不绝口:“要说老弟这身功夫当真是了不得,北镇抚司上下就没人是你对手,你不来衙门当个实差,真是屈才了……”   邵良宸拿那根从他身上卸下的绑绳去捆绑昏迷不醒的石文义,见跟前无人差遣,自己一时也不好抛下张采离去,便向何菁道:“烦劳你去前院传个话,就说张大人差他们过来,多叫些人来。”   何菁惊魂稍定,巴不得赶紧离开面前这几具死尸,点点头就出门而去。   张采望了望她:“敢情这小姑娘不是你丫鬟?”   “自然不是……”邵良宸笑答着,忽地心头一动,朝门外望去:她方才吓成了那样,该不会趁这机会逃之夭夭吧?   张采笑眯眯地摸着下巴:“我方才还想呢,这姑娘模样俊,又与你极是默契,必是你的心头之宝,难得老弟你也有了红颜知己呢。”   邵良宸真想说:难得张大人您不拿我当个男宠看待。   “张大人,不瞒您说,我这趟上门其实是因遇到了点难处,您可否借我些银子……”   被支到外院去的校尉们一听说里面出了事,都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抢着想在上峰面前表现。邵良宸向张采借了银子匆匆告辞,出了指挥使值房看着迎面而来的众多校尉,果然不见何菁返回,他拦住一人询问:“方才传话给你们那姑娘呢?”   “没见着,似是走了吧。”   邵良宸再不多言,快步朝大门过去,去到门首又向守门的校尉打听,校尉指给他说,看见何菁朝东边走了。   邵良宸一边追下来一边分析,以她在绣品铺子与那掌柜的对话来看,他们应当是早就熟识的,说不定她的住所也就在那左近。   待他循着这方向快步追了一阵,拐过一道街角后,果然见到何菁的背影出现于前方。小姑娘显见是受了惊吓,一路提着裙子小跑,跑累了就气喘吁吁地走一会儿,稍稍歇过劲来又接着跑,还时时回头张望。   她还真有怕的时候,邵良宸心感好笑,当即施展开自己跟踪盯梢的高明本事,避着她的目光一路辍了上去。   又转了两个弯子,见何菁拐进一条胡同,继而进了一扇院门。   邵良宸跟到院门之外,见到院门大敞着,不怎么宽绰的一所小院里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似是刚剥好一大碗蚕豆,正拿着笤帚扫地上的蚕豆皮子,一双眼睛泛着灰白色,显是视力不济。院子西边开着一扇小些的院门,敞开的板门尚在微微晃动,邵良宸判断何菁刚刚进了那里。   他看准老妇人一次转头的空当,一闪身形,轻捷五伦地斜穿过去,将身形避在了那扇侧门的墙垛之后。夏奶奶丝毫没有察觉,青天白日地家里已经进了个外人。   邵良宸观察了一下里面的小院,听见何菁的声音隐约自屋内传出,他轻手轻脚地转进院门,挨近房门。   里面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一个略显沙哑的少年声音道:“有鬼撵你是怎地,瞧把你累成这样。”说完了又是咳嗽,简直咳得撕心裂肺。   邵良宸听她说过那五两银子“性命攸关”,此时便猜到:看来她急用钱就是为了给这孩子看病。   彼时贫富差距极大,穷人家能吃饱饭都不容易,病了都是没钱看的,一般病成这样的也就只能等死。   想起何菁恳求他借她银子时的形貌,邵良宸不禁隐然心酸。低头看看手里捏的两锭银子,心里嘀咕着,也不知够不够他们看好病的。   “唉,你少说些闲话吧。”这是何菁声音,“我也真是糊涂了,卖金线这二钱银子够买一贴药,我竟忘了买,你等着,我这就去程大夫那买来。”   少年在咳嗽的间隙强撑着劝道:“姐,一帖药又管不得好,你急什么?坐着歇歇,你累得脸都白了。”   “管不得好也该吃,好歹今日吃了,就能叫你夜间舒坦睡一宿。”何菁匆匆理了理跑乱的头发,起身出门而来,刚一开门便听见嗵地一声轻响,似是门底有石块之类的东西被碰落到了台阶之下。   她低头一看,面前赫然掉着两锭雪花纹银,看上去像是十两一锭那种,两锭就是二十两。彼时平民即使花用银子也多是用的粗糙的银条子和银饼子,花的时候再现凿现称,像这种规整漂亮的银元宝一般都是官老爷才拿得出来。   何菁吃惊匪浅,捧起银子追到小院门外,只看见夏奶奶正在拿着簸箕收蚕豆皮子。   “夏奶奶,刚有什么人来过?”   夏奶奶抬起眼:“什么人?不就你一个吗?”   何菁心里确定了,这套本事除了那位兔爷大人没别人了。她立刻追出大门。   胡同口外就是一条清净笔直的街道,他身形再快,也不可能这就走没影了,可何菁来到街边,却只见到寥寥几个行人,另有一个叫花子倚着墙根打瞌睡,根本不见邵良宸的身影。何菁迟疑着朝北镇抚司的方向辍了下去。   邵良宸一出胡同口便就地取材,于路边捡了顶破草帽戴上,身上裹了张破草席,倚靠在墙根上哼出一阵低低的呼噜声,怎么看都是个打瞌睡的叫花子。他自草帽破损的边沿间隙看见何菁走了,心中暗暗得意:本公子的易容术哪至于每一回叫你都看得穿!   等了一会儿估摸何菁走远,刚想掀掉草席脱身,就看见何菁那双穿着枣红绣海棠花布鞋的脚出现在视野之内,就停在了他面前。   邵良宸好生懊恼,站起身丢下草席和草帽,虎着脸问她:“我又是哪里露出马脚了?”   何菁看看底下:“你鞋尖露了一小块。”   邵良宸不信:“那不可能!我方才明明裹得很严实,绝不能露的。”   何菁指指地上,邵良宸低头一看才恍然大悟——脚跟前有个小水洼,把他的靴尖都倒映了进去。可那水洼才比巴掌大着一点,寻常人怎可能留意得到,她这双贼眼珠子到底怎么长的! 第10章 豹房觐见   何菁看着他头上晃荡着一根稻草,抬手去想替他摘下来,又没好意思的,就替他指了指。   邵良宸揪下稻草,没好气地皱眉道:“世上多几个人像你这样儿,我饭碗就得砸了。你倒说说,你这套本事到底从哪儿学来的?”   何菁有些啼笑皆非:“我……大概原就有些天赋,我爹生前做过相师,为人看相必须练就一套好眼力,我也没特意向他学,只是从小被他潜移默化,也就惯了这样了。”   她是前世就有这个特长,看侦探剧总能看穿伏笔,一举猜到结局,还为此总被同伴说她扫兴,不过那时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本事。   老爹何荣的眼力比她还毒,奈何心肠太好,做了几年靠骗人谋生的相师,总对顾客挑挑拣拣,这个不愿骗,那个不忍心骗,最终还是改了行,白撂下了本事,死后也没给一双子女留下多点家产。   邵良宸还是头回听说古代相师会有这等本事,暗中打定主意,以后见着摆卦摊的都要躲远点。   “那个,”何菁手里托着那两锭银子,“多谢你给了我这些银子,你可是帮我大忙了,以后我一定还你。”   邵良宸道:“没事,这银子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那人必定不会找我要账,所以你放心花用,也不必惦记着还我了。”   这个推辞的理由倒是稀奇,何菁不禁一笑,赧然道:“那也总该还的,总不能叫好心人吃亏。”   邵良宸一副没所谓的神态:“那个借我银子的人不是好心人,是坏心人,叫他吃点亏正好。”   何菁笑出了声,心里更是感激:“我说的好心人是你,既然他是坏人,我更不该叫你为我欠他的人情。总之我一定会还你就是了。你……若不方便在此明说住址,将来我向别人打听,也能打听的来,反正你恁出名。”   邵良宸轻哂:“我原先还不晓得我有那么出名,不过倒也知道,横竖我是没什么好名声。”   何菁已能猜得到,所谓皇帝男宠必定是他的伪装之一,一时倒同情起他来了:“你也别放在心上,那些都是虚的,外人不知你是好人,是他们无知,反正外人如何说,也于你自身无损。”   她竟还来安慰起他,邵良宸心感有趣,忽然另有了个主意:“对了,你想做工的话,我倒可以给你个差事,那条绣带我挺喜欢的,不如你就来我府里,多为我绣些带子帐子什么的,我比旁人多付些工钱给你,如何?”   看她穿的住的,就知道除了为弟弟看病之外,平时过得也不宽裕,穷人女孩去梁府那样的地方做工难免受气,遇见坏心的纨绔子弟说不定还要吃大亏,她又这般客气,肯定不愿接受无端的施舍,若能雇她来做事,正好名正言顺地多给她点关照。   何菁迟疑起来,他是好人不假,可自己洞察了他的隐蔽身份,谁知他这份邀请是不是有着将她拘在身边、加以监视的意思呢?   “这……你真需要那些绣品么?若只是可怜我,就不必了。”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恰当的托词。   邵良宸也明白,她今日刚受了一番巨大惊吓,怎会情愿与锦衣卫多做纠缠?便道:“我也不会强求,容你考虑,我家住在东四北街,我不常在家,但会给家人留下话儿,将来你但凡有事,均可上门来说。告辞。”   他略一拱手,踅身走去。   所谓但凡有事均可上门,自是但凡又缺银子了均可去要的意思,何菁望着他走去的背影,深深感叹:我这命数当真是不错,这就又遇见了个好人。可见方才那般揣测他,也是我小人之心了。   想起不久前还听梁大小姐她们说过,想要一睹东莞侯邵良宸的芳容,怕是要去到豹房的龙床上才见得到,如今将这些议论与他对在一处,真是怎么想怎么好笑。   不过,想起他那张脸,何菁又不免疑心:也说不定皇帝男宠真是他的兼职呢……   邵良宸把借来的二十两银子都留给了何菁,重又身无分文,雇不得马车,只能一路步行走回家去,今天到北镇抚司折腾了一圈,再步行回家,体力消耗着实不少。   武德听下人说他回来了,来到他所住的正屋,见到邵良宸正坐在圆桌边的陶瓷绣墩上猛灌茶水。武德笑问道:“您这是干什么累着了?”   “甭提了,今天干的事儿确实不少。”邵良宸又倒了杯茶灌下口去,见武德凑到跟前,似笑非笑地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邵良宸不解:“你看什么?”   武德笑呵呵道:“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遇见可心的姑娘了,我看你这脸上啊,怎么说呢,面带桃花吧。”   邵良宸一愣,面带桃花?有恁明显?   不得不承认,虽然才只相处半日,说过屈指可数的那点话,他确实……挺喜欢她的。   来了这边快二十年了,还是头一遭遇见一个女子,与前世那个人有着一点点相像,由不得他不动心。可也仅只是一点点的相像而已,前世那个她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连他如此严密的伪装都能看得穿。   不过话说回来,他前世装相的本事还不是也远不如现在高明?十九年过去,他长了能耐,她也可以长。十九年前,他死了,穿了,她也死了,说不定也穿了,难道这女孩真有可能就是她?   邵良宸愣愣地想着,心头跳得很急,快二十年了,早先他还曾抱过希望,惦记着在这边也能遇见她,可随着岁月蹉跎,希望早已淡去,天下这么多的人,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他俩都穿了,还正巧都在北京,正巧能再遇见……   他不敢让自己抱这希望,怕来日证明不是,又要遭一番折磨。   近几年做探子,扮成下人、小贩、风水师混入高官府邸,那些大人们自知罪行败露就是个死,又怎会容得混入家中的探子全身而退?一旦露了行迹,他必会落个尸骨无存,可谓是刀头舔血地过日子,免不了担惊受怕。   可若是与前世经历相比,这点惊惧便都显得微不足道。但凡与她相关的事,随便想起点什么都是磨心之砾。他确确实实不敢抱这个希望,不然将来发觉弄错了,他怕自己连活着的勇气都要没了。   其实踏下心来细想想,今日这女孩子与她也不是那么像,她那么傲娇,那么锋芒毕露,他可想象不出她会有耐心法儿照顾生病的弟弟,还为讨点银子那般低声下气,可见是自己终日想她太多,都魔怔了。   “爷?”武德的一声轻唤让邵良宸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手中茶壶里泻出的茶水早已漫过杯沿,洒了一桌子。   邵良宸慌忙放下茶壶,武德替他抹着桌子,笑道:“可见爷今日真是遇见个好姑娘,把您这魂儿都勾跑了!”   邵良宸笑了笑,思绪落实到何菁身上,好在知道了她家住哪里,不管怎样,先着意关照着她吧。   结了梁宏的案子,偷闲一日,次日怎么也该去豹房向顶头上司汇报一声了。   当今皇上不爱摆天子的架子,与他这位宠臣更是不分里外,他去面圣不必等传召,直接去豹房登门就成,好像串亲戚。   初秋的天气,雨水仍然频繁,正赶上去到豹房门首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守门的小黄门有意讨好,想亲自为他撑伞,被邵良宸客气谢绝。   听说皇上正在里面接见大学士杨廷和议事,邵良宸就先提着伞在门房边的房檐下避着雨等待。过不多时,见到前方穿堂里闪出一个着绯色官服的身影,便知是杨廷和告退出来了。   面前这道外院南北向狭长,是觐见官员停放车轿的地方,杨廷和年逾五旬,垂着五绺花白长须,举手投足间皆是庄重端严。他一出来,有候在院里的杨府家仆为他撑了伞,邵良宸所站之处与他仅有数步之隔,见他抬眼望过来,邵良宸便拱手施礼道:“杨大人好。”   杨廷和见是他,不但未还礼,还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冷声道:“邵侯爷也是御前重臣了,怎还连点规矩都不懂,难道不知,你打这伞是逾制的么?”   当年朱八八老祖宗定下了一整套严密的礼仪形制,其中规定仅有一二品官所用凉伞可用银浮图顶,三四品用红浮图顶,五品以下用红浮图顶。邵良宸明面上的身份都算不得是正经官,方才从小黄门手里接过这柄伞又是银浮图顶的,确实是明显逾制了。   一旁的小黄门听了,有意替他分说,邵良宸却摆了摆手,朝杨廷和笑道:“叫杨大人见笑,我若有着您那么气派的马车坐,也就不用自己打伞了不是么?”   杨廷和停在院中的马车不但形状宽阔,装潢也十分气派,连两匹骏马身上的马鞍辔头都坠着描金红缨。这一样是明晃晃的逾制,杨廷和面色一僵,没再说什么,拂了一下衣袖就登车离去。   小黄门瞥着他的车驾出门,幸灾乐祸道:“叫这老头子没事找事,这下可吃瘪没话说了吧!”   邵良宸笑叹:“杨大人不是因为吃瘪才哑口无言,而是忽然发觉,与我这跳梁小丑公然斗口,有失他老人家的身份。”   文官最擅长的莫过于斗口,杨大学士没跟他吵下去,只能是自高身份这一个原因。   其实近些年早就没人去管太.祖爷留下的那些老规矩,连民间都有人敢打明黄伞盖,坐气派堂皇的车轿,杨廷和指他打伞逾制,显然就是看他不顺眼,蓄意挑刺罢了。   在多数文官眼中,当今圣上少年即位,之所以放诞不羁,顽劣成性,都是被身边宦官弄臣挑唆所致,像邵良宸这样没正事光陪皇上玩的闲人自是弄臣的典型,若论招人恨,比不上刘瑾那样的权宦,但在文臣们眼里也决计算不得好东西。   看杨廷和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邵良宸就知道他必是又在皇上那头碰了壁,才会有心拿自己撒气,只可惜借错了筏子。这些老大人们面上一个赛一个的铁面无私,私底下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都是常事儿,像海瑞那样表里如一的找不出第二个,与他们相比,邵良宸的私生活决计算得低调,还拿什么逾制说事儿?   御苑西边这一带原设着象房、狮房、虎房、豹房等一系列御用动物园,正德元年单将豹房改扩建,被皇帝当做了长期住所。整个宅院比之皇宫窄小了许多,也就相当于大半个西六宫的面积,邵良宸跟随宦官穿进两进院落,便来到了皇帝所住的正房。   正德皇帝年方二十二岁,穿着一身酱红色盘龙团花圆领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手里把玩着一枚鹅卵大小的白玉佛像,待邵良宸进来叙过了君臣之礼,他便笑问道:“听说你昨日带了个姑娘去到北镇抚司,怎么,终于遇见红颜知己了?” 第11章 暗流之下   邵良宸只觉啼笑皆非,这个张采,当真是为讨圣上欢心无所不用其极,竟连这点子八卦也要巴巴儿地来告知皇上。   “回皇上,谈不上红颜知己,其实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臣欠了她些银子,被她讨债,当时臣又恰好没带钱,才领了她去找张大人借取。”   “哦?”皇帝兴味十足,竟亲手拉了他,叫他与自己一同到南炕边就座,“快来为朕细致说说原委。”   邵良宸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性子,虽没有外间传说的那么荒唐,也决计谈不上老成稳重,骨子里还是个跳脱少年,成日被迫与无聊政务为伴,总要寻机找点乐子,自己这点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对皇帝讲了一遍。   最后还低头道:“都是臣无能,竟叫一个小姑娘侦破了行迹,将来一定多加小心,以免坏了皇上的大事。”   密探身份被人看穿,若是被个严厉的上司知道,前程也就毁了一半,皇帝听了却笑不可支,手指点着他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可见你是遇见了命里注定的克星。这姑娘难得,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以你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嫌弃她出身低微吧?”   邵良宸赧然笑道:“皇上您知道,臣也不过是个穷娃子出身,仗着您的厚待才刚过了三年多好日子,哪里会嫌弃别人?只不过我与她初初相识,八字还没一撇,并没往那边想呢。”   皇帝道:“朕劝你还是想想得好,你早到了婚龄,这姑娘与你正是天作之合,哎,你也没了父母长辈,等你娶妻之时,朕去亲自为你主婚。”   “那可是臣的无上荣耀。”邵良宸嘴上感激,心里却有些无奈:为何古人都把婚事看得如此草率、认定两个人才见一面便可以谈婚论嫁呢?   其实这还不算草率了,此时多数的小夫妻在洞房揭开盖头之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皇帝若真好事到了以他长辈自居的地步,眼下就能直接把这门婚事给他定下。   看出他对这话题兴致不高,皇帝也未多言,转而问了他些在梁府扮风水师时的趣闻,最后又对他说了些朝堂中事。   “大慈恩寺灌顶大国师死了,朕想为他赐葬,工科给事中就跳出来反对,工部也来力劝,杨廷和还特意追到豹房来劝,都说什‘国朝无此旧例’。朕就说了,无此旧例就自此开个先例又能怎地?看他们那德性,便好像为了和尚赐葬有多大逆不道,一旦施行便要惹得天怒人怨一般。”   皇帝既为自己坚持赢得胜利得意,又颇有些愤慨,“那些文臣就是有意与朕唱反调,朕说东,他们偏要说西,朕说黑,他们就偏要说白,不如此就显摆不出他们能耐。”   原来杨廷和就是为这点事追到豹房来的,邵良宸也觉好笑:“他们为的不全是显摆能耐,说到底,还是为了与您争权罢了。”   大明朝开国一百四十多年了,除了最初的太.祖成祖两任铁腕皇帝之外,其余的皇帝无一例外都陷入与文臣争权夺利的辛苦拉锯战当中。文臣们平日里以民族大义做掩护,劝皇帝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能沾,其实都是借机压制皇权,真去为国为民的考虑反是次要。   杨大学士争权的做派一直没变,与政敌争权,与皇帝争权,历史事迹比比皆是,直到面前这位皇上过世,下一任皇上御极,他还要为了大权独揽,给新帝以下马威,逼着人家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抛弃生父生母,将叔父婶母认作亲爹亲妈,最终碰了一鼻子灰,落个辞官回乡的惨淡收场。   “哈哈,朕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连刘瑾张永他们在朕跟前,都不敢如此说话。”   刘瑾张永等“八虎”虽作威作福,毕竟只是宦官,是皇帝家奴,说话顾忌总会多些,邵良宸比他们的身份都更特殊,背负的使命也不怕有旁人可以轻易取代,又是个典型孤臣,不拉帮结派,从来不捧人也不踩人,是以与皇帝相处起来,倒比那些宠臣还更随意些。   邵良宸深知这位主子看着天真无邪,却绝不是个傻子,谁真存心拿他当个孩子糊弄,必会自取屈辱,是以他在皇帝面前一向有一说一,毫不隐瞒,也正是因此,几年下来才有了今日所得的宠信。   今天来的目的主要还是述职,君臣二人正事说完了又闲话了好一阵,皇帝就准他告退了——人家皇上还有好多折子要批呢,根本不像外间传说的一样,将政务全都推给了刘瑾。   邵良宸今日没带随从,是骑马来的,待得牵了坐骑来到豹房门外,迎面看见张采正从一匹马背上下来,朝他拱手笑道:“邵老弟好啊。”   “张大人,您这会儿来面圣?”邵良宸有些意外,此时日头都偏西了。   张采过来携了他的手拉他走远了一截,才小声道:“我是听说你来面圣,专程来见你的。不瞒你说,我这边接手锦衣卫,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麻烦——密探的名单不见了。”   邵良宸神色一凛:“恁机密的东西,怎会不见的?”据他所知,锦衣卫的密探名单被当做最最机密的卷宗,收在案牍库最最机密的地方,非锦衣卫堂上官不可动用,外人是连见都见不着的。   张采皱眉顿足:“听说是石文义那小子前些日为调动密探取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可如今指挥使值房和石文义他家都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   “那去审问石文义啊,他没理由连这都不说吧?”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石文义已经死了。”   “死了?”石文义昨日才刚被捕,这也下手太快了吧。   “那小子自知进了诏狱没好果子吃,就死命折腾,昨晚守卫疏忽,就叫他在牢里自己折腾死了。”   见邵良宸凝眉沉思,张采苦着脸道:“老弟,我知道那名单上没你的大名,可……你得帮哥哥想个辙呀,我这个指挥使都还没上任呢,手下就多了这么个麻烦,不论是被刘公公知道还是被圣上知道,都没我的好果子吃啊。”   邵良宸是锦衣密探当中最特别的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锦衣卫指挥使也无权指派。早在正德皇帝收了他做直属手下那天,就下令将他的名字从密探名单上抹除了。   邵良宸明白,张采特意来对他说这事,其实就是拉他陪绑,现在他成了知情人,私自告诉皇上就是出卖同僚,不告诉就是随着他们欺君,总免不了费心替他想个办法。   “张大人您也别太忧心,毕竟东西不是在您手里丢的,您先着人找着,实在找不着,等我寻个恰当的时机替您报给皇上,想必皇上也不至于降罪于您。”   张采眉开眼笑,拱手作揖:“有老弟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好咱锦衣卫有你这个御前红人。”   邵良宸随口客套,并不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密探名单上详细记录着所有锦衣卫密探表面上的身份与住址,连同子孙世袭之后的变动也都记录在案,说起来重要,可是若真落在外人手里,外人都不见得看得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他们惹来麻烦的可能性并不高。东西毕竟是从石文义手里丢的,就应该还在锦衣卫的人内部,他也不认为锦衣卫当中有人胆敢拿恁紧要的东西去卖给谁。   至于张采,如果他记忆没错,恐怕不出一年,刘瑾就要倒台了,到时张采的下场不会比石文义好,这人再出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身上了。   张采身边带着一个随行之人,方才说话这会儿,那人也一直站在张采侧后,并不避讳,可见是个张采的心腹。邵良宸朝他望了望,见那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得身形英伟,剑眉虎目,活脱一个绣像画上走下来的武松,倒是一副符合当代审美的好相貌。   那人见他望来,主动笑着施礼道:“下官锦衣千户钱宁,见过邵侯爷。”   邵良宸心里咯噔一跳,钱宁啊,等刘瑾倒了,这厮就是下一个大权独揽的御前宠臣,原来他这会儿还只是个千户。   他忙还礼道:“原来是钱千户,失敬。”   钱宁见他如此礼敬,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笑道:“早听张大人说过,侯爷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是我锦衣卫的得力前辈,以后还请不吝赐教。”   “哪里哪里,那都是张大人过誉了。”   两人来往客套了几句,邵良宸告辞离去。待他走远,跟前没了外人,张采睨着钱宁冷笑道:“你倒挺会拍他的马屁,其实做探子的都是不入流的小人物,皇上也是一时图新鲜才待他亲厚,真要有那么重用他,还能不封他个实权职位?我逢迎他几句,都是表面文章罢了。”   钱宁对他的短视心有鄙夷,面上却只恭敬劝道:“依小人看来,大人还是莫要小看邵侯爷的好。皇上不封他的官,为的是替他隐瞒身份,好继续用他探听消息。他朋友又不多,也不拉帮结派,若非有点真本事,必定混不到今日这地步。他在御前受宠,还不像刘公公那般树敌,与这样的人拉好关系,绝没坏处。”   张采不以为然,阴阳怪气地道:“那好啊,我派你去替我好好巴结他就是了。”   他们这边告一段落,各回各家,且说那位杨廷和杨大人也回到了自家宅邸,因劝说皇帝收回成命未果,出门还被邵良宸抢白,老大人心情十分不虞,沉着脸回到花厅,就听下人报说,孙景文求见。   孙景文?那个安化王的大女婿?杨廷和略感意外,吩咐下人:“叫他去内书房。”   内书房属于宅邸之中的私密地带,下人一听说带人去内书房,便知道老爷这是要与来人谈些不可外传的秘事了。 第12章 暗相照应   孙景文来在内书房里,朝杨廷和恭敬施礼见过,杨廷和端坐于太师椅上饮着茶,也未给他看座,只淡淡问道:“来了几日了?到京城所为何事?”   孙景文自不会说已玩了好几日,只站着垂手回答:“晚生昨日刚到,皆因王爷早年有个女儿随着生母流落京师,王爷突发奇想,派晚生过来找找看。”   杨廷和冷笑了一声:“他倒有闲心。”   孙景文陪笑道:“正是呢,这近一年以来,依着您的吩咐,鹦鹉也放了,吉利话儿都说过了,还请过个老道给王爷相了面,都说他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有大展宏图之日,就欠直说他有天子之命了,可王爷好像只当笑话听,全不动心,转脸还是只管临他的贴子,对当地文武官员也是冷淡依旧,怎么看也不像有心能揭竿造反的样儿。”   杨廷和面沉似水:“怎会是我的吩咐?我何时吩咐过你们这些?”   孙景文连连点头:“是是,是晚生说错了话。”   杨廷和继续问:“朱台涟呢?”   孙景文心里将来前备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说辞又斟酌了一番,选定其一,面上略显难色:“王长子……不瞒您说,王长子比之王爷隐藏得还深,他如何打算,我等摸不出来,不过王长子极度厌恶刘瑾是确确实实的。”   杨廷和似乎并未起疑,很顺畅地微露笑意:“那便好,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对付刘瑾那老贼?你替我带话给杨英他们,就说情形我已知晓,你们继续按部就班即可。”   待孙景文应了,杨廷和便端茶送客,最后道:“厂卫的探子无孔不入,你来我这里一趟尚可视作拜望,以后没有大事就别来了。”   孙景文又是连连答应。   杨府管家将孙景文送至门首,话未多言,只提了个尺许长、半尺宽厚的小木箱给他,孙景文接过来一掂,分量极重,料着不下五百两,他心里满意,对管家殷勤言谢,告辞离去。   身上多了那样沉甸甸的一个物件,孙景文的脚步反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心里盘算着:这趟京师之行收获不小,若能寻得小县主回去,立了大功,更不知能得王爷多少好处,可惜啊……   上一次碰面没能及时把握机会,事后向那相师威逼利诱,只得悉那姑娘时常为大家主做绣娘谋生,究竟家住哪里却未打听来,京城这么大,想找个人,还是个不会时常抛头露面的女人,又谈何容易?   孙景文遗憾不已,尤其从相师那里听说,小县主至今尚未婚配,他更是心痒毛抓。   那日已见识了小县主容色过人,若有希望勾引得那小美人芳心暗许,他便有望重新做成仪宾,虽说岳父将来怕是总要造反的,但他早为自己寻好了退路,丝毫不必担心被株连。等到安化王造反被诛,王府里那些泼天的富贵还不是要便宜了外人?终归在那之前能捞一点算一点。   一面想一面走着,路过东单牌楼的时候,蓦地看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布袋,自米粮店出来,打冷眼一看,面目似乎就是那天所见女扮男装的小县主。   孙景文心头一动,连忙凑了上去。   那女子察觉到他的留意,转头朝他望了一眼,孙景文越看她越觉得像,只可惜此时时近黄昏,天色已暗,看不太真切,他快步跟了上去。   何菁惯于留意细节,记忆也超越常人,一眼就认出这人是那天在馉饳摊子上见过的,见他直直奔自己而来,不明其意,直觉判断不像好事,便想避走脱身,可惜手里提着个十斤的面袋子,想快也快不起来。   刚转了个弯,就被孙景文撵上来拦在面前。何菁警觉道:“你做什么?”   她的打扮与当日差别甚大,孙景文又没她那么好的记性,这么当面看着也认不准她是不是那天那人,便微笑道:“你别怕,我问你,你是不是姓何?”   “不是。”何菁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他不像好人,而且有了前日招惹锦衣卫的经历,她也比平素更加谨慎,说完了就绕过他要走。   孙景文忙跟上来道:“哎,你别走啊,你叫何菁,你娘叫白玉簪对不对?我是安化王府来的,专程来找你的啊。”   依他想象,那小县主过着穷苦日子,肯定早就盼着能被亲爹认回去,一听这话必有反应,可何菁却一步未停,只抛下一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景文不禁驻足疑惑:难道真是我认错了?   何菁匆匆前行,转过一个墙角回头去望,见孙景文没再跟过来,她才松了口气,抚了抚狂跳的心口。安化王府为何忽然遣人来找她了呢?她想不明白,只知道,那个亲爹是决计不能认的,不然只会惹祸上身!   回到住所,何菁向夏奶奶嘱咐:“奶奶您记着,回头若有人向您打听我,您可千万别应声,说不知道就好。那些人都不是好人。”   一个姿容出众的穷人女孩招惹了坏人留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夏奶奶也未多想,便点头应了,转而拿了些碎银子给她:“刘掌柜今日来过,说你绣的那幅鸾凤盖头叫人买了,赚了八钱银子呢。”   何菁一听也甚为欣喜,自昨晚起为何云熬药服药,今日便能看出他有了起色,想不到一直清淡的生意也好起来,这两日真是好运不断。   何云年少底子好,所服中药以柴胡为主,辅以清肺的川贝桔梗等物,对症下药,确实很见起色。接连几天的药吃下来,咳嗽明显轻了些,精神也好多了,不但食量恢复了正常,白日还能正常出门来,陪夏奶奶坐在院里聊聊天。   何云知道姐姐还惦念着还人家那二十两银子,见自己好些了便想拦着何菁不再买药,省得她凑钱辛苦。何菁却坚持这一次必须为他彻底去了病根,便拿自己近日绣品频繁卖出为由宽慰何云,叫他不要为银钱操心。   可是很快,何菁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从前她将绣好的成品放在绣品店里寄售,往往一个月才卖出去一两件,而今算来,短短七八天的工夫便已卖了六件,都快合上一天一件了,生意怎可能一下就好成了这样?   刘掌柜也家住附近,常趁傍晚回家路上顺道来给何菁送银子,这日又见他来了,何菁便问道:“刘叔我问您,这几天来买我绣品的,是不是都是那天买绣带的那位年轻公子?”   “不是啊,”刘掌柜笑了笑,“其实我也疑心是同一个人看中了你的绣活儿才频频来买,可这几日买你绣品的人里没一次重样的,今天来的是个老头儿,昨日是个中年汉子,前日又是个妇人……”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何菁明白,漫说邵良宸自己的形象就能千变万化,他是侯爷,手下下人必定不少,大可以差人来买。   她认识的人不少,其中有钱的也有着一些,但既有钱又可能这般帮她的,只有那一个。何菁几乎可以确定,那些绣品至少一多半是他买走的。   夏奶奶听出了点眉目,待刘掌柜走了,便拉着何菁问她:“菁菁你对奶奶实说,是不是有位年轻公子看上你了?”   何菁并无羞涩,只轻叹道:“算不得看上,人家只是看我可怜,好心帮我罢了。我真是发愁,欠了人家的情越来越多,不知何时才能还的上。”   夏奶奶笑着撇嘴,深深的法令纹朝两侧岔开,好似画了一个括号:“你这是犯傻呢?男人帮女人,怎就知道是单纯的好心?你模样生得这般俊,人家看上你也不稀奇。”   何菁苦笑:“奶奶您别打趣我了,您不知道,人家身份高的很呢。”   “身份高又如何?做不成大的,就做小嘛。”夏奶奶信手理着新捻好的棉线,一根一根地理顺并齐,闲闲在在地说着,“你年纪不小了,如今家中又是这般景况,真遇见看中你的人家,可不能轻易放过了,须知——过了这村没这店。”   何菁没再答言。   前世受小说影响,她一直以为古代女子都像现代人想的那样,以做妾为耻,真到了古代,而且还是个正史古代,才知道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在这里,若是家境相差无几的人家还将女儿送去做妾讨好对方,那样才会招人非议,若是穷人嫁女给富人做妾,外人都只有羡慕的份。   还别说富人,就像前两年住在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儿子才考中了举人,周边就有无数人家为了沾举人特权的光,来托人说媒,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做妾——没错,只是做妾。   现今的形势就是,何菁若去公然表示自己宁愿嫁个穷汉做大老婆,也不愿给个富人做妾,那是铁定要被人视作怪胎的。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衣食足才知荣辱,对常年桌上没荤腥、甚至还要偶尔饿肚子的小民而言,能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实在诱惑太大了,做妾又不是做妓,没什么可丢人的。   可何菁平心而论,是既不想给穷汉做大老婆,也不想给富人做小老婆——她就根本不想嫁人。   前世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好几年相处下来,也曾如胶似漆,也曾打算过非他不嫁,可惜那会儿两人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不懂得互相容让,偶尔吵起架来总是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为件小事也能吵个天翻地覆,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一次吵架之后的冷战期,她偶然发现,朋友圈的一张街拍照片背景中,一个很像男友的人正与一个陌生女人并肩走出宾馆。她端了手机去询问男友——还不是质问,只是询问,那时她并没确信那人是他,即使确信,也不认为一定是那种意思。   然而听她问了,那男人却很轻易就承认了下来,还斜瞥着她冷笑道:“哟,你那么精的眼神儿,还临到今天才发现啊?”   至今她都能清楚记起当时他的神情语气,那会儿真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原以为他们吵得再凶,也都是小打小闹,好几年的感情总还是真的,哪想得到,劈腿这种龌龊事儿也能出在他身上。   她本该扇他一个耳光,当时却连骂他一句的心力都没有,直接扭头就走了,没想到刚出了搂门,就遇见一辆失控的货车冲上人行道,一共撞倒了四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死了。   短暂的痛苦之后,她就来了这里,成了个新生婴儿。往事清晰在怀,伤心难过都还另说,最主要的还是不甘——凭什么渣男贱女都活的好好的,偏我死了呢?!   如今十九年过去,就好像二十多岁时经历的风波,不论当时再怎样痛心疾首,等到四十多岁再回首去看,怎么都能看淡了。如今比那还厉害,都隔世了,十九年来的生活环境、接触的人都与那时迥异,当时伤得再如何深,到今天也不当回事。再回想起来,只是还有一点犯恶心。   何菁觉得自己并非因为渣男而恋爱恐惧,只是因为热情都被那次失败的恋爱经历给耗光了,所以再提起结婚嫁人的话题,心里就忍不住抵触,觉得什么样的男人都不想要,能自己清清静静过一辈子才最好呢。   何况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遇见个好男人的几率微乎其微,草草嫁个陌生男人,与之同床共枕做那种事儿,再为他生孩子养孩子,其间或要忍受家庭暴力,或要忍受三妻四妾,想想就恶心得慌!   可是,她想不嫁人就真可以一辈子不嫁么?除了姑子,她还没听说谁家真有过一辈子没嫁人的女人,连青楼妓.女最后都会寻个男人作归宿。她若真的一直不嫁人,将来何云都会被人非议,到时何云再长大懂事些,说不定都要半劝说半强制地为她张罗一门婚事。   总不成她还真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第13章 前世梦魇   她坐在板凳上暗自为惨淡的婚姻前景发愁,夏奶奶那边理着棉线,有一搭无一搭地阐述着女大不中留的道理,最后忽然话题一转:“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昨日莲姑回家来了。”   何菁微怔,脱口道:“啊,又回来了?”   夏奶奶语带揶揄:“是啊,‘又’回来了。”   总体而言,大明朝是自成化年间才由内而外繁荣起来的,与成祖万国来朝的时候相比,国家不显得那么风光了,但民间的财富却有了大幅增加。经历了弘治朝再到如今正德朝,民间的风气已基本完成了从崇尚勤俭到追求奢靡的转变,很多的新风尚在夏奶奶这样的老人眼里,也是极为不成体统的。   比方说,近年来不少来京做官的人因为原配要留在故乡照顾老人,就喜欢在京城就近纳一房妾,京城的小户人家也很喜欢把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做妾,但等到对方任满要回乡的时候,这些小妾们却往往不愿随之离开京城,而是想尽各种办法闹着与夫家离异,然后再回家待价而沽,重新选个丈夫。   虽说再嫁肯定身价要跌上一截,但在这些京师女子看来,跌点身价也总比跟着夫君去到穷乡僻壤过苦日子更好。   也是京师本地人士多享有些特权,这种事若是放在别处,别说是妾,就是正妻,也都要依从男方处置,娘家弱些的,正妻惹了丈夫不喜,都可能被夫家卖掉,像这样妾室还可以闹出家门的,出了京师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比起不吝做妾的风气,这一风气才更令何菁难以理解,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亲见,她可想不到大明朝的老百姓能有这么开放,把女子贞操看得那般无所谓,祥林嫂若是得知如此,也会恨自己没有早生三百年吧。   夏奶奶口中的莲姑算是个中极品,莲姑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年岁比何菁大着一岁,初时的家境只比何菁稍好,自十五岁上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京官做妾,娘家受着她的贴补,境况才逐渐好转。   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多,那京官因得罪刘瑾被降职外调,莲姑就闹回了家,那京官被政敌赶着离京,也无暇与她计较,就由着她去。因模样出众,不出一年,莲姑就又嫁了个新点庶吉士的年轻翰林,还是做妾,钱比原先少了,好在男人倒是年轻了。   没想到这才又过了三年多,莲姑又回来了。   原先因为莲姑所住的胡同数年间一连出了三个做妾的女孩子,所嫁的其中一家大妇心生嫉妒,就给她们那条胡同起名叫“瘦马胡同”,如今这名字还真叫开了。   不论别人怎么说,念着莲姑当初刚发迹时还曾接济过他们姐弟,何菁听说莲姑回来,少不得过去瘦马胡同探望。   转过天来去到莲姑家里,听莲姑本人一说何菁才知道,原来这回还不是因为她男人回乡,而只是外放,而且要去的还是扬州,比起京城繁华也差不太多的好地方。   “你这样成不成啊?再想找,一定能找着比这更好的人家?”何菁由衷为她担忧,刚进门时她留意莲姑家人的脸色,看得出她父母也对女儿这般轻佻的行径心怀不满了。   女孩这般频繁再嫁,总归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儿。莲姑不论给家里创收过多少钱,也还只是个女儿,将来如何都要听凭父母分派。她这么作,难说会作出个什么结果。   “怕什么?”莲姑坐在小竹椅中嗑着瓜子,一脸的无所谓,凑近她神神秘秘地道,“菁菁我不瞒你,其实我这趟离了那男人,是因为新搭上了一位老公。”   “老公?”何菁吃了一惊,这里的老公自然不是现代的意思,而是指的宦官。不论宫里宫外,混得好的宦官都置办家业,还娶妻纳妾,女孩们为了吃香喝辣自愿跟宦官的也为数不少。   莲姑得意洋洋:“是呀,那位老公在刘公公手下做事,家里资财颇丰。我与他见过两面,他便看中了我,过不了多久,他便要来接我过府了。”   怪不得她这回又能轻松闹回家来,想必是有那宦官撑腰,外放的翰林也不敢阻拦她。何菁无可置评,或许……人家能有这般勇气追求幸福,该算是件好事吧。   话说,刘瑾是哪年倒台的来着?她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了,看莲姑这热乎劲,凭她也不可能劝阻得成。好在刘瑾倒了,应该也不至于稍带的所有跟过他的宦官全都倒霉。   “倒是你呀,”莲姑反过来替她忧心,“眼看都快二十的人了,怎还不赶快嫁了啊?”   何菁苦笑搪塞:“没办法,我没人要啊,只能先这么撂着。”   莲姑一撇嘴:“别当我不知道,哪是没人要你?分明是你眼光太高!我跟你说,菁菁,女人家花朵儿似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就真没人爱要了。哎,你还记得从前与你住同一条胡同的王宽吧?他前不久刚考中了举人,正惦记着纳个妾呢。”   何菁听她前几句还随之感慨,听了最后这句却警觉起来:“莫非他央你来找我说和?”   莲姑一笑:“算你机灵,他娘知道我与你相熟,就央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那王宽原先与何菁住一条胡同,也是个小户人家,生就一副势力小人模样,见了穷人就白眼,见了富人就巴结,便是那时来频频示好,有意娶她为妻,何菁都从没动过心,哦,如今才刚中了个小小举人,竟然就想来纳她做妾了,还真拿自己当瓣儿蒜!   何菁心头搓火儿,没好意思朝莲姑发,只哂笑道:“你当猜到我的意思,一口回绝了就是。”   莲姑似感意外,眨了眨眼:“怎到了如今你还是这副脾气?王宽长得也不丑,现今的家世也还过得去,这样儿的你还不愿意,还想嫁何样的去?”   何菁没话可与她说,站起身道:“这事不必提了,莲姑你且歇着,我还要回家给云儿做饭,先走了。”   “哎,”莲姑站起身,见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不禁撇了撇嘴,“无父无母的穷丫头一个,还真当自己是郡主啊!”   何菁胸口堵着一口闷气,走回到自家胡同口,望着拐角边上,一时回想起那日与邵良宸站在这里说话的情景。   这一世遇见过的男人当中,老的少的穷的富的都算上,他无疑都是最好的一个,心眼好,有本事,相貌也出众,称得上人中龙凤。与他一比,王宽那种就是个癞蛤.蟆。   何菁赌气地心想:或许我真该如夏奶奶所言,去给他做个小。真给东莞侯做了妾,周遭这些市井小民都只有对我羡慕嫉妒恨的份儿,省得他们以为我给王宽那种人做妾都是高攀。   当然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何菁也不免自嘲:人家不过是给我点照应,又没流露过想娶我的意思,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邵良宸自是无法遥感到她这些心思,这些天来,他都在享受难得的清闲假日。   东莞侯府没有女主人,男主人也不常在家,即使在家也无心管家,日常事务均由老管家赵有善协理。家中的仆婢除少数由赵管家操持买的之外,大多都是皇帝赐予的罪臣家奴,其中也有二十来个丫鬟仆妇,不过邵良宸只叫她们做些洒扫针织之类的杂役,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往日随在他跟前的,还是仅有武德一人。   这日邵良宸独自坐在书房里看本闲书,待丫鬟洗好了一盘葡萄,武德捧了送进屋来,一进书房的门,却见邵良宸以手臂撑着额头闭着双眼,似是盹着了。   初秋的傍晚,天已有了凉意,武德取了件外衣过来,轻轻为邵良宸披在身上。邵良宸以手支额,甚不稳当,稍稍受了点力,重心便偏了过去,头颈一歪朝桌面扑倒下来。   寻常人遇到这样情形惊醒过来也就罢了,邵良宸却惊得一跃而起,轰然出了一身冷汗,脸上都没了血色。   武德吓了一跳:“爷您这是……又做噩梦了?”   邵良宸慌慌张张地看看周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颓然坐回到官帽椅上,只觉得背后的中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武德为他倒了杯茶:“您喝口茶,压压惊。”   邵良宸接了茶没有喝就放回桌上,这惊不是喝茶能压得下来的。因着前世那段经历,他对失重之感的恐惧已然深入骨髓,单是这一点点失重下坠的感觉,都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直至今日,他还是常会梦见前世,梦见自己追她出去时的那一幕——楼道昏暗,她的背影就在前方两米远处缓步下楼。   显然是伤心伤透了,连他跟来背后的脚步声,她都没听见。他体会得出,心里也在懊悔,单单是因为前次吵架余怒未消,竟然就顺口拿那种事来胡诌气她,真是蠢透了!这下再说清楚恐怕也要留下裂痕,万一更糟,再如何解释她都不信了该怎么办?   他隐隐心慌着,就因为这一迟疑,等到真的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楼门,上了外面阳光灿烂的人行道——   她在那刻看见冲过来的货车一连撞倒了三个人,自己是第四个,却没有见到在自己倒地的同时,侧后方的他也被刮倒了,额头受了擦伤,手臂轻度骨折。可惜她没机会看见了,她颈骨都断了,血粼粼地压在他手臂上那模样,不必检验都知道是当场死亡。   那一幕所见,成了他每一场噩梦的终点,一次次惊醒,每一次都是冷汗淋漓。   最后那段日子真的堪称地狱,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偶尔困极了睡着一阵,都会梦见她,然后被最后所见那一幕惊醒。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喘息都是巨大的折磨,家人反复开解,甚至还请来她的父母帮着开解他,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一切一切都没有用。她就是被他害死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之前一直觉得人会自杀是件奇事,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等到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人就是会有生不如死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亲友难过,父母伤心,他都顾不得了,实在是一刻都熬不下去,趁着陪床的哥哥去买饭的当口,他爬上医院十二层高的住院部楼顶,跳了下去。   本以为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没想到一眨眼又活了,清晰带着从前的记忆成了个新生婴孩。十九年过去,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也学会了在这个新世道混生活,还似乎比前世混得更好,却一直都难以摆脱前世的梦魇。   很多次,他都想再死一次,可又担心,谁知这回死了会不会又在哪里重生过来呢?   自从那回跳楼,他就留下了怕高、怕失重的毛病,再自杀一次,说不定结果只是又多添一个梦魇罢了。感觉自己就是被老天爷肆意玩弄的蝼蚁。说不定老天就是故意要用这种想死也死不成的办法折磨他,这就是他的报应。   除了挨着,没别的法子。 第14章 猪鼻插葱   邵良宸捂着脸静坐了好一阵,才勉强定下心神,重回现实当中,抬头向武德问道:“今日去买过绣品了?”   “嗯,今日叫董老叔去买了个床围子。”武德知道他时不时会发梦魇,左右不是大毛病,见他醒过神来也就放了心,将葡萄递给他,“依我看,您这样也不是长法儿。您也说了,那姑娘聪明的很,您这样三天两头照顾她生意,她能察觉不出么?”   邵良宸摘了颗葡萄,慢悠悠地剥了皮,抠了籽,填进嘴里:“那依你说呢?就该直接娶回家里来是不是?”反正古人都这么看。   武德挨着他旁边坐了,笑嘻嘻道:“您觉得现在娶回家为时过早,那也没事,但要我说,您至少该常去露个面,叫人家知道您对她上着心。”   邵良宸没再说话。他本来就没起心想要娶她,应该说,就没打算这辈子还要娶谁,上辈子造了那样的孽,这会儿他连活着都兴致不高,还娶媳妇,跟个女人上床干那种事,再生几个孩子?哪儿来那个闲心!   不过小五的话倒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如今毕竟是身在古代,他没起那个心,就不该与人家一个姑娘纠缠不清,不然必会于她声名有损。   邵良宸望了望门外天色,心里盘算着:过两天过去看看她吧,我送了她银子给弟弟治病,权当过去探病总没什么错儿吧?若是见她景况好些了,以后也就断了,不再兜搭她了……   这天何菁又去了程敖的生药铺买药。   “程大夫的医术真没得说,云儿吃了这药还不足十日,如今已好了大半,都能如常到处跑了。”何菁见了程敖便弯着一双眼睛笑道。   程敖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菁菁啊,要说云儿这病,还得吃上一阵子的药材能去得了根,只是……”   何菁心头一沉,忙问:“有什么事您直说呗。”   程敖手中如常为她抓药包药:“听说因为鞑靼犯边,药贩子来往受阻,这柴胡的价钱怕是很快就要大涨。”   这确实是件愁人的事儿,何菁神色黯然:“哦……程大夫您放心,我不能叫你吃了亏,到时是什么价钱我都照付就是了。”   程敖苦笑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这店小,本钱薄,柴胡现在就已经贵到了我进不起货的地步,你再要买只能去大药铺买,他们要什么价,我就管不得了。如今我只剩余这些,全都原价给你,将来……唉,我就帮不上你了。”   何菁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激:“您别这么说,我欠您的情已经不少了,将来的事,等我再想办法吧。”   提了药包走出生药铺,何菁低头看看手里的碎银子,重又发起愁来。   二十两银子对小民而言算得上一笔巨资,只用来吃饭穿衣的话,够她与何云舒舒服服过上一年的,可拿来买药,才这不足十天的工夫便已花去了大半,回头柴胡的价钱再一涨,还够再买几贴药的?这都还没有算上欠的账。   担忧着柴胡价钱疯涨,何菁又匆匆去了两家生药铺,结果店主都声称没货,何菁明白,人家都是屯着货等涨价呢,再找不见一个如程大夫这么好的人帮忙了。   悻悻回到胡同口,望着那处与邵良宸说过话的拐角,何菁猛然想起:对了,他还说叫我去他家做工呢,做妾什么的是我胡思乱想,去他家打工总还可以吧?虽说也是换个名目向人家讨钱,横竖是个正经由头,总也得先为云儿把病治好了再说啊。   如此一想,心头立时轻快起来,着实庆幸自己遇见过那么一个好人。当即穿入胡同,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她却没有发觉,在她望着墙角发呆的当口,邵良宸就在背后不远处望着她,饶有兴致地琢磨:这丫头盯着砖垛想什么呢?   今日夏奶奶去了自家酒馆,何云因前阵子在家养病闷得厉害,这几日好些了就总想外出,也跟着夏奶奶出了门,眼下家中无人。   寻常人家除非离家时间长,不然外门大多是不关的,只将屋门锁闭,何菁来到大门口时,大门就正敞开着,她踏进门槛,见到院中站着一个男人,身形矮壮,一身儒生打扮。见她进来,那人笑着拱拱手:“菁菁,你总算回来了。”   何菁认出他正是那个新中举的王宽,心头立即警觉起来:“哦,你有事么?”   王宽笑得殷勤,年轻轻的眼角就挤出了笑纹:“许久未见,来看看你啊。”   何菁没有一丝笑:“你看见了,这会儿家里就我一个,留你说话也不方便,你若没事,就请回吧。”她早年对这人就没甚好感,半点交情都没,如今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就更没心思为他留什么面子。   王宽见她冷淡若斯,面色也淡了下来:“看来莲姑她说得不错,你当真是半点都没想考虑的。”   何菁转开目光,只回了他一个字:“是。”   王宽干笑了一声:“我倒不明白,你都已潦倒到了如此地步,还哪来恁大的架子。我一个新科举人有心纳你为妾,你还不识抬举,你还惦记嫁什么样儿的人去?”   何菁气往上撞,本觉与他多说一个字都嫌恶心,可又咽不下这口气,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也不明白呢,世上中过举人的那么多,怎也没见人家个个儿都有你这么大的脸呢?就说你这一身儿,帽子与衣裳不是一套,还袍子偏小,靴子偏大,显见没一件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连身能见人的行头都还没有,连鞋都要借人家的来穿,还猪鼻子插葱、装哪门子象?!”   “噗”地一声,大门之外传来一人失笑的声音。何菁回头一见是邵良宸,十分意外。这人真是不禁念叨,方才正想到他,他就真来了。   王宽被何菁揭破行迹,正恼羞成怒七窍生烟,未待反唇相讥,听见这一声笑,抬头见到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美的男子掩口笑着迈步进门,他没好气地拿折扇一指:“你是干什么的?”   “看热闹的啊,”邵良宸一派怡然自得,说着还刻意上下打量王宽两眼,“没见过鼻子插葱的猪,特意来见识一番,不成啊?”   “噗”这回轮到何菁掩口失笑。   王宽脸色紫涨,看了他二人的情状便知他们是相识的,遂恨然道:“我知道了,你是勾搭了这个小白脸,才不肯应我,我……”随便一看也看得出与邵良宸相比,自己怎么都难挑得出什么地方强过人家,他只得强撑门面朝邵良宸叫嚣:“我是新科举人,刑部尚书刘璟刘大人是我恩师,你又是哪里来的?”   邵良宸昂然嗤笑:“我当是谁呢,一个刘璟而已,你信不信想叫你恩师丢官出京,也只是我一句话的事儿?”   “你……”王宽几乎气得跳脚,可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两变,竟闭上了嘴,狠狠剜了何菁一眼,就拂袖而去。   何菁心感奇怪,朝邵良宸小声问:“你该不会真想去对付刘璟吧?”   邵良宸乜着她:“怎么,你还心疼这小子啊?”   “那自然不会,只不过……”何菁更压低了些声音,“不论你再如何是御前红人,你做这行的,怎好兴风作浪引人注意?”   原来是为他着想,邵良宸无端心头温热起来,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道:“其实我方才是说大话吓他呢,刘璟是一部堂上官,又是刘瑾的心腹,哪里是我一句话就能扳得倒的?你不明白这小子为何忽然变了脸色逃之夭夭是吧?想一想民间是如何议论当今圣上的,你就知道了。”   民间传说正德皇帝时常微服出宫,四处寻花问柳,何菁恍然,敢情王宽听了他那句话,是把他当做微服泡妞的皇上了。   “可是……这样不会为你惹麻烦么?”何菁眨动着一双清亮杏眼,他这可是有着冒充圣上的嫌疑啊!   邵良宸微露鄙夷:“哪儿来恁多的麻烦可惹?这小子来你这里办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还敢回去找人宣扬,到刘璟那里告我的状?你听他胡咧咧呢,他才是一个举人,什么恩师都是挂名,真去拜访刘璟,连人家的大门都别想踏进一步。你都说了他是装相,一头鼻子插葱的猪,也值得你恁提防?”   这倒也是,何菁掩口一笑,闪身往里让:“进来坐吧。”   邵良宸往侧门里望了一眼:“你说家中仅你一人在,我进去恐有不便。”   何菁轻叹:“我那是搪塞他的说辞,其实穷人家哪有恁多讲究?只不过,这穷屋陋舍的,也不好招待你。”   “那倒无妨。”邵良宸听她如此说,便迈步进了侧门,来到她那小院,看得出面前的屋子不大,觉得随她进屋确实不大好,他就在院里的一张长凳上坐了。   何菁看看他这一身点尘不染的精致打扮,想想自家屋里的粗瓷茶碗,蹙眉道:“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   “不必忙了,我也不渴。”邵良宸轻松理了理衣摆,“我本是想来看看你弟弟的病可有起色,既然他这会儿都有精神出门了,想必是好些了吧?”   何菁搬来夏奶奶常坐的板凳在他对面坐了,微笑道:“多亏了你借我的银子,他这些天日日服药,确是好多了。”   她有心提起去他家做工的事,可这一与他面对面,想到那样就是变相找人家讨钱花,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邵良宸看出她欲言又止,便问道:“是不是钱还不够?”   “够……够了。”何菁暗骂自己嘴笨脑子更笨,脸上辣辣的。   邵良宸恳切道:“你既说明是借,多借点少借点又差个多少?反正你又借不穷我,真有需要就明说,将来何时还我都是一样。”   何菁苦笑:“我是怕我根本还不上你,光是这二十两,我都还不知何时能还,再多借上一些,将来想还清你的银子,恐怕我就得把自己卖了。”   邵良宸哑然失笑:“可别介,若是因为借你银子还逼你把自己卖了,岂不是我作孽了?”   这两句话一说完,两人同时想到,若是他把她“买”了,不是正好两厢便宜? 第15章 若无相欠   两人尴尬默对片刻,邵良宸问:“你可想过来我府上做工?”   他主动提起,是个顺水推舟的好机会,何菁却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两手互搓着手指犹豫道:“我一味这般靠着你好心接济混日子,总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怎样才是长久之计?嫁给他?话题好像总在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引,两人再次陷入尴尬默对。   何菁蓦地心头一动,生出一个想头:我若是真把自己卖给他,不是挺好的么?大家婢的地位也好过小家女,我算不得吃亏,跟了他这样善性的主子也不怕有多受苦;我年岁虽比那些被卖的小丫头们大了,可本事也比她们大啊,杂活女红,我都强过常人。真去他府上做工就是明晃晃地求他施舍,可若说卖给他做丫头,就能有许多名正言顺的机会回报他的好意了。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呢?真说出来,人家会不会以为我是想去爬床的?   她在这边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邵良宸的目光却无意间落在她露在裙边的脚上。   若论男人喜欢女人脚小,真不知该追溯到哪个朝代去。时人讽刺马皇后不说别的,非说人家脚大,还不就可见一斑?不过直至此时,还没人把裹小脚奉为风尚,更没人逼着自家女孩子非得裹脚不可。是以民间像她这样放着一双天足的女孩还是大多数。   但她这一双脚真是挺大的,要换到现代,想必买鞋得买女鞋里的最大号。邵良宸觉得自己这想法很有些好笑,他语气随意地问:“何样才算长久之计,你为自己打算过么?”   何菁心不在焉,信口道:“其实我爹刚去世那会儿,我曾想过去应选宫女来着。我识字,进宫熬几年可以做女官,一直做到老,工钱还可以拿给弟弟生活读书……”   邵良宸追问:“那后来为何没去成?”   何菁张开左手手掌,露出斜在掌心的一道旧伤疤:“我娘自我四岁那时得了疯病,有一回看见她拿着剪子,我想去抢下来,结果划伤了手,到现在小指都弯不起来,去选宫女,头一道就被刷下来了。人家说,这是残疾。”   “这怎能算残疾?”邵良宸隐然为她心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不是什么好出路,该着你没去做白头宫娥。你是不知道宫女子的日子有多难过,但有两个女主子斗法,常有下人不明不白就丢了命。”   何菁猛然想起:“我倒忘了,你姐姐就是宫里的女主子啊。”   “其实不是。”邵良宸垂着眼淡淡道,没去理会她目中闪出的惊讶,“外人都以为皇上是偏爱我姐姐,或是偏爱我,才给我封了这个爵位。其实都不是,是因为我早年为他办了几桩大案,受了他的赏识器重,他才寻这么个名目厚待我。宫里去世的那位邵娘娘与我毫无亲缘,锦衣卫的密探是世袭的,我父亲表面的生计是涿州一个走街串巷卖吃食的小贩,只是碰巧也姓邵罢了。”   他抬头笑了笑,“正巧那位邵娘娘亲人都没了,我的亲人也都没了,皇上就突发奇想,让我做了他小舅子。”   何菁很是讶异:“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没关系么?”   “有关系啊,所以还得嘱咐你一句,千万不可说出去,不然叫皇上得知你害得御前头号密探泄了底,他定然饶不了你。”言辞虽是威胁,配上他的温暖笑意和柔和声调,就尽是亲切温文了。   反正最关键的一步已被她洞悉了,要泄露早就泄露,不怕多说这点隐情给她听,更重要的,是难得遇到一个人,引发了他说说心里话的兴致。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在暗暗感叹,来了古代十九年,这是头一遭有机会与异性平和交谈,也都恍惚有了些与前世相似的心情。   “其实是我带累了弟弟,”何菁很享受这一刻的气氛,也有心多与他聊上几句,“当初我爹去世,街口的房婆子贪图一个富户给的谢媒钱,想牵线叫我嫁过去做妾,就设计挤兑我家,成日找些混混到我家生事。我当时才十四岁,斗不过他们,不得已典了屋子,也损失了大半的家产。若是……总之就是因为我一直不愿委屈自己,才叫弟弟沦落至此。”   “确实不该委屈自己,”邵良宸紧接上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难不成你还会后悔,觉得当初应该依从那些恶人?”   何菁喟然:“可是不委屈自己,将来就一定会等来更好的结果么……”   话题竟然又挤到这里来了,总好像逼着人家娶她似的,这样再说出去他家做丫头的话,不是更要被他误解了?何菁有些懊恼,笨拙地补救:“是你问我对将来可有打算,我才唠叨了这些,其实……我对将来没什么想头。”其实已经有想头了,只是想不出怎么说。   邵良宸想的却是:她的出路似乎只能是嫁人这一条,难道……我应该娶她?   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要娶一个才见过这么几面的女子是件荒唐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心结婚,那或许……可以帮她物色一门婚事?   他问:“你是哪年生的?”   “弘治四年。”何菁心头一跳,此时心心念念将他看做了“买主”,最怕被他挑剔的就是年龄。   邵良宸看出她神情有变,微笑解释:“你别误会,我是想着问问你,好看看有没有我认识的人中适宜与你接亲的。看不出来,你竟是与我同年生的。”   因着心理年龄的关系,他惯于将十多岁的女孩子都视作小妹妹,总会忘记,自己这具身子其实也才十九岁。   何菁忍不住道:“我是年岁大了些,可我会做的事很多的,远比那些小姑娘中用。”   话出口了才发觉,人家刚说要为我介绍婚事我就说了这一堆,这算几个意思?生怕自己嫁不出去么?一时懊恼羞惭得满面通红。   邵良宸确实做了那样的理解,只觉得好笑,倒也不觉奇怪,一个快二十的大姑娘,又为生活所迫,急着寻一门亲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接着道:“我认识的人虽多,深交的却极少,是以这事也急不来。反而是你弟弟的病才是要紧,所以你若缺钱花,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何菁满心感激,含笑道:“侯爷是‘轻财足以聚人’,我感激得紧。”   邵良宸脸色微变:“你这句话是哪里听来的?”   何菁一怔:“我也不记得,我认得的读书人只有寥寥几个,说不定,就是方才那位王举人说的吧。‘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好像是这么说的。”   她很清楚记得这话是前世听来的,似乎也是明朝人留下的,只不知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的人。不过当今世上文人那么多,本地土著听见一句文绉绉的话,纵使未曾听过,又有谁会计较出处呢?   邵良宸静静望着她,面上波澜不兴,心底却是翻江倒海。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出自陈继儒的《小窗幽记》,陈继儒是嘉靖后期才出生的人,写下这四句话的年份,至少是距此五十年以后。   她能说得出这话,只能证明,要么她是穿来的,要么她认识另一个穿越者。难道,难道,难道……   “你是不是……十月初四辰时生的?”他极力控制着让自己声音听来如常。   何菁眨了眨眼,双眸清亮:“是啊,怎么,难道你也会看相,能从我脸上看出生辰八字?”她笑了笑,眉眼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心里却在想:莫非他还特意查过我?那方才还何须问我年纪?试探我有没有说实话?   邵良宸抿着唇没有说话——胸腹之间气血翻腾的厉害,他害怕此时一开口,自己都能喷出一口血来。   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就在她车祸死去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之后,他从医院顶楼跳下。他来到这里是胎穿,如果她也是胎穿,按理说就该是提前他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出生。   当初就是他发现了一张古风的图片上面写着《小窗幽记》上的那四句话,觉得好看就发给了她,她很喜欢,还当做了手机桌面;她那时也是眼力敏锐过人,只不过比此时稍逊;再加上这个精准的出生日期之差……   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她就是她,就是他前世犯了其蠢无比的过错害死的那个人,是他隔了一世也总忘不了、放不下的那个女孩,他竟然是真的又遇见她了!   他在这边心潮翻涌,何菁则垂着眼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静了良久,两人同时出声,启齿都是一个艰涩的“嗯”。   两人相视一怔,邵良宸道:“你先说。”   何菁手里扭着粗布袄子的下摆,涩然道:“我是想与你商量,你看,我绣工还不错,杂活也都会做,人也还算勤快本分,是吧?所以,不知你愿不愿意……那个,买我回家,做个丫鬟?”   比起嫁个不了解的男人,她还是更青睐在他这个好人府上做一辈子丫鬟。见他似显意外,何菁忙道:“我不会要价很高的,寻常一个小丫头五两银子,月钱一二两,我只要预支点银子,够买药为我弟弟治病就好了。其实我没想嫁人,以后在你家好好做工来还钱,做上一辈子都成。”   邵良宸呆若木鸡,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方缓上一口气来:“这样,你先听完我的话,倘若你不答应,咱们再来商量这事儿,成吗?”   何菁点头不迭:“好好,那你说。”   邵良宸被她这奇思妙想一打岔,都找不回感觉来了,顿了顿才缓缓问道:“你……可愿嫁给我?” 第16章 允婚待嫁   这一回换做何菁呆若木鸡,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邵良宸直视她的双眸,面色极度郑重:“我这人不善表达,但此时此刻,这话说出来决计是言由心发,毫不掺假的。我愿娶你为妻,终我余生,倾我全力,善待于你,你弟弟我也会当做自己亲人去照看……自然,这不是怜悯你,更不是趁人之危要挟你,是诚心诚意想要娶你,你可情愿答应?”   何菁继续眨着眼呆愣着,这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虽说之前也想过嫁他,但那不过是随便一想,根本算不得正经考虑,更没真去抱过希望,何况,当时还以为只能为他做个妾罢了。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邵良宸也清楚这般求婚太过突然,可是他等不及,也不敢等了,一发觉面前坐的人就是她,他就诚惶诚恐得要命,好像一眨眼她就会再消失了似的。   她是他好不容易寻回的宝贝,务须立即揣进怀里贴身藏好,最保险的办法便是娶她回家。一想明白了这点,别说求婚他不敢拖延,连容她考虑的话都不敢出口,什么继续接济她、邀她来家做工之类放长线的手段,他更是没了耐心去考虑。   谁知多等一天会生出哪些变故,若是这一回又对她得而复失,他肯定会再去自杀一次!   见她仍然嘴唇开合说不出话,邵良宸携起她的手来,欠身道:“我问你,你可害怕我有坏心,害怕我会算计你?”   何菁苦笑:“我有什么可叫你算计的?”   邵良宸又问:“那你可担忧我是坏人?”   “你当然不是。”何菁说完,心神终于落回了实处。是啊,他不是坏人,也不可能算计她,他向她求婚,她有什么可迟疑的呢?   迟早还是要嫁人的,平日再如何抵触,她心底都明白这一点,即使是为了何云着想,她也得走这条老路。她无父无母,没有嫁妆,稍好一点的人家就不会愿意娶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孤女做媳妇,最适宜的出路就是给人做妾。   现在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来求婚,还是想娶她为妻,她难道还应该拒绝?这才应了王宽那句话,这样的人不要,还想找什么样的去?没错,他再好,她也没爱上他,可在这个时代,等待真爱就是犯傻,何况前世自以为寻得真爱的时候,她还不是只落了那样一个结局?   她实在是该答应他的。   “菁菁,你答应我,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嫁给我,你一定不会后悔。”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神色与其说是郑重,不如说是殷切,就好像如果被她拒绝,他就要活不下去了似的。   何菁几乎怀疑他神志不清,她动了动嘴唇,磕磕巴巴地道:“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是,若是我这般答应了你,我怕……倒是明日,你就要后悔了。”   这话一说便是答应了一多半,邵良宸释然一笑,稍稍恢复了自然神态:“都怪我说话颠三倒四,其实早在上次遇见你,与你一同闯了北镇抚司那时,我便看中你了。你还当我这些日子关照你都是怜悯你吧?其实我早就存了追求你的心思,只不知如何表露。方才说要为你说亲,也是试探你的心意,看你对我毫不起意,你不晓得我方才多失望呢。说来说去也不见你露点口风,我实在等不及了,才这般直说的。”   这么一说,何菁便觉得好接受多了,呆呆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与你家世差这么多,你若是娶了我,不会被同僚们取笑么?”   邵良宸笑道:“我方才也说了,其实我也是苦出身,能比你好上多少?我的朋友总共没几个,那些可能取笑我的都算不得朋友,他们如何看,我都不放在心上。你放心,有我在,不论你出身如何,将来必不会叫人给你委屈受。”   “哦,哦……”何菁脑袋都木了,感觉应该还有很多事要说,却又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   “那你就是答应了?”他愈发眼神殷殷。   何菁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发觉自己态度不够明朗,就配上个重重的点头。   他喜形于色,宛如拨云见日,笑容暖得堪比艳阳:“那好,婚事全都交给我去操办,我会尽快给你确切消息,你且在家安心等待就好。”说完忽地想起一事,自腰间解下锦缎钱袋放到她手里,“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做定礼。这些大可回头再说,不过你弟弟的病不宜拖延,这些银子你先拿着花用,这一回与我成了一家,你再拿我的银子总不必再有顾虑了吧?”   这会儿是他说什么,何菁都只顾木然点头,已做不出更多反应。见他起身要走,她才后知后觉地站起来送他。   邵良宸一刻都不想与她分开,很是依依不舍,但也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很需要缓冲整理,也同样需要留给她消化信息的时间,就还是告辞离开了。   何菁送走了他,独自站在院中发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就算是把自己嫁出去了?要说高兴,似乎也是高兴的,毕竟得知自己被一个不错的男人喜欢,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高兴之余,她也实在很懵——古人都这么雷厉风行么?一言不合就求婚的……   听见大门外脚步声响,还当是何云他们回来了,何菁探身看去,却见邵良宸又来在了门首。   “你怎又回来了?”何菁头一个反应,就是他也发觉方才的决定太过草率,有意反悔了。   却听邵良宸笑道:“我忽然想起来,反正这里也算不得你的正经家门,将来成亲就无需来这里接亲了,不如明日我便着人将你们姐弟接到我家里去住。”   “啊?为……为何呀?”何菁又磕巴起来,“我是说,为何要这么急啊?”   “我怕回头再来个什么举人求娶你,就叫你改主意,不愿嫁我了。”邵良宸实话实说,心里回荡着小品里那句话:我还是怕你跟别人跑了……   何菁苦笑:“哪至于的呢?”   他歪过一点头来望她:“那你是说,你眼下已然定了非我不嫁了?”   直至这一刻,何菁才刚有了点男女之间的旖旎心境,脸上有些发烧,眼神躲闪着小声道:“我既应了你,自是不会改了。”   她面皮白皙,两颊染上一层菡萏色,更显得容色鲜妍,娇美过人,这副容貌比之前世似乎还胜了一筹,不过这些都是次要,关键是,她就是她。只要瓤子是她,皮子怎样他都要极力弄回家去。她要穿成个老太太,他就当干妈接走,她要穿成个男人,他就……嗯,反正瓤子是女人,或许适应一阵也没什么不行。   不过,当然还是现在这样最完美。   邵良宸心潮涌动,试探着欠身凑近过去,在她颊边轻吻了一下,柔声道:“明日我带人来接你,等我。”言毕走去。   何菁抚了抚被他亲吻的地方,努力想在心底找到一点恋爱的味道,却一无所得——他是很好,可她还是对他没感觉,既无好感,也没反感。被他亲了,都没一点点怦然心动。   手上的钱袋沉甸甸的,解开一看,里面的银两至少有六七十两,是她这辈子都从没持有过的一笔巨款。   何菁不禁失笑:不管怎么说,我这还是该算被天上馅饼砸了头、捡了大便宜吧?还要啥自行车儿?生计都不能保证的时候,真爱算个毛,那玩意在古代,可比银子金贵多了……   邵良宸离了她家,脚步匆匆走过一道街区,穿入一条胡同,待得周围空无一人了,他才停下来,手扶着墙壁重重喘息,心弦稍一松弛,情绪就铺天盖地而来。他背靠着墙壁滑坐于地,霎时淌了一脸泪水,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   自那日噩梦起始,梦里与她重逢怕是已有数千次,他根本没敢让自己抱过一丁点希望还能再遇见她,天晓得实现这个美梦对他有着何样意义。   方才他心里搅动着冲动,也想过去与她坦诚说清,告诉她,照片上那个人虽然是他,但他只是去帮来京游玩的亲戚定宾馆,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很想对她解释清楚,求她原谅,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有多悔恨,多盼着能挽回,可是他不敢!   他一句蠢话害得她丢了命,结束了现代衣食无忧自由自在的生活,跑到古代来过苦日子,日日为银子发愁,还要受王宽那种垃圾的欺负,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解释个清楚就能让她既往不咎?   他很了解她的性子,她一向对什么吃回头草、破镜重圆的事儿嗤之以鼻,认为两人有过大的裂痕就回不到从前,还不如一拍两散各自清净。眼下若是立刻解释清楚,让她得悉劈腿只是误会,得悉他已曾以死赎罪,她会谅解他,不再恨他,但若说嫁给他,与他朝夕相对地过日子,那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到时她最可能做的,就是带着弟弟悄然搬走,远远躲开他。   所以说是不能说的,至少现在不能说,要说也要等到以后,待他们关系平稳,让她见到了他的诚意、重新建起感情基础之后再说。他现在该做的,是尽其所能对她好。现在她需要他的照料,他要娶她,也是为她好,不全是出于私心。   天光薄暮,清透纯净的蓝色里掺入一抹淡红,邵良宸仰头望着,静静抹去眼泪,露出笑意。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死不成了——老天爷,我真多谢你了,将来必定不会辜负你的一番苦心! 第17章 追踪而至   何菁趁着天还没黑,去到街口的熟食店买了一斤卤猪头肉与一只卤鸡回来,留了一半给夏奶奶,自己另炒了盘素菜,给何云做了晚饭。   “姐你是怎的了?”何云惊奇得睁圆了双眼,这些年过年他们都没吃得这么好过。   何菁掰了个鸡腿给他,慢慢道来:“今天那位送银子给你治病的恩人又来了。他说,他自那天就看中了我,向我求亲,我已答应他了。”   “啊?”何云掉了筷子,险一险将饭碗都扔了,“你……你竟这就……就答应了?”   何菁叹了口气:“我知道,恁大的事儿,我本该问问你的意思再决定。”虽说没有血缘,只要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姐弟,依照这时代的规矩,何云确实能至少为她做一半的主。   “我不是说这个,”何云小大人似的拧起眉头,低头闷了一阵,“姐你实说,若非急着为我买药看病,你会答应么?”   何菁微微笑着:“云儿,等你见着他就知道了,他不但心眼好,其他处处也都挺好的,难得这么好的一个人看上我,我再不答应,还能等什么样儿的人去?你平日还不是劝我说,遇见还过得去的人就嫁了么?”   “可是,”何云依旧闷闷不乐,“姐,不瞒你说,从前我一直想着,不论你将来嫁了个何样的人,但凡他待你不好,我必定替你揍他出气。如今……对方是东莞侯,他若是欺负你,我……还如何替你出气啊?”   何菁失笑,原来他是在想这事儿。难得这孩子听说姐姐攀上了权贵,竟没有一点欣喜之情,还只想着替她撑腰。   上次得了邵良宸送的银子,她对何云只说那人是东莞侯,是御前红人,因为买了她绣的腰带,看出她急用钱才慷慨解囊,没有实说对方是锦衣卫密探,如今虽说就快是一家人了,她也清楚这一重身份还是不提为好。   她又给何云夹了两片肉:“你不必急着操这份心。你看看周遭这些阿姨姐姐们,哪个嫁了人,能一点都不受气的?如今我算好的,遇见一个主动看上我的,而且还没有公公婆婆,以后只要我恪守本分,好好待他,想要和和顺顺地过日子也不难,怎就一定会惹他来欺负我呢?”   “我就是怕你为了给我买药凑银子,把自己卖了。”何云勉强嚼了一口肉,“原来我真当他是扶弱济贫的好心人来着,如今看来,哼,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何菁更是无奈苦笑,唉,也难怪云儿这般想,若说那人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打了她的主意才接济她,动机确实没有原先显得那么高尚了。   不过,她判断他是好人,又不是从拿了他的钱才开始的,早在那天于梁府之外提醒他时,便可看出他的人品。他总不可能是早在梁府初见她时,就对她一见钟情了吧?   何菁还没那么自作多情。   “云儿你记着,人家就是好人,从前帮着咱们就是出于好心,你得心怀感恩。再说纵使他是为我的缘故才出手相助,也毕竟是救你一命,你也得拿人家当恩人看待才对。咱家人可不兴受了人家的恩惠还翻脸不认的。”   何云挨了她几句训教,有些讪讪,点了点头:“姐我听你的,他既对咱们好,咱们就对他礼敬恭谨,将来他若对你不好了,咱们再想别的法儿。到时候……那些给人做妾的姐姐们都能与夫家和离,他是东莞侯,总也不能就以势压人,硬拦着你不叫和离的吧?”   何菁啼笑皆非,她这婚都还没结呢,弟弟已经在为她离婚做打算了。   “他体恤咱们在这里住得不好,说明天就要来接咱们去他的宅子里住。到时候你见了他,可一定要以礼相待。这回等你的病养好了,便可以请他帮你找个学堂去读书,你今年刚十三岁,又早就识字,读书还不晚……”   何菁憧憬着将来,心里喜悦、惆怅、忐忑似乎皆有之,说不上哪一项占多,只能尽力宽慰自己: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云儿,眼前这桩变故,怎么说也不能算是坏事吧。   当夜,因为素日食肉甚少,肠胃不耐油水,打完牙祭的姐弟二人都闹了肚子……   转过天来,程记生药铺里忽然一气儿进来五个客人,将窄小的外堂占去了大半。   来人是一个穿绸裹缎的青年公子带着四名手下,一看就是一个纨绔子弟领了四个歪毛淘气做的打手,怎么都不像正经来抓药的。小伙计有些发憷,没敢过来招呼,程敖正在柜台内打着算盘,抬头见到来人,淡然问道:“客官想看病还是抓药?”   孙景文昂着脖子左看右看,神情倨傲:“不看病也不抓药,我是想找个人。听说有个姓何的姑娘常来你这里买药,我想知道,她家住哪里。”   程敖将抬起的眼皮又垂了回去,继续算自己的帐:“不知道。”   “不知道?”孙景文缓缓反问,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行医之人对病患的事务须守口如瓶,不可外泄,知道也不能说的。您想打听什么,去别处吧。”   葛城离柜台最近,这时“啪”地在台面上一拍,喝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你这样的小破店铺,都不够爷爷们砸上一时半刻的,不过是向你打听个人,你拿个哪门子乔!”   程敖微露冷笑,手上合起了账本:“几位若想砸我这小店,我劝你们动手轻些,隔壁那家铺子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大人家开的,若是因我惊扰了人家,未免对不住街坊。”   那几人俱是脸色一变,孙景文阴沉着脸瞪了程敖片刻,终未敢在说什么,朝四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领头踅身出门,五个人眨眼走了个干净。   小伙计满眼钦佩:“师父真有您的,这么就把他们吓跑了。”   程敖摆摆手示意他低声,哂笑道:“几个外乡人罢了,一看就是色厉内荏的货色,京城处处藏龙卧虎,他们知道谁可得罪谁不可得罪?是了,你快出后门去菁菁家里告诉她一声,留神这几个人上门滋扰。”   “师父您怎忘了?菁菁姐昨日便来说了,她已然搬走了呀。”   程敖也才想起,是啊,她昨日匆匆来还了原先欠的银两,还送了一方挺贵重的玉石砚台做谢礼,说自己要搬走嫁人去了,问她嫁个什么人家,她却又不肯细说,也不知如今究竟去了何处。   善心人总会有意体恤同类,当年何菁带着弟弟搬来这边,程敖听说这姑娘死了爹娘,却在尽心照顾后娘与后爹生的弟弟,便感其孝义,一直有意关照。如今听说她突然结了亲,去向又不肯明说,自是有所惦记。   但愿她不是因为一时缺钱,就把自己卖了……   且说孙景文自那日路遇何菁被她否认之后,又依照从相师那边得来的线索继续打探,今日才查到这生药铺来,没想到却碰了钉子。   出得门来,正不知如何进展,忽见一个浑身邋遢的叫花子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小声道:“你们想打听那个常来买药的小姑娘?”   孙景文眼睛一亮:“你知道她?”   “知道啊,那大夫管那姑娘叫‘菁菁’,小闺女生的白白嫩嫩,水灵得很,每回来我都会多看她几眼。”   孙景文不顾他浑身发臭,上前一步道:“你快说,她家住哪里?”   叫花子将脏手一摊:“劳您赏碗饭吃。”   四个手下又横眉立目有意动手,孙景文却摆摆手,取出一小块碎银丢给叫花子:“快说。”   短短一刻钟之后,孙景文一行五人便来到了夏奶奶小院之外。   周遭一片寂静,仅有院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摇着纺车,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这一回孙景文特意没叫四个手下跟进门,只自己进来,客气笑道:“老太太,问您个事儿,是不是有位姓何的姑娘带着她弟弟住在您这儿?”   夏奶□□都未抬,依旧嗡嗡地摇着纺车,手里娴熟地捻着棉线。孙景文只当她是耳背,就走进两步,提高声调又问了一遍。   夏奶奶这才停下手,翻着一双灰白的眼睛,以手遮在耳后朝他问:“你说什么?”   孙景文极力耐着性子,又把话说了第三遍。   夏奶奶伸手朝旁边锁闭的侧门一指:“搬走了。”   孙景文吃了一惊:“搬哪儿去了?”   夏奶奶又遮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孙景文对这又瞎又聋的老太太实在无奈,只得提高声调再问一遍。   夏奶奶摇头道:“不知道。”   孙景文再问:“那您知道还有谁清楚她的下落不?”   夏奶奶又遮起耳朵问:“你说什么?”   得了,看这意思问也问不出什么,孙景文干脆摆摆手走了,只听夏奶奶还在身后唠叨:“知道老人家耳背,说话还不大点声。”   待他们都走了,夏奶奶重又摇起纺车,哂笑着低声自语:“獐头鼠目,连我这半瞎儿都看得出不是个好东西!” 第18章 仓促备嫁   “你们四个都是原先近身伺候过人的?那好,夫人那边就暂且由你们伺候,若是做得好,将来就升你们做一等丫鬟,月钱翻倍。”   四个站立堂下的少女都露出喜色,一同福身应“是”。   待她们下去了,站在一旁的赵妈妈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您,您这事儿……唉,办得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赵妈妈年近五旬,黑脸堂,身形微胖,穿绸裹缎的好似个地主婆。她是管家赵有善之妻,一直负责管理着东莞侯府的女下人们,于府中权柄甚重,在主人面前说起话来,就比寻常下人多了许多底气。   邵良宸何尝不知自己这事儿办得草率?先前半点征兆未露,一天回家忽然就宣布自己要娶妻了,还在次日便将未来夫人接进了府邸,却连夫人的身份来历都不明说。   堂堂的一位侯爷,竟似随手从街上捡来个穷丫头就准备拜堂成亲了。若非他早在开府之时就严令禁止府中下人拿他的事出去嚼舌根,这两天下来,他这点事非得成了京城头号新闻不可。   看来还是得给她编个来历,至少总要对外人有个像样的说法才好。   好就好在,他上无长辈,下无小辈,朋友也不多,想娶媳妇无需去过问谁的意见,这些下人们如何看待,他都不必管,只需保证他们能替自己照顾好何菁就是了。   邵良宸正色嘱咐:“赵妈妈你也看见了,菁菁她出身是不高,但不论她出身如何,都是我亲自挑来的妻子,所以,你多费点心,好好照应她,别叫那眼皮子浅的下人们欺负她。”   “您放心就是。”赵妈妈的回应很有些不情不愿。   人常会有种微妙心态,平日屈居人下甚至受人欺压都能安之若素,却唯独看不得原本不及自己的人一举越过自己,飞上枝头。眼下的赵妈妈与许多侯府下人都是这般心态。   那野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侯爷从来不近女色,连丫鬟都不叫近身,竟被个这等来历不明的小狐狸精迷惑了去,别说往日总惦记着爬主子床的俏丫鬟们不服气,连赵妈妈也很看不过眼,巴不得侯爷立马对那丫头生了厌,赶其出门才好呢。   邵良宸从没为打理家事费过心,料想有自己震着下人总也不敢有何过分之举,感觉得出她不服也没去理睬,听她应了就出门而去。   昨天何菁姐弟被接来后,暂且安置在了东边的跨院里,邵良宸怕他们在自己面前拘束,当日就没多在那边停留,只叫下人为他们备好一应生活用品,让他们先自行熟悉环境。   进了东莞侯府,何菁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出自己是榜上大款了。从前做绣娘也见识过好几家富贵府邸,但还没有一家能与这里相比的,这宽阔平整的大院子,描金彩绘的房屋,齐整名贵的乌木家具,华丽精致的摆设器具,全都是前所未见。   吃穿用度还另说,彼时穷人与富人生活质量的差异,其实在洗漱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这时的男人女人都留着长发,又没有推广洗涤用品,澡豆香胰子之类都是奢侈品,穷人很难得好好洗一次头,头发脏了痒了就拿篦子篦,既除头屑除油泥又能除虱子。   至于洗澡,乡下人尚可在夏天去水塘里泡泡,城里穷人只能在家端盆水擦抹擦抹。街上倒是有收钱供人洗浴的“混堂”,但钱多钱少姑且不论,那地方何菁去见识过,这年头没有自来水管,混堂里一大池子水泡着几十个人,那水完全就是泥汤颜色,也不知几天才换上一回,里面怕是各样泥垢寄生虫微生物一应俱全,沾一沾说不定都能染上杨梅疮。若听说哪天混堂换水了,次日又肯定爆满,里面人挨人人挤人,转个身都要与人肉贴肉,一样可能染上杨梅疮。   所以,何菁这辈子自从个子长大、不能再在洗衣盆里洗澡之后,十来年都没能好好洗过一次澡,头发也只能拿热水冲冲,与上辈子相比,简直过得就是非人的日子。   当晚坐靠在黄梨木的大浴桶里,热水一直泡到脖颈,脸被暖暖的蒸汽熏着,她终于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化成人了。单是冲着这一点,她也决心要做个贤良淑惠的好媳妇,报答那位好心大款。   夜间睡在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看着身周层层叠叠的锦绣帐子,她都不禁肝儿颤:一个身份见不得光的锦衣卫探子,难道还能有许多机会贪污受贿?将来总不会也有个探子安插到他家里来,叫他也像梁宏那样被抄家吧……   当然这只是胡思乱想,他是御前红人,皇帝手指缝随便漏点好东西给他,想必就能如此富贵。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下人还为她送来了两大托盘的衣裳与首饰。等转过天来,何菁挑了身胭脂色遍地缠枝梅花的织锦缎交领长袄并一条黑缎双膝拦刺绣百褶裙穿上,为自己绾了个堕马髻,端了那托盘首饰,坐在大铜镜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插到头上试戴。   颤巍巍的珠花,比张开的巴掌还大一圈的累丝金凤,比手指还粗的嵌玉赤金镯子,比拇指肚还大的猫眼石、红蓝宝石……简直晃花了人眼。真是腐败啊!倒退回两天去,何菁绝想不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过上这等腐朽的生活。   望着镜子里那个珠环翠绕的女人,怎么都觉得不像自己。   房门敞开着,邵良宸迈步而入,何菁余光看见人影,忙起身站起,迅速将头上首饰摘了好几件。   邵良宸驻足在落地罩边,望着她笑道:“摘什么?都是给你的,戴着不挺好的么?”   何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过是试一试,平日哪有人会戴这么多的?像个傻婆子似的。”   “那倒也是,”邵良宸抬手指了一下她头上仅余的一支蝶恋花点翠攒珠小金钗,“还是这般素素净净的好看。”   何菁扶了扶金钗,见他打量自己,就朝他走近两步,壮着胆子问他:“我穿成这样,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邵良宸有些奇怪,这算是“妆罢低声问夫婿”么?   何菁却并不满意他这回答,又问:“没有比昨日的打扮好看很多吗?”今天两个打水的仆妇看见她换了衣裳,都大为惊艳了一番呢。   邵良宸又失笑出来:“昨日的也好看啊。人好看,就穿什么都好看,只有人长得丑的,才需要靠衣装呢。”   他说得十分由衷恳切,一点嘴甜讨巧的意思都没,何菁终于听得满意了,又不禁嘀咕:我这个反应,是不是太不古人了?古代姑娘就是装也该装得羞涩些,哪有跟未婚夫婿这般不分里外的?   邵良宸面上含笑,心口却在发酸: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变,穿了身新衣裳就总想听人夸夸好看,在这边,想必她已有许多年都未穿过新衣裳了吧?   他走过去信手翻了两下桌上的首饰:“这座宅子是从前抄没的罪臣府邸,首饰都是从前皇上赏赐里带的,就说是留给我将来的新夫人用,一直搁着,这金的银的都乌了,回头打些新的来。那几件衣裳是昨日才叫他们去成衣铺买的,库里还存着不少锦缎料子,过两天便能给你做出合身的衣裳来了。”   昨日确实有下人来为她量了尺寸,何菁听他语气似有歉意,忙道:“那都不忙,这些已经都很好了。我是个穷苦出身,若非有你,哪有机会享受这些好东西?”   邵良宸看得出来,她毕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古代穷丫头,不至于像个头回进城的乡下丫头那般一惊一乍。真要相比见识,她其实比后宅长大的小姐们眼界广得多,又有前世的心理年龄与气质垫底,不必刻意装也可做到娴静端庄,落落大方,比闺秀出身的高门正室也差不了哪儿去。   这样才好,他是觉得她怎样都好,可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跟前,若是外人都瞧不起她,连下人们都糊弄生事,毕竟麻烦。所以还是需要她自己能撑得起门面。   “云儿呢?”他问。   “跟着小五出去玩了。”   昨日初见面时,何云在邵良宸面前表现得很是礼敬规矩,还红着脸称他“姐夫”,倒比何菁这个待嫁新娘还要腼腆。   毕竟年纪还小,私下里虽然对新姐夫尚有些提防和抵触,到了新地方却还是玩性很大,今日一早说要随武德去宅子到处逛逛,这已去了好一阵,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想不想也随我到处逛逛?”邵良宸问。   “嗯。”何菁点了头,随他走出房门。   尚未走出跨院门口,邵良宸见她始终错后一点跟着,问道:“为何要跟在后面?”   何菁觉得奇怪:“依着规矩,我不就是该与你错后半步的么?”   “以后在我面前,那些规矩都不必管。”邵良宸携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隔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又与她携手而行,邵良宸心间澎湃得厉害。当年为何总有恁多的架可吵呢?明明没甚大事,明明互相都有真情,明明曾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好好相处……就像现在一样。   他不知不觉就将手握得很紧,手心也渗出了汗,就像随时害怕着她会跑掉似的。 第19章 隔世初吻   何菁被他紧紧抓着手,倒不觉疼痛,只是奇怪他这珍重万分的情绪从何而来。他们之前才见过那么寥寥几面,她难以想象得出,只凭这点经历,他能有多爱她。   周围时有下人经过,看见他们都纷纷驻足施礼。何菁与他携手前行,还被这些人注目,就难免脸上发热——毕竟十九年了,心态已经受了古人许多影响,再不像从前,大街上都敢亲嘴的。   邵良宸走了一阵,方平静说道:“我三年以前才受封,家里产业不多,只在城东有几顷庄田,也是从前罚没罪臣产业,再由皇上赐下来的。我无心打理,这两年一直由赵管家他们管着,将来都该交由你管,不过你也不急上手,到时若是懒得打理,就继续由着他们便是。”   何菁一路听一路点头回应,刚来不足一天,她便有所体会,这座东莞侯府只有表面上看着像个大户人家,实则内部管理可谓是混乱散漫一团糟。昨日她刚到时,竟有几个小丫鬟大摇大摆地跑上门来看热闹,一点规矩都没,一看就是主人平日过于疏懒所致。   这也难怪,他一年倒有多半年不在家,又是个单身男子,哪有管家的闲情?   以后若是他真放手让她去管,就得把这个家好好调理一遍。管家婆她没做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比高考更难,学起来也就是了。   邵良宸心里满满都是难得的适意畅快,边走边闲闲地问她:“方才没有四个丫鬟来你那报到么?”   “有呢,我记了她们的名字,说这里暂没什么事要她们做,就叫她们回去了。”   “嗯,我也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必定不惯叫人伺候。我也不喜欢总有外人围在身边,不过以后诸如洗衣烹茶这类活计还是都该分配给她们去做,你不要再亲力亲为了。”   “嗯,我记着了。”   “婚事我已分配了人去操办着,依我的意思,趁着我这阵子没有差事需要外出,还是及早办了为好。下月初二就是吉日,就定在那天如何?”   下月初二就是八天之后,还真是够及早的了,何菁按捺下隐隐的心慌,点头道:“我听你安排就是。”   邵良宸看看她:“以后在我跟前,不必这般唯唯诺诺,但凡有何想头,均可直说给我听,你是我求来的,又不是你主动高攀我,不要总在我面前矮着一头似的。”   何菁笑得柔婉:“嗯,你待我好,我知道的。”   好么?要真是好,他们就不会身在这里了。邵良宸心头甜蜜之中总会搀着酸涩。先前确实很算不得好,但愿以后的好足以弥补吧。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府邸后方的园子。东莞侯府的下人总数就不太够,又没有得力的管束,各样细处都难免简慢。这片园子本该是个规整漂亮的花园,如今却是花没人载,树没人剪,时值秋日,连遍地的落叶都没人扫,半青半黄的蒿草生了一尺多高,杂着各样野花野菜,整个就像个废弃的野园子,令何菁一见之下,倒想起了鲁迅先生的百草园。   她侧头看看邵良宸,他一脸平静坦然,显然并没觉得家里有座这么邋遢的园子有何丢人。   何菁不禁暗笑,她一直觉得,男人在有些无伤大雅的方面粗心一点,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更显得感性可爱,就像影视剧里那些智商超高、情商超低的角色都有着很高的人气。像他这样,正经差事做得出色漂亮,人也不邋遢,就挺好了,不就是懒得管家么?以后自己帮他管就是了。   其实,园子野有野的韵致,一弯清溪携着黄的红的许多落叶流淌而过,前方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顶着满树金黄,有风吹过便飞落黄叶片片,萧索之中透着华美。   过了一座石桥,邵良宸慢下脚步问她:“你可有何话想要问我的?”   她的经历没多少可说,除了与安化王府的那段纠葛不方便说之外,其余的三两句话就说完了,他就不同了,何菁当然有很多话想问他,最想问的莫过于“你跟皇上到底是何关系”,以及“你性取向是不是正常”,不过她还没脑抽,想了想问道:“你会经常不在家么?”   “从前是经常不在,不过那也不都是因为差事,主要还是这个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以后我会争取时常在家的。”   她忙摆手:“我不是这意思,可别为了我耽误你的差事。”   邵良宸微露苦笑:“我的差事常常都要出生入死,就拿梁宏府上这一桩来说,若是被他体察到我是去栽赃他的,要害他抄家灭门,他能容我活着出门么?所以,你还有心鼓励我多多办差,就不怕我哪日出了事,害你成了小寡妇?”   何菁往日所见,古人个个都很迷信,连开剪子裁衣裳都要翻黄历,像他这样口无遮拦百无禁忌的还是头回见到,她暗觉惊奇,怔了怔道:“那……难道想少做,便可少做的么?”   邵良宸松开她的手,踱开两步:“至少可以吊儿郎当一点,不那么上进,大不了将来在皇上面前失宠些,得的赏赐少些,害你少穿几件新衣裳,少戴几件金首饰。”   “那好那好,”何菁笑得很狗腿,“那你就少做些,这种生死难料的差事,若能干脆不做了才好呢。”   邵良宸失笑:“这话可不能传出去,若被皇上听说你来撺掇他最得力的锦衣密探撂手不干,他定会记恨上你。”   她担忧他的安危,不是因为怕做寡妇,更不是出于什么爱意,她只是单纯觉得他是个好人,觉得好人就该有好报,该远离厄难,这是她的善意,邵良宸都明白,他不指望这么快就能被她爱上,甚至这辈子都不被她爱上也没什么,他只想尽自己的责。   不过,察觉到她的善意,他倒是愈发地喜欢她了。单单是这么面对面地望着她,就觉得心间幸福满溢,知足得不得了。   纵是何菁的脸皮远比寻常古代女子剽悍,也有点受不住他这般灼热的目光注视,他这都不是柔情似水,该叫柔情似瀑布了。   她不自在地转开眸光,心里十分不解:我有那么好么,才短短这点日子,就叫他爱成了这样?古人的爱情观真是令人难以索解。   又是一阵风,黄叶飘飞,正巧落了一片在她头顶。邵良宸伸出手,为她拂下去。   她新洗的头发柔软光滑,触感舒适,他的手触在她的发顶,目光对上她的眸子,胸中一阵心摇神驰,索性手掌抚到她的脑后,欠身朝她的脸缓缓压了过去。   她并没爱上他,会不会不喜欢?心里有些忐忑,却又禁不住近在眼前的巨大诱惑,一寸寸接近她的唇,感觉到她并没发力反抗,他受了鼓舞,终于实实地吻了上去。   两具身体都与前世不同,这个吻也寻不到什么旧时印象,不过没关系,她就是她,他还是万分沉迷,完完全全迷醉在她柔嫩软糯的双唇之间,仿佛在享受一个甜美至极的美梦。   良久,他才放开了手。   对何菁而言,只是初时见他要来吻她时心里尚有几分紧张,等到真的四唇相接,她反倒毫无感觉,还很闲在地心想:原来古人也懂得接吻时闭上眼睛……唔,也懂得用上舌头,都与现代是一样一样的啊!   等到被放开,她便觉得自己是圆满完成了一项领导交付的任务。   看着她木偶一般的呆样,邵良宸又忍不住笑了:“还有没有别的要问我?”   何菁努力让自己的思维重新运转起来:“呃,你这几日有事要忙么?”   “没有啊,成亲的事我都分配给了下人去筹备,我整日都没事的。”   “那你就多陪陪我,多为我说说你的事吧。”何菁笑着拉拉他的衣袖,乖巧得像只讨食吃的小猫,“我一时也想不到该问些什么,但只要是你的事,是你方便说的,我都想听听。”   这是个好要求,邵良宸乐得从命:“好啊,只要你不嫌烦,要我整日整夜地陪你说话都没问题。”   听他说到“整夜”,何菁便感到异样,他该不会有那样的打算吧?即使暂时没有,再过八天,总也会有了。如此一想,心里就难免惶惶然。不过,看着他这副清秀过人的相貌,她总有点疑心……   “对了,”有了方才的一吻,与他关系近了一步,她说话也就多了许多胆气,“你原先易容……扮过女人么?”   邵良宸的微笑僵在了脸上:“早几年确实扮过的,这两年个子抽条,再扮也扮不像,就不扮了。”   看她半掩着口笑得诡谲,他头冒冷汗,防患未然:“你可不要说,想叫我扮给你看。”   “哦。”她显然挺失望。   唉,为什么看见男人长得像女人,就会想看他扮女装呢?这算哪门子恶趣味!邵良宸也是无奈,压低声音:“罢了,以后没外人在时,真给你看看也无妨。”   她顿时展颜而笑,还雀跃地拍拍手:“好啊好啊,侯爷一言九鼎,可不能食言。”   邵良宸已经猜到了,她心里一定还梗着另外一个疑问,就是问他到底是不是皇帝的男宠,有没有跟皇帝上过床……唉,女人啊! 第20章 情趣早教   接下来的几天,东莞侯府的下人们很快都看出来了,不管新夫人有多来历不明,侯爷与之恩爱有加、如胶似漆都是切切实实、不容置疑的。   如今婚事未办,两人除了夜间尚未宿在一处,几乎整日都黏在一起,阖府下人个个都亲眼见过了侯爷与夫人携手同行的场面。那些质疑侯爷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闹着玩的,都纷纷把疑心收了起来,强迫自己接受家中多了个女主人的事实。   经过几天唠嗑,何菁了解到,邵良宸说他没几个朋友,其实还是保守了,严格来说,他就没朋友,如果正德皇帝勉强能算的话,那他就只有皇帝一个朋友,像张采那样的肯定不能算。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仅限于皇帝与极个别锦衣卫高层人物,余人他都不能深交,见了面会笑脸相迎拱手问安的人不少——他记性好,见过的人几乎都能记住,别人又因他是御前红人有意巴结,是以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但那些都算不得交情,邵良宸也没打算请那些人来参加婚礼。   他的新娘出身低,连个花轿正经抬出来的家门都没有,请了那些半生不熟的人来,没的叫他们出去传闲话,添闲气,还不如不请。   “我的婚事注定不宜大办,只能委屈你,得个冷清的婚礼了。”他这般向何菁致歉。   何菁由衷道:“我哪里会在乎那些?不瞒你说,早先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能落个给人做妾的结果了,真要那样,还不是一顶小轿抬进门就了事?”   虽只短短几□□夕相处,两人已熟络了许多,说起话来也随意多了。邵良宸弯了弯唇角,她还是这样,有的人即使相处个十年八年也会与人隔膜,她就不是,只要信任了对方,就不吝掏心掏肺,什么话都情愿直说。   好在她不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比如至今,何云也不知道姐夫是个锦衣卫的探子。   两人正在何菁屋里闲话,忽有一名下人进来报说,宫里来人送了皇上的贺礼来。   何菁“哈”地一笑:“你刚还说委屈我婚礼冷清,满大明朝有几个人成亲能得皇上送贺礼的?有恁大的面子,少来几个客人还算个什么?”   “这话说的也是,”邵良宸站起身,“你先坐着,我过去看看。”   皇帝差人送礼,虽比不得接圣旨那般隆重,也不能寻常以待。等到正厅见了宦官的面,邵良宸先执臣礼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宦官替皇上安然受了,随后才又向他施了礼,奉上礼物——一个一尺多长、宽高各约一尺的檀木匣子。   邵良宸与宦官叙旧几句,差人拿了银子送做谢礼,宦官便告辞离开。邵良宸很好奇皇帝会送什么礼物给他,以正德皇帝那性子,若是送些金的玉的就太没创意了。待他打开匣子一看,顿觉妙趣横生,当下毫不迟疑,闭好匣子抱着就往何菁住处而来。   这些天姐姐从早到晚都被姐夫霸占,何云正抓着这点难得的空隙找何菁说话呢,邵良宸捧了匣子进门,见何云在,他毫不见外地道:“云儿你先出去一下,我寻你姐姐有话要说。”   “哦。”何云怀揣着孩子气的不满,悻悻出门。   何菁望着他背影发笑:“这孩子从小便与我一处吃住,这几天有些不惯是一定的。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若是嫁了寻常人家,他想再见我一面都难。”她看看邵良宸放到桌上的匣子,“这就是皇上送的贺礼?”   “拿给你来看看,包你没见过这么有趣的玩意。”邵良宸开了匣子,将里面的物件整个搬出来放到朱漆镶汉白玉的八仙桌上。   那是一尊人像,下面有个乌木底座,上面斜卧着两个抱在一处的人,似是象牙雕的,身上都没穿衣裳,看起来像是……正在做那种事。这莫非是个立体春宫画儿?何菁看不明白。   “这东西叫‘欢喜佛’,也叫‘圣囊’,你看。”邵良宸出手捏住底座侧面的一个铆钉似的物件,用力往外一抽,带出一条细杆,似有绷簧拧动的声音传出。   待他一放手,那两个象牙小人忽地动了起来,嗑嗒嗑嗒地身体相碰,虽是做的那羞人的动作,却因动作频率奇快,比上满了弦的铁皮青蛙还欢脱,看上去十分滑稽好笑。   何菁登时就笑喷了,直笑得弯了腰,花枝乱颤,笑了一阵才发觉,未婚夫就在旁边,自己盯着这么个成人用品笑得跟个二百五似的,似乎不大对劲。   她怯怯地朝邵良宸看去,邵良宸却笑道:“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若非看着好笑,也不会拿给你看。这玩意如此好笑,看着它,谁还会想到那种事上去啊?”   这时机括的力量用尽,小人不动了,何菁试着如他那般捏住侧面的机关抽出细杆,一放手就又见到两个小人嗑嗒嗑嗒地交合起来,她又忍不住看着笑。   这玩意实在太好笑了,堪称是她来了古代之后所见过最好笑的一件物事。   “这就是……皇上送你的贺礼啊?”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暗叹正德皇帝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你不晓得,听说皇宫里也有一处供着欢喜佛,那一对比这大得多,与真人差不多大小,也有机关可以动。每次新帝大婚之前,都会有人引着皇帝去看。”   想不到古人还有这么活色生香的性教育方式,何菁好奇心切,也顾不得在他面前扮淑女了,端起那尊欢喜佛来左看右看。   两个小人雕得憨态可掬,身形圆圆胖胖得好似幼童,脸都是一模一样的笑脸,只从发髻与身体细节上可以辨出男女有别,大概是怕起不到教育作用,交合的私密部位反而雕得十分逼真,还真的一个有洞一个有棍,严丝合缝。   在邵良宸注视之下,何菁没好意思盯着那里多看,只翻过来去看底,才发现底座之下还刻着字,是几句打油诗: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   唉,古人可真会玩!何菁努力厚起脸皮,指着那个“牝”字问邵良宸:“这个字念什么?”   她还真是胆大,邵良宸暗笑之余,也陪着她装纯洁,正经解释道:“念‘聘’。”   “是何意思啊?”何菁是真不知道。   邵良宸想了想:“一般当雌性讲,也做锁孔之意,《礼记》有云:键为牡,闭为牝也。另外,也被用来称溪谷。”他扮作文士有几回了,为此做过一阵强化训练。   雌,锁孔,溪谷,把这三个意思连起来,何菁也就明白用在这里作何解释了,于是再也撑不住脸皮,直羞得满面通红,将欢喜佛放好之后,就局促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皇上送他这玩意就是让他学习呢,屈指数来再过三天,他们就要像这两个小人那样……何菁只觉头皮发麻,寒毛直竖。这几日虽说与他熟络多了,也曾亲亲抱抱,可毕竟认识他时日尚短,再说,她也很确定,自己并没爱上他。不管理智上如何说服自己接受,潜意识总还是觉得跟个没感情的男人那样,是件恐怖的事儿。   邵良宸也随着她尴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你……不要怕,那种事……我不急的。”   看起来,他也决计不是个中老手,何菁已从下人口中听出过意思,知道他从没往家带过女人,似乎从没近过女色,也不知是因为公务繁忙,还是……   她又好奇起来,怵怵忐忐地问:“那个,皇上是个何样人啊?与外面传说的,一样吗?”   邵良宸无语,她不就是想知道他有没有跟皇上那样那样过吗?这几天来他们几乎算得上无话不谈,连往日绝不能与外人提及的私密差事,他也当做寻常事说给她听,单只这个话题,他们一直也未触及过。   叫他怎么说呢?   他想了想,道:“说不定过几天,你能亲眼见着他的面。”   上次面圣,皇帝曾说等他成亲要来亲自主婚,当时尚未想到,这么快他就真要成亲了,也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会来,如果会就好了,九五之尊亲来做客,一个顶一万个,说出去她这新娘也是面子十足,省得将来外人拿她的出身说事儿,瞧不起她。   不过邵良宸并没真抱多少希望,毕竟皇上日理万机,打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有没有空闲光临他的婚礼还很难说。   没想到等到婚礼这天,皇帝还真来了。 第21章 新婚之夜   邵良宸所请的客人除了锦衣卫的几个首脑之外,就是豹房当值的几个相熟的宦官,总人数才刚够坐满一大桌。张采看见才与邵良宸有过一面之缘的钱宁竟然也来赴宴,还酸了他几句。   客人刚大体到齐,外面就传进消息,皇上微服驾临。喜堂上霎时静了下来,所有人整肃见驾。   “你手脚够快的啊。”皇帝被邵良宸请到偏厅单独落座,笑着说他,“新娘子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你可别拿对外那套说辞糊弄朕。”   对外,邵良宸的说辞是早年父母为他定过亲事,只因多年以来与女方断了联络才未向人提及,近日竟被他偶然找到了岳家,于是尽快依照父母之命成婚。如此一来,双方再如何家世不匹,也没人说得出什么。   皇上不是外人,邵良宸乐得实话实说:“皇上慧眼,那些确实都是托词。新娘就是臣上回对您说起过的那位姑娘。”   皇帝手拿折扇指着他笑:“朕果然没有猜错,挺好挺好,这才是好姻缘呢。”   今天邵良宸没请女客,何菁并不知道前面究竟来了哪些客人,在后宅被下人们装扮已毕,等待到了吉时,她盖上自己亲手绣的金线鸾凤大红盖头,由媒婆拿红绸子牵引着来在前堂。   盖头之下只见脚下方寸之地,她听着周围似乎很安静,除了鼓乐声音之外就没人出声,心里还在纳闷:他那些朋友都恁斯文,连个凑热闹起哄的都没?   等到与邵良宸拜堂之时,她自盖头下沿摇摆的间隙,依稀看见一双穿了厚底金丝刺绣靴子的脚,何菁更是满心狐疑:他父母都没了,坐在高堂位子上的这人是谁?   等到入了洞房,掀了盖头饮交杯酒,何菁迫不及待地问:“方才坐在正堂上的人是谁?”   “咱们的主婚人。”邵良宸难得见到她画了浓妆的模样,见她脸蛋扑粉扑得极白,两颊又被胭脂涂得红得不自然,嘴唇涂成樱桃小口,就像叼着一朵梅花。这张脸是极好笑,好在有满头金珠头面与大红盛装喜服装点着,总体还算妩媚动人。他笑吟吟地端详着,都没多少心思回复她的疑问。   “主婚人是谁呀?”何菁接着问。   “成亲的大日子,你倒有闲心关注这些。”邵良宸凑上前在她唇上吻了吻,交杯酒用的是上好的桂花陈酿,劲头不大,余香缭绕,胭脂则是玫瑰所制,他品着她口中的滋味,倒有些醺醺醉意。   何菁却毫不放松,待他一移开唇便道:“我自然要关注啊,你说了没有父母亲人,那谁会坐在高堂位子上叫咱们拜?难道是鬼魂?”   邵良宸嗤地一笑,语带神秘:“我若说那是当今皇上,你信么?”   想起方才所见那靴子上的绣纹依稀就是龙纹,何菁顿时惊呆了,半晌方道:“我……用去拜见他么?”   邵良宸说得很轻松:“这就看你了,皇上不拘俗礼,你若有心趁此机会见见天颜,我带你去见也无妨,若你不想,依着君不见臣妻的规矩,自然也可不见。”   何菁松了口气:“那就……依着规矩办事吧。”   她其实很好奇皇帝长什么样子,与前世所见的画像像不像,若说面对权贵,她也不是那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人,可那不是一般的权贵,是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她又没学过面圣该讲究的规矩,真去见了,万一一个表情一句话的不对付,惹了皇上不高兴,说不定就会引发严重后果。所以还是不见为好——她并不相信正德皇帝会是个传说那样的无知顽童。   邵良宸自不勉强,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起身道:“不好叫人家久等,我先去招呼客人,一会儿先叫云儿来陪着你吃饭。”   见她紧紧盯着自己,他抬手扶了扶头上的赤金攒珠束发冠,“怎么,我这模样很古怪是不是?”他家里没了长辈,从前一直没有行冠礼,不易容的时候束发就只束起上部的一半,下面披肩散着一些长发,今日成婚,还是头一遭将所有头发都束于头顶,自己也觉得很不适应。   何菁嫣然一笑,摇摇头:“不怪,好看得很。”   男人穿大红色本就容易显得阴柔妖冶,他生就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孔,再穿上一身大红,那效果……何菁真心觉得他的男子发冠十分违和,就该像她一样,插上一头珠翠。   邵良宸如何猜不到她想的什么?也只能暗自喟叹,有时他真想给自己脸上来道刀疤,好增加几分阳刚之气。   何菁起身送了他出门,回身看了看。   面前这间卧房就是他往日的住处,前几日曾随他过来参观过,此刻比那会儿装饰更繁复了些,幔帐换做了大红鸳鸯缎子,窗口与箱柜也都扎着红绸,床头小几上摆着一只掐丝珐琅彩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盛放的紫菊。   因她前日夸赞园子里的紫菊开得好看,他便备了这一束插瓶。何菁有些好笑:可见人家古人没有赋予菊花什么龌龊含义。若是这里摆的是一大束红玫瑰,那才更奇怪。话说,她前世就很喜欢菊花。   坐回到床边,望着酸枝木拔步床上绣喜鹊登枝的大红床褥,想象着一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面对的景况,不觉间心跳得好似擂鼓。何菁抚着胸口自我宽慰:那都是义务,义务啊……   皇帝也清楚他在这里余人都束手束脚,待得礼毕,邵良宸从洞房出来继续待客,皇帝便要起驾回宫了。   免了其他人相送,由邵良宸陪着行至外院,皇帝叫随行宫人退开些,对邵良宸笑道:“男人成亲是大事,成了家才好安心办差,你新婚燕尔,好好享受几日清闲,朕还有大事指望着你呢。”   邵良宸心头一动,他本就觉得皇帝会亲自临门主婚,给了他偌大体面有点不寻常,听这意思,皇上这是先给他颗甜枣,好叫他尽心竭力办好下桩差事。   会是何样“大事”,让皇上吩咐之前都还有意要“收买”他?   见皇帝没有马上细说的意思,邵良宸也不好在此动问,当下送皇帝上了马车离去,又返回来招待其余客人。   客人不多,想热闹也热闹不到哪儿去,勉强喧闹了一个多时辰,酒席就散了。送走了客人,邵良宸想想洞房里的情形,自己也有些怯场,索性以散酒气为名,先独自在庭院里转了两圈,消磨了些时候,又去到浴室沐浴更衣,直至入了夜,才慢慢挨到正屋里来。   他一直也没打算今晚就与她怎样,急着娶她又不是为了泄欲,多等个一年半载都等得起,只是,这话该如何与她说呢?成了亲还莫名其妙地不行房,她不会觉得奇怪么?她本就怀疑他是个受呢……   何菁由何云陪着吃了晚饭,不想等邵良宸来时见到小舅子杵在这里,就叫何云早早回去歇着。待丫鬟们帮她卸了妆,洗了脸,又备好了热水等物,她就叫丫鬟们也都退下。等到邵良宸回房时,屋里就只有何菁一人。   “回来了?”何菁迎上前,很不自然地没话找话。   “嗯。”邵良宸步入卧房,想去坐到床边,迟疑了一下,还是转去坐在了一旁的彩绘木墩上。   何菁端了杯茶给他:“酒喝得多不多?要不要熬点醒酒汤?”   “不必,喝得不多。”邵良宸说完了才想到:我怎这么笨,就装作喝多了,进门倒头就睡不就好了?好歹把今晚糊弄过去再说啊!   想毕他立刻改口:“我酒量不高,确实是有点晕,也不必喝什么汤了,睡睡就好。”说着就起身朝床榻走去,脚步还有踉跄。以他的演技,装个醉汉是小菜一碟。   何菁忙来搀他,待他坐到床边,还帮他宽去外衣,又蹲身去帮他脱鞋,邵良宸忙自行动手把鞋袜脱了,摆在脚踏上,身子一歪就倒卧到床上,挨到床榻里侧,闭了双眼。   何菁看看他下身还套着外裤,想他这样也睡得不舒适,便伸手去抻开了他的腰带。   邵良宸感觉腰带一松,连忙翻身坐起:“我……自己来。”   外裤里还套着中裤,在她面前脱下来倒也没什么,邵良宸褪下外裤,穿着一身雪白的绫缎中衣中裤又倒卧下去。   何菁似笑非笑地望他:“你何必要装醉?”待他回过头,她接着道:“你进门时还神清目明,这会儿身上也没甚酒气,可见是没醉的。”   他这个娘子可不是个好骗的,邵良宸重又翻身坐起,无奈叹道:“我知道,这亲成的草率,你一定还没准备好……你若不想,等几日也无妨的。”   何菁心头触动,她是不想,可他既说喜欢她,想必是想的,她受了人家这么好的关照,干什么还要叫人家委屈忍着?   “无需等什么,人家不都是这样么?好歹我在成亲之前还认识了你,与你说过恁多话,人家那些在洞房之夜才见面的夫妻,也没见谁还要等的。”   她坦然说话的当口,已自行摘去头上的钗环,解开了喜服的带袢。 第22章 两厢纠结   方才洗了脸,此时所见又是她的天生皮色。来侯府养了九天,她比原先圆润了些许,因风吹日晒稍显粗糙的皮肤也恢复了嫩滑,大红龙凤囍烛的光芒之下,年轻柔滑的脸颊泛着微微光泽,如半透明一般,当真是人美如玉。   这样一个人儿在面前宽衣解带,邵良宸只顾痴痴望着,忘了再去与她客套。   外裳褪去,里面是一身绛红色绫缎中衣,不知是衣裳不合身,还是她有意为之,中衣似有些紧,箍在身上明显突出了身段儿起伏,十九岁已长熟的身子,胸前两团傲然挺拔,腰身纤纤一握,往下是蓬勃乍开的臀胯,光是这么隔着一层衣裳看去,邵良宸便觉嗓子发干。   他这具身子同是十九岁,无论心里如何打算,身体都是十九岁男子的自然反应。   她披散下一头青丝,脱了鞋爬上床来,攀上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唇。   这诱惑实在不是常人所能抵御,邵良宸心摇神驰,头昏目眩,忍不住想:她说的也是,既然已是夫妻,又何须再等?反正我打定主意要善待她一辈子,还需为她留什么退路不成?   心理防线一触即溃,他将她搂进怀里,肆意回应着她的吻,很快呼吸粗重起来,迫不及待将她压倒在床上,一边继续吻着她,一边在她身上揉捏摩挲,没过片刻,便以右手掀开她的中衣,紧贴着她腰间的皮肤摸了进去。   她的身子细嫩温热,双峰饱满丰盈,手掌毫无阻隔地覆上去,邵良宸简直畅美得魂儿都发了飘,可是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她浑身都在剧烈打着颤。   他缩回手撑起肩膀看她,她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还抖得厉害,活像吓丢了魂儿。   何菁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是这般反应,她自认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不把这事儿当做什么难关,什么苦差事,对方是个爱她的男人,长得也不错,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可没想到,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察觉到他的情.欲反应,恐惧就盖顶压来,好像自己成了俎上鱼肉,即将为人生吞活剥一样,浑身抖如筛糠,根本无从控制。   见他抬头望过来,她慌忙解释:“我……只是没做过,紧张了些,不是……不是不愿意……”声音一样是抖得厉害,牙齿都在咯咯打战。察觉到眼中湿润,她拼命想要忍住,却还是淌了两滴清泪下来。   无论理智再如何说服自己,心底里都还是难免觉得,跟一个不爱的人做这事,简直委屈死了。   邵良宸无声一叹,她从前就是个很保守的人,他们谈了五年多的恋爱都还未曾走到这一步,依她的意思,还是希望先与他结婚再说。这也是当初引他对她不满的由头之一,觉得是她瞎讲究,是对他不够真心。其实心里也都明白,她是骨子里还很单纯,把这事儿看得很重大,不想草率为之。   她心里做这事的前提,一是感情,二是婚姻。如今他们有婚姻,可他在她眼里是个才认识没多久的陌生男人,半点感情基础都没,她怎可能心甘情愿与他亲近?她的配合,都只是出于对他的报答之心罢了。   曾经的他们有感情,本可以好好结婚,可以有美满甜蜜的新婚之夜,都是他犯了那一次浑,才让他们两人沦落到今日这地步。如今,难道还要怪她么?   恐怕也正因为他们都不曾走到那一步,得知他竟然与其他女人有染,她才会那般伤心欲绝。   心头疼痛如绞,自是绮念全无。邵良宸坐起身为她理了理衣摆,含笑道:“我就说你还没准备好,你还非要嘴硬。还是等些日子吧,咱们都才十九岁,又不急着生孩子。”   何菁随他坐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自己这种反应,还能叫人家有什么兴致继续?见他拿过衣裳来穿,她问:“你做什么去?”   “你歇着吧,我先去书房睡。”他这会儿心里酸涩难言,宛如针扎,觉得自己急需找地方独自待会儿。   何菁心头一沉,拉住他衣袖:“我又不是讨厌你,你何至于连睡都不愿睡在这儿了?是……是我惹了你不快?”   邵良宸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哪儿能呢?是我还不惯与人同睡,你别多想。”说完他就穿了鞋,起身离去。   他转过脸去的一刻,何菁见到他下颌的曲线微微收拢,就知道他定是刚一转过脸,笑容就全消失了——他分明是不高兴了。遇到这种事儿,他怎可能还高兴的来?   何菁真懊恼死了,人家说等等,她非要坚持,结果勾起了人家的兴致,自己又是这种反应,这不是存心扫人家的兴么?她恨透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子了——盲婚哑嫁的夫妻遍地都是,怎就偏你受不来呢?   她呆坐片刻,缓缓躺回床上,仰面静静琢磨着,明日能如何向他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想来想去也没个眉目,嘴上说什么都没用,身子的反应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人家,她不喜欢他,不想被他碰,还能如何解释?   唉……   辗转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恍惚梦见了许久以前,与另一个男人亲密接触的时候。那个人也对她的身子很着迷,一逮到机会就要动手动脚,像个饿狼,她一直推拒着没叫他越过雷池,但并没对他的亲近有何抵触,相反地,多数时候也还是享受的,不像现在……   意识稍一清醒,何菁就暗骂自己:想那个死渣男做什么?人家想必正与小三逍遥快活,说不定都换成小四小五了呢,我还想他?我如今也是已婚了,这叫心理出轨!   脑中思绪纷杂,直至凌晨时分才算睡实了一阵,再醒来天色已是大亮。   隐约听见外间似有女人的说话声,何菁掀开帐子朝外道:“谁在外面?”   她不惯叫人贴身伺候,不过每日打水洗漱这些事总还是要下人过手的,听见主人醒了,下人就该立刻送进热水面巾胰子等物。   外面的私语声停了,一个半老妇人摆着腰肢走进来,却是赵妈妈。她手里捧着个红漆描金的木匣子,来到拔步床前驻足道:“夫人醒了,可否将喜帕交与我?”   何菁微怔,侯爷昨夜根本未宿在这里,她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样还一早就来找她要喜帕,这算什么,刻意叫她下不来台?   她早有体会,这府上的下人们从上到下对她都不怎么友好,前几日都是看在主人对她重视,才勉强顾着面子,如今看出主人对她似有冷落之心,也就迫不及待想来踩她,何菁很轻易便能想明这些关窍,此刻看着赵妈妈阴阳怪气的神色,更是不言自明。   她没接茬儿,只问道:“侯爷呢?”   “一早就出门去了。”赵妈妈冷着脸回答。   “出门去了?”何菁吃了一惊,“去了哪里?”   赵妈妈半冷不热地一笑:“哟,侯爷去了哪里,连夫人都没告诉,又如何能与我打招呼呢?”   这老婆子找不自在欠收拾,何菁瞄了一眼她身上穿的姜黄色遍地福字妆花云锦褙子。   因熟稔刺绣,她对各色衣料也很了解。她前日就发现了,这种织金妆花云锦十分贵重,不是一个管事婆子穿得起的。邵良宸曾领她去看过库里存的御赐好东西,里面有数匹高档锦缎,与赵婆子身上这缎子不但质地十分相近,还有着同样织花只是不同底色的。   何菁当时就起了疑心,翻了库存账目,见到有好几处都有明显的涂改。邵良宸还特意对她说过,若想赏给下人东西就拿别的去赏,这些御赐的都是买也买不来的好东西,要留着自己用,足见他也不会拿这东西赏给赵婆子。他对赵有善夫妇根本没那么亲厚。   这婆子竟然监守自盗,还仗着主人粗心,就明晃晃地把偷来的缎子穿在身上。何菁想着没两天就是成亲的好日子,不想给邵良宸添堵,就暂且没说,打算着等婚后自己名分定下,再好好算账。想不到还没等到她发作,这婆子倒迫不及待自己来找茬了。   可是此时此刻,何菁又哪有心情搭理她?   他出门去了,一早就走了,是不是猜到她有心及早过去道歉,才刻意避开的?新婚之夜弄成这样,他失望都是应该的,难道还能怪他?   如此一想,何菁除了盼着他回来之外,干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   邵良宸这一夜过得远比她更煎熬,一遍遍回想着旧事,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好容易熬到拂晓时分,想起皇上所说的差事,决定干脆去到豹房问个清楚。于是他穿戴整齐,给武德留了话,叫他回头告诉何菁一声,自己就出门去了。   武德毕竟也十六了,自知与女主人理当避嫌,就把话告诉了当值的丫鬟,叫其转告,结果丫鬟根本未当回事,只与赵妈妈随口提了一句作罢。连赵妈妈都给新夫人脸子瞧,丫鬟们自是有样学样。 第23章 奇险新差   “侯爷果然也没多待见她,连洞房之夜都不愿与她宿在一处。”   “就是,真当自己麻雀变凤凰了,这下看她还有什么脸在咱们面前摆主母的谱儿!”   良家女子尚且有心入高门为妾,大户婢女们自然更是全心争做通房。四个被分来正屋伺候的大丫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也较为出众,见到主人年轻英俊,早就存了爬床之心,一直难以如愿,看见主人领回一个穷丫头来就当宝宠着,她们都嫉妒得牙痒痒,这会儿也是亟不可待地幸灾乐祸。   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些丫鬟都是被赏赐进来的罪臣奴婢,从前与如今都是大家婢,自是瞧不上小家女的。   她们聚在厢房门外闲话说得欢,未留意何云走来院门旁边,正将这些话都听了去。本想来看看姐姐,问问她成亲之后心情如何,听了这些,何云一声未吭,踅身走了。   且说邵良宸去到豹房,到达门外时天都才刚大亮。   一直以来,不上早朝总被世人视作正德皇帝贪玩怠政的一大证据,实际往日常朝大多流于形式,探讨的多是接待来使、出京陛辞之类的鸡毛蒜皮,真正的国家大事都是走内阁奏拟披红的套路,君臣奏对也都是少数人在场、半私下里的。   如正德皇帝这般的性子,自是懒得去走那些无用的形势,早朝就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也是个晒网的日子,邵良宸来时皇帝就在豹房,听说他来请见很快就宣了他进去。   见礼过后,皇帝坐在寝殿次间的南炕边端详着他:“没看出什么变化啊,洞房之夜过得可好?”   邵良宸只得憨笑:“皇上说笑了,那自然……自然是好的。”   皇帝笑了笑,下地来踱着步:“是朕昨日对那新差事露了口风,你沉不住气了吧?竟连千金一刻的春宵都舍得耽搁,恁早就来了。”   邵良宸恭谨道:“臣蒙皇上重用,不敢为私事偷闲,皇上但有差遣大可吩咐,臣当竭尽全力为您分忧。”   皇帝缓缓叹了口气,挥手屏退了当值的下人,待屋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方道:“你对安化王朱寘鐇可有耳闻?”   邵良宸心头一颤,对所谓的新差事已有了预感,不觉间浑身都有些紧绷:“略有耳闻,安化王是宁夏府庆王的旁支,藩地在甘肃安化。”   皇帝颔首,缓缓道:“前日张采上报说,先前锦衣卫安插于安化王府的密探传回一条没头没脑的火漆密信,说安化王府近年来频繁结交拉拢当地武将,往日也有毁谤朝廷的言辞流传于外,恐怕是……有意谋反。”   厂卫负责监察百官,每个藩王府邸都或多或少潜伏着厂卫的密探。安化王府因只是个小小的郡王府,其中的坐探也少,只有一个。   邵良宸竭力维持住面上的平静:“您想要臣去侦查明白?”   皇帝微微蹙起眉,语气如同与他商量:“你说,一个旁支郡王罢了,即便朕再如何昏庸无道,何时轮得到他觊觎皇位?纵使他领兵攻下皇城,天下那么多藩王与武将,都不可能服他。他若真以为自己有望得天命,学武皇帝靖难清君侧,除非是疯了。这事随便一听便是漏洞百出,蹊跷得很。可惜啊,朕这边正吩咐张采派人核实消息,就又接到安化城其他密探传回的讯息,说是那个安插王府的锦衣密探陈瑛忽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一来,事情就更蹊跷了。连那条密信究竟是不是他亲自传回的,都无法确认。”   他踱步到邵良宸面前,笑呵呵地问他:“你倒说说看,这更像是安化王真有心谋反呢,还是另有别人在蓄意传谣,以图借机生事?”   邵良宸心绪沉重,语调也难以随着他轻松得起来:“听您这意思,是有他人图谋不轨的可能更高?”   皇帝颔首感叹:“近几年来,国朝上下反对刘瑾新政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有真心为天下考虑的,但大多都是出于一己私心,就因为新政措施伤了他们的私利。这其中闹得最凶的,正是陕西那一带。朕怀疑说什么安化王谋反是假,实则是有人借此做筏生事,为的就是逼朕处置刘瑾,废除新政。”   他荒诞地挑起眉,拍了拍手,“你想想,若说新政都逼得一个小郡王看不下去,有意要谋反了,这得说明刘瑾有多倒行逆施啊?到时候朝廷之中人人喊打,朕又怎能坐视不理?所以说,朕必须在他们把事情闹大之前弄个清楚,想个对策才行。若说厂卫密探,哪个的本事能胜过你去?而且此事牵涉派系之争,务须寻个不拉帮结派的人做才成。这样的人,朕手下可只有你一个。”   邵良宸一时没有接话。   没错,皇上分析得很有道理,很和逻辑,可是,再如何和逻辑,邵良宸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安化王谋反不是假的,而是真的将会实施,具体时间记不得,应该就在近年内。而且在动手之时还会大开杀戒,将跟前一众挡路的当地官员都杀了个干净。   因为当年成祖朱棣是谋反起家,他的直系后代们平日最为提防的莫过于藩王叛乱,所以厂卫安插在各个王府的密探也都是最有本事的人才。   原来安在安化王府的探子消失不见了,他被从京城派过去,只会更容易被人家留意提防,也更可能落个消失不见的结果,恐怕会比那些安化王举事之时杀的官员还要早死一步。   这个差事的风险,远比他从前接过的任何一个都巨大得多。   从前侦缉的目标官职再如何高,势力再如何大,至少府邸都在京城。实在遇见险情,他凭着一身武艺闯出门来,但凡逃到京城大街上,就等于到了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管辖的地盘,很容易化险为夷。   这回就全不一样了,一个藩王的势力或不定可以覆盖一整个省,如果蓄谋造反,就会连军队都尽在掌握,到时身周都是人家的耳目和爪牙,一个不慎就要尸骨无存,哪里还能那么轻易脱身?   皇帝见他默不作声,微露苦笑:“朕也知道,你才新婚,就派给你这样一个差事,是太不近人情了。只是,枕边人尚且同床异梦,想找一个不拉帮结派、行事不含私欲的可信之人有多难?除了你,朕实在无人可选。”   邵良宸勉强回过神,忙道:“皇上言重,臣有今日体面全仗皇上厚待,您有所需,臣自当尽力,绝无怨言。”   皇上并不知道这次的任务会有恁大的风险,还在为叫他新婚离家而心怀歉意,他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还能撒娇耍赖不去么?   这位皇帝面上看着和蔼可亲,毫无架子,但邵良宸知道,如今的刘瑾,将来的钱宁,都比自己更得他的欢心,结果呢?刘瑾被他亲口下令剐了,钱宁被他下令逮捕入狱,等他死后,钱宁也被下一任皇帝剐了。   所以说,真不能看着人家和颜悦色就太拿自己不当外人。别说眼下拒绝不去,就是去后糊弄差事,随便打探点消息就逃回来交差,都难说会惹皇上动怒翻脸。从前得过人家那么多的厚待,现在想不卖命,也退不回来了。   皇帝看得出他神色凝重,不似往日轻松,便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挂心,面上说是藩王叛乱,可明摆着不可能啊。不过是几个反刘瑾的当地官员捣鬼罢了,那边有人反刘瑾,同样有刘瑾的手下,那些人都能帮你。以你的本事周旋于他们当中,必然绰绰有余,不至于遇险的。”   邵良宸也没心情表忠心了,直接问:“皇上要臣何时动身?”   皇帝一笑:“不急,他们要下的是盘大棋,不会很快生出什么大变故来。你先多陪陪新夫人,迟个十天半月再动身也无妨,回头朕会叫张采将一应线报都拿给你看。”   十天半月,他与她的无忧时光仅余下十天半月,连个蜜月都凑不齐。邵良宸暗暗喟叹,倘若早知会接到这样一个差事,他或许都不会这么急着娶她了……   “朕可以赐你王命旗牌,必要时可以调动当地文武官员协助你。那些人不论派系如何,总不会有人敢于公然抗旨。”   公然抗旨是不敢,但把颁旨的人杀了灭口不就成了?邵良宸道:“多谢皇上,还是不必了,万一臣露了马脚,被人搜出携带王命旗牌,恐怕更要坏事。”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你还真觉得这差事能有恁大风险?也罢,朕知你行事老道,虑事周全,便由你自行策划吧。”   邵良宸恭敬施礼道:“臣当尽力而为,不负所托。”   走出豹房大门时,才刚过了巳时,天还算早。   邵良宸牵着坐骑,于街道间漫步徜徉,心中一片纷乱。   这一世虽出身于锦衣卫密探世家,但做这一行的大多都是空领着一份俸禄,庸碌一生没什么作为。他十三岁丧父之后接手了行当,本也可以靠着俸禄与家里的小生意维持生计,可他因为一直觉得生无可恋,就有心作一把大的玩玩,看看自己到底能有多大本事,玩命也当是玩,反正玩死拉倒。   没想到豁出性命去拼了几年,竟然拼出了个御前宠臣的成果,可惜等到了这一步,想抽身而退也不能了。他是皇帝手里最得力的探子,相当于前锋大将,上峰要他去冲锋陷阵,他怎可能推搪不出?此刻真觉得,倘若自己真如传言那样是皇帝的男宠倒好了。   入行六年,其间也遇过险情,十五岁时曾有一次潜入人家屋内偷取证物被人察觉,肩头中了一刀,险些被卸下一条手臂,流血流的命都去了半条,可后来这几年越做越顺,至今已然驾轻就熟,如鱼得水。   那一次对她说自己差事危险,一着不慎便要害她做寡妇,其实都是玩笑吓她的,在今日之前,他都还不认为自己真会死在任上。只有这一回,他说不准了。   到时如果自己真出了事,她可怎么办?   若能早知这辈子还有望遇见她,他就不会给自己选这份玩命的职业,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冥冥自有天定,若非他成了王牌密探,就不会被派去梁府卧底,又哪有缘分遇见她呢……   邵良宸头脑烦乱,不知回去该如何对她说,索性在外面延挨着工夫,午饭也没心情吃,一直耗到了下午,才慢慢返回。因着昨晚的事,今早出门时他就心情沉重,没想到返回时,更是沉重得好似压了座山。   侯府周围住的都是大户,街道十分清净,邵良宸牵着马缓缓步行,很快发觉,竟有人跟着他。就一个人,他快对方也快,他慢对方也慢,亦步亦趋,谁会在这儿跟踪他? 第24章 整肃家宅   邵良宸正纳闷着,听见身后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心里也便了然。待得转过家门外最后一道墙角,他停步下来,很快堵到了跟随在后的何云。何云见被他迎面堵上,神情很有些不自然:“姐夫……”   “云儿,你跟着我做什么?”   何云执拗地鼓着脸:“我没跟着你,不过是出门闲逛,正巧此时回转罢了。”   邵良宸是说谎骗人的行家,想看穿一个孩子的谎言还不容易?何云定是有话想对他说才在外面等他回来,但又有所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他拉过何云的手来,温言道:“是不是你姐姐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她若有何烦心事,我也好帮她应对。”   何菁今日的心情肯定也好不来,说不定曾向何云抱怨过什么。   何云却摇了头:“我姐没说什么,我今日都没见过她的面。”   “那你是为何烦心?”邵良宸万分恳切,“咱们是一家人,难道是这阵子我待你不够好,叫你有话还不敢说?”   何云鼓着小脸盯了他一阵,问道:“你真拿我们当一家人?”   邵良宸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严重,忙欠身道:“那是自然!云儿你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何云蹙着眉头,又倔强又委屈:“你若真拿我们当一家人,那为何……为何你家的仆婢下人不这么看?我听那些丫头们说,你根本不待见我姐,新婚之夜都不愿与她宿在一处。”   邵良宸暗吃一惊,以赵妈妈带头,那些下人们对何菁并没多少真心尊敬,这他能体会得出,但总以为有他震着,那些人会做到面上恭谨,没胆子真去给何菁委屈受。昨晚因联想起旧事,一时栖栖遑遑躲去了书房,今早又匆忙外出,完全没去想,自己这作为会给下人们一个什么信号,会对她构成何样影响。   何云回想着丫鬟们的言辞,又是气愤又是委屈,竟哭了出来:“姐夫,你若是真不喜欢我姐,就放我们走好了。我知道,我姐嫁你是高攀了。若非家里有我这么个病秧子拖累她,她何至于那么匆匆忙忙便把自己嫁了?我们是穷人,可还有点骨气,不至于为了银子脸都不要。你若是对我姐不中意,我宁可自己立时病死,也不能吃她拿自己身子换来的汤药!”   邵良宸心如刀割,暗骂自己粗心,紧拉住何云手臂道:“走,咱们回家,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不开眼的下人敢给你姐气受!”   进了院门,邵良宸朝门房的小厮交代:“去传话给赵管家,把阖府下人都召集到主院来!”   那小厮还是头一回见到主人这般阴沉似水,怒气隐然,当下不敢怠慢,急慌慌地传话去了。   邵良宸着实气得厉害,他也知道自家下人欠整肃,只想着左右出不了大事,先好好成了亲,以后再与何菁商量着办就是,哪想到还没等他动手,那些人倒迫不及待来找收拾了!   皇帝圣命他违拗不得,与她的感情纠葛也一时难以拎得清,偏这起子小人也来窜上跳下的添乱,这又如何能忍?!   四个大丫鬟正在堂屋里嗑着瓜子聊天,桌上的瓜子皮都堆得小山一般。大半天过去,对何菁的奚落嘲讽也说够了,邵良宸来到门外台阶下时,听见的都是她们嬉笑打闹的闲话。   往日主人归家总会有人报一声,今日邵良宸特意不许人通报,见他忽然一步踏进门槛,笑闹得歪歪斜斜的四个丫鬟都吓了一大跳,连忙整肃站好,朝他施礼见过。   邵良宸朝卧房方向望了一眼,冷淡问道:“夫人呢?”   四个丫鬟你瞧我,我瞧你,四个倒有三个都是茫然不知,只一个怯生生答道:“好像是去了茶房……去烧水了。”   邵良宸颔首冷笑,俊目之中寒芒隐现:“你们嗑着瓜子聊天,夫人在烧水?好,很好!”说完就踅身而出。   四个丫鬟都慌了神,忙跟出来一叠声地“奴婢知错了,侯爷恕罪”,邵良宸理也不理,来到院中朝站在台阶下的何云问:“说你姐姐闲话的就是她们几个?还有别人没?”   “就她们几个。”何云回答得有点不情不愿——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只不过没被他正好听见罢了。   这时听到消息的赵管家与赵妈妈连同一些腿脚快的下人都匆匆来了,由赵管家夫妇领头进了院门,乌泱泱地将整个内院占去了大半。邵良宸冷眼看看他们,指着其中几个男仆道:“你们几个过来,将这四个丫头拉到外面,找个人牙子,尽快发卖!”   他方才本还想着至少打她们一顿板子,又觉得才新婚第二日,见了血毕竟不大好,干脆卖了,眼不见为净。反正像这种草草发卖的丫头都落不到好人家,以后不怕她们没罪受。   四个丫鬟顿时哭爹喊娘,连连求饶,有的还想扑上前来扯邵良宸的袖子。主人不常在家,表忠心的机会可不是总有的,早有急着表现的男仆过来拉了她们出去   何菁名义上去烧水,其实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清净独处罢了。那四个当值丫头总在堂屋里叽叽喳喳,她嫌她们烦人,又不想搭理她们,骂她们都嫌伤体力,干脆自己出去躲清静,只为熬着时候,等邵良宸回家。她除了想跟他说话,谁都不想理。   茶房开在主院门外一侧的倒座里,她独自一人在杌子上坐得昏昏欲睡,直至丫鬟们的哭喊声传来才被惊动。刚出茶房的门,就看见四个丫鬟被健仆们拉扯出去。   见邵良宸面色阴冷地站在院中,何菁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走过来迟疑道:“其实,是我不想差使她们……”   “要是她们足够本分,无需你差使,也当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邵良宸心里本就压着安化那桩差事的巨大压力,烦乱得厉害,极力耐着性子问她,“我问你,今日全有谁给你摆过脸色看?”   何菁忍不住朝赵妈妈瞟了一眼,没有说话。她并不是圣母心不忍发落这些刁奴,只是觉得应该留待以后自己动手更好,这样由他出头,自己倒像是个向家长告状的小学生,出了气也很没意思。再说家总要归她管的,靠他出头自己也难立威。   邵良宸眼神极其锐利,她这轻轻一瞥便被他逮到了目标,赵妈妈被他利剑般的目光一射,顿时腿一软就跪下了:“是老身犯了糊涂,对夫人不够恭敬,请侯爷看在我随我家老赵当差多年还算尽责的份上,饶过老身这一回吧。”   管家赵有善也在一旁说好话,见赵妈妈一再揪他衣摆,才跟着她一道跪下,还颇有些不情不愿。   这些人也真是好日子过惯了,都忘了天高地厚,邵良宸面含冷笑,缓步朝他们走近了些:“赵管家,赵妈妈,你们两位都是这府里资格最老的老人了,想必——也都一直以元老自居,当自己是这东莞侯府的大功臣吧?”   赵有善连说“不敢”,气势也有些馁了。   邵良宸略提高了声调:“小五,你出来说说,赵管家老两口,这几年都有过哪些功绩啊?”   武德早已听见风声来在了跟前,闻声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对邵良宸小声道:“爷,还是您自己说为好,话出自您口,才叫他们知道您明察秋毫,眼里不揉沙子,若是我来说,就成了我来告状了。明明那些事儿也是您自己闹清的啊。”   邵良宸一听也是这个理,自己还真是不懂人事管理,他点点头,朗声道:“我已知道,赵管家如今是咱府上的大拿,不论该不该你的差事都要过问经手,连丫鬟小厮们的月钱都要扣下四分之一,谁敢不给,你就叫儿子侄子打骂人家,闹得厉害的,还要撵人家去庄子里干粗活儿。另外皇上赐给咱家那些庄子上的产出也被你昧下了一半。前不久你还抢了一家农户的闺女,想给儿子做小妾……”   赵有善慌忙摆着手插口:“没有的事儿!侯爷明鉴,小人确实一时糊涂……多拿了几两银子,可这抢人的事儿绝没有的!”   邵良宸冷笑:“你当人没抢成,叫那姑娘跑了就没对证了,你以为那姑娘怎会跑了的?那是我看不过去你家欺男霸女,亲自指派小五过去救下的人!”   赵有善脸色煞白,张口结舌。   在场众下人管事们全都眼神瑟缩,大气都不敢出。不少人都暗自纳闷:侯爷时常不在家,在家也几乎从不管家,怎会对赵管家暗地里的这些勾当如此了解?武德只是个小孩子,总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掌握这许多内情。   这一点何菁很轻易就能想得明白,他是做探子的出身,那些朝堂老狐狸隐藏极深的内.幕也要被他挖个底朝天,这起子下人在他眼皮底下捣的鬼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他往日不管,只是懒得为此费心,觉得但凡不出大事便放任自由罢了。赵管家抢人家闺女就是大事,他就出手管了。不论管不管,这些人是好是坏,做过些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真到了想管的时候,就能师出有名。   她心里暗叹,看来从前还当他对这些琐事都熟视无睹,是小看他了。   不过,早知道了为啥还撂着不管呢?可见不是笨,还是懒!   邵良宸又数了赵管家夫妇几条罪状,最后慢悠悠道:“罪过虽重,赵管家夫妇毕竟年岁大了,总不好打上一顿板子,您二位撸了差事,连同你儿子侄子一家子,都回家去吧。马管事,你带着自家人过去帮着他们收拾东西,看好了是他们的东西别落下,不是他们的,也别拿错了。”   这就是叫他们净身出户了,专管车马的管事马丙成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听后痛快应了一声,招呼上自己手下仆人,连推搡带拖拽地将赵有善两口外加他们的儿子侄子都请了出去。赵家人自也是连连求饶,邵良宸眼皮都没再朝他们动上一下。   比起被发卖的丫鬟,被撵出去看起来惩罚不重,但做下人的有了这种劣迹,再别想谋到类似的差事,净身出户后好日子就到了头,将来只能靠着卖苦力过日子。对早惯了安逸闲在的赵有善一家而言,这惩罚其实比发卖还重,毕竟卖了还有人家管饭。更不必说先前被他们欺压过的人们还要寻机落井下石。 第25章 煞费思量   邵良宸今天既然动了手,干脆就痛快动一回大手术,又接连点了好几个管事小头目的名:“……钱盛,孙岩,杨九,自府内下人中除名,全家即刻出去,小五你安排人手盯着!”   武德痛快应了一声,大有摩拳擦掌之感。府上下人他比邵良宸更熟悉,谁刁钻滑头,谁勤劳肯干他都清楚,早就看那起子刁奴不顺眼,听见主人发话撵走,正乐不得的。   那些被点名的下人们纷纷跪地求饶喊冤,邵良宸毫不理睬。这些人或是好吃懒做仗势欺人,或是不懂眉眼高低近日表现出过对何菁的不敬,他这里又不是官府公堂,撵就撵了,犯不上一条条罪状给他们讲清楚。   他朝剩余的下人们淡淡看了一遍,朗声道:“我往日多不在家,也不管家,有些事但凡不甚出格的,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将来我还会有不在家的时候,但如今夫人进了门,这宅子就全权交给夫人打理,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夫人说的话就代表我说的话,谁敢对夫人不敬,就是对我不敬。我们夫妻两人都不是心狠的主子,不至于动辄打骂,但也请你们有点眼色,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要找不自在,自己丢了体面!”   众下人都唯唯诺诺地应了。邵良宸便叫他们散去。院里只余下他与何菁何云,以及武德守在门口。   何云很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邵良宸的衣袖:“姐夫,是我错怪你了,你……是好人,也是真心对我姐好的,我都知道了。”   邵良宸朝他温和道:“云儿你先随小五去玩会儿,我与你姐尚有话说。”   何云点了头,跟着武德出去了。   邵良宸没再说什么,直接转身进屋,何菁提着裙裾跟进来。   邵良宸坐到次间的罗汉椅上,待她进来,便淡淡道:“我知道你顾忌着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就体恤他们,一时拉不下脸来管,可这世上人不是所有的都懂好歹,知恩图报,就是有些人生性犯贱,见了你善性便想压你一头,你一味忍让是行不通的。”   何菁含糊地应了一声,有心解释自己也没想一味忍让,都是因为惦念着他才无心理睬那些人,可看着他似乎余怒未消的样子,她又心下忐忑,就站在原处不敢轻易开口——她毕竟还算不上了解他。   邵良宸看了看她这副小学生认错似的姿态,暗暗一叹,转开眼不再说话。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她不敢摆主母的架子,不敢指使丫鬟做事,对赵老太婆给脸色也逆来顺受,还这样小心翼翼对他说话,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对他没信心、以为自己为昨晚的事惹了他不喜么?   这模样更像是在生闷气,何菁愈发心虚,上前来道:“我知道你叫马管事去替赵管家收拾东西另有用意,马管事一看就比其余几个管事为人厚道,以后叫他顶了总管的差事正合适。”   邵良宸如未听见般,静静坐着毫无反应。   何菁又道:“其实,下人们也不是都对我不好,专管打水的那两个姑娘就不错,回头可以叫她们来主屋伺候。”   见邵良宸依旧不言不语,她怯怯地过来捏住他的手指摇了摇:“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不该由着丫鬟婆子欺到头上都逆来顺受,我只是……只是今日无心理睬她们……”   越是见她谨小慎微做小伏低,邵良宸心里就越难受,心口都像被刀尖刮似的。   他蹙着眉摇摇头:“你对自己没信心,也总该对我有点信心。我说喜欢你,会一辈子好好待你,都是肺腑之言,你为何就不能信?昨晚……昨晚我明明没说你什么,今早也不过是看在你还未睡醒,才没去吵你,你怎会那般轻易就疑心我对你生了厌,竟跑去茶房躲着?你说说,你今日是不是都以为我不想要你,准备赶你走了?”   “不……不是,当然不是!”何菁一时心急,嘴唇颤了颤,竟落下泪来。   邵良宸见了宛似心口被猛刺了一刀,才省起如今不同前世,自己身份确是比她高了太多,她有所自卑、陪着小心也是情理之中,自己还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不更是雪上加霜么?   他忙起身拉她到怀里,搂着她一同坐下,为她抹着泪柔声哄道:“别哭,菁菁你别哭,我不是怨你怪你,只是……是不知如何待你才算好。你若是觉得住在这大宅子里麻烦事多,咱们撇开这些人,去寻个清静地方住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都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抛下爵位与差事,随她去隐姓埋名过日子,为她跳楼他都跳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做?   可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皇帝亲口.交付的差事推掉不做,携妻逃走?到时他就得被通缉,总不能带着她下东海去做海盗吧?所以说差事还是得办,安化还是得去,能陪她的平静日子还是少得可怜。真是怎么想怎么难受,心都狠狠皱缩成了一团。   他越是体贴,何菁反而哭得越凶,只顾摇着头说“不是”,泣不成声之间也说不出别的。   邵良宸不断为她擦着泪,待她终于平静些了,才问道:“你原先很少哭吧?”   前世她就不是爱哭的性子,这一世独自担起养家的担子,更不像个会爱哭的女孩。   何菁点点头:“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哭过,大人们都说我是个怪孩子。”   邵良宸轻叹:“我才娶了你一天就把你惹哭了,可见是对你太不好了。”   “不对,”她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正因为你对我好,我才忍不住想哭给你看。原先不哭,就是因为没遇见过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就好像跌了个跟头,看周围都是陌生人,只能自己爬起来拍拍干净走人,要是一抬头看见亲爹亲妈就在面前,没准就要抱着爹妈哭一场。   正是因为好难得遇见他这样一个全心宠她的人,她才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她自己都感觉的出,自从被他求婚以来,自己的心理年龄就一路走低。   邵良宸却听得好笑:“这算哪门子歪理,敢情惹你哭得越多,才说明我做得越好?”   何菁幽幽叹息:“你不明白,我在你跟前小心翼翼,生怕惹你不高兴,见到你流露一点不快就担惊受怕,这不是因为对你没信心,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失宠于你,而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你是真心待我好,才有意回报,见到自己惹了你不高兴,我不是害怕,而是负疚,觉得自己有负于你,对不住你。”   原来如此,她是把他看做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受着他的厚待,就总觉得亏欠他,邵良宸很是于心不安,明明是自己亏欠她,正在极力弥补,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呢?   如此看来,是不是该对她说明真相才对?   “其实,你无需这么快就发落那些人的。”何菁仍有些陪着小心,觑着他不像会不悦的样子,才头头是道地说下去,“你既然决定将家宅交与我管,便该等我去处置他们。这样一来我可以练手,二来也可以立威。而且那些人错得各式各样,程度也不同,一概都撵走处理,也显草率了些。其中有些稍作敲打,还是可以用的。横竖都是做事做熟了的,总比新买来下人现调.教更便宜。”   邵良宸听了也颇觉有理,原来倒是自己多事了,而且听这意思,她心里其实很有计较,根本不是拿那些刁奴没办法的受气包。想想也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像个窝囊人啊。   他讪笑了一下:“我就多管这一回,将来都由你定夺。反正这府里下人本就不太够用,这一回撵走了好几家人更是不敷使用,回头叫老马媳妇找人再买进一些来,到时爱如何调.教,都随你。”   “嗯嗯,”何菁讨好地笑着,“不管怎样,你为我撑腰,我还是高兴得很。”   邵良宸仍在暗暗琢磨,是否该对她说清内情,让她知道,她没欠他什么情分,可想来想去终是不知如何启齿。   费力地思考着措辞,心跳好似擂鼓,他怵怵忐忐地问:“菁菁,你觉得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么?倘若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会不会记恨我?”   何菁早在刚见他回来那时,便从“种种迹象”看出,他今日是先去了豹房,然后牵着马在街上逡巡了好一阵子,之后又到一个整洁讲究的场所坐了一阵,于是听见他这问话,很轻易便想歪了。   可见他是因昨晚的事心中苦闷,先去找了“男朋友”,又去找了“女朋友”,找男朋友或许是为公事,找女朋友就只能是为倾诉了。本来也是,这年头的男人但凡是个直的,又不缺钱,哪有到这年岁还没个女人的呢?看这意思,那位红颜知己恐怕还是个高档娱乐场所来的……   唉,人家能把这视作对不住她的事,已经不错了。   何菁按捺下心头不快,垂眼道:“你在外面有着别的女人,就放心接回家好了,我不会……不会在意的。”   邵良宸简直听得目瞪狗呆:为啥她一下儿就想到那儿去了呢?难道这辈子我换了身皮囊,仍有那么像个养小三的渣男?   邵良宸失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随口闲聊罢了。你想想,嗯,比方说那个王举人,他得罪了你,若是以后来找你赔礼道歉,还想与你礼尚往来,你还会答应么?”   他惯会装相,靠神情语气一粉饰,就真像是信口说起、没什么隐情的样子。何菁也信他没必要骗自己,一听不是女人的事,心头松快了不少,笑道:“这不是记不记仇的事儿,他那种人恶心过我一回,便已叫我看清了他的人品,但凡再想起他,都会叫我犯恶心,我才不会想与那种人礼尚往来呢。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记仇吧。”   邵良宸不说话了。他无疑也叫她大大地恶心了一回,留下了前所未有的一道疮疤,虽说只是误会,尚可解释清楚,可是拿那种事来故意气人难道就不算错了?横竖他在她心里也已扣上了恶心的标签,真说清楚了,她哪还会有心情再与他朝夕相对,陪他过日子?   她确实早就有着这样的个性,谁得罪过她,她就跟谁彻底断绝,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是霸道总裁,要是她犯起脾气,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没那么厚道无私,若说给她一大笔钱,放她自由,他又舍不得她。二者折中,还是只能继续瞒着她。   何菁见他神色郁郁,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他转眸望过来:“我在想,你疑心我在外头有女人,还浑不在意,叫我接回家来,可见是心里没我,连点醋都不吃。” 第26章 秋毫明察   他这情绪转接得自然无痕,何菁毫不疑心,只顾发窘:“人家的夫人不是都该这样贤惠的么?若说真心话,我当然不想你有其他女人。”   “真的?”邵良宸歪着头凑近她,目光炯炯,一副明察秋毫状。   “自然是真的。”何菁并不心虚,“贤惠的女子虽然多,可心底里谁不盼着与自家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只不过,没几个真盼得来罢了。”   再怎样没爱上,但凡已做了夫妻,也不会情愿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只不过,这事在有法律明文保障的年代都不敢保证,在这一夫一妻多妾制的时候还有什么指望?   别看他现在待她好得没挑儿,恐怕再过几年,顶多十年八年,情意也就淡了,到时他一样会纳妾养通房,对她能相敬如宾就不错了,这毕竟是本时代的普遍现象。她完全没资本去抱希望对方能对她专一一生一世,这么一想真挺没劲的。   唉,做个古代女人真没劲!   听了她的话,见了她这副悲观无奈的神情,邵良宸的心情无端好了起来。不管怎样,她现在是他妻子,也真心拿他当做丈夫看待,这就挺好的。   他笑吟吟地提起她的小手来,在柔软的掌心捏了捏,凑在她耳边轻道:“你就尽管盼着吧,你夫君定然不会叫你失望。”   何菁心头一片安适,不管这话他能否贯彻始终,至少听得出眼下是真心言之,这就已经不错,够她知足的。她喟然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好,能得你如此相待,难道就因为我眼神好,看穿了你的易容?”   “是啊,我早就立下誓愿,此生必定要娶一个能看穿我易容的女子为妻。”邵良宸很自然地顺杆儿爬,“我对你讲啊,我自幼年起便开始学着易容,那时技艺自然十分粗劣,可我装相的本事生来一流,大人们都看不出。有一次,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脏兮兮的穷孩子,叫管家伯伯领了我去糊弄我娘,骗我娘说,这是他自大门外捡来的小乞丐,发现与咱家少爷生得容貌相似,特意领回来给我娘看看,我娘看着我大为惊喜,忙唤下人去把我找来,看一看这个与我形貌相似的孩子。”   他长叹一声,颇显惆怅,“本来是我有意戏耍我娘,可那时见到成功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特愤懑,特难过。我才稍稍改装,再装得呆蠢了些儿,怎就会连我的亲娘都认不出我了呢?外人看来,我这套本事厉害得不得了,可是,我自然也盼着世上能有个人,无论我如何易容,都能认得出我,都不会把我当作别人。以这些年的经历来看,这心愿可不易达成。”   何菁听得又新奇又触动,易容装相确实是套高明本事,可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自己,确实足以为他心里留下个疙瘩,没想到他还有过这样的心结。   邵良宸却忽然将脸上的惆怅收敛了个干净,望她道:“这些话都是假的,是我刚编的。”   “啊?”何菁好生懵逼,他这是干什么?精分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也是穷苦出身,小时候家里又哪来的管家伯伯?”邵良宸放开揽着她的手臂,坐直身子含笑道,“怎样,为夫骗人的本事够高明吧?”   何菁眨着一双水亮杏眼,浓黑的睫毛上下忽闪:“你……这是为何呀?”   “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你夫君很有骗人的本事,有心骗你也能轻松骗得过,但是,我不会骗你。”邵良宸恢复了一脸正色,“所以,我对你说什么,你都不必怀疑我是口不对心,是敷衍你,是与你客套。我对你说的话,必定都是真的。我说昨晚宿在书房不是因为对你不满,说喜欢你,会一辈子待你好,不会叫你失望,就都是真话,你无需再有半点怀疑。”   何菁听得鼻子直发酸:“我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自己竟能交上这般好运。”   邵良宸心下酸涩,罢了,就让她以为是她的好运吧。   一阵低低的奇怪声音打破了宁静,两人相互看看,都拿不准那声音的来源是自己还是对方。   “你也未吃午饭?”邵良宸问。   “嗯,不是他们不给我吃,是我自己不想吃。”何菁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你‘也’没吃?”   “嗯……”邵良宸暂时还不想提豹房得来的坏消息,好歹再过几天舒心日子再说,他看看外面天色,“天都快黑了,咱们叫他们尽快摆饭,叫云儿也一起来吃,那孩子好几天没怎么与你相处,定是觉得孤单了。”   “好啊,”何菁笑道,“其实云儿挺盼着能与你这姐夫多多相处呢,他不好文,更好武,听我说过你武艺超群,他一直盼着能向你学学。”   因为邵良宸连日来独占欲旺盛,何云只在来侯府的头一天以及昨晚的洞房之夜与何菁一处吃过饭,今日还是头一回与姐姐姐夫一道用饭。真接触起来,何云很快发觉,姐夫身份虽高,其实表里如一地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少年也便放下了拘束。   “我不常在家,云儿好武的话,可以先叫小五教他些基本功,将来再另请师傅。等过几年,我可以为他在锦衣卫里谋个差事。”   邵良宸看出何菁似有顾虑,又笑着解释,“我是说北镇抚司里的正经差事。”   何菁当着何云的面没好直说,她也并不觉得他做探子就不是正经差事,只不过觉得何云性子耿直,肯定不是做他同行的好材料。   何云难得开朗一回,意趣盎然道:“听我姐说,姐夫您能掷飞刀就能杀人,有空时你可要让我开开眼界。”   “那好办,”邵姐夫拈起桌上一根公用银筷,抬手朝落地罩内两丈多远外的花瓶一指,“看着里屋最高的那朵花儿。”   银筷出手激飞而出,只听“咚”地一声轻响,银筷弹在花瓶后的墙壁上,掉落在地,花束顶端初初绽开的一朵紫菊已丝丝飞散,仅余下一个零落的花托摇摇曳曳。   以筷子这种钝头器具射穿柔嫩花朵可不是个容易事儿,何云顿时拍着手大声叫好,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邵良宸不无得意,寻常练武之人都看不起暗器功夫,认为只有做贼的才会用得上,但他深知远距离攻击对保命的重要性,早年是在此下过苦功的。话说,他这工作性质本也与做贼异曲同工。   何菁眼神极佳,隔着两张多远也可看清平整无瑕的粉墙上被筷子戳了个小小凹坑,好端端的花儿也散了一桌子残骸,她暗中悲叹:小舅子与姐夫相处融洽是好事,但,日子也该得好好过啊!   今日饭吃得早,吃完天都尚未黑透,何云近日来与武德相处甚欢,一吃完就亟不可待地找小伙伴讨教基本功去了。   何菁与邵良宸坐在次间南炕上,隔着炕桌对弈打发时间。围棋他们两人前世就都会下,那时总是他下不过她,结果今世何菁因为撂下的时候太久,技艺生疏,反而落了下风,很令邵良宸暗中欣慰。   “悦儿那孩子看着不错,不过,她与伙房的小崔师傅有私情,咱们得考虑及早为他们挑明了办婚事,不然说不定会出乱子。”   新挑出来在主屋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悦儿,一个叫茗儿,刚吃完饭时都被叫过来与男女主人正式见了面,两个小姑娘都显得受宠若惊,表示一定好好干,不让侯爷夫人失望。   只几句话的工夫,就叫何菁看出来这么一番内.幕。   邵良宸十分好奇:“伙房的小崔你就见过一次吧?”   “是啊,只在你带我认人那时见过一次,而且当时见的人太多,我并没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何菁手里拈着棋子,眼望棋盘,语气十分闲在,“不过我记得伙房那边一共就两个男人,其余都是厨娘,另一个男人是个矮胖的老者,悦儿的相好既然在那边,也就只能是小崔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邵良宸已经完全没心思下棋了。   何菁抬眼看看他,努力收起“这不是明摆着吗”的表情,解释道:“悦儿鞋底沾有油渍,她与茗儿一道进来又一道出去,在砖地上留下的鞋印都不一样。这些天我留意过,只有伙房来送膳食的人脚底才会有那种油渍,悦儿是管打水的丫头,没事往伙房跑做什么?”   邵良宸犹自不信:“那也难说是去偷吃东西,或是找人聊天去的呀。”   何菁似有些难以启齿:“你没看见她头发里沾着柴草碎屑吗?她换了干净外衣,但粘在头发上的草沫子不易清理干净,那是伙房里堆着的柴草,咱们院儿里没有的。若非……与人那什么,怎至于滚了一身,连头发都沾上了?”   邵良宸自认已是目光敏锐超越常人了,可很确定方才没看到悦儿有什么油渍和柴草,他静静盯了何菁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也能看得出,我今日去过哪里?”   “你不是去豹房了么?”何菁说得十分轻松。   “……不是小五对你说的?”   “不是啊,”何菁笑了笑,“从你靴面上的褶皱与膝下新蹭的少许灰尘便可看出,你今日必是向人行过大礼的,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需要你行跪礼的?”   邵良宸有点后脖颈发凉,但同时也觉兴奋,她这套本事可比前世厉害多了,颇有侦探之风。他欠身将手肘支在炕桌上,兴致勃勃地问:“你来说说,你还看得出什么?”   “我还看得出,你今日牵着马走了不少路,右手袖口都被马鼻子蹭脏了一点,你还在个挺整洁讲究的地方坐了好一阵,把袍摆都压皱了。所以,”她抬眼看他,声音小了些,“我那时才会猜你是外面有别的女人,过去找她了。”   可见如果他真在外面偷腥,决计是别想瞒过她这双火眼金睛的,邵良宸一笑:“我是走累了在茶楼坐了半个时辰。你这双眼睛可真不寻常!我该向你学学,若是我也有了这套本事,将来办差必定事半功倍。”   何菁很真心地谦虚:“这点本事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也就蒙你看得上罢了。”   邵良宸略感忐忑,手上捻动着一颗白棋子:“你既看出我去过豹房,不想问我去做什么的么?”   何菁有些奇怪:“不是为昨日皇上亲来主婚谢恩么?还有别的事?”这毕竟不是她能用眼睛看穿的了。   “呃,你说的没错,就是为这个而已。”他还想再与她多过几天无忧日子,暂时还不想说。   看出她眼神闪烁,邵良宸忽意识到:完了,我这一心虚,反倒让她领会成了另一重意思,定是以为我找皇上“谈情说爱”去了。   唉,这小妮子前世就有腐女倾向,只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把这点心思揣测到我身上来……   更漏滴答,两人都没了多点下棋的兴致。   邵良宸忽问道:“你昨夜也没睡好吧?困吗?”   何菁缩回执棋的手,粉面泛红,怯怯地问起早就梗在心头的一个疑问:“你今晚,还要宿到书房去么?”   邵良宸微挑眉心:“我自然可以宿在这边,不过,你想说什么呢?”   这般明晃晃地明知故问,还叫何菁如何答话?她扭捏着艰难吐字:“我觉得……今晚我会好些,不会再如昨晚那么不济了。”   那种事是维系夫妻感情的一大关键,纵使不考虑报答他好意的因素,也不容忽视。经过今日被他撑腰一事,何菁深觉自己又多喜欢了他一点,想来再到了床上,或许表现也会好些,应该足以完成这项艰巨任务。   “其实,我只是胆怯,又不是不喜欢你,即使又像昨晚上那样,你……大可不必那么……那么客气。”她又没反抗,只要他再主动些,事儿也就成了,只是叫何菁自己说出这话毕竟难堪,她脸都红了个透,眼神瑟缩不敢看他。   他总是客套下去,都让她不由得又要怀疑是他本身有问题,借故推脱了。真是,他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邵良宸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阵,忽起身绕过炕桌,挨着她坐下,揽着她的腰,凑近她耳畔缓缓轻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怀疑——我不行?” 第27章 时运难料   何菁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有,自然没有!”这事儿可绝不能承认。   “真没有?”邵良宸不依不饶,搂住她腰肢的手臂也加了些力量,防她跳起逃走,“你从没怀疑过,我真是皇上的男宠,根本不好女色,娶你进门就是为了放个女人在家装点门面,即使说喜欢你是真心言之,身子其实也是不行的?”   他几乎把她曾经疑心过的内容罗列了个齐整,何菁满脸涨红,坚辞不认:“没有,外人的那些胡言,我才没信过呢!再说,见你昨晚那样子,也绝不像是。”说完又发觉,这话似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昨晚之前呢?肯定是怀疑过咯?   邵良宸慧黠地转着眼珠:“那可能是我装的呀,你想想,寻常男人有几个到了那份上还能有定力悬崖勒马的?我坚持多等些日子也无妨,说不定就是托词,实际就是我不行而已。”   如此一说,何菁都有些被他说动了,难道是真的?似乎男人的性取向确实往往与相貌相关联,他生得女相,说不定染色体就是XXY,是天生的gay,如此说来,自己只能是无性婚姻了?   似乎松了口气,同时也很有些遗憾。心理抗拒只是暂时的,往长远里看,她也想生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呢。   邵良宸看出她竟信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压下脸来,含住了她的樱唇。何菁冷不防被他吻上来,另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大力摩挲,甚至还探到胸脯上来揉捏,她满心不解,只僵着身子听之任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邵良宸搂着她肆意亲热了一番,忽然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按了上去。   此时尚且不到中秋,天气微微凉爽,他只穿着两层料子轻薄的纨裤,何菁被他捉着手按上去,很清晰地感觉出衣料之下那蓬勃昂扬的形状,她顿时浑身都是一热,头顶几乎冒了烟。   “觉出来了?”他轻声问。   “嗯,嗯……”何菁极力想要缩手,奈何他不放。   “这下放心了吧?”   “嗯。”何菁蜷缩得好似虾米,心里又打起鼓来,他是不是现在就想……   “所以说,我不是不行,也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这事确实没什么可急,过些日子,等你我多熟络了些,总有水到渠成的时候。”邵良宸心下暗暗怅然,努力让自己先不去想皇帝所说的十天半月,“你我会做天长日久的夫妻,何必急这几天?”   何菁心头一片温暖,一被他松开手,就搂住了他的肩膀,依在他怀里:“嗯,我都听你的就是。”   本是温情一刻,她却才过了几秒钟便倏然站起:“我去叫他们备热水,咱们洗漱歇着吧。”   “哦……”邵良宸也发觉她这利落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推想经过方才被他捉着手摸了那里,她羞涩紧张也是正常,想不出还能有其它什么缘故。   何菁踅身往外走,努力让自己的姿态保持自然。她对自己这具身子都无可理解,对那种事似乎怕得要命,可生理上却又响应得十分积极,方才被他这一撩拨,身下就湿了一片,凉丝丝的十分难受,急需换洗,一刻都难以忍耐。   昨晚在床上也是这样,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水泽一片……何菁十分懊恼,若是夏天穿得薄些,怕是都要透出裙子外来了,这算是个哪门子病态反应啊!   两人分别洗漱之后,终于聚在床上。何菁先一步过来铺好了被褥,邵良宸于中衣之外披了件石青色中单,过来坐到床边,见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便道:“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何菁朝他跟前凑了凑,笑得很狗腿:“你能不能……那个,扮一次女装给我看看啊?”   邵良宸木了脸,她还真是对他有信心了,不再战战兢兢怕惹他生气。就是为了不想在她面前太女气,他这两晚洗漱完松了发髻,也将长发于脑后束成一束,不敢披着。听她提出这个要求,他索性一把解下发带,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样问她:“你看我这样还用扮么?”   黑缎子似的长发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地趁在白皙的脸颊边,细眉秀眼,齿白唇红,当真是怎么看都更像个美女,也就在眉棱等细处残留着一点少得可怜的阳刚之气。这模样得馋死多少好男风的公子哥儿啊!   她似乎很有些“惊艳”,被自家女人用这种眼神盯着,邵良宸只觉毛骨悚然,暗中企盼她千万别再要求他摆些搔首弄姿的姿态出来给她看。   “涂点胭脂好不好?”何菁两眼放光地问。   邵良宸气结,强拉着她躺下来:“睡吧睡吧,你不困我也困了。”   昨夜彻夜未眠,他是真的疲累了,一躺下就闭了眼再不想动。   床头燃着长明灯火,映着他温润如玉的面颊,在他曲线优美的鼻端唇畔勾上一道柔和的亮边,浓黑纤长的睫毛令何菁都心有羡慕。   不得不说,这厮的相貌实在是挺养眼的,她还是撞了大运了,不管现在的人如何看,至少她挺满意。想起晚间被他强迫摸的那里,那尺寸似乎……   不能再想了,不然又要换亵裤了。唉!   临到此时,已是何菁搬离夏奶奶家的第十一天末尾。无论是何菁还是何云,都已大体熟悉了东莞侯府的新生活,对这里开始有了些家的感觉。   在东单那一带认识他们姐弟的人看来,却是这姐弟二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不见了,连夏奶奶都说不清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姐姐嫁了个人家,连弟弟一并接走了。   周围邻里不免对此议论纷纷,猜测种种。依着市井小民的普遍习惯,总会尽力将别人往坏里揣测,何菁在多数人口中都不是被拐了就是被卖了,他们有他们的逻辑:若非落了个见不得人的结局,又为何藏头露尾、不肯实说呢?   但眼看着人家走前还清了欠夏奶奶与程大夫的银子,似乎还多留了礼物,又不像是下场惨淡,于是人们猜测,何菁是被个富户买走了,只因从前一直坚定不愿与人做妾,这一回打了脸,才不肯对人明说。   至少莲姑对这猜测深信不疑,还感叹了一番何菁时运不济,真不如像她一样勾上一位老公的好。   她从那翰林丈夫家里回来,并未带回多点资财,满心想着在家住不了几天,那个看上她的宦官便会来接她过府,没想到宦官尚未等来,却等来一个噩耗——家人嫌她败坏门风,怕影响弟妹的前程与婚事,更怕等把她嫁了没两年再跑回来丢人,于是一了百了,竟把她卖了。   彼时家人卖儿卖女只要走清了文书章程就合理合法,没人可以反对,被卖的儿女也在其列。莲姑没胆寻死,又无法逃走,哭闹了一顿之后只得认命。   这日她被牙婆带离家门,领到一座陌生的中等宅邸,进了一间屋子,怯生生地拜见了买她来的新主子。见到新主子是个二十几岁的男子,相貌还算清秀周正,莲姑惶恐的心才放下了大半,挤出笑容福了一礼:“孙爷好。”   这间屋子空荡荡的,仅有一桌一椅。孙景文摇着折扇,半靠半坐在八仙桌边沿,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嫁过人?”   “是。”莲姑脸色泛红。   孙景文没再说什么,直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道:“进来吧。”   但听脚步声响,莲姑回身一看,一气儿进来四个男人,四双眼睛盯在她身上,都像饿狼看见肉一般冒着绿光,莲姑霎时浑身紧绷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孙景文拿合拢的折扇朝她指指,对那四人道:“这个是嫁过人的,不是完璧了,不过胜在模样儿还成,你们也别挑,动手吧。”   葛城、冯七、路九、徐利四个轰然应声,嘴里嬉笑说着“没什么挑的,模样好就好!”“横竖是京师的小妞,嫁过人更水灵。”迫不及待朝莲姑扑了上来。   莲姑已吓傻了,不明白出了何事,迷迷瞪瞪便被四个男人过来扯住两手两脚,拖到那张八仙桌上,胡乱撕扯起身上衣裳。   莲姑惊慌失措,一边大声哭喊一边奋力挣扎,奈何在四个男人齐力压制之下,反抗毫无用处。   “这回我先来,轮到我先来了!”“又不是给雏儿开苞,你急什么急?”“你还不是一样急得要命,甭跟我抢,等着给我刷锅吧哈哈!”四人嘴里言辞下流,你推我桑将莲姑撕扯的寸丝不挂,争先恐后地享用起她雪白滑嫩的身子。   整个过程孙景文都坐在一旁摇着扇子含笑旁观。   五年前做了安化王府的仪宾,娶了县主朱锦岚,他还当是终于傍上了权贵一步登天,没想到还没出半年夫妻俩就打得不可开交,朱锦岚刁蛮霸道至极,稍有不顺她意,时常一两个月都不让他近身,孙景文血气方刚又生性好色,忍不下去就摸上了身边丫鬟,结果被朱锦岚得悉之后,不但将丫鬟活活打死,竟一举将孙景文打了个萎靡不振。   这些都是丢人的事,夫妻两个很默契地掩盖下来,对知情者都封了口,再加上他们当时辟府别居,外人都不知情。于是安化王见到女儿过世之后孙景文一直不近女色,还当是他品行端方并对妻子旧情难忘。   近两年来孙景文迷上了这个嗜好,弄来个丫头,叫四个手下去肆意祸害,他在一旁观瞻,似乎比自己雄风在时亲自上手还更得趣儿。   同一个丫头多被折腾上几回,不死也都疲沓了,像条死鱼一样生气全无,看着也没趣,所以想看新鲜,还得常常换新。   丫头都是买来的,事后即便弄死埋了,也没人追究他,事实是,大多还活着的都被他卖去了那些低级便宜的窑子。孙景文行事谨慎,在安化时有熟悉的人牙子收了他的封口费专门替他供货,那些女孩子被他买来后都不知晓买主的真实身份,事后再被转卖也就无法将他的事泄露于人。两年多以来他们一共祸害了数十个女子,竟也没被外人发觉。   莲姑是他们来京之后弄来的第二个女子,上一个已被他们玩弄之后转卖到了本司胡同。孙景文多给了人牙子百两银子,便可确保不被外人知晓。   那四个人颠来倒去地折腾莲姑,初时莲姑还剧烈挣扎,没过多时便晕厥过去,孙景文看过了新鲜劲,就由着他们去,自己回了卧房歇息。   待得次日早晨,路九过来报他说:“那女人似是疯了,咿咿呀呀地唱戏,人话都不会说了。”   “疯了?”孙景文一笑,“疯了好啊,你们把她洗洗干净,换身衣裳送回她家去,就说他们卖了个疯女儿给我,叫他们退钱。他们若是不肯,退一半也可以,算我大度。”   路九眉花眼笑,一挑大拇指:“还是您有主意,退一半的钱也总比卖去青楼划算。那虔婆们忒能压价。不过,不如趁着送回去之前,再叫我们哥四个多玩两把。”   “那就随你们了。”孙景文兴味索然。屈指一算,这趟来京城已有月余,寻找小县主毫无头绪,银子却都挥霍得所剩无几,是该考虑回返的时候了。   可惜啊,没找到小县主,横竖是要少得许多好处。 第28章 当街跳楼   邵良宸前日整顿了府里下人,半天之间该驱逐的都驱逐干净了,等到次日一早,与何菁简单商议了一下,他就暂定下叫马丙成夫妇顶了赵有善夫妇的差事,视以后干得好坏再定是否留任。   邵良宸见何菁与下人说起话来落落大方,并无拘谨,分配起差事也有条有理,已经很有当家主母的气派,他自己向来不爱管这些事,见此情形便都放手交给何菁。   何菁连小丫鬟与谁偷情的秘事都能一眼看穿,看出这些下人哪个是真心勤快,哪个是敷衍了事还不容易?当下摆出主母派头一顿分派,连武德都真心服气,背地里还对邵良宸说,夫人管起家来比您还高明得多呢。   邵良宸无语:我何尝管过,不是一直都放任之流了么?   他十分珍视眼下的短暂假期,努力把日程都排得很满,在何菁熟悉家务管理家事的间隙,但凡能与她独处的机会等闲不放过,稍有避人的空当,至少也要亲亲抱抱,何菁都有些受不来他这甜蜜攻势,总在奇怪自己到底好在哪儿,能叫他爱成这样。   待何菁花了三天工夫,将东莞侯府里里外外的事务都做到了心里有谱,邵良宸就为他们安排了一次外出,携她去京师闻名的盈福楼吃饭。   这是入府之后头一回随他出门,何菁很重视,特意做了一身较为郑重的打扮。   邵良宸看了她身上穿的酱色福字团花锦缎对襟褙子就皱了皱眉,再看看她头顶戴的金丝串珠狄髻,就哑然失笑:“你干什么要打扮得像个中年妇人似的?”   何菁摸了摸头顶:“人家已婚贵妇不是都这么打扮么?你混入别家内宅时也见过的吧?”   邵良宸笑道:“管她们如何打扮呢?你还像从前那样穿戴就好,我还是觉得那样好看。”   这话正中何菁下怀,她喜笑颜开地转去里屋换装去了。   彼时的已婚妇人的确大多头戴狄髻,就是把头发像男人那样绾在头顶,扣上一个圆锥状发冠,再用发簪别住,要戴什么钗环首饰都往狄髻上面招呼。穷人家的狄髻就是个头发编织成的罩儿,故有人就管那叫“头发壳子”,稍有钱的人家就用银丝编制,更有钱的用金丝。   何菁戴的这个还是金丝编的,只是那玩意实在不大符合现代审美,何菁也觉得又重又不好看。   见她换了件朱红色遍地缠枝芙蓉花的织锦缎交领长袄,下配藏青色绣双膝拦马面裙,头上绾了堕马髻,斜插两支蝴蝶点翠小钗,双耳垂着红玛瑙珠的耳珰,脸上薄施脂粉,眉黛唇朱,全然恢复了往日青春鲜妍的闺女打扮,邵良宸才满意了,携过她的手赞道:“这一身真好看。”   何菁狡黠地笑出一口白牙:“若换到你身上,说不定更好看。”   “……”邵良宸脸色僵了僵,假作没听见,随手从妆奁之中选了一支挂米珠流苏的羽翅形金步摇为她插好,这才与她携手出屋,“盈福楼的许多菜式都很地道,连吃几天也吃不过来,我给了小五银子,叫他也带云儿去那一带玩玩转转,咱们就不与他们一路去了。”   他的独占欲一天更比一天严重,何菁虽不知他即将远赴安化,却知道他这般闲在家里的工夫必定有限,定是有意抓紧机会好好陪她,对此也不觉有异。   乘上马车出了府门,行不多久就到了地方。酒楼侧面有着专供女客进出的侧门,邵良宸已着人定了单间,来后向火家报了姓氏——假的,便与何菁由侧门进入,上到二楼的单间。   单间坐落于二楼一角,窗子朝街心方向开着,视野极好。等待上菜的工夫,见何菁一直倚窗望着楼下,邵良宸过来随着她往下一看,见正对楼头的下面有个卖面人的小摊子,花花绿绿的各样面人拿竹筷顶着插在木架上,看着是挺新鲜有趣。   邵良宸道:“喜欢就去看看,挑几个好看的买了来,摆在屋里也好玩。”   何菁迟疑:“这不好吧?像我这样的已婚妇人于闹市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万一被人认出来是要给你丢人的。”   邵良宸笑了:“咱家哪来恁多的规矩?只要你别看上卖面人的大哥年轻英俊,跟他私奔了就好。”   那卖面人的是个中年男人,头顶半秃,背还有点驼,他有意这么说,也当真是荒诞好笑。何菁莞尔:“那我就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吧,免得人家上菜来时屋里没人。”   当下顺着方才上楼的侧面楼梯下去,出了侧门去到街上。从前自己当家,不想抛头露面也得抛头露面,过惯了时常上街的日子,这近半个月的时光都没出府门,何菁对热闹的街市很有些向往。原以为将来都难得再有机会这般出来了,好在,她嫁了个好男人。   一个个面人精巧别致,颜色鲜亮,衣袂飘飘的宫装美人,憨态可掬的猪八戒,个个都很好看,何菁怕邵良宸久等,并未挑拣多少时候,选好一个就匆匆给了钱。   摊主一边接了她的铜钱一边望向她身侧,眼神似有警惕,淡漠问道:“您也是买面人的?”   何菁转头一看,竟然正有一个男人站在近处盯着她,距她还不足一尺,就是现代都没有正常男人会站得这么近看人的,吹口气都能喷到她脸上了,又不是挤地铁,何菁吓了一跳,忙朝一旁退出两步。   那人看上去年纪在三十上下,个头不高,形容猥琐,笑眯眯地朝她咧着嘴,歪头问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姓何?”   他虽尽力学着京师口音,还是带着明显的西北腔调,何菁心头震动,想起了那个曾自称来自安化王府的人,不论是因为那个,还是因面前这人一看就不像善类,她都不想兜搭,道了声“不是”扭头便走。   那人却一步抢到前面挡住去路:“别急着走啊,跟爷多说两句话又怎么了?”   “让开!”何菁冷喝一声,又要绕过他走去。   那人竟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你急什么,问你句话能叫你少块肉是怎地?”   何菁做了十九年穷丫头,各色坏人也遇见过不少,还是头一遭遇见这么胆大妄为不讲道理的,竟然大街上就敢与她动手。她头皮发炸,用力一挣,手虽挣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将发髻上插的金翅步摇甩了出去。   她连忙欠身去捡,那人抢先一步把步摇抓在手里,笑嘻嘻道:“你老老实实回答哥哥的话,哥哥高兴了就还你,怎样?”   何菁不禁犹疑,她多看这人一眼都嫌恶心,可又舍不得那步摇。忽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自她身后的盈福楼大门快步而出,来到跟前道:“干什么,我们酒楼上的贵客你也敢冒犯?再不快滚,留神我叫五城兵马司的老爷们擒了你进大牢!”   那人神色一凛,不觉退后了两步。掌柜不再理他,转朝何菁拱了拱手:“夫人请进来,您相公正候着您用饭呢。”   何菁猜得到是邵良宸自楼上看见了这桩变故,特意托掌柜来替她解围,当下也不好叫掌柜替她讨要步摇,只好随着掌柜回转酒楼。   一到楼梯口,便见到邵良宸正等在面前,见了她来便携起她的手,拉她上楼。   掌柜驻足在楼下看着,忍不住小声奚落:“自家媳妇被人调戏还连个面儿都不敢露,可见兔儿爷都是这种德性。”   邵良宸拉了何菁回到二楼单间,按着她的双肩叫她坐在桌边,对她道:“我不好亲自去街上与人冲突,只好拜托掌柜代劳。”   何菁看着桌上已然摆好的酒菜,抚了抚胸口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不在意。只可惜了那钗子……”   就他这副长相,若是跑去街上与人打上一架,得叫多少人记住他?纵是往日执行任务时他都易容,也不好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何菁一点也不怪他,就是不甘心被那坏人捡走了步摇。   她刚喝了口茶压惊,转头一看,却见邵良宸已在瞬息之间换了一套装扮——摘了头上发冠换了块粗布方巾,脸色涂黑了一层,下颌多了一大把浓密虬须,完完全全就成了另一个人。   何菁差点把茶都喷了。这才叫大变活人啊!   “所以想要为你出头,我也不能用本来面目。你等着,我片刻即回。”邵良宸将外面的长袍“呼”地一声甩掉,露出里面一身灰布短打。   何菁忙来拦他:“我又没吃多点亏,为这点事害你惹人注意就不好了。”   “我若是连这种事都不能为你出头,就不必活了!”邵良宸说完就一扶窗台,纵身跃了出去。   何菁连忙扑到窗台,见到他的身影飞快朝街道一方奔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她不安地朝周围看看:就算他易容了,可从当街窗户跳下去打架斗殴,就不怕引人注意么?   她是没留意,其实二楼与一楼之间有着一道二尺多宽的房檐,人邵良宸是出了窗户先跳到房檐上,转过墙角去到楼头侧面顺着一处墙垛下的地,他早习惯了隐匿踪迹,怎可能做那种当街跳楼的高调行径?   再说他还有恐高症呢,古代的楼层可比现代高得多,让他直接跳他也不敢。只因他动作极为迅捷,才令何菁以为他是当街跳楼。   何菁的视线被隔间打开的窗子挡着,只听见街道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瞩目,肯定是有人在那边冲突动手。她见识过邵良宸的身手,还是难免挂心,既怕他吃亏,也怕他引人注意惹上麻烦。   提心吊胆地等了不多时,猛见人影一晃,邵良宸已回到窗口。   何菁吓了一跳,瞠目道:“你是从哪里上来的?”她以为回来时他怎么也得走门了。   邵良宸翻进窗台,朝窗口侧面一指:“那边有处墙垛正好攀援。爬墙这种事若都难得倒我,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他三两下抹掉胡子,拿火家留在桌上的热水手巾擦净了脸,甩下那件短打。   何菁捧了他的外衣送上前问:“怎样?”   “胳膊应该是断了,”邵良宸接过外衣来穿,见她盯着自己胳膊,不禁失笑,“是他胳膊断了,两条应该都断了,肋骨怕也有了裂缝,包他一百天生活不能自理。我看见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现身,就尽快撒手溜了,不然的话,至少还要叫他再掉几颗牙齿。”   何菁松了口气,看看他空着的双手:“我那钗子呢?”   邵良宸微怔:“没留意。丢了就丢了,被那种臭男人碰过的东西,你还有心要啊?真喜欢,回头打个同样的。”   何菁蹙紧眉头:“那可是金的呀!”   邵良宸啼笑皆非:“才恁小的一个,你缺这一支金钗是怎地?”   何菁愁眉苦脸地咕哝:“那是你……是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有纪念意义。   邵良宸二话没说,抬手将她头上的另两只蝴蝶簪子抽了出来,重新给她插好:“那,这两支也是了,回头你那些首饰我一样样都给你戴一遍,就别心疼丢的那一个了,成吗?”   看着他这副哄孩子式的温柔神气,何菁“嗤”地一笑,踮起脚搂住了他的脖子。不论方才再如何对他不能替她出头表示理解,她当然还是盼着他能护着她,能替她出气,有他在,她真是前所未有地踏实安心。 第29章 言明身世   邵良宸揽着她轻轻摇了摇:“吃饭吧,菜都凉了,不能因为那个地痞就坏了咱们吃饭的兴致。”   “嗯嗯,”何菁随着他在桌边落座,拿起筷子先挑了最大的一颗清炒虾仁放到他碗里,“你那些易容用的东西,还随身带着啊?”   “是啊,只要出门就带着,说不定何时便会用得上。”邵良宸执起青花酒壶,给两人的酒盅里都斟上清香鲜甜的果酒。   他没忍心实说,随时准备易容,其实是提防着被仇家认出来生事,他亲手搞垮过那么多权贵之家,砸过数百大小人物的饭碗,保不准其中有哪个眼尖的看出过他的行迹。万一其中有个也像她这样慧眼识人、却没她品性良善的,他就可能迎来大麻烦。   何菁随着他饮酒吃菜,话题闲扯,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也不知安化王府的人为何忽然要找我,看来我近日还是少在外面露面的好,省得招惹麻烦。   她抬眼看看邵良宸,不禁迟疑:或许这事,我该告诉他的。总不该叫他娶了我,连我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啊……   *   当日晚间,孙景文京城宅邸的一间厢房之内,葛城躺在床上,鼻青脸肿,两条手臂都打了夹板,疼得直呻.吟。   孙景文坐在一旁凳上,望着他哂笑:“我一个劲儿告诫你们,这里是天子脚下,叫你们别去惹是生非,你们就是不听,这就叫自讨苦吃!”   葛城哼哼唧唧地道:“我这也是……也是急着给您找着小县主。一时心急……”   “你把人家当做小县主看,还敢调戏人家?你长得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孙景文厉色骂道。   葛城似感委屈:“我没……没调戏她。”   孙景文也是气结,这四个手下本就算不得精明之辈,又随着他做惯了那祸害女人的勾当,怕是心底里真都没了分寸,都不知该如何好好对女子说话。   他问:“都隔了这些日子,你还认得清那女子就是小县主?”   葛城苦着脸:“其实认不清了,就是看着有那么点像。”   孙景文不再说话,不管那是不是小县主,反正现在也没处去找了。王爷其实安排得没错,不通过官府,单凭他们几个想在京城找个人出来,根本没有希望,他们又不是厂卫的探子。   所以说,还是趁早放弃,收拾收拾回安化去吧。   他手里捏着葛城捡回来的那支金翅步摇一圈圈捻转,忽然留意到步摇的簪子根部有着一个小小的印记。他忙拿去烛灯之下细看,只见那是刻在黄金上的两个小小的字:“御姚”。   孙景文心下凛然。安化王府虽远离京城,每年还是会得到一些京城分去的御用之物。是以孙景文知道,宫廷御用监打造出的器物都要刻上御用印记以及工匠的署名,金钗上的这两个字就表示它是出自御用监一个姓“姚”的匠人之手。   这竟是御贡之物,使用这种物件的除了像安化王府那样的宗室皇族亲眷之外,就是能得到皇家赏赐的御前红人。   回想着葛城所述的细节,孙景文猛然有了个奇异的猜想——难不成那女子是当今皇上的新宠,就因为酒楼掌柜口中的她“相公”是微服出门的皇上,才不便亲自出面为她撑腰,事后派了个打手来泄愤?   联系到他曾见过的那个像小县主的姑娘,以及在东单一带打听到小县主已嫁了人去向不明,难不成真是小县主攀上了皇上?   外间都传言皇上好色成性,豢养了许多美貌女子在豹房,小县主姿容出众,被皇上看中也不奇怪,但是……   小县主当知自己是朱家女儿,如今的皇上为燕王世系,依照名字“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的名字排行,与安化王朱寘鐇的“秩邃寘台鼒,倪伸帅倬奇”相对照,小县主还比皇上高两辈,该算是皇上的“姑奶奶”呢!   她若跟了皇上,这……不是乱伦么?   孙景文摇摇头,打断了自己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反正人找不到,想也是白想,还是尽快回家为好,倘若今日葛城招惹的真是来头很大的人物,多留一刻更是多一分麻烦。   *   邵良宸原本计划吃完午饭之后再带何菁在街市上游逛一番,何菁却不敢再在闹事露面,坚持及早回家。邵良宸只当她是被地痞败了兴致,也未多想。   等回到家耗了半日,用过了晚饭,夫妻两人坐在次间炕上闲聊,何菁才犹犹豫豫地说起:“有件事,我其实早该告诉你了,只是因为一直心有顾虑,才没有说。”   见她这般吞吞吐吐,邵良宸几乎疑心她是想明说穿越的事,他问道:“你说啊,如今与我说话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何菁道:“我一直没对你说,其实我与云儿并非亲姐弟,我娘嫁给我爹时,我都已经两岁多了。”   “这事……其实我知道的。”邵良宸狡狯一笑,“你还为瞒着我过意不去?其实该过意不去的是我才对,那会儿决定要娶你,我就曾经易容去到你家周边打听过你的状况,对这些事早就知道了。你可别生气,我都是为了多了解你,更好照顾你。”   何菁问:“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当年我娘犯疯病之时,常向外人宣扬她是王爷的女人,她女儿是郡主?”   邵良宸一怔:“那倒没有。”他打听的都是她新家这边的人,这边没人见过她娘。   何菁微微一叹:“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小时候记事很早,还记得我娘没疯之前曾经说过,她曾是陕西安化郡王府的婢女,也是王爷的通房,我其实是她与安化郡王生的女儿,只因她受不了王府女眷的挤兑,才一怒之下脱离王府私逃出来,跟着一个戏班来了京师。”   邵良宸绝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如此重大的内情,一时吃惊匪浅。安化郡王府,世上竟有如此之巧的事……待她都停下了好一阵,他才醒过神道:“你继续说,还有别的么?”   “还有就是,”何菁转开眸光,“我之所以没有对你说起这事,就是觉得反正我爹远在安化,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想必早把我这女儿抛诸脑后,我也没想过把他认回来。只没想到,近日居然接连两次遇见人来打听我。前一次是一个男人自称是安化王府来找我的,这次,就是今日,那人问我是不是姓何,虽没提安化王府,但口音分明是陕西那边的,很可能也是一路。我不明白,为何安化王府忽然来人找我了。”   “那,你又作何打算?”邵良宸手里轻轻捻转着青瓷杯盖,静静地问。   何菁有些为难,又不能直说自己预知安化王注定造反,只能另寻托词,可面前这精灵鬼又不是个好骗的,她谨慎道:“若说被他们认回王府,对你也无何坏处,不过,我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不想招惹他们。”   “自然是不招惹得好。”邵良宸紧紧接上她的话。   何菁有些诧异,照理说能攀上皇亲对他总还是有好处的,他又怎会否决得这般干脆?   邵良宸的理由十分站得住脚:“有件事我也正准备与你说,皇上告诉我,厂卫得到讯息,安化王近年不大消停,说不定是有意谋反。”   “哦……”原来安化王造反的消息都已传回京了,何菁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转动脑筋分析着自己应该对此呈现一个什么样的反应。那毕竟是个她从未谋面的爹,听说其有意造反,漠不关心也算自然吧?   邵良宸手里拿杯盖当陀螺撵得一圈圈转着,垂着目光,暗自喟叹。他本也在打算将去安化的事对她说明,皇上说十天半月是客套,他总不好真照着半个月拖,现在对她说了,再用几天来做准备,也就差不多该走了。既然话正好说到此处,他也不必再等了。   “我也有件瞒着你的事,正想对你实说。那天我去豹房面圣,皇上交付了我一桩新差事,叫我去安化,为他探明安化王谋反的内情。”   见到她露出讶色与惊惶,邵良宸猜得到她也必是立时想到了这项差事当中的危险,明知对方确实要造反,还跑去人家跟前刺探,当然是风险奇大。但凡引了人家一点疑心,人家必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他的。   “我不能瞒你,我先前办过的所有差事都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这一桩风险更大。此次去了……我没有把握还能好好回来。”   何菁紧紧盯着他,双目几乎眨也不眨。   邵良宸强忍心头绞痛,暗暗吸了口气:“先前对你说我办差危险,一着不慎便要害你做寡妇,那都是吓你的。但这次不是,这次我真的没把握全身而退。你也要在心里做个准备,万一……”   他顿了顿,“这么说吧,倘若能提早几天得知皇上会派给我这个差事,我都不会娶你。”   何菁静默良久,才轻声问:“不能不去?”   邵良宸摇摇头:“不能。”   何菁沉吟片刻:“你说,若是我随你同去,可会对你有所助益?”   她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邵良宸有些讶异,一时默然未答。   若能有她相随,自然对他会有帮助,别说她这双眼睛必会成为他的极大助力,光是携带妻室这一条,亦可大为降低自己被对方怀疑的可能。可是……   他稍作迟愣,就很坚决地摇了头:“既知风险奇大,我怎还能拉你同去?”   何菁语气执拗:“怎不能了?咱们是夫妻,理当同甘苦共患难。”   邵良宸微蹙起眉,语气硬了些许:“你去能做什么?难不成咱们去替你认亲?别瞎想了,认下一个要谋反的藩王亲爹,以后不定会有多少麻烦。”   因对明史感兴趣,他看过的相关书籍不少,很清楚记得一处记载,安化王朱寘鐇谋反被诛之后,连他孙子逃到一座庙里做了和尚,都被官府追踪而至,最后皇帝发慈悲没有杀,但也将其拉去凤阳关了禁闭。   眼下安化王府在找她,若是顺水推舟认下这门亲无疑是打入王府最顺畅无痕的方式,可是,先不论将来会有何样麻烦,他根本不想叫她牵扯进来。连被这差事牵累,没机会好好宠她了他都嫌愧疚,怎可能情愿叫她跟去冒险?   “认不认亲两说,不认亲我也能帮得上你。”何菁依旧坚持,“你自己也说过,我这套本事若用在你的差事上,必定大有用处。”   “我那是随口说笑,你还当真了?”邵良宸不得已强硬了语气,头一回端出了夫主的架子,“你听话,老老实实在家等我,你看看那些武将家眷,有哪个会跟着男人上战场的?”   “那是因为她们即使跟着去了,也帮不上男人的忙!”何菁提高了声调,双手撑在炕桌上,已是怒气隐然,“你别想糊弄我,我若是那么好糊弄的傻女人,你能看得上我,能娶我回家?我想得明明白白,不但我去了帮得上你,而且万一遇到险情,王府的人想要对你下手,有我在,还可以抛出我是他家女儿这一条来救你的命!真认下这门亲又能如何?凭着你在御前的体面,将来想把我摘出来真有那么难?无论怎么想,都是我去了更好保证你平安回来!”   “事情哪有你想得那般容易?人家要做的事是造反,还会顾念你是他女儿就手下留情?何况你从出生便与人家没见过面,人家对你能有几分亲情?到时女儿女婿一道杀了,又有何稀奇?”邵良宸依然神色冷峻,寸步不让,“你不必说了,这事没得商量!”   “那你现在就休了我,今晚就赶我出门!”何菁怒冲冲朝窗外一指。   邵良宸不觉一呆,此生重逢,尤其是允婚以来,她一直都在他面前乖顺逢迎,这还是头一遭顶撞他。 第30章 软硬兼施   他瞪了她一阵,方道:“我方才就不该与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就想逼我骗你才好!”   何菁随着他稍稍缓了语气:“你说说,你觉得何样才算对我好?留我自己在家,你一人去冒险,就是对我好了?你也清楚你可能一去不回,也清楚我若同去会对你有助力,这样还不肯带我去,难道两个人一块儿活着,不比你出了事,留我一人享用这些家财与皇上的抚恤更好?你可别说,你打的就是这种主意!”   “没错,我打的就是这主意!”邵良宸挺直脖子,直言不讳,“我若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必会厚恤于你,你等上两年,大可以另嫁他人……”   “你闭嘴!”何菁高喝一声,双目已满是水色。   邵良宸双眉紧蹙,重重喘息,心疼得好似硫酸腐蚀。就像前世吵嘴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嘴里出言似刀,眼睛却总噙着泪,还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那时他从没去细想过,她这些反应说明什么,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有点明白了。其实每一次与他针锋相对,她都是真心难过。现在他还只是她眼中的一个好人而已,他很确定她现在并没爱上他,那么前世她爱他的时候再与他吵架,想必也比此时更加伤心的吧?   何菁极力忍住不叫眼泪淌下,抬手指住他的脸:“我告诉你,你少打这种歪点子,要么,你带我去同生共死,要么,你这便休我出门。我才不会傻待在家里,等你的噩耗!”   “你……何必如此?”邵良宸烦恼不已。他想得到这事说出来,她会伤心难过,但还从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你才享了我不足半个月的关照,花用了我几十两银子而已,我对你有过多点恩义?你干什么非要陪着我去送死?!”   何菁含泪道:“我问你,你觉得我这辈子还有希望遇到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么?”   邵良宸哑口无言,这年代,没钱的男人大多粗鄙无知,有钱的则个个三妻四妾,她再想遇见一个像他一样真心实意待她的男人,几率太渺茫了。   他垂下眼:“即使遇不到,你不想嫁,自己活着也好。”   何菁决绝摇头:“我有幸遇见一个真心待我的好男人,还明知自己能帮得上他却没有帮,到头来拿着人家留下的银子过好日子,这种昧良心的事我做不出来!要么陪你活,要么陪你死,你带了我去,纵然也是同死,好歹咱们还能多一阵共处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邵良宸心酸难言,她就是这样的人,骨子里总有一股大侠似的义气,遭遇了一次背叛,竟也没有改变初心,反而因死过一次了,比从前更加轻生死。这样的她,只会让他更加爱得无可自拔,也更加舍不得她去冒险。   前世看小说影视剧遇到类似情景,他也会替主角捉急,觉得:同生共死又有什么不好呢?可真临到自己头上才明白,原因很简单,就是怎么都舍不得呀!   一想到带她去那种地方可能害她面对的险境,他就恐慌得不得了,别说是死,就是只害她被伤到一点,擦破点皮,他都无可忍受。像今天那个地痞对她稍有冒犯,他就恨不得要了那人的命。等去到安化,身周都是对方的人,怎能保证他处处照顾周全、叫她一点都不受委屈?   那真真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来的!   他最终还是摇了头:“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何菁好生失望,呆呆望着他,眸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低下头,三下两下将头上的钗环、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戒指都摘下来放到炕桌上,站起身道:“这身衣裳值不了多少钱,我就不还你了,我这便走了,有云儿陪我,你也不必送我。休书你写不写都无所谓,反正,你要回不来了,有没有那玩意都是一样。”   说着就转身朝外走去。   邵良宸下意识便弹起身来拉住她的手,何菁回过身,双目满怀希冀,然而邵良宸怔了片刻,还是松了手,道:“让你走了也好过陪我送死,大不了等我回来,再去找你,我总能找得到你。”   何菁眉心一颤,这一回真的哭了出来,清亮的泪水宛如泉涌。邵良宸一见,简直心都碎成了七裂八瓣,又伸手去拉她:“菁菁……”   何菁将手狠狠一抽:“我就知道,我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丫头,哪有恁好的命,能得一位侯爷真心看中?还说什么喜欢我,要待我好,在你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外人,哪有什么资格陪你同生共死?”   邵良宸懵了:“你说什么呢?”   何菁哭道:“你还惦记等回来再去找我?我今日出了你的家门,明日便卖身给人去做妾!像王宽那种垂涎我的人多了,我干什么要等你?你觉得那种人龌龊不堪是吧?人家明明比你对我好多了,至少人家没来拿什么真心真意骗我——没错,你根本就是一直在骗我!我看明白了,你娶我回家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罢了!说什么喜欢我,全都是在骗我!!”   一字字宛如利刃,直将邵良宸割了个体无完肤。单单一个“骗”字便如一记闷棍,击得他晕头转向。没错啊,他确实一直在骗她,上辈子骗了她一回,直接把她骗死了,这辈子不敢对她实言相告,依旧是骗她,还说什么待她真心,说什么永远不会说谎骗他,这些话本身就都是谎言而已!   浑身都在发着颤,他深深喘息着,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动:“一定要带你一块去送死,才不算是骗你对么?那好,我带你去,我带你去还不成么?!”   “真的?”她挂着一脸泪珠,犹自不信。   “嗯。”邵良宸颓然无力地坐回炕边,点点头。他也有点豁出去了,不就是死么,又不是没死过,真一块儿死了,说不定又在哪里一块儿活过来,到时他一准趁着刚能跑了就四处去找她,不过是又多分开几年罢了。说不定他俩就是这种命,就是逃不开一块儿死了活、活了又死的命。   何菁顿时展颜而笑,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一举将他扑倒在炕褥上:“这就对了,非要恁不痛快!”   邵良宸察觉到不对劲,捧起她的肩膀仔细看看,她脸上残存着泪痕,但神情确实是笑着的,这……   “你……难不成方才都是演戏骗我的?”他吃惊匪浅,她何时也练就了如此高明的演技?前世的她,明明极为不善作伪才对。   何菁顿时又蹙起眉:“怎么,你想反悔啊?”   最高明的演技莫过于真情实感,她是料着这番唱念做打能管用,可其间表现出的伤感绝望又几乎都是真的,如何能叫邵良宸分辨得出?这会他要反悔,她立刻就能再来一遍倒带回放。   邵良宸满心惶惑,又对她方才的崩溃攻势心有余悸,不大敢真去造次,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看,若是我自己去,向你保证处处小心……”   “不成!”何菁绷起脸。   “……可若真带你去了,即便你帮得上我,也同样会牵扯我的精力,说不定也会拖累我呢。”   何菁唇角一歪:“你觉得现在再说这话,我能信?”   邵良宸好生无奈,难道就真没别的法子了么?他还是舍不得啊!   何菁推开他撑在自己肩上的双手,枕着他的肩伏到他怀里,喃喃道:“我要与你做一辈子的长久夫妻,能做一天就做一天,能做一年就做一年,有多久算多久,你不能撇下我。”   前世都没听她说过这么好听的情话,软硬兼施之下,邵良宸终于全线溃败。唉,反正这辈子是栽在她手里了,认头吧!她说得也有道理,真一路同去了,至少还能多有一段共处的日子,死也能死得少点遗憾。   “好,我带你去,不反悔了,你可满意了?”   何菁又换上一脸欣然,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嗯,满意了!”   感觉到她的腿稍稍一滑,下身传来一阵痛感,邵良宸慌忙挣扎:“腿,你腿压着我了!”偏身上最不禁压的一处被她压了。   至于压一下就这么严重?何菁心感疑惑,忍不住动了动膝盖。   “你还故意……”邵良宸忍无可忍,只好将她掀翻在一边,自己翻身而起,“还说什么做长久夫妻,你就不怕将来守活寡啊?”   何菁眨眨眼:“依你方才的意思,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个?”   邵良宸无语了,指着她怒冲冲不知从何说起:“……合着豁出生死去了,我就该去自宫试试做太监是不是!”这算哪门子奇葩脑回路?   看着她脸上泪痕纵横,眼皮也还红肿,人却在咯咯窃笑,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被一个收发自如的小妖精骗得改了主意,邵良宸懊恼非常,一把将她按倒在炕上,咬牙切齿地去抓她的痒:“你个小妮子竟来骗我,竟为陪我去送死就来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菁笑着挣扎讨饶,却不得挣脱,直至浑身力气都被折腾个精光,气都快喘不上来,才被免了酷刑。   看着她一滩烂泥似地歪倒在炕上,发髻凌乱,脸蛋通红,还喘息个不停,邵良宸不禁回头朝门口望了一眼——好在没人看见她这模样,不然别人得以为我把她怎么着了呢。   不过,出远门在即,这个“怎么着”的问题,也是该考虑考虑了。   有了今日这连番经历,两人的关系无疑又近了一大步,何菁不由得也考虑起“大事”来。   洗漱就寝之后,她便挨在邵良宸身侧问他:“你说咱们这一去,大约得离家多久?”   “光是路上单程就要大半个月,还不定要停留多久才能有所收获,想来至少至少,也得三个多月。”邵良宸仰面平躺,不无郁闷,“现今那边状况未明,我也无从计划,只能一切都等到了地方再见机行事。听皇上的意思,安化王纵使要造反也还不会很快,说不定咱们要耗上好几个月在那儿。”   何菁的关心重点显然不在这里:“那你说,这几个月,难道咱们……都这么过?”   这丫头,要上战场了还有心情想这事儿,果然女人的思维是奇特的,邵良宸斜过眼睛瞄她一眼,忽翻过身来,手脚并用缠到她身上,嘴上亲着,手上摸着,身上蹭着,在她全身好一通揩油。   就在何菁以为他今晚就要成事的时候,邵良宸放开了她,撂下两字:“再说。”然后,翻身睡觉。就算该提上日程了,也不该是今天。   何菁静了几秒钟,然后淅淅索索地爬下床。   邵良宸睁眼问:“怎么了?”   “我……去净房。”还得先去拿件干净亵裤,真是的,没那意思干嘛来招惹人家呀?   多亏他们不留下人值夜,不然被人家知道,真丢死人了。   隔着床帐,邵良宸听见她出去开了柜橱,还在心里疑惑:难不成是来那个了?明天要记着给她熬点姜糖水…… 第31章 远赴安化   他们要侦查的就是安化王府, 如今得知那边来了人到京城, 自然很须留意。邵良宸次日一早便去找了张采,叫他立刻广撒人手去打探那伙人的行踪和目的,但要留意绝不可被对方察觉。   张采名义上是他的上峰, 但面上一直待他客套礼敬,又因这是皇上亲自交托下来的差事, 自然不敢怠慢。听说昨日邵良宸刚将其中一个打成重伤,张采就说循着就医这条线应当很容易追踪得到, 叫他放心等消息。   邵良宸向张采交代完了, 就转朝西单而去。   太医胡保常在西单南街口上开了一家胡记医馆,他本人并不在医馆坐堂,管看病的都是他的子侄和学徒。   这日适逢沐休, 胡太医便在自家医馆大堂里闲步徜徉, 不时对一众正在为人看诊的弟子们指点几句。蓦然一抬眼,见一个身形高挑、器宇不凡的年轻公子迈步进门, 却是东莞侯邵良宸。   胡太医笑呵呵地迎上前, 出言却仅是轻声:“哟,邵侯爷,稀客啊。”   邵良宸恭敬拱手:“胡太医好,我有点事想来麻烦您。”   “唉,你我之间还何须客气?”胡太医过来携了他手臂, 拉他穿过大堂后门,去到后面的一间储药小室,“来来, 为贺你新婚之喜,我早就为你备下了。”   邵良宸听他这一说,就有点猜到了所指何事,忙推辞道:“我来找您不是为那个……”   胡太医哈哈一笑:“年轻人莫不开也是难免。”说话间已从柜橱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瓶,语带神秘,头头是道,“这可不是寻常红铅、秋石之类的俗物,是拿紫河车混了山獭阳.物所炼制。你可知山獭为何物?那玩意性最淫毒,雄儿常常抱树而死,阳.物入木数寸,需破树方可取之,用于壮阳,比海狗肾的功效还好。”   邵良宸听得甚为新奇,忍不住问:“竟有这种稀奇东西?那东西长得什么模样?”   胡太医笑道:“药又不是我亲自采来的,我也不曾得见。只知道这东西着实厉害,有病的吃了可以治病,没病的服上一粒,可保你夙夜不萎!”   邵良宸俊脸泛红,哭笑不得:“我真不是为这来的。”   “你不是为这来的,收下又怕什么?”胡太医硬将那瓷瓶塞到他手里,“我知道你春秋正盛无需服药,但这些东西都是情趣之物,用之适量也不伤身子,试试也无妨。闺阁之趣,谁嫌多呢?”   邵良宸两颊发烫,见人家如此热切,只好将那瓷瓶揣进怀里,问道:“敢问胡太医,可有什么方子能免于女子怀孕,同时又不伤身子的?”   胡太医捻着胡须听完,慢悠悠地问:“你要不伤男身,还是不伤女身?”   邵良宸大为意外:“啊,还有这等区别?”   ……   一个多时辰之后,那个小瓷瓶已被邵良宸收在了自己家一处隐蔽的柜橱之内,他盘腿坐在正屋次间南炕上,手里拿着一个比那个稍大些的葫芦形瓷瓶,对何菁慢慢解说。   “我细细想过了,咱们一道上路,朝夕相处,若说叫我一直忍上几个月不与你行房,那倒也没什么。”见何菁有意插口,他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我是有考虑的,这次的差事非比寻常,而且又是路途遥远,倘若有个万一,害你半途中怀了身孕,那可是一大麻烦事。到时不论是养胎还是堕胎,都不方便,一着不慎,便可能为你留下病根,说不定都会有性命之忧。”   何菁蹙眉问:“那你就打算多忍这几个月?”万一真回不来了呢?跟他结了婚还只做过有名无实的夫妻,不遗憾么?   邵良宸竟出乎意料地摇了头:“这不是我想忍就可以的事。你不晓得,有些太医、医婆、嬷嬷之类的人物眼光很毒,对女人是闺女还是妇人,一眼便可分辨出来,甚至近日有无行房均可看得出。王府那种地方正是这种人的汇聚之地。我带了你过去,势必要对外称夫妻才自然,总不能说咱们是兄妹吧?届时叫那些人看出你是处子,或说看出咱们长久都不行房,于咱们就有大麻烦。”   所以说性生活总还是要有的,而且还要保持比较正常的频率,何菁脸上有些发热,问道:“那,你的打算呢?”她看了看他一直捧在手里的瓷瓶,似有所悟。   “今日我去拜访了胡太医,向他询问,可有什么药物给女子吃了可以避孕,又对身子没有损伤,惦记着向他讨教了来,好给咱们路上用。”邵良宸眉心微微蹙起,似显失望,“可惜胡太医说,是药三分毒,再小的毒性也是毒性,你的体质本就偏寒凉,再服食那种药物恐怕对将来受孕有碍。”   胡太医是豹房太医当中与邵良宸最熟络、交情最好的一位,早在刚接了何菁姐弟过府之时,邵良宸便请他来为何云诊脉治病,顺道也为何菁望闻问切了一番,就当做了次婚检。   何菁从前过久了穷日子,没条件好好养生,体质表面上还算康健,只是因前面几年受过寒,妇科方面有点问题,胡太医那时便给她开了方子叫她好好调理。   那些药都是汤药,何菁这些天都在郁闷地坚持吃着。听了他这话,她也不知能说什么,自己身体本就不争气了,难道还能替人家大度,表示自己甘愿冒险一试?   邵良宸紧接着道:“不过,他倒是给我指了另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何菁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瓷瓶,越来越好奇他这葫芦里是什么药。   “就是你不吃,我吃。”邵良宸终于将手里瓷瓶扬了扬,“这种药是给男子服用的,吃了之后再去行房,也能避免女子受孕。虽说不是百分百把稳,至少可以大大降低风险。”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何菁皱眉问:“那你吃这种药就没毒性了?”   邵良宸自知也不好瞒她,闭嘴沉默了片刻,便道:“也是有的,吃久了同样影响生育,而且若吃多了,说不定到不了四十岁,就不行了。”   何菁睁大双眼:“那还吃什么吃?哦,你怕我不孕,倒不怕你不育,那你打算留着我跟谁生孩子去啊?”   邵良宸无奈地磨了磨槽牙:“照胡太医的意思,只吃几个月应该没事……”   “那谁说得准?砒.霜喝一口也不见得死人,你也去喝个试试?”何菁劈手夺过瓷瓶,拔了塞子,利落地将里头的药丸全都倒进了炕边的痰盂。   邵良宸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唉呀,听胡太医的意思,那东西挺贵的呢。”   何菁将空瓶顿在桌上,轻哂道:“再贵又能如何?当零嘴吃啊?”   邵良宸苦笑:“那依你说还能怎办?”   “还需要怎办?胡太医不是说了我体质寒凉不易受孕么?怎就那么巧,非在这几个月里就怀上了?”何菁叠着手跪坐着,说起这话未免有了些伤怀,“还说不定我这辈子都不能生呢。你说,我若是十年八年都不能生育该怎办?你也只能纳妾了吧?”   她竟然利利索索就把话题转到了这里,邵良宸也不好不奉陪:“其实我对子息一事并不上心,真没有也不在意。”能再遇见她就够他知足死了,在这之前他还时不时就想死呢,儿子算个毛线?   何菁对他这说辞显然不信,哪个古代男人不重视子息的?他也就是年轻才不放在心上,她忽又欠身撑到炕桌上,兴致勃勃地问:“咱们要真生了儿子,也得随着你做探子吧?”   这思维跳跃的,邵良宸很有心点着她的鼻尖告诉她:你这德性很不像个古代土著女人,是很不对劲的。当然也就是想想,他温和笑着,努力将她歪走的楼重新扶正:“还是先说眼前吧,依你的意思,咱们就顺其自然,谁都不吃药了?”   “嗯。”何菁点了头,“我觉得没事。成亲三五年才生孩子的人那么多,怎就咱们这么倒霉……这么好运,才几个月就能有的?反正,不能叫你吃那种破药。”   说到底还是因为关心他,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的关心,都很值得他感动和高兴。邵良宸心头漾开一片暖意,拉过她的手来攥了攥:“咱俩一定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将来也能生上几个孩子,至少也要一男一女……嗯,咱们的儿子,确实是得随我做探子的,到时咱们得好好教他。”——一定不能叫他像他老子这么出色!   何菁同样满心温暖,思绪已然远远越过眼前的难关,憧憬到十多年以后去了。   她自问算是个好人,嫁的也是个好人,本着好人有好报的原则,想必他们都会顺利活下去,落个好结果吧……   依照邵良宸的计划,再用两三天的时间,叫何菁打理交托一下府内事务,他则向张采那边走走流程,收好厂卫昔日有关安化王府的卷宗,然后就要启程出发了。   所以说在家的日子已然很有限,白天讨论完了避孕事宜,晚间到了床上,何菁又有些蠢蠢欲动。   “既是迟早的事,为何还要等啊?难道不在家里,你还要等到了半路的客店再来?”   “你怎不明白,怀孕这种事没有个准的,是几年怀不上还是一次怀上都难说,当然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的好。”   “嘁,你这就又改说辞了。”何菁表示很不满。   “你急个什么啊?”邵良宸啼笑皆非,他才不信她真心有多盼望,不过是出于不想叫他忍耐的好意罢了,要说真实心意,她一定还是抵触居多。就连平日亲亲抱抱,她都只是僵着身子逆来顺受,没见有半点享受,只是刻意逢迎罢了,不信就看看。   他往她跟前凑了凑,搂住她抚摸着,手掌顺着她曲线曼妙的脊背一路滑下,刚过了腰际,何菁便推开他:“既说不要,就别来逗我。”   这次竟连逢迎都免了,邵良宸有些意外,嘴上道:“你看看,你连这样都不喜,还撺掇我干什么?可见你自己并不情愿,都是对我曲意迎合罢了。”   “才不是因那缘故。”何菁涨红了小脸,不好向他解释真实缘故,趁他不留意的当口,将备在床头一条帕子抻了过来,以被子做掩护悄然塞进裤腰,便过来依到他身上,“现在就好了。”   邵良宸满腹狐疑:“你捣鼓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洗帕子总比洗亵裤容易,何菁觉得自己可以准备些小棉布头专门做这个用,弄脏就趁着去净房的机会直接丢弃,一次性多方便?   邵良宸搂着她抚摸一阵,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当下又哄着她追问了一阵,何菁却坚辞不说,心里不无得意:反正你又不敢摸到裤子里来,不到那一步就不可能发现这秘密,哈哈哈,本夫人真聪明!   “咦,这是什么?”因何菁塞的潦草,邵良宸摩挲了一阵竟导致那帕子自她后腰之外露了边角。   感觉到东西被他抻了出来,何菁慌忙阻拦:“你别抻,别抻啊!”被他看见那上面潮湿一片,真要丢死人了!   邵良宸想做的事以她之力何尝阻拦得住?他轻而易举将那帕子抢到手里,拿到了灯下,淡淡藕荷色的丝帕,上面隐约有着些……   何菁拿被子蒙了头装鸵鸟,却听他问道:“你都这样儿了,还来勾引我?”   何菁掀开被子一看,展开在他手里的那方帕子上赫然沾着几点殷红,竟然是亲戚来了!   “哎呀呀……”她慌忙叫着,起身爬下床去。   又一次隔着床帐听见她开柜子,邵良宸不禁纳闷:这次是刚来的话,那上回又是肿么回事?   要出远门的事,早在决定下来那天的次日他们就告诉了何云,邵良宸还曾有心干脆对何云实话实说,却还是被何菁拦下来了。何云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人也耿直,万一被有心人蓄意套话,说不定就给他们惹麻烦——谁能确定京师这边就没有安化王府的耳目呢?   何云的咳嗽之症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每天只需再服一次药用于巩固,无需何菁再多挂心。邵良宸还为他寻了个秀才先生来教他识字读书,因何云不好文,没打算考科举,也只是随便学些、多件事做罢了。   这是邵良宸头一回出京办差,时日会比之前每一次都长,从前离家尚可解释为去到豹房或是其他哪家贵人府邸玩乐去了,这一回总得有点不一样的说辞以备不测。   皇帝对此有着考量,下明旨赐了他一座远在南京乡下的庄子,集养蚕卖丝于一体,邵良宸便对外称自己是携带新夫人去新庄子游玩外加打理生意。   安化在西北,想来有人既怀疑到他身份、还有闲心跑去南京核实的可能性极小。   武德知道主人常有差事在身,并不细问,只应下好好打理府邸事务。自从上次收拾了赵有善等刁奴,邵良宸看出武德年岁渐长,已有了一定的管家能力,就好好扶植了他一番,如今小五已是府中半个管家,除了个别需要与外人接洽、不宜他一个少年出面的事务之外,其余事宜均可由武德做主。   收拾行装时邵良宸向何菁强调,绝对不能携带任何泄露身份的东西,比如那些御赐首饰就一件都不能带,打着官银印戳的银锭也不能带,那些卷宗更是看完记熟之后要全部销毁。因他初步给自己定下的身份是个富商之子,寻常银子倒是可以多带点。   另外,次日他还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瓶瓶罐罐给何菁——都是各样名贵面脂。什么鲜花做的,羊脂做的,珍珠蚌做的,还有什么南海古怪海货做的,不一而足。   “安化那地方说不定比京城更要干燥少雨,眼看又要天冷了,给你带着,省得到时闹得手脸粗糙干裂。”   何菁感动于他的细心,嘴上却道:“你是不是怕我变丑了配不上你?”   邵良宸挑眉,开始系包袱:“那就别带了。”   “不不,都带着,都带着!”何菁七手八脚地抱起所有瓶瓶罐罐都收进包袱。这都是纯天然护肤品,效果怕是比国际大牌还好呢。她前十九年没条件保养,从现在开始还不晚。   再转过一天来,张采亲自上门,将新侦测到的消息报知给邵良宸。   “那伙人的头目名叫孙景文,京城人士,五年前做了安化郡王大县主的仪宾,两年多之前大县主过世,他成了鳏夫,一直未曾续弦,平日都在帮着安化王父子打理王府庶务,很受重用。据他家周边的住户说,他这趟回京已有月余,除了吃吃喝喝花天酒地之外,未见有何特异举动。另外就是尊夫人早先的邻里与后来的邻里都曾被他们询问打探过,看起来,他们此次上京就是受安化王之命,来寻找小县主的。”   张采笑着拍拍他的肩,“原来老弟是做了安化王家的仪宾呐,你从前一点不知?”   邵良宸苦笑摇头。   此前他斟酌再三,觉得既已决定要带何菁同去了,即使不打算叫她认亲,她这身世也还是报知皇帝比较好。不然将来一旦泄露,被皇帝得知有着如此重大的关窍蓄意隐瞒,终究是隐患。   以正德皇帝的性子,听说他娶来的新媳妇竟然正巧是安化王的女儿,自是只有大感新奇的份儿,再听说新媳妇死活要陪他同去安化帮他查案,皇帝更是兴味十足,当即御笔一挥,给了何菁一个二品诰命的头衔。之所以没封一品,是留着等他们回来再封,好图个喜庆。   话说,身为皇家女儿,还受封诰命夫人,何菁大约也是大明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例了。   这次的差事特殊,非邵良宸一人能为,需要整个锦衣卫做后盾。何菁的这层身份也被告知了张采。好在张采不论人品如何,对公事还算尽责,是一定不会为邵良宸拆台的。   “除此之外,没见他们与京城官员联络过?”邵良宸问。   张采摇头:“即使联络过,也必是背着人的,不定过去多少天了,如今再去打听,还如何打听的来?除非咱们抓了他来审问,可你又说不宜惊动他们。”   邵良宸颔首:“说的也是,不过,张大人您看,有没有办法不叫他们察觉被锦衣卫盯上,同时又绊住他们的手脚,叫他们不能很快上路回安化?”   张采痛快一拍手:“这再容易不过了,找五城兵马司随便寻个茬口,便可叫他们不得离京。你顾虑的有理,那些人见过尊夫人,届时为你们添乱就不好了。要不,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进诏狱里来?既可以问明口供,又能叫他们从此消失不见。”   邵良宸摇摇头:“那样势必会惊动安化王府,对将来打探不利。只需拖延他们一阵子就好。等到我去到安化熟悉了情况,站稳脚跟,他们再来搬弄是非,我也会有办法应对。”   “好好,那就照你说的办。”   “我启程在即,将来再若有何消息,还要烦劳张大人差人通知我,您是知道如何联络上我的。”   张采笑道:“好说,咱们都是为皇上办差的,有皇命在身,自当尽心竭力。”   邵良宸暗觉好笑,如今在张采心中,必是刘瑾高过皇上的,若是刘公公与皇上就同一件事对他有不同的吩咐,张采必会对刘瑾唯命是从而对皇帝着意敷衍,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可算不得是一路。   今日送走了张采,来日就要上路了。   这时候即使是富人家也极少会用自家马车出远门,因为寻常人家的马车都只适合在城中平坦道路上行走,想走郊外道路需要马车具有一定特殊的结构。   一般来说,但凡沾点官府关系的,都会蹭用官方驿站的车马,蹭不上的,就雇用车马行的,车马行也分公家与私家,穷人们交上一份车资,好几个人挤在一辆大车里行路,富点的就自己包下一辆车。   邵良宸扮的是富人,就与何菁包了一家私家车马行的马车上路。   从车马行出发,去到阜成门出城时遇到了个意外的小插曲——锦衣卫盘查。   听到车夫说“锦衣卫老爷要查验”,邵良宸十分意外,照理说锦衣卫指挥使都知道他今日启程,不该会有这种疏漏才对,他此时都没有易容,若被锦衣卫里见过他的小卒认出来,就不怕走漏风声?   可现在再想变脸也晚了,不然被车夫见到他临时改了模样,一样会招惹怀疑。   正狐疑着,忽听车外一人哈哈笑道:“不过是临时巡检,都不必下车了。”   邵良宸心头一动:是他来了?   但见车帘一掀,身着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千户钱宁现身于车边,探身朝里望了望,嘴上道:“嗯,这辆验过了,走吧。”说完就缩回身子,撂下了车帘。   何菁留意到这人借着方才那一瞬放了一个长条小包在车帘内,她欠身拾起来,一掂便知道是银子,至少也有百两之多。她小声问邵良宸:“这人是你朋友?”   马车已重新启动前行,邵良宸自侧窗缝隙回望了一眼,含笑道:“是啊,他是钱宁,咱们婚礼上也来过的。”   何菁没去留意他这种似乎她就该知道钱宁是个什么人的语气,闻听后惊讶道:“你与他交情很好啊?”她记得钱宁那人可没落什么好结果。   邵良宸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若真是很好,他还会用这种法子来送程仪么?他是知道我是御前红人,有意向我示好罢了。你放心,官场之事我心里有谱。”   何菁想到如今刘瑾如日中天他都没去攀附,可见确实行事有分寸,她也就放下了心。   车轮辘辘出了城门,邵良宸心里暗觉有趣,钱宁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很不好,就是个彻头彻尾窃权媚主的跳梁小丑,另外也背负着皇帝男宠的名声,不过近日几次简单接触下来,他倒对此人印象不错。   官场上对人示好疏通都很普遍,并不说明人品,邵良宸看得出,钱宁纵是巴结讨好的时候,也有一股豪爽气,不像有些人奴颜婢膝得那么惹人生厌。   人的境界高低,往往说上几句话便会有所暴露,比起张采那样两面三刀唯利是图的小人,钱宁已经称得上挺光明磊落了。说不定这个朋友还值得稍微交那么一下。   原来读过的正史上没有东莞侯邵良宸这号人物,他不能确定有了自己的参与,历史会不会与原本的走向出现偏差,至少迄今为止,还未看出什么明显偏差——那些被他卧底搞垮的高官纵使没有他介入,政敌也会用别的方式去打击,倒台都是迟早,并不能证实他已改变了历史。   如今钱宁这个历史人物来主动对他示好,谁知对他们双方的将来又会有何样影响呢……   邵良宸想到前途未卜,离家前后总有几分多愁善感,何菁倒比他乐观得多,连辞别何云时也没什么伤感。她此生几乎没出过北京城,只到城门口外玩过一会儿,能有机会出趟远门,看看大明朝的外面世界,她还是兴致盎然。   不过没盎然多久,她就蔫儿了——她晕车。   明朝的道路相比前面几朝已有了大幅改善,各方道路以南北两京为中心朝周围辐射,四通八达,十分便利,连出了名难行的川蜀栈道都修得宽敞平整,可以并行马车。   何菁他们这一路出京西行,沿途比较冷清,远非热闹路段,但因为宁夏、甘肃都在“九边”之列,属于军事要地,与京师之间往来军情公文不得延误,是以这条驿路修得十分平整,有了伤损时也会很及时地得到补修。   可纵是在现代公路上乘坐汽车还常有人会晕车,此时的马车减震不过关,道路也不及现代平整,晕车就更难免了,何菁才坐了半天,就吐光了隔夜饭。   邵良宸早有准备,到了驿站打尖时叫人熬了防晕动的汤药给她喝,于是再上路时何菁就不晕车了,直接睡倒在车里,从此过上了不吃药就吐、吃了药就睡的生活,沿途风光全无精神欣赏,一路过得浑浑噩噩。   “你别担心,我从前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罪算个啥?过几天想必就好了。”某日夜晚在驿馆歇宿时,她这般宽慰邵良宸。   唉,这都好几天了还不是都一样?邵良宸万分无奈,再心疼也没办法,只能于细处多给她些关照,让她尽量舒服一点。   何菁依稀记得,前世曾经看过一篇鸡汤文,说什么平静舒适的生活是看不出两个人是否合拍的,如果想要考验你们两个到底合不合适,就去携手经历一段苦旅。在物质生活不够理想、时刻挑战着忍耐极限的时候,如果你们还能坚持互相扶持,没有一点相看两厌的意思,那才说明你们是找对人了。   她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生活在侯府那种富贵乡里,他给她再多的好吃好穿好首饰,也不见得说明他的情意有多深。而在这样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的辛苦旅途之中,他能在她两个时辰没喝水的时候记得端来一碗温热的清水,能在她懒得洗漱只想睡觉的时候为她浸好一条热毛巾来擦把脸,这才更难得,更说明他心里真的有她,真的拿她当块宝。   何菁越来越能肯定,自己是交上了大运,遇到了这辈子第二个绝世好男人——第一个是无私照顾她与她娘的模范老爹何荣。   事实证明,何菁的乐观推测虽然来迟了些,总还是来了。等到上路十余日后,进入陕西地界,她终于不用吃药也不晕车了,白天有了精神随邵良宸坐在车里指着外面的新鲜精致叽叽喳喳。   在华阴的黄河渡口渡河时,何菁还问船工:“官府为何不在此修座桥?”她还记得坐火车过黄河大桥的经历。   船工被她问傻了:“小娘子你是讲笑话呢?谁有本事在黄河上架桥?”   何菁如梦方醒:也是哈,这时又没有水泥灌注技术。   邵良宸在一旁掩口暗笑:这真是只有现代人才会问出的问题。   从山西到陕西,民间盛行用牛车运粮,驿路上总能见到牛车,有时还会一气儿见到一大排。牛脖子上都系着碗口大的铃铛,行起路来“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隔得老远便可听见。   “那叫‘报君知’,就是为了警告前面的车马行人让路用的。”邵良宸为她解释。   原来就是古代的汽车喇叭,何菁表示担忧:“可是这样一路响个不停,不会把车夫的耳朵震聋吗?”汽车喇叭可没谁一直按着不放的。   邵良宸失笑:“嗯,说不定真会。”他也觉得那玩意好吵人,近听简直震耳欲聋。   最后几天的路程总算还多了些意趣,不那么像个苦旅了。   这时没有甘肃省,也没有宁夏自治区,甘肃与宁夏都归于陕西布政使司,安化城位于宁夏府东南,行政归陕西,军事归宁夏,总的还是归陕西。   他们两人都是两辈子也没来过这一带,想象着黄土高原必是漫天黄沙、处处黄土才对,而且也都分别记得《明朝那些事儿》上说朱x之所以造反一大原因就是不甘于在西北“吃沙子”,于是都以为安化是个环境恶劣的鬼地方。   等一步步接近了,两人才发觉原先是被忽悠了,自华阴过西安奔赴安化,一路上处处青山绿水,一点都不荒凉,气候似乎也不错,并不比京城差多点。   这日傍晚,他们来在宁县歇宿,预计再过一天,便可抵达安化城了。   这一带回回人大量聚居,饮食上也以回回菜为主,想吃猪肉是没了。民间很流行吃一种叫“合汁”的东西,就是混着羊肉与羊杂的汤,何菁很是喜欢,一碗合汁泡饼吃得津津有味,邵良宸却自来不喜羊膻味,吃得很是煎熬,勉强吃完了肉与饼,汤就一口都喝不下了。   因前面没有合适的宿头,他们不得已提早在此停步,此时吃晚饭还很早,天都还大亮着。   “听说皇上也信回回教,还想将其推为国教,是真的么?”何菁小声问。   “嗯,”邵良宸点了头,“他还说过想叫全大明的人都不吃猪肉。”   他记得正德皇帝后来真的推过“限猪令”,还有人说杨廷和就因为这事忍无可忍,买通太医把皇上给谋杀了,当然那都是后世人的谣传,属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人在驿馆大堂里一边小声说笑一边吃着晚饭,何菁朝大堂里的另外两桌客人随便瞟了两眼,对邵良宸笑道:“今日赶得巧,这里的几位客人全都不以真面目示人。”   “怎么说?”邵良宸也去留意余人。   此时包括他们在内仅有三桌客人,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桌坐着四个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三个少女,中年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白皙,弯眉秀眼,容貌十分靓丽出众,那三个少女都在十五六岁,也全都身段婀娜,面目姣好,只是四人都是荆钗布裙,装扮朴拙。   另在对面靠墙处坐着两名男子,都穿着长袍头戴书生巾,像是两个举子。   何菁收回目光,声音低低地为他解说:“那位夫人绝非平民女子,她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十分细白,头发也极整洁——你知道,平民可不常洗头的,而且她举手投足也颇显贵气,必是富贵出身,她面前那三个女孩子看似她的女儿一般,实则都是她的下人,而且,那三个都是男的。”   邵良宸险些喷饭,那妇人有贵族之气,其余三人虽然与她同坐,却在她面前甚为恭谨、像是下人,这些他也都看得出来,可……那三个少女都是男的?   何菁捂嘴偷笑:“你没留意吧?男人可以脸长得像女人,手却不像,我留意他们手上的骨骼与姿态都不像女子,再去着意看他们的脖子,就在他们不经意抬头时见到了喉结——十五六的男孩子该有喉结了,那三个人都是。一个贵妇带着三个俊美少年赶路,够奇怪吧?”   邵良宸见到那三个“少女”都穿着立领中衣,或许就是有意为掩盖喉结,他盯了一会儿,没逮到机会看出一个喉结来。   “那,那两个书生呢?”邵良宸问。   何菁道:“那两人倒没那么奇怪了,只不过他们绝非书生,而是练武之人。”   这个邵良宸也看得出,光看坐姿就知道:“我知道,不过书生习练骑射的也有很多,不足为奇。”   何菁却摇了头:“他们绝非寻常书生,你看那个穿青衣的,方才他站起身唤掌柜的当口,我留意到他腰间袍子的形状特异,应当是在其中藏了短匕,寻常书生可有将短匕藏在衣服之下的?便是想要防身,也不该这么偷偷摸摸吧?而且他俩目光闪烁,一直在留意着那位夫人,贼眉鼠眼的,依我看,很可能是两个剪径盗贼,也看出了那位夫人有来头,就想盗取人家的财物。”   邵良宸经她这一描述,也看出了点眉目,那两人确实不似善类。   何菁低声一笑:“比起他们,咱们两人倒是伪装最少的了。”   邵良宸对她说过,因这次需要长期潜伏敌方,就不便易容,只能以本色示人,不然若被人家看出今日与昨日的容貌略有差别,或是被人家突然夜间造访,未免露了马脚。   是以此刻比起那两桌人,他俩几乎可算是本色示人。   何菁拿汤匙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你说,那位贵妇人会是什么身份呢?”   距这里最近的城池就是西边的安化,第二近的城池就是东边的西安,他们来时已留意到那位夫人一行人与他们同向而行,是从西安赶赴安化方向。   他们之前都曾细细看过了张采给他们的卷宗,对安化郡王府上下以及周边亲眷都已了然于心,很快便对这夫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很贴切的猜想。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默契于心。   “自此便要开始接触王府中人了,定要处处小心谨慎。”邵良宸低声嘱咐。 第32章 无事殷勤   安化郡王是宁夏庆王府的分支, 是前任庆亲王的弟弟, 他有一位幼妹封号为“荣熙郡主”,招了个家住西安的仪宾,便将府邸也设在了西安城内, 听闻不论是老庆王还是安化王,都与这个幼妹感情极好, 时常往来。   荣熙郡主两年多以前守了寡,早就传出风骚浪荡的名声, 传说如今家中面首无数, 家仆不用丫鬟只用美貌少年,引得周边相貌出众的贫家子弟纷纷自投罗网,想攀个差事。   看出那位夫人是有意扮作平民赶路的贵妇, 还带了三个美少年, 又是从西安赶赴安化方向,再以年纪一对, 何菁与邵良宸便判断她是荣熙郡主无疑。只不知她这一趟的目的地是安化王府还是宁夏庆王府, 反正都走这条路。   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乘车行旅的人都会觉得腿脚酸软,有意抓住机会多走动走动,荣熙郡主饭后便叫三个下人跟随,在驿馆周边漫步, 没有回房。   他们定的是一座套间上房,此时日头偏西,屋内没有点灯还是有些昏暗。那两个扮作书生的盗匪是兄弟两个, 哥哥名叫周举,弟弟名叫周昌,平日或偷窃,或打劫,做着无本买卖,早在昨日便留意上了这位装作平民的贵妇人,一路辍到这里,这时正趁着屋里屋外都清净无人,悄然撬开了门锁,潜入屋中。   行李箱笼整齐地堆放在外间的墙角,兄弟俩掩上门,过去齐力翻检起箱笼,才刚打开头一个箱子,便见到里面华彩耀眼,除了贵重的绫罗衣物之外另有一个包金角的檀香木妆奁,一看就是大富之家所用之物。   兄弟俩都露出惊喜贪恋的神色,同时朝那妆奁伸出手去,却在这时听见房门发出一声轻响,竟走进一个人来。两人来前看准了那夫人主仆都出了驿馆,而且周遭十分清静,才连个放风的人都未安排,这一见到有人进来,两人几乎惊跳起来。   邵良宸闪身入门,看看他们,笑吟吟地一拱手:“哟,两位正忙着呢,不知收获可好?”   那两兄弟记得他方才也在大堂用饭,听了他这话都有些疑惑,周举阴森森地问道:“怎么,难不成你是我们同行,也想分一杯羹?”   邵良宸依旧笑如春风:“非也,其实我是路见不平,想来替官府擒拿两位归案的。”   周家兄弟头一回见到如此奇怪的境遇,互望了一眼之后,一齐摸出了外袍之中藏的短匕……   何菁陪着荣熙郡主从驿馆之外回到了大堂,荣熙郡主朝通往客房的后门口望了望,很有些不安:“真不需要多去两个人帮手啊?”   何菁笑着摇头:“您放心吧,外子为了在外跑生意防身,早年着实下过苦功练了一身武艺,擒拿两个毛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忍不住望了望那三个假扮少女的少男,比起自家男人,这三个才更像名副其实的兔儿爷,不但生得女相,还显得弱不禁风,豆芽菜似的,怎么看也不想能兼任保镖的样儿。   荣熙郡主似也看出她的心意,笑道:“我说的帮手自然不是这三个孩子,我不曾特意带来护院,但那两个车夫总还能顶些用场。”   她不但周身贵气,还另有一份独特的妩媚风流气质,即便是正经说话也总带三分笑意,一笑就显得媚态十足,眼波流转之间,似乎总在有意勾魂摄魄。   方才有邵良宸在跟前时,见到她也用这副神态与邵良宸说话,何菁满心满身地不自在,如今见到她对着自己说话也是同样情状,便知道她是习惯成自然,倒不是有意勾男人。   这种气质,说好听了是颇有女人味,说不好听就是风骚浪荡,放在本时代,必是被人视作风骚浪荡更多些。怪不得在锦衣卫的卷宗上都会有那种记录。   “不必,您放心等等就是。”何菁嘴上客套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忧。   邵良宸对她说好由她陪伴安抚荣熙郡主,他一人去制服那两名贼人足矣,当时她也相信他有那个本事,但这等待的工夫比想象的长了一些,她心里就不免打起鼓来:他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要是受了伤可怎么办?这时候没抗生素,感染了都可能危急性命的……   她望着后门方向关心则乱,都未留意,前门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好几名男子跨进了门槛,荣熙郡主一见来人,顿时两眼一亮:“秦儿,你竟到了!”   头前进来的男子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姑母,侄儿来迎您了。”   何菁这才循声望去。来人共有五个,当前这个身形高挑,比之邵良宸略显魁梧,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脸色微微偏暗,脸型五官俱是棱角分明,宛若刀裁,一副极周正、极英气的相貌,竟是个与自家男人风格迥异的美男子。   看惯了邵良宸那张无比柔和俊秀的脸,再来看这人,何菁有种陡然换了画风的滑稽感觉,心里忽然就萌生了一股恶趣味,很想看看自家男人与这人站在一处的画面——那应该是对儿完美的攻受吧……   那男子穿着一身靛青色直缀,头戴同色扎巾,装扮极其简约利落,没带任何坠饰,但何菁依旧看得出他衣料华贵,与那位夫人故作简朴的衣着反差明显,可见这姑侄二人俱是来历不凡。   她打量的当口,那男子也朝她望了望,目中闪出一抹犀利刺人的锋芒,令何菁不禁心头打了个突。这感觉就像……刚入行的小偷陡然撞见了资深老刑警。   驿馆掌柜正在柜台内盘账,见到这人进来,立刻转出柜台笑脸相迎:“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   “刘掌柜好。”那男子忽然出言打断了他,稍一点头算作招呼,掌柜愣了愣,会意地笑着点点头。   男子复转向荣熙郡主:“您为何穿成这样?”   荣熙郡主过来拉了他衣袖:“哎呀我本想着从西安过来才不足两日的路程,中间只需歇宿一宿,就想轻车简从得了,不想才一天工夫就被贼人盯上了,多亏这位小娘子的丈夫看出端倪,主动要替我擒贼,你来的正是时候,快随我过去后面看看,别叫那小相公吃了亏。”   “哦?”男子两道浓眉微微一蹙,并未多问,回身向四名随从招呼了一下,便带人朝后院大步而去。   荣熙郡主挽过何菁手臂,一边拉她跟过去一边笑着解说:“这是我侄儿朱秦,特意从安化赶过来接我的,他也练过功夫,又带了这些人手,准保不会叫那贼人逃了。”   朱秦,从安化城来,何菁对照卷宗上的记录,对这人的身份也很快就有了定论。原来是他……   庆王一支的名字遵照“秩邃台,倪伸帅倬奇”排行,安化王名叫朱x,王长子名叫朱台涟,今年二十七岁,据说因为母亲出身于秦都咸阳,朱台涟小名就叫“秦儿”。   那个朱秦,竟是安化王王长子!   何菁望着朱台涟的背影,心里颇有些异样悸动。那人就是她这具身子的血亲兄长,可是,如果安化王正在策划谋反的话,这位哥哥一定也正参与其中吧…… 第33章 无故生疑   后院就是两排客房, 一行人由朱台涟打头, 很快去到了荣熙郡主所定的套间,但见房门半开半掩,进门一看, 正有一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窗大敞着, 不见余人。   “这是那两个贼人之一?”朱台涟回头见到何菁神色平静,也便猜到这人肯定不是她丈夫。   “正是。”荣熙郡主应道, 地上那人不知是生是死, 她驻足门内不敢靠前。   朱台涟蹲身稍作查验,便道:“这人是被打晕的,可见是另一个逃了, 那位相公便去追了。”   他回过身, 望着何菁道:“尊夫的功夫高明得很,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荣熙郡主插口问:“你怎就看出人家功夫高明?”   “地上这人没有太多伤痕, 仅在头上受了一记重击, 屋中陈设也没有弄乱,可见并未有过多少搏斗,那位相公以一敌二,显然十分游刃有余。”朱秦说这些话的同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何菁。   何菁自己生就一双慧眼, 却觉得这人才真正是目光炯炯,一眼就能把人看个洞穿似的,被他望着就不免胆寒, 她很自然地将这种胆怯转化做年轻媳妇面对生人的羞涩,微低了头道:“让您见笑了,外子因是商贾出身,时常出门在外需要防身,家里才早早请了师父教他习武。”   朱台涟略略颔首:“商贾行走在外,习武确是需要的,不过,出门行商还会带着家眷,倒是有些奇异。”语调之中,竟对怀疑之情毫不掩饰。   何菁不由心下疑惑:他是因何怀疑上了我们?只因为我们对他姑母的讨好稍显刻意?   荣熙郡主笑着插口,语带责怪:“人家行事自有人家的道理,你奇异个什么?”   何菁赔笑道:“这位大哥疑心得也有道理,其实这一次我们出门并非为着行商,而是为了行商趟路,相公就说,顺道带我来游玩一番。”   朱台涟瞟了她一眼没有多言,略微缓和了语气向荣熙郡主道:“说到底是侄儿来晚了一步,叫姑母受了贼人惊吓,若非这位相公仗义出手,说不定还要害您多吃些亏。小夫人,朱某在此先代姑母谢过你了。”说着两手并起朝何菁施了一礼。   何菁连忙还礼道:“不敢。”   邵良宸正好赶在这时转过墙角回转,因朱台涟与何菁二人此刻并排站在门口,他一眼看过来,就正好看见这两人对着施礼说话,但见男的英俊,女的窈窕,这幅画面似乎只能用“郎才女貌”四个字来形容,邵良宸无端别扭起来。   这次与何菁重逢后他还没吃过醋,主要是何菁根本没去接触外男,他没机会吃醋。大概正因如此,对吃醋的“抵抗力”就相应薄弱,单单是见到她与一个仪表出众的男子对面说话,邵良宸便感到十分刺目。   何菁见是他来,顿时惊喜地迎上前:“你终于回来了,没受伤吧?”   邵良宸含笑摇头:“一招疏忽,竟叫一个贼人逃了出去,我便追了一截,现在人已交给驿丞处置去了。”说着目光已望向朱秦。   两人视线相触,邵良宸目光温和平淡,略带一点好奇,丝毫不露锋芒,朱台涟却是目如利剑,毫不避讳地审视着他,似是即刻便想将他刮下一层皮来,看到他心里去一般。   荣熙郡主过来连声致谢,还道:“这是我侄儿朱秦,刚从安化赶来接我的,真是,若他早来一步,也便不必烦劳小相公出手冒险了。”   朱台涟淡然施礼:“姑母遭难,多亏兄台仗义相助,多谢了。”   “不敢,出门在外理当如此。”邵良宸还了一礼,“在下朱宸,京城人士,幸会。”   彼时朱是大姓,从对方的心理来猜测,若是刻意化名,他应当不会选择与对方相同的姓氏才对,所以自称姓朱,反而利于降低对方的疑心。   话说,皇帝本就曾经为他赐姓,他自称姓朱倒也顺理成章。   至于籍贯,邵良宸考虑过假称别处,他也有模仿别地口音的本事,也有时间教何菁来学,不过他深知一项原则,就是说谎骗人讲究七分真三分假,但凡可以说真话的时候就要尽量不说假话,多造一分假就多留一个漏洞等人家发现,他们的身份已然都是假的,籍贯这一点他就不想再造假了。   而且同样是遵循欲擒故纵的原则,以对方来看,如果真是心怀叵测的朝廷探子,必然不敢直言自己来自京城,所以直承是京城人士反倒更显坦然,也更为为安全。   朱台涟没有显得对他这套自报山门有何反应,也回了句“幸会”。   这时驿丞已带了手下过来,差人将屋里那个昏迷的盗匪架出来带走,随后一叠声地对着朱台涟点头哈腰致歉请罪,言语间虽未透露出朱台涟是何身份,其恭谨姿态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你们既然也要去安化,不如咱们明日一早一同启程,路上也好多个人说说话,热闹着些儿。”荣熙郡主朝何菁与邵良宸道。   “也好啊,”何菁正中下怀,“这一路行来仅有我们夫妻两个,也确实闷了些,看夫人这样必是对周遭地界都熟悉的,我们初来乍到,正好劳您为我们讲讲本地风情。”   两人又随口客套了几句,邵良宸便以内子疲惫为名,带何菁回了自己定下的屋子。   待得朱台涟也打发走了驿丞,荣熙郡主寻了个空当朝他小声埋怨:“你瞧你一脸凶巴巴的,人家毕竟是帮了我的忙,你何必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倒不知,安化王王长子都有这般派头了呢。”   朱台涟直至此时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姑母说笑了,我不过是觉得他们此举诡异,心中生疑罢了。”   “有何诡异的?”荣熙郡主随着他缓步回房,“难不成你疑心他们与那两个盗匪是一路,故意演戏来的?”   “那自然不会,”朱台涟笑意浓了些许,“为了演戏葬送两个同伙,本钱未免过大。我是觉得,他们是看出了您的身份,才有意以此举向您示好,为的是攀上您的关系罢了。您方才若不主动邀约他们明日同行,他们也必定会提出来,说不定,届时还会有意借助您的举荐与安化王府攀交。”   说话间他们已回到荣熙郡主的套间,荣熙郡主示意手下一个男扮女装的童儿掩上了房门,她在外间圆桌边落座,笑道:“那小娘子说了,她的公公前月过世,兄嫂容不下他们,草草与他们分了家,只因听说近年这边的绸布生意行情看好,他们才想来此趟趟路。虽说京师繁华远胜边地,但近年来看中这边与西域行商便利来这一带经营的外地商贾也为数不少,并不稀奇。他们有意在这边安身立命,若说看出咱们身份有意示好,也是顺理成章,难道还能因此便去判定对方心怀不轨?”   朱台涟垂眼站立,淡然道:“姑母说得也是。”   话虽如此说,不以为然与敷衍之意都溢于言表,足见他对那两人生疑的缘由还不止所说的那些,只是不想多说而已。   荣熙郡主也不在意,转开眼道:“若说奇怪,我倒是另看出一番奇怪。他们自称是夫妻,似乎感情也还不错,可那小妇人看上去,却还像个黄花闺女。”   朱台涟眸光一闪:“您是说,他们是假扮的夫妻?”   荣熙郡主一笑:“倒也不见得是假扮,你也看见了,那位小相公生了那样一副相貌,难说是个好男不好女的,这种性子,家里给娶了媳妇也扳不过来,唉,可怜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媳妇。”   她抬手在朱台涟手臂上轻推一下,笑容狡黠好似少女,“可惜秦儿你不是个好男风的,不然倒与那小相公登对的很呢。”   朱台涟对姑母这打趣无可回应,拱手施礼道:“天色不早,侄儿不打搅姑母歇息了,明日再来接您启程赶赴安化。” 第34章 夙夜迷梦   何菁对邵良宸方才的表现有些不解:“你不是说有心要搭上这条线, 须得精心讨好那位荣熙郡主么?怎么方才当着他们的面, 你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似的?莫非是因为那个朱秦?”   邵良宸先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不会有人偷听,才回来桌前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没错, 就是因为那个朱秦。”   “他确实目光如炬,不似凡人。”何菁颇感心有余悸, 抚了抚心口,“好像一眼便能将人看穿似的。”   邵良宸瞟她一眼, 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观察入微。”   何菁这才察觉他语气有异, 愣愣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没有与朱台涟有过任何亲密言行啊,相反地, 她对那人十分恐惧, 那人也对她没露半点好脸色,这有什么可惹他吃醋的?   她满心好笑, 见邵良宸在坐墩上坐了, 便过来自背后搂住他的肩膀问:“怎么,你不高兴?”   邵良宸也明白自己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无法自控,他很清楚地记得她前世就不欣赏那些当红小鲜肉,总说那些人娘里娘腔像变性人, 她喜欢的是那些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的男人,这个朱秦就很符合,反正比自己符合多了。   静了一阵, 他问:“你有没有曾经觉得我相貌生得不好?”   “啊?”何菁就像听见了天方夜谭,“怎可能?”   邵良宸转头来望她:“你说实话,我记得你头次在绣品店里见到我的真容,便曾露出窃笑,你当时是不是在想:天下怎会有生得这般女气的男人?”   “男人生得秀气一点又算不得缺陷。”何菁苦笑,语气很真诚,但也很巧妙地回避了他的问题,“你生成这样要再为相貌自卑,还叫那些凡夫俗子活不?”   这算是夸他呢?邵良宸心情略有好转:“怎么说也比不上钱宁那种英武的相貌吧?若与今日这位朱大哥相比,就更比不上了。”   “唉呀好酸,牙都要酸掉了。”何菁动作夸张地揉了揉腮帮子。   邵良宸眉头一皱,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来,两手在她肋下抓了抓:“你还敢笑话我?”   何菁笑着挣扎:“没有啊,我是笑话你竟然只因相貌自惭形秽、便为我吃了醋这件事本身,不是笑话你本人啊。”   邵良宸更是恼羞成怒:“你这是忤逆夫主知不知道!”他干脆将她翻了个个儿担在腿上,抬手在她臀上“啪”地拍了一记,就像教训个孩子。   何菁“啊呀呀”地一串乱叫挣扎,邵良宸却感触感极好,又多拍了两下。见她挣下地去,绷着小脸,他问:“怎么?真打疼了?”   何菁满面飞红,有心说她其实觉得挺舒服的还想多挨几下,又实在没好意思的,这会儿没做准备,若是弄湿一片也未免麻烦,只得作罢。她蹲在邵良宸脚边,晃了晃他的膝盖:“我问你,你对‘朱秦’这名字毫无印象么?”   “朱秦?”邵良宸经她这一提才想起来,“荣熙郡主对他的称呼便是‘秦儿’对么?”   何菁笑嘻嘻地揉着他的腿道:“我问你,如今都已到了安化城外,你见到他那份气派,还听见荣熙郡主说他是自己侄儿,就猜不到他会是我哥哥?”   答案显而易见,他是一吃醋就脑筋停转。不过邵良宸一面检讨自己的迟钝,一面又觉得自己的醋吃得也没那么无理取闹,他眼睛斜着她问:“你会真心拿他当兄长看么?恐怕明知他是你的血亲兄长,也不妨碍你心里拿他当个寻常的出众男子去仰慕吧?”   尤其她对现今这层身份的认同也甚有限,更不可能真将朱台涟视作兄长。邵良宸睨着他,仍然别别扭扭:“你难道一点都不会想象,倘若你能嫁个那样英俊的夫君,才更有福气?”   这飞醋吃的简直没边儿了,何菁干笑了一声:“就算他真的相貌好过你,又如何?世上生的好看的人多了,难道你但凡见到一个比你英俊的人,都要做此推想?世上比我貌美的女子还多着呢,若是我随便见到一个,便认定你会对她有所肖想,你会觉得有道理么?”   邵良宸词穷了,只能没理搅三分:“还不是因为我爱你多过你爱我,我才不放心么?”   何菁并不接他的招,睃着他道:“哎,你看那位荣熙郡主风韵犹存,三十七岁的人看着就像二十多一样,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可比我有味儿多了,她一向喜爱搜罗美貌少年为仆,定会看得上你,你既不肯叫我认亲来为咱们搭桥,不如就由你兜搭她如何?想必以夫君之相貌手段,必能力压群面首,赢得她的芳心。”   邵良宸挑眉看着她,心气终于完全平了下去。若说肖想,他方才初见荣熙郡主之时,确实很自然地想了一下:这妇人当真女人味十足。看见出众的异性生出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就算她也去那么肖想过朱台涟又如何呢?根本连精神出轨都远远算不上的。   不过,她这么说出来,可就不对劲了。   “你这是叫为夫去做男宠啊?”邵良宸虎起脸,又将她揪起担在腿上打起屁股,啪啪有声,“你又忤逆夫主,看我不教训你的!”   感觉出她这次半点都未挣扎,嘴里含糊呻.吟,邵良宸不禁疑惑:怎好像还挺受用似的?   他们二人一路行来,二十多天的时光朝夕相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好像何菁对与他亲近已没了一点推拒与敷衍,还随着他乐在其中了,这该说明什么呢?   变化都是不经意间的,直至此时邵良宸才忽然察觉到这事,心里大受鼓舞,不由得跃跃欲试:“是不是衣裳太厚了打不疼你?待我脱光了你来打的。”说着真去掀了她的裙子抻她腰带。   何菁慌忙挣扎出来,满面通红地跳开,理着裙摆:“哪有你这样的?好歹……还在外头客店里呢。”   那么在自己家就没事了?邵良宸心里亢奋依旧,却没敢顺杆爬,只撇嘴笑道:“还真有你怕的。”   外面天已全黑,身在小县城的驿馆也没什么可娱乐,两人就分别盥洗,早早睡下了。   吹了灯躺到床上,何菁小声问:“我看朱台涟似乎对咱们十分猜忌防备,你说倘若安化王如今真在策划谋反,朱台涟身为王长子,一定也参与其中吧?”   “嗯,想必是的。”   “你真不打算叫我去认下他们?真要说明我的身份,就是祛除他们疑心的最好办法了。”   “那是下下之策,能不认就尽量不认为好。”   这一回她的身世都已跟皇帝说清,连皇帝都曾说如有需要可以认下安化王府那门亲,所以叫何菁认亲归宗,不用再怕将来受牵连。只是在邵良宸来看,还是希望让她尽量少去牵涉其中。   不说别的,若是认了亲,她便要住进王府内宅,要与王府中人日日纠缠,将来一旦有变,想要脱身都会很难。所以但凡还有一线余地,他也不想叫她认亲。   他安慰道:“你放心,我很确信咱们没露什么马脚,朱台涟对咱们有疑心,想必只是看出咱们刻意讨好他姑母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想把生意做到安化来的商人,讨好安化王府有何稀奇?”   “那倒也是。”何菁没再多说。   眼下已是秋冬交际,两人各自盖了一条棉被,身上还都穿着中衣,邵良宸听见她淅淅索索地总不消停,便睁眼问道:“做什么呢?”   何菁也不答话,将他的被子一掀,挪着身子凑了过来,手攀脚盘地缠到了他身上。   邵良宸随意抬手一搂,才发觉触手皆是滑腻温热的肌肤,她竟然脱得寸丝不挂。霎时浑身血液都鼎沸起来:“你……干什么非选今天?咱们去到安化城里也不是立刻便入敌巢,到时寻个更舒坦的住所再来不是更好?”   何菁嘻嘻笑着:“看你今日吃醋吃得可爱,我等不及了。”   其实还有个原因,她今天刚与荣熙郡主说起他们是夫妇二人的时候,便见到荣熙郡主眼神微微有变,还多打量了她两眼,何菁便察觉到,对方很可能是看出她仍是处子。如今接近安化必须处处谨慎,又看出朱台涟似对他们有着疑心,她总有点危险的预感,只是这理由现在说出来未免有点煞风景,她准备明天再提。   邵良宸还在半推半就,被何菁抻开了中裤系带,还要去阻止她解他中衣。何菁不满道:“你干什么?”   邵良宸磕磕巴巴:“太……突然了,我没准备。”   “是吗?”反正两人之前亲密接触了无数回,何菁也没多羞涩了,毫不客气地一把伸进他的裤腰,掌握了“把柄”——哼,典型的口嫌体正直!   邵良宸身上一颤,支吾道:“我今日洗澡洗得很潦草。”   “接着说,我看你还能说出多少由头来。”何菁直接爬到他身上来压着,将他的中衣向上推起,两人的胸脯便毫无阻隔地贴到了一处。   她这具身子的成色比前世还要上乘,早年的营养不良也没阻碍生长发育,该有肉的地方着实有肉,沉甸甸的两团丰盈直接压在了邵良宸胸前,直压得他晕头转向。   怪道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呢,实在追不上就把这一记终极大招使出来,能有几个正常男人有力抵御?   他临到今日还在推拒,当然不是因为自己不想,没准备,而是怕她不想,怕她没准备,怕她又是有意强迫自己迎合他,实则心里不情愿。有着这层顾虑,他就总不敢去试着迈出那一步,总是拖一天算一天。   “把手给我。”何菁就像体会到了他的心声,拽了拽他僵硬着的手臂,学着他从前那样,抓着他的手掌朝自己身下按过去。   平坦的小腹,柔软蓬松的一撮毛发,然后……就是一泽水润。邵良宸顿时添了老多老多的兴致,烈火烹油般高涨起来: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她是真心情愿?   身体已然先一步替他下了结论,他搂住她翻身居上,利落地褪了中裤,曲起她的双腿,察觉到她的身子确实没有一点抗拒之意,再不像洞房之夜那般僵硬发抖,他更是大受鼓励,连点过场都无心去走了,她已经湿成这样了,还要哪门子前戏?   直接挺力探幽,极致快感霎时扩散全身。   “菁菁,你真好,我好爱你……”拖了两辈子的心愿一朝达成,邵良宸头脑发昏得厉害,险一险脱口唤出她前世的名字来。   听她隐约发出一点呻.吟,他停下动作问她:“疼么?”   “还……还好。”何菁搂住他的肩膀尽力配合,并没觉得有多疼得难忍,心里却回荡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奇怪至极。   她自问绝非铁石心肠的人,享受了他这些日子的柔情,或许还称不上有多爱他,但对他肯定已是有了不少感情,以至于今日诱他走出这一步,她真心觉得自己再没半点抗拒之意。   只是不知为何,临到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前世那个人来,好像不由自主便将身上这个男人想象成了他,脑中尽是那个人的影像,恍惚间身周昏黑的屋子变成了那个人刚毕业时所租的小屋,面前的他是一头利落的短发,正与她一同躺卧于他那张简陋的板床之上,做着她面上一直抗拒、其实心里也在渴盼着的事。   这感觉太诡异,直令她感到后颈发凉,根本无心去体味初夜的刺痛或是欢好的快感,那种恍惚迷离的幻觉挥之不去,她就像被梦魇缠绕无法挣脱,心里满满都是惶惑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该解释为,她的真爱还是那个劈腿后还间接害死了她的死渣男,以至于与自己丈夫做这种事的时候都还要不由自主地幻想他?   才不是呢!她才不要承认呢!怎么可能! 第35章 随机应变   邵良宸虽看不穿她的心理, 至少清楚她这头一遭舒服不了哪儿去, 他也无心逞什么雄风,动作一直尽量温柔,待感觉积累得差不多了, 就干脆一举结束。   搂着她休息了片刻,他终于发觉她一直不声不响有些不对劲:“菁菁?”   “唔, ”何菁将被子拉起压住口鼻,“我觉得好累, 想睡了。”   “不用擦洗一下么?”   “不了, 我备了帕子在这里。”她声音含混地说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动了。   邵良宸没有多说什么,简单为自己收拾了一下, 回来床上躺下, 仔细听了听她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听见, 但他就是感觉得出她不对劲。她对这一步进展极为看重, 这个时候绝不该毫无反应,不论反应是好的还是坏的,总该有点才对。   又等了片刻,他终于还是起身扳过了她的肩膀。她拿棉被遮着脸也没用,他的手一触上去便发觉, 被头已然湿透了一大片。   “菁菁……”他的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我不是……不是因为你,”她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真不是!”   对自己不争气的恼恨, 对他的负疚,对往昔那个自己的怜悯心疼,紧紧盘绕于心,勒得她透不过气,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为何恁多年过去了还忘不了呢?要是能朝墙上撞个头就失忆了该多好?   她松开被子,抱住他身子:“我真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不情愿,我只是……只是偶然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也不知为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你千万别多心!”   能有什么陈年旧事值得她伤心成这样,还正好在这当口想起来?邵良宸再如何猜不到她的具体心境,至少也能明白,倘若当年自己没去说那番蠢话,他们的初夜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无声叹息,将怀里的她搂紧,轻轻抚着她的肩背,默了好一阵,方轻轻道:“别怕,我没多心,你说的话我信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她发顶吻了吻,“菁菁,不论是什么事,你均可说给我听,实在不想说的,我也不会逼你,只是,以后再也别去背着我哭,真想哭了,也要哭给我看,要让我知道,别因为怕我多心,就自己忍着,独个儿委屈。我说了要一辈子待你好,必定会贯彻始终,你要信得过我。”   他怀里就是最好的避风港,被他抱着,暖着,听着他的声音,何菁就很快静下神来,勉强将方才那些视作幻觉一场——没错,那都是幻觉!是噩梦!反正不是真的,抛诸脑后无视它不就没事了?为这些荒唐没边儿的东西纠结难过,还带累的他也跟着难过,就太不值得了。   她直起身子望着他,怯怯地道:“我说我没有一点不愿意,没有一点不喜欢你,你真信?”   昏暗的光线之下看见她双眸之中的点点星亮,邵良宸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嗯,当然信。”   这会儿她尚未着衣,这般面对他坐着,昏暗之中也看得清丘壑起伏,傲然挺立,其实他更想捏的不是她的鼻尖,不过是照顾她此刻的心情才临时改了方向。   “那若是我说,我如今……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也信么?”何菁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现在对他,至少称“喜欢”是肯定不过头的。   邵良宸其实并不怀疑,看她方才的表现就知道,她至少已比刚成亲那时对他的感情深了许多,他笑道:“我为何不信?为夫这般英俊潇洒又善解人意,你难道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么?”   晚上才刚自卑吃过醋,这会儿又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了,何菁被逗得笑了出来,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在床上摸索几下,拾起一条白绢帕子来给他看:“我说的陈年旧事可不涉及那种事的,你看……我还是……还是你一个人的。”   白绢中间一抹拳头大的血迹,于夜色之中呈现出近似于玫瑰紫的颜色。   “你也太能胡思乱想了,我怎可能那般揣测你?”邵良宸纵是现代心态,也还是会对这种东西有着一种魔性的迷恋,拿来手里看了看,还凑到鼻尖闻了闻,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我是没有人家看穿是否处子的本事,但你是不是头一遭,总也能看出来的。”   何菁双眸晶亮,似乎洞察了什么:“哦,能看出来呀?”   邵良宸怔了怔,不由一阵发窘:“是看在你先前那般羞涩,我才说看得出来,你可别多想,我也……也没与旁人做过的呀。”说完都还不放心,又加上一句:“我说过永远都不会骗你的,你可要相信这是实话。”   何菁已然笑不可支,为何他也会这么怕她疑心他不是处呢?唉,这男人如此可爱,哪里是前世那个渣男可比?   即使忽略死前那段经历,从前那个人也远没有他对她这么好啊,两个人根本没有可比性,她还有什么理由去理睬记忆里的那个恶棍?纵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也该主动无视才对。   何菁搂着他重新躺下来,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暖暖地贴在他怀里,心头一片宁适安逸。   邵良宸却很快摸来中衣塞给她:“穿起来吧,小心凉着了。”   何菁感受着下半身似有若无的触感,也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套着袖子一边问他:“你这样……不会难受吗?”   “睡了就好了。”他的回答简洁干脆。   何菁也没有与他客套,从身上感觉来说,她觉得自己还是急需休息的。今晚有了体力消耗,又经过了情绪的大起大落,她着实疲惫,静下来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思绪陷入梦境,眼前依稀又出现了那个人,她颇自豪地朝他炫耀:“我已经结婚了,嫁了个比你好千百倍的好男人,你爱找谁找谁去吧,我对你再没一点留恋了。”   那人却笑得嘲讽:“你傻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以为除了我之外,你还能遇见第二个这么爱你的男人?”   她愣住,蓦地想起了他曾经问她“是不是记仇”的那番话,难道就是因为他就是那个人,才来那样探她的口风?原来她面上没做反应,其实心底深处一直在为他的那几句话有所疑惑。   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个人,他为何会见了第二面便出言求婚,为何短短时日便爱她入骨,为何处处待她无微不至,就都说得通了。可是……   蓦然醒来,看清了眼前昏黑简陋的古代屋子,看清了身边披散着长发熟睡的邵良宸,何菁很快便将梦里的猜测全盘否决:我真是傻了,我是死了才来了这里,那人又没死,怎可能也来了?他们两人明明也没什么相像。刚决定了不去胡思乱想,我竟然就又来为这些没影儿的事伤神!   有时候一个人的理智与直觉会分裂成两半,直觉发觉的事,理智却不接受也不相信,以何菁的性子,当然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理智。   正值驿馆客人稀少的季节,邵良宸所选的这间屋子位于一排房屋的最里头,西侧紧挨着院墙,墙外是条河流,岸边陡峭不可站人,屋子东侧则是一间无人的空房,门扉锁闭,前面是无遮无拦的一块宽阔庭院,后面堆放着一大堆柴草。   这样的格局,若有人想要靠近偷听,只能穿过前院来到前窗之下,且不说那样被外人看到的可能性极大,屋里的床铺还是靠着后墙放置的,只要里面的人远离前窗说话,声调还不太高,前窗之外的人就绝不会听得清。   所以说,这就是间最不怕被人偷听的屋子。   看出了这一点,朱台涟暗中哂笑:可见那小子是个能人……   “就这些了?”   “回大爷,就这些了,小人绝没更多隐瞒。”   晚间看着邵良宸与何菁的屋子熄了灯,朱台涟便将他们的车夫唤来屋里,给了些银子,又敲打了一番,将其所知有关邵良宸夫妇的内情探了个底掉。   车马行也在各大城池都有分号,这个车夫以及所用马车都不再是邵良宸他们从京城出来的那一套,而是刚在西安换过的。但邵良宸早有准备,朱台涟从车夫口中问出来的说辞,与何菁告诉荣熙郡主的并无半点不符。   “好,银子你拿着,即刻上路,回你的西安去吧。”   车夫一听急了:“大爷,我们车马行不能做这样的生意,您总得叫我给人家送到地方啊!”   朱台涟不再理他,淡淡朝一名手下飘了个眼色,那手下上前搡了车夫一把,厉声道:“吵吵什么?告诉你,我家主人是安化郡王府的王长子,还做不了你这点主?纵是将你们整个车马行一把火烧了,都没人敢放个屁!”   车夫一听果然大惊失色,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唯唯诺诺地去了。   邵良宸比何菁入睡的晚了些,早上天明后仍未醒来,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身下传来一阵奇怪触感,精神很快就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何菁眼神迷离、笑意隐然的脸凑在他肩头。   “你干什么?”他皱眉问。   “你是不是做春梦了?”   “你才做春梦呢!”邵良宸带着点起床气。她一个刚破处的丫头,大早上就不老实来乱抓,是想干什么?   “那为何会是这样的?”何菁手上动了动。   “早上都是这样的,不这样了才稀奇呢,少见多怪!”   “哦,这样啊。”她声音软糯,尾音绵绵,手上更是骚扰不断,“那,是不是憋尿憋的?”   “……你个小妮子就是欠收拾,不收拾不足以平民愤!”邵良宸翻身而起,将她按翻在床,“给我趴好了,这回咱先趴着来!”   “唔唔……”   “瞧你这湿的,果然就是欠收拾!”   不管爱不爱,何菁初尝禁果,总还是有点新鲜劲,睡过一觉觉得自己歇过来了,就忍不住来挑逗他。这一回没了初次的痛感,也没再那么鬼上身似地出现幻觉,滋味果然比昨晚美多了。可惜过了一阵,她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他怎翻过来调过去地没完了呢?   “这一次为何这么长?”   “这算长?一半都还不到呢!”   何菁苦了脸:“是我错了,咱快点完事成吗?”   “不成。”   “赶车师傅定是已在等着了。”   “叫他多等一时又如何?”   “荣熙郡主他们先走了怎么办?”   “你忘记卷宗上怎说的了?那女人性子极其惫懒,才不会恁早上路呢。”   “呜呜,快点完吧,我累了啊!”   邵良宸嗤地一笑:“你动都不动,累个什么?”   天已大亮,他裸着肩臂,身上皮肤雪白,肌肉线条适中,既能看得清所有该有的曲线,又不会太过遒结生硬,这副身板还是挺阳刚的,只是头上秀发披散,寥寥几缕晃在额前,衬得脸庞妖娆妩媚,显得十分违和,真难想象,这般美女似的人物,也有如此生猛的时候。   何菁被他一波一波的动作震得头都晕了,更别提腿上腰上的酸痛,她很想让自己哭一哭好博同情,却偏在这关键时刻哭不出来,只能苦着脸恳求:“我真受不住了,你要这样,以后我再也不敢主动了!”   这话总还管了些用,邵良宸伏下身来亲了亲她:“嗯,那今日便就此算了,将来还望娘子多多主动才好。”   说是如此说了,依旧是又过了好一阵才云收雨住,待何菁收拾停当,穿戴好下床时,只觉得腰部以下尽是木的,两腿站在地上直打突突。   邵良宸手中系着腰带,回眼乜她:“怎样,还走的成路不?”   何菁瞪他一眼:“走不成如何?你扛我走啊?”   “少年夫妻情深弥笃,偶尔放诞一下也不稀奇,真被外人察觉还更显自然呢。”邵良宸挨上前,揽过她来又是一番亲吻揉捏。   昨夜这一步进展非比寻常,此刻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她,全心拿她当个稀世珍宝,当真是顶着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如何珍视把玩才好。   何菁自也觉得与他前所未有地亲密,只是怕极了惹他兴头再起,便推拒道:“实在是该走了,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时候确实不早了,彼时尚不流行睡懒觉,一对年轻夫妻睡到此时还不出屋,外人几乎都能猜得到是为着什么。何菁倒不至于真走不动路,只是觉得腿软,走路时要尽力板着动作,以免被人看出来。   他们出了房门正要穿过庭院过去大堂,何菁忽然拽住邵良宸停住脚步,眼神朝院子一角示意,低声道:“马车没了。”   昨日车夫将马车停放的位置确实空着,邵良宸道:“说不定是老马赶去外面等着了。”   “不对,”何菁很肯定地摇了头,“看地上的痕迹,必是昨晚就走了。”   干硬的土地上车辙与脚印都很模糊,邵良宸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却信得过老婆眼神,攥了攥她的手道:“随机应变。” 第36章 见招拆招   等他们来到前面大堂, 见到荣熙郡主与朱台涟姑侄两人以及各自随从都正聚在这里。只是不像昨日那般主仆同坐, 而是仅有荣熙郡主与朱台涟同桌而坐,余人都站在不远处。   荣熙郡主已恢复了本色装扮,穿了一身华贵的如意团花锦缎褙子与绮罗裙, 头上珠翠光华闪耀,脸上也薄施脂粉, 整个人相比昨日添了许多艳丽姿色,也更显得妩媚动人。昨日虽未言明, 邵良宸夫妇看出她是富贵出身已是明摆着的事, 是以今日见她变装,两人也未露出什么惊异之色,倒是何菁真心有些惊艳, 觉得自己到了人家那年纪若是还有这等风韵, 就很知足了。   一见他们出来,荣熙郡主便起身笑迎, 亲亲热热地拉了何菁手臂:“你们昨日赶路累了吧?竟睡到这时, 快来吃早点,我叫他们熬了荷叶虾子粥,也不知你们可吃得惯。”   何菁与邵良宸客气推脱了几句,就随着荣熙郡主坐到他们桌前。那三名扮女装的少年很快送上热腾腾的两碗海鲜粥与八碟红红绿绿的小菜,还恭恭敬敬地将餐具双手递到他们手里。   荣熙郡主是中年妇人, 勉强可以不与他们避嫌,但朱台涟与何菁同席就明显不妥了,好在他们早点都已吃完, 朱台涟起身向他们略略致意,便朝后门走了出去。   “未曾请教夫人当如何称呼?”何菁朝荣熙郡主问。   荣熙郡主笑道:“我侄儿姓朱,我自是也姓朱的,你们就权且叫我朱夫人吧。”   何菁与邵良宸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都能体会得出,荣熙郡主对他们说起话来虽仍客气礼让,但相比昨日,明显多了些戒备,一定是朱台涟对她有过什么警告。   “我与秦儿感念你们昨日相助,有意邀你们同去安化,不但同路,还同车而行,怕你们推脱,就擅自做主,替你们付了车资,叫车夫先回去了。你们可别见怪。”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荣熙郡主笑道。   如果朱台涟不是明晃晃地摆着那样一张怀疑他们的臭脸,他们或许会相信这真只是简单的好意。何菁与邵良宸同做惊诧状,连说:“叫夫人破费了,感念夫人盛情,当真过意不去。”   这一下两人都在心下确定,朱台涟的疑心恐怕不仅限于他们蓄意讨好荣熙郡主这一条。   荣熙郡主又拉了何菁的手:“就叫小夫人来陪我同坐一辆车,与我说说京城的新鲜事吧。朱兄弟功夫那么好,想必会骑马的吧?秦儿有意邀你一同骑马赶路,你可方便?”   邵良宸望了望何菁:“自然方便,只是……不怕夫人笑话,自从我们成亲以来,内子都极少与我分开,她胆小得很,还请夫人代我费心关照,别叫她受了惊吓。”   何菁做垂头羞涩状,荣熙郡主咯咯直笑:“难得见到如此疼媳妇的人,你且放心就是。今日天黑之前咱们必会抵达安化,中间也是同路而行,怎至于叫你们夫妻分离的?”   邵良宸嘴上说着“见笑”,心下却是极为不安。他看得出,荣熙郡主的善意倒有大半是真的,但朱台涟所流露出的怀疑更是毫不掺假,私自遣走了他们的车夫,如今又要将他们夫妇分开,恐怕都是对他们的试探之举,接下来朱台涟会使出什么招数,还不好预料。   可他们又不能断然拒绝,马车都已被人家遣走,他们连婉言谢绝都会显得刻意,显得做贼心虚,只会更加引人生疑,若是刚到这里便与王长子撕破脸,将来还想侦查得出什么?是以只能故作坦然,见招拆招。   何菁明白他的心意,尽力以眼神安抚他,叫他放心自己可以独立应对,邵良宸则只能寄希望于荣熙郡主,期待这位姑姑别那么对侄儿言听计从,叫何菁吃了亏。只要她没事,他独立去应对朱台涟就没什么顾忌。   原先真没想到,安化城都还未进,他们便已被人家盯上。朱台涟为何对他们如此防备?只是因为怀有反心,单单听说他们来自京城就有所提防么?邵良宸怎么想都觉得不该是这个道理。   安化城地处河西走廊的东端,是中原货物销往西域地带的必经之地,这些生意多多少少都有安化王府经手参与,其中最多的一项莫过于绸缎生意。   近年因为刘瑾新政对税收的影响,从江南丝绸产地朝这边的运输渠道有所受阻,使得安化王府的生意大受波及,很多商家不得已需改为自江北的扬州、徐州、甚至是京师中转进货。   邵良宸之所以自称是绸缎商人,就是因为知道这些内情,知道近期往来安化与京城之间的绸缎商人并不少见,而且他早就曾在办一桩案子时装过绸缎商人,对这行当有所了解,装起来更不易露出马脚。   既然京师的绸缎商人来得不少,朱台涟没理由会仅为他们自称来自京师就如此提防。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朱台涟与四名随从外加邵良宸分别乘马行在前面,何菁与荣熙郡主乘车跟随在后,那三个女装少年另乘一辆车辍在最后。   朱台涟一路都沉默不言,随从们更是不会交头接耳,邵良宸则不时回头去望何菁与荣熙郡主所乘的马车,忖思着:若说昨日被荣熙郡主看出菁菁像是处子,至少今日也该看出她□□满面了吧?按理说也不该仅为此事便怀疑我们才对。听菁菁的意思,朱台涟倒像是昨日一见了我们的面便有所疑心,到底是我们何处不慎,引了他怀疑?   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荣熙郡主确如他所猜想,今日看出何菁满面□□,心里暗暗纳罕,但她绝想不到昨夜才是两人的初夜,只会疑心是自己昨日看走了眼。她与何菁这一路说说笑笑还算热闹,有时笑声直传去前面,邵良宸听了稍感安心。   行了半日,午时在半路一处镇店歇脚打尖,午后继续上路,何菁很快犯起困来。她们所乘的是较大型的马车,两侧对着两排长椅既可坐也可躺卧,荣熙郡主已枕着靠垫歪在其上,招呼何菁道:“躺下歇一歇吧,待睡醒了或许便到了。”   何菁自前面车帘的缝隙望了望邵良宸的背影,答应下来,也躺下歇了。   “前方便是安化城了。”午后又行了近一个时辰,一直沉默寡言的朱台涟忽然提缰控马来到邵良宸身侧开了口。   前方道路弯曲好似弓背,确实已能大体看出山水之间坐落着一座城池。朱台涟看看邵良宸:“朱兄弟已然猜到我与姑母是何身份了吧?”   邵良宸并不隐瞒:“正是,还请王长子不要见怪,我既是商贾出身,又毫无根基,自是处处留心,有意寻个倚仗。倘若王长子看得起,小可愿效犬马之劳。”   朱台涟微露冷笑:“犬马就不必了,不如你先来与我说句实话,你们夫妻来到安化,究竟目的何在?”   邵良宸微怔:“王长子的意思,是疑心我们所述的来意不尽不实?”   “尽不尽,实不实,你们心里清楚。”朱台涟语调幽缓冷漠,“我是想请你想个明白,眼下安化城近在眼前,进了城,就是我家的地盘了,你若有意知难而退,现在带了妻子离开还不晚,不然等到进了城,你或许尚可凭着一身武艺全身而退,你娘子可就难了。”   邵良宸满面迷惑,苦笑道:“王长子所言我实在不明,安化城是您家的地盘不假,可为何我就该知难而退?这‘难’又所指何事?”   朱台涟瞥着他,目光冷冽:“我也懒得吓你,这里是安化,曼说你仅是一介商贾,便是朝中官员,我将你一刀杀了,向京师朝廷报上一句过失伤人,朝廷也最多是遣人过来申斥几句,还能对我降罪不成?你若不信,我明日便着人将你们京师来的巡抚大人一并擒来,与你关到一间牢室里陪你聊天解闷,也好叙一叙你们对那位刘公公的景仰之情,如何?”   邵良宸心里翻江倒海,急急将所有过往细节斟酌了一遍,暗暗安抚自己:不要慌张,他没理由会察觉到我的真实来意,他说“曼说你仅是一介商贾”,就应该是信了我是商贾的身份,另外在外地人看来,京城尽是刘瑾的天下,他说“你们刘公公”也不代表认定我是厂卫的人,这番话恐怕还是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   他面上平静依旧,只蹙起了双眉,似感不悦:“不瞒王长子说,我是听闻同行前辈们说,近日来往安化做生意都是顺顺当当,安化王府不但对客商毫无克扣盘剥,还十分优待,这才有心过来探看一番,也将家中生意做来这里,携带内子同行,不过是想借机叫她游山玩水。想不到城都还未入,便听了王长子一番敲打。莫非,王长子往日对待京师来的客商都是这般的?”   朱台涟淡淡一笑,稍稍催马加快了几步,回身道:“你若想叫我信你不是别有用心,便随我先行进城来。”   邵良宸不禁迟疑:“我怎能置妻子于不顾?”   朱台涟昂然道:“方圆数百里,安化王府势力最大,你妻子与安化王亲妹荣熙郡主在一处,由安化王府的人护着,你还有何不放心?你若对我们王府的人都有提防,还敢说自己没有异心?”   邵良宸道:“那也要容我向她说一声。”   朱台涟拿马鞭朝他一指:“要么跟我来,要么就此滚回去,我言尽于此,再不废话!”   邵良宸暗中切齿,来都已来了,险总是要冒的,总不能叫人家没头没脑地一顿吓唬就打道回府吧?回首朝何菁的马车望了一眼,他心里默默祈祷着,手中一提缰绳,催马加速而去。   何菁在初初醒来的一刻,便福至心灵地反应到:我怕是被人下药了。   都不需要什么蒙汗药,只要荣熙郡主带了些防晕动的药剂在身上,午饭时为她下上一点,就够让她睡这一下午。   因为药量下的少,睡前犯困的时候何菁并未起疑。为何朱台涟还会为她下药呢?何菁清醒之后稍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他想制住我,却并不想叫手下对我强行动手,才用了这一招。   这位王长子,怎么说呢,还算有风度?   醒来后果然见到荣熙郡主已不知所踪,马车是停着的,何菁起身推门出来,见到外面天光已然昏暗,跟前是一座窄小的院落,底下青砖铺地,四周是齐齐整整的砖瓦房屋,顶上飞檐,雕梁画栋,院子虽不大,却看得出应是在个富贵讲究的宅院之内。   难不成这已是安化王府?   一个中年仆妇坐着小杌子守在一旁,见她出来便站起身,不冷不热地道:“小娘子终于醒了,快随我进来吧,主子爷可等你多时了。”   主子爷?   何菁的头脑已然完全恢复敏锐,心中回想起邵良宸之前对她的忠告:“最关键的一点,不论遇到何样突然的变故都不要慌,可以假慌,不能真慌。”   当时他望着她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你还不惯作假,若是心里真不慌,也还是别去装的好,不然容易被人识破。”   此时想起他目光中的那份关心与忧虑,何菁心中既甜蜜又忐忑,她是没慌,至少没有为自己慌,只是更担忧他,也不知朱台涟想做什么,面上对她一介女流还算客气,但对他呢?他现在又落了个何样结果?会不会已经吃了亏,受了伤……   遇见危险不是头一遭,但遇险之后关切他人比关切自己更多,这样的心境倒是头一回体味。   仆妇领着她步入旁边一扇小门,穿过一道曲折狭窄的走廊,进到一座套间之内。   “王长子,这小娘子已带来了。”仆妇站在落地罩外福礼说完,就退出去了。   屋内点着几盏烛台,摆设极简,除了几张或长或方的几案与几把官帽椅之外一无长物,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朱台涟仍是白天那身靛青色的简约装扮,坐在落地罩内的一把官帽椅中,将手中的一本书卷撂下,朝站在落地罩外的何菁望过来,脑中不禁想起不久之前,他与邵良宸最后的几句对话。   “你们的真实来意是什么,你不肯说,我便去问你娘子,届时她听说我扣押了你,来审问她,看看她是不是也能如你这般镇定自若,对答如流。我奉劝你还是自己招了为好,不然等我问她问出破绽,我可以对你实言——到时你们的下场只会更加不堪。”   邵良宸紧抿双唇,烦忧之意无可掩盖,默然之后道:“我只想恳求王长子一件事,王长子想要问她什么,务请亲自去问,不要差遣下人前往。”   朱台涟心感意外:“为何?她毕竟是女眷,难道不是差个仆妇去问话更好?”   “我请王长子亲自去,是因为我只信得过王长子的才智,叫下人去问话再来转述给您,说不定有些意思已被曲解,反而叫她蒙受不白之冤。王长子耳聪目明,到时她所言是真是假,相信您有本事当场分辨。”   看那意思,竟像是自信他妻子也像他一样,有着足够周旋应变的本事。   此时看着何菁在面前掖手而立,面色漠然镇静,不见任何慌乱之色,朱台涟心下暗暗冷笑:这小夫妇倒是一对难得一见的人才。 第37章 智斗兄长   朱台涟抬手朝自己对面的官帽椅一指:“坐。”   何菁默默走过来坐了。   “你丈夫已被我拘禁, 我问他来安化所为何事, 他坚称只是为了生意,这话我是不信的,是以过来问问你, 看你是否能说些更好取信于我的说辞。”   何菁轻轻吸了口气:“你可对他用了刑?”   朱台涟唇角微勾:“你看见了,我不想对女人用刑, 是以对你还算客气。你若心疼他,便对我实言相告, 若是再拿他那一套绸缎商人的说辞糊弄我, 我即刻便叫人斩他一手一脚为你送来。”   见何菁张了口,他又抢先道:“也不要再说什么指责我草菅人命的废话,这里是安化, 我在这里就是可以草菅人命, 今晚便将你们夫妇二人抛尸荒野,也无人会来追究。”   何菁又恢复了一脸冷漠, 淡淡道:“那就不必费事了, 王长子这便下令,将我二人杀了,抛尸荒野就是。”   这话倒是大出朱台涟预料,他干巴巴地冷笑出来:“莫非你以为我是虚张声势?”   何菁显得很无所谓:“自然不是,地方藩王势力熏天, 草菅人命都是寻常事,您贵为安化王王长子,何必还要为我们两个小人物如此大费周章、审完了他又来审我?您疑心我们居心不良, 直接杀了就是。反正我们夫妻一体,能死在一处,也没什么遗憾。”   朱台涟这下是真有些看不透她了,这小夫妇两个,男的丝毫不露锋芒,一言一行滴水不漏,这样的人若非真是光明磊落毫无隐瞒,就是深不可测极难对付,但这小女子看起来就单纯得多了,并不像个城府深的人,为何也能说出话来这般底气十足?纵使他们说的都是实情,身为来此谋生的商贾,也不该有这么悍不畏死吧?   何菁谨记着邵良宸传授的原则,其中之一便是:两方斗智,谁更好奇,谁就落了下风。因为更好奇的那一方必定会为解开心中疑问做更多的努力,也就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所想。   换言之,想要占据上风,就要让对方比自己更好奇。   现在他们与朱台涟对峙,对方究竟为何对他们生疑,究竟想问出个什么结果,是他们所好奇的,不弄清这一点就贸然编谎话对答,很可能弄巧成拙,所以要做的头一步,就是引起对方更多的好奇心,最终让他自己暴露形迹。   朱台涟慢悠悠地站起身:“你说得也是,我何须为你们两个如此大费周章,还是直接送你们上路的好。来人!”   “王长子。”何菁忽然出言打断了他发号施令。   朱台涟料定她只是欲擒故纵,若是真见到他唤人来要下杀手,必会露出怯意服软求饶,听见果然如此,他微露得色:“怎么?”   何菁仍稳稳坐着:“反正都要死了,我也想做个明白鬼,好等见了阎王爷能说个清楚。王长子既然都已为了审问我们花了半日工夫,何妨再多费几句唇舌,为我说说,到底我们夫妻二人犯了什么过错,惹得王长子如此对待?”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朱台涟道:“你说得也是,为你说个明白也无妨。我问你,你在京城,遇见过一个名叫孙景文的人吧?”   孙景文?何菁心中方才反复猜测的都是他们何处露了马脚,亦或是厂卫当中有着内奸,将他们的身份秘密报知给了朱台涟,听他猛然提及孙景文,她大感意外,难不成,孙景文上京除了找寻她之外,还肩负着侦查探子的任务?可他们的身份又为何会被孙景文得知呢?听张采那意思,孙景文明明是个很寻常、也没什么势力的人才对。   见她面露疑惑不来回答,朱台涟又道:“是了,或许他尚无机会向你通名,我换句话来问你:那时是不是曾有个人拦住你,询问你是不是姓何,还自称是安化王府派来找你的?”   何菁脑中宛若漫天大雾散开了一个小小缺口,猛然意识到:恐怕事情的走向与我们的猜测全然不是一回事。   一张折了两折的纸被抛到了她怀里,何菁拿起展开一看,上面是一个女子的白描画像。   “如何,还算像你吧?”朱台涟道。   那副画像画得十分简略,同时又很写实,就是一张通缉令上的那种画影图形,眉眼确实很有几分像她。   “孙景文他们尚未回返,但前不久我刚刚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细细说明了他听命去到京城寻访我家失散多年小县主的经历,他办事向来细心,还去特意着人依着他的描述绘了这幅画像,与书信一道寄与我看。说这便是他在京城遇见过的疑似小县主的人。我昨日初见到你,便认了出来,你便是这画中人。”   那又如何呢?何菁脑中的逻辑框架初具雏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便没有贸然出口,只等他继续解释。   朱台涟不再归座,而是在她身畔缓缓踱步:“你当时听了孙景文的问话之后,一口否认,但事后想起,想到对方既然将你错认成了小县主,岂非一个顺水推舟攀上皇亲的好机会?于是就起意来冒充县主,认下安化王府这门亲,没错吧?”   原来他以为他们是来冒认的!何菁将心中惊愕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脸上,方才还在飘忽的疑虑尽数尘埃落定。   朱台涟观望着她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以我猜想,你要么是认得我那位真妹妹,对她与她母亲均有一定了解,要么,就是你起了冒充之心后,才去着意打听了她们的情况,反正根据孙景文写这封信给我与你们启程离京的时间来推算,你们夫妻二人总归是好好准备了一些日子,才动身的。   或许在那之前,你们已然摸到了孙景文的行踪,知道他尚未回返……自然,纵使他回来了,与你撞了面,点破你是那个曾经亲口向他否认过的女子,你也可以辩解说,当时是因为害怕或是太过突然,才未敢承认。”   他讽笑一下,“你们两个也当真是够机灵,够狡猾,知道贸然上门来认亲恐会惹人怀疑,还要去借机向我姑母示好,连遇见了我,被我逼问,都还不肯吐露真实来意。你丈夫也就罢了,你小小年纪一介女流,竟然被我逼问也毫无怯意。我真是好奇,你们会是做什么出身呢?听说江湖上有些千门高手专门行骗,或许你们就是其中两个?”   他停步于何菁面前,直视着她:“孙景文是真心把你当做了小县主,恐怕现今都还在京城里到处找你。我却没有他那么好打发,如今面对我,你又想如何应对?你若想说,你真是我妹妹,便来说点切实的证据,不过我警告你,在何家旧宅那一带邻里当中能打探到的讯息我均已知晓,想叫我信,你最好说点那些人不知道的内情。你该不会说,你娘过世时你年岁尚小,已然全都记不得了吧?”   何菁缓而长地呼了一口气,既然对方想到了这里,那个“下下之策”再如何下,也是不得不用的了。   本来邵良宸安排得还算周到,他们以商贾身份攀交上安化王府,等到孙景文回来的时候,他已将她安顿好了,叫她安安分分躲在家里做个内宅小媳妇,纵使要与王府中人接触,也仅接触女眷,频率也会极低,要防着她与孙景文他们碰面还是不难的——归根结底,他就是想要尽量让她置身事外,尽量少地搅进来。容许她跟着他来,只为做个他有妻室的掩护而已。   可事到如今,这套计划显然已行不通了。纵使眼下还能巧言辩解蒙混过关,朱台涟已经盯上了她,以后会不叫孙景文来辨认她么?   何菁轻闭了一下双眼,开始了叙述:“我娘名叫白玉簪,成化六年生人,最初是挂籍于教坊的女乐,弘治元年一次到安化王府唱堂会被王爷看中,脱籍成了王府使婢与通房,后来与王爷闹翻,于弘治三年秋天跟随一个叫‘延喜班’的戏班子去到的北京城,次年春天生下的我。   弘治七年年初,她带着我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姓何,当时做的是相师,后来改做了木匠。我娘在我幼时便曾告诉我,我生父是安化郡王,在我四岁那年,她得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发病时更是到处宣扬她与王府的纠葛,可惜已没有人信,除了我之外,再没别人听过她清醒时说过的那些事关安化王府的过往。”   早在她刚说了开头几句,朱台涟便已耸然动容,他对白玉簪嫁到何家之后的情形了解颇多,因为白玉簪再嫁之后有意隐瞒出身,何家旧居那一带的人只知道她姓白,连具体名字都说不清,更没人知道她哪年出生,是乐籍出身,以及跟着什么戏班子来的北京。何菁提及的这些细节,连王府旧人都知之不详,孙景文获知得也不全面,不可能有机会在京城泄露给她。   朱台涟之所以会知悉,还是早年因为一些缘故特意去向安化王询问得来,是以光是听了何菁的头几句话,便可确认她所言为实,若只是打听过,绝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准确。   面前这姑娘,竟然真是他那个妹妹?   朱台涟面色严峻,缓缓道:“五年前,你继父何荣过世……”   何菁接上他的话:“没错,五年前我继父过世,我带着他与我继母生的弟弟搬离了旧居,去到东单一带,投奔了一位教我刺绣的奶奶。”她面露讽笑,“王长子这便信了我不是冒充的?”   朱台涟一时梗住,没有答话。   孙景文写信来的目的是向王长子与王爷显示自己确实在尽心竭力地找人,对头一次卦摊上偶遇何菁的经历仅草草带过,反而将自己如何卖力打听的经历大书特书。   朱台涟熟知孙景文的为人,见了这样的书信根本没信他是真的遇见了小县主,只当他是为了邀功胡吹一气,反正他本来也不相信不求助官府,单凭孙景文那五人之力有望找的见人。待昨日看见何菁,联系到信中画像上的女子,再见何菁与邵良宸有意攀交荣熙郡主,他自然而然想到是因为孙景文泄露消息,引来了骗子。   安化地处偏僻,周围分布着不少闭塞的小县城,确实有过不少骗子出没。比如远途过来上任的县令半途被杀,骗子拿了官凭来冒充县令上任,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等到被人察觉就卷了银子逃之夭夭,这样的事已经出过不止一起。这一带就是被骗子盯上的重灾区,听说连庆王府都曾被骗走过财物,朱台涟会有此疑心也是情有可原。   何菁语气之中尽是嘲讽:“您只因为自信中得知我曾向孙景文否认过,便疑心我是有意冒充的?这当真是笑话!我娘已然离了王府二十年,我对生父全无了解,也全无感情,即便听说安化王府派人来寻我,我也无意认亲,这很难索解么?   还是那日回去后我将经过告知夫君,他才劝我说,不论王府中人是因何缘故找我,毕竟是骨血相连,总该过来看一看,试一试,万一是我父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呢?若非他力劝,我都不会起心过来……罢了,再多说几句,又要叫您以为是他有意攀附权贵,才撺掇我来的了。”   朱台涟眸光黯然,问道:“你们之前为何坚持不肯说?”   何菁干巴巴地一笑,似感此事十分荒诞:“是我警告他说,来了也先好生看看,不要轻易说出实情。他一向重视我的心意,见不到我的人,无法与我商量,自是只好缄口不言。我想的是,这边的亲人我一个都未见过,寻我的原因我也不明,贸然自称是人家王爷的女儿,谁知人家会怎么看呢?这不是,我们还什么都未说,便已被王长子视作了冒认皇亲的骗子了啊!这还真是令我始料未及呢!”   朱台涟默默受着她的讥讽,最后轻道:“我是你哥哥,你不必称我为王长子。”   何菁依旧面色淡漠:“我问你,王爷如今身体可好?”   朱台涟点头:“父亲安好,他不是因为病重才想找你,而是另有缘故。其实这些年,他也一直在记挂着你们母女。”   何菁垂下眼帘:“既然王爷安好,我也没什么可惦念了。还请王长子即刻放我夫君与我相聚,放我们出城去吧。哦,王长子还想着将我二人抛尸荒野呢,那也请便。横竖远离家门总有艰险,我就当是半路遇了匪徒,将我们夫妻两个一并杀了。反正我从来也没想来认什么亲。”   朱台涟有些急躁,两道浓墨绘染般的剑眉紧紧蹙起:“你不要使性子,我是误会了你们,可对你绝无恶意。你不晓得,五年前进京入贺新皇登基,我曾去亲自找过你,那时你继父刚过世三个多月,你却已然不知所踪。正是因为那时费尽力气也未找到你,我才以为你已然不在人世,以为孙景文此次所述遇见的女子都是捕风捉影。我十九年来都未停过对你的牵挂,你难道还觉得我会明知是你,仍对你这般恶待?”   何菁直直望着他,不觉有些动容。   面前这男子倨傲冷冽,但她看得出,正因他这种人性子高傲,才不屑于作伪骗人,他说出的话,袒露出的情绪,都必然是真的。先前对她的怀疑鄙薄,现下对她的歉疚关切,都是真的。   他牵挂了她十九年?从前可想不到,这个远在天边的家里,还能有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一直牵挂着她。   方才听他说起五年前她继父过世,她还当那也是孙景文信中所写,没想到他竟是亲自去找过的,而且还是“费尽力气”地找过。一个戏子出身的通房所生的妹妹,还没见过面,这样都能令他关心牵挂,还曾费力去寻找,一个能将亲情看得如此之重的人,其本性,应当是很善良的吧?   两人对望一阵,情绪不觉间都缓和了下来。   朱台涟问:“为何旧居那一带谁都不知你的去向?”   何菁垂下眼帘:“当时附近有个婆娘想撺掇我嫁给一个富户为妾,我不堪其扰,便悄然搬走了。”   “那时你才十四岁……”朱台涟面露悯然,亦有些愤慨,“后来我留了人在京城打探寻找了一年多之久,也没再得到你一点消息。”   “我怕被那些人找到,之后的两年多都极少出门,平日仅靠帮着那位奶奶做些绣活为生。”   朱台涟有些疑惑:“那个何荣,待你好么?”   “很好,”何菁真心道,“家里但有余财,他都会为我花,但有好吃好喝,也都先紧着我。若非有他悉心照料,我早活不到今日了。”   朱台涟仍有不解:“既如此,他去世后难道没留下些余财给你?为何你搬走后还需做工过活?”有他当初差人送去的财物,她家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才对,根本不该谈得到什么“但有余财”,什么“先紧着”。   “爹爹是留下了些余财,可发送完他的丧事就所剩不多了,当时我受不来那些恶人滋扰急着搬走,顾不得典屋子讨价还价,剩下的资财也就寥寥无几。”   何菁其实也对旧日家里的账目不清有所察觉,而且他知道,老爹何荣虽然人很善性,却也有点不良嗜好,手头有些余财的时候便会去光顾赌坊,家里究竟有过多少钱,其中多少被何荣糟蹋掉了,她当时年少不得理家,无从估量具体数目。   只是不管怎样,都是何荣照顾着她与她娘,一直以来都把继父的关爱看做天上掉的馅饼,她也就没去多做揣测,反正钱多钱少都是人家赚来的,自己一个吃白食的还管恁多做什么?   她从来没得到过安化这边的一丁点消息,也就无从知道,那些年根本不是何荣在养着她,反倒该算是她在“养”着何荣才对。   朱台涟没再说话,他早就在后悔,当初想要保证那母女二人生活优渥自在,就该留下心腹就近关照才对,单是每年去送一趟银子,就难保何荣不会从中渔利,敷衍了事。   而且这么一想,当年负责送财物过去京城的下人怕是也不干净,必是曾经从何荣那里分来好处,才会每一次都回报他说,何荣对待妹妹很好。听了何菁的话便知道,那种紧巴巴的日子,能算得好么?   如今,反正何荣早已作古,追究也无可追究,好在妹妹近在眼前,境况还算好。朱台涟暗暗打定主意,回去就审问收拾那个下人。   “我夫君呢?”何菁早就忍不住要问了。   朱台涟面露暖色:“你放心,他好好的,我没有为难他。看起来……他待你还算好?”有了何荣的例子在前,他很难确信这个“好”是不是真的。   “他自然待我很好,正因为他待我好,我才觉得根本没必要来攀什么皇亲,”何菁绷着小脸说完,真有些亟不可待了,“不管怎样,你快放他出来啊!”   朱台涟不禁失笑,石雕一般的面容霎时暖意盎然。何菁看得一呆:哟,原来这人也会好好笑呢。   “你……叫‘菁菁’对吧?”朱台涟问。   这名字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听说了,还是头一回叫出口来。得知她竟是真的,他心绪复杂难言,其中自然也不乏一缕对孙景文办成了事的庆幸与欣慰。   邵良宸其实算不上被拘禁,最多算是软禁,他情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与对方动武,说道理说不通了就暂且一路配合,随遇而安,朱台涟叫他走他就跟着,叫他进哪间屋他就进哪间屋,叫他在那里老实等着他就老实等着,确实没受任何为难。   在一间屋子里静静坐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了朱台涟回转。   “菁菁已然都对我说了,多有得罪。”   听了这一句话,邵良宸便知道了何菁的答复,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下她就成了这趟差事的核心人物,替他挡去了外人的怀疑,将来她要担当的风险与麻烦,恐怕都要在他之上了。   “今日天色已晚,父亲已然就寝,只能明日再引你们去相见了。”朱台涟带他离开那房间,由下人提灯引路,沿着一道曲廊前行。   “你真是做绸缎生意的商贾?”朱台涟问,他心里尚有许多疑问,只是顾念着何菁的情绪,不好再向她多问,只好来问邵良宸。   “嗯,家中确是做的绸缎生意。”邵良宸回答得简洁冷淡。   朱台涟侧头望着他:“不是你劝说菁菁过来认亲的么?如今亲已认了,难道你还心有不悦?”   邵良宸略略苦笑:“我只是在想,经历了今日这一遭,菁菁此时必定心绪不佳,是以正忙着思索一会儿见了面该如何哄她劝她,这才怠慢了王长子,还请您见谅。”   这话说得斯文客套,并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流露在外,朱台涟却仍难免讪讪,喟然道:“看得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   等闲是郡王府的王长子,歉意流露也是点到即止。   他们已是身在安化王府一隅,邵良宸跟随他来到一座小院,一进院门便见到正房里灯火通明,何菁正站在房门之外眼巴巴地等着,一见到他们进来,她也不管朱台涟与提灯下人在跟前,就快步迎上来,扑进了邵良宸怀里,还抱紧了他的腰。   下人训练有素,垂着眼视而不见,朱台涟却面露尴尬,本还有意再多安抚何菁几句,见此情状,只好尽快踅身离去。 第38章 压惊不迟   瞥着他们都走了, 邵良宸才拉了何菁的手轻道:“走, 咱们进屋。”   屋中还候着两个朱台涟安排来的丫鬟,已为他们备好了饮食与洗漱热水,邵良宸一进屋, 何菁便遣了她们出去,叫她们今晚不必再来伺候。   邵良宸又是先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 确认不会隔墙有耳,才过来桌边, 挨着何菁坐下, 揽住她道:“吓着了没?”   何菁摇摇头:“要说怕,我只怕他对你动手。他对我还只是言语吓唬,对你可就说不定了。听他吓我说若我说话不老实, 便要斩下你一手一脚为我送来, 我是真有点怕。”   邵良宸笑了笑:“我就知道,他一拿我吓唬你, 你就只会说出这套话来。”   “不是那么回事!”何菁不服气地推了推他, “我担心得没有道理么?他给我留余地是不愿对女子动手,给你留余地又凭什么?或许不会轻易砍你手脚,可那会儿若是扇你一个耳光,你还不是只能挨着,你敢还手么?”   邵良宸就像真被扇了耳光, 摸了摸脸:“为何不敢啊?大舅哥打妹夫,很有道理么?他真敢对我动手,我便还手揍他, 看谁打得过谁。只要到时你别心疼亲哥哥就成。”   何菁噗嗤一笑,继而叹道:“我说出实情,不是因为他拿你吓唬我,你不知道,咱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孙景文前阵子写了封信回来,还附了一张我的画像……”   桌上摆好了饭菜,何菁盛好了两碗饭给他一碗,一边与他吃着一边将她与朱台涟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   邵良宸听后也醒悟到,到了这种境地确实仅此一途。听她句句应答机智,他甚为欣慰,握了握她的手道:“答得真不错,菁菁,你比我想得还聪明。”   何菁像个收到小红花的小学生,笑得十分灿烂,手上给他布着菜:“只要能不拖累你就行了。”   谈何拖累,将来怕是要靠她顶起至少一半的负担了,邵良宸难免不是滋味。   他们所在的地方,只能猜测是王府一隅,纵是清醒着进来的邵良宸也在外头那些曲廊上绕迷糊了,辨不出方向。王府的富贵,单是从面前这一餐饭上就可见一斑。   桌上四大盘荤菜,八小碟素菜,单只一盘荷叶清蒸鱼因是整条的,何菁能认得出来,其余光能吃得出好吃,连是什么肉什么菜制的都猜不出。令何菁不由得想起了王熙凤口中那道茄鲞。   就说面前这一盆汤,像是鸡汤混了其他什么汤在里头,反正汤渣都捞净了,看不出煮过什么,里面只飘着几个椭圆形扁平的东西,就像陶瓷似的,上面还点缀着挺好看的小花小叶,何菁捞了一块尝了,才知那是蛋羹,不知是放在什么模子里蒸的,上面拿细小的菜叶摆做花状——一个蛋羹也值得这么折腾!   “见识了吧?富贵闲人就是这么折腾。”邵良宸悠闲地品着一口鲜嫩鱼肉,“这不过是匆忙之间招待咱们的一顿便饭罢了,却比我在豹房陪皇上吃过的御膳都有过之无不及。据我所知,陕西全省一年的赋税都不够养活庆王一家子的。”   何菁也早听过宗室蛀虫们给明朝带来的巨大负担,叹道:“你说得我都要吃不下了。”感觉自己加入了蛀虫行列就是犯罪呀犯罪。   邵良宸笑了笑,给她添了一筷子鱼肉:“吃完饭早点歇着吧,卷宗上所写的王府里那些人,明日想必都能看见了。”   天气凉了,屋中生着小炉,上面煨着一铜壶的热水。   因何菁还不想在这个无可信任的鬼地方脱了衣服洗澡,就没叫那两个丫鬟备水沐浴,只叫她们留下了这壶热水作简单洗漱之用。   今日这顿饭吃得晚,吃完后已比往日他们入睡的时候还晚,两人稍坐闲话了一阵算作消食,之后便洗漱睡下。   这里是王府的上等客房,器具装潢自是远比驿馆房间好了太多。两人再次躺到宽阔柔软的拔步床上,感觉都有些恍惚。   “是不是觉得就像一步回了咱们自己家?”邵良宸问。   何菁一笑:“是啊,要是真能一步就迈回家去就好了。”   “谁叫你非要跟我来?”邵良宸笑着去捏她鼻子。   何菁躲开他的手,白他一眼:“我说回家也是要你我一起回,若是你不在,那个家也没什么值得我向往的,还不如陪你呆在这儿。咱们一块儿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倒牙,却也是实话实说,并没半点矫情。   邵良宸满心暖意,伸臂将她拢进怀里。感情不好量化,说不清现在她到底有多喜欢他,但至少相比从前,确实好多了。或许,距离他对她开诚布公,也不远了吧?   “你那位大哥,其实看起来人挺好的。”静了一阵之后,邵良宸道。   “是二哥。”何菁纠正他。   朱台涟其实是安化王的次子,但是头一个嫡子,资料显示,在正妃进门之前,安化王就有了一个庶长子,后来王妃几年都无所出,安化王貌似曾经考虑要立那个儿子做王长子。本着无嫡立长的原则,若说在朱台涟出生前安化王见到没有嫡子就想立那个庶长子做王长子,也没什么奇怪,当然如果当时立了,之后再有嫡子出生也不能随便反悔。   大概安化王自己也不怎么看好那个长子,王长子一直没有立,而且后来比那儿子小了五六岁的朱台涟出生,按理说这时立嫡子也顺理成章了,但此事还是一直搁置没个定论。直到那个庶长子都娶了妻生了子,后因病过世,安化王才为朱台涟向朝廷请封王长子,看起来就好像父子俩都在等着那位倒霉大哥死掉一样,有点细思极恐的味道。   今日见了面,何菁更是不禁浮想联翩,疑心涟二哥之所以总板着这样一张臭脸,就是年少时的什么宅斗经历为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是挺好的,”何菁挪了挪丝绸团花枕头,“他跟你不一样,你是装相骗人信手拈来,本事高明令人佩服,他却是生性高傲,根本不屑于作伪,你看他怀疑咱们就挂在脸上,厌恶咱们也都挂在脸上,完全不稀得去掩饰。所以他一认定我是他妹妹之后,流露出的歉意与关切也都是真的。我真有点被他触动了,几乎都在盼着他没有参与谋反,将来可以脱罪才好。”   邵良宸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再敢多说两句,我可又要醋了。”   何菁嗤地一笑,凑上前手脚并用地搂住他:“别说他是我哥,就算他是我爹,若是你俩打起架来,我也一定帮你揍他!”话虽如此说,回想着朱台涟望着自己时,双眸之中那份殷殷关切,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是真能有这样一个哥哥,又不会被什么造反的事牵连,那该多好?   邵良宸听后才心气平了,也抱着她亲昵。   纵是过了惊魂一日,新婚燕尔的热乎劲也还没过去,邵良宸亲了两下,手就开始不老实了,伸进她衣裳去,在她上半身揉捏抚弄,她似乎还算享受,等到去解她中裤腰带何菁便有些抗拒。   “摸摸而已,你累了咱们就不来真的。”邵良宸粗重地喘息着与她讨价还价。   何菁对此深表怀疑,被他体察到她身体的反应后他还能忍?半推半就之下被他攻陷了裤腰,果然邵良宸在她弹性十足的臀肉上抓捏几下之后探到关键处去,就愣住了。   他将手抽到锦被之外来看,确认了手指上的液体不是姨妈,才问她:“你也想呢?”   “呃……你若实在想,也没什么,只要别像早上闹得那么厉害就好。”   邵良宸有些明白了过来:“你可别说你平时也都是这样的。”   “怎可能?”何菁哭笑不得,“平时都这样岂不是生了病?”   “那就是……咱们每次亲热些的时候你都会?”联系到她从前一些奇怪举动,邵良宸恍然大悟。   “嗯……”何菁艰难地承认。   邵良宸眨眨眼:“和别人也会吗?”   何菁捶他一记:“你当我是‘见男春’啊!”   “见男春”是他们中学时给一个风骚女老师起的外号,邵良宸听了又是好笑又是亲切,哈哈直笑,重新搂紧她问:“那你说说,你头一回有这反应是哪一次?是我头回亲你那时候?”   “不是,是……咱们成亲那晚。”何菁脸如火炭。   原来那时她就这样了,早知道,当时就不忍了啊……邵良宸眨巴着眼睛想不明白,她这不能算口嫌体直,反而是口不嫌,身体却同时做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管如何解释,指尖感受着那处愈加泛滥的汪洋,他很快忍无可忍,决定口直体也直。   “你别怕,这回我快着些,绝不叫你像早上那般辛苦。”邵良宸还另外考虑到须得降低她怀上身孕的几率,从此之后都要及时鸣金收兵,体外解决。   何菁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这身体反应来得如此轻易,以后想拒绝他可不容易了。他还不得每一次都这般摸着强调:你明明是想要的呀。   想要个头想要!   今日荣熙郡主抵达安化王府的时辰也不早了,安化王匆匆设了一餐晚宴为幼妹接风,之后兄妹两个叙话不多时,安化王便去歇息了,荣熙郡主却没有急着就寝。   “王长子,郡主还在等您,请您过去一趟。”朱台涟走到王府中心的主道上时,便遇到了荣熙郡主的下人拦住了他。   朱台涟明白,姑母是关切着他审讯这对小夫妻的结果,等不到明天了。   他跟随下人来在荣熙郡主被安置的梅园,去到屋内向姑母见了礼,便将审讯结果如实对荣熙郡主说了一遍。   荣熙郡主讶异不已,怔了一阵方道:“这下那小夫人……你那妹子可是受惊匪浅,明日定要好好安抚人家才是。”   “姑母说的是。”   荣熙郡主见他隐然还有疑虑,便问:“怎么,你还在怀疑人家不成?” 第39章 面谒生父   朱台涟摇摇头:“我不怀疑菁菁所言不实, 只是, 有些疑心那位妹夫撺掇菁菁来安化投亲,是另有所图。”   荣熙郡主微微撇嘴:“你这疑心病真重得可以。听说媳妇是王爷的女儿,真有所图又如何?那些应招的仪宾又有哪个没所图的?难不成你看不过眼, 还想叫人家恩恩爱爱的小两口和离,回头再由你重新给妹妹招个更可心的?”   朱台涟又摇摇头, 叹息道:“或许是我太过多疑,此事暂且不提也罢。姑母, 您这趟来, 不会急着回去吧?”   荣熙郡主笑了笑:“是,你父亲好容易将我请来了,我怎好随便就走?你放心, 我留在安化这些日子, 定会好好替你照看这位新妹妹。就郑侧妃那母女两个,不会给她们蹦q的机会。”   她探出葱管似的手指, 拨开身旁妆奁上的鎏金锁扣, 翻弄起里面光华耀眼的首饰,“唉,本来我就挺喜欢那姑娘的,都是你今日非要闹这么一出,让我都跟着成了人家眼里的恶人了。还不知明日送些什么厚礼, 才能挽的回呢!”   见朱台涟望向一侧,神色间隐然落寞,荣熙郡主问:“快二十年了, 你心里还记挂着那桩旧事呢吧?也当真是难得,如今这安化王府上下,最为有情有义的人,反倒是面上最冷的一个。”   朱台涟无声一叹,没有应答,合手施礼道:“天色不早,姑母早些歇息吧,侄儿告退了。”   若论何菁见过的人身份高低,除了成亲那日只见过一只脚的正德皇帝之外,安化王无疑就是第二高的了。   只是,或许因为早就将其视作一个过不多久便要因造反掉脑袋的准死人,何菁在被领来面见安化王时,没有一丁点参见高位人物的恐慌感,与那天得知曾拜皇帝时的心情全然不同。   这日早上,朱台涟亲自来接何菁与邵良宸过去参见安化王,路上涟二哥冷淡依旧,只简单说了两句父亲的近况,之后便沉默无言。   何菁能体会得出,二哥是因为邵良宸在场才不愿开口,换言之,他对她这个妹妹还算亲近,对妹夫仍很疏远。   何菁他们早在来前便已从卷宗上获知了安化王府各位主子的大体脾性喜好,安化王似乎是个很清雅的人,平素喜爱读书,更爱临帖,为此他索性叫人打通扇,将书房与卧房合二为一,床榻之外就是满满两墙的书架,上面书卷堆得满满当当。   另外占据房间一大片空间的就是一张特制的宽大书案,比之寻常两张八仙桌拼起来还要大上一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光是各色砚台就像砖块一般磊了两叠,碗口粗的根雕笔筒里笔立如林,案边防着一个青花瓷的高脚坛子,里面满满插着许多古旧的卷轴。   别的贵族卧房都会燃着檀香,这间屋一进来反是墨香扑鼻。   进了主屋次间的门,先是一眼见到荣熙郡主坐在下首。一见他们进来,荣熙郡主便亲亲热热地拉过何菁的手臂,笑道:“昨日叫你们受惊了,都怪你这二哥疑神疑鬼,任我再如何解说也不肯罢休,我已替你们好好骂过他了,你若不解气,我这便叫人替你打他一顿板子,权当谢罪。”   何菁自己对辨别他人态度真伪没多点特长,邵良宸却有此长处。昨日听他的意思,荣熙郡主应当是真对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是拗不过朱台涟,才默许他对他们盘问。何菁对这位姑母的印象也还不错,当下福礼道:“见过姑母,姑母说笑了,都是我们藏头露尾才引了二哥怀疑,不怪他。”   荣熙郡主道:“这是你懂事大度,但也不可轻饶了他,横竖是他欠了你们一份人情。”   坐在正座上的安化王已等不及,站起身迎上两步,何菁一抬眼,见到他望着自己细细打量,慈爱殷切之意溢于言表,她不觉有些心虚——正如二哥一样,这又是一个将她视作血亲的人,可她却找不到一点将其看做父亲的心意。   这感觉,就好像受了人家一份厚礼,却没东西可以回赠。   安化王朱x今年五十二岁,穿着一身挺朴素的暗褐色蜀锦道袍,头上绾着同色方巾,须发略有些花白,五官貌相平平无奇。   何菁与邵良宸并肩站好,向安化王大礼参拜,安化王等不及过场走完,便亲手搀了何菁站起,招呼他们:“快坐,坐,宸儿也坐,自家人间何须多礼?”   “小婿来得唐突,于京师时也不好打探岳丈喜好,若早知您好临帖,便也寻摸些好碑帖来送您了。”邵良宸望着桌上那摞卷轴,大显惋惜。   安化王连说“无妨”,略略问了他些家中营生,还有哪些亲人在世,眼神却一直没怎么离开何菁。荣熙郡主明白其意,待他们大体将套话说了几个来回,便向朱台涟道:“不若你带着宸儿在府中四处走走?”   朱台涟应了,带邵良宸告退离去。   见何菁紧紧盯着他们出门,关切之情不言而喻,荣熙郡主轻拍着她的肩头劝说:“别担心了,今儿连岳丈都拜过了,你二哥决不能再为难妹夫的。”   何菁赶紧垂头作娇羞状,她倒并不担忧临到这会儿朱台涟还会为难邵良宸,只是看方才那意思,二哥对他一定没什么话可说,叫一个不说话的男人陪着逛园子,他得多难受啊?   见荣熙郡主也要走,安化王摆摆手:“你留下吧,都不是外人,将来安置菁菁他们小两口还需你这做姑母的费心呢。”   荣熙郡主归座笑道:“那我便在一旁听着,你们父女二人好好说话便是,我绝不讨嫌插口。”   “咱们家的女孩儿均以‘岚’字为名,日后你的大名便叫‘朱菁岚’好了,我们还都叫你菁菁,省得你听着不惯。”安化王也露出笑意,紧紧望着何菁,“你与你母亲长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荣熙郡主道:“所以说呢,秦儿可见是急不得那位白姨娘的相貌了,不然一看见菁菁这模样儿,就再不会疑心她是假冒的。”   “别再提那愣小子,”安化王显然也对朱台涟昨日行径十分不满,“他还当我不知道,看景文回信所述意思,我便猜得到,必是他另有过什么交代,叫景文不敢去依我之言请托官府,才寻找得如此艰难。他总有恁多鬼点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茬口,何菁心里留意着,嘴上连忙又替二哥说好话:“父亲也别太怪二哥了,他纵是行事谨慎过度,也总比大大咧咧的好。”   安化王也不就此多说,又连问了她许多有关母亲白玉簪的旧事,听何菁细细答了,他怅然叹息:“都是我那时年轻气盛,倘若趁着玉簪离开安化之前便将她接回,就不至于叫你们母女受这些苦。她之后得了疯病,定然也是终日忧心苦闷所致。”说着竟淌下两行泪来。   何菁耸然动容,忙劝道:“父亲千万不要负疚,我听母亲说过,她家传便有这样的病根,绝非您的过失。”   跟前没留下人伺候,荣熙郡主又是递帕子又是跟着劝:“……大好的日子,别叫闺女跟着你伤怀了。”   何菁不无怅然,照理说此时她该陪着掉点眼泪才对,可惜她就是哭不出来。相信如果换了邵良宸,这会儿一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收发自如,自己真该向他好好学学。   在她印象里,那位母亲大人的性格在真疯之前也很不正常,时不时就对着她或外人莫名其妙发脾气,等后来真疯了更是给她与老爹何荣添了无数麻烦,所谓的疯病倒像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换言之,倘若白玉簪有一副柔顺点的好性子,也不至于怀着身孕从王府跑掉,她是可怜人,但她本可以不那么可怜,她的可怜有一多半是自己作出来的,糟践了自己还连累了旁人。何菁实在对那位母亲培养不出多点亲情。   安化王很动情,拉着她的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着过往旧事,连当初是王府内哪几个人曾与何菁她娘龃龉最深都不避讳。听上去似乎白玉簪那阵子确实受过独宠,除了王妃对她还算关照之外,府内其余女眷或多或少都曾挤兑过她,不过王妃的贤淑也很可能是装出来而非真心的,从安化王说起这话时微微露出的鄙夷,也可见一斑。   何菁由此反而更加好奇一点:二哥又为何会对我如此关照?   朱台涟是王妃所生,白玉簪独占宠爱那时他只有六七岁,难道是因为亲见众人欺压一个弱女子心怀不平?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总不可能对个姨娘有了什么朦胧情感吧……   “看起来,你们小两口感情还好,”安化王将话题转来了眼前,“你们是何时成的亲?听说你养父早已过世,又是谁为你主持的婚事?”   说起往事何菁都是实话实说,不怕有何疏漏,一说到这里她就暗暗打起精神,字字斟酌,好在也是早有准备:“我们才刚成亲不足两月,不瞒父亲说,其实是他看在我生计艰难,仗义援手,后来一来二去熟络了,他就……来提了亲。”   荣熙郡主有些疑惑:“你当时只是一名贫苦孤女,他若真是京中富户之子,来向你求亲,他家不会有人反对?”   何菁手里捻着衣带,含羞垂头:“其实他父亲不是新丧,而是四年多之前便过世了,母亲更是过世多年,他兄嫂也与他不亲近,他想成亲,只需自己做主。”   安化王留意的却是另一处细节:“他向你求亲之时,恐怕已是景文他们抵京之后了吧?是不是在那之前,你已然遇见过他们,后来还将你的身世并王府有人来寻你的事都告诉了姑爷?”   何菁一怔,讶然道:“父亲是怀疑他向我求亲之时,便存了攀附王府之心?那绝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事前如何细致筹谋,都不好推算话说出之后对方是何反应,何菁是真有点惊诧,人家竟怀疑邵良宸是为了攀附权贵才要娶她,这又该如何应对?若是有意将求亲时间说得提前,杜绝这种猜疑也不难,但她又觉得,能给他抹黑一点、将别人对他的猜疑引上歧途,或许也不是坏事,就暂且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反应。   荣熙郡主见她脸色大变,忙来打圆场:“菁菁你别急,你说不是就不是,你父亲是头回见他,自是没有你了解。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才是真的,别的真假又如何?”说着还向安化王使着眼色。   安化王没有就此多说,自己女儿若被认回来后公开招仪宾,招来的还不都是有心攀附权贵的?他只是眼见女儿对女婿甚为迷恋,担忧女婿用心不诚,将来害女儿伤心。   毕竟在每一个父亲看来,勾搭自己女儿的男人个个都是来拱白菜的猪。   安化王揭过这话题,又去说自家往事,从早上絮絮叨叨地直说到了中午,其间荣熙郡主偶尔插话凑趣,最后还是荣熙郡主提醒到了饭点,安化王才暂停下来叫人摆饭,另也着人唤了朱台涟与邵良宸过来一道吃。   待那两人来了,荣熙郡主便打趣朱台涟:“你不知道,就因你昨日整得那一出,菁菁方才都一个劲儿地往外看,生怕宸儿又要受你欺压,连与父亲说话都心不在焉了。”   何菁满面通红:“姑母见笑了。”   “中午咱们消停地吃顿便饭,晚上再将全家人都聚到一处,叫你认一认,等过几日筹备好了,再邀请周边亲朋好友,好好为你们接风。”席间安化王对何菁小两口道。   何菁与邵良宸连声客套,何菁还问:“饭后是不是我该先去拜见郑娘娘?”据她所知安化城内她就还这一个长辈没有见到,而且郑侧妃如今是有实无名的王妃,掌管着王府后宅,怎么说也该及早去见见。   没想到安化王很痛快地否决:“不必,晚上一道见就是了。以后你们的事都由你姑母分派,缺什么尽管对她说,郑氏那边不必理睬。”   何菁又是一头雾水,怎地这安化王府的后宅是交给姑母管了?   但凡朱台涟在场时,荣熙郡主的大多言辞便是为他说好话:“……你们是不知道,也不怪秦儿多疑,我大哥庆王府那边前几年就来过一伙骗子,那些人冒充我家仪宾的亲戚,说是我家仪宾过世,他们奉我之命过去报丧,也求取办丧事的银两,真个骗了不少银子去。唉,没想到没过两年,我家仪宾真就一病不起过世了,倒像是叫那伙骗子给咒的……”   何菁与邵良宸连说不妨事,到最后都快词穷了。   饭后安化王也不午休了,依旧拉着何菁说话,还留了邵良宸与朱台涟在跟前,这一次没恁多的家族旧事可说了,安化王竟头头是道地讲起自己对各样古帖的研究,附加上临帖生涯上的趣事,什么有人拿了他临摹的帖子当做真迹去骗人,结果转卖了一圈又被他误打误撞买回家来,何菁夫妇倒也听得妙趣横生。   后来荣熙郡主看出安化王精神不济还在勉强支撑,便劝他说女儿女婿远路而来尚未解乏,晚间还要赴宴会客,不如先放他们去休息一阵,安化王才依依不舍地送了何菁夫妻出门。   安化王府里的各个分院子起名都很简约,安化王自己住的正院名叫“桂园”,郑侧妃住的名为“柳园”,朱奕岚的名为“榧园”,眼下荣熙郡主住的叫“梅园”,分给何菁他们住的这所叫“桃园”,园中确实种了好几株桃树,只是适逢初冬,树上只有些干瘪的叶子。   何菁很在心中嘲笑了一番这名字,敢情他们两口子千里迢迢过来,是结义来的。   那三位哥哥的宅院都已分了出去,不在此列。听说要将他们安置于桃园,邵良宸还质疑了一下自己也住在王府后宅有所不妥,安化王与荣熙郡主就接连表示无妨,说王爷有意留菁菁住得近些好常说说话,另也信赖女婿为人正派,不会逾矩。   桃园是座标准四合院,正房是标准的一连五间,屋内陈设又比昨夜所住的客房高了一个档次,荣熙郡主亲自送了他俩过来,将已分配来伺候的下人指给他们看,还连说这园子许久无人住,陈设简陋,定会尽快为他们置办圆全。   邵良宸与何菁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   待荣熙郡主离去,邵良宸就先问何菁:“为何这里是姑母做主?”连他这没看过宅斗文的人都发觉妹妹替哥哥掌管家宅这事不寻常。   “我也不明白,听父亲的意思,似是……”何菁望了一眼屋里仍在为他们整理床帐的两个丫鬟,“你们先下去吧,这会儿无需伺候了。”   两个大丫鬟应了声“是”,一齐朝门外走去,其中一个名叫烟翠的眼珠转了转,忍不住慢下步子道:“二小姐想是新来还不知道,从前这府里后宅是交由郑娘娘打理,但王爷早已对她行止有所不满,近日才特意请了郡主娘娘过来,郡主娘娘此行就是帮着王爷整肃后宅来的。”   这小丫头倒是挺胆大,头一遭见了主子的面,就敢直言说起旧主子的坏话来表忠心,何菁与邵良宸都露出意外之色。烟翠也有些怯怯的,不知这番话会不会引来呵斥甚至责罚,另一个大丫鬟绮红皱眉瞪她,似是嗔怪她多嘴。   何菁不露喜怒,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两个丫鬟告退出去,一出了门绮红就迫不及待小声数落烟翠:“你多什么嘴?二小姐是何性子咱们都还不知,万一她晚间见了郑娘娘,直说听你说了恁些话,你还不得挨板子?”   烟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才不会呢,你还不看不出?王爷这回是想彻底撸了郑娘娘的权柄啦,那女人再也别想呼风唤雨了。”   何菁与邵良宸两人都趴在窗根,将这几句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人相视一笑,何菁道:“看来咱们来还赶上个好时候。”   资料显示,郑侧妃可不是个善性女人,为人自私自利不说,对待下人也十分严苛,动辄发落人命,当初考虑起认亲,何菁最愁的莫过于在这女人手底混日子难受,姑母光是看着就比她好多了,据资料说也是个善性之人,尤其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怎么也能比郑侧妃对自己更真心关照。   邵良宸却笑得饶有深意:“是啊,只是……但愿别刚过几日,这后宅就满是俊美少年了。”   荣熙郡主除了私生活不检点,确实没有其它的不良记录。   何菁笑道:“你不管家,看待这种事就不着重点。父亲不满郑侧妃管家,那么按常理说,就该将家宅交与二嫂王长子妃打理,可又为何宁愿将姑母从西安请来帮忙,也不愿劳动儿媳妇呢?”   邵良宸这才恍然:“可见安化王与朱台涟确实有着不和。”   这一点他们自方才亲眼所见便有体会,朱台涟面上对安化王十分恭谨,细看却又不像有什么真心的敬爱,依邵良宸观察,二哥对姑母好像都比对父亲更加亲切,而安化王对这个儿子也很冷淡,好像理都懒得理一样。   那么,谁知造反这件事,父子两个又是谁参与其中、谁主事呢?   何菁迫不及待观赏起周遭精致华丽的摆设器具,着实惊叹不已:“真是富贵当属皇家呀,你看人家这痰盂都是玉的,这烛台都是鎏金的,这手炉……这手炉为何这般大?”   她提起炕前脚踏上放着的一个紫铜鎏金镂雕“手炉”来给邵良宸看。那东西确实比寻常手炉大了一圈,形状也更扁一点,就像个带罩子和提手的小脸盆。   邵良宸刚脱了靴子换上舒适的鞋,一见就笑了:“多亏你还没在丫头面前问,这是脚炉,放在那儿让你踩上去暖脚的,哪里是手炉?”   何菁撇撇嘴:“人家是穷丫头没见过世面啊,哪像你!”他可是常出入皇宫的人,自家没有也至少见识过。   邵良宸隔着乌木雕漆炕桌伸过脸来亲了她一口,小声道:“现在你才是金枝玉叶,我是你的上门女婿,是吧?我就是卖大灯的。”   何菁咯咯直笑。因男子入赘之后,家里的灯笼上不能写自己姓氏而要写妻子家的,就被世人讽刺为“卖大灯”,如今邵良宸成了仪宾,还正好自称姓朱,也真符合了这说法儿。   原来依她听说,世人都很瞧不起入赘男子,当事人也都以此为耻,难得他竟然口无禁忌,这般自我打趣。 第40章 王府众生   “说正事吧。”何菁推开窗缝留意了一下外面, “听父亲的意思, 他本是写好了书信,叫孙景文去到京城拜托宗人府里的大人们帮着找我的,是二哥以藩王避忌之类的缘由阻拦了。父亲今日还显得对此十分不满。”   邵良宸坐在桌边饮着茶, 恍然点头。   当爹的想动用官府找女儿,却被哥哥拦下了, 再加上当爹的据说成日沉迷临帖,经常废寝忘食, 王府的对外事务大多交由哥哥一力承担, 其中包括与本地文武官员的应酬,这些现象似乎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所谓谋反,说不定是儿子瞒着父亲私自做的打算。   何菁压低声音欠身问他:“你说, 会是那样的吗?看上去, 父亲可怎么都不像个有意谋反的人。”   “这么大的事,别人怎可能露在面上?咱们才来一天, 不急下什么结论, 先稳住脚跟,慢慢看吧。”邵良宸顿了片刻,忽然又问:“你是不是还挺喜欢你这位父亲和二哥的?”   “嗯,”何菁也不隐瞒,“我觉得他们都是真心待我好, 还有姑母也是,当然,再好也比不过你啦。只是现在看来, 我觉得他们都像是好人,不论是父亲还是二哥,其实都不像是有野心、会谋反的人。”   正德皇帝分析得很有道理,一介郡王,与皇室正统不说八竿子打不着,至少也是隔了几辈的旁支,哪轮得到他去觊觎皇位?   一个小小郡王要造反的话,至少其他那些藩王就绝不可能服他。同是朱氏子孙,你说你有天子之命,我还觉得我比你更有天子之命呢!届时恐怕那些人都会争相声讨他。真论起来,都还不如平民里出个草头天子给自己加上一些天命所归之类的名头,更唬得住人。   安化王,亦或是朱台涟,该是有多愚蠢,有多膨胀的野心,才可能抱那种期望?至今看来,安化王不像有野心,朱台涟则不像愚蠢,所以这两人都不像会造反的样儿。   可惜,他们还是真的会造反,历史上是那么写的。造反这种罪,难道还能是被人栽赃嫁祸的?   何菁只能判断,应该是人家隐藏得深,自己看不出罢了。   她紧接着道:“你放心,我也只是说说,当然不会因此就感情用事。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邵良宸抚了抚她的手背:“我知道,这些都不用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取得他们所有人的信任,先让咱们站稳脚跟。”   “还有一件事。”何菁心里最惦念要告诉他的莫过于安化王对他娶她是有意攀附的怀疑,当下原原本本将当时的来往对话说了。   邵良宸听完一笑:“这父子俩看起来并不亲厚,却在这件事上所见略同。依我看,你二哥也正在对我如此揣测。”从朱台涟陪他逛园子时的那张臭脸就可见一斑.   何菁正了正坐姿:“那是否该向他们解释清楚?”   邵良宸摇了头:“你想得没错,适当地自污,正好方便降低他们的疑心,就叫他们将我看做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正好。水至清则无鱼,我若表现得太正直清明,反而会被他们提防。一个有污点的人才更显得真实可信。”   他笑了笑,将她的手握了起来,“菁菁,你真是比我想得聪明,随机应变已不需我指教了。”   其实那会儿留她自己应对安化王,他是不很放心的,她是不笨,但毕竟生性直率,不善作伪,若是谈及与他相关话题需要她说谎,就难说会不会留下生硬痕迹被安化王察觉,现在看来,她真能独当一面了呢。   何菁总算放下心,身子凑到他跟前去,抱住了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我就是不想叫别人误解你,看低你的为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不甘心。”   邵良宸抚了抚她的发顶:“只要你明白我是何样人就够了,那些虚名何须在乎?我在京城曾有何样名声,你心知肚明,你看我何时在乎过?”   何菁哑然失笑,他要不提她都快忘了,她男人还背着皇帝男宠的名声呢。   虽然一直以来,何菁都主张来认亲是他们卧底打探的最佳出路,但平心而论,对一下子认回这么多亲戚,要跟这么多陌生人应酬,她心里还是抵触居多。毕竟是过惯了人口简单的日子,而且,对于这些亲戚的人品做派,光是从锦衣卫的卷宗上来看,就不显得有多可亲。   截止这会儿所见的二哥、姑母、父亲三人还令她稍感亲切,剩下的那些嘛……   她真恨不得招来这群人排成一排,拿起大喇叭吼上一句:谁参与筹划造反了就上前一步,其余的,解散!   晚上的家宴设在王府正厅,郑侧妃、县主朱奕岚、封了镇国将军的两个庶生哥哥朱台津与朱台沈以及四位嫂嫂,全部到场。   一座富丽堂皇的厅堂,里面衣香鬓影,宝光跃动,连侍立的丫鬟都穿金戴银,气派十足,何菁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场面,不由想起了林黛玉进贾府,话说,好像还真有恁点像。不过依据贾府众人对一干郡王的尊敬来看,恐怕这王府里的富贵比之荣国府尚有过之。   藩王选妃总比郡主县主选仪宾还容易些,至少想要选出容貌过人的女子还不难,郑侧妃就是个美人,以这样的基因淘汰原则,皇室子女们的相貌也都差不到哪儿去,除朱台涟之外,两个哥哥与一个妹妹也都是姿容出众。相较之下,倒显得老爹安化王的相貌过于普通了些。   锦衣卫的卷宗上对安化王府众人的出身、年纪、大体秉性,以及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与行径,都有着详细记述,等到见了面,何菁与邵良宸几乎无需介绍都能一一分清这些家人,但当然都只会装作毫不知情,由荣熙郡主领着一一介绍。   “这是你三哥朱台津。”   “三哥好。”   “二妹无需多礼,快请起来,哎呀,从京城过来路可不近,累着了吧?瞧你这小手上瘦的,连点肉都没了。”朱台津抓着何菁的手揉捻着,直勾勾望着她,两眼灼灼放光。   虽在卷宗上已得悉三哥是个好色之徒,何菁还是惊得魂飞魄散:我是你妹……你妹啊!   邵良宸也几欲惊掉了下巴,看这意思,三哥是对这等姿色的美人竟是自己妹妹大为抱憾,竟毫不掩饰。他身为姑爷不好发作,只好求助地去看朱台涟。没想到涟二哥似乎早打定主意眼不见心不烦,这会儿站得远远的,看也不看这边。   还是荣熙郡主及时解救了何菁,不咸不淡地说了老三两句,领她去见四哥朱台沈。   朱台沈面上看着正常多了,如常受了何菁的礼,笑着问候几句,送上见面礼,然后一转弯,就奔着邵良宸去了:“二妹夫,你在京师经营绸缎生意?忒好了,快来为哥哥讲讲,那边生意行情如何……”   卷宗记载,朱台沈是个财迷。   这样的两位奇葩哥哥,应该不会参与造反的吧?何菁如是猜想。   相比较而言,郑侧妃与朱奕岚母女倒是看着还好,面上都斯斯文文,柔柔弱弱,与何菁彼此见过之后,郑侧妃一脸慈爱地问寒问暖了一番,也送了她见面礼,朱奕岚则一直没怎么说话,就像个腼腆的大家闺秀。   卷宗上记载,郑侧妃惯会欺上瞒下,只在安化王跟前才勉强装得斯文有礼,实则极其嚣张跋扈,她女儿朱奕岚比她尚有过之,才十四岁的年纪,手上已伤过多条下人的人命。   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参与造反吧?何菁记得好像在某处读到过,正德朝另一位造反藩王宁王朱宸濠在起事之前,其王妃娄氏曾苦劝他放弃未果。   看郑侧妃这模样,何菁觉得如果安化王真有心谋反,她连知情权都不会获得——如此大事,怎可能叫一个满脑子捞钱摆威风的蠢女人知道?   至于四位嫂夫人,倒有一个共同点——都很缺乏存在感。在丈夫与公爹面前,说句话都是讷讷的,气派还及不上体面的下人。   尤其是二嫂秋氏,她的身份是王长子妃,将来是要做郡王妃的,可何菁与她才拉了几句家常,就见到其间她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觑一觑丈夫朱台涟的神色。   何菁很想直言问她:二嫂啊二哥究竟怎么虐待你了?   因为人口不多,而且其中只有邵良宸一人算是外男,安化王就没叫分男女桌,也没叫儿媳妇们伺候,干脆大家伙一块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只没叫孩子们入席。寡居的大嫂有个儿子,朱台涟家仅有一个女儿,色鬼三哥家有嫡子一个,庶子女n个,四哥家有两个儿子,安化王嫌乱,只叫每家的嫡子女过来拜见过二姑之后,就打发他们去偏厅吃自己的去了。   席间朱台沈依旧拉着邵良宸大谈生意经,将京城一带的绸缎生意行情问了个底儿掉,好在邵良宸早有准备,对答如流,不至于露了马脚。最终安化王听不得儿子这般市侩,出言叫朱台沈闭了嘴。   “可看得出什么眉目?”宴席中间,邵良宸朝身边的何菁低声问。堂前有女乐弹唱,是以桌上说话的人虽不多,他们小声私语也不怕被人听去。   何菁动作轻小地摇了一下头:“我真想对他们说:谁没参与造反的,就快给我滚蛋少来瞎搀和!”   邵良宸抿嘴忍笑。   同桌之人但有留意他俩的,自是都将此视作小夫妻如胶似漆的佐证。荣熙郡主示意安化王去看他们,安化王面露欣慰之色,四位嫂嫂则不同程度地露出羡慕之意,寡居的大嫂尤其幽怨。   郑侧妃见到女儿朝邵良宸呆呆望着,连夹在筷子上的菜都忘记送进嘴里,忍不住拿手臂碰了她一下。   一顿饭下来,何菁得出结论,安化王这一家子仅有安化王与王长子两个看上去相对正常,余人嘛,姑姑公然养小白脸,两个哥哥一个赛着一个不成体统,还有,妹妹看上了姐夫也毫不知避讳……   早就听说大明宗室行径放诞,各处王府盛产各种奇葩,但何菁觉得很可能是外人嫉妒宗室坐享其成的优渥生活而有意诋毁,今日亲见安化王府众生相,才知传言非虚。听说三哥因为搜罗的姬妾过多,从王府分过去的宅院住不下,就在外面置办外宅,如今外宅已经比他家内宅大了好几倍。   晚宴过后,回到桃园,屏退下人,邵良宸拉何菁到圆桌边坐了,问她:“怎样,对今日这些见闻有何高见?”   “我妹妹怕是看上你了……不,是肯定看上你了。”何菁手里摆弄着一堆金玉首饰,都是今日各位亲人送的见面礼,里面当属荣熙郡主送的一对金镶白玉的镯子最为名贵。何菁套在手腕上晃荡着欣赏,很是喜欢。   邵良宸扯了扯唇角,拿起二嫂送的点翠金凤挂珠钗为她插上发髻试戴:“说点正经的。”   “这不算正经的?”何菁往他跟前靠了靠,“你先听我给你讲讲,方才二哥对我说了些什么。”   刚才宴席散后,朱台涟特意叫邵良宸先行回去桃园,自己则领了何菁在清净的后园中散步消食。   前面两个伺候朱台涟的小宦官提着西瓜灯引路,如今天已冷了,大冬天的晚上四处黑洞洞,凉嗖嗖,有什么可散步的?   何菁还当他是又想为昨日的误会致歉,没想到朱台涟一等身边没了外人,便对她道:“以后你住在王府内,对郑侧妃与奕岚两人都需提防着些。” 第41章 重重迷雾   朱台涟紧接着说:“你还不知, 这次父亲之所以起意去找你, 起因就是父亲想招宁夏卫参将仇钺给奕岚为夫,郑侧妃母女都不满意,才去撺掇父亲着人找你, 想叫你顶替奕岚嫁给仇钺。”   “……啊?”何菁听了这消息,只能给出这一个字的反应。她再如何猜想这边着人找她的原因, 也开不来如此偏门的脑洞。   朱台涟面露嘲讽:“我听说,郑侧妃还曾公然对父亲讲, 纵使找到你后发现你已成亲, 也要叫你和离,再去替奕岚嫁给仇钺。不过你不必担心,父亲没有糊涂到那份上, 郑侧妃说也是白说。单是这一回寻你回来, 父亲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切,而非真有打算要你代奕岚出嫁。”   何菁花了一会儿工夫消化信息, 问道:“那个仇钺, 人才很差么?”   朱台涟脸上嘲讽更盛:“正相反,就因为仇钺很好,奕岚才不想嫁。她向往的,是姑母那样的日子。”   何菁明白了。   这两日观察看来,朱台涟对荣熙郡主还是真心尊敬的, 但对姑母的尊敬也无法抵消他对这类宗室劣行的厌恶。姑母那样他管不着,妹妹也向往这种生活就被他鄙视。   “二哥不喜欢奕岚,也不喜欢三哥四哥?”何菁试探问道。邵良宸叫她在外人面前尽量表现本性就好, 想说的话只要无伤大雅都可以说,表现得直率些会给人以心无城府的印象,对他们更为有利。   “你觉得他们有何值得我喜欢的地方?”朱台涟转过脸来反问她。   何菁索性直言:“那二哥为何待我胜过待他们?咱们毕竟从前素未谋面。”   朱台涟的回答十分直白:“他们都是叫王府惯成这样的,你没被惯过,没有他们那些劣性。”   这话并不合道理,她没被惯过,就肯定没有劣性、肯定比这些弟妹更招人喜欢?穷人家刁钻刻薄的小丫头也多着呢,可不是个个都淳朴可爱。   一个人对朝夕相处的亲人厌恶鄙夷,反而对没见过面的亲人更为关切,这里面总该有点特殊的原因才对,只是,想从这位二哥口中探听些他本不想说的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朱台涟顿了片刻,说道:“不瞒你说,我虽然找过你,其实为的都是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关照,而非将你带回王府来。如今世风日下,藩王府邸都是乌糟泥潭,里面的人个个面目可憎。依我的本意,根本不想叫你来沾染。可惜你们还是闯来了,我也不能看见你们都来了安化,还将你们拒之门外。今日这些人的德性你都亲眼见识了,也当明白,与他们一处过活不是什么美差。回头你不妨试着劝劝妹夫,还叫他带你回京城去吧。”   何菁怔了怔,听起来二哥对这个家的厌恶真是非同一般,不过有了他这话茬,以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讯息,抽身返京倒是轻松了。皇帝派邵良宸来的目的只是查清这里的势力内.幕,又不是要他们来平定叛乱,他们总不至于需要等到人家真去动手造反的时候才抽身。   朱台涟望向她,眸光闪跃:“我知道你本就不稀罕王府的富贵,这般直说出来,你可不要误解我是有意要赶你走。”   何菁赶忙摇头说不会:“不瞒二哥说,我们此次前来只为探望,也没打算在此久住。只是看父亲那样,好歹也该留下陪他一阵子再说。”   朱台涟点头道:“这话也说的是,你们先安心住下。反正,防备着郑侧妃母女就是,好在你来得是时候,有姑母在此,必不会叫你们受那母女二人的欺负。”   何菁心中早有疑问,便道:“敢问二哥,姑母这回来,可是有着什么特别目的?”小丫鬟的话毕竟不见得靠谱,她还是想听听确切说法。   朱台涟淡淡回答:“是父亲终于看不下去内宅由着郑侧妃胡闹,便请来姑母帮他调理内宅。”   果然是如此。   听了何菁几乎一字不落的转述完,邵良宸也不禁讶异,既惊讶于郑侧妃母女的奇葩脑回路,也讶异于朱台涟的态度——这位哥哥难道是因为面前的弟妹们歪瓜裂枣实在无法入眼,才将一腔兄长热情都寄托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妹妹身上,好在何菁身上过一过妹控的瘾?   “你说,”何菁朝他欠欠身,“二哥劝咱们回京师去,会不会就是打了主意要谋反,不忍咱们被连累?”   “你是觉得,此言正好与他交待孙景文不要惊动官府相印证?”邵良宸似笑非笑地摇着头,“你觉得一个有心谋反的人,会认为自己的行径是在连累家人?”   听了这话,何菁也发觉自己想得不和逻辑,如果朱台涟有心谋朝篡位,一定会将自己的老巢视作最安全稳固的根据地,会把真心关爱的家人都留在这里,好等他功成之后一起随着他享受胜利果实,没有反而把关切的人往外推的道理。   “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都说了叫你不要急,恁大的事儿人家毕竟捂得严实着呢,怎可能叫你见上两面就看了个透?”邵良宸说话间竟将面前那一堆人家送的金玉首饰全都一样样插到了何菁头上。   何菁感觉脖子负荷不住了,才发觉手边都空了,赶忙冲去梳妆台前卸货,朝镜子里那个捂嘴偷笑的邵良宸狠狠瞪了一眼。   她解了发髻,回头笑道:“你信不信,我那妹妹这会儿一定正在盘算如何才能叫咱们和离,然后让我替她去嫁那个仇钺,自己则招了你做仪宾。”   邵良宸正在做着本该丫鬟做的活计——铺床叠被,听后有些哭笑不得:“不至于的吧……”   哪会奇葩到那个程度?再说,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在本时代能有多好的女人缘。要说荣熙郡主有心招他做个面首还有可能,朱奕岚那样的小姑娘怎会看上个兔子?   事实证明,还是女人对女人的揣测更为靠谱。几乎是与此同时,朱奕岚正在柳园里对着郑侧妃抽噎流泪。   郑侧妃又是怒气又是心疼,指着她道:“我告诉你,你放清醒些,真要如你所说,咱们逼着你姐姐两口儿和离,叫她去替你嫁仇钺,再叫你那姐夫来给你做仪宾,咱们安化王府就得成了整个陕西的大笑话!”   朱奕岚哭得两眼通红,垂着头小声道:“您看姑母那样儿,出门都带着面首,若说被人看笑话,还不是早被看够了?”   郑侧妃梗着一口气,拿指头在她头上戳了一记:“你个傻丫头,那怎会是一回事!养面首的贵妇多了,你可听说过哪家姐妹换女婿玩的?总之这事你别想惦记,不说别的,就是你父亲那一关,也决计过不了!”   朱奕岚想起方才席间安化王对何菁夫妇的一应关怀,也知此言非虚。想来自己自小到大,父亲都未见有过多少宠爱,二哥朱台涟更是从来冷着一张脸,不见半点兄长慈爱,而今来了个野丫头,反比自己多得了许多那两人的关怀,更有个仪表堂堂的好丈夫,听说还与其恩爱有加,朱奕岚嫉妒得心如火烧,真恨不得立时取而代之才好。   她摇着郑侧妃手臂撒娇:“那娘您说我怎么办啊?难道就眼看着他们小两口如胶似漆,我就只能去嫁那个武夫仇钺么?”   郑侧妃十分烦恼:“你急什么?这婚事说到底都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漫说仇钺一直没给确切回信,便是谈妥了,也是一天没办喜事便有一天的变数。”   因冬季不宜放牧,每年自从入秋开始,鞑靼人对大明边境的劫掠都会渐趋频繁,宁夏边境虽比不上宣大一线形势严峻,也难免时不常地有着战事,是以身为边将的仇钺需要时常赶赴边境,不得与安化王见面,这亲事自然而然就拖下来了。   郑侧妃手中扭着绢帕,咬着唇道:“比起这事,倒是你姑母这趟来得蹊跷,说不定才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几家欢喜几家愁。安化王请荣熙郡主上门的真实原因尚未对人公布,朱台涟还是从荣熙郡主口中得知,才告诉了何菁。郑侧妃自然也只能用猜的。   此时夜色渐深,安化王仍然留了荣熙郡主在自己房内,对她细细做了一番交代。   “今日这一看,你这后宅也确实乱得不成样子,主子没个主子样儿,仆婢没个仆婢样儿,是该管管了。”荣熙郡主拈着几颗琥珀桃仁缓缓吃着,在兄长面前畅所欲言,“你放心,我必会为你理出个眉目来。”   安化王叹了口气:“可是,你真能在我这边常住下去么?将来你若回了家,我又无心另娶妻妾,这内宅又要交给谁去管?”   荣熙郡主在桌上轻拍一下:“交给你闺女啊!你是王爷,女婿都是上门来的,闺女尽可拢在跟前,我看得出,菁菁这孩子既聪明,又正派,有我调.教她几个月,叫她替你管家就成了。”   足见荣熙郡主也不会劝安化王将后宅交给儿媳妇,知道那是白费唇舌。   安化王怔了怔,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个主意,哎,我还未对你说,你是做姑母的,言行总需留意着些,菁菁小两口是初来乍到,别叫人家看笑话。”   荣熙郡主噗嗤一笑,纵是对着兄长,也同样媚态百生:“你不就是看着宸儿相貌生得好,怕我打他的主意么?也太小看我了,我想要俊美少年张手便来,何时打过有妇之夫的主意?再说了,我不过是招些美貌少年做仆从看着养眼,这点外人不知,你还不知么?竟也来如此说我。”   安化王也笑了笑:“我自然知晓,只怕人家不知,倒误会了你。”   安化城里最大的一座绸缎庄名为“七霞坊”,经营绸缎生意的同时也是一大绸缎中转站,许多没有渠道将货物直接销往西部的客商便将自家货物卖给他们,获利虽比直接卖出稍逊,却也远胜过在国内销售的利润。   七霞坊的掌柜袁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子,做惯了生意,见人先带三分笑,对上门的大小客商一视同仁,从无慢待。如今日这般,见到来人朱宸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而且通报的自家字号也不响亮,袁掌柜还是十分热情地予以接待,并在对方要求之下,痛快地答应带其去后面的库房看看。   “我们这儿日常走货极快,货物通常存放最长不超半月,便全部售出,绝无虫吃鼠咬的风险。您若有心借安化中转,七霞坊决计是最上之选。”袁掌柜一路走一路介绍。   邵良宸跟在他身后,看准身周没了人也不会隔墙有耳,便低声道:“火漆密令上月初四发出,想必掌柜的早已收到了。”   这时候通讯效率极低,不方便像现代那样设置什么仅有内部知道的接头暗号,只有像这样提及仅限内部人知悉的隐情,如锦衣卫火漆密令的日期,就算抵了暗号了。   袁掌柜回头多打量了他几眼,笑了笑没有出声,直至两人穿过胡同与庭院,开锁进了一间无人空屋,袁掌柜掩上了门,才向邵良宸拱手道:“哎呀真没想到,张大人派出来的人竟会如此年轻,可见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邵良宸客气还礼:“见笑,您才是老前辈,我们只有向您学着的份儿。”   袁掌柜连说“哪里”,请了邵良宸落座。这里是七霞坊库房的最外面一间,其实就是库房最头上用板壁隔出来的半间小屋,旁边一扇门里就是仓库,尽是摆满粗布大包裹的货架,外间设施简陋,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设置着一张方桌并几张圈椅,另外因天冷还点了一个小炉。   袁掌柜一进门就拨旺了炉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到一只小铜壶里,放上火炉烧着,向邵良宸问:“敢问,您真名便叫朱宸?”   邵良宸笑道:“是啊,您真名不也就叫袁雄么?”锦衣密探大多并不化名,因为没见过密探名单的人都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是个特例,他的真实身份,对自家同行也不能轻易泄露。   袁掌柜笑着点头:“说的是,那您现今在何处落脚?哦,您可别多心,我不过是想问问,有没有需要我关照的地方。”   他若不是这般小心翼翼,邵良宸还真没多心,听完这话,他就有了一丝疑虑,直言问道:“怎么,听您这意思,莫非咱们同行之中有人叛变?安化王府失踪的那位陈瑛兄弟可是与此有关?”   袁掌柜微露愁容:“不瞒您说,这事儿我也还没闹清楚。咱们坐探之间也不常会相互联络,那位陈瑛兄弟才是刚来安化时与我见过一面,之后这几年都不曾互通讯息,他究竟出了何事,我也不知内情,直到这次收到张大人的火漆密令我才知道陈瑛已然失踪。您既是为安化王谋反的消息来的,想必该有办法进得去王府吧?”   听了这话,邵良宸心里咯噔了一下,疑虑基本落到了实处——因为藩王谋反事关重大,没有确切证据谁都不会轻易言明,他很确定,张采传来这边的火漆密令里并未提及他的来意牵扯到“谋反”。袁雄如果真的没有与陈瑛接洽过,就不该会知悉如此重大的隐情——总不能单凭一个陈瑛失踪,就张口说人家王府谋反吧——所以说,袁雄这番说辞自相矛盾。   原因无他,袁雄必是已从其它渠道得知了事关谋反的内情,而且有意向他隐瞒,还在套他的话……   邵良宸面上平静依旧,心弦却紧紧地绷了起来。因之前从未有过厂卫密探吃里扒外的先例,张采与他都没有去想过,这边的密探头目袁雄,竟有可能叛变投敌。如果真是那样,他又该怎么办?   这会儿已然在人家跟前泄露了身份,再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去,说不定何时便要被人家屠刀加颈,可若说就此将袁雄杀掉灭口,也要打草惊蛇,被对手轻易怀疑到自己身上,横竖都是身陷险境,又该怎么办才好!   铜壶里的水开了,袁雄冲了杯热茶端给他:“没什么好茶,委屈您将就喝口解解渴。”见他一直凝眉沉思,便试探问道:“您还在想陈瑛的事呢?”   邵良宸含糊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这一口茶含进口中,他更加有了定论。   袁掌柜叹了口气:“虽说我与他未见过几面,可听闻他失踪,自也难免物伤其类,只可惜帮不上忙。不怕您笑话,别看我是地头蛇,那王府我还真挨不上边儿。您这趟是单独一人来的?还是这边有何门路,能帮您打入王府?”   邵良宸未答,转头朝门口望了望:“这里说话可保险?万一中途又来了什么伙计,正好听见怎办?”   “这您可放心,进来时我已将外面那扇大门插好,外人进不来。”   邵良宸向通往库房深处的后门看看:“那里面会不会另有门户来人?”   “不会,这里大门的钥匙仅我一人随身带着。您放一百个心就是。”袁掌柜见他小心,还特意起身去将通往院子的前门也拴上了门闩,“这屋子前面是座大院子,左右后三面都是库房,别说说话,就是大声叫喊,也不怕被人听去。平日里我常与客商在此密谈生意,索性就以盘账为名,告诉手底的人库房重地没我吩咐都不得擅闯,他们都极听话,定不会有人来的。”   袁掌柜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想到刚一回身,便感到颈间一凉,邵良宸已欺到跟前,将手中一柄短匕的尖端精准地抵在了他的颈间动脉上。   “那就好了,”邵良宸轻松笑道,“如此说来,我想要对你私刑逼供,也不怕外人听去。”   袁掌柜大惊失色:“你做什么?莫非……你竟是反贼派来的细作?”   邵良宸审视着他,双眸如星:“你装得还算像的,可惜你错就错在立功心切,竟来给我下药。这里是安化,你想抓我去请赏,大可以先稳住我,等我走后再去向人报知,又何必这般急功近利,非要亲自动手?”   袁掌柜眼神闪烁,强做镇定:“你说什么下药?”   邵良宸手中稳稳握着短匕,眸光朝茶杯轻轻一瞟:“世上根本没有完全无色无味的药物,市面上常见的砒.霜、曼陀罗这类药物都有其特别味道,茶香味根本掩盖不住,平日弄来几样多品尝几遍,也就能记住了。你想撂倒我,还得用些特别点的迷药才行。”   砒.霜是最常见的毒.药,曼陀罗是最常见的蒙汗药,邵良宸很早以前便对这类药物有所提防,练就了随口一品便可辨别的本事,不过用于实战,这还是头一回。   既然得知对方都已动手为他下药了,就再没了其它出路可选,只能撕破脸了。如能就此逼问出些关键讯息,说不定还能事倍功半,让他与何菁早早回京复命。 第42章 逼问内情   袁掌柜脸上的肥肉微微颤抖, 一时答不上话来。   “走。”门口说话毕竟不保险, 邵良宸右手依旧拿短匕指着他,左手擒住他的肩膀,押着他往后门走去。   穿过后门就是昏暗的库房, 邵良宸进来后一把将袁掌柜搡倒在地,叫他仰面躺着, 自己蹲在一旁问道:“说吧,陈瑛是怎么死的, 这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已确定安化城中的锦衣卫密探总头目是个叛徒, 也便可以推知,那个失踪的密探陈瑛必定是死了,若说陈瑛也已投敌, 他必会装作若无其事继续与京师互通音讯, 不会叫京师方面体察到不对劲再派新人过来。   袁掌柜冷哼一声,咬牙道:“你根本没明白, 我想要用迷药放倒你, 并非有意擒你去领功,而是想要带你去见些主事之人,拉你一同倒戈。”   “倒戈?”邵良宸一时迷惑,“你们为何需要我倒戈?”   “杀了你就像杀了陈瑛一样,会惊动朝廷, 叫他们派更多的探子来,甚至另做筹谋,坏了这边的大事。所以说, 杀你对我们没有任何益处。”袁掌柜舒了口气,努力将语气调整的诚恳些,“你听我说,这边的水浑着呢,根本不是你我之力所能左右。张采与石文义同是刘瑾的手下,还为争宠闹得你死我活,你为这种势利小人卖命,有何意思?”   “我本就不是为他们卖命。”邵良宸道,“你想要说服我倒戈,就把道理再说得明白些!你想要我向谁倒戈?朱x,还是朱台涟?”   袁掌柜咬牙瞪视着他,紧紧吐出三个字:“都不是。”   “不是?”邵良宸大感迷惑,“那这边是谁主事?你主子究竟是谁?”   袁掌柜小心地留意着逼在脖颈上的利刃:“你若真有心反水,就放开我,我带你去面见他们。难不成你以为事情到了眼下地步,你还想简简单单向我逼供,然后再抽身而走?方才店面里恁多人都看见你来找了我,倘若你杀了我,你就再别想在安化立足查下去,若不杀我,你同样无法在此立足,成与不成,你都只有即刻逃离回京一条路。我若对你招供,你正好杀了我逃回京师报讯,我若不招供,你则只能无功而返。到时回了京,你也无法向上峰交代,脱不了一个临阵脱逃的罪责。所以说,你仅余下随我倒戈一条出路可行。你若是个明白人,这就放了我。”   这些利弊邵良宸自然也想了个清楚,方才他也考虑是否顺水推舟向对方诈降,但很快就否决了。事涉谋反,不可能是他随口一说愿意归顺人家就能信他的,到时对方对他的提防与试探都会比朱台涟之前的所为更要不留情面,还说不定刚等他给京师发去回信、稳住皇帝之后,便要对他下杀手。   他若只是一个人来去从容尚可考虑冒险一试,可如今带着何菁,又怎能叫她也跟着去冒这种险?到时两个人还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难说。   想罢他冷笑道:“无功而返总也好过叛国投敌。我身负皇命而来,岂能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倒戈?你这边的靠山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去?你不愿向我招供,我自有办法叫你招!”说话间已从一旁抽出一根捆扎布卷的绳索,拧过袁掌柜的手臂将他绑缚起来。   袁掌柜有些发慌:“你可想好,若说你杀了我,伪装作意外或还有望蒙混过关,可若是我身上留下半点伤痕,外人便知我是他杀,店里伙计都见到我领了你来库房,你休想脱得了干系!”   “那怕什么?你这里点着炉子,周遭又有恁多易燃布匹,到时我将这里一把火烧了,看他们如何查到我头上!”邵良宸迅速扯过几块包裹布匹的粗麻布堆到袁掌柜身上。   袁掌柜半辈子与绸布打交道,深知丝绸并不十分易燃,但这种粗制麻布却沾火就着,见邵良宸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摘了盖帽缓缓吹亮,他愈发慌乱起来:“你别动手……你烧死我一样会惹人怀疑!一样别想全身而退!”   邵良宸悠然吹着火折子,看也不看他:“我想全身而退有的是法子,不劳你操心,杀了你,至少能为那位陈瑛兄弟报仇。”   袁掌柜急道:“他又不是死于我手!我不过是……不过是……给人报了个信。”   邵良宸眸中冷光一闪,果然陈瑛之死与他直接相关。他与那个坐探素未谋面,并无感情,但作为同行,自然而然会对袁掌柜这种出卖同僚的叛徒深恶痛绝。   他冷声道:“如今你想要活命仅有一条出路,我承诺与你,只要你说出的话足够我回京复命,我便不对你动手,仅将你绑在这里,我自己即刻离开安化。你若不说,我就只好杀了你,继续在此查下去。快说,这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心耗光了我的耐性,再说也晚了!”   袁掌柜望着火折子头上忽明忽暗的红热光芒,几近崩溃道:“你不为张采做事,那就是直接听命于刘瑾?我告诉你,不出半年,刘瑾便要倒了,到时与他一路的人个个不得好死,你若聪明的,趁现在倒戈归顺还来得及!我愿为你引荐,包你再回京师之时,至少至少,也能做上个指挥佥事!这绝非虚言,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   “刘瑾?”邵良宸双眸中寒芒闪烁,“你说这次的事是冲着刘瑾?”   连他一个穿越者都说不清刘瑾具体何时倒台,对方却如此有把握,这不是有着一整套万全之计是什么?可是,对付刘瑾又与安化王谋反有何关系?   皇帝猜到这边的事或与刘瑾有关,但尚不知安化王真会谋反,邵良宸则是清楚安化王将要谋反,刘瑾也会倒台,却一直不明白这两样会有什么关联。对于当初读到的历史他只简单记得这两件事,内情细节是一点也记不起了。造反就是造反,难道还有人造反真是为了“清君侧”的?   他轻哂一声,故作不信:“刘公公深得皇上重用,你说他倒台他便倒台?你们的靠山能盖过皇上?难不成你想说,你们辅佐安化王谋反,届时等安化王坐上龙廷,便可一举铲除刘瑾?当年武皇帝靖难都还用了四年呢,你们想半年就夺下京师,说梦话呢吧?”   袁掌柜急道:“你根本不明就里!倘若叫皇上看见,刘瑾新政都逼得藩王造了反,还能顶得住群臣压力不处置他?只需鼓动朱x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再发上一篇讨逆檄文,朝廷中自会有人推波助澜,到时刘瑾就是人人喊打,皇上只得将刘瑾置于死地!”   这番话几乎与正德皇帝的分析如出一辙,邵良宸一时大为惊叹皇帝陛下的高瞻远瞩,可他仍有疑义:“倘若朱x自己没有反心,你们想鼓动便可鼓动得来?”至少眼下看起来,这个“鼓动”似乎没奏效,再说还有朱台涟呢,二哥是那么好鼓动的人么?   “即使鼓动不来也有办法!”袁雄紧紧盯着火折子,慌乱中有些口不择言,“这边的武将几乎个个憎恨刘瑾,恨不得喝其血,食其肉,其中又多有有勇无谋之辈。安化王鼓动不了,可以鼓动起这些人,灌输给他们从龙之臣的各样好处,叫他们鬼迷心窍,以为天下憎恨刘瑾之人不计其数,只需揭竿而起必定应者如云,众望所归。   到时一番运作,大可以叫这些人裹挟着安化王起事。反正要的只是藩王造反这件事,又不图他能成功。只消摆出藩王起事的样子、将檄文颁布出去,便达到目的。到时这边的主事之人还可以亲自出手平叛,既杀人灭口,又能多捞一桩功劳!”   邵良宸听得呆愣愣的,掌心都渗出了冷汗。原来造反这种事还真有可能栽赃陷害!他记得安化王造反确实仅有很短的时间就被本地军队剿灭,连京师派来的平叛大军都没用上,半路就折返回去了,也与袁掌柜这个说辞相合。   如此说来,安化王府的人竟都是无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   他脑筋飞转,很快想到一个疑点:“不对,安化王府或可以被你们瞒住,可那些武将再傻,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要辅佐的主子是不是真心要谋反,哪有一边做着掉脑袋的大事,一边连主子心意都闹不清楚的?安化王府当中,一定还是有人受了你们的鼓动,真起了反心的,对不对?”   袁掌柜见到火折子上已冒出明火,吃力地扭动着身体:“你……先将那东西熄了,快熄了!这里到处都是粗麻布,你引燃一点,自己都不见得有望脱身!你想问什么,大可慢慢商量。”   邵良宸盖上了火折子的竹盖,道:“那好啊,我便与你商量,听起来你知道的还算多,你都说与我听,我饶你一命,出了门我即刻回京师去交差,如何?”   袁掌柜紧绷着脸盯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灰败绝望之色:“若告知了你,任你将消息送入京师,我一样会死得惨不堪言。”   邵良宸幽幽一叹:“如此说来,是此题无解了。”   袁掌柜见他又吹起了火折子,忙道:“我告诉了你又如何?你以为我列张名单给你,你回去便可叫刘瑾先下手为强将那些人杀个干净?那些人联起手来,根本不是你们有力对付的,别以为刘瑾一手遮天,就真能为所欲为!”   邵良宸道:“既然来头如此之大,你好歹说几个人名给我听听?万一你镇得住我,说不定我真就听你的,倒戈了呢。”   袁掌柜愁苦摇头:“倒不是真不能说,只是……我劝你别再想着回京报讯,就随我一样,归顺他们也就罢了。我是小卒子,你也是小卒子,那些高位大人们斗法,咱们能保住命足矣,何苦还要拼命掺和进来?”   火折子上的红热端头轻轻闪动,映着邵良宸幽深的眼眸,他良久没再出言。小卒子,是啊,自己也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身为一个穿越者,明知安化王一定是会造反的,刘瑾也一定是会倒台的,不管阴谋算计刘瑾的是些什么人,他们终究是会赢的。那么现在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呢?赌上自己夫妻两条性命,努力改变那个既定事实么?   袁掌柜见他若有所思地默着,初时不敢出声,待了一阵试探劝道:“你看石文义当初何其风光,还不是张采说顶就顶了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就为每年那几十两的俸禄,何须卖命?如今刘瑾是必定要倒的,你趁早随我一道降了吧。”   邵良宸转回目光看看他,问道:“我若肯降,你能保得那些人不来伤我?”   眼下看来,想要逼问袁掌柜全盘招供是不可能了,而真要在这里杀了人,又难脱嫌疑,权衡来看,还是诈降更为可行。其实此刻邵良宸心绪烦乱,自己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说不定自己不该诈降,该真降了才对。   袁掌柜听他松了口风,大喜过望:“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锦衣卫的人,我何苦害你?你放了我,我即刻便领你去见主事人,只消你诚心归顺,他们必定欢迎之至!”   他们?可见主事的不是一个人,想来也是,如此大事,哪里是一个人操持的来的?   “我的功夫如何你方才已领教过,你可不要耍花样。”邵良宸说着,收起火折子,用短匕将袁掌柜身上的绑绳割了开来。   袁掌柜连说“不敢”,撤去绑绳,揉着手腕爬起身,笑呵呵道:“这就是了,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瑾那阉货自寻死路,早已天怒人怨,到时皇上也保不住他,咱们何苦还要帮他垂死挣扎?你等我拿上钥匙,咱们这便去见主事人。”   “主事人就在安化?”安化是个小城,没有高官府邸也没有军队扎营,照理说除了安化王府之外就没有身份高的人在了。   “是,说不定你已然见过他,只是尚不知道罢了。你等我拿上钥匙。”袁掌柜说着率先走到外间,拉开了桌案侧面的一扇抽屉,忽然回过身喝了一声:“别动!”   邵良宸自放开他起就在提防着他反悔发难,手中一直将短匕握得紧紧的,方才已看出袁掌柜不会什么功夫,他便想着自己有所提防不怕他突袭,想不到此时竟然见到——袁掌柜手中握着黑漆漆的一杆手铳!   此时的手铳尚没有后世的扳机,需要在顶端点燃火绳。袁掌柜右手握着手铳,左手拿着一支已摘了盖帽的火折子。   邵良宸知道火铳上的火绳都浸过桐油,沾火既燃,若被他点燃了火绳,自己还有多少工夫闪躲很难估量。 第43章 画舫冬游   邵良宸沉声道:“你干什么?”   袁掌柜咬牙冷笑:“你这种身负皇命的人, 才没那么容易倒戈, 休想诈降诳我!与其将来见你吃里扒外害我被人家追责,还不如在此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你自己说了,杀我会惊动京师, 到时他们就不会对你追责了?”   “我大可以推说是你有意逃脱我才不得已出手。”袁掌柜脸上满是恨意,一脸胖肉扭曲骇人, “就像那个陈瑛,自己犯傻执迷不悟, 还想拉我跟着他一同送死, 我才没那么傻呢!当日我也是如此给了他一火铳,打了他个半死不活,你比他身手好, 我倒要看看这一火铳下去, 你能余下多少性命!”   他说着便要将火折子朝火绳上递过去,邵良宸毫不惊慌, 只淡淡吐出一句话便叫他顿住了动作:“我不是一人来的。”   袁掌柜怔住:“你还有同伙?”他有同伙跟来, 杀了他就无法了却后患,说不定还要惹祸上身。   邵良宸微露冷笑:“不但如此,你有件事还不知道,我娶了安化王朱x的亲生女儿,是安化王府的仪宾, 今日王府中人知道我来找你的大有人在,我若伤损于此,别说你难逃干系, 恐怕你们的大事都要大受影响。”   袁掌柜这下彻底怔住,无所适从。邵良宸目光朝他手上一瞟:“留神,你要点着火了。”   袁掌柜吓了一跳,赶忙低头去看,邵良宸却趁此机会,将手中的短匕飞掷了出去……   邵良宸回到安化王府时已到了中午,本以为进了门便要吃饭了,没想到刚到门房,便被守在这里的一名内侍告知:“二小姐被接去西城渡口了,说是要乘船游览北石窟寺,还留下话说,等您回来了便叫您追过去同游呢。”   何菁尚无县主封号,府内人便都称她为二小姐,安化王还为了免她自卑身世,特意叫下人们从此改称奕岚为“三小姐”,不再称之为县主,难免又为奕岚添了一重不满。   邵良宸闻听吃了一惊:“怎忽然就要去出游了?”   他留意过安化城的地形,知道北石窟寺坐落于城外的茹河岸边,今早他出门时何菁尚未提过有此计划,王府内眷要去城郊游玩,怎可能是这般临时决定的?   邵良宸首先就想到:是不是我今日露了什么行迹,惹了他们生疑,以至于扣下菁菁为人质?   回来这一路他都在分析袁雄的话,越是袁雄慌乱不堪口不择言的时候,说出的话就越真实可信,他既说“安化王鼓动不了”,应该就说明他们没能成功鼓动安化王起反心。可邵良宸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觉得,安化王府里必定有人参与谋反,做着那些“从龙之臣”的首领,不然那些武将只被人忽悠一番,连个领头人都认不准就去凑热闹谋反,太不现实了。   所以说,这座王府还是个险境,不定哪个人就是敌人。   “是姑母的意思,”朱台涟的声音忽然传来,邵良宸转头一看,见朱台涟走上前来,身上穿了一袭利落的藏青色蜀锦团领箭袖,明显是一身适宜出游的装扮,“姑母提起来,见菁菁也很有兴致,索性便决定今日叫你们出去散散心,全家女眷除了姑母之外都陪着菁菁去了,我正在此等你。她们乘车行得慢,咱们骑马追上去,大约正好可在渡口相会,你还需回房做些准备么?”   邵良宸见了他的装扮再听了这些话,心才安了些,忙道:“不必,劳二哥久等,咱们这便启程吧。”   身边下人已牵来坐骑,两人分别上了马,由一队十来人的扈从乘马跟着,出府西行。   安化原本只是一座县城,城池甚小,当年建造安化王府,城内根本不够地方,只得拆了一面城墙,于城外将王府建好后重新筑了城墙将府邸围进城区,所以如今的安化城倒有一半的地域是王府,王府的西院墙之外仅隔着一条路就是西城墙,想出西城门十分便利。   出了城门后,周边已然十分清净。   朱台涟一如从前沉默寡言,邵良宸提缰挨近他些,开口道:“二哥,我有一事如骨鲠在喉,想要向你说一说。”   朱台涟朝他望过来:“何事?”   邵良宸道:“听菁菁对我说,父亲疑心我求娶她是出于攀附权贵之心,二哥是不是也对我有此怀疑?”   朱台涟没去回答,只哂笑道:“菁菁当真是与你无话不谈。”   邵良宸感叹:“世上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商人更是重利轻义,父亲与二哥会对我有此疑心,也是难怪。”   “那你又想说什么呢?”朱台涟语调悠然,隐含讥讽。   邵良宸一笑:“我想说的是,父亲与二哥对我揣测得并没有错,我娶菁菁,确是存了攀附权贵之心。”   朱台涟满以为他是要出言辩解,听了这话,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邵良宸目视前方,眉心微蹙,语调坦然:“我是家中次子,与兄长分家之后,家产与人脉都远不如前,想在生意场上觅得一席之地实属不易。那时结识菁菁,见到她自尊自爱,坚忍独立,于贫苦之中不改初心,对毫无血缘的弟弟关爱有加,令我十分触动。我当时便有意娶她,可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婚事若不能对前途有所助力,生意还不知何时能有起色,生计都维持艰难,又何以家为?直至听说了她是安化王之女,我才下定决心,向她求亲。”   他轻轻叹息,“二哥倘若怀疑我所言不实,大可去向菁菁求证。我向她求亲是在得知她身世之后,但在那之前,便已对她多有照拂,是以,我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但对她的情意,却也是真的,并不掺假。”   朱台涟默了片刻,问道:“菁菁一定也对你说了我有意叫你们回京城去的事吧?”   邵良宸一笑:“二哥可别误会,我对你直承此事,可不是想要借此向你求情,好在王府常住下去。不过是实话实说,既求个心安,也是安你与父亲的心,向你们保证,我对菁菁是真心真意,将来绝不会负她,伤她的心。我今早出门便是去了七霞坊,那里的袁掌柜听说我是安化王仪宾,对我礼敬有加,连声承诺将来会好好照应我的生意。所以说,我对菁菁的利用到此为止,将来不论是在王府还是回京城,我都会只当她是我妻子,再不会另存他念。”   这话不太禁得住深究,倘若将来他家生意又遇了难关,是不是就又理所当然再把妻子拿来利用?不过……   朱台涟亦是暗中感叹,或许自己是太较真了,正如姑母所言,宗室女儿招的夫婿还想要什么动机纯粹?只消自家女儿中意就足够,像这样至少还有着一半真情的,已经相当难得。更何况,人家还有胆量来直陈心迹,足见已算得光明磊落了。   横竖是妹妹真心看中的人,不看别人的面,也得看妹妹的面啊。   “你一定觉得,今日他们忽然决定要去郊游很奇怪吧?”再开言时,朱台涟说的却是毫不相干之事,“其实是父亲有意请姑母相助整肃王府,又不耐烦正面惹翻了郑侧妃听她聒噪,便由姑母出了此计,以带你们夫妇出游为名,将郑侧妃母女也一同调出府去,好方便姑母今日在家清清静静地查账。”   “哦……”邵良宸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内情,至此朱台涟对他前面一番剖白的态度也就明朗了,连这种内情都特意为他言明,可见已基本接受了他是自家人,待他已经比对待郑侧妃母女要亲厚了——这位舅兄的表达方式当真与众不同。   邵良宸暗暗松了口气,说这番话的目的是达到了。想要确保说出的谎话能骗过人,就要编到几乎都能骗过自己的效果。   方才提及七霞坊的袁掌柜,邵良宸便在紧密留意着朱台涟的神色变化,但见他神色如常,没露半点异色,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对他生疑,还是本就不知袁掌柜的密探身份,亦或是刻意隐忍心意未露。   邵良宸很同意何菁对朱台涟的评价,二哥此人确实不屑作伪,可人家更多时候是板着一张冷脸,什么情绪都不外露,这样作不作伪,又有何差别,还不是什么真实情绪都看不出来?   所以说,不善作伪的二哥并不是个好攻略的人物。   过不多时,已见到前方出现一弯河水,道路尽头通着渡口,那里停着一条彩绘斑斓的画舫。   到了跟前,已有下人迎上前替他们接过坐骑缰绳,一个主事然乱笄谛Φ溃骸巴醭ぷ佑攵靡芩愕搅耍惴讲耪匙旁俨豢贡阋鏊懒四亍!   “怎么,郑娘娘没在?”朱台涟敏锐地从这句话当中推测出这一结论。   郑侧妃此人有着一个优点,就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会大体做得漂亮,她对女儿也有着类似管束,虽然十分溺爱朱奕岚,但在外人面前从来都让女儿谨言慎行,倘若郑侧妃在跟前,朱奕岚就不会如此信口撒娇。   “是啊,郑娘娘行至半路便说身体不适,索性折头回府去了。”   看来是临时察觉不对,回家生事去了。他们一路过来也没遇上,可见还是有意躲着他们绕路返回的,这下姑母与父亲清净查账的计划可要落空了。随着然碌谴牡笨冢焯凹缴哿煎访媛兜s侵赝蜃约海闱嵘溃骸安槐氐p模霾涣舜舐易印!   邵良宸点点头,心中不禁暗笑:这位二哥当真是个妙人,一旦被他划进“自己人”的圈内,他的态度便会大为逆转。   画舫分为两层,一层正中是座装潢华丽的宽阔厅堂,何菁正与朱奕岚及四位嫂夫人围坐于一张大圆桌前聊着天,周围随侍着各自的贴身丫鬟,一屋子的珠光宝气。见到朱台涟与邵良宸进来,六个女主子都站起身。   朱台涟只略略望了何菁一眼,对余人看也不看,便向身旁内侍吩咐:“摆饭吧,为我与二妹夫在隔壁另置一桌。”   今日一位长辈都不在,他们再男女同席确实不妥,朱奕岚望望邵良宸,娇声道:“二哥何须顾忌那些俗礼?咱们都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吃顿饭又有何妨?纵使你看重规矩,也该体恤二姐与姐夫分别半日,还想同桌吃饭呢。”   何菁早在昨日便看得出朱奕岚对朱台涟很有些畏惧——其实是全府的人除安化王与荣熙郡主之外,全都对王长子有着不同程度的畏惧,连郑侧妃都对其退避三舍——听朱奕岚竟然敢来驳二哥的话,何菁不由得暗暗咋舌:这妹子为了与“意中人”同桌吃顿饭,也真是蛮拼的!   她这一岔神,便连该有的客套话都忘了说,朱台涟面冷依旧,痛快道:“说的也是,那么,菁菁,你过来随我们一桌吃好了。”   朱奕岚一张小脸顿时涨成了紫茄子,何菁险些笑喷,忙憋回去,装出些娇羞模样垂头说道:“三妹,二哥,你们就别拿我打趣了,何至于才分开半日,便连一顿饭的工夫都等不得了?”   三嫂于氏性情爽朗,拉了何菁手臂笑道:“等得等得,咱们这顿饭吃得快些,叫他们小两口尽快相会也就是了。”   已婚熟.妇打趣新婚小媳妇最是熟门熟路,另三位嫂嫂也都凑趣几句,这个圆场也就打过去了。   朱台涟不再多言,转身出门,邵良宸则在走前又多打量了何菁两眼,大约是为着出行刻意装扮,她比今早他出门时的装扮又艳丽了许多,鲜妍炫目的嫣红织锦缎对襟褙子配胭脂红的罗裙,头上插的簪环虽华丽却还不稀奇,倒是她脖子上套的一个赤金项圈引了邵良宸的注意。   纯金打造的项圈上盘绕着精巧的树藤状纹饰,还点缀着些小颗的红玛瑙石装作果实,多了这样一件饰物,便令她添了许多少女的娇俏可人。   邵良宸不禁心想:我竟没想到打个项圈来给她戴。   何菁一点也不想与他秀恩爱招致嫂子们的更多打趣,一个劲以眼神催他快走,邵良宸只好随着朱台涟出去了,转身之际,还不觉露了一抹甜蜜笑容。   “你们看看,二妹夫真是一脸的如隔三秋,依依不舍呢。”三嫂于氏果然立刻就此发表感言,“二妹啊,你回头可要为嫂子们支支招儿,如何才好笼络夫君,如胶似漆啊。”   何菁面上羞怯含糊应着,心里却想:就您家里那位色鬼,这辈子是别指望了。   邵良宸随着朱台涟绕出门口去到隔壁,心里还好奇着他们两人相对用饭,难道二哥待他态度有所缓和,便会如常人那般与他边吃边聊、甚至推杯换盏么?难以想象。   疑问很快得到解答,饭菜即刻摆好,朱台涟自己不饮酒,也没去问他饮不饮酒,自从动筷开吃便一字不发,吃得既斯文又安静。邵良宸暗叹,也好,食不言寝不语嘛。   好在他们与何菁她们仅隔着一道扇,上面还不是纸糊的窗子,而是纱窗,那边的谈笑声清晰入耳,邵良宸才不觉得太过沉闷。   听起来,那边除了让菜的套话之外,说的是今日路上的一桩“奇遇”。   何菁当日初进王府,先是睡在马车里被人带到与王府一墙之隔的朱台涟宅院一隅,之后黑灯瞎火地跟着别人从角门进来的,对安化城的模样以及王府的外观都毫无印象。今日出门,才得了机会一观王府全景。   听三位嫂夫人为她介绍,何菁才惊然发现,不但安化王府几乎占据了少半座安化城,而且城外的土地,也几乎全都归王府所有,周边大小村庄所住的,都是王府家的庄户。   她们所乘的马车出城没多久,便见到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聚在路边,足有四五十人,一见她们的车驾过来,这些人争相涌上前,或张着手或举着破碗乞讨,却被随行扈从挥着鞭子赶了开去。   这场简短的见闻令何菁心里颇感不适。从前她还觉得自己已经穷得够可怜了,见了这些人,尤其是自己穿金戴银地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些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人满怀希冀地过来乞讨,又被鞭子赶得连滚带爬逃去,她便如坐针毡,好像自己欠了他们一份债似的。   她很想立刻勒令停车,下去亲自送些钱给他们,可又没敢。不为别的,只为邵良宸的安危考虑,她也务须尽力和光同尘,不宜做些出格的事。   因刚得悉周围土地都是王府所有,何菁初时还当是自己家的庄户们苛待佃农,才造成这些人无家可归,后来听了嫂嫂们解说才知不是。   在小农经济为主的时代,土地均被世人视作最有价值的财富。一旦出现繁荣盛世,基本都会出现土地兼并的趋势。简而言之,就是有条件的人都以各种名目搜刮土地,据为己有。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此时的大明朝。   何菁前世还没怎么了解过这些事,今世倒听说了不少,连北直隶一带耕地很多的地方几乎都没剩下多点土地归小农户,而是都被权贵们搜刮一空。权贵们不需要雇佣那么多佃农,于是没了土地的农户大量沦为流民,时不时就闹出些乱子,引得朝廷出兵镇压。   听嫂嫂们的意思,那些人就是附近的流民。但安化王府占地虽多,却都是朝廷明旨赐予的,这些年因朱台涟都留意管束,并没出现过苛待佃农或是霸占民田的恶事。那些流民,大多是军官们扩张军屯土地的产物。   “说是刚从宁夏西边过来了一批流民,说不定今日见着这些便是其中一些。”长嫂刘氏似乎因为自己早早守寡,就更容易悲天悯人,连连摇头叹息,“这都要入冬了,到时怕是要冻死一大半。”   何菁忍不住问:“咱们王府不开粥场的么?到时舍些粥饭,送些棉衣,不就可以叫他们免于冻饿而死了?”   刘氏叹道:“妹子你不晓得,不是咱们为富不仁连点粥饭都舍不得,而是杯水车薪啊!近年来周边的流民数不胜数,前年咱们府里在东城门外开了一阵粥场,结果竟前后引来了上万名花子聚在城外,上万名啊!黑压压的一片,堵得人都无法正经出入城了,后来还是宁夏卫派了兵才遣散的。咱们纵是供得起那些人吃粥,可也得替周边百姓想想,万一闹出事端,反叫良民受了波及,好事不就成了坏事了?”   二嫂秋氏也道:“正是呢,况咱们身为皇亲更需避嫌,连一省的都指挥都带头圈地驱赶农户,咱们若是做得太着痕迹,也是得罪人,图惹事端。”   何菁不禁点头,截止此时流民已成了一项社会问题,根本不是少数富人发发善心便可解决的。   朱奕岚斯斯文文地吃下一颗樱桃里脊肉,瞥着何菁道:“二姐姐就是比我有善心,方才我都看见了,你对那些花子甚是怜悯,都想立时下车去布施了吧?也难怪呢,毕竟你也是穷苦出身,自然比我更好体会那些花子受的罪。当年姐姐在京城之时,该不会也曾那般落魄过吧?”   这话有意说得阴阳怪气,就像生怕对方听不出她的嘲讽之意一般。隔壁的邵良宸看见朱台涟的两道浓眉立时随之一紧。   四位嫂夫人的脸色俱是一变,齐齐去望何菁。何菁神情自若,含笑道:“那倒不曾,三妹妹自小生于王府,对穷苦人的体恤淡了些也实属正常。不过,听说郑娘娘当年入府之前是小农出身,想必对穷苦日子曾有体会,三妹妹回家问问母亲,便明白了。”   “噗”三嫂当场笑喷,赶忙掩了口装作寻常咳嗽。其他三位嫂夫人亦是笑容微露,互换着眼神。往日朱奕岚仗着郑侧妃在王府的势力嚣张跋扈,四位嫂子都多多少少受过她的气,自是乐得看她吃瘪。尤其这回朱奕岚拿穷苦出身说事,这几位嫂夫人同是出身不高,听着同样刺耳。   朱奕岚多年未出过安化地界,连庆王府也没怎么去过,早就作威作福的惯了,除了父亲与二哥之外从没怕过谁,也就不曾练就多厉害的斗口功底,被何菁回击了这一招,她愣了片刻,当即“啪”地拍下筷子,翻脸道:“你这是妄议尊长!”   妄议尊长?何菁心里暗笑,刚想为她讲讲“尊长”的具体概念,秋氏忽肃然开口道:“三妹慎言,若论礼法,二妹是你亲姐,她才是你的尊长,你怎能对她这般出言不敬?所谓‘三父八母’,待庶母之礼可与乳母等同,二妹不过实话实说,算得什么妄议,有何失礼之处?”   郑侧妃再如何掌管王府后宅,身份也只是个妾,是何菁的庶母,想做“尊长”实在是不大够格。何菁敬着她,别人会夸何菁有教养,何菁要是骂她一顿,别人最多也只会议论二小姐跋扈,没人能抬得出什么成文的礼法来扣帽子。何况这回何菁还没骂她。   何菁听完着实惊诧:二嫂怎么忽然就威武起来了?   想起隔壁的二哥才恍然,可见二哥是早有了交代的。   五年多以来,做惯了家中顶梁柱,习惯了照顾弟弟,没想到这会儿竟享受了被人照顾的待遇,何菁一时幸福感满溢,由衷感叹:有哥的孩子像块宝呀! 第44章 逆天而行   朱奕岚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喘着气无言以对, 三嫂四嫂都忙打圆场:“二妹妹别见怪,三妹妹就是性子直,年纪小, 说话欠考虑些,可没恶意。”“都是自家姐妹, 何至于为这点小事闹不痛快?吃菜吃菜,三妹妹最爱吃的这道清蒸黄鱼今日做得尤其好……”   何菁很快发现, 这个朱奕岚倒是个大咧咧、心里不搁事儿的性子, 被哄了几句又捧了几句,似乎便将方才的不快揭了过去,又兴致勃勃地与四嫂谈论起了庆王府不久前为郡主招仪宾的事。这不知该算作率真无邪, 还是优越感过剩?   “你说说, 一个小小乡君的夫君也叫‘仪宾’,倒像是与我平起平坐一般, 为何朝廷不学着民间那样, 让郡主夫君叫‘郡马’?”朱奕岚遗憾万分地抱怨着,她很早以前便叫下人们称她为“郡主”而非县主,安化王也懒得管她,几年下来,朱奕岚倒是自我洗脑成功, 下意识便觉得自己真是郡主了。   朝廷规定,自郡主以下的皇室女儿丈夫都叫仪宾,但民间参照公主的丈夫叫驸马, 便有将郡主夫君称为“郡马”的。   何菁听完这番言论,很不失时机地“噗嗤”一笑,见到五个女人都朝自己望过来,她有点发怔:天可怜见,这一回可不是我有意找茬儿!   朱奕岚沉下脸来:“二姐姐觉得我说得不对?你不觉得‘郡马’比‘仪宾’好听?”   何菁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我是忽然想到,若是依着这说法儿,公主的夫婿也不该叫驸马了,该叫‘公马’才对啊。”   一语出口,全桌喷饭,侍立的丫鬟们也都纷纷掩口,连朱奕岚自己都忍俊不禁,想想觉得这一回又是何菁出了风头,自己则有被嘲笑之嫌,还是生生将笑意憋了回去。   隔壁的邵良宸已然吃完,刚从侍从手里接了漱口水含了一口,闻听此言,顿时尽数喷去了地上,直呛得连连咳嗽。他觉得自己过于失态,忙取了帕子擦着嘴朝朱台涟瞟去,却见涟二哥轻轻以手掩口,眉眼弯弯,竟也正在笑着。   哟,二哥还真会笑呢!上次听何菁说起,邵良宸根本没信。   画舫慢悠悠地沿着茹河朝西南行驶,饭后诸人都去到二层露台观景。时值初冬,河面上凉风瑟瑟,岸上山峦起伏,仅有少许绿色,大多地带都是草木凋零,其实没多少美景可赏。几个贵妇陪何菁说了会儿话,都有些饭后瞌睡,便纷纷回去二楼的卧房歇晌去了。   船尾处有一小方平台,既背风,又私密,上下前后左右六个方向都不会藏人偷听,最适宜避人说话,何菁看准无人留意,便悄然绕过船侧走廊去到船尾,果见邵良宸已很有默契地等在这里。   “姑母今日送咱们来游玩的真正缘故,你知道了么?”邵良宸首先问。   “嗯,”何菁点点头,走近他跟前,“早上你刚走她便过来看我,那时已对我实说了,我是配合她而已。”   “还说了别的什么没?”   “她问我是不是使唤的丫头不合意,才不爱叫她们近身伺候,我便如咱们商量好地告诉她不是,是我们不惯有人一直守在跟前,原先在京城自家里也是不放下人在手边伺候的。”   “然后呢?”   “然后姑母便笑着调侃我说,就知道你们小夫妻蜜里调油,一时半刻也不愿被人搅扰。”何菁咧嘴一笑,仿若在说一件多自豪的事儿。   邵良宸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看你这德性便知道,当时装娇羞定然装得不像。”   何菁揉了揉鼻子,诡谲地眨着眼:“依我看,姑母对我好,都是冲着你的面子。”   邵良宸唇角一抽:“幸好你没说,二哥待你好,也是冲着我的面子。”   他竟然敢自己将话题往这方面引,何菁大感新奇,一边掩口笑着一边忽闪着两只大眼盯他。她知道今日他会寻机与二哥说话以缓和关系,看起来……似乎缓和得不错。   每一回看见他与朱台涟同框,她都会有种莫名喜感,觉得这两人的相貌着实般配,堪称一对**文里的完美攻受。相信他与皇帝站在一处之时,一定没有这么般配。   邵良宸因此生投胎了这样一副相貌,对“男风”、“兔子”之类的话题以及他人的此类反应都甚为敏感,昨日便已看出她这心思,这时也发觉自己失言,继唇角之后,额角也跟着抽了抽。   ——这小妮子,都跟我成了夫妻,还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闲话都说完了,你还不打算说你那边的进展么?”何菁歪头看他,耳畔的红石榴玛瑙坠子摇摇荡荡,“可别想搪塞我,饭前一见你现身,我便看出你心绪不佳,怎么,没找到接头人?”   他这么高明的演技,竟然也被她看出来了,“唉,真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邵良宸真心感慨着,伸臂去揽她的腰。   何菁忙推拒:“动口就行了,别来动手,外人听不见咱们说话,可是能看见咱们的。”   船身仅有一丈余宽,但凡有人走上侧面的走廊稍稍靠近些,便可远远看见他们,只不过不会听见他们说话而已。也正因如此敞亮,才更显安全。   “那好,咱就只动口。”邵良宸伸头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才放开她,长长叹了口气,“接头人已经没了,他叛变投敌,被我杀了。”   何菁脸色一变:“那,现在该怎么办?”接头人没了,他们就没办法与京师互通消息,况且他们才刚到两天就出了人命,这也是个大.麻烦。   邵良宸摇摇头:“你不必担忧,我已有计较,可以不叫外人疑心到我,没了接头人,也不是多大的麻烦。反倒是,他说的一些话,令我有些心乱。”   凉风习习,邵良宸为何菁紧了紧身上的锦缎斗篷,将与袁掌柜的谈话捡重要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原本听皇上那意思,还当是有人单纯为了对付刘瑾散播安化王要造反的谣言,如今才知,不止是散播谣言,竟还要鼓动利用。只可惜没能逼问出细节。”   “刘瑾……”何菁听完思忖片刻,“你一定听见我们吃饭时说的话了,半路上看见那群流民,几位嫂夫人都说,就是因为刘瑾的新政致使大量平民流离失所,才叫那些人沦落至此。事实……不是这样的吧?”   她对刘瑾新政没什么了解,但至少知道土地兼并貌似不是刘瑾的错。   “自然不是。”邵良宸摇头,“是权贵侵吞田地导致农户沦为流民,刘瑾的新政反而是反对吞田,力主打击权贵、还田于民的。几位嫂嫂不过是人云亦云,那些都是权贵们诋毁刘瑾、颠倒黑白的言辞罢了。”   “听你这么说,刘瑾其实是好人呐?”何菁十分讶异,上辈子她也听过一些说法,似乎明朝历史上有着许多冤假错案,很多大奸大恶其实都没有传说得那么坏,一些受歌颂的人物也没那么好,但细节如何,她因为不感兴趣,都没留意过。   邵良宸背靠船舷,缓缓道来:“细论起来,其实刘瑾这几年来施行的新政几乎条条都是好的。比如增加中西各省举子会试的录取名额以求公平,禁止官员回自己原籍做官以杜绝徇私,另外打击贪腐,让寡妇再嫁等等。可惜,点子都是好点子,只是实施得太急,太过。人家几代人都是那么过来的,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习惯成自然,他一下便斩断了全大明朝一多半文武官员的财路,人家怎可能接受得来?当然要联起手来对付他了。”   他越说神情就越忧虑,连连摇头叹息,“你不晓得,民田倒还罢了,更黑暗的是军队,军官们都作假账目,将大量军屯田地据为己有,让手下兵士沦为他们的佃户,还要将军饷克扣得极其微薄以中饱私囊。刘瑾新政当中极重要的一条,便是派人到各地丈量军屯田地,让那些军官将吞掉的土地吐出来,还要依照实际数目上交赋税,结果那些地方军官下有对策,为了应付赋税就变本加厉地欺压兵士,克扣军饷,逼得军队哗变之后,又反咬一口说,是刘瑾派出的钦差对兵士肆意欺压掠夺,才招致的哗变。”   何菁听得既目瞪口呆又义愤填膺:“就是那群坏蛋恶棍臭不要脸的贪官污吏,这一回又想鼓动我父亲造反,好叫安化王府替他们出头挡枪,去逼皇上铲除刘瑾?”   居然连“挡枪”这种话都冒出来了,邵良宸失笑:“你先别急着义愤,其实刘瑾自己也算不得好人,外人传说刘瑾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并不全是空穴来风,他自己确实算不得干净。”   “可是可是,”何菁义愤依旧,“你说句公允的话,如果让刘瑾的新政实施下去,于国于民,难道不是利大于弊?”   “那确实是。”邵良宸也不得不点头,“刘瑾错就错在,自身私德不修,推行新政的方式又太过大刀阔斧不肯循序渐进,才落得如今这群起而攻的局面。”   论起来其实刘瑾变法与六十多年之后的张居正变法的主旨大体一致,重点都在于整顿吏治与打击土地兼并之上,针对的都是大明朝最严重的的弊政,只是因为刘瑾的身份是宦官,站在了文官的对立面上,而且推行变法的方式又有所不当,才树敌过多,草草几年就无疾而终,几乎不为后人所知。   想一想邵良宸真有些怅惘,前世关注明史不少,却大多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宏观大事上,若能多记住点细节,比如说安化王叛乱之中各方势力的参与者名字,现在办事不就简单了吗?可惜啊,他连安化王造反与刘瑾的关系都没印象。   何菁一对清眸闪闪亮亮,望着他很有些崇拜之色:“你懂的好多呢,我原先可想不到,一个锦衣卫的探子还能懂这些。”   “呃……”邵良宸惊觉,自己这些言论在现代来看没什么稀奇,但放在当代就有点超前了,恐怕朝廷里的一品大员也未必能有如此高瞻远瞩,他忙补救道:“我当然懂不来这么多,都是从前听皇上说的。你可别听信外间对皇上的传言,其实人家睿智着呢。”   何菁恍然点头:“那你还没说清,你到底为什么烦心呢?”   邵良宸眼望远方,眉心轻锁:“我只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没有用处。我一直都在明哲保身,不参与派系之争,因为我心里清楚,哪一派都不是长青大树,跟了他们一时风光,将来也必会随着他们一齐倒台。如今……其实我觉得袁雄说得有理,以眼下这局势已可看出,刘瑾势必是要倒的,算计他的那些人势必要占上风。我虽然算不得刘瑾的人,现在正在办的差事,却是与刘瑾立场相一致,与那些反他的人对敌,也便是说,我带你同来冒这么大的险,其实是在做一桩注定要输的事儿!唉……”   他边说边顺着船舷蹲了下去,细细琢磨着,自己这番话好像没有再暴露什么时代特征。从眼下形势预测到刘瑾必倒,应该也说得通。他真打探清了这边的消息送回京师报知皇帝,也不见得能左右历史走向。   何菁也随着他并肩蹲下来,就像两个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的小孩。她想了想,微笑道:“我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他们阴谋算计我父亲一家,你其实也很义愤,甚至很有心挫败他们,救下这一家人?”   “为何这么问?”邵良宸有些奇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打算。明知未来走向,还去做那种打算,不是逆天而行么?   “皇上交与你的差事,只是打探清楚这边的形势,报给他知道,又不是叫你平定叛乱,更没叫你一旦探听明白,就去设法粉碎对方的阴谋诡计。你只需做好打探消息的本职就是了,为何还要介意将来这些消息派不派的上用场?”   何菁将两手一拍,“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希望它能派的上用场!你看不过去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觉得他们颠倒黑白就已经很过分,竟还要拉安化王府陪葬,简直令人发指!你很想对付他们,很想救下无辜的人,只是担忧自己力量微薄,尤其是,担忧会害我身陷险境,不是么?”   邵良宸怔怔地听着,心里像是拨云见日——好像是这么回事啊!自己纠结的根源,其实不是觉得差事无用,而是盼着它有用,却又疑心自己力量微薄,无力回天。尤其害怕的是,连累她担上风险。   安化王府里就算有人真心谋反,可至少王爷是无辜的,嫂子们和孩子们都是无辜的,说不定二哥也是无辜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都被谋害致死、还要背上反贼的名声,自己却一点也帮不上忙呢?   这些事他没遇见也就罢了,如今遇见了,就难免纠结于心,无法视而不见。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你看透了我这心思,便想叫我……去试一试?”她也是知道历史走向的,她能有信心觉得他们可以改变历史?   何菁转过脸来望着他,很认真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第45章 共同进退   邵良宸仿若听着激情振奋的进行曲突然被人拔了插头, 愕然反问:“不想?”   何菁显得很没所谓:“与性命相比, 良心什么的都是次要。”   邵良宸眨着眼,还是不太明白她的转折:“那你不在乎这些亲人么?如果确信他们都是无辜的,眼看着他们被人算计, 最终不但丢了命,还要背上反贼的骂名, 你不会留有遗恨?”   何菁干笑了一声:“与性命相比,遗恨算个什么!”   “你……真是见事明白!”邵良宸由衷赞叹。   “我说的性命是指你的, 不是我的。”何菁简简单单一句话, 就令邵良宸心头巨震。   何菁此时的心情,远比看上去的复杂。   安化王府的这一家人,父亲在忙着请托姑母帮着理家, 大嫂成日操心自家孩儿顽劣难管, 二嫂因生了女儿之后身体不好,总惦记着为二哥物色妾室好传宗接代, 三嫂四嫂则都在费心如何多笼络一点夫君的心, 就连郑侧妃与奕岚,打算得也只是将来如何过上更舒心的好日子。   这些人或许说不上有多善良,可又有哪个该死呢?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不论王府中究竟是谁挑头谋反,他们这些人个个都会下场惨淡。   更不必说, 还有二哥。   虽只短短几天相处,她对这些亲人的亲情还很有限,但即使是毫无亲缘, 眼看着一家人无辜受害,常人也难以无动于衷吧?   她是真心想救这一家人,这份心意比邵良宸还要强烈许多,可是,逆天而行的事有几个人敢去尝试?她自己力量微薄,很多事根本没机会自己出面,要试也只能靠他去试,明知风险奇大,她怎能鼓动他去做?   邵良宸也体会到她这心思,一时间陪着她沉默了下来。她对他的看重,都已经到了与他差不多的地步了么?还是说,她这只是单纯与他客套?   良久之后,何菁轻轻道:“你说,安化王府里究竟是谁真有反心呢?会是二哥么,还是三哥四哥?”   “这点还无法确定,”邵良宸喟然道,“其实我来时路上还在想,那些人之所以选定安化郡王府,而非哪个亲王,就是因为郡王的势力相对小些,更便于他们操纵。亲王,尤其越是与皇上亲缘近的亲王,就越会与朝廷联络紧密,那样的人传出造反的消息,皇上能不着人彻查么?   就不像安化王府,连安化王结交边将有谋反之意的消息都传到京师了,皇上仍在怀疑造反是假、有人搬弄是非是真。到时安化王真的造反被草草剿灭,也只会是一笔糊涂账。连安化王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被谁算计,审问都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时他再辩解自己本无反心,谁还会信?”   何菁略略正色,直视着他问:“我问你,倘若这趟差是你独自来的,没带着我,你会如何选择?”   “我……会想试一试。”邵良宸实话实说。重遇她之前,他过惯了拿生死不当回事的洒脱日子,现在仍有点改不回这种本心。他其实早就有心试一试,看自己有没有改变历史的本事,眼前就是个大好机会,哪怕将来发现做不成再跑呢?也总比现在就来放弃,能少留一点遗憾。   何菁料着也是如此,不禁欣慰一笑:“我随你来,可不是来拖累你的。”   邵良宸蹙眉摇头:“说什么拖累?人有了家室,做事本就该为家室多一份考虑,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纵使没带你来,我也要考虑你,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全明了了,他们都看不过眼前这些乌糟事儿,但同样也都只豁的出去自己,豁不出去对方,有心努力一把,又都怕自己的决定拖累了对方。毕竟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自己的命反而都有些看淡了。   邵良宸更情愿相信,她这就是出于对他的真心关切,舍不得他去冒险,就像他对她一样,而非疏远的客套。他现出一脸慵懒的笑意:“那依夫人之见,咱们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何菁扯了扯嘴角:“你要打探的消息才刚开了个头,具体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咱们总也得继续打探下去,不可能现在就起身回京。你也说了,王府之中有人真心谋反,说不定我父亲与三个哥哥都参与了,都不无辜呢。那样的话,咱们走也能走得心安些。真要细论,袁雄那句话也不见得就能撇清我父亲的嫌疑。谁能确信表面看到的就都是真的?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们还不是表面一副道貌岸然?说不定这一家子人都正打算着搬进皇宫里去住呢,现在就下定论说他们都是无辜的可怜人,还为时过早。”   邵良宸点了头,却又道:“就怕弄得越清楚,咱们就陷得越深,到时真发觉,好人比我们想的还好,坏人比我们想得还坏,咱们就更不情愿走了。最终,说不定就要为安化王府陪葬。”   显见还是这种可能性更高。什么“为时过早”,更可能是她的盲目乐观与自我安慰。   何菁摆出一副恭顺笑脸,拉起他的手来:“这个主意我不替你拿,还是听你做主。你若决定尽快抽身,我回去就收拾包袱;你若决定跟他们斗,就算对手是皇上,我也随着你与他拼命!”   邵良宸不禁失笑,这死丫头明明什么都想明白了,却还要装出夫唱妇随的乖顺样儿,把球踢回给他,好逃避责任。   “好,不论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咱们好歹先闯闯看!”   反正是要走一块走,要留一块留,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不论前途如何,共同进退就是了。   在舱内午休的人们渐次起来了,朱台涟正信步顺着船侧走廊走着,忽被站在船舷边的秋氏拦住。   “别过去了,二妹与妹夫午间都未进屋休息,凑在船尾说了好一阵子话了。”秋氏笑语晏晏,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朱台涟稍稍探身朝船尾方向一望,可以看见船尾两人的身影,邵良宸背靠着船舷,正将何菁揽进怀里,何菁似乎抗拒了几下,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依了。   两人衣袂飘飘,男子英挺,女子窈窕,宛如凌波水上的一对神仙眷侣。   朱台涟脸上泛起暖意,自言自语般地道:“菁菁是个聪明孩子,若是寻常男人花言巧语想要哄骗她,定难得逞,能叫她倾心的人,想必确是待她真心。”   秋氏难得听见丈夫对自己说些真心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心地附和:“就是啊。”忽想起一事,她凑近了些,小声道:“依我看来,三妹对二妹夫怕是真上了心,此事可要小心防范。”   朱台涟轻哂:“防范什么?二妹夫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她一个人再如何出丑卖乖,也惹不出大乱子。”这又不是男人看上了女人,即使勾搭不上,也会有损对方名节,女人看上了男人,又看得见吃不着,还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已?   秋氏扯了下他的衣袖,轻声道:“你想想别的王府出过的那些事儿,郑娘娘还算个识时务的,她闺女……那可是个傻的呀。”   宗室大宅之中,除了混乱的男女关系之外,各类为了争夺财色互相谋害的事也屡见不鲜。朱台涟听得剑眉微蹙:“你回去对姑母说说此事,她会知道如何安排。”   说完他抬头望了望天。西方天际略有彤云几朵,这是晚间变天的预兆,看样子是该折返回家了。   船尾那边,两人相拥良久才分了开来。邵良宸经过这番长谈,只觉得心间一片平顺通畅,好像自己方才还在迷茫的只是件芝麻绿豆的小事,还全都飞去九霄云外了。   何菁伸着脖子朝两侧走廊望了望,确认似乎没人留意他们的亲密举动,才安下心,转头问他:“对了,你杀了那个叛徒,不会被人发现吧?”   邵良宸嗤地一笑:“你不觉得这会儿才想起关心这事,晚了点么?”   他微微侧过头去,“我今日忽然想起了张采曾提过的锦衣卫密探名册失踪一事。来前那次见面,张大人说名册已然找到,但没有提及细节。袁雄的叛变,谁知会不会与此有关呢?若说那一次名册丢失,导致讯息泄露,那么这边就不但袁雄暴露,而是其余名册上登记的锦衣卫密探,都不可靠了……”   于是,他就成了断线的风筝,连与京师互通消息的可靠渠道都没了。   何菁曾经质疑过安化王请荣熙郡主来整肃内宅的可行性,就趁着今早荣熙郡主过来看她,与她单独说话的当口,直言询问:姑母只带了三个下人过来,这边都是郑侧妃使唤惯了的人,若是他们阳奉阴违使绊子该怎办?   荣熙郡主轻轻松松为她释疑:这边虽没有她带来的下人,但若说都是郑侧妃的人可也不对。   原来,安化王虽然醉心于自己的业余爱好,将后宅全权交由郑侧妃打理,却也明白郑侧妃的资质,对其并不十分放心。当年庆王府曾出过飞贼扮作贫民、卖身进府做下人行窃的事,安化王留了心,就严令限制了王府的人员调动,给了郑侧妃管家之权,却不许她随意买人进府或是遣人出府。所以从前服侍王妃和另一位徐侧妃的下人只是被郑侧妃撸了肥差另作分配,都没有遣出府去。   这些人中十之八.九都对郑侧妃心怀不满,早就盼着能有人来压她一头,荣熙郡主就是清楚这一点,才根本没带几个自己人,就过来揽下了兄长给的差事。到了这边招手一呼,这些人就纷纷响应,争着抢着来表忠心——反正大伙都看出来了,王爷对郑侧妃的不满已经积聚到了极限,经过这一番大整肃,是不可能再让郑侧妃重掌权柄了。   荣熙郡主指派来服侍何菁夫妇的下人就是从这些人中分出来的,烟翠与绮红那两个原做着一等大丫鬟的女孩子被分去后园子做了两年杂活,这回重新被指派为一等丫鬟都感恩戴德,极力想在新主子面前表现,乖顺得不得了。   其余下人也差不多,不但主子的吩咐一概凛遵,对主子没吩咐的也都尽职尽责做好,照顾何菁小两口的生活比他们自己想得还周到。   昨晚何菁就曾为此调侃邵良宸:跟人家这些下人相比,咱家那些全都该扔!   邵良宸当即反口:调.教下人本就该是女主子的活儿,咱家的下人不像样,还不是因为你进门太晚?   今日郊游回来,在自家的桃园正房次间里吃晚饭时,何菁便向烟翠问起了今日郑侧妃与荣熙郡主正面交锋的情景。   “……郑娘娘一路杀进郡主娘娘屋里,郡主娘娘早有先见之明,听说郑娘娘回府便着人请了王爷过去,结果还没等郑娘娘骂出什么难听话,王爷便到了。郑娘娘那人没什么新鲜招数,无外乎一哭二闹三上吊,自然,她从没上过吊。”   烟翠声音清脆,口齿利落,何菁听得直笑,转眼见到邵良宸只顾低着眼吃饭,似乎对这些宅斗事件毫无兴味,何菁略感扫兴,转而催促:“烟翠你接着说。”   “是,郑娘娘边哭边诉苦,说什么继王妃过世之后,她操持王府内宅三年多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埋怨王爷无情什么的,王爷听得十分烦躁,偏又不会与她掰扯,您知道,王爷自来不耐烦处置家务事的,王爷只说叫郑娘娘先回去,不要无理取闹,郑娘娘却耍赖不走,结果郡主娘娘随口提了账目上的几个疑点,立刻就叫郑娘娘哑口无言,哭都忘了。”   烟翠撇着小嘴,说得既痛快又解气,“您可不知道,郑娘娘这两年从府里挪去娘家的银子数都数不清,虽说咱府里不缺那点银子吧,可她不过一个侧妃,要贪也轮不着她啊!王爷就势吓唬她说,再敢闹下去,自己豁出老脸不要,也要叫人抄了她娘家,看看有多少王府的好东西在那里。郑娘娘立时就蔫儿了。”   “这样就完了?”何菁有些意犹未尽。   “这一回合算是完了,谁知将来郑娘娘还会生什么幺蛾子呢。”   “好,你下去歇着吧,一会儿叫绮红她们来收拾碗盘就好。”何菁打发了烟翠出去,看了看邵良宸,“你是不是觉得,她说的这些事听着很无聊?”   “不是,”邵良宸慢慢品尝着一截油煎青笋,依旧垂着眼,“我是觉得说的人无聊,才懒得捧场。”   何菁不禁一笑,才不到两天的工夫便可看出,跟前这两个一等丫鬟,六个二等丫鬟,个个都很在意他这位男主子,几乎当着他说点什么话都要瞟他一下,看看他的反应。对邵良宸而言,这已经算是一大骚扰。   “这也怪不得她们,毕竟做通房是丫鬟们的最好出路。”这是古代丫鬟界的一大共识,连驸马都常有通房,也有庶子女,王府的丫鬟们对仪宾有所企盼也不奇怪,何菁廖发感慨,“其实,人家不过是多看了你几眼,也算不得勾引你啊,你何须那般在意?”   她真心觉得,烟翠她们连“眉来眼去”都称不上。   邵良宸紧紧皱起眉头:“单只看我几眼,那是当着你的面。你不晓得,昨日晚间我刚进门那会儿你没在,就刚这丫头,她竟然……竟想来给我捶腿!”   何菁听完,怔怔地道:“我的天!听你前边几句话,我还当她在你面前脱衣服了。”   敢情只是捶腿啊!贾琏贾宝玉他们,哪个没叫丫鬟捶过腿?   邵良宸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能不能透风给她们,就说我与你恩爱都是装的,其实我好男风?”   “噗”何菁笑得喷饭,呛得直咳嗽,拿着白瓷大汤勺舀了一满勺清汤灌进嘴里,才算顺了气:“你就不怕到时候就换做外面的宦官与小幺们来讨你欢心了?”   这也是个问题,邵良宸摇头叹息,只得继续闷头吃饭。眼下为着说话方便不叫下人近身伺候已经有些另类,实在不好再提过多与众不同的要求,丫鬟们的骚扰,他只能继续忍受。   何菁沉吟道:“既然你这么难受,回头我跟她们说说,就说你不爱叫人近身,让她们避讳着些,就叫她们当我是醋坛子好了。王爷的女儿善妒,又有谁敢说些什么?”   “这么说,你其实一点醋没喝了?”邵良宸更是眉头皱得死紧,拿指节扣着炕桌朝她逼问,“要真看她们来给我捏腰捶背,你也都看得过眼?”他不信她一个现代女人的瓤子能那么大度。   “当然看不过咯!”何菁也学着他敲了一下炕桌,“我家男人只有我能碰,其他所有女人都该退避三舍。”愤慨完了,她又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揉了揉,“不过,这还不是因为你洁身自好吗?我明知你对她们烦不胜烦,还喝哪门子醋?”   要是他也来者不拒,甚至还乐在其中,她不醋才怪呢。   邵良宸却仍对她的心态无可理解,不知女人是不是都像她这样儿,看见有别的女人眼馋自家男人又没有得手的希望,她就不但不吃醋,好像还挺高兴挺光荣,以看那些女人求而不得为乐。很显然她对朱奕岚就是这种看法儿。   换成他铁定不是这样,要是被他知道有别的男人惦记上她,管他有没有希望得手呢,他都得去把那不开眼的男人揍个鼻歪眼斜!   何菁盛了一碗汤喝完,擦了擦唇,见他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起身趿上鞋,过来挨着他坐了,笑眯眯地为他捏着肩膀:“以后捏腰捶背这种活儿还是我来为你做最好,对吧?”   邵良宸被她捏了一身鸡皮疙瘩,推了推她道:“去去,被你二哥知道,还当我欺负你呢。”话虽如此说,心情还是转好了许多。   何菁将身边回字文直棱窗推开一道缝,朝外看了看,压低了一点声音道:“我还是想问你,杀了那个人的事,你真有把握不会惹祸上身么?这里可是安化。”   邵良宸轻松一笑:“你放心便是。”   “你就不能为我说说细节,好叫我真正安下心?”自从白天问起,他就没肯细说,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欠揍姿态,何菁着实难以放心,外人都看见他刚去找过人家,人就死了,他能没事儿?   邵良宸将最后一口饭吃完,放下碗筷,朝她神秘一笑:“等到了床上,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见了他这神色何菁就明白,昨夜消停了一夜,他定是惦记今晚大战三百合呢,可是——“你觉得那种时候说杀人的事儿,合适?”   邵良宸故作惊喜状,双眸闪闪放光:“哎呀,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想到那边去了,可见夫人果然是‘想’了呢。是不是已经……嗯?”说着眼神一路下滑。   何菁就着他的筷子又吃了口糖醋鳜鱼,手拿帕子优雅地揩着唇,为自己找了个完美解释:“我说的‘那种时候’,指的是——睡觉!” 第46章 应对得宜   夜深人静之时, 安化王府的桃园主屋一如前日不要下人值夜, 鸳帐之中一片柔暖旖旎。羞人的欢好之声好容易止歇,邵良宸将何菁搂在怀里,温热的手掌抚摩着她滑润如玉的肩背, 嘴唇从她的唇一直吻到耳垂,才在她耳畔轻声道:“现在要听我说了么?”   何菁闭着双眼, 含糊道:“不听了,反正你心里有底就好。”   “怎么, 累了?”邵良宸望着她低垂的两弯浓黑眼睫, 爱得心头发痒,又凑上唇去挨了挨。   “唔,还好。”何菁往他怀里偎了偎, 其实累没多累, 反是餍足占了大头。算起来这才是两人第四回交欢,她已有了渐入佳境之感, 除了后半段仍有些辛苦之外, 整体都还不错,更是再没有过什么诡异幻觉。   她深深觉得,与他越来越像对实打实的恩爱夫妻了,只是心底里总还不由自主地留着一方余地——自己陷得太深,万一将来他变心怎办?那种事在现代都防不胜防, 更别提这会儿了,到时知道他去睡小妾,与别的女人也像这样亲密欢好, 她还不得生不如死?   前世最后一刻的痛彻心扉,至今仍令她心有余悸。   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邵良宸依旧借着长明灯火的柔光凝望着她,忽发现她睫毛之间有一星晶亮,那是……眼泪?   他刚疑惑了一瞬,便已见到那点晶亮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拖曳下一道细细的水痕。   心随之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是不是该对她说清真相了,近日他时常会想起此事,如今看来,她越来越在乎他,如果说了,她或许会有些磨心之砾,但决然离开他总还不会了。可他却一天比一天胆小,一天比一天不敢说。说不清是何缘故,好像就是对她越来越珍视,一丁点有损两人关系的事他都不敢触及。   究竟是说了好,还是不说好呢?他总是在纠结难定。   今晚朱奕岚睡得很晚,只因她花了不少工夫劝解母亲郑侧妃。   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姐自是不会劝人的,说上几句“娘别哭了”、“想开些”之类的套话就没词儿了,之后索性随着郑侧妃一起抱怨起父亲的无情,再配上对荣熙郡主狗拿耗子的咒骂,母女俩才默契合拍了。   可惜等到朱奕岚将抱怨咒骂的对象转换为何菁,郑侧妃却没有附和,转而数落起她来:“你可不能对她不敬,那是犯傻!你姑母再如何厉害,总有走的一天,又不能在哥哥家里养老,咱们勉强忍她一阵,将来还有望翻身,可你姐姐不同,看你父亲这意思,是有心一直将她留在跟前的,连你二哥那么冷的人都对她好,你得罪了她,如何能有咱们的好处?”   见朱奕岚不以为然,郑侧妃更是拉了她叮嘱:“你可记着,就是装,你也得装出姐妹和睦的样儿来。跟人家换夫婿那事儿更是决不能再惦记!”   朱奕岚满心不快,觉得自己好心好意来安慰母亲反倒换了一顿数落,着实冤枉。等出了柳园回转自处,又对着贴身丫鬟纹儿一通抱怨。   她这边的管事嬷嬷与大丫头们也算得上忠心侍主,但往日朱奕岚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是总会被她们劝阻,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好,搅得朱奕岚万分扫兴,唯独这个纹儿最是乖觉,不论听她说出什么,全都顺着附和,而且还能附和得头头是道,一气儿说出许多她自己都尚未想出的道理来,也便成了朱奕岚的头号心腹。   “郡主说的是,谁家长辈不是最疼老幺的?您是王爷最小的闺女,他不疼您疼谁?二小姐一时受宠不过是因为刚来,有几天的新鲜劲儿罢了,如何能盖得过您去……”   朱奕岚听了一连串的溜须终于心气儿顺了,兴致勃勃地问她:“那你说,我要抢了她的仪宾,也总有希望能做到的吧?”   纹儿被问的一怔,想了想才低声道:“依我看,这种事总需你情我愿,您若有办法叫二姑爷心向着您,那就准保能成!”   朱奕岚两眼一亮,拍了一下手道:“不错,正是这样!”想起方才被郑侧妃教训的话,她又撇了小嘴,“娘就是太胆小,这个也不敢那个也不敢,才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不过倒也怪不得她,以她的身份,终归要看父亲的脸色行事。我可就不同了。”   她以手指拧着脸边一缕垂发,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想得没错。父亲对她是没怎么溺爱过,但也同样没有严厉管教过呀。   那年她故意掀翻温火膳的炭盘,将一个她看不顺眼的宦官烫成残废,那宦官还是父亲面前挺得力的人,父亲也不过斥责了她几句了事,连个寻常人家的罚跪罚抄都没有。可见父亲心底里还是宠她的,她去做点什么,纵使有点出格,父亲也必定舍不得责罚她。   朱奕岚深以为是。   次日上午,朱台涟唤了邵良宸随他去到西城墙上,居高临下地为他实地解说由此往西的生意路线。   “……近年来东海的私商活跃,大量绸缎都由浙江直接出海运去西洋,走这条路的绸缎已少得多了。将来你若想要脱离七霞坊这样的中间商独立门户,便需记住这条路上的各样讲究,何处有官方哨卡,何处易有盗匪出没,都要心里有数。”   好难得听见涟二哥一气说那么多的话,邵良宸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只是……   “你为何总要辍在后面?”朱台涟忽回头问他。   邵良宸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两步,与他沿着城墙并肩前行,心下暗暗腹诽:二哥你也太磊落了,就一点都没留意别人的眼神么?   刚他们一同上城之时,守城军官殷勤相迎,邵良宸一见对方的眼神便能读出其中深意:哟,王长子新得了个男宠!   这两天只要他与朱台涟在一处,走到哪儿都能见到类似的眼神,而且今天赶得巧,他好死不死地正好选了件孔雀绿的斗篷,出门才见到,人家朱台涟披了件暗红色的蜀锦斗篷,虽然不是大红配老绿,也难脱红花配绿叶之嫌,邵良宸一男人又不好再折回屋里换衣裳去,真是别扭到家儿了。   又走了几步,朱台涟发觉他一直与自己靠的很近,好像有意远离城墙边沿,联系到方才自己指着下面介绍时他也眼神躲闪不敢朝下看似的,朱台涟便猜出了缘由:“怎么,你怕高?”   “嗯……二哥见笑,小时候淘气曾在楼上跌下去过,摔了个半死,自那以后,就留了这个毛病。”邵良宸真心觉得有点丢人,低着头好像个认错的小学生。这城墙好几丈高,别说他不敢靠近边缘,就是这般在中间站着被风吹一吹,他都难免心惊胆战。   朱台涟微露笑意:“你这也当得一句大难不死了,但愿是必有后福吧。既然如此,我们折头回去好了,反正本也没有必要非得站在这里说。”说话间已自行往边上挨了挨,好将城墙最中间让给他走。   他们刚转回身,就见有两人从西城门那边朝这里快步赶了过来,前头一个就是方才见礼的军官,后面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绯色官袍,看上去竟是个不小的官儿。   眨眼间那两人来到跟前,各自施礼,军官道:“王长子,二仪宾,按察使姜大人说有点事儿须得问问二仪宾的话。”   后面那穿官袍的人施礼道:“见过王长子,二仪宾。”显得十分恭谨有礼。   朱台涟淡淡受了,对邵良宸道:“这是陕西布政使司的按察使姜炜,本想着过几日接风宴上你们便能见面,没想到今日倒提前了。”   姜炜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极瘦,颧骨高耸,下颌垂着三绺长须,与邵良宸两人都很客气地互相施礼道“幸会”。   “有什么事,要你追到这里来说?”朱台涟问姜炜的同时,也瞟了邵良宸一眼,邵良宸自是一脸迷茫。   “王长子,只因七霞坊的掌柜袁雄昨日被人发现陈尸于自家库房……”   “什么?”邵良宸没等他说完就脱口惊道,“袁掌柜死了?我昨日上午才刚去见过他,当时他还好好的,怎会恁快就死了?”   朱台涟扫他一眼,似在责备他嘴快,朝姜炜问:“既是昨日出的事,为何你会在这里?”   邵良宸也对此意外,按察使主管整个一省的刑名,相当于省公安厅厅长,而且陕西的按察使衙门在西安呢,距此有两日路程,怎地昨日这点案子还能引得按察使从西安赶来亲自过问?真过来也不该现在就到啊。   姜炜恭敬道:“下官是前日应巡抚大人所招赶赴宁夏府听命,昨日返回途中正巧在安化停留,才听说了此事,代为过问。”   按察使亲自过问,或许是因为事情牵连上了安化王府,也或许是因为……邵良宸暗中打量着姜炜,一时也难猜得出这位按察使大人是哪拨儿的。   朱台涟问:“人是怎么死的?”   姜炜道:“尸体上不见伤痕,但呈现红斑症状,依仵作检验推测,应是中烟毒而死。而且当时库房门窗紧闭,屋内燃着炭炉,袁雄尸身躺在板床之上,应是休息之时中了烟毒,死得无知无觉。”   朱台涟向邵良宸瞟去:“既如此,又关我妹夫何事?你疑心他有杀人嫌疑?”   “不不,”姜维忙躬了躬身,赔笑道,“已有多人证实,昨日二仪宾于巳正前后便离开了七霞坊库房,袁雄则于那之后、近午之时还曾出了库房,到附近铺面买过吃食,而且据仵作所言,袁雄至少是于下午申时之后才断的气,二仪宾绝无动手杀人的机会。”   昨日邵良宸掷出短匕,是刻意拿刀柄朝前,击中了袁雄拿火折子的左手手腕,从而重新制住了袁雄。随后在抽屉中翻出了袁雄给他下药所剩的曼陀罗花,于茶水当中足足地下了不少给袁雄灌入口去,再将其外衣脱下,随身带着离开库房,用袁雄的钥匙锁了门。   邵良宸回返七霞坊门店,随口向伙计问了些生意上的事,又很自然地说起袁掌柜要在仓库盘账。   出来后他寻了个无人角落换上袁雄的外衣,一番易容过后,以袁雄的形象去到附近一处吃食摊子买了些夹饼,还有意在门店前面走过。   他的易容术再精妙,想要像武侠小说里那样达到连熟人都无法认出的效果是不可能的,只能装个五六分像,叫熟人不凑近看就看不出来而已。他看准那处买吃食的摊子摊主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料定他认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袁雄,只需叫店内伙计先有一个“掌柜的在库房盘账”的印象、再看见掌柜的身影经过门口回返库房就达到目的。   随后他开锁回去库房,将里外两道门闩好,为昏睡的袁雄穿回外衣,关严门窗,将小炉里的炭火泼湿了些许,然后就留在原处等待。煤炭因燃烧不充分放出煤气,煤气虽然没有气味,但人只需闻上不多时便会有缺氧的感觉。邵良宸停留一阵,从自身感觉判断小炉已经开始放出煤气,才从后窗跳出遁走。   他为气窗留了很小的一道缝,确保袁雄不会死得太快,因他为袁雄灌下的曼陀罗量足,也可以确保袁雄不会在被熏死之前醒来,死亡时间只会是当日下午,到时他有许多办法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且在死后身体僵硬之前这段时间,足够袁雄身上被绑缚和扭打过的伤痕自然消退,手腕上被刀柄击打的那一处淤青褪不掉也不显眼。至于曼陀罗花的残余药效,仵作是查不出的。   袁雄自己说过,钥匙仅他一人所有,而且他时常在此闭门盘账,外人都不会来打扰,门又是从里面闩好的,不怕中途会有人闯入。只有等到晚间家人发现他久久不归,才会着人来找,发现他的尸首。   邵良宸本来还为自己设了一道保险,就是等到天黑之后,私自过来查验一眼,确认袁雄已死。   昨日傍晚他随何菁他们从游船上下来归家之后,他确实来过一趟,按照计划,那时已是袁雄死后一个多时辰,被人发觉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怕了。   等到与何菁对坐吃饭那时,邵良宸已经知道自己的事办成了。   这时姜炜接着道:“袁雄显然是意外致死,并无凶嫌,下官只是例行公事,向他死前接洽过的人都逐一问上一问罢了。”   朱台涟毫不掩饰地倨傲冷淡:“既如此,那便问吧。”   姜炜微露尴尬,邵良宸忙道:“二哥,还是我随姜大人回去说话吧。”   朱台涟毫无让步之意:“既然是问话,又不是审案,还需叫你被人锁拿归案不成?”   姜炜连说“不敢”,最后道:“既如此,下官便失礼问上二仪宾几句。”   有朱台涟臭着脸站在一旁,姜炜就简单问了些“何时离开库房”、“当时袁雄有何异状”之类,待邵良宸都依照早已想好的说辞一一答了,姜炜便告辞离去,自始至终,态度都十分礼敬。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邵良宸又将昨日过往与今日的说辞都细细思忖了一遍。   漏洞是没有的,但是,袁雄既已叛变,这里的敌人也就应该知道京师要派遣新的密探过来调查,他刚从京城过来,而且刚与袁雄见了一面,袁雄就死了,那些人自然而然会怀疑他就是京师来的探子。   只是,何菁是如假包换的安化王之女,谁会料得到锦衣卫派来的探子正好娶了安化王失散多年的女儿呢?现在他最好的防护,就是何菁提供给他的这层身份。   他没留罪证在对方手里,又有安化王仪宾这个身份保护着,就是暂时安全的。即使那些人对他生疑,也不能随意对他调查,更不能轻易对他下手,除非……旁边这位王长子已经被对方成功洗了脑,真有谋反之心,也成了对方的一员。   他用余光瞟着朱台涟,深感自己现今有种刀尖上跳舞的味道。如果二哥是人家的人,他说不定今天就回不去了。   朱台涟看了看他,见他面有忧虑,便道:“你是担忧背上杀人嫌疑,还是担忧生意因袁雄之死生出变数?杀人嫌疑早都说清了,若论生意,别说那袁雄只是个掌柜,便是七霞坊的东家,他一人死了,安化这条绸缎生意线也断不了,你有何可愁的?”   邵良宸苦笑一下:“叫二哥见笑了,我只是觉得,我才刚到,这里竟然就死了人,总归……挺晦气的。”   心里迅速权衡一遍,他还是决定稍作试探,“二哥你说,会不会姜大人还是对我有所疑心呢?毕竟听那意思,昨日我就是袁掌柜死前接洽过的最后一个人呢。”   “不是还有卖给他吃食的贩子么?有何可担忧的。”朱台涟瞥他一眼,就像在对待自家犯傻的孩子,有些不耐烦,又在强自按捺,“万事有我呢,别说人不是你杀的,就算真是你杀了人,我也保得住你!”   “哦……”邵良宸自昨日与朱台涟缓和了关系,就时时会有种错觉,好像即使二哥真有心造反,也真知道了他是京城派来的探子,也只会掩护他,不会对他或何菁不利。   这位冷面二哥偶尔流露出的关怀,怎么看都像是真的——邵良宸对自己分辨他人言辞真伪的本事还是很有自信,如今连他都有种“有哥的孩子像块宝”的感觉。   但愿这不是因为二哥真的好男风…… 第47章 不胜其烦   两人回到城门一侧的台阶处, 朱台涟望了一眼城下正在上轿离去的姜炜, 说道:“本来依我的意思,没必要将你们的接风宴过于大办,父亲却坚持要邀请来几乎陕西全省的文武官员让你认识, 反正你日后做生意也无需与那些人打交道,又何必呢?”   “父亲也是好意, 我不好违拗。”邵良宸当然也不想在太多人面前露面,也曾劝说安化王不必多邀宾客, 安化王却十分坚持, 就好像自己新认回的女儿女婿是对人中龙凤,等不及要向众人炫耀似的。   可朱台涟又是为什么不愿让他们被太多官员认识呢?家里就这些人,算来算去, 也只有朱台涟有条件做这个安化王府代言人去率领武将谋反。二哥依旧是嫌疑最重的目标。   邵良宸想起何菁那个“二哥不想连累我们”的说法, 却仍然觉得逻辑不通——如果朱台涟真有心造反,直指京师, 又为何要把他们往京城推?怎么想都该是留他们在安化才对啊!   那么, 会不会是朱台涟体察到那些官员利用安化王府对付刘瑾的阴谋,才想让他们置身事外、好保护他们?如果是那样,难道朱台涟是想瞒着家人、一人对抗那股力量?   那也不对劲,真要体察到了那些人的阴谋,作为朱台涟这身份, 不是直接揭露出来才最简单有效吗?自己都背上谋反的嫌疑了,还去虚与委蛇暗中斗争,将来只会落得嫌疑更重、说都说不清的地步。二哥不像那么糊涂的人。   总之, 眼前形势还是迷雾重重。   邵良宸总也不能因为更倾向于认为二哥不会谋反,就去直接找二哥商量:您看有人想撺掇你们谋反咱们该如何应对?   到时二哥一声冷笑:哼哼,其实想谋反的就是我。   然后咔嚓一刀……   两人回到王府时已接近午时,邵良宸辞别二哥进去王府,朱台涟望着他背影离去,转而朝随从宦官吩咐:“你去一趟公署,若见到按察使姜炜姜大人在那里,便告诉他,请他即刻来我府上一趟,我与他有事相商。”   过不多时,姜炜便应邀来在了朱台涟府上,被请入了内书房。   朱台涟一改先前在城墙上的冷漠倨傲,率先拱手施礼道:“姜大人,还请您具体告知,此次袁雄猝死一案,我那二妹夫究竟有多少嫌疑?”   姜炜还了礼,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恭谨小心,神情随意地笑道:“若说露在面上的杀人嫌疑,那是半点都没有的。王长子明鉴,倘若那袁雄果真是死于二仪宾之手,下官只可说,二仪宾此人当真是手段高明,非比常人。”   朱台涟紧紧蹙起双眉,道:“您便说句明白话吧,依您所见,人是不是他杀的?”   姜炜缓缓道:“依我所见,十之七八……是。”   ……   邵良宸刚走近桃园门口,见到那边一个女子身影一闪,飞快地进了院门。邵良宸双眉一蹙,立即感觉到了异样,来到门口时便多加了几分谨慎。   鉴于朱奕岚的行径毫不掩饰,有点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张良计,别人有过墙梯,不用何菁与邵良宸吩咐,桃园的下人们也知道,想勾搭自家女主子的男人,如何应对还用说么?   朱奕岚也清楚,明知姐夫在屋还登门拜访毕竟太着痕迹,因听到下人汇报说见到二仪宾一早出门,她一个多时辰之前便来了,拿出比亲姐妹还亲的劲头拉着何菁在坐炕上闲扯,抵死也要等到姐夫回来。   见守门的小丫鬟进来报说:“二仪宾回来了。”   朱奕岚立即跳下炕沿,理了理裙摆衣衫。何菁简直目瞪狗呆:妹子啊你能稍微掩饰一下么?   结果等了片刻,只等来了丫鬟绮红:“二姑爷说王爷那边有事唤他过去,叫二小姐到了饭点若见他未归就先自己用饭。”   何菁随口应了声,去看朱奕岚的反应。朱奕岚呆愣一下,朝她道:“说不定父亲那里又有什么新鲜玩意,不如咱们也过去看看?”   何菁心中暗笑,说道:“那不好吧,说不定父亲是有正事说呢,人多了父亲会嫌烦的。”安化王的确时常嫌烦,所以家宅才会管成了这德性。   “那倒说的也是,”朱奕岚点点头,却又笑了,“既如此,我就自己过去看看好了,回头听了什么趣事,再过来说给二姐姐听。”   何菁很“憨厚”地点头应“好”,将她送到了屋门之外。待得朱奕岚带着两个随行丫鬟走出院门,邵良宸便从门房钻了出来,还小心地探身朝门外望了一眼,宛似做贼。周围一众桃园的下人见状,全都捂嘴窃笑。才两三天相处下来,桃园主仆倒有几分亲如一家的气氛。   荣熙郡主当日就曾明说了,给他们选来的这些下人,都是近两年受郑侧妃欺压最重、与郑侧妃母女最为不共戴天的,为的就是防备郑侧妃母女对他们两口子不利。再加上这两日以何菁的火眼金睛观察,以邵良宸明辨真伪的本事鉴别,可以确定这些人中不会有被郑侧妃安插进来的细作。   何菁也站在廊下掩口笑着,待邵良宸过来,她道:“我真好奇她过去见了父亲会如何说。”总不能实话实说、再为二姐的下人诳她告上一状吧?   邵良宸无奈地挑着眉,与她一前一后进了房门,在次间炕边落座,问她:“你对这小丫头就半点看法都没?不怕她以后天天都来堵我?”正事尚且没点眉目,还要应付这点子破事儿,他实在是有点烦。   何菁接过他的斗篷递给丫鬟,轻松道:“要不,今日便去找姑母说道说道?”   邵良宸略一沉吟,唇角露笑:“罢了,咱们再惯她几日,到时我自有办法整治她,叫她再也没脸来!”   “你看我就说吧,你比我还腻味她呢,我还需有何看法?”何菁笑嘻嘻地为他递上一杯热茶,将炕桌上的点心碟子朝他推了推,“尝尝吧,据她说,就因为她从小爱吃点心,全安化城最好的点心师傅都被安排在了她那院的小厨房里。”   邵良宸看看桌上三碟颜色鲜艳、形状精致的小点心:“你不怕她给你下毒?”他觉得那位小姐做得出这种事。   何菁很肯定地摇了头:“人家说了是给姐姐姐夫一块吃的,不可能连你一块毒啊。说起来,我还算沾你光了呢。”说着就拈起一块滚芝麻的豆沙馅儿象眼糕吃了,“嗯,确实还不错。”   邵良宸少不得又暗叹一番女人的思维不可理喻,忽听见对间传来一点奇怪声音,他转头看去:“那是什么?”   何菁又填了块甜甜脆脆的油炸蜜润绦环在嘴里,起身拉他:“你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邵良宸跟着她穿过堂屋,去到对面的西次间里。他们起居闲坐都在东次间,就寝在里面的东暖阁,西边分布着净房、一间储物室以及供下人听差与临时歇息用的西次间。邵良宸一进来就看见,红木桁架上竟挂着一个亮闪闪的鎏金鸟站架,上面站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鹦鹉。   这倒是个稀罕玩意,虽说早在三国时便有过《鹦鹉赋》,但这时候饲养鹦鹉的人毕竟还是极少,正德皇帝那里养着不少珍禽异兽,其中都没见有鹦鹉,邵良宸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何菁遣了下人出去,招手让邵良宸走近些,自己朝鹦鹉说了句:“王爷。”   鹦鹉立刻张口道:“王爷洪福齐天,洪福齐天,王爷天命所归,洪福齐天!”   邵良宸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连“天命所归”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何菁压低了声音道:“据朱奕岚说,这是春天时孙景文寻来送给父亲的。”   “孙景文?”   “对,就是去京城找我的那个孙景文。当时这鸟一见父亲就会说这话,不过父亲也只当个乐子看过笑笑,似乎没当回事就抛诸脑后,如今更是对这鸟儿理都不理。今日朱奕岚与我没话找话说起此事,干脆叫人去将鸟拿了过来,叫我瞧个新鲜,还说反正父亲也不喜欢,以后就叫我养好了。”   何菁笑着推了推邵良宸,“看吧,我这傻妹子也并非毫无助力。她还说,府里来过一位相师为众人相面,也曾对父亲说过类似的吉利话儿,那相师也是孙景文领来的。”   邵良宸沉思着点点头:“可见孙景文是个知道内情的,他去到京师,说不定还担负着与那边主事高官互通消息的重任。”   何菁瞟了一眼门口,将声音压得极低:“如今越来越可确定,至少父亲是为人算计的。”   真的有人试图来鼓动安化王的野心,只是失败了,于是他们只能另想办法达到目的。   何菁想起安化王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无限慈爱,那老泪纵横的懊悔与庆幸,心里颇为感慨。   邵良宸将脸探到她跟前来小声问:“是不是想叫我帮你救他?”   何菁很坚决地摇了头:“没有。”   邵良宸哂笑:“我看你嘴硬不了多久了。”   何菁撇撇嘴:“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这人看似厚道,其实可自私呢!”   邵良宸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依我看,你是看着自私,其实可厚道呢。”   因为安化王对女儿女婿的接风宴珍而重之,坚持要邀来所有邀得来的贵客,宴席的日子就不会很快定下,结果所谓的“接风”宴,倒是定在了邵良宸与何菁来到的半月以后。   眼下距离那时还有些天,邵良宸公事暂时无法开展——接头人袁雄死了,其他本地的厂卫手下都比袁雄还不可靠,不能再去贸然联络——他便着眼于先去解决眼前的另一个麻烦。   那天朱奕岚被诳去安化王的桂园,见到邵良宸没来,对安化王含糊支吾了几句便走了,私底下倒把诳她这笔账记在了何菁头上,认定是何菁唆使下人对她严防死挡,怕她与姐夫见面。   朱奕岚由此推想:可见她也怕我得到姐夫欢心,生怕我与姐夫多见上几面,姐夫就变了心不再理她呢。   如此一来,朱奕岚接下来的日子就更加积极频繁地去到桃园探望,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没得可送也要“来陪姐姐聊天解闷”。其间若她来时邵良宸在,往往说不上两句话邵良宸就托词出去,若他不在,回来时听下人说了朱奕岚来了,便再托词晚些回屋。   朱奕岚见此情状,一概归因为何菁害怕她的威胁而蓄意为之,因此反而信心倍增,越挫越勇。   数日下来,几乎阖府尽知,三小姐天天往二小姐房里跑,有时从早晨一直待到晚间,就差住在那儿了——邵良宸认为,时机成熟了。   “这样成不成啊?”   “听我的,一定成!”   烟翠一路小跑进了屋门,隔着门帘在次间外小声报道:“三小姐来了!”   “知道了,依计行事。”邵良宸吩咐完,一把将何菁按倒在次间南炕上,覆上身来拉扯起她的衣裳。   何菁一边推拒一边小声抗议:“衣裳就别解了吧?也忒丢人了。”   “夫妻两个在自己屋里亲热丢什么人,要丢也是丢她的人!”邵良宸咬牙切齿,仿佛早就憋够了气,“我若是连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来,哼哼,大事也都不必做了!”   朱奕岚打扮得花枝招展,头上左一串珠子右一串流苏摇摇曳曳,由一名贴身丫鬟陪着,熟门熟路地进来,也不叫下人通报,气势汹汹就往里闯。烟翠一个劲儿地跟着阻拦:“三小姐您等等,二小姐刚说她与姑爷有事说,吩咐了不叫人进去。”   “她吩咐的是你们,又不是我!”朱奕岚看都不看她一眼,提着裙子就上了台阶。   烟翠阻拦不及,依照常理,这时候总该高声提醒屋里一下,可她就是只管小声劝阻朱奕岚,直至其闯进屋也没提醒。   结果等到朱奕岚端好一脸笑容,进了屋门,自行挑开次间的门帘踏入,一眼就看见姐夫将衣衫半解的姐姐压在南炕上连亲带摸的情景。   饶是朱奕岚天生脸皮坚强,毕竟也还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就被吓傻了。“哐当”一声,紫铜镂雕手炉摔在了地上,摔开的盖子里迸溅出一蓬红热的炭花。   才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全安化王府都知道了三小姐闯进二小姐的屋子,撞见了限制级场面。   又一盏茶工夫之后,朱奕岚、何菁与邵良宸三人都站在了安化王那间满是墨香的内室当中,三人俱是垂手低头,也俱是一脸红晕。 第48章 矛头所指   “荒唐, 荒唐至极!”安化王气得脸色发红, 手点着朱奕岚,一时也想不出该用何样言辞骂她。   荣熙郡主在一旁劝说:“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别把自己气着了。”   “怎不是大事?”安化王指着朱奕岚身上, “你瞧瞧她这副德性……唉,骂她我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屋里暖和, 朱奕岚这会儿已卸了皮袍大氅,里面是一身很显身段的大红缎子收腰长袄, 胸脯腰身都箍得紧紧的, 对襟的袄子里面还配了件对襟的中衣,脖颈就多露了一截,脸上更是精细勾画了妆容。   此时但凡良家女子, 无论已婚未婚, 都流行在中衣交领的咽喉位置别一枚金属纽子,防止低头欠身的时候露出领口里的脖子, 夏天时还能有所例外, 现在是冬天,除了青楼妓.女,几乎就没人会像朱奕岚这样特意多露一块脖子在外头。她这一身装扮妖妖娆娆,说不是去勾汉子的都没人信。   何菁看了她这身装扮就想笑:一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不说走清纯路线, 竟然妄想跟我拼身材,唉……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还是一脸的无地自容:“父亲别责怪三妹妹了, 都是我们的不是,毕竟是大白日的……”   邵良宸赶忙接过话茬:“不怪菁菁,都是我不懂事。父亲责罚我就是了。要不……我还是分出王府去单住好了。”   朱奕岚泫然欲泣地站着,一听这话忙道:“不不,父亲说的没错,都是我的过错,我……去得不是时候,下回……下回若是再有下人拦我,我等上一会儿也便好了。就别叫姐夫住出去了,外头哪里有府中住着舒服?”   邵良宸与何菁同在心中喟叹了一番。   安化王更是几乎气得跳脚,却依旧说不上来什么,成家三十余年他都没管过家,遇事只想躲清净,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想管都不知该如何管,索性朝荣熙郡主道:“你来看着处置,该打该罚,都由你做主!”   不待荣熙郡主开言,外头忽有下人报道:“王长子来了。”   安化王有些意外:“他也来了?叫他进来。”   朱台涟阔步而入,先向安化王与荣熙郡主见了礼。   安化王绷着脸道:“怎么,这事都传到你院里去了?”   朱台涟微露讽笑:“是啊,父亲有所不知,昨晚二妹夫在我那边一直待到晚间戌时三刻,听见桃园的下人来报说三妹走了,他才告辞回去。我便因此留了心,今日这边一出了事,也便得到消息了。好像前日,二妹夫也是在四弟那边待到晚间才走的吧?”   戌时三刻再回去,怕是早都困得摇摇欲坠,进屋只能洗洗睡了。敢情是她朱奕岚挤兑的人家小夫妻连晚间亲热的工夫都没了。如此一来,更没理由怪人家白日宣淫。安化王脸上更加阴云翻滚。   荣熙郡主也微微撇了一下唇角,曼声道:“大户人家,这般一家一个房头杂居一府的多了,何至于为这点子事就叫你们搬出去?倒是奕岚,都快及笄的人了,别再总恁孩子气,该当懂得避嫌,以后就别总往姐姐房里跑了。”   安化王听她这般轻拿轻放,十分不解,刚要插话,荣熙郡主朝他使了个眼色,打发四个小辈:“你们都回去吧,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以后都不必提了。下人们我会着人训话,叫他们别去嚼舌根子。”   待四个子女都施礼告辞出了门,安化王问道:“你怎连罚都不说罚上一下?”   荣熙郡主神态调皮地掩口一笑:“做妹妹的多去陪姐姐又不是错儿,你叫我拿什么名目去罚?难不成公开说出来,她不该去勾搭姐夫?她要抵死不认,我也没证据不是么?”   安化王拍着桌案急道:“可她若是不听,以后接着这般卖乖出丑可怎办?”   荣熙郡主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杯茶来递给他:“她不懂事,可她娘懂,将郑侧妃唤过来敲打一番,言明利害就是。她若再不听,那也无妨。你还看不出么,你这二闺女与二姑爷都是聪明人,保准吃不了那小丫头的亏。”   安化王听了也觉有理,缓缓于绣墩上坐下,叹道:“你说说,我怎么偏生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孽障?”   哪里是生的问题?明明是因为管生管养不管教,荣熙郡主心里暗叹,面上笑道:“您这已经不错了,不是还有一个好的么……不,是有两个好的呢!”   且说方才四人出了桂园,眼见二哥是有意送何菁夫妇回转,朱奕岚未敢多言,就此施礼告辞。   青砖石砌的甬道上,朱台涟瞥着她的背影,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以后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拉下脸来骂她就是。”   果然二哥不像父亲那么好蒙,一举就猜到他们是故意为之。邵良宸与何菁相视一望,邵良宸道:“二哥的关照我们心领了,可都是一家人,怎好那般不顾脸面?”   朱台涟淡淡道:“对付不要脸的人还要顾脸面,你们迟早得吃亏。”   听上去他对朱奕岚都已不是一般的厌恶,可以说是憎恶了,何菁轻叹道:“二哥提醒,我们记住了,以后定会留心的。”   等送走朱台涟,回到自家地盘,邵良宸迫不及待先搂着何菁滚到在炕上补了一顿亲昵,何菁推拒着他笑道:“干什么?还真当是人家搅得你没机会亲亲热热怎地?明明昨晚还那样儿……”   “这事儿谁嫌多?”邵良宸捉住她的手按在一边,又在她脸上唇上乱亲了一通,“我恨不得成天都跟你‘那样儿’才好呢!”   等被他放开,何菁扶了扶被他弄歪的发髻:“她总不会从此就放弃了吧?你说,她还会做点什么呢?”   邵良宸以手支头侧躺着,皱眉道:“小丫头的心思我也无可揣测,不过总归今日过后,能放咱们清静些了,咱们平日提防着些,倒也不怕她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们的吃食都是王府膳房统一领来的,除了公用厨子之外就只有自己院里的下人经手,朱奕岚在府内没什么好人缘,手下忠仆就跟前那一点,想给他们下毒什么的总还不易办到。再说他们夫妻一处饮食,人家还想留着姐夫呢,也没法只把姐姐一人毒死。   何菁坐起身叹了口气:“住在大宅院里就是难免有着些糟心事儿,如今正事我都帮不上你,偏还要应对这些内宅里的鸡毛蒜皮。”   邵良宸挽过她的手笑道:“说什么呢你,你还帮不上我?若非你帮我,我此时纵是没被人家大卸八块,也只能落得一个狼狈逃窜回京的下场了。”   何菁抬眼问:“可是正事你打算怎办呢?”   邵良宸枕到她的腿上:“不急,过不了两日便开大宴了,到时候,想必那些涉事官员均会到场,我与他们攀交上,以后再想打探消息就更便利些了。”   郑侧妃比荣熙郡主推想得自觉性还要高,听说消息之后没等传唤,自己就先跑去安化王那边请罪,承诺一定管教好女儿,不叫她再惹王爷烦心。告退出来后一扭头就去了榧园,对着朱奕岚一顿连训斥带劝说。   “听说郑娘娘前脚刚出了榧园的门,三小姐便在屋里一顿乱摔乱砸,连素日心爱的羊脂白玉三足香薰都给砸了。”这一回绮红也加入了对何菁的耳报神行列。   何菁觉得奇怪:“怎会知道得这般确切?你们看见他们丢出的玉渣滓了?”   绮红一笑:“瞧您说的,三小姐往日对下人非打即骂的,那院儿里不待见她的也大有人在,是管看炉子的小丫头告诉我的。她还趁着打扫的便利捡了几个香薰上掉的玉环,喏,还送了我一个。”说着就从腰带里取出一个比戒指稍大的羊脂玉环来给何菁看。   何菁掩着口直笑:“我就说你们看见玉渣滓了你还不认,这还不算渣滓么?”   烟翠端了一叠盐渍杏脯送上炕桌,朝绮红撇嘴揶揄:“榧园的小丫头捡这劳什子当宝贝也就罢了,你怎也要?要还拿给姑娘看,就好像平日姑娘有多苛待咱们,逼得你要拿这玩意换钱似的。”   绮红瞪她一眼:“谁都像你恁小心眼,我对姑娘说话,自需有个凭证。”   邵良宸靠着靠垫翻着一本闲书,忽抬眼道:“我问你们,二哥为何那般厌恶三妹妹?是不是从前有过什么过结?”   这还是二姑爷头一遭主动对她们说话,两个丫鬟都有些受宠若惊。自从前几日何菁提醒了一回院里的丫头们,说二姑爷不喜外人近身,让她们无需太过殷勤,这几天丫鬟们倒是消停多了,邵良宸也是因此才敢主动问她们些话。   烟翠先道:“二小姐自小就爱苛待下人,常以折磨人为乐,大概六七年前吧……”   绮红趁她迟疑的空接过话头:“是六年前,我刚入府不久那会子,三小姐曾叫自家养的两条狗把王长子的乳母妈妈咬成了重伤。王长子可是一向敬重那位妈妈的。”   邵良宸与何菁一同大惊,何菁问:“她故意的?”   “其实不是,”烟翠解释道,“是三小姐院里的一个丫头惹了她不喜,三小姐就叫狗去咬那个丫头,偏那丫头的娘与王长子的乳母妈妈交好,那妈妈看见那丫头被狗撵着跑,就过去帮着护着,结果也跟着受了伤,后来伤口溃疡得厉害,成日发烧,治都治不好了,撑了一个多月就没了。”   邵良宸欠欠身:“然后呢?”他很好奇怎么朱奕岚还活到了现在。   “然后,王长子亲自将那两条恶犬杀了,还打了三小姐一记耳光,直打得她口鼻出血,郑娘娘代为说情,那会儿王妃还在世,劝了王长子一番,就那么过去了。”   何菁与邵良宸心下了然:听起来王爷必定是一点都没管,那时还有王妃在,他就更乐得躲清静。这一家子本来人口还算简单,结果弄成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局面,安化王的不作为显然是主因。而二哥与父亲的隔膜,很可能也是以此为根源。   绮红道:“其实王长子对一众弟弟妹妹都很冷淡,哪个都不待见,依奴婢所知,他只对二小姐一人好。”   邵良宸手扶炕桌,闲闲地道:“二哥对我也很好啊,想必他对弟妹不喜,对妹夫总要留几分薄面吧。他对那位大姐夫如何?”   绮红像是刚想起来:“哦,王长子对大仪宾也挺好的,几年来大仪宾似是帮着他做了不少差事,时常出入王长子的府邸呢。”   邵良宸与何菁不着痕迹地对了一下眼神,孙景文赴京寻找何菁受过朱台涟的嘱托,结果在王爷与王长子意见不一致时,孙景文听从了朱台涟没去惊动官府,这已经说明一定问题,如今更是得知这两人平时也过从甚密,如果孙景文确是造反阴谋的知情者,朱台涟又知不知情呢?   “你如何看?”待打发走了两个丫鬟,何菁问道。   邵良宸摇摇头:“现在下什么结论都为时尚早,还是那句话,等到接风宴上再看。”   默了片刻,他又望过来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王府这边的主事人真是二哥,王长子带头造反,与王爷谋反几乎是同一意思。恐怕不论怎么说,这一府的人,咱们也是救不下来的。”   是被忽悠还是被裹挟,这两种差别巨大。被忽悠的要造反,那也是自己真心造反,犯的就是谋逆大罪,全家都别想活;若是全不知情被裹挟就好得多了,他们就有望救下整个王府。   虽能确定王府中有着内应,但内应是谁也很关键,如果只是个王府高级管事,甚至只是三哥四哥其中一个,将来与皇帝说说情,都有通融余地,至少给其他人留条活路还有希望,可如果是王长子做了这个内应,那就像邵良宸所言,与王爷谋反是同一意思,恐怕整个王府他们都别想摘得出来了。   何菁轻轻一叹:“我自然想过,本来嘛,以咱们二人之力,想要力挽狂澜救下整个王府就很难,但也不是明知救不成就撂手不管了,咱们不是还要继续打探么?好歹知道了是谁害得他们,到时实在救不成人,总也有望替他们报仇。被皇上得知有人这样背着他捣鬼,总不可能不管啊!”   邵良宸笑了笑:“我就说你这人厚道着呢。”   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这一家人便可能个个身首异处,尤其二哥或许会身为首恶,死得比旁人更加惨不堪言,何菁就是一阵剧烈的心慌,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不觉间攥紧了放在炕桌边沿的手,蹙眉沉吟:“真是想不明白,二哥……真有那么容易被人鼓动起反心来么?”   这一点邵良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说别的,如果二哥真在参与谋反,听了袁雄被杀的消息之后,总该对他心中生疑、有所提防的吧?这一点至少现在没有看出任何迹象。   邵良宸相信,若说二哥本来是在怀疑他,仅仅是装出关切照顾的模样,自己总会看出一点端倪,不至于浑然无觉。还没人能在他这个装相天才面前装得那么像,何况二哥还是个不善作伪的人。   难不成,袁雄的密探身份只被那些“主事人”得知,二哥并不知道,所以听说袁雄死了,也不觉有异?   这些事光靠猜也猜不来结果,还只能是那句话,等到接风宴上再看吧。   他们在算计着的接风宴,朱奕岚那边同样也在算计。   待下人们收拾清了朱奕岚怒摔的瓷器玉器,一位年长的管事嬷嬷好言劝说了几句,反惹了朱奕岚心烦,被她骂了出去。   坐在素日歇晌的贵妃榻上,朱奕岚听了半晌纹儿煽风点火式的“劝解”,心气才算勉强平复下来,忽然心生一计:“纹儿,你爹和两个哥哥不是都在外院办差么?这几日都在忙着发请帖,准备接风宴吧?”   “是啊郡主,您有什么吩咐?”   朱奕岚得意笑着:“你替我去传话给他们,就说叫他们去……”   听她如此这般地一说,纹儿脸色变了几变,犹疑道:“郡主,这怕是不妥当吧?”   朱奕岚两眼一立:“你怎么也来说这种话?有何不妥当的?真若事败,大不了我再听我娘一顿唠叨,又能如何?你去传我的话就是,少来多话!”   纹儿只好应了,心里却在盘算:此事纯属异想天开,事后若被追究,郡主或许只落一顿训斥,我们一家却要首当其冲,务必得想个辙明哲保身才是。   此时才发觉,往日为了讨好主子处处顺着她说话,原来也有害处。 第49章 接风饮宴(一)   平静过了几日, 终于到了接风宴的日子, 安化王当真是大操大办,几乎将陕西全境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请了来,有路远的直走了三四日才到达安化, 各人都分官职高低、交情远近被或安排在驿馆公署,或安置在王府别院住宿。   此前, 何菁曾经很为邵良宸担忧一点:“这些官员里难道不会有谁认得出你?”   邵良宸叫她放心:“其中确实有少数几个认得我,但那几人都是刘瑾的人, 其中没一个傻的。”   出京办事基本都是肥差, 捞到这种差事的都是刘瑾的铁杆手下,怎可能是傻子?绝不会有人一见他的面就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哎呀邵侯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而且京里来的刘瑾手下都与反刘瑾的人势不两立,不可能倒戈, 所以他们认出我也不可能泄露出去, 反而还可以成为我的助力,比袁雄那种本地的厂卫探子还要可靠。”邵良宸有几分悠哉自得, “不瞒你说, 我还指望着他们能多透给我点本地的讯息呢。如今这里没有自己人可用,丫鬟嘴里只能探来一些鸡零狗碎,想知道官场上的内情,还得指望着这些人。”   之前看安化王的邀请名单,邵良宸已确认上面共有四个人认识他, 这四人无一例外都是太监。因宦官自来与文官势不两立,像现在有刘瑾大权在握的时候,朝廷派往各地的宦官无一不是刘瑾的忠实手下, 这样的人认出他来,纵使不知他的密探身份,听见他化名见人,也能猜知他是受了皇命出来办差,如今皇上与刘公公立场几乎完全一致,皇命就等于刘公公之命,所以这些人是一定都不会出卖他的。   何菁却仍难宽心:“其他那些官员也多是从京城外放出来的,你就能肯定其中一个认得你的都没?”   就他这张脸,别人见一次就可能记住了,何况那些当官的里头还大量都是男女通吃的,听说翰林院里有个年轻翰林因为生得漂亮,就被老大人们盯上,成了京城官场的大众情人……   邵良宸颇有些得意:“没错,往日我曾与哪些官员见过面,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无一遗漏。至于在大街上见过我的,那就不妨事了,反正他们不知我是谁。”   何菁明白,他们两口子虽是各有所长,但都有一个共同长处,就是记忆超群。他平素本就着意不在人多的场合公开亮相,偶尔会在官员面前露脸,对方人数必不会多,只要他刻意去记,便能记个全。   像遇见她那次那样,邵良宸以本来面目逛街的时候屈指可数,往日都不会公开亮相,与当朝官员的交集仅限于豹房,有资格出入豹房的都是朝廷高官,其中有机会见过他、认得他的又是极少数。   认得他的官场中人,除了杨廷和那样的高官,就是豹房内外的宦官,以及极少数锦衣卫高层,像杨廷和那样的大佬级政敌又不知道他是厂卫探子,总不可能叫人画张他的画像传去各地告诉人家:瞧瞧这就是迷惑圣心的男宠邵良宸吧?   如此一想,何菁才算勉强放心。   安化王此人似乎是好清静好得离奇,一面自己力主要大办这次接风宴,一面又害怕在正式开宴之前就被来客和负责操办的下人们扰了清净,遂将设宴地点安排在了朱台涟的府里。本来往日也是朱台涟替父亲与本地官员接洽往来,这一安排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王长子府与王府一墙之隔,中间有道垂花门相通,平日无事不开。何菁与邵良宸从前都已来过王长子府几次,熟悉里面形制。王长子平日担负着替王爷接洽外人之责,府邸自不能就像桃园榧园那般窄小简陋,总体而言,朱台涟的府邸大约相当于三分之一座安化王府,也是十分宽阔华贵的。   饮宴当日,何菁与邵良宸一早就过来二哥府上,分别去帮着二嫂与二哥接待上门的男女宾客。   何菁还是头一回一气儿与这么多高门贵妇接触,好在有二嫂领头,她只需端出豪门贵女的端庄矜持,随着二嫂去与人招呼,受几句对方的夸赞追捧,再含羞带怯地谦逊几句,并没什么难度。   因此前所见二嫂秋氏总显得难脱小家子气,随时都唯唯诺诺似的,何菁还以为今日的女宾接待得由荣熙郡主担当主力,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二嫂亦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与那些官员夫人说起话来落落大方,行止得宜,全然一副高门大妇的气派,荣熙郡主倒乐得清闲,早早坐到一旁等人搭讪闲聊去了。   何菁才明白,二嫂其实早就随着二哥练就出了未来王妃的本事,只不过碍着二哥的臭脾气,往日才总显得做小伏低。   安化城只是县城,最高长官不过是七品县令,今日勉强也来了,只是因为官职低微,存在感极低,都没多少人搭理。其余的宾客就再没一个是家住安化城内的,因都是外地赶来,有近一半的人并未携带家眷,女客也就比男客少了许多,总数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还有几个是宁夏府的庆王府来的自家亲戚。   这一回听说安化王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何菁的亲婶母、寡居的庆太妃也来了,老太妃倒是真诚热情,一见面就笑呵呵地拉着何菁问长问短。   庆太妃还一举送了何菁一套极其贵重的赤金镶蓝宝头面做见面礼,其中玉蟾宫折桂分心上镶嵌的蓝宝石足有鸽卵大小,可谓当世罕见,看得诸位贵妇无不咋舌。   荣熙郡主还好事地当场取出分心就给何菁戴上了,足足的一大块赤金加上宝石,何菁立刻感觉脖子被压短了半寸,一瞥眼看见朱奕岚小脸发绿——她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好首饰,只不过看见何菁得了好处,就心里难受。   大概是因为见到朱奕岚时时留意着自己,何菁隐隐觉得,三妹妹似乎有意趁着今天的机会搞点事,也便一直提着心留意着。   到了午时开宴,一众女眷热热闹闹地吃饭饮酒,倒是没出什么异常。   因客人多是远路而来的,安化王府今日的饮宴安排了午餐与晚餐两场,以尽地主之谊。两顿饭之间的工夫里,主人们还需安排好客人的歇息事宜。   待到午间宴席撤了之后,荣熙郡主提议大伙去到园子里散步消食,女宾们倒有大半都推说午后乏累不想去,秋氏便吩咐下人领客人们各去早已安排好的客房歇晌。   “你也回去歇歇吧,这边无需你帮忙操持。”荣熙郡主关照何菁,笑得颇有些狡黠神秘,“说不定你家宸儿已经回去等你了呢。”   何菁红了脸客套了几句,见这边确实暂且没事,就告了辞离开。   她不喜有人贴身服侍,又觉得今日反正都在自己家里活动,就没带丫鬟在身边,此时回转也是独自一人。   刚走到两府交界的垂花门首,身后忽有一名小丫鬟快步追上来道:“二小姐留步,王长子妃请您再过去一趟,说是有句话要问您。”   “哦。”何菁今日也帮着打理过宴席,秋氏有事想问她也不奇怪,她并未生疑,就叫小丫鬟头前带路,自己跟着返了回来。   “王长子妃领了几位夫人去逛后园,请您也过去那边见她。”半路上小丫鬟解释着,一路领着何菁没有返回方才的花厅,而是往后园走去。   何菁不露声色地自身后打量了她几眼,忽问道:“你是二嫂跟前近身服侍的?”   “嗯正是。”小丫鬟才十三四岁年纪,城府不深,听出她似有疑义,便露出些许心虚,回头望她笑道:“二小姐觉得我年纪小,不像能在王长子妃跟前服侍的?”   十三四在丫鬟当中已经不算年纪小了,何菁摇了摇头,微笑道:“你袖口上的花粉是从哪里蹭来的?”   小丫鬟抬手看了看两只衣袖,都未发现什么花粉痕迹。何菁走上前来,抓起她的左臂翻过来给她看袖口边沿所沾的些微黄色污渍:“咱们王府只有郑娘娘屋里常年鲜花不断,大冬天也要暖房日日送新鲜花儿过去摆放,可正巧二嫂对花粉过敏,对这东西闻都不能闻上一下,你做她的贴身丫头,身上还能有这种东西?你可别说,这不是花粉。”   小丫鬟脸上变色:“这……确实……确实不是什么花粉,奴婢也不晓得是从何处蹭来的。”   “是么?”何菁仍带着笑,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你要想好,你究竟是谁的丫头,我随随便便都可打听得出来,这种谎话一戳就破。你也不要指望事后我寻不着你,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记性却天生极好,你的形貌我已记得清清楚楚,再有这花粉为证,拿郑娘娘那边的名册一翻就找出你来了。难不成你今日是奉了郑娘娘的命令,要害我性命,叫我死无对证?”   小丫鬟慌忙摇头:“不不,奴婢岂敢!”   何菁道:“那就说吧,你到底奉了谁的命,要引我去做什么?我承诺与你,你现在照实说了,我将来便不对你追究,不然的话,我这便要去找姑母,求她帮我理论了。”   小丫鬟忽地哭了出来,跪到地上恳求道:“二小姐饶命,我……奴婢不能说啊,不然三小姐……她必会要了我的命,连我娘,我姐姐,都得不了好去。”   何菁伸手硬搀了她起身:“你说,事后我会求姑母将你和你一家人都调来我院里做事。你当明白,现今的安化王府可不是郑侧妃与三小姐做主!”   小丫鬟垂着泪,慌张地喘息了一阵,咬了咬唇道:“其实,三小姐她……只是想叫您去见个人。”   “见谁?”何菁头上顶了一叠问号……   今日的筵席要说热闹,自然还是男宾那边更胜一筹。   安化王今日一反常态,竟没要儿子代劳,亲自坐在王长子府前宅的中堂正座上,拉着邵良宸站在一旁,将上前来见礼的众位来客为他一一引荐。   除了省一级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之外,到场的客人明显是武将多于文臣。依当下的制度,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当属陕西都指挥使,但从职权而论,都指挥使负责的主要是战时后勤,并非直接用兵,手中握有兵权的是各个地区卫所的总兵,往下依次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等官职。   造反当然主要仰赖武将,邵良宸对到场所有的武将都很留意。   “这位是陕西总兵曹雄曹大人。”   “曹大人,失敬失敬。”   陕西总兵离这边有点远,参与谋反的可能性不大,而且看上去他与王府的交情也较为一般。邵良宸想过,如果自己是主使人,一定会将拉拢对象瞄准宁夏府,宁夏府城距此快马只需大半日路程,往来联络十分便利。   “这位是宁夏总兵姜汉姜大人……宁夏副总兵杨英杨大人……宁夏指挥周昂周大人……新升了参将的仇钺仇大人。”   “王爷折煞下官了,可不敢当王爷这‘大人’二字。”面前的人执礼甚恭。   原来这就是仇钺,邵良宸多打量了他几眼,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形魁梧健硕,面堂微黑,下颌留着少许短须,眉眼不丑不俊,并不出奇,胜在周身英气逼人,很有武将特有的凛凛气概。原来这就是安化王想招的女婿。   邵良宸能想象得出,朱奕岚能看得中自己这样的相貌,一定是不会欣赏仇钺这种英武大汉的。   参将……这么年轻就做了三品参将,足见此人的本事非同一般。一个年纪轻轻就做上三品参将的人可谓前途无量,会有心做郡王家的女婿、放弃入京为官的大好前程?   其实邵良宸早就有种感觉,似乎他前世就对仇钺这名字是有印象的,可惜因为什么历史事件留下的印象,又想不起来。   此前他曾细想过,今日来的这些官员应该可以大体分为三派:其一,是“刘瑾派”,由京师派驻下来的巡抚、镇守太监等人组成,都是刘瑾的心腹;其二,就是“倒刘派”,也就是袁雄所谓的“主事人”,主持策划利用安化王府谋反对付刘瑾;其三,就是被成功忽悠、起了从龙之心要拥戴安化王登上皇位的“从龙派”。   这后两派都是反刘瑾的,与第一派势不两立。   当然也会有些不属于这三派之中的中立者,不过在官场上完全不站队的人必定会受排挤,所以邵良宸相信这里官职较高、稍有实权的人应该都是有所归属,只不过,其中不会每个人都清楚事情牵涉到了谋反。   要保证“从龙派”乖乖谋反,就需要有安化王府里的内应做他们的首领。   邵良宸目光瞟过正在勾搭弹唱女乐的朱台津,以及拉着布政使大人询问经济行情的朱台沈,最后落在朱台涟身上。如果做内应的人表面是个色鬼或者财迷,那些被忽悠的武将再有勇无谋,也会觉得不靠谱吧?   近期不论是打听还是观察,均可确定,全安化王府之内,仅有二哥朱台涟一人素日与本地官员接洽频繁…… 第50章 接风饮宴(二)   “二仪宾, ”酒宴尚未开席, 宾客们尚在三五成群地寒暄闲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寻了一个左近无人的空当来到邵良宸跟前,拱了拱手, 眼神中隐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诡秘,“……他日若有缘于京师相会, 还要请二仪宾照应一二。”   “好说好说。”邵良宸留意了一下周遭,压低了声音还礼道, “李公公是聪明人, 想必无需我嘱咐了。”   李增笑得十分殷勤:“那是自然,侯爷但请放心。”   邵良宸有点庆幸,之前看安化王的邀请名单, 上面共有四个宦官认识他, 今日却只来了李增这一个。这些认得他的人,自然还是碰面的越少越好。他也由此可以推断, 必是安化王府素日与镇守本地的宦官们关系不甚融洽。   李增生得白白胖胖, 像个富态的员外,他神色自然地背靠着扇,闲闲在在地轻声道:“侯爷定是身负皇命而来,可有什么需要咱家相助之处?”   邵良宸道:“你我不便多聊,请李公公简单告知, 这些人当中,哪几个平日对厂公最为不敬?”   这话问一个刘瑾派来的太监才是问着了,李增语带轻嘲:“宁夏总兵姜汉、指挥使周昂, 这两个平日叫嚣得最欢,其余的,但凡是本地武将,都少不得对厂公不满,有些不过是咬人不露齿罢了。侯爷身为安化王府仪宾,只需留意哪些人素日与王府交厚,便知道哪些人对厂公不敬了。”   邵良宸心头一动,忍不住又去望了一眼朱台涟。此时正站在朱台涟面前、与之说话的两个人,一个身形瘦高,正是宁夏总兵姜汉,另一个稍显矮壮,正是宁夏指挥周昂。   先前已然从烟翠她们口中听说了,李增提及的这两个人,恰恰也是本地官员当中与王长子来往最为密切的……所有的证据,都正在指向二哥身上。   恰逢此刻,朱台涟也转过头朝他这边望过来。   “王长子为人精明老辣,侯爷当需小心。”李增简单作了个揖暂且告辞,走朝一边,去与巡抚安惟学及钦差大理寺少卿周东搭讪问候去了。   朱台涟很快来到邵良宸跟前,问他:“你与李增认得?”   邵良宸笑着点点头,望着李增,他唇角露出一抹轻蔑:“他侄儿也在京城开着绸缎庄,从前与我家多有往来,那时他是刘瑾手下红人,在我家人面前颐指气使,黑钱都收了不下千两,对我这个不管事的次子看都不屑看上一眼,如今,倒是来巴结我了,看起来也有心搭上这边的生意呢。”   朱台涟脸色阴翳:“既然知道他是那种势利小人,就与他远着些。你看他们那三个,安惟学,周东,李增,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这里的官民从上到下都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抽筋,你可别去沾惹他们。”   邵良宸不觉挺直了上身,问道:“他们有过什么恶行,会招惹如此众怒?”   朱台涟眼望着那边三人,毫不掩饰厌憎之情:“周东奉刘瑾之命丈量屯田,为讨好刘瑾多收赋税,竟以五十亩算作一顷上报田地数目,妄图多要一倍的地租,搅得民不聊生,宁夏那边大量百姓便是因此受不住欺压,沦为流民背井离乡;安惟学更是不知廉耻,他借职务之便,肆意欺压军队兵士,还曾凌.辱将士妻子,若非总兵压制,早已酿成哗变。”   邵良宸瞠目结舌,像周东那样,为讨好刘瑾就压榨地方的贪官倒不少见,但凌.辱将士妻子……他问:“安巡抚这般作为,二哥仅是耳闻,还是有着确切证据?”   朱台涟转眸来看他:“你还不信?”   邵良宸摇头:“不是不信,是当真难以置信啊!一介巡抚,若是好女色总有办法,何必去侮辱将士妻子?”   朱台涟蹙眉叹息:“你是不明就里,因本地军官早就对刘瑾新政大为不满,上一次安惟学视察宁夏卫,几个低级军官对其不甚礼敬……其实也不过是没去及时迎接罢了,一点子小事而已,安惟学竟然大发雷霆,叫人将那几个军官全家都抓了来,当众打了一顿板子。那几家的女眷都还是年轻媳妇,竟被他手下人扒了裤子当众打板子,你说他居心何在!当日那几个媳妇就全都自尽了。其中两个军官闯入安惟学所住军帐意图行刺,被他的亲兵当场格杀。”   邵良宸更加瞠目结舌,真心感叹:“天,竟有这种事,也无人参奏上京?”其实他知道答案。   朱台涟轻哂:“参奏?奏章连刘瑾的手都不用过,直接就被他司礼监的手下压下了。所以说,你留意着些,少去与那种人接触来往,不然被本地官员看在眼里,说不定都会对你心生不满,还当你也是心向刘瑾的。”   邵良宸怔怔点头。安惟学是巡抚,周东是钦差,都与李增一样是刘瑾的人,在本地人眼中,他们就代表刘瑾。有着这样品性恶劣的代言人,无需本地官员抹黑鼓动,底层的百姓与兵士也都会将刘瑾视作大恶人,大恶人的新政是利民还是害民,还会有谁去分辨?   他又望了望朱台涟,心中疑窦难解:二哥这番话虽没直接露出对刘瑾的不满,也已有所倾向,他与那几个武将来往,总不会是单单因为在这一点上有共同语言吧?   如果二哥是真有反心,很多疑点也就迎刃而解。可是,他真的会么?真的会妄想凭着天下人对刘瑾的不满,他一个郡王之子揭竿而起,就有希望直捣龙庭,取皇上而代之?   猛然间心头一颤,生出一个大胆又荒诞的猜想——难不成,二哥就是因为看不惯刘瑾,才故意顺从“倒刘派”的阴谋,想要以全家的自我牺牲,换取倒刘之战的胜利?   换言之,二哥就是不但想要以身殉道,还要以全家殉道,这可能吗?   想到朱台涟愤世嫉俗的冷酷性子,再加上他对王府一干人等毫不掩饰的厌憎,以及……他劝何菁及早回京,好像都可以验证这一猜想。   可邵良宸还是觉得太过荒诞,朱台涟身在本地,难道只见到了“刘瑾派”的倒行逆施,没见到“倒刘派”也是乌鸦一般黑?那些本地军官多年以来就在他眼皮底下作恶,鱼肉百姓,他会视而不见?若说是被“倒刘派”忽悠的,二哥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吗?   再说,他厌恶弟弟妹妹,对父亲也不满,可他还有老婆孩子呢!光是对付刘瑾这一个目标,为了扳倒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敌人,值得他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牺牲了去?   邵良宸想不通,只好暂且将这猜测搁置起来。   朱台涟离开跟前,邵良宸游目四顾,很快与人群当中的一个人目光相触。   那人眼底似隐着一丝讳莫如深的了然,目光略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便转身走了——他是上一次在城墙上就袁雄被杀一案向邵良宸询问的陕西按察使,姜炜。   过不多时,内外开宴,各色珍馐美馔流水价儿地送上餐桌,宾主众人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临到这种时候,邵良宸只有迎来送往与人敬酒饮酒,无暇去与谁说什么私密言辞了。   今日这场面是分餐制,没有众人围坐一大桌,更是只有场面话可说。   直至酒宴过了大半,邵良宸忽留意到有名府内小厮去到朱台涟跟前,向其禀报了一句什么,随后朱台涟向他这边望了一眼,起身去到安化王身侧说道:“父亲,大妹夫回来了,说是刚到门首。”   这句话邵良宸是听清了的,心头不由得跳了一小跳:孙景文回来了?   算起来只比他与何菁晚来了半个多月,本以为张采还会多拖他一阵呢。   安化王今日兴致颇高,听完看看各桌的残席一笑,:“大伙都快吃完他才到,总也不好叫他来吃剩饭,你安排人先招待他一下,等晚宴时再一块吃吧。”   因客人多是远路而来的,安化王府今日的饮宴安排了午餐与晚餐两场,以尽地主之谊。   朱台涟答应了,转而吩咐了下人去向孙景文传话,邵良宸起身道:“既是大姐夫来了,我总不好只坐在这里,就由我去迎他吧。”   安化王与朱台涟同道“不必”,之后朱台涟没再出声,安化王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是自家人,何须那般客套?你们都消消停停地吃完歇好了,再叫你们会面。”   说是如此说,父子俩显然都没有把引见两个姑爷见面当个事儿。等到宴会过后,朱台涟早已为所有宾客都安排了临时歇息的客房,宾客们有的去到那边小憩,有的想回去府外的住所休息就暂且告辞离府,剩下的二十余位客人由安化王父子及邵良宸陪着,去到王府后花园游逛消食。   如王府一样,王府后花园也被分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小的那块归王世子,大的归王府,安化王带着男宾客是从一重垂花门进入王府,去逛的那座大园子,以确保与何菁她们所陪的女宾不会碰面。   今日天气晴好,艳阳当头,又没什么风,走在冬日的园子里倒也不觉寒冷,反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甚为舒适。   众官员都是头一回得安化王给了偌大面子,赴宴之后还要陪逛园子,私下纷纷议论这对二小姐与二仪宾当真是深得王爷喜爱。   或有意或无意,邵良宸与余人错后了几步,渐渐与按察使姜炜一同走在了人群最末。   “姜大人,是不是上回袁掌柜的案子尚有什么疑点?”邵良宸恭敬又带些忧虑地小声问,“倘若有,您但请动问就是。”   姜炜神态自然地笑着:“二仪宾何出此言?”   邵良宸赧然笑了笑,好像个在长辈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年,又像个对待官员心怀敬畏的平头百姓:“我才来了安化便遇见人命案,难免于心不安,有事自然还是说清了的好。二哥护短是二哥的善意,可法理总还是该遵守的。您想问什么尽管开口。”   姜炜与他步调一致地朝前走着,淡淡道:“袁雄一案,并无疑点。不过在他死前多日接触过的人当中,仅有二仪宾一人来自京城,还恰恰就在他死的当天会过面。这事……近日有几个同僚都向我询问过案情,但我都没有提及二仪宾,也对七霞坊的伙计、以及经手此案的手下都加以警告,命他们守口如瓶。二仪宾放心,今日到场这些宾客除我之外,再无一人知晓此事与你相关。”   “……哦?”邵良宸未明其意之前,只给了这一字回应。   姜炜看他一眼,转眸望向前面一路游逛的人群:“二仪宾今日见了这许多本地文武官员,想必也可轻易看得出吧,这些人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派,一派是刘公公的人,一派是反刘公公的人,面上大伙拱手作揖,言语谦和,实则恨不得刀枪出鞘,拼个你死我活。”   光是现在去看都可清楚看得出这两派,京城来的那些刘瑾手下根本不与本地官员走在一起。   姜炜朝邵良宸一笑,露出几分促狭:“二仪宾想不想知道,我是哪一派的?”   邵良宸已隐隐体会出他的意思,心里微惊,面上依旧装傻笑问:“还请姜大人赐教。”   “我哪一派都不是。”姜炜轻轻捋着胡须,“一派是真小人,一派是伪君子,相较而言,我觉得伪君子更加惹人厌恨!二仪宾你说,是不是?”   “刘瑾派”仗着后台硬,明火执仗胡作非为,是“真小人”,“倒刘派”面上刚正无私实则行事仅为私利,是为“伪君子”。姜炜的意思已很明了,但邵良宸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向一个生人泄底,只笑道:“姜大人见笑,官场中事我半懂不懂,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姜炜微微一叹:“二仪宾,你想想,倘或我是‘伪君子’中的一员,对你来安化的目的心有怀疑,根本没必要如这般来费口舌套你的话。皇上接到那份安化王谋反的火漆密信会作何反应,这边的人一猜便知,根本无需套取你的供词。袁雄一案,你是没有留下任何罪证。可只要被我那些同僚得悉你在本案中插过一手,根本无需罪证,他们也会紧紧盯上你。我为你所做的遮掩,难道还不能说明诚意?”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傻下去就没意思了。邵良宸亦感无奈,早在发觉袁雄投敌那会儿他就明白,他与张采都没提防这边的锦衣卫密探会投敌就是犯了一个大错,漏了一个大窟窿,从那时起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每一步都只是在笨拙地堵窟窿罢了。窟窿堵得再完美,也只是瞒一瞒外人,想叫有心人毫不生疑,根本不可能。   如今看来总还算幸运,遇见了这一位姜大人情愿替他遮掩。不然真由着人家去探查怀疑,只因袁雄之死一件事,他就被那些人列为了头号怀疑对象,即使不至于一出门就被暗箭射死,也会难免步履维艰,想再打探人家的消息就更难了。   邵良宸拱了拱手:“多谢姜大人相助隐瞒。”   姜炜慢悠悠道:“你也不必急着言谢,毕竟是你初到安化第二日,袁雄便死了,正巧你还是自称绸缎商人,所以,纵使我为你做了掩护,还是难免有人会对你生疑提防。”   自称绸缎商人的原因之一,就是考虑到这边的接头人是个绸缎商,特喵的,叛徒实在可恨!   邵良宸也随着他的语调缓缓道:“那么,依姜大人看,我当如何应对才好呢?”   “那自然是早早回京复命,才是上策。”   邵良宸目中闪出异彩:“大人的意思是,您有办法叫我及早回京复命?” 第51章 接风饮宴(三)   姜炜望他一眼:“二仪宾尚未回答我方才的问话呢。”   邵良宸微微颔首:“伪君子与真小人, 其实两样都不是好东西, 都很惹人厌,只不过真小人好防,伪君子更难防罢了。”   “正是如此。”姜炜露出喜色, 似是很欣赏他这回复,“是以, 两派相争,我身在其位, 不得已面上要顺着伪君子, 随他们一同对付真小人,不好得罪那些讨人厌的伪君子,更不能叫人知道, 我其实与他们不是一条心。”   如此说来, 他竟也是个“卧底”。邵良宸大感有趣,在做间谍这一行上竟会有如此局面, 专业的比不上业余的, 人家身在官场之中,自是比他更方便打入内部,探听消息。只可惜绝大多数的文臣都不会情愿与厂卫的人合作。像姜炜这样的帮手,难寻第二个。   他含笑问:“姜大人何以认定,我不是‘真小人’之一?”听姜炜这意思, 就是很明显将他引为了“同类”。   姜炜转眸看他一眼,神色尽是了然坦荡:“锦衣卫密探名单上都没有的人物,必是当今圣上的心腹, 应当不会是刘瑾手下。”   如此一听,姜炜竟还不是一般的卧底,而是对内情知悉得十分透彻。重大进展近在眼前,邵良宸毕竟年轻,一时兴奋之下面色虽仍平静,心跳却加快了许多,手心也有些见了汗,周身血液都似烈火烹油一般灼热起来,他留意着前方的人们,问道:“连姜大人都知道密探名单泄露?”   姜炜不满地皱皱眉:“什么叫‘连我都知道’?我官居陕西一省按察使,还不够格被他们拉拢信任?”   邵良宸笑着拱了拱手:“是我出言欠妥,姜大人恕罪。姜大人有何指教但请明言,晚辈洗耳恭听。”   姜炜道:“不若你先来说说你从袁雄那里打探到了些什么,我好补充。”   此时不宜长篇大论,邵良宸便将袁雄所述鼓动裹挟安化王府谋反的形势简述了几句。   姜炜听后点头道:“袁雄所言非虚,若说这边的主事人么,”他以视线指住前方一人,“是宁夏副总兵杨英,他与朝中一位大人是族亲,那边正是那位杨大人主事,你当猜得到是谁吧?”   杨廷和!只需知道目标是刘瑾这一条,就不难猜到杨廷和头上。内阁首辅李东阳为人平和中正,对刘瑾多是容让,表面的关系还算融洽,朝中敌对刘瑾的人里,官职最高的就是次辅杨廷和了。   邵良宸追问道:“还有别的什么?”   “参将仇钺一向以杨英马首是瞻,是他的副手。总兵姜汉倒与他们不甚亲近,姜汉、周昂,还有何锦、丁广那两个宁夏卫千户,这些都是为人利用的跳梁小丑而已。”   杨英与仇钺属于主事人,姜汉、周昂等人是被忽悠的从龙之臣,这些都与邵良宸自己的猜测大体相吻合,也都是极其重要的讯息,他对姜炜的信任也随之加深了一重。   不过,他也觉得有些奇怪,“倒刘派”与“从龙派”的主事人身份都能了然于心,这一点,恐怕只有非常得“倒刘派”首脑信任的中心人物才能做得到。姜炜居然可以轻松说得出这些讯息,是说明他很受“倒刘派”重用呢,还是……另有别的什么缘故?   邵良宸本能地猜想,姜大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还有么,姜大人?”   姜炜看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倘若我尚不知,也可试着替你打探一二。”   “大人可知,安化王府里有谁参与大事?”   “那个大仪宾孙景文是个跑腿传话的,早已为杨英所收买,你要万分提防。”   “还有呢?”邵良宸有些亟不可待,“王长子与王爷是否知情?”   “王爷是一定不知情的,至于王长子么……”姜炜在关键处拖了个长音,手指捻着胡须,就像在一根根地数着,“看得出二仪宾深得王长子信赖,他究竟知不知情,是自愿为之还是为人利用,你近水楼台,可比我方便打探得多了。”   靠……邵良宸直想骂街。说来说去,最关键的事儿他竟然说不清。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家已经算是帮了大忙,给了他一个重大进展,邵良宸客气点头,又拱了拱手:“大人说的是,多谢您了。”   见到前方已有人回过头来留意他们,姜炜不动声色道:“他们近来对京师过来的人都十分戒备,包括对你,是以咱们不好私下往来引人注意。你不要私下找我。另外,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您的同行,来日还请您嘴下留情,若向圣上禀报,不要提及我的名姓。您提了,我也不会认。此事牵连重大,我不能拿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去为你作证。”   “是是,大人但请放心。”邵良宸说得十分恳切,“圣上也不过是想摸查内情,做到心里有数,不回追根究底还来找人作证。您当了解,当今圣上可并非外间传说的那般荒唐幼稚。”   他明白,姜炜是看不过去这里的乱象有意提点他,但并没有借此讨好圣上加官进爵的意思,人家并不想牵涉过深,能对他提点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近年李东阳年事已高已有退意,朝廷大事仰赖杨廷和之处甚多,此事纵使好好报知了皇帝,若说能就此一举扳倒杨廷和,希望怕是也不大。   以邵良宸推想,此事报给正德皇帝后,皇帝会是何样反应还真不好说,反正像影视剧里那样龙颜大怒、下令将杨廷和等人推出午门斩首,是绝无可能。   如今大明朝的君权还没那么至高无上,本朝的皇帝与文官集团长期都处于一边斗争一边合作的拉锯关系,不出大事等闲不会撕破脸,何况他们也拿不出切实的证据。皇帝就是想搞倒杨廷和,也只会慢慢筹谋,至少等到找好了接替之人再说。姜炜的顾虑很有道理。   姜炜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很自然地分了开来。   邵良宸的目光又投向了前方与人交谈的朱台涟。   回想着方才姜炜的话,他忽然心头一动:姜大人说我“近水楼台”、“方便打探”,难不成就是——“这么明显的事你自己还看不出来”的意思?   想想也是,姜炜连那两派的主事人是谁都一清二楚,怎可能唯独不知安化王府里是谁领头?如此一说,真的就是二哥了?   邵良宸暗自按捺下隐隐的心慌:先别急,姜炜的话是不是全然可信,都还不知道呢。   午后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众人逛了一阵都有些乏了,安化王便叫下人安排众人各去歇息,邵良宸也终于得空回转桃园。   没等回到院门口,就见一名丫鬟迎上前来,福了一礼道:“二仪宾,郡主娘娘说,请您得了空就过去锦翠园一趟。”   “哦。”锦翠园就是王长子府那边的小园子,荣熙郡主与何菁很可能还都在那里,会唤他过去并不奇怪。邵良宸应声之后转身要走,发觉那丫鬟驻足原地没有头前带路的意思,便问道:“你不同去?”   丫鬟垂头道:“二仪宾恕罪,奴婢还奉命去前院送东西,只好请您独自前去了。”   邵良宸没有多说,心里却留了意:荣熙郡主派来半路上等我的下人,还会另有差事?   此处步行去到锦翠园不远,片刻即到,邵良宸刚走近花园的院墙之外,便透过女墙上的梅花形镂窗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对面说话,女的是何菁,男的……竟是仇钺!   脑中迅速将疑问串了起来,邵良宸实感啼笑皆非:这位三妹妹当真是异想天开啊!   他留意着周围,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做个夸张的拂袖而走姿势给人看,正在这时,只见窗内的仇钺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朝何菁递了过去,那似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荷包,何菁接在了手里,低头看着。   嗯?邵良宸顿时好奇得心痒毛抓……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何菁已走出了王长子府,走在回转桃园的路上,路过一处墙角时,冷不防一个黑影扑将上来,一条手臂紧紧揽住了她的脖颈。   何菁被箍得下颌抬起,看不清那手臂衣着,但光是从身高判断便知对方是个男子,她两脚用力迅速朝地上一蹬,借力以头顶朝那人面门撞去,趁对方仰头躲避的机会,何菁一拧身子,两手相握,双臂力量灌注一处,以臂肘朝对方胸腹撞去。   对方及时松开手臂,以手掌一挡,小声笑道:“不错不错,夫人应变机警,为夫便可放心了。”   早在还没出北京那时起,何菁就叫邵良宸教授自己一些防身之术,以备不时之需。事出仓促,又没多点工夫练习,想从基本功练起是不可能了,邵良宸就教了她一些以巧劲出其不意取胜的小招数,比之现代女子防身术要高明一点。方才这一出手试探,已可看出何菁学有小成。   何菁狠狠瞪他一眼:“我就知道是你!大白天的在大院里拉拉扯扯,也不怕被人看见。”   邵良宸蹙眉:“为何知道是我?你才刚被人算计了一道,难道就没猜着又是有人暗算与你?”他很确定方才没叫她看见自己的手和袖子。   何菁不屑地瞟了一眼他衣袖:“你身上那料子是织锦缎,这种遍地万字纹的织锦花样触上去便与其它不同。再说了,我认得你身上那股味儿!”   果然不愧是自家女人,邵良宸甜蜜一笑,觑着周遭无人,伸过手来在她身上乱摸:“你收的仇钺那份礼呢?快拿来给我看看。”   “你别动手别动手!”何菁推开他的两只咸猪蹄,“原来那小丫头是安排叫你捉奸呢,可你既然看见他递给我东西,难道没看见我又还他了?”   邵良宸眨眨眼:“没有啊,我猜着旁边一定隐藏着下人在看热闹,索性就演了一出捉奸之后无可奈何拂袖而走的好戏,然后就到这边来等你了。我是你家‘卖大灯的’,看见你与别的男人幽会,就该这般反应不是么?”   何菁歪着点头望他,笑道:“你看见我与仇钺见面,还当他送了我个荷包,怎么看起来……还一点都没醋呢?当初可是单单看见我与二哥说了两句话就醋了的。”   邵良宸又眨眨眼:“仇钺如何能与二哥相提并论?一个武夫而已,长得也不好看。”根本不具备被他嫉妒的条件。   “也还可以吧。”何菁有些啼笑皆非。看见仇钺的头一眼,她想到的竟然是乔峰,真心觉得他与从前所想象的乔帮主很相似,如此一想很是喜感——那位三妹妹还是有几分像阿紫的吧?   当然,朱奕岚的智商还不能跟人家阿紫相提并论,爱情观更不能。   邵良宸催促:“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菁摇头感叹,拉了他的手道:“走,边走边说。”   此时是午后,下人们即使不歇晌也少有人在外走动,夫妻二人一路清清静静地返回桃园,何菁将方才的过往对他细述一遍。   那个去诳她的小丫鬟名叫绘儿,被何菁道理一讲,便将朱奕岚的计划和盘托出。何菁还当前面会有多险恶的陷阱呢,原来只是引她与仇钺见面。因绘儿只知道这一步,何菁当时还想:难不成她幻想着我与仇钺会一见钟情?   等知道了人家还安排了邵良宸来捉奸,何菁才知道,原来三妹妹的计策还有那么点技术含量。   何菁本就很有心寻机见见外面的男宾,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帮上邵良宸呢,当时稍作权衡,觉得大白天的在二哥家的园子里与个外男见上一面也不至于有何风险,至于名声什么的,即使被外人知道,也可解释为仇钺酒后走岔了路,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就干脆顺水推舟,过去了锦翠园。   仇钺散席之后本是去了客房歇息,听到下人传话说王爷有请,便跟随下人来了锦翠园。下人请他原地等待,结果没等多会儿,就见到来了位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妇。   仇钺微惊之后,便向何菁施礼道:“见过二小姐,仇钺失礼了。”   何菁淡笑道:“仇将军不是临到此时才发觉自己失礼的吧?”   仇钺面现意外:“二小姐何出此言?”   何菁曼声道:“我早已听说,仇将军在宁夏戍守多年,期间每一次王府饮宴均会受邀到场,家兄代家父接洽宾朋已有十余载,想必将军已然多次出入家兄府邸,这座后园将军纵使没来过,也当知道是我二哥家的,而非王府的,今日饮宴这一片地域都用来招待女宾,将军被请过来时,便已知道自己踏足禁地了吧?你是不是原以为,在这里与你相约见面的是我家三妹妹?”   临到此时,她才体察到对方的动机有点微妙,她是被诳来的,对方却有知法犯法之嫌,仇钺又是为何要来赴约的呢?   仇钺目中神色几变,最多的还是惊异,但很快恢复平静答道:“不瞒二小姐,在下听下人所言是王爷在此相候。想必二小姐也已有所耳闻,王爷曾有意招在下为婿,是以,在下纵是猜知三小姐在此,也疑心是王爷安排,想来,算不得十分失礼吧?倒不知二小姐为何在此?是偶然路过,还是……”   不错呢,这就把球踢回来了。何菁坦然道:“横竖约你过来不是我的主意,这是我二哥家里,又是招待女宾的地域,我来随意走走,总也没错。”   仇钺无言以对,只好又拱手施了一礼:“既如此,在下告辞就是。”   “将军别忙走,”何菁叫住他,“我有一言想问将军:你是不是真有诚意想做我妹夫呢?”   仇钺略略抬眼望了她一下:“二小姐此问,是自己想问,还是替别人问的?”   何菁微微一笑:“这有区别么?将军前程似锦,年纪轻轻便做了参将,只需再立上一功,调入京师任职便指日可待,难道会情愿放弃大好机会,来做这边陲小城里的一个仪宾?”   仇钺一时没有回答。何菁在此算是主人,他却是个来错地方的客人,人家又是个千金小姐,问他再直接、再尖锐的问题,也算不得失礼。这疑问安化王心里可能有,其他人心里也可能有,但别人都不会好意思这么戳穿了直问,如此直接尖锐当面问出来的,也就只有此情此景的何菁了。   何菁缓缓往一侧踱了几步,接着道:“这门婚事自从家父提起,至今已拖了三个多月吧?不论其间将军是不是因为公事远赴边境不得回返,至少给个明确答复并不需要十天半月。将军究竟是想答应还是想拒绝,都是一句话的事,何须拖上那么久呢?我是不是可以由此猜测——将军本意是不想答应的,只不过因着其他什么缘故,您不想与家父闹僵?可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您就这么拖着,又是想拖到什么时候呢?”   仇钺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冬天的日头下,额头上都渗出了些许汗珠,他沉声道:“二小姐说的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故而在下必须等待家中父母的答复才好决定……”   “哦?”何菁不待他多说下去便插了口,“那么敢问将军家住何处,有多遥远的路程,以至于三个多月都无法信件往来?”   仇钺隐隐咬了咬牙,答道:“不是信件耽搁,只因家母更为属意另一门亲事,与家父意见相左,两位老人相持不下,故此耽搁了下来。”   何菁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将军这番理由倒也说得通,不过,我想将军应该没有以此答复过我父亲吧?不如我今日便将此言转告家父如何?敢情我们安化王府的县主择婿,还要等着人家的老人那般与别家姑娘比对斟酌的。”   仇钺再次无言以对,正因料着这问题不会有人戳穿直问,他从前也未好好筹划过说辞,这才会一被逼问就漏洞百出。这拙劣的理由真要说给安化王听,婚事什么的肯定立刻告吹,他也会因此得罪安化王,比之从前直接拒绝还要闹得更僵,日后怕是再都没脸登安化王府的门,那样的话,可是于大计十分有损。   当初安化王竟心血来潮有意招他为婿,此事完全出乎仇钺与杨英等人的预料。仇钺身为杨英副手,对鼓动安化王谋反来对付刘瑾的大计细节全盘了解,他又不像孙景文那样着眼于小利,自然不会情愿做安化王的女婿来徒惹麻烦,但他们一方又都有意借此机会博取安化王更多的信任,为将来行事创造便利,是以就一直含糊其辞地拖延,只盼着能一直拖延到谋反一派的起事之期。   却想不到日子还没到,事情就要被面前这位王府二小姐搅黄了。这种时候,怎能与安化王闹僵?安化王毕竟是王府主人,纵使有府中其他人配合他们,与这个主人闹僵也决计不妥。   稍作权衡之后,仇钺道:“二小姐请见谅,婚事拖了这许久确是我的过错,但请二小姐相信,我对令尊真心仰慕,而且还曾有幸见过令妹一面,这门婚事我自己十分属意,也在努力说服家中老人答应,过不了许多时日,定可给出明确答复。”   何菁没有答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阵,方道:“将军怀里的荷包,可否拿与我看一看?”   仇钺十分诧异,低头看了看胸口:“二小姐因何得知我怀中带有荷包?”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伸手入怀,取了一个彩绣斑斓的荷包出来,双手递了上前。那荷包是葫芦形状,其中装的东西极少,荷包极扁,加之现在都穿冬衣,揣在厚衣之中完全不会在外面看出形状。   “将军身上有着香草之气,这气味只会来自香袋荷包,不同于寻常熏香。我观将军周身上下,也只有怀里可能放得下荷包了。”何菁随意地说着,接过荷包来,端详着上面精致的刺绣。   仇钺道:“这是家母担忧我上阵杀敌遭遇风险,特意绣了保我平安的。”   何菁淡然一笑:“我曾学过些刺绣皮毛,知道这鱼骨针法最是费人眼力,令堂今年少说也该年近半百了吧?竟还有如此之好的眼神,可真是难得。”   这年头可没有老花镜,眼睛稍稍开始花了,就别想再做的成这种精细绣活。这东西显见是出自年轻人之手。仇钺主动添上的这一句解释又是自掘陷阱。   仇钺忍不住抬袖擦了擦额上冷汗。他是多次上阵杀敌的武将,周身尽是杀伐之气,往日只有他叫别人胆寒的份,想不到今日遇见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叫他冷汗频出。偏偏人家身份高,现下又是在人家家里,再怎样受人家挤兑,他也只能挨着。战场上的那套威风,半点也使不上。   何菁将荷包递了回来,含笑道:“县主仪宾不能公然纳妾,但可有通房,将军倘若另有心头之好,娶了我妹妹之后,只能委屈那位姑娘做个通房了。自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还想问将军最后一句话。”   仇钺听见“最后”两个字,如闻天籁,忙道:“二小姐请讲。”   何菁缓缓道:“今日与我会面一事,将军回去,会向人说起么?”   仇钺再一次张口结舌,顿了顿才道:“事关二小姐名节,在下不会妄言。”   这话谁都知道是托词,有荣熙郡主的例子近在跟前陪衬,只是与一个男宾客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对何菁名声构成什么损伤,仇钺是真心不想拿这些话去与人说,连顶头上司杨英也不会去汇报,原因无他,只是觉得自己被何菁一次次问得哑口无言,太过丢人而已。   而且这番对话听上去似是他被何菁洞察了什么,实则细细分析,何菁句句都不离自家妹妹的婚事,他也没什么可向上峰报告的。   何菁轻轻颔首,微微福了一礼:“告辞。”   何菁做完这番转述时,夫妻二人已经对坐在了桃园次间的炕上,邵良宸忍不住握住何菁放在炕桌上的右手,摇头赞叹,“夫人真乃高人也,你的这番试探,正是帮了我的大忙!”   当下他便将自己从李增、朱台涟及姜炜那里得来的讯息叙述了一遍,最后道:“本来我对姜大人的言辞尚有疑虑,不敢尽信,听了你与仇钺这番对话,便可确定,仇钺确如姜大人所说,参与了筹谋策划,所以才会在王爷提出招婿之请时不敢直言拒绝,而是暧昧以待!” 第52章 接风饮宴(四)   邵良宸紧接着问:“你问他那些话, 是从前就想到了的?”他们夫妻之间无话不谈, 先前可没听她提过。   何菁摇了头:“我是见到他明知道那里是女宾出入之地还来赴约,才临时想到的。”   她先前还只是觉察仇钺知法犯法来赴约有些可疑,听了邵良宸这些叙述才在脑中迅速串起其中逻辑, 惊道:“原来就是因为这缘故,就是因为仇钺在帮杨英做着这事, 他才不敢得罪父亲,连明知来锦翠园赴约不妥, 也不敢轻易拒绝。”   “没错, ”邵良宸道,“你想,倘若到时那些‘从龙之臣’动手起事, 王爷无可奈何之下会如何?若是仇钺被他视作了自家未来的女婿, 父亲就会直接向其求援。到时仇钺不但可以及时收到消息,还可占据主动, 一举平定叛乱。那平叛之功, 足够他一举入京,在兵部任职!”   如此说来,那个仇钺,就是想踩着安化王府一干人性命平步青云的人之一……何菁再也不想拿他去抹黑乔帮主了。   她不无忧虑地问:“你说,我对他说这些话会不会有所不妥, 引他们怀疑?”   邵良宸痛快将头一摇:“不会,你问他这些话全都可以视作出于对妹妹的关切,而非另有目的, 再说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猜想安化王的女儿会是厂卫的探子。”   何菁仍不放心:“可他们会怀疑你是厂卫探子,难道就不会怀疑我在帮你打探,或者,是你叫我去打探的?”   邵良宸摇头笑着:“仪宾是个锦衣卫探子,还差遣县主去替自己打探消息,哪有谁会那么异想天开?你就放心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可能越是见到县主主动打探,那些人才越不会觉得他们夫妻可疑。古人的思维方式与他们现代人全然不同,一个女人,还是身为县主的女人,会做锦衣卫探子的差事,这时的古代土著根本开不来那样的脑洞。   何菁这才放下心,朝他探了探身子:“那依你看,对三妹子这回设的局,咱们该当如何应对?难道陪着她演戏?”   一提起朱奕岚,邵良宸就是一脸的嫌弃,撇嘴道:“演戏?谁有功夫陪她演戏!总叫这么个小丫头给咱们添乱也不是办法,下午你便去将此事告诉姑母。”   何菁笑了:“好,不过你也不必说得如此刻薄,若非她整了这一出,给了我机会面见仇钺,姜大人所言是否属实咱们都还不好确认呢,三妹妹可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邵良宸丝毫不为所动:“那也不能轻饶了她!”   何菁很不好理解他此时的思维,似乎在他眼里,他的“追求者”朱奕岚小姐要比“情敌”仇钺讨人厌得多了。也是,毕竟这皮条还是朱奕岚拉的。   邵良宸此刻却在望着她暗叹:如今有了姜大人这个强力助攻,再加上她对仇钺一番套话相印证,这边的形势与主事之人的身份都已落实,如果我们有意返京复命,都已经可以大体交差了,可她显见一丝丝都没想到这里。   无论嘴上怎么说,理智上怎么想,她心里其实都在牵挂着这府里的亲人,还是在盼着能得机会救他们,尤其是对二哥。   也罢,反正眼下还没什么风险临头,再多查一查,好歹把二哥的嫌疑落实了再说吧。   其实,邵良宸觉得此刻已经可以下结论了。   姜炜说孙景文是个“跑腿传话”的,孙景文与朱台涟交际频繁,他又是在谁与谁之间跑腿传话?邵良宸感觉得出,姜炜似乎有意在回避此事与朱台涟相关的话题,是有意在这一点上没有点透,可是他话中的意思,又其实已经指明了方向——单只是看在他所列举的“从龙之臣”全都与王长子府过往甚密这一点,二哥就脱不了嫌疑。   他正这般想着,未料何菁静默了一阵后,忽问道:“依你看来,王府之中参与谋反的人,恐怕就是二哥了吧?”   邵良宸微微一怔,心里虽下了结论,真听她问到这里,他却又不忍心直说:“这还不好确定,你想,倘若二哥是自愿谋反,他为何又不来提防我呢?纵使他再如何关爱你这个妹妹,也没道理看在你的面上,就连谋反大事都不怕泄露给探子的吧?光是看他对咱俩真心关爱这一条,他就不像是有意谋反。”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何菁缓缓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她又不傻,二哥的嫌疑有多重她也能清晰感觉得出,只不过,但凡还没落实,心里就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盼着能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证明是他们弄错了,其实二哥并没参与谋反,其实,他们还有望能救下家人。   早在邵良宸见到何菁与仇钺在锦翠园说话那一刻,朱台涟已安置好其余客人,最后不着痕迹地将姜炜请到了自家书房说话。   “他还坚持要问清府里有谁参与?”   姜炜坐在交椅之中,手里端着茶杯,苦笑点头:“是啊,不仅如此,依下官察言观色,二仪宾最想确认的,就是王长子您有否参与其中。”   朱台涟剑眉紧蹙,手上锤击着桌面,烦恼异常:“他得知了那些事还不想回京,打探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他还有心救我们,救整个安化王府?简直荒唐!”   姜炜饮了口茶,静静道:“听闻王爷新认回的这位二小姐斯文有礼,性情和善,又与二仪宾恩爱有加,以此推算,二仪宾为人想必也是不差。他若有此仁义之心,也不奇怪。”   仁义之心?仁义到了不自量力、想管自己管不成的闲事这地步,那就是不是仁义,而是犯傻了!朱台涟默了一阵,尽力收敛着语气道:“其实,您大可以连我的事一并向他直说的。”   姜炜微笑道:“王长子不必心急,依下官看来,二仪宾应当已明白了答案。”   “我怕的就是……他纵使明白了,依旧不愿走。”朱台涟情知这些事也不好对着姜炜抱怨,便站起身恭谨施了一礼,“此事多谢姜大人,您请回去歇息吧。”   姜炜起身还礼:“都是下官自愿为之,王长子何须客套?下官告辞。”   姜炜离开之后,朱台涟静坐沉思了一阵,便叫手下唤了孙景文来见。   “为何耽搁了这许久才回?”   “甭提了!”孙景文苦笑连连,“都怪我约束不严,叫一个手下惹了点事端,挨了人家一顿胖揍不说,还被五城兵马司盯上,连累得我也被多次盘诘,不许出城,后来还是托了一个朋友的关系,才了了事。”   “朋友?”朱台涟坐在圈椅之中,眸光清冽,唇畔隐含讽笑,“你该不会是去请托了杨廷和吧?”   “哪儿能呢?”孙景文连忙殷勤赔笑,腰都躬下几分,“其实是个新结识的朋友,他原先是锦衣卫的,因为从前巴结石文义,这回石文义倒台,他就被张采扫地出门。差事虽丢了,人脉还在,有他帮我托了五城兵马司的熟人,才叫我出京来了。”   朱台涟垂眼道:“被新任指挥使扫地出门的人还能得五城兵马司给面子,这倒是件奇事。”   孙景文语带轻嘲:“就说是呢,而且这人从我手下口中套话,得知了我是安化王仪宾,就死活要跟着我来安化,求我为他在王府谋个差使。您说,是不是很可疑?依我看,他就是个锦衣卫派来的探子。”   朱台涟有些意外,抬眼问:“他跟着你来了?”   孙景文点头:“是啊,我想着反正他想来自投罗网,我何必拦着,就叫他来呗,反正来了安化,搓圆揉扁还不是都任由咱们了?”   朱台涟不予置评,只问:“现在人呢?”   “就在门房呆着,您想见见?”   朱台涟淡然饮了口茶:“唤他进来。”   孙景文看不懂他的反应,自然,平素朱台涟叫他看不懂的反应太多,数不胜数,他也只好暂且不去多想,应了一声出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形魁伟、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来到朱台涟面前,大礼参拜:“小人钱宁,拜见王长子。”   钱宁?朱台涟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名字的出处,他还真是个锦衣卫,而且不是密探,而是官居千户,当然,如果是冒名就两说了。   他叫了起,淡淡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我问你,你可认得一个叫‘朱宸’的绸缎商人?”   听他头一句话竟问起这个,钱宁与站在一旁的孙景文都露出意外之色。尤其是孙景文,他一进门就听说了王爷已认回二小姐,今日就是为二小姐与二姑爷的接风宴,也听说了二姑爷名叫朱宸,是绸缎商人,他正有满腹疑问等待解答,听了朱台涟这话,疑问就又多了一条:莫非连王长子都对那位二妹夫生了疑?   “绸缎商人……”钱宁面色迷茫地沉吟片刻,忽恍然道,“是了,京城有家挺大的绸缎庄,好像是叫‘荣昌号’还是‘荣德号’的,主家姓朱,他家大儿子名叫‘朱宪’,曾经给我们石大人频频送礼巴结,这个朱宸若说也是京城来的绸缎商,说不定就是他家亲戚。”   以邵良宸所说,他家老号名为“荣德斋”,他哥哥叫朱宪,他家生意往日都是哥哥打理,钱宁这番对答毫无破绽,也不显得刻意。   但是,刚听了姜炜那套说辞的朱台涟,听了这番话后,只会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钱宁就是京师派来协助二妹夫的另一个探子,不然就不会对这套假背景知之甚详……   朱台涟微一点头,依然不予置评,转而问:“你想来替安化王府做事?”   “是,”钱宁显得十分热切,几乎摩拳擦掌,却又不像孙景文那般点头哈腰,“不瞒王长子说,小人原先做锦衣卫的,还混成了个千户,没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采害死了我们石大人,对我们这些石大人的旧手下横挑鼻子竖挑眼,老子……小人再待下去只会步了石大人的后尘,索性自己先辞了官不干了。老天开眼,叫小人遇见了孙仪宾,我就想着要能在王府混个差事,怎么不好过受张采那窝囊气?”   他这人善于左右逢源,从前石文义在任时他确实与之关系密切,但也从未因此得罪过张采,因此之后仕途未受影响,很轻易就从石文义的跟班转换成了张采的跟班,而现下这般说又十分自然,纵使有人跑去京城打探,也探不出破绽。   朱台涟却如没听见一般,不显得相信也不显得疑惑,待他的长篇大论说完了,问道:“你想为我们做事,有些什么本事?”   钱宁露出几分自豪,挺胸道:“小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武艺,尤其善使弓箭,双臂皆可开弓,百步之外可穿杨。”   孙景文在一旁懒懒地插口:“我们安化王府不缺护卫,要你一个善使弓箭的人做什么?”   钱宁正待分辩,朱台涟却道:“好,你就留下吧。陆成,为这位钱壮士在外院安排一处住处,食宿与侍卫统领等同。”   候在门外廊下的宦官答应了一声,进来有请钱宁,钱宁喜笑颜开,对着朱台涟连连作揖称谢,跟着陆成告退出门。   待他们走了,孙景文试探问道:“您是想要留他在跟前,好就近监视?”   朱台涟没有回答,只道:“你一定迫不及待想问我那二妹的事,又何须为这些闲事废话?”   孙景文确实迫不及待想说起小县主的事,听他提及话头,便不再理睬钱宁,道:“正是呢,我在京师辛苦打探了月余,都没寻着二妹踪迹,她怎就自己来了安化呢?”   “你找着了,正是因为你找见的那姑娘就是二妹,她听了你的话后与妹夫商议,才决定来安化认亲,就是这么回事。”朱台涟三言两语说了过往。   孙景文恍然点头,很快提出一个疑点:“可是,我遇见二妹那时,她还是闺女打扮,不像是嫁了人的。”   朱台涟轻松道:“没错,他们那时尚未成亲,这些我已知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孙景文稍作斟酌之后,并没多说什么,转而问:“您方才向钱宁问起二妹夫,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朱台涟站起身,缓步走来他身侧道:“你若有话想说给我听,就来痛快说,不想说的,就好好藏你的私,别来拿我当个傻子试探。你早该明白,在我面前耍心眼,你不够格!”   说完便径自出门而去。   孙景文连讨没趣,也只能默默憋气。当下离了书房,去到方才安置他暂且歇息的耳房里,翻开随身行李,从一只装银钱细软的小木匣里取出一支凤翅形的赤金步摇。   孙景文的视线紧紧盯在步摇根部所刻的“御”字之上,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第53章 接风饮宴(五)   晚上的宴会少了生人间的引荐与熟人间的寒暄, 开始得就比中午利落多了。对邵良宸而言, 忽然见到钱宁现身,当真是吃惊匪浅,险一险便露在了脸上。   “这是刚陪着景文从京师同来安化的钱宁, 我已收了他在府上当差,你们同是京城来的, 不妨亲近一下,叙叙乡情。”朱台涟为邵良宸引见孙景文, 都还没有引见钱宁说得话多, 说完他就撂下钱宁,转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邵良宸对孙景文十分留意,本以为只为着亲自上京去找何菁这因由, 孙景文也会很热络地与他攀谈一番, 没想到短短几句问候寒暄之后,孙景文便走了, 倒像是对他毫无兴趣一般。   待左近没了外人, 钱宁眉开眼笑地朝邵良宸拱拱手,模样像是首次见面热情招呼,嘴里说的却是:“邵侯爷别来无恙。”   邵良宸与他一样客套还礼,嘴上道:“钱千户好,您可是奉张大人之命前来?”   “既是张大人之命, 更是圣命。”钱宁摆出一副着意逢迎的姿态,显得十分自然,“要说侯爷当真深受皇恩, 皇上担忧您遭遇风险,特意叫张大人派个得力人手来此予以配合。我听说后便向张大人毛遂自荐,领了这个差事。”   邵良宸十分意外,要说“得力”,相信钱宁绝对符合。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人除了在正德末期与另一个反王朱宸濠走得近了点之外,一直都是很坚定的保皇派,在这里,既不用担心他被倒刘派收买拉拢,又不用担心他像安巡抚等刘瑾派那样为了巴结刘瑾不择手段。因此就会十分可靠可信,而且这人既然有本事做成御前第一宠臣,能力也必定不容小觑。   只是,历史上的钱宁这会儿难道不该是进豹房去巴结皇上么?邵良宸有些想不通,他问:“这差事又不见得能立功,风险还不小,钱兄何必要揽下来?”   钱宁毫不讳言:“所谓富贵险中求,越险就越有好处。再说了,我也是真心稀罕您这种差事,有心自己也来试试。”   邵良宸瞟了一眼朱台涟:“可是,你竟报了真名,不怕引人生疑?万一有人听过你的名姓呢?”   “不怕,不瞒您说,我不光报的真名,连身份都是真的。”钱宁嘿嘿笑着,当下便把自己接近孙景文助其脱身并陪着他们一路同行过来安化的过往简述了一遍,“……孙景文肯定是不怎么信我的说辞,朱台涟倒不知信了几分,反正他是留下我了。以后我身在王长子府,探听讯息来帮你总还是便利的。”   邵良宸几乎咋舌,钱宁纯粹就是来替他挡枪拉仇恨的mt,这边的人满心防着厂卫派新的探子来,他就顶着前锦衣卫千户的名头大摇大摆地来,将那些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身上,于是邵良宸这个主力也就相对安全了。   邵良宸真心道:“老兄,你如此照应我我自是感激得紧,可你也该留意自身安危啊,万一人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暗中动手将你杀了怎办?”   钱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又不像你,我的差事就是护好了你,无需自己如何冒险探查,而且又没带家眷,随时见势不妙,我可以脚底抹油、由明转暗啊。总之你不必替我挂心就是了。”   邵良宸想想也是,依照历史记载那样,钱宁的心机手腕以及武功,恐怕都会在自己之上,确实无需自己去替人家担忧。   他点了点头:“说真的,你来得正是时候,若是京师不派个人过来帮我,我这边还真有点棘手。”当下他也将已得到的讯息都对钱宁简述了一遍。   邵良宸十分谨慎,他与何菁有意将王府众人摘出来,这都是私心,不便叫钱宁知晓,简述的过程中,他便着意说了杨英与仇钺等人布局利用安化王府一事,对朱台涟一方的嫌疑则含糊其辞,只提了孙景文的作用。   周遭人来人往,两人都十分警觉,面上都像生人头次说话一般客套,逢有外人接近便转换言辞,绝不会被人听去疑点。而且即使被怀疑他们的人见到也不怕。依照常理,如果他二人都是厂卫坐探,必然不敢在外人面前公然亲厚交谈,所以越是这样才越显得自然。   钱宁听完了,朝不远处与人说话的孙景文望了望:“我也觉得那小子必是知道些内情,可惜他对我很有防备,尚未能探得什么。”   “这个不急,”邵良宸道,“你既然与他相处多日,对他秉性有了哪些了解?”   钱宁唇角一歪:“要说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那是个天阉的,心里好色得厉害,却是有劲无处使。”   “天阉的”专指男人天生人道不能,邵良宸十分诧异:“安化王大女儿招的仪宾会是个天阉的?”   “谁知是先天后天?总之,此事为真,你不必怀疑。”钱宁剑眉微蹙,似有些隐情不愿启齿。   邵良宸便没多问,因知道钱宁是个靠谱的,他心里也并不怀疑,想了想道:“是了,我那里正有一瓶豹房胡太医送的补药,听说专治此症效力不凡,回头拿给你,你去送给他,若他吃着有效,必定对你大为感激,说不定将来会对你透露些什么。”   纵然孙景文对钱宁的来历有所怀疑,也不会觉得钱宁有心给他下毒,钱宁若去献药,只会被他视为向他讨好以博取信任。   男人对这种事都极为重视,尤其如果孙景文真是个骨子里好色却又无能的男人,更是不知有多渴盼恢复能力。那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下头等大事,所以那药他应该还是会吃的。邵良宸不确定那瓶药会见效,但只需叫孙景文感觉出一丁点的效力,也必会对争取到他信任大有帮助。   “哦……”钱宁并不掩饰眼神中的一丝怪异。   邵良宸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那是胡太医见我新婚,便送与我的,说是有病的可以治病,无病的可以添趣儿。我虽收了,并未用过。随身带着也是为了见机行事有备无患……那个,这不就正好用上了么?”   钱宁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看你,亏你还是成了亲的,俩大男人说起这种事,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京里那些大人们有几个不吃那种药的?你真吃也不丢人,等你给了我,我还想尝一丸试试呢!哎这安化城不大,像样的青楼妓馆总也该有一家吧?”   邵良宸啼笑皆非,不得不说,像钱宁这样百无禁忌的性子,反倒比他这种洁身自好的更不容易引人生疑。像他们做探子的,还是尽量和光同尘最好。   “还有件事,朱台涟问了我一句知不知道你,看那样儿对你也不是十足信任,你要留神提防。”钱宁说完拱了拱手,就此走开。   朱台涟……邵良宸又向朱台涟望了望,这个二哥,实在是令人很难看得透。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此时二哥已经体察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是个厂卫坐探。这是种无根据的直觉,邵良宸并不能说得出理由。   如果真是那样,二哥想造反,还知道了他是个探子,难道还真能看在他是妹夫的份上,就对他不予追究、放任自流?   那可是谋反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怎么可能留个探子在跟前蹦q还不理睬?别说他只是个妹夫,就是亲妹子,亲爹,亲儿子,但有威胁,都理当尽快除掉才对。   邵良宸完全想不通。   女宾那边除了个别年岁大的夫人因乏累没来之外,人员相较中午没什么变动,朱奕岚见了何菁,面上如常招呼闲聊,眼中却掩饰不住看笑话的神色,何菁对这个又傻又不自知的妹子实在很无语。   “竟有这事?”荣熙郡主听了何菁私下里告知的下午那变故,很是吃了一惊。相比前些日跑去桃园骚扰,这回设局可就严重得多了,倘若那个仇钺喝多了酒心生歹意,谁知会出什么大乱子?再说私自引了个男客闯到女宾区域,万一被外人撞见也极为不成体统。   荣熙郡主面上愠色隐隐,握了握何菁的手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此事姑母知道了,今日客人多咱们先不张扬,明日必会为你讨还公道!”   何菁隐然不安:“姑母,您看这一家人本来平平静静的,我们两口一来,就搅得这样儿……”   荣熙郡主打断她道:“哪里是你们搅得?你当你们来前怪事就少了去?总之你安心便是,一切有姑母替你做主呢。现今,哼,安化王府可不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天下了。”   何菁便没再多言,没过多会儿饮宴开席,女宾们人数少,又更好热闹,索性就围坐了两大圆桌,没有分座。   巡抚安惟学的夫人午宴时便曾与何菁攀谈,这一回更是将她硬拉来自己身边落座,待她十分热络。巡抚官职虽不甚高,却是本地实权最大的人物,安夫人在这些女眷当中的身份也便仅次于王府皇族的几个人,其余女客纵使对安惟学的人品有所鄙夷,面上也都对安夫人十分恭敬。她想拉何菁同坐,荣熙郡主与秋氏也都乐得给面子。   席间安夫人悄然询问:“早听闻那位小县主极为嚣张跋扈,她这些日子没有欺负过你?”   何菁笑道:“还好了,毕竟有姑母在。”   早在中午时她便觉得这位安夫人和气可亲,露出的关切也不显得虚伪客套,心里对其已有几分好感。午后那会儿邵良宸已将从朱台涟那里听来的巡抚安惟学仗责羞辱将士妻子致人死命的恶行对她说过了,但看着安夫人,何菁还是觉得,不管丈夫有何恶行,至少人家这位夫人像个好人。   安夫人微露冷笑:“是啊,还好有郡主在,不然任由郑娘娘那母女俩兴风作浪,你的日子怕不好过呢。这些日小县主的一些作为可是传遍了安化,连我们都听见了。”   妹妹追姐夫追得肆无忌惮都已路人皆知了。何菁亦是无语,好在她心里根本没拿朱奕岚当自家人看,不会替她觉得丢人。   此时人们都入睡得早,众人闲话之间吃罢了晚宴,宾客们便开始纷纷告辞了。   何菁随着荣熙郡主与秋氏将众位女客送至后宅的门首,安夫人拉着她的手问:“我看你脸色,似是有些寒凉之症,你是不是早年受过寒?”   何菁有些意外,微笑道:“确实是呢,怎么,您还懂医术?”   “我家里可有长辈做着御医呢,”安夫人笑得有些自豪,语气仍然煞有介事,“女人家这种寒症不可小视,尤其你还未曾生育,更要及早调理。回头我为你抄个我家的祖传方子来,你依着服药,定能及早痊愈,将来生上一窝孩儿。”   “那可多谢您了。”何菁真心感激。虽听说安惟学的劣行,也亲眼见到本地官员的夫人们大多对安夫人冷淡敷衍,何菁却是真心挺喜欢这位夫人。   巡抚是朝廷特派,不是本地父母官,按道理说安惟学夫妇都没必要讨好他们安化王府,安夫人对她的关切也就应该是真的。   安夫人见她一个年轻媳妇听见“生上一窝孩儿”这种话竟没一点羞涩之意,心里亦感好笑,倒是对何菁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各家的马车停在院中,女客们一个个地上车告辞离去,尚有些站在院里说着话,忽听院门那边传来一阵吵嚷喧哗,其间似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荣熙郡主过去两步问道:“吵嚷什么呢?”   一名在后门门房当值的宦官小跑过来报道:“郡主娘娘恕罪,是几个小叫花子,想是看见咱家这块儿今日热闹,就凑趣儿过来讨饭,奴婢这便撵走他们。”   何菁正站在不远处,闻听忙道:“等等,大冬天的,人家不过是为讨口饭吃,何必如此刻薄?”说话间已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分文未带,有心摘点簪环首饰代替,又疑心那种东西给了小乞丐,人家拿去典当怕是也要被当做偷来的赃物扣下,帮不上忙。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托着一小捧碎银,何菁转头见到安夫人正盈盈微笑,不禁赧然道:“叫您见笑了,这点事儿竟还需您帮忙。”   安夫人叹道:“往日我看见那些流民,还不是常布施些的?这回的善事算你做的,记得以后得还我。”说着还朝她狡狯地眨眨眼。   何菁连连感激,接了银子,怕下人们呵斥吓着孩子,就亲自走去了门首。   门口的宦官听见二小姐喝止,都停了手没再驱赶,一共四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凑在门洞前,灯笼之下但见一个个小脸都黑漆漆的,长相都看不出,年纪最大的一个,也超不过何云去。   何菁看得叹了口气,将碎银草草分做四份,给他们每人捧的破碗里都放了一些,四个少年见了都惊喜万状,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谢,何菁忙叫他们起来,只遗憾这毕竟不是在自己家,不然就干脆将他们收留下来了。   “如今天这么冷,你们晚上住哪里?”何菁招呼他们闪开门口供人通行,朝他们问道。   最大的那少年答道:“回夫人的话,我们这几天住在城东草料场,那里有间破屋子,点上堆火,倒也不至于冻着。”   何菁听他说话如此讲规矩,心里有些意外:“你在谁家做过下人么?”   没等少年回答,一辆马车来到旁边,安夫人在其中撩开窗帘道:“妹子,姐姐先走了,咱们来日再见。”   何菁忙施了一礼笑道:“好,夫人您走好。”   待马车出去,那少年望着那边道:“听我兄弟说,上回有位巡抚夫人施舍过他吃食,可是这位?”   “正是啊……”何菁答完了,才觉察到奇怪,她方才明明没提安夫人夫家姓氏,这少年若是只听说过“巡抚夫人”,为何见了安夫人会认得出?   她刚想询问,那少年忽然朝三个同伴招呼了一声,四人一同扭头跑了,很快消失于夜色之间。   何菁觉察到事情有异,不由心慌起来,回身转入门里,朝一个守门宦官吩咐:“你去前院替我传话给二仪宾,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叫他去二道门那里找我。”   宦官应了离去,秋氏见状过来询问:“出什么事了?”   何菁摇摇头:“没有出事,不过我觉得不大对劲,说不定……是要出事。” 第54章 一箭封喉   邵良宸那边宴席也散了, 正陪着朱台涟在前院送别客人, 宦官一路小跑过去传话,邵良宸听说何菁有事急招,当即向朱台涟告了辞赶过来, 朱台涟也在一旁听见,心里同有挂碍, 奈何面前还有许多客人,不好脱身。   很快何菁在二道院的穿堂下与邵良宸碰了头。   “出了何事?”   “是这样, ”何菁三言两语将方才的事叙说了一遍, “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我总觉得不对劲,那些孩子, 分明就是来确认安夫人身份的啊。”   邵良宸凝眉思索片刻, 道:“你先别担心,我这便过去前面传话给安大人与二哥, 看他们作何反应。”   话正说着, 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两个宦官带着一个侍女从后宅方向快步过来,他们刚一来到穿堂前的灯笼光芒之下,何菁便认出,那侍女正是安夫人所带的贴身丫鬟。   她忙迎上前问:“是不是安夫人出了什么事?”   那丫鬟满面惶急, 淌了一脸的眼泪:“是……是,方才我随夫人乘车绕过府邸去与大人碰头,结果刚到侧墙之外, 忽然跳出一伙贼人,将夫人连人带车,劫了去了,叫我回来找我家大人送信。”说着还颤巍巍地递上一张纸来。   邵良宸先何菁一步接过,于灯下一看,上面简单写着几行字:“安贼欲留婆娘性命,是夜亥时,携银千两,亲来城东草料场赎人。”   何菁也在一旁跟着看了,惊惶道:“果然,那四个孩子就是为贼人趟路认人的,我竟然……竟然帮了他们!”   邵良宸抚了抚她肩头:“你回桃园去安心等着,万事有我!”说完朝那宦官与丫鬟吩咐:“随我来。”   三人匆匆朝前院赶去,何菁追上两步,很想嘱咐一声安夫人是好人,希望他能尽力救其回来,可又担心会为他惹上风险,最终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   那可是面对劫匪,对她而言,谁的安危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   路上那宦官问:“二仪宾,咱们过去这事是不是应该先私下告诉王世子,不叫外人知道为好?”   邵良宸稍作权衡,道:“不必,如今陕西一省高官齐聚于此,贼人尚敢在王府之外行凶劫人,咱们还何须要避人耳目?便叫所有大人都知道了才是最好。”   巡抚夫人被劫,这消息嚷嚷出去,那些官员不论心里对安惟学是何态度,面上都必定摆出一副义愤填膺、责无旁贷出手相帮的姿态。   安惟学在本地官场、民间外加军队都是树敌无数,很难说今日劫持安夫人的贼人是何来头,说不定还就是某个本地官员主使的手笔,目的恐怕根本不在银子。   寻常求财的山大王们,怎可能有这胆子跑来王府墙头外劫人?再说现下天黑城门锁闭,他们得了赎金又如何脱身?足见对方是些有来头的人物。   不过邵良宸并不怀疑这会是朱台涟所为,虽然朱台涟也很厌恶安惟学,但,且不说二哥为人应当不至于如此下作,会对个妇道人家下手,光是动机上就说不通,他若有意整安惟学,办法应该还有很多,没必要如此偷偷摸摸。   邵良宸认为最可能的,就是那些憎恨安惟学的军官当中有人要对他实施报复。   如果他们真是普通求财的匪徒,参与解救的官员多了便可对其构成更多震慑——再凶悍的匪徒也是有老窝的,没有全不怕官的匪,寻常毛贼见到本地父母官齐聚,还负隅顽抗、胆敢下手撕票,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他们是某个官员所指使,那就更好办了,把主子硬拖到当场去,跟着大伙一同叫嚣喊打,更容易让手下人无所适从。   总之,散布消息让本地官员都参与进来,决计是个更容易救出安夫人的主意。邵良宸也正好借机多观察一下这些官员的言行做派。   安夫人那丫鬟本还怵怵忐忐,担忧自家的事没人真心愿管,听了邵良宸这话胆子霎时壮了许多,一去到前院就奔到尚未蹬车的安惟学跟前,大哭大喊着说了夫人被劫之事,引得院中众人都看了过来。   朱台涟与其余官员闻声都聚了过来,丫鬟哭着又将经过说了一遍,邵良宸将那封留言递与安惟学,说道:“安大人莫急,贼人如此猖狂,竟敢在王府跟前行凶,我安化王府责无旁贷,必会全力帮您营救夫人回来。”说话间朝人群中的姜炜望了一眼。   姜炜立刻愤然接道:“不光如此,眼下我们陕西一省文武官员齐聚于此,贼人竟敢在我等眼皮底下犯此大案,倘若不能救得安夫人回来,咱们陕西一省都要成为全大明朝的笑柄,以后还有何颜面混迹官场?”   一言既出,周遭众人纷纷附和:“不错,正是如此!”“必要救得安夫人回来,将贼人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邵良宸暗中吁了口气:有搭档的感觉真是好!   巡抚安惟学见了书信本还有些六神无主,见此情状才稍稍定下神来,朝着众人拱手道谢了一番,最后向朱台涟道:“王长子,事出突然,下官也没带多少护院前来,这里既是安化,还请王长子费心为下官拿个主意。”   在安化这小县城,动用官府还远不及求助安化王府有用,以安惟学的人缘,自是不会去求助那些宁夏军官的。   朱台涟不露喜怒,点头道:“安大人放心,我这便分派人手准备救人。”   周围官员们不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已在朝带来的家人吩咐,叫人将自家带来的护卫全都招来,同去救人擒贼。   朱台涟望了他们一眼,忽高声道:“诸位大人的心意,我与安大人都心领了,不过窃以为此事不宜过多人到场参与,不然激得贼人撕票杀人,好事便也成了坏事,依我看,诸位大人还是各回下处等听消息,此事交与我来差人救援足矣。”   他会阻拦,邵良宸并不意外,听后也只得暗暗一叹,这里是二哥主事,他总也不好公然唱反调。   众官员又客套了几句,见王长子无意通融,只得宽慰了安惟学几句,纷纷告辞离去。邵良宸留意到姜炜在上车之前还朝他望了一眼,或许是对他有些担忧吧。   朱台涟向王府侍卫统领做了一番吩咐,来到邵良宸跟前道:“这事你不必管,回去陪菁菁就是。”   邵良宸摇头,觑着周遭没有外人,方低声道:“二哥有所不知,方才有几个少年借乞讨为名,在后院门首打探安夫人所乘车轿,正是菁菁一时不慎将安夫人的行迹透露给了他们,所以只为叫菁菁安心,我也必须尽一份力才行。”   朱台涟双眉紧蹙:“我是她哥哥,我替她出力还不成?何必非要你去?”   邵良宸微微一笑:“二哥也晓得我还算有点本事,再有咱们王府众多侍卫跟着,你还怕我能伤着是怎的?我是你妹夫,又不是你家襁褓里的奶娃娃。”   朱台涟从来不惯余人饶舌,只得无奈摇头:“那你愿去便去,到时可别逞强。”   镇守太监李增有意落在所有告辞宾客的最后,趁着朱台涟去到一旁的当口,凑来邵良宸跟前小声道:“邵侯爷,我知道安大人人缘不佳,声名不好,但他这位夫人是个善性之人,还请您多多费心,务必保她平安。”   邵良宸点头道:“公公放心,我自当尽力。”   李增却一摇头:“您还不知,那位安夫人娘家姓胡,她是太医胡保常的亲侄女。”言毕施了一礼,就此离去。   邵良宸不禁讶然,今日晚间他有意多与几人说起安惟学,几乎已能确定安巡抚品行不佳并非一家之言,而是确有其事,方才虽然顾念着何菁的关系也有意尽力救安夫人平安回来,却还只是平常想要尽一份责而已,听了李增此言才知道,这位安夫人,自己的确是有责任尽全力去营救的。   胡保常与李增一样,都是他出入豹房时所结识,是以李增知道他与胡保常交情深厚。   他十六岁肩头受了重伤、危及性命的那一次,就是多亏胡保常妙手医治,他才能恢复如初。虽说那时胡保常还是奉皇帝之命,但后来胡保常时常主动对他关照,早已不限于公事。邵良宸看得出胡太医人品中正,对自己也是有着真心关切。近几年来,他确是欠了人家不少人情,如今得知人家侄女有难,倾力相助都是应当应分。   一时间着实感激李增告知了他这层真相,不然若是今日没有尽力导致安夫人伤损,将来再得悉一定追悔莫及。   此刻才过戌时,距离信上所约的亥时尚有近一个时辰,朱台涟先差遣了十名王府侍卫过去城东那座草料场,要他们潜伏在附近,见到有何异动及时回报,其间务必留意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又点了一百名侍卫及宦官家将,要他们带好兵器随时待命,等这些都准备就绪,时候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之前那十人当中已有人回报说,见到有一伙人抹黑过去了草料场内,因天黑看不清人数,猜测有数十之多。   朱台涟叫人提了一千两银子给安惟学,叫他领着自家带来的几个家将先行过去与劫匪接洽,自己则领着其余家将在后悄然包抄,相机而动,争取救下人来的同时,也将劫匪擒获。   听他分派得如此有条有理,邵良宸暗暗称奇:看二哥这模样,真不像个闲呆在家的王孙公子——现今的王孙公子当中废物居多,可二哥倒有几分统兵武将的意思。不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时间已所剩不多,一干人等就此先后出发。   “你就一直跟在我旁边不要离开。”出门时朱台涟对邵良宸道。   邵良宸含糊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二哥这是打算只叫他去凑个热闹了,真要那样,能保证救得出安夫人么?如果今日这些劫匪真是图财的,那就怎么都好办,可显见人家一定不是……   所谓的城东草料场位于安化城东城门的一侧,是一座废弃许久的荒园,其中东一间西一间站着几座断壁残垣的破屋,其余大部都是平整空地。   因需要尽量不去惊动对方,王府这些人都没有乘马,一律步行赶路。冷飕飕的冬日黑夜,百余人静悄悄地赶来城东,肉眼所及,已能看见草料场残破的墙壁,一个王府侍卫迎面赶过来,向朱台涟小声报道:“王长子,安大人已经进了院子,对面那伙人就在院中。”   “好。”朱台涟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跟来的人,不禁眉头一皱,“二妹夫呢?”   周围侍卫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那来报讯的侍卫道:“王长子,二仪宾已经先一步去到那边与安大人碰头了,他说是您所差遣,难道……不是?”   “当真胡闹!”朱台涟愤然顿足,望着面前一众手下,急急思索起对策。   “你,即刻回去探明二妹夫要做什么,不要声张,回来报与我知!”   片刻之后,安惟学一队人已与劫匪在草料场中搭上了话。   黑漆漆的空地中央亮着一盏白纸糊的简陋灯笼,仅仅照亮了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安夫人,除她之外,就是簇拥在周围的一团黑影,无法分辨出人数。看上去便好似一群恶鬼围拢着一个活人。   “安惟学,你一个人提了银子送上前来,余人谁都不得靠近,否则我立时斩了这婆娘脑袋!”   “好好,你们稍等,我这便……这便过去。你们千万不要动手!”   双方相隔有百余步远,这边也仅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安惟学避身于下人们的身影之后,喊话的同时,已将身上的灰鼠披风迅速脱下递给邵良宸,不安地轻声问道:“二仪宾真要如此?若是因我害得你有所伤损,我可担待不起啊。”   邵良宸接过披风套在身上,又戴上安惟学的皮帽,道:“安大人放心,我既敢揽这个差事,便有把握做得成。那些人必定不为劫财,而是想要害你性命,真要由你送银子过去,你们夫妇二人都会殒命在此。”   安惟学自知于本地得罪人甚多,不听他说也清楚今日此事是冲自己而来,他平日贪财好色品行低劣,却对安夫人这位发妻还算爱重,经手再多女人,也从未因此对正妻有所慢待,自然也急盼能平安救她回来。   若非邵良宸提出这个偷梁换柱、替他过去营救的法子,安惟学自己也正无计可施。既已猜知对方图的是人命而非钱财,指望朱台涟埋伏外围的那些人手,肯定难以保得他们夫妻二人全都平安无事。   当下安惟学又是道谢又是嘱咐,邵良宸略略搪塞,左手提了那装了银子的木箱,右手反握着一柄短匕,离开己方人群朝对面走去。   安惟学是个瘦高个,乍看之下与他身量相似,有厚重的披风掩护完全看不出破绽,邵良宸不能当着外人拿出一把假胡子来粘,好在此时月黑风高,有宽厚的皮帽遮下的阴影,对面的人不走进两步之内都不会认得出。   邵良宸学着文官惯有的稳重步伐,一步步往前走着,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人群,每走近一步,便可多分辨出一点细节,为一会儿开战多做一点准备。   左边最近的一个手持单刀,右边那个手持短棍,后面呢?左边有三个,右边有四个,剩下的人埋伏在哪里?离这边近不近……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邵良宸已走了路程的三分之二,渐渐已能看清安夫人脸上惊惶无措的神情,以及顶在她腰间的尖刀。他留意着将脸隐在皮帽的阴影之下,右手将短匕握得更紧了些,左手则探出一根手指,抠在了木箱的锁扣之上。   一千两银子是极重的一箱,他为了行动方便,已在方才卸出去了一半,还在其中装了几把沙土,只等着一会儿靠上前去,便掀开锁扣,将里面的银锭和沙土一举朝左边的那群人洒过去,挡他们一时,自己则去对付右边那一丛人,趁机救下安夫人。   眼下周遭一片漆黑,安夫人被绑了手臂,脚却没被绑,只消她稍稍逃开一截距离,再由他及时打灭灯笼,那些人就不易再伤得到她。到时候二哥的人手一拥而上,事情就成了。   邵良宸盘算得好好的,计算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身上的肌肉已然为准备动手紧绷了起来。   却在此刻,只听一声极细的破空之声自耳畔掠过,邵良宸稍一分神,就见数步之遥的安夫人身子一震,哽嗓咽喉竟被一支羽箭直直射穿,顿时鲜血喷溅,身子也软倒了下去。   邵良宸大吃一惊,对面的人更是惊得叫出声来,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声高喊:“劫匪撕票谋害了安夫人,速速将其全部格杀!万不可伤了安大人!”   对面的人中有人喊了句:“快拿下安贼为质!”头前两人挥舞兵刃朝邵良宸冲来,他们之间尚且隔着二十余步,邵良宸听了前面那声喊话便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丝毫不再考虑抵御面前敌人,直接缩身往地上一伏。   只听周遭“噼噼啪啪”一阵大炮仗似的响声震耳欲聋,竟是王府侍卫一齐放起了鸟铳。那伙劫匪惨叫连连纷纷倒地,最近的一个也未冲到距邵良宸五步之内。   响声很快止歇,邵良宸抬头看时,但见那盏白纸灯笼掉落于地,烧起了一丛火,面前已没了一个站立的人影。他迅速跃起,几步奔去安夫人跟前,就着火光检视。其实不检视他也知道,一个咽喉中箭的人还如何能有救?   眼见安夫人横尸于地,双目犹自睁着,颈间鲜血汩汩而出,邵良宸痛心不已,狠狠地咬起了牙关,紧握着短匕的那只手都不觉颤抖了起来。   安惟学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大声嚎哭道:“芳华,芳华!都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朱台涟栖身于远处一座旧屋的屋顶之上,冷眼看着这一幕。待见到安惟学扑到安夫人近前,其余王府侍卫也依照之前吩咐的迅速朝那边围拢过去,朱台涟方站起身,对身后手持硬弓的钱宁赞了一声:“箭法确实不错。”   “呃,嗯……王长子过奖了。”钱宁显得有些发懵。   朱台涟顺着一侧的残破墙垛走下地来,回身问他:“怎么?没杀过人?”   钱宁垂着头跟上他:“也不是……先前掌刑逼供,街头斗狠,也伤过人命,不过,杀女人……还是头一遭。”   见朱台涟不再说话,钱宁跟上来道:“王长子,您能否跟小人多说两句,今日这活儿……到底是为啥呀?”   安惟学是刘瑾的手下,亲手杀了他夫人就相当于与刘瑾一派结下梁子,纵使以后有机会将功折罪,也难免会有许多麻烦。钱宁可以毫不犹豫听命下手,确实算得上通过了一次考验。但钱宁觉得,朱台涟唆使他来做这事,原因肯定不止于试探他。   朱台涟回头瞟他一眼,冷声道:“这还有何不好索解?安惟学的女人罢了,我不能叫我妹夫为那种人行险!” 第55章 亦有真情   钱宁含糊应答, 心里疑惑重重。依白天看来, 他还以为朱台涟对邵良宸的身份有所洞察,起了疑心,这般看来, 却又不像。大舅哥疼妹夫能疼到这份上,也是罕见了。   “将弓箭丢下, ”两人一前一后朝人群聚拢的那边走去,左近没有旁人, 朱台涟吩咐道, “你记着,此事不得外传,尤其不能叫二妹夫知道。这是为他好!”   “是, 王长子放心。”   已知钱宁来安化的目的, 如此交代还有没有意义,朱台涟也拿不准。但方才那种境地, 他确实没有其他人选可用, 侍卫当中擅长射箭的极少,射术最好的都还及不上他自己,他也没有把握能在那么远一箭致人死命,而钱宁既然敢在他面前夸口射术过人,就一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想要达到目的,他只有钱宁可选。但做事的是钱宁,被妹夫知道恐怕就无可避免。   朱台涟暗暗喟叹:被他知道就知道吧, 或许叫他们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钱宁此刻心中疑惑更盛——怎么王长子对邵侯爷,就像大人护着自家孩子似的?难不成……   他自己私生活可谓放诞不羁,早年娶过妻也纳过妾,结果几年之间妻妾先后都染病过世,他如今又是光身一人,尚未续弦,近年来就愈发不思节制,青楼妓馆逛过,相公堂子也逛过,既包过女戏子,也包过男戏子,对时下流行的男女通吃这一套十分熟稔。   是以见了朱台涟对邵良宸的关照,很轻易地,就想到那边去了——不得不说,人家那两位看着是挺般配的……   何菁一直在桃园正房次间里坐立不安地等消息,还特意差了绮红过去大门那边守着,以便邵良宸刚回来时不便立刻回这边,也能叫她及时听到结果。   更漏滴答轻响,银指针刚过了亥正,邵良宸便与绮红一同回来了。   何菁听到院里的动静,快步迎到正屋门口,一看见邵良宸进来时脸上的神情,心就凉了下去。   “人……死了?”   “嗯。”   何菁顿时落下泪来,她还只是因为痛惜一个萍水相逢的好人遭难,邵良宸远比她还要难过,见她落泪,都不知能说点什么安慰她才好。   令他意外的是,何菁完全没要他安慰,很快便收住了眼泪,抬袖擦了擦脸,过来为他接过披风道:“烟翠已备好了热水,你先去洗漱,准备歇了吧。”   邵良宸有些看不懂她这反应,因跟前还有下人在,也不好多问,便先去了对间洗漱。   等他洗好,回到东梢间的卧房时,何菁迎面为他递上一杯热茶,道:“快歇歇吧,你定是累得很了。”   邵良宸随着她在圆桌边的绣墩上坐下来,拉了她的手道:“菁菁,我说过,你若心里难过,无需在我面前忍着。”   何菁摇头苦笑:“不瞒你说,那时见你走时,我很想嘱咐你,务必要尽力救安夫人出来,可我又想,怎么能为了个外人,就叫你去冒险呢?所以就没有说。你放心,我不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咱们面对何样的形势我都清楚,哪会真有那么多的关心摊给外人用?”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才在这屋里等着,我一直心神不宁,为安夫人担忧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其实是惦念你。除了你的安危,其它什么都不值得我去在乎,我只想要你平安无事。别人有别人的命数,我们自保尚且不易,管不过来那么多。”   若论危险,邵良宸上一次对敌袁雄比这一次还要危险,甚至与她初见那日深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比今夜更危险,可只有今晚何菁才真切体会到为他担心的恐惧。   劫持安夫人的悍匪是何来历,有多少人,装备了些什么武器,筹备了哪些陷阱,她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去了,会落个何样结果,一点也无从猜测。万一到时演变为上百人的大乱斗呢,万一人家从军队里偷拿来了地雷火铳等火器呢,到时如何保证他不会受伤甚至丧命?   这样的等待何其煎熬!往日平静时候,总想着这个也想救,那个也想保,不但想要自家人全都平安无事,连头一天见面的安夫人也极其惦念。等临到这种时候,“贪心”才被迅速消磨,从祈祷所有人都能化险为夷,直至“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哪怕天塌了,其他人都死光了,我只要他平安就好!平生头一回体会到对一个人如此地惦念,何菁深深感到自己往日“大方”得好笑:我连他有风险时都帮不上忙,还有什么余力去关心别人?   邵良宸听得心头一片温暖熨帖,原本沉重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听上去,自己在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接近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   他拉过她的手来,挨在自己脸上,闷头默了一阵,抬起头道:“今晚的事,有很多的内情。”   何菁自也想得到那不会是一场简单的绑票,便道:“说说吧,我看得出,你也想说。”   邵良宸心里确实很想说,嘴却并不想说,亲口叙述起这段短短过往,就好像用心去鞭策着嘴服一场苦役,话说出来,心里是畅快了,嘴却十分痛苦。   “……最后检视地上那些尸首,安惟学认出其中确有几个都是曾经与他直接有过龃龉的下层军官,想必是早就有心对付他,只是未得机会下手,这一次是趁着许多军官齐聚安化城的机会,那些人混了进来。绑架安夫人诱他前去,就是想要与他闹个鱼死网破。所以说,人家就是与他拼命来的,如今只死了一个安夫人,还算好的。”   何菁听完,怔怔道:“可是,依照你的计策,倘若没有那支冷箭,还是很有希望能将安夫人救下来的吧?”   邵良宸深深一叹:“是啊,会是什么人射了那支箭,我想不出,如今安化城中鱼龙混杂,可能有此嫌疑的人,太多了。二哥带去的仅有百来人,也不够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有人暗中动手行凶,也很好寻得空隙。”   “但是,其他那些人不是都该盼着安惟学死么?他们又不知道过去交银子的人是你,干什么要提前一步杀人质,而不是等着那些人杀掉安惟学?亦或是……直接将那支冷箭射向你?”   “是啊……”邵良宸垂下眼陷入沉思,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外人当中,没有谁会只想杀安夫人而不想杀安惟学,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射杀安夫人,对谁最为有利?明显就是正提着银子代替安惟学过去救人的他,那个行凶之人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   可是他又无法确定,现在也就不太想说出来乱何菁的心。她毕竟是个没经过大风浪的女子,刚刚还在交谈的人猝然被杀这种变故已经对她刺激不小了,没必要再让她多听一条尚无根据的猜测。   “不早了,睡吧。”邵良宸起身朝床榻走去。   何菁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说,倘若那支冷箭真是射向你的,你有本事躲得开么?”   邵良宸驻足片刻,答了声“或许可以”,就坐上床边脱了鞋,不待躺下,何菁忽然扑上来,坐到他身边,紧紧搂住了他。   “以后……还是别去管这些闲事了,胡太医的侄女又如何?别人要伤她,你力所不能及,不管也没有错。”她声音都打起了颤,再抬头时,眼中已闪起泪光。   邵良宸心里又是甜又是苦,真真是复杂难言,搂着她安抚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冒这种险了。确实也是,为皇差卖命已经风险不小,若是再为管闲事丢了命,那当真是冤死了。”   他有意说得语调轻松,何菁却仍摇着头,带着哭声:“你说说,万一那支箭瞄准的是你,我该怎么办?我到时……就算想给你报仇,都不见得报的成!”   邵良宸忍不住嗤地一笑:“我还当你要说,万一中箭的是我,你就也不活了呢。”   “那怎么行?”何菁狠狠擦了擦泪,一脸的坚忍倔强,“好歹也得查清是谁害你,将来拼了命也要给你报仇才行!我才不是听说男人死了就只会自尽殉情的蠢妇呢,那样不等于是人家杀一个,我还要白送一个,让人家白赚两条人命吗?”   殉情?那也要有情才行啊,听她这意思……   邵良宸心神荡漾,手上为她理着弄乱的头发,略略含笑道:“可是,你若是为了给我报仇把命丢了,还不是等于白白为我殉情了?”   何菁却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摇了摇头道:“咱们本就步步危局,还是别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为好。”她爬上床,为他理好了枕头床褥,“反正,你要记得小心行事就是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拿人家不当回事啊!”   拿她不当回事?邵良宸啼笑皆非,随着她躺下来道:“好好好,我可拿你当回事了,以后一定更加拿你当回事。”   床头鹤衔灵芝紫铜烛台上的长明灯火柔光淡淡,何菁是一躺下就闭了眼,邵良宸却望着她,久久等不来困意。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菁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般担忧我的安危,是因为感念我待你好,觉得我是个像安夫人那样的好心人,不该命中遭劫;还是因为我是你丈夫,你觉得身为妻子就该体恤我的安危;还是……另有其它什么缘故?”   何菁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我想过,这三个缘故都有。”   邵良宸立时心跳加快了几拍:“你确定是……三个?”   何菁睁开双目,很笃定地点了头:“而且,那第三个,才是主因。”   邵良宸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心口迅速散向四肢百骸,真真是心都要化了,先前每每感受到她的关切,他也曾疑心过她对自己也有了真情,却一直也不敢真去抱希望。竟然还有机会得回她的真心之爱,这一刻真觉得自己简直幸运得过了头,全天下都再没人比得上自己好运了。   他紧紧搂过她来亲着,不断轻唤着她的名字,再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这样柔情泛滥的时候只会想做一件事,可他刚将手探进何菁的中衣,就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勉强笑了笑:“安夫人是个好人,咱们没办法替她做什么,好歹,多为她斋戒一宿吧。”   这话说的也是,邵良宸也发觉自己精虫上脑得不合时宜,便讪笑着缩了手躺好,心里却猛然想起,已经准备了许久,想要对她开诚布公的那番话,是不是现在可以说了呢……   他竟然为这点表白就感动得稀里哗啦,何菁觉得很有些好笑。他这么好,她爱上他不是顺理成章的么?不然呢,难道她还会对前世那个渣男旧情难忘?都快二十年了,别说旧情,她连那人的长相都记不清了,原先想起他来还会隐约有着心痛,现在心里有了新的爱人占据,想起他就像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除了一点点残存的烦恼之外,别无他感。   她确实是真心爱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现在她很肯定这一点。   何菁将手覆在邵良宸手背上,闭眼躺了一会儿,偶然睁眼一看,邵良宸正直直望着她,似是心事重重。   “怎么了?”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邵良宸觉得唇齿艰涩,心跳得简直快要冲破胸膛一般,“其实很早以前便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 第56章 各打算盘   “那就别说了。”何菁竟然痛快插口打断。   邵良宸大为愕然:“你就不好奇么?”   何菁淡淡一笑:“一点好奇算个什么大事?你是那么细心持重的人, 你都觉得不方便说, 就一定是明知这事说出来可能有坏处,既然如此,就还是不说的好。你犹豫了那么久都没说, 我猜,这事即使永远不说, 对咱们将来也没有害处吧?”   邵良宸愣愣道:“呃,好像……确实是。”   何菁在他手上握了握:“所以呢, 就不必说了。横竖现今是你待我真心, 我也待你真心,其余细枝末节,都无需在意。”   他忍了那么久不敢说, 偏赶在确认了她的心意之后想说, 足见那事说出来必定会惹她不快,他是怕从前说出来, 她可能会反应过激, 甚至会离开他。依何菁猜测,左右不过是女人的事,既然能确定已是过去时,对将来没有影响,那还何须非要听听来给自己添堵?   人适当过得糊涂点, 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她前世就失败在不懂这个道理,总是可丁可卯地计较个没完,才会耗光了彼此的感情, 落了个那样结局。再说真要细论隐瞒的事,她还不是也有瞒着他的?少知道一点也不吃亏。   邵良宸觉得着实不可思议,她前世曾是多斤斤计较的一个人呢,一点点小事她都要分析出个前因后果谁对谁错,许多时候他们也正是因此才会吵架。今生见她处处乖顺服从,原还只当她是为着恩情和出于义务,现在看来并不尽然,她是真的看开了,真的豁达成熟了。   是不是也还有着另一重原因呢?会不会是因为她对他的爱与珍惜,都已超过了对前世的那个他,才会情愿多包容他一些?   邵良宸很愿意相信是这样。   其实若论真心,他本也不想说。他想得很明白:要是现在的我与从前的我分成了两个人,一同站在她面前让她选,她必定会选现在这个我,那我还有什么必要让她在心里把这两个我合二为一、平白给自己减印象分?   只是从前不说的话,总觉得对不住她,现今是她叫他别说,他乐得听命。其实对她而言,能把前世经历看做过眼云烟不再在乎,将他当做一个全新的爱人看待,未尝不是好事。   所以说呢,确实还是不说为好。   这些话一说,邵良宸不觉又多爱了她一重,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耳畔亲了亲,含混道:“菁菁,你真好,我真爱死你了。”   何菁都快睡着了又被他亲醒,迷迷糊糊地推着他道:“你该剃须了,胡子茬扎死我了。”   哪儿有?邵良宸摸了摸下巴,明明还挺光滑的。话说,这具身子天生就是别人眼中的兔儿爷,从来胡须都不茂盛,还不及前世……   蓦地心头一动,前世她想拒绝他去亲她的时候,不就时常会说“你该刮胡子了”么?   方才释然的心境不觉又添了一抹纠结,邵良宸真有些迷惑了,她潜意识里似乎仍对前世那个他念念不忘,这究竟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底是揭过重来好,还是旧事重提更好呢……   “你说他俩这会儿做什么呢?”   自从昨日午后确认计策“成功”之后,朱奕岚已经不知第多少回问起纹儿这个问题,每一次问起,她都是满面憧憬,似乎已然亲眼看见何菁夫妻反目,看见姐夫对娶了姐姐悔不当初,痛心疾首,恨不得立时与之离异,换上一个待他更真心的妻子……   可惜纹儿这一回对她的附和却没有从前那般积极,总是听她憧憬完了就说句“大约是吧”、“想是如此”来敷衍以对,很令朱奕岚扫兴。   她近身使唤的丫鬟和妈妈共有六人,但闲来无事的时候,朱奕岚往往只留纹儿一个在跟前,余人都退去榧园的正房之外待命。是以,当榧园整个儿被荣熙郡主派来的下人控制住,除纹儿之外的下人都被带出去问话的当口,屋里的朱奕岚与纹儿竟浑然不觉,仍在就姐姐姐夫的婚变话题闲聊着。   “姐夫会娶她,还不是看中她的身份?真要比身份,她又如何比得上我?她娘不过是个戏子,生她还是在府外,也就是父亲情愿给她这个体面,不然的话,你说说,一个去到京城生下的野孩子,怎能证明是我们安化王府的骨血?说出去都要惹外人笑话的!”   朱奕岚正歪在次间的美人榻上说得兴致勃勃,忽听门帘之外传来一声冷笑:“这事儿惹不惹人笑话我不知道,只知道,做妹子的算计姐姐的男人,还算计得如此无遮无拦,说出去铁定是要惹人笑话的!”   朱奕岚一跃而起,又惊又怒地喝道:“是谁?”   其实她已经听出来了,那声音是原来担任府里后宅管事的成嬷嬷,因从前是王妃的心腹,自郑侧妃掌权之后便将其撸了差事分去打杂,这一回荣熙郡主管家又重新提了她出来理事,只是朱奕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奴才胆敢对自己说出这种话。   有小丫鬟挑起帘子,成嬷嬷挺胸抬头地进了门来,微微福了一礼:“见过三小姐,是奴婢奉了郡主娘娘之命过来传话儿,听说三小姐里通外男,设计叫二小姐被外男撞见,郡主娘娘与王爷一块儿下了令,叫您从今儿个起在榧园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得出门。”   朱奕岚已听呆了,不知该对这消息作何反应,她横行无忌地长了十五年,受过最重的责罚也才是一顿训斥,当年王妃在世时都没人敢于管她,怎地今日为这点“小事”,父亲竟会要她禁足,还是一个月之久?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小姐多看看书,写写字,抄抄经文,很快也就过去了。”成嬷嬷一点也不掩饰幸灾乐祸,说完目光朝一旁的纹儿瞥过去,朝身后的几个婆子吩咐:“将这丫头绑了带走!”   榧园正屋里顿时一片尖利的哭喊声……   因事前何菁已对荣熙郡主说了绘儿对她招供的事,并代其向荣熙郡主求情,这一次绘儿一家人都被安然摘了出来,绘儿还被分到桃园当值,被一众榧园的下人羡慕不已。纹儿为了不叫自己一家人受累,以为将差事都推到别人身上便可过关,这点子手段轻易便被查了个清楚。自来主子犯错,头号狗腿的下场都好不了,这一回朱奕岚跟前一等受宠的大丫鬟纹儿是难辞其咎了。   “还是不发落人命的好,”事后荣熙郡主坐在安化王的书案旁道,“我看菁菁总那么战战兢兢的,唯恐因她的事搅得别人不得安宁。她们小夫妻都是小户人家来的老实人,这一回若是发落了那小丫头一家人的性命,难免叫菁菁他们于心不安。撵出门去也就是了。”   安化王手扶书案坐在圈椅之中,气得脸色铁青,默然良久才道:“你说的没错,奕岚成了今日这德性,我难辞其咎。但凡早年多管一管,也不至于叫她这么肆无忌惮。”   荣熙郡主嘴上也不与他客套:“可不是么?那丫头的蠢随她娘,偏又比她娘胆子大,既无知又无畏,这样儿的人闯起祸来,才更叫人防不胜防呢。”   这回的事倒有一点好,因郑侧妃事前全不知情,事后见到女儿受惩治,虽然心疼是有的,但也同样生气朱奕岚行事莽撞不和自己商量,是以郑侧妃只过来谢罪了一番,倒没有缠着安化王多替女儿求情,没给安化王多添堵。   安化王对这个蠢女儿的前景十分发愁:“那你说,她都这么大了,还管得过来么?”   “难了,不过也无妨,反正年岁也快够了,回头招个仪宾,分出府去另住,叫她去自己家闹腾去也就是了。还能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荣熙郡主轻轻捻转着手中的茶盅杯盖,抬眼望望兄长,“你至今仍然属意那个仇钺?”   当日何菁已对荣熙郡主说了,仇钺对误闯禁地也很是歉疚,但顾忌她的名声不会声张,也不便来公然告罪。荣熙郡主对此表示理解,但是,她同样留意得到何菁心中那个疑点——仇钺当时会不知道那座园子是女宾的活动之所么?这人的人品,还是值得商榷。   安化王却另有一番想头:“你说,仇钺当时会去赴约,想来也是想见奕岚的吧?我是想着,奕岚这样的性子,若是不寻个能镇得住她的丈夫,将来分出府去也必要惹是生非。仇钺若是真心属意奕岚,毕竟还是个合适人选。”   “横竖是你嫁女儿,你看着好就行了。”荣熙郡主懒得为此多费心,想到朱台涟听说此事后的反应,她又不禁掩口而笑,“你若真招了仇钺做女婿啊……你看秦儿对二姑爷好得很,对大姑爷也还过得去,到时对这位三姑爷,可不见得也能那么给面子了。”   事情出在朱台涟府上后园,想瞒也瞒不住他,在得悉了朱奕岚邀约仇钺在后园与何菁碰面一事之后,朱台涟立即着人带话给仇钺,也不说原因,只横眉立目地告诉他:以后王长子的府邸你再别登门了!   仇钺本打算将此事密下不做张扬,见此情状,少不得来上门请罪,却被朱台涟不留情面地拒之门外。   数年以来,朱台涟都与本地文武官员来往密切,至少表面关系都还融洽,仇钺是头一个惹了王长子翻脸的。来赴宴做客的官员们有许多尚未来得及回转,听说此事之后无不好奇,可惜涉事双方都对因由守口如瓶,他们打听也无处去打听。   这日晚间,孙景文来到仇钺与宁夏副总兵杨英暂居的公署拜望。因从前孙景文就时常替王长子与官员之间接洽传话,今日此举被外人看在眼里,也便理解为大仪宾替仇钺与王长子说和。   “……他究竟是何意思,为这点事便真想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仇钺朝孙景文逼问。   他一个上阵杀敌的武将稍露锋芒便显得煞气逼人,孙景文见了都不由有些胆寒,忙赔笑道:“你别急啊,王长子不过是心疼二妹一时气愤,我已劝过他了,看那意思,等气头过去,他也便不会计较了。”   实际上他劝朱台涟不要与仇钺翻脸的时候是碰了个老大的钉子,朱台涟直接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不要自作聪明什么事都想插一脚。   “等他气头过去?”仇钺犹自愤然,“他现今闹得我声名狼藉,叫别人都以为是我办了什么丢人现眼之事,等他气头过去又能如何弥补?”   先前之所以对安化王提起亲事暧昧以待,为的就是与安化王府增加联系,想不到到头来蒙在鼓里的安化王是没得罪,反倒把主持谋反大计的王长子得罪了。   杨英与仇钺一正一副两个主事人自然并不知道自己的筹谋均已被朱台涟看透,还托姜炜之口告知了邵良宸,他们都还当朱台涟是成功受了他们鼓动,做着皇帝梦,筹备着造反,也都指望着将来起事之时朱台涟会主动来拉拢他们,他们才好假意倒戈,再借机动手平定叛乱捞取大功。   可看现在这意思,王长子因为疼二妹妹,是把仇钺列入黑名单了。这真是始料未及!   杨英四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同为武将,却因是科举出身,是中过进士的文人,就比仇钺稳重斯文了许多。他捻着胡须沉思了一阵,朝孙景文道:“照你这么说,朱台涟对二妹与二妹夫好,都是真心的了?”   “看似是呢。不光如此,他对那个钱宁也似是信任有加,一气儿给了他侍卫统领的待遇,这两日还常将其贴身带在跟前呢。”孙景文疑惑地摇摇头,“我倒也猜测过他也对那两人有着疑心,只是为了就近观察才刻意为之,可这两天连打听带亲眼看着,又觉得不像,至少他对那位二妹夫,是真的十分亲厚。”   杨英不禁哂笑:“一个预备造反的人,竟然对疑似厂卫探子的人亲近有加,这也真是桩奇事。”   仇钺心头一动:“他该不会是有异心吧?难不成是想借探子之手,将咱们的事报到京师?”他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先前安化王府里那个叫陈瑛的探子,会不会就是由他授意递信给京师的?朱台涟怕是表面逢迎我们,实则另有图谋!”   他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杨英听了却连连讽笑摇头:“你倒真能瞎猜,他有异心,有图谋?真有图谋,他就不会起这造反的心思!他身为郡王王长子,但凡露出一丁点的谋反之意,将来死无葬身之地的都是他们一家人,难道到时还能反咬一口说是别人算计他?小皇帝能信他的鬼话才怪呢!”   仇钺也醒悟过来,也是,哪有人一边筹备造反,一边又蓄意透露消息给朝廷的呢?那样能对他自己有何好处?根本不合道理。   杨英转向孙景文道:“不论怎样,你且就近看着,那两人有何异动,都要及时报给我们听。”   “是,杨大人请放心。”孙景文恭谨道,“两位大人若没什么事,学生就此告辞了。”   杨英似笑非笑地审视着他:“事没什么,就是有句话想告诫你。你这对谁都话留半句、惯于藏私的毛病趁早改一改,不然呐,不定何时,你还在高高兴兴打着自己小算盘的时候,屠刀就架到颈子上了。”   孙景文心下凛然,面上讪笑道:“瞧杨大人说的,我对您可从没藏私过。” 第57章 上门敲诈   邵良宸越来越觉得, 钱宁此人很有趣。   钱宁这阵子当真是把欲擒故纵的手段发挥到了极致。自那日饮宴过后, 次日一早,他便像个胡乱拜山头的傻子,开始抓着列位本地大人们尚未启程离开安化的当口, 去一一上门拜望送礼,不论是文是武, 官职高低,地域远近, 他一气儿全都送到。连本地县太爷与推官也都得了一份。   邵良宸深觉他这举动很有其高明之处, 欲擒故纵还两说,如今叫分属不同山头的所有大人都知道了有京城锦衣卫来的钱宁这一号人物,敌方那些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 就要有所顾忌了。   钱宁对谁都着意巴结, 与安化王府的贵人们攀交来往也就更显自然。因接风宴后王府为处置三小姐的事闹了一阵风波,钱宁少不得多等了几天, 待王府重归平静了, 就托侍卫递话,堂而皇之地邀请邵良宸吃酒。   “巡抚大人的夫人新丧,你就是装也该装得安稳些,怎好恁快就大肆送礼?”在酒楼单间里见面说起话来,邵良宸哭笑不得地道。   钱宁依旧是那般嘻嘻哈哈:“安惟学人缘那样差, 我越是对他不在乎,这里的人越会看我顺眼。”   这一回不比上次接风宴上,身处一处单间, 两人安安稳稳坐下来吃着酒用着饭,随意言谈无可顾忌。   邵良宸又将上次没来得及细说的一些过往说了一遍,最后道:“如今看来,姜大人所言属实,将来或可以从他那边得到更多讯息,前日为安惟学送行,我本有心告知姜大人你是自己人,好叫你与他将来也好搭上线,后来又有所顾虑怕出差池,还是作罢了。毕竟因为袁雄之死,我已暴露了一半,不能再叫你也受了牵累。”   钱宁咂了一口酒,笑赞道:“果然老兄你办事审慎牢靠,怪不得圣上也器重你。哎,你还记得锦衣卫密探名册丢失的事吧?如今来看,那个袁雄说不定就是因此暴露了身份,才被对方威逼利诱拉过去的。也正因如此,这一回张大人没敢再派名单上有的人过来,被我轻松讨得了这个差事。”   邵良宸轻叹:“我也曾有过如此怀疑。只是尚有些想不通,依据名册丢失的时间来看,如果敌方的人是在京师取得了名册、以快马送消息来安化,导致袁雄暴露,那位原先安插安化王府的陈瑛兄弟也因此失踪丧命,那么之前皇上所说的那份声称安化王有反心的火漆密信又是谁发的呢?”   钱宁皱皱眉:“这事奇怪么?依你如今探来的形势,不论是算计人家造反的一方,还是被算计造反的一方,都不可能情愿叫京城听说消息。若说那个陈瑛偶然探到了风声,便即刻送了消息入京,之后被人察觉了行迹就此遇害,有何说不通的呢?”   邵良宸摇摇头:“若说具体不通之处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此事若换做我是那位兄弟,藩王造反,这是何其重大的变故?我要报知京师,就会侦测得更切实具体些,也好将上报公文写得切实具体些,不会那么模棱两可,让圣上看了,都莫名其妙、半懂不懂的。”   钱宁也随之疑惑起来:“如此一说倒也是,多少厂卫探子做一辈子都没机会出头,真要侦破一桩藩王谋反案,那就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而且一旦要上报必须据实,不然只会惹祸上身。如今这模样儿,倒像是……像是那兄弟其实早就没了,另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蓄意捅了消息给京师。那依你看,会不会是有如姜大人那般的人物,匿名告发?”   邵良宸蹙眉思量:“想要借锦衣卫火漆密信的渠道匿名告发,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啊。”   “那也是。”钱宁点点头。   究竟什么人会通过火漆密信的方式,给京城透了个不明不白的讯息,任他们两个精明脑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钱宁拧着眉头摆摆手:“这事儿想不通咱就先不想了,总之送信那人现下看来该是与咱们一头儿的,无需咱们费心提防也就是了。”   “嗯……”邵良宸含糊应了,心里却总觉得此事怕是有着什么重大隐情。他从袖中取了一个瓷瓶出来,放到桌上,推至钱宁面前。   钱宁一见就眉花眼笑:“就是这宝贝呀?”   邵良宸郑重嘱咐:“据胡太医说,此药的效力确实不同凡响。你若想试,千万不能多吃。到时拿给孙景文,你就说,听说当年西厂厂公汪直幼年被阉,后来都吃这个药吃好啦!”   民间确实有着幼年被阉割的宦官可以“治好”的传闻。   钱宁笑不可支,指着他道:“好好好,真有你的。”   两人吃喝闲话了一阵,钱宁迟疑再三,方道:“有件事,我实在觉得说出来牙碜,可想来想去,总也还是该告诉你才好。”   邵良宸难得见他神色如此郑重,便知事关重大,停箸问道:“什么事?”   钱宁道:“你可否先对我说说,这阵子依你看来,朱台涟此人如何?又待你们夫妇如何?”   邵良宸说起这段时间所得讯息,一直都有意回避开与朱台涟相关的部分,为的就是怕被钱宁知晓朱台涟与谋反相关,以后想要徇私解救不容易,听他问到了这里,邵良宸答道:“二哥此人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你也见到了的。他究竟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轻易不会叫人知道。不过他对我们夫妇,一直还是很关照的。”   钱宁缓缓点头:“有一桩事是他差我去做的,事后还叫我别来告诉你,看起来,他是真挺关照你的……”   邵良宸并未想到自己先前的那份揣测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证实,如果朱台涟不是差遣的钱宁去做的,他确实可能永远也难以得悉真相。   当日回到安化王府时,邵良宸心情很有些沉重。   简单而论,好像如果他没有自告奋勇代替安惟学去送赎金,朱台涟就不会为护着他杀安夫人,可那样的话,安惟学与安夫人夫妻两个很可能都要死于劫匪之手,看那伙人的架势,怕也不会只杀了安惟学泄愤就放过安夫人。   真去推想根由,如果他与何菁没来安化,就不会有这场接风宴,也就不会给劫匪得到绑架安夫人谋害安惟学的机会。似乎还是因为他们的参与,招致事情转为了这个走向。   不过依邵良宸的模糊印象,如安惟学这样的刘瑾派官员,等到安化王府谋反起事之时,会是头一批被屠戮的对象,届时安夫人能否逃过一劫,不去随着丈夫一同殒命,也是难说得很。   依着朱台涟就是谋反主使的猜测,好像虽然提前了几个月,安夫人无论如何,都会是死在二哥手里的。   当日见到安夫人惨死,邵良宸曾经十分痛心愤恨,也曾很想替她报仇。可如今得知了这个结果,又不免茫然不知所措。   安夫人是钱宁亲手杀的,奉的是朱台涟的令,钱宁做此事实属被迫,很不情愿,而朱台涟的目的则为了保护他,那么他如今又该为安夫人之死去怪谁呢?真是笔糊涂账!   而且,先前他一直有所怀疑,朱台涟如果有着谋反的心意,就不可能对他这个疑似探子毫不提防,那么平日对他流露出的关切就该是假的,是为迷惑他来的,可从此事看来,又不像是。   朱台涟如果真要谋反,并且也洞察到了他是坐探,就该趁着他去救安夫人那次机会一举杀了他,正好不着痕迹,对何菁也能有个交代。现在这做法,为了救他都不惜杀人,显见与他的推测全然相反。   如此一来对朱台涟才刚有了点眉目的揣测又重新陷入了迷雾。   邵良宸只得猜测,二哥其实并未察觉到他的身份。   “二妹夫?”   邵良宸才走到二道院,竟意外地迎面见到孙景文笑脸相迎。他忙拱手施礼:“大姐夫好,您这是刚拜望父亲出来?”   孙景文笑着摇头:“我是特来拜望你的,听桃园的下人说你出去了,我又不好单独去见二妹,便一直在此逡巡着等你回返呢。”   邵良宸心里顿时生出一百个提防,面上含笑道:“大姐夫找我可是有事?”   “嗯,有点事。”孙景文亲亲热热地拉了他的手臂,携他走到一二道院中间的穿堂里,遣走了在此当值的下人,方道:“是这样,我去京城之时,偶然得来了一件宝贝,想要请二妹夫来赏鉴赏鉴。二妹夫眼界广,想必比我更能看得出门道。”   说话间他已从袖中取了一个长条小木匣出来,打开匣盖,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支凤翅金步摇来递给邵良宸看。   邵良宸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大姐夫说这是宝贝?我倒看不出它好在哪里?”   孙景文翘着指头拈回金钗,笑吟吟道:“二妹夫,明人不说暗话,我特意寻了你来单独说起此事,为的就是不张扬给外人知道,你见了我这份诚意,难道还不愿吐露实情?”   邵良宸一脸雾水:“大姐夫还请明言,您是想听我吐露什么?”   孙景文饶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晃了晃手上金钗:“这东西,是我一个名叫葛城的手下捡来的。他随我一同去到京城,曾与我一道见过二妹妹一面,后来有天他独自外出,偶然见到一个像是二妹妹的女子,就上前询问,却被对方否认,这金钗就是那姑娘掉落的。”   邵良宸见他停下来,便追问:“然后呢?”   孙景文一脸得意笑容望着他,似是嘲讽他明知故问,慢悠悠道:“在那之前,我也曾经拦住过二妹妹询问,也被她否认。京师虽大,想遇见年纪相貌都如此相近之人也并不容易,葛城遇见的那个姑娘,也就是这支金钗的主人,必定就是二妹妹无疑。听葛城说,当时酒楼掌柜曾提及那姑娘有着相公,想必就是二妹夫你了。二妹夫自称是商贾出身,不知……又是从何处弄来的这有着御赐印戳的首饰呢?”   邵良宸眨眨眼,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大姐夫是因为见到菁菁曾戴过御赐的首饰,觉得奇怪,才来找我询问?我倒不记得菁菁说过曾有此事,怕是那位葛先生弄错了吧?他现在何处?可方便叫他出来说上一说?”   孙景文笑着摇头:“你明知道的,他当日因对二妹妹出言不敬,被你差遣手下打成了重伤,现今怕是尚未能恢复行走,自然不能跟我一道回安化来。”   邵良宸依旧一脸迷茫:“我还是不明白,大姐夫究竟是想说什么呢?你觉得蹊跷,我说不知此事你又不信,见证的人偏巧又不在,你拿了一件死物来问我,又想听我如何回答?我从不留意女人头上这些玩意,这东西是不是菁菁的,我可说不准。再说了,这御贡的东西虽说稀罕,但皇亲国戚天下也有着不少。菁菁毕竟是王爷之女,若说当年岳母大人离府之时曾带走过几件王府里的御贡首饰,留给了菁菁,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哈,你果然生了一张巧嘴。”孙景文拿手指点着他笑道,“你说的是没错,不过王府的玩意都有着记档,当年白姨娘有没有带走过什么首饰,能翻得出记录。再说,这上面除了御贡印戳,还留了匠人的姓氏,若被有心人找到御用监去一打听,想知道这是什么年代出来的物件、落到了何人手里,怕也不难。”   邵良宸刚想开言,孙景文一摆手阻住他,曼声道:“二妹夫听我一言,这边的诸位大人们,不论是为了防范刘瑾,还是其它什么缘故,都对京城来的人十分戒备。倘若被他们得悉你曾有过御贡之物,那么所有京城过来的人当中,他们必定会将你列在怀疑与戒备的首位,人家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到时候,不管你是行商,还是……想做点其它差事,恐怕都会步履维艰呢。”   邵良宸也随着他缓缓道:“所以大姐夫是想……”   孙景文走来他跟前,轻晃着手中的小木匣:“二妹夫有所不知,我这人其实胸无大志,好打发得很。你只需出上一万两银子,这个宝贝便由你拿走,如何?”   一万两银子,他轻飘飘地说得好像一百两似的。邵良宸似感荒诞,挑着双眉面露苦笑:“原来大姐夫是缺银子花了,咱们是一家人,您真缺银子,但凡开个口,我也没有不伸手相帮的道理。可是,您要是用这种办法来要……”   孙景文打断他道:“二妹夫放心!我方才虽说了人家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为这事跟你要钱必定仅此一回,绝没有靠这一桩事儿吃你一辈子的打算。这是生意,生意便要讲究诚信。只要你给了银子,此事必会烂在我肚里,谁也别想知道。”   邵良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大姐夫,你来对我说这些话,家里还有谁知道么?倘若二哥……”   “哎?”孙景文将手中小木匣一立,止住他说下去,“二妹夫是聪明人,理当明白,二哥疼你,那是看在二妹妹面上,隔了一层的,真要牵涉上点大事,二哥向着谁还难说呢。倘若你够聪明,就别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二哥。那样对你,可没半点好处。记着,破财免灾,才是上上之策。我言尽于此,容你考虑。三日之后,我再来问你答复。但愿到时,二妹夫能有个明智之选。”   说完就拱了拱手,出门而去。   邵良宸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到:他又不知我是东莞侯,凭啥认定一个卖大灯的厂卫探子拿得出一万两银子呢……是了,家里能有御贡金钗的自不是寻常来历。   他发觉自己是被刚这段奇葩经历绕懵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第58章 决心割舍   半刻钟的工夫过后, 邵良宸已盘腿坐在桃园炕上, 将此事尽数复述给了何菁知道。   何菁扶膝跪坐在炕褥上,怔怔地听完,大睁着一双水亮杏眼道:“他竟然来敲诈你?”   “是啊, ”邵良宸手中玩弄着白瓷杯盖,闲闲地笑着, “我也当真是没想到,他留意到那是御贡之物, 反应竟是来敲诈我。”   其实早在遭遇葛城当晚, 听何菁说清了身世之后,邵良宸便对丢失的那支御贡金钗留了心,早就有所提防。他接了调查安化王府的差事, 得知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物事落到对方手里, 怎可能不去早做准备?   孙景文虽然好好回了安化,那个受伤的葛城是回不来了, 邵良宸已与张采说定, 等孙景文离了京城,就暗中收拾掉葛城,伪装作事故,这对厂卫而言毫无难处。   只要葛城回不来, 孙景文并未亲见那支金钗是何菁所遗落,更没人见到金钗主人的丈夫就是邵良宸,那金钗的威胁就不大, 想要蒙混过关并不难。   比起他杀袁雄所冒的风险,这事可谓是微不足道。   这些筹划他都对何菁说过,所以临到此时,夫妻两个一听说那支金钗引发的结果竟是孙景文的敲诈,俱是觉得荒诞离奇,并没多少紧张之感。   何菁欠身问:“那你打算如何应对?不搭理他总不行吧?”   “那自然不行。”邵良宸目光撇向一边,“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杨英仇钺那些人本就会对我有所提防,倘若再听说从咱们手里出过这东西,很可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我这一行,自然是尽量别去引起人家注意最好,不说别的,若是人家派人对我随时跟踪盯梢,就难免为我制造麻烦。所以说,还是尽可能不让他说出去最好。”   何菁一皱眉头:“那你又想怎样,总不能真给他一万两银子吧?”   邵良宸抬眼瞄着她:“一万两银子换我平安,难道不值?”   何菁顿时苦了脸:“啊?真要给他啊?咱家一共才有几个一万两?凭什么要便宜那种势利小人?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据她所知,他们家除了固定财产之外,现银连整带零,统共也不比一万两这个数目多多点。真要给了孙景文,差不多就算是倾家荡产了。   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邵良宸笑不可支,指着她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银子!当日才丢了那么小的一支金钗你都心疼得要命,怎可能舍得一气儿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给人?”   何菁这才明白他是有意逗自己,愤愤然朝他砸了一个引枕:“你还敢提!若是你当时将金钗抢回来了,今日又何须对付这个麻烦!那你说,到底怎么办?”   邵良宸将引枕接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听着里面的莎草沙沙作响:“其实呢,他能来敲诈我,这是好事,爱财的人才是最好对付的人,他图我的财,就不会再去找杨英仇钺告状,被人当面敲诈总比背后算计要好得多。你别着急,容我再想想办法,想要既不叫他惹麻烦,又不给他银子,想必也不难。”   何菁也恢复了冷静,明白过来:“对,真要乖乖给了他银子,不也等于向他招认你的身份了吗?可见是万万不能给的!”   总之她还是舍不得银子,邵良宸心感好笑,将两臂撑在炕桌上,两眼亮闪闪地望着她问:“菁菁,若是真有一天,人家绑了我,要你取一万两银子去赎我,你拿不拿啊?”   何菁捧起茶杯慢悠悠地饮着茶,抬眼瞥他一下,撇开唇角露出一个讽笑:“拿,当然拿啊。你忘了?我是郡王之女,我夫君被人绑了票,赎金自有父亲替我出,我自己又不用花银子,干什么不拿呢,是吧?”   邵良宸不期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一时目瞪口呆。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卖灯的。   “那个,还有一件事,是钱宁对我说的……”这几日过来,明显看到何菁对安夫人之死的挂心已淡去了大半,邵良宸便将朱台涟指使钱宁射杀安夫人一事原原本本对她说了。   何菁听完,并不显得有多吃惊意外,只是面色凝重地沉默了一阵,方道:“如今已得知了形势与主事人的身份,是不是你想回京复命,也都可行了?”   邵良宸很快领会到她口出此言的意思:“可行是可行,但安化王府当中谁参与主事还未确定的话……”   “没确定么?”何菁打断他,“如今我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无论他看起来再如何不像,咱们都已能大体确认,王府当中的主谋非他莫属!你说谋反这种事,还有他并不情愿、被人胁迫的可能么?一旦事败就是灭门之祸,别人还能拿什么胁迫他?所以说,不论是出于何样心理,他都是自愿为之!既是他自己有心送死,还是拖着全家人一块儿去送死,我们还需劳心费力去救他?他是想造反!就算咱们真有心救,又哪来本事救得了?”   没想到得知这一件事便让她对二哥的印象有了偌大变化,邵良宸有些心绪复杂:“菁菁,他杀安夫人,毕竟是为救我……”   何菁蹙着眉摇摇头:“他有心救护你,我当然感激。可是,一个会以杀害无辜弱女子为手段来救护于你的人,你会感激他么?你敢感激他么?我现在只觉得,他这人阴森森的,可怕得很。”   邵良宸对此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不论朱台涟救他是为何菁还是为他本人,他身为被救护的对象,都不好对朱台涟多有微词,但对朱台涟的这副手段,他也一样无法认同。想要救护他,当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公开喊出来他不是安惟学不也行么?干什么非要去杀一个无辜女人?   朱台涟的这个作为,真是除了“阴森可怕”之外,他也想不出能有其它什么评价。   邵良宸叹道:“也罢,确实如你所言,现今所得的讯息回京复命已然大体可以。只是接风宴都才刚过去没多久,咱们立即告辞未免显得太过刻意,过上几天再说吧。”   何菁没再说什么,把二哥说成这样,抹杀掉前阵子得来的所有兄妹情谊,她心里也很不好过,可对邵良宸,她只能这么说。   早在前阵听了邵良宸转述来的各样讯息,她心里其实也已经有了结论,不管究竟原因为何,安化王府里通外人、意欲谋反的人,只能是二哥朱台涟。她不想接受这个结论,抱着一线希望想去落实,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二哥为了保护她爱人而杀了安夫人,她对这行径不能认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真要论及心里的感触,恐怕还是感激稍稍多过了怨责。何菁只是想要借此机会给自己强加上一个理由,说服自己放弃二哥。   是时候恢复理智了,现今毕竟是身处险境,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经历了那晚等待邵良宸去救安夫人时的心理折磨后,她对他的安危前所未有地重视。为了一个自愿造反的人,她不想让他来替自己背负这个风险。他们夫妻两个没那么大的本事力挽狂澜,对那位二哥,再舍不得,也得舍。   毕竟细论起来,她并不欠二哥什么。   邵良宸坚持需要等一阵再去向家人提出回京,顾虑到接风宴刚过不久其实是个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孙景文。他们要走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偷着走,总要正经告辞的,那样就无法回避孙景文这个麻烦,到时孙景文一看他们没给银子就要走了,还不狗急跳墙?   所以,那位给了三日之限的大姐夫才是眼下当务之急要对付的。   次日,邵良宸便以回请为名,叫下人传话去请了钱宁。为表诚意,他特意叫钱宁来挑地方,没想到这一次钱宁竟然根本没把见面地点选在酒楼……   “老弟你还真是头一回呀,尊夫人不会怪我吧?”钱宁殷勤地为他斟了酒。   “嗯,好在是大白天的,应该不会……”邵良宸紧紧留意着身旁上菜的女子,看她扭腰摆胯,好像随时准备偎到他怀里来似的,他的精神全都用来提防了,几乎随时准备撤身躲避,嘴上回答得都心不在焉。   这倚翠楼就是安化城中唯一一座上档次的青楼,常做往来客商的生意,倒也红火。钱宁叫了个套间,他们二人在里间对坐饮酒,两个歌姬隔着落地罩在外间一个弹琵琶一个弹筝唱着曲儿,他俩但凡不去高声喧哗,说话就不怕被人听去。   邵良宸确是头一遭进入红灯区,原先可想不到,这地界就连上酒送菜的女人都穿得袒胸露臂,妖妖娆娆。邵良宸打一进门起便全身紧绷着,就好像这地界不光是人,连物件上都处处沾着hiv病毒似的。若非与钱宁还不是十分熟络,须得顾及对方颜面,他定是打死也不会进来的。   钱宁见了他这拿妓.女当妖孽看的架势,拿筷子指着他直笑。   待得酒菜上齐,余人退去,邵良宸便趁着弹唱之声掩盖,将孙景文敲诈一事对钱宁说了。钱宁听后亦是啼笑皆非:“他疑心到你是朝廷派来的探子,竟还敢来敲诈你?这人当真是想银子想疯了。”   邵良宸蹙眉道:“他这人贪财好色,却也并非一个好应对的角色。你不晓得,我这些日在这边多次打探,王府之中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都对他印象极好,说他老实木讷,斯文有礼,什么贪财好色,根本没一人看得出来。他做了安化王府仪宾五年,还能隐藏若斯,也是不简单了。”   钱宁歪着唇角冷笑:“那又如何?若是杨英那样的人物威胁到咱们也就罢了,他这么个小脚色还不好处置?大不了哪天夜里潜入他家里,悄木声地将他一刀宰了,这事儿你不便做,交给我就是。唉,可惜了,昨晚我已将那瓶神药送他了,若是早知有你这回事,在那药里做点手脚不就好了?若只在其中一丸下了毒,不定哪日才被他吃到嘴里,到时他死了也没人知道是死在谁手里。”   邵良宸一听忙问:“你已然给他了?他反应如何?”   钱宁略带神秘地欠了欠身,笑道:“他面上仅是客套致谢,但我看得出他是喜欢得很。看那意思,怕是一回去,他立刻便会吃个试试。”   以钱宁的精明老练,既这么说邵良宸便不怀疑,他忍不住问道:“你能否对我具体说说,究竟是见他做过些什么,才知晓他是个天阉的色鬼?”   两人到此时已比那日接风宴上相见时又多熟络了许多,邵良宸料着当时钱宁不便说的隐情眼下或许可以说了。以他这阵子从王府打听来的孙景文品行来看,真难想象那会是个色鬼,还是很想听听具体的证据。   钱宁夸张地挑起眉摇摇头:“也不是不能说,就是……唉,当真是说出来污了我的嘴,也脏了你的耳。这样,反正现下也正需想法儿对付他,你想不想今晚随我去他府上夜探一番?昨日去送他药时正巧听说他新买了个丫头,说不定今晚去了,你便能亲眼见证。”   听这意思怎好像捉奸似的?真买个丫头来收房也不算什么恶行啊。邵良宸反正也有意多探探孙景文的底,就没再多问,点头道:“好,我随你去就是。”   正事大体说完,钱宁斜眼瞟着那边唱曲的歌妓听了一阵,忽笑道:“那弹琵琶的小妹子名叫翠缕,怕是看上了你,巴不得你今晚能点了她的名儿,宿在这儿呢。”   邵良宸不说话时便只顾喝酒吃菜,早将那边弹唱的人忘了个干净,闻听此言才朝那边望了望:“怎么?她怎样了?”   那个弹琵琶的小妞儿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确实唇角含笑、眉目传情,见他望过来就更加夸张地扭捏作态,看得邵良宸直起鸡皮疙瘩:青楼女子难道不是个个儿都对人这样儿的?这个也看不出有何特别。   “前日我独自来逛,她还拿乔作态连个笑脸儿都不给,今日居然就这样儿了,还不是冲着你?”钱宁凑近他些,神秘笑道,“你没听见她方才唱的什么?‘奴家相思病未好,哥哥玉杵何处捣。’”   邵良宸差点把酒喷了,忙摆手道:“你喝好没?喝好了咱们就尽快走吧!”以后再跟他出来谈事,可一定得提前问好要去什么地方。   钱宁一时笑不可支。   ……   “……你二哥今日真是有事,不得空过来。”   二嫂秋氏轻拍着何菁的手背柔声说着,神色间很有些赧然不安。   何菁可以明显体会得出,自从那天接风宴之后,朱台涟对她比从前冷淡了许多。之前几乎隔三差五便会收到二哥差人送来的吃穿用品,而且每一次她主动上门拜访,但凡朱台涟在家,便都会过来见她,嘘寒问暖一番。可从接风宴那日过后,不但再没收到二哥的什么关怀,她就连二哥的面都没再见过一次,每一回过来探望,朱台涟都会以各种理由搪塞不出。   今日也是相同,她送了新做好的鞋过来,也只得了二嫂一番夸赞,二哥依然不来露面。何菁明知道他在家。   这又是为什么呢?那天为了保她丈夫平安,二哥不惜杀人,足见对她极为关怀;若说是与仇钺那事有关,可二哥事后对待仇钺与始作俑者朱奕岚都十分严酷,可见对孰是孰非看得很分明,按理说就不该会对她有何迁怒。   何菁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其中缘故,难不成二哥是为杀了安夫人心有愧疚?   不管为何,他冷淡些也好,省得自己总觉得欠他一份亲情,对抛下他不管心有愧疚。   何菁之前对朱台涟的心理诸多纠结,前日一朝想通,反如水到渠成,倒是全然看得开了——一个置全家人安危于不顾、有心谋反的人,她还何必费心想去救他?细论起来,她并没欠他多少情分,只凭着这段日子以来的几分关照,哪值得她拿丈夫的性命去冒险营救?   更何况她真想救,人家还不想要她救呢!   “二姑姑,以后您还能常来坐坐么?”大约也是因为父亲太过严厉,朱台涟年方六岁的女儿蕙姐儿,也像其母亲一样,总是一副谨小慎微、唯恐犯错的模样。   何菁明白,蕙姐儿一直都很喜欢她这个新姑姑,只因近日也体会得出父亲似乎不那么欢迎姑姑了,就担心以后姑姑不会来了。   想起将来二嫂与侄女的惨淡下场,何菁难耐心酸,将蕙姐搂过来,温言道:“姑姑自然会常来看蕙姐儿,你何时想姑姑了,也可以来桃园看我啊。只需不去吵到祖父,没人会不答应的。”   蕙姐儿喜笑颜开,俊俏的小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太好了,母亲前日还夸二姑姑绣工过人,叫我得了机会好好向您学学呢。”   何菁面上笑着敷衍,心下酸涩一片。   眼下还不方便提,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告辞回京去了,将来这些人,怕是都再也无缘见面了吧? 第59章 恶行昭然   告辞了二嫂, 何菁缓步回转, 心情难免有些沉重。   此时临近黄昏,斜阳暖暖照着,没什么凉风, 何菁有意多在室外散散心,就没急着回去, 而是缓步绕行到了安化王府的后园。   冬日花园没什么人游逛,四处都不见人影, 何菁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子小径漫步, 绕过一丛干枯的美人蕉时,一瞥眼见到地上露着一小截烟青色的丝缎绣花带子,在枯树败草之间甚为扎眼。   何菁正心事重重之间也未多想, 看见了这东西奇怪便下意识地欠身去捡, 哪知手指刚捏起那东西,便另有一股力量一抽, 将其抽进美人蕉丛里去了。何菁循迹一看, 隐约见到那里头似有人影晃动。她顿时发起窘来:原来刚那是条腰带子,难不成是有人在这儿方便呢?   这时候的人没现代那么讲究,丫鬟仆婢遇到三急,钻进草稞树丛就地解决并不奇怪。何菁刚这么一想,便听见前方刷拉拉一阵响, 模糊见到一个女子身影自对面钻出树丛快步逃走,树丛里还另有个男子声音小声叫道:“哎哎,是二小姐, 你何必怕成那样?”   何菁浑身都发了僵:这好像是比撞见别人解手还尴尬的事儿……   她正迟疑着是不是尽快走了的好,但见树丛晃动,一个青衣少年匆匆理着衣衫钻了出来,朝她笑嘻嘻地打了个千:“见过二小姐。”   少年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清秀,齿白唇红,何菁认出是荣熙郡主带来的那三个少年仆从之一,名唤“青砚”的,见他被自己撞破这种事,竟还毫无恐惧之意,反倒大大方方出来施礼拜见,何菁讶异非常,抬眼朝方才那丫头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才那是……”   “哦,那是郡主娘娘房里伺候的镯儿。”青砚白嫩嫩的脸上现出两团红晕,“我俩本以为这会子没人会到园子里来呢,叫二小姐看笑话了。”   何菁更觉不解,索性直问道:“你们做这种事,不怕姑母知道了责罚?”他总不会正打算杀人灭口吧?   青砚眨了眨一双清亮眼睛,忽笑道:“二小姐想必也是听了外人嘴里那些胡嗪的传言,信以为真了吧?其实娘娘不过是喜欢要小厮伺候,我与丹盅、墨缕三个平日只管为她端茶送水、铺床叠被,根本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些乌糟事儿。郡主娘娘当年与仪宾爷情深弥笃,就像二小姐与二姑爷一样,娘娘才不会做对不住仪宾爷的事儿呢。”   “哦……”何菁看着他一脸坦然,丝毫没有心虚和惶恐,就判断得出他所言为实。这事若拿来说谎太容易被戳破,想必不会是假的。   当真是想不到,名声一塌糊涂的荣熙郡主原来只是用这些“面首”伺候起居而已。不过,要些男孩子伺候起居就不算对不住丈夫了么?反正自己是肯定不会干这种事。   青砚似也猜得到她这心思,接着解释道:“都是因为仪宾爷刚过世那会子,娘娘伤心过度,生了一场大病,险一险便也跟着仪宾爷去了。养好病后,娘娘就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过一天便要快活一天,外人如何看如何说,她便也管不了恁多了。”   人家的“尽欢”仅限于找些漂亮少年来做仆人,何菁还有什么可说的?她问道:“既然如此,你何必与人家姑娘这般偷偷摸摸?问准了姑母,娶了人家做媳妇不就好了?”   青砚重又红了脸:“其实前日娘娘已然提了此时,只说等到这边的事了了,带我们回去西安家里就为我俩办喜事。我们这不就是……等不及了么?”   何菁心头一动:“姑母可说了准备何时回返?”   “娘娘说,已与王爷王长子说定,年前怎么也要回去,不能叫仪宾爷的灵位在那边独个儿过年。”   何菁早就想过,朱台涟对这个家里的人,只对她与姑母二人还算和气,对余人,包括父亲安化王,都十分冷淡,照他原先劝说她回京来看,他应当也会尽量避免姑母受到牵累,会选在荣熙郡主离府之后再动手。荣熙郡主既说是年前回家,说不定,也就说明朱台涟计划在那之后不多时,便要动手起事了。   过年距此尚有一个多月,想来自己必定是要在那之前动身回京的。   她转身欲走,见青砚还规规矩矩地站着,便道:“既是两情相悦还说了亲的,干什么不选个暖和干净的好地界、非拉着人家姑娘大冬天地钻草稞子?也不怕冻着!下回可别这样儿了。”   青砚笑着深施一礼:“尊二小姐的命,我就说呢,二小姐是阖府上下最体人意儿的主子,被您撞见也没什么可怕的。”   人家一小姑娘与人野合被撞见,还要分被谁撞见才害怕?何菁也是啼笑皆非,想了想又嘱咐道:“今日与我说这些话,你可别告诉姑母。”   不论外人如何议论,叫姑母得知她也是那么误解的总归不好。   “二小姐放心,”青砚又红了脸,讪讪笑着,“瞧您说的,今日这事,我怎可能上赶着找人去说?”   何菁回到桃园没坐多会儿就到了晚膳时间,下人们提着红漆雕花大食盒送来饭菜,摆到炕桌上,邵良宸与何菁对坐而食。   邵良宸很轻易便可看得出何菁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他虽不知具体出了何事,却也能猜知大体。   “去看过二哥了?”邵良宸为她夹了一颗包心鱼丸,问道。   “嗯,他还是像上回一样,推说有事没来见我。”夫妻二人无话不谈,何菁也猜得到他想问什么,便直言道:“我不是为此忧虑,现今他不见我才是更好,正好两厢清净。我是……”   她叹了口气,先将下午见到青砚偷情的事为邵良宸说了一遍,邵良宸听后也十分意外,从而对何菁的心事也有了一层体会。   “我是有些感慨,既然外间的传闻都不可信,那我们得到的讯息是不是都可信呢?这里的人们,到底都是不是我们看上去的那样好,或那样坏?我们如果就这么走了,这些疑问,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解开了。”   何菁凝望着一旁光芒柔暖的羊角宫灯,又是深深一叹。其实姑母正赶上这当口被父亲请过来理家,即使在朱台涟动手之前回家去了,将来会不会被朝廷追究、会不会落个幽禁凤阳的结果,也是难说,全看皇帝心情。以邵良宸在御前的体面,也就能保将自家媳妇摘出来,到时想为姑母说情,恐怕希望不大。   也就是说,这一家人到时候恐怕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何菁难免对朱台涟怨愤更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牺牲这么多人去做呢?难道他真的是昏了头,以为自己能得到皇位?   邵良宸默了一阵道:“二哥这阵子对咱们冷淡,我想或许是另有缘故。他早就想叫咱们回京去,说不定是担忧一直像从前那样待你好,会叫你愈发舍不得离开。换言之,他其实也是为你好。”   何菁微露苦笑:“好啊,那我就顺从他的好意吧。”   他们真的没有做救世主的本事,该冷漠的时候还是冷漠些吧。   都已决定要置身事外的当口,孙景文这个摆在眼前的麻烦就更显得格外地恶心人。依何菁的意思,让邵良宸先想点办法搪塞他一阵——反正孙景文既然想赚他的银子就一定不会轻易去告发他,不必再去做什么夜探府邸这种有风险的事。   但邵良宸坚持认为,孙景文作为一个跑腿传话的人物,身上很可能还关系着其它什么讯息,多探一探也会对他们有所帮助。   所以当晚与钱宁约好的夜探照常进行。   孙景文身为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男人,当然急盼可以恢复能力,只是他这事还需对外守密,早在朱锦岚在世时,便曾为他寻过几位名医,求过无数良药,但都未见到效果。此次上京,孙景文也曾打探过此类医药,但因为门路有限,像豹房御医胡保常这档次的人物他是无缘接触,听到钱宁说那瓶灵药出自御医之手、是极难得的门路得来的,孙景文如获至宝,珍而重之。   他当然也怀疑过钱宁对他有所歹意,特意先骗手下路九吃了一粒,结果当晚路九技压群雄,独自一人便将新买来的小丫头折磨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直至天亮,路九都余威尚在。孙景文由此深信了此药不俗,次日便开始亲自尝试。   “揍她!使劲儿!叫她这小妮子不出动静!”   为避人耳目,孙景文的特别游戏都要留在夜深人静之时进行。   今晚孙景文特意服了药,再叫手下来蹂.躏昨日买来的那小丫头给自己看,好试试自己身体的反应。路九昨夜纵欲过度,药力过后就成了一滩烂泥,这会儿还在睡觉,葛城还在北京养伤,表演给孙景文看的只剩下徐利与冯七两人。   那小丫头名叫花妞,今年才十四岁,被路九折磨了一夜之后已然生气全无,这会儿再遭蹂.躏就像个死人一般听之任之,孙景文当然对此不满,不断指示那两人动手殴打。听见花妞被打得又哭又喊连连惨叫,他才满足了些。   那瓶丹药确实效力不凡,孙景文先前服用了类似药物之后,再受这种感官刺激,偶尔也会感到身上有些微微的亢奋之感,但今天的感觉还是前所未有。小腹之内便似燃着一团火,仿佛那久违的感觉随时都会复苏、喷薄而出一般,兴奋得他气喘连连。   邵良宸来前并不明白钱宁想要他看什么,他打算的本是摸来孙景文家里,看看是否有望将那支金钗偷盗出去,到时孙景文没了证物,去向杨英告状也不好取信,不失为一个解决麻烦的出路。   他全未想到,时辰都已过了亥正,整个安化城都一片静寂的时候,孙景文宅邸一角的一间隐蔽房间内仍然亮着灯,并传出声响……   他们来正赶上热闹时候。穿着一身皂色短打、避身于那所房间窗外,透过打开一点的窗缝看着里面的情景,邵良宸整个人都傻了——天下怎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干出这么肮脏的事!   跟在他身后的钱宁显然早就猜到,丝毫不觉奇怪,发现邵良宸十分震怒,身上似乎都发起了抖,钱宁就防着他会冲动行事,见他刚一动便忙拉住他,低喝道:“你要做什么?”   “总得做点什么!”邵良宸硬生生挣脱开他,几步冲到院子对面的穿堂之下,纵身摘了一盏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下来。红纱糊的西瓜灯,里面点着寸许粗的羊脂蜡烛。邵良宸拔出蜡烛,将灯笼按在地上踩了两脚,再把踩瘪的灯笼抛在一旁的窗台上,拿蜡烛引燃。   蜡烛很快烧着了灯笼,又引燃了窗纸,火苗一直窜起了三四尺高,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旁人事后检查,也只会以为是灯笼被风吹落在窗台上偶然失火。   钱宁在一旁看得颇有些赞叹:原还当他看傻了呢,没想到他心思还这么活泛。   屋里的人很快被惊动,徐利与冯七两人忙着穿衣服,孙景文率先冲出房门大叫:“失火了,快来人!快来人!”   钱宁与邵良宸早已顺着二房边的墙垛爬上房顶躲避。直直望着那边的房门,见到徐利与冯七两人先后系着裤带出门,还吹灭了那屋子的灯火,邵良宸手上紧紧抓着瓦片,很有些跃跃欲试。   钱宁再次抓住他的手臂劝道:“你不能去救那姑娘,真救出来你也无可安置她,还会惊动孙景文。再说人已经被祸害成那样了,现在救出去又能如何?”   邵良宸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最终只得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钱宁早就知道孙景文有此恶行,甚至还知道他们昨日新买了丫头就是作此用途,但还是没有采取什么措施,邵良宸心里是对此很不以为然,理智上却又十分理解。   做探子的还想行侠仗义、节外生枝?那纯粹是找死!以他们如今这身份,就该像钱宁这样处置。   “你来此之前便见过他做这种事?”这一起火整个府邸的人都被惊动,没办法再做其它什么打算,避着人们翻墙出院之后,邵良宸向钱宁问道。   钱宁同样蹙着眉心,显得心情不爽:“我随他们一路同行,曾有一晚在山西一座小村镇的客店里歇宿。那家店主嫌家里老婆连生了四个丫头,看见孙景文那三个手下似乎对他二丫头有点意思,就有意将丫头卖给他们。他们具体如何谈的我没去听,那日半夜里我被一点动静吵醒,摸索过去,就看见了那样一幕,当时动手的是三个人,孙景文也是这般在一旁看戏。”   邵良宸忍不住问:“后来呢?那姑娘他们带回来了?”   钱宁摇摇头:“次日一早,他们都装的没事人一样,连那店主也没提卖丫头的事,想必是孙景文给足了银子封了口。我自然也只能装作毫不知情,还是后来有意从他那三个手下口中套话,拼拼凑凑才知道,孙景文早就不是个男人,尽靠着这种把戏过干瘾。”   邵良宸紧紧拧着眉头:“他怕是已经祸害过许多姑娘了。”   “没错,”两人于夜色间沿路走着,钱宁信手拔了根干枯草棍衔在嘴上,狠狠嚼了几下又啐出去,“你还不晓得,那时张大人差我们想办法拖住孙景文不让他离京,我们便查到他曾于那不久之前尚在京内买过丫头,结果没过一半天就说那丫头是个疯子,又给退回家去了,叫人家退了一半的银子。我们去那家查问过,那姑娘疯得不成样子,一看见陌生男人就大哭大喊,活像见了鬼,嘴里反复叫着什么‘孙爷饶命’,什么‘放过我’,当时我们也没问出什么来。后来结合我亲见那一幕才推想出,那姑娘必定也是被他们这般祸害过。”   他们把人家逼疯了,还退回家去要人家退银子。邵良宸身上又忍不住发起抖来,心里清晰燃起一个想法:这样的人,怎能容他继续活着! 第60章 杀意满怀   邵良宸咬着牙问:“那家人就没察觉姑娘状况奇怪, 有心告官?”   钱宁哼了一声:“照我看来, 那家人本就不很待见那姑娘,别说告官为其讨公道了,好像还嫌她疯了给家里添麻烦似的。你也知道, 拿闺女不当人看的人家儿多得是。”   邵良宸不说话了。   钱宁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老弟你这性子可不大合适做这行, 这也看不得,那也看不过, 什么事都想管, 你当自己是老天爷呢?”   邵良宸也知道,这阵子先是替安惟学去救安夫人,这一回又起心救那丫鬟, 都是于大事不利之举, 就不像钱宁,钱宁也明显看不惯朱台涟杀安夫人, 也恶心孙景文的劣行, 却在行动上依旧理智,不该管的就不去管。   “钱兄说得是,以后我定当注意小心行事。”   今晚邵良宸夜探孙宅是等到下人们都分别去歇了才悄然出发的,何菁一直守着床头孤灯一盏等他,一听见开门的声音就忙迎上来。   “如何?”何菁也不知道他这趟去能探得来什么, 但一见他如此不好的脸色,便知道他一定遇上了什么事。   邵良宸二话不说,上来先将她搂进了怀里。刚刚见识了人性的极致丑恶, 他急需一点真善美来调剂心情。   他浑身都带着冬夜的寒气,冷得好像一只没有生气的鬼魅,何菁尚能感觉到他身上微微地战栗,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心慌地问:“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邵良宸放开她,摇摇头叹道:“我如今才明白,为何之前我问起钱宁孙景文做过什么,他会说说出来就是脏了他的口,也污了我的耳。那种事对你说,我一样有此同感。”   话虽如此,他还是得告诉她。   回去温暖如春的暖阁内,何菁倒了杯热茶给他,听他大体叙述了所见所闻,她亦是惊诧不已,只是听转述与亲眼所见毕竟隔了一层,相比之下,还是邵良宸受到的冲击要大得多。   “……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见过的恶人不少。那个做宁夏镇守太监李增,娶了个菜户在家里,时常以恶待人家为乐,听说除了寻常打骂,还会拿香去烫,拿牙去咬;那位你认识的梁宏梁大人,曾经逼着他儿媳妇与他通.奸,对方不从,他就拿整治人家的娘家人相要挟……可是,李增的菜户毕竟是自愿嫁他的,而且每次恶待过瘾之后,他还会讨好补偿;梁宏之所以看上了儿媳妇,也是儿媳本身立身不正,不全是梁宏自己的过错。那些人再怎样为恶,都比不上这个孙景文!”   邵良宸坐在床边怔怔地说完,捧过何菁的手来,望着她道:“菁菁,你有没有过心里明知不该做,却又极力想做的事?有没有过觉得若不去做,简直就要活不下去的事?”   何菁面色有些凝重:“你是想……杀他?”   邵良宸转眸凝望着灯火,幽黑的双眸各映着一个亮点,默了一阵,他轻轻问:“与我见面的头一日,你便曾见过我下手杀人,后来想起,你是何心情?会不会觉得嫁了一个敢杀人的丈夫,有点害怕?”   何菁摇摇头:“我六岁那年,就见过三个叫花子为了抢一个白面馍馍拼命殴斗,最终一个胜出,把另两个打得满身是血倒地不起,胜的那个就大口大口地吃着白面馍馍走了,也不管上面沾的又是泥又是血。然后来了几个官差,把另两个叫花子的尸首丢上大车收走。我早就知道世道如此,穷人为了一个馒头杀人,贵人为了权力私欲杀人,相比他们,你杀人都是应该的。”   邵良宸缓缓摇头:“并没有什么杀人是应该的。我十六岁那年为窃取物证被人发现,那家的侍卫统领一刀差点斩断我的肩骨,最终被我拿短匕刺进了咽喉。那是我杀的头一个人,事后许久,我都常常梦见那一幕,梦里那个人总满身是血地来找我索命。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像那次在北镇抚司杀牛崇,像这次杀袁雄,但凡还有余地可选,我都不想杀他们。可是……孙景文不同!”   他的语气忽然冷硬起来,拳头也不觉间攥紧,“我想杀了他!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杀一个人,他实在该死,多容他活一天,说不定就要多一个无辜女孩被他祸害。我不去杀了他,便会觉得自己欠了那些女孩一份债!虽说,那些女孩子与我非亲非故,真由我杀了孙景文,也可能招惹更多嫌疑,对咱们不利,可是……”   邵良宸懊恼地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该有这种想头,以咱们现今这景况,孙景文与各方势力都有联络,杀了他,谁知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可是……菁菁,你说是不是?”   他两次断在“可是”上,再来问“是不是”,根本叫人无从回答。   何菁默默想了想,再转眸向他时,脸上俱是凝重神色。就在邵良宸见她缓缓启唇、猜着她果然要来劝阻自己的时候,却听何菁道:“对这种恶人,既想要杀,就要让他死得难受些,断不可轻饶了他!”   邵良宸怔了怔:“你支持我杀他?”   “我当然支持!”何菁语气异常笃定,“你想得没错,他就是该死!什么叫该做的事?你是好人,所以你想做的事就是该做的事!人不轻狂枉少年,倘若一辈子全都步步为营,时时处处都理智行事,一点想做的事都不敢去做,那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还不如及早死了算了!”   邵良宸愣愣地望了她一阵,不禁哑然失笑,问她这话算是问着了,她本身就比他还洒脱,还轻生死,还更像个仁义豪侠,她当然会主张他随性行事,当然看不得他百般顾忌,压抑性情。这一次看出是他极力想要杀孙景文除害,她当然会支持他!   他搂过何菁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对她亲了又亲,最后望着她轻道:“上一次因为安夫人的事,你不是还劝我别管闲事、保全自身要紧?”   “那不一样,看出这一回你意愿强烈,我不想你留下遗憾。”   因为是他想做的事,她就全力支持,那么她自己想做的事呢?邵良宸有些心酸:“菁菁,你实话对我说,倘若我们就这么撂下这一大家子人走了,你不会遗憾么?”   何菁摇摇头:“杀一个孙景文的风险如何能与救下整个王府相提并论?这点子遗憾,不值得豁出命去弥补。”尤其不值得豁出他的命。   邵良宸深深一叹,重又将她身子搂紧。他也不想她留下遗憾,但也更想平安陪她一辈子,要说阻止二哥救下王府一家人,他确实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为她办到。   何菁撑起手臂问他:“你想要怎么杀他?总不能冲去他家里一刀捅死吧?”   邵良宸笑道:“自然不能,这办法么,我心里已经有了个眉目,只是还需寻个适当的时机……天这么晚了,回头再细说此事。”   待邵良宸去对间洗漱完毕回来,何菁已将熏笼烘热了的被褥铺好,躺到了床上。暖阁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长明灯火罩着茜草红的纱罩,光芒柔暖。邵良宸一掀被上了床,便将何菁搂到跟前,手掌熟练地摸到中衣下摆,探了进去。   何菁对他这反应非常意外,她今天不方便,他都知道的,既然明知做不成,咋还不收敛一下?她忍不住问:“你该不会是……因为刚看了那样一幕……”   邵良宸眉头一皱:“说什么呢!我明明是见你通情达理又体谅我,才情不自禁。怎可能是因为那个?看见那种事还能有这兴致?你男人会是那种人?”说着手上故意在她敏感处捏了一把以示惩戒。   “唔唔。”何菁被他捏得浑身一阵酥麻,心理倒是燃起了不少兴致,无奈姨妈汹涌无从宣泄,只得调整了一下姿势配合他,还凑上唇去,给他添加一个舌吻。   邵良宸手上享用着温热滑腻的触感,唇舌又与她勾缠一处,很快情.欲便如烈火烹油,忍不住将她又搂紧了些,手掌转到她背后直滑了下去。   “今天不方便。”何菁小声提醒。   “我知道。”邵良宸呼着粗气回答。   “那怎么办?”   “……不知道。”   他有些懊恼地抽回了手,何菁很有些心疼他,寻常男人到了这种时候,早都去揪一个丫鬟过来宣泄了吧?连公主家都还养庶子女呢,对古代人而言,那都不算个事儿。   邵良宸做着深呼吸,本想忍过这一波就睡了,忽然感到腰间系带一松,一双温热滑嫩的小手伸了进来,轻柔地裹在关键处。尚未冷下去的兴致顿时又轰然高涨了一大截。   “舒服吗?”她小声问。   “嗯嗯。”大约是许久没有做过活计的缘故,她这双手所有茧子早已褪净,保养得极为细嫩,触感极佳,邵良宸简直舒服死了,“再多用点力道……嗯,再多用点……再多……呃呃,松……松手!”   何菁松了手:“怎么,疼了?”   邵良宸吸了两口气,一本正经地教育她:“我说让你多用点力道,是让你用点力动,不是用力捏。”   “哦……”何菁忽然两眼一亮,“对了,你自己一定做过这事儿的吧?不如你先示范一下,让我学一学啊!”   她听说过,就没有成年男人没干过这种事,像他这样洁身自好又生理正常的男人,更应该是个中老手才对。   邵良宸愕然以对,这时候最奇葩的是什么?不是她提出的这个要求本身,而是她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睁大两眼望着他等待回答,仿佛她在说的是多么寻常合理的一件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要是写一篇“我的奇葩老婆让我撸给她看”的文章发到网上去,说不定都能火一把……   “你想让我教你?好,我教你。”他没好气地说着,一手一只抓过她的小手,重新裹了上去。   何菁乖乖配合着,感觉自己一点力道都没用,等于是只用手给他做了一层“套子”,可听他发出的呼吸声,似乎还十分受用,简直跟真做的时候也没差儿。她觉得好生不解:“这样不是和你自己来一个样儿吗?为啥你还会喜欢?”   邵良宸手上顿了顿,更加没好气地反问她:“我摸你和你摸你自己,你觉得是一个样儿吗?”   何菁觉得他这个类比并不贴切,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拿着他的手来摸自己,那好像也是比自己摸自己要爽一点,于是她终于悟了。   因自己不用动,又没有多点快感,未免无聊,她静了一阵,顺口就问:“你说孙景文……”   “这时候提什么孙景文!”邵良宸低喝道,“孙景文是什么?是人还是东西我不知道!”   何菁“噗嗤”一笑,不再出声,又凑过脸去唇舌并用吻着他,给他添柴。   没过多时,他终于发出一声低吟,停下了动作。   “呃,我去洗手。”   “你这时候着不得凉,等我来打水给你洗。”邵良宸丢给她一块帕子,自己披衣下床。   现在是严冬时节,出了暖阁就要冷上一大截,他们没在这边准备盥洗用水,也没安排下人值夜,要打水还要穿过两间屋子到对面,确实不是个好差事。   何菁窝在温暖的被窝里,一时觉得幸福感满溢,暗暗打算着:或许将来我也能多学点花样,让他在我不方便时也能舒服些。   等到两人收拾已毕,邵良宸又躺回床上,何菁抓过他已经微凉的手掌,撩起中衣覆到自己身上来:“嗯,果然用你的手比用我自己的舒服。”   邵良宸感受着掌心绵软弹滑的触感,欲罢不能,不禁想到:难不成一会儿还得再来那么一遭?可是,手臂已有些酸了……   “奕岚啊,你听我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娘更心向着你啊?他们谁害你,娘也不能害你,你听娘的话,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向你二姐赔个礼,这事儿便能揭过去了。等到年底你姑母一走,将来想再将王府大权拿过来,还不是你想怎样都成的?”   郑侧妃着实很为朱奕岚头痛,她等待多日,猜着安化王的怒气消了,便成日过去做小伏低,百般说情,好容易说动安化王松口,将朱奕岚的“刑期”减免了一半,只给了一个简单条件,要朱奕岚去向何菁好好赔礼。   可等郑侧妃将这好消息带来给朱奕岚,朱奕岚竟还丝毫不领情,反而跳着脚叫嚣:“凭什么叫我去给她赔礼?!我恨不得立马赶她出门,甚至要她的命,才不要给她赔什么礼呢!”   郑侧妃只好苦口婆心地规劝,一直翻来覆去地絮叨了半个多时辰,才叫朱奕岚消停下来,似乎是听进去了。   这会子连郑侧妃都不免懊恼:我怎就教养了这么个傻闺女?想整人好歹也该讲讲手段,自己心眼不够多就该听听别人的主意,怎能那么横冲直撞惹是生非?这不是作死么!   纹儿被处置了之后,朱奕岚近身伺候的事便都交给了两个稳重的教养嬷嬷主管,等郑侧妃走了,两位嬷嬷也来劝说:“娘娘都是为三小姐好,三小姐与二小姐毕竟是姐妹,将来要相处的时候还多呢……”   “滚出去!”朱奕岚早被郑侧妃惹得心烦意乱,就是为了叫母亲早点走才装作听话,哪还听得来下人聒噪?   骂走了嬷嬷们,朱奕岚独坐在美人榻边,手中狠狠抓着褥垫的丝缎表面,几乎要将指甲都抠到垫子里去。   她实在恨得厉害,自己在王府生长近十五年,到今日竟还不及一个刚来的野丫头招人喜欢,不但父亲姑母兄嫂们个个都待她好过自己,还连下人们也都说她的好话,更不必说,她还有个完美无缺的好丈夫,凭什么?凭什么啊?她朱奕岚才是安化王府里货真价实的县主,凭什么要落于那个野丫头之后?   上回自己不过是安排她与仇钺见了一面,她又没因此少块肉,父亲竟然就判了自己禁闭,二哥也去替她撑腰,到底凭什么啊!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朱奕岚跌了上回的跟头,又没了纹儿帮着出主意,这回也学乖了些,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想给何菁下点毒.药怕是行不通,眼下跟前下人都没个忠心可靠的,能叫谁替她弄砒.霜去?怕是东西还没到手,消息先报到荣熙郡主那里了。   再说真出了人命毕竟闹得太大,依朱奕岚想来,最理想的莫过于弄点青楼窑子里那种吃了终身不孕的药来给何菁吃,神不知鬼不觉,将来发觉也查不到自己头上。可惜那玩意比砒.霜还难弄,她根本没门路。   想来想去,朱奕岚忽然想到,夏天时自己闹上火闹得厉害,太医给开的清泻药物还收在橱子里,太医当时便明言嘱咐,那些药决不能多吃,稍有好转便要停服,不然不但会引起剧烈腹泻,严重者都可能影响女子将来生育。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闹病,若是害何菁仅仅拉了肚子,一定没人会想到是她下药所致。而且她早就听闻何菁体质寒凉,一直在吃药调养,对这类清泻药物必定反应极其敏感,说不定吃多一点都有性命之忧。   朱奕岚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佳主意,当即跑去黄梨木橱子跟前一通翻找…… 第61章 将计就计   虽说是赔礼, 朱奕岚犯得过错都是故意为之, 横竖是没啥可解释的,出发去桃园之前,她只在心里盘算着, 到时候就装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说些“望二姐姐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 谅解则个”之类言语,想必当可过关了。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刚来在桃园门首, 竟被告知,何菁两口子都没在。   “二小姐看今日日头好,便叫二仪宾陪着逛园子去了。”院里当值的小丫头簧儿迎了朱奕岚进门, “三小姐进去坐等一会儿, 方才郡主娘娘来了,绮红姐姐已经过去叫二小姐他们回来, 想是很快就到了。”   朱奕岚心心念念惦记着把该说的话说完, 再亲眼看着何菁将她下足了药的燕窝吃下去,听了前一句话还打算进门去等何菁回来,一听后两句又连忙驻足停下。   “姑母在里面?”   “是啊,郡主娘娘刚来了一会儿。”   谁不待见谁,谁都清楚, 虽说荣熙郡主这阵子面上对朱奕岚都还和颜悦色,但朱奕岚还是有自知之明,明白姑母不但不待见自己, 一定还在处罚自己方面出过大力,是以一听说荣熙郡主正在屋里,朱奕岚立刻心虚得要命。   今日是借赔礼为名,给何菁下药而来,万一被姑母体察出点蛛丝马迹还了得?朱奕岚脑筋转了几转,一时也没什么急智可发挥,只好叫跟来的丫鬟将提来的小食盒交给簧儿:“既然姑母在此,我就不打搅了。我今日是特来向二姐姐赔礼的,这是我亲手为她炖的雪蛤燕窝,你记得等二姐姐回来,一定要交给她吃。”   见簧儿应声接过去,朱奕岚又强调:“记着,是我亲手为她炖的,可一定要叫姐姐吃啊,别枉费了我一番心意。哦还有,这里面我加了些药膳补品,倘若姐姐吃着有些苦味,也属正常,那都是好东西,请她千万别嫌弃。”   她自己是热性体质,还爱吃热性食物,身边这药存量不少,这一次生怕药效不强,她在燕窝里一连下了好几丸药进去,相当于病人一次服用药量的好几倍,虽说糖也加了不少,料想还是会有些苦味会尝得出来。   待簧儿一一应了,朱奕岚要走,又转回来道:“哎记着,这东西利于女子补身子,可别叫姐夫吃啊,男子吃了不好的。”   这一回她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才放心离去,路上还颇感得意地心想:这样也好,倘若真是我送去时她在,还当着我的面吃下去,回头泻了肚子,说不定更易怀疑到我身上。这回东西经了她下人的手,回头也就说不清了,就怕她不吃……那也无妨,反正药我还有几丸呢,也尚未当面向她赔礼,大不了明日再给她端些别的来!   今天何菁与邵良宸去逛后园,叫烟翠拿了手炉面巾等物跟去,方才荣熙郡主过来,绮红又去请何菁回来,是以朱奕岚过来这会儿,桃园没有大丫鬟在。   安化王府建府时间只有二十多年,发生过的宅斗是非还不甚多,小丫鬟簧儿又是前两年才从本地买来的,进府时王妃都已没了,簧儿更是对大家族内部争斗不甚了了,虽也清楚三小姐对二小姐素日不够礼敬,却完全想不到三小姐会给二小姐下药。   将那食盒提进当值的厢房,放在靠墙的条案上,簧儿小心翼翼地端出里面的描金粉彩炖盅来,一掀开盖子便闻到一股诱人的甜香味。簧儿食指大动,当即取了套小碗碟出来,舀了些燕窝,刚送到嘴边,门帘子一动,出去唤人的绮红回来了。   簧儿慌忙放下碗碟,绮红一见就猜了个大半,顿时横眉立目道:“又偷吃什么呢?”   簧儿扁着嘴撒娇:“瞧你说的,往日二小姐有好吃的没少分给咱们,哪至于吃一点就算偷呢?”   “主子赏的是一回事,自己偷吃是另一回事,怎能仗着主子好性儿,就没了规矩?”绮红过来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低头看看那炖盅,“就这么点东西,你还想分一口?”   因何菁往日一直没断了吃着调理寒凉体质的补药,王府膳房也常会顺着二小姐的需求送来一些补品,绮红见了这雪蛤燕窝只当又是膳房送的,问都没问一句,当即拿了个红漆大托盘,将炖盅放上,又添了三套杯勺,端进去了正屋。   簧儿看着自己舀出来的那一点燕窝又被她倒回了炖盅,待绮红走后,她拿瓷勺刮了刮碗底,见只剩余的半口都不到汤汁,不由得悻悻地撅了嘴。   绮红将燕窝送进正房次间,放上炕桌,对正坐在一旁的荣熙郡主道:“膳房送了些燕窝过来,还热腾腾的,请郡主先用点吧。”   荣熙郡主道:“不急,等菁菁他们来了一道吃更好。”   “二小姐与仪宾爷这就回来了,奴婢是先一步回来奉茶的,您先吃一口也无妨。”绮红说话间已盛好了一小碗燕窝,放好瓷勺递到荣熙郡主跟前。   奉上燕窝,绮红就提了空托盘告退出来,刚出了正屋的门,就遇上簧儿迎面过来道:“有件事儿我忘了说,三小姐特意嘱咐,那东西是女子补品,不适宜仪宾吃的。”   绮红一皱眉:“又关三小姐什么事?”   “方才三小姐过来,说要给咱二小姐赔礼,还送了这罐子燕窝来。”   绮红今年都十七了,很多内宅事务没经历过也听说过,一听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可回头望着正房又犹豫不决。东西是三小姐送来的,究竟有没有问题、吃不吃得,她都拿不准,现在里头坐的又不是自家主子,若是贸贸然再跑进去阻拦,说那东西不能吃,岂不是挑唆主子?可是,万一那东西真吃出点毛病来可怎么办!   她正心里七上八下,忽听大门处传来脚步声响,原来是何菁由烟翠陪着回来了。   绮红一见顿时有了主心骨,跑上前道:“二小姐,方才三小姐送来了一盅燕窝,我还当是膳房送来的,贸贸然就端去给郡主娘娘了,您看……那东西能吃吗?”她与烟翠这些日子以来与何菁是混得极熟了,说话并无顾忌。   何菁将听来的信息简单快捷地一梳理,二话不说,提着裙子快步上前。簧儿打起帘子,何菁进了屋,一拐进次间正看见荣熙郡主手中端着杯碟,舀了一勺燕窝送至唇边。   “姑母!”   这一声高喝吓了荣熙郡主一跳,抬头见是她,荣熙郡主笑道:“怎么了,瞧你这一惊一乍的?”   何菁快步上前,劈手取过她手中的杯碟看了看,问道:“这东西您方才吃了么?”   “还没,正要吃呢。”荣熙郡主笑了笑,“不瞒你说,这种甜点我从前爱吃,近几年倒有些腻了,也就偶尔尝上一口罢了。”   何菁与绮红都松了口气,烟翠这时才上前为何菁揭去斗篷。荣熙郡主看她们个个儿神情异样,便问道:“出什么事了?难道这东西吃不得?”   何菁知道此事没得可瞒姑母,便朝簧儿道:“是怎么回事,你先来说吧。”   簧儿见了绮红与何菁的反应,也有点察觉事态不对劲,瑟瑟缩缩地过来道:“方才三小姐忽然登门来,说要向二小姐赔罪,还送了这盅燕窝来,说是她亲手做的,还再三嘱咐,叫二小姐一定要吃,不要辜负了她的好意,而且,还说这是给女人补身子的,不宜男子吃,叫二仪宾不要分食。”   何菁与荣熙郡主对望了一眼,何菁赧然道:“或许是我小人之心了,一听说是三妹妹送来的,就怕有异状,才不敢叫姑母吃。”   荣熙郡主轻叹道:“你多心得没错,奕岚那丫头,哼,咱们都晓得,她干得出那种事。你还不晓得吧,昨日郑侧妃终于求得你父亲松了口,叫奕岚来给你赔个礼,便解了她的禁足。可是我听下人说,郑侧妃去与奕岚说了以后,前脚刚出门,奕岚便在里头大骂下人出气。就这样儿,你能信她今日来赔礼是真心的?”   这事其实何菁也知道了。   邵良宸近日对内宅中事也没掉以轻心,他充分发挥了一番自己的长项,调动起桃园之中既忠心又能干的下人,以各样方式去向榧园下人渗透打探,以确保那边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能获悉。   没办法,谁都猜得到那位三小姐不会就此弃恶从善,总得防着点才是。   昨日郑侧妃去苦劝朱奕岚,朱奕岚却油盐不进,待郑侧妃走后还大骂下人出气,这些事邵良宸与何菁早已听到回报了,只不过朱奕岚私下找药下药没有外人看见,他们不得确认。   绮红在一旁垂头道:“都是奴婢不好,问也没问一句,便端来给了娘娘。”   簧儿忽道:“哦,还有,三小姐还说她加了药膳在燕窝里,叫二小姐不要嫌苦。”   这傻丫头似乎临到此时也未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嘴馋经历的风险,何菁朝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端茶上来就是。”   荣熙郡主也遣了自己的随身下人出去,信手拿瓷勺搅着燕窝,笑着揶揄:“叫你不要嫌苦,一定要吃,还要自己吃,不能分给宸儿……奕岚这孩子,坏倒也坏得实诚!对了,宸儿怎没随你一道回来?”   “哦,方才路上遇见四哥来找他问什么生意的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荣熙郡主顿了片刻,忽然狡狯一笑:“有了,不若咱们就把这东西送去郑侧妃那里如何?”   何菁吃了一惊:“那怎么成?真出了事可怎办?”她还想过些日子就平平静静地回家呢,可不想惹是生非。   荣熙郡主嗔怪地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怕什么?你还真当奕岚有本事弄得来穿肠毒.药?这后宅可是在我手里管着呢,这些日子最防备的莫过于她们母女二人惹事,所有进出食材严密查验,绝没毒.药流进来的可能。这里面最多也就是些泻肚子的药罢了。是了,听说奕岚体质燥热,身边确实备着那种药。”   何菁端起杯碟,将里面的燕窝都倒回炖盅,有些烦躁地道:“纵使那样,我也不想惹事。”   荣熙郡主望着炖盅:“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不如叫个太医来验一验,真有点子不干净的东西,想必也验得出来。”   何菁叹了口气:“罢了,为这事再与她撕破脸一回,于我又有多点好处?”走都要走了,她没心力跟朱奕岚多计较,见荣熙郡主似是不以为然,她笑道:“姑母放心,我不是个一味吃亏让人的,只不过何事当计较,何事得过且过还分得清。”   荣熙郡主亦是叹息:“菁菁,我也不瞒你,刚来安化那会子我便对你父亲说过,等我回了家,就叫他将这后宅交与你管,到时什么郑侧妃,什么奕岚,都任由你处置,你父亲是个没主意的,只能多劳累你这个明白闺女替他多费心。不然,还不知那母女俩将来会惹出些什么是非来。到时候,你不想计较,也得计较了。”   何菁十分讶异,本来方才都已有心对姑母直说自己告辞回京的打算,一听这话,又有些难以启齿了,怔了怔只好道:“姑母言重,我……试试看吧。”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荣熙郡主离去。   荣熙郡主才出门,邵良宸后脚就回来了。   何菁迎到堂屋亲手替他收了斗篷,邵良宸一进次间,先就一眼看见了桌上敞着盖子的炖盅。他倒是个爱吃甜点的,平日何菁吃的这类补品他都要分一杯羹,见状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好东西?”同时已自己动手拿了勺子去舀。   何菁刚将斗篷挂上桁架,一转头就见他已然舀了一勺燕窝往嘴里送了,她忙大叫一声:“别吃!”   若非邵良宸多历阵仗见多识广,听了这一嗓子就得扔飞了手里瓷勺。   “哎呀呀,这东西怎就那么馋人?”何菁快步过来夺下他手里的瓷勺,“这是三妹妹送来的孝敬我的。”   当下对他简述了一遍簧儿所言的过往,最后何菁将那洒了半勺的燕窝往他面前递了递,半开玩笑地道:“你不是说自己有本事尝毒的么?不如来闻闻……不,来品一品,这里都下了些什么?”   “她现今连个忠心下人都没了,还能有门路找的来毒.药?”邵良宸的判断与荣熙郡主殊途同归,取了瓷勺,送到口中细细品了品,只片刻之后,他便将其吐进了痰盒,端了杯茶水漱口,道:“是大黄,剂量相当不小,味儿都发苦了,还燕窝呢,简直就是大黄羹!以你这种寒凉体质,真要吃了这整整一盅,非得卧病一个月不可!”   “你还真尝得出啊!”何菁睁圆了双眼,“大黄?那不是中药吗?怎会有毒性?”   邵良宸鄙夷地瞥她一眼:“那是泻药,专治便秘的。”   何菁惊诧依旧:“泻药你也能尝得出?”   “那是自然,毒.药、迷药、泻药,都是害人常用药,我都特意尝过,何况泻药还是味道最重的……”邵良宸正说着,忽然心头一动,冒出一个绝佳的主意,双眸都闪出光芒,“有了,这个朱奕岚,送这东西来的正是时候!”   ……   荣熙郡主离开桃园后在院中晒着太阳闲逛了一阵,等回到梅园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本想着稍坐一会儿便吃饭了,未料何菁忽然过来登门,还要留在这儿陪她用饭。   “是大姐夫忽然造访,我就叫宸哥陪他吃酒用饭,自己只好到您这儿来叨扰一顿。”   “哦,这也好,我一个人吃着也无趣呢。”   很快饭菜送来,荣熙郡主叫下人在炕桌上摆了,待外人退去,她向何菁问道:“你是不是不大待见景文?”   何菁一怔:“没有啊,您何出此言?”   荣熙郡主一笑:“我别的本事没有,就单单看得出谁不待见谁。见了你方才说起景文时的神情,我便知道你不待见他。”   何菁深深检讨着自己的演技拙劣,脸上略显难色:“姑母有所不知,我来安化之前,曾在京城之内偶遇过大姐夫,当时……我总看着他不似好人,确实对他印象不佳。”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会在何样时候判定一个男子不似好人,这很好推想,荣熙郡主吃惊不已:“难不成他明明猜想你是王爷之女,还敢调戏你?”   何菁摇摇头:“谈不上调戏,但……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总觉得他不像好人。唉,叫您笑话了。到了这边听见人人都说大姐夫为人老实忠厚,可见都是我小人之心罢了。”   她与邵良宸已有默契,待收拾了孙景文之后务必也揭开他的伪装,让别人都知道他是个变态色鬼,是以此时这回答只当是略作铺垫,不怕引人怀疑。   荣熙郡主微微撇开唇角:“不瞒你说,景文那孩子,你父亲总看他这好那好,我倒不以为然。我也同你一样,总看着他像是暗藏心眼,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何况连你二哥也不待见他,可见他也端正不了哪儿去。”   “二哥也不待见大姐夫?”何菁听的十分意外,先前从下人们口中听来的,可都是说孙景文很得朱台涟器重,为他办过许多大事。   荣熙郡主笑着撇撇嘴:“秦儿的性子你也当看出几分了吧?他不待见谁,就都挂在脸上。别看他往日是派给景文一些个差事干,可你但凡见过他与景文当面说话时的模样儿,就知道了,他根本就看不上景文。他待景文,可比待你家宸儿差得远了!”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何菁心里十分疑惑。   前日听邵良宸说要杀孙景文,她最担忧的莫过于因此事惹毛了朱台涟。杨英与仇钺那些主事人毕竟平日都不在安化,这边出了事他们也难得悉细节,但朱台涟就在眼跟前,还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倘若被他看穿得力手下死于他们之手,能轻易放过他们么?   如果朱台涟也是厌恶孙景文的……难道二哥早就看穿了孙景文的为人、知道他私底下那些龌龊勾当?那又何必还要在外人面前给他留着面子、没有像对朱奕岚那般撕破脸?二哥对孙景文的虚与委蛇,又该说明什么?   何菁一时想不明白。   陪荣熙郡主吃着饭,料着时候差不多了,她忽然惊跳起来道:“哎呀,方才因大姐夫来得快,三妹妹送的那燕窝我都还未来得及处置,随手就放在窗台上了。万一被他们拿来误食了就糟了!”   荣熙郡主怔了怔:“不会的吧,男人家有几个爱吃那种甜腻东西的?”   “您不知道,宸哥就爱吃的呀!”何菁简直都快急哭了,忙不迭地穿鞋下炕,“都还不知道那东西里有什么……我还是赶紧回去看看的好。”   荣熙郡主忙起身拦道:“你先别忙,叫丫头装着若无其事回去看一眼就是了,你这么兴师动众地跑回去,叫景文也知道了奕岚送了罐不能吃的玩意给你,这成何体统啊?”   姑爷毕竟是外人,何况还是个鳏夫姑爷,更是外人,依荣熙郡主的心意,朱奕岚这事就是要计较,也要在家庭内部计较,不能家丑外扬,便替何菁朝随侍一旁的丫鬟吩咐:“你回去桃园一趟,就说二小姐叫你把窗台上那盅燕窝拿来吃,看准二姑爷与大姑爷有没有动过那东西,尽快回报我们。”   丫鬟应了离去,荣熙郡主又拉着何菁安抚:“别担忧了,即便宸儿一时嘴馋尝了两口也不妨事,我说了,那里头总不会是毒.药。”   何菁勉强坐回来,赧然道:“您说得也是,这事儿确实不宜咋呼。唉,都怪我太粗心了,方才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能怪她粗心么?谁在自己家里吃东西还要防这防那?荣熙郡主苦笑道:“看了你这模样儿啊,叫我如何放心的下?等我走时,少不得还要嘱咐秦儿,叫他帮着照应你。”   又过了一阵,姑侄二人的饭吃得差不多了,方才回去的丫鬟忽然急慌慌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报道:“禀二小姐,郡主娘娘,大事不……不好了!”   何菁与荣熙郡主俱是大惊,荣熙郡主忙问:“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说是……是大仪宾见了那燕窝尝了两口,奴婢赶到时,大仪宾早已吃下肚去了,结果……没过多时,大仪宾竟然吐了血,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活像恶鬼附身似的,可吓人了……二仪宾也被吓着了,已差人请太医去了。”   何菁大惊而起:“怎么会?难不成……那里面下的还真是穿肠毒.药?”   荣熙郡主心中同是有此一问,见到何菁告辞都来不及、急慌慌披了外衣就奔出门去,她也连忙吩咐丫鬟伺候更衣换鞋。 第62章 临场发挥   王府其实就是一座微缩过的皇宫, 里面的各项机构都模仿皇宫的二十四衙门, 郡王府比亲王府又微缩了一重,也同样有着必须的几样机构,良医所就是其中之一, 相当于皇宫的太医院,里面有医术还算过硬的太医随时当值。因安化王府人口简单, 在这里想要就医,其实比皇宫里请太医还要便捷。   何菁与荣熙郡主赶到桃园的时候, 今日当值的于太医也刚刚到, 已然坐在西次间的塌边开始为孙景文检查。   荣熙郡主一见到邵良宸便问:“景文吃那燕窝吃了多少?”   “燕窝?”邵良宸显得有些茫然,“哦,是窗台上那盅燕窝, 姑母恕罪, 我也没留意。大姐夫来做客,我正起身安排下人摆饭的当口, 他就自己取了窗台上那盅甜点来舀了吃, 我未曾留意他吃了多少。当时我还过意不去,对他说那恐怕是菁菁吃剩的,他若喜欢,叫下人熬了新的给他……怎么,竟会是那燕窝惹出的祸事?”   周围下人纷杂, 不远处又有太医在,荣熙郡主不好直说原委,只吩咐丫鬟:“将那燕窝端去给于太医验一验, 说不定能帮着救人。”   见何菁与邵良宸都是一副惶恐无措的模样,荣熙郡主劝道:“你们别怕,横竖是没你们的过错,先去屋里歇着等消息吧。”   何菁夫妇便点头应了,回去东次间。烟翠与绮红刚打扫好了地上孙景文吐的血与秽物,正要去撤桌上残席,何菁忙道:“先别动,说不定这里头也有什么害得大姐夫如此,一会儿都叫太医验一验为好。”   一定要杜绝任何事后别人怀疑是他们下毒的可能。   邵良宸避着丫鬟们的视线,暗中朝何菁挑了一下大拇指,以示嘉奖。   遣走了下人,何菁忍不住推开了窗子,拿乌木杆子撑着,好放出屋中残存的呕吐物气味。她看准周遭无人留意,朝邵良宸小声问道:“怎发作得这么快?是不是你下药太多了?”   邵良宸扯了扯嘴角:“自然不是,可见是他太喜欢那神药,自己吃得太多了。”   当日胡保常送他那瓶补药时,再三嘱咐,这类补药都是极其性热之物,服食之后一定不能立即食用寒凉食物,不然寒热相冲,常人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危及性命。   邵良宸见到那下了大量大黄的燕窝就想到了这主意。   他无法确定孙景文最后一次服用补药是什么时候,体内尚有多少残存,为了达到效果,便取了自己预先留下的几颗药丸,准备下一丸在孙景文的酒盅里,两样东西在肚腹之中直接相遇,不怕他不发作。   到时孙景文即使一时死不了,他与钱宁再在暗中做点手脚推上一把也很容易。   今日已是孙景文所给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邵良宸本想差人去请他过来,但又有些担忧那样一来事后追究,会加重自己的嫌疑。没想到人家孙景文远比他想得积极,早就差人打探着这边状况,一听说荣熙郡主离开桃园,孙景文立刻就主动上门了。倒为邵良宸解决了计划中的头一个难点。   这计划第二个难点,就是如何叫孙景文去吃那燕窝,邵良宸手里并没有寒凉药物可给他另下在饭菜里,万一孙景文不喜甜食,无论如何都不愿吃燕窝就有点麻烦。邵良宸本想着到时将那燕窝分作两份,自己拼着闹场肚子,陪孙景文一块当点心吃,那样还更显自然。   没想到孙景文此人除爱财之外,还十分喜欢占小便宜,来了见到炕桌上放着一个精致漂亮的炖盅,打开见到里面一看就很高档的吃食,根本都没用邵良宸让,自己就拿瓷勺舀着吃了起来。又为邵良宸解决了第二个难点。   何菁告诉他燕窝来历的时候没有下人在场,也就没人证明他是有意放任孙景文去吃;孙景文来时邵良宸特意没叫知情的绮红等人跟前伺候,也就无人会提醒劝阻孙景文。   整个过程出奇地顺利,毫无破绽,邵良宸对荣熙郡主所述的都是事实,连当时当值摆饭的丫鬟皆可作证。   当时邵良宸确实曾劝说孙景文“那可能是菁菁吃剩下的,大姐夫想吃可以给你现煮”——其实他是怕孙景文吃得太多太快,没等喝下酒里的补药就先闹了肚子。   结果孙景文竟笑着连说“无妨,二妹妹吃过的有什么可嫌弃?”,反而吃得更香,看那意思,就是明摆着对何菁有所肖想、以吃美人的剩饭为乐。   这色鬼竟连何菁也惦记上了,说不定看手下做那龌龊事的时候还有过什么龌龊想象。邵良宸暗中咬牙,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好几遍。   事实证明,孙景文必定是本身已经吃了不少补药,体内蓄积够多,才会都没等到再喝下邵良宸下了补药的酒就发作,症状还比邵良宸预想得更严重。   依邵良宸之前所预想,应该叫孙景文吃完了饭,告辞离开桃园,回家的路上再毒发倒地,才最为理想。他与何菁虽说已决定要走了,毕竟还要再住一些天,他不想叫这恶人脏了自己的屋子。   却没想到,孙景文饭都没吃两口就吐了血,而且是口鼻同时窜血,情状极其骇人,像极了电视剧里中了砒.霜的武大郎。邵良宸都不禁怀疑,是不是那燕窝里还有什么自己没尝出来。   他只好叫人将其抬到对面的西次间安置在榻上,第一时间叫人去请了太医。   大仪宾吐血晕厥,这是件大事,邵良宸也及时安排了下人传话给安化王及朱台涟。那父子二人听说之后也都十分重视,很快赶了过来,等到朱台涟最后赶到时,于太医的诊断已然有了结论。   “大仪宾是服食了极热药物之后,又吃了极寒药物,寒热相冲,才会如此。”于太医恭敬地掖着手,塌着两条花白眉毛叹息摇头,“请王爷与王长子恕罪,因服食量过大,大仪宾怕是……难救了。”   安化王、朱台涟、荣熙郡主、何菁与邵良宸听后俱是神色凛然。   安化王首先去问邵良宸:“宸儿你既是陪他一同饮食的,你竟没事?”   荣熙郡主抢先道:“是奕岚上午借赔礼为名,送了一盅燕窝过来给菁菁,结果被景文给误食了!”   此时无关人等均已被遣出,外面还专门安排了下人控制闲人不得靠近,防人偷听,太医向来是最惯于守密的人,对于太医倒不必避讳,是以荣熙郡主说起话来无可顾忌。   “正如郡主娘娘所言,问题出在那燕窝上。”于太医手上将那盅剩了一半的燕窝端起,“这燕窝中搀有大量大黄,是为极凉之物,寻常人吃了都要腹泻不止,若是刚服用过极热药物的人吃了,根本经受不起。”   安化王又惊又怒:“奕岚……竟给菁菁下药?”   朱台涟望了何菁一眼,朝于太医问:“那极热的药又指什么而言?太医可诊得出来?”   于太医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手中呈上一个小小的琵琶形雕漆瓶子:“此物是自大仪宾贴身荷包中所寻得,其内装的就是极热补药。”   孙景文竟会将那补药随身携带,这也是邵良宸始料未及,不过当然,这是件极好的事,省得事后寻不到热性药物作证,又给他们惹上嫌疑。   朱台涟接过瓶子来,打开瓶盖闻了闻气味,转手递给安化王,轻飘飘地问了句:“这确定是大妹夫自己的东西?会不会是有谁对他动的手脚?”   闻听此言,何菁与邵良宸不着痕迹地对了一下眼神。   于太医却很肯定地摇了头,解释道:“王爷与王长子有所不知,其实早在大县主尚在世时,下官便被他们请去过府上,为大仪宾诊治不足之症。”   安化王讶然:“你是说……”   于太医点点头:“王爷恕罪,只因大县主再三叮咛此事不要外传,下官才未予呈报。其实自那时起,大仪宾已然因外伤患上阴痿之症,多年医治也未见成效,下官也曾为他开过补益的热性药物。据下官所知,近年来大仪宾这类补药时常吃着,从不离身。也正是因此,才会一次偶然食用了太多凉性药品,便发作得如此厉害。”   反正人都眼看快要死了,于太医也没了继续保密的必要,索性全部交代,免得人命关天给自己留下后患。   邵良宸瞥见何菁眼望着二哥,神态之中明显透着幸灾乐祸,就差直问“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了。他有心使个眼色提醒她收敛一下,奈何她根本不看过来。好在朱台涟刚一从于太医身上转开眸光,何菁便及时垂下眼,两手还互捻着手指,继续装自己的惶然无措,好像只顾一门心思检讨自己没及时收起燕窝的过失,连太医说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邵良宸心下暗笑,这丫头也算跟着他修炼的演技略有小成。   安化王都有些接受无能了。看上去老实巴交、不近女色的大女婿原来是个阴痿的,还是由于“外伤”导致,根据大女儿朱锦岚的性格,很轻易就能推想得出这外伤是如何来的,如果是因为什么意外,也就没必要这么讳莫如深、连自家人都瞒着了不是么?   然后,小女儿以赔礼为名,给姐姐送了一碗泻药,被大女婿误食,现在大女婿眼看要咽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安化王站起身道:“来人,去叫奕岚来桂园见我!”说着便要踅身出门。   “父亲慢来,”朱台涟忽出声道,转向邵良宸问:“今日孙景文是为何事来的?仅是为了过来找你闲坐聊天?”   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显露出疑义,二哥还是头回对他们公然显露这种态度,何菁夫妇的心弦都随之紧绷了几分。   邵良宸微露迟疑之色,望了一眼何菁,方道:“二哥欲知此事,可否请菁菁暂且回避?”   何菁一愣:“为何我不能听?”   安化王等人也都面现迷惑,如今尽人皆知二小姐夫妻情深弥笃,有什么话,让二姑爷不愿说给二小姐听的?   荣熙郡主劝道:“宸儿你就放心说了吧,即使现在叫菁菁回避了,她事后也必会追问于你,你还能瞒到何时?”   邵良宸面色苦恼,只好道:“不瞒姑母说,早在京城之时,菁菁便对我说过,不论是大姐夫,还是大姐夫带去的手下,遇见她时,都对她不甚礼敬,似是……是对她美色有所垂涎。”   话一出口,连朱台涟都明显吃了一惊。荣熙郡主不禁望向何菁,邵良宸这话正与何菁片刻之前对她说的“觉得大姐夫不像好人”相印证。看来那只不过是何菁客气的说法罢了。   邵良宸语调艰涩:“当时我还劝过她,说家里派来找她的人都已知道她是王爷的女儿,怎可能还存心对她不敬?定是她错会了人家的意思。前次在接风宴上结识了那位钱宁钱先生,他是与大姐夫一路同回安化来的,听说我是二小姐的仪宾,便好心提醒我说,他半路上曾偶然听见大姐夫对手下抱怨,这趟上京没能寻得二妹妹,当真遗憾万分,倘若他能娶了二妹妹,重新做上王府仪宾,该有多好云云。”   安化王、荣熙郡主与朱台涟都听得十分惊愕——一个已然阴痿的男人竟还惦记着娶县主重做仪宾?!   何菁也一样随着他们惊愕,这倒不是装的,今天孙景文来得突然,她与邵良宸之前还未就此事串好供词,见他面不改色地临场发挥编了这样一套话出来,她是真有点惊——老公果然是个专业的骗纸!   “钱先生叫我提防着他不怀好意。我当时还未当回事,觉得大姐夫纵然有过那份心,也是在得悉菁菁嫁了人之前,见到她已有了丈夫,怎还可能对她有那心思?没想到……”   邵良宸隐含愤恨地摇摇头,“父亲明鉴,这已然不是大姐夫头一回来桃园了,前两日一次我自外面回来,正见到他在门外逡巡,我请他进门,他又推脱不进。后来才知,他是已然进来过了,是菁菁待他冷淡,他才不得不告辞离去,却又在门外徘徊,见到我回来才只好离开。换言之,他就是挑着我不在时进来看菁菁的。今日他又来了,菁菁见了他一面便避到姑母那里去了,大姐夫还大显遗憾,竟毫不掩饰。那盅燕窝……若非我说了句‘可能是菁菁吃剩下的’,大姐夫说不定还能少吃几口!”   这一下把所有半真半假的话头全都串了起来,孙景文本来就对何菁有所肖想,钱宁也确实提过他路上抱怨没找到小县主实在可惜,只是程度没有邵良宸说得这么重,朱台涟若有疑义去找孙景文的手下或钱宁探问,也难以寻得到破绽。当然,依据常理,朱台涟是不会拿这种家丑去询问钱宁一个外人的,那也就更保险了。   朱台涟望了一眼何菁,不可置信道:“他真会觊觎菁菁?不会是你们有所误解?”   这话语气诚恳,倒不像是怀疑邵良宸所言不实,只是单纯的难以置信。本来也是,寻常人怎会想到一个阴痿的男人同时还很好色呢?   邵良宸与何菁听了这话也便确定,二哥并不知道孙景文那些龌龊恶行。想想也会觉得不合道理,以二哥的性子看安惟学那些劣性尚且憎恶非常,倘若知道孙景文做的那些事,还不得亲手把他宰了?   邵良宸也望了一眼何菁,很不情愿地继续道:“二哥想必还不知道,当初我听了那位钱先生的话后也不信大姐夫是那种人,他便告诉了我另一桩奇事。说他们回安化的半路上,他曾于一日深夜亲眼目睹,大姐夫叫他那三名手下凌.辱一个姑娘,他就在一旁观瞻,以此为乐。而且钱先生事后自那三名手下言语之间听出,这类事情似是大姐夫他们常做的,他已然那般祸害过不少姑娘了。”   安化王、朱台涟与荣熙郡主这下更是听呆了。这才明白,邵良宸方才想叫何菁回避的根由不在前面那桩,而是在此。   何菁觉得装出惊诧的样子恐怕不够像,就及时转开脸去朝一旁避开几步,以示: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纯洁的小耳朵没有被如此肮脏的事污染。   邵良宸接着道:“我知道钱宁毕竟是外人,说的话不可尽信。可是大姐夫与我才是一家人,我若想去验证此言真伪总会有机会,钱宁若是编了谎话太容易被揭穿,如此推想,这话怕还就是真的。大姐夫并未因为自己人道不能就不贪女色,或许该说,还变本加厉了。”   朱台涟见到于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便问道:“于太医是不是对此早有耳闻?”   于太医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曾,不过王长子请试想,大仪宾往日服用补药过量,甚至随身携带,其品性……已可见一斑了吧?再说当年,大县主又会是为何缘故大发雷霆,害得大仪宾至此的呢?”   所以说,孙景文早就是个色鬼,阴痿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成了个变态的色鬼。   安化王听得几欲作呕,霍然站起,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快拿床板来将这孙景文抬走,送回他自己家去,莫要脏了我闺女姑爷的屋子!”   邵良宸忙道:“父亲,毕竟人命关天,是不是还不宜挪动大姐夫?”   于太医在一旁插口:“二仪宾不必挂怀,大仪宾这状况,挪动与不挪动已无差异,都只是靠着人参续命罢了。我可下定论,他神志都不会再恢复得过来。”   女婿已经是个准死人,安化王还惦记着收拾朱奕岚,一刻都待不下去,匆匆出门而去,荣熙郡主草草安抚了何菁与邵良宸两句,也跟了安化王而去。很快便有宦官进门,拿担架将昏迷不醒的孙景文抬了出去,送上马车拉走。   朱台涟并未急着走,看着下人忙活完了,他朝邵良宸问:“孙景文有没有额外对你说过些什么?你直言告诉我,但有麻烦,我均可帮你。”   此时身周没有外人,二哥的这句问话显得意味深长。莫非他也猜到孙景文会来敲诈?他要真猜到孙景文拿了邵良宸是厂卫探子的线索过来敲诈,还能“帮忙”?   邵良宸似笑非笑道:“我只想问二哥一句,听说二哥与大姐夫来往甚密,曾交托了许多差事给大姐夫去做,二哥您对大姐夫的人品,难道并不了解?”   朱台涟的神色很明显僵了一瞬,他望向何菁道:“倘若我早知他对菁菁有此肖想,绝不会不闻不问。”   何菁气嘟嘟地鼓着脸:“当日在京城,他与我说话之时就眉来眼去,一副色胚模样,这也是我当时不敢向他承认身份的原因之一。结果我将此事回家来说了,他竟还不信。”说着就剜了邵良宸一眼。   邵良宸面色发窘:“我又如何想得到,家里会派个那种货色来寻你?”   朱台涟被刮得面皮生疼,再也提不出什么质疑,只好道:“是我虑事不周,看人不准。这一次的事没你们的责任,你们都不要挂心了。”   说完他便朝外走去。   “二哥,”何菁追上几步,“父亲会如何处置奕岚?”   “定会叫她再也威胁不到你!”朱台涟又回望了她一眼,“你们都不必管,也不要过去,省得到时听她哭闹烦心,还不得不替她说几句好话。听我的便是!” 第63章 二哥有请   安化王那边必会立刻对朱奕岚三堂会审, 何菁本来就不想过去, 得了他这句话正中下怀。   客人都被送走了,烟翠与绮红陪着何菁感叹了几句“三小姐可真过分”,以及“大仪宾那模样真吓人”之后, 何菁就照例遣了她们出去,与邵良宸在屋中独处。   一没了外人, 邵良宸迫不及待将何菁搂来怀里,一通亲吻抚摩。一开始何菁还乖乖受着, 后来发觉他没完没了, 才推开他的脑袋,笑道:“至于的么?”   “怎不至于?”邵良宸还是在她脸上又亲了一口,“我娘子冰雪聪明, 还与我心有灵犀, 当真叫我爱不释手,若非顾忌着青天白日, 真想立刻抱上床榻, 大战三百合!”   孙景文是色鬼,但究竟对何菁有几分肖想,其实他们都不确定。方才邵良宸临场发挥,何菁同样临场发挥,二人合作得亲密无间, 直至将今日之事修补得滴水不漏。何况还刚顺利解决掉了一个很想杀的恶人,邵良宸着实满心满身地畅快适意。   何菁嗤地一笑:“就算不是青天白日,这事儿你也得等两天。”   她这两天依旧不方便, 而且自来了安化之后,这方面一直不大正常,有时见了血,没两天又没了,才过十天半月,就又来这么一遭,反反复复,这一回距离上一回才七八天就又来了,而且出血量还不小,搞得何菁都有些轻度贫血,精神都有点萎靡。连今日上午去逛园子,也是带了软垫打算去那晒太阳的,她根本没多点力气逛。   邵良宸想起此事不由得蹙了眉:“方才于太医在时,我还想着该叫他顺道为你也诊一诊脉,又觉得叫你紧跟在孙景文那死鬼后头就诊,怪恶心的。不如晚些时再去请他过来?”   “这点小毛病哪至于还用太医诊脉的?”何菁偎在他肩头,叹了口气,“还是等到回了京城,再叫胡太医帮着看看吧。我其实好担心,怕将来生不了孩子……”   邵良宸抚着她的发顶,柔声道:“你担心什么?真生不了也没什么,到时实在想要,大可以到济世堂领一个来养。”   何菁推了他一把:“别胡说,我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呢!要养至少也要养你生的!”   邵良宸怔了怔:“你真觉得我会娶别人?”   这话题他们还从未拿出来明说过,何菁可以想得到,现在说出来,他一定会说那种事绝不会发生,可是,谁知道将来呢?她肯定是绝不希望他去碰别的女人,可一想到孩子的事上自己身体可能不争气,她就既心虚,又堵心。   横竖还没临到头上,她不想拿这些尚且没影儿的事跟他磨牙,便拿手点着他的鼻子笑道:“你当然不会主动娶了,可谁知将来有没有各路小妖精来勾引你呢,我这是欲擒故纵,防微杜渐。不过,好像原来只听说不来月信的女人才会怀不上孩子,来得太多的就不会。所以说,我应该还是能生的。”   邵良宸从来都不是那种会把“爱你一生一世”成日挂在嘴上的人,心里有底可以拿行动证明,便没想就此做什么口头承诺,转而道:“这一回,咱们是把朱奕岚与孙景文两个麻烦一并解决了,再老实过上几天,咱们便可考虑去向父亲提出回京去了。”   提到回京,何菁满心满怀都是向往,这边不论正事闲事,可谓是事事糟心,原本还有个二哥给点温暖关怀,如今又得知那才是个最大的惹祸精,她实在是很想赶快躲开这鬼地方。   “多亏了三妹妹,其实我早就说了,每一回三妹妹惹是非,都是在帮咱们的忙啊!”何菁虽是笑着说的,神色之间却明显隐着一丝落寞。   邵良宸问道:“你还是在想二哥的事?”   “嗯。”于何菁而言,至此最看不明白的还是二哥的反应。   “我原以为孙景文是他的一名得力手下,伤损在这里,纵使二哥不怀疑也不迁怒于咱们,至少也该有点惋惜与烦闷的意思才对。可看方才那意思,二哥似乎全然听信了你的话,只恨孙景文没有早点死。如果真像姑母说的那样,二哥也是厌恶孙景文的,先前又为何那般重用他?难道只因为谋反大计用得着他?孙景文在谋反一事中的作用在于他为安化王府、‘倒刘派’、‘从龙派’三方之间周旋跑腿,若论他本人,不见得是什么能力出众无可或缺的人物,二哥想要谋反的话,又有什么必要重用他?”   其实她心里明白,自己想不通二哥这些事,根源还是在于二哥在她眼里,怎么都不像个会有心谋反的人,这个动机想不通,其余也就全都不通了。   这些疑问邵良宸也同样有,也同样无从解答,他想了想笑道:“我忽然想起一种药,说是名叫‘报君知’,与那种大牛铃铛一个名儿,专用于逼供。说是给人灌下口去,对方便可知无不言。可惜我没有,不然拿来给二哥下上一些,说不定便能解答咱们所有的疑惑。”   何菁大感新奇:“真有这种东西?”她记得前世曾看过一个说法,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种逼供神药都是虚构的,实际当中并没有,难道古人反倒有着类似的高级货?   邵良宸笑着摇摇头:“那其实只是几种迷药调和而成,给人吃下之后,只会让人昏睡,然后不断呓语,究竟呓语些什么,根本无从控制。听说石文义曾在逼供时给人用过那种东西,结果服了药的人犯昏睡之后,就碌剡脒端匙畔备驹谕庹夜男┡耍募业南备就倒椋痪溆杏玫幕岸济挥小!   何菁听得咯咯笑个不停。原来这个“报君知”只管叫人“报”,具体报些什么就不负责了。   她又往邵良宸怀里偎了偎,笑着轻道:“回头你弄点那神药来,当着我的面吃了,让我听听你会说些什么。”   邵良宸嗤笑:“你别忘了,我心里的话想跟你说的时候,是你自己不想听的。”   “那不一样,”何菁为他理了理被自己弄歪的衣襟,“过去的事多说无益,但将来就说不定了。何时我疑心你在外头有了小妖精,就给你饭里下上些。”   邵良宸挑着眉:“说不定你听完了我说过去的事,就知道将来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小妖精了。”   要真知道了他也有个现代瓤子,还曾为她跳过楼,还用担忧他将来三妻四妾?   邵良宸原先对说清此事一直是抵触居多,不成想自从被她主动封口之后,这些天来反倒越来越想说了。尤其想到处境危机四伏,说不定啥时候遇见个变故,猝不及防就把命丢了,要是直到死都没叫她知道自己这点事儿,该多憋屈啊?他一定会阴魂不散!   “我不想听。”察觉到他又有要说的意愿,何菁却是这样的反应,还像个闹脾气的小孩般捂起耳朵摇头,“我不听我不听!过去的懊糟事儿我才不想听呢!”   邵良宸垮下双眉,唉,现在咋就变成这样儿了呢?   都说女人是不讲道理的,别看她对着如今这个他通情达理,对着过去那个他就难说了。万一将来他偶然露了马脚被她察觉,谁知她会不会翻脸不认,还倒打一耙:“哦,我叫你不说你就不说了啊?你就是故意骗我!你奏凯,我不要再见到你!”   邵良宸觉得,那也是极有可能的,可她现在又不愿听他好好说,又能怎么办呢?把马甲护好一辈子?   何菁抬眼看看他的郁闷相,又转为一张笑脸伏到他身上:“你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更放心了。回头咱们回了家,你真弄来点那种灵药,不给你吃,我来吃,然后你告诉我我吃完都说了些什么,不也好玩吗?”   邵良宸苦笑着点了头:“也好,等回了家,我便去想法弄些来。说不定也能添些闺阁之趣呢。比如咱们往日亲热之时,你最爱哪种姿势,兴奋是不是装出来骗我的,问你你总不好意思说,到时说不定都能实说了。”   何菁将脸闷在他胸前,笑得浑身发颤。   回家,多有魅力的两个字,要是眼一闭,一睁,就已经到家了该多好?到时什么二哥、父亲、姑母,有一阵子看不见了,也就不会再惦记了吧……   这一次事涉人命,朱奕岚犯的事儿比之上一次诳何菁与仇钺见面的事更严重了许多,何菁与邵良宸也关注着安化王与朱台涟的判决结果,可才派了一波下人去桂园打听消息,就很快被朱台涟的下人堵了回来,还很委婉客气地带了话给他们:这事请二小姐与二仪宾都不要管,也不要打听,另外还请管好下人,叫他们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   三妹给二姐下药,阴差阳错地毒倒了大姐夫,这种丑闻确实应当留意守密。何菁当即传话下去,叫桃园上下的下人都守口如瓶,谁敢拿此事去嚼舌根必定严惩。   就这样闷头等了两日,什么消息也没等来。同在一座府邸里住着,却不知道朱奕岚究竟得了个什么判罚,孙景文那边倒还传来了点新消息。   先前何菁与邵良宸还有些担忧孙景文的那三个手下或许也知道金钗的来历,甚至知道孙景文来要挟的事,如被朱台涟探知也有麻烦,邵良宸还想请钱宁帮忙收拾掉那三个喽啰。   何菁刚愤慨了一下怎能让那种坏事做尽的狗腿子跑掉,就听说二哥早已及时差人出去追捕,而且因一开始就下了死命令:见尸不见人,那三条狗腿在逃走的次日下午便被王长子的侍卫射杀于安化郊外。   于是何菁又愤慨了一下射杀这种方式太过痛快,不够残忍。   依据此事也可侧面看出,孙景文的境况确实很不乐观,按于太医的说法,大仪宾剩下的日子可能一只手掌就能数的过来。   至于朱奕岚被如何判罚,何菁与邵良宸其实并不很关心。反正不能一根绳子勒死,左右逃不过继续关禁闭呗。   似乎事情至此都还算顺利,只需等待告辞回京了。   事实证明,于太医年纪虽然不是很老,医术却还过硬,对孙景文的推算几乎分毫不差,自那日吐血晕厥之后,孙景文确实再没恢复神智,遗言都未留下一字,在家躺了四天后,终于咽了气。   听说因为身体机能失控之后补药的热性迅速发散,他浑身皮肤寸寸爆裂,状如干涸的土地,严重处皮下红肉清晰可见,短短四日之间整个人便面目全非,孙景文虽未再清醒过,却多次疼得翻滚折腾,嘶声哀嚎,最终的死状极惨。   因孙景文府上的管事是烟翠的亲叔父,何菁夫妇又特意“关心”着大姐夫病况,以上内容都被详细又属实地打听了来转述给他俩听,并无半点夸张成分。   何菁再如何认为孙景文该死,听了这描述也难免胆战心惊,疑心自己有着半夜看见恶鬼现世的危险,前世看过的各类血腥恐怖片场景一一涌现心头。   邵良宸则安抚她说,严格来讲孙景文根本算不得他俩杀的,补药是他自己吃的,燕窝也是他自己吃的,而且连让都没用别人让就吃了,甚至来桃园都是他主动来的,确确实实追究不到他俩什么责任。   何菁听了这话才算松快了些。可惜,并没松快多会儿。   孙景文是夜里咽气的,死讯一早传遍王府,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名宦官忽然登门桃园,声称王长子有请二仪宾过府叙话。   这事若是放在接风宴之前,何菁与邵良宸一点都不会觉得有何异样,可今天就不同了。自接风宴以来,这些天朱台涟都未有过任何与他们亲近之举,如今他们已大体确认了朱台涟的谋反行迹,孙景文又刚死,朱台涟干什么正好这时叫他去?   何菁一听就提起心来:“二哥有什么事?”   “回二小姐,奴婢也不知晓,二仪宾过去便知道了。”   邵良宸在何菁手上捏了捏,温言道:“左右就是家里这点事,你安心等着,我去去便回。”他也猜不透朱台涟是何用意,只知道总不能不去。   何菁却拉住他的手,对那宦官道:“你去回复二哥,我身上不舒坦,二仪宾走不开,请二哥有什么事过来这边说。”   宦官脸色一僵,邵良宸苦笑道:“你别使性子,不就是为大姐夫的事受了点惊吓么?二哥找我必然有事要说,你等上片刻就好。”   何菁又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宦官为难地笑着:“二小姐见谅,王长子特别交代,今日是有话要单独与二仪宾相商,请二小姐稍待即可。”   单只叫他一人去,就更显得可疑。何菁就像看见了那边设好法场等着对他行刑,担忧得面无血色。见邵良宸一个劲用眼神安抚,她才不情不愿地放了手。   眼看着他由绮红服侍着披上斗篷,跟随宦官出门而去,她跟到门口,一直目送着他消失于影壁之后,一颗心似也随着他飞了出去。   朱台涟会不会在这两日新得了什么讯息,洞察了他的身份,要就此对他发难?何菁猜不透,只是因着孙景文的死,心里总隐隐觉得这两天会出点什么事。有邵良宸在跟前,出什么事她都不怕,可这一见他被叫走,她就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不下神来。   这样时候才最为真切地感觉出,世上仅他一个是自己的贴心人,仿佛除他之外,就遍地都是牛鬼蛇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害他,或是来害自己,什么父亲、姑母、二哥、二嫂、侄女,哪一个拿来与他相比,都像纸片一样轻,好像没生气的npc,根本没谁值得自己去在乎。   她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心底涌出一个清晰的决绝想头:管他是谁,若敢伤了他,我必要将其大卸八块! 第64章 意外之变   桃园位于王府的东侧, 朱台涟的府邸贴在王府西侧, 是以从桃园过去王长子府路途并不很近,邵良宸跟着宦官步行去到朱台涟府上,直花了近两刻钟。   朱台涟正在内书房等他, 这座装饰简约的内书房邵良宸曾经来过几回,那都是在接风宴之前, 阔别多日重新步入,邵良宸心里竟有些惆怅感慨——要说心底最直接最真实的感触, 他真心觉得二哥是个面冷心热、既待人热忱又为人正直的好人。   其实连杀安夫人事件也不能拿来抹杀这一点, 朱台涟又不知道安夫人是好是坏,依照这时代人的观念,既然安惟学是个恶人, 他家所有人就都不无辜。朱台涟认为安夫人不值得自家妹夫冒险去救, 反而正说明他嫉恶如仇。   这样的人,究竟会为什么想谋反呢?   邵良宸至今仍无答案, 只是为此感到遗憾——即使不考虑何菁的感受, 他也真心盼着二哥这样的好人不要落个背着反贼名声死于非命的下场。   待他进门,让了座,朱台涟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没有计划,何时带菁菁回京城去?”   邵良宸真心有些意外,心里迅速分析, 朱台涟此时问起这话,究竟是仍像从前那样盼着他们及早离开,还是因为怀疑上了他的身份, 另有了筹谋?若是前者,他直言说已经打算尽快走了就正好,可若是后者,听说他们就快走了,朱台涟还不得立刻对他下手?   “好人”在想谋反的时候,也不会放着可能泄露天机的敌人不管。何菁对今日二哥唤他来的原因十分悲观,邵良宸自己也不会盲目乐观。   一时想不出答案,他便含糊答道:“不瞒二哥说,我们也在考虑此事,现今天寒地冻的,行路有所不便,或许还是等到过了年,天气回暖时再上路更好。”   朱台涟原就肃然的面孔更阴沉了几分,紧蹙在一处的两道剑眉似是隐含着不耐烦,他正待开口欲言,忽听门口脚步声响,当值宦官在门外报道:“爷,二小姐院里来了个丫鬟过来报说,方才郑娘娘忽然造访桃园,看似来者不善,请爷帮着拿个主意。”   邵良宸与朱台涟都吃了一惊,朱台涟霍然起身迎向门口:“叫她进来!”   待簧儿进门时,朱台涟也来在门口,见了她急急喝道:“出了这事你该就近去请姑母,干什么大老远来叫我?真要有个好歹,我过去还来得及?”   簧儿被他吼得浑身直抖,颤巍巍道:“奴婢们也都说,该去请郡主娘娘,是……二小姐私下里对我说,郑娘娘本就与郡主娘娘不对付,请郡主娘娘恐怕火上浇油,还是……来问问王长子的意思为好。”   这话也说得通,但朱台涟与邵良宸都能猜得到,其实何菁就是寻个由头,叫人顺道过来探看邵良宸的情况。不过纵是如此,也不说明那边的境况不紧急。   邵良宸上前问:“二哥,那日究竟对三妹妹做了何样判罚?为何会惹得郑娘娘去找菁菁?”   朱台涟烦躁地摇摇头,抬手一挥:“路上说!”话音未落,他已亟不可待拔脚出门。   邵良宸见状,心中不无触动:他对菁菁如此关切,想必今日唤我过来,也不会是有何恶意……   自邵良宸出桃园之时,何菁便在算计能想个什么由头遣人过去,或探看情况,或唤他回来,但思来想去也没个定数。   朱台涟名义上只是王长子,实际在这里就是一把手,没有人能镇得住他,如果他真打定主意想要与他们反目,请出荣熙郡主与安化王恐怕也无济于事。更不必说,倘若他都已打算将谋反大计公开实施了,那就更会无所顾忌——历史上安化王造反到底是何时爆发,又会不会因为他们的参与激发得时间提前,都无可预知。   何菁越想就越是心神不宁。   正这时候,郑侧妃上门。何菁十分意外,她自从来了安化,与郑侧妃碰面与说话的机会都是屈指可数,郑侧妃更是一次都未来过桃园,最多是遣下人送来点东西走走过场。今日一听说她来,何菁便猜到定是与朱奕岚相关。   请了郑侧妃落座之后,何菁首先便以催茶为名,出门来交代簧儿去通知朱台涟。   刚打发了簧儿出去,何菁一转身,便见郑侧妃从屋里走了出来。   “二姑娘果然心思通透,这么快便遣人去搬救兵了!”郑侧妃方才刚进门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套,这会儿却拉下了脸,语气冷淡凌厉。   何菁为邵良宸的事紧紧挂着心,真没心思与她吵架,便道:“娘娘有话何不进去坐着说?”   郑侧妃一步步走下屋前台阶:“站着坐着都一样。院里说话更敞亮。”   何菁垂眼道:“娘娘想必是为前日奕岚的事来的吧?那桩事里我自问没有什么过错,而且是二哥叫我们夫妻不要过问,至今奕岚得了何样处罚,我都还不得而知。娘娘若是为此事而来,请恕我无能为力。”   郑侧妃一声冷笑:“是啊,事到如今,你当然要说无能为力了。二姑娘,前些日子奕岚待你不好,这我都知道,那是她做了傻事,我也不去替她分辨。可你这手段也忒高明了些,你们与孙景文不对付,想收拾他,又何必要借奕岚的手?这一招借刀杀人,你使得可真毒呢!”   这还真是被她猜着了,如果朱台涟并没对那天的事起疑心,那么这位郑娘娘如今就可算是王府当中猜测得最贴近事实的人了。只不过她搞错了关键一点——燕窝里的药真是朱奕岚下的,她闺女并不冤。真要论在这件事里谁最冤,当属孙景文才对。   何菁抬眼望来,肃然道:“郑娘娘,你指我诬赖奕岚、借刀杀人?说这话可是要讲证据的。且不说我们根本没有谋害大姐夫的心意,那盅燕窝是奕岚亲手送来的,里头下了什么药,去查府里的记档,想必能查的出,我这里可不曾有那种东西。”   这话正中要害,那天安化王遣人到朱奕岚房里一搜,很轻易便搜出了剩余的泻火药,与剩下的燕窝比对完全相合,而且良医所里也有记档,去年夏天曾给三小姐开过这种药,何菁那边吃的都是药性正相反的温补药品,从没有过这种东西。   郑侧妃气得脸色发白,切齿道:“你还敢说!事情出在你院里,你男人日常随意进出王府,想弄点什么药弄不来?”   桃园的下人们早都听见动静聚到周围,绮红在一旁忍不住插口道:“娘娘慎言,那燕窝由三小姐送来,中途经手之人甚少,况当时还有郡主娘娘在场,她也可以作证……”   话未说完,郑侧妃身旁一位嬷嬷甩手便打了绮红一耳光,骂道:“娘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绮红被打得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住。   “放肆!我院子里也有你动手打人的份?”何菁高喝一声,上前一步抬脚一踢,正踢在那嬷嬷膝下软骨上。冬天的鞋有着几十层厚布浆过制成的鞋底,不像寻常鞋那般柔软,嬷嬷挨了这下踢顿时站立不住,“咕咚”一声跪倒在石板地上。   周围包括郑侧妃在内,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谁也想不到二小姐看着娇滴滴的一个人儿,还能这么利落地出手打人,而且使的还是这么古怪的招式。   何菁连日来不断向邵良宸学习防身术,所学的都是这种出其不意攻击对方弱点的招式,这还是头一回用于实战。那婆子的膝盖连被踹再被摔,一时疼得直哼唧,爬都爬不起身。   郑侧妃又惊又怒,瞪着何菁道:“你……竟敢……”   何菁毫不退缩地迎上她的目光,朗声道:“娘娘若有疑义,咱们大可一同去到父亲跟前说个清楚,理个明白,到时候若有需要,也可请父亲安排人手来我这院里搜上一搜,看看那天的事到底是谁的过错!”   郑侧妃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她道:“你这般有恃无恐,还不是仗着这府里王爷、王长子外加郡主全都宠你?你就不想想,奕岚也同是这家的女儿,她是你妹妹!如今被你坑害,她眼看就要被王爷送去西山别院关起来,不到出嫁不得出门,你于心何忍!”   原来是因为朱奕岚得了这样一个判罚,郑侧妃才会如此情绪失控。何菁脸上平静无波:“是奕岚对娘娘喊冤,娘娘才来找我的吧?您是奕岚的生母,理当了解自己闺女的性子,分明就是她给我下药在先,才落得自讨苦吃的下场。她说她冤枉,您就信了?您有来找我吵闹泄愤的工夫,还不如去多劝劝奕岚,叫她及早悔改才是!”   事实确如她所猜想,郑侧妃听说朱奕岚出的事后去探望,朱奕岚便对着母亲哭天抹泪地诉苦,说自己是好好去向姐姐赔礼还送了燕窝,最后怎么就害得大姐夫出事她一概不知,她那里存有泻药是阖府共知的事,想来就是姐姐姐夫蓄意栽赃给她。   郑侧妃先入为主信了自己女儿,此时听了何菁的话又如何肯信?她只当是何菁巧言狡辩倒打一耙,一时更加怒不可遏,忍不住抬手一掌朝何菁扇过去。   何菁看着她怒气升腾,早就在防备着她会动手,见状撤步一躲,郑侧妃的手掌仅仅在她脸前扇过一阵凉风。   “菁菁!”邵良宸的惊呼自院门口传来。   为了争取时间,何菁叫簧儿去通知朱台涟就是安排了下人套车送她去的,朱台涟闻听后急着赶来,也是叫下人牵了马,与邵良宸分乘坐骑飞奔过来的,是以两下里时间都很快。   邵良宸一步转过影壁,正好看见郑侧妃想要掌掴何菁的一幕,忍不住惊呼出口。   何菁躲过郑侧妃的手,转头见到邵良宸与朱台涟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她顿时释然一笑——自己面前这点麻烦她根本没当回事,一直挂怀的都是他的安危。只要见到他平安回来,她心里就什么挂碍都没了。   不妨郑侧妃一掌打空,怒气更盛,跟上一步朝她狠狠搡了一把。何菁眼望着邵良宸毫无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这一摔不但手掌在冷硬的砖面上搓破了皮,更是感觉到肚腹之中随着震动升起一阵绞痛之感,就好像五脏六腑都缠绕在了一处。   邵良宸与朱台涟见状赶忙快步过来,邵良宸去扶何菁,朱台涟则是上前一记窝心脚,将郑侧妃踹倒在了地上。   郑侧妃都顾不上被踹得疼痛,直接傻了:“你敢……敢打我?”   “你这种不识好歹的蠢妇,我只恨没早来打你!”朱台涟神色语气阴冷如冰,森然骇人。郑侧妃被他这眼神一瞪,就更傻了——这一次是吓傻了。   桃园的下人们方才也同何菁一样,都是看见邵良宸来了被吸引了注意,才未来得及阻拦郑侧妃推倒何菁,这时便立刻分做两团,一边围拢何菁查看主人的状况,一边来帮着拉起郑侧妃,看似拉架劝架,实则是为防着郑侧妃进一步撒泼大闹而拉偏架,郑侧妃自己带来的几个下人早都被挤到一旁靠近不来。   王长子竟对郑娘娘动了手……动了脚,这些人也都发着懵,有些不知所措。虽说郑侧妃只是个庶母,可好歹也占了个“妃”字,朱台涟当面骂她几句就已算是不留情面了,竟然将她一脚踹翻?这种事,怕是整个大明朝也难找第二件。   邵良宸想扶何菁起来,何菁却蜷着身子发着抖,根本起不来身。她一向个性坚忍,一点都不娇气,平日里有些小灾小病都能忍着不露痕迹,从未有过如此失态,邵良宸十分惶恐:“菁菁,你怎么了?”   何菁打着颤道:“我肚子疼……疼得厉害……”   邵良宸立刻联系到她前些日的不规律出血,心头为之重重地沉了下去,连忙将她抱起,吩咐旁边下人:“快请太医来!”   朱台涟皱眉望着他抱了何菁进屋,又转头去看看院里乱作一团的人们,有心提醒几句,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作罢了。   宗室府邸里的乌糟事儿数不胜数,今日这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连前日向下人封口都是多余,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还用的着害怕家丑外扬?!   随便一想,他便觉得无趣得要命。   任由郑侧妃的下人们去拉她扶她,朱台涟不再理睬,也跟着挑帘子进了桃园正房。通向次间的门帘挂在金钩上,朱台涟自行步入,烟翠正从里间匆匆走出,险些撞在他身上,一见是他,忙蹲身福礼道:“王长子。”   朱台涟朝里面望了一眼,通向梢间卧房的帘子撂着,看不见邵良宸与何菁,他便低声问烟翠:“二妹妹景况如何?”   烟翠愁眉苦脸道:“二小姐出了……出了不少血,棉裙都湿了一片,已有人去请了太医,奴婢正要去打热水。”   “你快去吧。”朱台涟闪身让了她出去,朝里间走了几步,心里挂念得厉害,却又觉得自己不便进去,一时迟疑不定。   忽听里面依稀传出何菁轻轻的问话声:“二哥找你,所为何事?”   邵良宸回答:“没大事,你省些力气,别问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才好安心,他到底为何找你去?”   她声音虚弱得很,却又异常殷切,似乎再听不到答案,她就要急得哭出来了。朱台涟心下暗叹,没再听下去,寂然踅身而出。   郑侧妃很可能是专门打听到二姑爷被叫走,才趁此机会上门找茬,若非他唤走了二妹夫,就不会出这事了。 第65章 终极告白   于太医被匆匆请来, 何菁与邵良宸都不是在乎避嫌的人, 索性敞着幔帐,就让何菁歪在靠垫上由于太医诊脉。   “二小姐这是小产了。”于太医诊过脉后道。   邵良宸与何菁在此之前便已猜到了几分,听了此言还是同样心头一沉。   “会不会留下病根?”   “会不会影响生育?”   两人同时问出, 前一句是邵良宸问的,后一句才是何菁的。邵良宸心乱如麻, 若非顾忌着太医在跟前,真想冲口朝她大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能不能生孩子?那算得哪门子大事!”   于太医人至中年, 年岁不足半百, 清癯的脸上神色并不凝重,闻听此言,更是尽力缓和了神情道:“两位不必过虑, 依下官看来, 二小姐景况并无危急之处。这种初初怀上身孕便小产的情状十分多见,常是由于这一胎没有怀好, 身子自行将其弃之, 于年轻妇人是常有的事,对身子的损伤极小,不少妇人都会将其当做寻常月信,连发觉都不曾发觉。二小姐身体底子也还算壮健,休养一阵也就恢复如初了。”   邵良宸勉强松了口气, 何菁却仍不放心:“于太医,我原先看过大夫,人家说我本就体质寒凉, 不易受孕。有过这一遭,会不会将来更不易怀上,或者,怀上也很容易小产?”   于太医捋着胡子笑了笑:“二小姐,体质寒凉只是不易受孕,又不是一定不能受孕,不然您又怎会有此小产一事呢?况且您这寒凉体质不是天生的,而是前几年受凉所致,是以并不顽固,经过这阵子调理已大有好转。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次小产是坏事,可也是好事,足见您的寒凉之症并不严重,不会再影响将来受孕。只要您这阵子好好将养,不会有事的。而且据我所知,反倒是有过这种小产的妇人,将来才更易好好怀上孩儿呢。”   见到何菁依旧蹙着眉,显见不大相信,于太医又道:“自然,这是大事,您不放心听我一家之言也属正常。良医所的吴太医与刘太医都是我的前辈,回头您差人请他们来一并瞧瞧,也好安您的心。”   “您说的也是。”邵良宸客气应着,没好意思说,他方才已经差人去请那两位太医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请一个。只不过那两位太医今天不当值,下人去到家里请,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于太医提起一旁圆桌上的毛笔开着方子,语气随意地道:“还有件事,二小姐自己当有所感,您这小产其实前几日便有了症状,正如我先前所言,是因为这一胎没有怀好,身子自行摒弃,并非今日跌倒所致。今日遭遇,只是使得出血加剧,也加剧了痛感而已。此事如何回禀王爷与郡主,只凭二小姐一声示下,我无有不从。”   言下之意,如果他们想把这事全都栽到郑侧妃头上,他也很乐于效劳。郑侧妃近些年来在王府内实在人缘差得要命,况且今日看来,她必定倒台在即,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于太医也不吝落井下一块石。   听说并非郑侧妃的主责,邵良宸心底压着的火气消了几分,不再那么想把郑侧妃乱刀分尸了。他叹道:“事到如今,我们哪里还有心思琢磨那些?您如实回禀好了。”他觉得二哥那一脚已经够郑侧妃受的了。   “凭什么呀?”何菁倒不干了,“不是她推我所致,可也是因为她才多让我受了这些罪啊,就去告诉父亲和姑母说,是她把我推小产了!”   看过不少宫斗宅斗文里把流产栽到别人头上的案例,何菁从未想到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亲身体会了才觉得,能给个坏人栽赃竟是一件很爽的事儿。   如果真是自己好好地怀了孩子被郑侧妃一把推没了,何菁非得联合老公想方设法把郑侧妃弄死不可,这一得知并非郑侧妃的责任,自己却有机会让她背锅,何菁没了报仇雪恨的沉重感,就一门心思地为以恶制恶感到爽快。   不管怎么说,是郑侧妃把自己推得摔了一跤,就算肚子疼不全是郑侧妃的错,可屁股疼总还是呢!不能叫她一点责任都不负吧?这口锅就叫她来背!最好一举把她打到翻不了身,省得等自己和姑母都走了,那女人又要兴风作浪。   于太医稍稍僵了一下:“二小姐,容我说句实话,其实您今日跌这一跤虽说难受了些,可实际反倒促成您体内污血及早排出,对您将来体质复原、再行受孕生育,实是好处居多呢。而且若非此事提醒,您未加妥善将养,也说不定会留下些许病根。”   何菁皱紧眉头:“那难不成我还该谢她?”她强忍着才没出口骂街。   于太医又笑了:“那自然不是,我便回禀王爷说,您是今日摔跌导致小产。不过您若是还要请那两位太医看诊,可要记得嘱咐他们,免得到时我们三个口径不一。”   说话间方子已然开好,于太医又嘱咐了几句休养事项,便起身告辞。   他还没等出桃园的院子,便遇见吴太医与刘太医一前一后地进了门来,三位同僚碰了面,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同样供职王府,遇上主子情况紧急一并过来看诊也不稀奇,互相招呼过后,于太医离去。   另两位太医分别为何菁望闻问切了一番,说辞都与于太医如出一辙,何菁与邵良宸听后才终于安了心。   等送走了太医们,绮红进来报说:“王爷与郡主都遣了下人过来询问,说是本想亲自过来探看,又怕二小姐精神不好嫌吵,请二小姐就诊之后务必给个准话叫他们带回去,好叫王爷与郡主娘娘安心。”   邵良宸便将方才与太医们都达成一致的说辞对她说了一遍。   何菁端详着绮红:“脸上抹药了吗?方才我也忘了,该叫太医也为你看看的,嘴里都硌破了吧?”   绮红脸上已经大体褪了红肿,听了这话,她有些鼻子发酸,直接给何菁跪下了:“二小姐,我没事,方才我听见大伙儿都说,咱们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才遇见您这么好的主子,见奴婢挨了打,竟然当场就打回来。那会儿……都怪奴婢脑子钝,都看见郑娘娘对您动了手,竟还未防着她推您。”   “快起来吧,我踢了她的奴才还没什么,你要对她动手,谁晓得事后会不会有人追究,到时我又能否罩得住你?事情过去,就不必提了。”   邵良宸问道:“我还忘了,二哥是何时走的?他没留下什么话?”   绮红答道:“王长子方才一直留在对间等听消息,是向太医们问过了二小姐景况,才刚走的。”   邵良宸与何菁均感意外,三个太医轮流会诊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二哥竟是才刚走的?   待绮红告退出去,何菁问:“二哥唤你过去时,你真看不出他究竟用意为何?”之前邵良宸已经为她说过了在朱台涟处说过的那两句话,仅仅那点对话,什么也看不出来。   邵良宸摇摇头:“不过,他对你极为关切是显而易见的。一听说郑侧妃来找你,他即刻吩咐人备马,与我一路飞奔过来,而且,你知道,我总不好对郑侧妃动手的,那时看见她推倒你,二哥过去就是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啊?他……踹了郑侧妃?”何菁眼睛都睁圆了,讶异非常,她那时只顾倒在地上忍痛了,根本没心思留意周围。纵是她一个没在王府住多久的现代人,也知道二哥对郑侧妃动了手是件多不寻常的事。   “是啊,看那意思,他对你的关切简直不在我之下。”邵良宸非常确定那不是装的。   何菁怔了片刻,方道:“可是,倘若真被他得悉你的身份,他真能为顾念我,就对你手下留情么?”   这问题邵良宸也答不上来,只得道:“那就尽量不让他得悉我的身份。”其实心底里,他还是总觉得二哥已经知道了。   两人互握着双手,相对沉默,心里都在为同一件事沉重:这下一时又不能回家了。   何菁忽然笑起来,抚了抚他的脸:“你别这么愁眉苦脸,至少还有一件好事,如今知道,我还是能生孩子的啊!”   对照方才太医们的说辞,她很快想起了前世听过的“自发小产”。   大学时还有个室友与男友同居就出过这样的事,当时就以为是月经不调,出血不止,身体也没多少感觉,本想去医院开点补铁药改善贫血,被医生留意到,才查出是小产。那室友也吓了老大一跳,担忧会影响以后怀孕,当时医生也说没事。结果人家等到毕业后与男友结了婚,没几个月就怀孕了。何菁那时要能晚死一个月,就应该能看见室友的宝宝了。   那时就听那室友转述过医生普及的常识,说“自发小产”是种挺常见的现象,简而言之就是因为这一次受孕的精卵有着缺陷,被身体自动抛弃掉了,是种孕妇的自我保护机制。似乎也能从侧面解释为,这样的体质实际很容易受孕,所以才会有更高的几率形成不良受孕状况。   方才那后两位太医也说,这次小产正说明她身体无碍,养好之后,对将来受孕不会有影响。如此看来,她不但能怀上孩子,还是挺容易怀上的体质,何菁此时确实是欣喜多过了烦恼,连对郑侧妃的厌恶都抛诸脑后。   邵良宸却哭笑不得:“你怎还在想这事?生不生孩子怎就那么重要?要是咱俩人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好?”   “那总还是能有的好。”何菁拥着被子,脸上血色都没几分,却还喜滋滋的,“就是要委屈你,怕是有些日子我不能陪你逍遥快活了。”   年纪最大的吴太医最后很隐晦地表示,至少要“休息”半个月,如果能坚持一个月更好。   邵良宸一点也感染不来她的好心情,长长叹了口气道:“别说这阵子,在咱们平平安安回到京城家里之前,我都不会再与你行房了。”   无论太医再如何强调此次小产对身体的损伤之小,他都无法释怀。损伤再小也是损伤,单看她方才疼的那样子,出的那些血,他也不会觉得那损伤可以无视。   除了最初那日的两次以外,他们后来这些时日行房之时,他都着意最后体外解决,可也明知那样并不保险。说到底还是太过贪恋个中滋味,就一直怀着侥幸,不但没克制着些,还十分放纵,这些时日除去她不方便的时候之外,他就没空过几天,还有时一天都不止一回。若非如此频繁,说不定就不会有这回的事了。   他现在为往日的纵情悔恨都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计较要受多久的委屈?真恨不得返回到过去,揪住那个放纵**的自己揍上一顿才好。   何菁靠着靠垫静静望着他,心中思潮涌动。   或许换做这时代的其他夫妻,值此当口,妻子根本无需担忧丈夫在自己身体恢复之前会受什么“委屈”。那些男人可以纳妾,可以随手把丫鬟睡成通房,还可以去逛青楼妓馆,有的是纾解的办法,即使妻子一辈子都恢复不来,他们也不会受这种委屈,而且是自心里,就不会觉得那样做有什么对不住妻子。   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得要死要活,也没耽误他睡袭人。   可何菁现在觉得,自己这男人就不会。   这是种奇妙的想法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畏首畏尾,担忧他总会再有别的女人,自己爱他太深,将来难免会有伤心失望的一天。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未曾听过他什么许诺,心里便开始觉得——他不会。   是真的不会吧?   邵良宸见她望着自己不言不动,若有所思,便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何菁手上与他五指相扣,很认真地问他:“你是真的不会再要别的女人了对不对?即使我生不出孩子,甚至……即使我得了病,再也不能与你行房,你都不会去碰别的女人,对不对?”   渣男们总会拿着生理需求说事儿,就好像不找个女人做那种事他就得憋死,女人月信一周能把他憋死,女人怀孕几个月更能把他憋死,甚至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做那种事他也会憋死,所有的出轨都只是为了不被憋死的求生本能罢了。   其实出轨与否只取决于他对妻子的感情与生理需求之间的权衡取舍,只要足够重视妻子的感情,舍不得妻子有一点伤心,他就能管得住下半身,忠心不渝的男人也有过那么多,真有哪个被憋死了呢?   邵良宸颇觉感慨,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了,对他直问出口,总还是比闷在心里、自行臆想一个答案,要好得多吧?这至少说明,她已经对他有了很大的信心,或者说,她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期待多得一个他的肯定回答,来做定心丸。   一直沉重的心情竟随着她这一问轻快了许多,邵良宸原是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这时站起身,挨着她靠到床头,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语调轻快地道:“这事我空口无凭地说出来,又如何能取信于你呢?不如……”   他说话间捋起左手的衣袖,一探右手,取过圆桌上方才太医开方子用过的毛笔来,就着上面未干的墨汁,在自己的左臂上刷刷写下“今生只有菁菁一人”一行楷书墨字。   “回头我将这行字刺在手臂上,将来若有变心负你的一天,你便来割掉我这块皮肉,如何?”   何菁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未动,最后,对于这番决绝又重口味的表白,她只给了一字评语:“呸!”   她抓过他左臂来狠狠去抹那些墨字,发觉墨已干了抹不掉,就舔些口水在手上再用力去抹。   邵良宸忙拦阻道:“你轻着些,这会子你才有多点力气?我一会儿去洗了不就成了?”   何菁看着他手臂上污作一团的墨迹,忽地哭了,泪水好似断线珠子,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邵良宸大惊:“你这是怎地了?忘了方才太医嘱咐的了?有什么大事用得着你这样?”   三个太医方才都说了,这次小产虽说对身体损伤不大,但最好还是像坐月子那样将养半个月,如忌冷、忌流泪等月子期间的忌讳都讲究起来,以免为以后留下病根。   何菁也不说话,见自己眼泪流了一脸,索性拿手抹下来,涂到他手臂上去,接着给他擦墨迹,一点不浪费,还把自己脸上抹的黑一块白一块的。   邵良宸着实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这么看不得,我现在就去洗了成不?”   他刚要起身,何菁又忽然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邵良宸便又陪她坐着,刚太医虽然没说,他先前却听说过,女人在孕期荷尔蒙异常,情绪会异于平时,这时候的女人更需要小心哄着。   静了一阵后,他柔声道:“人都会变,但只要有诚心,我可以随着你变,你也可以随着我变,你担忧我觉得你不好,你就会极力做得更好取悦我,我也会担忧你哪天觉得我不好了,所以我也会极力做得更好取悦你。只要你我都有这样的诚意,还怕什么爱淡情驰?所以说,一辈子不变心,并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儿。恩爱白头的夫妻又不是没有,焉知你我就不是其中之一呢?”   是啊,又不是没有,焉知我们就不是其中之一?   又静了一阵,何菁才又轻又缓地说道:“你不知道,其实,这辈子我一直有种怪念头,就是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早先是见到我继父待我好,我便满心感激,惦记着回报他,算是为他活着;后来继父过世了,留下了云儿,我又想为了继父总也得把云儿好好养大,算是为云儿活着;现如今……”   邵良宸直听得心头急跳,望着她在自己怀里抬起头,用水亮澄澈的双眸紧紧望向自己,开口缓缓道出与自己心声相重叠的那句话:“我就是为你活着!”   心如潮涌,他一时竟有冲动,想要如她一般哭上一场,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堪堪忍了下来。   你为我活着?我又何尝不是!这种表白若是上辈子说出口来,难免显得矫情幼稚,那时候他们身周还有许多的琐事要去考量计较,双方的父母、亲人,各自的工作、前程,仿佛很多很多的事都不得不想,也都可能影响到他们能否结婚,能否长久相伴。可今生全不同了。   今生他们只有彼此,什么人什么事与对方比起来,都是轻如鸿毛,说上一句“我是为你活着”,一点也不夸张,一点也不矫情。我就是为你活着!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可在乎?遇见你之前我活得了无生趣,就因为有了你,我才有心好好活。心意本就如此,毫不掺假。   最难得的是,他都没有让她知道他们前世的缘分,便取得了在她心里同样沉重的分量,这真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邵良宸暗暗下定决心,等这一回回京交了差,一定要想办法避免再接到类似的差事,一定要争取到与她长相厮守的平安日子。哪怕穷一点、辛苦一点呢,总也好过这般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像现在这样两人倾心相爱、却又提心吊胆、时时担忧着不能长久相伴的日子,他实在过够了!   何菁其实并不大情愿把这心声说出口,为他活着,这话乍听好听,实则更像是一种对他的情感绑架,就像在要挟他:我可是把一条命都系在你身上了,你将来若有负于我,我就死给你看!   她想表达的明显不是这种意思,埋头在他怀里思索片刻,她又抬头道:“所以现今在我心里,再没谁比得过你去。任他是谁,若想伤你,我都必会与之拼命!”   这才是她真正的心声,说出口颇觉痛快:我爱你,为你而活,说出来不是想要你更多地爱护我,珍惜我,而是要告诉你——我情愿为保护你,去跟任何人拼命!倘若真见你死了,我必会豁出命去为你报仇!   邵良宸吻了吻她蓬松柔软的发顶:“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别人机会伤到我,为了你,我也定要好好活着!” 第66章 鸿门之宴   刚进腊月, 安化就下了一场大雪, 是今年的头一场大雪。城外的山河与庄田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 愁得人来好白头!”   四个佃农家的幼童都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在白皑皑的田地里疯跑打雪仗玩的累了, 就凑到田埂边上,打着花巴掌, 唱着歌谣。   一个穿宝蓝缎子棉袍的老宦官忽然冲下田埂, 挥着马鞭朝他们吆喝:“小兔崽子们,胡嗪什么?!”   “陆成!”朱台涟虽及时喝止,还是看着那四个孩子被吓得慌忙跑开, 还有个最小的跌倒在雪地里, 一边哭一边爬起接着跑。   朱台涟无声地叹了口气,线条磊落的嘴唇之前腾起一团白雾。他身上紫貂皮的披风一直垂知膝下, 愈发衬得身形伟岸挺拔, 白狐毛的护领簇拥在脸边,配上他略显阴郁的神色,难得地将他英挺刚毅的脸颊衬出几分柔和味道。   宦官陆成小跑回来,嘴上抱怨着:“这帮小兔崽子,身在咱们安化王府的庄田里还敢学着外面人唱这种儿歌。谁亏待他们、叫他们‘愁白头’了?有王长子关照着, 满大明朝上哪儿找他们这么舒坦的佃户去?听人家说,庆王府的地里十亩地才分一家佃户,租子交不够全家都要挨鞭子呢……”   朱台涟没有理睬他的唠叨, 转头问侍卫统领韩毅:“韩毅,你还听过什么类似的歌谣没?”   韩毅想了想:“好像还有个‘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说的是……”   “富户吞没民田。”朱台涟接上他的话。   天下富户,不论是宗室权爵、文武官员,还是巨商富贾,甚至是皇家,但凡有机会的,十中有九都在以各种名目吞没民田。仅有少数农户被留下雇为佃农,大批大批的农户被赶出自家田地,背井离乡,出外谋生,这一个冬天过去,他们当中必定要有许多会因冻饿而死。   他只是一个郡王府的王长子,可以一己之力照应着安化王府名下的佃户们不受这种厄运,可天下上百万的流民,他又如何照应得来?   刘瑾的新政主张还田于民,本是好的,可惜动手执行的多是安惟学、李增那种货色,与侵占民田的文武官员一样,他们看重的只是如何损公肥私,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做出来的事,比那些官员还要龌龊百倍。   这天下已经糜烂不堪,想要拯救万民于疾苦,只有把天捅一个窟窿……   朱台涟又默默吁出一团白雾,踅身取过韩毅手中的缰绳,飞身跨上了马背:“走,回去。”   随行七人均感意外,陆成问:“爷,您这就回去?”今早王长子唤了他们随行来查看王府庄田,这还什么都没看呢。   “嗯。”朱台涟淡漠应了一声,率先催马回转。   大雪初降,他有心来看看王府名下的庄户们生计如何,会不会挨饿受冻,这一路行来,虽然一座村庄都未踏入,但所见的大人小孩个个都穿着厚实的棉袄,精神也都不错,也就无需再看别的了。   众随扈也连忙上马跟随,一行人刚行至西城门外,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这边的人看过去,都认得出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宁夏指挥周昂是王长子府上的常客之一,也是准备追随安化王府谋反打天下的“从龙派”中的一位首领人物。这里离宁夏府仅一日路程,无事时候,周昂时常十天半月地住在安化城的公署之内,不返回宁夏,以便就近听命。上一次因接风宴过来安化,周昂就一直未走。   马车与朱台涟一行人相遇一处,双方都停了下来,周昂穿着厚重的火狐披风,下了车,向朱台涟深深施了一礼,笑呵呵道:“见过王长子,下官方才到府上找您,听闻您出城来巡视农庄,特特儿迎了出来,未想到在这儿遇见您了。”   朱台涟并未下马,淡然问道:“你是为孙景文的事来的?”   周昂扫了一眼面前的七个随从,见无一不是朱台涟的心腹,周围也没有其余行人,便放心地点头道:“正是,下官今日听闻,大仪宾竟过世了,对其内情也有了些许耳闻,只不确定是真是假,才想来找王长子问上一声。”   朱台涟道:“你听说得想必没错,孙景文因不能人道,服食媚药过多,又误食了我三妹下了泻药的燕窝,寒热相冲致死。”   周昂语调有些迟疑:“王长子,听说……事情出在二小姐屋里?”   朱台涟冷淡道:“你怀疑是我二妹夫妇蓄意为之?”   他早就清楚,相比杨英那些“倒刘派”幕后主使,周昂这些铁了心要谋反的官员才更害怕行迹泄露出去,对厂卫坐探也就更加警惕。   当日因七霞坊绸缎庄掌柜袁雄猝死,周昂这些人就大惊小怪了一阵子,多亏有姜炜协助从那件案子中抹去了邵良宸的痕迹,才未叫这些人生出事端,但这些人也难免从那时起,已对自称绸缎商人又刚从京师赶来的邵良宸生了戒心。   先前朱台涟曾有意对孙景文之死封锁消息,其实为的就不是避免家丑外扬,而是不想再惹周昂他们留意。可惜孙景文犯的事儿太过耸人听闻,死状又那么不同寻常,消息捂也捂不住。孙景文在周昂他们眼中也是个“自己人”,一听说他的死又与那个有着杀袁雄嫌疑的二仪宾紧密相关,这些人自然而然都提起了心。   为此朱台涟心中对邵良宸也颇为怨责:孙景文其人再如何该死,非要由你去下这个手么?真捅了马蜂窝,还不是要我来替你善后?担着那种值差,竟还如此做事不分轻重!   周昂蹙起眉头:“请恕下官直言,二仪宾毕竟来自京师……”   “那又如何?”朱台涟阻住他的话头,“我早对你们说过,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来路如何,是否可疑,都有我看着呢。难道我看人的眼力你们还信不过?”   周昂面露难色:“王长子,大伙儿跟着您筹划的可是天大的大事,容不得一丁点的疏忽。我等都知道您对二小姐关爱有加,也便难免对二仪宾爱屋及乌。大伙也都是为大局着想,还望您能体谅。”   朱台涟冷冷望向他:“依你说当如何,叫我将二妹夫绑了,交与你们严刑逼供?”   周昂哽了一下,只好叹息拱手:“不敢,王长子既如此说,我等听命便是。”   朱台涟没多说什么,直接提缰拨马,绕过周昂与马车,驰马而去。   安化城的公署之中,周昂居住的套间里正坐着十几个人等待,忽见房门一开,周昂迈进门槛,众人忙都起身迎上,抢着问:“周大人,结果如何?”“王长子怎么说?”   周昂颇显烦躁地叹了口气:“王长子仍是老调重弹,对他那二妹夫深信不疑。”   余人听了都显失望:“那我等该当如何?”“难不成只能如此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周昂冷笑了一声,“你们放心便是,我心里已然有了计较。王长子是当局者迷,咱们可不是,如今务须及早弄清这个二仪宾的来路才行!”   有人忧虑道:“周大人,倘若咱们贸然动手,恐会惹得王长子不快,到时……”   周昂摆摆手:“你怎不想想,王长子信他,那是没见他露出行迹,倘若咱们先一步拿到证据,到时王长子只有比咱们更想将其大卸八块的份儿!”   另一人道:“可是周大人,咱们也不确定二仪宾是厂卫坐探,万一弄错了可怎办?岂非白白得罪人?”   周昂无所谓道:“弄错了我便去向他赔礼,又怕个什么?咱们都是随着王长子共谋大事的人,王长子还能为了这点小节,真与咱们翻脸不成?倘若没弄错……哼哼,他若真是厂卫坐探,任他神通广大娶了王爷的闺女,也休想在咱们手底活命!”   自得悉郑侧妃上门闹事推倒何菁导致何菁小产,安化王少不得又大发雷霆了一番,这一回也不用荣熙郡主指教了,他便亲自下令,将郑侧妃与朱奕岚相同判罚,一道送去西山别院里监禁。   不过这命令实施起来有点难度,郑侧妃挨了朱台涟那一脚受伤不轻,被下人架回住处就卧床不起,经太医会诊,确实不是装的,郑侧妃都有了些内出血症状,这样是不好立刻送走关禁闭了,安化王便容她留下养伤,先叫人把朱奕岚送走了。   何菁每天卧床休养,早中晚各捏着鼻子灌下一碗汤药。安化王与荣熙郡主都曾亲近过来探望,连三哥三嫂四哥四嫂也都来过,可二哥那边,只有二嫂带着蕙姐儿来了一趟,几天过去,朱台涟都没有再露面。   至此何菁也有了明显察觉:他就是不想让我体察到他的关切。   可又是为什么呢?她没精神细想。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这两天很有体会,脑子就像浆糊一样,平日随随便便能想清楚的事也想不清,刚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很轻易就忘了。这一遭虽说不至于傻三年,怕是傻一两个月总也难免。   不过她觉得自己身体并没多虚弱,那天摔一跤引起的疼痛很快就好了,之后就又像出事之前一样,除了贫血没有什么感觉。   可邵良宸坚持叫她像坐月子一样静养,白天太阳再好也不许出门,除了躺着,每天只能在屋里慢步两圈,为了不伤眼睛,不能看书也不能刺绣,连聊天也要限量,最好就是成天躺着睡觉,于是几天下来就把何菁闷得要死。尤其邵良宸还不许她洗头,热水也不行,把个习惯了两天洗一次头的何菁难受得不行,简直盼着他能有点事出去半天自己好放纵一下。   这天下午听说了郑侧妃养病的近况,何菁饶有兴致地询问邵良宸:“依你看来,二哥功夫如何?”   邵良宸正依着自己前世积攒的常识为她按着足底,闻听言道:“我尚无机会亲见他施展,不过依着我的经验来看,二哥确实是个练家子,只是似乎更倾向于骑射功夫,与我练的不是一路。”   何菁欠身问:“那你觉得,要是你俩对打,谁打得过谁呀?”   以邵良宸听来,这个问题无疑是好笑的。外行人总会觉得两个人打架,胜败一定由其自身武力值决定,其实实战的时候偶然性会有很多,若非身手相差得太多,很难一言而定谁必定会胜出。不过,如果对手是二哥嘛……   邵良宸微露得意之色:“这么来对你说吧,如果我与二哥像关公秦琼那样,骑上马用长兵刃对战,或许不相上下——因为那不是我的长项;但如果我与他站在地上近身搏斗,不论是比拳脚还是比兵刃,我都有把握打得二哥找不着北!”   他能看得出来,二哥学的是六艺里标准的射御之术,或许排兵布阵也懂一些,跟他所学的自由搏击完全不是一路。他自小就有意习练保命技能,因家乡一带练杂耍的艺人很多,他那时就打下了基本功,正经的武艺还是后来自己立了功、跟着宫廷里的教习学来的。那时他对功夫的要求仅有一条:利于保命,所学者自然与二哥大不相同。   何菁听后两眼放光,与有荣焉:“真的呀?”   邵良宸挑了挑眉:“自然是真的,不过呢……倘若叫我与二哥相隔二百步站着,各拿弓箭对射,那一定是二哥毫发无损,而我,会变成刺猬。”他擅长的暗器跟弓箭也不是一路。   何菁刚噗嗤一笑,又感到脚底穴位被他按得剧痛,忍不住吸着凉气缩了一下脚。   “别动,”邵良宸手上发力,“疼了才说明有用,忍着点!”   原先何菁并没想过古人还会足底按摩,不过想来这也算是一种中医疗法,古人懂得也算不得奇怪,而且武侠小说里不是都说武林高手很会认“穴道”吗?所以自己老公会这手活就更不奇怪了。   不得不说,这几天运动量过少,被他按一按舒筋活血,确实挺舒服,只是被下人们偶然进来见到时,那眼神都透着奇怪,看上去这种疗法都被人家看做一种情趣行为了。   继续方才的话题,何菁笑道:“真想有机会见识一下你跟二哥打架的情形。”   邵良宸不禁苦笑:“那种机会最好还是别有,你想想,真要到了我要与二哥对面动手的地步——这种事总不可能发生在京城吧?我要是在安化跟二哥都要打架了,那还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   何菁还不满足:“真打不行,切磋总行的。你们练武之人不是讲究以武会友吗?妹夫与舅兄切磋武艺也没什么不可。”   “二哥现今都懒得搭理咱们,还能来与我切磋武艺?你少胡思乱想些,今天还未歇过午晌呢,先睡一阵吧。”邵良宸说话间已为她理好了被褥,撤去靠垫,将她直接摆好了睡觉的姿势。   何菁大感无趣:“天天都是躺着睡觉,我夜里都睡不着,快闷死了。不如你给我读个话本子听听?”   还要讲睡前故事,只要她肯乖乖歇着,邵良宸都乐得从命,转去翻条案上的一摞书册:“好啊,你想听哪一本?《还魂记》如何?”   正说着,外面传来烟翠的声音:“二小姐,二仪宾,外头有人送来一份帖子给二仪宾。”   帖子?邵良宸唤了烟翠进来,接过帖子一看,是份简单的请帖,邀他当晚去城内一所酒楼吃酒,署名:宁夏指挥周昂。   一见周昂其名,邵良宸的心就忽悠了一下。从前无论是听姜炜所说的意思,还是依据这些日子自己着意观察出入王长子府的本地官员所推测,这个周昂都是“从龙之臣”中的一个首脑人物。孙景文刚过世的当口,他来请自己吃酒,会是什么用意?   邵良宸早就想过,他刚到安化袁雄就死了,如今孙景文又是伤损在他屋里,无论是杨英仇钺的倒刘派,还是周昂姜汉等人的从龙派,都可能因此对他增加疑心,今日周昂这次邀请无疑验证了这一点。   不过,他迅速斟酌了一番,觉得今晚之约并不见得会有很大风险。   有朱台涟震着,那些人不会敢真来对王长子的妹夫贸然下手,想来不过是试探一番,套一套话,最多也只会是不客气地逼问几句。而如果是朱台涟自己有意对他如何,也一定会亲自出马,不会借这些人之手。   反正推辞也是不好,那样只会更加引人生疑,倒不如大大方方赴宴,见招拆招,说不定应对得当,正好可以祛除对方的疑心。做了多年的密探,应对他人的怀疑盘问无数回,邵良宸早已不会为此怯场。   “谁下的贴子啊?”床上的何菁问。   “是钱宁,”邵良宸语调随意,动作自然地将那贴子揣进了怀里,“大概是有事想对我说,邀我晚间去随他吃酒。”   何菁一听就笑了:“这一回可要提前问好了他邀你去什么地方。”   上一次邵良宸被钱宁拉去青楼喝了一顿花酒,就回来抱怨了半天,还去狠狠洗了个澡,把当天穿的衣裳从里到外好几件全都丢掉不要了,唯恐沾染回点病毒似的。连何菁都觉得他夸张得好笑。   邵良宸知道自己的些微愁绪都不易瞒得过她的眼睛,便趁着去翻找话本子的当口背对着她,好好调整了一番紧张的情绪,再回身时,已恢复了一脸轻松:“还是给你念本新的吧。”   今晚上,怕是有场斗智斗勇的硬仗要打…… 第67章 笑里藏刀   何菁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光已经黑了, 屋里都掌起了灯火。   不见邵良宸在,听烟翠说他已经出发去赴约了,何菁立时从床上一跃而起:“快快, 打热水给我洗头!”   烟翠登时皱了眉头:“您怎么又要洗呀?要觉得痒了,我来给您篦一篦就好了。”   这里就没人理解, 为什么二小姐要那么频繁地洗头,所见者不论贵贱, 想清理头发都是日常拿篦子刮一刮, 有的贵人即使洗澡,都会嫌洗头麻烦进而省掉,只有二小姐即使大冬天的也坚持每隔两天头发必须过水。   “我要洗我要洗必须得洗, 不要废话快点给我打水!”   “不成, 二仪宾交代了,他不在时他不许的那些事也不能做。”   遭到无情拒绝的何菁怔了怔:“为啥你们听他的不听我的呀?这里明明是我做主!”   烟翠将头摇得毫无通融余地:“二仪宾说了, 要害您生了点病, 他会去报知王爷,到时都唯我们是问。二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何菁垮下眉毛,这时才发觉,嫁了个温柔细心的男人原来也有坏处,真特喵的!他是我老公还是我妈呀?   冬至已过, 外面的天早早就暗下来,晴朗的天空呈现一片澄净的暗蓝色,上面已现出几点繁星。   邵良宸走出桃园门口, 抬头望着这样的天空,忽然萌生出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况味。   若说他身份暴露,最可能有心对他下杀手的人,当属周昂所在的从龙派。杨英他们的倒刘派还要顾忌着怕得罪皇帝,朱台涟则要为何菁考虑,只有周昂这些人最容不得他。纵然顾忌着朱台涟,也难说会有先斩后奏的可能。   如此一说,今晚赴宴会不会比他所料的风险更大?   邵良宸转回来对门房当值的小宦官道:“你去一趟王长子府,告知王长子,今晚周昂周大人请我到醉仙楼吃酒。”   小宦官似有些迷惑:“爷,还有其它话要传么?”   被人请客吃酒还去报知王长子一声,这是有点奇怪,邵良宸自己都无从解释,为何这时会想要向二哥求助,大概只因为别无选择?   他不能推辞不去,不去只会更加坐实了自己的嫌疑,下一回人家说不定就不再是这么客气的邀请,而是直接暗地里布局杀他了,去了才有望洗掉嫌疑,但也只是“有望”而已。   这样时候,通知安化王,告诉钱宁,都没什么用,更不用说告诉何菁,那样只有惹她乱心的份,只有告知朱台涟,或许能有点帮助。   “你就说,我与周大人不熟,此去赴宴有些心里没底,问问他周大人是否有何忌讳需要我留意,二哥若有回话,你便到醉仙楼来报知于我。”   在小宦官听来,自会觉得二仪宾是太过小心翼翼了,被人请客吃个酒还要可以打探人家的秉性忌讳?不过不论怎么想,他还是听命应了,马上赶去了王长子府。   整个安化城都没多大,邵良宸马都未骑,步出王府大门走了不多时便到了醉仙楼。向火家通报了身份,火家便引领他顺着楼梯赶赴二楼。一楼大堂内正有不少酒客饮酒作乐,邵良宸随眼一瞟,便看出其中至少十几个人应是行伍出身的兵士,想来都是周昂安排在此的手下。   他倒不怕动武,如果周昂一见面就二话不说要动武将他拿下,那倒好对付了,他就直接打出门去,再去向安化王装糊涂告状就行了,对方人再多,他单独一人想要逃出重围也还不难。   怕就怕对方玩阴的。   “二仪宾,周某有礼了。”周昂约莫四十五岁的年纪,中等身材,体型健硕,下颌一把浓黑的虬须,因是个世袭武将出身,纵是穿绸裹缎打扮得像个士绅员外,也难掩周身上下的杀伐之气。单是这一抱拳拱手的动作,就是武将气十足。   邵良宸还礼,嘴上客套了几句。单间里仅有周昂一人,进来前邵良宸有所留意,两间隔壁的单间门都开着,没有客人,看样子周昂倒不像是埋伏了人手准备对他动武。   火家很快上了酒菜,周昂让着酒菜笑道:“听闻二仪宾与二小姐伉俪情深,我便自作主张,没请歌妓弹唱助兴,免得惹二小姐不快。”   “周大人客气了,我确实不好那些。”邵良宸特意趁着他让酒的机会,装作客气自行接过酒壶来斟酒。普普通通的青花祥云纹酒壶,只在手里一掂分量,便可确定其内没有什么附带的机关,只是寻常酒壶而已。   周昂热情劝酒,自己先干为敬,邵良宸见状疑心稍去,也随着他饮了酒,在口中品了品滋味,至少确认其中没有他能尝得出那几种药。看来酒也没什么问题。   两人推杯换盏饮了两盅,说了些台面上的套话。邵良宸便道:“不瞒周大人说,今日见到您下帖邀请,令我十分意外。我不过是一介商贾,一时有福娶了王爷的女儿为妻,能得周大人如此看得起,实在受宠若惊。”   “哪里,”周昂又亲手为他续了酒,“二仪宾莫怪,其实我心里有个疑问,想要向二仪宾问上一声。”   武将说话毕竟没有文官那么多弯子可绕,邵良宸期待着他能开门见山:“周大人请讲。”   “听说二仪宾家里在京城开着绸缎庄,前些日我正巧碰见一个京城过来的朋友,便向他随口问起,他却说,他在京城生活十几年,都未听说过有着一家东家姓朱的绸缎庄。我心里着实不解,也不知是他记错了,还是……另有什么缘故?”   这一招试探可不怎么高明,邵良宸笑了笑:“想必是您那位朋友记错了,我家的绸缎庄就开在西单牌楼南边,您叫他下回再回京城时去那边看一眼便知道了。”   西单牌楼之南确实有家东家姓朱的绸缎庄,那家嫁了个女儿给锦衣卫指挥使张采做小妾,换言之,那家绸缎庄的东家是张采的老丈人。早在出京之前,邵良宸便与张采就此事有了统一口径,就是安化这边派人去到那家门店里打听,也打听不出疑点来。   所以周昂这话,反而更显得刻意,一听就是故意扯谎套话。   见他如此坦然,周昂也未露出什么异色,只笑道:“那也确实难说,来来,喝酒喝酒。”   又是一轮酒喝下去,邵良宸问:“周大人今日邀我前来,总不会只为了这一疑问吧?”   周昂手中捏着酒盅慢慢捻转,笑呵呵道:“二仪宾觉得这酒如何?”   邵良宸思索着他究竟想说什么,一时也得不来结论,便信口道:“周大人见笑,我没什么品酒的本事,什么酒喝到嘴里都觉得差不太多。”   周昂又问:“如此说来,二仪宾的酒量想必也是不高的吧?”   “确实,我的酒量十分稀松,怕是不能与周大人相比。”邵良宸仍猜不到他要说什么,但已预感到即将切入正题,心弦悄然紧绷了几分。   周昂慢悠悠道:“这酒名为‘太禧白’,最初是御酒坊造的,后来民间也多有仿造。往日里我不爱喝这酒,嫌它里头加的辅料太多,异香异气的,不如寻常烈酒喝着痛快。不过这种香味重的酒,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若在酒里下了点药,也不易被人尝得出来。”   邵良宸心里咯噔一下——他给我下了药?下了什么药?他明明自己也喝了,并不比我喝得少,那就一定不是毒.药,那种先吃解药再与对方同吃毒.药的桥段只出现于小说,现实里根本没有那么利落的解毒剂,没人会自愿冒那种险。他下的不是毒.药,那还会是什么?他有什么必要给我下药?难不成想要将我迷倒再掳走?   周昂抬眼望他一下,接着笑道:“不知二仪宾在京城是否听说过,锦衣卫里头用过一种逼供迷药名为‘报君知’,给人吃下去后便可叫人口吐真言……”   邵良宸不等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风险临头,“呼”地站起身喝道:“周大人,你什么意思?!”   对方都已说清了给他下药用作逼供,他来翻脸也属自然,本指望先声夺人或可以暂且镇住对方,争取在药力发作之前脱身,却感到随着这一站起,周身血液都是一阵震动,头顶猛然间眩晕起来,便似脚下的地板如秋千般晃荡着,邵良宸下意识地抓住桌沿,才免于摔倒。   原来光是听过名声,不但没见识过,更未得机会尝过,没想到“报君知”这种药竟发作得如此之快。   邵良宸一时间冷汗尽出,浑身都打起颤来,千算万算,都只当对方是要套话或是逼问,无论来软的来硬的,都自信有本事对付,偏偏没想到对方会给自己下这种逼供迷药,这一下自己再如何长于装相骗人,还有机会施展么?再如何武功高强,还有余力杀出重围脱身么?   万一过会儿当真口吐真言道出身份,可怎么办,岂不是全盘皆输!   “进来吧!”周昂也随着他站起身,提高声音朝门外道。   扇门一开,一气儿涌进来七八个男子,邵良宸视野已有几分模糊,大体认出其中有着宁夏卫千户何锦、丁广等接风宴上见过的武将,每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在他身上,似乎随时准备动手。   周昂脸上仍挂着笑:“二仪宾莫急,其实我今日请你来,就是因为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可又担忧直问出口太过唐突失礼,才不得已想了这个下下之策。你放心,只要你好好配合,我等看在王爷与王长子的面上,也绝不会为难你。等今日问完了话,解了我等心中疑惑,我等自会送你回去,还要向你好好赔礼。”   邵良宸咬牙瞪视着他:“你与我一起喝了,为何没事?”   周昂懒洋洋道:“自然不会没事,不过呢,听闻这‘报君知’下在酒里,酒量越浅的人喝了,起效就越快。我现下尚且没事,但过会儿问你话这事儿怕是也做不成了,只能由丁兄弟代劳。”   宁夏卫千户丁广上前两步,笑着拱手道:“二仪宾,多有得罪。您且放心,咱们今天是把您当贵客相待,绝不会为难了您,也正是为了不伤了和气,才用下药这一招不是么?您坐着,一会儿就好!”   邵良宸见他过来想搀自己的手,下意识便抽手一避,却感到浑身发软,脚底便似踩在棉花堆上,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又跌坐回椅上。   “哎哟您慢着些儿!”丁广殷勤上前,还是扶上了他的手臂,与何锦两人一左一右扶他在椅上坐正,“俗话说得好啊,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其实咱们都信,二仪宾您必是没做过亏心事的,这一遭问您些话,也都是图个两厢安心,您明白吧?我们早就听说了,您刚到安化那会儿就替郡主娘娘驱走过贼寇,身上功夫了得,不过这会子您还是别动武得好,毕竟我们可没想对您不敬……”   听他在耳边唠叨着废话,邵良宸心烦意乱,意识愈发模糊,强撑着最后的心念一把推开丁广,厉声喝道:“你们敢来如此对我,就不怕惹怒了王爷?被他老人家知道你们如此恶待他女婿,将来你们再别想与安化王府有所往来!”   这话真起了些效用,在场这些人都清楚,谋反大计是王长子主持,王爷并不知情,此刻尚且不到起事的时机,倘若惹怒了王爷,恐怕是会有些麻烦。丁广等人听了都为之一怔。   周昂也已有了些药效反应,扶额撑在桌上,闻听此言,抬头冷笑道:“惹怒王爷?二仪宾放心,今日之事若能善罢,自有人会替我等与王爷周旋通融;若不能善罢,哼哼,纵是王爷,也护不住你!”   邵良宸尚能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一时间浑身都发了冷——他们的主子是朱台涟,倘若今天我真的口吐真言暴露身份,连朱台涟都会对我翻脸下手,区区一个糊里糊涂不管事的安化王,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到时朱台涟随意编个理由,便可将我的死蒙混过去,到时纵然菁菁再如何有意追究,又还能怎样?   菁菁……   那一句“我就是为你活着”言犹在耳。想到眼下尚且身体虚弱、卧病在床的何菁,邵良宸心里绝望的要命。   当初就不该带她来!任她如何软磨硬泡,只要留了她在京城,她总不会有本事自己追到安化来,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小产卧床,也不会面临今日之厄。   我若是死在这里,她又该怎么办?还有望活得下来么……   残存的意识好似笼中之雀,上蹿下跳地挣扎个不休,身体的力量却迅速流逝,很快就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头也软哒哒地枕在夹棉椅搭上。耳边是些不好分辨的含混声音,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了胡言乱语。   忽然有个声音钻入耳朵:“大人,是王长子来了!”   精神不觉间随之一振,邵良宸自己都觉得讽刺:我到底在指望些什么?指望他会从这些人手里把我救走么?他才是这些人的头领,才是造反的主谋,恐怕听说我被下了“报君知”,他也会很想听听我的亲口招供吧……   周昂也已迷迷瞪瞪,听见手下报说朱台涟来到,他有心起身相迎都难以做到,只好继续扶桌坐着。   朱台涟阔步进门,身后跟着贴身宦官陆成与侍卫统领韩毅,何锦丁广等武将连忙齐齐施礼。   见到瘫在椅上意识不清的邵良宸,朱台涟原就冷峻的面容更增几分寒意,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问:“你们将他怎样了?”   丁广道:“王长子莫急,我等不过是给二仪宾下了‘报君知’,想听听他的真话,这种药食之无害,劲头过了也便恢复如常。”   朱台涟来在近前,见到邵良宸虽闭着双目,脸色与呼吸都还如常,他松了口气,回身道:“我的妹夫,也是你们想审就审的?!”   其余众人都是曾经上过战场、亲手杀过敌寇的武将,可被他这冷冽如冰的目光一扫,竟都齐齐心头发寒,满心怯意。周昂已然说话艰难,便无力地朝丁广打了个手势,叫他全权替自己辩解。   丁广恭敬道:“王长子请恕罪,我等正是为了不伤和气,才出此下策,今日听了二仪宾口吐真言,倘若能够证明是我等过虑,二仪宾其实并无嫌疑,大家都好安心,反正又不至于对他身体有损,何妨一试?”   不等朱台涟说话,只听见邵良宸含糊唤出一声:“菁菁……”他意识尚未完全丧失,周遭的声音仍可听入耳中,知道朱台涟到来,似乎有心阻拦那些人对他逼供,他无力多做什么反应,只能这般唤出何菁的名字,期待朱台涟能看在何菁份上,别被那些人说服。   朱台涟眼神晦暗下来,没有理睬丁广,朝自己两名手下吩咐:“架上他,随我出去。”   韩毅与陆成便要去扶邵良宸,众武将一齐上前一步:“王长子!”   陆成率先喝道:“怎么,你们连王长子的话都敢忤逆?!”   众武将面面相觑,全都焦急为难,何锦道:“王长子明鉴,大伙儿跟着您做的是掉脑袋的大事,命都交在了您手上,容不得一点疏忽,您一定要护着您妹夫,好歹也得给大伙一个说法,不然……我们怎知道明日一家老小的性命不会交待在他手上?”   其余武将也都纷纷附和。早在邵良宸与何菁初到安化、袁雄猝死那时起,这些人便对这位二仪宾提起了戒心,这一次听闻孙景文之死又是与之相关,确实怀疑得寝食难安,谋反大事一旦不成便是族诛的大祸,由不得他们不紧张,倘若再不能确认邵良宸的来历,这些人简直就快要崩溃发狂。   “你们要说法?好!”朱台涟目若寒冰,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去,“我就告诉你们,我二妹夫确实不是什么商人,他是我安插在京城的探子!多年以来,他一面替我侦测京师朝廷的动向,一面顺道替我寻找二妹。正因二妹是他替我寻回的,我才亲自做主,将二妹许配给他。我与你们所谋划的大事,他早就全都知道。这下你们还怕他是厂卫派来的探子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大惊。连面上昏迷、实则神志仍然醒着一半的邵良宸都震惊了:他竟然会为我蒙骗这些人,蒙骗他这些手下? 第68章 误解至深   在丁广何锦等人看来, 朱台涟没有任何理由会为了给个厂卫坐探打掩护而骗他们, 也便很轻易信服了这套说辞,而且朱台涟的这番话正好解释了他们最难以索解的一点:怎会那么巧,厂卫的探子正好娶了安化王二小姐呢?   竟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丁广讪笑道:“原来如此, 王长子,您看这事儿闹得, 可您当初为何不来直说呢?”   朱台涟语调稍稍恢复平和:“我不来说,是担忧有刘瑾的人混入你们当中打探消息, 今日在场并无外人, 又见到你们诸位都为了探究二妹夫身份如此心急,我不好再藏私隐瞒,才对你们明言。你们也当留意, 二妹夫将来还是要回京去替我趟路的, 此事千万不可透给外人知晓。”   众武将点头答应不迭,又忙着作揖致歉。还有人有意帮着送邵良宸回去, 朱台涟全都断言谢绝。   邵良宸浑身瘫软, 与个全然昏迷的人无异,陆成与韩毅扶他起身他也无法行走,只好由韩毅将他背到背上,跟随朱台涟出门。邵良宸身形高挑,好在韩毅也是高壮魁梧的身材, 背着他还不算费力。   “王长子,奴婢去向酒楼借一驾马车。”陆成道。他们是骑马赶过来的,像邵良宸这德性扔上马背也得掉下来, 只能乘车。   朱台涟“嗯”了一声,领着韩毅先行下到了酒楼楼下,特意避着外人,自侧门走出。   邵良宸自从被带离了那间单间,知道自己大体脱险,精神稍一松弛,意识就陷入了一团模糊,对周遭全然无感,待被背至楼下等在酒楼侧门之外,他便说起了胡话:“菁菁,是二哥……是二哥要谋反……”   周围没有外人,这句话清晰入耳,韩毅不禁抬头去看朱台涟,朱台涟便如没听见一般,默立不动。   安化王府要借马车自是轻而易举,很快陆成便领了一辆装潢还算不错的单驾马车过来,朱台涟叫韩毅将邵良宸放入车厢,看了一眼车夫,吩咐道:“叫这人回去,陆成,你亲自赶车,回王府。”说完自己也坐进了车内。   车轮辘辘,邵良宸歪倒在长条座椅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呓语连连。朱台涟不禁琢磨:这样子送了他回去,又该如何对菁菁解释……   正这么想着,忽听邵良宸道:“菁菁,你别怪我,我不是……不是有意瞒你。是我对不住你,我早就知错了,只是一直不敢对你说……”   朱台涟蹙起眉心,出口问道:“你瞒了菁菁什么事?”   邵良宸仿若梦魇缠身,焦急得头上都冒了汗,惶然说着:“不能说,不能叫她知道,我就是前世害死她的人,我不是有意……我没想害她死,那都是我前世欠她的,今生今世要还给她,要加倍地还……我怕她知道了会恨我,一直不敢对她说,你别告诉她,千万不能告诉她……”   什么前世今生、死了活了的?可见这种药果然靠不住!朱台涟原先也听说过“报君知”只会叫人胡言乱语,根本起不到逼供之效。   不过,他就着车内悬挂的风灯光芒,看看满头是汗的邵良宸,还是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有事瞒着菁菁,生怕被她知道。那件事,必定是极为对不起菁菁的。   自从借助姜炜坐实了邵良宸的坐探身份,便知道之前那些绸缎商人的说辞都是假的,那么有关“对菁菁有着真情”的剖白自也值得怀疑。一个来安化王府探查的坐探正好娶了安化王的女儿,常人谁会去相信这纯属巧合?   朱台涟自然而然便会猜想,是邵良宸体察到了何菁的身份,也发觉了孙景文等人正在寻她认亲的事,于是有意接近何菁,骗取她的芳心,最终娶她只是为了借助她的身份来掩护自己办差。说白了,他就是个为了立功受奖才利用何菁的骗子罢了。   那么现在这件“决不能叫菁菁知道”的事是指什么,也就很好推想。他这龌龊目的倘若暴露出来,菁菁还不当即与他翻脸?他的差事还如何办下去?这心思他当然不敢叫菁菁知道!   想起平日何菁对邵良宸表现出的诸般情深义重竟然都是被他哄骗得来,朱台涟不免生出切齿恨意:不愧为厂卫出色的探子,骗术果然够高明!   这个骗子,早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还要在安化流连不走,可见光是侦测到讯息送回京师还不能叫他满足,看这意思,他怕是还惦记着亲手平定叛乱,立上一大功,好加官进爵。   他还先杀了袁雄,又杀了孙景文,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直至今日,临到了彻底暴露的边沿。今日倘若自己晚到一步,真被周昂他们得悉了他的身份,又当如何?到时自己还能有什么说辞可替他分辩?真到了那一步,纵使还能留他活命,也不得不为了安抚周昂他们,去将他监.禁,甚至还要连同菁菁一道监.禁……   更遑论他明知此行是为侦测讯息而来,随时有着风险,随时要为脱身做准备,竟还不思节制,害得菁菁怀上身孕……   再如此由着他胡闹下去,菁菁就不光是被他骗取感情,连命都要毁在他手里!   朱台涟推开车前门,对赶车的陆成吩咐:“不回王府了,直接回去我那边!”   何菁虽然觉得自己无需像坐月子那般讲究,都是邵良宸小题大做,其实也体会得出,自己身体和精神还是远不如从前正常时候。不说别的,至少那天出血就出了不少,光是贫血也足够叫她精神萎靡。   每天晚上都是精神最差的时候,一吃过晚饭她就犯困。今日料着邵良宸去与钱宁会面,恐怕不会回来很早,她还强打精神,叫烟翠绮红陪她聊天解闷等着。等来等去,只等来一个守门的宦官过来传话。   “二仪宾说,他今晚贪杯多吃了些酒,醉的厉害,怕回来熏着二小姐,索性就在朋友那边凑合一晚,明日再回家来。”   听了这话,绮红与烟翠都难免疑心:二仪宾怕不是去眠花宿柳了吧?   值此二小姐不能行房的当口,常人做此猜测再寻常不过。   何菁听了倒觉得有些新奇好笑:他喝多了?我还没见过他喝多了什么样儿呢?可见他也是怕在我面前丢丑,才连回都不敢回来。   其实她也有点往那边想,但又与丫鬟们想得全然不同。根据上一次邵良宸被迫喝花酒后的夸张反应,何菁觉得,要是今晚真是钱宁把他灌醉了,让他在那种地方过了一夜,明天……他非得跟钱宁绝交不可!   什么酒后乱性,那都是本心就想乱性的人借酒盖脸,她一点也不担忧那种事会出在他身上。   她问:“是方才二仪宾亲自回来对你说的?”   宦官隔着帘子在暖阁外回道:“不是,是王长子府上的一个小厮过来传的话。”   钱宁如今还算受重用,差遣一个王长子府上的低等小厮过来传些无关紧要的话已不是头一回了,想到邵良宸可能留在二哥府里过夜,何菁有些不放心,不过想到有钱宁那个精灵鬼跟着,又觉得应该不会出事,便没再多问,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睡了。   “王长子,二仪宾醒了。”   朱台涟习惯于每天清早去到户外,做些强身健体的事,自从见过了钱宁的高明射术,他这些日子就时常会叫钱宁一大早来陪他到府邸一隅的靶场习练射箭,拿钱宁当了个骑射教习。   陆成赶过来汇报这话的时候,钱宁就在跟前。   朱台涟信口应了一声,转过脸朝钱宁望过去。钱宁很自然地露出些许意外神色,继而笑问:“王长子留了二仪宾在府上过夜啊?”   他早就公开与邵良宸有着来往,这么问一句也很自然。朱台涟又只是随口一应,将手中硬弓抛给他,自己随着陆成走去,低声吩咐道:“着人盯着钱宁,别叫他有所异动。”   钱宁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虽还轻松,心底却已急急分析起可能的状况。   邵良宸在一间客房的床上醒来,睁眼看着陌生的屋子,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时都想不起发生过何事,自己究竟怎么来了这里。直到看见朱台涟进门,昨晚的回忆才迅速复苏。   “二哥。”邵良宸坐起身,身上肌肉仍然残存着酸软之感,就像昨日干了太多的体力活,尚且恢复不来一般。   朱台涟过来在床前的绣墩上就座,语调平淡地问他:“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还记得多少?他记得二哥过来酒楼上为他解围,记得二哥与那些人在他面前直承“大事”,记得二哥对那些人声称,自己是他安排在京师的探子……可是这些,现在能实说吗?二哥昨晚从那些人手中救了他出来,就代表他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了么?   脑筋亦如四肢,依旧僵化,尚未恢复往日的敏锐,邵良宸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   朱台涟见他不说话,也未多问,站起身道:“你收拾一下,一会儿随我出来。”   “二哥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你便知道。”朱台涟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显然无意多说。   门口鱼贯进来四个小厮,分别捧着水壶水盆手巾胰子等物,来伺候邵良宸洗漱。在他们当中最后一个人进门后的空隙,邵良宸望见门外守着几个腰间佩刀的王府侍卫。   他现在浑身都还发着虚,就像大病初愈般没有力气,勉强刚能做到走路不用人来搀扶,想要与人动武肯定力不从心,况且在二哥的地盘与其手下侍卫动武,也绝非明智之举。   虽猜不到朱台涟意欲何为,邵良宸也能感觉的出,今日形势恐怕不容乐观。   靠近王长子府大门的一处墙角,侍卫统领韩毅见到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小跑过来,喝道:“做什么呢的?慌里慌张的!”   “统领大人,方才陆公公叫我与赵振两人盯着那个钱宁,可我俩一霎眼儿的工夫就被那小子溜了,眼下也不知去了哪里,是以正在寻找。”   “钱宁?”那可是个王长子一直交代需要留意的人,韩毅眉头一皱,“快,多叫上几个人一同去找!”   他们两人一道匆忙离去,却未留意就在几步之遥的两道墙垛之间,钱宁正悄然藏身其内。他小心翼翼地露出半边脸,朝那两人的去向望了一眼,闪身出来,往大门方向靠近了一截,避身于另一处墙角之后。   不远处的甬道上走过来一行人,十六个佩刀侍卫分列两排纵队,将邵良宸夹在中间,朝大门外走去。这不是护送,是押送。   钱宁紧紧蹙起眉心:必是出大事了,若不及时采取对策,还得出更大的大事!可在这里,王长子想做的事,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依稀听见有侍卫们的喧哗声传来,钱宁迅速闪身奔至院墙之下,一纵身攀住墙头瓦沿,身形利落地翻了出去。   自从成亲以来,除了新婚之夜以外,何菁还未再有过一晚不是与邵良宸同床而眠的。就是这几天她休养期间,邵良宸曾有意另置床榻就寝,何菁也没让,还说有他在跟前自己才觉得够暖和。   昨晚他不回来,何菁心里虽未怎么惦记,却还是难免不惯,一夜都没睡踏实,中途醒了好几回。好容易熬到拂晓时分,醒了之后,她就开始一门心思地盼着他快些回来,盼来盼去,简直脖子都盼长了。   天亮之后草草吃了几口早膳,何菁就窝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挨着时候,忽然有小丫鬟送进来一封书信:“门房当值的贾六说,这是一个侍卫打扮的人送来的,说是事关二仪宾,需请二小姐即刻亲自过目。”   是他差人过来传书?何菁感觉到事情特异,接过信来一看,那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折了两折,展开来看,上面也仅有很简单的一行墨字。   可看清了这行字,何菁却脸色大变,急急吩咐道:“烟翠,伺候我更衣,我要出门!”   自从小产休养以来,这些天她都没有好好更衣,更是连正屋的门都未曾出过,烟翠绮红等几个近身下人都惊了一跳,纷纷劝道:“二小姐,您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就是了,您这样儿哪能出门?”   “不要废话,快着些!”何菁已自行抓过外衣来穿。   烟翠与另两个当值丫鬟见她神色肃然,看似是有极不寻常的大事,当下也没敢再多说。   何菁稍一琢磨,先将那封书信团了团,丢进炭盆里烧毁,又向小丫鬟吩咐:“你去将那收信的贾六唤来!”   贾六被叫来次间里时,何菁已被丫鬟们服侍着穿好了外衣也系好了斗篷。   何菁出了暖阁的门问他:“你来说说,来送那信过来的人什么模样?”见贾六似有些迷惑,她接着问:“是不是一个二十六七岁、高高壮壮、眉眼还算英武俊朗的男人?”   贾六点头不迭:“正是如您所说,他穿着府里侍卫的服饰,面生得很,奴婢并未见过。不过方才见他那模样似是匆匆而来,直跑得满头大汗,神色也透着慌张……”   钱宁从没直接到桃园来过,这边的人都没见过他。何菁在出京那时匆匆见过钱宁一面,因邵良宸事后几次拿二哥与钱宁的相貌与自己做比较说起,她对钱宁大体的外貌特征还算印象深刻,听了贾六这描述也就确定必是钱宁亲自来送的信。   他竟然都冒险亲自过来送信,而且还是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足见形势有多紧迫。   何菁暗中咬着牙,亟不可待地朝门外冲去。   烟翠正拿了白狐毛卧兔来要给她戴,见她出门而去,忙追过来叫道:“二小姐,您不能就这么出去啊!”   桃园的下人们都不知出了什么事,院里的人们还在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扫院子的扫院子,打水的打水,都没人反应过来,小产休养中的主子就已经出屋跑到院门口去了。   经历了一场大出血后头一回出门,何菁才真切体会到自己身体有多虚。才刚跑到影壁跟前力气就用光了,不得已扶住冰凉的琉璃影壁重重喘息,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既发着抖又冒着汗,好像身体随时都会瘫到地上变成一滩烂泥。   屋里的几个丫鬟都咋咋呼呼地追过来,烟翠过来为她套上卧兔劝道:“您想去哪里,等我们去叫人套车。”   何菁已经权衡过了,上一回叫簧儿套车去王长子府是因为车棚离那边的侧门近,正好顺路,可今日自己要去的是西城墙,等他们叫人套车还不及步行走过去的快。   “不必。”她匆匆说了一声,觉得自己大体喘匀了气息,便又起步朝门外冲去。   烟翠简直快要急疯了,又追过来道:“您实在等不及套车,让奴婢几个背您去也行啊!”   “谁都不要跟来!”何菁回身厉声喝道,“今日之事非比寻常,务须我单独前去,你们都不要跟来,否则别怪我事后不留情面,严惩不贷!”   如果二哥体察到了邵良宸的身份想要对他下手,这事必定是多一个外人知道就会多一分麻烦,决不能叫闲杂人等到场。   何菁交待完了便又转身飞跑而去。烟翠等人都是头一回见到二小姐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间都面面相觑,惶惶然不知所措。 第69章 西风乍紧   邵良宸被那十六名侍卫一路押送着出了王长子府的大门, 向西一折, 很快去到了西城墙下。   此处的守城兵士早被提前遣走,守在上城的台阶口处的也是两名王府侍卫,朱台涟正站在台阶中间等待。东方的晨曦映照着西城墙, 朱台涟身上系着一领墨蓝色的锦缎狐裘斗篷,头上的紫金串珠束发冠于晨光之下灼灼闪跃。   邵良宸的力气光是走这一路就几乎耗完了, 站着都觉得两腿发软。抬头看看城墙,他想不明白朱台涟带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见他被带到跟前, 朱台涟直接转身登上台阶, 邵良宸望了一眼身周的侍卫,只好跟随在后,手攀着石砌扶手, 强撑着力气拾级而上。侍卫们于他身后自行分列为两排, 守住了台阶入口。   这处城墙距离西城门稍远,不是早先朱台涟带他来过的那段, 结构也比那边建得更为简单, 不知是不是为了节约建材,墙顶朝向城内一侧的扶手修得极矮,以邵良宸的身高,那扶手连他腰际都还不到。一不小心摔个跟头都难说会翻到墙下去。   好几层楼高的城墙仅配着这么低矮的扶手,随便朝那边一看, 视线便可越过扶手看清城墙下的地面,时值隆冬,西北风呼呼地吹着, 就像极力要将人从那低矮的扶手上推下去。这种景况纵是在不恐高的常人看来,也会显得十分险峻。   刚一上到城墙顶上,邵良宸便觉手脚发软,慌忙冲上几步,去到城墙西侧的城垛跟前抓住箭垛,才勉强好了些,不觉间脸色都发了白。   朱台涟回过身,望着他冷笑道:“看来你怕高这一件事,总算还不是谎话。”   邵良宸望向朱台涟,忽然有点明白了他领自己到这里来的用意——他就是想用这样的“刑罚”对自己逼供。   这招数用在他身上,显然会比严刑拷打还容易奏效。这会儿他手扶箭垛站在墙顶,身上不自觉地发着抖,前世最后那几秒钟的坠楼记忆不断在脑中回放,他简直退化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心里受的恐慌折磨比死还难受,自然也是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   朱台涟朝他走了两步:“我再问你一遍,你预备何时带菁菁回京师去?”   回京师?他还打算叫他们好好回京师去?邵良宸极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不要发颤:“菁菁现在这样,如何禁得住路上颠簸……”   “有我安排专人一路全力护送,路上颠簸也不见得会影响她养病!”朱台涟打断他,“你直言回答我,倘若我现在就安排你们返程,保证不叫菁菁身体有碍,你愿意即刻就走么?”   邵良宸愈发迷惑不解,望着他道:“二哥,你真想送我们走?”   朱台涟面色肃然,微微点头:“没错,我想送你们走,我早就想送你们走了!你究竟要到何时才情愿走呢?难道你已打探到的消息,还不够你去向皇帝交差?”   邵良宸周身血液都是一阵翻滚,紧盯着他道:“你果然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没错,我早就知道。”朱台涟唇角露出一丝讥诮,“自从听说袁雄在你去见过他后死了,我便猜到了你的身份。你当接风宴当日,姜炜为何要去对你讲那番话?那都是我所授意,为的就是叫你尽快带菁菁回京!”   邵良宸飞快转动着脑筋分析,姜炜说的那些话都是他所授意?这么说,他对这边的形势、对杨英仇钺他们的阴谋一清二楚,那为什么还要顺从他们的安排,真去谋反?   他勉强上前一步,抓住了朱台涟手臂:“二哥,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做这些事?你明知道他们是在算计你,利用你,为何还要拼上全家人的性命,去做这种糊涂事?”   朱台涟抽手一避,冷冷道:“你就那么想知道?你不惜留菁菁在此陪你冒险,就为了探知我为何要做这些事?你知道了这边的主使,也知道了王府里是我主事,还不满足,我为何要做这些,又关你什么事!”   冷风呼啸,在此时的邵良宸感觉来,这座城墙就像在不断摇摆晃荡,极力想要将他从那倒低矮的扶手上晃下去,一被朱台涟甩开手,他几乎站都站不稳,连忙又退到箭垛跟前抓住砖块,当真是狼狈得一塌糊涂。   他喘息片刻平复心慌,说道:“不是我想知道,是菁菁想知道,她是真心将你当作兄长关切,纵然清楚是你自愿参与谋反,也想弄清个中缘由,我心里都清楚她这些所思所想,又怎忍心叫她糊里糊涂就舍你而去、留下终生之憾?”   无论何菁嘴上如何说,邵良宸都清楚她心里所想,她都是为他着想,不想叫他冒险,才狠下心决定随他回京。他当然盼着能有机会为她释疑,能让她少一些遗憾。今日话都已说到了这里,怎还能放过,不把根由弄个清楚?   朱台涟半点都不为所动,菁菁也知道我欲谋反?她怕是连自家男人是个厂卫探子都不知道吧?这骗子竟然还在口口声声拿着菁菁说事儿!   他面现烦躁:“谋反还能是为何理由?天子无道,我意欲取而代之,还何须多问?”   “你是拿我们当做三岁小孩哄骗么?”邵良宸喝道,“我与菁菁谁看不出来,你根本不是那么傻的人,根本不会以为以你这身份、带着周昂那一群乌合之众便可取皇上而代之!你心里必然清楚,一旦谋反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他转做平和语气,殷切道:“二哥,你就对我说句实话,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菁菁她想知道!她自小没有亲人,你好歹让她知道,你们这些亲人是为何事而死!一辈子还长着呢,你好歹少给她留下一点遗恨!”   朱台涟脸色木然:“我对你说了,你便可答应带她回京?”   “没错,你说了,我便带她回京!”   朱台涟深深怀疑这话真伪,自己为何要谋反,难道皇帝还会关心这个?他非要打探清楚这事,怕只是为下一步亲手来阻止反叛做准备罢了。   可是临到此时,除了信他也没了别的办法,以何菁现今的状况,总不能强行绑了他们送走吧?   他心下暗叹,开口言道:“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愈发民不聊生,天下一片糜败不堪,想要救万民于水火,只能借此机会做出一记惊天之举。”   邵良宸仍然迷惑:“既明知无望取得皇位,你又如何能拯救万民?”   朱台涟微微哂笑:“你该清楚,这惊天之举又不一定非要直捣天庭,本来正在祸害天下的,也不是皇上自己。”   邵良宸轰然忆起自己那个猜测,却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你真是为了对付刘瑾?只为了扳倒刘瑾,你便情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甘心被杨英他们利用?”   “不光是刘瑾,”朱台涟直直望着他,双眸深邃如海,“等你将这里的消息报给皇帝,杨英他们也得不来好果子吃,不是么?”   邵良宸眸光一闪,宛如拨云见日,终于开始明白了他的全盘打算。   朱台涟缓缓道:“正如你所言,我率领周昂这些乌合之众举旗谋反,毫无胜算,到时周昂这些人必会被剿灭一空;藩王谋反清君侧,矛头直指刘瑾,到时檄文公布天下,必会引得全天下人都声讨刘瑾,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乡野民间,都会逼着皇上处置刘瑾,朝中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之辈更是不计其数,皇上顶不住压力,刘瑾必倒,安惟学之流个个都难逃清算;可皇上知道了此事是杨英等人密谋所致,纵使当时不好处置他们,也决计不会放任自流,迟早会与他们算账。   ——刘瑾一派不是好人,杨英一派也不是好人,周昂他们那些想要随我谋反得天下的同样都不是好人,我的一番筹划,可将这三派恶人一网打尽!纵使不能将天下一举肃清,至少可以肃清整个陕西!倘若当今圣上足够魄力,借机掀起一股如‘胡蓝之狱’那样的株连之风,说不定真能连整个天下都肃清了。这难道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难道还不值得我去做?”   邵良宸听得瞠目结舌,他竟是这般筹划的!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原来就是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这就是二哥一边谋反一边又在着意保护着他这个锦衣卫探子的真正缘故。   一个要谋反的人当然不会仅仅看在他是妹夫的份上就放任一个坐探为所欲为,二哥的目的是要借他之手向皇帝报知真相,好扳倒倒刘派。   邵良宸脑中忽然穿起一个线索:“陈瑛……从前潜伏于安化王府的那个锦衣密探,他就是受了你的委派,才发给朝廷那封火漆密信的?”   朱台涟却摇了头:“我确是曾经打算靠他将这边的形势如实报到朝廷,可惜他太过急功近利,因急于立功,等不及时机成熟,甚至我都还未来得及告知他具体讯息,只在与他互相试探的阶段,他便亟不可待送了消息去京城。结果便是打草惊蛇,过不多时,京师有人送来了锦衣卫密探的名单抄本,杨英他们将消息透给了周昂,陈瑛便被周昂他们秘密处死,连我都是事后才得知。”   他望着邵良宸面露讽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够高明,比陈瑛强得多?这里的水浑成了这样,杨英一派,周昂一派,都在瞪大双眼盯着京城过来的人们。他们都知道袁雄是这边的锦衣卫密探头目,早就在等着来人与他联络。你自称是绸缎商人,还刚到两天袁雄就死了,怎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若非有我着意照应,你早就步了陈瑛的后尘!”   如此一说,为何那封火漆密信没头没脑,不明不白,以及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先后因果也就都明了了。   邵良宸心如潮涌,难道历史上安化王谋反的真正缘由竟是这样的?事件的中心人物、王长子朱台涟的真正目的是将“刘瑾派”、“倒刘派”、“从龙派”三派恶人一网打尽,是为了肃清天下!   依照前世的正史记载来看,他无疑是失败了一半。事后刘瑾一派被扫除一空,周昂等人也都被尽数剿灭,可参与平定叛乱的“倒刘派”武将都被杨廷和大力提拔,没过多久杨廷和便大权在握,如日中天,朝中几乎无人能敌。还是皇帝重新扶植起钱宁,才勉强遏制住了杨廷和的风头。   整个安化王府的牺牲,最终只沦为“倒刘派”的垫脚石。   但那时候没有一个名叫邵良宸的锦衣密探参与其中,朱台涟也就没办法让皇帝切实了解到杨廷和一派的阴谋。这次如果由邵良宸将实情报知给皇帝,据邵良宸对正德皇帝性子的了解,确实可知,皇上一定不会轻饶了“倒刘派”。可是……   “可是,纵是有我将真相报上龙庭,事涉谋反,关系重大,安化王府怕是也难逃一劫……”   “我本来就没想逃过这一劫。”朱台涟紧接上他的话道。   邵良宸瞳仁为之一缩。虽然早已猜到二哥是有着殉道之心,但眼见他将这决绝心意说出口,竟是如此平平淡淡,宛似谈及家常,邵良宸还是不免震惊。   “你真忍心将一家人都拖累进去?”   “一家人?”朱台涟嘲讽一笑,“朱台津,朱台沈,朱奕岚,他们哪一个不该死?我只恨自己拖累的人还太少了,最好能将庆王府也拉进来,将大明朝一大半的宗室都拉进来,叫他们全都随着刘瑾和杨英他们一道陪葬,那才好呢!”   “那父亲呢?”邵良宸急道,“父亲与世无争,他又为何要陪你背负这反贼的骂名,要陪你一齐丧命?”   朱台涟好似听说了一个荒诞笑话,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他与世无争?没错,他就是太过与世无争了,才任由安化王府变得如此乌烟瘴气!妻妾一个比一个张狂,儿女一个比一个不肖,还不都是他糊涂不管事的结果?你知道但凡他多负一点责,多上一点心,这些年来安化王府里会少死多少人?不说别的,倘若他是个懂事明理的父亲,菁菁会在京城过了那些年苦日子吗?!”   说起安化王的罪孽,他显得格外激动,也不管这些话有没有必要说了,只觉不吐不快,“你还不知道,连我大哥都是间接被他害死的!当年我母亲多年无所出,他有心立大哥为王长子,还将这想法公之于众,闹得阖府尽知,结果等我出生后,他又迟疑犹豫,久久下不定决心。大哥身为庶子,能否被立为王长子、继承郡王之位对其关系重大,是以大哥对此一直十分挂心,多年下来,简直磨成了心病。可父亲就是一拖再拖,直至大哥郁结成病,英年早逝,他才向朝廷请封,立了我。”   朱台涟面色阴冷,恨意隐然:“他想立庶长子还是立嫡子,都有他的道理,有什么不好决断的?若说在我出生之后早早定下来立我,断了大哥的念想,也不至于害大哥早逝,若说立了大哥,我也不会去与大哥争,我一个郡王嫡子,没有王长子的头衔将来也不会受人恶待。这么简简单单的一点事,他竟然决定不来。就因为他‘与世无争’,就活活拖死了自己儿子的命!”   “可是他罪不至死!”邵良宸大喝出来,“你连生父都豁出去了,那妻子女儿呢?她们又犯过什么过错?你主事谋反,又想叫她们如何活命?”   朱台涟语气淡然:“我会于举事之前安排人将蕙姐儿送离安化,到时能否逃过一劫,就看她的造化了。你们不必管,等你们回京之后,你若还有余力,只需看在菁菁份上,帮忙留意着别叫姑母也受了牵连就好。”   他眸光流转,回到邵良宸脸上,“如何,你都听我说清了,这回能安心带菁菁走了么?”   安心带菁菁走?从前不明白二哥谋反的原因,尚且可以哄骗自己说,二哥或许就是做着皇帝梦的野心家,是自己找死,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他们去冒险阻止。   如今得知二哥竟是这样的初衷,别说他确定告诉了何菁,何菁一定不会甘心放任二哥送死,连邵良宸自己良心也不能容许自己坐视不理。   二哥不是个野心糊涂虫,更不是个坏人,他不该死!不该为那些恶人陪葬!自己还有机会劝阻他的时候,怎能不来努力试上一把?   邵良宸默然望了朱台涟片刻,再出言时,语气万分恳切:“二哥你听我说,我也知道刘瑾的手下作恶多端,我也恼恨杨英等人行径下作,甚至,我也厌恶三哥与三妹他们,可是,咱们想要达到目的,叫这些人恶有恶报,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现下你尚未动手,事情就尚有转机,你我平心静气重新谋划,大可以既不牺牲自身,也达成所愿。”   朱台涟重重一声冷笑,英俊刚毅的面容罩上了一抹骇人的寒气:“我就知道,道理与你说个清楚,你也不会乖乖听话。还说什么听我说清原因便会带菁菁走,我就知道,你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探知原因,而是想要阻止我!”   话音未落,他抢步上前一把揪住邵良宸前襟,将他朝城墙对面狠狠搡了过去。   邵良宸身上的残余药效都尚未消除,身在这危险之地更是手脚发软,毫无还手之力,就像个稻草人一般由他摆弄。   城墙顶上不过一丈多宽,朱台涟这一记猛力推搡,邵良宸便重重撞在箭垛对面那低矮的石砌扶手之上,若非及时攀住扶手,真险一险直接翻过扶手跌去墙下。   对恐高的人而言,这种恐惧深入骨髓,根本无力抗拒。邵良宸倚靠在扶手顶上,感觉到自己少半边身子都悬在了墙外半空,直惊得魂飞魄散,这一下别说还手,简直连话都要说不出了。   朱台涟跟过来,重又抓住他的前襟,顺势将他按在扶手之上,不让他缩身回来,冷冷说道:“你知道我为何选在这里与你说话?因为我早就打定主意,今日与你说清,你能乖乖答应带菁菁回京是最好,你若不答应,我便就此将你扔下城去,叫你命丧于此!”   邵良宸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却毫无反抗之力,他满面迷惑地问:“你……为何要如此?只因我有心劝阻你,你便要杀我?”   朱台涟目如寒冰:“我的亲人之中,仅有菁菁一个一个惹我牵挂。我要她活着,纵是伤心欲绝地活着,也好过被你拖累而死!”   邵良宸更是不解:“什么被我拖累?”   “少来装傻!你以为句句不离为菁菁着想,便可骗得过我?”朱台涟森然冷笑,“你打着菁菁的旗号来劝阻我,不过是想要亲自阻止反叛,立一大功罢了!我已看出来了,你比那个陈瑛还要热衷名利,竟连侦测到了这边内.幕回京复命都不满足,还想阻止我动手谋反!还说什么对菁菁心有真情,你装相骗人的本事如此高明,连我都难辨真伪,何况是菁菁?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桩差事才娶了她,一直骗她至今。我再由着你这般利用她,迟早要害她死在你手里!”   “你……是在说些什么!”每一句指责都是一项莫须有的罪名,邵良宸感到身体摇摇欲坠,恐惧如同噩梦缠身,脑筋几乎停了转,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去辩解,只得不得要领地分辨:“你若杀了我,就没人给你往京城传话了。”   朱台涟冷笑道:“还有钱宁呢,他一看就比你识时务,一定没有你这些傻念头!”   原来连钱宁的身份他都知道,邵良宸终于感到绝望临头,早就料想过二哥会有意杀他,却从未想到,竟会是因为如此荒诞的一个缘故。自己才是天下最有心保护何菁的人,如今二哥竟是为了保护何菁要杀自己,这算什么道理?   这当口再来干巴巴地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那些心思”,他还会信么? 第70章 雪地血色   无奈之下, 邵良宸只得恳求道:“我……我答应你, 我回去便带菁菁走,好么?”   朱台涟却已没了与他通融的耐性:“晚了!你当我看不出?你这都是托词,等我放了你回去, 你定会将方才我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再去与她商议, 如何来阻止我。菁菁被你哄得团团转,我只恨没早点看明这点, 早点救她脱身!”   说话间朱台涟已将他的身子朝墙外缓缓推了一截, 邵良宸几乎已是靠着他揪住衣襟的力量才维持在城上,只需朱台涟一放手,他便会摔落城墙。   这座城墙足有好几丈高, 下面是平整的砖石地面, 摔下去绝难生还。西风呼啸,身上的斗篷垂在城墙之外烈烈飘飞, 宛似回到了前世死前那一刻, 两脚已然离开了医院屋顶,整个身子正待急剧下坠。看来真是命数,这一世竟然又是相似的死法儿。   感觉到朱台涟的手稍稍一动,邵良宸便是浑身血液一阵翻滚。他像个受了巨大惊吓的孩子,面白如纸, 惶惶然抓着朱台涟的衣袖抖个不停。   朱台涟已认定了他是个骗取何菁感情、借何菁身份之便牟利的小人,见他吓成这样,只觉一阵快意, 他微微眯起双眼,道:“你昨日昏迷之间,自己都曾说,你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菁菁的事,一直怕她知道。你且放心,等你死后,我便将那事转告于她,到时她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也便不会再为你的死有多伤心了,说不定,还要恨你死得太轻巧了!”   自己昨晚已将那事说了?受着巨大的恐惧折磨,邵良宸精神有些恍惚,呆呆地摇着头:“不对,那事倘若说给她听,她只会更加遗憾怅惘,更加为我伤心,绝没有盼着我死的道理!”   她都已说了是为他活着,足见已爱他有多深,听说了他就是前世的那个人,她一定可以想得到他前世就是为她而死,再得知这一世他又是为她而死,她绝不会再去恨他,只会更加执着为他报仇!   脑中忽然闪起一星亮光,仿佛已见到了自己死讯传回,何菁会如何伤心欲绝,如何愤怒发狂,如何发了疯地想要为他报仇。   身体随之生出一股力量,邵良宸急切攀住朱台涟的手臂大声道:“你不能杀我!正是为了菁菁你才不能杀我,我若是死了,她也绝无生理!”   朱台涟被他钳得手臂生疼,抬手去掰他手指,恨不得立时将他推下,愤恨道:“你少来花言巧语,我妹子才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蠢妇!”   邵良宸身子几欲坠落,只顾用尽全力揪住他的手臂,一想到何菁脑筋陡然恢复了灵敏,他咬牙道:“你根本不懂,你杀了我,她不是会为我殉情,而是会来杀你报仇!菁菁自来聪慧,你想将我的死嫁祸他人也休想瞒得过她。你觉得以现今安化的形势,倘若到时她来找你拼命,还有望活着离开安化?纵使你不想伤她,你的从龙之臣们会放过她么!”   朱台涟荒诞地干笑一声:“她为你——为一个骗子来杀我报仇?等我告诉她,你是厂卫坐探,都是为了利用她才骗她娶她,她必然恨死你了,还会杀我为你报仇?”   邵良宸直至此刻才领会到他误解的根源所在,不禁为之一怔,朱台涟却趁着他这一怔的机会掰开了他的手,直直将他从扶手上掀了下去。   邵良宸整个身子都落到了墙头之外,直惊得魂飞魄散,慌乱之中信手一抓,左手扯住朱台涟披风的袖边,右手抠住扶手外侧的一道砖缝,勉强阻住身体下坠,急急说道:“菁菁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这趟来安化就是她故意跟我来的,认亲也都是她的主意,我从来都没骗过她!”   他左手扯住的只是朱台涟衣袖边沿镶的狐毛,右手也只攀住小小的一道砖缝,身上力量又很不济,他艰难支撑着又飞快叫道:“我瞒她的根本不是这事,我从没骗过她!你杀了我,她也活不成!”   狐毛发出一阵撕裂声,眼看他便要松脱坠下,朱台涟却及时探手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来前朱台涟早已提醒了自己,对方是个出色的骗子,说些什么都不可信,此时听了他的解释自然也不会立即接受,只不过听了他这最后两句话,朱台涟忽然联系到昨晚听他呓语的情景,心头生出一丝疑义。   那时他那般慌乱恐惧,都只是因为害怕菁菁得悉他的秘密、坏他的事么?如果是,他又为何要显得那么愧疚懊悔?   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言,他瞒着菁菁的事根本与此无关,他与菁菁是真的两情相悦,甚至来安化投亲都是菁菁自己的主意,是菁菁自愿帮他,自愿为他打掩护,他逗留安化不走、非要查清自己谋反的动机,也都是为了少给菁菁留下遗憾……   如此一想,不是也都顺畅合理么?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杀了妹夫,就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过往种种飞快涌上心头,他们刚到安化时,不就是菁菁主动说出身份、掩护了他么?那一次接风宴上,菁菁明知奕岚安排她与仇钺见面,还要将计就计,莫非就是为了帮他侦测讯息?还有前日听说我唤妹夫过去说话,她为何那般紧张?   足见菁菁确实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早就在自愿帮他打着掩护。   可是,那难道就不会是他巧言令色,纵使交代了身份,也是骗取菁菁来帮他的……   邵良宸身子悬在半空,看出他是在迟疑犹豫,便道:“二哥你听我一言,依你看来,菁菁可是那种容易被人骗的蠢人?”   “别人或许难以骗得了她,可你,就说不定了。”朱台涟语调依旧冷漠。照他看来,无论怎么说,厂卫探子这个身份也不是个做何菁丈夫的好人选,不论是不是自愿,总归是何菁受了这个探子丈夫的牵连拖累才身临险境,还受了这些苦,所以此刻在他心里,还是更倾向于一了百了、把这祸害扔下去摔死。   他是兄长,为了妹妹着想就弄死个不理想的妹夫又有何不可?只需要此刻将手一松……   正在这时,忽听城墙之下传来一个女子的高喊之声:“朱台涟,你若敢伤他一根毫毛,我必会杀了你为他报仇!”   朱台涟与邵良宸闻之俱是心头一震。   守在城墙之下台阶口的侍卫们虽听不清上面两人的对话,却也知道王长子与二仪宾是在争执,待见到王长子就要将二仪宾扔下城墙,这些人也十分惊诧,不明所以,个个都在抬头观望着。正在这当口,二小姐跑来了。   “朱台涟你听没听见?你敢伤了他,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眼看着邵良宸随时可能坠落下来血溅当场,何菁急得发疯,把全身力气都倾注在了这句威胁之上,嗓音尖锐凄厉,嘶声裂肺,令人闻之骇然。   守着城墙的侍卫们都清楚王长子与二小姐兄妹情深,彼此甚为关照,听见二小姐喊出这话,俱是惊愕难言。原来丈夫与兄长在她心里竟有如此悬殊的高下之分。   朱台涟自墙顶望着她,心中一阵涩然。我杀了这男人,她真的会来杀我报仇,到时我再如何与她说清道理,怕是也难平复她心中恨意。我自以为是为她好,实则在做的竟是一件引她恨我入骨的事。   何菁见了钱宁那张传讯字条,已知道邵良宸是被朱台涟押到西城墙来的,再见到这幅情景自是明白朱台涟是对他起了杀心。在这紧要当口,她全然无计可施,想冲上去阻止还是等在下面接住邵良宸都不现实,就只能喊出这样两句无力的威胁。   至于威胁对朱台涟有没有用,会不会喊出这话更不利于将来报仇,她根本没心思再去处理这些逻辑。她只是像只发狂的猛兽,把束手无策时的情绪爆发为怒吼,也没去指望这两句无力的威胁真可以撼动得了朱台涟。   可事实是,她真的撼动了——朱台涟将邵良宸扯了上去。   何菁却根本没有看到,喊完那第二句话,她便感到胸口的一团急火直涌上来,一张口“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出去。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随之卸去,身体软哒哒地瘫坐下来,意识也变得一团含混。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还没出大门时便已觉得全身力竭,硬是强撑着一口气跑来了城墙之下,近二里地的路程,平日康健之时这般猛冲过来也要累得不轻,何况她身体还较平时大为虚弱。   此时蜷缩着身子瘫坐于地,疲累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身寒冷彻骨,怎么裹紧斗篷缩起身子都没有用,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牙齿咯咯打战,好像全身都被冻透了,从里到外都没了一点热气。   我要死了?她还记得前世死前一瞬的感觉,似乎在痛感淡去之后,就是有一阵这样的奇冷彻骨,然后就是做梦式地回忆飞速倒放,最终意识全然消散。   原来这样也会死人,也罢,反正他就要死了,我也陪着他死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像人家说的那样,很快与他在阴间相会……阴间是什么样儿呢?上一次没有印象,但愿这回能好好见识一番……   侍卫们是不敢去碰她的,邵良宸跌跌撞撞地冲到城下之时,便见到皑皑雪地之上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血迹,何菁蜷缩在一边。   一时间简直心都碎成了齑粉,他冲上前去将何菁抱起,急急唤着她的名字。何菁无力地睁开双目望了他一眼,又很快闭了回去,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咱们都已死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邵良宸急道,感觉到她双手冰凉,他忙用自己的斗篷裹紧她身子,“菁菁,咱们都还活着,二哥不会杀我,他只是想叫我带你回家!”   何菁完全没有听见,自顾自喃喃说着:“我还说什么要保护你,要为你拼命,真是胡吹一气,见到他要杀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陪你一块儿死,我什么也做不成……”   “你胡说什么!你已经救了我的命,我还活着!”邵良宸摇晃着她大喝,“你听见了没!咱们都还活着!你要陪我一块儿活着才行!”   何菁却没再出声,原本被他裹在身上的手也随着他的摇撼滑落下去,软软地垂到身下,邵良宸顿时被一阵剧烈的心慌包裹。   这时的人命脆弱无比,划个口子感染就死了的,得场感冒就死了的,心情郁结就死了的,流个产就死了的,比比皆是,比起那些,她刚小产之后没几天就这般跑来天寒地冻之间,还吐了血,真说就此死去,一点也不稀奇。   她要真死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见她脸色青白,真的与死人无异,连身上的颤抖都停了下来,邵良宸恐慌得牙齿打颤,想要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鼻息,看她还有没有呼吸,却又说什么也不敢。   他咬着唇淌下两行泪来,伏在她耳边,几近绝望地恳求:“菁菁,你得陪我活着,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还一直没听呢!咱们这一回要再死上一回,即便还有来世,我又要再花上多少年月,才能再找到你啊……”   朱台涟下到城下时,见到地上的血迹,以及搂着何菁痛哭的邵良宸,一时也呆立无言。   还是旁边一个侍卫头目过来提醒:“王长子,该尽快送二小姐回去啊。”   朱台涟方才醒过神,从他手中接过一匹马的缰绳,来到邵良宸跟前道:“赶快送菁菁回去要紧。”   邵良宸闻声而起,却不要他来碰何菁,坚持自己抱着何菁吃力地爬上马背。   他一手揽着何菁,一手抓好缰绳,微微顿了一下动作,回眸望向朱台涟。   他生来清秀俊美,此刻脸上泪痕未干,更多了些阴柔气,可那神色却冰冷得令人望之胆寒:“你以为我是为办差骗她的?好,这一回我便叫你看个清楚!我才不是你那种为什么家国天下无视亲人性命的混蛋!什么大计、天下、差事、功劳,我通通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菁菁一个,倘若她活不过来,我也必会杀你报仇!!” 第71章 聊以泄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不说!”   安化王的咆哮声响彻桃园, 站在他面前的朱台涟却仍垂着眼一言不发。   朱台涟与邵良宸在外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钱宁的那封传书也被何菁烧毁,但二小姐是因为得知二仪宾的什么事才急急冲出门去的,二仪宾与二小姐又都是王长子送回来的, 这些事都瞒不过王府中人,很容易可以推想到二小姐成了这样有着王长子的责任。   无奈邵良宸像个丢了魂儿的躯壳, 只顾呆呆守着何菁不说话,朱台涟也同样缄口不言, 具体缘由谁也问不出来。   荣熙郡主看着朱台涟叹了口气, 朝身旁的丫鬟吩咐:“叫下人们起来吧,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这当口也不好换人来服侍。”   桃园的下人们在正屋门外跪了一片, 个个噤若寒蝉, 得了荣熙郡主这道赦令,才纷纷起身继续各司其职。   安化王气得脸色铁青, 手指着朱台涟, 切齿道:“你不说是吧?我就这么一个好孩子,眼看就快被你折腾死了,你还连为个什么都不叫我知道!你是不是就想气死我,再把弟弟妹妹一个个都弄死了,独个儿占了这座安化王府才甘心?”   “父亲, ”邵良宸忽然自次间里走了出来,神色语气都已大体恢复如常,“您不必责怪二哥了, 其实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是我先前在二哥面前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令二哥误解我曾做过对不起菁菁的事,一直瞒着菁菁,今日便留我在那边就此事多说了一阵。结果消息偶然被下人传回家来,还传走了样,令菁菁以为二哥对我有所责难,才急匆匆赶过去想要阻止。其实都只是误会罢了,并不怪二哥。方才太医已诊出了结果,菁菁只是过度劳累伤了元气,并无大碍。”   这番说辞显然禁不住推敲,是什么话引起了误会,怎么就对不起菁菁,被叫去说了些什么,下人又传走了什么样,以至于何菁会喝令下人不许跟随,自己连套车都等不及就跑了出去?随便追问哪一条,他们都不好解释,再说何菁显然去的并不是王长子府。   不过一听这最后一句,安化王与荣熙郡主就都没心思再追究前因了,一齐上前一步问道:“菁菁没事了?”   邵良宸点点头:“太医正在开方子,父亲与姑母若有挂念,便请进去看看菁菁,也听太医亲口说说病况吧。”   安化王与荣熙郡主自然是挂念得紧,闻听立刻一先一后进了次间,各自的贴身下人也都跟了进去,堂屋里仅余下了朱台涟与邵良宸两人。   “菁菁真没事了?”朱台涟问。邵良宸只说了请父亲和姑母进去探望,他不会听不出是何意思。   这一回邵良宸没有点头:“太医说,至少要昏睡上几日。性命是暂且无碍,大病一场却免不了。具体会不会有事,还要看将来休养得是否得当。”   他眼皮尚有些红肿,眸光冷淡地瞥着朱台涟,唇畔露出讥诮之色,“倘若菁菁已然无救,你此时已见不到我了。我会从梢间后门出去,从此隐遁起来,不定哪日深夜,便会现身于你的卧榻之畔。菁菁要想杀你为我报仇怕是不易办到,可我就不一样了——二哥,你只知我骗术过人,是否也有兴致见识一番我的其它本事?在你眼里,我不会只是个杀袁雄、杀孙景文、给菁菁惹祸的人吧?”   要是真有心报复,就一定不会这般直说出口了。邵良宸也是料定此刻朱台涟满心愧疚,不可能再对他们有何恶意,才这么说一说廖作发泄。他没办法不生气,方才年岁最高的刘太医过来为何菁看诊后,头一句话便问:“为何会如此?”   是啊,为何会如此?为何二小姐休养得好好的,会突然之间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有多紧急的事值得她不顾身体那般猛冲出去?你朱台涟是有多愚蠢,才会觉得在这当口杀了妹夫会是对妹妹好的事儿?   邵良宸怎可能不生气!   这个妹夫于人前一向随和温文,如这般锋芒毕露还是头一回见。不过朱台涟也看得出,此时的妹夫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杀意什么的只停留与口头。就和小孩吵架,吼上一句“信不信我能一拳揍扁你”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是见到妹夫有心情发脾气,便可推测妹妹的景况确实不怎么危急了,他为此松了口气。要是妹夫真去一声不吭,那才严重了。   妹夫有没有本事潜伏暗杀,朱台涟是不知道,但此时看得出,他是算计好了安化王他们已经走进了梢间,不可能再听见这里说的话,才说了后面这几句话,果然是够细心够谨慎。   他无声一叹:“我已知道是自己弄错了,我……”   “二哥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叫父亲他们知道的。”邵良宸显然毫无兴趣听他认错剖白。   朱台涟只觉无趣:“你真觉得比起菁菁安危,我还有那么在乎这事?”   邵良宸唇角微动,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那另一桩事也请二哥放心,只要菁菁无碍,我不会计较今日之事。为昨晚相救的恩情,我还需感激你呢。等到菁菁醒来,听我如实转述了咱们城头上的对话,叫她得知你也是出于对她的关怀之心,想必她也不会再对你多有怨责。什么杀你报仇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他说完便要转身回屋,却听朱台涟自身后道:“不,你还是尽量叫她记恨我才更好。”   邵良宸微微一顿,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还是只想送他们尽快上路回京。   相信了他是真心替何菁着想,是何菁不忍看家人枉死,朱台涟自然要避免他又被何菁说动,逗留于此想要劝阻谋反。   “这事也请二哥放心,事到如今,我何尝不盼着尽快带菁菁回家去?”邵良宸又讽笑了一声,“如今菁菁的命都险些没了,我若再有闲心随她留下来阻止谁造反,救哪个闲人的命,那才是脑壳坏了!世上除了她一个,谁死谁活,又关我屁事!”   他发觉自己还是挺小心眼的一个人,即使明知朱台涟是误会,本意还是为何菁好的,他还是忍不住要怨他,就是想多刺儿他几句。   其实邵良宸很好奇朱台涟为何单单对何菁一个亲人如此关切,这事他早就在好奇了,经过今日之事,见到朱台涟以为妹夫对妹妹不好便想将妹夫一举杀了,更可看出,他这份对妹妹的关切已经远超出了一般的血亲兄长。他对跟前的亲人都那般憎恶,却在未见过面时便着意关照何菁,这些日子更是对何菁的关切与日俱增,都已不在自己之下,这里面总归该有些很不寻常的缘故。   可值此时候,邵良宸又没心情去问,不但没心情问这个,简直多跟朱台涟说一个字的心情都没,索性说完了就挑帘进屋。   朱台涟当然不会介意他的言语不善,今天的事错全在自己,竟然只为着自己凭空想象出的一套道理,就想把妹夫杀了,当真糊涂透顶,好歹先来问问何菁的意思,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邵良宸再如何怨他都是应该,只是这般发发言语牢骚、甚至方才还在安化王面前为他遮掩,就已经是相当大度了。   望着邵良宸消失于门帘之后,他又静静站了一阵,似在盼着能多听到里面传出一点好消息,比如菁菁已经醒了,精神与身体都比太医推想得好得多……   可惜等了一阵,什么都未等来,依稀还听见了荣熙郡主的幽幽长叹与安化王的叙叙抱怨,他也只好又叹了口气,踅身走出。   回到自己府邸,刚入大门,便有一名宦官迎上前来,小声奏报了两句话,朱台涟听完神情并无变化,迈步进门。   到了所住的正屋,一进门便见到钱宁站在屋内。   朱台涟示意跟随而来的宦官与侍卫都留在门外,他进了屋,看着钱宁冷笑道:“你倒胆大,竟未一举逃走,还敢回来!”   钱宁静静吸了一口气,语调平静如常:“王长子是觉得小人此事办错了?”   朱台涟眸中寒光跃动:“倘若二妹有何闪失,你就等着赔她一命吧。有我在此,你逃得出王府,逃得出安化,也休想逃得出陕西!”   钱宁微微挑了一下眉心,王长子这是在妹妹妹夫那边吃了瘪,正找不到地方撒气呢,自己的身份远不能跟二小姐二仪宾相提并论,可不能在人家气头上继续叫板。他低头恭顺道:“王长子明鉴,小人也是心系二小姐与二仪宾的安危,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所幸并未铸成大错,王长子要打要罚,小人都愿领受。只求王长子看在二小姐夫妇的面上,好歹留一个将来全心护送他们回京的人下来。”   朱台涟又不是个任性孩子,迁怒于人也会适可而止。今天若非钱宁及时报讯,由着他把妹夫摔死了,后果只会比现在更惨痛得多,钱宁无疑是立了功,而非犯了错,而且人家说的也没错,这里就他算得上是邵良宸的自己人,再忠心的侍卫也及不上他可靠,将来还需指望着他护送妹妹妹夫上路回京呢。   何况,这人看起来,也是极精明的。   朱台涟静静望了钱宁一会儿,略带揶揄地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你知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啊。我府上的人,能与你接触的,难道还会有谁被你探查到讯息?”   早在留钱宁在府上那日起,他便着人留意着钱宁的动向,只是为了避免被他发觉没有安排人跟踪盯梢,但至少还能确定自己不想被钱宁知道的事,就没有外泄的可能。   钱宁神色平静依旧,既无得意,也无恐慌:“小人的身份与二仪宾系于一处,知道您洞察了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推知您也洞察了我的。”   见朱台涟似是等他接着说下去,钱宁才继续道:“您若真有心诛杀厂卫坐探,今早就不会简简单单仅安排两个人盯着我,而是直接派人对我动手了。由此可见,您并非只为看在二小姐面上,对二仪宾一人手下留情,而是对我们两个探子全都留了情,是以我便推知,您是用得着我们,有意留我们活着。再想想近日以来对您为人品性的所闻所见,推知您的真实心意也便不难了。您就是有意想放我们把这里的消息传回京去。”   朱台涟方才便在奇怪,如果钱宁都知道他明知他们是厂卫坐探还要维护的真实意图,为何邵良宸却不知道,难不成钱宁还会对邵良宸藏私?听了这话才知,原来钱宁是从今日的变故中揣测出来的,由此可见,这人的头脑比自己想得还要精明,看似比那位二妹夫还要更胜一筹。   钱宁眼皮都未抬,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说道:“您也不要为此判定小人的本事高过二仪宾去。他在局内,我在局外,有些事我比他看得明白,也在情理之中。”   朱台涟唇角微勾:“但愿你这些本事都能用在帮他们上,而非为了一己私利,拿他们垫脚。”   钱宁道:“王长子放心,小人此次来安化,就是奉圣命维护二仪宾周全,倘若叫他出了事,小人也对圣上无法交代。”   朱台涟原也猜得到钱宁与二妹夫之间,该是以二妹夫为尊,可听了这话,忽然就强烈地好奇了起来,问道:“你的身份我知道了,二妹夫又究竟是何身份?为何锦衣卫密探的名册上都没有他?”   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瞒王长子的了,钱宁稍作权衡,便直言答道:“二仪宾真名为邵良宸,面上的身份是以外戚封爵的东莞侯,只因从前办差得力,皇上才着意将他从密探名册上除名,让他直接听命于皇上一人,不再受锦衣卫调遣。”   直接听命于皇帝,还有个侯爵在身,而且才这个年纪,没想到二妹妹还真嫁了个能人!原来一直觉得妹妹居然嫁了个锦衣卫的探子,是受了大委屈,探子算个什么东西?立功再多也没个能见光的官职,说不定面上的身份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商人,还要颠沛流离生死难料的,不定哪天出门就回不来了,哪里配得上自己的妹妹?没想到……   朱台涟觉得有些好笑,幸好自己还没把这个妹夫摔死,不然将来又上哪儿给菁菁寻个更能耐的丈夫去呢?   更不必说,倘若被钱宁送消息回京,被皇帝得知自己宠信的御前红人是他亲手所杀,说不定龙颜大怒,整出点什么大是非,连他借力打力肃清天下的大计都要受其影响——毕竟民间传闻之中,当今圣上是个行事荒唐的孩子,谁晓得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得知了妹夫这重身份,朱台涟就更加好奇心切:我妹子当时只是个穷丫头,若说妹夫不是为她的身份才娶她的,那菁菁又是如何勾搭上了一位侯爷呢……   先前听那两人所述的相识、成亲的过往全都不可信了,也不知他俩究竟如何相识的,是谁先看上了谁的,怎就会有了今日那么深的感情……   不知不觉,八卦之心便如烈火烹油,热烈高涨。朱台涟很难得会关心谁,确切而言,是这辈子都没像关心何菁这样关心过谁,如此刻这般对探究他人的**燃起热情也就是他平生头一回。可惜……   他看了看面前低眉顺眼站着的钱宁,这事儿总也不好问钱宁啊,再说钱宁也不见得会清楚。   想到方才邵良宸那冷淡态度,朱台涟又不禁沮丧:我是把他俩都得罪苦了,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就此事好好问起他们,这些疑问,怕是只能带进棺材去了。   钱宁等了好一阵也没听见他再出声,忍不住抬眼望了望他,可惜王长子素来面冷,钱宁脑筋再灵光,眼神再犀利,也无法从这张波澜不兴的脸上看穿他正在想些什么,只能大体判断:王长子总归是没再生什么气,这就是桩好事,我的小命定可顺利保住了。   “你下去吧,这些时日一切如常,切勿再生事端。等到二妹妹养好了身子,他们动身回京之时,你也随他们一道走了便是。”   “是。”钱宁彻底松了口气。   出了正屋,又出了正房大院,钱宁走在王长子府的主干甬道上,回身望了一眼,不禁想到:这回事情都已挑明了,等二小姐身子养好了,那两个人的气想必也都消了,到时就真能放任王长子去送死,安心回京了么?   周围没了外人,钱宁松下了肩线,又恢复到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手指摩挲着略带胡茬儿的下巴,琢磨起来:那么,于我而言,他们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呢…… 第72章 情牵梦萦   恍惚之间, 何菁只觉得身周暖洋洋的, 被一股慵懒舒适的感觉紧紧包裹。   睁眼的一瞬,似有斑驳的阳光晃着眼睛。   玻璃窗框铁锈斑斓,墙壁上残留着透明胶带, 掉了漆的老式写字台与不配套的床头柜,这里是……   “终于醒了, 你看看,太阳都偏了西了!”坐在写字台前的男人从折叠椅上扭过身子, 懒洋洋地笑着望她。   声音是熟悉的, 面孔也是熟悉的,可此时的感觉,却极为陌生。好像已经隔了很多年, 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很多年都没有回过这间屋子。   房间十分窄小,他挪了挪折叠椅, 稍一欠身就凑到她跟前, 伸手撩了撩她脸边的散发:“人家周末约会,是去逛街吃饭看电影,咱们约会,是你跑来我这儿睡午觉,你有没有点……嗯, 虚度光阴的负罪感?”   她依旧愣愣地躺着,回不过神,良久, 才动了动嘴唇,试着发出声音。   “我做了个梦,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和我都穿越了,去了明朝,你做了锦衣卫的密探,我和你结了婚,还做了你的助手,帮你一起去潜伏探案。可是,咱们遇见了危险,有人要杀你,我却束手无策……”   他的身子悬在城墙之外摇摇欲坠的情景在脑中闪现,是那般真实,真实得一点也不像是个梦。   她忽然冒出一个堪称奇异的想法:是不是我又死了,然后反方向地穿了回来?   他听完显然一点都没信,嗤然而笑,荒诞地挑起眉心,两臂的手肘撑在膝上,故作正经地说:“我问你,就算我真和你一块儿穿越了,咱们都还是这副长相么?你又是怎么认出我,还来嫁给我的?”   她被问愣了,是啊,我是怎么认出他、确定那个人是他的呢?   悬在城墙之外的那个人的模样又闪现在眼前,那明明不是他,与他现在的样子没有半点相似。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一点都不怀疑,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一定认得出你!”想不出道理,她就干脆开始不讲道理,反正在他面前,她总是可以不讲理的。   她还咯咯笑着坐起身,捏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学起《不见不散》里葛优的语气:“这是爱情的力量!”   这是爱情的力量——自己的声音好像带着回音,在脑中不断回荡。   她自己却觉得这话好笑死了,也傻死了。爱情神马的,脆弱得就像个肥皂泡,你还在傻呆呆地仰着脖子欣赏它如何美丽的时候,不期然它就“砰”地一下破掉了,化作极小的一撮水雾,被太阳晒得不见踪迹。   他俩在一起,好的时候是很好,可每一次吵架都有着分手的风险,她一点陪他白首终生的希望都不敢抱,还敢去信什么爱情的力量?那真是傻死了!   记得他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传说,如果一个人碰巧爱上了前世他就爱过的人,他便能恢复前世的记忆,想起上一段恋情,可惜故事里的那个主角真爱上了前世的爱人、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却没能叫他的恋人也爱上他,于是就成了一段悲剧。   当时他揽着她的肩膀,两眼放光地问:“你说,要是咱俩也在来生遇见了,我又来追你,你还会再答应吗?”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还会被这种童话式的爱情故事感动,她半点风情都不解,鄙夷地推开他:“去去,我被你缠上这一辈子还不够?还要再搭上下辈子?你就赶紧阴魂散了吧!”   其实,不论嘴上如何说,心里如何不敢抱希望,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的,想到将来他们可能会分开,她心里是遗憾的,是伤感的,绝没有一点庆幸之情掺杂其中。   她知道他俩的性子其实很投合,如果将来真的与他分手,她很确定此生此世再不会对另一个人用情如此之深。有时她也想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只要你再对我稍稍好一点,温柔一点,耐心多一点……只需稍稍那么一点点,我就也情愿收起自己的锋芒,踏踏实实陪你过一辈子。   她也想相信情比金坚,也想相信爱情有着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可惜,现实总是在摧残打压着她的信心。   为什么只因你觉得不好看,就要把我精心挑选来的菊花扔掉,问都不问我一声?为什么我生病的时候想要你陪陪我,你却坚持要去打你的游戏联赛?我一次次为些鸡毛蒜皮与你吵架,朝你发脾气,为什么你只顾怪我不讲道理,从不想想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失去耐心,为什么那么不愿与你讲道理?   你一次次用行动提醒着我,小说里那种两心相映、男女互宠的桥段都只能是假的,即使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都没办法互相理解包容,我还怎么对咱们的爱情抱信心,怎么敢相信咱俩能相守白头,怎么敢去想象来生……   可是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也是真的,听你承认了照片里的那个人是你,我面上是相信了,理智上口口声声判定你是渣男,强迫自己再不去想你。   其实我心底深处一直留着一方余地,相信你只是故意那么说来气我的,相信现世不至于龌龊到那种地步,相信爱情那个肥皂泡即使要破,也该破得凄美,而不该是那么肮脏丑陋……   我也相信,如果咱们真的能在来生相遇,一定还会彼此.相爱,因为世上与我最最契合的人,本来就是你!   所以,到时只要给我机会,给我时间,我一定能认出你,这就是……就是爱情的力量!这个信念再傻,再幼稚,我也情愿相信它是真的!   没错,我知道那个人是你,我早就知道那个人是你,除了你,没有谁会那么爱我,也没有谁会那么令我想去爱,我早就知道了!   真的睁开眼时,何菁只觉得浑身僵硬得好似打了石膏,所有的感官都很麻木,还不如梦里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着金线流苏的床帐顶子,视线顺着喜鹊登枝雕花的乌木床架缓缓下移,她终于见到了床边倚靠在圈椅里、正一手扶额打着瞌睡的邵良宸。   看见了他,才觉得自己重回人间,心头霎时就踏实下来。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非常非常之重要,可是何菁使劲儿转动脑筋想来想去,又想不起来。似乎那件事跟眼前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看着面前的一切就不但得不到半点提示,还在不断被分神,愈发想不起来。那么重要的事儿,她竟然忘了,这种感觉真难受!   昏睡期间她做了很多梦,旧的梦都被新的梦掩埋下去,宛若被墙灰盖住的涂鸦,即使还留在原处,也无法再看得出一点痕迹。这就像做了个梦,半夜醒来惦记着天亮后一定要说给别人听,可真等再睡完一觉,就只记得有过那么个梦,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到底是想跟他说什么来着?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不过昏迷之前的记忆倒是逐渐复苏,想起了二哥要将他扔下城头时的危急景况,她心头凛然发寒,立刻觉得其它什么事都不重要、无需去计较了。   她想出声唤他,却哑着嗓子发不出声,想抬手去拉他,又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动动手指。   这是怎么了呢?联系到昏迷之前的记忆,何菁冒出一个很怪诞的猜想:是不是二哥还想整治他,怕我出手阻止,就用了什么法子,叫我半身不遂了?   “唉呀,二小姐醒了!仪宾爷,二小姐醒了!”绮红挑帘进门,看见床上睁着眼的何菁,险一险把手里端的汤药都摔了。   邵良宸被惊醒过来,望着何菁,脸上尽是惊异:“你……真醒了?不是我又做梦了吧?”   何菁失笑:“怎么了?你以为我醒不过来了?”一出了声才发觉嗓音实在沙哑得厉害,听上去就像在打磨生锈的铁器,连她都觉得难听死了,简直都不好意思说话。   他凄然蹙起眉,也不管绮红在场,凑上前来在何菁脸上吻了又吻。先前他们再如何公认感情好,都还没当着外人这般亲热,何菁又是羞涩又是迷惑,又不好意思出声,只能忍着脸热任他施为。   最后邵良宸与她抵着额头,似是费力地压制住澎湃的情绪,好容易才重新说出话:“菁菁,你都已经……已经昏迷了十二天了!”   都已经十二天了,怪不得身上僵硬得如此厉害。   绮红将放了药碗的托盘放在圆桌上,一说话也带着点哭声:“您看我们就说呢,二小姐铁定没事,铁定好得起来!”   何菁隐然心酸,望着邵良宸问:“都这么多天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邵良宸却很快敛起脸上的所有哀戚,很家常地微笑着:“其实据太医们说,你只是身子太过虚弱才会昏迷不醒,等歇过来了,便会没事。都是我太过挂心,总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的。”   何菁很好想象,如果换成事他昏迷不醒,她也会成日提心吊胆,不见他醒过来,就总也放不下心。真不知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怪不得看上去,他像是瘦了一圈,颧骨都突出来了,原本圆滑的脸型都有了棱角,脸色也很不好。   绮红端了药碗到跟前:“仪宾爷,药还需趁热喝,是我来喂二小姐,还是您来?”   “还是我来吧。”邵良宸接了药碗过来,“你出去跟大伙儿都说一声,让他们也放下心,不过就先别叫他们进来了,免得吵到菁菁。哦,再差人去唤太医过来一趟,也给姑母父亲他们都送个信去。还有二哥,给二哥也送个信去。”   绮红答应了出门而去。何菁却咂摸着邵良宸这话里透露出的讯息,看起来二哥是与我们“重归于好”了,至少至少,把我害半身不遂那种事是不可能有。   邵良宸扶她坐起一点,为她背后垫上靠垫,将药碗端来她嘴前:“来,先把药喝了。”   何菁看着药碗有点奇怪:喂人喝药怎不用勺呢?   她就着碗沿抿了一口,立刻皱了眉头咧了嘴:“怎这么难喝?”   都不是单纯的苦,而是一堆奇奇怪怪的味道混在一处,简直喝了就叫人反胃。   邵良宸板起脸道:“快老老实实地喝了,若非刘太医这方子开得好,你还不定什么时候能醒呢。别等我硬灌你。”   何菁只好屏住呼吸硬把一碗药喝下肚去,真觉得整个肚肠都难受得翻腾起来,忽又想起一个疑问:“我没醒时也在喝这药?是怎么喝的?”   “我喂你的啊,”邵良宸说得很轻描淡写,将空碗放回桌上,“就是先喝到我嘴里,再由我喂到你嘴里,你就老老实实咽了。”   何菁呆愣愣地,这下才想明白,为啥绮红端来的药碗没有配勺子。可见他这会儿想要享受难得的与她独处时光,不想再有外人打扰,才没叫绮红去拿。   她问:“那,你喂我的时候,绮红她们就在一旁看着?”   “大概吧,我也没去留意旁边都有谁。”邵良宸依旧说得很轻松,拉过她的手臂来为她揉捏肌肉,“身上很酸吧?这都是小毛病,以后休养好了走动走动就恢复了。倒是你的肠胃这些天都没正经吃东西,得慢慢适应饮食。”   何菁对此并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刚咽下去的汤药在胃里隐隐翻腾,一个个疑问接连自脑中冒出来:“我这些天除了汤药,还吃什么了?都是你那么喂我的?”   “一开始想喂你些粥吃,结果怎么也喂不下去,我就叫他们熬汤来,各种肉汤菜汤轮流喂给你吃,你才勉强吃了。”   何菁眨着眼:“那大小解的时候,是怎么办的呀?”难不成由他来给她把尿?那画面……   邵良宸一笑:“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成吗?反正,我伺候你总比你伺候我容易,你要觉得亏欠了我,就乖乖把自己养好了,以后别再给我添这些麻烦就成了。”   何菁被他揉捏得舒坦了不少,回想起原来听说过的一些照看植物人的细节,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做了十二天的植物人,他又是担惊受怕,又要尽心竭力照顾她,其间辛苦真是难以想象。要是自己跟他掉个个儿,恐怕等他醒来这会儿,自己也要病倒了。   一感受到他的温情,心底那点思绪便有点冒头,可又像停在地上的麻雀,虽主动现身对路人探头探脑,一旦你停下步子看它一眼,它就“腾”地一下,眨眼就飞没影了。   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何菁想得脑仁疼,可盘桓在脑子里的还是眼前被二哥造反折腾出的这些事,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个躲躲闪闪的念头,最终只好暂且放弃。   “二哥……”何菁很有些抵触这个话题,好像多拖一阵不去谈起,就可以回避掉一样,“他……没事了?”   “嗯。”他依旧神情轻松,“你放心,等到你身子恢复一些,但凡可以上路的时候,咱们便可启程回京城去,谁也不会阻拦咱们。至于其中细节,等你精神再好些的时候,我自会说给你听。”   何菁也无力坚持,她确实感觉得出比起之前的状态,现在要严重了许多,整个人就像个瘪了的气球,只能软哒哒地瘫着,什么也做不成,精力也很不足,头脑处于高度孕傻状态。   她有些担忧地问:“太医有没有说,我这次会不会留下病根?”   “太医说,倘若休养得当就不会,要是再来前次那样一回,那就一定会。”   最初看诊那时,邵良宸好不容易才从刘太医一大堆骈四俪六的中医专业术语中提炼出中心思想,简而言之何菁就是体力和精力过度透支,就是累着了,不过说着虽然轻巧,累也是可以累死人的,何况是连冻带累,还是身心俱累,所以能否恢复如初,就看事后休养。   好在身处宗室之家,各样补品药材都存货富足,外在条件可以充分保证,剩下的就看自身安排了。   邵良宸的语气里并没什么责备的痕迹,何菁自己却自责起来,幽幽叹了口气:“那天……是我太冲动了吧?你是不是也在心里怪我?”   事情只在正当口时才显得比天还大,等到时光境迁,再去回想时,就开始怀疑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当时二哥是真想杀他么?她只是见到二哥在拉着他的手,其实就连钱宁那封传书上也没有写明二哥的恶意,只是说了见到王长子着人将二仪宾带去西城墙,恐有变故而已,这么一想,再加上脑袋里有浆糊,何菁一点也不确定二哥是真动了杀心。   想起自己当时喊出去的话很不留情面,似乎有些过分,事后又昏睡了这许久给人找麻烦,好像整件事里,自己的过错反倒比谁都重。   邵良宸一时没有回答,她冲动?确实是,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把自己折腾个半死不活,当然是冲动。可当时若非她及时赶到,他很可能就真被二哥扔下城去了。她是真的救了他一命。   他为她理着衣襟,温言道:“听话,多歇两天,咱们再来细说这些事。” 第73章 舅兄交心   依照何菁夫妻俩最初的计划, 应该是早早告辞回京, 在京城的家里踏踏实实地过年。可惜自从朱奕岚下药、杀孙景文、引发郑侧妃来惹事、何菁小产这一系列变故兴起开始,计划就赶不上变化,最终注定, 这个年他们是要在安化过了。   眼看还有十余日便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做着各样准备。有心急的人家, 连春联都早早贴了出来,街上店铺也纷纷换上了崭新的红灯笼, 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更重。   安化城里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些人心里清楚, 这会是他们在世上过的最后一个年了。这其中包括王长子身边的几个忠心死士,另外就是王长子朱台涟本人。   何菁醒来后第三日,天又下起了雪, 还纷纷扬扬地下个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停。   “其实姑母可以回西安去的, 我这里已经没事了。”何菁坐靠在床头,对前来探望的荣熙郡主赧然说着。   荣熙郡主一如往昔慈和又妩媚地笑着:“你也别当我都是因为你才耽搁下来, 其实以我本心而言, 也愿意留在这里陪着你父亲和你们一同热热闹闹地过年,说什么回去守着丈夫灵位,都只是个空念想罢了。人没了,就是什么都没了,逢年过节上些贡品, 烧烧香,都是活人自己在折腾,其实什么用都没有。”说着就是悠长地一叹。   她往日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何菁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姑母流露出对失去丈夫的怅然寥落。她与邵良宸也刚刚差一点阴阳两隔,何菁相信,如果那天真的失去他了,自己一定会比姑母要伤心百倍。   昨日已经听邵良宸对她转述了那天西城墙上与朱台涟的对话,听上去,他对二哥倒是已经没了什么怨气,好像只要看见她好起来,看见二哥并没造成什么无可收拾的严重后果,他便可以完全揭过不计。   何菁却不觉得自己也能做到那么大度,现在她心里,对二哥的怨气可还盛着呢。   荣熙郡主手捧着茶盅啜了一口热茶,见她神色郁郁地发着呆,便问道:“还在生秦儿的气呢?”   “嗯。”何菁也不否认。   荣熙郡主含笑一叹:“也难怪,都是因为他整了那么一出,害的你至今都还下不来床。都是他没事找事,真该捆起来打他一顿板子给你出气!”   何菁摇摇头:“我不是为自己生他的气。”   荣熙郡主俏皮地掩口一笑:“他不是也没把宸儿怎么样么?你看宸儿自己都不怪他了。”   何菁开合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那天事情的具体原委一直也没对父亲及姑母细说,连个像样的谎话都没有编,还是荣熙郡主劝安化王说孩子们都大了就别问那么细了,才勉强带过。这会儿她若是再说“我也不是为宸哥生他的气”,难免又要引起姑母的疑义,还要花心思想一套说辞来搪塞。   朱台涟差一点杀了邵良宸,又害得她多受了这些病痛折磨,何菁是对此仍有不满,可此时此刻,她对二哥最为怨责的根由,显然并不是为他们自己……   整个安化城一片银装素裹,大团大团的雪花仍在不断落下,寂静之时都可以听得见成簇的雪花砸在纸窗上发出的轻响。   就在荣熙郡主来探望何菁的同时,邵良宸被朱台涟差人请去了王长子府说话。   “都对她说清了?”   “嗯,都依二哥嘱咐,与菁菁说清了。她听后并没什么过激反应,也答应了一等身体稍可行动,便随我回京去。”   已然时隔半月,这两日又见何菁明显好转,邵良宸确实已对朱台涟没了任何怨气,说起话来也全然恢复了从前的礼敬平和。   朱台涟姿态闲在地坐在内书房里的圈椅之中,闻听后眉心微挑,露出一抹自嘲之色:“是啊,这一回见到你险些死在我手里,她纵是不为她自己这些天受的罪恨我,也要为你把我恨死了。如此正好,省得她又像从前那般舍不得走。”   不得不说,那天听见何菁口口声声大喊要杀他报仇,朱台涟是有点寒心了。他自认为对这个妹妹算得上倾力关照,虽然理智上是不想何菁对他有所留恋,可情感上既付出了,便总会盼着得到一点回报,而且从前也确实看得出,何菁对他这个兄长也是挺有感情的,哪想到这一回……   虽说确实错是在他,是他办了蠢事,可从前哪里想得到,在她心里,自己与她丈夫竟是差了个一天一地!   朱台涟难免有点心气不平。毕竟自己与妹妹是血脉相连,不求在妹妹心里自己能跟丈夫相比吧,可也不该差这么多啊!   都说女生外向,这也外得忒离谱了些!   这回轮到二哥发小孩子脾气了,邵良宸坐在对面椅上,看出兼听出了这个意思,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方道:“其实,菁菁未必会为上次的事有多记恨二哥。”   朱台涟觉得无趣:“你就不必如此说了,难道我还用的着你来宽慰?”   邵良宸微露苦笑:“并非宽慰,实话实说罢了。依我看,她对你有所怨责,还是因为觉得二哥谋反之举太不明智,既白白葬送自己性命,还要连累家人。这意思二哥能明白吧?菁菁也像我这样,胸中没那么多高远志向,看重的是亲人平安喜乐。二哥是她亲人啊,你也该觉得出她心里其实很亲近你的吧?听我说了你是为那样一个缘故要去自愿送死,她又没有法子阻止,自然只能生你的气了。”   他说完顿了一下,复又强调:“这真不是宽慰之词。二哥千万不要觉得菁菁那天喊了句要杀你报仇便耿耿于怀,她那是无可奈何之时气急而发,这两日她还在为此后悔,觉得那天太过言语冲动,是对不起你呢……不过,因着怨你要自行送死,她也不会甘心来向你赔礼就是了。”   是这样么?朱台涟怔怔地听着,心头一阵暖意流淌,可等听完,他又忽然不放心起来:“她若是真这么想,会不会又不情愿走,还会有心来劝阻我了?”   邵良宸平平静静地道:“她确实并不情愿这样就走,之所以答应回京,都是因为我叫她回京罢了。”   朱台涟一听,刚平复了一点的心气又不平起来——丈夫一说她就不理我死活了,果然在她心里,我还是跟她丈夫差了一天一地!   邵良宸很明白何菁的心情,一旦离开,将来再听说这边亲人的消息就只会是他们的死讯了,她怎可能甘愿这样就走?凭心而论,他也觉得这边的事情尚有挽回余地,不应该就此放弃。就这般决定带何菁抽身而退,放任面前这些活生生的人去送死,他也会于心不甘。   只不过因为最近的一连串变故,他俩都算得上死里逃生,他怕了,她也怕了,怕再要不自量力地坚持下去,就真要害对方死于非命。为此,邵良宸只能违心地劝她放弃二哥,放弃家人,何菁也只能违心地答应。   朱台涟望了他一阵,忽问道:“你能否将心里那桩旧事说给我听?”   愣着神的邵良宸抬起眼,似有些没听懂。   “横竖我也是个没几个月可活的人了,又没打算去向菁菁告发你,你能否为我释个疑,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朱台涟倚靠在椅背上,难得的神情语气还算轻松,就像与他闲扯家常。   他都已将话说到了这份上,若再推脱不说未免不近人情。可是又该怎么说呢?什么前世今生的,说出来他也不会信啊。   好在编瞎话是长项,编半真半假的瞎话更容易,邵良宸只稍稍一顿,便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遇见过菁菁,那时我与她是童年玩伴,有一回因为我有意欺负她,与她吵了个嘴,害她从我家跑出门去,被一辆大车撞倒了,伤得很重,差一点就没了命。我家人觉得是我惹了祸,就带我搬家走了。等我今年再遇见菁菁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却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险些害死了她的人。”   朱台涟可料不到他连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都会骗,就完全没有怀疑,微微颔首道:“所以你后来娶了她,对她百般呵护,也是为了补偿从前的过错。”   “正是……呃,也不是。”邵良宸难得真去提及旧事,即使是只有一半属实的旧事,也难免令他有些失神,“我说对她真心真意都是实言,并非仅仅为了补偿过失。”   朱台涟有些不解:“可是,依我看,菁菁不会是个记仇的人,你那次害她伤得再重,毕竟如今她都恢复如初,你真那么怕她得知前事,便会与你反目?”   这其中的道理还真不是能随口编出来的,邵良宸轻轻喟叹:“二哥有所不知,其实……那时我们年岁已然不是很小,我清楚知道,当时的菁菁是很中意我、满心想着要嫁我的,是以,真正伤她最深的不是那次身体受伤,而是那一回吵嘴,重重伤了她的心。”   朱台涟又燃起了八卦之心:“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邵良宸脑力全开思索着对策:“我说……因为前次吵嘴我生了她的气,于是那回便对她说,我已然与别家姑娘定亲,以后都不要再见她了。然后她就伤心欲绝地跑了出去……”   朱台涟追问:“那时她多大?”   “十……二,也或许是十三……”   这时候的孩子早早就谈婚论嫁,十二三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情根深种也不稀奇。朱台涟似有所悟:“这么说她后来记不起你了,是因为那次伤得太重,并非因为年幼。”   “是啊,”邵良宸冷汗直冒,深深庆幸自己还有二哥的脑补能力暗中相助,“不过我看得出,菁菁还记得那件事,心里仍在为那事伤心,只是单单把我这人忘了。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对她实言,唯恐她觉得我负过她一次,再不肯跟我。二哥你也知道,菁菁脾气还是挺拧的。”   这么一说,兄妹俩的性子还有点像,“不过,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对她说个清楚,解了她的心结,以菁菁现今对我的情意,说了应当也没事了。”   毕竟是心底藏了许久的事,邵良宸说来说去,越来越有倾诉的意味,“前些时我有一回都准备对她说了,结果她见我似要说件大事,反而叫我别说。她说过去的烦心事还是不提为好,过好以后的日子就成了。如今我也纠结难定,到底该不该说。”   朱台涟全盘接受了他的说辞,点着头道:“所以那会儿在城头你才会说,那件事被她知道,她只会更加遗憾怅惘,不会再恨你。”   旧时的恋人与今日的恋人,两个身份合二为一,对感情的作用是加强还是抵消,确实很难说清。   “依二哥看来,此事我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呢?”好难得的机会,邵良宸是真心想找个人问问意见。   那天城墙之下疑心何菁已然死了,受了那次惊吓,他曾打定主意,一等再有机会就说开这事,可光是等何菁苏醒就是十二天,等她醒后看见她那么虚弱又不敢刺激她,到现在已经十五天过去了,想等她身体和精神恢复如初还要好些日子,先前那股非说不可的劲儿难免松了下来。   朱台涟被他问愣了,认真琢磨了一番,也得不来什么定论,只好苦笑道:“你们这种痴男怨女的事,我如何说得清?既然说不说都已经没什么大不了,就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也是。”邵良宸点头不迭。“顺其自然”是极好的四个字,说不定将来有天这件大事可以平平静静地说出口,再也不用担心对他们的关系有何影响,现在不就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么?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阵,似乎才重又记起,他们一个是即将造反的藩王之子,一个是即将回京报讯的厂卫坐探。   邵良宸很认真地问:“二哥,倘若我没有带菁菁同来安化,你洞察了我的身份,却不知我是你妹夫,也会着意照护我么?”   朱台涟点点头:“会,但一定不会如此卖力。陈瑛的密信引了皇帝生疑,你死了他也会再派新的探子来,我没有必要冒着被杨英和周昂他们发觉的风险,太过照应你一个。”   邵良宸也点点头,说到底他还是沾了何菁的光。   朱台涟问:“你又是为何会带菁菁来的呢?以你对她的关怀,一定是不情愿带她同来的吧?”   这些日子,邵良宸为带了何菁来安化都不知后悔过多少回了,闻听此言,就是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的突破口,顿时塌下双眉长叹了口气:“那是当然的了!我怎可能情愿带她同来?可是我刚一对她讲明这次差事,她便软磨硬泡非要来,还威胁我说,我若不带她来,她便要离我而去,让我立即休了她,还要出门便去随意找个人嫁了,简直闹了我个鸡飞狗跳,我又有何办法啊?”   朱台涟越听越觉不可思议:“你们都已成亲,她怎可能还那么轻易便想求去?”   虽说女人和离再嫁并不稀奇,可……哪儿有女人刚嫁了人不久就主动求去的?换言之,哪有女人拿这种事来威胁男人的?真要再蘸,不都是女人吃大亏的事儿么?看出男人在乎她,菁菁就敢这么作?   邵良宸哽了一下,才想明白,寻常的古代女人,即使是个悍妇,干出这种事也不合情理,何菁怕是自己都没意识到那行径有多违和。两个现代人搞出来的事儿,被二哥听了当然会觉得逻辑不通了。   得,一时冲动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儿!   他只好又开始一边编一边顺逻辑:“这不是……是这样,我与她成亲次日……不,当日,便正巧得知皇上要派给我来侦查安化王府的差事。我担忧此行风险极大,说不定来了就无望活着回去,不想害她守寡,是以婚后就一直借故托词,没有与她圆房,想要给她留些余地……虽说娶她这事儿是覆水难收了,可好歹那样,也能便于她将来再嫁。”   那时他坚持不与何菁亲近,除了认为她没准备好之外,也确实有着这层考虑。如果何菁没有随他过来安化,他也不会在临行之前为了少留遗憾就跟她做那事。这套话倒基本都还是真的,除了时间——要说“次日”就无法解释新婚之夜为何不圆房了,那样又要引出一串解释。   朱台涟拧着眉心,还是不大能琢磨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你们毕竟是成了亲,若说她以后真去再嫁……又能如何向人解释你们成了亲却未圆房这事儿?”   这事儿就好编了!邵良宸痛快道:“二哥你是不知道,外人见我深受皇上宠信,又不知我的密探身份,便都以为我是皇上的男宠。京城之内提起我的名姓,人们都会说东莞侯邵良宸是皇上男宠。是以我娶来的媳妇是完璧之身,外人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他们只会当我娶菁菁回家都是装点门面用的。”   朱台涟很有些瞠目:“那菁菁那会儿是不是也……”   邵良宸一点头:“没错,菁菁那时见我百般推辞,也以为我是个好男风的。”   朱台涟“噗”地笑喷,邵良宸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之前虽然也有平和交谈的时候,像这样相对大笑倒还是头一回。本来人家二哥千金一笑也是极难得的。   这一笑,好像逻辑都通了,朱台涟终于没再提什么疑问,忽然想起当日在宁县驿馆初遇他们的情景,他心头一动:“对了,那日在宁县与你们初遇,姑母曾对我说,菁菁看上去还像个黄花闺女……”   邵良宸“腾”地脸上一红,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啊呃,姑母还真的看出来了啊?那会儿……确实……因为明知此行有着风险,我担忧会害菁菁怀上身孕,而且她那体质也不好去服那种汤药,是以能拖就拖……可那天菁菁说,姑母似已生了疑心……于是那一晚,就是我们的洞房之夜了。”   原来只是因为怕被人看出来,而且还是菁菁主动……原来连这事都是自己的误解,朱台涟颇觉感慨。守着菁菁这等姿色的妻子,又是对她倾心爱恋,还一路行来朝夕相处,也亏他能忍那么些日子。若非真把妻子放在了心尖儿上,常人谁能做得到?   见到邵良宸头快垂到地上去了,竟然临到这会儿还会为这事儿难为情,朱台涟也是啼笑皆非。   想象着他所述的这些过往,想象着其中那些自己从未亲身体味过的默契与真情,朱台涟很有些羡慕,甚至是神往:“想必你们两个也便自那时起,越来越两心相映了……我竟还百般怨恨你待菁菁不好,其实……一直以来在害她的人,都是我啊。”   那会儿若非他那么明显地显露疑义,何菁也不会那般介意引人起疑,急着与丈夫做成真正夫妻,而且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他意欲谋反,又没处置好陈瑛的事,才令邵良宸新婚之后便接到了来安化的差事,与何菁远离了平和无忧的日子。   “也不能这么说。”邵良宸本来也怨他不顾家人惹是生非,可一听他自己这么说,倒有些不忍心了。他琢磨了一下,这会儿要是顺势劝说“既然二哥也这么想了那能否看在菁菁的份上就别造反了啊?”会有点用么? 第74章 怨气十足   朱台涟也意识到自己露了个破绽出来, 根本没给他就坡下驴的机会, 很快收起了怅然,转而问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本事,叫菁菁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邵良宸眨眨眼:“二哥是指什么而言?”   “菁菁坚忍独立, 性情不同于寻常女子,这我看得出来, 可……你竟有本事让她有心为你报仇,”朱台涟笑了笑, 又有点自嘲意味, “当今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得到让妻子爱护至斯?你是对她早有情意,又心怀歉疚, 可她并不记得你啊, 听你意思,你们成亲的时日也没有多长, 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而已, 你又是如何做到让她对你如此情深的呢?”   说到底,见到妹妹竟会为了丈夫想杀他,朱台涟难免有点……吃醋。   这个问题,邵良宸竟然答不上来。虽说一直都在努力对何菁好,可在他自己看来, 那些好都是理所应当的,并没什么理由换来何菁如此高昂的回报,何菁为何能爱他若斯, 他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自己是被天上掉的大馅饼偶然砸了头而已。   朱台涟等不来他的答案,问道:“怎么,不好回答?”   邵良宸苦笑:“不是不好回答,是……我也说不来菁菁为何对我如此看重,貌似这只是我的福分,并非我自己有意争取来的。其实有关菁菁的事,二哥但有想知道的,大可以去问她自己啊。难道临别之前,二哥都不打算再与菁菁好好说说话?”   朱台涟不由得微微一怔。   好好说说话,自从何菁来了安化,他一直都不曾真正与她好好说过话。纵使偶尔坐下闲聊,他的话也都不多,内容仅限于简单的嘘寒问暖,没有过一句算得上交心之语,都还远远比不上方才与邵良宸说的这些。   他从一开始就在违背着自己的真实心意,虽然着意关照着何菁,却一直不敢与她太过热络,面上的关切全都点到为止。就是因为惦记着有朝一日还要送她走,还要让她知道,自己将死于非命,不想让她对自己这个哥哥有多挂心。   可惜人心总是如此矛盾,他还是盼着自己能惹她挂心,也盼着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说话。   如今,好好说话的机会就快没有了,是不是……该去说点什么呢?   邵良宸见他良久没再开言,也能大体猜得出他这些所思所想,忍不住问道:“临到此时,二哥能否也为我释个疑,你究竟为何单单对菁菁这一个亲人关切有加?”   朱台涟垂着眼淡淡道:“我欠她的,合该还她。”   “欠了她什么?”感觉到一个许久以来的疑问有望解开,邵良宸心跳都加快了几拍,还赶紧做保证以资鼓励,“二哥倘若不想叫菁菁知道,你只单对我说,我保证不去告诉她。”   朱台涟淡然一笑,说出的话却令他失望:“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你看得出,在我这些弟妹当中,只有菁菁是个好孩子,我仅仅为此多疼她些,不也是应该的么?”   邵良宸大为不满:“二哥,你方才问了我什么,我可是都知无不言地好好答了。”   朱台涟神情淡漠地望着他,神情淡漠地眨了眨眼睛:“说话这点事儿,你也要与我等价交换?”   他脸上虽然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邵良宸却还是清晰读出了“我就不说你还能咬我呀”的意思——这人也太没劲了!套了半天别人的话,自己却连一点回馈的诚意都没!   你也知道你都没几个月可活了,把话带进棺材里去就有那么爽?   难得见到这个高明的骗子揭去昔日的完美伪装,毫不掩饰地生起闷气,朱台涟不禁哑然失笑,脸上的冷峻棱角霎时都柔和起来。   一时间好像有点明白了妹妹为何会对这个妹夫情根深种,他们两人本就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就像别人说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他们彼此而言,其余的人都是外人,兄长也无法例外。   对此,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能说什么?当然只有为妹妹高兴的份。   “世上竟会有如此巧事,你接了来安化的差事,也正好娶了安化王的女儿。”他感叹道。   这事儿还真的就是巧合,或者该解释为——缘分?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朱台涟此刻也不禁想到,倘若自己也得了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伴儿,恐怕“英雄气”也要大打折扣,也舍不得去以身殉道做那桩大事了。   不过,他还是真心庆幸自己没有。   邵良宸去王长子府是一早就过去的,本没打算坐多久,没想到二哥也会有打开了话匣子的时候,等到他告辞出来,都已到了午时。他是特意没有留在那里吃饭,二哥对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太彻底,少有的几次陪二哥用饭,邵良宸都觉得很影响食欲——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地吃饭,那情景想想就知道了。   何菁近日都是少食多餐,这时候已经吃过东西睡着了。邵良宸回到桃园,自行吃了饭,也正赶上何菁睡醒了一小觉。   “看来你这回是真放心了,”邵良宸过来坐到床边,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笑道,“我还当你听说我去到二哥府上,又要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我又不是小孩子,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就不会瞎猜疑了呗。”何菁揉着眼睛,对自己的智商受到低估表示不满。   邵良宸扶她坐起,为她垫好靠垫,有些迟疑地道:“你想不想趁着还没走的当口,再与他好好说说话?”   何菁打了个哈欠,瞥向他道:“说些什么啊?”   邵良宸被哽了一下,是啊,二哥那个人,确实会令人随便一想,就觉得跟他没话可说,到了现在这境地,就更是如此,他还是坚持道:“说不定见了面,就有的说了呢。毕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何菁丝毫没被触动,反而哂笑了一声:“是啊,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时候宝贵,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多陪父亲说说话,多陪二嫂和蕙姐儿说说话,干嘛还要去陪他说?”   邵良宸无话可说了。   经过今日这一番畅谈,对二哥比原先多了不少的亲切之感,朱台涟在他心里愈发像个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的活人——来了古代二十年,令他有过这种感觉的人并不多。   他对这个世界的接受程度还是不能与前世相比,对绝大多数接触过的人都感觉冷淡,就好像那些都不是活人,死活都与自己无关。比如当日见到安夫人死了,他也就当时难过那么一小阵,很快就撂下了。   如今二哥朱台涟已成了他心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活人”之一。   这个活人过不了几个月就要死了,无论是被杀于战阵之上,还是被押往京师降罪处死,都不会得到什么平和宁静的死法儿,更不必说还要背负上一个反贼的名声,成为街头巷尾的俗人们嘲讽和针砭的对象。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   一想到这些,邵良宸就难免心头沉重。现在这个人还好好活着,也还没有彻底走上不归之路,真的没有办法阻止事情沦落到那一步么?   他不该死!事情不该是那样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单纯跑去劝说,肯定是没有希望。邵良宸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也就不敢将自己这些想法对何菁说。既然自己没有主意,还怎好去挑起她的兴头,让她走也走不安心,留下又没有办法?所能做的,也只有促成这兄妹俩在离别之前再好好说上一阵话,为彼此都少留点遗憾。   他低头看看又闭了双眼、昏昏沉沉的何菁。   罢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成,慢慢再说吧……   这段养病的日子里,何菁都表现得很乖,叫吃药就吃药,叫休息就休息,一点也不违拗逞强,连不该说的话都不多说一句。   邵良宸明白,她是觉得自己给他惹了太多麻烦,再也不想多给他添乱。甚至毫无意见地答应随他回京,也都是同样意思。其中有几分是她自己的真实心意,很难估量。他并不相信,她对二哥的牵挂,能比他还冷淡。   因乖乖休养,身体恢复得还算快,到了过年时,何菁已能起身走动,除夕夜里还如常地陪着一大家人吃了年夜饭。   荣熙郡主最终还是没有按计划回自己家过年。朱奕岚与郑侧妃被关了禁闭,府里人好像没谁因此有所不快,四个嫂嫂反而比往年快活了许多,再有姑母跟着凑趣,一顿年夜饭倒吃得比往年还要欢快。   安化王兴致也很高昂,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就好像安化王府从二女儿来认亲起就交上了好运,以后的日子必定会一年比一年过得热闹红火。   何菁却清楚知道,这会是全家人的最后一顿年夜饭。   席间她也见到了朱台涟,只是除了刚见面时的一点点套话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是寻常没见识的古代小女人,二哥心中的大道理她也能理解,可她实在不能苟同,为了实现那个目标,就要选择这么极端决绝的手段。   看着笑容满面的父亲、二嫂以及侄女蕙姐儿,何菁心酸极了。   不过心酸归心酸,她还是努力调整情绪,让自己融入到大伙儿的快活中去,享受这难得的家人欢聚,毕竟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不会有了。   宴席将散的时候,刚听三嫂讲完一个笑话,何菁出门更衣,脸上仍残存着笑容,刚在回廊上转了个弯,正巧遇见更衣回转的朱台涟。   借着廊下西瓜灯的光芒,一看清是他,何菁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了。   朱台涟也不以为意,还略带嘲讽地打趣她:“有那么可高兴么?”   “我自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多亲人一块儿过年。”何菁鼓着脸,显得既负气,又落寞。   灯光昏暗,朱台涟看不清她是不是连眼圈都红了,心下也有些怅惘,说道:“亲人又不是越多越好的,你本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有自己的家,能有个好丈夫陪着你,还不够你知足的?”   “那怎么能一样?”何菁留意了一下周围,然后委委屈屈地望着他,“二哥你能再晚点动手、多给我留点与家人相处的时候么?”   朱台涟问她:“你想要多少时候?”   何菁凄然道:“好歹让我再给蕙姐儿过一回生日。”   蕙姐儿是腊月的生日,半个月前才刚过过,朱台涟刚生出的一点歉仄之心又飞去了九霄云外,冷声道:“你再要这般无理取闹,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事情过后再放你们走!”说完就转身走去。   何菁哪有什么心情拿这种事开玩笑?蕙姐儿是刚过完生日不假,可她当时还在昏迷未醒,根本没赶上参与,这回提起来,蕙姐儿为姑姑没能来自己生日上赴宴大为遗憾,何菁提这要求本是诚心诚意的——造反而已,还是不指望成功的造反,多等一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见他说完就走,何菁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瞬间爆发,忍不住跳脚怒喝:“也不知是谁无理取闹!眼看自己亲生闺女的生日过一次少一次,都半点不在乎的!”   “你的生日是过一次多一次?”朱台涟淡淡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菁气得七窍生烟,正待再骂他几句,正赶上邵良宸出来找她,一把拉住她道:“你干什么呢?在这儿就嚷出来了,被人听见可怎么办?”   “你看他怕么!”何菁指着朱台涟的去向,“被人听见了他就当即动手呗,连自家闺女的命都不当回事,这人怎能这么没心肝呐!”   “成了成了,你又不是头天知道……再把自己气个好歹,咱们又走不成了。”邵良宸死拉活拽地把她劝走了。   唉,看来想叫这兄妹俩再好好说说话还不大容易。   “你说,咱们趁他不注意,一举将他打晕了,或是干脆打残了,让他没本事去造反,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一家人了?”   正月初四是个大晴天,何菁由邵良宸陪着来到花园晒太阳。因知道他为人极其小心,有他在跟前时,都无需她去留意说话会否被外人听去,何菁就畅所欲言地问了他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料想到,今日邵良宸其实提前邀约了朱台涟来与她说话。   朱台涟刚走到她背后五六步远处,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一时尴尬地驻足不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韩毅是他亲信,对他的事全盘了解,听了这话忍俊不禁,虽及时捂了嘴,还是笑出了一点声来。   朱台涟回眼一瞥,韩毅低着头无声退走。   何菁坐在一架藤椅式的秋千上,邵良宸挨着她坐着藤编绣墩,看见朱台涟就站在不远处,他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哄着何菁道:“别说这些了,菁菁,我知道你心里对二哥还是有所关爱,过些日子咱们就该走了,你也想再跟二哥说说话吧?”   “我才不想呢!”何菁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来,“他为了那傻念头连全家性命都不管了,还差点连你也杀了,我才不想理他呢。要是现在就能走得成,我恨不得立马就走了,再也不看见他!”   再这样下去朱台涟只能扭头走了,邵良宸又握了何菁的手劝道:“你别使性子,如今好好说句话的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没有了的。”   何菁的孕傻已经随着身体恢复基本消退,一听这话很快醒悟过来:“他这会儿就站在我背后,是么?”   邵良宸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望了朱台涟一眼,踅身走开。   朱台涟默默走来何菁背后,握住藤椅的椅背,一下一下,缓缓为她推着秋千。   暖阳当空,秋千小幅地前后荡着,何菁身上裹着大毛斗篷,垂下的裙摆随着秋千摇摇荡荡。好一阵,两人都没有出声。   “你是不是真没话可对我说了?”朱台涟终于开了口。   何菁面露凄然,却没有回头叫他看见:“我想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你愿听的。”   朱台涟缓步走来她面前,坐到邵良宸刚坐的藤编坐墩上,望着她道:“除了那些,就没话说了?”   何菁紧紧蹙着眉心,强忍着心口烧灼一般的痛感:“把蕙姐儿交给我们带走吧。”   朱台涟摇了头:“不行,我是主谋之一,她是我的亲骨肉,皇帝不会答应你们收留她。你男人没那么神通广大,别给他找麻烦。”   何菁凄然道:“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朱台涟伸出手来,握起她的手:“暂且别去想这些事,陪我说说话。就先来说说你的事吧,你小时候有过些什么好玩的事,什么伤心事,随便说些来给我听听。”   若非亲眼所见,何菁都想象不出他还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可越是见他表现得温柔,她就越难过。   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垂下眼帘说道:“我从很小就知道,我爹是安化王,我哥是王长子,他们将来会造反,所以我从来不想把他们认回来,生怕被他们连累。那时候可从未想到,等到我真认了他们,发现他们真要造反,我竟然会想要阻止。” 第75章 旧事重提   朱台涟哑然失笑:“哦, 你这么有先见之明, 干什么不在来前便将这边形势都说给妹夫听,那样不就省得他过来经历风险了?”   何菁这番真的不能再真的话被他听来,自然又是小女孩的无理发泄, 就跟邵良宸那前世今生的胡言乱语一样荒唐。   何菁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那话能有什么用。他是自愿去送死的, 即使说明自己来自未来、知道他不可能成功,也是多此一举。   朱台涟缓缓道:“你不想说这些, 就说说妹夫的事吧。我已听钱宁说了, 他竟然是东莞侯,他娶你时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你们身份相差如此之多,又是如何结为夫妻的?是了, 应该从头说起,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照理说,他们做探子的对家眷也都是要守密的吧?你又是如何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呢?”   这个话题是选对了, 何菁本意当然也是想与他抓住这最后机会说说话的, 只是寻不到感觉,说起邵良宸,话头很自然就打开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需要瞒着他的了。   “我与他相识,本就是从无意间识破了他的身份开始的……”   很久都没去回想过那段过往了, 此时说起,心间又是一片甜蜜亲切。梁府之外的墙角,扮作中年文士的他, 透着热气的油纸包……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隽永。   亲口讲述一遍就像再次亲历,何菁虽是有事说事,没描述多点心理情绪,却还是于言辞与神情之间,将柔情蜜意袒露无疑。   朱台涟听说她竟然单凭一只手就识破了皇家头号探子的伪装,也大感新奇有趣,联系邵良宸对他说过的那段过往,他不免会想:可见菁菁虽然将他这人忘了,一双慧眼却远超常人,这也是老天安排,叫他们还能有缘再见。   至于为什么从何菁的讲述中听来,邵良宸那会儿好像并没认出她,朱台涟因全盘相信了邵良宸的说辞,很轻易就自行补全:毕竟时隔多年,菁菁的模样变化很大,他一开始没认出也属自然,毕竟第一面只是匆匆一瞥……那第二回见面他显然就认出来了,不然一个素不相识的穷丫头来要钱,他又怎会身上没带、还领着她去找人借?   一段过往听得朱台涟意趣盎然,待听她说到答应了邵良宸求亲,他心感意外,问道:“才见过那么寥寥两面,你便答应了他求亲,就不怕他别有居心?”   “他是好人啊,我先前已看出来了。”何菁说起往事心情也放松了许多,还露了笑容出来,“如今也可印证我没选错,若非那会儿答应了他,我不就错过了一个好丈夫了?”   “可是,他那样求亲毕竟十分突然,单单是看出他是好人,你便当场答应了?”   朱台涟明明白白看得出,自己这妹子既不是个爱慕虚荣、会被东莞侯身份轻易打动的人,也不是个听男人几句甜言蜜语便会晕头转向的人,没错,她那时年届十九,是该急着嫁人了,但以她的个性,至少也该承诺对方稍作考虑,而非当场应允。   邵良宸急于求亲的原因他是明白了,可她为何也会那么顺畅答应,他觉得不是很好索解。   “这事儿……”何菁苦笑了一下,“现在说来,会显得有些荒唐。其实那时我之所以会当场答应他,还另有一个缘故。我弟弟,就是我继父与继母生的那个孩子,当时害了病,我做工赚的钱不够给他买药治病,耽搁下去,他便会有性命之忧。我轻易应了良宸求亲,其实也是因为当时太缺钱,嫁了他,就有望救我弟弟一命。你看,现在说起来,我当初竟是因为缺钱才嫁他的,是不是很好笑?”   她是笑着,可朱台涟一点都没笑,不但没笑,他脸色还冷了下来,看得何菁有些发憷:“二哥你怎么了?”   朱台涟没有应答,转而问道:“你与妹夫成亲没多久,就随他启程来安化了吧?你该猜得到此行会有风险,而且他那时也不情愿带你来,你那时能对他有多深的情意,竟会坚持非要陪他同来冒险?难不成你那般坚持,也是因为担忧你不来就救不成你弟弟?”   “那自然不是。”何菁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那时我弟弟的病已然好多了,无需我再牵挂。我虽然与良宸成亲不久,可也看得出,除了我继父之外,他就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我清楚自己同来能帮得上他,自然要坚持陪他来。受了别人的好意,总该回报的……”   朱台涟忽然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他站起身,就像刚听说了一件多荒诞离奇的怪事,不但连连摇头冷笑,还隐约露出切齿的愤恨。   这位二哥上一次发脾气时可是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见了他这模样,何菁心惊胆战,忙站起身问:“怎么了?我说得有何不对?”   朱台涟仰天叹了口气:“那天我在城墙上逼问妹夫,还说他是个天生傻子,怕他会拖累死你,今日才知,我是冤枉他了。明明……傻的是你啊!”   他一直将指头指到了何菁鼻尖上:“你个傻丫头!竟然至今都毫无觉察,何荣哪有你想得那么好?自从我九岁那年起,就每年差遣下人送去财物到你家,嘱托何荣善待你们母女,前前后后一共送了十一年!直至何荣去世那年,我想着自己恭贺新皇登基,终于有机会亲自去探望你了,才没有差人去。十一年啊!我送给何荣的银子怕是不下四千两,他花在你身上的,恐怕还不足二百两吧?但凡他少糟蹋一些,多留些银子给你,你何至于后来过得那般艰难?何至于……”   他愤恨不已,简直怒气冲天,都不知该如何发泄,“你竟然还为了给他儿子治病,就把自己卖了!你还……”   虽然不忿妹妹曾为报答恩情便跟来安化冒险,但想起邵良宸的那个缘由总不宜现在由自己来吐露,他生生忍住话头,手指着她继续数落:“你干什么总要觉得是自己欠别人的?天下间哪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偏偏都被你遇见了!你简直——是傻的无可救药!”   何菁惊得脸都白了:“你……是你送了银子给我?”   朱台涟喘着粗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怒之下竟吐露了一件极为不宜此时吐露的大事,在这当口让她知道自己早就在关照着她,有何好处?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是,那不过是为了我的过失廖作弥补罢了。你是不是一直奇怪,全家弟妹当中,我为何仅仅对你一人还算和气?”   这当然是个一直盘绕于心的疑问,只是何菁这会儿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听他问也只呆呆望着他坐着,没有应声。   自己此生感激了继父十八年,几乎有心以命相报,竟然都是……谢错了人?她脑中仅余下这一个念头盘绕。   朱台涟转开目光,说道:“我六岁那年,有次在后花园里疯玩弄翻了手炉,被里头的炭火烫伤了手臂,当时跟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厮,见我疼得哇哇大哭,他也手足无措,只知陪着我哭。还好白姨娘……就是你母亲,她正巧经过,看见我受了伤,等不及差人传话,就自己抱了我跑去良医所。”   二十年,竟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大概只因事后无数次地回想过吧。   朱台涟眉眼间隐含酸涩:“事后,我母亲,也就是安化王妃,却叫我去对父亲说,是你母亲故意弄伤的我,当时我对大人的事半懂不懂,听母亲骗我说,那不过是与白姨娘开个玩笑,无伤大雅,我便真去对父亲那般说了。结果,父亲与你母亲大吵了一通,好像还动手打了你母亲,你母亲就是在那之后出走的……”   何菁默默望着他,已明白了为何他会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内疚,还背负了那么多年。照常人看来,一个六岁的孩子会对自己犯下的过错那么挂怀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她知道,二哥就是这样的人,若非正因他生来就把心里的爱憎恩怨看得像黑与白那么分明,他也不会做下那个天大的决定。   朱台涟仍在叙叙说着,与其说是讲给她听,倒不如说是二十年来难得的遣怀:“那时听说了白姨娘与王爷吵翻,最终私逃出门,我身边很多人都为此拍手叫好,连下人们都在说着各样难听的话来幸灾乐祸。只有我一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心慌的夙夜难眠。我去求母亲接白姨娘回来,母亲只当我是小孩脾气,我去向父亲说清原委,父亲却还在为白姨娘太不驯服生着气,也不予理睬。   我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也做不成,连私自出府都办不到,只能差遣自己的下人去打探消息。得知白姨娘竟然离开安化去了京城,我更是不知所措。后来母亲为了在父亲面前扮贤惠,等到确认白姨娘已然到了京师,不可能再轻易回来,才开始着意安排人探听她的消息,时时报知给父亲,直至白姨娘带着生下的妹妹嫁了人。”   他唇角又露出了讥诮,“有一天,我偶然听见母亲与她跟前的嬷嬷说什么‘还不是点银子的事儿?使了银子,自会有人情愿娶她,她也自会情愿再嫁。’具体的话我记不全了,只知道从中可以听得出,白姨娘另嫁、让父亲断了接她回府的念想,也是母亲一手摆布的。所有那些,都是从我听从母亲的怂恿,向父亲撒了那个谎开始。”   他停顿下来,何菁心中涌动得厉害,磕磕巴巴地说:“可……那不怪你,你不过……不过是听了母亲的话,又有哪个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呢?”   “可是我亲娘欠下的债,就不该由我母债子偿么?”朱台涟语调冷淡,又透出了隐隐恨意,“你母亲脾气不好,为人又不圆滑,在王府中的人缘也就很不好,上下人等没谁说她好,连父亲也只是对她的美色贪恋一时,其实也时常生她的气。可是……”   他顿了顿,再出言时语气有些艰涩,“她当时应该已然知道自己怀了身孕……我是府中唯一的嫡子,其余三个庶子之中,大哥身体不好,老三老四都还幼小,不一定养活得大。倘若换了心肠不好的女子,有什么必要那般照应我?难道不是该早早替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你可知道,老三与老四的娘是怎么死的?”   朱台津与朱台沈的生母就是安化王另一个侧妃徐氏,何菁当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是听了这话也已猜到了几分。   “那位徐侧妃,就是看见自己两个儿子渐渐大了,我大哥又不像个长命的,前头挡路的只有一个我,就差人暗中对马肚带做了手脚,想叫我出门游猎之时坠马而死。事未成行,有下人先告了密,我母亲就逼着父亲给了徐侧妃一杯毒酒。后来为了顾念我与老三老四的兄弟情分,此事被严密封口,外人都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知道,还是母亲特意告诉了我,意在提醒我,身周都是恶人,对谁都要防范。”   现在说起这些事涉人命的鬼蜮伎俩,他就像在说一群跳梁小丑演出来的闹剧,既鄙夷又嘲弄,“母亲没有错,那时候我身周确实都是恶人,因为安化王府唯一的一个好人,已经被我逼走了!你想想,一个六岁的男孩子,分量不轻了,你母亲当时没带着下人,亲自抱着我一路跑去良医所,累得脸色发白,竟然也不怕……把你给跑没了。她有什么必要那么照应我?有什么必要!”   他又愤恨起来,双手紧握成拳,随后缓缓抬起右手,任由衣袖自然滑下,露出小臂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烫伤疤痕。   朱台涟抬起眼,清冷的眸光又转回到何菁脸上:“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便时常会琢磨,为何我母亲会是这样的人,为何侧妃姨娘和下人们会是这样的人,为何弟弟妹妹也都是这样的人,为何父亲明知他们这样,却不闻不问……这般想了三四年,我就不想了,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有什么可琢磨的?然后我只想放上一把火,把整座王府烧成灰烬——你知道我十岁上下那几年,有多少回曾想一把火烧了王府?”   他就像讲着一个笑话,略带笑意地问何菁,“我之所以没有烧,就是因为,那时我还小,想拿出银子送去京城接济白姨娘和妹妹,就只能留着这座宅子和这些人。后来我去到京城找不见你,以为你也随着白姨娘去了,我就知道,我终于了无牵挂,可以放这把火了。只是那时,我已是个大人,知道这把火不能白烧,务必要多拉些恶人,随着我一同葬身火海!”   二十年来,这些所思所想头一回诉诸于口,朱台涟便似既吐出了喉中骨鲠,又了却了一桩毕生心愿,颇觉畅快。这一次前前后后都说清了,也不那么担忧何菁还会因觉得欠了他一份情,就不愿舍他而去。   “所以说,逼得你母亲怀着你离开王府,远赴京师,后来还害了疯病,害得你颠沛流离,过穷苦日子,我就是罪魁之一。我当然应该关照你们母女,好对自己的过失略作补偿。让何荣侵吞了那么多银子,害你没能过上好日子,还是我的过失呢。”   朱台涟又是深深一叹,全然收起了方才的凌厉之气,抬手抚了抚何菁的肩膀,温言道:“菁菁你明白了吧,你不欠何荣的,不欠妹夫的,也不欠我的,你谁的都不欠!以后再也不要为了还谁的人情,就委屈自己。回头乖乖随妹夫回京城去,过你们的日子,把这边的人和事,都忘了吧。这边的一切,本来就与你无关。”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何菁却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着,许久都回不过神。   邵良宸其实一直都没走远,就等在不远处。朱台涟忽然高起来的声调惊动了他,担忧那兄妹俩一语不合会吵起来,邵良宸就走来了近处,将朱台涟后面的话都听入了耳中。   何菁此时会是何样心情,他很轻易就能想象得出。   “菁菁。”   听了他一声呼唤,何菁才陡然醒过神,继而就颤着嘴唇语无伦次:“他……竟然是他……是他……我能活到这么大,不是靠着爹爹的好心,是靠他!” 第76章 决意一试   “我听见了, 咱们回去再说。”这里说话毕竟不便, 邵良宸搂过她的肩膀,扶她前行。   等回到桃园正屋,遣了下人出门, 何菁就亟不可待道:“竟然是他!虽然他说那是为了补偿过失,可是……可是那事根本不该怪他!我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这一世活了二十年,里面有近十八年都在感激着继父, 都以为自己是靠着继父的无私照料才得以活命, 就因为这,其间见到继父粗心、懒惰、嗜赌,她都没去在意, 不断地拿“人家白白养着我我还要要求什么”来自我洗脑, 从来都没去想过,十八年的时光, 自己竟都谢错了人!   他骂她傻, 真是一点没错。她就是傻的可以!正如他所说的,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人被她遇见?何荣明明不是个人品无暇的大好人,为什么偏偏会在照顾她们母女这事上无私付出不求回报?为什么那么多年朝夕相处,自己都没生一点点疑心?   若非今日激得朱台涟说清,她就会傻呆呆地感激继父一辈子, 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被她抛在安化、最终造反身死的二哥才是她的真正恩人!   痛悔与歉疚交织于心,何菁捧着脸痛哭失声:“没有他, 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怎么能任由他去送死……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让他死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不止是为了恩情,今日听了朱台涟的剖白,明白了他的经历、受过的心理折磨、生出今日这种性格与心态的缘由,她就远比从前更加体恤他,心疼他,远比从前更舍不得他死。   在这世界活了二十年,她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把一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亲人,就像前世的父母一样,是她的血亲亲人,比此生的生母、继父、弟弟以及生父等人都要亲得多的血亲亲人。   她不想看着这个亲人去送死!   邵良宸挨着她坐在炕边,望着她只是笑:“瞧你慌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可慌的?你心里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慌个什么劲儿?”   何菁眨巴着泪眼望他:“可是,我又怎么能……”   “又怎么能拖累我随你一同冒险,是么?”邵良宸颇感怅然,伸臂揽住她的肩,“我觉得,二哥今天说你的许多话都对,你就是总要将谁欠谁的、谁该还谁这些事看得太重。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债务能说个一清二楚?”   照理说,这会儿真该对她说清前世那段过往,好让她知道,是他欠她的,理当还她。可眼看着她为二哥这事已经刺激成了这样,又是身体才刚好转的当口,他又不敢再多给她一重精神冲击。   想了想,邵良宸道:“我还没为你讲过我父母的事吧?”   他确实没对她说起过他家的旧事,偶尔提及也是一语带过,一直令何菁觉得,他与父母似乎感情都很冷淡,以至于无事可说。这时听他问起这话,何菁十分意外。   邵良宸拿了帕子为她擦净泪痕,缓缓道来:“我母亲自我很小时起,便常年卧病。那时我们家跟前有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鱼,家里穷,平日吃不上什么肉食,我很早就想下池塘去抓鱼给我母亲吃,母亲却说,鱼肉没有吃头,死活不让我去。结果,到了我十岁那年,母亲病情加重,眼看要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总迷迷糊糊说起鱼,我那时才知道,母亲其实最喜欢吃鱼,都是害怕我下水遇险,才不叫我去。可惜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吃不下东西。我只有等到她过世,下水去抓了好多好多的鱼,或蒸或煮或炸,做了一顿全鱼宴,去为她上坟,却明明知道,她吃不到,也看不见了……”   他对这一世的父母认同感是比不上前世,但人非草木,相处时日久了总会多少有着些感情,父亲是个这时代常见的凡俗男子,生性惫懒又不负责任,母亲本就身体不好,还承担了过多家务,才导致早早去世。   比较而言,他对这一世的母亲比对父亲感情要深得多。对最后的那点遗憾,也就记忆极深,多年下来,成了长在心头的一根刺。   何菁怔怔地听着,已然体会得出,他讲起这段看似毫不相干的过往,是何意思。   邵良宸深吸了一口气:“那座池塘水底都是烂泥和水草,若是放我小小年纪就下去摸鱼,确实很有风险。可是你说,人活一世,真就该那么步步为营、时时刻刻都趋利避害么?难道就不能偶尔冒一回险,好叫自己少一点遗憾?像现在这样,我是无病无灾地长大了,是没在池塘里挨过淹,可心里梗着的那桩遗憾,又到何年何月才能化解得来?这样的平安……就真的好么?”   他转眸来与何菁对视,神情既郑重,又平和,“二哥已经不止一次救我了,难道我就不该回报他点什么?我就不该拼出性命,去尝试救他一次?这不是为你,你大可不必觉得劳动我去救他,就是欠我的情。不瞒你说,这些日子决定放弃他,带你回京,我更多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若论我的本心,我也是不想走的,我也真心想去为救他,努一把力。既然那是咱们两个都真心想做的事,又为什么不去做个试试?”   归根结底,他们之前决定回京都很不情愿,想要试着去挽救二哥又都不敢下决心,所差者,就是一份动力。   现在,这份动力总算有了。   没有二哥就没有何菁的今天,只凭这一点,何菁就该救他,邵良宸更该救他!   何菁随着他的话,情绪平复了许多,可随之又生出了另一份疑惑:“可是……你说咱们这样对么?那毕竟是二哥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只因为咱们觉得那不对,就要阻止他,这是不是……咱们太自私了?”   邵良宸似笑非笑地瞄着她:“你是说,他想送死是自己的选择,咱们不该因为咱们不想他死,就玩命拦着?”   “……是啊。”何菁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揶揄,可又觉得就是这么个逻辑。连见到一个要自杀的人该不该救都是有着争议的话题,何况人家二哥还是有大志向的,难道我们该阻止二哥去实现他的伟大“梦想”么?   邵良宸翘起二郎腿,换了一个舒适闲散的坐姿,开始掰着手指为她讲道理:“跟你说,首先,关于杨廷和一派,这次的事由我报到皇上跟前,即使安化王府谋反并未成行,皇上知道了杨廷和他们竟然跟他玩这种花样,也不可能轻饶了他们,而且正因为安化王府并未谋反,杨英仇钺他们无法借机立功,皇上想收拾他们,才更易寻到名正言顺的理由——边关情况变化莫测,寻个由头找御史参奏就能给他们扣帽子;   其次,有关刘瑾,想对付刘瑾的人又不止杨廷和他们那点人,刘公公如今也膨胀得够可以了,其实我都看得出,皇上已经在对他不满了,杨廷和想必也正因看出了这一点,才决定在这当口利用安化王谋反案将其一举击垮,所以说,二哥不谋反,刘瑾倒台也只是推迟一阵子的事儿;   至于周昂他们这些贪污的武将,那都是一群臭鱼烂虾,你想想我是干什么来的?等我去将他们的劣迹报上去,皇上想收拾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么?所以说,有我在,二哥想干的这些事儿推迟一阵也都干的成,干什么非要搭上他和父亲他们的命啊!”   何菁直听得两眼放光,满脸崇拜,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熊抱,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大口:“相公,你真是太厉害了!”   邵良宸大为受用,满足感简直堪比床笫驰骋,却还硬装不满地提要求:“‘相公’太难听了,换个好听点的来说。”   何菁眼:“什么算好听的啊?”话说成亲了这些日子,她除了初时尊称他为“侯爷”之外,绝大多数时候对他都没有什么称呼,对外人说的什么“宸哥”、“良宸”她都没当面叫过,他们之间说话一直都很随意,好像早都忘了该唤他什么。   “嗯……就叫声‘好哥哥’吧。”邵良宸先被自己酸得牙龈抽搐了一下,不过还是暗自忍了。   “好……”何菁大张着嘴,身上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稀里哗啦地掉着,却还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撒娇发嗲什么的,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啊!   邵良宸笑不可支,抚着她双肩道:“好了好了,我就是为了看你这模样,哪里真会想听那种酸话?”   何菁大松了一口气,又问:“你说那些我都明白了,可是,咱们把这些道理讲给二哥听,他就会收手么?”   “那当然……不会。”邵良宸抱起双臂摇摇头,“你这么快就把他刚说的那些话给忘了?”   二哥是先想烧了王府,“顺道”才想到的造反。人家好容易想到了一个烧掉王府最有意义的途径,怎可能轻易被他们说服?何菁深深发愁并感叹:那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邵良宸接着道:“况且现在这个局势,也不是他一个人想收手就真能收的住的。”   依据他和钱宁这阵子搜集来的讯息,再加上上次朱台涟的那句“我是没几个月可活的人了”,都可推知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动手起事。这时什么粮草、渡口、兵马调度等各样准备都已做得差不多了,他本人再如何没打算成功,要蒙骗过周昂那些人,肯定也要调动不少力量做样子。   所以临到今日,明里暗里知道安化王王长子要谋反的人不知有多少,杨英和仇钺那些先不说,要是现在朱台涟直接撂挑子,周昂他们这些追随者就肯定不干,到时还不知会惹出哪些乱子。人家要是喊一句“你朱台涟耍着我们玩啊!”组团冲到安化来烧杀抢掠,那二哥只会死的比造反还快。   何菁没处理过这些国家大事,随便一想便觉得处处都难,简直无从入手,她发愁道:“我们想要救他,要冒的险可要比你潜入池塘抓鱼大多了。”   邵良宸挑了挑眉:“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试?何菁又是两眼一亮,不禁揪住了他衣襟问:“难道你已经有主意了?”   邵良宸一咧嘴,先低下头,去掰开她的手:“那个……那天二哥就是这样揪着我,要把我扔下城墙,如今我对这动作怕得很,所以,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哈。”   这已算得上恐高之外他新添的一桩心病了,何菁噗嗤一笑,放开手坐好:“你快说说,有什么好法子?”   老公装相骗人、打架斗殴都是好手,她还从来没想过制定决策、跟古人玩权谋他也能行。   邵良宸理了理衣襟,一派高深莫测的姿态,摇头晃脑地缓缓道来:“其实,还是你今天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那当然不成!”   良医所的三位王府太医听了邵良宸的咨询之后,意见完全一致地摇了头,三把不同程度花白的胡须飘飘摇摇,邵良宸看得很是喜感。   现在尚未对安化王请辞,邵良宸自然不会对太医明说他是要带二小姐上路回京,只说二小姐这阵子养病闷得厉害,想出门去游玩一两日成不成,并再三表示路上自己会精心照料不出闪失,就这样,还是得到三位太医一致的劝阻。   “二仪宾,此时正是二小姐休养的紧要时候,一分都不可大意,若想出门,至少也要再静养半个月,到时天气也暖和多了,想出门也便宜了。”   邵良宸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自昨天与何菁做好了阻止朱台涟谋反的打算,何菁就一刻都等不下去,恨不得立时着手实施才好,他才不得已来向太医咨询。   等出了良医所,刚回到王府主院,就迎面见到了朱台涟。   “二哥,”邵良宸迎上前,“你是在此等我?有事?”   朱台涟显然是安排下人留意着桃园,一听说他出门来了良医所,就亲自跑过来堵他。邵良宸猜得到缘故,心里因此憋着点好笑。   “你怎么还需亲自来这里?菁菁的病况若有变故,差人将太医请去不就成了?”朱台涟问。   邵良宸道:“不,菁菁那边没事,我是特意过来问问太医,以菁菁现今的景况,何时才能出门。哦,二哥放心,我用的是带她出门游玩的借口。”回京的事还没向外人提过呢。   朱台涟眼眸中闪过细微难察的一丝意外:“菁菁急着上路回京?”   果然很轻易就暴露出了来意,他也算对何菁的性子有着一定了解了,昨日说话时还不觉得,回去后一深想,便觉得何菁听了那些过往,怕是又要“犯傻”,又舍不下他了,于是今日才趁此机会跑来探口风。   邵良宸浑若未觉,微笑道:“是啊,毕竟已然决定下来这么久了,她又休养得十分腻烦,确是盼着尽快上路的。可惜今日我来问了太医,三位太医都说,她如今还不宜出门,至少也要再休养半个月。”   “哦……”朱台涟放下心的同时,自也有着一丝丝的失望,但这两样情绪均未现在脸上,若非邵良宸心里有底,特意去咂摸这一声“哦”的滋味,也难以体察的出。   “我知道,若非上回我整了那么一出,你们现下都已好好坐在京城家里了。”朱台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还露了一点微笑出来,“你们放心住着便是,太医既说半个月,就叫菁菁至少再歇够一个月。我那桩事……少说也要三月呢。”说完就转身离去。   三月……邵良宸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心下不禁怅惘——一个决定好了只给自己留下两个多月生命的人,竟然可以如此坦然平静。 第77章 临阵磨枪   待邵良宸回去, 把太医的意见对何菁说了, 何菁再着急也没有用。其实不问太医她也知道还得等一阵。他们本就没什么可用的人手,想去干那样一票大手笔已经非常捉襟见肘,现在她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 好歹也要等到她能生活自理,才有可能开始实施计划。   也不知是不是朱台涟私下里劝说过什么, 刚过了上元节,荣熙郡主就告辞回西安去了, 临行前对何菁好一通嘱咐, 既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也拜托她看护好王爷。为免节外生枝,何菁并未向姑母提起自己不久之后也要离开的事。   无论将来是成是败, 再与姑母相会的机会恐怕都很难得了, 送别荣熙郡主时,何菁很有些伤感。荣熙郡主倒毫不在意, 劝她说西安距此不远, 养好身子随时可以来西安家里找她玩。   出了正月,天气迅速转暖,有些背风向阳的地方,连迎春花都开了。   何菁的身体终于大体恢复如初,不但白天又可以蹦蹦跳跳, 还能在夜里缠着邵良宸表示自己已经痊愈可以重新逍遥快活了。   “去去去,再怀上一次,命都要没了!”   “哪有那么巧啊, 而且依照咱们计划,隔不了太久就可以回家了啊,真怀上了就正好回家养胎呗。”   “哪有那么容易?说不定还要耗上几个月呢!起开起开,我说不成就不成,为夫定力好着呢,休想来勾引我!”   “定力好还这么怕勾引?不如让我来考验一下。”   “去去……唉,你个欠收拾的小妖精,我投降还不成吗?把手交出来!”   “不给不给,那样你爽了我一点都不爽!哎?要不后半截再用手怎样?”   邵良宸一听,好像是个好提议,毕竟从没听说过前半截也能出事儿的,不过都这么久没做过了,万一刚进去一会儿就忍不住了怎办?   他还是硬生生地抢过她的手来:“先用手来一回,然后再给你.爽。”   何菁眉开眼笑,媚眼如丝地嗔道:“说得就好像你不爽似的。”   邵良宸一边抱着她的手使劲,一边暗中琢磨:古人会说“爽”这个字儿么……   这会儿如果何菁也想起这个问题,一定会觉得是自己口中说出这种古怪词汇感染了他,才让他也跟着说,毕竟一听就明白是何意思,不至于有何疑义。   邵良宸觉得有些好笑,何菁或许潜意识里已经拿他当了个现代人看待,只是自己一直没有留意到而已。说不定哪天他飙一句英文,她都能很顺口地接话,还不会发觉不对劲。当然,都二十年了,她还能记得几个单词都不好说。   “你听过哪国的番邦言语么?”邵良宸很家常地问。   “唔……听过一点日本国的。”何菁认真想了一下,这时候大明朝的人接触过的外国人大约只有朝鲜、日本、越南以及东南亚一些小国,听说正德皇帝养着两个葡萄牙传教士,也有说是威尼斯人,反正大不列颠是不会有人来到这儿的。   她只学过英语,和一少部分日语,现在提及当然不能提英语,只能说日本,毕竟日本朝贡团还是每年都会来北京的。韩语她也听过,只是没见过朝鲜使团招摇过市,就保险起见不提了。   邵良宸手上不耽误着忙活,笑眯眯地说了句:“爱してる!”字正腔圆,发音标准。   何菁大大地吃了一惊,手上不自觉地紧了一把。   “唔唔……”邵良宸不禁发出一声低呼,也正好在这时交代了,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她捏破的袋装酸奶。   他忙着拿帕子,何菁却兴致勃勃地问:“你会说呀?跟朝贡团学的?”   “嗯嗯,是啊,觉得好玩就学了些。”   “以后也教教我。”虽然不知道学来有个卵用,不过毕竟古人娱乐贫乏,权当好玩了。   “好。”邵良宸在她脸上亲了亲,不知道现在要直接教她说“呀买呆”是不是太露骨了……   没想到等他收拾完了,两人挨挨蹭蹭重新磨出感觉,他去爬到何菁身上准备交公粮的时候,何菁竟真来欲拒还迎地说:“呀买!呀买!”   “噗!”邵良宸顿时笑倒,整个身子塌到她身上。   何菁在他肩上锤了一记:“笑什么啊?当初日本朝贡使团的人曾在夏奶奶家的酒馆吃饭喝酒,我去看热闹,也借机跟他们学了几句。”   邵良宸撑起手臂问她:“那使团里都是男人吧?你跟他们攀谈,他们就教你这个?”   “不是呀,他们几个男人带了两个女人,然后也不顾光天化日的,一个男人就跟那女人拉拉扯扯,那女人就这么叫,跟我说话的人其实是鸿胪寺的译官,是他告诉我的。”   何菁面不改色地编了一个很逼真的情境,皱起眉来问他:“你为何觉得这话好笑?”   他总不可能看过真人版岛国爱情动作片吧?   邵良宸同样面不改色地回答:“巧了,我也是见过日本朝贡使团的男人对他们带来的女人动手动脚,然后听女人这么说的,而且地点就是在个小酒馆,我是凑热闹跟着鸿胪寺的译官陪日本使团出去玩的,可当时没见着旁边有你这么个漂亮小闺女儿啊!要不然那会儿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不是?”   何菁当然听得出他是故意言之来嘲笑她说瞎话,撇撇嘴道:“没你这么逗人玩的,哦,你是个御前红人,我是个穷丫头,那就不兴我也有机会见到日本使团,有机会跟他们学几句日本语?”   邵良宸也不跟她较真:“横竖我是听过他们的人说,他们的男人女人亲热的时候,女人常会说这话,就像你这样。”   是啊,横竖是她从别的男人那里学来了一句不正经的话,何菁真后悔一时脑抽拿这话来跟他增加情趣,又有点担忧会引他不快,就绷起脸道:“我也知道不是句正经话,这不就是对着你才说着玩么?你觉得不好,以后我就不说了。”   “不不,好着呢,好得很,以后接着说。”邵良宸鼓励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还拿舌尖舔了一下,然后就又趴在她身上接着笑,笑得浑身发颤,带动得她都跟着颤。   何菁又来锤他:“别笑了别笑了,小心笑软了,我还要呢。”   “才不会呢,你当这些日子就你想,我不想?”说着话,他就轻车熟路地进来了。   久违的快感蔓延全身,何菁发出一连串的娇呼,抱紧了他的脊背,忘情地喘着气道:“我饿惨了,真想把你整个人吞下去!”   邵良宸又嗤笑着,吹着热气咬了咬她的耳垂:“给你吞,尽情地吞。”   幔帐之中,呻.吟之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两人都是久旷之身,也都是热情似火,比之从前任何一次都更投入。   “瞧你馋的这样儿,回头给你买个角先生玩。”   “我才不要那东西呢,那是寡妇才用的!你不给我,我宁可忍着。”   “嗯……你有没有听过,西洋人拿鱼鳔套在这上面来防止受孕?”   “啊?”何菁记得上辈子那个“渣男”曾经说过几种古代西方人用过的奇怪套套,好像……是有鱼鳔吧?想必老公是听豹房里的威尼斯人说的,“那玩意真管用吗?”   “或许,还有用羊肠子的,不如我明日寻个茬口,去到大厨房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邵良宸说完,就又忍不住伏在她身上闷笑了一通。二仪宾去大厨房搜罗避孕套,唉……   前世曾看过一篇帖子,讲世界各国古代的奇葩避孕方式,像什么欧洲人用鱼鳔和羊肠膜做套套,中国青楼从业者喝水银和砒.霜,这些要跟古埃及人把蜂蜜和便便塞进女人里面相比,都还算不上奇葩了。   因那会儿曾对她说过,不确定她还记得多少,这会儿也就不敢再多说,只能自己想着笑,越想就越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一回真把自己笑软了……   “也好,今天就这么着吧。”   何菁自然意犹未尽,又搂着他发了好一阵的腻。然后就又……   “罢了,还是依着方才说的,后半截再换手。”   “嗯嗯……你说明天去厨房,是说笑的还是真的?”   “放心,明儿我真去。”   二仪宾言出必践,次日真去厨房闲逛了一圈。这地界最兴吃羊,羊肠膜随找随有。邵良宸叫厨子帮忙,从厨房废物之间挑了一截出来。   “二仪宾要这玩意做什么呀?”   “是二小姐要拿来玩,大概是拓花样子用。”反正古人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他们的鬼主意。   新鲜带血的羊肠膜还带点不好分辨的粘性物质,经过厨子一番清洗还是十分不堪入目,邵良宸提拉着离开厨房,经过院里防走水的大水缸时又洗了洗,可怎么洗都还是看着很难受。等到拿到何菁面前……   “你说这玩意能用么?”   “唔……天爷啊,快扔了快扔了!”   “或许洗干净再晾干就好了?”   “扔了扔了,我还是忍着吧!”何菁很幽怨,现在很能理解当年“鱼吕之乱”中那些被朱棣收用过的宫女为啥要找宦官纾解了,有没有感情另说,尝过了男女之欢的女人,即使没到如狼似虎的年纪,也会难耐寂寞,更何况她还有个爱极了的男人近在眼前。   邵良宸看着羊肠膜也很嘀咕,谁知那上面都有些什么微生物,一时贪欢再害得两人都感染上点什么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到了晚间,夫妻二人只得故技重施,还像前日一般解决。   “我还当你今晚又不给我了。”   “呼……又不是只有你想要。”   其实这样只爽一半对何菁才是正好,像从前那样让他放开手脚来,到后半段她就吃不消了。   这样看似无忧无虑地又过了几天,他们就打算着去向安化王辞行了。真去辞了行,启程便要进入倒计时了,换言之,计划实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夜间何菁又骚动了一番后,搂着邵良宸幽幽地问他:“你觉得,咱们此行有几分胜算?”   邵良宸仰面望着床帐顶子,道:“那要看我有没有本事说服钱宁帮忙。”   “那依你现在推想,有几分把握能说动他帮咱们?”   邵良宸顿了一阵,很不情愿地回答:“一分。”他的长处从来不是口才,对方又是个人精,跟他也不算是很熟,他其实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何菁听了如此悲观的前景展望,却“噗嗤”一笑,还把脸闷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邵良宸皱眉望她:“有什么好笑啊?”   何菁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抬头道:“我觉得咱俩就是一对儿傻子,多难得有咱们这么傻的两个傻瓜遇到一块儿啊!”   连一分把握都没有的事也敢去尝试,可不是傻么?邵良宸亦是啼笑皆非,翻过身搂住她的肩膀:“但愿咱们傻人能有傻福。”   那天听他说起他想到的计划,何菁就觉得,虽说总比她这个没主意的要高明,可整个计划听上去好像都很脆弱,很多环节都说不准,都可能出纰漏,总体而言,只能算是一个思路,距离无懈可击的完美计划还相距甚远。   当时她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就那么带过去了,今天一问,果然邵良宸自己也毫无把握。   邵良宸是个成功的间谍,何菁算是半个成功的侦探——眼力过关但推理能力寻常,他们的长项都不包括设计阴谋诡计,现在要跟古人玩权谋,他俩都清楚自己不大够格。   没办法,事到如今,不够格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拼不过智商,光拼运气,也得拼到底!   次日,何菁与邵良宸便一同去将准备回京的决定正式告知了安化王。为了回避安化王太过不舍再三挽留的窘境,他们只说是离家已久,想回京去看看,过些日子再回来。   “是不是因为奕岚那些事?”安化王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首先就想到是何菁前阵子受的委屈太多,不愿在这儿住下去了。   “自然不是,”何菁笑着说,“父亲千万别误会,没那回事。”   邵良宸解释道:“不瞒父亲说,我们这趟来安化,本没想到能顺利认亲,还在此常住,来前也就没有做好在此安家的长远准备。那边我的亲人还多,菁菁也还有个弟弟需要安置,我们怎么都该回去一趟的。您放心,最多过上三五个月,我们还回来呢,到时一定长长久久地让菁菁陪着您。”   安化王听完才放下心,叹口气道:“女儿家终归是出嫁从夫,虽说菁菁是我女儿,我也不好将姑爷强行拘在跟前。这些日子过去,朝廷那边虽还没有消息,为菁菁请封的县主封号想必也快批下来了,将来倘若你们小两口都更愿在京城安家,我也不强求。只需……隔个一半年,能来安化看看我,就成了。我已到了这把年纪,还有多少机会与儿女团聚呢。”   何菁听得隐然心酸,这时候能活到七十岁的人是极少数,六十多就算是高寿,五十几岁去世的人比比皆是,父亲平素虽清心寡欲,但因为太过宅家,活动得少,身体状况也就不是很好,等着寿终正寝,都不知还能有几年,更不必说,还有二哥整的幺蛾子在催命。   “父亲您放心,我们一定回来呢,一定不会抛下您不理的。”何菁起身凑到安化王的坐榻跟前,坐到脚踏上拉住父亲的手,“要是咱们不是皇家人就好了,我们就能接您随我们到京城去住些日子,不必让您一直窝在安化这里动弹不得。”   藩王擅离藩地罪同谋反,安化王自然不能随便去京城,他失笑道:“咱们享着宗室禄米,已经被外人眼红得不得了了,哪里还能求得那么多?菁菁,你没在咱家长大其实也好,你看看你这些哥哥妹妹们,都被我惯成了什么样儿?我真庆幸,子女当中,还能有你这么个好孩子。”   何菁鼻子酸的要命,只得强强忍住。她先前不止一次听荣熙郡主感叹过“这家里就你和你二哥两个好孩子”,如今……那个好孩子要造反!   “父亲,我一定回来,一定及早回来看您!”   二小姐夫妇要返家的消息很快扩散了出去,嫂嫂们都过来桃园送了许多礼品,也表示了一番对何菁的依依之情。之后安化王就命人准备了一次送行宴,招来除朱奕岚母女之外的一家人,团聚了一番。   宴席上又见到了朱台涟,除了面上套话之外,朱台涟还趁着一个无人留意的空当对何菁说了一句:“你们那说辞选得甚好。”   何菁没听明白:“什么说辞?”   “你们对父亲声称最多三五个月便能回来看他,这承诺不会有机会落空,因为他纵能活到三五个月之后,也会是个被解往京师的重犯。”朱台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还有些似有若无的笑意。   若非顾忌着周围人多,何菁真想立马扇他一个耳光。   她暗中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把扇二哥一个耳光这个心愿实现! 第78章 强力助攻   送行宴之后, 就要开始准备具体的启程事宜了。其间细节, 还是由朱台涟负责安排。   “……菁菁说,她不来了,要我与二哥商定就好。”邵良宸道。   朱台涟有些啼笑皆非, 他知道宴席上的那句话把何菁气得不轻,但也没想到, 她竟连最后一面也不想来见他了。这样也好,她能舍得走, 还能不再对他牵挂, 那才是最好的,他求之不得,不是么?   “你说路上只带钱宁一人护送, 还是不够把稳吧?我这里的忠心侍卫还是有着一些的, 多派几人送你们一程更好,另外服侍的丫鬟也该至少带上一两个。”   钱宁是王长子府上侍卫的身份, 被朱台涟安排护送他们回京顺理成章, 正好无需对外人解释,邵良宸一来就提出仅要钱宁一人随他们上路即可。   “不必了。”邵良宸略略笑了笑,“我与菁菁都不是离不开人伺候的,来时就仅有我们两人,回去时多钱宁一个足矣。二哥当晓得, 我与钱宁两人的本事,足以敌得过您手下好几个侍卫。”   朱台涟想象得出,这大约也是何菁对他心怀怨气的一个表现, 既已决定走了,就不想再用他的人,不想再多跟他牵扯一点关系。   其实想一想,邵良宸、钱宁外加何菁三个人,谁都不傻,两个男人还都武艺过人,这一路都走官道,隔一段就有卫所和官驿,如果再轻车简从,不叫别人看出他们是权贵家眷,确实不至于有何危险。   “也好,可这样一来,家里人送你们那些礼品就不好随身带着了,没的引来贼寇瞩目,我单派几个人,将东西另行给你们押运上京就是。地址……就是东莞侯府吧?”朱台涟说到这里,又感觉好笑,“你有个侯爵爵位,你们在侯府之中时,也不要丫鬟贴身伺候?”   邵良宸苦笑一下:“二哥见笑,我这爵位都是皇上突发奇想赏下来的,我从前不过是个穷孩子,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很多福都享受不来,空顶着一个头衔,并没人家那份贵气。”   朱台涟轻哂:“什么贵气?宗室子弟倒个个都有贵气,可十个里头,饭桶倒有九个半。”   那会儿听钱宁说起邵良宸的身份,他也就明白了,怪不得他们听说了这边要造反还敢来认亲呢,原来就是在皇上跟前有着体面,不怕会被安化王府拖累。   “受皇上重用,是好事也是坏事。以后多为菁菁想想,像这一回这种危险差事,能躲的就尽量躲开吧。”   “是,我也早有这般打算。像这回的差事,我就考虑回去后尽量把功劳推给钱宁,最好让他顶替我成了御前红人,以后我就能乐享清闲了。”   朱台涟欣慰地点点头,有心再多嘱咐点什么,想想还是作罢了:“也罢,你们都不是孩子了,真论起来,我也不见得比你们高明,就不多铝恕]驾寄芗蘖四悖撬母f彩俏颐且患胰说母f!   这话说得极为诚恳,以二哥的品性,夸一夸人何其难得,邵良宸连忙谦辞:“不不,我娶了菁菁是我的福气才对。”   对此朱台涟自然也没异议,他想了想,又忧虑起一件事:“你对钱宁此人了解深么?倘若被他体察到你们对安化王府有过徇私之心,会不会对你不利?”   钱宁一看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要是看出他们与谋反头目王长子感情深厚,等回了京城,说不定会为求功劳去到皇帝面前告他一状,给他惹来大.麻烦。以朱台涟对钱宁的了解,恐怕他们之间这些关系已经都被钱宁体察去了,上一次他警告钱宁别把心眼放在给妹夫他们拆台时,就是出于这个顾虑。   “事涉谋反,这种风险可是一点都不能冒的。你想清楚,但凡有一点不把稳,就该趁着还未离开安化,及时祛除这个威胁!”   听朱台涟正经八百地说了这番话,邵良宸觉得十分好笑:谁能想得到,未来的御前头号红人钱宁,眼下性命就捏在我手里,但凡我说一句拿不准他有没有威胁,二哥转脸就会去把他做了!   “二哥放心,钱宁此人,我还是拿得准的。”   他当然拿不准,完全靠直觉。只不过现今正准备要做一件没法评估风险的大事,除了暂且相信直觉,他没有更多办法。   自从那次他被朱台涟唤去城头、钱宁送了信给何菁之后,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其间邵良宸只与钱宁碰过一次头,还是时间匆忙,只来得及为钱宁及时送信的事致了谢,也大体告知了钱宁这边的近况。   邵良宸也是出于对钱宁的安危考虑。虽说二哥在周昂丁广那些人面前替他打了包票,谁又敢说那些人就百分百都信了呢?倘若还有人在疑心他是厂卫坐探,他再与钱宁公开来往,就难免给钱宁也惹上更多怀疑。   二哥会为了何菁而死命罩着他,对钱宁就不一定了。所以邵良宸当时便对钱宁明说了,这阵子会尽可能少与他联络。   这一次说完了该说的话,朱台涟趁着邵良宸还在的时候,就差人将钱宁唤来,交代给他护送二妹夫妇回京的差事,这也是朱台涟与他早就达成的协议,钱宁很顺畅地答应下来,并承诺绝不辜负王长子重托。   一同告辞了朱台涟出来,走在王长子府的方砖甬道上,周遭并无外人,邵良宸道:“路上还要劳你多多照应。”   钱宁看着他一笑:“等上了路,说话就方便了。”说完就朝他拱了拱手,踅身离去。   邵良宸望着他的背影,忽有种奇妙的感觉。原先他一直对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很有信心,自信大多时候能够看得穿别人所思所想,最近却觉得,大概是面对的敌人都段数过高,自己这些日子总会遇到看不透的人。   原先看不透二哥,现在,他也看不透钱宁。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人家看透了。如果钱宁已经猜到他与何菁有心阻止朱台涟,会作何反应呢?   再转过天来,邵良宸与何菁就要正式启程了,三哥四哥与四位嫂嫂以及安化王自己,都亲自过来相送——二哥没再露面。   安化王还为此唠叨了他几句。   何菁发觉,见到自己要走了,最舍不得的人竟不是父亲,而是烟翠绮红这些桃园的下人们,最后这两天里,烟翠就总会红着两眼,像祥林嫂一样一个劲儿嘱咐她“二小姐可一定得回来啊”。闹得何菁也鼻子酸酸的。   “以后是不是可以把她们要来咱们家,接着做咱们的下人?”上路之后,何菁坐在车里小声问邵良宸。   “嗯,应该可以。”   事情牵涉到谋反,那是国朝最重的重罪,即使还没有动手,将来也很难完全洗的白。   夫妻二人早都做过比较现实的预测,将来他们挽回的结果说不定只是将一家人的性命保全下来,褫夺爵位、废为庶人能否逃得过就很难说了,再悲观一点,说不定父亲或是二哥、亦或是父亲与二哥两个人,都要被关去凤阳监.禁。到时候府里这些下人都会作为罪臣家人被处置。他们想讨几个来自己家,应该不难。   这当口居然惦记起等王府被抄家就分掉人家的下人,好像有点……夫妻俩都没再说话。   车轮碌碌,邵良宸陪着何菁坐了一阵,就挑开车前的棉帘,出去坐到了车夫身旁——是钱宁在亲自赶车。   “你何必非要自己赶车呢?多个车夫跟着也不麻烦。”邵良宸问。   钱宁一笑:“我说我就爱干这活儿,你铁定不信。我没读过几天书,‘六艺’之中就会‘射御’这两样,也是真心喜欢。你就省下一份雇车夫的银子,回头都给我好了。”   邵良宸也不禁失笑,钱宁总会给他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们已是多年的好友,交情深厚,彼此可以无话不谈,相互信赖。   可惜他不能轻信这是真的,官场上的各色人等他也见识过了不少,大体可以分为没心机还要装作有心机的、没心机也不会装心机的、有心机但不懂掩饰的、有心机却看上去没心机的四个等级,前面那两等都属于死读书考科举上来的愣头青学霸,智商孰高孰低不好判断,反正邵良宸知道,最不好对付的就是最后这一等。   钱宁,应该就是这类。原先钱宁是帮过他,但那都是为着差事,可不是为交情。   他只能暂且沉默,眼下连安化地界尚未出,还不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   他不说话,钱宁就也不说,邵良宸有些为此不安。近期的变故还有许多他都没和钱宁细说过,对回京后如何复命更是只字未提,照理说钱宁应该有所好奇才对。可钱宁却没有问,或许,也是想等着离了安化地界再说?   心里悬着一桩前所未有的大事,任邵良宸有着久经考验的心理素质,也有点心神不宁。   他们的路线与来安化时完全一致,中午时在一座小镇打尖,预计晚间在宁县歇宿。钱宁虽不至于表现得真像个侍卫,却也极为规矩守礼,但有何菁下车露面的时候,他几乎眼皮都不抬一下,话也不多说。   何菁为此很有些意外,原先听邵良宸描述,钱宁就像个浪荡子,完全没有想到,这人到了她面前,还能“装”得这般规矩。   她也不好主动与钱宁多兜搭,碰了面只道些“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为免钱宁被慢待,何菁尽量都单独留在车里,让邵良宸去陪钱宁说话。   等到午后重新上路,钱宁就像是吃了一顿午饭忽然恢复了体力,竟拉开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说起与孙景文一路同来时的趣闻。   “你是不晓得孙景文那三个狗腿子好色到了什么地步,当日路过方才那镇子,我与他们也是在同一家馆子打尖。就刚那老板娘,他们也要去调戏人家,又是言语调笑,又是拍人家肩膀,摸人家的手。”   “啊?他们连那老板娘都要调戏?”邵良宸着实惊诧,刚那小酒馆的老板娘看着至少三十好几岁了,而且人长得也是中等偏下,没有半点姿色可言,这样的女子他们也不放过?   “就是啊,多饥不择食啊!”钱宁直拍大腿,“老弟呀,我不瞒你说,我自认为已经算得上一个好色之徒了,在京城遇见俊俏的卖酒小姑娘,我也常会调笑几句。可跟他们一比,那,我就成了正人君子啦!”   何菁坐在车里听得直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就紧紧捂着嘴偷笑。   原先听邵良宸转述钱宁的言行,她就对此人印象很好,觉得这人又爽利又风趣。只是到了今天,这个曾给她留下良好印象的人等到听完了他们的计划,会做何样反应,会答应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是会明哲保身,甚至会暗中拆他们的台,都还无从预测。   傍晚时分,他们依照计划早早到达了宁县,去到驿馆开了屋子,也要了晚饭。   时隔近半年,这座驿馆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一走进大堂,何菁便清晰想起当日在这里与朱台涟首次碰面的情景,如今,有没有希望保住那个人的性命,关键就看今晚了。   这一回他们要的就是当日荣熙郡主住的那所套间,另外为钱宁要了一间单间。邵良宸叫驿馆的火家将饭菜送到客房里,让何菁自己在里间吃,隔着一层门帘,他就与钱宁在外间对坐吃酒用饭。   待得饭吃了大半,邵良宸斟酌再三,终于开口问道:“钱兄,这一次我们回京的计划,你都不想问一问?”   钱宁微微笑着,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喝尽了残酒,方望着他道:“说吧,你是想劝我放下你们先回京去,还是想——求我留下来帮你们的忙?”   邵良宸怔了怔:“你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事前连确定了朱台涟是谋反主谋这件事,他都没有对钱宁直说过,当然他也猜得到,钱宁对这事应该也是体察到了的。   钱宁夹了□□炒羊肉,慢条斯理地嚼着:“我成日与朱台涟府上的侍卫们一处吃住,与那些个对王长子忠心不二的侍卫也已混得很熟了。他们再如何嘴严,话说得多了,也难免漏些风出来。而且我觉得我这人还不算笨,你们小夫妻两个与王长子之间的纠葛,我不知细节,却也猜了个大概。如何,老弟你用不用考虑杀人灭口?咱俩若是单打独斗,我还真不见得打得过你。”   邵良宸哑然失笑,其实依照他刚来安化那时的构想,也曾考虑过混入王府做侍卫,那确实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渠道,从某些方面来讲,恐怕比他这样做个王府仪宾还要方便。   他思索着备好的说辞,轻叹道:“话既已说到了这里,我也不瞒你。你我都是身负皇命而来,虽说皇上的意思,仅限于叫我打探清楚这边的形势,但如今我觉得,我既然已经身在这里,也看清了各方利害,倘若插一把手,便有望力挽狂澜,挫败那些人的诡计,阻止谋反,又何须非要等到回京复命,再请皇上另派他人来解决这些麻烦呢?   不说别的,如今民间流传着不少对皇上不利的传言,倘若真去由着安化王府谋反的消息传遍天下,外间势必又要将其归咎于天子无道,说不定还会有些不轨之徒生效法之心,继续给皇上添乱。是以我正打算着杀个回马枪,利用我与王府的关系,去把谋反这事儿给他们搅黄了。   这事你也能想象得出,成呢,就是大功一件,败呢,就是小命无存。你是为助我而来的,如今差事已经算得上办完了,本没必要随着我再去冒险。我这便与你说个清楚,钱兄,依我看,咱们还是分道扬镳,明日一早,你便单独上路,先回京去吧。我要折返这事,你就当做全不知情就好,省得将来受我连累。”   邵良宸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自认为还算声情并茂,诚意满满,钱宁却是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地吃着喝着,宛似心不在焉。   待他说完了,钱宁瞟他一眼,笑道:“好啊,既如此,那明早我便先行一步,你们自己保重了。”   邵良宸不由一怔,以他前世对钱宁的了解,此人应该是非常急功近利,也极为善于钻营,遇见往上爬的机会,等闲都不会放过。他这才筹划了刚才这套言辞,有意渲染他要做的事有多顺应皇上的心意,一旦成功会有多大的功劳,以期说动钱宁情愿帮忙,想不到最后反倒得了这样一个回复。   钱宁笑了出来,“咚”地一声将手里的酒盅顿在桌上:“老弟,若说装相骗人,你是把好手,可想要说动别人乖乖听话,你这点长处还不大够用。”   邵良宸好生无奈,讪讪道:“我知道,我这点道行在你面前,根本施展不开。”   一个年纪轻轻便能顶替刘瑾、做上御前第一红人的人,怎可能是那么好攻略的?真要比较,钱宁只会比二哥朱台涟城府更深,心思更缜密。邵良宸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望左右得了钱宁的意愿。   既然左右不了,他索性豁出去了,直言道:“不瞒钱兄说,其实就是我与菁菁都看不得二哥一意孤行去送死,想要去试一把阻止他。至于什么顺从皇上心意,什么立功,都是次要。此行倘若没有你来相助,光靠我们夫妻二人,做成的希望极其渺茫。可倘若你真来相助,也便要随我们担上一份奇险,将来能否全身而退,我毫无把握。钱兄若真决定明日先行回京,我也并无怨言。”   钱宁转了一下身子,变为正面对着他,说道:“其实你前面那番话,也算不得有错。你试想想,倘若当今圣上现在就在咱们跟前,他会指示咱们如何行事?”   邵良宸心头重重一跳:难不成……还有门儿?   他回答道:“皇上倘若在此,定会指示咱们折回头去,跟杨英他们斗到底。”   依正德皇帝的性子,那是一定的,不但会指示他们去,还一定会自己亲自操刀上阵。原先每一回邵良宸对皇帝说起自己卧底打探的经历,皇帝都有着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在场的表现。   “就是说啊!”钱宁轻拍了一下桌面,“你现今要做的这事儿说起来荒唐,但铁定很合皇上的脾胃。真做成了,那就是大功一件,万一没做成,回头狼狈逃回京城,皇上听说后也必有嘉奖,所以说,这就是一件成与不成,都讨好儿的差事,我又干什么要自己先走、不留下来帮你呢?我即便不冲着你,单冲着皇上,也该这么办呐!”   邵良宸愣了一阵:“可是,万一不成,可不见得一定还有机会逃回京城。而且即使真逃回去了,你想想,那些人连刘公公都能逼着皇上处置,将来万一一击不中,叫杨廷和那些人揪住咱们逼圣上发落,皇上也不见得能救得来咱们。”   钱宁挑起眉:“你怎又反过来劝我放弃了呢?”   “我是怕……怕连累了你,害你将来后悔啊。”其实就是不明白自己怎会这么莫名其妙就成功了。好像不是他说服了钱宁,而是钱宁本来就打算着要跟他们这么干。   “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把,怎知道孰胜孰败?”钱宁撇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双眸熠熠生辉,显得跃跃欲试又斗志昂扬,“杨英仇钺那帮孙子,自以为别人都受了他们的摆布,这会儿肯定志得意满,就等着把安化王府的人一灭,好跟着杨廷和加官进爵呢。咱凭什么要看着他们小人得志啊!别说他们这些跳梁小丑,就是他们的主子杨廷和,我也不放在眼里,总有一日,我得叫那老头子来给咱提鞋!”   他伸手在邵良宸肩上一拍,“你放心,我是个连亲爹姓什么都不晓得的野孩子,靠太监养大,跟了太监干爹的姓,如今干爹也没了,我既无父母又无妻子,豁出这条烂命去拼一回,我情愿!连你有家室的人都豁的出去,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咱们去跟那些人拼,即使最后拼不过,也至少要恶心他们一把,真叫那些人面兽心之辈行了恶事,还落个好名声,你甘心,我也不甘心呐!”   邵良宸直听得热血沸腾,真恨不得立马拉住钱宁的手认他做亲哥才好。正这时,里间的门帘一挑,何菁走了出来,朝着钱宁直直跪拜下去:“多谢钱大哥仗义援手!”   “唉呀!”钱宁顿时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得活像一条被丢入油锅的活鱼,“这如何使得?老弟,你快……快搀起来啊!”   见他竟然反应如此之大,连何菁都有点吓着了。他是要帮忙去救她全家的恩人,受她一拜又能有多过分?邵良宸也全未想到,钱宁这么个百无禁忌的人,在朋友之妻面前就会拘谨若此。   事实证明,人家钱宁真不是装的。他虽然生性爽朗洒脱,也没少过手过女人,可就是独独不知该如何与良家女子相处。   因着出身与个性,钱宁心底是自卑与孤傲并存,总觉得自己是个不入流的粗人,面对同性,他常会有种努力往上爬把对方踩在脚下的心态,但面对异性,尤其是身份还比较高、又稳重自持、不可亵玩的女子,他就会不知所措,唯恐自己言行不妥对人家不敬,招人家笑话。   遇见何菁这种别人家身份还算高的女眷,不论是妻妾姐妹还是长辈,他都不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平日都是能躲就躲,躲不开时就尽量垂着眼不说话。   被何菁这一拜谢,钱宁直接就慌神儿了。   等邵良宸扶了何菁起来,就发现有何菁在场,钱宁就坐立不安,话都不知该如何说,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而且他再叫何菁进屋去,知道她就在帘子里头听着,钱宁也无法重回平静姿态,最后还是邵良宸跟他去了他屋里,才将一应计划都好好对他说完了。   钱宁听完就很痛快地两手一拍:“好,事不宜迟,我这就起身!” 第79章 计划开启   邵良宸深知自己这个计划尚不完善, 本以为钱宁听完总也该提点意见, 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应了。邵良宸倒怔了怔:“依钱兄看来,这计划有几成胜算?”   钱宁笑道:“所谓计划,都要一边做一边完善, 几成胜算要做着看,眼下就去预测, 未免操之过急。”   这话倒是新奇,不过也有其道理。因为清楚己方人手太少, 力量太过薄弱, 邵良宸其实信心极为不足,觉得整个计划都摇摇欲坠,很多步骤都可能出闪失, 听了钱宁这说法, 倒是多了几分信心。   这么大的事儿确实只能做一步看一步,其间随机应变, 怎可能一开始就有十足把握?既然钱宁都觉得这个头儿可以开, 足见他的思路至少还算不错,那就先做着看好了。   他又劝道:“那也无需如此着急,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你大可歇一歇再说。”   钱宁撇了撇嘴,手上轻推了他一把:“你临到这时来跟我说, 还不就是打算的今晚动手么?既如此,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邵良宸苦笑:“总也可以睡上两个时辰再说。”   “算啦,我这人精神头足得很, 两夜不睡,照样精神焕发。今晚你们安心歇着,明晚再换我歇。”钱宁理了理身上衣服,紧了紧腰带,说走就走。   出门时还特意对邵良宸回头笑道:“有话等我明日回来再说!”   邵良宸正准备多说些感激与嘱托的话,见他截在了前头,只好一笑置之。   “这位钱大哥,真是个有趣的人。”待邵良宸回房之后,何菁言道。   邵良宸一笑:“我还当你想说,他真是个好人。”   何菁苦笑:“‘好人’这种字眼,还是小孩子来说更为适宜。”   真要综合评判历史功绩,杨廷和也是个“好人”,钱宁恐怕倒该算是个“坏人”。他们现在就是在拉拢这个“坏人”对付“好人”。   何菁现在哪会在乎那些?每一个爬上过权力巅峰的人,都难免手上沾过血,如果沾的只是外人的血也就罢了,他们想抱打不平也没那本事,可若是沾了自己家人的血,那还管他历史功过如何,都再别想被她放进“好人”之列,都得跟他斗到底。   望着邵良宸,她忽然冒出了个奇妙的想法儿:倘若这次他们把事闹得很大,最后还失败了,说不定她男人也能有幸被载入史册,像钱宁一样,上一回《明史佞幸传》——邵良宸,涿州人士,初为世袭锦衣密探,袭父职,后因功幸于帝,授东莞侯,娶妻何氏……   外面天已经黑了,钱宁拿着朱台涟给他防备不测用的安化王府腰牌,去到宁县驿丞那里要了一匹驿马,乘上马背,朝安化方向折返回来。   等出了宁县县城,看准周遭无人,他下了马来,去到路边一棵大树跟前,卯足了劲一头撞上去。“砰”地一声,感到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抬手摸了摸,确认已经破皮出血,然后将血迹往衣服上胡乱抹了抹,又将头发抓乱了些,做出一副狼狈模样,这才重新上马,朝安化方向飞奔而去。   于安化王府而言,二小姐夫妇走后的第二天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整个王府连带着隔壁的王长子府都是按部就班。   拂晓时分,天都还没有全亮,掌管厨房事务的下人们早早接了外面庄户送来的新鲜食材,各院都开始准备主子们的早膳。   如今三小姐母女被关了,二小姐夫妻走了,荣熙郡主也回家了,安化王府这边的人口前所未有地简单,下人们也都前所未有地轻松。两相比较,王长子府这边反倒更显忙碌一点。   天才刚蒙蒙亮,王长子府掌管厨房采办的老方头正在角门里检验着庄户挑进门来的一担担蔬菜,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一匹高头大马竟从角门生生闯入,把跟前的一众人等都吓了一跳。   这座角门专门进出厨房用的东西,原先又从没有过人闯来闹事,也就没有护院在此当班,众人都是一阵惊呼闪避,老方头定睛一看,认出马上的人是钱宁,忙问:“钱师傅,这是怎么的了?怎么……还挂了彩了?”   钱宁少半边脸都是血迹,额头上尽是合了灰尘的汗渍,满面焦急地喝道:“快让开快让开,我有急事要禀报王长子!”   其实不用他吆喝这些人也都尽快闪到了一旁,钱宁催马便向内宅冲去,一路踹翻了两筐青菜萝卜。后面有下人不禁议论:“有事禀报,干什么不走正门啊?”   老方头道:“这还不明白?这角门离内宅最近,况且他要走正门,势必要被拦下来等人通报,里外里耽搁的时候就比这样长得多了。”   众人恍然,也由此均想到:可见这急事真是够急的。   钱宁骑马闯门,也不可能一气儿闯到朱台涟的住所跟前,入了一道院子便有侍卫阻拦,他下了马着人尽快进去传话。   朱台涟每日起床甚早,这会儿刚洗漱完毕,一听下人报说钱宁回来了,立刻便知情况不妙,都等不及下人传话,自行冲出正屋,去到钱宁正候着的穿堂。   一眼看见钱宁这副狼狈模样,朱台涟更是心急如焚:“快说,出了何事?”   “禀王长子,”钱宁歪歪斜斜地施了一礼,瞟了一眼跟前没有闲杂人等,才说下去,“昨夜我随二仪宾夫妇夜宿宁县驿馆,半夜间突然闯来一伙人,我与二仪宾两人双拳难敌四手,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二小姐劫持了去,二仪宾追下去了,叫我赶紧回来为您送信。”   朱台涟听完脸色更加严峻,“呼”地转身往回走去,高声唤道:“陆成!”   钱宁快步跟过来:“王长子明鉴,那伙人虽然未露身份,我自身手便看得出他们都是行伍出身,此事……恐怕不宜太过大张旗鼓。”   “无需你提醒!”朱台涟见到闻声跟过来的陆成,即刻吩咐,“叫人备马,传话韩毅点十个可靠人手,随我出门!”   陆成答应了离去,钱宁继续追着朱台涟道:“王长子,我话还未说完……”   “路上说!”朱台涟说话间已走到自己住的正房跟前,朝闻声出门而来的丫鬟吩咐:“给他绞块热帕子来擦脸,即刻为我更衣!”说完就踏进了屋门。   钱宁停步于院中,心下暗暗赞叹:这王长子对妹子的关切真不是盖的!   只片刻之功,朱台涟已换好一身适宜出行的衣冠,韩毅也领了十名侍卫各自牵了马候命。钱宁脸上的擦伤已经结痂,这会儿也拿毛巾擦净了汗渍与血迹,朱台涟快步出来,朝他问:“你可还有别的伤?还能再跑一遭么?”   钱宁挺着胸脯道:“能,再见着那帮孙子,我还得揍他们一顿出气呢。”   朱台涟没再说什么,接过陆成递上的缰绳,跨上一匹黑马的马背,吩咐:“走。”   钱宁也上了马,跟在朱台涟身侧朝府门奔去。见朱台涟一言不发,带头出了门便折向东面,钱宁道:“王长子,您知道,此事必是周昂丁广等人所为,目的仍是提防二仪宾回京对他们不利。咱们是否该去先找齐了他们,问问是谁的主意,再做打算?”   何菁刚出发就被劫,明白内情的人都会猜想是周昂他们那些武将所为,钱宁如此说,是防备朱台涟有所怀疑,就使了一招欲擒故纵。   未料想朱台涟关心则乱之际,疑心病其实并没他想得那么重,听后皱眉道:“再多耽搁一刻,说不定二妹夫就遭了他们的毒手!他心细如发,既然叫你来找我,定会想办法留下线索给咱们。你头前带路,先领我去到事发之地再说!”   那些武将的目标还是邵良宸,不会是何菁。朱台涟清楚周昂那些人对自己有多敬畏,相信他们不敢得罪自己,即使掳走何菁,也不敢对她有多不敬,他是那些人眼中的“真龙天子”,谁敢害他妹妹?但对邵良宸就难说了,所以去晚一步,最可能有性命之忧的是妹夫。   见识过了何菁冲到城墙下向他要人的那一幕,朱台涟就知道,如果妹夫出了事,妹妹也一定不可能再顺畅回京去了。   本来钱宁还预备主动说邵良宸与他约定好,不论追不追的回何菁都会留消息在宁县那边等他,没想到朱台涟倒先一步自己那么想了,又省了他一番话。   钱宁又忍不住琢磨:王长子这究竟是关爱妹子多,还是关爱妹夫多啊……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比寻常马车几乎快了一倍。因早饭都未来得及吃,路上便在镇店随便购入些吃食充饥,才刚到过午时分,便已接近了宁县。   这边人口稀疏,官道上一向行人稀少。一行人接近宁县之外最后一个十里长亭的时候,远远见到茅草顶的长亭那边一个人快步朝这边迎过来,很快看清,那就是邵良宸。   一看清了他,朱台涟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他并不相信那些军官胆敢伤害何菁,只要妹夫平安,事情就好办。   邵良宸徒步没有骑马,虽看不出什么伤痕,却也头发衣袍都稍显凌乱,人也显得疲惫惶惑。朱台涟纵马飞驰到了跟前,跃下地来急问:“可否确定菁菁被带去了何处?”   “二哥,菁菁恐怕……状况不妙。”邵良宸宛似疲惫得摇摇欲坠,上前来很自然地拉住了朱台涟的手臂,目光朝钱宁望过去。   钱宁不着痕迹地朝他点了一下头,邵良宸瞟了一眼跟来的十一名侍卫,不免有些不放心。   朱台涟被他抓了手臂,自然而然搀扶住他,催促道:“你快说啊,菁菁到底怎样了?”   他也知道何菁眼力过人,路上其实也做过坏的推测,那帮人是不敢伤他妹子,但如果被何菁看出了他们的来历,激得他们杀人灭口也说不定,是以一听邵良宸这话,朱台涟简直急得发疯。   邵良宸得了钱宁的肯定回复,陡然手上发力,左手将朱台涟的手臂拧到他背后,右手则亮出一柄藏于袖中的短匕,抵住了朱台涟的咽喉,口中一声低喝:“别动!”   这一举动大出朱台涟与一众侍卫的预料,众人齐齐大吃一惊。侍卫们有反应快的刷刷刷地抽了佩刀出来,反应慢的还在发愣,可反应快的抽了刀出来同样在发愣——二仪宾挟持了王长子,这状况又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该去砍二仪宾?   朱台涟稍一闪念就明白过来,冷喝道:“你们竟然使出这种招数,这是自寻死路!”   邵良宸干笑了一声:“哪里哪里,比起二哥的自寻死路,我们这是小巫见大巫了。”   朱台涟朝钱宁横了一眼,向侍卫们道:“你们尽管上来动手拿下他们两个,他们不会伤我!”   “不要妄动!”邵良宸挟持着他往后退了几步,“菁菁说了,如有必要,伤了你也没事,留条命就成了。你们不想王长子缺胳膊短腿的,就别动手!”   朱台涟鼻子都快气歪了:“你少说大话吓唬人,她才不会叫你害我缺胳膊断腿。韩毅,快来动手!”   侍卫们开始有点跃跃欲试,没拔刀的那几个也拔了刀在手里,过午的艳阳之下一片雪亮的刀光耀眼夺目。   “说了不得妄动!”邵良宸对那十一个侍卫严阵以待,忍不住向钱宁抱怨,“你怎不想办法叫他少带几个人来?”   现在他们本就人手极为紧张,还要留意守密不去惊动外人,眼前戳着这十一个大活人怎么办?难不成全都杀了?   钱宁一点也不紧张,轻轻松松地挠了挠头,上前两步,挡在他与侍卫们中间,对众侍卫朗声道:“哥儿几个,不瞒你们说,我们今日想做的,就是阻止王长子的谋反大计。其间根由,就是二小姐要救全家人一命,更要救亲哥哥一命!我知道你们个个儿都对王长子忠心不二,他要做的事你们心里全都一清二楚,你们忠心侍主,那是没说的,可我要问你们一句,你们扪心自问,王长子为了对付那两派恶人,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事儿对吗?该做吗?!”   一众侍卫听了都有些眼神犹疑,互相看了看,似乎都有所触动。邵良宸与朱台涟两人则都看呆了。   钱宁挺胸叠肚地插着腰,接着道:“你们都是一个个的大活人,又不是人家养的牲口,事情对不对,你们心里也都有杆秤,掂量得出来。等到王长子真去举旗谋反,你们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能落得活命,可他,却必死无疑!你们忠心侍主,难道就该看着自家主子要去送死,还去帮他往鬼门关跟前儿凑,而非阻止他,救他活命?我跟你们说句实话,我与二仪宾是好朋友,二小姐要救亲哥哥,我就跟二仪宾帮着她一块儿救,因为我知道这事儿该做!就算豁出性命,我也做得问心无愧,无怨无悔!你们自己心里掂量掂量,是帮着你们主子去送死的好,还是帮着我们一块儿救他的命更好!”   他拿手中未出鞘的佩刀朝侍卫统领韩毅一指,“韩大哥,你来说句话,我们现在对你们,是以二敌十一……不对,是以二敌十二,你们若来跟我们硬拼,我们俩人决计是敌不过的,将来王长子是生是死,就看你这会子拿的什么主意了!”   韩毅神情复杂地沉默着,望了望朱台涟,最后转向钱宁问:“你们真有把握能救得成王长子?”   “韩毅!”朱台涟大喝道,“你怎能听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便倒戈投降?”   韩毅紧皱双眉叹了口气:“王长子,兄弟们都是情愿为你肝脑涂地的,可若说……若说帮着你去送死这事,我们其实没一人真心情愿。大伙儿都想拦着你,想救你,就是没人能拿出个主意来,如今,二小姐与二仪宾若有本事拦得住你,我们何尝不想保你活着?”   其余侍卫纷纷小声附和,被朱台涟冷冽的目光一扫,又赶忙都噤了声。   邵良宸听得瞠目结舌,望向钱宁的目光里尽是崇拜。果然不愧是载入史册的古代大佬,怪不得那会儿听了他的计划不提意见呢,看来人家心里比他更有底!   “做了这些日子的侍卫,总不能白做。”钱宁毫不谦虚地向他炫耀了一句,又朝韩毅道:“韩大哥,我就知道您是个聪明人。您放心,也请诸位弟兄放心,王长子要造反,但凡还未动手,就有转圜的余地。二仪宾早已有了主意,只需你们诸位全力协助我们,必可成功!”   比起他与邵良宸,这些侍卫们都只是些武夫,头脑简单得多,此时一想:都不用别的,只需二仪宾扣押下王长子不放,叫周昂他们群龙无首,这反不就造不成了吗?   所以只要自己不去坏二仪宾的事,想阻止王长子造反就是小菜一碟。其成功率根本不容置疑。   这次来的个个都是侍卫当中朱台涟的心腹,其中大半是如韩毅一般,真心不想朱台涟去送死,也有少数稍有私念,不想陪着朱台涟一道送死,不管是哪一样,反正是没一个人真心想帮着朱台涟造反。钱宁与他们相处多日,就是早已体察到了这一点,才有把握能说动他们倒戈。   这就是朱台涟的疏忽之处,人家杨英一番运作,成功忽悠的周昂丁广那些武将相信只需辅佐安化王府举旗谋反,将来便可直指龙庭做上从龙之臣,可朱台涟惯于沉默寡言,从没对自己手下人做过洗脑工作,一直都自以为靠着这些人多年追随他的忠心,便可保证他们不会出卖背叛。   于是乎,人家是不会出卖背叛他,但也没谁真心情愿帮他做这件大事。这会儿就很轻易被钱宁忽悠过来了。   邵良宸真心感慨,原先没参与拉帮结派是没体会过,有古代大佬的大腿可抱,这滋味真特喵的爽! 第80章 手口皆动   韩毅朝手下侍卫都看了一遍, 见无人显露反对之意, 便朝钱宁道:“好,我们都听二仪宾的!”   “你们……”朱台涟气得七窍生烟,猛然抬起空着的左手抓住邵良宸持短匕的手腕, 一拧身形想要挣脱。   邵良宸早就防着他这一招,左手仍牢牢扣住他的右腕, 猛抬膝盖朝他小腹顶去,逼得朱台涟不得不放开左手侧身闪避, 邵良宸趁此机会抡起右手, 一记刀镡撞在了他太阳穴上。   可怜二哥一声未吭,便被打晕了过去。   邵良宸得手得如此轻易,自己倒吃了一惊:原也料到二哥功夫不及我, 却想不到我对付他竟是如此绰绰有余。   彼时古人习武除了那些专攻卖艺把式的穷人之外, 文人与上流社会练武都不大瞧得上那些斗殴用的招式,讲究的是习练“射御”, 射御的功夫拿去横刀立马冲锋陷阵还好, 真用在这种近身搏击的时候并不很实用,当然比没练过武的人强,但与邵良宸这种专攻短打的相比就差远了。   而朱台涟中招如此之快,其实还有个重要缘故就是轻敌,心里总想着“他还真敢来对我动手不成?”, 于是……事实证明,妹夫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气。   钱宁及时伸手一抄,防止朱台涟扑倒在地。众侍卫做了多年保镖, 却都是头一遭看见主子挨了打,一时全都懵逼了。   邵良宸看看他们,自己也有点尴尬:“这也是为他好,二小姐说了,倘若二哥太不听话,可以对他动武。”   侍卫们只好各自讪讪,没说什么,王长子若是极力反抗,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真要动武,这里头确实只能由人家这个做妹夫的来动。换了别人不就结仇了吗?   韩毅与另一年长侍卫走上前来,将昏迷的朱台涟搀起,韩毅问:“敢问二仪宾,眼下该当如何处置?”   “劳你们先帮我把二哥送去一处,安置起来。”邵良宸牵过朱台涟的黑马,帮他们一起将朱台涟担上马背。   一转脸看见钱宁挠着鼻子,似乎有些神情古怪,邵良宸问:“怎么了?”   钱宁看准跟前没有外人,低声苦笑道:“不瞒你说,我是觉得王长子有点可怜。今早我去报讯之时,人家可是一听见二妹出了事,急慌慌就带了人出来了。结果呢,来了就挨了妹夫的打。”   邵良宸干笑了一声,还没好意思说,何菁交待他的时候,还一脸愤愤地说:“揍他一顿也好,他就是欠揍!”   平心而论,他也有点想趁机把二哥揍上一顿。上回城墙上那一遭,吓了他个魂不附体还算罢了,主要事后想起当时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弱鸡模样,总觉得心中不忿,太过丢人现眼。   男人嘛,怎可能不在乎自己在另一个同性面前那么丢人呢!所以他早就怀有一份心思,想逮个机会叫二哥见识一下,真正的自己没有那天那么菜。   这会儿邵良宸只有一个遗憾:可惜菁菁没看见……   邵氏计划第一步,就是把二哥诳出安化先行扣留,现在这步任务顺利完成,还额外得到十一个侍卫做帮手,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宁县与安化城之间相隔仅有百里上下,从邵良宸所在的这座十里长亭再往安化方向行走几里路,从一条小岔路拐出官道,往丘陵山地之间再走三里多地,有一座极小的山村。   宁县的大小官员都认得安化王王长子,把朱台涟劫到那儿去肯定不行,像这种穷苦偏僻的小村子里就没人懂、也没人在乎那么多了,给上点银钱,但凡不杀人放火,人家村民什么都乐意配合。   白天钱宁回安化的时候,邵良宸与何菁便在驿馆打听到了这么个地方,去到村里,向村民租用了一所无人住的村舍院子,还购入了一些食材与简单的用具。   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羊肉,何菁想起前世的羊肉串垂涎不已,就干脆买了半扇羊,割下肉来用盐水腌上,又挑拣合适的树枝削了些木签子做成肉串,兴致勃勃地准备晚些时候烤羊肉吃。   邵良宸去接应朱台涟那会子她就正忙活这些呢,等到邵良宸带着钱宁与一众侍卫送了朱台涟来了,何菁见到他们竟然一气儿多了这许多人手,也是惊诧不已。   侍卫们往日谨守着规矩,与王府女眷都极少见面,这十一人中除了几个那日在城墙下见过二小姐的之外,都是头回看见何菁,不管见没见过的,这次一见二小姐公然露面,侍卫们都有些拘谨,匆匆施礼招呼过后就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邵良宸一面对何菁简要说明过程,一面招呼侍卫们将朱台涟安置在一间大体收拾好的房间内。   何菁听说钱宁竟然促成了这个大逆转,也大感新鲜。待侍卫们将朱台涟放到屋里床上,何菁先进去探看了一番二哥的伤势。   “是不是见我真打了二哥,你心疼了?”待侍卫退出,邵良宸进来问,说到底他对出手打了朱台涟这事也是有点心虚。   何菁虽不懂医术,也看出朱台涟呼吸匀净,除了额角青了一块也没什么伤,不像有何大碍,听了邵良宸这话,她掩口一笑:“哪有?我是遗憾自己没看见。”   邵良宸放下心笑道:“我也遗憾你没看见。”   何菁问:“你用了几招把他打成这样?”   “三招……嗯,两招半吧。”   何菁睁大双眼:“你没吹牛?”   邵良宸懒洋洋地得意着:“你可以问钱宁。”   钱宁还没学会怎么跟她说话呢,何菁想了想下步计划,倒有点不放心,“你打晕了他,叫他在自己手下面前大栽面子,恐怕他醒后会很生气,能否听得进我的话就说不定了。另外,你不会下手太重,叫他明天等你回来时都醒不过来吧?”   “那倒不会。”邵良宸一样不甚放心,“不过你说的前一样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看你的本事了,实在不成,让钱宁帮你出出主意。”   何菁想起方才还见到钱宁脸上有块新结痂的伤,心里十分感激。她点了点头,敛起了脸上的愁绪,大大方方地出门去招呼众侍卫们:“各位兄弟都辛苦了,这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吧?你们先坐下歇歇,我这就给你们张罗饭食。”   她是朱台涟的妹子,谁敢当她兄弟?众侍卫们纷纷笨拙地谦辞推让,全都不知所措兼不知所云。   烧火做饭神马的何菁极为熟练,早在他们来前她便点起厨房里的大灶,把那半扇羊剃下部分羊肉后的骨头都放进大铁锅里,煮着一大锅羊汤。当时还只是想着不煮熟怕会变质,回头自己人吃不完就留给村民,这下一气儿多来了十一个壮汉,是不怕消耗不掉了。   当下托韩毅带了一个侍卫拿了银子去找村民够买主食,最后煮了一大锅削面,配上煮好的羊骨汤,喂大伙吃了个饱。   侍卫们头一遭有幸吃到二小姐亲手做的饭,全都赞不绝口,也都真心大感荣幸,只有一向吃不惯羊肉的邵良宸依旧难以下咽。自然,还有昏迷未醒的王长子仍在忍饥挨饿。   好在烤羊肉比羊汤膻味淡得多,何菁就着炉火烤了些肉串给老公开了小灶。吃完饭后,邵良宸就带了侍卫们返回安化,将朱台涟留给何菁与钱宁看护,何菁管护,钱宁管看。   “放心,若真遇到变故,好歹我也有本事逃得出来。”临行前邵良宸如此宽慰何菁。   “嗯。”何菁并不认为他此行风险很大,只不过,小风险也是风险,但凡与他分开,她都难免牵肠挂肚。   看出她不放心,邵良宸又笑道:“你先别急着为我担忧,依我看,倒是你的担子更重,二哥这人可不是那么好攻略的。”   说完他哽了一下,发觉“攻略”这词儿也太现代了,自己跟她说话竟也不知不觉就现代化了,不知会不会引她起疑。现在这当口,可不宜他们内部再有什么情绪波动。   何菁却如他从前揣测过的那样,似乎一点也没发觉违和,还被他说得展颜一笑:“你说得也是,关键还得看二哥的态度,你放心去吧,别牵挂我们这儿。有钱师傅在,不论二哥动文动武,都不怕的。”   送了邵良宸与侍卫们出村而去,何菁转回到小院里,刚一进门,就见到正在厨房外收拾柴火的钱宁匆匆理了两把,“哧溜”一下钻进厢房里去了。   何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请钱师傅帮我攻略二哥之前,我还得先攻略这位连话都不敢跟我说的钱师傅才行!   攻略……嗯,攻城略地嘛,没毛病!   朱台涟醒来时,先感到右边太阳穴上残留的胀痛。   睁眼一看,昏暗的光线之中,先入眼帘的是没装吊顶、露着房梁的屋顶,腐朽又干裂的房梁上挂着蛛网,还粘着一大一小两个燕窝,再看周围,窗纸破损,陈设敝旧,他正身在一张同样简陋的板床上,床上连像样的床褥都没,只在铺得厚厚实实的草垫子上垫了一层床单,床单还是洗得看不出本色、似乎残留着不明来源的污渍。   朱台涟从未栖身在过这种陋室,一坐起身看清方才躺的是这样的床,就感觉身上好像已经爬了许多虱子跳蚤,亟不可待地跳下床来。   只听“哗啷”一响,手腕上沉甸甸的,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戴着一副铸铁手铐,就是衙门里锁拿罪犯用的那种。   昏迷前的记忆迅速清晰起来,朱台涟紧紧皱起了眉头。   就着窗外映进来的昏暗光线,他看清右手的手铐上刻着“宁县驿”三个字。也不知宁县驿丞若是得知安化王府二仪宾向他借来手铐是为了用在王长子身上的,会作何感想。   屋门之外是座四方院子,一出屋门,迎面就是一大股烤肉的香味。   但见暮色深沉,院子一角燃着一个火堆,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各自坐着一张板凳,手里拿着用签子穿成串的肉,在火堆跟前烤着。   那女的是何菁,男的……朱台涟惊讶发现,那竟然不是邵良宸,而是钱宁。   “看吧,我就说了,肉要腌上半日再烤,才细嫩好吃。”何菁嚼着一口肉,向钱宁炫耀。   “嗯嗯,”钱宁也吃着肉,夸张地点着头大加赞赏,“果然,没想到弟妹你身为金枝玉叶,还有这一手本事。”   何菁笑道:“什么金枝玉叶,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我从前是个穷丫头,自打拿得动锅勺起便为家人做饭。只不过那会儿可没多少肉吃,像这样大口吃肉的机会多年难得一次。”   其实这都是前世自己操办bbq留下的经验。   钱宁从前在良家女子面前拘谨,只是不懂如何拿捏分寸,又不是心理疾病,究其根源,也是没机会“锻炼”。何菁生性爽利,既不像寻常古代女子在外男面前那么拘束,更不会端县主的架子,真得了机会与钱宁接触,只简单聊了一阵天,便轻易叫钱宁放松了下来。不足半日,两人已然混得很熟,简直比钱宁和邵良宸还熟。   可这副情景,在朱台涟看来自是既荒诞又不成体统。   他身上带着锁链声,一出门便被那两人察觉了,何菁却只管低头烤肉不理他,钱宁转头看看他,咽下嘴里的肉笑道:“王长子醒了?一整天都没吃多点东西,肯定饿了吧?厨房里蒸着的馒头就快熟了,您要不要先来口肉吃?二小姐烤的新鲜羊肉滋味可真不错!”   朱台涟这一整天都没正经吃饭,究其原因,就是一早听了他报讯说何菁遇险急急出门,然后又挨了妹夫的打、昏迷直至此时所致。现在闻见肉香和饭香,更是饥肠辘辘,也更加气愤难耐,他冷着脸问:“其他人呢?二妹夫……邵良宸和韩毅他们去哪里了?这又是哪里?”   何菁慢悠悠翻动着手里的羊肉串,头也不抬地道:“他们回安化去了,想阻止你造反,总不能只有绑走你这一步啊。这里是安化与宁县中间的一个村子,叫什么名儿我忘了,反正我相信你一定没来过,也就别打算逃走了,这大晚上的,出去你都不知道往哪边逃。”   朱台涟听她说完,怒不可遏地抬手指了她道:“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白白送死?我已好好为你们安排了生路,你们干什么非要回来送死?”   何菁理都不理他,向钱宁问:“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将他锁在床头柱子上更好?”   钱宁将头一摇:“用不着,你放心,有我在,别说他还戴着手铐,就是没手铐,我也能保他跑不了。”   “可是你夜里也得睡觉啊,锁好了他,你才好睡得安心些。”   “没事,我睡觉轻得很,他锁链一动我就得醒。再说方才我已睡了一觉,夜里守着他熬上几个时辰也没问题。”   “也是,大不了上半夜你看着他,下半夜再换我看。到时他但有异动,我大声叫你就是了。”   见他俩说话这般旁若无人又不分里外,朱台涟怒气更盛,走近两步指着何菁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郡王府的千金?怎能与个外男如此说话?”   依他平素脑中的规矩,何菁连与男侍卫见个面都不成体统,若得知白天何菁还亲自招待他手下侍卫们吃了饭,他这会儿更要气得跳脚了。   不等何菁接话,钱宁先嚼着一口肉道:“人家自己男人都不说什么,你一个当哥哥的闲操这份心做什么?”   “就是,”何菁也悠哉地吃着肉,“若说不成体统,我这点事还能比得上造反更不成体统?”   “你……”朱台涟咬牙切齿,“如今天都黑了,你与个外男在这荒野之地单独过上一夜,将来名声还要不要了?”   何菁一脸荒谬地看向他:“怎么是‘单独’了,不是还有你么?莫非在二哥心里,自己做了反贼,就都不算是个人了?”   钱宁听得捧腹大笑,差点被嘴里的肉噎着。   朱台涟本就不惯斗口,一时间无言以对,索性拂袖而走,因手上挂着手铐,这一拂袖难免又是一阵叮当乱响。   作为一个囚犯,想怒遁也无处可遁。看着方才出来的那座低矮阴暗的小破屋子,他很不情愿再回去里面,可情知此刻别无选择,只好重新踏进屋门。   钱宁的短打功夫如何,他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感觉得出,至少至少也是与自己不相上下,原先他也不觉得邵良宸功夫会有多高,全未想到今天竟然……当然,那会儿是他先受制于人,交手时他占的是劣势,可一共才过了两三招就被人打晕了,怎么也算是高下立判了。   朱台涟随便一回想,便觉沮丧得要命,原先还总觉得妹夫本事越大越是好事呢,哪想到这本事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既然原来是看低了妹夫,谁知有没有看低钱宁呢,有何菁主事,妹夫都敢把他打晕了,一个外人还会更留情面么?他想硬闯出门,恐怕只会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气,简直气都气饱了。   当初那么多年心心念念要照顾好京师那个妹妹,以弥补自己的过失,哪会想象得到,那个妹妹不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竟是个女中豪杰!听说了他要谋反,还能有心阻止他的。   当真是荒谬透顶!   面前的屋子一片昏黑,床上邋遢,桌椅板凳一片灰土,朱台涟进来了都不知能到何处落脚。刚走去角落端了张凳子起来,不想竟惊动了一只老鼠,哧溜溜地在他脚前飞速跑过。   朱台涟惊得疾退一步,险一险扔飞了手中板凳。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暗中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争取死在战阵上,不然若被擒了解往京师,少不得要受一阵牢狱之灾,那情形,怕还不如眼下呢! 第81章 兵分两路   朱台涟从桌角摸来一块破布, 擦了擦凳子, 刚勉强坐了,房门一开,何菁走了进来, 手里端着个竹篾簸箕,里头放着两个白瓷大碗, 还有个点燃的油灯灯台。屋里立刻随之有了光亮。   “这就是你今晚的饭食,若是打翻了, 就要等明天了。”何菁丑话说在前头, 以防他摔盘子摔碗发泄怨气。   灯台与两个大碗都被拿出放到桌上,灯台也像这屋子一样,锈迹斑斑歪歪扭扭, 两个大碗也是边缘破了磁口的, 一个里盛着羊骨炖萝卜汤,另一个里面是两个馒头外加一小堆从签子上撸下来的烤羊肉。   香气四溢, 饭食的诱人与这陋室显得十分不搭。前一刻朱台涟气愤难当, 确实想着一会儿她要来送饭,即使不摔东西也得把她骂出去,可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饥饿过度使然,闻见这香味,满腔怒气竟然一下就淡去了许多。   他很不想承认自己会被一点香味就收买了。大约应该解释为,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弟妹之中,还能有个会亲手做饭给他吃的,而且闻上去, 还做得颇为不错。有生之年竟还能有机会吃到自家人做的饭,这令他心里生出一份暖意,怒气自然就淡了。   何菁放好东西就要走,朱台涟忍不住问道:“你在京师之时,也住过这般粗陋的屋子么?”   何菁朝屋中陈设撩了一眼:“我住得屋子还没这宽敞,但我勤快,收拾得比这整洁,你就凑合些吧。”说完就出门而去。   朱台涟挪了挪凳子坐到桌边,拿起两根都不一般长、一根还有点弯的竹筷,先夹起一片汤里的萝卜尝了尝,立感食欲大开,这滋味,这手艺,简直比王府的厨子也不逊色。若叫王府厨子来到这简陋地方做饭,还不见得有她做得好。   肚子实在饿得厉害,跟前又没人看着,朱台涟也不管仪态了,一顿风卷残云。   想一想真觉得这形势既怪诞又好笑:倘若被朱台津、朱台沈与朱奕岚他们得知二哥要谋反,想必都要把他恨死了吧?菁菁听了他那天吐露的旧事,难道就未想过,若非他当年配合王妃挤兑走了她娘,她便会在王府中出生长大,会从小就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少受无数委屈,她怎会一点都不怨恨他,还想要救他?何况,还是拼出自己小两口的性命来救他……   朱台涟真觉得匪夷所思。   何菁站在关闭的木门之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清晰听见二哥吃得唏哩呼噜,她抿嘴笑了笑,提着簸箕静静走开。   钱宁站在厨房门口,手拿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边吹着气一边掰开,把烤熟的羊肉夹到里面,捧在手里吃着,为了咬着方便,还特意把馒头按扁了一些。   何菁离开朱台涟所在的正屋,过来见他双手捏着这样的夹肉馒头吃着,就像在啃个汉堡,忍不住嗤地一笑。   钱宁还当她是笑自己吃相粗糙,不禁有些讪然。见何菁提着簸箕进去厨房,钱宁三口两口把馒头吃完,在身上抹了抹手,跟来门里问道:“方才情形如何?”   何菁从灶上的大锅里盛了一碗汤端在手里喝了一口:“还好,我还当他要继续发脾气,没想到他竟好言好语地跟我说话,而且也好好吃了饭。”   钱宁两眼一亮:“那好啊,足见有门儿!”   何菁捧着粗瓷大碗叹了口气:“我可不觉得,就他那人,撞了南墙都不见得能回头——因为他本就想撞墙;到了黄河都不见得能死心——因为他就是为跳河去的,我怎可能说服得了他?”   钱宁“噗”地笑了。   依照邵良宸制定的计划,他带着侍卫们回去安化这段时间,要由何菁出面大体安抚并说服朱台涟,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总之要让二哥至少有点动摇,不要一味跟他们顶着牛干。   下午何菁与钱宁就此商议,钱宁出主意说,等王长子醒了,必会先来大发雷霆一番,到时他们先呛他一顿,挫挫他的锐气再说。   何菁对此很有疑义:已经都得罪了还接着呛火儿,能成么?   钱宁就给她解释,像王长子这种脾气,他大发雷霆的时候要是你一味说好话赔罪哄他,只会愈发叫他坚定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到时你再想好好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只有先挫他锐气,让他无可奈何,气势馁了,再跟他说话,才可能管用。   何菁去送饭见到二哥的火气这么快就下去了,心里对钱宁这套理论十分钦佩,可钦佩归钦佩,她还是觉得想说服二哥听话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时间就只有今天一夜外加明日一早上而已,虽说邵良宸给她定的目标并不高,只是稍微说得二哥态度稍有松动、别再像从前那么执着就可以,何菁还是觉得难度甚高。   她问钱宁:“钱大哥你有没有具体点儿的主意、教教我怎么跟他说才好?你说就二哥这种人,我真去扯着他袖子哭求他别造反了,他能听?”   钱宁“哈”地干笑了一声:“你要是能真心真意去扯着他袖子哭求,说不定真管用,可要是假装的,那就没用。就你这性子,真能做得出那种事儿?”   何菁似有所悟:“你是说,我只要跟他掏心窝地说话,就能成?”   “能不能成,我可不敢打包票,不过有一点我敢断言。”钱宁走去笼屉跟前,重又拿了馒头做了个羊肉汉堡吃,姿态虽悠闲,语气却十分笃定,“这世上能说动王长子的人,仅你一个,你要做不成,那别人更没戏。”   二妹妹对王长子的影响力之巨大,他已经看得很分明了。   这话毕竟是出自一位古代大佬之口,何菁就像新进公司的小员工被董事长拍着肩膀说了句“小伙子好好干”,顿时感到浑身上下动力十足。   虽然说,什么具体的攻略都没问出来。   何菁忽然心动了一下,问道:“钱大哥,你听过‘攻略’这词儿么?”   钱宁愣了一下:“是‘攻城略地’那意思么?”他没读过什么书,最怕别人考他文化知识了。   果然是这样,何菁也没明白自己干什么要问这个,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每天天黑时分,安化城的城门都会关闭,今日也不例外。   东城门刚关闭一个时辰上下,外面就来了一行人,个个都骑着马,粗略一看有十余个。领头的一个高声喊着叫人开城门,守城的小校听他自称是王长子府的侍卫统领韩毅,连忙亲自下了城头,开门迎接。   安化王王长子如今是整个安化城里头一号实权人物,韩毅也因此被许多人熟识,小校一眼认出是他,自然不敢再查验什么腰牌,当即放了他们入城。   跟前黑灯瞎火的,仅有少许风灯光亮,小校依稀看出跟在韩毅旁边的一个人穿着裘皮镶毛披风,衣着比众侍卫都要华贵,但看上去又不像是王长子,不禁有些奇怪。   出发回安化之前,邵良宸曾向钱宁质疑:这群侍卫能都那么听话么?   他们人手本就已经少得捉襟见肘,倘若这十一个人当中再出两个吃里扒外的,趁他们不备拆两下台,那他们铁定全盘皆输。   钱宁表示:你放心就是,他们其他人都听韩毅的话,只要确保韩毅可靠,其他人就一定可靠。   经过这一路行来几个时辰的接触,邵良宸心里也有了底:韩毅看来确实是可靠的。   这位侍卫统领今年三十有五,早在安化王被封王开府之时,便已跟随父亲在王府当差,自朱台涟幼年时便做了他的近身侍卫,与朱台涟的关系可谓是比亲人还亲。而且韩毅为人老成持重,路上听邵良宸讲了一应计策,还能为他提出一些建议来完善。   邵良宸深深庆幸钱宁不但自己帮了他老大的忙,还给他多找来一个有力帮手。   进城之后,一行人没有回王长子府,直接赶赴驿馆公署。   因朱台涟已将起事时间定在了三月或四月初,临到此时,手下一众做着从龙之梦的武将们都已做好了各自布署,届时调哪里的兵,取哪里的粮草,均已详细列入计划。周昂、何锦、丁广等几个领头武将为了与朱台涟密切保持联络,都尽可能寻各种名目逗留安化城中,居住于公署之内。   邵良宸到达时已经过了亥正,所有人都早已睡下,韩毅率先吩咐公署中人去叫醒周昂,说王长子有要事传话。   在公署大堂候了片刻,周昂的亲兵便快步过来,请他们进去,韩毅叫手下十个侍卫在此候着,自己与邵良宸两个走进里面。   这些武将们心里记挂着谋反大事,自然而然也都关注着王长子府的一应动静,今日朱台涟一大早就匆匆带人出门,是为何目的闲杂人等一概不知,但周昂等人也都对此瞩目,晚间临睡前还曾打探过,听说王长子一日未归,这些人都有些疑惑。是以一听说王长子传话,周昂立时就提起了心。   邵良宸与韩毅走进周昂所住的屋子时,周昂早已穿戴整齐,一看见邵良宸,他先怔了怔,随后陪着笑拱手道:“原来二仪宾也在,前次的误会,下官尚未赔礼呢。”   其实是朱台涟警告他们不要再打搅妹夫,不论是善意恶意一概不允。所以他们想要赔礼缓和关系也没有机会。   “好说,”邵良宸简单还了一礼,脸上尽是郑重,“周大人,今日事出紧急,没工夫为这些小事客套了。”   他的演技一来充分发挥,神情语气不但真实,还极富感染力,周昂一个杀敌武将都被他感染得心惊胆战,一边自行脑补着各种严重事态,一边相让道:“是是,二仪宾快请坐下说,究竟出了何事?”   邵良宸随他落座,望了一眼韩毅。这些武将听了朱台涟上次为他分辩的那番话,究竟信了几成、对他还有多少疑心,都不好估量,但韩毅身为朱台涟的心腹,在他们眼中就要可信多了,是以邵良宸安排重要的话都由韩毅去说,以便取信于人。   韩毅道:“周大人,是这样,昨日王长子安排了二仪宾护送二小姐返京,没想到今日一早竟收到消息,称有人欲在半路劫持二小姐,王长子即刻带了我等过去赴援……”   “等一等,”因韩毅只是个侍卫,周昂在他面前说话并不十分客套,一听出有不好索解之处立刻出言打断,“韩毅,王长子今早出门,带了多少人手过去?”   王长子今早带出去的人全都被邵良宸带回来了,邵良宸是考虑如果留几个人在那里,万一再被朱台涟苏醒后策反过去就要出麻烦,这才全都带回。   周昂早就留意着今早王长子出门一事,对其大体带了多少人心中有数,一听亲兵说晚上来的人数,就觉得奇怪。哪有王长子出门逗留在外,把大部分随扈都遣回来的呢?   邵良宸一听此言便知周昂起了疑心,不过也由此可见,周昂此人不是个城府深的,心中生疑竟然立刻就插口动问。他接话道:“是二哥担忧我在归途之中再遇突袭,才仅仅留了一个手下在那里守着他与二小姐,叫余人都随我回转。周大人,今日之事可谓十万火急,关系咱们一众人等的身家性命,请你先听完原委再来插话动问,如何?”   他说话就比韩毅底气足得多了,周昂被他再次一感染,气势立刻又馁了,点头道:“是是,您二位接着说。”   韩毅头一回担上这种说谎骗人的差事,被打断一回,又得重新找感觉:“哦,我方才说到了……是了,王长子带了我等前去赴援,到了宁县郊外事发地点突遇一伙来历不明的伏兵突袭,关键时候,是二仪宾及时现身相助,才帮我等尽数击杀来人,可惜我等护主不周,还是叫王长子受了些伤。王长子便命我等护着二仪宾先行回来送信,他由一名弟兄以及二小姐暂且留在那边等候接应。”   在邵良宸这骗子行家看来,韩毅的神情、语气、言辞就没一项是合格的,内容也颠三倒四,听得他直捏了一把汗。   好在配上所说的内容,韩毅流露些惊惶不定的神色也属自然,并没引得周昂生疑。周昂听完也十分吃惊,忙问道:“是什么人突袭王长子?王长子他伤势如何?”   “周大人放心,王长子伤势不重,只是暂时不宜活动。我等将他安置于隐蔽之处休养,不致再有风险。”韩毅道,“周大人,这次当真是出了大变故,事不宜迟,请您即刻将那几位主事的大人全都唤来,听我们说清原委,再行商议对策!”   周昂已经完全感染了他们渲染起的紧张气氛,点头不迭:“好好,我这便招他们过来。”转而吩咐亲兵去叫人,又怕太慢,干脆请邵良宸稍坐,自己也出了门去亲自叫人。   屋中仅剩下了邵良宸与韩毅,韩毅擦了擦额上冷汗,小声问:“二仪宾,我没说错什么吧?”   邵良宸都已经没话说他了,耐着性子道:“韩大哥,你该先把事情对周昂说个清楚,再叫他去唤其他人来啊!”   韩毅一怔:“既都是要告知他们所有,待人来齐了再说不是一样?”   邵良宸就像听见学生问了个荒诞问题的老师,好生无奈,都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他所制定的计划路线,简而言之,就是先将朱台涟引出安化扣押下来,再由他编一套谎话,来告诉周昂他们说,他们通过这一次的变故偶然得知,所有的谋反大计都只是杨英他们的一个惊天大阴谋,人家已经设好圈套等他们跳,谋反绝不可能成功,从而说服朱台涟这些手下放弃从龙之梦。   等到何菁那边攻略朱台涟,让二哥态度也不再那么坚决,再叫二哥见到他的手下都已经明白上当,放弃了梦想,二哥再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也就只能乖乖跟大伙一块儿想办法从杨英的阴谋中脱身出来。   周昂与丁广、何锦等一众武将都是被杨英一派成功忽悠、梦想着能做从龙之臣进驻京师的人,不论是从侧面打探还是自己观察,邵良宸都知道做着首领的周昂是这些人当中相对比较有见识的一个。   挨忽悠这种事,越是有见识的人越不容易上钩,反过来说,挨了忽悠的人里面,越是有见识的人就越容易清醒过来,那种没见识的挨了忽悠,常会一条道儿走到黑,直至把自己赔个精光,都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如果先把杨英的阴谋对周昂说个清楚,言明利害,叫周昂彻底清醒过来,再由周昂出面,去说服其他那些见识不如他的武将,成功的希望就比较大。   像韩毅这样,先叫周昂去把大伙都招来一块儿开大会,到时那些人你质疑这么一句,我质疑那么一句,别说同时说服所有人不容易,连周昂更听信那一边,都不好保证。错了这点步骤,成功率就下降了一大截。   看着韩毅一脸懵懂,邵良宸也是无语凝噎。他自己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仅有过的两个搭档,一个是老婆,一个是钱宁,前一个很好沟通,后一个不需要沟通,他就从没有过自己做领导、给手下分配任务的经验。   来前他觉得自己已经都交代清楚了,没想到人家韩大哥发挥了一点自己的想象,就把事情给闹成了这样。   由此可见,“可靠”不一定“靠谱”。   邵良宸听着窗外隐隐传来越来越多的说话声,知道住在公署的那些武将很快就会聚过来,他只得暗暗稳住心神,准备好将自己的口才超水平发挥。   “韩大哥,一会儿我来与他们说话,若见到有人对我所言起疑,你再出口帮我证实几句,其余,就不必插口了。”   韩毅也察觉自己似乎是坏了点事儿,当下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朱台涟此人天生心思重,像今晚这样的时候注定是睡不好的,但成了人家手里的囚犯,不睡觉又没事可做,只能干熬着。一开始钱宁在屋里陪着他,还试着与他聊几句,朱台涟聊兴全无,钱宁也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因为两个大男人深夜之间无语相对实在太过无聊,朱台涟不知不觉就躺靠在那张铺着稻草与床单的板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天仍黑着,桌上油灯仍旧亮着,只是坐在桌边的人由钱宁换成了何菁。这俩人还真轮班看守他。   朱台涟坐起身,发觉腕上手铐好像重了一些,仔细一看,手铐上多套了一根铁链,铁链绕过床头的木柱,连接处扣着一把锁头,这丫头还真把他锁柱子上了! 第82章 攻心之术   何菁手拿一小把丝线, 就着油灯的亮光打着络子, 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看见二哥正低头看着铁链,她不由得嗤地一笑。   朱台涟转过脸时, 正看见她一脸得意,他虎起脸道:“我要想出恭怎么办?你伺候我啊?”   何菁瞟他一眼, 站起身道:“我去叫钱宁来。”   “罢了,我说说而已。”朱台涟不无沮丧。只要何菁敢放开他, 他就敢冲出门去, 管它这里是什么村子呢,这种黑灯瞎火的时候随便往哪里一藏都可以,等钱宁听见声音追出来, 早已见不着他的影了。   可惜, 他这妹子没那么好哄骗。   “想喝水么?”何菁问。   “嗯。”   屋子一角点着一个泥制的小炉,上面煨着一壶热水, 何菁拿了桌上一个瓷碗过去倒了一碗清水送来他跟前。   朱台涟垂着眼帘, 看着她裙摆摇曳地一步步走近,暗暗算计着,等她靠近,自己即使戴着手铐,若想制住她, 还是会像抓住一只小鸡般容易。反正这是他妹妹,还是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片子,对她没什么可客气的, 到时只需从她身上搜出钥匙,便可……   “钥匙不在我身上。”何菁坦然说着,将水碗递到他面前。   朱台涟无声叹了口气,接过碗来喝了两口,又递回给她。他忽然觉得,这个妹妹就是老天爷派下来专门整治他的。   何菁转回去桌边坐下,接着打自己的络子。   朱台涟望了她一阵,道:“这么黑的灯,你也不怕伤眼睛。”   何菁头也不抬:“我从前做工时,常要在灯下绣花,比这伤眼睛多了。偶尔这么一回没事,不然能做什么?你又不会情愿陪我谈天。”   朱台涟顿了片刻,道:“我猜得到你们做何打算,你们想去将杨英的阴谋告诉周昂他们,让他们明白所谓反上龙庭只是黄粱一梦,根本无望成功,倘能说服他们放弃谋反,就是卸了我的臂膀,到时纵使我一人再坚持也是无用了,对不对?”   何菁淡淡“嗯”了一声。   朱台涟轻哂:“我来告诉你,这计策行不通!那些武将做着随我加官进爵的美梦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凭你们,根本不可能说得动他们真心放弃。”   何菁无所谓地挑着眉:“现在已过了亥时,良宸肯定已然见到了那些人,说了想说的话,不管行不行得通,反正也不可能再收手了。”   “看来你很相信他的本事,这么说吧,即使他真能说服那些人相信谋反无望成功,但只需让我与那些人见了面,你们也不要指望我看见他们军心动摇便会放弃,只需我再稍加鼓动,叫他们重拾信心,也是易如反掌。”   朱台涟面露讽笑,“叫他们知道了杨英的阴谋又如何?我只需告诉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拿下杨英仇钺等人,祛除这边的敌人,再去直指京师,不就成了?他们那些武将都是些心思简单的粗人,这种人最认死理,认定了一件事便不易动摇。再加上他们个个利欲熏心,必会更为信我。”   照他看来,邵良宸这番谋划简直笨透了,周昂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人家是想拥戴王长子做皇上呢,是听王长子的还是听二仪宾的,还用想么?虽说被邵良宸忽悠了这一通可能导致军心动摇,可他又没指望造反成功,管它动摇不动摇呢,横竖到时有人陪着他摇旗呐喊凑热闹就够了。   明日邵良宸要真带了那些被“说服”的武将过来就好玩了,届时他就当场把那些人再忽悠回自己麾下,命令他们将妹妹妹夫外加钱宁三人擒拿,要么先行羁押,要么差人将他们硬扔出陕西去,看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这也是朱台涟现在并不十分急着逃走的根本原因,他觉得自己仍然稳操胜券。   何菁看了看他,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你知道良宸是怎么想到这次的主意么?根由便在于那天听我说的那句话。你也听见了吧?我说:‘将你打晕了或是打残了,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一家人了’现在他打晕你一回了,倘若还阻止不了你,大不了回头就真把你打残了,看你断上三根肋骨,躺在床上起不来身,还怎么带人去造反!”   她说得横眉立目,语气阴狠,朱台涟一直相信她非要阻止他造反主要是为救他,昨天听钱宁说的意思也是为了帮他们“救哥哥”,听了何菁这话,朱台涟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我猜测有误,自作多情了?   他提高声调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做这事冒了多大的风险?周昂、何锦、丁广那些武将个个都不是善类,比起杨英他们,这些人更加凶悍蛮横,一旦被他们察觉是你们在密谋坏他们的事,可不要指望他们看在你们是我妹妹妹夫,就一定会手下留情!”   何菁撇嘴哂笑:“好啊,那你就等着你那些忠心手下来杀了我们,继续行使你们的大计吧!反正我来安化的头一日遇见你,你便说过要将我们夫妻二人杀了抛尸荒野,你这会儿真来动手,也算得是‘莫谓言之不预’了呢。可见二哥当日对我说那话不是信口而言,而是早有先见之明!”   这番话若是配上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神情来说,效果一定更好,可惜何菁一听他冥顽不灵就来气,根本没心情跟他装可怜,只能本色出演。   可纵然如此,朱台涟听了这话一样有所触动,他生来心思重,遇事不在乎就罢了,若在乎的,就会常常放在心里反复琢磨。那时得知了她的身份,后来这些日子他就常会为那日对她说过的那些难听话自责内疚,听她提起,正是被戳中了心窝。   那些武将都是粗人,做事没有文人那么多讲究和顾虑,他要是真在那帮人面前与妹妹妹夫翻了脸,那些人害怕大计被破坏,说不定真会背着他去将这两人杀了。为何这回听钱宁报讯他立刻就信以为真了呢?就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干得出这种事。   真到了那时,他们夫妻两个不是他亲手所杀,也要因他的缘故被抛尸荒野了。一想到这,朱台涟的心口就是一阵绞痛。   他紧皱双眉:“你到底为何拼了性命也要管这桩事?”   何菁浅笑道:“你觉得,比起你为了什么天下大义去拼命,我为了救家人而拼命,还有什么可难以索解的?”   难以索解?当然难以索解了!   对朱台涟而言,“家人”二字非但引不起半点亲切之感,还是讨厌烦人的代名词。自小见到的家人,无一不是讨人厌憎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侄子侄女,甚至还要加上那个封不成王长子就要抑郁而死的大哥,哪一个他都不喜欢,只不过有的厌憎多些,有的厌憎少些罢了。   对于妻子儿女,他也没什么感情,成亲不是他想成的,女儿不是他想生的,他对她们仅有少许责任之心,感情实在很有限。   对流落京师的那位妹妹倾力照顾,他也只是出于愧疚之心,并非出于亲情。   活到这么大,他就从没体会出过什么叫“亲情”,就从没理解过为什么有着血缘相连的人,就该互相关爱。   “还是因为我那天说了那事吧?”朱台涟道,“我说了是为了补偿过失,而且前后也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大不了你们拿了银子来还我,偿了我的情就是,何必还要来搭上性命?”   何菁荒诞地一笑:“我对你说句实话,听你说了那桩旧事,的确是让我们为留下阻止你下了最后的决心,但在那之前,我早在体察到是你有意谋反的时候,便有心阻止你,这会是还了银子就了结的事儿?我看你根本是不着重点!”   是不着重点,不过不是朱台涟一人不着重点,是他俩互相都不着对方的重点。   何菁觉得简直没有耐心再跟他谈下去,便开始就事论事:“良宸说了,有他去将这边的事报给皇上,无论是杨英他们,还是周昂他们,皇上都必会下手收拾,至于刘瑾,皇上已经开始不喜欢他了,要对付他的人有那么多,根本不需要你谋反,那三派人也都会很快倒台。你又何必做这无谓牺牲?趁着事态还没无可收拾,你收手不成么?”   朱台涟就像听小孩子说了句天真笑话,哂笑揶揄道:“皇上不喜欢刘瑾了,有多不喜欢,你清楚?你男人清楚?刘瑾大权在握,朝中官员与之勾结者十之七八,但凡皇帝没有不喜欢他到了痛下杀手的地步,就不可能根除得了他。我与你说这些,你听得懂吧?”   何菁无言以对,她还有印象,似乎正德皇帝的确与刘瑾感情很深,下旨对刘瑾治罪的时候也曾百般犹豫,最后还是有人拿弑君谋反栽赃,才激得皇帝下了杀刘瑾的决心。若没有安化王府谋反这件大事的冲击,皇帝到底何时才可能处置刘瑾,确实无可估量。   见她答不上来,朱台涟就知道她还真听明白了,真难得一个小丫头还懂这些,他继续道:“再说了,你知道对付刘瑾延迟个一年半载,便要又有多少黎民百姓死于安惟学之流的手下?”   “我不知道!”何菁愈发没心情讲道理了,只好跟他胡搅蛮缠,“我也不想知道。我没你那么大公无私,见到我家人要死了,我没心情去管别人家会死多少人,更不可能有心拿自己家人一条命去换别人的命!他们死不死我都不在乎,我就是不想要你死!”   说到后来,她真有点鼻子发酸了,也提高了声调:“没错,我就是不想要你死!看你自己要去送死,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拦着!”   朱台涟听呆了,她终于说出来了,原先都是他自己猜测,但总会稍待以为她想救的还有父亲,还有嫂子和侄女,甚至连她那些丫鬟都包含在内,如果是那样,她对他这个惹祸的哥哥除了相救之心之外,一定也会有着老大的怨气,就像原来曾表现出的那样,整件事里真心想要救他的心意,怕是连一半都占不到。   听了这话才明白,原来她“就是不想要你死”。   “究竟为什么呢?”他顺着心意问出口来,他只是个哥哥而已,没这个哥哥,她也能过得很好,有什么必要宁可搭上性命也要拦着他?   这人果然是无可救药,何菁真的没话可说了,有心甩下他躲出去,可站起身才想起,这里能住人的就两间屋,钱宁正在那边睡觉,她想躲只能躲到厨房去了。   正这么想着,忽听房门被扣响了几声,钱宁推门而入:“我睡够了,距他们回来还得几个时辰,你再去歇歇吧。”   他去到别屋睡了一觉,刚才醒了过来,已站在门外将兄妹俩的对话听了一阵,觉得是时候自己上阵,帮着添一把柴了。   何菁与他对了一下眼神,看出他似乎另有什么主意,便点点头,起身出去。   换了钱宁来守着,朱台涟就背靠着墙壁枯坐着,不再开言。   钱宁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他,微笑道:“王长子,您想不想知道,我又是为何要掺和这件事?”   朱台涟眼皮都没抬,他为何要掺和?投机呗!一猜便知,而且也根本不值得关心。   “您一定觉得,我也掺和进来,为的只是投机。我也不来分辩,我与您,与二小姐两口子,都是非亲非故,也没多深的交情,掺和进这事儿,自然是有着投机一把的心意。不过,您要说我仅仅为这一个目的,还是冤枉我了。”   眼下这局势的好处,就是朱台涟走不了,说话也没分量,钱宁说什么,他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总不能学小孩子捂耳朵蒙脑袋吧?   钱宁抱起右膝,在咯吱乱响的木椅上调了一下坐姿,“您还不知道吧,我自小无父无母,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后来被我干爹收留,才算有了口饱饭吃。再后来,干爹没了,前些年我娶过媳妇,纳过妾,没过两年,她们也全都得病没了。有人说我命硬,我想大概真是,我就是活该一根光杆的命,要不怎么身边一个亲人都留不下来呢?   因为自小就没亲人,我就特别羡慕人家有亲人的。人家那种一大家子人口的,吵架有人帮你吵,打架有人帮你打,那种甭管你有理没理,都情愿护着你的亲人,我做梦都盼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两个。”   朱台涟“嗤”地一声冷笑:“你对我说这些没有用,我那些亲人既不会帮我吵架,也不会帮我打架,他们只关心自己如何过得舒坦。这样的亲人你也羡慕的话,就尽管羡慕你的,不必说给我听了。”   “可是您那位二妹妹不是啊。”钱宁慢条斯理说出的一句话,立刻令朱台涟哑口无言。   好像在此之前,他还从没将“二妹妹”跟“家人”、“亲人”这两个词合并到过一起,那后两个词,是专用来统称他所讨厌的那些人的,跟二妹妹没关系。   朱台涟心头隐然震动。真去细想,这些日子自己对菁菁的着意关照,好像早已不再止于对旧日过失的弥补,对她的感情,也不再仅止于愧疚之心。   什么弥补过失、愧疚之心,都只是个基础,是一扇门,让他把这个妹妹很自然地接纳了进来。等到见多了她的正直善良与娇俏可人,他早已不知不觉就把那扇门给忘了。   为何见到她受了郑侧妃的欺负,自己下意识便想冲过去替她出气?为何一听见她在城下嘶声叫喊,就再也狠不下心将妹夫扔下城头?   人非草木,或许“亲情”二字也不是那么飘忽难解。或许世上也能有个人,会帮自己吵架打架,不论有理没理,都要护着自己,也值得自己等同相待。   她方才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银子的事儿。   她那看似愚蠢没道理的执念其实很好索解,倘若将他们两人对调,让他看见她要去为什么事送死,他也会不管那件事有多大的意义,有多值得做,都要拼命拦着她!   有时外人说的话反而更易被听进心里去,钱宁简单的一番话,竟然就叫朱台涟悟了。   “一想到家里有个人在惦记你,不为自己、为了他,你也得平平安安的,这种心思您是不是从没有过?”钱宁慢悠悠地道,“这种为了保你活命,连自己性命都舍得豁出去的亲人,您还想要多少?一辈子能有一个还不够?”   是啊,原来真没想到,这样的亲人,他还真能有一个。朱台涟有些失神,自语般地感叹:“我这傻妹子,其实对谁都一样。纵是毫无血缘,人家待她亲厚着些儿,她也感激涕零,恨不得以命相报。”   “真的呀?”钱宁似乎十分欣喜,还将两手搓了搓,“如此说来,只需我对他们小两口好着些儿,她也定会感激。将来我就认她做个干妹子,也不求她待我能像待你这个亲哥哥一般模样,只需有待你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坦荡磊落,没有半点龌龊意思流露,可朱台涟还是听着十分刺耳,忍不住呛了一句:“美得你!”   从来只见护着媳妇不许别人惦记的,想不到还有人连妹妹也不许别人分上一份儿,钱宁忍不住掩了口笑个不停。   朱台涟本瞧不上他,一个字都懒得与他多说,可看他这副样子又忍不下去,冷声道:“你少去痴心妄想,什么干妹子?我二妹妹是县主,即使安化王府倒了,她还是东莞侯夫人呢,就凭你,连跟她说句话都不够格。以后少去与她兜搭!”   钱宁懒洋洋地挑眉道:“我看邵侯爷不见得有心管这些。”   朱台涟哑了火儿,他这个当哥哥的再有心管,也快死了。   钱宁似笑非笑地朝他欠了欠身:“王长子,这事儿你不该拦着我呀。你想想,别看现今邵侯爷待二小姐好得没挑儿,谁敢说过个十年八年还能如此?人家是御前红人,到时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对二小姐爱理不理,还由着其他女人欺负她,二小姐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了,谁能替她撑个腰、说句话?不还得指望我这干哥哥吗?”   朱台涟一听他提“干哥哥”三字就觉恶心,却对这套言辞提不出任何反驳。是啊,这边的整个家都要被他毁了,将来丈夫要真变了心,谁能给她撑腰?难不成靠何荣家那个小畜生?即使那小崽子有良心,知恩图报,也奈何不了东莞侯啊。   钱宁语调更多了几分诚恳:“不瞒您说,我是真羡慕你呢。倘若将我换做二小姐,得知自己哥哥要造反,那……我一定有多远躲多远,才不会跑回来搭上自己两口子的性命救你呢!可是,倘若将我换做是你,见到自己有这么个好妹妹关照着,那——叫我为她干点什么,我都情愿!”   为她干点什么,都情愿?   朱台涟一脸淡漠:“你要指望这便能说服的我放弃谋反,那还是小看我了。”   “是啊是啊,那是自然,我哪敢做那指望?”钱宁笑眯眯地说着,心里却明白,王长子怎么说,也是有那么点——动摇了。 第83章 豆渣计划   安化城驿馆公署之内, 周昂、丁广、何锦等一众驻留在此的武将共十二人, 齐聚在周昂所住的套间之中,听邵良宸叙述内情。   邵良宸将事先编好的说辞告知他们:昨晚他带着何菁行至宁县歇脚,忽然遇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扮作盗匪出来劫杀, 他差了一名随行侍卫冲出重围回安化找王长子报讯,自己则带着何菁且战且退, 勉强甩脱对方隐遁起来,等到王长子带了众侍卫过去接应之时, 又与那伙人交手, 虽然最终将对方尽数剿灭,但王长子因救妹心切,一时不慎受了些小伤。(这一句倒是真的, 王长子确实“一时不慎”, 也确实“受了些小伤”)   对方的人是一伙死士,有留下命的见到逃脱无望也都纷纷自尽, 最终他们好不容易保住一个活口, 才逼问得知,这伙人是杨英的手下,因从京城方向探知了二仪宾的些许破绽,担忧放他们夫妇回京会走漏消息,才来试图劫杀。   至于他们害怕走漏的“消息”……   一听说自己参与筹备许久、也期待已久的谋反大计竟然只是人家设好的圈套, 众武将皆是大惊。   这些人中有心细些的,一去仔细回想当初自己是被什么人怂恿起了反心,与邵良宸这说法相对照, 很快寻到吻合的细处,也便相信了他的说辞,其中包括周昂这个头领在内。有这些人牵头,其余人也没有多做质疑。   但让他们相信还只是头一步,这些人听说之后的头一个反应,几乎都是“那我们还不尽快先下手为强,收拾了杨英他们那帮孙子,再图大计?”   真要放任他们去杀杨英,那不是造反也成造反了。   邵良宸只好再耐心为他们分析解释,大计什么的,根本无从再提,他这一次之所以带着二小姐回来认亲,就是因为在京师体察到情况有异,杨廷和似是在搞什么诡计,联系到这次得知的讯息才明白,人家从安化到京城,其实早就一连串地布署准备好了,正张开了网兜就等他们钻呢。他们这些人想要谋反直指龙庭,绝无成功的希望,再要执迷不悟,只会沦为对方加官进爵的垫脚石。如今该做的打算,是如何洗脱谋反的嫌疑,保住性命。   他也猜着这些人的升官发财梦做了许久,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只是没想到,其中有些人的反应当真堪称奇葩——   “老子是见过世面的人,鞑靼人的营帐都不知踢过多少座。北京城也不过是座城,能比安化城坚固多少?老子带了手底的兵一拥而上,踏平了他娘的!”说话的只是个从五品副千户。   “……”邵良宸竟无言以对。要给他描述一下北京城与安化城的区别么?北京城光是城墙高度就比安化高了一大截,那天二哥要是在北京城墙上吓唬他,说不定他直接就被吓晕了。   “要我说,杨英此举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咱们大伙外加上王长子一块儿凑些银子给他送去,或者直接往京师送给杨廷和去,他们拿了咱们的手短,还好意思再算计咱们?”   “……”杨廷和收了你的银子就支持你们造反了?敢情你以为皇位是出钱竞拍来的?   现在就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被忽悠得去造反了。邵良宸忍不住扶额感叹:二哥啊二哥,你看着人家智商低就拉着人家去陪你送死,不厚道啊!   如他所料,确实是周昂这个当头儿的更容易明白个中道理。周昂作为朱台涟手下头号副手,对自己一方的全盘布局都很了解,知道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两条,一就是实施突袭,叫周边其余将官防不胜防,二就是要尽量争取到杨英与仇钺他们的倒戈支持,如今知道了人家早就在等着他们动手,更别提支持他们,两条没一个能成功,那自己这些人还有什么戏唱?   对追名逐利再狂热的人,也不会无视性命威胁。   在其他武将还在七嘴八舌讨论着各样荒谬建议的时候,周昂已经沉默着将利害权衡了个清楚,忽然出言道:“诸位听我一言!”   待其余武将都安静下来,周昂说道:“诸位兄弟,二仪宾说的在理。事到如今,杨英他们算计在前,咱们还想反败为胜,根本毫无希望!咱们确实不能再惦记什么大计,而是该好好筹谋如何抽身保命才是要紧!”   那几个武将半个时辰之前都还紧紧抱着追随王长子攻入京师、受封公侯的梦想,挨了这当头一桶冷水,自是难以接受,听见连周昂也这么说,那几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再出声,但从脸色便可看出,真被说服的怕是不到一半。   周昂向邵良宸道:“二仪宾,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一直以来都以王长子马首是瞻,如今出了偌大变故,我们得及早听听王长子的主意才是啊。”   其余武将纷纷附和,不论是邵良宸还是韩毅,都是隔了一层的,还是听了朱台涟亲口说辞,他们才好安心。   邵良宸本也预计的是这个发展方向,当即道:“周大人所言有理,因二哥昨日需要休养,我们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先行向诸位报讯,让大伙心中先有个计较,再去迎王长子回来。不如请周大人辛苦一趟,随我同去如何?”   周昂刚痛快应了声“好”,千户何锦却忽然摆着手道:“等等,二仪宾,既是迎王长子回来,我们大伙儿一块儿去不是更好?不然万一又遇见了杨英手下的增兵怎办?”   武将之中也有人附和,邵良宸摇头道:“那伙杀手已被我等尽数杀了灭口,是以杨英不会得到回报,也便不会知晓咱们已然审问出了他的阴谋。依我看,这一次还是不宜出动人手过多,杨英说不定安排下了眼线盯着咱们呢,倘若我们这些人一气儿全都出了门,惊动了他们,未免不妙。”   他们这些军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兵,要出门都至少要带上几个随行,如果所有人都去,总数就会是一大队人,引人瞩目总是难免。   邵良宸真正的顾虑是去的人太多,到时再出点意见不统一的岔子,或是二哥临时又生幺蛾子,他们便要陷入被动。还是只叫周昂一人去为好,让二哥听周昂这个代表亲口说大伙都已放弃,效果也算够了。   周昂听了也觉有理,点头道:“说的也是,那二仪宾,便由我一人随你们前去吧。”   周昂当即叫亲兵备马,邵良宸看着其余武将纷纷议论着离去,心里总有些不安。   看得出这群人都是些粗人,大多没什么智谋,照理说这样的人好骗,好对付,可有时候智商低的人更容易自作聪明,搞出些令人防不胜防的怪招,朱奕岚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像何锦、丁广等三四个人,明显不是很信服他的话,谁知这些人会不会自作主张背后捣什么鬼?   他抓住一个空当问周昂:“周大人,依您看来,这里的几位大人会不会有谁私自妄动,泄露消息?您知道,现今若有消息透给了杨英他们知道,可是对咱们十分不利。”   “这……我也拿不准。”周昂竟是如此回答。   邵良宸很有些懵圈:“怎么……周大人,这些人平日难道不是听您调遣?”   “自然不是,平日都是王长子主事,咱们尽快迎回王长子,有王长子在此,才好确保大伙儿众心归一。”   听起来二哥收罗的这些手下就是一盘散沙,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一想也是,二哥从来就没打算过造反成功,当然也就没去费心考察和组织过手下这群武将,这些人是否足够忠诚靠谱,都不在他考虑之列,反正他需要的,只是这些人到时候跟着凑热闹罢了。说不定还故意要让这些人一盘散沙,到动手时才更热闹,声势才更大。   可是如此一来,谁知这些人会在背后捅什么娄子啊。   邵良宸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就是个豆腐渣工程,说不定啥时候,就“哗啦”一下倒了。   趁着周昂准备的当口,邵良宸去到大堂,从那十个侍卫里叫了五个出来,向他们交代:“留你们五人在此,就是要盯紧留下的这几个武将,但见他们有何异动,就派一个人飞马过来报我知道。”   那五个人当中有个领头的小队长,听后立刻表决心:“知道了,二仪宾放心,我们定会睁大两眼盯紧他们,就是他们多放了一个屁,也休想逃过我们的眼睛……不,耳朵。”   “……”邵良宸极力耐着性子解说,“听我说,让你们盯紧他们,可你们不能叫他们察觉你们在盯着他们,不然的话,只会适得其反,给我们找上麻烦。你们就装作是被我们留在这里候命,面上随意着些儿,公署里你们有认识的人吧?这些武将当中也有跟你们混得熟络些的吧?寻个茬口,找他们聊聊天,喝个酒,顺道留意着他们这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就是了。”   五个侍卫都懵懵懂懂地点头称是。   邵良宸十分发愁。这些人都不过是看家护院的,对暗中跟踪盯梢毫无经验,恐怕人家只需趁着夜色翻个墙头、跳个窗户,便可轻易瞒过他们的眼睛。叫他们来看着人家,说不定反而被人家察觉到被盯梢,更多起些疑心。   就看方才何锦他们眼珠乱转的那个劲儿,不定正在打什么主意呢,要被他们发觉他还留了人盯梢,那还了得?不是逼着人家来捅娄子么?   “罢了,你们还是随我一道走吧!”到头来还是全白说了。   邵良宸万分想念京师那些锦衣卫的同僚,不必多,这会儿要能调来二十个专业特务供他指挥,状况就比现在这样把稳多了。   目前形势分析:敌人是猪,队友也是猪,敌人是野猪,队友是家猪,自己是夹在两伙猪之间回天乏力的可怜豆腐渣!   大约也是防备引人注意,周昂仅带了四个亲兵跟随邵良宸上路。等到他们一行人再去到东城门跟前时,天都已经破晓,接近了往日开城门的时辰。   邵良宸远望着城门楼,忽然有了个主意,朝身边最近的两个侍卫小声交代:“你们两个留下,就呆在城头上,看准有没有武将带人出城,如果有,就立即来报讯。”   等看见人家出城再报讯还来不来得及应变,就很难说了,但此时别无他法。邵良宸只能暗暗祈祷,自己的豆腐渣别那么急着垮掉。   早在他们一行人刚离开公署那会儿,何锦便窜到了丁广所住的屋里,与之商议。   “依我看,此事恐怕有诈。”   “能有什么诈?纵是二仪宾你信不过,难道韩毅你也信不过?”   “倒不是信不过别的,我是怀疑,说不定王长子并没打算放弃大计,只是叫他们来找咱们报讯罢了,是朱宸这小子自己贪生怕死,半途生了异心,才来假传圣旨。你想想,他说服了咱们放弃,到时被王长子看见咱们军心尽失,自会以为大事难成,也便跟着放弃了。见识过京城花花世界的人花花肠子也多,总归没有咱们跟前的人可靠。”   “你是说放弃大计都是二仪宾自作主张?那韩毅呢?”   “韩毅一样可能贪生怕死,路上就被他给说服了啊!你想想,咱们筹谋了这么多日子的大计说黄就黄了,你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啊!”   “你都不甘心,王长子能甘心?”   丁广想起往日所见朱台涟的强硬态度,确实不像是一朝受挫便会全盘放弃的人,也感到此事蹊跷:“那你想如何?”   “咱们各自领上一百人,趁着天还未亮,神不知鬼不觉辍上去,等到见了王长子的面,倘若没诈,咱们就说是不放心王长子的安危才过去的,倘若有诈,哼哼,朱宸他们人手不多,总也拗不过咱们。到时咱们便对王长子说,咱们才没那么容易缴械投降,只需他情愿继续挑头,咱们便会随他干到底!王长子必会答应。”   “这妥当吗?被周大人看在眼里,再说咱们背着他捣鬼……”   “先别管周大人,他是听了朱宸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   从前朱台涟因看出何锦与丁广两人最为利欲熏心,便在私下里给过他们暗示,表示他们虽然现下官职尚低,但自己很看重他们的本事,将来必会加以重用,等到他们直捣京师,定会将他们封为国公。   是以这两个千户对于造反大计的热情比其他人都要高涨许多,没那么容易被浇灭。   朱台涟那样鼓动他们是为了叫他们到时更卖力地凑热闹,这些事周昂不知道,韩毅也知之不详,就没人去提醒邵良宸留意。   做着受封公爵的美梦,哪会轻易放弃,甘心继续做边陲地方的小小千户?听了何锦几句撺掇,丁广很快横下心来:“好,就依你所说,咱们辍上去看个究竟!”   武官都依据官职高低配有亲兵,何锦与丁广此时仅仅官居千户,手下亲兵并不多,但因为近年朱台涟有意袒护扶植,再加上杨英一派的蓄意纵容,这两人逾矩的事早已做了不计其数,平日行动所带的亲兵也大大超过了军法规定的数目。   这些兵士他们入城之时仅带着少许几个在身边,其余大部都驻扎于城外北郊。邵良宸与周昂他们刚走了没一会儿,何锦便与丁广带上身边亲卫,骑上马奔北城门而去。   被邵良宸留下的两个侍卫都在东城门的城头,守城小校端茶送水地伺候着,丁广他们出北城门,这两个侍卫自是看不见。不过好在安化城小,等到何锦与丁广调了二百兵马绕过城外,朝东进发,虽然有意要避开邵良宸与周昂他们没去走城东大路,还是被站在东城门城头上的一个侍卫看见了。   此时天光已亮,二百人在远处急行军很容易看得见。   “快快,去报给二仪宾知道!”一个侍卫急慌慌下了城头,跨上马背疾驰而出。   朱台涟与钱宁谈了那段话之后不久,两人又分别眯了一觉,一直睡到了天亮。   朱台涟一睁眼就见到钱宁紧挨着他的板床坐在板凳上打哈欠,正想问他干嘛守到这么近来,钱宁看见他醒了,也没说什么,直接就拿手里的钥匙给他打开了手铐。   原来就是不想吵醒他,等着他醒了给他开手铐呢。   朱台涟有些意外:“你这就对我放心了?难道自以为昨夜那些话已将我说服了?”   钱宁很自然地一笑:“王长子本来也不是我们的囚犯,昨日这般都是权宜之计罢了,还请王长子别为这事儿记恨二小姐。”   这人看着粗,其实处处都细,这点话一转弯,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何菁头上,世上所有人,王长子最不可能记恨的当然就是二小姐了。   朱台涟暗暗感叹:菁菁他们两口子看着不笨,居然就放心跟这么一个人精联手,将来真被这人算计进去可怎么办?   洗漱用具都为他备好了,见到铜盆面巾都很精致讲究,与这破屋子格格不入,便知道这都是何菁他们行李当中的物品。   钱宁很快扔下镣铐就出去了,朱台涟洗了脸,也踏出屋门。   庭院白天看上去比夜间更显宽敞,钱宁抱着手臂在院中闲逛,厨房的窗子和门都敞开着,可清晰见到何菁正在里面忙着做饭。她还穿着王府里的绫罗衫裙,却像个干粗活的妇人一般挽着衣袖,还在头上裹了一方锦帕,忙碌于锅碗瓢盆之间,看着十分违和。   县主妹妹在做饭,钱宁却在一旁闲着等吃,朱台涟看得十分碍眼。   “你,过来!”他向钱宁吆喝道,就像监狱看守在吆喝一个放风的囚犯。 第84章 死缠烂打   “你的短打功夫如何?”朱台涟问钱宁, “与二妹夫切磋过么?你们两个孰高孰低?”   钱宁憨憨地一笑:“我如何能与邵侯爷比?连我们指挥使大人都对他的功夫赞不绝口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朱台涟走近两步:“来,你我过招试试。”   钱宁怔了怔,朝厨房望过去。何菁刚搅了一遍锅里的粥, 听见了这边的声音,就离开灶头, 一边拿手巾擦着手,一边站到厨房门口来饶有兴致地看着, 似乎不打算发表什么意见。   那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钱宁就像个打把势卖艺的,向朱台涟团团地一抱拳:“请王长子手下容情。”   朱台涟一挑唇角:“你别来故意容情就是了。”   钱宁握起双拳提至胸前,摆了个起手姿势, 见朱台涟侧身而立, 示意他先进招,钱宁便踏上一步, “呼”地一拳挂着风朝朱台涟面门击去。朱台涟闪身一避, 动作快极,待钱宁紧跟着撞来一肘,他再次闪身一避,而后才以左掌挡住钱宁手臂,右手出拳朝钱宁面门攻到。   何菁之前仅仅目睹过邵良宸一次实战, 就是跟着他去到北镇抚司借钱那回,那还是他单方面碾压对手,根本没看两招就结束了战斗, 其余时候跟着他学防身术,也只见到他比比划划,现在才是她头一回当场见到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过招,不禁大感新奇。   见过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武人过招根本不像武侠片里那么飞来纵去、花里胡哨,人家每一招都出的很实在,有时快有时慢,姿态虽然没片子里那么唯美,但中华武术本就是一项动作十分协调的活动,所以这样实打实的交手过招也很具美感,就像是一种特别的舞蹈表演。   只是在何菁这外行人看来,眼前两人切磋的招式也都显得十分凶险,好像钱宁每一拳打过去都要给二哥一个满脸花,二哥每一脚踹过去都要让钱宁骨折,令她看得既赏心悦目,又心惊胆战。   那两人你来我往地大约拆了二十余招,朱台涟忽然一把擒住钱宁手臂一拧,钱宁站立不住,“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还很应景地“哎呦”出一声惨叫。   “二哥好厉害!”何菁笑颜如花,鼓掌大赞。   朱台涟眉头一皱,颇觉无趣。虽说并不看得出钱宁有意相让吧,可交手这种事若非双方功力相差太远,就都会有很大的偶然性,钱宁无需蓄意相让,只需不那么聚精会神,不那么一心求胜,就会很自然败在他手里。这一局显然就是为昨天的事还给他点面子罢了。   而且,就冲着昨日所见何菁与钱宁那个默契劲儿,朱台涟会傻到去相信她丝毫不顾钱宁的面子、真心为哥哥喊好么?这俩人纯粹是一唱一和哄他玩呢!   他本也料得到会是这样结果,只是胸口憋着一股昨日被打晕的闷气,即使不说找个人撒气泄愤,也想寻机试试自己的身手,看看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差劲。   他拉起钱宁,心里默默打算着:还是找机会再跟妹夫打一架吧,说不定一个偶然,也能赢呢。   当然,要选在没人旁观的时候。   天气已经不冷了,何菁请钱宁将一张低矮的方桌摆在院子里,为他们端来早饭,一人一碗软糯的白粥,一个馒头,外加一碟葱爆羊肉片和一碟腌雪里红。依旧像昨日晚饭那样,看着简单,吃着可口。   钱宁唏哩呼噜地把粥灌下肚去,又掰开馒头夹了肉和菜,以“出门看看二仪宾他们回来了没”为由,起身走出了院门。   朱台涟还以为他们是商量好了轮番上阵,这会儿又轮到何菁来劝他,没想到钱宁走后,何菁只好好吃着饭,什么也不跟他说。   眼看着饭都快吃完了,何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意思,朱台涟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真决定跟我缠到底了?”   “嗯。”何菁眼皮都没抬。   “我要是抵死不听呢?你也陪着我死啊?”   “嗯。”   “你男人呢?他也陪着?”   “嗯。”   朱台涟紧紧皱起眉头,刚要说话,何菁抢在头里道:“你就别再说我傻了,我知道我傻,但我傻的乐意,傻的高兴,你说不服我。”   朱台涟抿唇看了她一会儿,又道:“事到如今,纵使我听了你们的,将来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少说也要削职为民……”   “我养你啊。”何菁嚼着馒头,说得轻轻松松。   她没说“我养你们”,单说了“我养你”,朱台涟真是怎么听怎么荒诞: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让妹妹养着的地步?那还不如死了呢!   “那,我若是被送去凤阳监.禁呢?”   “皇上指望良宸的地方还多呢,他去讲情,想放你自由总还有希望。”   朱台涟张口刚要说“你就不怕耽误他的前程”,忽地想起,他俩连命都豁出去了,还在乎哪门子前程?!   “再说,我也不觉得你若现在收手,皇上还会坚持将你监.禁。所以会不会给良宸惹那些麻烦,就看你咯。”何菁嚼完了最后一口馒头,端起碗扒拉着剩下的米粥,自始至终也没抬眼看他一下。   朱台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敢情你俩就是打定主意来对我死缠烂打的。”   “哎,你可不能这么小看我们。”何菁拿筷子指了指他,“你看我们这两天的行动,不是很有章法的么?要单是对你死缠烂打一招儿,我们就不用费这个劲了,早在没离开安化时便与你软磨硬泡不就成了?”   朱台涟无言以对,他本就不善口才,再遇到不讲理的对手,就更加无计可施。他们两口子就这么跟他缠上了,就像耍赖的小孩一样,“你要那样那样我就死给你看”,这又该如何对付呢?   如今跟周昂那些人纠缠到一处,稍有不慎,等着他俩的恐怕真就是个死,这可如何是好?若说完全抛开他俩安危不顾继续依计而行,他肯定做不到,可若说真为护着他俩就全盘放弃,那也……   朱台涟自去纠结烦恼,等早饭吃完,何菁收拾好了东西,钱宁走了回来,告诉他们说,已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这边,应该是邵良宸他们到了。   邵良宸快到达时,先叫一名侍卫去知会王长子说周大人到了,为的是叫何菁与钱宁他们有个准备,别等周昂到了跟前,还看见王长子带着手铐。   其实他也想得到,如果到这会儿都还需要用手铐来约束二哥,那……他们的豆腐渣,不,他们的大计十有八.九得砸锅。   等到周昂步入那所农家小院的院门,一眼见到朱台涟自正屋内缓步走出,周昂立即抢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朱台涟面前,大哭道:“王长子,还好您尚且没事,大伙儿都挨了杨英那帮孙子的诓骗鬼迷心窍,还要指望着您给我们拿个主意,好叫大伙都能全身而退啊!”   一时间周将军化身孝子贤孙,哭得涕泪横流。   何菁有意回避,但也躲在屋里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与同在院中的钱宁一样,看着这场面都是一脸惊愕——连他们都没想到邵良宸的说服工作能做得效果如此之好。   朱台涟一时没有说话,目光越过周昂头顶,看向后面过来的邵良宸,神色中带着一点轻嘲,似是在说:你好本事!   邵良宸坦然迎上他的视线,面上浅浅笑着,似在谦逊:哪里哪里!   他虽然口才寻常,但胜在装相本事一流,言行颇具感染力,一路上他与周昂闲聊之间,不断用自己的悲观绝望、痛心疾首去感染周昂,全程三个多时辰,效果颇佳。等到了这会子,周昂就已经满心都是悔不当初了。   邵良宸不无得意,要比忽悠人的本事,他自认一定比杨英他们在行。   朱台涟亲手搀了周昂起身:“周将军请起,具体应对事宜,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见了他这反应,邵良宸也便知道,二哥的态度也大有缓和,看来菁菁与钱宁的努力很有成效。他看不见何菁,便与钱宁对了一下眼神,彼此无声地道了一遍“辛苦你了”、“好说好说”。   不过邵良宸并没有因此盲目乐观,二哥可不像是个很容易被说动的人,他这会儿看似配合,没有像昨天那般跳着脚与他们吵闹对抗,谁知是不是在行缓兵之计呢?   当着邵良宸等人,朱台涟什么具体的话都没说,只说先回了安化再细细商议对策,周昂问及他“伤势”如何,他也含糊以对。王长子向来言简意赅,周昂倒也不以为意。   当下众侍卫与亲兵动手,给所有人都拿了些何菁备好的吃食与热水,稍作休整准备回返。   邵良宸却总觉得不甚放心,要是二哥在使缓兵之计,等回到安化,手边可用的人手多起来,会不会重新反悔,将他们两口子连带钱宁和倒戈的侍卫们扣押,再去重新把那些武将忽悠回斗志,继续实施大计?   他趁着其他人准备回返的机会,去到何菁所在的屋里问她:“可拿得准二哥的心思?”   何菁苦笑着摇头:“瞧你这话说的,谁能拿得准二哥的心思?我与你还是夫妻呢,你能时时刻刻拿得准我的心思?”   邵良宸大感失望,但也情知这是事实。好吧,计划依旧是个豆腐渣!   他随她苦笑:“如此说来,下一步成功与否,还是只能听天由命?”   “不是听天由命,是随机应变。我已将你的那些道理都给他讲了,奈何他觉得那样对付不成刘瑾,还要害更多百姓受累。不过看今早的意思,他总还是有所松动。钱师傅也是这个意思。”何菁抓紧这一点点独处的机会,上来搂住他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不管怎样,两天前你还说这计划仅有一成把握,如今,总也比那时好了许多吧?”   邵良宸也抱紧她亲了亲,在她耳边轻道:“不管将来是何走向,哪怕又被二哥反悔将咱俩关了呢,但凡他将咱俩关在一处,我都要再与你好好亲热一番!前途未卜,得逍遥时且逍遥。”   正这时,钱宁一边推门而入一边道:“良宸能走了不……”一眼看见那边匆忙分开的夫妻俩,钱宁一愕,转头又出了门去:“我叫他们再等一会儿!”   邵良宸与何菁眨着四只眼睛,均心惊胆战地想:但愿方才那句话没被人家听去。   这一回加上周昂的亲兵们,他们一行人的人数就接近了二十人,这么一伙人个个骑马出入乡村自是十分显眼,引得村民们纷纷出门围观。   朱台涟骑着马出了村子,回望之间很快便辨认出这里的地理位置。   “这里名为‘吴家寨’,原先是座挺繁荣的村子,自从四年前宁夏卫划作军屯,庄户流亡了一大半,才成了今日这模样。”   朱台涟望着萧条破败的小村感慨着,虽没明确是说给谁听,距他最近的邵良宸知道,这就是二哥在对自己说话。   邵良宸既得知他至今不愿放弃的根源还是在针对刘瑾,就看准没有周昂的人在跟前,控制着声调说道:“二哥难道没有想过,刘瑾虽然人品不佳,但新政条目其实是好处居多,倘若能够继续推行,于国于民也是利大于弊?”   朱台涟转眸向他,略显揶揄:“你知道刘瑾新政好处居多,那又知不知道,在他新政推行之前,这一带的百姓远没有现在过得苦?”   邵良宸很不以为然:“这是推行者行事不当而已,也是本地官员下有对策,不能怪在新政上。古往今来,哪一项新政推出之时不会遇到阻力,不会引起祸患?国朝有着伤病,刚开始疗伤治病的时候,阵痛总是难免的。”   朱台涟略略一笑:“你想跟我讲大道理,也好,我便跟你讲大道理,省得你以为我只是一味钻牛角尖!没错,刘瑾的新政若是条目清晰地写下来,条条都是好的。可是,他自己立身不正,手下的人更是极为不堪,你有把握他只要初衷正确,就一定是在做好事,不是在为祸天下?你有把握放任他像这几年一般继续折腾下去,对国朝必定是利大于弊?”   邵良宸竟无言以对。刘瑾的改革重点虽与将来的张居正改革相似,但刘瑾论作风与本事,都远不能与张居正相比,这是显而易见的。新政再好,没有一个适当的施行主事人,也很难起到正面效果。   现在新政推行了三四年了,国家形势并没见到多点起色,反而又多了不少乱象,过去是地方官鱼肉百姓,现在换了刘瑾派驻各地的镇守太监和巡抚们与地方官比着赛着一块儿鱼肉百姓,两派人争相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百姓受着夹板气,恐怕真的是比新政推行之前过得更苦。   刘瑾本人就是在领着亲信手下带头贪污**,还如何指望叫他多掌权一阵可以拨乱反正?   “你答不上来,就还算你明白。”朱台涟讽笑道,“告诉你,别看杨廷和在算计我,刘瑾没算计我,真要在杨廷和与刘瑾之间选一个人要我杀,我还是选杀刘瑾!”   要综合评判历史上杨廷和与刘瑾的功过得失,那显然是杨廷和的贡献大,刘瑾的过失多。文官多有奸诈虚伪之辈,可宦官就都是好人么?相比较两个集团,恐怕还是文官当中正派的人更多些吧?   二哥这个局内人,竟能看得比局外人还明白。   邵良宸叹了口气:“二哥胸怀天下,非我等所能及,我与菁菁所图的,只是家人平安罢了。”   “家人……”朱台涟话未说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响。一众人等都朝大路前方望去,只见一骑当先飞奔而来,远远还可看见,在这一人一骑背后,另有一队黑压压地人马正在靠近。   邵良宸很快看清前面这一人就是自己留在城头的侍卫之一,顿感心头一沉:果然还是出事了!   这边的人见状都勒住坐骑停在官道上,那名侍卫一路快马加鞭,还是仅仅抢在了何锦丁广等人前头一点点,此时已累得满头大汗,所骑的马匹也都口吐白沫,摇摇欲坠。   他迎面来到朱台涟与邵良宸近前,顾不得下马行礼,便气喘吁吁地报道:“王长子,二仪宾,有一队人马自城北绕过安化过来了,目测约二百人上下!”   视线所及已能清清楚楚看见那队人马,这句预警已然没了意义。   朱台涟唇角噙着一缕笑,转过脸来问邵良宸:“你猜,来的会是谁的人呢?”   “那自然不是我的。”邵良宸很有些虱子多了不痒之感。   朱台涟没再说什么,提缰缓步迎上前去,韩毅率领的一众侍卫这时候倒是颇显专业,无需指挥便围拢成一个盾牌阵型挡在朱台涟前面,护住主人。周昂不明情况,也跟着凑到前面。   何菁乘坐马车跟在他们的队伍最末,仍由钱宁亲自赶车,这时因周昂与韩毅等人都去了前面,邵良宸错后了一段,便与马车凑到了一处。   何菁也掀开车帘朝前面翘首以盼,钱宁道:“不必看了,必是那群武将里头有人起了疑心,带了兵马过来接应王长子。”说着朝邵良宸不无埋怨地问:“这么多人辍在你后头来了,你都没发觉啊?”   邵良宸磨着后槽牙:“若能给我几个锦衣卫做手下,定不会如此。”   那队人马已到了近前,领头的正是身着全副铠甲的丁广与何锦。朱台涟摆手分开了侍卫们,自己提缰迎到最前,丁广与何锦二人来到近前下了马,单膝着地施了个军礼道:“见过王长子。”   “两位将军请起,”朱台涟道,“你们这是来迎我的?”   那两人对看一眼,何锦抱拳朗声道:“正是,王长子,吾等早已立誓为您效力鞍前马后,至死方休,无论王长子作何差遣,吾等均无二话。请您放心,其余兄弟也都坚持此心,毫无动摇!”   话虽未说透,意思已经清晰传达。见他们这般明晃晃地阳奉阴违,周昂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可惜他又不是这两人的直属上司,有朱台涟在一旁,他心怀不满也没有发话的份。   这些话都被后面的邵良宸、钱宁、何菁他们清晰听去,邵良宸朝马车欠了欠身,小声问:“你们有几成把握,二哥不会被他们说服过去?”   何菁与钱宁很默契地都抬起右手,何菁竖起了一根食指,见到钱宁赫然竖着两根手指,她也很狗腿地将中指跟着竖了起来。   两成也不比一成强多点啊!邵良宸只想呵呵——果然还是豆腐渣!   这时朱台涟回首朝他们望了一眼,提高声调吩咐道:“余人都退开些,我有几句话,要与二妹夫单独谈谈。”   侍卫与军官们都听命退开了一截,钱宁也将马车朝一旁赶去,最后给了邵良宸一个“看你的了”的眼神,以资鼓励。   朱台涟来到邵良宸跟前,问他道:“你与菁菁夫妻二人,是谁做主?”   邵良宸老实回答:“我二人都是商量行事,谁也不做谁的主。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她听我的。”   “那就好。”朱台涟瞟了一眼何菁的马车, “倘若我现在差人强行扭送你们东行,你当如何?”   “与菁菁半路逮到空隙,便折回头来继续阻止二哥。”邵良宸眉间隐着些无奈,话语却又笃定异常。   朱台涟又问:“那若是我将你们扣押在安化呢?”   “那也无妨,你总有放我们出来的那天,而且必定是在你起事之前,我们就还有机会。”邵良宸挠了挠耳朵,神情姿态就像个被家长训皮了的坏小孩。   朱台涟本以为相比较妹妹妹夫这一对儿傻子,还是觉得妹夫更理智、更好讲道理一点,说不定见到事情太难做不成,妹夫就能知难而退,哪知道话说出来竟是这种结果。连何菁昨晚都还跟他讲讲道理呢,妹夫倒好,直接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朱台涟眉头皱得死紧,看了他一会儿:“你又不是卖大灯的,至于惧内惧到了这份上么?” 第85章 反攻之策   惧内?邵良宸塌着双眉, 哭笑不得, 索性顺坡下驴:“二哥,您今天才看出我惧内啊?我都已经惧得病入膏肓啦!您有药能给我治治么?”   朱台涟被噎了一口凉气,差点连想说什么都忘光了, 调整了一番心情,才又正色道:“你有没有细想过?这时候即使把事情挑明, 我们知道杨英一方的筹谋,但没有任何证据, 人家却掌握着大量我们筹备谋反的证据, 即使我有心随着你们反手对付他们,也没有多少胜算。   万一被外人都知道了是你们在阻止我谋反,无论杨英一派, 还是我手下的武将, 都会对你们恨之入骨,意欲杀之而后快。到时我都不见得护得住你们。   你非要带菁菁掺和进来, 说不定后果就是随着我一块儿死罢了。菁菁是为亲情, 你又是为什么?就为了给她少些遗憾,值得你如此执着?”   “行当行之事,无需问那么多缘故。”邵良宸神情懒散,油盐不进。   朱台涟做惯了寡言的一方,从前往往是别人说了一大通话只换来他简单一句回应, 这还是头一遭反过来了,一时间他着实无奈:“阻止我,就那么当行?”   邵良宸忽然傻傻一笑:“嘿嘿, 我瞎说的,其实就是因为——我惧内啊!”   “……”朱台涟彻底气结,转头朝马车望去,但见车帘好好地撂着,何菁并没朝这边看,钱宁更是支着一条腿,轻轻松松地坐在车前,吹着口哨看风景,显见没一个人害怕什么被他“扭送”或是“扣押”,这仨人是料定他不可能舍得把妹妹怎么着,就铁了心做狗皮膏药了。   “走吧,回安化!”朱台涟一提缰绳,拨马朝前方而去。   邵良宸转脸之际,看见钱宁朝他翘了一下大拇指。邵良宸不禁苦笑,不过是豆腐渣暂时倒不了而已,将来如何,还一点都说不定呢。   朱台涟过去传了令,何锦丁广的队伍原地折头,踏上归程。   邵良宸与马车跟在队伍最末,将朱台涟方才的话为钱宁与何菁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其实二哥说的没错,即使说服了他全心配合,咱们也没有十足的胜算。”   钱宁右手轻晃着马鞭,左手揉捏着下巴,慢悠悠道:“这话说的不对,若真能叫王长子‘全心’配合,咱们就必定有十足的胜算。可眼下看来,他不过是暂且被你们缠得无可奈何了,真来全心配合的诚意恐怕微乎其微。”   何菁挑着车帘欠身道:“钱大哥,你若心里有主意,可千万别不好意思说哈,你也看得出来,这事当中我们俩人都是有劲使不上,除了死缠烂打没别的辙,关键时候还得靠你出力。”   邵良宸也道:“正是,虽说张大人是派你过来协助我,可钱兄你也看见了,我从未敢以上峰自居,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有主意,你可千万不要客气,直说才好。”   他们夫妻两人的特长,至少目前是用不上,反而是这两日越来越多地见识到钱大佬的本事,对他寄予的希望也就越来越高。   钱宁分别看看他俩,神神秘秘地道:“不瞒你们说,我还真想到了个绝佳的主意,本还想等等再对你们说,既见到你们如此心急,还是现在说了好了。”   邵良宸与何菁听了都大为惊喜,一同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钱宁待他们姿势都摆好了,才慢悠悠地道:“你们想啊,真要把王长子惹毛了,他要么把你俩扭送走,要么把你俩扣押,可我呢?他但凡想杀,‘咔嚓’一刀,我就两截儿了。所以呢……哼哼!我还会心里有了主意,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在你俩看来,我有没有那么傻?”   “……所以呢?”邵良宸与何菁都眨巴着眼齐声问道。   钱宁嗤地一笑:“还没听明白啊?我是说,我也没主意啊!”   邵良宸与何菁都愕然无言以对,古人的幽默感我们不懂啊……   “主意呢,总得慢慢想,才会有。”钱宁缓缓说着,左手捏着下巴,右手中马鞭一挥,催动马车缓缓前行。   看着这位注定要做御前第一宠臣的古代大佬开始想主意,何菁与邵良宸都安下心来,很没出息地默默祈祷:只要钱宁的命运线没有因为我们改变,还能回去做成御前红人,这边的事儿应该就还好说。这个大腿,我们抱定了。   丁广与何锦行在自己带来的队伍中间,看准周遭没有外人,丁广小声道:“看眼下这意思,王长子怕也同意了二仪宾的主张,咱们又当如何?”   何锦小心地觑着朱台涟,歪着嘴角:“依我看,王长子未必真心同意,说不定一到安化,便动手将二仪宾扣押了呢。”   丁广并不认同:“这不过是你瞎猜,人家才是一家人,万一王长子真被他们说服了,又如何?”   何锦眼珠乱转,将周遭所有涉事之人都看了一遍,咬着槽牙冷笑道:“咱们都已帮着王长子筹备谋反这许多日子,想要断其退路,让他不得不反,还难么……”   所谓“公署”,应是官员办差的衙门。安化城这样的地方除了本地衙门之外,理论上是无需设立其它公署的,但因为近几年安化王府与省内官员接触得多,就在王府斜对面不但有座比大城驿馆也毫不逊色的官驿,还在其中设立了一处公署,专供来到安化的文武官员临时办公使用。久而久之,本地人都不在将这座宅子称作驿馆,反而都叫它“公署”。   朱台涟一行人回到安化,就着人安排,在公署一隅开了一座独立的小院让何菁与邵良宸暂住,让钱宁住在了与他们毗邻的客房里。   “记得务必管好手下,绝不要将二妹夫妇住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别怪我严惩不贷。”朱台涟向周昂等武将以及韩毅等侍卫都做了如是交代。   当日到达时天还未黑,朱台涟特意屏退了随从,留在安排何菁与邵良宸所住的跨院正屋,与他们平静坐下商议对策。   “我会着人定点为你们送来饭菜,你们就安心在这里暂住,不要让外人发现,外面的事,全都交给我去处置。”   围坐在正屋圆桌边,何菁与邵良宸听了二哥这话不禁面面相觑:这不等于还是将他俩软禁了么?   未等他俩发问,朱台涟先道:“怎么,你们原打算的难道是随我回来后,还住回到王府里去?且不说拿什么说辞去搪塞父亲,将来万一局势有变,杨英他们真带兵来平叛了,安化王府定会被首先包围。到时他将你们一并杀了,上报说是战乱之中刀枪无眼所致,皇帝又能拿他如何?”   住在这里确实比住回王府更加进退自如,那夫妻俩对看一眼,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邵良宸道:“可是,二哥就打算叫我俩无所事事在这里干等?”   “既然你们不想干等……那就说说吧,到了这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朱台涟一副很配合的模样,淡然问道。   何菁与邵良宸互相看了看,神情就像被老师突然提问的小学生,两张脸上俱是茫然。邵良宸张了张口:“这个……”   何菁接过话茬道:“我们还没打算那么多,先前只想着如何阻止二哥来着。只需二哥放弃谋反,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朱台涟哑然失笑,满面尽是荒诞:“只需我放弃,目的就达到了?我带着周昂这些人近日为谋反做了哪些筹备,杨英他们怕是一清二楚,可他们算计我的事,我半点证据都没。我现在放弃,说我不谋反了,明天杨英他们就打过来,把我存下的火器兵刃一抄,把我手下的武将一抓,对朝廷上报说我谋反未遂,他们依旧是大功一件,我依旧是罪当灭族。你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何菁皱眉道:“那你就不能在他们动手之前先销毁那些证据吗?”   朱台涟看着她:“那些兵刃铠甲之类都已分配到各个武将手里,你们也见到了,丁广何锦他们根本不想放弃大计,我下令叫他们销毁物证,他们也不见得会听。再说纵使物证销毁了,这些人证怎么办?要我将这些等着做我从龙之臣的部下全都杀光灭口?”   何菁呆愣愣道:“那样……也可以吧?反正他们也都不是好人,对吧?”这些反刘瑾的武官没一个好东西,她早就听说了。   朱台涟就像在给个小孩讲故事:“妹子,我但凡杀了朝廷命官,就是造反,杀了想造反却尚未动手的朝廷命官,杨英他们一样会告我造反。你懂了么?”   何菁板起小脸,愤愤道:“这些事情我当然不懂了!我又没谋划过造反!可我猜得到,但凡你有诚意收手,总会有办法的,又何必这般来为难我们?反正我们是决心与你缠到底,你若还要决意送死,那就拉着我们一块儿送死好了!”   果然小女孩没辙了就只会撇下一句“反正你看着办”来坐地耍赖,朱台涟叹了一声:“你少做了十九年的县主,倒天生有着县主的脾气。”他转眸去问邵良宸:“二妹夫可有看法?”   邵良宸谨慎地道:“依我看,总也得主动出击,从对付杨英他们入手吧?”   朱台涟露出几分赞赏:“果然还是男人家更有些头脑。没错,眼下还想反手,必须趁杨英他们还未行动,主动出击对付他们。据我所知,杨英与仇钺二人各有所长,杨英更精于谋略,仇钺则擅于用兵,他们两个谁少了谁,想来平叛都难以成事,只要能分化出其中一个,剩下的那个便不足为惧。”   何菁与邵良宸听得发懵:分化?那两人虽不是杨廷和那级别的大佬,也是这边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二哥有本事分化得了他们?   何菁猛地想起一个茬口:“二哥是想……利用三妹妹的婚事把仇钺钓上来?”朱奕岚有那么大魅力?   朱台涟微露笑意:“不是‘钓上来’,是‘钓过来’。倘若我以父亲名义给仇钺送信,告诉他奕岚的及笄礼在即,婚事务须尽快敲定,仇钺接到书信必会赶来安化。他从没真心打算过娶奕岚,但值此当口,他们都知道我动手在即,也就绝不敢得罪父亲,以至节外生枝影响大计。即使不答应婚事,他也得想个说辞过来解释一声。”   那确实是,何菁与邵良宸听他停顿下来,齐声问:“然后呢?”   “然后?”朱台涟本想点到为止就罢了,有点奇怪他们怎还来追根究底,他姿态优雅地端杯饮了口茶,之后才慢悠悠地继续解说,“等仇钺到了,我便将他扣下,再以他的口吻,去信给杨英,告诉杨英说,我这边已经动手要谋反了,请杨英领兵过来安化,与他里应外合,平定叛乱。”   何菁与邵良宸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奈何二哥的讲述又告一段落没了下文,他俩只得再问:“然后呢?”   朱台涟一脸的“怎还问个没完了”的不耐烦,皱眉道:“你们若是觉得我的计策不好,那就拿个主意出来,我听你们的就是!”   那两人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二哥的计策很好。”何菁还很狗腿地起身去到朱台涟身后,为他捏着肩膀恭维:“就是因为二哥的计策太好了,我们才想多听听不是么?”实则心里想的却是:这人怎就多说这么几句话都嫌累?真是个臭脾气!   邵良宸见她嘴上恭维,手上也恭维,脸上却是一副鄙夷嫌弃的神情,心里大感好笑:老婆这演技也是进步神速了。   朱台涟被捏的浑身鸡皮疙瘩,挥挥手道:“要听就过去老实坐着听!”   何菁便去绣墩上归座,兴致勃勃地问:“二哥你先说说,你刚说过杨英精于谋略,他会那么容易上钩么?嗯……我这可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想多听听你的高招而已。”   “我叫仇钺自己去信给他,他不就上钩了么?”看出面前两人四眼放光,朱台涟显得很无趣,“没错,到时我会有办法叫仇钺乖乖听话,至于原因,说来话长,你们就别问了。”   何菁唯恐追根究底又惹毛了他,赶紧哄他道:“好好好,二哥接着说你的,把杨英诳过来之后呢?”   “把杨英诳过来之后,这还要问?”朱台涟很有些不耐烦,“到时他带兵前来,却只见到我与周昂等人聚在府里饮宴吃酒,该当如何?”   何菁与邵良宸终于有点明白了他的思路。   朱台涟道:“从前筹备谋反的事,我亲自参与的极少。在对付仇钺与杨英期间,我会着人去暗中运作,将那些粮草兵器的筹备之事尽量抹去我方的痕迹,全都栽赃给杨英,等他领兵来到安化,我便声称:是杨英蓄意陷害我等谋反,意在逼迫皇上处死刘瑾,一切我欲谋反的证据全都是杨英栽赃我的,这一次就是我察觉到他的诡计,着人去了封信对他稍作试探,他便果然带兵前来平叛,自证居心。届时众目睽睽,杨英有口难辩。说不定我软硬兼施,还有望拉仇钺倒戈过来做个旁证。你们想,这样的奏本送入京城,杨英会落个何样结果?”   现在的京城可还是皇帝和刘瑾手握大权呢,杨廷和也只敢与刘瑾打打太极,不敢正面交锋。皇帝只会信邵良宸的,人家正德皇帝本来就不信安化王会真谋反呢,只需邵良宸把话说圆了,就不怕皇帝不信。   至于刘瑾……我靠你们这群人敢搞这么大的事儿来对付刘公公,那还不是摆明了找屎?!   到时杨廷和也别想保得住杨英,能摘出自己不被牵连就不易了。   何菁与邵良宸听得愣愣的,这套计策听起来简单明了,并没什么太复杂的设计,但真去推敲,又没什么漏洞,至于其中一些尚未提及的实施细节,比如如何抹去自己一方筹划谋反的痕迹、做出都是杨英栽赃的假象,有周昂那些真心想要放弃谋反保命的武将相助,想必也不会太难。   而且很关键的一点,真要依着二哥的这套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整个安化王府很可能有望全身而退,只受个罚俸之类的小惩戒意思一下就得,连废为庶人都不会。比之前他们两口子设想得要好得多。   原来这事交给二哥自己去办,就能变得如此简单!   “二哥,你在他们那边所设的眼线,不止是姜炜姜大人一个吧?”邵良宸原先得知二哥对杨英他们的计划知之甚详,一直以为那都是与陕西按察使姜炜联手的成果,现在听起来,却不像是那么简单。   若论智商水平,姜大人是没得说,不知要比周昂、何锦之流高了多少级。可姜炜负责的是陕西刑名,平日都在西安,与驻扎宁夏的杨英等人难有接触,按理说不好随时掌握他们动向。二哥这套谋划当中,邵良宸能够凭着自己的专业素养,清晰听得出间谍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倘若没有过硬的间谍运作,朱台涟不可能对调动仇钺杨英有这么十足的把握。   “姜炜?他只是其中之一。”朱台涟淡淡道,冷峻的脸上竟露出一抹得色。   何菁与邵良宸瞬间觉得二哥的形象高大了许多。原来尚未去细细想过此事,其实这边真正掌控全局的幕后老大,非二哥莫属!   何菁头一回发觉:二哥并不是个不懂事的中二少年!   邵良宸则觉得:二哥看上去比皇上也不差,真要有心谋反,还说不定真能成呢!   “我就说只要你自己放弃就够了。”何菁眉开眼笑,大有胜券在握之感。   朱台涟瞟她一眼,露出一抹“还不都是叫你给逼的”样的幽怨。 第86章 各出奇招   “你们先在这里安心住着, 我会每日差人送新消息过来。”朱台涟难得一气儿说这么多话, 真有点说累了,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 又问道:“还有一事,你们是否真心觉得, 钱宁此人可信可靠?”   何菁与邵良宸对看了一眼,虽说方才都对二哥的思路有所佩服, 但究竟此时二哥是不是真心配合, 问出此言有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他们还是拿不准,也不那么敢轻信。   邵良宸道:“不瞒二哥, 我对钱宁了解并不甚深, 但毕竟此时我等立场一致,我们还是信得过他。”   朱台涟微微颔首, 并未多说什么, 妹妹妹夫这俩人天资也不笨,可惜人都太过厚道,钱宁一看就没他俩这么厚道,厚道的人与不厚道的凑在一处,难免会吃亏。但邵良宸这话他也同意, 他们如今立场一致,钱宁总不会这会儿就反过来算计他们。   “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如何, 护好了菁菁才是你的头等要务。”他对邵良宸说完,便起步推门而出。   邵良宸当先送了出来,刚一出正房房门,就见到钱宁正站在院里。   天已经黑了,院里一片风灯洒下的光芒。正门之外有韩毅与另一名侍卫左右守着防人偷听,钱宁并未靠近门口,只是站在院子正中等着。   朱台涟缓步上前:“怎么,钱大人还有话要交代?”   “不敢,”钱宁拱手施了一礼,“前两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王长子恕罪。小人斗胆,想问王长子一句,对何锦丁广之流武将,您可有什么对策?”   朱台涟顿了一瞬,反问道:“对策?”   钱宁道:“正是,值此之际,您都尚未对他们有何明确交待,就不怕他们各怀鬼胎,另有异心?”   何菁与邵良宸闻听此言同时想到:果然还是他心细!我们听了二哥这一套话都被绕进去了,竟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倘若这般放二哥走了,他又不许我们出门,还如何去问他这话?   方才过来安化这一路,当着他们的面,朱台涟只叫何锦他们按兵不动,一切等听他的消息,关于造反大计究竟是放弃还是继续施行,没给任何说法,以何锦丁广他们私自带着亲兵来迎他那个热情劲儿,听了他那说辞,肯定是不会对谋反死心的。   何菁与邵良宸本就不是十分相信朱台涟会就此全心配合,想到此事也便疑心更重,依眼下形势看来,朱台涟倒更像是用方才那些话安抚住他们,实则仍在打算着领那些人继续谋反。   联系到把他们留在这里不许出门的做派,这一点更显得可疑。   朱台涟也体察得到他们这心思,回望了他俩一眼,说道:“你们是想听我当着你们的面,正正经经告诉何锦他们‘我们不谋反了’,是么?我告诉你们,那样行不通!   他们那几个武将都是典型的兵匪,行事粗暴凶狠,性子又都一根筋。他们往日被刘瑾新政挤兑得已经十分憋屈,亟待发泄,之前对我恭敬有加,都是因为想要随着我谋个大好前程,等知道了这前程谋不成了,他们的恭敬也便到了头,说不定还会因此恼羞成怒。   你们还记得那伙绑架安惟学女人的兵士吧?倘若我去对何锦他们直说谋反大计到此为止,他们说不定便会像那些人对安惟学一般来对付我,也那样来找我拼命。我手里只有一众侍卫可以随意调动,就算周昂他们几个军官也肯听命于我,到时这些武将先在安化内讧起来,还何谈去算计仇钺与杨英?”   他缓和下语气道:“所以我只能暂且模棱两可安抚下他们,等到其它局势大体定下,不怕他们生事时再说。你们要信得过我,方才那些筹谋我既已说出口,便要付诸实施,今晚回去,我便即刻写信差人送去宁夏府给仇钺,不出两日便会等来回音。到时你们便会知道,我没骗你们。”   何菁与邵良宸有对望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心思。以二哥的为人,确实应当不至于这般堂而皇之地骗他们。可是,这也并不表示他这些话都有道理。   何锦丁广他们只不过是些窜上跳下的小丑,朱台涟连杨英仇钺他都有办法对付,怎可能拿这些小丑没办法,只有安抚和激怒这两条路可选?   安抚能安抚得了多久?等到仇钺被招来,再进一步骗取杨英的时候,那些人若见到你王长子面上没说放弃造反大业,却是在做着破坏计划的事儿,他们又会作何反应?   何菁他们方才就在心里分析,二哥不肯下重手处置这些武将,或许是故意留有后路,还在打算谋反。现在听了二哥的剖白,觉得他不至于公然骗他们,那么他纵容武将们,就只会是另一个缘故了——就像之前钱宁说过的那样,二哥是被他们缠得无可奈何了,对他们的顺从是出于无奈,而非真心情愿。   一个人做事是迫于无奈还是真心情愿,做出来的效果很可能会有不同,尤其要做的还是一件并不轻巧的大事。   说白了,他就是在敷衍差事,面上做出一副“你们看我已经乖乖听你们话了”的样子,却并没有十分尽心去谋划和行动,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动力去尽心。   这样下去,恐怕出纰漏只是迟早的事。   何菁还有意再加劝说,邵良宸却暗中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争取到二哥这么多的配合,已经是个很大的进展,再多去逼他,说不定适得其反。尤其方才人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自己再多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对二哥这性子的人,还是得适当哄着点。   何菁见邵良宸不让自己说话,钱宁也没有进一步劝说的意思,只好悻悻忍了。   朱台涟看出她欲言又止,便道:“你们放心,那些武将对我甚为畏惧,只要我尚未与他们翻脸,他们便不敢在我跟前公然捣鬼。”   “可是,”何菁犹疑道,“二哥你是否也该对他们稍加约束?巡抚安惟学就正住在对面的小院里吧?若是丁广他们摸过去把巡抚大人杀了,还对外声称是二哥差他们去杀的,不就等于断了咱们的退路,逼得二哥不反也得反了吗?”   朱台涟有些奇怪:“你怎知道安惟学住在对面?”安惟学是离开了许久,昨日才又到安化来的,他们没理由见到才对。   “乘车进来时,我偶然瞥见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似乎就是接风宴那日安夫人所乘坐的。”何菁提及安夫人,露出几分惆怅。   富贵人家的马车全都大同小异,接风宴那日来过王府的类似马车更是不计其数,难得她这一眼瞥过去,便认出一辆是安惟学家的。   朱台涟想起从邵良宸与她口中都听过她眼力过人的事,隐然有了些好奇,问道:“你眼睛如此厉害,可曾从我身上看出过什么?”   何菁微怔,他们之前又不是天天见面,谋反的痕迹,她肯定是没机会看出的,若说值得一提的蹊跷之处嘛……她瞟了一眼韩毅与钱宁等人:“能在这儿说么?”   朱台涟更觉得奇怪:“说呗,难不成还被你看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了?”   见他如此坦然,何菁犹犹豫豫地道:“二哥你是不是在城外边有位红颜知己、时不常便要独自出城去看她的?”   一语出口,周围几人都大吃了一惊,王长子这样又性冷又胸怀大志的人,还能有红颜知己?   朱台涟紧紧拧起眉头,喝道:“胡说八道!”   何菁垂下头去没再多说。真是,明明是你叫我说的!再说你是个郡王之子,有个野女人在外头就那么丢人?   朱台涟朝周围冷瞥一遍,两个侍卫外加钱宁邵良宸连忙都收起古怪的眼神,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即使听见了也没信,即使信了也没大惊小怪。   朱台涟也没多计较,直接揭过这一话题,肃然道:“我会留意着何锦他们的动向。别的事你们都不需去管,只需留意自身,无事尽量不要出门,一应用品我都会着人为你们送来,事态进展也会及时报给你们。”   他目光落在邵良宸脸上,“有菁菁这双眼睛盯着,想必但有风吹草动你们都能及时察觉。记着,将来倘若真遇见变故,只需护着她逃走,其它什么都不要管!”   何菁与邵良宸俱是神色一凛,这话真不是危言耸听,杨英仇钺他们所在的宁夏府距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计划一旦展开就是箭在弦上,每一步进展都会很快推进,其间也说不定哪一步会出意外,结果就可能是一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将来确实可谓是步步危局,如履薄冰,即使他们这些人同心协力,也没那么容易掌控全局。   朱台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两名侍卫都跟了出去。   院里的三人目送他们离开,料着他们都走远了,钱宁“噌噌”凑上来两步急问:“弟妹你快说说,王长子那红颜知己是怎么回事?”   邵良宸也最想问这事,本想等钱宁走了再说,见他也这么迫不及待,干脆也不在乎了,跟着问:“没错,你快说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先前都没听你提过?”   “很……大么?”何菁一头雾水,二哥也是王孙公子,有个女人有那么稀奇?   那还是在接风宴前、二哥还没开始冷着他们的时候,她有几天几乎每日都会过去二哥府上与二嫂和蕙姐坐一坐,那会儿就碰上过两次二哥从外面回来,身上都有骑过马的痕迹,靴子上粘着少许红土,还隐约带着一身特别的香味。   安化城周边大多地带都是黄土,仅有城北郊外有着一大片土色偏红的区域。当时何菁两次都闲口询问二哥去了哪里,朱台涟两次的回答都不同,但哪回也没提城北。何菁见他又隐瞒去向,又身上带香,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女人。   原先还只是一点点瞎猜,今天这一问,二哥竟然立刻恼羞成怒,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听何菁叙述完,钱宁与邵良宸四只眼睛都闪烁着八卦之光,也都遗憾眼下暂且没工夫去验证。   何菁看看他俩:“你们怎么比我还要饶舌?”   邵良宸与钱宁当然不愿自认比个女人还八卦,都连忙讪讪然扫除了脸上对此事的关注之意。   邵良宸问:“钱兄对眼下形势有何看法?”   “务必尽快解决了何锦丁广那两个小子,以绝后患!”   解决那两个可能惹祸的武将,既是杜绝了他们惹是生非的可能,也是进一步断绝朱台涟的退路,确实是当务之急。   “可是,此事由咱们出手,总不大合适吧?”邵良宸手捏着下巴,垂眼思索,“最好是暗中动点手脚,引诱他们出手捅娄子,再借二哥之手收拾他们。”   要是他们出手收拾何锦丁广,不说朱台涟是何反应,万一被周昂他们体察到,未免显得是他们在窝里斗,无论对他们还是对大局,都不利。   钱宁看着他一笑:“你看看,轮到背后捅刀子的这种事儿上,你脑子就活泛起来了。这几天你只管听王长子的话,呆在这儿护好你媳妇,那些差事,尽管交给我去办!”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邵良宸欲言又止,想要暗中动手脚,便需用到偷听、跟踪、骗人挑拨这些他最擅长的手段,原先做着锦衣卫千户的钱宁在这方面肯定不及他,照理说这些事该由他去做才对。   可钱宁的安排也没错,现在身在驿馆当中,何菁跟前务必要随时有人守护,他不能总把媳妇交给钱宁护着,自己出去干活,这种事即使他们三个都不在乎,可在现下时代毕竟于理不合,万一被外人得悉,难免要说三道四。   何菁悻悻地道:“说到底我还是个大累赘。”   邵良宸回身朝她一笑:“你不想做累赘是么?”   何菁眼睛一亮:“你有差事派给我?”   邵良宸搭下眼皮打了个哈欠:“是啊,快去给我备好洗漱用水,伺候我上床就寝,为夫快要困死了。”   夜里骑着马在安化与山村之间跑了个来回,他两天一夜一点没睡,确实困得摇摇欲坠了。何菁自也心疼得很,忙去为他准备热水,照顾他就寝休息。   朱台涟显见是非常担心他们会在这里待不下去跑出来,次日一早就差人过来,连送来早饭和一些用品,带告知了他们事情进展。   他果然昨晚一回去便以安化王的名义写了信差人送去宁夏卫,以路途来算,最迟不出两日,便可收到仇钺的回音了。   中午和晚上,又及时来了人送饭,并带来王长子的嘱咐:务必安心等待,不要外出。   纵是如此频繁地收到消息,何菁与邵良宸这般无所事事地躲在小院里干等,还是难免无聊烦闷。何菁打了一天的络子,邵良宸练了一天原先总没耐心练的吐纳气功,等到了天黑,何菁觉得自己明天可以支个摊子卖络子,邵良宸则觉得自己明天就能飞升成仙。   何菁曾鼓动邵良宸易容后出去做些打探工作,反正大白天的总也不会有人硬闯进来对她怎样,邵良宸却一丝不敢大意,仍然坚持留在屋里守着她。   等到天黑之后吃罢晚饭,就在何菁发愁今日运动量过少、怕是入睡困难时,邵良宸忽然拉过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夫人可有兴致随我去做一桩锦衣密探常做的差事?”   何菁顿时兴致勃勃:“什么差事?”   “听壁脚,亦称:偷听。”   何菁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哎呀你终于想通,要带我一同上阵了。为何要等到这会儿?”   “大白天的怕你手生被人察觉啊,你去翻翻衣裳,看有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适宜夜行的深色衣裳嘛,一定有的!”   何菁几乎是雀跃着奔向衣箱,只一会儿工夫,就换好一件绛紫色绫缎袄子,下配黑锻暗花撒腿裤,摘去所有簪环,拿了一方绛紫色方巾裹住头发,还在腰间扎了一条汗巾子,把个女式小袄穿成了短打模样,全身飒爽利落得就像个女侠。   邵良宸见了这模样,不由得看着直笑。   何菁调整着头巾,瞟他一眼:“这模样很好笑是不是?”   “不是好笑,是好看。”邵良宸揽过她来在脸上亲了一口,手上则专捡肉多的地方揉捏了两把揩着油,“你就像个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倒采花的女淫贼,让我一见,就特别盼着被你采。”   何菁推开他,斜眼笑道:“等今晚回来了,再叫我看看你想被我采的诚意。”   邵良宸心痒痒的,真想现在就把她推上床去,顾虑着正事要紧,才勉强作罢。   两人留着屋里的灯火,静悄悄地出了房门。因现在才刚入夜,来往的人还较多,小院的大门又朝向驿馆的中心甬道,直接出门显然不妥,邵良宸领着何菁绕到小院的后墙跟前。   普普通通的砖墙,约有何菁的二分之三那么高,墙顶覆盖着青瓦,周边既没有大石头、砖垛、板凳可供踩踏,也没有树木可供攀援,照何菁看,这样一道墙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难关。   结果人家邵良宸去到东南墙角跟前,只抬头观察了两秒钟,轻声说了句“等我下”,之后便一个纵身,右脚在南墙中腰踩了一下,身体借力拔高了一截,随即两手便攀在了东墙的墙顶上,稳稳地扒住墙头朝外望去。   何菁险些掉了下巴:梯云纵!我老公会张翠山的梯云纵!   邵良宸朝墙外望了一会儿,就轻飘飘地跃下地来:“外面没人,趁现在出去。”   “你那是轻功吗?”何菁迫不及待地问。她原来从没认为现实中会真有轻功来着。   邵良宸嗤地一笑:“世上或许有轻功这种功夫,可惜我没学过,翻墙而已,你多翻个几十回也能会了。”   “可是我怎可能上的去?”何菁不认为那种武侠小说里大侠搂着美女飞天的桥段可能出现。   “简单!”邵良宸话不多说,双手捧起她的腰往墙顶一抛。何菁轻呼了一声,双手及时扒住了墙头,邵良宸又相继在她屁股上和脚底各托了一把,便让她成功爬上了墙顶。   何菁的身体敏捷度远高于寻常古代女子,邵良宸对此心里十分有底,他俩早在高中时,中午曾经多次因跑去远处的小饭馆吃熘肝尖盖饭导致下午上课迟到,为躲避看门大爷的盘查就翻墙回校。这一世她的体质虽比前世稍差,经过近几个月的防身术训练也改善了许多,爬个墙只是小菜。   果然等被他帮着爬上墙顶,何菁没再用他相助,自己看准外面无人,就扒着墙头瓦片顺下身子,直至身体整个悬垂在墙外,一放手,就安稳地踩到了墙外地上。   邵良宸也翻过墙外,拉着她笑赞道:“夫人天资过人,日后勤加练习,必成我的贤内助。”   “嘁,你这话就是说,我现在还很笨。”何菁表面嗔怒,心里却真的很盼着以后能多多有机会这般与他一同办差,总好过窝在宅子里等他保护。   感觉到他的手探到自己后臀上来捏了一把,何菁下意识一缩身子:“你干什么?”   “方才托你上来时觉得好像肉少了些,你近日是不是瘦了?”邵良宸很正经地又多捏了两把来确认,“好像是真的。”   这时候还来调笑,真不分时间地点,何菁愤愤然出手还击,一把抓在他要害处:“是啊我的肉不是都长到你身上来了吗!”   “哎呀!”邵良宸从未受过如此袭击,不留神叫出口来,忙朝左右看看,见寂静无人,才松了口气,“调笑也不看看时候地点!”   “你这是倒打一耙……”何菁没等说完,便被他推到墙上一通亲吻猥亵。她开始怀疑他这趟带她出来不是为啥正事,而是为了打野……   这道后院墙外不远处就是驿馆的外墙,跟前没有道路,只有些灌木花草。事实证明,人家邵良宸还是来做正事的,他过了一番瘾,就携起何菁的手,猫腰隐身于阴影之中,向南侧转过去。   何菁意犹未尽,怅然心想:还不如是来打野的呢。   她本也不认为今天能有什么大收获。邵良宸这趟带她出来,更像是一次培训。   原以为他是要去听何锦丁广他们的壁脚,可看他这去的方向明显不是那两人的住处,何菁便低声问道:“这是去哪里?”   “安惟学的住处。” 第87章 欲擒故纵   何菁明白, 他们都判断那几个不安分的武将要想整幺蛾子, 一定会捡安惟学这个他们最为痛恨的刘瑾手下下手,然后再以巡抚之死逼朱台涟继续谋反,今天是出了变故之后的第一天, 如果那些人有意对安惟学不利,说不定……   “你觉得他们今晚便会对安惟学下手?”   “不会。”   何菁一怔:“怎会这般确定?”   “因为出来前那会儿我先攀上墙头窥了一眼钱宁, 见到他出门去找了何锦,有钱宁牵住他们, 至少今晚他们无暇来下手。我要去窥伺安惟学, 只是想看看他正在忙些什么,住所防范如何。”   何菁恍然大悟,刚就觉得不论怎样, 也该先去窥伺那个想杀人的, 而非要被杀的,不然真在这边见到人家一帮人过来杀人了, 他们也不见得有本事拦着不是么?   只是, 好像刚出来前这一阵都没发现他何时离开了自己视线,他又是何时去偷窥钱宁的呢?何菁忽然自行悟了:“哦,那会儿我还说你出恭怎花了那么久,还当你是便秘了呢。”   邵良宸没好气地回头瞪了她一眼:“我确实便秘,就因为我上火了, 正等着你帮我泻火呢!”   何菁脸上笑意隐然,美滋滋地道:“我觉得最近总指望着钱宁出主意,倒显得他比咱们能耐大多少似的。可惜人各有所长, 像今天你窥伺到他去找了何锦,他想必就没留意到吧?要比做探子这些招数,你就远强过他了。”   邵良宸心里听得蛮爽,却又故意装得不高兴,捏了她的鼻子一下嗔道:“干什么拿我去跟别的男人比!”   安惟学所住的小院与他们那座其实相隔不远,只是他们需要避人耳目,就不得不顺着驿馆后墙溜边过去,绕了一段远路,其间遇到有人在附近走过,还要蹲身于灌木之后躲避一时,少不得多耽误一些工夫。   等凑到那所院子后墙之外,避身于阴影之中,邵良宸留意了一下周围没有动静,又故技重施,先自己攀上墙去,确认里外无人,再帮着何菁爬上墙头,两人一同翻入安惟学的院子,挨着三间正屋的外墙转去到侧面。   庭院被正房屋檐下的西瓜灯照亮,可以看见庭院中空无一人,除了正屋之外,还有西厢房里点着灯,看样子护院随从之类的人应是呆在那里。安惟学看起来丝毫不觉得会有人来对他不利,院子内外连个看守都没安设。   何菁跟着邵良宸凑到一扇窗子底下,打了个手势询问他,比划着捅破窗纸窥视,见邵领导点头通过,她便小心地站起身,舔湿手指朝窗纸上点去。   这是古装影视剧里极其常见的一幕情景,何菁上辈子刚记事时就见过了。可真做起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影视剧里的道具窗户只有一层纸,说不定用的还是最不结实的生宣纸,可古人的窗户是要防寒用的,一层纸怎么够?窗纸是好几层毛头纸糊在一起制成的,厚度堪比粗麻布,光靠舔一下食指这点口水根本洇不透。   何菁舔一下手指去试着捅一捅,再舔一下再去试着捅,一直舔了五六回,也没捅开一个窟窿,邵良宸蹲在一旁捂着嘴直笑——他就是等看她这笑话呢,想当初,他十六岁时也曾犯过同样的傻。   何菁瞪了他一眼,好容易捅破了窗纸,反倒又有点心疼这层纸了:人家好不容易糊了那么多层,被我捅了个窟窿,回头还得再糊这么多层来替换吧……   唉,反正已经捅了。她伏上身去朝里面窥视。   这扇窗子里是梢间,何菁一眼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家常衣着,姿态懒散地躺靠在卧榻上,手里拿着一根铜管旱烟袋抽着烟,身周烟雾缭绕。她没见过安惟学的面,想必这人就是安巡抚了,如此一看,仅论相貌的话,这人与安夫人还算般配。   只是,算来安夫人过世尚且不足百日,面前这个人悠哉地半躺半坐,抽着烟还哼着戏,已经看不出任何悲苦之色了。   邵良宸借着跟前微弱的光芒,见到她缩回身时脸上神色有些闷闷的,便问道:“怎么,看见什么了?”   何菁没多说什么,指指上头:“你看看那人是安惟学么?”   邵良宸微微站起从窗孔望进去,又稍稍观察了一下屋里情况,蹲回来道:“是,外间的门口好像站着两个丫鬟,其他就没什么人了。从那厢房里传出的说话声听来,最多也就两个人,这位安大人倒不讲究排场,上回都出过那么大的事,也不见他防范严密着些。”   他拉着何菁往房屋侧面的阴影里挪了挪,问她道:“你想什么呢?”   “你说,倘若我死了,你大概会难过多久?”黑暗之中她的眸光闪着微光,“你别怪我乱说话,我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总也不会想要我隐藏心迹编谎话骗你吧?”   邵良宸明白,安夫人的死曾给过她不小的心理冲击,连她如今提起,都还总会为之怅惘,见到安惟学倒已没事人一样,她难免感慨人情凉薄,尤其出事那天还听他说过,安惟学看似对安夫人感情还好的,没想到人家还是这么快就雁过无痕了。   她死了,他会难过多久?想必不会太久吧,因为一旦知道她死了,他肯定会尽快跑去追她的。   “那你说,倘若死的是我,你又会难过多久?”邵良宸反问。   何菁呆呆想了想:“我不知道。”或许这辈子都熬不出来了吧,反正一定不会像安惟学这样,才两三个月的工夫就有心情哼小曲了。   “那你知道,那样时候,如何才能让自己不要难过得太久么?”邵良宸挪了挪身子,挨她更紧了些,头头是道地说着,“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尽快找个新人替补上来。所以倘若你死了,我就赶紧再去娶个媳妇,倘若我死了,你就赶紧再去找个人嫁,这样我们就谁都不会太难过了。   你想啊,如果你新找的那个人比我好,那你便会觉得与他相见恨晚,再不会觉得我有多值得你留恋;如果你新找那个人没我好,那你会天天看他不顺眼,时时与他怄气,也就没工夫再为我难过了是不是?所以说,这就是个不难过的绝佳好办法!”   何菁愕然望了他一阵:“你这是些什么鬼话!”   邵良宸嗤地一笑,搂过她的肩膀:“所以夫人只管记住,你若死了,不出一个月,我便再去娶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进门,将咱们往日床笫之间的那些手段都用在她身上,将往日对你说过的情话都去对她说。心里记着这事儿,相信你就不敢死了,一定得拼了命也要好好陪我活着,是不是?”   “……”虽说也明白他这是种为她调整心情的另类办法吧,可……还是太气人了啊!何菁猛地挣开他的手臂,对着他一顿乱捶:“真要那样,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哎哎,轻声着些啊……咱们可是在……”   夫妻俩很快安静下来。   何菁愤然补充:“哼,就听你的,你若死了,我必定要找个比二哥还英俊的好男人嫁了,一定不叫你替我忧心!”   “是是,光是个英俊丈夫哪里够?夫人届时还要养上一群美貌面首才好。”邵良宸极力安抚,“今晚怕是不会有何收获了,不过咱们再多蹲守一会儿看看。”   于是何菁便捂着嘴吃吃笑着,陪他蹲守。不管怎么说,被他这些鬼话一调剂,她心头的那点沉重已烟消云散。   “就一直这么蹲着等?”   “才两刻钟都不到,你就待不下去了?当初我想蹲到个有用的讯息,可能会这般守上好几夜呢。”   于是何菁继续陪他蹲守……   “你蹲守的时候,要是中途想要大小解怎么办?”   “就地解决啊。你想?”   “没,只是问问……那样的话,你每天都在同一处蹲守,人家不会发现你留在那儿的……那啥?还是说,你带着油纸,随身包了那玩意带走?”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挖个坑儿埋了不就好了吗?”   “哦,高明!”   邵良宸捂着嘴闷笑,何菁却颇觉无聊,本以为今天陪他出来即使没什么收获,也总要防备被人发现,好歹也该有点惊险刺激,没想到只是这般无所事事地在黑灯影里蹲着,原来老公的工作里还有那么多枯燥沉闷的部分需要消磨。   又静待了一阵,邵良宸索性搂住她,探手到她胸前揉捏,还试图将手探入她的交领:“闷得慌吧?”   何菁推拒道:“你别,闷得慌忍忍也就过去了,也不能这样解闷。你知道我……待会儿弄得湿乎乎的多难受?”   自从做成了真正的夫妻,但凡来了感觉都能满足,已经许久都没有过湿了难受还要忍着的时候,邵良宸还真有点忘了她这体质,一听反而更加兴致热烈:“真湿了咱就立马回去,反正看这意思,今日也等不来什么。”   正说着,忽然就听见院门那边传来了叩门声,夫妻两个的动作都戛然而止。   厢房里很快出来了两个仆从打扮的男人去应门,问也没问一声便将院门打开,将来人迎进,一个仆从问道:“今日怎来得这么晚?大人都等急了。”   “甭提了,临进门时一个疏忽,险些儿叫这小妞儿跑了。你们叫大人小心着些,今儿这小妞凶得很。”   “嘿嘿,大人还不是就喜欢凶的?越凶才越好呢!”   何菁与邵良宸避在墙角之后,见到院外进来两个男人,扭送进一个五花大绑还被堵了嘴的少女,将少女交给两个仆从之后,那两个男人便出了院门离去,两个仆从一左一右揪着被绑的少女送去正屋,其中一个说了句:“大人,人给您送来了。”   何菁见到那少女不断扭身挣扎,还在低声呜咽,惊诧问道:“怎么,安惟学还干强抢民女的勾当?”   邵良宸微蹙着眉摇了摇头,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出去我再对你说。”   何菁觉得有些奇怪,她很清楚记得邵良宸在见到孙景文带同手下虐待女子时是何等气愤,为何在此见了类似情形却无动于衷了呢?当然,她也不会指望他去出手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等到爬出到墙外,挨着驿馆后墙原路返回,邵良宸才道:“我与钱宁原来已打探到过,安惟学有个癖好,就是买来丫头,都这么五花大绑地带进来,等他收用过了,再行释放,他爱得就是这一口。那些女孩都是他正经买来的,是他的丫头,并非强抢。等事毕之后,他也都好好养着她们,并不苛待。虽说……那些女孩是有所委屈,可这事不同于孙景文那事,我们管不过来。”   何菁明白了,她原来也不是没见过穷人家的女孩受欺压,有被富人看中就强买强娶的,有被富家子骗取了清白还得不到名分的,甚至也有被坑死了性命都无处申冤的,像安惟学这样只是收用自己买来的丫头,在现今这时代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恶行。这时可怜的女子遍地都是,他们救不过来。   “可是,咱们才来就正巧碰见这样一幕,是不是说……”   “没错,安惟学此人好色成性,手底专门有着一群下人常日为他物色丫头,这种事他做得极其频繁,今晚被咱们撞见,也不算有多巧合。”   果然人家早把安夫人抛诸脑后了,何菁幽幽叹道,“你说,二哥不造反了,刘瑾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倒台呢?”   “不知道。”邵良宸回头望她,“你是不是在盘算,真要借何锦他们的手先把安惟学杀了就好了?”   何菁摇摇头:“我怎可能那么幼稚?这样的人大明朝不是遍地都是么?他死了,换个人来,也不见得比他好。再说,真要那样,二哥就被他们拖下水,说不清了。”   依照大明律,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过就近乎于谋反,朱台涟现今背负的谋反嫌疑已经够多的了,再多一条杀巡抚的罪,万一再因此连刘瑾也得罪了,真不知景况会差到什么地步。   待回到自家小院墙外,邵良宸感觉她握自己的手甚紧,便晃了晃手问道:“怎么,又为安夫人难过了?”   “没有,”何菁朝他一笑,“我是觉得自己很有福运,前面有二哥关照,后来又有你关照,若非如此,说不定我也会像那些命苦的女孩子一样,落到哪个好色成性的坏男人手里了。”   朱台涟总觉得是自己害得妹妹流落府外,其实没有他参与,王妃与侧妃她们也迟早会想办法赶走白玉簪,若非他多年接济,何菁的命运确实很难预料,而若非嫁了邵良宸,也难说她会被哪家好色之徒看上,强娶回家去。   邵良宸不想把话题往沉重的方向引,便握起她的手笑道:“说的是,夫人既然对我也有感恩之心,待会儿回去屋里,就好好施展本事来报答我一些儿吧。”   因钱宁先前与来安化的本地官员无差别结交,对何锦丁广等人也都送过礼,还曾一道吃过一回酒,也算稍有几分交情,昨日虽是他在为何菁赶车,后来又被安排住在何菁两口子的隔壁,在何锦等人看来,也不过是受王长子差遣,并没谁将他视作邵良宸一派。   今晚钱宁备了一坛好酒,去到何锦所住屋子,与几个武将饮酒攀谈了一番,回来时看准周遭无人,他便直接转来邵良宸与何菁所住的小院。   因邵良宸刻意要让外人以为他俩都在屋里,出门前留好了灯火,还只将房门虚掩,这样一来,外人即使有意窥伺,看到这情景也不会胆敢推门进屋。   可惜这会儿来的不是那么见外的外人。   钱宁为了不去惊动外人,也没走院门,直接攀上墙头,看着正屋灯火通明,门似乎也未关严,想必那两人既没就寝,也不至于是在做什么怕外人撞见的事儿,便放心地翻进院子。   他先在院里轻唤了两声,没听见回音,又去到屋门外叩了叩门,也没听见回音,钱宁便知道,那两人竟是出门去了。   他很自然地决定,进屋去坐等。以他现今与那两口子的相熟程度,这么做并没什么特别。只未想到,他在堂屋坐了不多时终于等到那夫妻俩回转之时,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今晚夫人有何打算?”首先传来的是邵良宸的声音。   “你说了今晚要等我这女采花贼来采你的嘛。”何菁的声音远比平日所听的甜腻撩人。   屋里的钱宁本已站起身,想要出声招呼了,一听这话就是一怔。   邵良宸问:“那你想怎么采,可有谋划?”   何菁的声音愈发又软又黏:“人家要骑你!”   “好啊好啊,为夫都要等不及了!”   “……”听着声音自屋后转到了前面,钱宁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这要怎么办,才能不太尴尬啊!   左右看看,这正房一共三间,都是较为简单的结构,并没有什么后门,因冬天刚过,后窗也都还封着毛头纸,不像能轻易打开的样子。想躲过正门逃走是没戏。   耳听得脚步声已到了门外,钱宁思绪急转,猛然回身冲上两步,回到方才坐的圈椅里重新坐下……   房门很快被推开,邵良宸很自然地推着门让何菁先进,何菁踏入门槛,一眼看见堂屋正面的圈椅上有个男人,惊得“啊”一声低呼,险一险跳将起来。   钱宁坐在椅上,伏身于旁边的高几上装睡,听着这声惊呼才猛地起身,一副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模样,看看门口愕然惊呆的两人,声音含混道:“哦,你们可回来了,我坐在这里等得犯困,竟都睡着了。”   邵良宸与何菁浑身僵硬地对望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他是真睡还是假睡,有没有听见刚才那些……   钱宁打着哈欠撩了何菁一眼,才明白“女采花贼”是个什么梗,嗯,这模样确实像个女贼,这两口子也真会玩!   邵良宸很快恢复自然,进门来道:“哦,劳你久等了,我们是去窥伺了一番安惟学,可惜并没什么收获,只见到他那边防范甚为松懈,倘若外人真有心加害,恐怕会很轻易得手。”   钱宁又掩着口打了个哈欠:“何锦他们的计划,不见得是直接去将安惟学杀了。”   邵良宸眼睛一亮:“怎么,你探来了他们的口风?”   钱宁却只神秘一笑:“不出两天,你们便会知晓。”   说完他便要走,邵良宸忙拉住他:“你来这里等我们总不会只为说这样一句话吧?钱兄,你有何主意,可不要对我们藏私。”   钱宁瞄了何菁一下:“放心,还是那句话,你尽管守好媳妇,其余的都交给我便是。”说完就出门而去。   邵良宸见他这般故弄玄虚,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关上门后向何菁小声问:“依你看,他会不会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论近日与钱宁有过多少合作,他也不敢十足地相信这个人,毕竟《明史》当中明确写着这人“性猬狡”。   没想到何菁倒很确定地摇了头:“他是因为听见了咱们方才在外头说的鬼话,一刻也不好意思待下去,才急着走了。”   邵良宸很意外:“你怎知道?”   何菁搭着眼皮,满面无奈:“他若是真趴在桌上睡着了,即使只睡了一刻钟,脸上也必定会有被压出来的红印子,可是……没有。”   夫妻俩面面相觑了一阵,都只能各自捂脸。天,真是丢死个人了!   “女侠,今晚你还骑不骑我了?”   “……你这脸皮,修炼得还真厚。”   “反正丢脸也已经丢光了,再不骑,岂非白丢?”   “骑!这就给我老实躺着去!”   于是今晚这边夫妻两个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在床帐之内以外的地方说荤段子了。   那边钱宁则决定:以后再也不随便翻人家的墙了!   至于今晚上来找他们原本想说的话,钱宁也有点后悔方才急着脱身就没说,可斟酌了一下,明天再说应该也不晚,就暂且撂下了。   驿馆内的另一处房间之内,何锦与丁广两个人正守着小桌,吃着方才与钱宁一道下酒剩下的盐卤花生说着话。   “这个钱宁倒是个爽快人,什么都肯说,可惜今日他说的这些,于咱们也没多大用处。”丁广不无遗憾地道。   今晚是他们差人去请了钱宁过来,为的就是想套一套话,看有什么好的突破口去断王长子的退路。而听钱宁一说,倒是三句话不离二小姐,好像这回王长子之所以会动摇谋反的决心,全都是因太过疼爱二妹妹,才被二妹妹劝服。   何锦鄙夷地瞥他一眼:“这还没用处?这回咱们从他口中得知,王长子对二小姐竟看重到了这地步,这可是天大的消息,怎可能无用?”   丁广不解:“咱们知道了这事又能如何?又不能去将二小姐一举杀了……”说着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双小眼睁得溜圆,“是了,咱们去将二小姐两口儿一举杀了,再嫁祸给安惟学,一箭双雕,正好合适!”   何锦更加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你当王长子是傻子?安惟学干什么要杀二小姐两口子?人家因为那日营救安夫人的事儿,还对二仪宾有所感恩呢!”   “那你想怎办?”   何锦欠了欠身,压低了一点声音:“你想想,安惟学是个什么人?那是个色迷心窍的货,他又没见过二小姐的面,若是见到有人将二小姐绑了,堵着嘴扔到他床上,他会如何?嘿嘿,他平日里搜罗来的那些丫头,哪一个的姿色能与二小姐相比?”   丁广再次恍然大悟。安惟学的那一爱好他们都知道,每一次新买来的女人都会叫人五花大绑又堵了嘴送进去,等他享用完了再行释放。   如今在安化、宁夏这一带人口相对稀疏,美女还不够宗室选妃抢的,民间难得一见,连青楼花魁都难有多上乘的姿色。前日跟着何菁所乘的马车一道回驿馆来时,丁广与何锦曾匆匆看见了何菁一面,都暗中惊叹这二小姐真是个少见的美人,这样的人才若被安惟学看见,那色鬼必定乐疯了,哪还想得起计较美人来源是否蹊跷?   想到这里丁广首先觉得万分憾然:真便宜了安惟学那厮!   何锦歪开嘴角,露出狞笑:“到时提前着人联络好专管给安惟学搜罗女人的那几个下人,我再去寻个由头将朱宸那小子调开,你叫手下抢了二小姐出来,交给安惟学的人带走,留意别露咱们自己的痕迹,防着安惟学事后反咬一口。   等估摸着晚上事成了,朱宸和钱宁那两个肯定要四处寻找二小姐,咱们再借着帮他们找人的由头,去安惟学那里把二小姐翻出来。到时候叫王长子见到宝贝妹子被那厮祸害了,安惟学,哼哼,还用咱们动手杀么?杀了一省巡抚,王长子想不造反也不成了。”   “高明!”丁广刚赞了一声,又犹疑起来,“这两天二仪宾守着二小姐寸步不离,想调开他,他不上当可怎办?再说了,寻常不认得的人轻易叫不走他,要是咱们亲自出马,事后还能不叫他怀疑到是咱们捣鬼?若被王长子得知是咱们算计了他妹子,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何锦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狠狠道:“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听说朱宸那小子功夫不错,到时咱们多埋伏点人,我先进去找他说话,给他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们在外头听见动静就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然后咱们再抢了二小姐送去给安惟学。回头将咱们的人一撤,就对王长子解释说,是安惟学偶然窥见二小姐都色心大动,也没留意人家男人是谁,就差遣手下杀人抢人。他安惟学也在驿馆之外安着几十个亲兵护卫呢,到时反正朱宸死了,二小姐被糟蹋了,安惟学有口难辩,谁还能知道动手的是咱们的人?”   丁广一挑大拇指,又赞了声:“高明!” 第88章 骤变难防   因惦记着钱宁前一晚话未说完, 邵良宸次日一早便稍作易容, 出了院子想去找他问问,去到房门外,才发现屋里没人。看来人家是又出去接着忙活去了。   邵良宸朝何锦丁广等人的住所方向望了望, 心底很有些焦躁。因为钱宁就住在他们紧跟前,他才敢出来找他, 虽然何锦他们的住处也只有百余步的距离,他却不敢扔下何菁自己在屋里过去探看。   他平日最擅长的这些本事毫无施展的余地, 又是总觉得人家正在背地里搞鬼却又没机会探知, 实在是很堵心。   何菁昨晚上玩成人游戏玩得有点脱,不但睡了个懒觉,起身时还觉得浑身酸软, 送早饭的人何时来何时走的她都没发觉。没办法, 夫妻俩无所事事单独相对,也就这点乐趣可消遣。   起来后没见到邵良宸, 待洗漱完毕, 何菁咬着一个芝麻红糖的火烧走出屋子,也没见到庭院里有人。隐约听见屋后好像有着声响,何菁吃着火烧转过正屋,看见邵良宸正蹲在后院墙根下、手里拿着把单刀,吭哧吭哧地刨坑。   为不惹人注意, 邵良宸平日的武器只有一把短匕,那把单刀是朱台涟留给他防身用的。这会儿邵良宸已经贴着墙根刨了一个浅坑出来,正试着将单刀刀锋插入砖墙的地基砖缝去翘砖块, 很快成功翘了一块砖下来,脸上不由得露出欣喜。   何菁来到跟前,探身看着他问:“你想养只狗是怎地?”怎么看他都是在刨狗洞。   邵良宸被自己鼓捣出的声响充耳,完全没察觉她来到身后,被她这话吓了个激灵,回身看她一眼,舒了口气道:“真险一险被你吓尿了!”   何菁嚼着火烧差点笑喷了,原来古人也会“吓尿了”,这倒也不稀奇,自然生理反应嘛。   邵良宸一边试着继续拆地基上的砖,一边为她解释:“我是因为昨晚见到钱宁的情形受了启发,钱宁被咱们堵在屋里就无处遁逃,那万一哪天咱们也被堵在屋里了怎办?现今形势诡谲,不可不多作防范。待会儿我把屋里后窗上糊的纸拆了,真出了变故,你就可以从后窗逃走,再顺着这里钻出去。我细细看了,外面灌木茂密,不易被人发现。只要你能平安逃得出,我就好说。”   何菁觉得他完全是神经过敏,啼笑皆非道:“你真觉得有二哥坐镇安化,还有人会来这里围捕咱们?他们脑袋烧坏了吧?当然,真要等到杨英带兵打进来了就难说了,可真到那时候,我钻出这个洞就跑得了吗?不如你挖个地道,一直通到安化城外去吧。”   邵良宸翻了她一眼:“有备无患,有备无患懂不懂!现在外面形势我无可掌控,只能尽量做些周全准备。”   “懂,我懂。不过也不急这一时,看你都累出汗来了,先歇歇呗。这会儿太阳这么大,应该没人会顶着大太阳来寻咱们的晦气吧?”何菁甜腻腻地说着,贴到他身侧,拿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邵良宸凑近闻了闻她嘴上残留的甜香味:“嗯,今天的甜烧饼好像很好吃,快给我来一口。”说完就“嗷呜”一大口,将何菁手里的大半个烧饼咬成了一弯新月。   何菁闻着他身上的淡淡汗味大觉性感,还当他要来亲自己,正等着呢,没想到却损失了烧饼,当即愤然推了他一把:“要吃自己进屋吃去,干什么抢我的!”   她一向都是如此,对自己“计划内”的吃食非常抠门,你让她给你买根雪糕吃,她会大大方方地答应,但要是她在吃着的雪糕被你咬了一口,她就会气愤翻脸,这么多年过去一点没变。   邵良宸也很喜欢拿这种事逗她,前世今生都一样。他嚼着一嘴烧饼吃吃而笑,抬手拿自己沾了泥土的手指给她的额头上点了颗朱砂痣……嗯,铁砂痣。   朱台涟坐在内书房里的交椅上,默读着手上一张纸上的文字。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宣纸,而是一张一尺多宽、二尺余长的厚纸,上面密密麻麻地以正楷书写着墨字。   “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余不得避,将率三军,以诛党恶,以顺人心……刘瑾蛊惑朝廷,变乱祖法,摒弃忠良。收集凶狡,阴塞言路,括敛民财,籍没公卿,封侯拜伯。数兴大狱,罗织无辜。肆遣官校,挟持远近。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凡我同心,并宜响应,传布边镇……”   这是针对刘瑾的讨逆檄文,早在几个月以前,他便已着人拟好,只是一直尚未公之于众。   朱台涟垂着目光,思绪已然脱离了眼前的墨字,旁落到了别的事上。   “王长子,”当值的宦官忽然来到门口报道,“钱宁钱侍卫忽然上门,说有要事必须即刻向您禀报。”   “钱宁?”朱台涟大感奇怪,他叮嘱钱宁务须随时守在二妹妹夫妇身边,还安排了人手在驿馆门房待命,为的就是无需他们过来也能替他们及时传话,再说每天三顿饭还都有他的人亲自送去,这会儿临近黄昏,距离送晚饭的钟点已经不远,钱宁能有多急的事需要亲自过来?   宦官道:“是,他还绑了一个人过来,说是要让那人亲口向您招供。”   真是越听越奇怪,“叫他进来!”   片刻之后,钱宁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将揪在手里的一个人往前一搡。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衣着十分寻常,长相也并不出奇,朱台涟却很清晰看得出,这是个军营里当兵的。   那人双手被从背后反绑,被钱宁这一搡,他前冲了两步,“噗通”一声跪跌在地上。   朱台涟瞟了他一眼,向钱宁问:“这是何人?”   “何锦手下的亲兵,”钱宁一脸淡漠,“我料着何锦他们或许会有异动,这两日便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动向,今日偶然被我听见这人去向几个同伴传话。没想到……”他冷笑了一声,转向那人道,“哎,你自己来将那套说辞向王长子供述一遍吧,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就乖乖听话!”   那人身上还在瑟瑟发抖,看上去并不见有何伤痕,只嘴唇周边有些擦抹过后残余的血迹。他怯生生地望了一眼朱台涟,一张开口,才叫朱台涟看出,他竟然少了好几颗牙齿,嘴里仍在往外淌血,看样子,是被钱宁施了一番刑罚。   “小人是……何将军的亲兵,”因少了牙齿,他说起话来声音都有些含混,“何将军交代我们,拿些银子去收买那几个专管给安巡抚物色女人的家丁,然后,然后……”   他似乎极度恐惧,畏畏缩缩地不敢说下去,朱台涟却已大体猜到了事情走向,面色严峻地站起身来,声调沉冷地问:“然后怎样!”   “然后,叫我们多加些人手,去包抄二小姐跟二仪宾的院子,等到何将军先进去给了讯号,我们便一拥而上将二仪宾杀了,再将二小姐绑了,卖给安惟学那几个家丁,谎称是过路的商人之妇,特意献给安巡抚消遣的。”   何锦是想借他的手杀安惟学,断他后路,朱台涟很轻易想得通这一点,可还是大感匪夷所思:“这计策怎可能行得通?安惟学再如何色胆包天,又怎敢碰我妹妹?”   “听说……安巡抚收用买来的丫头,向来都是叫人绑了手、堵了嘴送进门去……何将军说实在不成,给二小姐灌下一碗迷药,安惟学见了那般姿色的美人,必定等不及要下手,也就顾不得……顾不得……王长子,小人都是听命行事,你可得饶小人一命!”   朱台涟脸上已是阴云密布,神色极是骇人,衣袖之下的手也不觉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出。   钱宁略带挑衅地道:“王长子您看出来了吧?对何锦那种人,光是安抚几句不成呢。”   朱台涟未尝体察不出他的意思,钱宁有意激他与何锦等人彻底决裂,以绝后患,这件事里怕是也有其蓄意运作之嫌。   冷冷望了他一眼,朱台涟又朝那人问:“何锦叫你们几时动手?”   那人越来越是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战,也愈发语无伦次:“何将军没……没说具体何时动手……他只说,叫我们随时候命,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朱台涟缓缓品味着这四个字,脸色愈发严峻,还站了起来,“那何锦有没有对你们说,对钱宁此人该当如何处置?”   那人道:“小人听何将军说,钱宁是王长子的人,不宜……不宜一块儿杀了。”   朱台涟立刻高声吩咐:“杜成,快叫人备马,将韩毅他们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招来!”说话间已快步朝门外走去。   钱宁也隐隐体会出了他的意思,不禁心头一阵发寒,忙跟出门来问道:“王长子,你是觉得……”   朱台涟回头冷冷望他一眼:“你光去留意何锦的动向,难道没发觉,今日安惟学出外不在驿馆,周昂他们也另有安排不在驿馆,眼下你又跑来了这里,还有比这会子更合适的动手时机么?钱宁,你该不会就是有意为之的吧!”   这下钱宁就不是心头发寒,而是浑身都发了冷,安惟学与其余那些武将白天大多都会外出,原来何锦所谓的“见机行事”,就是为等他没有守在跟前这个时机!   钱宁再不多说一字,直接快步朝大门方向冲去。   驿馆与王长子府之间路途并不远,过来时钱宁是揪着那人徒步来的,没有骑马,这会儿他也顾不得再去侍卫处领马,直接朝大门飞奔而去。   他早已看明白,世上只有二小姐一人被王长子牵挂,无论是谁,只要胆敢将魔爪伸向二妹妹,敢去冒犯二妹妹,王长子都会主动与之翻脸。   昨晚故意在何锦丁广面前透露二小姐对王长子的影响之大,料着那两人定会打二小姐的主意,算计着今日暗中查探他们的动向,再擒来一个亲兵审出口供,便能叫王长子亲手收拾掉那两个祸胎,既祛除了隐患,又能坚定王长子的决心,正是一箭双雕。   可竟然没想到,何锦就是在等他不在,他过来告状的这个空档,正是给了对方动手的时机。   如果从他抓了那个人避着外人审讯开始计算,他都已消失于何锦他们视线之外一个时辰了,这期间会发生多少事?   昨晚上……干什么没去提醒那两人一句呢!   钱宁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刚到了一道院里,便听见马蹄声响,朱台涟已带了韩毅等人各乘马匹来到跟前。   “上马!”朱台涟亲手将一匹马的缰绳丢给他,冷冷瞥他一眼,“但愿你这副心急模样不是装的!”   钱宁跑得气喘吁吁,当即上了马跟随他们冲出大门,解释道:“王长子明鉴,我可从没想过要害他们!”   “那是因为现在害了他们,对你没有好处!”朱台涟有心多说些狠话,又还是忍住了。钱宁在这事里肯定有着欲擒故纵的成分,可追根究底,还是他自己没去费心管制何锦等人才是祸根所在,光是怪钱宁也没道理。   一想到那亲兵所供述的何锦计划,朱台涟便心急得火烧火燎。为何那天没有听从菁菁劝告,对何锦他们多家约束呢!   在何菁看来,邵良宸坚持要在后墙根开个洞纯粹是多此一举,就一直劝他放弃,邵良宸却很坚持,即使用不上,只为图个心安也要把这个洞开好。   他手里工具只有一柄单刀,虽说钢口还算不错,用在这上面也很不趁手,挖土还好说,毕竟现今地面已经化冻,就是拆地基上的砖比较费劲,要抠好一阵才拆下一块。好在这面后墙砌得比较粗糙,地基并不十分稳固,不然凭他只拿着一口刀,拆上一个月怕是连个猫洞也难拆得穿。   何菁劝他劝不听,想帮忙他又不用,呆着也是无聊,下午就干脆钻到屋里睡觉去了。   小院木门被叩响的时候,何菁还在睡着未醒。   邵良宸在房后忙得满头是汗,见到太阳都偏西了,正打算去歇一歇,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叩门声。   现在还没到饭点,他只当是钱宁上门,将单刀收进刀鞘想绕过前面去开门,刚要张开口应一声“来了”,忽然就听见墙外传来了一点淅淅索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走动间挂动了草木。   邵良宸顿时提起了精神,这面后墙之外就是一小片狭长的野地,根本没有道路,谁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顺着刚开好的地洞朝外望了望,正好看见有一道阴影移动过去,显见是有人在外走动。邵良宸飞快闪身去到墙角,攀上墙头朝外一望,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院外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正各持兵刃贴到院墙跟前来。   现在天还大亮着,他怕惊动对方,就没敢多看,缩身跳回到院内,疾步朝前面房门转过来,没想到才刚到了前院,就听“吱”地一响,院门竟然开了。   何锦一身便装从外走进,看见他便拱手笑道:“哟,二仪宾在啊,失礼失礼。我敲了一阵子门都没见有人应声,不想晃荡了几下门竟然自己开了,这就进来了。您这是……”说着低眼看了看邵良宸手里提的单刀。   “哦,何将军,抱歉得很,方才我在后面练刀,没听见敲门声,失礼的是我才对。”邵良宸面上随和如常,心却提得老高。   院门显然是被何锦拨开了门闩,外面那些人显然是由他安排来的,这人想干什么?现在天都还大亮着,他敢公然对王长子的妹妹妹夫动手不成?   其实何锦未尝没想过等夜深人静时再动手,不过白天有白天的好处,这座驿馆是官驿,此刻所住的除了他们这几个追随朱台涟的武将之外就只有安惟学,再无外人,何锦提前叫丁广帮忙,寻个茬口将闲杂人等都调出了驿馆,还连驿馆内的管事也都安排人请了出去,正巧安惟学今日也出外去找本地地方官敲竹杠,钱宁也正好出了门,整座驿馆里除了何锦自己带进来的人,几乎就只剩下邵良宸和何菁两个,此时动手,别说杀人了,就是烧起大火都不怕被外人体察去缘由,当然比夜间大伙都在驿馆内睡觉时更为便利。   何锦不是个擅于搞阴谋使诡计的人,心思并不很细,被钱宁捉走了一个小兵,他只当是开小差了,并没在意。   “不知何将军忽然上门,所为何事?”邵良宸警惕着何锦,故意说话大声着些,还转过头朝屋里叫道:“菁菁,何将军来了,快备些好茶!”   何锦笑呵呵道:“二仪宾可别客气,我哪敢劳动二小姐备茶?我今日来是有些事要与邵良宸商量,不知是否方便进屋去说?”   “这个,方才二小姐还在午睡……”邵良宸当然不能让他现在进屋,他进了屋,何菁还没有准备,脱身的机会就又少了一重。   “怎么了?”屋门一开,何菁现身于门口。早在何锦在外叩门那时她便被吵醒了,大略整理了一下衣着之后走出来,脑子还有些混沌,眼神也尚且迷离。   “是何将军来了,说是有事要说。”邵良宸面上如常地微微含笑,口中却忽然切换了语言,“他の者をかずに、こっそり逃げろ。”   听他突然蹦出一句日语,何菁与何锦都是一怔。   邵良宸笑着问何锦:“何将军可曾听过日本国的番邦之语?”   何锦发着愣:“不曾听过。”他上哪儿听那个去?能听得懂“日本国”三个字,明白那是个番邦名字,就不容易了。   “我在京城时倒是学过一些,日常还拿来与二小姐说着玩。”邵良宸很自然地解释着,“叫您见笑,她刚昼寝起身,我总得叫她收拾收拾。”   未料他转头一看,何菁跟何锦一个模样,望着他懵懵懂懂,不知所云。邵良宸暗道一声:糟了!   当年他的日语也只是辅修,学了个半瓶醋,她的日语还是他教的,最多算是四分之一瓶醋。这一世他根本没接触过古代日本人——正德皇帝怎可能容他去广泛交友?二十年都没机会接触,早忘了个七零八落,邵良宸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是否语法通顺用词准确,怎还能保证何菁听得懂?   局势紧迫,晚一分就多一分风险,邵良宸百般无奈之下,只好道:“some one out wantkill us. run away soon!”   这一句话说出去意义可就重大了,现今英吉利根本没人来到东方,能在这里说出英语的人非穿越者莫属。凭着何菁的机敏,绝不可能再让他有机会蒙混过关,联系到之前的诸般细节,她怎么也会知道他那个终极秘密了。   万万没想到,那么多次曾想说,那么多次曾险些泄露,最终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戳破了窗户纸。   与保证她的安全相比,其它一切都是次要,邵良宸望着何菁,心情极度复杂,但最最担忧的,还是她听了这句话后情绪大波动之下,竟而耽误了逃走,或是露出破绽被何锦发现。   何菁这一回是全听懂了,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立刻换为一脸赧然微笑,对何锦道:“真是,叫何将军笑话了,我这睡起来脸都没洗呢!”刚要转去屋里,她又回来对邵良宸道:“快请何将军来厅里坐吧,总不好叫人家在院里站着。”   只消她有了准备,进去后撂下里间的门帘,叫何锦去到堂屋就也不怕什么,而且留何锦在院里站着更容易引其生疑。邵良宸并不完全猜得透何锦的来意,总之对方不翻脸,他就也尽量配合,好多为何菁逃走争取时间。   何锦不清楚他的身手如何,也不敢贸然发难,见他相邀,便随他进了堂屋。   临进去里间之前,何菁又回头望了邵良宸一眼。   两人目光交汇,两颗心都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其间除了为眼下这紧迫局势的忧虑之外,自然也是有着那一重更深的缘故。   时间容不得多想多说,邵良宸一个劲使眼色催促她快走。何菁微微蹙了一下眉,露出一抹凄然神色,转身进了次间,撂下了门帘。   邵良宸见此情景,竟忽感到鼻子一酸,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她知道了,果然一听见那句话就想明白了,保守了这么久的那个秘密,终于叫她体察了去,可临到此时,他们却没机会多说一个字,他都没机会探知她得知之后是何心情,更遑论为骗了她这么久,稍作解释。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告诉她,自己前世是为她而死。   她有没有生气,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在考虑抹杀掉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温情、离他而去,他全都无从探知,眼下能做的,只有送她走!   心里充满了各种对未来事态最悲观的猜想,说不定等到他们都脱险后,她会因恼恨他一直在骗她,从此再不想见他,不想听他的解释,更糟的是,说不定她根本逃不出去,或是他自己逃不出去,等事情过去,他们便已是阴阳两隔……谁知道还有没有来世可指望!   邵良宸忍不住急急祈祷:满天神佛保佑,这可别是我看她的最后一眼了,千万别是!   不管因为什么缘故,都千万别是!! 第89章 出其不意   若从某些方面来相比, 何菁比邵良宸的性子还要理智现实。临到眼下这种紧要关头, 她才不会放任自己去为别的事多愁善感,再重大的变故,也要为保命让路。   邵良宸很早以前便对她说过, 倘若遇见仓猝变故,叫她只管自己逃命, 只要她能顺利逃脱,他想脱身就不成问题, 以他的身手, 打不过总还能跑得过,只要她能护好了自己就足够。   白天时邵良宸已拆开了次间后窗上的糊纸,何菁去到次间里, 飞快地甩掉身上宽大的锦缎披风, 抓了件相对利落的袄子套在身上,来不及系带, 就拉开后窗跳了出去。   几步走到那个挖好的墙洞跟前, 何菁将地上的土又多刨开了一点,探身爬了进去。院墙地基上掏出的那个孔洞低于地表,大小也就将将够她钻过去,   两辈子加在一块儿,钻狗洞都是头一回。要说是狗洞, 何菁估摸最多只能钻过中小型的狗,成年哈士奇都够呛。感觉到胯骨费力地挤过砖石,她深深感慨老公对她的三围算计的够准, 再窄上一两公分,顾忌她就出不来了。   对面土地刨开的空间还太小,想钻出去有点难度。何菁先把头探出墙洞之外看了看,这个位置是邵良宸精心选的,跟前有密集的灌木做掩护,透过灌木枝叶,隐约可以看见左右两边几步远外都各站着一个人,大概就是守在这里防备他们跳墙逃走。   何菁出来时随手将正屋房门的门闩携带出来,那是根约二尺长、有她手腕粗细的木料,何菁拿它在墙外的土地上掘了几下,小心地推开松土,这才费力地爬出墙洞,来到了院墙之外。   左右那两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留意着院内的动静,对身旁灌木丛间多了个人毫无觉察。   何菁飞速权衡了一番,现在她可以窝在这里等着,只要里面何锦与邵良宸翻脸动手,边上这两个人就可能会被吸引进去,她便可以顺势离开,出去找二哥送信。   可是那样她又不放心,她透过灌木可以清晰见到,外面两人穿着便装,身上既带着佩刀又背着弓箭,要放任这些人都去围攻邵良宸,对他乱箭齐发,他还怎么逃?   不论邵良宸再如何强调过叫她只管自己逃跑,她也无法放心扔下他不管。这些天已经做够了他的累赘,即使没本事救他,总也得想法子为他减轻些负担才行。   思索了一番,何菁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就像受伤疼痛发出的低呼。两个便装小兵立刻被吸引了注意,何菁又呻.吟了一声,那两人互望了一眼,打了个手势,都朝她这边凑过来。他们一个握紧了单刀,一个摘了弓箭端在手里,来到何菁隐身的灌木跟前,对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探出手去,撩开了灌木枝叶。   何菁跪坐于地,满面惊惶地抬起头,一看见他俩便露出惊喜殷切的神色:“两位大哥快救救我,有坏人要抓我!”   她此刻穿得并不华贵显眼,还在钻墙洞时沾了一身灰土,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宗室贵女,两个小兵都没见过她,陡然见到这么一个形容狼狈的美貌小妞出现在这儿,谁也没想到她就是墙里面那位要抓的二小姐,两人相对一怔。   何菁说话间还状似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伸出手去,像是求对方扶她一把,右边的小兵下意识便伸手来扶。何菁陡然扬手一挥,将一把干土朝他面上抛洒而去,那小兵顿时迷了眼,“啊”地叫了一声疾步后退,不等另一个小兵做出反应,何菁已抓起隐在裙裾之下的门闩挥舞而至,“啪”地一下打在了他太阳穴上。   邵大侠早就给老婆普及过,击打太阳穴最容易导致对方晕厥,何菁此前已然练习过无数次,出招颇具准头,而且邵良宸考虑到平日最容易随手获得的武器就是短棍,什么门闩、烧火棍、擀面杖等等,所以训练她的也是使用这类东西做武器,何菁拿着这根门闩十分趁手。   这条门闩虽然不算粗大,却因木料还算上乘,质地致密,分量也不轻,被她全力抡起击打在太阳穴上,那小兵果然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何菁一击得手,提起裙子就要朝一边逃跑,忽听见那个迷了眼的小兵仓皇叫道:“快来人……”   未等喊完,太阳穴上就“砰”地挨了一门闩。   靠!sb了啊,怎就忘了迷了眼的人还有嘴呢?何菁不禁懊恼,可头一遭实战得手,连败两人,她又十分兴奋。   看着小兵掉落在地的佩刀,她有心捡起来,又想起自己从没练过用刀砍人,还是作罢了。   刚跑到院子东南拐角,她就听见拐角那边有脚步声疾奔而至,可见是有人听见了那小兵的呼喊过来查看。何菁蹲身于墙角下,待那边一小兵刚一转过拐角,她便抡起门闩迎面截向他的脚踝。那小兵毫无准备,惊叫了一声向前扑倒,何菁又是一门闩敲在他太阳穴,这小兵又不动了。   居然片刻之间打晕了三个男人,何菁忍不住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先前刚往外逃时那点紧张忧虑松快了不少。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都是投机取巧,可不能托大。欢呼完了,她立刻转身朝一边跑去。   好在何锦安排下的人手大多聚在院落前部,那一声小兵的叫喊并没引起太多同伴的注意,何菁借草木隐住身形,贴着后墙根一路朝东跑去。   驿馆的东南角坐落着一座马棚,里面养着客人们带来的马匹,这会儿没有人在,何菁冲进马棚,找到邵良宸骑过的那匹枣红马牵了出来,匆忙挂好马鞍,骑上马背,催马冲了出来。   一回到庭院当中,才清楚看见,围在自己那座小院外围的小兵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有一些还已攀上了墙头,手持弓箭朝里面瞄着。   那些可都是要招呼在邵良宸身上的,何菁心急如焚,拨马凑近了些高声道:“嘿,我在这儿呢!安化王府二小姐在此,想抓我的尽管来追啊!”   她是拼出全力大声地喊出口,几乎吸引到了所有小兵的注意,那些人齐刷刷惊诧地望过来,何菁说话之间没有勒马,等枣红马自然地走到院子正面,她才看见,看起来人家早已防备有人会逃跑需要追击,院门之外就停着好几匹马,这时留意到她,院门外的军校们立刻翻身上马就要追过来。   不好,要玩脱!何菁连忙催马朝外跑去。   比起防身术,她的马术就更要稀松得多了。还是在安化王府最后这段日子为解她养病烦闷,邵良宸才刚教了她骑马,迄今为止何菁刚能做到骑着马小跑不至于掉下来,像现在这般纵马飞奔,就相当吃力了。   当初练习时就是用的这匹枣红马,这马跟她还算有着些交情,好像十分懂得体恤她,一感到她坐不稳了就自动慢下来,一慢下来了就眼看要被追兵追上,何菁只好不断催马,又不断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在坠马和被追上之间艰难抉择,反复切换。   屋里的何锦与邵良宸已然交上了手。   因邵良宸已有防范,何锦的短打功夫又比不过他,抽刀突袭自然没能得手,可何锦十分狡猾,察觉到对方的功夫似在自己之上,便步步退避不再冒进,邵良宸虽没被他伤着,想要擒住他以制衡外面的小兵,也未能得手。   那个被迷了眼的小兵只喊出三个字并没被太多人听见,但何菁鼓足全力喊出的那句话却传入院中,被何锦与邵良宸都听了个大概,继而便听见外围的小兵一阵骚动,有好几个人吆喝着乘马追去。   邵良宸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论这些日子以来如何看见何菁对他情深义重,他都从未放心地以为,真被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她一定能揭过不计。影视剧里面不是常有那种虽然相爱、却还是不愿与对方在一起的情节吗?   越是在乎就越放不下心,他那么在乎她,当然总会悬着一份心,担忧一旦得悉了真相,她便会舍他而去,之前再多的深情厚谊都会抛之不顾。   可如今见到,她得知了他的秘密还是要坚持回来救他,帮他引走敌人,连他之前再三强调遇险后只需自己逃走都不顾,这难道还看不出么?她不会抛下他不管,甚至为了他连命都敢舍弃,即使知道了他是谁,也还是一样!   明白了这一点,他自然欣慰又喜悦,可与此同时,他又宁愿她没来管他,宁愿她头也不回地自己跑了。就凭她那点本事,能对付得了几个人?   何锦背后靠着门框,阴测测地瞪视着他,冷笑道:“你好能耐,这样都能叫她跑得掉。”   邵良宸手中握着单刀,紧蹙着眉道:“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临到此时,显见都已做不成了,不如及时收手,召回你那些手下,我可以向王长子进言,说今日只是误会一场。不然的话,现在二小姐已经跑出门去,你们的勾当很快便会被外人体察,到时你还如何向王长子交代?”   何锦何尝不知眼下形势极为不利?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那么轻易便被二小姐逃了出去,郡王府的千金小姐难道不是个弱女子么?怎可能突破得了自己备在院子四周的兵士、还连点动静都没传出?真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事到如今,自然是得想办法给王长子一个交代,是以……我只能赶尽杀绝!”何锦恨然说完,就猛地推开身旁的房门,纵身冲了出去。   邵良宸还惦记着擒了他好挟制余人,见状便要追出门口,没想到才刚探了半个身子到屋门之外,便听见利器破空之声纷至沓来,他忙撤步缩身,只听“咚咚咚”一连串声响,六七支羽箭横七竖八地钉在了房门与门框之上,距他最近的一支都已将他肩头的衣袍划破。   何锦站在院中,对着房门里的他拿佩刀一指:“朱宸,我今日势必得要你的命,想死个痛快的就出来,不然我便点火烧屋了。”   “你别犯傻了!此处离二哥府邸才几步路程,火头一起势必引起外人注意。”邵良宸切齿说着,拔了一支钉在门框上的羽箭在手里,“到时聚集众人来此灭火,即使你将这里烧成平地,还能有机会捡走这些箭头么?被二哥见到这里有这些东西,你也别想洗脱罪责!”   何锦暗中咬着牙,心里烦躁不堪,来前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全然没有想到,抓二小姐不如想得那么好抓,杀二仪宾也不像想得那么好杀,事情竟然挤兑到了这个地步,犹如铁索横江,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只好指着邵良宸叫嚣:“你快给我出来受死,不然等我带着弟兄们一齐杀将进去,一样能将你乱刀分尸!”   “好啊,你尽管来!”邵良宸还真不怕他带人进来近战,那样他反倒更有机会冲出门去接应何菁,“不过我还是奉劝你,趁着现今人都未伤着,事情尚有回旋余地,赶快缴械投降才是明智之举!”   何锦已然几近疯狂,哪还甘心收手,当即朝周边吩咐道:“都给我进来,咱们去将他乱刀分尸!” 第90章 关心则乱   安化城就那么一点地方, 除了安化王一家人占去的地域之外, 热闹的市井地盘更小,因驿馆公署常有官老爷们居住,一些小贩就凑到大门口外来摆摊卖货, 以期出入的大老爷们能看中自家商品,多赚几个铜板。   何菁操着蹩脚的骑术冲出大门, 一下没收住马蹄,“哗啦”一声踢翻了一个卖活鸡和鸡蛋的摊子, 两大篮子鸡蛋都砸翻在地, 鸡笼里的鸡也扑棱棱地飞出来两只,摊贩尖叫着退身躲避,惊得不知所措。   “抱歉!”何菁笨拙地拉缰绳转开马头的工夫, 竟还不忘道一声歉, 并从领口迅速扯下一枚赤金镶红宝蝶恋花纽扣下来抛给摊主作为赔偿,她觉得自己也称得上临危不乱了。   追出门来的几个军校眨眼即到, 何菁本想折向西边往王长子府, 可等调过马头,已见西边被两个乘马军校拦住去路,她只好一拨马头朝反方向逃去。   刚来安化的头一天就进了王府,次日就认了爹,成了王府千金, 何菁并没什么机会到城里闲逛,对这座城镇的结构一点也不熟悉,眼下追兵紧咬着马尾巴, 她只能慌不择路地在街市中间乱串。   安化城小,城内一共没两条宽敞大道,多是些纵横交错的小路割裂开一个个街区,这种道路不适宜纵马驰骋,倒正合了何菁骑术差劲、无法快跑的特征。一开始那几个军校还有意围堵着她,既想拦住她的去路,更要避免她折向王府方向,等到何菁钻进小路之间七拧八拐,他们想围堵也围堵不成了,只能勉强跟紧她不被她甩脱。   何菁绕进小路之间,一时也闹不清往哪个方向才是王府,反正就知道哪边没有追兵就往哪边跑。一忽儿左转一忽儿右转,绕腾了一阵之后,跑的人和追的人都开始晕乎,何菁愈发不认得路,那几个军校也在不知不觉间一会儿跟丢两个,一会儿又跟丢两个,最后竟然被她全都甩脱了。   何菁停在一处巷子里喘着粗气休息,这一暂时脱离了危险,精神就很自然地集中到了那个天大的发现之上。   说是天大,其实这一朝醒悟,脑中“刷刷刷”地翻起旧账,她很快就能发觉,自己早就有所体察,早就感觉出了他不对劲,只是一直没往那边深想罢了。   可这话若是说出来,他会信么?都这么些日子了,光是他们成亲至今,也有大半年了,其间有过多少次他在为骗过了她暗自得意?他一定把她看成了个傻丫头,为把她骗得团团转自得其乐呢。   如此一想,记忆中他的每一张笑脸都显得格外欠揍!   虽然也记得他曾主动想说,是被她拦下来了,可是,到底该不该说,他自己不会判断啊?被她一拦就不说了,足见还是他本意就不想说罢了!   “**!”何菁愤然骂了一句,催动枣红马缓步前行。   唉!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尽快去给二哥报信呐,自己才引出来六七个人,那边还有几十个人等着杀他呢,总不能叫那个该死的混蛋都没挨她一个耳光、被她踹上一脚,就死了吧?   她刚出了巷口,就见到一侧不远处正停着两人两骑,一看见她,其中一个立刻指了她道:“在那里!”拨马朝她追来。   这帮阴魂不散的背时鬼!何菁只好调过马头接着跑,忍不住又骂了句:“**!”   二十年没听见英语了,她往日想骂街也不会想到这个词,这都是叫那个该死的混蛋给招起来的,那个该死的……   一阵酸痛蓦然袭上胸口,带动的浑身血液都是一阵震颤.何菁骑在马上奔逃,茫然看看周围,根本分辨不出驿馆在哪个方向,心中急急祈祷:你可千万别死了,你要是死了,要是这样就死了……   “你是不是十月初四辰时生的?”求婚那一日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仍是那般清晰,宛如昨日所闻。   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她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生辰,他比她晚生了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这个时间差,就是他认出了她的一大关键。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前世的他是晚于她十四天就也死了。   风随着马的奔驰迎面吹来,何菁抬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湿凉,暗暗祈祷:你千万别死了,不然,可别指望我会自裁去追你,我才不想去来世追你!   我又不知道到时能去哪里找你,我更害怕,真等到了来世,我就把你忘了,你也把我忘了,那样的话,还不如我留在这一世记着你,孤单活着。   所以,但凡你不想与我分开,就一定别死!   朱台涟与钱宁带着一众侍卫乘马来到驿馆大门外时,见到一片狼藉。卖干鲜果品和小杂货的各样摊子都歪七扭八,货品洒了一地,小贩们正在议论纷纷地各自收拾。   朱台涟皱眉看了一眼,吩咐一名侍卫:“过去问问出了何事。”说完便一马当先冲进了驿馆。   虽说驿馆里的住客和管理人员都被何锦遣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些打杂干活的人在,何锦那边闹出的动静太大,这会儿已将各处的火家吸引了出来。那边是在打打杀杀,人们好奇又不敢靠近,站在正当院里纷纷议论,陡然见到王长子率人骑马冲进,这些人惶惶然四散退避。   未等冲到何菁所住那所小院跟前,朱台涟便清晰见到院墙之上至少攀着四个弓.弩手,正张弓搭箭射向院内。朱台涟二话不说,先取了挂在马身一侧的弓箭下来,抽弓搭箭射将出去。雕翎羽箭疾飞而出。   一个弓.弩手刚拉满了弓,肋下便中了一箭,当即惨叫一声跌下墙去,与他同在一侧墙头上的另一弓.弩手见状刚刚一怔,颈项也中了一箭,同样跌落墙下。   朱台涟马速未缓,手中连珠三箭射出,三个弓.弩手都应声而落,只剩下最后一个跳下墙去逃走,钱宁在一旁看得颇有些咋舌。往常他没少陪着朱台涟练习射箭,不过那都是站在院里固定地方射着玩,跟这种骑在奔马之上开弓射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他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王长子的真实实力。这才知道,王长子的骑射功力不见得在他之下。   眨眼间朱台涟已然催马来在小院门口,他飞身下马便向院中冲去,本来这种时候韩毅等侍卫应该身先士卒,不能放他最先去冒险,可惜朱台涟一刻也等不及,很自然就将侍卫们甩在身后。   还没等他进门,虚掩的院门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人猛冲出来,手中寒光闪烁的刀锋向朱台涟分心刺到。还是身在朱台涟侧后的钱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手臂一扯,才叫他躲开了这一刀。众人尽皆吃了一惊,正欲挥刀还击,却才看清,冲出的这人竟是邵良宸。   邵良宸发髻散下了半边,额前的垂发浸透汗水打成了绺,月白色的袍子上这一块那一滩的都是血迹,清秀如玉的脸上也溅着点点鲜血,简直狼狈得一塌糊涂。这时看清了面前的朱台涟与钱宁,他好像都回不过神,只顾喘着粗气发愣。   韩毅分派手下侍卫们先行推门进去,防着再有人冲杀出来,却很快愕然见到,正屋的四扇扇门打开着,屋里屋外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到处都是鲜血,竟似没了一个活口。如此一看,邵良宸为何成了这样也就好理解了,他是刚经历了一场极度惨烈的厮杀,不但身体几近虚脱,精神也像拉满的弓弦,几近绷断。   朱台涟见了邵良宸这样子,心就沉到了底,妹夫武艺高强都这样了,妹妹还不尸骨无存?当下忙拉住他问:“菁菁呢?她怎样了?”   邵良宸这才刚回过些神来,惶然抓住他衣袖道:“快快,叫人出去追她,菁菁骑马逃出去了,还为我引走了好几个人,说不定已经……”   正在这时,那个被留在门外向摊贩打听的侍卫纵马奔来报道:“王长子,据那些摊贩说,他们看见一名女子纵马奔出驿馆大门,身后有六七个男人骑马追击,一行人转朝东边去了。”   “快,去府里多唤人手,封城找人!”朱台涟忙向侍卫们吩咐,又向邵良宸道,“你且放心,何锦他们是想杀了你,再抓住菁菁,他的手下应当不会伤害菁菁。”   他自也对何菁极为惦记,不会因为知道何锦不打算伤她就放下心,只是看着邵良宸这副就像随时药丸的模样,他又不放心只将他丢给手下。万一等妹妹找回来,妹夫却死了怎办?   “你伤得如何?”朱台涟紧接着问。   邵良宸信得过他,听他那么说也便稍稍松了口气,顿时觉得站都站不住了,一松手就瘫坐到了地上,喘着粗气道:“还……还好,我没事……”   口中说着没事,他却两眼一闭,竟而昏迷了过去。   何锦这一回带来的都是挑选出的亲兵,每一个都曾亲自上阵杀敌,功夫远胜常人,而且他们都听了何锦的话,知道今日的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留下眼前这人活口自己就难免要被王长子追责,也便都发了疯般要置邵良宸于死地。   邵良宸以一敌多已经颇不轻松,想要脱身冲出来还有□□手在外拦截。每一次他大体抵挡开跟前的人想冲出去,都被那四个弓.弩手射的箭又逼回来。那些人竟连误伤同伴都不在乎了,就是抵死要取他性命。   邵良宸只能先与跟前的人奋力拼杀,还是朱台涟射下了墙上的□□手,他才得以杀掉最后几个敌人冲出了院门。神经高度紧绷之时,他只当所遇皆是敌人,才会一出门见到人便刺。   也正因如此,体力与精力都过度透支,精神稍一放松就无法再支撑下去。   两名留下来的侍卫连忙相助朱台涟搀扶起邵良宸。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迹,衣袍也有多处破损,看不出有伤没伤。   “先将他安置到旁边客房里,安永,你去王府请太医来!”见到钱宁也要跟着其余侍卫离去,朱台涟唤住他,“钱宁,你留下守着二妹夫,我跟他们去找菁菁。”   钱宁望了邵良宸一眼,神色极为复杂:“罢了,还是王长子您守着他吧,有您在此坐镇,余人有了消息也好回来报知给您。您放心,我一定……拼了命得把二小姐好好找回来!”说完就跟着侍卫们上了马,匆匆离去。   见了他这神情,朱台涟也不禁有些触动。先前总觉得钱宁此人暗藏心机,无时无刻不在打着小算盘,对这种人完全无可信任,时刻都需提防,可今日这一路赶来,见到钱宁所表现出的诸般悔恨与焦急,朱台涟觉得那怎么看也不该是装出来的,他对自己的眼力还算有着自信。   如此一来,他头一次对钱宁的看法有了些改观——或许,也无需因为看出他精明,便对他那般提防。   两个侍卫搀扶邵良宸就近寻地安置,朱台涟刚要走,一个负责检视院内的侍卫出来道:“王长子,里面已经没了活口,何锦也已死在了屋里。”   此时暮色已沉,透过敞开的院门见到里面横七竖八的尸首,朱台涟也不禁惊叹:他竟然一个人就收拾了这么多人,而且那还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士与军校。   ……   夜幕笼罩,安化城早已关了城门,城内却久久没有恢复往日夜晚的平静。   “禀王长子,属下搜索了整个南城一带,无人见到二小姐踪迹。”   “禀王长子,属下自西北一带搜索而来,没得到二小姐消息。”   “禀王长子,属下等先后擒获何锦手下亲兵校尉四人,据他们供述,他们一共出动六人追击二小姐,现今那两人和二小姐的去向,他们也不得而知。”   “废物!你们就是一群废物!”骂出这句话的却不是王长子,而是刚苏醒不多时的二仪宾。   邵良宸早就对这群侍卫的迟钝大有腹诽,今日为着这场剧变精神大受冲击,听见他们这一无所获的奏报,实在忍无可忍:“安化城才多大的一点,想找个骑马冲过街市的女子还找不到?城里找不到,就到城外去找!”   一个侍卫怵怵忐忐地道:“属下已问过东城门的官校,他说今日进出城门的人多,并未留意有没有二小姐在内。”   “那就再到西城门、北城门和南城门去问,一个女子骑着马冲出城门,瞎子才会留意不到!关城门前当值的城门官若是下值了便去到他们家里问!打听到了就赶紧差一个人传话回来,其余人就分头出城去找,不用我再教你们了吧?”   邵良宸确实没怎么受伤,浑身上下就只有背后和手臂上受了两处轻伤,只是体力与精力的透支导致身体虚弱,被灌了一碗参汤下去才苏醒过来,这会儿才刚恢复了少许,吼了几句话便觉眼前金星乱晃,脚下直发软,本还有意亲自出去寻找何菁,结果一下站不稳又跌坐回身后的床上。   朱台涟也在生气自己这群手下找个人都不得章法,正好邵良宸替他骂了,省了他的口舌。   他从床边的坐墩上站起身道:“既然你没有大碍了,我这便出发,亲自去找。”   “不不,二哥你先别急。”邵良宸扯住他的衣袖,“等到这群没头苍蝇打探到菁菁的去向来回报,你再有的放矢地去找更好。不然的话,我一时半刻还出不得门,万一到时消息送回来了,还要差人再去找你,更是麻烦。”   朱台涟也明白这意思,便又坐下,挥手叫侍卫们都出去,劝道:“你先不必急,那四个被捉回来的亲兵不是也说了么?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生擒菁菁,而且不得伤她,即使菁菁真被他们追上了,也不至有大风险。”   以朱台涟对妹妹的了解,相信何菁如果见到自己实在跑不掉,一定不会毫无理智地与对方拼命对抗,而是会暂且委曲求全不吃眼前亏。是以听说了那四个被擒的乘马官校供述,确认他们被何锦下令不得伤害二小姐,而且没有被抓的官校仅余下两个而已,朱台涟的忧虑就大为降低。   当然,想到那样不入流的小兵可能要对妹妹动手拉拉扯扯,他还是气愤的,不过现在并非沾衣裸袖即为失节的时代,古人并没有把男女接触看得那么严重,什么海瑞见到女儿接受男人送个饼就把女儿逼死,那都是后世编的。   在朱台涟想来,那两个兵若敢对妹妹动手,事后杀了也就是了,大不了给他们用个惨烈些的死法来为妹妹出气,对何菁而言算不得什么无可抹杀的损失。既然死是不会,伤也不会,拉拉扯扯又不算大事,那还有多少可忧心的?   以他猜测,现在何菁最可能的就是正躲在哪里避险,那剩余的两个人是还在附近找她。因为总有军队来来往往,再加上年前出过的那次安夫人被绑架的事件影响,地方官加强了治理,如今安化城内外的治安都相当不错,不会存在什么盗匪歹人碰巧抓了何菁的可能。   算来算去,何菁也没多点风险可担。所以这会儿朱台涟宽慰邵良宸的话,并非空话。   邵良宸附身扶着额头缓了缓精神,低低地吐出一句话:“我怕她自己不想回来。”   朱台涟既没听清更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邵良宸叹了口气:“正赶在何锦上门那时,我为了不惊动他、警告菁菁逃走,就说了句我们小时候用过的暗语,她这会儿知道我是谁了,恐怕……”   “你怕她故意甩下你,就此出走不归?”朱台涟就像听见了一个何其荒诞的笑话,敢情妹夫竟然在害怕媳妇把他给甩了!   “是你说的,她走时还有意帮你引走部分兵士。那几个骑马去追她的都是有品阶的军校,若非她将其引走,你的景况势必要比现今更要危急得多,危急关头她尚且有心这般照应你,你还担忧她会撇下你一走了之?”   邵良宸之前当然也是那么想的,可事后总等不来何菁的消息,就又难免胡思乱想,关心则乱:“可是,她定会以为我是蓄意骗了她这么久,总归是要生气的,谁知一气之下会做出什么。不说别的,你看她今日有何必要往城外逃呢?说不定……她就是想故意躲开我,不想回来见我。”   朱台涟想到的那些因素他也想得到,所以一想到何菁并没多大危险却仍下落不明,他就忍不住开始瞎猜,越想越觉得,可能是何菁自己就不想回来。   朱台涟从来没对劝人有过什么经验,见劝不好就有点没耐心了,拧起眉头道:“不说别的,她见到你被那么多人围攻,连你现今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呢,你当她会这样就跑了?眼下比起你担忧她,怕是她对你的担忧反而还更重些!”   “担忧都还不回来,不是更说明实在太不情愿回来了么?”邵良宸嘴里咕哝着,依旧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他此时散了发髻,长发在背后草草一束,垂着些碎发在脸边,清秀过人的脸上血色淡淡还满是愁容,一眼看去就像个病美人。   可惜朱台涟无缘见到《红楼梦》面世,不然说不定能将妹夫这模样跟林妹妹安到一处去。   就因为这副长相,朱台涟曾经很看不上他,见头一面时便觉得“怎会有男人长成这副兔子样儿?”等后来确认了何菁身份,更是觉得“我妹妹怎会便宜了这么一个兔子?”后来见到这个兔子妹夫对待妹妹还算好,他才渐渐改观了态度。   现在又见到邵良宸呈现出这副兔味儿十足的样貌,简直随时都要像个女人一般哭天抹泪,朱台涟忍不住鄙夷道:“瞧你这点出息!”   在他一个想把家都烧掉的人看来,一个男人家竟会为媳妇跑掉就担忧成这样,而且还是毫无根据的瞎操心,当然十分值得鄙夷——果然长得像兔子的男人,心里头总会多少有些兔子样儿!   正这时,钱宁回来了。 第91章 意外遭遇   钱宁单独在城内打听了一圈, 与那些侍卫一样, 只散碎打听到了些何菁纵马跑过的讯息,至于她现在身在何处,他也同样没有收获。这趟回来, 只是向朱台涟这边问问其他侍卫的进展,另外也看看邵良宸的境况。   他进了门, 坐在床边的邵良宸只抬眼望了他一下,就又将视线垂了下去, 脸上一片漠然。   钱宁明白, 无需朱台涟告状,以前一晚他说的那点半截话,邵良宸也一定能推测得出今日何锦上门找茬有他蓄意布局的成分在内, 他对他有怨气再正常不过。   看这意思就知道, 何菁依旧下落不明,可来了总不好什么都不说就走, 钱宁讪讪然地问:“你可好些了?”   邵良宸根本没理他。   钱宁又问:“可有弟妹一点消息……”   “你闭嘴!”邵良宸“呼”地站起身喝道, “你还敢叫她弟妹?你真拿她当弟妹看,还会拿她做诱饵,叫那些畜生打她的主意?钱宁……我还真没看错你!”   朱台涟及时握住他的手腕,既是防他一时冲动去向钱宁动手,也是为了扶着他:“现在可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谁跟他是一个窝里的?”邵良宸甩开手, 就没好意思说,你这个当哥哥跟他一样,都是惹祸精!要是你早点来约束何锦他们, 至于出这种事吗?   他实在心口堵得厉害,朱台涟,钱宁,这俩人看着都挺精明的样儿,到头来竟然都是猪队友,一个比一个猪!他们两口子明明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现在就被这俩猪坑成这样了!现在老婆还找不找得回来都不知道,即使找回来了还愿不愿意理他也不知道,即使还愿意理他……恐怕也没有从前那么恩爱了!   他简直后悔死了,这几天来得了钱宁老大的助力,心里竟然就不由自主将其视作自己人了,人家谁跟你是自己人啊?自己人有拿别人老婆当诱饵的吗?   钱宁叹了口气:“你放心,这回弟妹若真出点事儿,不用你动手,我也得以死谢罪。”   “谁稀罕你以死谢罪!”邵良宸方才站起过猛,再吼了两句,又感觉眼前发黑,只好重新坐回到床上去。   钱宁没再多说什么,踅身而出。   因今日何锦闹了这么大一场,现下整个驿馆已然戒严,除丁广被羁押之外,其余所有武将都被勒令留在自己住处不得外出,并且每人至多仅留两名亲兵在跟前,其余全都遣出城外驻扎。驿馆内外都由朱台涟带来的侍卫协同安化县衙的官差全权控制。   既控制了人们的行动,更是控制了消息外泄,毕竟这些变故若是传去杨英仇钺等人的耳中,朱台涟的那套计划必定全盘皆输。   钱宁刚走出邵良宸所住的房间外几步,忽听朱台涟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钱宁,你等等。”   “王长子有话要交代?”钱宁有些没精打采,乖乖等着多挨几句骂。   朱台涟示意跟前守着的两名官差退避一些,对钱宁道:“二妹夫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这人……把媳妇看得比天还大!自己的事都还好说,一见到二妹妹出了事,他便要理智尽失。当日我害得二妹妹大病一场,还不是挨了他一通排揎?等到二妹妹平安回来也便好了,你别去介意他方才说的话。”   钱宁大感意外,往日都是邵良宸待他亲和有加,王长子则百般看不上他,几乎就没对他露过一点好脸色,怎地今日他刚捅了个大娄子,王长子反倒待他好起来了呢?见他挨了几句骂,竟然还来安抚他,这……还是那个眼高于顶、除了二妹妹之外对谁都难有点好脸色的狂傲王长子么?   钱宁怔了怔,忙躬身施礼道:“您说得哪里话?今日一事本就错在我,别说挨二仪宾几句骂,就是被他捅上几刀,也是我活该。”   “不必如此说,”朱台涟的神情语气虽然称不上和颜悦色,也已经是相当礼敬平和,简直是难得一见,“还是那句话,一切等到二妹妹平安回来就好了。他们两个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是他们的福气。”   钱宁简直听得心慌慌的,这是怎么了呢?王长子出什么事了?刚还猜着王长子是不是为了请他多多出力寻找二小姐才来给他这个甜枣,可听了这几句话又不像是。   “从前我对你的诸多失礼之处,也请你不要计较。这一次的事过去,菁菁他们夫妻两个也不至于会对你有所记恨,将来我不在跟前时,还需劳烦你替我多照应他们了。”   朱台涟真是越说越客气,钱宁听得头皮直发麻,疑心此刻王长子是鬼魂附身,忙又施礼道:“王长子太客气了,小人可不敢当。对邵侯爷与二小姐,小人是真心感佩他们有情有义,情愿对他们悉心关照……”   想到这一回自己办的事儿,算什么对人家悉心关照?他又有些讪讪,接着道:“总之,先容我帮着找回二小姐再说吧。”   “好,有劳你了。”   朱台涟望着钱宁告辞出去,口中无声地舒了口气。   出身低微的小人物们往往习惯了卑躬屈膝,得到居高位者一点善待就受宠若惊,但朱台涟清楚,钱宁不是那种人。   因为生来天资过人,钱宁无论面上如何谦卑,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这种人常会怀有一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倔强,不肯向居高位者服输。朱台涟一点也没指望自己给点好脸色,就收服钱宁,叫他为自己鞍前马后肝脑涂地。真要那样想,就太天真了。   钱宁此人,他是越来越看得透了,若说这人有多坏,就像那些行事只为一己私利的奸佞小人,那是有点冤枉他,可若说他有多正派,多善良,那也肯定是瞎了眼。   这人是见你对他真心好,他就也会大体上对你好,至少不会为了自己往上爬就随便踩你,但也不用指望他会有多侠义无私,不用指望他会见你有难,便去为你两肋插刀。   就像这回的事,倘若钱宁真是个够正派的人,就不会使出以何菁为诱饵这种满是邪气的招数,可究其本意,他也不并非真去置何菁与邵良宸的安危于不顾。发现自己捅了篓子,他也会极力去弥补。   其实朱台涟觉得,人能做到钱宁这份上已经不错了,哪有那么多人能像话本子里的大侠那样高尚无私呢?谁也没法指望别人替你两肋插刀,只需你对人家好时,人家懂得回报,这就足够。   另外,钱宁的本事也不容小觑,将来的前程想必也会不错。妹妹妹夫能交下这样一个朋友,还是不错的。   朱台涟的脾性其实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顽固不化,该看清的事他也看得清,该现实的时候他也能现实。这次的风波已然大体过去,钱宁的无心之失并没酿成多么不可挽回的后果,而且显见有了这一次,钱宁以后也定会更加谨慎,不会重蹈覆辙。   那么他就要帮妹妹妹夫争取,留下这个朋友,不能叫这次的事给他们留下嫌隙。   毕竟,将来自己不在跟前时,还得指望着钱宁照应他俩呢……   此时,何菁确实已经到了城外。   傍晚时的那一段逃亡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她在街巷之间乱串了一阵,不知不觉之间被两个军校堵到了北城门附近,一时间没了别的路可选择,何菁只好纵马冲出了城门。   出了城就没那些房屋做掩护了,安化城北的官道斜向西北,一路通向宁夏府,中间虽然也有些岔路,但何菁从来没来过这边,担忧其中有些会是死胡同,也不敢贸然拐进去,只能沿着官道猛冲。那两个官校也骑着马一路紧追不舍。   好在何菁资质不错,有了方才这一阵锻炼,马术已有所精进,纵马飞驰不再那么险象环生。而且她所乘的这匹枣红马是身在王府时朱台涟特意挑选来送他们的,资质也好过寻常军马。凭着这点优势,她才得以在这直道上逃跑也没被追上。可惜,想甩掉对手也一样没戏。   三匹马就这样一前两后地自官道上奔驰向北,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落山,眼看天都要黑了,也没跑出个结果来。   何菁觉得全身都要被马颠散架了,对后面这两个不散阴魂恨得牙痒痒。绕过了一个土坡,她猛地一勒缰绳横过马来,对着后面两人高喝道:“别追了!”   那两人都是一怔,也下意识地跟着勒住了马。   “你们两个都没带脑子吗?都过去这么多工夫了,城里的变故肯定已经被我二哥得知,这会子说不定你们的主子何锦都已被抓了,你们还在这里对我紧追不舍有个什么用?赶紧逃你们的命才是正经!”   那两人停在距她几十步之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个对另一个小声说了句什么,那个随即点了点头,一伸手将背后的硬弓取了下来。   靠!人家逃命之前还想杀人灭口呢。何菁一夹马腹,催马接着跑。   那两人接到的命令是活捉二小姐,轻易还是不愿自作主张违令杀她,见她跑了,就也继续催马来追。于是又变成了三人的长途拉力赛。   天很快黑下来了,何菁头一回骑马跑了这么久,浑身都疲惫得要命,而且因为周边已是丘陵山地,入夜之后气温下降,骑在奔马上被风呼呼地吹着,她也越来越冷,总之是怎么都难受。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离安化城越来越远,也就是离援兵越来越远,没法指望前面能遇见救星,这又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难不成,要一直跑到宁夏府去求助庆王府的亲戚?   真他娘的!   路上也经过了一些亮着灯火的村镇,但何菁想得到,去求助那些平民也难以拦得住这两个兵痞,还是只能自己继续奔逃。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她听着枣红马的呼吸越来越粗,好像已经难以支撑,不禁心急如焚,只能盼着后面那两人的坐骑能先支撑不住。   今天是个大月亮,借着月光,在顺着官道绕过一座小山丘后,何菁猛然见到对面黑黝黝地过来了一群人,好像也都个个骑着马,其中还有些手中打着火把,一眼望去辨不清数目,至少也有数十人。   何菁心中一凛,这会是些什么人?她早就听过,因总有兵士往来于宁夏与安化之间,这一带肯定是没有盗匪成伙出没的,那么这样的一队骑兵只能是兵,难道是何锦手下的增兵?   她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那些武官的亲兵驻扎城外的都在北城门以西一带,这队人显然是从宁夏府而来。何菁虽然不清楚何锦今日发难的具体目的,至少能猜得到他们的终极目的是想逼二哥就范,又不是攻打安化城,那又有什么必要从宁夏方向继续调兵过来?   那这些人会是哪拨儿的?   她一时犹疑,就缓下了马速,后面追来的两个军校很快追到近前,何菁防着他们来动手,回身拿马鞭指着他们喝道:“我的援兵到了,你们等着受死吧!”   “你的援兵?”两个军校追了这么久同样十分疲惫,也同样满心气愤,其中一个恶狠狠朝她探手抓来,“你想得倒美,你叫他们有人答应么!”   何菁闪身一躲,因全身累得僵硬,一不留神竟从马背上歪倒下去,惊呼了一声摔在了地上。   前面那队人马已到了不远处,头前一人喝问道:“前面是何人挡路?”   何菁顾不得摔得疼痛,匆忙爬起身,闪避开军校的又一次擒拿,脑中念头电转,猛然间联系到近日发生的事,猜到了那伙人的来历,遂高声叫道:“仇将军!仇将军快救我!”说话间就跌跌撞撞地朝那伙人跑过去。   以朱台涟去信给仇钺的时间来推算,仇钺若是真的赶来安化就是该在这一两天之内到达,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在夜间赶路。   那队人马当中的一人从旁边亲兵手里取过火把,催马缓步迎上前,借着火光看清跑过来的何菁,不禁露出吃惊之色:“是你?”   何菁也已看清了他的面目,那人身形魁伟,威风凛然,正是宁夏卫参将仇钺。   两个何锦的军校也认出了仇钺,其中一个道:“仇将军,这是我们何千户看中的女人,还请您将她交与我们,不要插手何千户的家事。”   仇钺荒诞地干笑了一声:“哦,我倒不知,何锦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有胆子看中安化王府的二小姐了呢!”   之前朱台涟警告仇钺不要再来登门的事被本地官员广为知晓,但其中原因却没什么人清楚,这两个官校自然想不到仇钺会见过王府二小姐,本打算胡诌一通,说什么这是何千户的小妾犯了疯病胡言乱语蒙混过去,一听仇钺这话便知道没戏可唱了。两人对了一下眼神,拨转马头便往回逃窜。   “站住,不然我放箭了!”仇钺声如惊雷,说话间已将硬弓拿在了手里。   那两个官校听了这话只有打马扬鞭跑的更快。   何菁见到仇钺真的弯弓搭箭准备射出去,忙抬手去一拽他的弓耳:“仇将军手下留情,别伤他们性命!”   仇钺被她拽了这一下,没来得及射出箭矢,眼看着那两个官校转过山丘,身形消失在了黑夜之间。他低头问道:“你干什么要拦我?他们显然对你来者不善,何不叫我射杀了他们?”   真能一举射杀当然好了,何菁怕的是把那两人射了个半死不活再拖回来审问,被仇钺得悉朱台涟那边已有动摇谋反的意思,甚至还在窝里斗,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一副惶然无措、摇摇欲坠的模样,瑟瑟缩缩地道:“我……害怕,不想看你杀人。”   这时两个亲兵催马过来问:“将军,可要我等追击?”   “不必了,”仇钺并没对留下那两个人有多点兴趣,他看看何菁,下了马来问:“你怎会在这里?那两个何锦的手下为何追你?”   “我……”这瞎话可不大好编,何菁继续惶然无措,心里急急编着说辞,“他们……”   男人追女人,最好想象的就是见色起意,可那两人显然是知道她的身份,为啥两个何锦手下的军校胆敢公然追击安化王的女儿?而且还是这么从安化骑着马一路追到这地界,这得有二三十里路了呢。   火把的光芒之下,仇钺紧紧盯着何菁的脸问:“二小姐,听闻你之前已然随二仪宾启程回京城去了啊,为何又回了安化?还出了王府,被何锦的亲兵追来此处?是不是安化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何菁心里打着鼓:这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么?现在杨英那边应该也知道二哥动手在即,这趟仇钺被招来安化城都说不定已经心怀疑窦,这会儿撞见了这么不寻常的一件事,想叫他什么都别问,直接送自己回安化去显然是行不通了。   人仇钺即使没有杨英诡计多端,也不是傻子啊!明知安化城里局势不稳,还能自己往里闯吗?   “变故……是啊,是出了变故。”何菁暗中酝酿了一下情绪,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捧着脸泪如泉涌,“将军你不知道,是我家二仪宾他……他变心了!”   仇钺与跟前的两个亲兵见状顿时都懵了,两个亲兵方才听仇钺的话听了个半明不白,并不清楚这位“二小姐”是什么人,隐约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涉及了将军的什么**,于是很自觉地退远了一截,还招呼着其余亲兵也不要靠近。   仇钺面对一个大哭的女人已经够无所适从,见此情状更是发窘:这里头有我什么事儿啊! 第92章 双面间谍   仇钺要早知何菁会是这般反应, 刚才打死也不会在这儿当着众多手下就逼问她了, 这时他只得硬起头皮来道:“二小姐你先不要难过,那个……是了,我今日本想赶赴安化城, 不想半途被一点琐事耽搁了一阵,就错过了宿头, 这会儿正欲去到前面的环县歇脚,不如你也随我先到那里去吧。”   何菁抽噎着点了点头, 暗暗庆幸, 还好今天仇钺没有去到安化,不然一进城就看见何锦搞出来的这趟乱子,他还不得掉头就跑?二哥那些计划也就全泡汤了。   她今日遭逢剧变, 又是受惊吓, 又是被邵良宸那事冲击,本就积攒着大量情绪无从释放, 这会儿都化作眼泪哭出来, 一点作假的痕迹都没,真真儿是像极了一个被丈夫背叛抛弃的可怜小媳妇。   只是为啥二仪宾变心了,她就该被何锦的亲兵追出来呢?仇钺当然还是一点都理不清这里的头绪。   他亲手替何菁牵回马来,何菁上了马跟随他们缓步前行,才抽抽搭搭地为他讲明了“原委”。   “我前日确是已然启程要回京去了, 没想到才走至宁县,歇宿之时,竟偶然撞见我家二仪宾……那个负心汉竟与一个女子拉着手互诉衷肠, 我去质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坦白说那女子是在安化城里便与他勾搭上的,因不舍他回京,才追到宁县来想要随我们一道走……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我如何能容得下?我当即叫侍卫送我返回了安化,想去叫父亲与二哥替我做主,却没想到……父亲与二哥竟然都来劝我,说什么男人家三妻四妾实属正常,要我别去与那对狗男女计较!”   有了这点时间缓冲,何菁就很顺畅地编了一套谎话出来,还配上哭天抹泪、伤心欲绝的表情,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毫无破绽。   “我听后简直都不想活了,直接跑出王府来,二哥派了侍卫到处找我,我也不知能躲到哪里去,就骑着马胡乱奔走。其实……唉,方才那两位军校也不是对我有何歹意,他们是在城内听说了王府侍卫们在全力找我,再遇见了我之后,就想替二哥找我回去而已。虽说人家为的是得赏钱吧,可毕竟不是恶意,所以,我才不想叫将军您伤了他们。”   那两个军校显然对她不甚客气,不像什么好心相助,不过在仇钺看来,何锦那帮人本就都是群粗人,还是些没脑子的粗人,他们的手下只会比他们更粗也更没脑子,这样又粗又没脑子的大头兵他手下也有很多,若说那两人是一心想带二小姐回去找王长子领赏,却不懂得如何对二小姐礼遇,那也并不稀奇,都能说得通。   至于何菁所说的前半段内容,仇钺几乎没什么疑义。宗室家的娇小姐们都是这德性,唯我独尊,受了一点委屈就要大吵大闹,安化王的二小姐见到丈夫有了新欢就这样反应,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如此一说,就是朱台涟仍在按兵不动、安化城里一切照旧?仇钺虽然想不出什么疑点,可一样不敢十分放心。   他之所以今日错过宿头,连夜赶路,其实就是因为与杨英的分歧所致。   若论设计阴谋诡计,仇钺比不上杨英,可他就是早就有种直觉,觉得朱台涟不像会那么轻易被他们摆布的人,在一切依照他们的设计按部就班谋反的表象之下,一定还在另有什么筹谋。   而杨英对自己的筹划很有自信,认定朱台涟就是个有意直捣龙庭的野心家,没人会一边冒着掉脑袋的大罪谋反,还一边打着其它什么小算盘。所以之前叫仇钺在婚事上一直敷衍着安化王、不要得罪安化王,也都是杨英的主意,他不想让任何枝杈影响到大局。   这一次接到朱台涟冒名安化王去的那封信,仇钺就担忧此行有诈,主张编个由头搪塞过去,不予理睬,杨英却极力劝说他过去亲自向安化王解释,并保证自己会替他安排好这次的说辞,让他顺利蒙混过关。   于是这趟安化之行仇钺极为不情愿来,杨英却力劝他来,两人几乎要为此吵翻。最终仇钺还是妥协,慢腾腾地上了路,因此耽搁了工夫,以至于夜间才行至此处。   仇钺并不担忧自己来了安化正赶上朱台涟动手谋反,在他看来,只要朱台涟乖乖谋反就万事大吉。只要朱台涟真去谋反,就一定会有心拉拢他,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到时他暂且配合,再寻机送信给杨英,与之里应外合平叛,就正是合适。   他担忧的就是朱台涟另有打算,并不打算乖乖谋反。所以对于安化城内任何一点与谋反看似无关的变故,他都十分提防。   听完何菁的叙述后,仇钺琢磨了一下,道:“不管怎么说,二小姐夤夜之间来在此处也是于理不合,我这便派人,即刻送你返回安化如何?”   何菁很轻易就能听得出这是他的试探,如果她说的是真话,她此时就一定不会想回安化,她要想回,就说明她的话有虚假之处,那两个兵来追安化王二小姐,就一定说明城内形势有变。   “我不想回。”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摇头,“仇将军,我知道您与我家交情不错,您可别为这就送我回王府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   说着就又吭哧吭哧地哭了,一见她哭仇钺就很挠头,只好暂且住了口。   何菁现在怎可能不想回安化?邵良宸尚且生死未明,她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拍拍翅膀就飞回去才好。可是她明白,现在但凡她露出一点破绽,就不但要吓跑仇钺、导致二哥的计划全盘落空,还很可能要导致自己沦为对方的人质,再想回去更加不知要等到何时。只有先稳住仇钺再说。   这会儿她都有点后悔了,因为从一开始就听邵良宸说那些人“wantkill us”,她先入为主地判断何锦那些人是要杀了自己两口子的,这才会抓住一切机会玩命奔逃。其实现在冷静一想,那几个追自己的兵头一直没亮兵刃,方才真到了跟前时也只是试图抓她,看上去并不像有意要伤她性命,要是早体会出这一点,还不如先乖乖投降,跟着他们回去呢。不管怎么说,安化城是二哥与父亲的地盘,她在那儿总比在这儿更安全啊。   结果这下撞到仇钺手里,人家至少今晚是没打算进安化城,自己也还不知何时能回去,还要随时提心吊胆地编谎话搪塞。   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晚了,只能暂且见机行事。   仇钺所说的环县就坐落于何菁刚刚跑过的位置,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说是县,其实只是一座稍大的镇子,连道像样的城墙都没有。   何菁因那会儿是刚午睡起来就仓皇逃命,头上没戴什么钗环,纽扣也抛给了摊贩,在拐下官道之时,她便趁着无人留意,取下两个手上的赤金镯子丢到了官道中间。   二哥很可能会派人来寻她,她总得想办法叫他们找得到自己才好。   从官道上顺着一条岔路拐下去一小段路,开着一座小客店,前面是供来往行人打尖的大堂,后面设有几间简单的客房供人歇宿。此时大堂里仍亮着灯火,有个火家在柜台后值夜。仇钺吩咐手下亲兵去附近驻扎过夜,自己仅带了三个贴身亲卫,领着何菁来到客店正堂。   值夜的火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趴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听见脚步声响惊醒过来,一看见仇钺立刻笑脸相迎:“哟,仇爷来了啊,怎这钟点才到?”说话间已迎上前来,殷勤地接过他们几人手里替的行李与兵刃,看上去与这些人甚是熟稔。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阵,”仇钺说起话来语气也显得十分随意,“迟升,迟姑娘已睡下了吧?劳你去叫她一声,这里有位小夫人,要请她代我照看一时。”   火家已在看着何菁奇怪,听后应了一声,便想走向后堂,这时通向后堂的门口帘子一挑,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来,说了声:“仇将军来了?”   音调平平,既不疏远冷淡,也不殷勤热络,似乎又隐含着一点亲切。何菁转眸一看,这女子比自己年纪稍小,约莫十八岁上下,一身秋香色提花棉布的长袄配墨蓝色撒腿裤,脸色白净,秀美杏眼,算不得令人眼前一亮的大美人,却也是一副出挑的好姿容。   何菁稍一打量她,目光很快落在她所穿长袄的交领之上,三指余宽的黑底眉子上绣着一串缠枝红梅,细密的针法,精致的绣工……   正如熟悉书法的人可以轻易辨认出别人的笔迹,何菁曾受过很专业的刺绣培训,也能轻易辨认的出别人的绣工,一见到这刺绣,她立刻就想起了仇钺揣在怀里的那个绣花荷包,不由得心头一动——仇将军的红颜知己就在这里啊!   仇钺表现得十分礼敬,垂眼点了一下头道:“没想到你还未睡,这位……是安化王府的二小姐,我方才偶然与她相遇在路上,劳你为她暂且安排个地方下榻。二小姐,这位迟姑娘会代我安置你,夜已深了,你先随她去安置歇息,有什么事都等到明日再说吧。”   那女子听了他的话露出一抹讶色,望了望何菁,遂含笑道:“原来是二小姐,失敬失敬,请您随我到后面来吧。”   何菁向仇钺道了声谢,跟随她穿过拿到挂着帘子的后门,走进一条窄窄的夹道。   那女子手里端了一支陶瓷烛台,何菁紧跟在她侧后,就着烛台的光芒望了望她的右手,对比了一下她手指上几处有着茧子的细节,心中便更加确定:那些绣花必定就是她亲手绣的。   “迟姑娘……”她迟疑着出口唤道。   “我名唤迟艳,二小姐不必客气。”迟艳说着,推开了身旁一扇房门,将何菁请入屋内,“一会儿便有人为您送热水过来,地方简陋,还请二小姐不要嫌弃。”   “好说,多谢了。”何菁总隐隐觉得,这位迟姑娘身上还隐着其他什么秘密,仇钺为婚事与安化王拉锯了大半年,他的红颜知己竟然就在安化城跟前?而且还有着一座客店的女主人这种不是很寻常的身份,这只是巧合么?   只是临当此刻,她并不敢贸然询问什么。   迟艳将她让进屋子,自己飞快留意了一下门外,方进了门来,放下烛台,向何菁深深福了一礼:“迟艳见过二小姐。”   何菁吃了一惊,心里那点疑虑也落了一些在实处,忙伸手搀扶道:“姑娘不必多礼,你莫非是……”   迟艳飞快地说道:“王长子对我全家皆有大恩,请二小姐放心,如今到了我这里,任谁也别想伤你一根毫毛!不过毕竟敌众我寡,请二小姐务必信得过我,回头无论见到何样变故,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千万不要声张,我必会保你安然回到安化王府!”   说完又施了一礼,很快出门而去。   何菁站在原处怔了片刻,不由得于心中赞一声:二哥真能耐!这是给仇钺使了美人计啊!   为什么朱台涟对仇钺的动向拿的那么准,那么有把握?就是因为有个非常了解仇钺、又十分得仇钺信任的人在为他做事。   可是这么一想,二哥似乎很不厚道,怎么能为了他的大计,就派一个女人来为他做间谍呢?而且还要人家牺牲色相……   反复琢磨着方才迟艳说起“王长子”时的神情语气,何菁又很快有了另一重猜测,不过……或许还是自己太过八卦了吧。才刚听了迟艳的几句话而已,过多地揣测什么都是白费脑力,无的放矢。   夜色深沉,方圆百里之内,仍未入睡的人已所剩无几。   客店侧面的一间房室之内点着两座烛台,亮堂堂的光芒大约只是为了缓解屋中孤男寡女夤夜相对的不便。   “你是想留她做个人质?”迟艳问道,语调冷淡。   “嗯。”仇钺有一点不自在,“我知道在你看来,这手段定是不够磊落。不过,此时时局非比寻常,实在需要步步小心,早作筹谋。听闻朱台涟对这位二妹妹极为关切,倘若可以留二小姐在咱们手里,定可以对朱台涟有所牵制。   不瞒你说,杨总兵此次拦着我来,还只是担忧朱台涟即将动手,怕我应变不及。那个我倒是不怕,倘若真在我进了安化城后赶上他动手谋反,我正好可以与杨总兵里应外合平叛。我倒是总有些怀疑,朱台涟像是有着什么异心。如今有这大好机会留下二小姐,又如何能放过?”   迟艳面色淡漠:“可是,杨总兵连婉拒王爷来安化都担忧会惊动安化王府,你若扣留二小姐,就不怕因此惹翻了王爷与王长子,反倒弄巧成拙?”   “这我方才已想过了,现今是二小姐自己逃离安化,还不愿回去,正是个大好时机。咱们明日一早便劝说二小姐先去宁夏庆王府投奔庆王一家暂住,她定会答应。等真带她去了宁夏府,咱们大可再寻个由头不送她进庆王府,而是安置于别处。比如半路上你再劝她说,真去了庆王府老太妃他们定会送她回安化,她听后也便容易答应先居于别处。届时咱们就将她软禁起来,不叫外人得悉她的下落即可。   若再请二小姐为安化王府留书一封,由我带过去,朱台涟见到了也说不出什么。如此一来,二小姐便是在我等控制之下,朱台涟投鼠忌器,我这一趟去安化,也便不必担忧他耍什么花样了。”   迟艳思索权衡了一番,点头道:“也好,这里就我一个女子,回头我亲自替你送她走。”   他们说话的房间只有一扇窗子,窗外是一片为厨房堆放货物用的空地,此时空地空着大半,何菁正缩身在窗台之下,将里面两个人的后半段对话清晰听入耳中。   刚才那小火家为她送了热水和一些吃食到房间,何菁便对他说自己要歇息了不必再来,之后又等了一阵,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她便潜出房间。或许是出于对迟艳的尊重,仇钺让所有带来的亲兵都在外面宿营,没有一个留在客店之中,自然也没人看守何菁。反正仇钺安排不少人手在周边巡逻放哨,也不怕何菁一个弱女子会私逃出去。   受过专业间谍的培训,溜出房间,找到迟艳与仇钺所在的地点,再摸到一个适宜偷听的位置,这些对何菁已经构不成难度。   听了迟艳与仇钺这些话,何菁心里有些疑惑,迟艳对仇钺说话时的语气,与对她说话时全然不同,听上去简直不像一个人,由此看出,迟艳也是个演技派,有着像邵良宸那样随时变脸演戏的本事。   于是何菁就不免嘀咕,谁知道她跟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呢?若说她就是仇钺与杨英那边的人,有意那么说就是为了安抚我、叫我不要反抗惹事,不是也说得通么?   二哥的间谍中有没有这个女人,她可一点都拿不准。   当然迟艳也可能是安抚住仇钺,想借送她去宁夏的茬口救她脱离仇钺掌控。这些都还无法确认。反正是自己身在外人手里,能信谁不能信谁,都不好判断。   那么接下来,又是该假装不知、暂且顺从他们呢,还是该另想点什么主意……又还有什么主意可想啊!外面有好几十个亲兵站岗放哨,她总不能也去把那些人拿门闩敲晕了逃走吧?可是如果就这样被带去宁夏府,自己可就真成了二哥他们的大累赘了。   何菁心里这么发着愁,听那边两人的对话似乎也到此结束,便打算摸回到房间里去,以免被人发现,没想到刚转过一道墙角,面前陡然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何菁吓得浑身血液都震荡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惊呼出来。   对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顺势将她推回到方才的黑暗角落之中。   “别声张,是我,是我!”那人小声急道。   何菁吃惊匪浅,借着跟前的淡淡月光已然看清,面前的人竟是钱宁!   钱宁见她认出自己,赶忙缩回手来,连拱手带作揖地赔罪:“事出突然,得罪得罪。”他本就为着白天的失策满心懊悔呢,方才又做了这么个失礼的动作,若非顾忌着时间地点,几乎都想给何菁跪地磕头了。   何菁哪还想得到去怪他失礼啊?看见他现身于此,简直就像大难过后陡然见到了亲人,若非顾念着人家是个古人,她真想立马给他个拥抱! 第93章 四箭连珠   何菁首先问:“良宸他怎样了?”   “他……没什么事, 好好儿的, 就是挂念你挂念得神神叨叨的。”钱宁对邵良宸那番担忧媳妇跑掉的话只隐约听见个尾巴,不甚明了。   那家伙是该神神叨叨!一听说他没事,何菁放下了心, 立刻就把对邵良宸的所有情绪都转换为气愤,暗暗算计着, 等回去了必定要跟他好好算账!   钱宁见她问完一句话就目光旁落,脸上似是怒气隐然, 他又不禁心虚, 低三下四地恳求:“弟妹,我知道这回的事儿都怪我,等回去了任你要打要罚, 我都毫无怨言, 只求你别在这儿发脾气,咱得先想辙回去是不是?”   何菁一怔:“什么都怪你?”她一直都未脱险, 还没腾出脑子去想那些前因后果呢。   钱宁一见, 忙道:“那些回头再细说,现在咱赶紧合计一下怎么脱身。仇钺的亲兵在外围放哨,我自己尚能勉强躲过他们进出,可带着你就办不到了。你方才听见了些什么,可有办法脱身?”   何菁琢磨了一下眼下形势, 问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与韩毅他们打探到你傍晚时出了北城门,然后一路追出城外来, 迎面碰见那两个追你去的何锦亲兵,擒住了他们盘问,就得悉你撞在了仇钺手里。我料着此时不宜惊动仇钺,就叫其余侍卫全都回去向王长子报讯,我一人潜过来先看看形势,然后就在岔路那里见到了这镯子。”   钱宁将捡到的赤金镯子递给何菁,“再看到有亲兵在外守着,就猜到你在这里了。”   这大黑天的,亏他能看得见。何菁接过镯子来想了想,那两个折回去的何锦亲兵被来找她的二哥的人截住……她忽地眼睛一亮:“钱大哥你先来说说,像仇钺亲兵那样的,你一人能对付得来几个?”   钱宁勉强扯了扯唇角:“今日邵侯爷一举杀了三四十个何锦的亲兵,我纵是比他差些,也不至差得太远。”   “那便好了!”何菁下意识想拍一下手,又赶忙忍住。   钱宁不解,皱眉道:“你该不会想叫我带你杀出去吧?这当口若是跟仇钺正面闹翻,将来你再想救二哥……咱可就只能带着王长子亡命天涯去啦!”   “我怎可能那么傻?”何菁忍不住一笑,当下如此这般,对钱宁交代了一番。   钱宁听完忍不住心里暗赞:不愧是御前头号探子的媳妇……   仇钺与迟艳又闲话了一会儿,就一同离开了那座房间,刚一出门,就看到何菁由小火家陪着站在不远处,似在等着他们,两人都是一怔。   何菁迎上两步,歉然微笑着:“打扰了,仇将军,迟姑娘,我本想睡下了,忽然又想起一桩急事,才又过来找你们。”   迟艳便往那间屋里让:“那二小姐来坐着说吧。”   何菁摇摇头:“不了,这事儿真急得很,怕是不宜再坐着说。仇将军,这会子二哥定是正在四处找我,方才那两个何将军手下的亲兵回去……”   一听这话,仇钺也才反应过来:“是了,王长子的人怕是随时都会找到这里来!”   等朱台涟的人来了,甚至是朱台涟本人来了,什么哄骗二小姐去宁夏的计策就全没了机会,仇钺一想到这点,心里也起了急。不光是为哄不成二小姐去宁夏,仇钺对安化城里的形势都还没有放心,一想到朱台涟说不定一会儿就会亲自过来,他都开始打算着立刻启程跑回宁夏去了。   而何菁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他乖乖进安化城去,自己再顺利脱身。   “正是啊,”她显得很过意不去,“是以,我想做个不情之请,仇将军,如今我无处可去,又不想被他们找回去,只有就近先去到庆王府投奔我祖母。您能否差个人即刻送我过去?”   她竟然自己提出了这条路,仇钺一听大感意外,与迟艳交换了一下眼神,迟艳道:“那便由我送二小姐过去吧。”   仇钺忙道:“你们两名女子连夜赶路多有不便,我差十名亲兵护送你们。”   何菁忙道:“仇将军一共才带了那点亲兵过来,分十个给我也太多了。这里距离宁夏府才半日路程,又没有盗匪出没,无需那么多人的。”   迟艳也道:“十个确实多了些,没的惹人瞩目也对二小姐不利,两个也便够了。”说着朝仇钺使了个眼色。   仇钺却坚持道:“那就四个。二小姐,方才我也想过,现今王长子他们必定对你万分挂念,我留你在此,害他们多忧心一宿未免对他们不住,不若我也即刻启程,连夜赶去安化,将你的消息捎给他们。你看你可要带个话给他们?”   何菁这一主动要求去宁夏庆王府,仇钺先前对她残留的那点疑心顿时就淡了下去,也不那么觉得安化城里有问题了,反而也打算表个有诚意的姿态出来。   何菁又是欣然又是赧然:“多谢将军,虽说我还生他们的气……唉,毕竟也不忍心叫父亲忧心,您这便过去自然好了。我方才便已写好了一封信,请您带给……带给二仪宾。”说着就递过一张折起的纸来。   迟艳接过来转递给仇钺,仇钺暂且收在衣袖里:“好,二小姐放心,我必定尽快送到。”   当下何菁又是一番感激,仇钺很快点了四个亲兵,迟艳也稍作了一番准备,仇钺首先送了他们一行六人离开,自己也准备好即刻启程。   何菁见到迟艳跨上马背的姿态轻捷熟练,问她道:“迟姑娘可是练过武的?”   “嗯,”迟艳淡淡一笑,“早年为防身练过一点,雕虫小技罢了。”   这话应当不是谦虚,何菁看得出来,迟艳的功夫应该是只是有些根基,比她自己强点,远称不上什么高手。不过不论是不是高手,来了古代二十年,她都是头一遭见到练武的女人,先前她看街头卖艺都没见过有女人的,还以为故事里的女侠、女将什么的都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此时见了迟艳,还是大感新鲜。   这位迟姑娘会绣花,学过武,还做着间谍,真的是有够特别的。不过当此时候,尤其身周还有四个仇钺的人,她并没与迟艳多说什么。   送了他们走后,仇钺招呼手下准备动身,自己则在客店大堂的灯下拿了何菁留下的那封信展开来看。没想到,所谓的信上竟然一字未有,而是一幅画,说是画吧……   其实就是一堆歪歪扭扭的墨道组合在一起,仔细看,好像画的是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可仇钺觉得,更像是一堆胡乱涂抹的瞎疙瘩。这大概是想告诉二仪宾,她很伤心,一个字都不想与他多说?   这二小姐的画技,可真不咋地……不过,听说这位二小姐从前流落民间,是去年才被王府认回来的,说不定连字都不会写,还能指望人家会琴棋书画?   仇钺想了想,觉得也没啥毛病。   此时已过了子时,月过中天,官道之上寂静无人。   何菁看看周围的五个人,迟艳挨在她右侧,四个亲兵一个在前,一个在左,两个缀后,将她围在中间,倒是一副挺专业的保镖架势。   离开客店行了片刻,她说道:“我骑术不佳,劳你们几位慢一点。”   迟艳抿嘴一笑:“二小姐过谦了,依我看,你的骑术已经不错了,咱们还是快着些,早点去到宁夏府为好。”   何菁愈发觉得看不透她,如果她真是二哥的人,这般带自己去到宁夏又能如何呢?她有本事收拾掉仇钺这四个手下救自己走?还是说到了那里,她有什么自己人可以接应?   不管怎么说,她此刻对这位迟姑娘是怀疑远大过了信任。   正这时,忽听后面的一名亲兵道:“留神,后面有人过来!”   一行人都缓下马速,只听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一人一骑飞速驰近。   “是仇将军有话着人带过来吧?”何菁见到亲兵们都严阵以待,便故作轻松道。   她方才告诉了钱宁自己想好的这个脱身之计,打算着等脱离开仇钺视线,再由钱宁出手解决掉随行亲兵,便既可以救她脱身,又不影响到骗仇钺进城的计划。   因熟知邵良宸的对敌套路,何菁还当钱宁会是埋伏于半路上,突然拦路杀将出来,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这么明目张胆地骑着马从背后撵上来,还算哪门子突袭呢?莫非钱大哥就喜欢与人面对面地公然对砍?   何菁正迷惑着,忽听见“噗”地一声轻响,似是利刃入肉,挡在她后面的一个亲兵应声跌落马下,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同样的一声轻响,另一个亲兵惨叫一声也跌落下去,余人这才见到,那人身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可看清是看清了,没等他们作何反应,就又是一个亲兵中箭跌落。眨眼之间,钱宁已然连珠三箭,将三名亲兵都射于马下。   敢情这才是人家准备用的招数!   眼下还是子夜时分,光线昏暗,而且这些亲兵都与何菁相距极近,箭矢稍稍偏了准头便可能伤到她,再说万一延迟了些叫对方反应过来,也可能害何菁被挟持为人质,可人家钱宁就是有这么牛的自信,只在不远处稍稍慢下马速连珠发箭,就招招毙命,根本不给对手一点喘息之机。   迟艳同样来不及作何反应,何菁猛地从马背上跃身而起,横向将她扑到了马下。一支羽箭“嗖”地贴着何菁身体飞过,何菁几乎能感觉到箭羽擦过背后的触觉。   因以为钱宁会来短兵相接,何菁觉得到时总会有空拦住他对迟艳动手,当时说话的时间又很仓促,她就没去对他细说,这位迟姑娘说不定真是二哥的间谍呢,总不能就这么叫钱宁射死了啊。   何菁与迟艳摔在地上,两人都摔了个七荤八素,浑身多处疼痛,再爬起身时,已见到那第四个亲兵也陈尸于地,钱宁也已催马来到了跟前。   他手上仍握着硬弓,一双浓眉皱得死紧,下了马来问:“你做什么呢?真吓了我个魂飞魄散……咦?”这才发现被何菁扑下马的这人原来是个女的。   迟艳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发白,可惊惧之色又很快敛起,待得钱宁来到面前,她便看着那四具尸首顿足急道:“唉呀,你怎将他们全都杀了啊!”   钱宁一怔,眨巴着眼睛想:这人谁呀,说话这么不分里外?   何菁同样是一怔:这位迟姑娘到底是哪头儿的,她总不会看出我来了个强力帮手,就想骗我说这四个仇钺的亲兵也都是二哥的人吧?   何菁揉着摔疼的胳膊肘,肃然问道:“迟姑娘,你究竟是不是二哥的手下?倘若是,就马上说出些凭证来!”   迟艳脸上已然完全没了惶惧之色,坦然道:“我自然是王长子的手下,二小姐是因为见我逢迎仇钺,便对我生了疑心么?实不相瞒,我父亲原是安化城内的锦衣卫密探,我家没有男丁,父亲过世之后职司也便无人继承,但王长子早年对我家有恩,父亲与我都有心相报,这几年来我虽不是听命于朝廷的锦衣密探,却是一直都在替王长子搜集讯息。”   锦衣密探?这可是令何菁与钱宁都倍感亲切的一个词。他俩互望了一眼,钱宁凑在她侧后小声说了句话,何菁便问迟艳:“敢问令尊是何名讳?”   “家父名叫迟永祝。”   钱宁又对何菁小声说了句话,何菁又问:“你还说的上来安化城里其他锦衣卫密探的名字吗?”   “陈瑛,袁雄,鲁定,胡文忠,安化城小,驻守的密探也不多,如今还活着的,仅余下鲁定和胡文忠二人了。”迟艳对答如流。   何菁见到钱宁对自己点了点头,他来安化时,丢失的锦衣卫密探名册已经被找到,相关人等已在怀疑名册有所泄露,那时钱宁便已着意记下了安化这边的密探名字,包括曾经做过密探、因后继无人断了职司的,均可与迟艳所说的这些对的上号。   可是,仇钺杨英他们一样看过锦衣卫密探名册抄本啊!   何菁仍有所犹疑。   迟艳有些发急:“二小姐,我一直都在为王长子做事,今日这般应付仇钺也是为了让你脱离他手,好救你回去。就在前不久,王长子还亲自来过我家店里,与我碰头呢。你是否想听我复述,他当时与我说了些什么?”   何菁猛地心头一动:“迟姑娘,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带香味的东西?就像……茉莉花那种香?”这半天来都过得急急慌慌,她这时才忽然想起了二哥那位可能存在于城北的“红颜知己”。   迟艳微怔,遂点头道:“有啊,我日常会做些香袋拿去市集上卖,店里有间屋子搁着许多香料,其中最多的就是干茉莉花……哦,你是曾经闻见过王长子身上的香味?没错,他为着保险起见,每一次都是单独一人亲自前来与我碰面,我家那间小库房最为隐蔽,每一次王长子来,我都是与他在那间屋里商议事宜。他会染上一身香味回去,也实属正常。”   何菁与钱宁都是一脸恍然。可相比何菁,钱宁的神情间却多着一丝古怪:王长子单独前来,还在个隐蔽房间与她商议……光是商议么?   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朝一边走开了几步。   何菁向迟艳笑道:“多有得罪,迟姑娘,请你理解,我也是慎重起见。”   迟艳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又有些疑惑地望了钱宁一眼:“那位师傅,是不是仍对我有所疑心?但有疑心之处说出来便是,可不要在自己人之间心存嫌隙。”   何菁看看钱宁一副看都不看这边的模样,再联系他方才不去自己询问迟艳非要她去传话的做派,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   “你等等,我去跟他说几句话。”何菁过去钱宁跟前,压低声音道:“钱大哥,你不至于对哪个女人都不敢说话吧?”这丫还是个青楼常客呢,谁信他真有那么老实啊?   钱宁很老实地垂着眼皮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知如何与别人家的女人说话。”   别人家的女人?何菁哑然失笑:“她是二哥的手下,不是二哥的女人。”   钱宁撩了她一眼:“你怎知道不是?”   “因为二哥不是那种人啊。”何菁很自信自己的这个结论,其实她先前虽然口称“红颜知己”,也是玩笑的成分居多,并不十分相信二哥真会与个女人有染,二哥那种人还会有这种风流情趣,实在太难想象了。   忽然心里又想起个茬口,她回来向迟艳问道:“迟姑娘,你可接到二哥最新的指示,知道他眼下有何动向?”   如果迟艳都知道王长子打算放弃谋反、有意算计仇钺和杨英,那就再无疑问是二哥的人,还必是个心腹级别的手下。   迟艳听后有些迟疑:“怎么,莫非连二小姐您也知道王长子他……那个最新动向?”   何菁缓缓点头:“你放心,我什么都知道,就是想问问你知道些什么,好确定我对你能信任到什么地步,你知道什么,放心都说出来就是。”   迟艳便再没迟疑,说道:“您也知道王长子他有意放弃谋反?”   何菁心中大定,忽听钱宁出声说道:“何止是知道?王长子之所以会连谋反大计都放弃,就是因为二小姐极力劝阻,甚至以命相要挟,才好不容易达成的。”   何菁正奇怪他说这干什么,却见面前的迟艳大惊失色,继而竟哭了出来,泪流满面地向她跪拜下来:“多谢二小姐,您救了王长子……就是于我也有大恩,迟艳在此拜谢了!”   何菁顿时懵圈,钱宁又凑到她侧后来小声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是啊,如果只单单是个“手下”,有必要为王长子不去送死就激动成了这样儿么?钱宁这招试探还真是高明。   何菁觉得脑子越来越乱,当然,二哥是很有魅力的,有可能只是这姑娘对他有所倾慕,二哥却只拿她当做部下看待,可想起那天她问起二哥时,朱台涟的那个反应,也显得有些蹊跷。   难不成……这真是一位副二嫂?然而,二哥却派她去勾引仇钺……二哥真能干得出这种事?   何菁觉得三观都要被刷新了。 第94章 重逢在即   “迟姑娘请起, 二哥是我的至亲, 我自然该当劝阻他,可不敢当你拜谢。”何菁扶了迟艳起来,“有这四个亲兵跟随, 你原本是计划如何救我脱身的啊?”   “原本……其实是我僭越了,”迟艳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尸首, 隐然遗憾,“倘若方才没来杀了这四人, 就更好了……”   说话间, 她又埋怨地望了一眼钱宁,可惜钱宁正低眉顺眼地站着,根本没有收到她这一记埋怨。   “这到底是些什么?”朱台涟亲自打着一支火把, 欠身看着邵良宸。   “是菁菁留给我的暗号, 二哥稍待,一会儿我便可解开。”邵良宸蹲在官道一侧的土地上, 将何菁托仇钺送来的那幅画摊开在膝头, 拿着根树枝,照着图画上的笔触在土地上勾勾画画。   仇钺带着剩余亲兵离开环县,连夜赶往安化城,才行了数里路程,果然迎面遇见了亲自带人来寻找何菁的朱台涟一行人, 邵良宸也在其中。   之前钱宁与其余几名侍卫打探到何菁被追出北城门,就差了一人回去送信,余者出城寻找, 很快撞见那两个何锦的亲兵逃回,被他们擒了个正着,钱宁便叫侍卫们押送他们回去向朱台涟报讯,自己单人独骑来寻何菁。   那边朱台涟与邵良宸听说何菁落在了仇钺手里,自是比先前还要担忧,朱台涟当即召集人手要亲自出城寻找,邵良宸之前喝了太医开的汤药睡了一个多时辰,体力精神都有所恢复,就坚持要同来。   他们关心二小姐安危,急于寻找都在情理之中,仇钺见了倒也并没生疑,而且何菁的那套说辞都是人家家事,仇钺也不会一见了面就直言相询“二仪宾你是不是变心了才导致媳妇逃跑啊”,所以也没有什么穿帮的隐患。   一见了面,仇钺便奉上何菁绘的那幅图画,说二小姐不想回家,就托他差人连夜送她过去宁夏投奔庆王府,留了这“书信”给二仪宾。   本就在疑神疑鬼的邵良宸听了这话自是吓了个透心凉,那副表情看在仇钺眼里,倒也正好契合了何菁的说辞——卖大灯的仪宾拈花惹草得罪了县主媳妇,就该是这般反应。   不过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何菁那封留书,邵良宸就很快看出了一点门道。等不及回去,他便就近跑去路边的土地上研究起来。   朱台涟少不得去向仇钺解释:我这位妹夫以为妹妹不肯回家,都快急疯了,让仇将军见笑了。   仇钺见到这位哥哥和丈夫的反应都与何菁所说的话还算相合,似乎这次的变故确实仅限于二小姐两口子的婚变,也便进一步放下了心。等到朱台涟请他先由自己的侍卫陪同回安化城歇脚时,仇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二哥不跟着回去,不怕仇钺起疑?”邵良宸有些不放心地问。   “这你大可放心,他越是见到我留在城外不回去,才越会觉得我没有算计他,从而愈发放心。”朱台涟为他举着火把,看着邵良宸在地上画出的一个个弯弯曲曲的奇怪符号,看得一头雾水,“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是早年我与菁菁互相传递讯息所用的办法。”   前世何菁曾有段日子很着迷那种把文字拼成图画的东西,比如拿一串英文字母变体,拼成一个图案,那时她就常拿自己画好的东西去给他看,让他猜是什么意思。今日邵良宸一见到这幅图就明白,何菁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传讯。   这封信要过仇钺的手,倘若正经以英文书写,纵是仇钺看不懂,也可能会因为怀疑那是什么暗语而昧下来不给邵良宸看到,只有画成图画,让仇钺觉得一目了然没什么蹊跷,才能保证他将其顺利送到邵良宸之手。   这时邵良宸已然照着图画上从左上到右下的顺序,将其中组成的所有字母都写在了土地上,在火把的光芒之下,字母清晰排成三个单词:“wait for me”。   邵良宸定定望着土地上的这行字母,心中澎湃好似大潮涌动,不知不觉,视线已被模糊。   朱台涟看着地上这排古怪符号怎么看也看不出头绪,正等着能听妹夫做个解释,没想到这时听见轻轻一声抽噎,妹夫竟然哭了。   竟然……哭了!真的哭了!!   他倒不是头一回见到妹夫哭,可上一回是因那次在城墙下见到妹妹吐血晕厥,状况危急,他也可以理解,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菁菁真生了你的气……这是与你告别?”   邵良宸摇摇头,一边擦着泪一边露出笑容:“她让我等她,她不但没有起意离我而去,还一定是自己已有了脱身之计,传这封书信给我,就是来向我报平安,叫我安心等她回来。”   朱台涟无奈地舒了口气,敢情是喜极而泣,一个大男人家,也会喜极而泣,而且还只是因为媳妇没有抛弃他这一点点事儿,就喜极而泣!   虽说妹夫爱妹妹爱得发疯是件好事儿吧,可……   菁菁怎会好这一口儿,偏偏爱上了这么一个娘里娘腔的兔子?!   邵良宸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将那幅画折好揣进怀里,说道:“二哥,虽说菁菁似乎有着脱身把握,又有钱宁赶去,我还是想追去前面看一看,不如你先回去应付仇钺吧,我身体已经无碍,可以自己前去。”   “不忙,仇钺反正已经入城,再起疑先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先随你走一段。”此时只留了韩毅与另一个侍卫在跟前,朱台涟将火把交给韩毅,自己随邵良宸走回到官道上,上了马,“至少去到环县那家客店打探一声,说不定迟艳也留了什么讯息给我呢。”   邵良宸也随之上了马,继续北行。   之前在安化驿馆之中,听说何菁撞到仇钺手里时,朱台涟便已向他解释过,仇钺在那边遇见何菁,如果暂时不来安化城,最可能的就是去到环县客店落脚,而那里的店主迟艳,是他的一名忠心手下。   邵良宸也着意记忆过锦衣卫密探名册上所记驻留安化的几个密探的名字,其中包括已经“绝嗣”的迟艳之父迟永祝。   朱台涟告诉他,迟家父女从前在安化城内开着一家小店面做着生意,因早年受过他的关照得以度过难关,迟永祝便向朱台涟坦言了自己锦衣卫密探的身份,并立誓自己父女二人必会对王长子效忠终身。   当然,身为锦衣卫密探却主动暴露身份其实是违法的,迟永祝就是清楚自己没有子嗣,职司反正也不可能长久担下去,索性就把恩情放到了公差之上。   早在四年多以前迟永祝就过世了,朱台涟那时并没指望迟艳能帮上自己什么忙,只想将她当个寻常的遗孤略加照管罢了,没想到年仅十四岁的迟艳竟然自寻门路,在安化与宁夏府之间跑起了小买卖,将越来越多打探来的讯息报告给了朱台涟,证明了自己的过人能力。   那时迟艳还不知道王长子意在谋反,打探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有的有用,有的没用,为的只是向王长子证明自己有着用处,希望能有机会为他效力。朱台涟对此只是冷淡以待,并不想把她收在麾下。他想要做的事太大,不想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进来。   直至大约两年以前,迟艳竟来告诉他,她成功结识了仇钺与杨英,还博取了仇钺的好感,争取到了他们信任,已可以直接从仇钺和杨英跟前获取重要讯息。就连王长子意欲谋反的讯息,迟艳也是从杨英仇钺那边获知,而非听朱台涟相告,朱台涟才由此对她刮目相看……   朱台涟是个极难得向人吐露衷肠的人,对邵良宸讲起这段过往,意在说明迟艳是个既忠心又可靠的手下,有她在,菁菁一定不会有事,为的是叫妹夫安心。所以言辞之间对他当时的那些心境几乎没有任何表露。   邵良宸却体会得出来,二哥又不是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有那样一个无辜女子为了帮他,竟然肯去深入敌巢,还去勾引敌人,二哥心里总会对其有着一些复杂情愫的吧?或许是亏欠,也或许,还有点别的……   “二哥,你对那位迟姑娘将来的打算,是本想叫她顺势跟了仇钺的吧?”同往环县的路上,邵良宸问道。   朱台涟点了一下头:“那确实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出路。”   如果按照他之前的计划,不久的将来他自己就会身首异处,而仇钺却会借机平步青云,加官进爵。能嫁给仇钺,即使只是做妾,也像是个不错的出路。   可是,如果那位迟姑娘是忠心为他做事,就一定会视仇钺为敌人,她怎可能会情愿与个仇敌厮守终生?   以此时古人的心理,连亲生父母嫁女儿,都不见得会去考虑女儿自己愿不愿意,朱台涟会做此判断,不去在意那样是不是顺从迟艳自己的心意,这很正常,以他的身份与个性,已经算得上很为他人着想了。   邵良宸也不指望用自己的现代人视角感化二哥,只问道:“那现在呢?倘若一切顺利依计而行,安化王府得以全身而退,而仇钺却抵死不肯顺从咱们,以至于随着杨英一道落罪,二哥又当如何安置迟姑娘呢?”   朱台涟望他一眼,唇畔又露出惯有的讽笑:“你这么快便有心情管我的闲事了?菁菁是没打算离你而去,可为你骗了她这么久生气总难免的吧?你还是好好想想,等见了她的面,看她对你大发雷霆,该如何应付吧!”   邵良宸一听,刚松下来的心又揪成一团,果然再没心思为他的闲事操心了。一想到可能过不多会儿便会与何菁见面,他是既盼望又恐惧,几乎头皮都发了麻。   “原来如此,你是想借机安抚杨英。”   环县客店的大堂之内,何菁与迟艳对坐说着话,钱宁陪在旁边一张桌旁静坐听着。   迟艳将火家送来的茶接过,双手端给何菁,赧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不该替二小姐做这个主张,将来被王长子得知,我也少不得会落一顿责骂。   只是,我今日从仇钺那里听出意思,杨英原本对王长子的动向是没有疑虑的,反倒是仇钺总担忧王长子另有筹划,可昨晚安化城内的变故不小,杨英留了不少探马在安化城内,昨日的事很快便会传入杨英耳中,被他得悉出了驿馆内杀人、王长子封城寻人这些大事,他怎么也会有所疑心了。   再加上之前仇钺向他吹的风,单单像王长子谋划的那样,扣下仇钺后再去信招杨英来平叛,恐怕已经难以成功。务须要及时给杨英一颗定心丸才是。我便想着,借今日这机会送二小姐过去宁夏府。   您去了宁夏府,就是既对昨晚的事有了个合理解释,更是给了杨英那颗定心丸。自然,我不会真将您交到杨英手里,只需叫他看见您到了宁夏,就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会安心许多,更有希望中王长子的计。   况且,那会儿我也不知道您对仇钺说的离开安化的原因是真是假,便想着,或许您自己也是真心不想回安化去,这般送您去宁夏府也是正好。”   何菁点了点头,这套说辞合情合理。   虽说依照计划,诳了仇钺进安化后的下一步就该是假装造反骗杨英出兵了,但这中间总该有几天的时间差,如果是仇钺前脚进了安化城,后脚就去信通知杨英说朱台涟动手谋反了,这就未免显得假了。所以在这个时间差之内,还是尽量降低杨英一方的疑虑、避免横生枝节最好。   何菁不禁有些懊恼:真是,早知如此,还不如配合她真去了宁夏了,如今那四个仇钺的亲兵都已被杀了,尸首就草草拖去路边沟里藏下,想再将计就计,也有了点难度。   迟艳望了望何菁,有些迟疑地道:“二小姐,其实杨英也是信我的,倘若你有心赶去宁夏府掩护王长子的计划,我此时再带你去也还可以。”   话音未落,就听见钱宁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迟艳秀美一蹙,冷淡问道:“钱师傅可是对我仍有疑义、以为我是蓄意谋害二小姐的?”   钱宁转过身子,冷瞥着她道:“王长子对二妹妹何其看中,怎可能任由你带她去到杨英跟前做人质?还责骂呢!得知你竟背着他拿了这种荒唐主意,他怕是连杀你的心都要有了!不过听了你这些话,我也便可以确信,你还真的只是个王长子的属下。”   迟艳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所谓“只是个王长子的属下”是何涵义,不由得满面通红,羞恼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钱宁一旦确信她不是朱台涟的女人而只是个手下,跟她说起话来立刻就有了底气,“你不信咱就等等看,怕是不到天亮,王长子便会亲自找到这里来,届时你便将你这套高明主意去说给他听,看他会不会对你大发雷霆之怒!”   迟艳也对王长子看重二小姐有所耳闻,听了他的话也有些心虚,却又不甘在他面前表露,仍呛声道:“王长子如何处置我都等着领受,也用不着你来替他教训我!你算老几?还不是与我一样,都只是个王长子的下属而已?”   钱宁“哈”地一声干笑,大显狂傲之气:“姑娘你可别拿我跟你比,我好歹也跟二仪宾称兄道弟,王长子么,说不定过不多久也要跟我称兄道弟呢!”从这次临行前朱台涟的那番态度来看,这还真说不准。   迟艳半点也不信,嗤笑道:“就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不说别的,就冲你对二小姐说话没大没小这个劲儿,被王长子见了就绝容不下你!二小姐好歹也是郡王府的千金,你见人家为人和气就不守规矩,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吧?”   “你……懂什么?我跟二仪宾夫妇全都不分里外。”一被迟艳揪住这条抢白,钱宁顿时就馁了。   他与何菁说话随意,都是因为心知何菁与邵良宸夫妇都不计较这些小节,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舒坦,可他心里一样清楚,他与二仪宾再如何不分里外,也没理由跟人家的县主媳妇同样不分里外,这事儿到哪都说不出理去。   钱宁忍不住朝何菁看过来,烦躁地问:“弟妹,你怎也不帮我说句话?”   何菁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呢,未来的御前红人钱大佬居然与个姑娘吵架,这等热闹错过了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了,一被点了名她才如梦方醒:“啊嗯……是啊,迟姑娘,这位钱大哥是我与二仪宾的好友,从京城来的,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官居千户,很受指挥使大人重用的。二哥也是看在他本领过人,才托他保护我与二仪宾。不过,我知道你也是二哥的得力属下,论地位也不见得比钱大哥低,反正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你也不必怕他哈。”   这么明晃晃等看热闹的意思表露出来,那两个人顿时都没了再吵下去的兴致。   “二小姐稍待,我去为您张罗些吃食来。”迟艳瞪了钱宁一眼,站起身向后堂走去。刚折回客店那会儿她本想安排何菁与钱宁分别去睡下歇息,结果这两人都说今日事多已然被搅得困意全无,这才会坐在这里说话。   待迟艳走了,何菁问钱宁:“你是否也觉得,我还是过去宁夏安抚杨英更好?”以她对钱宁的了解,钱宁应该还是会做对大局有利的抉择。   没想到钱宁却毫不犹豫地将头一摇:“这主意我可不能替你拿。你知道光是这一回欲擒故纵,放任何锦算计你们,我就已经把你哥哥和你男人都得罪苦了。若是被他们得知我还送你去了宁夏,回头我就得被他俩当做劈柴剁了。”   见何菁要说话,他又抢先道:“你也不要说你来拿主意就行了,被他们得知你一意孤行我却没有拦着,他们一样可以把我剁了。你就别想了,这么大的事,好歹也要与他们当面商议过了才能决定。再说,真要光是我与那小丫头两人护着你去宁夏,我也没把握能保证你的周全。至于她,哼,竟还想着自己一人跟着四个仇钺的手下就带你过去,纯属异想天开!”   何菁蹙起眉:“那依你所说,难不成要等咱们回返安化与他们商量了才能决定?”   她是在仇钺到达安化之前还是到达之后出发去的宁夏,一定会引发杨英不一样的遐想。被杨英体察到这个时间差,发觉是仇钺到达安化后,她才启程过去宁夏,说不定就会猜想到是他们为了安抚他蓄意为之。   虽然现在仇钺也很可能已经进了安化城,但至少这个时间差得还很少,还可以弥补。越是多等,骗过杨英的几率就越小。如果等到他们返回安化,再跟朱台涟商议一番,然后再走,那就不那么自然了。   钱宁也皱紧了眉头:“我说你的心倒是够宽的。你男人为你担忧得都快没魂儿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些,就不想着尽快回去见见他?”   见……他?何菁没有说话,自从听说邵良宸安然无恙放下心后,她对回去见他这事就很有些矛盾,想当然也是想的,可一想到那个人新被她发现的那一重身份,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好像对与他重逢就有了点恐惧,想象不出再见面时,该用何样态度对他。   钱宁见她听了自己那话就开始愣神,很快便体会出:哟,看来这俩人之间还出了点别的事儿……   正这时候,被迟艳安排在门外放哨的小火家跑进门来,见迟艳不在,便对何菁拱手道:“二小姐,王长子来了!” 第95章 旧账新算   二哥还真找来了?何菁与钱宁一起站起身来。   说是王长子来了, 可当先一步踏进大堂门槛的, 却是邵良宸,何菁一见是他,顿时浑身凝定。   邵良宸一眼望见她, 也当即顿住了脚步。   大半年来,无数次向他凝望, 从陌生到熟悉,从无情到深情, 可何菁这一次望向他时, 心境却与之前的每一次都迥然不同。   他就是前世那个人,心底其实早就体会到了,也早就不知不觉在拿他当那个人看待, 没想到直至这许多日子过去, 才真真正正面对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才真真正正算是“面对”了。   就在朱台涟也跟进大门, 与钱宁一同旁观了数秒钟这对男女的相对静止之后, 何菁忽然脸色一冷,一个字都没说,扭头便朝后面走去了。邵良宸见状,赶忙快步追过去。   钱宁在心里说了一句:还真叫我猜着了!   这两口子前一天还蜜里调油谋划着床笫游戏呢,今日经历了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 团聚时不说抱头痛哭,竟还是这样一副光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钱宁好奇得心痒毛抓, 简直恨不得追过去揪住他俩问个清楚。   不过理智与冲动之间,钱大佬自然会选理智,见到朱台涟似是不放心也想跟上去,他赶忙阻拦道:“王长子留步,虽说我不明白是咋回事,不过依我看,还是叫他俩私下里去说更好。”   朱台涟皱眉道:“这回的事可不同一般……”   “再不同一般也不怕,”钱宁依旧死命拦着,就差跟朱台涟动手拉拉扯扯了,“您不知道,二小姐今夜见到我的头一句话,便是询问良宸怎样了,您觉得这样,还用的着担忧他俩会闹掰了?”   “是么?”朱台涟听了这话,也不那么急着去劝架了。毕竟,其实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最多就是警告妹妹“差不多就算了哈”,以及“动口就行了不要动手”。之前看够了妹夫那副可怜巴巴的兔子样儿,连他都觉得邵良宸再挨妹妹一顿欺负,就太没天理了。   钱宁继续头头是道地解说:“王长子您不明白啊,夫妻两个拌嘴吵架,外人越是掺和,那两人就越是下不来台,反而要越吵越凶,您就放着他俩自己吵去,保准没一会儿就好了。”   听着好像挺有道理的,朱台涟半笑不笑地瞟他一眼:“你倒是挺懂的。”   钱宁笑了笑:“说起这个……嘿嘿,王长子妃必定贤良淑德,绝不敢跟您呛声儿的,其他人家,有几对儿夫妻会连个磕磕绊绊都没有过啊?哎,您实在不放心,咱可以去偷听啊。”   朱台涟本来还真是有点这个打算,可听他提了,哪还好意思承认?偷听还要跟钱宁一块儿,他如何放得下这个身段儿?   他装作没听见这话,转身走回到一张椅子跟前坐下,语调闲在地问道:“你媳妇是病逝的?”   钱宁跟过来回答:“是,一场伤寒就没了。”   “没了多久了?”   “都快五年了。”   “都这么久了,你没打算过续弦?”   钱宁心头一凛,脑中顿时警铃大作,体会到了朱台涟说起这话的用心。王长子才没闲心关注别人要不要娶媳妇呢,眼下计划转变,仇钺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平步青云,最终会不会被杨英带累丢官都是难说,自然不再是托付迟艳的好对象。王长子这是在给迟艳找下家了。   韩毅与另一名侍卫被留在外面看守,这会儿大堂里仅有他们两人,小火家过去后面唤迟艳。未等钱宁答话,迟艳匆匆穿过后堂的门过来施礼道:“见过王长子,属下有失远迎。”   钱宁原本是站着与朱台涟说话,一见到迟艳过来,他立刻一出溜,坐到了朱台涟对面的凳子上,还摆出一派轻松自然的姿态,以示自己与王长子确实不分里外,与她确实不是一个等级。   朱台涟瞟了他一眼,似对他这反应有些奇怪,不过也没介意,他嘴上淡淡应了一声,对迟艳道:“你先下去吧,我正有些事要对钱宁说。”   迟艳应了声“是”,眼神古怪地望了一眼钱宁。   原先王长子每一次来找她,都是单独前来,还都会蓄意变换装束不去引人注意,这还是头一遭带着侍卫直冲冲地进来,因是半夜,倒也不怕被外人看去,虽明白这都是为着二小姐,迟艳还是难免觉得异样。如今再见到钱宁竟与朱台涟坐在一处,迟艳就更是疑惑: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又说是锦衣卫千户,又是从京城来,还这么跟王长子平起平坐……别说千户,就算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也不该有偌大面子啊!   等到她与小火家都退出去,钱宁立刻道:“王长子您可不能打这样的主意啊!”   朱台涟微露苦笑:“怎么,你看不上?她应付仇钺时,相互间都是以礼相待,可不曾以色侍人……”   “我不是这意思。”钱宁拧着眉头,费力想着措辞,“您看,依眼下形势发展下去,安化王府全身而退应是没问题的,到时候您仍然好好做您的王长子,将来您就是安化郡王,那……跟前多养下一个女人,又有何难呢?”   朱台涟略感无奈,迟艳也算是个会演戏的,没想到才这短短接触,那点子心思竟连钱宁都看穿了。与其说为着恩情,或是父亲遗命,都还不如说迟艳就是因为早早就对他心有倾慕,才大费心思要为他效命。   他对此早就清楚,本来为这些年迟艳替他尽过的力就一直心有亏欠,再明白了这一点,亏欠之心就难免更甚,所以那天听何菁突然点破“红颜知己”,他才会有所失态。但朱台涟同样也很清楚,自己从没对迟艳有过同样的心思,从没打算过收她做个王府里的女人。   他成年以来的心思一直放在别处,这几年更是目标越来越明确,哪还会有闲心想女人的事?   他平静道:“我是有妻女的人了,没有那个兴致。”   钱宁在王长子府当了几个月侍卫,也知道朱台涟除了正妃之外,一个挂名的妾室都没,可算是极为清心寡欲。   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之前听朱台涟劝说他不要计较邵良宸说的话那会儿,他便觉得,王长子就像是在托孤,在料理身后事,这会儿竟然又想将迟艳也推给他,钱宁更加加重了这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朱台涟方才表这个态,也不光是因为“没有兴致”,而是心里根本就没有预备那个好好做王长子、将来做上郡王的未来。   可是钱宁又琢磨不通,从这次的变故已经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朱台涟的意向,朱台涟确实是在配合他们,是在谋划着放弃造反,反手对付杨英,而且眼下仇钺已经骗进城了,何锦和丁广两个惹祸精也被收拾了,事情已经成功了头一步,朱台涟没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未来拟定得那么悲观。   再说了,如果王长子以为这次的事面临极大风险,连他自己都很可能会在当中丧命,他就一定会拼了命也要把妹妹妹夫送走的,不是么?   于是钱宁很自然地猜想:难道他还瞒着我们,另有什么打算?   可是这些都没什么根据,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生成的念头而已。钱宁只能暂且判断,是自己想多了,人家王长子并没那个意思,就是简单地托付一个京官照应妹妹妹夫,以及给女属下找个靠谱的归宿,什么托孤,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至于这个女属下……模样长得不错,性子虽说泼辣了些,也算不得多大的毛病,钱宁也不觉得自己将来再找媳妇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只是……   朱台涟这提议毕竟来得太突然了些,在钱宁脑子里,迟艳前一刻还要么是仇钺的女人,要么是王长子的女人,这会儿就突然要是自己的女人了,饶是他应变之力再迅捷,一时也难转过这个弯来。   朱台涟既体会到了钱宁知道迟艳的心意,就没好再多说什么,人家钱宁也是个前程大好的人呢,干什么要娶个心有所属的女子呢?还是将来托妹妹妹夫帮着照应迟艳好了。   一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嘀咕起来:也不知那两人吵得怎样了……   何菁其实一向很讨厌那种闹了别扭之后、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的做派,一向主张有什么话就当面说个分明,是好是坏当场解决,可刚才那形势,亮堂堂的大厅里有钱宁和二哥两双眼睛盯着,她确实只能扭头就走。   先前已听迟艳说过,这座客店里的其他伙计都回各家过夜,今晚也没有其余客人,后面这一带都空无一人,到了后院里说话就不再怕被人听去。   她一冲到后院,立刻就转回身,对着追上来的邵良宸一顿拳打脚踢:“你个坏蛋!骗了我这么久,心里很得意是不是?”   邵良宸一路心虚地追过来,满心以为她会泪流满面地要他哄,一点也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于是头两下打都实实地吃在了身上,随后才忙抬起两手来抵挡道:“我哪有啊?你不记得了,我可是不止一次想要对你说的!”   “你还敢说!”何菁指着他的鼻子切齿道,“‘我是谁谁谁’,一共五个字就能说清的事儿,你要真想说,我能拦得住你?你分明就是自己不想说!”   对此邵良宸真是辩无可辩,他确实是一直都不情愿说,一直有种拖一天算一天的鸵鸟心态,只好转为一概道歉:“是是,确实都是我的错,你想要我如何赔礼才好呢?我就像参拜皇上那样,对你三拜九叩好不好?”   “去!少拿古代人那一套来哄我!”何菁朝他挡在身前的双手一指,“把你手放下!”   邵良宸立刻双臂并拢站好,紧接着小腹就挨了何菁一拳,顿时被打岔了气,他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弯下腰去,一时间好生后悔教了她防身术。她要没练过,这一拳打上来一定没这么疼。   话说,来前对自己即将遭受的各种惩罚都猜想了一遍,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会挨打,大概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享受了太多她的温柔就掉以轻心了吧,而且即使是在前世她对他没那么温柔的时候,他也没挨过她的打啊。   依他想象,何菁最可能的表现就是哭,不理他,躲着他,不听他说话,当然,与那些相比,邵良宸觉得还是挨打似乎更好一点。毕竟那些招数,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还是挨打最简单。他对自己的抗打击能力还算有信心。   何菁斜眼看着他问:“那帮当兵的,伤着你了么?”   “只有……两处小伤,都轻得很。”邵良宸很快忍着痛又乖乖站好,摆出一副自己还能再挨一百下的大无畏姿态。   看着他这模样,何菁有点想笑,而想到他所经历的那番风险,心里又十分疼得慌。生他的气么?被瞒了这么久,气当然是生的。可与对他的情意和关切相比,这点气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比起生气,她此刻倒是不甘心居多,不甘心轻易放过了他。说到底也是他瞒了她这么些日子,把她当个傻子一样哄了这么久,凭什么不跟他追究啊!可是又该怎么追究呢?他刚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劫,还受了点伤,打他她会心疼,骂他……那也太便宜他了!再说她也想不出多少词儿可骂。   院子两侧的房檐下各点着一盏风灯,再加上头顶的大月亮,邵良宸能清晰看得出她脸上的神情,也能清晰体会得出,她只是仍有一点为被蒙蔽了这么久而不忿,是真的没有多生他的气。   果然媳妇还是疼我的,邵良宸心情大定,忙拉起她的衣袖欠身赔笑道:“媳妇,我知道错了,你看我三跪九叩你也不稀罕,那你说说,你想要点啥,无论什么,我都会拼了命满足你。”   这人隔了一世竟也这么哄人了呢,何菁心里好笑着,表情木然:“我想要我妈。”   邵良宸一怔:“……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无所谓,你看你弄得来哪个就弄哪个,我不挑。”何菁差一点就真笑出来,还前世的今生的,就好像他真弄得来似的!   邵良宸万般无奈地去勾她的手:“媳妇,你看我一轮到你的事儿上脑袋就笨得不成样儿了,跟被驴踢了一个德性。你就可怜可怜我,有话好好说,别来难为我了成不?”   何菁抽回手来,撇嘴道:“少来了,你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我算是领教了,以后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不敢信!”   邵良宸忙道:“我从来都是骗别人,哪敢骗你啊?你看,这件大事我一直不敢对你直说,可别的事情上,我确实没骗过你一丁点不是?我发誓,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对你直说,永远不对你说一个字的假话,不然就叫我……”   何菁逼视着他:“叫你怎样?”   邵良宸想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就叫我沦落到相公堂子里做兔子,每天都被好男风的彪形大汉强暴无数回!”   何菁都被惊呆了,这么毒的毒誓也发的出来啊!不过她还是很快敛起惊讶之色,冷淡道:“就会耍嘴皮子!耍嘴皮子谁不会啊?你是东莞侯,又不会真沦落到相公堂子里去。”   邵良宸伸出手去牵了牵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道:“那你说嘛,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   何菁冷眼看看他:“唱个《天空之城》给我听。”前世他会用日语唱,还唱得相当好。   邵良宸双眉一塌:“忘词儿了。”   “那,唱个《卡斯特梅的雨季》。”英文歌他也唱得极好。   邵良宸更加无奈:“连调儿都忘了。”   何菁一脸鄙夷:“你还记得些什么呀?”   “我记得你呀。”邵良宸很顺畅地答出这句话,迟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我在重遇你之前,有多想把前世都忘光了……”   何菁心里略有触动,面上淡淡地问:“那重遇之后呢?”   “重遇之后,当然就是庆幸,还好都没忘。”   这人还真是比前世会说话多了,何菁心里也生出了些怅惘,前世的诸般记忆,那些被尘封已久、原以为再不会去翻出来的记忆一一复苏。他就是前世的那个人,与他重遇,难道真会是件值得生气的事么?她不甘心这么快就不生气,不甘心这么快就放过他,可是那点不甘心又在很不争气地迅速减弱着。   她静静望了他一阵,忽问道:“我跟你妈一块儿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邵良宸平静回答:“媳妇,求你把我妈救上来,我不会游泳!”   何菁“噗”地笑了。这就是他前世的标准回答,那时他确实不会游泳,连去北戴河玩的时候,他都只能看着她在一旁游得像只灵活的虾米,自己则只能挎着个游泳圈原地漂浮。   何菁笑个不住:“你这回都能下池塘摸鱼了,可见长本事了啊!”   邵良宸也露了一点笑容出来:“那是,所有保命的技能都得争取学了,不然哪能活到今天?”以重逢她之前他那副作死的劲头,还能活到今天也当真是不易。   默了片刻,他终于说道:“你被卡车撞倒的那会儿,我就在你身后。”   何菁的笑容很快烟消云散,那一次致命的误会已经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单单看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甚至单单看他会随着她一同出现在这个世界,答案就已经十分清晰。   定定望了他许久,她才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跳楼。”他平静答道。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那么怕高。何菁的眉心颤了颤,终于哭了出来,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淌满脸颊,一直沿着尖尖的下颌滴落去地上。   邵良宸一样鼻子发着酸,上前两步,将她拢进了怀里。她就像把攒了一辈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大哭着锤他:“都怪你都怪你!非要等到两个人都死了才知道悔改!”   “当然都怪我了,你还不知道么?我都已经悔青了两根肠子了!”   何菁听了又想笑,就这么又哭又笑的,泪水依旧淌个不停。他悔青了两根肠子,才会在这一世这么珍惜她,这么倾尽全力地待她好,她何尝不是因为明白了前世自己一方的过错,才在这一世也学会了珍惜他,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棱角,理智地经营感情。   前世那一场悲剧导致了他们错过,但也促成了他们的重塑与重逢,如果没有他犯下的那次过错,说不定后来他们一样会平静分手,会彼此错过,那样就一定好过现在么?万事因果得失,真不是那么好衡量的。   伏在他怀里哭了好久,何菁才稍稍止住了抽噎。   “真的……只比我晚了十四天?”   “嗯。”   “柯南完结了么?”   “噗!”这一回是邵良宸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很正经地回答:“你车祸那会儿我也受了伤,那十四天都在住院,没有网可上,也没有电视看。”   “医院就没有wifi吗?”   “你在想什么呢?医院里为了仪器不受影响,连打电话都不允许。”   “哦,我很久没去,不记得了。”   几句无厘头的话说过去,何菁又悲从中来,继续抽抽搭搭地哭。都二十年了,过了二十年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日子,真真儿是想起从前的什么,都是山一样沉重的惆怅,由不得她不难过。   邵良宸抚着她的头发温言劝道:“先别哭了,忍一忍,等回去只剩咱们两个的时候再说。不然一会儿被二哥与钱宁他们看见,不免要笑话咱们。”   “一群古代土著而已,叫他们笑去!”话虽这么说,何菁还是很快止住了哭,拿衣袖擦着泪,“是了,确实有件事,你既来了,我便要尽快与你商议好……”   时间紧迫,后果并不仅限于怕不怕被人家笑话这点小事。何菁努力让自己先想正事,可心里依然忍不住觉得不甘——这样就跟他和好了,也太便宜他了!   她又斜眼看他:“可是,我还没出气呢,怎么办?”   邵良宸很大度地道:“以后你想怎么出都随你!”   “好啊,这是你说的!”何菁抬手指住他的脸,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笑容,双眸灼灼生辉。   邵良宸望着她这表情便觉心头发寒,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么容易通关,前面不知还有什么更艰巨的考验在等着。   “我说菁菁,你看,不如你还是现在就狠狠打我一顿把气彻底出了,咱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如何……” 第96章 雌雄莫辨   等到何菁与邵良宸说完了话回到大堂来时, 朱台涟已经又到了忍不下去想看看他俩有没有动手打起来的边缘。见到这两人神情举止都很自然, 还一回来便说正事,朱台涟心里忍不住感叹:二妹妹一介女流,竟也是个着眼大局之人!   不过, 等听完何菁的计划,朱台涟的头一个反应当然就是不同意。   朱台涟连连摇头:“我已计划停当, 到时有仇钺去信给杨英,足可以将杨英成功骗来。再说, 即使是仇钺前脚进了安化城, 后脚便去信通知杨英我欲动手谋反,又有什么不自然呢?他手下有哪几路探马我都清楚,到时叫他从黄河渡口、粮草营地、以及庆王府等多个方向都听说我欲动手的消息, 他又怎可能还不上钩?根本没有必要再叫你们去宁夏冒险。”   何菁劝说道:“二哥, 咱们要以大局为重,不能仅凭揣测便去行险。况且我去宁夏也不见得会担多大风险, 杨英再如何多疑, 也不可能公然将我扣下、一看风声不对就对我下杀手吧?毕竟那跟前还有庆王府在呢。我去了仅仅是做个姿态,安他的心而已。”   迟艳也道:“王长子,杨英本性多疑,您计划得再周详,也猜不到他心里究竟会怀疑些什么。只要他到时不上当, 或是另寻些其它名目来做试探,咱们都会有大.麻烦。为今之计为保大局,自然是尽一切努力降低他的疑虑才更好。”   就是因为她一直在唱反调, 强调杨英的疑心之重,才令何菁夫妇都坚持要去安抚杨英,朱台涟大为不满:“你住口!事关二妹妹夫妇身家性命,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口?”   迟艳悻悻然闭了嘴,忍不住瞥了钱宁一眼。王长子果然为此对她怒斥,全被钱宁之前料中,迟艳大感在他跟前跌了面子。   钱宁见了她这幽怨又不甘的眼神,不禁觉得好笑。这姑娘还在为在他面前跌了点面子就懊恼,若是得知王长子方才还有意连她整个人都交给他,还不知要怎么想呢!   嗯……这姑娘的模样确实还不错,身条也挺好,胸脯挺挺的,腰身细细的,屁股圆圆的,要真能给我做个媳妇,也还不错……   “钱宁,”朱台涟猛然出言打断了他的淫秽想象,“你怎么看?”   面前这几个人里,真论筹谋规划的本事,朱台涟还是最信得过钱宁,就想听听他的意思。   钱宁望了一眼何菁与邵良宸,道:“王长子,我知道你都是为妹妹的安危着想,不过请你试想,等到杨英真的上了钩儿,带着兵过来安化城平叛来了,安化城与宁夏府两个地方,哪一个更安全?”   这个思路堪称奇特,朱台涟与其他几人听了都是一怔,连迟艳都不禁心想:他这脑筋还真是非比寻常,看来这人的本事还不仅限于骑射。   钱宁先前反对何菁去宁夏,是因为没有征得朱台涟与邵良宸的同意,不愿替她做主,真要论对大局的好处,自然还是去的好。只需跑到杨英跟前住下就能为大局成功添一份保障,何乐而不为?   其实朱台涟也不觉得何菁去了宁夏就有被杨英伤害的风险,只不过习惯性地想把她放在跟前而已。很好想象,等到杨英带兵来安化平叛,依照他的计划当然是可以不动手的,可等人家数万军队来了,会不会动手,如果动了手又会激烈到什么程度,现在都不好估量,若说安化城到时乱作一团也很有可能。   如此一比较,宁夏府那边确实比安化显得安全多了。说是送何菁去冒险,如此一看,倒不如说是去避险的。   这次才是一个小小的何锦折腾了一番,就险一险害得何菁两口子阴阳两隔,至少宁夏那边不会有人真来打他俩的主意啊。   何菁赞赏地望了眼钱宁,故意道:“唉,如此一说,我倒放心不下二哥了。要不然我们还是都留在安化,等着帮二哥一同抵御来犯之敌吧。”   朱台涟淡笑了一下,她要去宁夏,当中若是真能有一点点趋利避害的心思,他宁愿她干脆避到京城去。   他看了看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的邵良宸:“可是,那边的官员都是见过二妹夫与钱宁的,你带着他们同去的话,又如何避得过他人耳目,不惹外人生疑?”   何菁一笑,颇显狡黠之色:“二哥放心,对此我已然有主意了。”   邵良宸一直都未插口,只在这时,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也猜着何菁的“气”没那么容易消,总还会想点法子来整他出气,只是没想到这个法子,竟是如此……   凌晨时分,一辆马车启程赶往宁夏府方向。   何菁伏在微微晃荡的车厢内眯了一小觉,醒来时见到车外已渗透进了清晨的天光。邵良宸正坐在对面,披散着长发,手里拿着把木梳梳着头,清秀的脸上尽是幽怨。一眼望去,他真像个深闺怨妇。   何菁“嗤”地一笑,凑过来取过他手里的木梳替他梳,问他道:“你没眯上一会儿?”   “没有,出来找你前我一直在休整,并没有多困。”邵良宸毫不掩饰地蔫头耷脑。   何菁一撇嘴:“怎么,不满意啊?觉得是我不讲道理,故意找茬欺负你是不是?”   “哪儿有?”邵良宸赶忙将颓废情绪大为收敛,“这算什么欺负?你这个主意是极高明的,我本该如此配合。”说着还动作轻小地捏住身上的披风紧了紧领口,大显阴柔婉约之态。   他习惯了细心待她,这一次出来接她,还担忧她会冷,或是在逃亡路上衣衫有所损坏,特意为她带了件银红色的遍地海棠花织锦缎披风,并一条黑锻裙子,当时完全想不到,几个时辰之后,这两件衣裳就穿到了他自己身上。   迟艳也是为了更稳妥地取信于杨英,就在昨夜出发前叫仇钺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由她带去给杨英,上面将这次二小姐因“婚变”逃离安化的事做了简述,但其中并未说到二小姐是独自一人,还是带了个“丫鬟”随行。   所以,如果何菁贴身带着一个女人去到宁夏,被杨英知道了也不会有何怀疑,杨英也不会跑来亲眼看看,这个丫鬟他认不认得。接风宴那天,男宾都见过邵良宸,女宾都见过何菁,认识邵良宸的人都不会主动来求见二小姐,所以但凡杨英他们没有想撕破脸皮来抓二小姐做人质,就不会撞破二仪宾的伪装。而且二小姐跟前已经带了丫鬟,也就避免了外人给她安排下人、安插人手在身边的麻烦。   至于钱宁,只需打扮得低调一点,作为车夫的身份稍稍留意避着些外人就行了,那些达官贵人才不会留意一个车夫。有他跟随,有邵良宸可以贴身护卫,还有迟艳帮着遮掩,何菁的安全就大有保障。   邵良宸光是一张清秀过人的脸,配上这件女式披风,无需盘好发髻,便足以叫人看上去雌雄难辨,再这般着意学着女子姿态做些小动作,更是毫无破绽。   当然,前提是他只能这么坐着,若是站起来,就他这比寻常男人还高的个头,再难让别人觉得他像女人了。这趟陪何菁去安化,他只需避免在外人面前走动,在初时让人看上一眼,确认陪二小姐来的是个“女人”,就够了。   何菁早就惦记着看他扮女装的模样,奈何一直没有得他答应,这一次终于如愿,见到往日在床笫之间对自己大展雄风的这个男人全然成了一副女人模样,还毫不夸张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女,何菁大感新鲜,看着他就忍不住咯咯直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   钱宁坐在车前赶着车,因nn的蹄声充斥双耳,对车内两人说的话并不能听清,却听见了何菁这放肆的笑声。他也是在启程时就听何菁说了这次的计划,这会儿料着邵良宸已在车内换好了装束,不禁好奇得心痒——唉呀邵侯爷扮了女装是何模样,真想目睹一下啊!   何菁一边为邵良宸盘发一边道:“我要说我其实早就察觉你不对劲,早就已经打心眼里发觉是你了,你一定不信。”   邵良宸也顺着她的语调闲闲地道:“我信,怎么会不信呢?”   “你一定觉得是我为了要面子故意这么说的。”   “哪儿会呢?”   “别忘了你刚对我发过的誓。”说瞎话的后果很惨重的。   邵良宸哽了一下:“我原先自然想不到你已察觉出了,可你现今这么一说,我总还是信的。”   何菁为他盘好了一个圆髻,为了遮挡他没有耳洞的破绽,特意在耳前绕了两条小发辫,然后就坐到他正面,一边给他做着形象上的微调一边欣赏成果,忍不住啧啧赞叹:“夫君真乃天生丽质,连我都自愧不如呢。”   邵良宸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过谦了,为夫不敢当。”   他这一句话却是学着女子声音说的,听上去竟然十分自然,一点那种男人捏着嗓音学娘娘腔的痕迹都没有,完全就是个正常的女人声音。   何菁事前毫无准备,被他这一嗓子惊得一跳,瞬间感觉就像见了鬼,全身都浮起了鸡皮疙瘩。   邵良宸终于觉得自己稍稍搬回了一局,心中大为得意,用本来声音哈哈笑道:“瞧你吓成这样,我早跟你说过我学过口技,虽然做不到像阿朱那样想学谁就学谁,单只学一学女人说话总还能做到的。”   看着他一副女人样子用男人声音说话,虽然违和,但在何菁看来总还比刚才那样正常了些,不那么像是大白天闹鬼。她眨眨眼:“你再学一回来听听。”   邵良宸姿态自然地撩起身边的窗帘,带着淡淡的忧郁神色朝外望着,幽幽说道:“你说,倘若我从一开始便穿成了一个女人,咱们两人又能怎么办呢?恐怕你我各自困在闺阁之中,连面都难遇见了吧?好在老天眷顾,没叫咱们那样。”   他真来拿出看家本领,这模样、神态、动作、声音,再没一处不像女人,真真是丁点破绽都看不出。若是落在个外人眼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是个假女人。   何菁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他,只觉得自己老公像是被个女鬼附了身,看着就不寒而栗。   邵良宸也豁出去了,她既然那么想看,那就充分发挥,让她看个过瘾咯!他转回脸来,朝何菁微微一笑,既妖娆又妩媚,那份风情简直堪与荣熙郡主媲美。看得何菁浑身都发了冷。   原来目睹老公变性这回事除了好玩以外,也会有点可怕的成分。   “如何,为夫的演技可还过得去?”邵良宸依旧学着女子声音笑吟吟说着,姿态也如女子一般轻柔婉约,手上却用上男子的力量,将何菁硬生生揽来怀里,凑在她唇上亲了亲。   何菁顿时觉得自己是在搞百合,天呐,好像逼老公扮女人,也并不是那么好玩……   迟艳骑着马与他们一路随行,因不愿与钱宁相对,她就一直跟在马车后面。天亮后又行了不多时,他们便到达了宁夏府。   这座府城就是未来的银川,此时还是作为一座防范外敌为主要作用的九边重镇存在,相比安化城,城墙就要坚固高大了许多,城内也相比安化更为繁华。   马车很快来到一座装潢讲究的宅院跟前,迟艳下了马,凑在马车一侧小声道:“二小姐,咱们到了。”   之前她已经为何菁他们细说过,因庆王府里的一位杨侧妃与杨英有着一点七拧八拐的亲缘关系,杨侧妃有意在本地多寻点娘家靠山,杨英也有意多个渠道了解宁夏宗室里的内情,两人就很顺畅地保持了联络,合作了数年。当然,事关谋反的大事杨英是不会与杨侧妃通气的。   这座宅院就是杨侧妃名下的产业,也是庆王府的产业,如果何菁真是跟家里吵翻了离家出走,又害怕被堂兄及祖母硬送回去,就会很顺畅地答应迟艳来这里暂住,而这个地方也在杨英的掌控之下。   何菁撩开窗帘,朝外望了望,看见面前的宅院大门上一块横匾,写着三个洒金大字:华筝苑。   “华筝,”她一见就笑了,“这宅子叫‘华筝苑’。”   车里的邵良宸挑了挑眉:“华筝是谁……哦哦,我想起来了,华筝的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也算不得很坏,这名字应该还算不得很不吉利。”   何菁在古代过了二十年,才终于找到个人可以随口说说前世的话题,这感觉就像出国多年才遇见了第一个同胞,终于又可以张口说中文了,真是无法形容的舒爽。   她又去朝着邵良宸身上乱打乱捶了一通:“都怪你不来早说清楚!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听你说个清楚就会踹了你?你就是小人之心!是狗眼看人低!”   邵良宸并不明白怎么说个“华筝”就又引发了她这情绪,慌忙抵挡着道:“哎呀呀,我肋下有处伤口还疼呢,小心着些。”   “不是说都轻得很么?让我看看。”   在他俩说话的这当口,迟艳与一个迎出门的管事婆子交代了几句话。   何菁正要去替邵良宸掀开衣裳检查伤处,冷不防马车的前帘“呼”地被人撩了起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站在外头朝里张望着。   车里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尚未做好准备以新形象示人的邵良宸更是惊得“花容失色”,何菁当即怒斥:“你是什么人?竟如此无礼!”   那婆子愣了愣,忙赔笑欠身道:“姑娘息怒,我是这华筝苑里的管事,听说二小姐驾到,特意出门相迎。我这人粗,不懂多少规矩,万望二小姐千万恕罪。”   她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邵良宸说的,对出言呵斥的何菁却称“姑娘”,显见是将邵良宸当做了“二小姐”,却把何菁视作了丫鬟。若论此时何菁与邵良宸的穿戴,确实是邵良宸身上那件披风更华贵了些,可这也表明,他这副形象是真的足够像个“小姐”了。   那婆子姓胡,迟艳知道她往日既听命于杨侧妃,也听命于杨英,方才才故意放她看一眼车内情形,好祛其疑心,更加取信于杨英。本以为有二小姐帮二仪宾做好了伪装,能够大体蒙混过关也就可以了,没想到,效果竟能如此之惊人。   一听胡婆子这话,车外的迟艳与钱宁都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心里俱是大为惊叹:二仪宾的扮装真能有那么乱真啊,真想赶紧看一看! 第97章 意外之邻   胡婆子连连道着歉撂下车帘退开, 马车很快重新启动, 进了宅院大门。何菁忍不住捂着嘴连连闷笑,邵良宸却更加唉声叹气。再如何被承认演技高明,他也不觉得像女人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儿。   等到马车驶入宅子之内一座单独的小院, 迟艳交代了胡婆子“二小姐不喜见到生人,平日除了送饭之外, 一概不许来人打搅。”胡婆子便答应着退了出去。   何菁先下了车,见到迟艳与钱宁都站在一边等着, 她掩口一笑:“你们两位都请各忙各的去吧, 你们等在这里,他是决计不会肯下车来的。”   迟艳与钱宁都大感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明着说就是想看看二仪宾的新形象啊, 只好都讪讪地告辞离去。刚一离开何菁视线,钱宁便向迟艳打了个手势, 迟艳会意, 双眸闪出亮光,也不管与钱宁的宿怨了,随着他一同快步朝院子一侧绕过去。   “出来吧,他们都走了。”何菁说完,邵良宸谨慎地伸出头来看了看左右, 随即挑帘子跳下马车,提着长度刚到小腿的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正屋房门, 身体快捷堪比身怀上乘轻功的女侠。看得何菁大笑不已。   那边扒在东墙墙头上的迟艳与钱宁都悄然跳下墙外,迟艳悻悻道:“什么都没看清啊。”   钱宁也大感遗憾,摇着头道:“都怪那家伙功夫太好了。”   他们两人出来后,迟艳也叫胡婆子为钱宁安排了住处,她要离开时,钱宁抓了个空问她:“你去对杨英回报,可有十足的把握叫他相信?”   “那是自然,只要你与二仪宾确保不被外人看出破绽,我决计有把握保证二小姐安全无虞。”迟艳手里轻摇着马鞭,信心满满地说完,就上马走了。   钱宁望着她离去,心里的感觉很有些微妙。好像在听朱台涟说出那个提议之前,迟艳在他眼里就是个很平凡无奇的女子,可在那之后,一有了“只要我答应就能娶她做媳妇”这层心思垫底,看着迟艳的感觉就越来越不同寻常。   好像越看,就越觉得她顺眼,越看就越觉得真娶了她做媳妇,也挺不错的……   杨英在宁夏卫戍守多年,平日没有战事之时,基本都不会留宿卫所营地,而是住在宁夏府城内的公署。今日来前迟艳便已从仇钺那里得知,杨英正是栖身于公署,她赶来公署之中,果然很快见到了杨英的面。   “……我听仇将军那么说了,也觉得是个好计策,便带了二小姐主仆两个来到宁夏。路上又劝二小姐说,倘若直接送她去庆王府,说不定老太妃会主张送她回安化,她便很顺畅地答应了我,暂且安置在了华筝苑内。我只对她说,那也是庆王府名下的宅子,只因我与管事婆婆相熟,才托人家叫她暂住,期间只要她不答应,我们都不会将她行踪透给外人。”   杨英坐在桌案之后平静听着,这时露出一点古怪笑意:“哦,你送她去了华筝苑啊。”   迟艳心头跳了一小跳:“怎么,杨总兵认为有何不妥么?”   杨英没有捡这个话茬,转而道:“原来如此,我还说呢,昨晚安化城内为何那么鸡飞狗跳的,竟然是二小姐给搅得。不过,听说安化驿馆之中也出了变故,似乎还闹出了人命,又是与此有何关联呢?”   “我倒未曾听说那边出了什么大事,想来大约只是住在里面的武将手下酒后闹事吧。”迟艳平静回答。   杨英对安化城的动向极度关注,安化城内许多地方都布有他的眼线,昨夜迟艳曾与朱台涟仔细推敲过前一日发生的变故究竟会有多少流入杨英的耳朵,到时好想好说辞应对。   之前因安排何菁夫妇住进驿馆,朱台涟便对驿馆人员做了严加控制,这一次又很及时地对涉事之人都做了制约,很有把握不会被杨英体察到何锦带人包抄二小姐院落这一事件的真实内情。   另外,迟艳很得杨英信任,杨英安插在安化城内一些眼线都是将消息报到她那里,再由她中转给杨英,其余不经过她中转的也在以往多与她有过接触,所以杨英在安化哪些地方有人,可能会获知哪些消息,迟艳基本上心里有数。   果然杨英听了她的话后并无疑义,点了点头道:“想必也只会是如此了。”   真算起来,迟艳“投效”杨英的时间比正式投效朱台涟还早,她是先争取到了杨英与仇钺的信任之后,以此去向朱台涟报功,才成功让朱台涟收了她做手下。所以早在杨英还没完全信任她、着意考察她的底细那会儿,迟艳自身不存在任何怕被他发现的疑点,自然而然就通过了考验。   迟艳现今是个挺标准的双面间谍,在杨英眼里,她是通过父亲的关系成功取得了朱台涟的信任,日常为朱台涟打探一些宁夏方向武将们的动向,比如被朱台涟收罗在手下的那些武将的底细,就是迟艳暗中报给朱台涟的。   杨英也曾有意让迟艳将自己与仇钺的一些无关大局的意向报给朱台涟,好争取朱台涟更多的信任,而朱台涟也时常叫迟艳将自己的一些真实动向报给他们知道,双方都将迟艳视为自己人,甚至是心腹。   所不同的是,迟艳报给杨英的,都是朱台涟想要杨英知道的,而迟艳报给朱台涟的,往往都是杨英不想叫朱台涟知道的。这一点杨英就不知道了,在他看来,迟艳是个被他收到麾下的得力探子,还是仇钺的心上人,值得十足的信任。   这一次还有仇钺亲笔写的信,更是增加了可信度。   杨英手里捏着仇钺那封极其简短的书信,微笑道:“仇钺仅仅见过那位二小姐一面,这一回总不至于认错的吧?”   “哪儿能呢?”迟艳一笑,“您是觉得,安化王府那边可能故意找了个与二小姐相貌相似之人,编了套故事来骗咱们?”   “那倒不至于的,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杨英神情依旧十分轻松,“不过,既说朱台涟极为看中这位二妹妹,他该不会自己追到宁夏来吧?”   迟艳摇摇头:“应当不会,据我手下人探知,王长子近日便要动手起事,二小姐这次惹出的乱子其实很令他措手不及,他没工夫计较,得知二小姐由我亲自护送过来宁夏也就暂且搁下了,再说等他真去动手起事之时,宁夏府还不是比安化城更安全么?二小姐到了这边,也没什么叫他放不下心的。”   “那倒说的也是。”杨英目光旁落,笑容又露出了一丝古怪,“只是,你直接将她送去了华筝苑……”   迟艳方才就在惦记着这个话茬,忙问道:“华筝苑可有何不妥?”   杨英略显苦笑:“你不晓得,为了这一回替仇钺解围,让他不至于被安化王逼婚,我想了个怪招,还另接了一个人住在华筝苑里……”   ……   华筝苑这所宅子的内部装潢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何菁他们来得仓促,房间长久没有住人,四处都有点落灰。他们到达之后,很快有粗使下人送了清水和干净床褥等一应用品过来,本想替他们收拾一下,都被何菁拒绝了。这些自然均由何菁自己出面接洽,邵良宸则缩在屋里不敢露头。   他一进屋就先把那条半长不短的裙子脱了,觉得那件女式披风也怎么穿怎么别扭,干脆也脱了,他换下那身男装虽带来了,何菁却不许他穿,他这会儿对何菁的任何命令都不敢有丁点违拗,可是不穿外衣就只剩一件中单和一条中裤,这模样又显得古怪,他就干脆从何菁接进屋来的物品当中抽了条床单来披着。   何菁不叫下人进来,就只能自己去擦抹沾灰的家具摆设,看见他裹着条床单坐在落地罩里,便道:“你不去见人,也可以来帮忙做做家务啊。”   他那两处伤她已经检查过了,确实都是很轻的轻伤,现在都已大体愈合,除了几天不方便洗澡之外,应该没什么影响。   邵良宸满面幽怨地道:“人家都以为我是小姐,你是丫鬟。”   何菁手里轻掂着抹布,冷笑了一声:“现在这当口,你敢对我这么说话?”   邵良宸立刻起身凑过来,自背后抱住她撒娇:“媳妇,你知道找不见那会子我有多害怕你一走了之不理我了啊?还好你没有,媳妇你最好了,我一定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娶到了你。”   何菁从刚擦了一半的桌案上抓起一面圆镜,像自拍那样伸长手臂拿到他俩侧面,对他道:“你看,咱俩是不是特有夫妻相?”   邵良宸一看,镜子里紧挨在一起的两张面孔怎么看都是两个女人,他又郁闷起来,放开手道:“我能把这头发拆了么?”衣服好穿好脱,头发不那么好盘,是以他一直没敢拆发髻。   “随你了,你披散着头发也很像女人的嘛。”何菁笑眯眯地继续干活,显得很没所谓。   总之就是怎么都像女人,邵良宸蹙着眉头追在她后面问:“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这一世长得很不好看?”   何菁回身看着他,很正经八百地道:“哪儿有?比前世好看多了,其实我前世一直觉得你长得难看来着,就是没好意思说!”说完就放肆地笑着走开去洗抹布,“还是现在好啊,结了一次婚,却又能享受正常夫妻生活,又能享受百合生活,谁能有我这么一举两得啊?”   邵良宸暗暗喟叹,都是因为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的家庭地位也就这样了,再不用指望能有翻身之日,之前还享受了那么久她的温柔相待,已经很赚了。   他把床单撂下,也挽了袖子来搭手收拾,夫妻两个一边做家务一边聊着天。   “说真的,这回知道我是谁了,你也来说句心里话,这次决定来做件改变历史的大事,你没怕过么?咱们的终极敌人,可是杨廷和。”与将来权倾朝野的宰辅为敌,是需要点胆量。   何菁唇角一撇:“你怎不说,咱们的助攻还是钱宁呢,他红火的时候,杨廷和又怎奈何得了他?将来若有机会,咱把江彬也拉拢过来,那就厉害了。”   江彬就是继钱宁之后的下一个大权独揽的御前红人,现在大概还在宣府一带当着武将。   如果历史走向没变,正德皇帝的寿命仅剩下十年上下,可下一任的嘉靖皇帝命长着呢,真抱好了那位大佬的大腿,他俩一定能好好活到寿终正寝。   “说地是啊,”何菁很认真地想了想,“兴献王府在哪儿啊?离这儿近吗?”   “你还真想啊?现在朱厚朱厚熜才五岁。”   “五岁好啊,正是开始洗脑的好时机……”   两口子很自然地聊着天,一同享受着可以自由提起前世的舒爽,邵良宸也不禁感慨:看起来还是早点说开更好呢。   见到何菁端了装脏水的铜盆要去换水,邵良宸忙过来接手:“我去吧。”   “你不是怕见人?万一又有人过来送东西呢?”   “那也总不能成天都躲在屋里。”邵良宸抓过那件女式披风套在身上,端了盆往外走,“不就是女装大佬么?别看现在少见,再过几十年到了万历年间,全大明都会流行男人穿女装呢!”   何菁从前对看老公穿女装憧憬已久,这一回真看见了,却是每看一眼都想笑,这会儿就又望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   邵良宸知道他们这种小院一般都会在屋后开有小型水井,下人们拿大铜壶送进来的清水是给他们喝的,拿来擦洗未免浪费,他将盆里的水泼到花池子里之后,就绕到屋后来,寻到井口所在,便上前去拎了水桶打水。   这种大宅院之内的独立小院结构都大同小异,往往会在院子后面开上一扇角门,一般是供使唤下人出入。邵良宸来到井台前打水,就见到不远处的角门动了一下,似是有人在外推门。   他只当是又有下人来送东西,便在井台边蹲下身来,用宽大的披风遮住大半身子,手里慢慢地拿新打上来的水绞着抹布。虽说以这副形象示人很不自在,他其实很有信心,但凡他不直身站着,就不会被人看出破绽。还别说单只是看,就是外人来跟他搭话,他也有本事叫他们察觉不出他是个男人。   可奇怪的是,邵良宸很清晰地用余光看出门口那里站着个人,还是个女人,可等了一会儿,就是等不来那人进来。这会是什么人,就站在那里窥视他,却不进门?   这副模样,除非是对他十分熟悉的人,不然谁都别想轻易认得出。   如果不是认出他来了,那门口那人又是在看什么热闹?   邵良宸尽量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学着女子姿态自然地转过头,朝角门那边望过去。   角门开着一扇,门口站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女,眉目俏丽的脸上尽是吃惊又迷茫的神色,似乎看他已经看呆了。   一看清了她,邵良宸周身血液都是一翻个儿我靠……朱!奕!岚!?   何菁隐约听见屋外传来一些响动,正想出去看看,就听见邵良宸的脚步声来到了房门之外,既沉重又急促。   “老婆快来看看,这个麻烦该如何解决!”邵良宸穿着一身中单中裤疾步进屋,左手上搭着那件披风,右手上竟提着个大活人,就像拎了个大号行李箱。   朱奕岚嘴里堵着那块邵良宸新洗好的麻布,双手被一根从她头上拆下来的丝绦反绑在身后,被邵良宸揪着背后的腰带提进屋来。何菁见状大吃了一惊,等见他将人放到里间的坐榻上,看清了那是朱奕岚,她就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怎会是这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呀?”邵良宸也是无奈至极,简直几近抓狂,“她在后门那里看见我了,想跑,我哪儿能让她跑了呀?于是,就这样了!”   夫妻两人一齐看向朱奕岚,也一齐心慌慌地想:这可怎么办呐?   这要是由着朱奕岚出去宣传“那里头那个高个子女人是我姐夫扮的”,杨英再傻也要发觉蹊跷了,到时怎么解释二仪宾跟着二小姐一块跑来了宁夏?恐怕连迟艳都要被他们带累。   可是又能如何阻止她出去说?难不成要杀了灭口?就算这小丫头不是个好东西早就该死吧,总也不能在这儿杀呀,难道事后要向杨英解释:我们姐妹素来不和,所以这次偶然碰面一时冲动,我就一榔头把三妹妹给砸死了?   即使能把杨英蒙混过去……连二哥那么狠都还没对朱奕岚下死手呢,她一个做姐姐的真把妹妹杀了,以后怎么向安化王交代啊?   朱奕岚被帕子堵着嘴,小脸上尽是惊惶之色,看着他俩的眼神,就像在看两个绑票劫匪,还是两个随时可能撕票的绑匪。 第98章 准备就绪   不论如何, 总该先弄明白朱奕岚为何出现在这儿。   何菁凑到坐榻跟前来, 好声好气地道:“三妹妹,你看这里隔着屋子又隔着院墙,你即使大声叫喊, 也不见得喊的来人,明白吧?我现在就取出你嘴里的帕子, 你好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只要话说清楚了, 我们便放开你。好不好?”   朱奕岚神色间的犹疑简直不能再清晰。   何菁又耐着性子道:“三妹妹, 你摸着良心想想,自从我来了安化王府这么些日子,其间我可曾主动做过一星半点对你不利的事?我对你有没有坏心, 你不会一点都体会不出吧?从前你那么多次算计我, 还想要给我下药,我都没有跟你计较, 对你的判罚, 父亲与二哥都不许我过问。倘若我真恨你,对你怀有恶意,我这会儿便叫你姐夫把你掐死,在屋后挖个坑埋了,又有谁知道?我何必还要这般好好与你说话?所以呢, 你要信得过我,咱们是一家人,我不会害你。我说只要你说清楚便放了你, 就一定是实话,你可能信我了?”   朱奕岚愣了片刻,勉强点了点头。   何菁便去将她嘴里的抹布抻了出来,结果朱奕岚刚一能发声,便尖声叫道:“快来人……唔”于是嘴很快又被邵良宸夺过抹布塞了起来。   “你这样行不通!”   “那你说该怎么办呐?”何菁简直愁死了,昨天折腾了少半天外加一宿,本想着这会儿收拾收拾屋子就先好好睡一觉呢,哪想到又砸到头上这么个大.麻烦!   我是来做人质的不是么?怎么做人质还这么不叫人省心啊!   正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夫妻俩对看一眼,何菁理了理衣衫:“我去应付!”   迟艳匆匆赶回到小院门外时,见到何菁正站在门里应付着一个下人打扮的婆子。   “没错,三小姐就在我们屋里呢,姐妹俩说话,还需你来旁听是怎地……既不是,那你便回去等着,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下人?还拿不拿二小姐当主子看?怎一个个都这么拿自己当根葱呢!”   迟艳忙上前来对那婆子道:“这里头有着些误会,你先回去等着吧,晚些时候自会给你说法。”   管事的胡婆子也正在这时闻声赶来,听了迟艳的话便对那个婆子道:“没错,这位迟姑娘最明白内情,你就回去等着吧。”   等两个婆子都走了,迟艳才跟着何菁进了门关好院门,迟艳问:“怎么,三小姐已经撞见你们了?”   “是啊,要是我被撞见也就罢了,偏是她姐夫被撞了个正着,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何菁一听方才她那两句话,就知道她一定带来了内部消息。   “进去里边细说。”迟艳留意着门外动静,向里打了个手势。   邵良宸因受不了在朱奕岚面前也一副女装,早已拆了发髻,草草将头发束在脑后,也把自己换下的那身男装拿来穿了。见迟艳来了,他便何菁一同陪迟艳去到对间说话。   迟艳见到二仪宾已然卸去了女装,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是刚刚从杨英那里才得知,他竟然差人去接了三小姐过来……”   这一次朱台涟是以朱奕岚及笄为由,逼仇钺过去安化敲定亲事,仇钺再想推辞,总该有个比之前更加强有力的理由才行。于是杨英就替他想了这样一个主意。   相比安化城,安化王府在西郊山上那幢别院距离宁夏府更近了一截。杨英动用杨侧妃的关系,派了几个庆王府的下人去到关押朱奕岚母女的西山别院,自称是朱奕岚的祖母、庆王府老太妃派来的,是老太妃听说朱奕岚被关禁闭、连过年都不得回家心有不忍,就差人来接她过去庆王府陪自己住。   杨英通过杨侧妃了解到,所谓及笄礼,庆王府这边并未收到通知,可见安化王并未打算大办,那么祖母不知情而接走孙女就也正常了。   那几个下人拿着庆王府的腰牌,很顺利就进去别院见到了朱奕岚,也成功哄得朱奕岚同意随同他们逃离别院。别院的管事下人自然不答应,但庆王府的人普遍比安化王府的底气更足,一通威胁之后,别院的管事只好唯唯诺诺地由着他们接走三小姐,还答应不会私自去向安化王及王长子报告,而要等庆王府替他们出面。反正哪头都惹不起,管事也巴不得自己不担责任。   于是就在安化王府毫不知情之下,朱奕岚被“偷”来了宁夏府。   依杨英想,安化王要为女儿办及笄礼总得把女儿接回家啊,结果一等派人过去接,发现人已经跑了,及笄礼当然也就办不成,安化王也一定不好意思再逼着仇钺敲定婚事。如果这一次安化王请仇钺过去确实只为这一目的,杨英使这一招确实能替仇钺暂时解围。   不过朱台涟压根就没想去人接朱奕岚回家,所以也就根本没发觉有人会去那边动手脚。   杨英打算的是挺简单,那边偷了朱奕岚出来,这边则动用杨侧妃去向老太妃吹风,说您那小孙女被父兄罚到别院去单住多可怜呐,不如先接到跟前来吧。这样等说动了老太妃后,再将朱奕岚送进庆王府,正好严丝合缝,倘若安化王府来人到庆王府询问,也不会显露破绽。   出乎杨英意料的是,朱奕岚的人缘实在太差了,老太妃听见杨侧妃刚一提就火了:什么?你想把那个连亲姐姐都想毒死的刁蛮恶毒小丫头接来我这儿?谁爱接谁接,接来自己养着,我可不想见她!   于是等朱奕岚被接来了宁夏,却送不进去庆王府,又不好原路再送回去,只能暂且放在这所杨侧妃名下的外宅里养着。   杨英对此也十分苦恼,如果被安化王府得知是庆王杨侧妃自作主张接走了朱奕岚,而非老太妃的主意,那就不难猜到是他杨英在背后动手脚,这么明晃晃的拆台行径,岂不是比让仇钺直言拒绝亲事还要不给人家面子?   于是到了今日,杨英倒是非常盼望朱台涟能尽快动手谋反,只要王长子撕破脸皮动了手,他跟仇钺就再也不用担忧得罪安化王影响大局,再不用就亲事与安化王打太极,那么朱奕岚这块小破山芋也便不再烫手了。   迟艳对何菁邵良宸讲清了这套过往,也很烦恼地感叹:“我只知道这里是杨英的地盘,接你们来到这里安置最为合适,全未想到,竟会惹上这么个麻烦。”   何菁听完还是头绪全无,蹙着眉去看邵良宸:“那现在该怎么办?”   邵良宸倒很平静,摇头晃脑地道:“对待笨人,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因为你讲的道理,她根本听不懂。”   何菁眼睛一亮:“你有主意了?”   邵良宸扬起手,轻松打了个响指:“瞧我的!”   片刻之后,姐夫就正正经经地坐到小姨子面前,开始了一段特殊的剖白。   “三妹妹,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你撞见在了这里,我也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其实我的真正身份,根本不是什么绸缎商人。我是自小就混江湖的一个飞天大盗。你在戏文话本子上也见过那种来无踪去无影、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吧?实话告诉你,我的本事,比那些人编出来的大盗都要厉害得多。你想知道我手里一共杀过多少人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约莫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吧。其中年纪最小的,是个才出生几个月的婴孩。只因我夜间潜入他家偷盗财物之时,那婴孩突然啼哭,我便出手‘咔嚓’一声,捏断了他的颈骨。”   他轻轻松松地说着,还很应景地“咔嚓”一声,捏断了手中玩弄着的一根笔杆,那是个寻常的竹制笔杆,虽然只有手指粗细,但像他这样仅用单手的手指之力便将其掰断,也是极难做到。朱奕岚受了他的语气感染,再见到他这一“壮举”,顿时惊得小脸煞白。   其实,是邵良宸在来跟她说话之前,就用匕首在那笔杆侧面划了一道缝,不然那种竹制笔杆,他拿出吃奶的劲儿去双手掰,也休想掰的断。   “不过,那些都已是我早年犯过的案子了。我早已不去干那入室偷盗的低等勾当,近些年,我专门混入达官贵人之家,或偷或骗,做些大生意。你听说过晋王府的吴侧妃,还有武定侯府的连夫人离奇之死的事吧?”   那两位勋贵女眷都是两年之内新过世的,因死因似乎有点蹊跷,就在勋贵圈内被一再以讹传讹,越传越离奇,有说她们被恶鬼锁魂的,也有说她们死后变了鬼出来害人的。朱奕岚当然早就听说过,一听他这话立时睁大了双眼,面上的惊恐之色更深了一重。   邵良宸轻飘飘地点了一下头:“没错,就是因为我在那两家府邸之内办事的时候,被她们两人偶然察觉了我的身份,不得已杀了她们灭口。”   其实晋王府的吴侧妃是因与外男私通,被发现后畏罪自尽,武定侯的连夫人是因为与丈夫口角,被武功过人的武定侯家暴之下误伤而死,因死因都不光彩,才被捂了下来,不被外人得知。邵良宸是因着身份之便,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得知内情,此时拿来信口胡诌罢了。   “还有,你知道我们为何要杀你大姐夫孙景文么?没错,也是因为他洞察了我的身份。”   看着朱奕岚身上剧烈地发着抖,脸上已被吓得没了人色,邵良宸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语气之中添了几分恳切,“三妹妹,我对你姐姐是一腔真情,当初娶她时还不知她是郡王之女,可不是冲着你家的泼天财富。你是她的骨肉至亲,若非因这缘故,就冲你之前几次三番找她的茬儿,我早已经叫你尸骨无存了。你若聪明呢,就该懂得知足惜福。   我也向你交个底,今日我们来到宁夏,就是准备去庆王府干一票买卖,然后再回京师去。你若是不忍见祖母家破财,出了这个门,随你去找人告密,到时候……呵呵,你父亲与二哥都对我们很好,我对他们定会敬着,可对你嘛,三妹妹,不论是安化王府还是西山别院,你可千万别当那道高墙能挡得住我。女人孩子我都杀过不少了,也不怕多你一个。   你听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就好,我这便为你松绑,何去何从,想必你心里已然清楚了。”   迟艳与何菁一同坐在外间听着,这时同在皱着眉头心想:这样也行?   然后,她们就看着邵良宸解了朱奕岚的绑绳,再然后,就见到朱奕岚一个字都没说,逃命似地跑了。   “你真确定她出去不会对外人乱说?”何菁问邵良宸。   邵良宸悠哉地点点头:“绝对确定。”   何菁十分怀疑:“那,这样就算过关了?咱们接下来就跟这小丫头一块住在这院里,井水不犯河水?”   邵良宸面对院门倚靠在门框上:“你别急啊,等等看。”   等?何菁见到迟艳以询问的眼光看着自己,只好向她摊手表示:我也不懂。   迟艳频频见到二小姐与二仪宾之间不经意就流露出来的现代感语言与动作,越来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推想:或许京城的人都是如此吧……   邵良宸做完了等等看的指示之后,还不到一刻钟,外面就来了两个婆子敲门,一个是管事的胡婆子,另一个是被杨侧妃指派来伺候朱奕岚起居的牛婆子。   “迟姑娘,方才三小姐非说要回安化王府西山别院去,她说害怕父亲兄长得知她被接来这边会发怒处罚,是以要咱们尽快送她回去,还要尽量别叫安化王与王长子得知她曾离开过那里才好。”   “……哦,我知道了,你去替她收拾一下,此事包在我身上,胡妈妈不必费心了。”   打发走了她们,迟艳转回头来一脸惊诧地对邵良宸道:“杨英正盼着能寻个由头将三小姐送回去呢,就怕硬送回去,三小姐会大吵大闹才没敢成行,二仪宾你竟料得到这一点?”   邵良宸一笑:“瞎猜的而已。”   这点心理揣测再做不到,他真是白混了。事到如今庆王府送不进去,杨英当然急盼着可以将朱奕岚平平静静地塞回到西山别院去,也急盼着别被安化王与朱台涟得知她曾被接出来过这件事,所以,只需要想个办法叫朱奕岚自己情愿回去就行了。   对朱奕岚而言,在西山别院关禁闭虽然无聊,那也比跟杀人狂魔姐夫住在同一屋檐下好啊!她并不确定自己的颈骨能比那根笔杆坚硬多少。   于是现在他们两方正是一拍即合,即刻成行。至于仇钺会不会被逼婚,杨英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只能指望仇贤弟自己去发挥口才。   从宁夏府回去西山别院,只需大半日,这会儿启程,天黑前便可到达。迟艳即刻便去帮着操持。   扒在门缝前看着朱奕岚的马车出门而去,何菁向邵良宸竖起拇指:“你连这都算得到,可真牛!”   邵良宸摇头晃脑地为她解说:“你记得,说话时,要揣测听话者的心理。对象是几岁的小孩,亲爹亲妈的话他不信,偏信动画片里说的;对象是七八十岁的大爷大妈,亲儿子亲闺女的话他们不信,专信骗子和推销员的;   对象是朱奕岚,你想想朱奕岚是什么样儿的人呐?你给她讲那些好人的道理,她一准儿不能信,在她这种恶毒的人眼里看出来,全天下没一个好人,个个儿都比她还恶毒,你就要显得比她还恶毒,拿一套最恶毒不过的道理去吓住她,这样才能叫她乖乖听话。”   何菁听后依旧犹疑:“可是,飞天大盗什么的,她竟然也会信?”   邵良宸扯了扯嘴角:“中二少年嘛,不能拿成年人的思维去套用。”   何菁真心感慨:“当年你没去搞传销真是屈才了。”   邵良宸僵了僵:“……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现在咱们该做些什么?”   邵良宸打了个哈欠:“睡觉。”   两人都十分疲乏,简单吃罢午饭收拾了一下,就躺上床歇下。   这是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头一回再与他同床共枕,何菁再如何困乏,也会有些奇怪之感,原先何尝想得到,自己与他,真有机会成了夫妻呢。   她忍不住望着他笑道:“我觉得真是很奇怪,这么看着你,好像心里很清楚是你,可又觉得特别不像你,毕竟单是看着,真是一丁点前世的模样也看不出了。”   邵良宸没有睁眼,伸过一手一脚来盘到她身上:“看不出就看不出,少想前世,多想今生,毕竟想回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是啊,毕竟想回也回不去了。无限怅惘的一句话,这会儿细品却又透着一丝甜蜜,毕竟我们还有今生呢,又何必还要揪着前世不放呢?   “那也别指望我跟你的账,就这么算完了。”何菁低声咕哝了一句,很快睡着了。   邵良宸拿嘴唇蹭着她的发顶:“没事,慢慢算,这辈子算不完,下辈子再接上。”   当日晚间,朱奕岚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西山别院的住所之中,继续就她的杀人狂魔姐夫做着噩梦。有关三小姐的宁夏府两日游事件始末的详细报告,也被可靠人员送至王长子朱台涟手中。   朱台涟看完就笑了,还像听了个大笑话一样,笑出了声。宦官陆成捧着浮尘侍立于一旁,听见笑声抬起眼皮望了主子一眼,一猜便知,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必定又是事关二小姐,除了二小姐的事之外,这些年就没什么事能叫王长子这么高兴过。   当然,陆成只会为此高兴,能有个人让王长子笑,让王长子高兴,尤其还能让王长子放弃去谋反寻死,陆成就不但是高兴,还要真心感激二小姐的八辈祖宗了。   就像对待其余由迟艳托人送来的信件一样,朱台涟看完便将那张纸稍稍捋成一束,递到烛火之上烧毁,随后他定定坐着想了想,问道:“陆成,算上今日传回的两项消息,是不是……都齐了?”   陆成听后也迅速思索了一下,方答道:“爷,确实是都齐了。”   西崖黄河渡口,大坝小坝两处粮草营地,宁夏卫,王宏堡,灵州……所有一旦动手谋反便需调动起来的地方都已做好了准备,只需王长子一声令下,这些地方都会以最快速度向杨英传去安化王王长子动手起事的讯号。   不过,这些还都不能保证杨英一旦听说便会乖乖带兵过来平叛,杨英为人审慎,当然也会害怕一招弄错,授人以柄,真想靠这些就钓他出头,除非自己把事情搅得足够大,无可收拾。可是要真任由事态发展到那种地步,再想反咬一口说都是杨英栽赃,就不好取信于人了。   想要确保在恰当的时机就引杨英上钩,最关键的,还是要靠仇钺对他的相邀。其余那些幌子,都只能作为辅助。 第99章 顺水推舟   仇钺那日凌晨进了安化城, 被朱台涟的手下人安排去到驿馆下榻, 没过几个时辰就觉察到不对劲了。朱台涟的手下竟然以“安化城内似有盗匪出没”这么蹩脚的理由,就限制了他和手下亲兵的行动,不许他再随意出房门一步。   仇钺对此自是心里七上八下, 倒也不完全是担忧。依照他与杨英的算计,如果朱台涟是计划要动手起事, 也是一定会这样对待他,先限制了他的自由, 再来劝说他入伙, 随同他们一起谋反。如果是那样,就正好依计而行,仇钺就顺势答应, 再寻机送信给杨英, 与之里应外合。   可怕就怕人家朱台涟不是做的这个打算,而是真像他之前猜想的那样, 是另有筹谋, 是在反过来算计他们。仇钺怎么想都觉得是这后一种可能更大,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被那位二小姐骗了,人家兄妹两个都不简单,一定是联手骗他进城呢,这下说不定连迟艳都受了连累, 也被王长子扣在了手里。   王长子“另有”的筹谋会是什么呢?仇钺身为算计人家的一员,自然而然便会推想:恐怕是我们算计他的事已经被他发觉了,没错, 年前孙景文不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么?说不定朱台涟就是从孙景文那里探知了讯息,之后才将其杀死。如今朱台涟已经知道了我们在算计他谋反,所以想要反手对付我们。   仇钺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越想就越焦躁,真恨不得一口气冲杀出去,干脆与朱台涟撕破脸干上一仗,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以他带来这点亲兵,再在人家早有准备之下,怕是连这座驿馆都冲不出去,更别想找得到迟艳被关押在哪里。   仇钺就在这样的焦躁不安之中,过了两天被软禁的日子,到了第三天,终于等来了朱台涟亲自上门。   “王长子。”如常地见了礼,仇钺心中不无疑惑。   朱台涟这会儿来找他,会是什么目的呢?朱台涟在他眼里,绝不像是一个会跟人演戏的主儿。这种冷漠狂傲的王孙公子,即使要死也会选择痛痛快快地站着死,才不会纡尊降贵跟谁演戏。   仇钺怎么也想象不出,朱台涟为了骗他,就会来亲自上阵唱念做打。那么,如果这会儿王长子真来开口说自己想要谋反,请他出手祝其一臂之力,难道他就该信以为真么?那样似乎也太不对劲,仇钺很有些迷惑。   “将军请坐。”朱台涟落座之后,将随行而来的宦官与侍卫全都屏退,“这两日怠慢将军了,之所以着人限制将军自由,只因我正在筹谋一件大事,今日来,就是为这件大事与将军商议。”   “哦?”好像一切都遵循着最初的剧本进行,没有一点偏差,可越是这样,仇钺就越疑惑不定,“不知王长子想说的是什么大事?”   “将军也知,近年来刘瑾把持朝纲,以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等坐享皇俸,总不该对此乱象冷眼旁观,坐视不理。”   “那,王长子是想……”   “我有意揭竿而起,举义兵,清君侧。”   王长子竟然比他想得还要快人快语,直来直去,仇钺却愈发迷惑难解: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说朱台涟来面对面地说瞎话骗他,他觉得不可思议,可若说朱台涟真就是完全顺从着他与杨英的谋划要乖乖谋反,他一样觉得不可思议。眼下非要在这两项里选一个来信,仇钺宁可相信朱台涟是在骗他。   仇钺怔了怔,努力依着突然听见这消息该有的反应,谨慎说道:“奸佞当道,王长子要行此义举自然是好的,只是……此举非同小可,想要成功,怕也不易。”   朱台涟缓缓点头:“将军说的是,想要成功,确实不易。所以……”   依着仇钺脑中的剧本走向,朱台涟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所以,我才想请将军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然后就是“但凡有了将军相助,必可成功”、“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云云。   完全没有想到,朱台涟所吐出的下半句话竟是:“我就没有指望可以成功。”   仇钺的下巴如果足够长,这会儿一定直接掉到地上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没有指望成功,还要造反?还要拿来与人说?他是想干什么?   朱台涟目光旁落,神色晦暗之中又透着冷冽决绝:“近几年的接触,别看我与将军相交不深,但将军的人品做派我早已着意留心。我看得出,将军不像周昂、丁广那些自私自利之徒般目光短浅,是以我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待到机会得当之时,便将我的真实所想对将军和盘托出。   没错,我一介郡王之子,手中仅有几许乌合之众,怎可能直捣龙庭,取皇上而代之?但是我看不过刘瑾搞出来的诸多乱象,有心为国为民尽一份力,就只有走这条路。只有让全天下都看到,刘瑾倒行逆施,都已逼得藩王谋反,才能叫皇上对他下狠手处置,为国朝祛除这一毒瘤。”   仇钺惊诧不已:“可是,王长子你这样……”   朱台涟略略点头:“没错,我这样不但要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还要拖累全家死于非命。仇将军,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群家人是何德性,你也都看在眼里。你觉得有朝一日叫他们为扫除刘瑾恶贼而丧命,算是死得冤么?仇将军你想想,自从我父亲有意招你为婿以来,我可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撺掇你娶我三妹的吧?她那样的恶毒女子,如何配得上将军你?叫她那样的人为清除国贼而死,都是抬举她了!”   听了这番话,仇钺又是震惊,又觉恍然,朱台涟对自家人深恶痛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连迟艳也曾对他说起过不少王长子如何与家人不和的过往,而且在促成他与朱奕岚的婚事之上,朱台涟也确实没有过任何表态。   这番话面上听起来或许令人匪夷所思,但在仇钺听来,却又十分合情合理,十分可信,总比朱台涟直接来说他是真心想要造反、借机拉人入伙要可信多了!   仇钺不禁站起身来,对着朱台涟深施一礼:“王长子有此为国为民的大公之心,仇某佩服之至。只是不知,王长子想要仇某做些什么?”   朱台涟打着手势请他归座:“将军客气了,我是想请将军来陪我演一出戏。”   “演戏?”   “正是,”朱台涟面色极其郑重,“将军有所不知,我因为早知谋反不可能成功,别说直捣龙庭,其实连带兵打出陕西都没做过指望,手底收罗的一众手下,周昂、何锦、丁广、张钦、杨泰,这些人是何样货色,将军你心里也都有底吧?他们个个人品低劣,又利欲熏心,这才会起意随同我去谋反,可是如今动手在即,我担忧放了他们这些恶犬出笼,会导致安化周边生灵涂炭,多伤无辜。是以,我想请将军面上暂且应允随我携手谋反,私底下另做运筹,领兵平叛!”   仇钺心头一动:“你是……”   朱台涟将头一点:“我是有意,将这平叛之功对将军拱手奉上。”   仇钺又站了起来,重新深施一礼:“王长子,仇钺何德何能……您这是舍生取义之举,我怎能……”   朱台涟也随他站起:“仇将军,我观察许久,你为人正派,又骁勇善战,正是担当这一重任的绝佳人选。实不相瞒,这一次以三妹婚事为由去信请将军过来,就是我冒了家父之命所为,为的就是请将军过来共商大事。将军,这里兵乱一起,周边百姓必受其害,虽说我为的是拯救天下万民,可也不忍见到关中父老为我带累。将军为一方百姓着想,就不要推脱了。”   仇钺怔怔默了片刻,问道:“敢问王长子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然着人为周边各府道卫所的文武官员都下了帖子,邀请他们三日之后来安化王府赴宴,届时便在饮宴之上挑明此事,控制住到场官员,随即发兵控制黄河渡口及大小坝两处粮仓,并发出讨逆檄文。   将军倘若情愿助我,便在那之后,领兵出手,尽快平定叛乱即可。即日起我便会放将军行动自由,对手下武将宣称将军已然加入,将军想要如何布局平叛,都请自行拿主意,相信你比我更懂得用兵之道。”   仇钺神色肃穆地望着他:“那么,王长子你……”   朱台涟平淡一笑:“此事不劳将军为难,到时我会自行了断。只要战端一启,檄文发出,我的使命便已达成,有朝中大人们推波助澜,届时不怕刘瑾不倒。我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仇钺是真的对他肃然起敬了,当即撩衣拜倒:“王长子高义,请受仇某一拜!”   朱台涟望着他,心里也有些感慨。   他早就知道仇钺对他有所怀疑,迟艳也说过,仇钺觉得王长子不像那么傻的人,总觉得他是另有所图。杨英那种惯于算计人的,往往常会有种盲目自信,觉得自己有本事骗过所有人,反而是仇钺这种并不十分功于心计的,才会觉得对方没那么轻易上当。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别人怀疑你,是因为在他眼里,你的行为不和逻辑,那么只要抛给他一个相对更和逻辑的说法,也便很容易令其相信。   为了对付刘瑾就甘愿牺牲自己和全家,这话拿去对周昂他们说,他们一定不会信,拿去对杨英说,杨英也不会信,就只有对仇钺说,仇钺会信。就因为这个说法在仇钺看来,是合理的,至少比他迷了心窍真去谋反更合理。   朱台涟之前之所以有心将迟艳顺势给了仇钺,其实也是因为看出仇钺的人品相对于杨英等其余本地官员,都还是要正派了不少。在仇钺眼里,安化王府这样的大明宗室就是一群国之蛀虫,牺牲这种蛀虫替他们出头对付刘瑾,算不得什么恶行。仇钺真心想要达成的目标还是以扳倒刘瑾为重,个人的功名利禄是为次要。   如今以为他是为了大义主动殉道,人家仇钺就真的对他心怀敬意,这也足以看出仇钺不是个十足的坏人。   真如此一算,仇钺到算是本地这些文武官员当中最懂他的。   朱台涟心下颇觉感慨,若非分属不同阵营,还有着谋反这档子大事横亘眼前,说不定他还能与仇钺这人好好交个朋友。可是形势临到今天这一步,尤其还有了二妹妹插的这一杠子,朋友是甭想交了,他连想给仇钺留个好点的结果都没底。   这也是无奈。他们之间的敌我关系,早已经成了定数。   “仇将军快请起。”朱台涟亲手搀扶了仇钺起来,“将军想要如何筹谋布局,我都不来干涉,只请将军务必小心行事,现今正在安化城中的其余武将都是意欲谋反之人,将军切不可在他们面前露了行迹,提前惊动了他们。”   “是是,王长子放心。”   “还有一事想要麻烦将军。”朱台涟叹了口气,“所有亲人当中,只有二妹妹一人惹我牵挂。我本想趁着起事之前送她离开安化,没想到因为一点小事,她竟又跑了回来。好在她如今去了宁夏府,也算躲开了是非之地。我想请将军代为关照,等到我动手之后,尽量保证二妹妹不会被牵连进来,好歹……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这……”仇钺愣了一瞬,“仇某也并无把握,不过我答应王长子,定会尽心照应二小姐就是。”   这会儿想起自己还有意安排拿二小姐当人质,仇钺都有些脸上发烧了,想来二小姐如今应当还在杨英与迟艳他们的控制之下,倘若到时与杨英商量一番,将二小姐隐姓埋名藏入民间,应该也不难躲过朝廷对安化王府的追究吧……   “有将军此言足矣。”朱台涟难得也抱拳当胸,向仇钺施了一礼,待仇钺还礼之后,他便告辞离去。   想起方才的一番对话,仇钺亦是感慨万千。原来人家王长子是这样打算的,如此一想,自己往日与杨英一同打得那些小算盘简直就是龌龊不堪。原来他们一直在算计的,竟是这样一位仁义之士。可是明白了这事又能怎么办呢?谋反大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也不能因为感佩王长子的忠义,就收手作罢吧?   这时他的贴身亲兵进来问道:“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仇钺默了一阵,方道:“准备纸笔,我要去信给杨总兵。”   以他对杨英的了解,可以料得到,朱台涟是舍生取义这桩内情倘若在信中直接告知,杨英很可能不会相信,还要有往来查证、推三阻四的麻烦,仇钺便决定,索性不去直说,直接告诉杨英朱台涟就是顺着他们安排的思路意图谋反,请杨英即刻点兵准备过来平叛,也就是了,反正结果都会是一样的,不是么?   在仇钺看来,王长子朱台涟无疑是个守信之人,人家要么不说话,只要说了,就不会说假话。   结果呢,人家朱台涟确实是没说假话,只是隐瞒了一多半的真话而已。   步行离开驿馆的时候,朱台涟忍不住在庭院之中驻足下来,朝仇钺的住处回望过去,心里的滋味很有些微妙。   再如何不是坏人,毕竟也是敌人,该骗的时候,还是得骗。尤其是谁叫二妹妹想叫我骗你呢,你也只能认倒霉了!   再说了,人品不坏也只是相对杨英、安惟学等官员而言,仇钺要真是个正直无私的人,听说了人家想要以身殉道,难道不是该尽力劝阻么?像现在这样顺水推舟,轻轻松松就接下了人家奉上的平叛大功,准备踩着人家的尸首去平步青云,所谓人品,也就那么回事罢了。当然也没必要为骗了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心理负担。   唉,若非二妹妹插了这么一手,人家仇将军真就会有个大好前程呢!   朱台涟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倒不是说他真有外人以为的那么难得一笑,而是这一缕笑意十分特别,隐约带着些少年人成功耍了小花招之后,那种狡黠与快意,恐怕二十年来,这样的笑容都在王长子脸上难得一见。   随行在跟前的一个年轻侍卫无意间瞥见王长子这神情,顿时大感新鲜,悄然碰了一下身旁垂着眼的陆成,示意陆总管去看,果然陆成见了,也十分惊异:王长子竟然还会这么笑呢!   朱台涟还不光只是露了这样一个表情惊呆他们,在转回身之际,还轻声自语了一句:“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玩心机骗人呢,果然骗人……是件好玩的事儿!” 第100章 另类求婚   真要追根溯源, 大约自从得知邵良宸领了安化这趟差事那天开始, 何菁就没怎么安过心,后来在安化王府里有时能一连过上不少天看似平静的日子,她心里也总会有事挂碍, 甚至可说是提心吊胆。   相对而言,反倒是近两天在华筝苑里做人质, 可以算得上许久以来何菁过得最平静无忧的时间了。在这里只要能确保没有人闯进来,就既不用害怕老公的间谍身份被人看穿, 也不用再为二哥谋反送死的事纠结。而他们都清楚, 杨英不被逼到绝路是肯定不会撕破脸来为难她的。   所以,除了一点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忧虑之外,挂心的事相比从前已经少到了极限, 尤其得知了丈夫的真实身份之后, 好像心底里就又多了一重安心。   在对拿乔渐渐失去了兴致之后,何菁就在这日晚饭后闲聊时, 毫无保留地把这个想法对邵良宸说了, 结果邵良宸却说:“这算什么逻辑?来了古代这么多年,难道你不觉得古代土著其实比穿来的更靠得住吗?知道我也是穿来的,你应该心里更加没底了才对。”   何菁其实也从不觉得在真实的正史环境之下,穿越者相比古代土著有多点优越性,相比古代人, 他们只是有着知道未来走向这一点优势,但这一条又不是随时都用得上。有时候存在心底根深蒂固的那点现代意识反而会成为拖累,令他们无法去像古人一样思考问题, 就会因此落后于古人,玩心眼也就玩不过古人。   不过,她还是对邵良宸这说法很不满意:“我好不容易吐了口,表示为知道了你是你而庆幸,你怎么反倒打击我?”   “怎么会是打击呢?”邵良宸笑眯眯地搂过她来,“不如咱们来畅想一下未来吧。你说等到这边的事都尘埃落定,咱们回了京,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呢?你好像是个挺容易怀孕的体质,这时候又没有避孕的好办法,难道咱们以后就放开了生孩子么?万一你就像那些特别能生孩子的女人一样,生完一个很快就怀上下一个,还常常生双胞胎、三胞胎,难道咱们就那样由着你一直生下去?我倒不是……”   “去!”何菁等不及他说完便推开他,“说这些干什么?倒把我说得像个母猪一样,我有那么能耐么?”   邵良宸噗嗤一笑:“你听我说完嘛,我倒不是怕你生得太多咱们养不起,只是,女人总生孩子也伤身子啊。你看《音乐之声》里那个妈妈生了七个孩子,就死了。”   “去去去!”何菁又去狠命推他,“你怕我生孩子生死掉,那自己忍着些不就成了?我再容易怀孕,也不会自己平白无故就有孩子!”   邵良宸笑个不住:“那好啊,我定力可是好着呢,只要你别来勾引我就成。不过就你这个体质,随便一撩就那个啥的,我看你忍不了多久。”   话说到这里,何菁不禁有些怅惘。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天还算自在,以胡婆子为首的下人们都很听话,每天除了送饭之外都不来打搅他们,不叫进屋就都不进屋,相比而言,在这里比在安化驿馆那几天还要自在,不怕有人来打搅。   但是两天多的时光下来,他俩虽是一桌吃饭、一床睡觉,却还没有过太亲密的行为,好像两人都很默契地认为,有了何菁对邵良宸身份的重大发现,再想做那种事,她需要一点心理缓冲,重新调整心态。   见她望过来的眼神有点奇怪,邵良宸靠着引枕懒懒笑道:“怎么,你已经在琢磨如何吃我了?”   何菁正了正坐姿,很正经地说:“我是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你的瓤子是一个人,皮子是另一个人,是前世的那个你‘借尸还魂’,占有了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如果我真的跟你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的爹该算是你这副皮子,还是你这套瓤子呢?”   这个问题,邵良宸竟然愣愣地回答不上来。别看都二十年了,他自己也对这一世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完全的认同感,连自己也时不时会有类似“这身体是我借来的”感觉,朝着这方向稍一深想,便觉恐怖别说生孩子了,连与她日常的亲热,不是都像自己支配着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去染指她了么?   “嗯……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得出结论,咱们还是不要多想了。那个,都说了多想今生,少想前世是吧?”他只得生硬地转换话题,“你说,二哥那边,现在该有所进展了吧?”   这事就是近日最惹何菁忧虑的一项,她叹了一声:“其实我总有点担心,那么大的事儿,过程总难免会出点岔子,再小的岔子也是岔子。虽说我在跟前也帮不上忙,可现在不在跟前,我又总放不下心。到时兵荒马乱的,谁说得准会出什么事呢?”   邵良宸默了一下,忽问道:“中午钱宁在时,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中间似有一瞬欲言又止?”   这一次为了保证何菁安全,迟艳并没有离开,而是随着他们在华筝苑住了下来,对杨英的交代就是留下陪伴二小姐,以免二小姐烦闷发飙找麻烦,杨英有着照管三小姐的前车之鉴,对此当然乐不得的。钱宁则是以迟艳带来的帮工身份留下,只要平日不出门,不被他行贿过的那些大人们撞见,也就不怕穿帮。   中午以二小姐恩赏为名,他们将迟艳与钱宁都请来小院里,一同吃了顿午饭,也就近日的进展做了少许商议。其间邵良宸便曾留意到,钱宁似乎有一回曾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又带过去了,他觉得这样的细节,何菁一定也会留意得到。   “欲言又止?”说起钱宁,何菁就干巴巴地怪笑了一下,“你是指的哪一次啊?”   有……很多次?邵良宸怔了怔:“你又发现什么了,直说不好么?别这么吓人!”   何菁继续神情古怪,还摇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说,只是……唉,我真不知道值此当口,该怎么说他!”   原先虽然早就听邵良宸说过钱宁在男女之事上放诞不羁,何菁毕竟亲眼见到的都是他十分规矩守礼的一面,还从未真正将他与什么“好色”、“下流”之类的字眼往一处去对过,没想到这一回竟然发现,钱宁在打迟艳的鬼主意!中午这一顿饭的时光,何菁留意到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注意着迟艳,可以称得上欲言又止、魂不守舍的时候,都数不清有多少回了。   “……你说说这人,在这决战一触即发的当口,而且是刚知道了迟艳不是二哥的女人,他就打上人家的主意了,怕不是太久没去逛青楼,忍不住了吧?”何菁如今与钱宁已是很熟了,吐槽起他来也不见外。   邵良宸听完很是意外:“这……说不定也是被咱俩常日喂狗粮喂的吧?”就他俩上回说的“女采花贼”那几句,寻常男人听了就难免上火。   “那他大可以还去逛青楼啊。人家迟姑娘可是良家女子,就他看人家那眼神儿……简直就像要拿眼神当手,去脱人家衣服似的!”何菁稍一回想,就觉得龌龊得无可形容,啧啧摇头,“他是想怎么样啊?哎,不如你去跟他说说?”   邵良宸为难:“我能说什么呀?迟艳又不是我的手下,真论起来,倒还不如你这个王长子的亲妹妹去说,才更加师出有名。现在咱们四个人中,也该算你是头儿。”   那也不能端出班主任的架子去找钱宁训话啊,何菁想了想:“这样,咱们现在就一块儿去找他,就当是去说正事的,到时一起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呃……好。”邵良宸其实挺有信心地认为,自己所察觉到钱宁的那一次“欲言又止”应该是为正事,不是在看女人。这已经不是近两日他头一回察觉到钱宁欲言又止了,头一次时他还没太在意,如今已经两次了,他就很有些挂心,也想尽快弄清钱宁心里藏了什么事。   按理说,钱宁可不像个行事犹豫的人。会是什么事,叫他这么迟疑难言?   这两日迟艳已经为他们多操办来了几身衣物,华筝苑里本就只有极少的几个下人,现在是晚间,在院中走动不易被人发现,邵良宸不必再扮女装,夫妻俩也不打算光明正大过去拜访,就都换上了深色衣物,趁夜色掩护,悄然朝钱宁的住处摸过去。   结果到了一看,屋里黑灯瞎火,门从外面插着,显见没人。   何菁与邵良宸顿时都有了同样的猜测,不必商量,就转朝迟艳的住处过来。   邵良宸心里很有些尴尬,虽说现今钱宁与何菁、朱台涟都挺熟的了,可归根结底还要算作是他的朋友,这个朋友若是做出什么不当的行为,他就有责任去协调。钱宁究竟会在男女之事上有多放诞,他也不了解,万一人家真去对迟艳做出点什么不轨举动,那……可怎么办好呢!连他都会觉得十分丢人。   他现在只盼着,钱宁不是去找迟艳了,而是偷跑出去逛青楼了。   钱宁与迟艳住的都是客房,两处相隔不太远。夫妻俩摸着黑拐弯抹角,转到一座半封闭的院子之外,邵良宸刚往里探头一看,就见到钱宁正猫在人家窗台底下其实那里黑影里藏个人,即使定睛去盯着看也不易发现,但在内行人邵良宸眼里,自然是无可遁形。   他还真是跑人家这儿偷窥来了!邵良宸也是暗中摇头,动作轻捷地贴上前去,在钱宁肩上一拍,小声责问:“嘿,干什么呢?”   钱宁全神贯注留意着屋内动静,被他吓了个激灵,待他万分惊悚地回过头来,何菁也已到了跟前,同样小声问了句:“干什么呢?”   出乎他们意料,钱宁很快从惊悚中缓过神来,挺平静地反问他们:“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还真是临危不乱啊,邵良宸呵呵一笑:“你又来这儿做什么?”何菁也复读机式地问:“对呀,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这……”钱宁刚露出一点窘迫不自在,陡然明白了过来,“我说,你俩该不会以为我来干什么坏事儿的吧?”   呵,难不成还是干好事儿的?何菁与邵良宸对看了一眼,何菁道:“难道钱大哥是疑心迟姑娘有危险,特来做护花使者的?”   钱宁对她露出的满满讽刺之意不予理睬,忽然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袍,对他们道:“我来干什么的,这就叫你们知道。你们可别走啊,就在这儿好好听着吧。免得回头我有口难辩,倒真成了坏人了。”说完他便去到房门口,大大方方地抬手敲了敲门。   他这模样,竟然真有几分来做好事的豪情。何菁与邵良宸双双目瞪狗呆。   里面传来迟艳声音:“谁?”钱宁清了清嗓子道:“迟姑娘,还没睡吧?我有点事想找你说说。”   迟艳显然很意外,隔着门问:“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急着说?”   “确实……有点急,”钱宁的语调显得赧然歉疚,“我若再要忍着不说,今晚必要睡不着了。就几句话的事儿,你就放我进去说完吧。天是不早了,可咱们自己坦坦荡荡,也不怕什么是不是?”   还坦坦荡荡,何菁与邵良宸猫在黑灯影里,四只眼睛眨巴眨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只听吱扭一声,房门开了,迟艳请了钱宁进屋,显见是为了避嫌,她敞着房门没再关闭,如此一来,倒方便了外面的两人将他们的对话清楚听去。   “迟姑娘,其实有件事,我早就该对你讲的,只是一直犹豫着,才拖了下来。”   “什么事,你说呗。”   他俩从见头一面到现在都还没超过四天呢,还“一直犹豫”、“拖了下来”?何菁与邵良宸都支起耳朵等听下文。   “其实……是王长子对我说了一些有关你的事。你看那天夜里,王长子到你家客店找二小姐,曾与我单独谈了一阵话,是吧?”   “是啊,我还记得呢。”   “那个……”钱宁的声音明显犹豫迟疑起来,“你看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吧?我今年都二十六了,我亲爹亲娘过世得很早,我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起来,早年是人牙子收留了我养了我两年,然后把我卖给了一个在御马监打杂的太监,那就是我干爹,他姓钱,我才跟了他的姓,也姓了钱。也是因为干爹的关系,我才进了锦衣卫,一进去就做了百户,前年又升了千户……”   他这是都在说些什么啊?何菁与邵良宸都想象得出,此刻的迟艳一定比他俩更要满头黑线。   “这一回是我自己揽了这个差事,才到安化来辅助二仪宾办案……算了这些都不说了。我二十岁那年干爹还在,他为我操办了一房媳妇,次年又替我纳了个妾,结果没过一半年,京城里流行风寒,我媳妇和妾都在那时病死了。”   “钱师傅你……”   “不不,我这就说到正题上了,你别急。那天夜里王长子与我说话时,就问起我媳妇死了多久了,想没想续弦……迟姑娘你也有所体会吧,王长子从前是有心将你托给仇钺的,毕竟那会儿他觉得仇钺前程大好,是个托付终身的好人选。可现在不同了,于是……你明白了吗?”   何菁与邵良宸都在不觉间将双眼睁得老大。   “难……难道……”迟艳显然也因吃惊,声音都发起了颤。   “没错,王长子的意思,是想叫我娶你的。只是当时事出仓促,我与他没有把话说定。迟姑娘,我知道你是心仪王长子……”   “你胡说什么?我哪有!”   “是是是,你没有,都是我瞎猜的。总之,那个,这话对你直说出来,肯定是很冒失的,我也知道,只是我真忍不住了。这两天我白天黑夜心里没别的事了,惦记的只有这一码,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来跟你说个清楚。那个……”   他顿了顿,再出声时语气更郑重了些,“迟姑娘,我不敢说自己算个好人,相比别人,也就好在有个还算不错的差事,家里也还攒了点家底,等这回回京复命,有二仪宾相助,想必升个指挥佥事什么的,总还有希望。将来……你若真嫁了我,青楼妓院我再不去了,小妾我也不讨了,就像二仪宾对二小姐一样,这辈子就守着你一个,你看……好不好?”   何菁与邵良宸对看了一眼,何菁小声问:“这花言巧语你信么?”   邵良宸干笑了一声:“我像那么傻的人么?”   他并没有以好男人自居,但也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大风气,“像二仪宾对二小姐一样”,真能做到这一点的古代男人,一万个里也难找到一个,更何况是钱宁……呵呵。   似乎钱宁自己都觉得这话太不可信,于是很快改口道:“小妾什么的都是后话,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信,先不提也罢。不过,窑子我再不逛了,相公堂子也再不去了,总还是做的准的!”   邵良宸与何菁一齐扶额:我的天……   你看我为了你,连窑子都不逛了,兔子也不嫖了,你还不赶紧嫁给我?这算哪门子求婚!亏他想得出来。   却听那边静了一会儿,迟艳问道:“王长子他……真说了要将我……配给你?”语气竟然已比方才软化了许多,似乎十分羞涩,甚至还已经有所意动。   何菁与邵良宸一齐愕然:啊?   “当然的啊!”钱宁忙道,“这种事我怎可能编瞎话骗你?当时我本想立即就答应的,可又担忧你看不上我,这才没有吐口。艳艳,你若肯答应,下一回见到王长子,我便立即向他告知此事。咱俩的事也便成了!”   这就“艳艳”了!   静了一阵,方听见迟艳小声道:“那……等下回见了王长子,听他亲口说了,再说吧。”   光是听着声音,便可清晰想象得出素日爽利的迟姑娘已是一副何其羞窘的模样,必定是头垂得低低的,脸蛋红红的,双手没处搁没处放地玩弄着辫梢或是衣角。   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只要王长子真是这么安排的,我就没有意见。   人家钱宁看似拙劣的求婚,居然就这么容易地通关了!   何菁与邵良宸在短暂的震惊与懵圈之后,也很快想了个明白:我们的思维还是太现代化了,人家古人脑袋里哪有什么自由恋爱的概念?尤其是女人,都是指望着别人做主,像迟艳这种没了父母长辈的女人,当然就会指望着主人王长子做主。对王长子的意见,但凡不是太难接受的,她都不会反对。人家心里就没有“我要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那种意愿,即使有,也没去真的抱过多点希望。   何况真要相比硬件条件,钱宁已经不错了。   迟艳从前是对朱台涟一直有所倾慕,但也仅止于一种贫民少女对王子那样的仰望,并不指望能与王长子有何发展。对仇钺,她不但半点感情都未动过,还十分之抵触,在她眼里,仇钺是个算计王长子的恶人。如果朱台涟依照从前的计划等到自己谋反之后将她留给仇钺,迟艳是肯定抵死也不会服从的。   但对钱宁,迟艳心里就没有任何阻力。身为一个古代女子,极难得有机会遇到异性来主动追求,相比自由恋爱、自主选择的现代人,对追求者的抵御能力自然也就低得多。   既然是王长子的意思,对象又是钱宁这样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人,迟艳会如此痛快地同意,并不稀奇。至于什么纳妾、逛青楼,那在古代人眼里,都不算多了不得的污点。   想明白了这些,何菁心中万千感慨,一侧身抱住了邵良宸道:“还好有你在啊,不然的话,我也只能去嫁个不逛窑子就知足的男人了。”   邵良宸也反手抱住她:“唉,真要叫你嫁了那样的男人,我一定比你还难受呢。”   “可是,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跑到这该死的古代来。”   “你要还在为这生气,一会儿回去路上咱找块搓板,我跪给你看。”   “……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他俩经过了一通自我解析,又抱在一块儿发了一会儿腻,就没去留意屋里的两人后来又说了什么。等到钱宁告辞出门,回到他俩近前,他们都还浑然不觉。   钱宁对着黑暗之中抱作一团的夫妻俩,将邵良宸之前吓他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嘿,干什么呢!” 第101章 临战摊牌   何菁与邵良宸在钱宁面前都有点疲沓了, 听见他说话就放手分了开来, 也没觉得有多尴尬, 抱抱而已嘛,在现代大街上多普遍?你要看不惯只能证明你自己是老古董而已。话说, 钱宁这尊明代古董确实挺老的。   看见迟艳的房门已好好关上, 邵良宸打个手势,三个人一同静悄悄地离去。屋里迟艳不会知道,她的求婚现场两步之外便有两个重量级的见证人。   “其实我们来找你,是有正事想说。”被钱宁撞见与老婆搂搂抱抱,邵良宸并不觉得有何尴尬, 但先前把人家误当做是偷窥的色狼,他还是有些尴尬的,于是急于转换话题。   钱宁却没打算轻易放过了他, 听了就笑道:“哦,你们为正事找我, 还竟能找到这边来, 真是难为你们了。”   邵良宸很不好意思, 何菁却不打算吃这个话头,当即皮笑肉不笑地反击:“钱大哥果然不同于那些读圣贤书的腐儒, 自己的终身大事, 连夜跑来张口一说就说成了,令我们夫妇两个都佩服得紧呢。”   再如何有王长子放话在先,你一个大男人晚间找到人家姑娘屋里来替自己婚事说和,就算得上很光明正大的行径么?钱宁的气势顿时全都馁了下去, 讪讪道:“弟妹,你们饱汉子也要懂得饿汉子饥呀,我不就是听了王长子那番话之后活动了心思,等不下去了吗?那个……罢了,你们还是先来说正事吧。”   邵良宸这才说道:“其实,我是白天时见你好像欲言又止,想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钱宁听后一时竟默了下去,只顾朝前缓步走着,没有回答。三月天的光景,阳春之际,夜晚也十分温暖,没有一丝的凉风。邵良宸与何菁见他这样,心里都不觉打起鼓来:难不成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三个人一前两后,在华筝苑最情景的角落里缓步走了一阵,钱宁才又开口:“你当我那会儿欲言又止,是为防着艳艳吧?其实不是。”   一听他说“艳艳”,何菁夫妇两个就忍不住走神,还要费力地再把飞走的神思拉回来。   “我是犹豫不决,这话该不该说。不说呢,怕有事儿,说了呢,又怕是我杞人忧天,徒惹你们烦心。”等到确信走到了说话安全的地界,钱宁驻足回身,“依你们看,王长子放弃谋反,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他会不会还留有后招?”   那两人听了都是一愣,何菁忙问:“为何有此一问?”   钱宁苦笑摇头:“不为何,正是因为没有凭据,只是瞎猜,我才一再迟疑没有对你们说起。如此看来,你们并没有这感觉了?”   犹豫不决其实是钱宁非常反感的一种做派,但凡可以,他都不会容许自己为什么事犹豫不决。就连求婚这么大的事,他还不是一旦决定就付诸实施?   可是这件事他真的不好决定。什么王长子托孤,他这两日反反复复琢磨,也没琢磨出一点靠谱的根据,都只是自己的猜疑罢了。人家看出他有能耐,就托他照看妹妹妹夫和女下属,有什么奇怪呢?可如果他碰巧猜中了,王长子真的留有后手,那么他们这些天来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后果不可谓不严重。   所以究竟要不要对邵良宸他们提起,他就一直犹豫难定。   夫妻俩对看了一眼,两颗心都随着钱宁这话沉了一些。邵良宸道:“我倒是一直觉得,二哥放弃谋反一定是不情愿的,尤其他很想扳倒刘瑾,不情愿任由安惟学之流折腾下去,可是,依照现今的进展来看,实在看不出他会留有什么后招。”   何菁也道:“是啊,总不可能等算计完了杨英,他再跳出来重新去谋反吧?那时候周昂他们也不可能陪他玩了啊。”   “所以我才没想对你们说啊。”钱宁看着他俩都凝眉思索的模样,故意轻松笑了笑,“你看你们非要我把这没根据的猜测说出来,结果就是徒惹你们烦心罢了。咱们三个……不,咱们四个,如今在这儿也算替王长子担着一份特别差事,又不能擅离职守跑回安化去,即使回去了,也一样不可能从王长子口中探得出什么。所以说,既然咱们什么都干不成,你们就当今晚没来问过我,什么都没听见我说吧。”   说完他便优哉游哉地走了,隐约口中还哼起了小曲,以示对今晚的求婚之行十分满意,对所谓的瞎猜确实没多挂心。迟疑再三,他这会儿还是有点后悔真去对他们说了,恐怕后果除了给他俩添堵之外,没什么用处。   “走吧。”邵良宸拉起何菁的手,与她回了所住小院。   这一趟出来,除了得知钱大佬即将脱单的消息之外,何菁觉得,唯一的收获就是给自己添了条心病。   正如钱宁所说,朱台涟究竟会不会在另打主意,他们现在没办法弄清,即使回了安化,也别想能从朱台涟口中问出来,除了这么干巴巴地挂心,什么都干不成。这就是他一直想说又没说的根本原因。   从前看《潜伏》的时候,何菁觉得如果换自己到了余则成那种境地,一定会随时提心吊胆,每天都睡不成觉,最终必然精神崩溃,现今才遇到这样一件事挂心就觉得很难受,她深感自己的心理素质太不过硬了。   “你从前办差的时候,遇到心里有事惦记着、却又没办法弄清楚的时候,都是怎么办的?”洗漱上床之后,何菁向邵良宸问道。   邵良宸仰面躺着,平静答道:“我就忍着,静观其变,等到事情出了,真临到头上的时候,再去想如何解决。”   何菁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也只好如此。”至少现今看得出二哥确实是在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算计杨英,他们总不能因为有了这一点点怀疑,就冒着影响大计的风险跑回安化去向二哥质问,所有的事,都只能留待以后临到头上时,再去考虑如何解决。   她一翻身,爬到邵良宸身上压着他,幽幽道:“其实来了古代这些年,你远比我过得辛苦。”想象他从前办差时承担过的那些压力,她是真的很心疼。   “所以……呢?”邵良宸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免她压得自己难受。   “所以,我要给你生猴子!”何菁痛快地抻开了他中裤上的系带,把手探了进去。   邵良宸的热情沾火就着,立刻也去摸索她身上衣衫的缝隙,呼吸也粗重了起来:“嗯,猴子要等回去生,不过,像之前那样爽一把还是可以的。”   何菁对之前那种只爽一半的方式已经有所厌烦,想到自己逗留在此,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过,全都是拜那个惹祸的二哥所赐,如果那个家伙现今仍不安生,还要继续惹祸……   “要是二哥将来真去整什么幺蛾子耽误咱们生猴子,我一定要亲手扇他一个大耳刮子!”   与此同时,朱台涟站在黑沉沉的夜色之间,就像接收到了二妹妹隔空传输来的戾气,平白打了个冷战。   身旁的韩毅仍在叩着院门,院里很快有了响动,一个仆从打扮的人从里面拉开了们,懒洋洋地问:“谁呀?”   韩毅中气十足地道:“是王长子来了,快去通传你们巡抚大人!”   仆从闻听一声没敢多出,一溜小跑地进里面传话。过不多时,巡抚安惟学便亲自迎出了房门,身上的衣袍看得出是匆匆穿好,个别带袢都没来得及系好。   “哎呦,王长子,您怎么……怎么这时候忽然来了?”   安惟学这几天都过得不大安心,那天何锦带兵闹事他是没在驿馆,但事情闹得那么大,他事后总也听说了,虽然朱台涟及时严密封锁了消息,安惟学是不得而知事情的原委,但还是听说了离他所住不远处的那座小院里一气儿死了几十个人,抬出去几十具尸首。   对于几个月前刚经历了一场绑票刺杀事件的安惟学而言,这当然是个很恐怖的消息,他听说后立马就想赶紧离开安化回西安去。没想到王长子却及时着人阻止了他,态度说软不软说硬不硬,还说过几天要举办一场饮宴,已经为全陕西的大小官员都去了帖子,不能少了巡抚大人到场。   安惟学也不是傻子,早就体会到这里头必定是有点什么特别的事儿,可惜安化城是王长子的地盘,人家不想让他走,他就走不了,只能继续在距离杀人现场数十步远外的这所驿馆院子里住着。   丫头他没心思找了,白天也不敢出门,夜里睡觉都不敢脱衣服。今晚本已歇下,忽然听说王长子竟然亲自造访,安惟学又是吓了一跳。谁讨厌谁谁都清楚,王长子几乎从没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今天怎会专捡这么个时候亲自上门来见他呢?   安惟学心惊胆战地迎出房门时,已见到朱台涟自行走到了庭院当中,身后一共跟着四个人,除了三名侍卫打扮之外,还有一个穿着平民装束,看不出是何身份。   “安大人,打搅了。”朱台涟一如往日语调冷淡。   安惟学陪笑道:“没有没有,不知王长子夤夜前来,有何贵干?”   “我此时来,是想要向安大人借一样东西。”朱台涟曼声说着,回眸朝那个平民打扮的人望了一眼,“我是想……借安大人项上人头一用!”   只片刻之后,仇钺的亲兵便将这边看似“微小”的变故报到了自家将军面前。   “……王长子没有声张,看着也是怕惊动外人,毕竟饮宴的日子未到,眼下尚有其他大人住进驿馆里来。不过那所院子肯定是封了。”   仇钺坐在床边听着,忍不住一笑:“王长子也当真是沉不住气,他对安惟学的厌憎非同一般,一旦决定动手,竟然就连饮宴之前最后这一半天都忍不下去了。”   自那天与他深谈了一番之后,次日朱台涟又来与他会过一次面,等于是给了他一段消化信息的时间之后,又就具体的行动方案与他通了一下气。当时朱台涟就直言告诉他:“首先,我会先拿安惟学下手,以示与刘瑾一派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他若是真杀了安惟学,那就是正式拉开了谋反序幕,开弓再没回头箭。   仇钺听到今天的消息,更是心中大定,向手下吩咐道:“准备笔墨,我再将这消息报知杨总兵,也好安他的心。”   如今的安化王府之中,仅余下安化王一位主子,除了一部分服侍王爷起居和做饭打杂的下人之外,大多数的下人反倒都在闲着,平日除了大体将自己所在的地界做些必要的洒扫之外,都没什么事干。   人闲了就容易生事,所以为了避免他们生事,王长子早早就做了布署,不许王府下人无事私自外出,更加不许他们闲来无事拿道听途说的话随便说嘴,不然定会严惩。   王长子管起人来可比王爷狠多了,有了这条管束,王府下人确实都不敢造次。可是为了维持王府正常运转,怎么也不可能将偌大府邸整个封闭起来,有些安化城里发生的变故,还是难免会被王府里的人探听了去。   这天安化王如常地临摹着他的宝贝碑帖,刚写完了一幅,一边眯着眼观赏,一边活动着有些发酸的臂膀,一旁伺候着的宦官见状连忙上前,双手为王爷小心地揉捏着。   “董进啊,最近外头可有些什么新鲜事儿?”安化王在太师椅上坐下来,闲闲地问道。   王爷极少会关心外面的事,但偶尔也会像这样随口一问,听听闲话权当散心。   桂园里近身伺候安化王的下人们早已有了默契,王爷主动来问时,他们一定会据实回答,但只要王爷不问,即使外面出了天塌地陷的大事,他们也不能来主动跑来对王爷说,不然打搅到王爷的清净,就一定会惹得王爷发怒。   而这一次,下人们其实早就已经体会到形势不对劲,早就在等着王爷问起了。   这些人不懂军事,不懂政治,连巡抚和总兵有何区别、哪个官大都说不清,可他们一样每人都有一个脑子,都有替自己安危担忧的心思,也就都会指望着王府里唯一剩下的这位主子可以替他们出头,好歹弄个清楚外面究竟出了些什么事,以及即将出什么事,会不会威胁到他们既然事关王长子,也就没谁会天真地以为,身在王府之中就一定高枕无忧。   “回王爷,近日王长子请了许多大人过来赴宴。”   安化王果然一听就觉得奇怪:“不年不节的,赴什么宴?”   “您若想知道,奴婢这就去替您问问?”   安化王一想起二儿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就没了去追究的兴致:“罢了,还有别的么?”   “有,前几日城里出了一码事,好像是官驿里头有人斗殴,还伤了人命,事后王长子差了不少侍卫出去封城找人,奴婢隐约听说事关什么‘二小姐’。”   安化王更觉奇怪:“二小姐?菁菁都已走了,还有哪个二小姐?竟还闹到官驿里去了,还……封城找人?”   既是朱台涟差人封城,那个二小姐就不可能是别人家的二小姐。安化王的心随之提了起来。   宦官董进躬了躬身子:“王爷说的是,奴婢也觉得奇怪呢,只是王长子早就发了话,不许府内下人私自外出,更不许随便听谣传谣。是以奴婢等人也只对这些事听了个大概,一知半解。”   王长子在请诸位大人过来赴宴,还在有意封锁王府这边的消息?   安化王再没了观赏佳作的兴致,不觉间蹙起了花白的双眉,手在太师椅的乌木扶手上摩挲着,默了良久方道:“董进,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太过省心了?”   “奴婢不敢。”董进斟酌着措辞,暗中为自己鼓了鼓勇气,“王爷倘若有心打探,奴婢这便叫人去问问王长子,只不过……您也晓得王长子的脾气,下人去了,说不定会空手而回……”   “你去叫他过来!”安化王果然如他所愿发了话,“你亲自去替我传话,他若敢推脱不来,你便告诉他说,我这就过去亲自问他,看他安置下的这些人手哪一个敢拦着我!”   朱台涟这两日总会有事外出,不在府邸,不过恰逢董进来传话的时候,他正好刚从外面回来不久。   “知道了,你先回吧,告诉父亲,我稍后便道。”   朱台涟叫下人为自己换上家居常服,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父亲居然正好在这当口关注起外事了,倒也堪称稀奇。追根溯源,也是受了二妹妹的影响吧。   在二妹妹来认亲之前,王府之中互相倾轧算计的丑事也出过不少,二十年下来也没见父亲关心过哪桩。只有等认回了这个宝贝女儿,看见别人把那些龌龊招数招呼到她身上,父亲才终于留了心。而且,大概也是因为看见这个外头长大的女儿处处都比自己养大的那些要好,他也难得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了吧?   不过,因二妹妹改变的,何止是父亲一个?   整个安化王府,整个安化城,整个陕西,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局势,难道不是都在因为她,也是因为他们夫妻两个,在改变着么……   朱台涟颇觉感慨,从王长子府内书房到王府桂园正屋,一直感慨了一路。   “这两日外面会有些变故,请父亲安心待在桂园,不要外出。”如常见礼过后,不等安化王动问,朱台涟先来了这么一句半警告半劝说的话。   安化王紧蹙眉心,怒气隐然:“你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朱台涟垂眼站立,面色如常。他自然懒得与父亲废话,可又不得不考虑,毕竟父亲才是王府名义上的一把手,不跟他说个明白,万一他老人家犯起轴脾气,非要出来惹事,手下人又不敢硬拦,未免麻烦。   “有件事,我早已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对父亲禀明。宁夏卫那边有一伙人为了对付刘瑾,想要撺掇咱们安化王府举旗谋反……”   说起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朱台涟心中有些自嘲,他毕竟也是受了二妹妹很大的影响,倘若放在从前,想必他是宁可撕破脸叫人将父亲软禁,也不会有心情与之摊牌的吧。 第102章 主持公道   迟艳走进杨英的公署房间时, 一眼见到桌案之上放着好几份线报, 心里便猜到了今日杨英唤自己过来的原因。   “杨总兵, 莫非……”迟艳望着桌上那些用专门的厚牛筋纸写成的线报。   杨英脸上微微透着喜色,于桌案之后站起身, 点头道:“正是, 朱台涟终于动手了!”   迟艳面露惊疑:“那,仇将军他……”为安化城里的仇钺担心,就是她此刻最该有的反应。   “你放心,仇钺已然传书给我,朱台涟果然亲自去招降他, 他已经佯装应允,还承诺要帮着招降我,这封传书就是他以此为名, 光明正大着人送来给我的。”杨英说话间露出明显的得意之色,将一封书信朝迟艳面前推了推。   迟艳不看也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 象征性地拿起看着, 嘴上问道:“事情终于到了这一步, 不知杨总兵有何差事要派给我做?”   杨英问:“这几日朱台涟可曾差人来寻找过二小姐?”   “有过,我已然依着之前计划, 安抚过了他, 说二小姐在这边有我亲自照料,可保无虞。他派来的人便没有多说,直接回去复命了。”身为双面间谍,迟艳想编这样的话是顺口就来。   杨英点了头:“好, 你去继续看住二小姐就好,倘若朱台涟半途耍诈,生出什么变故,好歹有二小姐在咱们手里,对他也算有个牵制。”   “好,我知道了。”迟艳嘴上答应着,心里鄙夷得厉害。果然说到底还是想留人家的一个女眷当人质做底牌,换做王长子的话,必定是宁死也不会打这种龌龊主意的,光看这一条,王长子的人品就甩了这人十万八千里。   回去到华筝苑,迟艳马上去到何菁与邵良宸跟前,把杨英这些话都复述了一遍,最后道:“如今可以确信,杨英已然上钩,很快便会兵发安化。”   何菁听后不无忧虑:“我真是放心不下二哥那边,可惜,我也知道自己即使去了,也帮不上忙。”   邵良宸苦笑道:“别说你了,真到了那兵荒马乱的时候,连我都不见得帮得上什么忙。你是不知道,真闹了兵乱,即使只是一点点兵乱,外头也多多少少都会呈现一些乱象。什么溃兵抢劫啊,乱兵杀平民冒功啊,都是常见的事儿。所以你就别惦记在这当口还能帮什么忙了,直接躲好你自己的,别添乱就成。”   迟艳却道:“二仪宾,依我看来,你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咱们怕也不好就躲在这里。听杨英那意思,还是有心拿二小姐做人质呢。万一他到时发觉上当,真要折回头来抓二小姐去要挟王长子,亦或者说,想来杀二小姐泄愤。你知道,困兽犹斗啊,咱们不得不防。”   邵良宸颔首道:“这话说的是,我也曾有此考虑,这里距离最近的便是庆王府,到时咱们大可以去向庆王府求助。即使杨英提前安排下人手守着咱们,有我与钱宁在,直接杀出门去冲到庆王府也有把握。”   迟艳听后愣了一下,方微笑道:“这说的也是,我倒忘了还有庆王府。以我所想,杨英至少启程赶去安化之时还不会对咱们这里太过留意,等他顺顺当当地带兵走了,咱们就想办法溜出去,回到环县暂避。如果担忧我那客店太过招眼,咱们可以找家我手下伙计的农家躲避一时。到时不论他们是在安化开战,还是回宁夏生事,那当口总不会有人想到咱们躲在这两地中间的乡下里。等到风平浪静,咱们再回安化去也便好了。不过,这路子自然还是比不上求助庆王府更为稳妥。”   邵良宸瞥见何菁听后神采略显异样,随便一想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你还是觉得去环县更好些?”   何菁略略苦笑:“我自然是觉得去到离二哥近些的地方等听消息更好。不过,谁让我是大累赘呢?如何安排,还是听你们的。”   他们的使命就是安杨英的心,只要保证杨英能顺利出兵平叛,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接下来只需保护好自己、不做朱台涟的累赘就成。但何菁就是放不下心,既担忧安化出什么乱子致使二哥与父亲身陷险境,更担忧钱宁所提过的那一项,怕二哥还有什么后手,给他自己找上新麻烦。   邵良宸对迟艳的提议其实很不以为然,到时杨英去到安化发现上当,手下带去的几万兵士很可能会有所失控,环县位于安化与宁夏之间,不易躲得开兵乱,到时仅需几十个兵痞跑到那里惹事,也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相比躲进庆王府,这个提议的安全性差太多了。   可是他也明白何菁这些心思,不忍心叫她多受等待消息的煎熬,便道:“这两条出路都先供参考,等到了时候咱们可以再视形势决定选哪一条。倘若并不紧迫,咱们便去环县,也好尽快获悉安化城里的进展。”   何菁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了一句:还好有他在。   古代人当中,怕是再难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看重妻子心意的男人了。   商定之后,何菁故意道:“那么钱大哥那边,也有劳迟姑娘去说一声吧。”   迟艳的神情顿时不自然起来,两颊生出两团红晕,还故作镇定道:“他那边……反正他也会过来问询你们进展,也无需我特意去说了。”   邵良宸也道:“那也还是去说一声好,你看菁菁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去找他,我又不方便出门见人,还是迟姑娘你去最为合适。”   何菁道:“就是啊,迟姑娘你该不会时至今日,还为当日那点口角,对钱大哥心有芥蒂吧?其实他那人品性不错,你们多说些话,熟络了就都好了。”   迟艳也不傻,听他们多撺掇几句就生疑了,眼神闪烁道:“难不成……你们竟听他说过什么?”   何菁与邵良宸都是满面迷茫:“姑娘指什么而言?”“难道你听说钱宁有何事要对我们说?”   就他们两口子的演技,能被迟艳看出破绽才怪,迟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那……好吧,他那边,我去说就是。你们歇着,我先告辞了。”说到后来,她几乎已经是满面通红了。   这边恶趣味了一把的夫妇两个目送她离去,心里好笑之余,也都有点匪夷所思。   何菁感叹:“古人的恋爱谈得多简单啊。”   “是啊,古代的女孩子真好哄……”邵良宸见她望过来立即改口,“我是说,这样多没劲呐是吧?”   最近安化城的老百姓觉得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   瞧瞧这阵子出的这些事儿,要么是哪儿杀人了,要么是哪儿丢人了,骑着马的侍卫大爷到处乱闯,骑着马的军爷们到处乱闯,还有骑着马的“二小姐”也到处乱闯,动不动就有大批骑着马的大爷们出城或是进城,四座城门有时在不该关的时候关了,有时又在不该开的时候开了,总之就是不对劲的事频频发生。   百姓们免不了为此议论纷纷,有说宁夏那边鞑子兵入关进犯的,有说安化郊外盗匪出没的,至于安化王有意谋反的消息,在民间反倒被认为是可信度最低的一则谣言,几乎没什么人信以为真。   毕竟在安化这一带,安化王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王长子面冷心热体恤平民的好名声早已维持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样的王爷与王长子,怎可能与造反沾边?必定都是讹传!   不过在官场上的人看来,就不尽然了。   陕西的文武官员虽说派别是泾渭分明,但即便是同属于反刘瑾的一派,其中清楚杨英要算计安化王府谋反的,以及清楚朱台涟要带领一部分武将谋反的,还是其中极少数的几个。   谋反位列“十恶”之首,但凡是与这两个字沾了边的人,没谁会轻易叫别人体察到自己的行径。   这一次饮宴,朱台涟并没有对所有本地官员都发出邀请,到场宾客其实是经过了他精挑细选的。其中除了像按察使姜炜这样本就听命于他的人之外,就都不知道安化城即将发生什么。   此时不年不节,王长子也没在请帖当中写明什么宴请的理由,只是言辞礼敬,热情殷殷,大伙为着给宗室面子,能来的也便都来了,又像那次二仪宾的接风宴一样,几天之内陆续到达安化,将安化驿馆以及王府为来客准备的别院几乎住了个满。   来了的人很快就察觉不对劲,首先是城里的兵好像比原先多了,每一座城门都有点如临大敌的架势;其次,那位虽然很讨厌、但每一次知道他在都还不得不去拜见一下的巡抚安大人不见了听说前两天还在,这会儿却没人知道哪儿去了;另外,隐约听见风声,好像原先与王长子府过从甚密的何锦与丁广两位宁夏武将刚刚坏了事,也都不见了。   再听说了民间的各种议论,众官员都觉得传言当中最可信的一种,当属安化王要谋反。可惜等他们察觉到这一点时,再想托词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安化城内外均已受到了管制。王长子只轻描淡写地给了个解释:近日安化内外出现盗匪作乱,为保诸位大人的安全,不得已封城以守。   很快到了饮宴当天,诸位大人们如约来到已经来过无数次的王长子府花厅,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镇守太监李增身为刘瑾的手下,往日在这种场合总会与安惟学形影不离,可这一次自打昨天来到安化,就没见着安大人的面,再加上听说了那些传言,李增可谓是今日在场众人当中最为惶惧不安的一个。   安化王府要真有心谋反,那主事人很可能就是王长子啊,王长子要真有心谋反,那矛头必定是指向刘公公啊,那么身在本地的这些刘公公的手下还不就都要面临像安大人那样“消失”的命运?   “姜大人,”饮宴之前,朱台涟尚未现身,李增先去凑到陕西按察使姜炜跟前探口风,“您可知道,究竟今日王长子是为什么设宴?”   姜炜姿态自然如常,捋着胡须含笑道:“李公公,您是见过世面的人,难不成……竟也信了那些荒诞无稽的坊间传言?”   李增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偏还要硬装出一张笑脸,真比哭还难看,摇着肥胖的脑袋道:“那自然不能,只不过,心里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人家尚未撕破脸,他当然不敢承认自己已在揣测人家是准备谋反。李增望着花厅门外的庭院,暗暗盘算自己是不是该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公署去。虽说都是人家安化王府的地盘,好歹躲到那里,等人家要动手的时候也能晚死一时,说不定还有望趁乱逃走呢。   正这么想着,便见庭院那头出现一丛人影,竟是朱台涟陪同着安化王、在一众下人的簇拥着下走来了。   原来今日的宴会安化王也要到场,李增先是心头一紧,继而又是稍稍一松。安化王平日不问外事、沉迷于临帖的做派早已深入人心,虽说人心难测,但这样平日连文武官员的面都不见的老王爷会有心谋反,总还是令人难以想象,总比愤世嫉俗的王长子谋反要难想象得多了,所以一见王爷现身,李增立刻就觉得谋反的传言不那么像真的。   宾客都已到齐有一阵了,主人才现身,本是挺失礼的做派,不过人家主人是宗室郡王,又有今天特殊的气氛垫底,就没人有心思去计较这份失礼了。待安化王与朱台涟进屋,众宾客都纷纷起身施礼问安。   安化王一日往日笑容温煦,谦和有礼,看不出有何特异。不过宾客们很快都留意到,往日一直与父亲貌合神离的王长子朱台涟今日似乎显得对父亲格外礼敬,不但陪同父亲一同到场,神色也比从前更显恭谨,甚至还在进门之时,亲手搀扶了父亲一下。   众人早知安化王父子不和,平日无事几乎不相往来,连在外人面前做戏都是点到为止,十分勉强,见了这情景,心中无不纳罕,也都感觉到,今日怕是真有点特别。   “有劳诸位久等了。”安化王在主位就座,简单客套了一句之后,便吩咐下人即刻开宴。   今天这场合是注定没什么人有心情吃喝了,好在官场中人个个都有演技傍身,只需随着主人敬酒饮酒,说些场面话,便可大体转圜。   所有宾客都时刻留意着王爷与王长子的动向,终于在酒过三巡之后,见到那父子俩交换了一下眼神,安化王便开了口:“诸位请听我一言。”   终于来了,今天的正题就要揭晓,宾客们大多是既盼望又惶恐,仅有如姜炜这样极少数已知内情的人仍可保持心平气和。   安化王朝在座宾客们缓缓望了一遍,他近年来眼神渐渐不济,看人的时候惯于微微眯着眼,目中神采黯淡,望上去总给人一种疲惫又忧愁的感觉,这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常年操心劳力的老人,缺乏宗室郡王养尊处优的富态。   安化王缓缓开口:“我朱虽仅仅是一介郡王,也是宗室一员。我知道,近年来宗室子嗣绵延众多,不论是占的地,还是吃的粮,都是越来越多,不但让无数百姓不堪重负,更是招致了不少指责与嫉恨,有人将我们视作国之蠹虫,说我们于民无益,于天下无益,恨不得哪天皇上下道旨意,将我们全都连根拔了才好。”   那些疑心安化王府有意谋反的官员此刻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话说到这里,接下来不就该是话锋一转,说自己不甘吃闲饭,要为肃清朝政尽一份力了么?   却听安化王道:“对于这些罪责,我也不敢不领。我就藩安化至今二十九年,其间亲自做过的好事,怕是屈指可数,比起那些修桥铺路、经商办学的贤王,我是差得远了,根本没得可比。不过,好在我还办了一件好事,就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   这个转折令宾客们始料未及,没想到王爷的话题既没拐到谋反上去,还夸了一句王长子,这辈子谁听过安化王夸王长子的?怕是连王府中人自己都难有过吧?   朱台涟坐在次席上,只低眉敛目地听着,并不出声。安化王接着道:“这些年,安化王府的内外事务皆由王长子照管,安化地界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可也称得上太平祥和,城内城外没有盗匪出没,寒冬腊月也没有贫民冻饿而死,更没有贪官污吏敢明目张胆祸害百姓,这其中有多少是我儿的功劳,相信诸位心中也都有个数。”   安化王向朱台涟望了一眼,他这番话称得上发自肺腑,对这个儿子,他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只因觉得儿子脾气太不驯服,想法也都与自己不一致,可他心里同样有杆秤,清楚这个儿子的人品与做派都很端正,远比自己其余子女都好得多。   荣熙郡主说“秦儿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嘴上从未附和,其实心里也都是认可的。这些年来儿子替他尽了多少责任,挡了多少麻烦,安化王同样心里有数。   于是这一次听朱台涟述说了前因后果,安化王愤慨之余,也真心心疼儿子年纪轻轻就担下了这许多重担。   “我是躲了清闲,不过有我儿替我行了这些善事,我也甚感欣慰,觉得自己纵使称不上贤王,好歹也算守了本分,没有白糟蹋了朝廷发下来的禄米。只是……没想到啊,”安化王冷笑了一声,语调之中陡然透出了愤恨之意,“没想到纵是如此,我们经还会被小人算计了去!”   一语既出,众宾客之中不明内情者都纷纷脸上变色,心中比之之前更加迷惑不解。   安化王语调铿锵:“近年来朝廷中事,相信诸位大人都比我这个闲散郡王要了解得多,那边如何党派分明,纷争不断,谁是谁非,我一概闹不清楚。不过我要说的是正因我不问朝政,我才是忠君!   诸位大人有文有武,心里都明白,说到忠君,文官便该清廉无私,勤政爱民,武将便该冲锋陷阵,杀敌卫国,可我们宗室中人想要忠君,就该淡泊功利,不问朝政!   朝廷之中不论是政通人和,还是奸佞当道,都没有我们宗室中人的责任,都不该由我们过问。我朱便说句不敬的话,纵是天下大乱,国朝危殆,但凡皇上不来开亲自金口叫我们出手相助,我们也只该恪守本分,作壁上观,没有什么妄自以天下为己任、便去插手朝政的道理。   这,就是我们宗室中人的忠君之道!   可是,就偏偏有那奸佞小人,为了对付政敌,竟然想要我们去做出头鸟,想要我们违背忠君之道,替他们的党派之争打头阵,而且是怂恿不成,便要栽赃陷害!”   听到这里,众官员心里终于都有了些眉目,不禁一齐暗叹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安化王府自己要谋反,而是有人要怂恿他们,利用他们,借他们谋反的机会打击政敌。   这事乍听之下耸人听闻,在场却几乎没什么人怀疑,因为谁都明白,对宗室而言最需要避讳的话题莫过于谋反,即使是被怂恿,被栽赃,也没人会主动往那个敏感话题上挨。倘若没有那么回事,安化王才不会无中生有。而安化王倘若真有反心,又绝不会另辟这么一条蹊径,先从外人怂恿说起,那样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他既这么说了,就一定确有其事。   众人一时间都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如此,我们所闻所见安化王府的谋反迹象都是假的,要么是外人蓄意安排的,要么是安化王府因体察到了自己被算计、暂时做出假象去迷惑敌人的,总之都不是安化王府真的要谋反就是了。   至于所谓的奸佞小人对付政敌,具体是何样目的,这些人也都可以轻易猜想得到藩王谋反最惯常使用的口号就是“清君侧”,在这当口怂恿藩王谋反,想清的是谁,还不好猜么?   明白了这些,众官员的心情就不尽相同了。有平日反刘瑾反得张扬些的不免会嘀咕,安化王口中的主使人会不会是自己过从甚密的某位同僚,这件事被人家揭发出来,会不会令自己也受到连累。毕竟事涉谋反,沾上一点点边就是了不得的大罪,再轻也是丢官。   而刘瑾一派如李增等人顿时就挺起了腰杆:原来是有人想要利用王爷谋反对付刘公公,这还了得?如今王爷既已洞察了他们的诡计,我们势必要叫那些不长眼的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安化王已直身站起,环顾四周,肃然说道:“我今日请来诸位大人,就是想请你们来为我安化王府主持公道,现今有人蓄谋栽赃安化王府谋反,要逼我全家人死于非命还背上反贼骂名,这事该当如何了断?”   镇守太监李增霍然站起,昂然道:“王爷,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您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天理昭昭,有诸位大人在此见证,咱们决不能轻饶了他!”   众位官员也都站起,纷纷附和,其中除了少数刘瑾一派是真心附和之外,其余纵是往日对刘瑾痛恨至极的,也都加入了附和之列。谋反是十恶之首,栽赃别人谋反也不会是什么可以轻判的罪名,这些人都巴不得尽快撇清自己,不招惹上一丁点的嫌疑。   在众人嘈杂的附和声中,朱台涟抬起一直低垂着的眼睛,朝众人扫了一遍,唇角浮上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103章 黄雀在后   “禀告总兵大人, 安化城依旧城门禁闭,并无消息传出, 但属下见到,北城门之外已挂出了巡抚安惟学的人头!”   “你亲眼看清, 那是安惟学的人头?”   “属下亲眼所见,是安惟学没错!”   “好,传令下去,即刻点兵出发!”   杨英十分谨慎,即使是已经收到了多方向传来朱台涟动手谋反的消息,还有仇钺的来信相确认,自己一方也已做好了出兵平叛的准备, 他还是一直按兵不动, 只着人往来安化与宁夏之间,打探着安化方向的消息。   平叛这种事也要讲究火候,去晚了难免损兵折将,多费周章, 可也不能去早了, 总得等人家已经动手了再说。最好的火候莫过于对方刚开始动手,刚一把谋反迹象公开的时候去平叛,就既省力,又不至于授人以柄。   杨英料着朱台涟借饮宴之机将众多官员都招去王府,就是要当众宣布自己清君侧谋反的意图,届时将情愿协同的官员留下,反对的则当场格杀。这就是寻常藩王谋反该有的套路。   只要朱台涟对朝廷命官下了杀手, 就等于是公开了谋反意图,比之什么粮草、器械的储备作为证据都要强有力得多。所以杨英等的就是安化城里传出有官员被杀的讯息。只要有这类消息传出,他便可以动手平叛,甚至朱台涟来不来得及公布檄文都不重要。   迟艳早就说过,朱台涟的讨逆檄文早已写就,到时候等他们平叛成功再去替朱台涟发布都可以,反正藩王谋反已成事实,谁还会去清查那点时间差?   依理推论,在那种境地之下会被朱台涟诛杀的官员除了刘瑾手下之外,还会有些秉性正直忠义、不肯附逆的,那些人很可能是平日与杨英他们交厚的友人。   之前仇钺给杨英来信,就建议他尽可能早来动手,以免这些朋友死于朱台涟之手,但大局在前,杨英丝毫没有考虑去救这些人出来,反而急等着听到他们的死讯。比起他企盼已久的光辉前程,这些所谓的友人同袍死几个又算什么?   那些人的死讯尚未听到,却听说安惟学的人头被悬挂于城头,这个消息与之前仇钺的来信相吻合,而且分量也已经足够。朱台涟已经杀了刘瑾派过来的巡抚,还杀不杀其他人就都无所谓了。   杨英听后,当即决定出兵。   今天是安化王府聚众饮宴的次日,因安化城已封城三日,王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死了哪些人,还剩哪些人,城外都得不到消息,连仇钺也没再传送消息出来。不过有关安化王谋反的消息已经迅速在安化周边扩散开来。   宁夏一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包括杨英所在的宁夏卫也都在议论着此事。但杨英为了谨慎起见,更为了独享功劳,这一次点了一万兵马出来,还是只对心腹之外的同僚都谎称是有鞑靼犯边,并没公开说是平叛。   而且这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宁夏总兵姜汉也在朱台涟宴请之列,眼下正在安化城中,姜汉不在,副总兵杨英就是一把手,剩余的其他武将即使同样有心去领平叛之功,也不敢擅自行动。   为什么鞑靼犯边,军队却不向北方边境开进,而是折向东南,小兵们都不明白,杨英的队伍当中仅有极少数的几个统帅明白内情。而真正知道安化王府的谋反是为人算计的,仅有杨英和极少数的几个亲信,其余将士都以为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一场真正的藩王叛乱。   “区区一个安化郡王竟也会生谋逆之心,简直不自量力。总兵大人今日出手必定旗开得胜,他日加官进爵是少不了了。”行军途中,副将适时拍着杨英的马屁。   “好说好说,”杨英穿着一身银亮的铠甲乘在马上,也显得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到时自然也少不得你们一份大功。”   刘瑾掌权至今已逾五年,这个利用藩王谋反推翻刘瑾的计划从着手谋划至今已有近两年,杨英早已摩拳擦掌,对动手平叛这一天企盼已久,对平叛之后的加官进爵更是企盼已久。   从宁夏赶来安化的这一路上,他都十分亢奋,已经忍不住去憧憬不久的将来被招进京师、御前听封的情景了。   宁夏到安化这段官道修在丘陵之间,视线总被或高或低的山丘阻挡。虽是白天行军,杨英等人也是一直等到了安化北城门附近,才看清了安化城城门。   令他们意外的是,北城门刚出现于视野之内一会儿,竟然就见到紧闭的城门被打了开来,有一人一马出了城门,朝他们这边奔驰而来。   杨英传令全军停步,随扈亲兵无需吩咐,便在他前面摆开燕翅状阵型,做好了防护准备,弓.弩手也都搭箭上弦。但他们很快看清,来的那名骑手与他们服侍相同,穿戴的盔甲与手中举着的旗帜都是宁夏卫的。   片刻之后,杨英已然认出,来人是仇钺手下的亲兵队长顾从。   顾从到跟前后下了马,单膝跪地施了个军礼:“禀总兵大人,仇将军已然占据安化北城门,等候恭迎将军入城!”   仇钺手下才只有几十个亲兵,竟然如此利落就拿下了城门?杨英听后欣喜之余,也稍稍有一点失望,毕竟胜利来得太容易,也是件没意思的事儿。他问道:“仇钺可有建议,我等现下是该开进城内,还是该分赴其余城门围城?”   “仇将军说,请您亲率百人入城,其余兵士原地驻扎即可。”   仅带百人入城?杨英满心疑窦,可眼看着是仇钺的心腹手下来传话,又不容怀疑。稍加思索之后,他忽然想了个明白:定是仇钺佯装聪明取得了朱台涟的信任,以至于朱台涟直接将北城门交给了他来守卫,甚至说,可能仇钺还成功骗过朱台涟,令其以为今日从宁夏过来的兵士都是仇钺招来帮他谋反的。   如此推想十分通顺,杨英满心畅快:朱台涟那蠢货!当初仇钺还总说他不像个傻子,怕是另有筹谋,他能有什么筹谋?还不是被我们这点手段就玩得团团转?   他当即下令:“所有兵士原地驻扎听命,仅余亲兵随我入城!”   马蹄踏着官道上干硬的土地,激起一阵烟尘,虽只是百余名兵士行过,队伍最末的人也都被拢在了烟尘之中,被呛得连连咳嗽。随着杨英率领亲兵接近北城门,两扇厚重的城门很快被全都敞开,一身戎装的仇钺也带着几个亲兵迎到了门外。   看见了他,杨英进一步放了心,来到城门之外没有停步,打了个手势叫仇钺跟随他一同步入城内。   “看来朱台涟的手下比咱们预想得还要蠢材,他这会儿还在城内么?城里大约布了多少兵力?”进到城门以内,见周围没有一个外人,杨英就很随意地问道。   仇钺显得远不如他兴致高昂,垂着眼淡漠回答:“城内没有兵。”   “没有兵?”杨英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周昂等武将的亲兵今日一早便出了东城门,去向不明,总之现在安化城内没有一兵一卒,所剩者,只有原来那点王府侍卫罢了。”   “那朱台涟呢?也出城东去了?”杨英的热情降了些温。看来还是来得晚了些,有仇钺里应外合,当然还是把战斗结束在安化城效果最好,如果还要出城往东去追击,未免耽搁时候,也难免会有更多的变数。   没想到仇钺却摇了头:“王长子还在府邸。自从昨日饮宴开始,王长子府与安化王府便都大门紧闭,再没见一个人进出。”   杨英这下感觉到了情况的特异:“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仇钺叹了口气:“有件事,我前两日已然知道,只未在书信中提及。王长子当日曾对我直言,他是明知谋反无望成功,却有心以身殉道,为铲除刘瑾尽一份力,才甘愿举起义旗。他现今,应该是在王府之中坐以待毙。”   杨英脸色大变:“这……怎可能?”   果然说出来他不会信,仇钺显得兴味索然:“王长子一向嫉恶如仇,又对自家人深恶痛绝,这等言行,不正是符合他的性子么?他手下那些武将都被他支开了,又提早与我说了个明白,就是为我等平叛大开方便之门。只消他举旗谋反之举落实,消息传出去,便可达到扳倒刘瑾的目的。现今这目的已算是达到了,他无心再多抵抗,以致多害人命,等你去到王府叫门,说不定便会看见火光烛天,他已自我了断。”   “不,不对,这不可能!”杨英摇着头,不自觉地提缰退了几步,脸上大显惶恐之色,“朱台涟不可能做这种打算,他对你那么说,定是别有居心!这定是他设下的诡计,咱们都中了他的圈套!”   “能有什么圈套!”仇钺高声喝道,“现今安化城内连兵卒都没有一个,你觉得他会为你设什么圈套?你大可以带上两百人去兵围安化王府,亲眼去看看,还有什么圈套可让你中!你不去,我去!”   自从前几天听了朱台涟那番剖白开始,仇钺便一直心有愧疚,往日早就看清杨英再如何口称为的是扳倒刘瑾肃清天下,实则都是将个人的功名利禄放在首位,自己与这样的人为伍合谋,算计的却是一位忠义之士,行径何其不堪?   现在见到话说个明白杨英都还不信,足见其内心何其狭隘龌龊,与王长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仇钺更是愤懑,也不顾尚有两人的亲兵在跟前,便高声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在此等你,而没有自己去王府探个究竟?那是因为我不忍心,不忍心看一位义士被我逼得自我了断!杨总兵,你想好,你若不去,我这便去了!”   如果形势真如他所说,北城门是他开的,再由他去逼得朱台涟自行了断,这平叛的首功也就都被他一人占全了,杨英虽然心中仍有疑窦,想到这一点也都暂且抛诸脑后,等待许久,此刻再没什么比平叛首功更为重要,他也顾不上计较仇钺言语不敬,当即朝手下吩咐:“随我去安化王府!”   说完就催马先行,很快一行百余人都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从北城门通往城内的是安化城中一条主干道路,以二尺见方的青石板铺就,平日都有衙门安排人手清扫。如今却是两三天都没人扫过街了,百余匹马一跑过,街道上同样腾起老多的灰尘,就像下了场大雾,好一阵过后才缓缓恢复清明。   “你们暂且退下,我在这附近走走。”仇钺向身旁亲兵吩咐。   亲兵队长顾从并不放心:“将军,此时毕竟兵乱当前,不可不防。”   “退下便是,难不成你们还怕那些躲在窗缝门缝里窥视的平头百姓射我一支冷箭?”   顾从无奈,只好暂且退到城门跟前待命。   仇钺信马由缰地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北城门内这一带的街道周边都是大小店铺,平日里还算热闹,如今却是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人影皆无。青天白日之下,看着这样空荡荡的街道上不见一个活物,难免有种怪诞又诡异的感觉。   虽说街道上鬼影都没一个,仇钺眼睛随处一瞥,便可见到那些关门闭户的沿街店铺之中,有些眼睛挤在门缝与窗缝之间朝他窥视着。   安化王府谋反的消息已经扩散了几天,兵乱当前,老百姓怕死,躲在门后窥视骑马横行的军爷,这没什么奇怪。但仇钺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门缝与窗缝里的那些眼睛一只只似乎都在射出冷光,射得他心头发寒。   这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有个天大的秘密,那些人全都心知肚明,单单瞒着他一个。那些人此刻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傻子,正乖乖走进圈套,还浑然不知。表面看来是他们在怕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是在嘲笑他的傻,是在迫不及待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就是他们眼中那种钻进捕鼠笼里还贪婪啃食着诱饵、以为自己占到了大便宜的傻耗子。   这种感觉就像星火燎原,才刚冒出一点火星就很快燃烧,蔓延开来,令他的不安之感迅速加剧,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没什么道理,那些百姓明明都心怀畏惧,窥视的时候连稍微宽一点的缝隙都不敢打开,真的迎上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仇钺也看不出什么敌视之意。而且那些人是真的在畏惧他,连与他对视都不敢,一被他看到,就亟不可待地关严了门窗。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可仇钺就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所有看似对劲的东西,实际全都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就像身上痒,却摸不准是哪里痒,挠到哪里都解不了痒,越来越痒的难受;这种感觉又十分恐怖,就像独自走着夜路,总隐隐听见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还另有一副脚步声如影随形,回头去看,却又空不见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仇钺拨回马头停住,望着空荡荡的安化城街道,忽然间想通了他觉得不对劲的根由,就在于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实在太顺利了,一次藩王叛乱竟然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平叛大功,加官进爵,天大的好处唾手可得,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即使看见它近在眼前,闻出它香味诱人,可它来得如此轻易,你真敢轻易凑上去咬一口么?   如今被请来安化城内的文武官员那么多,朱台涟为什么偏偏挑选了他来说明自己舍生取义的意图?明明可以等到饮宴当日再对刘瑾一派的官员下手,为何要提前对付安惟学?为何正好等到杨英的平叛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原先驻扎城内的兵卒却被尽数遣出城外?   仇钺惊讶发现,自己之前居然都没想过:我仇钺何德何能,朱台涟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大开方便之门,将偌大的评判功劳拱手奉上?难道真是因为什么看出我人品正派,而非……   因为提前已得悉了我就是鼓动安化王府谋反的主谋之一?!   “朱台涟不可能做这种打算,他对你那么说,定是别有居心!这定是他设下的诡计,我们都中了他的圈套!”   杨英片刻之前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脑中,仇钺蓦然回首,早已见不到了杨英及其随行亲兵的身影,不但见不到那些人,连方才他们马蹄激起的尘埃都已全部落定。   空无一人的安化城街道,显得比方才还要怪诞诡异。   不知不觉,已出了浑身的冷汗,随着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仇钺打了一个冷战,匆忙催马回到北城门附近,朝迎过来的亲兵吩咐:“快,去将城头上悬挂的安惟学人头取下来,仔细看一看,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是安惟学的首级?”   亲兵队长安排了人去城头确认,自己朝街道那头一看,提醒道:“将军你看。”   仇钺循声看去,只见一行二十余人马沿街而来,在不远处缓下马速,一人当先提缰而出,一匹黑马,一袭黑衣,正是王长子朱台涟那个片刻之前还被他设想将要**于府邸之中的朱台涟。   仇钺的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将军!”未等朱台涟来到跟前,城头上的一名亲兵已跑了下来,手中提着那颗原先挂在城上的首级,“将军请看,这人头竟是……竟是面塑!”   仇钺转头看去,被亲兵呈到跟前的人头看上去五官狰狞,血色隐然,即使是近在咫尺地看上去,也很逼真,那五官眉眼,分明就是巡抚安惟学没错。但他的亲兵说是面塑,仇钺也无可置疑,那东西是真的还是面做的,只需拿在手里一掂分量,就能确定了。   “安惟学呢?”他转过头去,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去问已经到了几步之遥的朱台涟。   “已经上路回京,去向他的主子刘瑾报告这里的谋反内情了。”朱台涟答道。   那天他夜间领去安惟学所住小院里的三个人当中,两个是他的侍卫,那穿着平民装束的第三个,就是安化城中有名的面塑师傅,平日专门捏面人为生,替人捏面塑头像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有他为安巡抚做了个面塑脑袋,再染上点鸡血,就成功骗过了仇钺,也将杨英骗进了城。   安惟学那晚被朱台涟一句“借项上人头一用”吓了个魂不附体,随后才知王长子的意思只是给他捏个面团脑袋,安大人立刻三魂归位。当夜朱台涟就安排了人送他出城东行,安惟学听他说明了谋反原委,巴不得即刻离开是非之地,更急于去向主子刘瑾报告,配合得十分积极。   到了此时,想必他已出了陕西。 第104章 仓猝逃离   仇钺语调艰涩:“王长子, 杨总兵他……”   “我没有见到他,”朱台涟面色平淡, 语调也同样平淡,“不过, 我留在府邸之内的诸位大人们,想必可以替我好好招待杨总兵。”   仇钺痛心地闭了一下眼睛,事到如今还能说点什么呢?难道该去指责人家言而无信、蓄谋欺诈么?人家不过是在反击而已啊!   “王长子,你是何时知道的?”   何时知道的,这问题朱台涟一时竟没答上来,若说具体时日,他真不大记得了, 只有答道:“自从迟艳从你们那里获悉不久, 我便收到了确切消息,在那之前,还只是猜测。”   “迟艳……”仇钺点点头,脸上竟然呈现出一种近似于笑的古怪表情, “好好好, 她是你的人……很好,得知她是你的人,总比知道她受我连累、将要死于你手,更令我欣慰!”   迟艳对他的“情意”一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他早已过了婚龄,她也到了婚龄, 早在安化王露出招他为婿的意思之前,他早已不止一次向她提过婚事,但每一次都被她搪塞过去。依身份而论,明明是迟艳高攀了他,但他还是安心依从她的意思等了下来,满心盼着这桩大事了结,自己受封了更高的官爵之后,再来风风光光地娶她。   如今才知,那一天等不来了,亦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能等来的希望。   望着朱台涟,仇钺一时间几乎被自惭形秽之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即使不去相比出身与相貌这些天生的东西,单比人品做派,他一个相助杨英算计人家、想要借助人家去谋反送死加官进爵的人,如何能比得过多年扶贫济困的王长子?   王长子朱台涟在安化周边一直名声极好,连最近传出谋反的传言,这一带的百姓都不相信,迟艳自小就在这边长大,他竟会去相信她情愿帮他们算计王长子,出卖王长子,这是何其愚昧!   每一次与他正面相对,在迟艳那恭谨守礼的微笑背后,想必都是对他人品的鄙夷,以及对他愚蠢的耻笑吧。   好好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面对着穷途末路的局面,仇钺竟感到一阵违和的轻松。自从参与了杨英的计划以来,心头所压着的那点愧疚之意,终于可以搬开了。自己算计的人已经成功反了手,天理似乎得到了昭彰,自己终于不必去做一个小人,终于不用对到手的功名利禄问心有愧。这才是自己该得的下场!   “仇将军,”朱台涟又开口道,“如今西崖渡口、大小坝、灵州等地我都已着人做好了准备,所有的谋反证据都会直指杨英,在外人看来,都会认定是他栽赃我谋反。不过,证据还是次要,三法司断案,没多少人会看重证据,尤其这种涉及党派纷争的案子,证据更是轻如鸿毛,最终案子如何判断,就看哪一方派占据上风而已。如今朝政大权仍在刘瑾手中,杨英为了对付他栽赃我等谋反,这案子会如何判,毫无疑义。”   “那又如何?”仇钺陡然打断他,唇角噙着冷笑,“你现今来对我说这些又如何?难道还怕我会不死心?”   朱台涟微微摇头:“我是想劝将军,回头是岸。我对请来府上的那些大人们言明这次陷害安化王府谋反的内情,并未提及将军大名,将军若想抽身而退,眼下还有机会。”   “不必了!”仇钺再次没等他说完便喝道,“王长子,事到如今我也对你说句敞亮话。”   他重重喘息了一阵,将语气调整得平和下来:“我早已知道,自己做的是件错事,早在刚刚被杨总兵拉拢那时,我便知道这是一桩错事。他反复游说我说,这么做都是为了扳倒刘瑾,是为了拯救天下,牺牲了安化王府的几个白吃饭的宗室子弟,便能换来天下太平,有何不好?可我心里也有杆秤!即使真是白吃饭的宗室子弟,也罪不至死,再说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又招了谁惹了谁?凭什么要为我们这项大计白白送命?更何况,我明知道安化王王长子不是恶人……”   他痛惜地摇摇头,“我已经做了错事,便该为此付出代价,若在此时还去临阵倒戈,卖友求荣,岂非错上加错?我仇钺,做不出那么卑劣的行径!”   朱台涟也不苦劝,只淡淡道:“边关抵抗外敌之时,将军毕竟出过大力,将来国朝尚有用得着将军之处,还望三思。”   仇钺重重一声苦笑:“我只想再问王长子一句话,我们算计你的行径确实无可称道,可现如今,看着我们被刘瑾一派收拾,王长子可会觉得心头快意?你可是为刘瑾去了一伙大敌,想必将来安化王府都会从刘公公手里获取不少好处吧?”   朱台涟淡漠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极淡的苦笑:“仇将军,我若说其实那天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的曾有心以身殉道,依从你们的计策去谋反以对付刘瑾,你还会信么?”   仇钺脸色一变,眸中满是迷惑。   临到此时也没了瞒他的必要,朱台涟叹了一声,既怅然无奈,又隐约透着一份自豪与幸福:“都是我那二妹妹,洞察了我这打算之后,非要阻止不可,说我若要去送死,她就要陪着。我不在乎其余家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总得在乎她的呀。所以,仇将军,为了二妹妹,只能委屈你与杨总兵算盘落空了。”   这么一个荒诞无稽的解释眼下被仇钺听在耳中,自是与笑话无异。他摇了摇头,咬着牙调转马头,朝北城门外冲了出去。其余亲兵早已察觉异状,聚在了城头之下,见主帅出门,这些人也都纷纷上马跟了上去。   朱台涟仍在马背上静静坐着,看着他离去,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韩毅守在朱台涟身侧,见状问道:“王长子,咱们就叫他这么跑了?”   朱台涟望着城门外的背影,冷淡道:“宁夏总兵姜汉昨夜已经派了人去到宁夏府送信,如今整个宁夏都已不再容得下杨英与仇钺,他逃又能逃去哪里?总不能出关去投奔鞑子吧?”   韩毅说:“可是,二小姐他们还在宁夏。”   朱台涟并不为此担心:“有二妹夫和钱宁在,他们还可能在那里坐以待毙?迟艳带他们去的宅院距离庆王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   望着城门外越来越远的人马,朱台涟轻声叹了口气,方才仇钺若肯再多听他说两句话,便会知道,刘瑾,一样不会猖狂多久了……   对于宁夏府局势,朱台涟的估计应该说还是十分准确的。   前一天在宴席之上,安化王向众位本地官员挑明了杨英陷害安化王府谋反一事之后,便由朱台涟向他们细致说明了自己近日从各方搜集来的“证据”。   这一次饮宴到场宾客除姜炜之外,没有一个了解谋反内情,于是在这些人看来,王长子的那些话都很自然可信,无一人有着疑义。于是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这些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示,愿为安化王府讨还公道出一份力。   宁夏总兵姜汉从前与朱台涟交往还算密切,加之人品不大好,在当日接风宴上,朱台涟托按察使姜炜透露本地谋反名单给邵良宸时,连他也算了进去,有意将他一道拉下水。实际因为宁夏总兵官职过高,朱台涟对拉拢姜汉入伙十分谨慎,一直都没有对其交过底。这一次倒正好借此机会,让姜汉这位杨英的顶头上司也成了为安化王府抱不平的成员之一。   朱台涟向众官员申明了各样证据之后,便明说自己事前已经着人送去消息试探杨英,两日之内杨英便会以平叛为名,兵临安化城,届时杨英必会反咬一口,说安化王府请来这些宾客都是为了挟为人质,他自己则是来救人的。   紧接着众人便商议了一番对策。安化这边好说,有了朱台涟的试探,只需守株待兔即可,这些官员也不信杨英有胆子把他们恁多人都杀了灭口,这些人当中有陕西司法一把手按察使,有军事一把手都指挥使,还有比宁夏卫更高一级的陕西总兵在,怎么也压的住杨英。   宁夏总兵姜汉则应朱台涟之请,连夜派人去传令宁夏卫,维持好宁夏府的安定,以免杨英等人被逼急了兴起兵乱,威胁到边关的安全。姜总兵与杨副总兵素来不大和睦,手底下都有着各自的心腹,姜汉巴不得抓住这机会把杨英搞到死。   姜总兵的军令被手下亲兵连夜送往宁夏,杨英于拂晓时分自宁夏卫出兵过来,正好在他离开宁夏后不多时,总兵将令送达了宁夏卫。这个时间都是朱台涟算计好了的。   是以,从理论上而言,朱台涟认定何菁他们今天会很安全,是有根据的。   可惜……为了保险起见,避免惹人生疑,朱台涟没有安排自己人直接送信过去宁夏,而为了不去节外生枝,他也没有特意请姜汉关照自己住在宁夏的二妹妹。   所以,何菁他们并不知道二哥的这番苦心。   以朱台涟所想,只要把二妹妹他们好好关在宁夏城里就行了,没想到的是,这边的四个人比他想象得要机灵,没那么容易关得住。   住在华筝苑里的四个人都知道今天就是杨英出兵平叛的日子。胜败在此一举,四个人里,只有钱宁心宽,这一夜睡得还算好,其余三人都因心有惦记没睡踏实,天刚一亮就都醒了,也都支起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变化。   有关今天他们是该避去庆王府,还是该去到环县,前日四人碰头商议之后,几乎都没有异议地选择了庆王府。显而易见,安化城那边有杨英带去的一万兵马,他们朝那边跑去正跟人家撞个正着怎么办?怎么想也该是留在宁夏,尤其去到庆王府里才最安全。   可没想到的是,今天天刚亮,就听见街上传来一些喧哗声,钱宁住得离外墙最近,就近探来了消息。   “街上有大量兵勇出没,都穿着宁夏卫的服饰,看样子是正要控制全城!”因华筝苑的下人们也在人心惶惶议论纷纷,钱宁顾不得去避讳他们,直接跑来邵良宸与何菁的院子报告消息。   “是杨英为了后方稳定,动兵控制了宁夏府?”何菁与邵良宸首先猜到的就是这条。   “恐怕是,”钱宁也同样如此认为,“真要是这样,庆王府怕是也不见得安全,谁知杨英会不会为了制住二小姐为人质,便以附逆为名将庆王府控制甚至查抄?你们觉得现今该当如何处置?”   那边夫妻俩对看一眼,何菁压制住隐隐的心慌:“还是那句话,我是最大的累赘,都听你们安排。”   其实到这时候已经没什么疑义了,邵良宸与钱宁对了一下眼神,意见很快达成一致:“咱们争取尽快出城!”   哪怕出了城先躲到山里去呢,也比被关在城里或是那座宅院里要占据主动。所以,原计划推翻,走为上策!   他们前两天便已为发生意外随时逃跑做了准备,由迟艳弄来了四身宁夏卫的红胖袄军服。当兵的个头也参差不齐,迟艳与何菁在女子当中还算高的,挑来的两身小号军服她俩还算合身。当下钱宁唤来迟艳,四人各自都换好军服,各取了一匹马骑乘,离开了华筝苑。   杨英本也没有为他们单独设置看守,只把看守之责都交给了迟艳安排。这会会儿华筝苑的下人们自己尚且心慌意乱,根本无人顾得上管他们。   四人四骑出了门,光明正大地从街上的兵勇之间穿过,去往宁夏府南城门,正赶上兵士想要关闭城门尚未关上,城门内外簇拥着一大群想要出城进城的百姓,乱作一团。   “让开让开,总兵大人的军令,谁敢阻拦就砍了谁的脑袋!”钱宁当先吆喝着往城门外冲去。   所谓总兵大人是姜总兵还是杨副总兵别人也不清楚,反正局面混乱,百姓们见到骑马的就躲,跟前少数几个军校的也没反应过来,他们四个人就冲出了城门。   他们刚走片刻,宁夏府城门便被关闭,府城整个被姜总兵的手下控制起来。 第105章 一路交心   来到空阔无人的野外官道上,四个人的神经才松弛了一些。   “二仪宾, 你真的一个人杀了何锦三十多名亲兵?”因为说不准一会儿会不会跟大队人马短兵相接, 行在路上,迟艳想先来关注一下己方的战斗力。   邵良宸略略苦笑:“咱们要真见到人家的大队人马迎面过来, 赶紧拐进野地里躲起来也就是了,不一定要跟人家硬碰硬的。”   今天没用马车, 而是让迟艳与何菁都各骑一匹马,为的就是灵活机动, 适宜逃跑, 他当然不准备带着老婆去跟军队硬拼。   迟艳对他这回答很不满:“那你也可以直言告诉我啊,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一举杀过那么多人?”   不等邵良宸回答,行在前面的钱宁慢下来笑道:“自然是真的了!二仪宾武艺高强, 非常人能比,我们指挥使大人都对他褒扬有加呢。一会儿遇见了敌人你便有机会见识了, 他必能以一敌百, 恰似虎入狼群!”   邵良宸想不通他在自己女人面前夸别的男人是什么心态,瞟了他一眼道:“钱师傅也不比我差, 真遇见了敌人, 都不用我出手,他射上几箭也就解决了。”   钱宁将头一摇:“不不,我可比不了你, 我射几箭才能射下几个人呐?到时候百十来人冲上来,等人家到了跟前弓箭就用不上了,还是得看你啊。”   邵良宸忍不住皱眉埋怨:“前面形势不明, 你能不能别这么乌鸦!”他们还带着俩女人呢,真要沦落到与对方短兵相接的地步,钱宁就能保证他媳妇不被伤着?   “乌鸦?”钱宁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这个独特的“比喻”,不由得哈哈一笑,“你这人总是这样,看着挺爱说爱笑似的,来真格的却又说笑不起来。”   看着迟艳掩了口咯咯直笑,邵良宸与何菁面面相觑:果然古人的幽默感我等是不懂的。   “接下来,咱们该往哪里去?”随着迟艳一声询问,三个人都先后朝何菁望过来。   何菁怔了怔,遂苦笑道:“你们别总看我呀,我也没主意,咱们四个里面我最没本事了,都听你们的。”   于是钱宁与迟艳都转去看邵良宸。虽说他们四个近日一同出生入死,彼此都很熟络了,但古人心里的等级观念还是根深蒂固,这里面二小姐身份最高,她不拿主意,自然就听二仪宾的,他们两人只管提提建议。   眼下他们来到两座城池之间的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临头,前面那座安化城怕是不怎么安稳,后面那座宁夏府也不像安稳的样儿,看起来留在中间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何菁平心而论,当然盼着尽快能回到安化城去,看看二哥与父亲他们是否都平安无事。但值此关头她也明白回去的危险性,总不能因为自己有个看起来还算高的身份,就要求别人陪自己去冒险。   邵良宸明白他这心思,便道:“还是先去环县吧,迟姑娘的手下或许能有些安化城里的新消息。”   钱宁有些迟疑:“环县毕竟距离安化太近,会不会不安稳?”   “顶多就是遇见些溃兵,”邵良宸并不十分在意,“那些人又不至于认得出咱们是谁,到时大不了咱们一望见他们的影儿,就钻进山沟里躲起来,想必他们群龙无首,也不至于对咱们四个身份不明的人穷追不舍吧?”   这话钱宁倒也认可,王长子再如何疏漏,也不至于再放杨英和仇钺两个头头跑回宁夏来吧?   他便没再提什么异议。一行四人继续朝东南行进。   早上仓促出门,早饭他们都没有正经吃,好在迟艳对沿路一带的村镇都很熟悉,很快寻到一处离官道很近的小铺子,买了些吃食来充饥。糙白面掺了高粱面和豆面做成的杂面饼子,迟艳很担忧二小姐会吃不惯,结果何菁倒被铺子里飘出的羊杂汤香味吸引,决定坐下来好好品尝。反正赶路也没什么可急,四人干脆好好坐下吃了顿饭。   见到村镇上的人们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放羊的放羊,都在继续着平静生活,路上也没见到一个兵士,四个人的神经也愈发松弛,不再那么提防着危险随时迫近。   因之前身边总有邵良宸守着,何菁还没得机会与迟艳好好聊天,等再上路南行时,两人得了机会闲扯一通,很快就刺绣的技巧找到了共同话题,聊得越来越热络,什么针法难,什么丝线好用,简直一连说上几个时辰也说不完。   “二小姐还会女红呢?”钱宁缀在后面小声问邵良宸。   “是啊,看不出来是吧?”邵良宸自己也觉得好笑,他这媳妇做饭,家务,女红,样样都做得很好,做个古代的贤妻良母也算达标的,但她的性格气质看上去,就是怎么都不像个贤妻良母。都不说他俩之间相处如何,古代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知道了自己哥哥要造反还这么有魄力去阻止的么?真要下个定论,她倒更像个女侠。   “迟姑娘也不像个会拈着针绣花的人啊。”邵良宸故意斜眼瞥着钱宁,“钱兄看着挺威风的人,想必是不会惧内的吧?”   钱宁同样斜眼瞥了他一下:“那自然不会。”   邵良宸见到他脸上的古怪笑容,不禁蹙起眉:“你这神情是何意思?”   钱宁那表情再明显不过我即使惧内,也一定不至于惧到你那份上。可被邵良宸这一问,他立刻装起无辜:“嗯?什么神情?”   邵良宸也不与他深究,只趾高气扬地道:“其实男人惧内,该算是一种福气。除了那极少数遇见河东狮的软骨头之外,男人家会惧内,还不都是因为遇见了可心的媳妇,才因爱生敬、心甘情愿让着她么?”   “有理呀有理,”钱宁动作夸张地点着头,简直整个上半身都跟着脖子动起来,“老弟,等回了京城,我还要好好向你讨教这惧内之道,争取也做个你的同道中人。”   “好说好说。”邵良宸也不管他这话当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反讽,只一概保持昂然姿态笑话,你们全大明的古人都算上,有几对夫妻能像我们这么和谐的?我惧内,我骄傲!你们想惧还没机会呢!   “老弟,说句实在话。”钱宁慢悠悠道,“倘若这趟差事就此办成,咱们顺顺当当地回了京师,你是不是有心就此卸任,守着媳妇过小日子去了?”   有关回京之后的打算,他们之前一直都未提及,如今决战当前,大事今日不了结,明日也该有个了结了,也确实到了该说说这事的时候。邵良宸也不隐瞒,点头道:“我确实有此打算。这一次的事你出力巨大,到时就向皇上奏报说,是你居功在首,我却力不从心,我确实是想退下来了。以我对皇上性子的了解,你替我去做那个御前红人,其实更合适。”   历史上的钱宁是因为骑射功夫过人,被正德皇帝看中,才做上御前红人的。这一次有邵良宸帮着引见,让钱宁的本事有机会被皇帝看到,很可能就会一举捧他到御前去,只是刘瑾暂时倒不了了,还不知钱宁何时可以大权在握。   钱宁听了他这话,既没显露什么感动感激,也没显露什么欣喜得意,反倒似有深意地望着他笑道:“我觉得,你这打算怕是不够明智。”   “哦?何谓不明智,愿闻其详。”邵良宸饶有兴致地问,钱大佬的脑筋他是很服气的,有机会听听人家的意见,他真心很期待。   “你的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却说自己力不从心,皇上又不是傻子,一想就知道你是为了过小日子的私心,推卸责任。别说他不会松口放你走,即使松了口,也一定不情不愿,这对你将来可没什么好处。”   邵良宸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些。所以我并未指望什么功成身退,大不了将爵位、府邸、财帛这些御赐好处都交还回去,能过上平静日子也是好的。”   钱宁连连摇头:“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官场就是个烂泥塘,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硬要拔脚出去,就得沾上两脚烂泥,多少年都别想甩得脱。别看你面上只是个闲散侯爷,谁也没得罪过,可你毕竟得过皇上那么多的好处,你晓得看着你眼红的人得有多少?实话对你说,与你相识之前,连我都眼红你!”   他嘿嘿一笑,姿态坦荡自然,“捧红踩黑是人之天性,你做惯了君子,不知道那起子小人的心思。那些人见你侯爷不做了,豹房不进了,靠山倒了,成了比他们地位还低的小脚色,他们便会想:‘唉呀你也有今天啊,我现在不趁机收拾收拾你,更待何时?’到时候……   你以为等你卸了任,把皇上给你的好处都还回去,自己带着媳妇去做个小买卖,就真能平静度日了?到时不知有多少往日眼红你的人都要去找你的茬儿,而你呢?无官一身轻了,总不能天天都靠拳脚把那些人打出门去了事吧?到那时,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步快都敢朝你吆五喝六,一个买猪肉的婆娘都敢刁难你媳妇,你又该怎么办?当然,你总归是有安化王府这个岳家,不过依我看,你们也不会想回王府来过一辈子吧?”   邵良宸竟无言以对,他与何菁向往的就是自由生活,当然不想窝在安化王府里过一辈子,可是现实局势也确实如钱宁分析的那样,这时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分化极其明显,没有一个官场的后台做支撑,即使是那些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也会面对许多来自官场的刁难与盘剥。   他从前没有拉帮结派,几乎没有朋友,要是卸了任,离了皇帝,就再没什么靠山了。到那时的处境,很可能就是钱宁说的那样,不托庇于安化王府,就只能各种受欺负。   “你有心把功劳都让给我,我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不过还是请你听我句话。”钱宁难得的语气十分郑重恳切,“你想卸任,可以,但这事急不得。总得先为卸任之后好好铺一铺路再说。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儿等咱们回了京,由我来帮你合计着慢慢办。”   邵良宸苦笑了一下:“瞧你这话说的,现今我除了你,都不知还有谁更信得过了。”   这话说得可谓发自肺腑,虽然时日不长,经过了这阵子的接触,尤其有了前次钱宁相助救回何菁的经历,邵良宸对钱宁的提防已经所剩无几,再听了他方才这一番话,残存的一点芥蒂更是荡涤干净。   但凡钱宁有一点私心,刚才便该就坡下驴,接下他将功劳尽数相让这个巨大好处,说上些感谢的话也就得了。可人家却反过来劝他不要急着卸任,足见是真心替他着想。此刻邵良宸是真心将钱宁视作了一个靠得住的好朋友。   钱宁听了他这句话,似乎也有些触动,遂笑道:“你既都这么说了,我也更进一步,把话说得再敞亮些。你不是有心叫我顶了你去做御前红人吗?这事儿尚未成行,咱也就没把握说一定能成。但我可以提前放一句话在这儿但凡成了,真叫我做了御前红人,手里有了权柄,我,钱宁,就是你的靠山!将来你是想去做土财主,还是去经商,是安家京城,还是安化,或是江南,但凡不出了大明境内,但凡我的手能够的着,就绝不叫人欺负得到你头上!有我钱宁活着一天,就有你一天平安逍遥的日子!”   邵良宸听得愣愣的,几乎要感动得鼻子发酸了,忍不住问道:“钱兄,其实我早已有心问你,你我从前并没什么深交,为何这一次一同办差,你会如此倾力相助?依我看,你为的可不会仅止于那点功劳。”   最初钱宁答应留下相助阻止朱台涟谋反,似乎还是为着功劳,至少当时他自己是那么说的,但这阵子邵良宸越来越觉得,如果只为了功劳,钱宁根本没必要对他们如此尽心。   一个人对你好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不难分辨,人家没怎么动嘴皮子,所有的好意都是以行动表示,还需要什么证明?钱宁很显然是真心对他们两口子很好。   这是为什么呢?钱宁位列《明史·佞幸传》,虽说《明史》里不靠谱的内容很多吧,可随便一想,一个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上的人,还会是个为人厚道、行事义气的?古往今来,哪个权力顶峰上的人会是厚道义气的啊?   他是诚意想把御前红人的位子让给钱宁,但也从没指望过能得到钱宁什么回馈,权力场上人情单薄如纸,等到他退下来,没有用处了,还去指望人家知恩图报,对他一如既往,那根本不现实。没想到钱宁的反应,远比他指望的好了太多。   等话问出了口,邵良宸忽然又有点后悔。如果不是为了功劳,也不是为什么“义气”,那还能是为什么?钱宁肯定不会对何菁有什么单相思之类的想头,这一点他看得十分分明,那……   这丫可是个会逛相公堂子的,是个典型男女通吃的明朝男人。二哥不好男风邵良宸是知道了,可钱宁好过男风,他也知道。而他更加知道,自己长了一副很吸引男风爱好者的长相。如此一想,邵良宸就开始头皮发麻。   看着钱宁浅浅地笑了一下,转眸朝他望过来,邵良宸心惊胆战地祈祷着,但愿他不是想“表白”……   事实似乎正在朝着他恐惧的方向发展,钱宁抬手挠了挠头,有些为难似地挑起眉:“这个,别人对你好点你受着就是了,男人家何必像妇人一样,把话都说得那么透呢?”   邵良宸身上都发冷了,有心追问“不,你还是说个清楚的好。”可又担心追问的结果,就是听钱宁说出“其实自从我头一次见到你,就对你那样那样了……”   真要那样了可怎么了得!以后他还敢跟钱宁说话吗?   好巧不巧的,这时候与迟艳并排走在前面的何菁还回过头来,朝他们喊道:“你俩谈情说爱呢是怎地?落那么远干什么?”   他们确实不知不觉间与前面两人拉开了几十步的距离。于是邵良宸赶忙顶着发麻的头皮催马跟上去,钱宁倒没显露什么不自然,跟上来后还笑道:“干什么要说我俩谈情说爱?听说高门大户里的女眷们也常有些别具一格的‘手帕交’,彼此亲如夫妻,至死不渝,面上常常打的就是一同针织刺绣的幌子。所以艳艳呐,你可要留神二小姐别有用心,打你的主意。”   迟艳听他当着人家的面就称自己“艳艳”,顿时脸上一热,轻啐了一声不理他。何菁则颇豪迈地斥道:“去,你当别人都像你那么男女通吃呢!”   一听见“男女通吃”,邵良宸的头皮就又是一阵窜麻。   钱宁笑不可仰:“弟妹,就你这性子,若非提早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必定要以为你是个山大王家的闺女!”   人置身于荒野自然之间,相比往日少了许多拘束,也就难得地抛开规矩,说起话来更为自在洒脱。一路谈谈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环县附近。   跟前没有高山,仅有一些丘陵起伏,环县的小县城就坐落于几座丘陵之间的小盆地里。   “转过前面那座小山丘,咱们就到了。”迟艳指着远处一座小山头说道,“还好这一路还算太平,等进了客店,说不定就能听到安化城里的新消息了。”   何菁略略仰头朝那边望着,不自觉地缓下了马速。那三人见状也随她慢下来,邵良宸问:“怎么,有何不对劲么?”   何菁抬手指向那边:“你们看那边的山头上,是不是有人?”   另三人都朝那座山丘上望过去,此时已到了下午,阳光依旧明媚,这里距离那座山丘尚远,足有半里多地,他们盯着那边望了一阵,也没看见什么人影。   邵良宸凑近些问:“你确实看见那里有人?”   那座山丘虽然不高,但也不是可以随脚溜达上去玩的,又不挡在路上,还光秃秃的没柴可砍,照常理说是不该会有人去到那上面的,如果上面真的有人,就是不大正常的状况。   “我……”何菁才刚说了一个字,只听一声飒然轻响,继而“哆”地一声,一支雕翎羽箭远远飞来,斜插在了面前的硬土地上,距离何菁所乘的马前蹄仅有一尺余远,箭尾还在不断颤动。   何菁连人带马都吓了一大跳,马匹嘶鸣一声人立起来,还是邵良宸及时出手扯住了缰绳,才没叫它站起太高将何菁甩下马去。   未等他们多做反应,又是一箭飒然飞来,斜插到了地上,落点与前一支箭相距极近,竟不超过一寸,几乎就是射到了一起。   “不要动!”钱宁抬起手臂喝道,“这是人家在发箭警告,叫咱们不要妄动。不然凭着这人的准头,想要射杀咱们是轻而易举!”   “可是,”何菁忍不住已发起抖来,“这么远……”   这个距离都有二百多米了吧?隔这么远人看上去都只是小小一只,还能用弓箭射得中?而且,她看看地上那两支箭,每一支都斜插入硬土至少两寸,若是射在人身上,想必可以射穿了。飞了那么远的箭矢,还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五石弓。”钱宁手中紧紧抓着缰绳,控制住马匹的躁动,双眼几乎一霎不霎地盯着那边山丘之顶。   寻常擅长骑射的高手也就使用三石弓,普通弓.弩手则使用两石弓,可以拉开五石弓的人膂力必定惊人,钱宁也只是在陪朱台涟习练之时试过拉开四石弓,可那种拉力几乎达到极限的时候,也就无法再保证准头,至于五石弓,他就碰都没碰过了。   这种最高端的硬弓射出的箭矢足以穿透寻常盾牌,若是射在穿了甲胄的兵士身上,足以洞穿人体。掌控五石弓几乎可算是一项神技,既能拉开这种弓,又能有精确的准头,就更是神技中的神技。   就像武侠世界里的人总会关注谁是高手,爱好骑射的人中间也都会传说谁是个中翘楚,钱宁早就听说过,当今天下能有这等射术的人寥寥无几。   宁夏卫的参将仇钺,就是其中之一。 第106章 舍命护持   仇钺离开安化城时,只是觉得与朱台涟无话可说就该拂袖而走, 对走去哪里却没个主意。   “将军, 咱们该往何处去?”路上亲兵队长顾从问道。   仇钺没有回答,真去到荒野之间, 才发觉天下之大,已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他默了一阵, 方道:“我犯下的罪过说不定也会累及你们,你们还是快些散去自保吧。”   “将军说得哪里话!”顾从隐含愤恨, “我们追随您这些年, 您是何样人品,弟兄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怎能在这当口弃你而去?”   跟前的几个亲兵小校都是仇钺心腹,这时也都纷纷附和, 有的还说:“将军是为对付刘瑾那恶贼,有何过错?咱们何必要如丧家之犬一般就此逃掉?”“就是, 这下安惟学那帮孙子该得意了, 安化王府抱了刘瑾的大腿,堂堂宗室去巴结阉贼, 很光彩么?”   仇钺却没心情多理他们, 只顾信马前行。自己是不是真有过错,朱台涟是不是光彩,他都没心思去想。   顾从与这几个小校对仇钺的所为都清楚知道, 方才也都跟着听清了他与朱台涟的对话,见到仇钺如此消沉,他们凑在一处小声商议了一阵, 最后由顾从上前道:“将军,咱们都是血性汉子,平日杀起鞑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儿,您不愿向朱台涟屈膝投降,哥儿几个也都理解,可咱们被人家摆了一道,吃了这么大的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仇钺微露苦笑:“那你还想如何?难道要杀回安化去?那样造反的可就是咱们了。”   顾从提缰凑近了些:“将军您忘了?朱台涟身在安化,可他那宝贝妹妹还在宁夏啊。咱们这便回宁夏去,将二小姐乱刀分尸,只给朱台涟留个脑袋,叫他看见,也算一解咱们心头之恨!”   对此提议,仇钺一个字都懒得置评。从前出关杀敌的时候,遇到鞑靼人的妇女他都不愿下杀手,现在还会为了泄愤便去杀个汉人女子?   他就这么沉默前行,不多时便到了环县之外。仇钺纵马到了岔路口,稍作迟疑,便一拨马头拐了进去。   客店大门紧闭,看样子是没有人在。仇钺在道路中间下了马,望着客店发呆。这地方他已来过数不清多少次,今天想必是最后一次了。   最初认识迟艳的时候,她还没开起这间店。筹备开张的那会儿,还是他叫来人手帮她收拾打理。他是个世袭武将,不懂得读书人花前月下那一套,喜欢她就只知道尽力对她好,算起来向她明示心意至今也有许久了,回忆起一幕幕前事,仇钺怎么都觉得难以想象,迟艳竟然都是在骗他的。   他们虽然一直以礼相待,连手都没拉过,可是……她绣了荷包送给他,他说自己是行伍中人不适宜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她就笑着坚持要他手下,说那是特意绣了保他平安的……那些也都是假的么?   仇钺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个绣花荷包他这次没带出来,因为他担忧这一回朱台涟使诈,闹起乱子失落了她送的礼物,没想到,她和她的礼物,都是王长子使诈的一部分。   “将军,”顾从安排了人手在路口警戒,又过来对仇钺道,“姜总兵也去了安化,必定也被朱台涟游说了去。如此下去,咱们过不多时就连宁夏城也回不去,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您真甘心叫他们如此顺心如意?朱台涟可是给您使了美人计,等咱们被一网打尽,他们还要拿您当笑话讲,您真的甘心呐!”   仇钺不觉间攥紧了拳头,他是不甘心,在朱台涟面前时他还说得出得知迟艳不会被自己连累反而欣慰的大方话,可此时想起了过往种种,想起自己曾经付诸真心的那些言行将要亦或者说是已经被迟艳当做笑话讲给朱台涟听,他当然不甘心!   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要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还连个屁都不敢放,就由着人家伸头一刀?   毕竟是锋芒戾气远超常人的武将,不甘与愤懑好似苏醒的恶魔,迅速自心间膨胀,之前的消沉落寞很快一扫而空。我是做了错事,可朱台涟、迟艳,还有那个二小姐,他们的所作所为又能正派到哪儿去?凭什么我要自暴自弃,让他们全都顺心如意?女人又如何?女人便可以为所欲为,把别人肆意玩弄?那样的女人同样该杀!   仇钺猛地回过身:“走,回宁夏去!”   跟前的几个心腹小校顿时轰然应和,他们都是些杀过人见过血的汉子,自然不甘心窝窝囊囊被人收拾,就是死也要图个痛快。而其余剩下的几十个亲兵不晓得内情,只知道主将之命一概听从,也便不问缘由地跟着。   没等仇钺回到岔路口,有一名守在那边的亲兵过来报说:“宁夏方向过来了四个人,都骑着马,尚且不明身份。”   寻常百姓极少有骑马出行的,在这特殊的当口骑马走在官道上的人就更不寻常,仇钺快步去到跟前的小丘顶上,凭着过人的目力一看,很快认出了远远行来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即使隔得很远,即使她扮了男装,他也同样可以一眼认出她……   “是仇钺。”迟艳面色凝重地说道,“方圆千里,只有他有这样过人的射术。”   虽然被那两支箭威慑不敢轻举妄动,邵良宸还是很快提缰拨马,挡在了何菁身前,钱宁也打着手势叫迟艳退后。   眼看着一队数十人的人马转过山丘朝他们迎面冲过来,很轻易便可看出是宁夏卫的服饰。钱宁、迟艳与何菁都见过仇钺所带的那些亲兵,从人数上便可判断,这就是那一队人马。   “看到那棵高树了没有?”钱宁朝后面的两个女子小声道,“一见他们超过了那棵树,你们两个立即折头往回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邵良宸有所忧虑:“万一仇钺再发箭呢?”   “他若在那群人当中,平地射过来的箭咱们能替她们挡一挡,若是还在那座山丘上……”钱宁双眉紧锁,神情前所未有得严峻,“那就只能赌命了,终归是跑远一步就多一分希望,总也不能干站在这里等他们围上来再短兵相接。”   眼下是看不出仇钺有没有跟着那群人一起过来,邵良宸也没有更好的主意,那伙亲兵至少有五六十人,即使短兵相接他们有把握杀得过,也难保证何菁与迟艳的安全。   邵良宸回过头,对上何菁满是担忧的眼神,郑重说道:“记着,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管,你们越快逃得掉,我俩就越好脱身,明白了么?”   何菁从方才就在担忧随时会见到那种夺命箭矢射在他身上,心跳得几欲破腔而出,此时见他们要自己先走,就更是忧虑至极,可也明知自己留下帮不上忙,只好蹙着眉心点了点头。   说话间那伙亲兵已经接近了一大截,钱宁看准时机,忽然喝了一声:“走!”   何菁与迟艳迅速调转马头,朝来路飞奔而去。   钱宁等了片刻见到没有箭矢再射过来,招呼邵良宸道:“咱们也走!”两人也一同回身催马奔去。   “看来仇钺暂时没打算对咱们下杀手。”见身后这些人也没射箭,邵良宸说道。   “军中的亲兵都不配备弓弩,这些人随身带了弓的应该只有仇钺一个。”钱宁神情又恢复了轻松,笑吟吟地说着话,手上已摘下了挂在马后的硬弓,“既然仇将军客气,那咱们就不去跟他客气了。”   这一次他们护着何菁来宁夏,朱台涟为他们备好了武器,两套弓箭与两把雁翎刀。他们今早离开宁夏时,邵良宸只取了一柄雁翎刀带着,两套弓箭则都留给了钱宁,当时钱宁还不大明白原因,这时他顺手将一把弓和一只箭壶抛给邵良宸,才听邵良宸道出缘由:“我……不会用啊!”   钱宁不由得额角一抽:“一点都不会?”   “一点都不会。”邵良宸真不是谦虚,他暗器练了不少,就从没拉过弓。   “乱射几箭吓唬他们一下也好!”钱宁说话间已抽弓搭箭,回身“嗖”地一箭射了出去,那边一名冲在最前的亲兵顿时“啊”地惨叫了一声栽落马下。   钱宁哈哈大笑:“这帮孙子,决计想不到身在大明境内也会吃这一招!”   当时蒙古骑兵很喜欢用这种回马射箭的招数,摆出溃逃的架势引明军追击,却在溃逃途中不断回身发箭。按常理说好像这种拧过身子射箭不大方便,可从惯性上来说却十分占优势,后面的人正在往前冲,朝前射来的箭可能飞到时也已力竭,杀伤力不够,但他们自己却实实在在地朝着人家射回来的箭上迎过去,双方惯性一叠加,寻常的弓也能射穿人体,所以追击的一方十分吃亏,明军总会在这样对蒙古溃兵的追击中伤亡惨重。钱宁这一手也就是仿照蒙古人的做派。   对方的人里有拿着五石弓的仇钺,一箭射过来便可给他们个透心凉,钱宁却怡然不惧,只抱着多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一个的心思尽力杀敌。   他说着话也不耽误动手,又是两箭射过去,就又射落两名亲兵,其余亲兵见状也心生恐惧,稍稍缓下了速度。可再看邵良宸那边,好容易搭好了一支箭,在马上一颠簸,没等射出,箭先掉去了地上。   钱宁忍不住揶揄:“唉!练武的男人还有没练过骑射的,我也真开了眼界了!”   “我又不能背着把弓去做探子,有何稀奇?”邵良宸没好气道,看看前面尚未逃远的何菁与迟艳,他索性一拉缰绳,掉头冲了回去,“这样她们也难跑得脱,待我去杀他们几个!”   “你……”钱宁一箭一个正射得痛快,不明白他干什么突然要放弃距离优势,稍一闪念他便想起:说不定仇钺近战的功夫不及他,他这般冲去敌阵也有道理。   话说,刚这一阵他已射杀数人,为何仇钺眼睁睁看着手下被杀也没发箭还击,钱宁一时想不明白。   他们与那些亲兵之间才相隔几十步远,邵良宸回马迎面冲上去只眨眼之功便与敌人照面,他已提前抽了雁翎刀在手,看准最前一名亲兵手举朴刀准备迎战,邵良宸面上摆出即将挥刀的姿态,却在两人接战的一刻猛然低下身子,一刀削在了对方的马腿之上。   这种雁翎刀刀身狭长,有一点像日本倭刀,朱台涟给他们的这把刀钢口甚好,一刀削去马腿齐根断折,那名亲兵连人带马栽倒下去,挡得后面两人措手不及,也险些被绊倒,邵良宸反手一刀,又将一个正奋力控马的亲兵砍落马下。   钱宁停在原处,本还想继续射箭掩护他,但见他一人冲入敌群,真如虎入狼群,所向披靡,很快便将敌人冲得七零八落,只看见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好像完全不需他插手帮忙,钱宁手拿着弓箭,倒有了点观赏热闹的兴致。   原先虽早听张采说过邵良宸功夫过人,钱宁这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不来亲眼看一看,还真不好想象,邵侯爷一个美女似的人物,竟也有与“勇猛”二字沾边的时候。钱宁不禁啧啧赞叹:可见人各有所长,若叫我抡刀与他对面拼命,还真不见得拼得过他。   邵良宸在亲兵丛中冲杀了一圈,一气儿砍翻了七八个人,又从从容容地纵马冲了出来,折回来朝钱宁喊道:“仇钺不在这里!”   仇钺不在这儿,那会去了哪儿?钱宁回头看看已经渐渐跑远的何菁与迟艳,迅速权衡了一下,咬着牙也抽刀在手:“先把这帮孙子都收拾了再说!”   这一段官道的两侧都是野地,密布着树木与蒿草,而官道是专挑平整地段修的,难免曲曲折折,如果仇钺志在擒拿劫杀那两个女子,纵马驰下官道去走野地,是可能超近路追上她们的。在那种坑洼不平的地方驰马很考验骑术,何菁是肯定不敢去尝试,但仇钺一定能轻易做到。   钱宁猜到这一点,但也总不能领着身后这条尾巴赶去接应啊,到时一个照看不周,这帮人里有人伤了她们怎么办?再着急也只能先杀光这群小兵再说。 第107章 命数难测   何菁与迟艳一路纵马狂奔, 路上频频回头张望, 隔得远了虽看不清战况, 至少能看见那两个人还好好骑在马上,也能勉强安心。后来邵良宸与钱宁都停下来去与亲兵们混战到一处,她们也越跑越远, 就不再看得清状况, 何菁忍不住慢下马来。   迟艳见状,也慢下来劝道:“咱们即使回去也帮不上忙, 还是听他们的, 再逃远些为好。”   何菁犹疑道:“反正这会儿也没人追过来, 咱们在此等一等也无妨吧?”邵良宸若是真被仇钺杀了,她活在这个天地的意义就都没了, 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迟艳才是勉强应下了钱宁的求婚, 论情意远远不能跟何菁对邵良宸相比,不会像何菁那么关心则乱, 见她不愿走了就有些发急:“二小姐, 他们见咱们逃得够远了, 也就不必留在那里恋战, 可以随时脱身,所以咱们还是该接着跑啊。”   何菁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只好拨回马头准备继续前行,却在这时,见到路边的树丛之中猛地窜出一匹马来,全身甲胄的仇钺骑在一匹踏雪黑马之上, 显得威风凛然,杀气腾腾。   何菁与迟艳都骇然变色,下意识提着缰绳退了几步。   “别再动了,不然我立时将你们连人带马钉在地上!”仇钺手里握着比寻常硬弓粗了一圈的五石弓,沉声说道。   迟艳脸色发白,心跳得奇快,可转眸之间,竟见到何菁似乎并没什么惧色,甚至脸上神情比方才还要轻松了些,她看得满心不解:难不成二小姐已有脱身之计?   何菁当然还没什么脱身之计,但见到仇钺到了面前,她确实放松了不少,仇钺在这里,就说明邵良宸那边对付的只有小兵,相比他面临危险,她宁愿危险出现在自己这一头。   仇钺冷冷看着她们,任由胯.下黑马缓缓踏步,一时没有说话。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这会儿想做什么,如果真那么想杀她们,方才在山丘上直接射箭就够了,没必要再费这个力气,还要牺牲手下亲兵的性命。他好像是想杀她们,可又没有下定决心,或者说,还想在杀她们之前再说上几句话,不甘心一字不说就要她们的命。   可是真等面对面时,他又想不出能说什么。临到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二小姐那晚是骗他的,毋庸置疑,迟艳往日也都是骗他的,也毋庸置疑,难道此刻还要出口问她,是否曾对自己有过哪怕一点点真情?他不是那么感情细腻的人,问不出那种话,也不觉得那种话还有什么必要问。   所以,好像真的并没什么可说的了。那或许,就该直接动手了?   迟艳虽不知道朱台涟一时嘚瑟将她与何菁参与的底细都告知了仇钺,但看仇钺这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还能继续骗他。她尽力平复下心慌,说道:“仇钺,往日骗你、向你套话的人都是我,你想要泄愤冲着我来便是,不要伤及二小姐。”   仇钺听了这话,正好寻到了一点说辞,冷笑了一声:“你对朱台涟倒是忠心,那我若要说,我正是要杀了朱台涟这宝贝二妹妹来向他报复,你又当如何?为了报效主子,你想替她死么?”   说话间他已在硬弓之上搭好了一支箭,抬手对准了何菁。这么近的距离本没有再用弓箭的必要,只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技能就是射术,值此当口自然也会想用这一技能了解此生最后一桩心愿。   他所用的箭矢也比寻常的羽箭粗大一些,长约三尺,精钢箭头寒芒闪烁,看上去便觉瘆人。若是这样近距离地射过来,当真足以将何菁钉到地上。   何菁若说一点不怕肯定是假的,但也还没怕到心慌意乱的地步,她脑中仍在急急想着对策,仇钺是凭战功做上参将的人,靠她和迟艳的本事,再如何搞偷袭也别想占到便宜,想要脱险只能拖延时间,等待邵良宸与钱宁上来接应。可是又该如何拖延?仇钺这种人必定心硬的很,拿出他与迟艳往日的情意说事儿很难能撼动得了他,那还能说些什么……   “仇钺!”迟艳一提缰绳挡到何菁前面,“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忠于王长子,你若执意要杀二小姐,我情愿替她抵命!”   仇钺见状更多了几分玩味的兴致:“你替她抵命?我杀了你再杀她,也不过多费一支箭的事。你若想替她挡箭,那倒不如来试一试,我这一箭下去,够不够将你们两人都串成一串的。”   迟艳又急又气:“你……我真是看错了你!原来还当你是个血性汉子,没想到杀害妇孺泄愤这种龌龊事你也做得出来!若非王长子有意为你留条生路,你又如何能有机会来到这里?人家的好意你不领,反倒要杀害人家的亲人泄愤,你还是个人吗?”   仇钺已被愤恨填满胸臆,不会再为她这话纠结动摇,点着头狠狠道:“好,我杀朱台涟的妹子泄愤就是龌龊,他派个女人来给我使美人计就不龌龊了,这就是你口中的道理。你是看错了我,我比你想得还要蠢笨,竟然临到今日才看明白你!”   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手中的羽箭随时可能射出,何菁脑筋急转,忽然开口道:“迟姑娘,事到如今,不必再隐瞒了。”   迟艳一怔,回头朝她望过来。   何菁一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步行上前几步:“仇将军,实话对你说吧,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化王府的二小姐!”   仇钺当即愣住:“你不是?”   何菁昂然道:“我不是,你见我头一日,在王长子府上后花园,我不过是有意扮作二小姐去套你的话,这一次什么因为二仪宾变心出逃,也都是为了稳住你和杨英、保证王长子计策顺利施行所定的计策。其实我就像迟姑娘一样,是个王长子手下的女探子。   仇钺惊疑不定:“你胡说!后面那两名男子当中,难道不是有二仪宾在?”其实他只是方才拐下官道时远远望了一眼,并没有认准那是不是邵良宸。   何菁神情十分坦然:“没错,二仪宾武艺高强,足以自保,是以王长子时常派他出来办差。那又如何呢?这一次只不过是王长子派他来接我与迟姑娘回去罢了。你真觉得王长子那么宝贝二小姐,还会放任二小姐亲自去到宁夏府做人质?如今真正的二小姐正好好呆在安化王府后宅之中呢!   你想杀我去报复王长子,这力道可不大够,反倒是给你自己加上一个杀伤妇孺泄愤的污点罢了。听说九边将士常有杀害平民拿人头冒功的作为,甚至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仇将军想必是没做过那种龌龊勾当,这一回要杀我们,想必也是头一回对女人下手吧?您平生就杀这么一回女人,还是杀了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平白坏了名声,不知值不值得呢?”   仇钺不自觉地控马退了两步,手上的弓也垂了下去。他本就不情愿杀女人,只是一时义愤不甘,才起意杀了二小姐好叫朱台涟痛悔不迭,如今得知这行径毫无意义,还有必要再实施么?至于迟艳,他本来就没恨她到想要杀她的地步。   一瓢冷水浇头,杀人泄愤的兴头几乎全然熄灭,仇钺将目光由何菁转向迟艳,眼神越来越颓败,心里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那么没劲,那么没意义,连自己活着都是那么没意思……   一支羽箭携着风声疾飞而至,“噗”地一声轻响,直直穿入了仇钺心口,他高大的身躯随之一震,继而便朝一侧歪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蓬灰土,鲜血很快沿着甲胄缝隙淌出,在官道土地上蔓延开来。   看着他就这么倒下去,何菁心里的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为解除了性命之厄轻松,而是有些为他心酸。这人其实本可以不死的,早就听说他上阵杀敌很勇猛,军界那么**黑暗,像他这样的良将其实很难得。   不过她还是很快收起了这份多愁善感。仇钺或许有点可怜,可想要他不可怜,就只能叫二哥可怜了。   在此之前她没机会听朱台涟细说计划,却听迟艳说过,朱台涟已经与迟艳商定,最后会给仇钺留条生路,也是看在他人品不那么恶劣,还是员良将的份上。若非如此,仇钺一定也不会有机会跑到这里来。可这个人没有对放他生路的王长子心怀感激,却还想杀人家的妹妹泄愤,所谓人品,真的也就那么回事了。没必要对他的死有多惋惜。   她回头一看,钱宁手持硬弓乘马站在百步开外,邵良宸则已催马冲上前来。   邵良宸到了近前,先跳下马去检查了一下仇钺伤势,确认他伤已致命,不会再有威胁,才回身问:“你们没伤着吧?”   “没事。”何菁松了口气,勉强还算镇静,看看他沾染着斑斑血迹的外衣,“你们把那些人都杀了?你伤着了没?”   “没有,其实我们只杀了一半,剩那一半就都四散逃了。”邵良宸也是大松了口气,望着她就不觉露出笑容,“你真是多历阵仗了,竟都不知道怕了。”   何菁也有些感慨,若是放在从前,经历了这样一劫,刚一脱险她说不定都要抱住他大哭一通吧,可这一回她真没觉得有多怕。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迟艳,她垂下眼小声道:“要说怕,其实……我更怕你被伤着。”   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再说这种话,反倒比从前与他不熟的时候更加难为情,这感觉就像老夫老妻还要撒狗粮一样,确实有些难为情。   邵良宸却听得大为受用,真想立马把她揽来怀里,顾忌着还有两个大号灯泡在跟前,才勉强作罢。   相比何菁,迟艳反倒更显得慌张了些,一下了马背几乎站都站不稳就要摔倒,何菁见状还有心去扶一把,结果人家钱宁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马冲了过来,几乎是将迟艳抱住,口中急问:“艳艳你怎么了?受伤了?”   迟艳大窘,忙红着脸推他:“没有,我没受伤……你这人真是,谁是‘艳艳’?谁让你这么乱叫的?”   她跌跌撞撞地躲,钱宁就追着去扶:“唉呀留神别摔着,咱们的事早都不瞒着二小姐他们了,你又有何莫不开的?”   “你去……咦?”迟艳忽然想起一个重大疑问,也顾不上躲钱宁了,先朝何菁看过来,“你……究竟是不是二小姐?”   虽说亲见朱台涟半夜追到环县客店,还坚持不肯答应何菁去宁夏,可听了方才何菁那么乱真的一番话,迟艳还是有些迷惑了,真就怀疑起,是不是王长子弄了个假的二小姐,只是没对她明说。毕竟在迟艳看来,何菁也当真是哪哪儿都不像个王府里的大小姐。   钱宁与邵良宸听了这话都愣了,何菁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笑道:“没错,我还真就不是二小姐,其实呢……我是二仪宾的通房丫头。哈哈哈哈……”   她是笑弯了腰,钱宁与邵良宸则更加一头雾水:这又是哪跟哪儿?   这一场虚惊过去,太阳都已偏西,听何菁简单说了方才对仇钺信口胡诌拖延时间的过往,钱宁与邵良宸也是既感佩她的急智,又觉啼笑皆非。   四人重新上了马准备上路,何菁看看地上仇钺的尸首,再去看看正与钱宁平静说着话的迟艳,心里不无感慨。看样子迟艳心里倒是将差事与感情分得很清,逢迎了仇钺那么久,一朝见到这人死了,竟然也没有一点惆怅流露。   当然,这样才是好的心理状态。生就一副拎得清、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是种难得的福气。   上路之后,何菁最后一次回望了仇钺,对邵良宸道,“你是否记得,正史中的仇钺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如果我没记错,他借这次平叛之功进京受赏,封咸宁伯,以后还会逐步累积战功,最终会受封咸宁侯。”邵良宸回答,他前世对明朝历史还算挺有研究的,看过不少相关书籍,这些天与何菁时常谈及前世的事,有很多已经被忘记的细节逐步记起,其中就包括仇钺的生平,“嘉靖年间投靠严嵩、帮着严家父子扳倒首辅夏言的那个甘肃总兵仇鸾,是他的孙子。”   何菁吃了一惊,原先尚未想到,仇钺虽比不上钱宁,竟然也是个对历史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他自己倒还罢了,他那个孙子仇鸾可是促成了内阁首辅从夏言到严嵩的更替,对严嵩的掌权起了关键作用。现在仇钺还没娶老婆就死了,那以后历史的走向会如何?   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钱宁与迟艳,何菁小声问:“在此之前,你可做过什么明显改了历史的事?”   邵良宸也像她一样脸色严峻,摇了摇头:“这还是第一桩。”   从前被他整倒整死的人,要么是不会载入史册的小人物,要么就是有他没他都早晚要死,历史进程还从未因为他的参与有过明显的偏差,这一回致力于扭转安化王府的命运,毕竟还只是一直在努力,对能否成功他们都没有把握,直至今日才开始见到成效。   仇钺,一个本该受封咸宁侯的历史人物之死,是他们所见证的头一桩改变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   历史真的是可以改变的,只是不知将来还能改变多少,更不知蝴蝶效应的结果会是好是坏。   何菁与邵良宸两颗心里都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两人很默契地各自伸出一只手,握在了一处。   前面的迟艳还在对钱宁爱理不理,钱宁偶然回头望了一眼,朝她笑道:“你看看,他们两个骑在马上都还要拉着手。”   迟艳随着他回望一眼,眼神里也流露出羡慕,但再看看钱宁,她又立刻撂下脸色,还赶紧拨马躲他远了些,好像生怕他也来拉自己一样。   钱宁嗤地一笑:“你怕什么?今晚咱们便到安化,到时我去与王长子说了,咱俩的事也便定了。回头咱们陪着二小姐夫妻一块儿回京城去,他们在前面拉着手,咱俩就在后面拉着手,好不好?”   迟艳脸如红布,瞪了他一眼,小声道:“谁要跟你回什么京城?”话虽这么说,小小的幸福感却还是在神情语气之间流露出来。对一个从小没出过陕西的女孩来说,能去京城繁华之地自然很值得向往。   邵良宸自后面望着他俩,忽然说道:“嘉靖皇帝甫一登基,便将钱宁判了死罪。届时钱宁会被磔杀于市,妻妾发往功臣家为奴。”   相比仇钺的命运线,他对钱宁的结果其实早就记得清楚,也早就有心阻止,但从前对改变历史一直没有多点信心,今天见到了仇钺的下场,又有了之前与钱宁的一番深谈,这种阻止的意愿才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   即使人家帮他们真是因为“那个”原因,也不能明知人家会被千刀万剐还放任不管,自然,邵良宸还是要祈祷,最好别是因为那个原因。   何菁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来吧。”   既然有不该死的人因他们而死,焉知不会有该死的人因他们而获救呢?如今已经可以看到,至少安化王府,就是个成功的例子。 第108章 议定归程   安化王那间常年飘着墨香的里间屋里, 安化王坐在平日常坐的坐榻上, 朱台涟陪坐在下首,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菁菁那边,你都安排好了吧?确定不会出事?”   “嗯,父亲放心就是。”   之前朱台涟对安化王的摊牌也只是说了一部分的真话, 并没提自己曾真心想去谋反, 只说自己得悉杨英他们算计安化王府,二妹妹夫妇也偶然得知之后, 便坚持要留下相助, 至于什么何锦驿馆内行凶, 逼得二妹妹跑去宁夏,都是这一行动之间的偶尔失控。   安化王常年不问外事, 对拉帮结派那些事全然不懂, 朱台涟想要编好一套说辞蒙混过他很容易。   于是在安化王看来,就是外人算计了自己一家, 儿子也是纯属无辜的。外面的事他不懂, 但家里这些年来谁是谁非其实他都清楚, 也知道因为自己的敷衍塞责, 让儿子自小到大多受了许多委屈,多担了许多重担。   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 等于一大家子人都度过了一次劫难,安化王觉得有必要对儿子说点什么,朱台涟也觉得有必要听父亲说点什么,可真凑到了一块儿, 这多年以来都未曾交心的父子俩,依旧是无话可说。   安化王一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在心里滚过来滚过去,就是说不出口。朱台涟则清楚知道,自己心里藏的那些有点想对父亲说的话,眼下还不宜说。于是父子两个就面前局势闲扯几句之后,就没话说了。   尴尬地静了一阵之后,安化王好容易把感情酝酿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这些年……”   门帘外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报王爷,王长子,曹大人差人来说,杨英领来的兵马他已尽数接管,不会激起兵乱,请王爷与王长子放心。”   “知道了。”安化王无趣地应了一声。   朱台涟则觉得有些好笑,鉴于现在陕西省最高的政界与军界官员都在安化,他本来觉得今天自己的任务很轻松就完成了,剩下的事都无需自己再多费心,没想到那些大人们好人做到家,为了表示对安化王府一方受害者的尊重与抚慰,就不断将各步进展都及时着人来报给王长子与王爷知道。   他们父子俩这番本就进展艰难的谈话,刚才已经被这样打断了三回,原本就难以说出口的话也就更难说出口了。   眼看着一整个下午过去,天都要黑了,朱台涟也不指望今天这番谈话能谈出个什么眉目,想必他们的父子关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报王爷,王长子,环县传来消息,有人在那一带冲突械斗,死伤多人,缘由尚不明确。”   听了这声奏报,朱台涟顿时心头一跳,转头问道:“是什么人报来的消息?”   “禀王长子,是环县推官差人来安化报信,半路遇见按察使大人派去周边各县传令的差官,才将消息报过咱们府上来的。”   安化与宁夏之间这些地带也不是蛮荒之地,有村镇的地方就有官府,有官府就有人管维持治安。有不明来历的人的兵士在环县之外冲突械斗,撂下了二三十具尸首,这事儿那些小官小吏们管是不敢插手管,但总还是要尽快向上级汇报的。只不过他们不会直接往安化王府报告。   管束军队防止兵乱发生是军界的事,维持地方治安是按察使姜炜的职责范畴,在陕西总兵曹雄与宁夏总兵姜汉联手布局稳住周边军队之后,姜炜便及时派人去安抚周边镇县,防止老百姓人心惶惶闹出事端,就是在此过程中获取了环县之外发生械斗的消息。   朱台涟一听就提起了心,依照往返时间推测,那伙人很可能就是仇钺的人,他们又会是与什么人发生了冲突?   安化王见他神情严峻,也担忧起来:“难不成会是菁菁他们?”   这也是朱台涟最担心的一点,他起身道:“父亲稍待,我这便亲自带人过去查明。”说完都等不及安化王回应,匆匆施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安化王很不放心,又因有着之前对自己多年省心的愧疚,便也匆匆起身追过来道:“不如我随你同去?”   朱台涟有些哭笑不得:“父亲您就安心等着吧,您都多少年没骑过马了?”   安化王哑口无言,别说骑马,他这些年每年出王府大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连车轿都乘不了几次,真出了门也只能是人家的累赘。   朱台涟匆匆离开桂园,等不及回去自己府邸,就吩咐了下人尽快为自己准备出行。   外面天光已暗,薄阴的暮色透着一种隐隐的压抑不安。   安化王府的下人很快为王长子备好马,也唤了韩毅他们一众侍卫过来随扈,就在朱台涟牵过缰绳准备上马时,外面有下人匆忙进来报道:“王长子,二小姐与二仪宾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朱台涟又惊又喜,见下人带着喜色来通报,便知道妹妹妹夫定然不至于受了什么伤,他当即快步朝外迎过去,才走到外院穿堂跟前,便见到何菁、邵良宸、钱宁与迟艳四人两前两后地走进。   何菁与迟艳都觉得那身红胖袄太难看,都不愿用这身行头去见熟人,进城之后便先卸去了外面的棉甲,剩下里面的红布袍子,取了随身带来的女装对襟袄子罩在外面,看上去极是不伦不类。   进门前钱宁就笑她们:“你们还不如穿着那身甲呢,好歹还有点飒爽英姿,现在这模样,就好像男扮女装的兔子。”   何菁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审美,还警告他:“当着我男人不许提‘兔子’,犯他的忌讳。”   邵良宸不免皱眉郁闷:能别这么积极提醒人家么……   等进了王府,果然朱台涟一见何菁这模样也蹙眉心想:怎么穿成了这样?莫非逃得太仓猝没衣裳穿了、就地现抢的?   ……敢情环县外头那场拼斗是为了给二妹妹抢身衣裳穿?   反正眼看着妹妹妹夫都平安回来了,他也有了闲情去天马行空地胡乱想象。   何菁一见到他,就像只欢快的小鸟一般飞跑过来,一举扑到他身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朱台涟被她扑得退了一步,若非练过武下盘还算稳当,真险一险被她一举扑倒。他多年来一直端着生人勿进的冷峻气场,别说另外那两个妹妹,就是老婆都没敢这么抱过他,朱台涟一下就被抱懵了。   周围的侍卫、下人一众人等约有三十几人在场,见了二小姐如此现代化的热情表达方式,也都尽皆愕然,连邵良宸都蹙眉心想:她这也太夸张了,好歹顾忌一下场合啊。   何菁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些天来不论手头做着什么,是轻松还是紧张,她一直都没断过对二哥的担心,既怕别人伤害他,又怕他自己再整幺蛾子伤害自己,今天终于回来,终于见到形势大体尘埃落定,二哥也平平安安站在面前,她当然欣喜雀跃,适当表达一下高兴之情又怎么了?   朱台涟见她抱了一下还不松手,几乎要被她箍得喘不上气,便抬手去拉她手臂,小声道:“还不快下来,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小孩,也不怕人笑话!”   何菁松开手,看着他撇嘴一笑:“要不是这个小孩死命缠着你,还不知你今天是个何样光景呢!”   朱台涟也是拿她没办法,略略笑了笑:“进去说话吧,父亲也在为你着急呢。”   何菁应了一声,看看整装待发的侍卫们:“你们这是正想出门?”   “是啊,听说环县那边有些斗殴,还伤了不少人命,你们来时可遇见了?”   他倒是问得轻轻松松,何菁回头看看,这会儿都已到了掌灯时分,邵良宸与钱宁身上的血迹确实都不明显了,可他们衣袍都有所破损,发髻也稍显散乱,一看就是刚大战过一场的,二哥竟连这都看不出来?   “二哥你都没看出他们两个刚与人拼过命吗?那些人就是他俩杀的呀……哦,还有仇钺,你怎么没扣下仇钺,还让他跑了呢?就他手里那吓人的五石弓,险一险就把我们都射死了啊!”   “……”朱台涟愕然无言,他也知道仇钺的本事,一想到他们才四个人,还有两个女人,竟然与仇钺那队人马遭遇,景况会是何其凶险,何况还有自己对仇钺那套“都是二妹妹叫我这么干的”言辞催化……   他忙问:“你们都没伤着吧?”   “还好,有他们两位的武艺高强,再加上你妹妹我的过人谋略,总算化险为夷啦。”反正再凶险也过去了,何菁没多后怕,得意地笑出了八颗牙齿,“不过仇钺到底是怎么从安化跑出去的啊?你这边损兵折将了不少吧?”   “……”朱台涟再次愕然无言,关键时候只得倒打一耙,“你们干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宁夏、非要跑回来?”   “因为宁夏被杨英手下的兵控制了呀。”   “那不是杨英的手下,是我叫姜汉去制住宁夏城的!”   “那我又不知道……”二哥的倒打一耙很快就见了成效,何菁真觉得是自己犯傻了。   王长子忙着领二小姐与二仪宾去找王爷说话,迟艳也没得机会上前见礼,钱宁见她左看右看的,便问道:“你从前没进过王府?”   迟艳点点头:“连王长子府,都是两年多以前只进过一次。”   这时一个年轻宦官小跑着来到跟前,笑问道:“您是迟姑娘吧?二小姐着奴婢来问问您,今日天色已晚,您是先到二小姐院里由她安排住处歇息呢,还是等钱师傅为您安排呢?”   迟艳脸上腾地一热,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张口抱怨二小姐玩笑开得过头,只好道:“我先去二小姐院里等她吧。”一眼瞥见钱宁正在捂嘴窃笑,迟艳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你要去跟王长子说的话……可别忘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宦官走了。   这还是她头一回直接显露出对婚事的盼望,钱宁听得呆了一呆,顿时就像胸腹之内打翻了蜜罐,甜得不得了,简直全身都发了飘。   今天的经历非同一般,迟艳见识了钱宁的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尤其见他主动留下断后叫她与何菁先走,最后又是关键一箭射杀仇钺解了她们的为难,对他自然好感大增,先前还只是听从王长子的安排心意占了大半,到了此刻才是真心开始喜欢他这个人了。   人家姑娘都嘱咐他别忘了,钱宁自然心心念念地记着。   朱台涟在带何菁与邵良宸去见安化王的路上,便交代了他们自己对父亲的半真半假的说辞,好叫他们两个不要说漏嘴,他们这边平安无事,再没什么波折,安化王自有去而复返的女儿陪着说话,朱台涟陪坐了没多久便告辞离开。没等回到自己府邸,便被等在外面的钱宁堵住去路。   “王长子,有件事我得跟您说一声。”   朱台涟脚步未停,由着他跟在身边,淡然道:“哦,这一趟辛苦你了,我听二妹妹他们说了,今日也多亏了你他们才得脱险。我们安化王府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我不是为这事……”   “嗯,今日的事已经大体了了,消息很快便会送入京师。纵使父亲想多留菁菁住一阵,总也不好耽搁你们回京向皇上复命,你何时准备好了,便可以动身先回去,菁菁他们晚些再走不迟。”   “也不是为这事……”王长子不是个别人不问就会自行唠里唠叨的人,钱宁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得冷汗直冒,“王长子,您该不会变卦了吧?”   “变卦?”朱台涟一步迈进自家府邸的门槛,终于停住脚步,回身问他,“你指什么事说的?”   “就是……就是迟姑娘的事啊。”钱宁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说“艳艳”。   朱台涟似乎什么都没记起来:“她怎么了?不是好好跟你们回来了么?”   钱宁冷汗满头,说话都磕巴起来:“王长子,我那天是没说准,不过这几天,那个……我想明白了,您那天提的让迟姑娘嫁我做续弦的事,还……还做的准么?”   朱台涟眉心微微一蹙:“唉呀你怎这会子才说?”   钱宁浑身都凉了:“怎么,难道已经晚了?”   朱台涟略显为难:“我昨日已将她许给了按察使姜炜的二儿子,都已说定了的,人家姜炜都已差人回家去筹备定礼了,这可怎么好呢?”   钱宁顿时成了木雕泥塑,迟艳的婚事自然是王长子说了算的,即使对他有所动心,听说王长子另有安排,她恐怕也不会坚持,而钱宁也清楚之前是自己亲口回绝,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向王长子求肯,叫人家言而无信呢?   难不成,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看着他这模样,朱台涟忽地笑了出来:“我说笑而已,瞧你吓成这德性。也好,你能吓成这样,足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以后迟艳就交给你了,嫁妆我会出一份,何时成亲由你去安排吧。”说着竟还抬手在钱宁肩上拍了拍,才转身走去。   钱宁三魂七魄很快归了位,望着朱台涟走去的背影,颇觉方才这一段经历匪夷所思。   王长子竟也会跟人说笑呢,看这样子,倒真像是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喜气洋洋,或许什么临终托孤,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   “这一趟你们回京,不用钱宁送你们了,叫他带着迟艳先走,回头我亲自送你们去京城。”   这天将何菁与邵良宸请来自己宅邸赴家宴,朱台涟叫二嫂秋氏及下人们都退下去后,对他俩如此说道。   那两人听了都十分意外,何菁问:“二哥你没有圣旨传诏,可以去京城?”   不是说藩王擅离藩地罪同谋反么?二哥难不成是没过成谋反的瘾,就另寻机会?   朱台涟饮了一盅酒,神情十分轻松:“我又不是郡王,《皇明祖训》里对藩王子嗣的要求就没那么严了。再说,我又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带着王府仪仗跟你们去。到时咱们一个侍从都不带,只我自己陪着你们,对外不去声张,不叫外人知道我去了京城,也就没事。有钱宁先去复命,大可以叫他上报说妹夫还需在此做些善后,咱们便也不用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权当散心。这条路上景色好的地方也不少呢。”   一个侍从都不带,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多令人向往的状态,何菁都听呆了。如今大事解决,家人平安,她觉得很理想,唯一不理想的,莫过于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开,二哥也能跟着去京城,那简直是理想得就像做梦。   “好自然是好,不过……”邵良宸很快提出了疑虑,“真要一个侍从都不带,二哥怕是会不惯吧?”   何菁也醒悟过来:“就是呀,二哥你可是从小就被人伺候长大的,虽说路上我可以照顾你,可平日洗脸穿衣那些近身伺候的事若都由我来做,毕竟也会有所不便。”   朱台涟的好脸色到此为止,又紧紧锁起了眉头:“你们不是曾经锁了我一晚上么?那天我可曾要你替我洗脸穿衣?”   何菁不以为然地一摇头:“那不一样啊,这一趟过去京城若是游山玩水地走,怕是要有一个月呢。”   邵良宸适时补充:“就是,而且路上有些地界都是穷山恶水,可住的客店都很简陋,连洗漱用水都要自己去打的。”   “是啊,”何菁也道,“而且窗子都透风,床褥上都有虱子跳蚤,夜里还会听见老鼠啃柜子,二哥如何受得了那种苦?”   “是啊是啊,可见这趟行程还需三思而后行。”   朱台涟抱起手臂看看他俩:“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怕我是个累赘,随了你们上路就给你们添麻烦是不是?”   “那自然不是。”何菁与邵良宸很默契地摇头。   朱台涟浮上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不是就好,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便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连穿衣洗脸都学不会的蠢材!”说着拿手中筷子在桌上“笃”地戳了一下,继续吃菜。   邵良宸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出了门就是苦旅,我们只是怕二哥跟着我们受罪。”   朱台涟皱眉道:“你们来时,既要防着引盗匪注目,又要防着泄露身份,自然是难免受苦。回去时没了这些顾虑,还需住什么窗子透风、虱子跳蚤老鼠满屋乱串的客店?我也去过京城,也是一路歇宿,我怎没住过那种地方?”   何菁与邵良宸又一同点头:“二哥说的也是。”   自从说清了邵良宸的身份,夫妻俩的默契就在原基础上又与日俱增,至今连眼神都不用对一下就能做出相同反应已经相当容易。见了他俩这般情状,朱台涟是既欣慰又感啼笑皆非。   或许妹夫真是个男人中的特例,钱宁所说的什么变心,纳妾,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其实这些天偶尔回想起何菁那晚关押他的破屋子,他仍心有余悸,如果这趟陪他们出行真的必须去住什么虱子跳蚤老鼠横行的屋子,他就真要打退堂鼓了。   三人继续吃喝着,何菁得知二哥会同往京城,自然还是真心欣喜,很快便憧憬起到时与二哥一起到哪里去玩,巴拉巴拉地说个不休,忽然间想起一事,她又问道:“哎,二哥你真的不带仆从的话,回头该叫谁送你回来啊?”   朱台涟筷子凝在半空,重又皱起眉道:“你怎就那么能操心呢?”   这一回邵良宸也不帮着何菁说话了:“到时真需要的话咱们可以派人护送二哥啊,再说即使二哥单独上路,还至于走丢是怎地?”   “哦哦。”何菁也觉得自己是说了句傻话。   朱台涟望着她,心下颇感怅然:任菁菁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得出,我这趟随他们赴京,本就是没打算再回来的。却不知等她得知此事的时候,又会作何反应……   这两日见到杨英的阴谋被顺利挫败,安化王一家被顺利保下来,何菁有多高兴,多欣慰,朱台涟都是清楚看在眼里的。连他都时不时地迷茫,甚至是后悔,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瞒着妹妹多留那个后手,不该将来再叫她失望,可惜他也清楚,即使现在再想挽回,也已经来不及了…… 第109章 插柳成荫   这几日内, 杨英仇钺一干人等陷害安化王府的案子由本地文武官员紧锣密鼓地处理,并由相关人等及时写好奏章送往京城。杨英被擒, 仇钺身死,另有胁从官员若干,因有姜炜与迟艳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两个内应,参与胁从的官员很快被揪了出来,下狱候审。   案子还有待一系列复杂的审判程序, 只是都不会再在安化城进行了。这天按察使姜炜要离开安化回西安去, 朱台涟一直将他送到城外。   “还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对现今的局势发展, 你如何看?”朱台涟问。   姜炜微微笑着,转过身合拢双手,朝安化城方向空施了一礼:“如有机会,下官很想亲自拜谢二小姐。”   朱台涟苦笑了一下:“我还不知,连你也这般看不过我从前那计划。”   其实也不是不知, 他与姜炜的忘年之交若要追根溯源, 最初就是从姜炜洞悉了杨英他们陷害安化王府的阴谋,主动来向朱台涟示警开始的。由此便可看出, 姜炜从一开始就对杨英的计谋极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想救朱台涟的, 怎可能还去支持他将计就计、以身殉道?   朱台涟紧接着问:“可是为今之计, 刘瑾还不知何时能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遗憾?”   姜炜很痛快地摇了头:“倘若依照王长子之前的计策行事,首当其冲要倒的是安化王府, 其次要倒的是刘瑾,可杨英一派何时能倒,都还是未知之数。那样的结果可不是下官所乐见的。若要由下官来选,我宁愿刘瑾活,杨英死。”   朱台涟面色淡漠:“倘若杨英死,刘瑾亦死,岂非更好?”   姜炜笑着拱了拱手:“王长子,其实王爷宴席上的那番话在理,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剩下的差事,就留给我等去做吧。”   朱台涟没再就此多言,还了一礼道:“姜大人慢走,后会有期。”   望着姜炜带着随从一行人渐渐远去,朱台涟默默回味着方才的对话。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或许有其道理,可是刘瑾那个国之毒瘤有皇帝支持,真将他完全交由官员去处置,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除。何况这一次刘瑾的势头得以大振,杨廷和一派将会大受打击,更难有官员敢于出头对付刘瑾。   如此一想,先前曾经因看到二妹妹欣喜之容而动摇的心念很快又坚定起来,自己没有做错,抓住这次机会将刘瑾一举击垮是必须的,到时让二妹妹失望也是无奈了,好歹,我还留了个家给她呢……   朱台涟送别姜炜的同一天,邵良宸与何菁也送别了钱宁与迟艳。   迟艳对于让她与钱宁单独上路回京这安排十分抵触,至少是当着外人的面十分抵触,可又不好违拗王长子的意思,上路之时便显得蔫头耷脑的,连何菁与她说话也只是礼貌应和。   “其实你们没必要如此远送。”刚出了东城门不久,钱宁便回望着安化城说道,“你们再如何游山玩水,最多最多也就比我们晚到京城半个月,到时咱们不就又在那边碰头了么?将来还少得了见面的机会?这般送来送去,倒好像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了似的。”   何菁陪迟艳在后面的马车上说着话,邵良宸跟在钱宁身边,听后笑了笑:“送行也是心意,没什么有必要没必要之说。正如你所言,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感谢的话我暂不多说,这一回多亏你出了大力,这份好意我们夫妻俩,还有二哥,都会铭记在心。”   钱宁朝后面的何菁与迟艳望了一眼,说道:“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这么倾力帮你么?”   话及至此,邵良宸就是头皮一抽,勉强笑道:“你若不情愿说,也就罢了。凡事也不是样样都需说个清楚,理个明白。”   钱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古怪的缘由上去了,以至于都不敢再听我说了?”   邵良宸听了他这话,也不觉得会是什么“表白”了,忙道:“怎么会?能有什么古怪缘由啊?我是看你不想说,才不愿为难你,你既想说了,我自然还是想听的。说真的,我确实很想弄明白,你为何会这般拼了性命地帮我们。”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钱宁似有些感慨,“话说出来或许你不好理解,你是个好人,可我不是,尤其我也不想做个好人,所以有时心里有些个好人才有的念头,我也便不情愿说出口。”   邵良宸脸色不觉间正了正,对钱宁究竟想说什么,已然有了些体会。   “我这个人,不敢说自己有多义气,也不想让自己去讲义气,毕竟……你也见到了,官场中的那些人都是些歪瓜裂枣,什么石文义,张采,或是李东阳、杨廷和那些老狐狸,哪一个值得别人去跟他们讲义气?但义气可以不讲,我却要坚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瞧不起我,对我不好,我都记着,谁瞧得起我,对我好的,我更要好好记着。”   钱宁说话间不自觉地语气铿锵起来,人也显得愈发意气风发,“当初在豹房门外,经张采引见你我,你可是位侯爷,还是御前红人,我想巴结都嫌自己不够格。还别说我了,就连张采,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还不是对你点头哈腰,百般逢迎?可你却对我一个小小的千户十分礼遇,半点架子也看不出。   达官贵人我见过不少了,就从没见过一个你这样儿的。多少人地位远不及你,便已将鼻孔抬到了天上去?我那时便在心里打定主意,你这个朋友,我一定要找机会交下来!这样的朋友不交,我还想交什么样儿的去?如今便知,我果然没看错人!”   邵良宸听得呆愣愣的,心里直呵呵:我对你礼遇是因为史书上见过您老的大名啊!要是个寻常名不见经传的小千户,我也就草草搭理一声就得了。   真没想到,能得到钱大佬的倾力帮助,就是因为那一点点善因。钱宁又不知道自己注定是个大佬,在他还在以小人物自居的时候,邵良宸已经将他当做大佬看待,在出身低微、生性自卑又孤傲、还受惯了居高位者冷眼的钱宁看来,这就是难得一遇的尊重与善待。他会有所触动,有心结交这个难得看得起他的人,也就好理解了。   这倒像是无心插柳,柳就成荫了。好在当时是无意,后来的表现也终究没有令钱宁失望。不过……   邵良宸回思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好像也没在你面前做些什么大事好事,又是什么时候令你觉得,你没看错人呢?”   在挽救二哥的事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钱宁面前表现得很糟,简直像个笨蛋,应该很被钱宁鄙视才对。若论人品,除了对付孙景文时显得他人品正派,其他时候好像也不涉及,他阻拦二哥谋反分明是为私心而已啊。至于孙景文那事儿,其实反而该证明他为人迂腐才对。好像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钱宁瞧得起的壮举。   钱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较真。我问你,二小姐想拦着哥哥去送死,你就拼了命也要帮她达成,这是为什么?总不会只因为你惧内吧?”   邵良宸怔了怔:“啊嗯,那……自然不是。”   “一个人是有情有义,还是见利忘义,其实很好看得明白。”钱宁挑着眉叹了一声,“三字经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么?其实我何尝不想做好人呢?何尝不盼着我对别人讲义气、别人就也能对我讲义气呢?只不过世道如此,难得一遇罢了。你看张采那种小人,面上对你点头哈腰,一转脸就对我说你的坏话,这种人我敢结交么?”   他讽笑了一下,似有些自嘲,“不瞒你说,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好人,我干爹收留我,也只是给我一口饭吃,叫我替他干活,稍有不如他的意便对我非打即骂,在他手里我还能长得大,不是靠他善心,全靠我身体皮实。我从前遇见的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是尊是卑,个个都是自私自利之辈,都是成天想着少吃亏,占大便宜。一直等到见识了你与二小姐的做派,我才开了眼界,知道世上也有人重情义,轻名利。所以,我当然要倾力帮你们,即使拼出了性命也值!”   邵良宸听得心潮澎湃。眼前这个世道确实比现代更残酷,确实在大多时候不容许人去善良正派,京城的官场尤其如此。就像置身于一群吃人野兽之间,除了像野兽一样去殊死搏斗,就没办法生存。   钱宁会有这样的追求和选择,足见其本性还是善良的,之所以会做出历史上所载的那些“坏事”,就不知是环境所迫,还是史官从文官集团的立场出发有意诬陷。原先总因为听多了他的名声就对他保有提防,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看见何菁那边似乎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钱宁便飞身跨上了马背,朝邵良宸草草一抱拳:“你若也拿我当个朋友,什么好意,什么感激,以后就都不必再提了。咱们后会有期,京城再见!”   说完又朝后面的何菁也隔空施了一礼,何菁竟也与他相同姿势,像个侠客似的朝他一抱拳,看得钱宁哑然失笑。   “好,后会有期,京城再见!”邵良宸回了一礼,钱宁便招呼着迟艳所乘的马车,上路走了。因迟艳担忧被人背后说三道四,说什么也不愿只与他两个人单独上路,便由王长子府多给他们指派了一个车夫。钱宁打算的是正经娶房媳妇,当然也没打算路上就如何如何,对此也没有意见。   当下钱宁骑马在前缓缓走着,马车跟在后面,一行人上路东去。   望着他们渐渐远离,何菁走到邵良宸身边问:“你们方才说些什么呢?竟说了那么久。连我们两个女人都没那么多话。难道是他向你表白了?”   邵良宸嗤地一笑:“还真让你说着了……”   钱宁那也算是一种“表白”吧,大体复述了一遍钱宁的意思,邵良宸最后道:“我原先倒未想到,咱们拼命救二哥这点事,还能感动外人呢。”   “这足见他骨子里还真是个好人。”何菁也给出了与他一致的结论,“其实这样的好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对好人好,对坏人就坏,比那种对所有人都好的圣母更好,至少够聪明。如果对好人和坏人都一样好,这人一定是相当糊涂。”   “嗯,你这话说得好辩证,倒正合了孔圣人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何菁道:“你说,现在刘瑾暂时死不了了,钱宁也就没那么容易接替刘瑾掌握大权,历史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会不会接下来咱们不去管,钱宁也不会落得从前那样的下场?”   正史所载钱宁之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过张扬,恃宠而骄,惹了太多嫉恨,连皇帝都对他不满。如果钱宁都没机会独揽大权了,当然也就没机会张扬,也不会那么树大招风,即使正德皇帝同样是在十年后就死了,钱宁也不见得就会跟着被清算又不是新皇一登基就要把所有旧臣杀光的,何菁觉得很有这个希望。   邵良宸苦笑一声:“你想这么自我安慰,恐怕还为时尚早。刘瑾迟早还是要倒的,依钱宁的性子,怕是也会努力往上爬,遇到跟他针锋相对的对手,他还是会跟人家拼。这些咱们拦不住。”   原本为环境所迫不想做好人的钱宁因为遇见了他与何菁这两个好人,受了他们的影响,除了善待他们之外,将来的三观与做派或许也会与原先的轨迹有所不同,还不知这些会对钱宁将来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   他或许会因为“变好”了一点,就没那么急功近利,不再那么执着往权力巅峰上爬,可谁知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万一他就因为变好了这一点,就一不小心受了谁的暗算,反倒提前倒霉了呢?   蝴蝶效应是没办法预测的。现代的无数影视编剧都笃信这一点,几乎看过所有此类影片的邵良宸也深以为是。   何菁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好推算,当下叹了口气,勾起他的手来拉着:“我还不是急着想叫你退休,去过清闲日子么?你要是继续混官场,以后遇见的人还多呢,到时既看不得这个死,又看不得那个死,管到何时才算个头呢?”   邵良宸一手牵过马来,一手拉着她,缓步折向回走:“想管钱宁的事,也不一定就要继续混官场。钱宁可比二哥心思活泛多了,到时如果看到历史走向与咱们知道的相一致,只需在危险临头之前提醒他一声,相信便可叫他逢凶化吉。不见得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这么一说倒也是啊。”何菁唇角浮起笑意,心头轻松了不少,“如此说来,你的退休还是很有盼头的。我都想好了,到时咱们就去浙江,去宁波搞走私,用你原先积累的丝绸生意经验走私丝绸去东南亚,一定特赚钱!等生意做出眉目了,再拉钱宁和二哥都来入股,每年年底给他们分红。到时你就是他们的董事长,生意做大了他们还都得仰你的鼻息呢。”   “嗯嗯,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赚钱还是其次,主要是进可攻退可守,国内出了什么乱子,咱们都可以坐上船逃到国外去。说不定将来我还能顺道走私点葡萄牙军火到日本,代替王直成为东方海盗王呢……”   相比现代,这是个更加无法讲究公平的时代,弱肉强食才是常态,不努力往上爬就可能会被别人踩,梦想与现实之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难险阻,不过,这也不妨碍心怀梦想的人们暂且做一做梦,让自己嗨皮一下,也给自己一个奔头。   何菁确实想不出,自己连二哥的命运都成功扭转了,将来还会遇到比这次更难多少的难事,所以,现在开始好好做梦,应该也不算为时过早吧…… 第110章 快乐泡影   有人要陷害安化王府谋反,在安化周边地界是件轰动一方的大事件。原先全不知情的朱台津与朱台沈两家子听说后都被吓了个不轻, 少不得来向二哥与二妹妹两位救了全家的大功臣表示一番感谢, 连庆王府的庆王堂兄也为没让他们一家受到牵连而跑来安化表示了感谢与慰问, 搞得朱台涟烦不胜烦。   等这些应酬大体过去,何菁与邵良宸也就该走了。   对朱台涟亲自送他们去京城的打算, 安化王表示了一下忧虑,但也清楚自己的意见在儿子那里从来没有分量, 也就没有多做劝阻。在钱宁迟艳上路的三天之后, 何菁、邵良宸与朱台涟三人也启程出发。   能得机会与二哥朝夕相处,何菁自然很珍惜这等机会,但凡方便的时候都去拉着二哥聊天, 将老公冷落在一边。   不过, 邵良宸倒不会因此觉得无聊,毕竟旁听那兄妹俩聊天也是一件趣事。   “二哥你看,这一带的土地这么贫瘠, 连树都长不起来,只有些沙棘, 我们过来的那会儿遇见一伙马贩子赶着马, 到了这边时连喂马的野草都寻不到,马贩子就成天抱怨这鬼地方害他破费草料钱……(以下省略若干字)”   “哦。”   “二哥你看, 这家店的疙瘩汤做得多好吃,我们过来时在另一家吃的就没这么好……(以下省略若干字)”   “是啊。”   “二哥你瞧,那种大牛铃铛也叫‘报君知’,锦衣卫竟然给那种逼供迷药也起了这个名儿, 有了良宸被下药遇险那回事,我真是一听见这玩意的声音就心惊胆战……(以下省略若干字)”   “确实如此。”   邵良宸总会听得意趣盎然,其实二哥也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默寡言,单他只有说正事的时候才能确保有话可说,像这样扯闲篇儿,能叫他提起兴趣的话题实在太少了,能像这样好好听着,还适时给予互动,已经是给足了二妹妹的面子。   难得的是,随着行程推进,这样的聊天状态一天天保持下去,二哥竟然一直也没有烦,何菁也一直热情不减,邵良宸简直叹为奇迹。   除了白天与二哥聊天,晚上何菁自然还有另外一项乐趣可以享受。这下回家指日可待,终于不必再担忧怀孕不好处置,夫妻俩的夜生活热情之高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唯一的坏处,就是住在客店里不好叫得太大声。   “……这样下去,怕是我路上就得怀上,一到家就得开始养胎了。”   “谁让你个小妖精瘾头这么大,总来勾引我?再说怀上就怀上呗,你不是总盼着生孩子?”   “盼归盼,可是……一旦怀了,头三个月就又不能爽了,然后快生那阵子以及生完好一阵,也都不能爽。”   “你看,我就说你瘾头大,才刚二十就这么大的瘾,等你三四十岁的时候,我怕是已经被你榨干了。”   “哈哈,那你就吃药,吃胡太医给的神药。”   “……你个小妖精,不吃药我也能搞得你哭爹喊娘!”   自从上路以来,每天早上吃早点时,朱台涟都能看见妹妹一脸春.色,妹夫一脸餍足,起初看见也就看见了,后来发现天天都是如此,朱台涟就难免暗中皱眉,犹豫了一下是跟妹妹说好,还是跟妹夫说好,最后还是寻了个何菁不在跟前的空当去找邵良宸。   “毕竟出门在外的,你们夜间也收敛着些。”   邵良宸吓了一跳:“难道能听见声音?”隔音效果那么差么?   “不是,是你俩那脸色……”朱台涟颇觉不可言说,烦恼地摇摇头,“是个过来人都看得出来,外人见了要说闲话的。”   这一次为着自在,他们连车夫都没要,由邵良宸亲自赶车,所谓的外人都是些过客,那些既不认识他们、以后也不大可能再见面的外人如何看,邵良宸与何菁一点也不在乎,但二哥都这么说了,他们就没办法置若罔闻了。   这也便可体会得出,有个兄长在跟前还是不及二人世界方便。   “真能看得出来啊?”何菁听了邵良宸转述之后,表示非常之怀疑。   “大概咱们要是没有总去眉目传情给二哥塞狗粮,他也不会感觉那么明显。”   “……真该把二嫂也带上,说不定二哥吃多了狗粮,对二嫂的感情也会深些了呢。”   除了这些,这趟旅途还另有一项乐趣,就是钱宁的留言。   邵良宸是不好公开东莞侯的身份,但朱宸这个名字已经无可保密,这趟回程,他们又是使用朱台涟借由安化官府开具的手续,一路在官驿住宿,于是钱宁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利用他自己的锦衣卫身份便利,在各个必经官驿留下信件给邵良宸他们。   信件都有火漆封口,不怕被外人拆阅,看上去就像是官府正正经经的秘密公文,实则内容都是些搞笑型流水账。   比如邵良宸他们出了安化刚到第一站宁县的时候,收到钱宁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件,就看到上面写着:“忘了说,王长子也像你们夫妻一样,是好人,我也想交下他这个朋友,但愿我高攀得上。”   这人确实没什么文化,写信也不会像人家那样搞点骈四俪六,都是口语大白话,还好没有错别字。何菁与邵良宸一见就笑了,感觉钱大佬再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倒像个感情挺细腻的人。   事后每过几天便会收到一封这样的留书,有的长有的短,基本都是说些路上的趣闻,什么看见牛车翻了,艳艳如何大惊小怪神马的。等到路程走了一大半,去到安阳官驿的时候,竟然收到留书上写着:“昨晚艳艳亲我了。”   虽然只有这简单几个字,没有任何渲染和描述,还是能令人感觉得出那种扑面而来的甜蜜幸福感。这一回连朱台涟看了都笑了。难得钱大佬也能如此放得开,竟然留书秀恩爱。何菁则暗中体恤了一下二哥被喂双份狗粮的苦楚。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旅程已过了二十多天,三人来到了位于北直隶边缘的真定府,剩下的路程最多再有三天也就走完了。   现在他们都已习惯到了一座府镇的驿馆便先去询问有没有锦衣卫钱千户的留书,这次因为何菁有些晕车,邵良宸就先送她进去客房休息,朱台涟自告奋勇替他们去问留书的事。   钱宁留下的消息都没什么可瞒他的,朱台涟自柜台取到一封新的留书,很自然地就拆开来看,却见上面写道:“民间似有事关安化王谋反的谣言流传,见书速回京师,恐有变故。”   朱台涟看完立即将书信攥进了手心里,回头看看,见邵良宸并未回来,他才松了口气。他看看周围没有燃着的灯火,也没有可靠的地方丢弃,只好小心地将信件折了折,塞进了衣袖里,还仔细抬手看了看,以确保不会被何菁看出破绽。   穿过驿馆大堂的时候,正好听见不远处坐着吃饭的一桌客人正在说着:“听说了没?安化王府造反啦,矛头直指刘公公,檄文都发出来了……”   朱台涟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又快步朝后堂走去。出了后堂的门,正好遇见邵良宸迎面出来。   “二哥,见到钱宁的信了?”   “见到了,”朱台涟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手上,“方才一时走神,竟忘了放在哪里,找不见了。好在信我已看过,一如既往没什么正事,就是说他与迟艳一块儿看了场笑话什么的。”   邵良宸也未在意:“哦,找不见就找不见吧,反正再过两三天,就要见着面了呢。”   随着他走去里面,朱台涟回首朝那桌闲聊的客人望了一眼消息已经传开了,早在钱宁经过这里时便已听到风声,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看起来,似乎效果也还要更好。   反正只余下最后两三天了,就让菁菁与二妹夫再多过两天快活日子吧……   邵良宸曾拜托钱宁回到京城后便去替他给东莞侯府传个话,要下人们做做准备,省得等他们到时连个整洁的房间都没。这些事倒也无需钱宁亲自跑腿,只需千户大人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差个小卒去办就行了。   “二哥你等见着就知道了,我们那座东莞侯府本来是挺好的一座宅院,就因为良宸从前太疏于打理,弄得就像座半废弃的破园子似的。这么长的日子主人都不在家,更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到时你可别嫌弃。”   进了北京城,眼看着家宅近在眼前了,何菁先为二哥打上一剂预防针,二哥对脏乱差的恐惧她一路上已经多次见过了,而如今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不确定。朱台涟倒显得浑不在意,越是接近此行终点,他就越是寡言少语。   或许明知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该多跟妹妹说些话才对,可越是这样时候,他就越不知说些什么好。   等真到了东莞侯府大门之外,看见熟悉的门洞,高挂门上的牌匾,何菁简直感慨得鼻子发酸。走之前对这里的感情还没多深,等真走了才越来越把这里当做家来想念,无数次盼望着还能平平安安回到这里。这趟出行,有多少次都曾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啊?   武德依旧如从前那般等在门房,来做迎接主人回家的头一人,一见到侯爷与夫人到了,他立刻雀跃着迎出来,另招呼下人去里面送信。安化王王长子同来的消息毕竟不好对外人道,侯府下人都不知道侯爷的大舅哥这趟跟着一块儿来了,武德见到有个客人,虽然稀奇,也不好主动询问。   “云儿怎没跟着你一块儿来迎我们?”何菁问。   武德道:“夫人你还不知道呢,云公子这阵子爱上读书了,还很得夫子看重,前日夫子去到山东讲学,他也跟着去了。倘若能提早知道您这会儿回来,他必定就不去了。”   何菁与邵良宸这趟出差是肯定不能跟家里自由通信的,与何云之间互相不通消息也很正常。   何菁听了有点失望,也感到稀奇,何云居然还爱上读书了,难道还想走科举之路?   马车与行李物品自有下人接手过去,随着武德走向院内,邵良宸问道:“那位锦衣卫的钱爷是哪天差人送消息过来的?”   “都已七八天前了,钱爷不光自己送了消息来,还天天亲自过来看您是否到了,这两日几乎是住在咱这儿了呢。”   邵良宸与何菁一听便感到了特异,会是出了什么事,让钱宁这么紧张留意着他们到家的时间?   朱台涟只一路跟着,一言不发。   “那,现在钱宁也在里头?”邵良宸问出这句话时,他们已走进二道院子,竟然见到钱宁迎面从里面走了出来。武德笑着说:“您看,钱爷这不是在呢,正好把您给等来了。”   邵良宸与何菁可一点也感染不来他的轻松欢快,看着钱宁面无笑容地走过来,夫妻俩顿时感到危急临头,好似阴云翻滚。   “你们都先下去。”邵良宸看出钱宁要说的事一定已等不及回去屋里坐着说了,就遣了周围的下人离去。   他们三人驻足停步,钱宁走来跟前同样驻足停步,四个人站在空阔的庭院中间,钱宁面色严峻,目光从他们夫妻俩滑过,落在朱台涟脸上:“王长子,分发四方的讨逆檄文是不是你发的?”   “是。”朱台涟点了一下头,脸色平静无波。   钱宁仿佛失却了心中所抱的最后一点希望,面容既愤慨又痛惜:“王长子,如此对待二小姐救你的一片苦心,你于心何忍呐!”   何菁几乎要发起抖来,上前一步问:“到底怎么了?你说什么讨逆檄文?”   “杨英陷害安化王府的案子都还未开始审,已经有份针对刘公公的讨逆檄文以紧急公文的渠道被分发到大明各府各县,结果外人尚未听说杨英一派的阴谋算计,反倒都听说了安化王府以清君侧为名谋反的事。现在全大明的人都知道了,刘瑾倒行逆施,逼得藩王都忍不住揭竿声讨。”   钱宁紧紧盯着朱台涟,满前全是不理解,“王长子,你就那么看不得刘瑾多活一时?为了扳倒他,你就非要搭上自己的命不可?!”   朱台涟平静依旧,又点了点头:“只搭上我一条命便可要刘瑾死,在我看来,值得。”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招!邵良宸与何菁听明白个种原委,身上都发了冷,邵良宸更懂朝政,知道这事何其严重,何菁却仍愣愣地问:“可是,既然杨英的案子已经明了,就说檄文也是他发的,难道不行?”   钱宁摇头苦笑:“哪有人会还没看见人家动手谋反就先替人家发檄文的?皇上又不是傻子,见到事情闹得这么大,自然而然就猜到了除了杨英之外是另有人在推波助澜了。”   何菁仍然不愿放弃:“可……就说是杨英做的,又怕什么?毕竟这下刘瑾也要倒了是吧?那还会有谁非得揪出二哥来为他抵命?”   钱宁无奈道:“妹子你还没有听明白啊,是皇上自己已经猜到发檄文的人是你二哥了,再如何可以把罪责推给杨英,那都是糊弄外人,可皇上见到有人动用这种手段逼他处置刘瑾,他能放过王长子么?”   何菁全身都发起颤来:“那……难道就……没希望了?”   “菁菁,”朱台涟阻拦了她再问下去,“对不住,这事是我早已安排下的。有了杨英的案子保底,皇上应该不至于再多为难父亲他们,我如此安排,好歹是为你留下了一个家……”   “啪!”何菁回应他的竟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朱台涟被她打得偏过头去,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她的愤怒至极。   何菁气得脸色通红,浑身颤抖,咬着牙淌下两行泪来:“你为何就不明白,我最最想救的人,是你!” 第111章 御前求情   锦衣卫诏狱里的人犯, 像朱台涟这样骑着马一路自行走过来, 再由千户大人亲自送进去的,至今仅此一例。来前钱宁便对何菁他们说了,他等在他们家里, 除了急着告诉他们消息之外,为的就是给王长子多留一份体面。   钱宁回到京城刚满十日,虽然已经面见过了正德皇帝,也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受了皇帝的赞许与赏识,但正式的封赏还没下来,官职依旧是千户。可有了皇上的亲口嘉许, 又有大功摆在眼前, 地位也已今非昔比,他亲自送了朱台涟进诏狱,其过程中又遣开闲杂人等, 就没人敢来阻拦。   等到了地方, 朱台涟才发现大名鼎鼎的诏狱竟然十分干净整洁, 一点也不像寻常衙门牢房那么脏乱差。牢房是一个个以墙壁隔开的单间, 里面有床有桌, 除了屋子很小之外,整体上比他们回京路上住得最差的客店房间还要好些。敢情这个被天下人传说为地狱的地方,看起来竟还不错。   钱宁带他来的这一路几乎都没说话, 将他送到了地方,就准备锁上门走了。   “钱宁。”朱台涟回身叫住他。   “王长子还有什么吩咐?”钱宁显得懒精无神。   朱台涟知道他对自己私自发了檄文这一手也相当不以为然,也不去在意, 只问道:“你告诉我,依你观察皇上的态度,刘瑾这一次可倒得了?”   周围没一个外人,钱宁扯了扯唇角:“你想听听我的评价么?那好,我就说给你听。”   他索性走进门来,在牢房中唯一的一张小木凳上坐下,“要我说啊,你这一招实在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外加愚蠢至极!你想啊,杨英的案子已经报上京师,安化王府是被冤枉的,已经板上钉钉了。可你添了这么一笔,等于是将了皇上一军,告诉皇上说:您要再不处置刘瑾,我就请天下人来替您处置。   你看,如果皇上从前完全没打算要处置刘瑾,见了你这一手必定龙颜大怒,还会管檄文是你一个人发的,还是整个安化王府商量好了一块儿发的?到时候一道圣旨下去,整个安化王府赐死,咱们在安化做的那些事全都付诸东流!”   朱台涟行事之时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但只能说,他并不怎么在乎,他只是为了何菁才有心把家给她留下来,可对那些家人的厌恶其实并没有什么减弱。若说减弱,最多是对安化王稍好了一点点,但也远称不上有多重的亲情。真要害得安化王府被全家赐死,他只会觉得对不起何菁,其他真没多在乎。   “那么,如果皇上本也有心处置刘瑾……”   “如果皇上本也有心处置刘瑾,”钱宁接上他的话,面露讽笑,手指“笃笃”敲着桌面,“那你还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把命送上去?等等不就成了吗?所以我才说,你这一招是蠢到家儿了!”   纵然皇上本也对刘瑾很不满,有心处置他,而且朱台涟发了檄文还正好是给了他个契机,但身为皇帝,也不会容忍有人拿这种事去逼他,何况做事的人还有个宗室的敏感身份。   皇帝再大度也最多是放安化王府一马,不会大度到连罪魁祸首都不追究的地步。不然被其他宗室皇亲看到,哦,安化王府的人这么胡作非为都可以不追究,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时不时玩一把大的?即便只为顾忌影响,皇帝也得拿个人来顶罪。   朱台涟在板床边缘坐下,望着他竟露出笑容:“果然,你对政事看得比二妹夫还要分明,将来有你帮衬着他们,我也便可以放心了。”   钱宁的话看似并未直接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实际已经透露出答案了,皇上确是已经有心处置刘瑾的,有了檄文所添加的压力,对刘瑾的处置就会更早被提上日程,所以钱宁才会从一开始就说他此举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钱宁才是个锦衣卫千户,回来后这段时间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皇帝,纵然这样还能将皇帝的意向摸得清楚,足见其政治敏感度非同一般。这人的精明,不止体现在那点算计人的小花招上。   得知刘瑾的倒台已经注定,又见到了钱宁的能耐,朱台涟此刻是双重的放心。   钱宁真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他,又轻敲着桌子道:“你是不是至今都还没想明白,你这招臭棋究竟会给二小姐他俩惹来哪些麻烦?”   朱台涟微微一滞:“怎么,纵使真惹得皇上降罪整个安化王府,总也不至于牵连到二妹妹头上吧?”   他还真是完全没去想,钱宁干笑了一声:“没错,皇上早就留了话,不可能出尔反尔连二小姐都株连。可是你不想想,二小姐和良宸能这么善罢甘休么?他们还得继续费尽力气救你啊!方才在东莞侯府时,你当良宸拉我到一边说话是说些什么?就是问我如果去御前为你求情需要留心些什么。他还得为你求情呢!你能想象得出,这一回他去为你求情会担多少风险吗?万一惹得皇上动怒,他会落个什么结果?你这一画蛇添足之举,就是给他俩惹了个大.麻烦!”   邵良宸只有皇帝一个靠山,倘若惹了皇帝不喜,他手里的所有权势、地位、财富、甚至性命,都可能失去。   朱台涟也终于察觉到这点危机,不由得欠了欠身:“那你就不能拦着他么?钱宁,难道依你看,也觉得他们理应来奋力救我?”   “我当然没有!”如今他俩地位逆转,钱宁在朱台涟面前恭谨全无,毫不掩饰对他那愚蠢之举的鄙夷与愤慨,“若都依着我,他俩在安化时就不该管你。管你干什么呀?你自己犯傻想去送死,干什么要他们赔上性命去拦着你啊?”   朱台涟愕然:“那你还要帮着他们?”   钱宁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肘撑在桌边道:“我问你,王长子,咱们做个假设,倘若二小姐被你们认回去的时候尚未嫁人,但已经心仪良宸,可你却看不上良宸,觉得他配不上二小姐,跟前又另有一个前程更好、人才更出众的人可以招为二仪宾,你是会顺从二小姐的心意,去将她嫁给良宸呢,还是会将她嫁给你看着更好的那个人?”   朱台涟无言以对,他的答案是显而易见,就看他从前误解邵良宸拖累妹妹就想把他扔下城墙一举便可看出来了,但钱宁的意思也是显而易见。钱宁已经明明白白将他心里根深蒂固的那点是非观全盘否定。   “没错,我明知道他们不该救你,可我还得帮他们。因为有心对人家好,就应该想人家之所想,急人家之所急。我当他们是朋友,明知道他们心里想办什么事,我要是不帮忙,还拆台,那我钱宁就不是个东西!”   钱宁愤愤然地敲着桌子说完,霍然起身便走,去到牢房门外又转回身,不解气似地指着他补充道:“没错,我就是在骂你不是东西,二小姐打你那巴掌打得好,还打得太轻了呢!”   牢门很快关闭上了锁,朱台涟低下头去扶住额头,额上已渗出了冷汗。临到此时他才发觉了自己的愚蠢,竟然一心只顾着想自己死则死矣,都没去想,二妹妹他们在安化时会想拼了性命救他,难道回了京城就能轻易放弃了么?   自己的行径会为他们夫妇带来多大.麻烦,会令他们付出多大代价,现在根本无从想象。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朱台涟抬头想到:要是我现在便死了,是不是就能叫他们死心了?   刚这么一想,只听哐啷一声,包铁牢门又被拉了开来,钱宁迈进一步指着他道:“我警告你,你已经够蠢的了,若是还要再犯蠢,竟敢自我了断……你信不信,你前脚死了,我后脚便去将良宸他们在安化如何与你串通、对你徇私的事一五一十全都报给皇上知道!你还别当我干不出来,反正你要死了,我这桩事管砸了,索性撇清自己,把涉事之人全都整死了事。你要敢死,我就叫你们全家外带二小姐二妹夫全都陪你死!”   说完就“哐”地一声关了门。朱台涟呆呆坐着,脑子真有点乱了。   这一夜,何菁与邵良宸注定无眠。   两人盼了许久,好容易回到自家床上,却根本无法入睡。邵良宸搂着何菁,感觉到她一直都在瑟瑟发抖,温言劝道:“别这么怕,天还没塌呢。”   “我没办法不怕,”何菁连声音都在打颤,“原先可以不怕,是因为没抱过希望,就豁的出去。可是,回来这一路上,我已经对将来抱了太多期望,如今……一想到那些期望有可能全都落空,我就怕得要命。你别哄我说那不可能,我不会信的。”   邵良宸也只能叹息无言,今天他已经与钱宁简短地谈了一阵,对正德皇帝的态度大体有了了解。自己出面去为朱台涟求情,胜算真的是极其渺茫。都还别提胜算,被皇帝见到他对安化王府有徇私之心,都对他很有风险。   历史上的正德皇帝会对刘瑾翻脸,将来又会对钱宁翻脸,为什么不会对他翻脸?他的受宠程度还不能跟那两个人相比呢。   “你说,他怎么就可以这样,可以那么心平气和、脸不红心不跳地辜负咱们?”何菁不自觉地抓进他的衣襟,想到这一路朱台涟那些若无其事的逢迎,她就恨得厉害,“我们是不是……该放弃才对?没错,他那么想死,就叫他如愿以偿去死吧!怎么能为了他,再把你也搭进去?”   她明显是在说气话,真放弃了,二哥之死就会是她心头永远的一个疮疤,更何况已经废了偌大力气,若说现在放弃,邵良宸自己也不会甘心。他紧了紧手臂:“该不该放弃,总也要试过再决定。你放心,我会审时度势,到时真看出不行,我就知难而退。”   话虽如此说,其实他们两个都清楚,明天去御前求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何菁在他箍在自己嘴边的手臂上轻咬了一下,恨然道:“咱们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邵良宸嗤地一笑:“你这话说的,倒好像不是在说哥哥,而是再说你儿子。”   “哼,他要是我儿子,我就不会只打他一个耳光了,至少也得打折他一条腿!”何菁已经第无数次为只打了二哥一个耳光而不甘心了,她顿了顿,又忧愁起来,“你也发现了吧,他那么大的人,竟然怕老鼠,虽然他自己说是嫌脏,其实谁看不出来,他见到老鼠的时候恨不得跳起来就跑。也不知诏狱里有没有老鼠。”   “好像刚刚还有人说就叫他去死呢。”   “……最好那里能有好多老鼠,直接把他吓死!”何菁叹了口气,头脑稍一被困意迷糊,就幻想起自己又回到打了朱台涟耳光的那一瞬,想象着自己又多打了他几巴掌,还狠狠踹了他几脚,最好是手边有根门闩,直接抡起来揍他一顿……   这天他们到达府邸时已是下午,想去面圣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可等到次日邵良宸以述职名义去到豹房求见皇帝时,却被皇帝以忙着没空为由回绝了,而且这样的回绝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接下来的每天早上邵良宸都来豹房,然后宦官都来传话说皇上没空,即使被他都听见豹房里面传出唱戏的锣鼓声响,人家皇上依旧说没空见他。   “我觉得,皇上有心抻着我应该是件好事。”邵良宸时刻与钱宁保持着联络,在被豹房拒之门外第六天,他又跑来北镇抚司衙门找钱宁交流感想,“依着他的性子,倘若真生了气,就该当面见我,骂我个狗血淋头。抻着我才说明有门儿,你说对不对?”   其实他一点也说不准这里面的逻辑,纯粹是与何菁两人提心吊胆的太难受了,就来找钱宁问问意见,找点心理安慰。   钱宁有点没精打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犯了个傻。”   “你指什么说?”   “你们回来之前,我一心想着要及早将事态告知你们,也为给王长子入狱留点体面,就天天都跑去你家打听,还没事就半天半天地留在那里等着。这里不同于安化,京城遍地都是锦衣卫和东厂的爪牙,你说我这行径被他们报给皇上听,该叫皇上怎么想咱们?”   邵良宸一听也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臣下私下结交拉帮结派可以说是每一个皇帝最大的忌讳,见到他俩私交这么好,皇帝能乐见么?以后但凡他们对安化事件的说法与其他官员稍有不一致,皇帝还会信他们的说辞么?钱宁做得这么明显,给他尚未开展的说情做了个很糟的铺垫。   “你也是无心之失。”邵良宸说完才意识到,“这么说,我今天来找你,也是犯了个傻。”   “没错。”钱宁也不跟他客套,身为探子本就该谨慎留意身份,找他还找到衙门里来,这也太不顾忌影响了。   邵良宸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站起身准备告辞:“二哥那边……”   “你不必担心他,这几天我每天都有去看他……”钱宁也是说着才反应过来,诏狱也是个公开场所,他天天都跑去看望钦犯还不是一样大大地犯傻?他忍不住骂道:“他娘的,可见还是山高皇帝远的地界舒坦!”   他们就是在安化待久了,还没适应回京该有的紧张感。   将来大权独揽的钱大佬竟然开始厌恶京城了,这倒也新鲜,邵良宸听后哭笑不得。   “你……等一等。”就在邵良宸告辞要走时,钱宁迟疑再三,还是又叫住了他。   似乎暗中鼓了鼓劲,他才说下去:“你托我带回来的那份手书,我带去给皇上预览,皇上看了确实很高兴,也当即就召见了我,听说我骑射功夫好,还说以后要留我在豹房听差,平日陪他习练骑射。可是,我对这位九五之尊的性子毕竟不及你了解,一点把握都没有的事,我不敢给你什么建议。”   要是他给了建议,结果邵良宸依照他的建议去与皇上一说,却激得皇上翻脸了怎么办?毕竟事关人命,含糊不得。   “可是,”钱宁又吐出第二个转折,语调很有些犹疑,“我倒真有个见解想说给你听,你……仅供参考吧,也不见得要听。毕竟我也毫无把握。”   邵良宸很有些欣喜:“好好,你说你说。”   钱宁怕的就是他这一副什么都愿听他的劲头,怎就好像他钱宁就是尊大佛,拜一拜就能应验似的?虽然提了建议就难免要担责任,但有了建议不提,也是对不起朋友,钱宁只好顶着发麻的头皮,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都说天心难测,其实不见得是天心本身难测,而是,当你测不准就可能掉脑袋的时候,再好测的心也成了难测了。   原先看到的很多小说和影视剧里,都把正德皇帝描写成一个天真单纯、顽童式的人,对此邵良宸一点也不敢苟同,他所认识的正德皇帝虽然偶尔确实会有一些顽童式的表现,但人家骨子里一点也不天真单纯。   相比那些看起来成熟老练的人,正德皇帝的作风往往更加出人意表,不走寻常路,做出来的事总会令那些比他年纪大上两三倍的老大人们大跌眼镜。这样的皇帝,才更当得“天心难测”四个字,比那些成熟老练的还叫人摸不准脾性。邵良宸做了几年御前宠臣,依旧对他的想法完全无可推测。   他觉得刘瑾以及将来钱宁的失宠倒台,很可能关键就在于自以为测准了天心,其实还是测错了。那么这一次,钱宁都还对皇帝没多点了解的时候,所提出来的建议又能否靠谱呢……   这六天下来,邵良宸没见到皇帝,倒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对京城最近的政局摸了个**不离十。   檄文带来了全国性的群众效应,反刘声浪空前高涨。反对刘瑾的朝臣们借此机会大力推波助澜,每天都有数十份弹劾刘瑾的奏章新鲜出炉,一些往日敢怒不敢言的官员也都伸头出来大刷存在感。   但杨英的案子同样已经在官场之内公开,刘瑾再怎么坏,也不能说明杨英的行径合理合法,所以反刘声浪肯定比从前的历史走向中还是弱了不少,因为人们在战斗的同时总要顾忌着别叫政敌揪住把柄,把自己也归到杨英一派里去。   刘瑾一派的朝臣自然不甘示弱,也大力反击,主要就是拿杨英的案子说事儿,倒是有不少人都在无意间帮着邵良宸他们的忙,憋足了力气把发布檄文的罪责也往杨英身上扯,以示所有的一切都是姓杨的兴风作浪引起的,我们刘公公纯洁得好似处女一样。   如此一来,好像两派的人都没有显露出对安化王府追究责任的意愿。反刘一派如果提出对安化王府追责,就等于变相承认了檄文的违法性,削弱了对刘瑾的打击力道;刘瑾一派如果对安化王府追责,就等于承认了“刘公公倒行逆施都已经逼得藩王不惜造反”这个逻辑。   于是大家掐的虽然很热闹,却谁都不去提檄文是哪儿来的,就好像搅得天下人心惶惶的那个玩意其实根本不存在一样。   邵良宸见不到皇上的面,只能每天把这类消息带回来说给何菁听,好大略宽一宽她的心。   形势好像越来越明确,朝臣们有意避让朱台涟的话题,所以对朱台涟的判决如何,最终只取决于皇上一个人的意愿。而这位关键级的大佬,现在不肯见他,不想听他说话。   邵良宸被拒绝了太多次都疲沓了,就像上班打卡一样,在第八天早上来到豹房、准备再次接受拒绝的时候,宦官却笑呵呵地过来传话说,皇上请他进去。   邵良宸就像听到老师宣布“临时测验”的小学生,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身上每根毛发都紧张了起来。   阔别半年多的豹房正殿西次间里,正德皇帝看上去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一眼看见他便笑道:“哟,黑了这么多,看来这趟差事真是辛苦你了。”   邵良宸浑身紧绷,精神高度紧张,险一险就张口回应一句“为人民服务”。   待见过了君臣之礼,正德皇帝坐到南炕边,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问道:“如何,想好怎么为你那大舅哥说情了没?”   邵良宸头皮一阵窜麻:怎么好像……皇上之前那么多天不见我,其实是故意给我留时间准备说辞呢?   皇上的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皇帝轻轻晃荡着搭在左膝上的右腿,看着他愕然无言以对的模样,似乎兴味十足:“朕给你机会畅所欲言,你先来说说,朱台涟其人为何不该死,不该杀。朕金口玉言说在前头,你若能说得出三条朕不该杀他的理由,朕便考虑免他死罪。”   说得出三条理由便有望免死?听上去好像很容易,可是……   邵良宸额上渗着冷汗,答道:“皇上明鉴,朱台涟私发檄文,毕竟不是为了私欲,而是因为近年来见多了刘公公手下党羽胡作非为,鱼肉百姓,一时激愤难耐,才做出的糊涂事。”   皇帝点了点头:“为公不为私,勉强算是一个,下一个呢?”   下一个,就没有了。邵良宸原打算的就是从舍生取义这点出发,大力渲染安惟学、李增等刘瑾爪牙如何为害一方激起民愤,朱台涟是实在看不过眼才出此下策,这套话颠过来倒过去地说能说上千字,可也只能算是一条理由。   来前完全没有想到人家皇帝要听的理由不按字数算,按条数。于是,邵良宸又没词儿了。   朱台涟为啥不该死啊?他实在太该死了,就冲他有过真去谋反的打算,就非常非常之该死,要让邵良宸罗列他该死的理由,他一定张口就来,还绝对不止三条。这倒霉催的二哥! 第112章 交换条件   皇帝又欣赏了一会儿邵良宸哑口无言的窘态, 略微欠了一下身子:“你憋了八天,就憋出这点话来说?着实令朕失望啊。”   邵良宸暗暗咬了咬牙,为自己鼓了鼓勇气, 说道:“皇上若真想听, 臣其实心里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说。”   皇帝显得很没所谓:“好啊,那就……捡你觉得朕想听的话来说说。”   他想听的话?邵良宸飞速转动着脑筋, 将腹稿在脑中过了一遍。他为这次面圣, 提前至少准备了三四种说辞, 现在要拿出来的,是他曾经认为最不可能有机会用上的那一套。   那天钱宁给他提的建议,其实颇为简单, 但也颇为冒险,就是叫他对皇帝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当时钱宁说:“依我看, 皇上之所以晾了你这么多天, 不是冲着你, 而是因为他自己在生气,王长子发那檄文就是变相在指责他是昏君呐!他能不生气么?所以呢, 皇上需要一段日子来消气。人家是皇上, 还能主动等自己消了气后再召见你,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说明他想心平气和好好听你说话,不想冲你发脾气。所以这时候,就是你该去跟他掏心窝子的时候。人家已经把诚意摆出来了, 你要是再跟人家玩心眼,人家不跟你翻脸才怪!”   对此说法邵良宸其实也有所认同,但实话实说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他从前与皇帝私下聊天的时候虽然不少,但聊的基本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没有一次能称得上交心。   这一次的原委实话实说,涉及到他办差过程中为亲眷徇私,涉及到朱台涟真心谋反,涉及到他们对杨英仇钺等官员钓鱼执法,还要涉及到他亲手杀了何锦,虽然在最初跟钱宁在宁县商议那会儿他俩都觉得皇上会支持他们那么干,可毕竟这里面桩桩件件都是违法的事,而且其间事态也曾有所失控,皇帝知道后要想翻脸,简直有太多可翻脸的理由了。   也是因为这些顾虑,他与钱宁之前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决定把真相隐瞒下来,单挑能见人的那些事儿上奏。所以说,他们是已经在奏章里骗过皇上了,这回再说真话,冒得风险就更大了一重。   谁知道等他说完,正德皇帝会不会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还有钱宁,一块儿进诏狱陪朱台涟去吧!”   可事到如今,除了铤而走险赌一把,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这些话都实说出来,钱宁还不是一样罪无可恕?人家大佬既然敢搭上自己的性命给出这个建议,相信还是有着一定信心的吧。邵良宸决定再听大佬一回,毕竟人家比自己命硬。   他谨慎开口道:“皇上,有关这一次杨英等人陷害安化王府谋反一案,除了臣奏疏上所列,还另有不少隐情。这些,还要从安化王府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故事是大多数人都爱听的,爱新鲜、爱听戏的正德皇帝尤其应该喜欢故事,而且朱台涟的这个故事,也的确还算曲折跌宕。相比这时代大多数无缘流传后世的戏文和话本子,这段故事要显得真实得多,也精彩得多。邵良宸越说越觉得,钱宁出的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本来当时探知了那些事关谋反的内情,臣与内子便决定要回京了,结果偶然得悉了这桩旧事,内子再不忍心见兄长去送死,臣夫妻二人便决定,阻止朱台涟以身殉道……”   巨大好似一座衣柜的紫铜更漏发出滴答轻响,屋内仅余一名宦官偶尔为皇帝添茶,邵良宸垂手站立,一点点讲下去,当真是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其间皇帝一直喝着茶静听,始终不露喜怒。   在宦官为皇帝续到第四杯茶的时候,邵良宸才终于说到了尾声:“……没想到直至回到京城,臣等才得悉,他竟然早早发了檄文出去。以至于,臣等想要救他的计划也便前功尽弃。”   中间说到一些段落他还稍稍慷慨激昂了一把,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垂头丧气。   皇帝放下茶杯,淡然问道:“我问你,倘若他没发过檄文,没被关进诏狱,朕还有机会听见你这番话么?还是说,朕所得悉的安化王府谋反始末,就只有奏章上的那点了?”   邵良宸跪了下来:“臣知罪,毕竟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臣之前确实不敢轻易据实上奏。”   “不敢轻易据实上奏。”皇帝重复着他这句话,“是啊,你从前处处据实上奏,是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闲事,一牵连上了你自己,再加上你的亲戚、朋友,你就不敢说实话了。朕身边敢说实话的人,还真是少呢。”   邵良宸很快从这话当中咀嚼出了一番滋味,心里的希望如同被吹亮的火折子燃烧起来,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可以看出,皇上应该是喜欢听到他说这番真话的,至少……应该不会为话中的内容对他降罪。   “起来吧,”皇帝转眸望向他,“你话说了真不老少,可惜,朕叫你另说两个不该杀朱台涟的理由,你还是没说啊。”   怎又回到这茬儿上来了?邵良宸发愁不已:“皇上,正因为臣不想胡诌一通欺瞒您,才说不上来什么理由啊。您看,臣要是也像朝堂上那些文官大人们那么能言善辩,一定不至于这么理屈词穷是吧?”   皇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还学会撒娇了。依你这意思,拙嘴笨腮就是忠君,能言善辩就一定欺君了?”   “臣……并无此意。”   “唉,其实呢,你也不必太死心眼了,合道理的理由你说不上来,可以想想不那么合道理的来说说看啊。”   啊?邵良宸感觉到谈话好像要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下了地,趿着白缎子绣枣红龙纹的鞋缓缓踱步到他身侧:“你该明白,朱台涟这人,朕非杀不可,不杀他,朕如何对其他宗室交代?一个敢私自发讨逆檄文的人朕都可以赦免,将来谁知其余那些皇亲国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外面都在传说,朕如今没有子嗣,国本不稳,再有那些荒唐谣言,就是说朕如何荒淫怠政的那些,各地藩王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心浮动了,倘若这一回再放过朱台涟,没准明年就有藩王敢带兵打到京城来。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虽是一直在说如何不能放过朱台涟,但用的却是与邵良宸商量的温和口吻,似乎是在申明自己有着苦衷,其实对与什么朱台涟必须要杀并没多点真心认可,完全是无奈之举。   邵良宸一边听一边恭谨地应和,心跳的越来越快,一个猜测隐隐呼之欲出……   “皇上,您的意思是……”   皇帝缓缓道:“朕的意思是,朕要不杀朱台涟必定麻烦多多,所以你想求朕不杀他,就得多给朕点理由,好让朕权衡利弊,看看不杀他比杀了他,有何好处。”   邵良宸终于霍然明白了过来,皇上所谓的“理由”原来是这个意思。皇帝的这句话其实是在与他谈条件,让他献上一定的好处,来换取朱台涟的命。   他能有什么好处值得皇帝索取?邵良宸很轻易洞察了个明白,这趟差事下来,他有意将功劳推给钱宁,想叫钱宁顶替他,这层意思钱宁还没有说,他也还没有说,但以正德皇帝的敏锐,光是看他的奏章外加听钱宁的口述,便可以体味出来了。   皇帝是想叫他不要退休,要留下来继续卖命!   皇帝想要要求臣子做什么,还要动心眼讲条件,这说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其实也是很实际的事。但凡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幼稚,真去相信自己有着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威,足以令全天下的臣民无条件地景仰和服从,他便会清楚,一个臣下无可奈何之下听从他的命令办事,和真心情愿为他效力,办出事来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皇帝也可以与臣子讲条件,也可以与臣子有利益交换,这种看似纡尊降贵的作风才是明智的,比一味以势压人效果要好得多。   尤其在皇帝想要分派的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需要臣子投入最大努力去做的时候,就更加需要讲好条件。   但身为皇帝,不能把这种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尤其都已事关到了谋反这么重的罪,要人家直说“只要你肯替我做件大事我就饶了他”,未免太不像话。   想明白了这些,邵良宸当即又跪下来道:“皇上,恕臣愚钝,您知道,臣只有那点微末本事,除了继续用这点本事对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外,实在没能耐做成别的什么大事儿,要为二哥求情,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只能这么求您了!”   说完就对皇帝拜了三拜。   皇帝不把话说透,他也不能说透,这番话外加肢体语言看似是向皇帝撒娇加恳求,其实就是郑重表了决心。   皇帝会使出这种手段留他,当然也值得他受宠若惊,可也能从侧面推想得出,一定是有什么令皇帝认为只有他能办成的重大差事在等着他,将来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很可能要比这趟安化之行还要多得多。   邵良宸心里清楚,此言一出,他与何菁憧憬的那些自由生活全都成了泡影,而且将来还不知会再接到多少艰难差事,不知还会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可是事关二哥一条命,这点牺牲又还算得了什么呢?能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是他们夫妻俩求之不得的了。   正德皇帝就在跟前,一伸手亲自搀扶了他起身,却没有说话。邵良宸偷眼瞟了一下,见到皇帝年轻白净的脸上神情淡淡,隐隐带着一丝落寞,似乎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他的承诺效忠,皇帝心里也并不高兴。   不管怎样,邵良宸此时倒是真心高兴,即使还没听皇帝亲口承诺,他也已然可以断定,二哥有救了,今天来求情是成功了,这可是巨大的成功!菁菁听说这个消息,也只有高兴的份。   身为皇帝想要保下一个人的性命,总会是有办法的。在现今这世道,其实皇帝想保一个人,反倒比想杀一个人还要容易许多,因为总会有很多大臣乐于与皇帝唱反调,皇帝想杀谁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但保人就不一样了,即使不能明着保,还能暗着保呢。反正保下来就达到目的了。   保下朱台涟对皇帝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至于如何去安抚其余宗室,办法就无需邵良宸去想了。   “你原先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静默良久之后,皇帝问道。   邵良宸心里有丝意外,又是一时没答上来。   正德皇帝直望向他:“朕并未明言限制过你与人结交,从前你与谁都不深交,是为什么呢?只为了做个孤臣,安朕的心么?”   邵良宸直言答道:“回皇上,臣是没机会与人深交,也不曾遇见令臣觉得值得深交的人。”   “那这一回钱宁……”   “臣与钱宁这一次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   “一同出生入死……”皇帝咀嚼着这句话,“倘若没机会与谁一同出生入死,亦或是……有了机会,也是凑巧与些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同出生入死,就还是只能继续孤家寡人,连个可深交的朋友都得不到么?”   这是皇帝在试图与他交心么?身为皇帝当然只能是孤家寡人,你想去深交一个朋友,又有谁敢轻易跟你深交啊?问题是,寻常朋友还难保有翻脸的时候呢,要跟你交了朋友,你一翻脸就把人家砍了怎办?   见邵良宸又是一阵静默,皇帝笑道:“怎么,又不敢接话了?”   邵良宸略略苦笑:“臣是觉得,能有机会听皇上说出这种言辞,臣受宠若惊,才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皇帝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今晚不要回家了,随朕去个地方。”   “……是。”邵良宸很想听他就朱台涟的事说点更确定的话,可又不敢随便开口动问,只好先应了下来。   正德皇帝兴建豹房的目的,就是逃离深宫大内的各样规矩,后宫的那些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皇帝留宿外男在豹房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喜欢的优伶戏子常会被留宿在此,不过邵良宸这位御前红人在此留宿倒还是头一回。   在天黑之前,他托了一个家住得离东莞侯府较近的宦官下值后替他带个话给何菁,就说他今晚留宿豹房,让她不要担心。至于二哥的事进展肯定不合适请外人转告,不过他相信何菁听说了他被皇帝留宿在此,也能猜得到此事有了个好的进展。   那番长谈之后,正德皇帝着人为他安排了下处暂且休息,后来的半天都没再跟他见面。   直至晚膳传过了以后,天完全黑了,皇帝才差人来唤他。邵良宸十分好奇皇帝究竟想带他去干什么,据他所知,不论外间把正德皇帝的私生活传说得何其不堪,其实人家皇帝还是挺正常的,女人是手边常有,但绝没有像外人说得那么饥不择食乱七八糟,而且人家并不好男风,从没真的养过男宠,这一点比钱宁还检点呢。所以邵良宸倒不会疑心皇上对他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夜色笼罩之间,邵良宸踩着石铺小路,跟着宦官走到一处庭院,见到正德皇帝正站在院中,跟前守着两个挑灯宫女。   “礼都免了,走吧。”皇帝说完就当先走去,邵良宸错后一步跟着。   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皇帝忽然转头问:“朕还从未问过你,你好男风么?”   邵良宸心里咯噔了一下:“回皇上,臣不好。”   “真不好?”   “真不好。”   “那朱台涟呢?也不好?”   “据臣所知,他也不好。”   “如此一说,你这么着意救他,倒不是因为私情。”皇帝哈哈一笑,“那就只能是为了你那位宝贝夫人了?没想到她才认亲这点日子,便能与兄长有了深厚感情呢。”   邵良宸暗中揩了揩冷汗:“皇上,臣有意相救朱台涟,其实是感佩他人品端方,并非为了谁。”   “你就别解释了,惧内也不丢人。”   “……是。”好像承认是为了老婆才讲情不大好,可人家皇上已经说得那么肯定,再矫情下去更不好,邵良宸只好认了。   又安静走了一会儿,皇帝又问:“钱宁好男风吗?”   “这个……回皇上,臣没有就此问过他,并不清楚。”   邵良宸越来越一头雾水,怎么感觉皇上就像在挑男朋友?   豹房后面这一片的结构他不熟悉,黑夜间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好像穿过了三道院子,两座不同形状的月洞门,最后来到一座垂花门跟前,宦官开了门,恭请皇帝与他走进门去。   等穿过了门口,邵良宸一看,面前横着一条三四丈宽的街道,对街的建筑明显已不是宫廷风格,而是民居,原来他们不是“进”了门,而是出了门,是走到豹房外面来了。邵良宸十分讶异,原来只是听说皇帝时常出宫泡妞什么的,对于皇帝是不是真会私自出门他从没听过靠谱消息,眼前这还是头一回,而且……   他回头一看,提灯宫女和宦官都留在门内,垂花门很快关闭,出门来的竟然只有皇帝与他两个。   “皇上您……出宫一个随扈都不带啊?”   “不是还有你吗?”皇帝瞥他一眼,“听闻你功夫极好的,难不成真遇见歹人刺王杀驾,你会撂手不管?”   “那……自然不能。”邵良宸越来越奇怪,皇上这到底要带他去干什么啊? 第113章 重任托付   豹房坐落于西单牌坊以北, 距离皇城还很近, 能住在这附近的居民非富即贵, 没有什么穷苦百姓。眼下尚未到宵禁的时辰, 邵良宸跟着皇帝一路步行,一忽儿左拐一忽儿右拐, 走不多时, 来到了一所宅院跟前。这宅院正门只有两扇,看上去是个不过两三进的小宅子。邵良宸抬头看看, 门上没有挂牌匾。   皇帝没有差遣他,自己上前扣了扣门,邵良宸见了才想起自己真没眼力见儿。   院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里头, 一见皇帝赶忙躬了躬身,惊诧道:“哟,爷怎么自己就来了,连个人都不带?”   “什么眼神儿,我旁边这位不是人呐?”皇帝说着已经自顾自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那家仆这才留意到邵良宸,赶忙躬身作揖:“您看看小人这眼神,真是,大人可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一吐口就是老大一串客气话。   邵良宸知道这人一定清楚皇帝的身份, 知道皇上跟前的人都惹不起, 才会如此惶恐客套,当下温和应了两声“无妨”,便进门跟上了皇帝。   家仆也很快关上门跟过来, 皇帝边走边问:“夫人呢?”   “夫人已睡下了,奴婢这便差人去请。”   “不必了,叫她睡吧,把小少爷抱来厅里就成了。”   “是。”   家仆快步头前离去,很快另外过来了仆人打着灯笼引路,皇帝回头问邵良宸:“可听出了点眉目?”   “是……有一点。”邵良宸其实已经很有些瞠目结舌。“夫人”并不奇怪,可“小少爷”……   他们已来到前厅跟前,皇帝就着风灯光芒看着他笑道:“你果然机灵,这便猜着了些。嗯,还不光是机灵,该说你有见识才对,因为常人见到这景况总会觉得不可置信,才会猜不出内情。”   邵良宸其实也觉得很不可置信,前世看过不少人分析,正德皇帝似乎有过不少女人,可是一直活到三十一岁也没有子嗣,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连嫔妃怀孕的消息都不曾传出过一回,与那些生过孩子只是没养活的皇帝全然不同,看上去只能解释为正德皇帝天生不育。   不过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皇帝大婚后没过一两年就搬出了紫禁城住到豹房,将一众有品级的后妃都干撂在了后宫里,之后再宠幸过的女人就再没一个有正经嫔妃的身份,而且他还曾公然废除了不少六局一司的值差,让那些宫廷官吏不再能监督和记录他的日常生活,于是他宠幸了哪些女人,这些女人有没有怀过孕,有没有堕过胎,甚至有没有生出过孩子,都没有了专门的人去监督,完全成了笔糊涂账。   于是就有人推测,正德皇帝其实是生过孩子的,只不过依他那种极度追求自由的个性,不想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去做紫禁城里的囚犯,因此隐瞒下了孩子的存在,把孩子留在了民间。   这一点从邵良宸亲见的豹房管理机制推测,是可能行得通的。豹房就像个寻常的大户人家宅院,宫规神马的在这里都不能施行,闲杂人等出入都很频繁,甚至还出过有当值的太监把自己的男性亲戚领进豹房过夜“见世面”的荒唐事,若说皇帝在这里宠幸过的女人怀了孕,生了孩子,想要瞒下外人几乎没什么难度。   但邵良宸从前还是没有相信过那种推测。皇帝生了孩子会留在民间?那他打算让谁继承江山呢?有人说之所以在正德朝短短十多年间就发生了两次藩王叛乱,根源就在于皇帝没有子嗣,国本不稳,藩王才容易生异心。   皇上有了儿子却不叫人知道,这对他自己有啥好处啊?随便想想就全都是坏处好不好?以后真要有人把他谋害了,连个能替他报仇的人都没有啊!   可现在看来,好像再如何不合道理,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邵良宸都不禁怀疑:我穿的到底是不是个正经正史?总不会是个看似正史、其实是瞎编的小说吧?   他带着满腹疑问跟随皇帝进了正厅,皇帝很随意地走到堂前正座落座,很快有下人上了茶,随后一个乳母模样的人就抱了个男孩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仆妇。孩子两岁上下的样子,穿着鹅黄色福字团花的软缎裤褂,剃着这时候小孩很常见的茶壶盖儿头,看样子是已经睡了被强行抱来,扭动着在乳母怀里哼哼唧唧表达不满。   “唉,喜儿乖,不哭不哭哈。”正德皇帝笑呵呵地起身迎过去,直接将男孩抱了过来。   喜儿?皇上应该没听过白毛女吧……   皇帝逗弄着孩子,抱孩子的动作竟然还很娴熟。他转过脸对邵良宸道:“猜得到‘喜儿’这名字怎么来的么?”   邵良宸稍一闪念便明白过来,不禁啼笑皆非:“听您这一说,倒好像这孩子跟您平辈儿了呢。”   正德皇帝生性好武,没事常叫人在豹房内与他演练兵法,还曾正正经经地下了诏书,给自己封了个“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号,他是“朱寿”,他儿子是“朱喜”,取“福禄寿喜”之意。   皇帝哈哈大笑:“说你机灵果然没错!”   男孩看见了他似乎就没那么不高兴了,被他抱在手里一举一举地逗了几下,还咯咯地笑了,口齿不清地叫着:“爹爹,爹爹。”   在邵良宸听来,怎么听都更像是“爷爷”。这倒好,当爹的想跟儿子平辈,儿子反倒多拉开了一辈儿。   “你们都下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说。”皇帝向乳母等人吩咐。   乳母苦笑道:“不瞒爷您说,方才过来得匆忙,还未给小少爷把尿,一会儿可别尿您身上。”   皇帝一听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便干脆将孩子递回给了她:“罢了,他也困了,你还是哄他去睡吧。”   乳母答应了抱着孩子与下人们退下去,男孩却又舍不得离开爹爹,一路哭叫着“爷爷”被抱走了。皇帝目送他们出去,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寥落。   邵良宸在一旁看得很有些心酸,这位九五之尊也是位父亲,对普通人的天伦之乐也会有所想往,可惜,短短十年后他就过世了,他的孩子也不知能否顺利养大。反正将来当了皇帝的一定不是这个“喜儿”。   “坐吧,不必拘束。”皇帝坐回到正座上。   邵良宸谢过之后挨在下首的交椅边上坐了。   皇帝略略露出苦笑:“是不是觉得,我这行径荒唐至极?还是说,其实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个荒唐至极的主儿,所以你都见怪不怪了?”   邵良宸摇摇头:“您的行止是没那么循规蹈矩,可也不是不可理解。”   “如此说,你竟是可以理解的了?”皇帝叹了口气,“我若是对你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做皇帝,这五年多以来做皇帝简直做得腻烦死了,你也信么?”   “我信。”身在特殊环境,听皇帝自己也改了自称,邵良宸也不再拘泥君臣敬语,“做皇帝本来就不是什么美差,每天为那么多大事小情劳心费力不说,还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被一大群人管着,动不动就要听他们聒噪,您要真心爱做才奇怪呢。”   皇帝似有些意外:“你倒比我想得还明白。这位子我不爱坐,可爱坐的人多着呢,你信不信,我若是向外稍稍吐露一丁点让位的意思,立马便会天下大乱?”   “那是一定。”   皇帝看出他话只说了半截:“怎么,我连这么私密的事都叫你知道了,你在我面前还不敢说话?”   邵良宸斟酌着措辞:“皇上,您自己也说这位子爱坐的人多着呢,那您怎就确定,您家小少爷一定不爱坐呢?”   皇帝略显嘲讽地笑了笑,转开眸光说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姓马,去年被她哥哥进献到豹房,过了三四个月,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结果你猜外廷是何反应?他们说,是我看中了马氏的美色,连她是已怀了身孕的有夫之妇都顾不得,就强行将她抢来豹房的。你听明白了吧?就因为马氏原先确实是许过人家的,只是没有嫁过去,他们便将我的骨肉说成了来历不明的野种!”   邵良宸大吃了一惊,马氏,一个名叫“马昂”的边将的妹妹,怀着身孕被正德霸占,这段事迹他是在不少书上或是帖子上都看见过的,想不到事实竟是这样。就因为母亲不是正经渠道选秀而来,怀上身孕的过程也没有遵循正经的宫规,外廷的大人们就明目张胆地否认了这个孩子的正统性。   当然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你自己说这孩子是你生的,可你家里家外那么乱糟糟,谁能证明他不是野种?这就好像,你跟邻居家的女人偷情生了个孩子,怎么让别人相信那是你自己的?普通人家的儿子来历不明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皇家的孩子是要继承皇位的,怎能糊涂了事?   那些看似烦人的宫规本就有其存在的价值,没有那些规则层层约束,怎么能保证皇室血统的纯净可靠?外廷朝臣们看似不近人情,其实行事也有道理,万一皇上因为太宠爱马氏就想叫她生的野种继承皇位可怎么办?人家当然不能答应。   “所以呢,我若想生个儿子立为太子,就只能搬回乾清宫去,守着那些臭规矩,和宫里那些死气沉沉的嫔妃生孩子。”皇帝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太子,不生也罢!”   不生……也罢?听前面的意思,皇帝不把他的儿子公诸于世似乎也是被逼无奈,并不是只因为他自己不想让儿子当皇帝,也就是说,如果可以,他还是有心叫儿子继承大统的,那怎就又“不生也罢”了呢?   将来的皇位是否由自己的亲儿子继承,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值得他去受那一点委屈?不就是回去后宫睡睡女人吗?这位正德皇帝虽然没有外面传说得那么荒唐,性格也足可以称得上个色了。   邵良宸又开始觉得一头雾水:“那,皇上,您是想要派给我什么差事呢?”   皇帝这趟带他出宫之行肯定不是单单为了给他看桩秘事,跟他交交心,这些应该都是在为要交给他的重要差事做准备和铺垫,那到底会是什么差事?总不能……是替他去宫里生孩子吧?也不能……是为他这孩子做个什么假的出生证,送进宫里当太子吧?   邵良宸觉得即使自己穿的不是个正史,也不至于画风转变得那么精奇。   皇帝目光虚落在一侧,淡淡道:“我不爱做皇帝,我儿子又做不成皇帝,但皇帝总还得找个人来做啊。”   他略带揶揄地笑着转回脸来,“你可知道,倘若我不做皇帝,我儿子也不做,世上最有资格继任皇位的人,是谁?”   邵良宸整个心都是重重地一颤悠:难道……竟然……这,可能吗……   皇帝叹息了一声,缓缓说下去:“钱宁是何样人,我看得出来,他比你更精明,但也比你私心重。有些差事,他或许能比你做得好,可有些事,就不能托付给他,这事太过重大,我得找一个比他更厚道、更靠得住的人去做,这样的人选,就只有你了……”   *   何菁确如邵良宸所料,听说他晚间留宿豹房,便猜到他今日面圣还算顺利,二哥的事应当是迎来了好的转机。   她是因此放了一点心,可也比从前更加急于想知道具体的结果。而等来等去,竟然一直到了次日的天黑时分,才终于把邵良宸等回了家。   “二哥有救了。”邵良宸一见她的面,先把最重量级的信息说出来,“不但死罪可免,还不用关到凤阳监.禁,过几天便可放他出来。只有一点不好,以后他的身份再不可以公开,要叫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朱台涟已被处死,连父亲而二嫂那边都要瞒着。”   这对何菁而言已经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大好消息,她赶忙拉他上炕坐好:“快来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正德皇帝出的这个主意其实说起来并无出奇之处。他自小就是个顽童,一边被夸聪明一边被骂顽劣,当了皇帝之后更是不知被多少老大人指责过行止不端,因此他面对外人的冒犯早都疲沓了,对于朱台涟私发檄文逼迫他这种行径,寻常的皇帝可能无法容忍,他倒是没多点私愤。唯一需要顾忌的,只是对其他宗室的影响。   这就好办了,另找一个身形体貌与朱台涟大体相近的死囚,弄死在诏狱里,对外宣称是罪臣朱台涟被赐死,尸首弄去烧成灰,再叫相关人等严密封口不去泄露消息,就成了。   明朝的皇帝手下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有着一大把,现今更是达到了顶峰,除了东厂西厂锦衣卫,还有个正德皇帝自己发明的“内行厂”,再加上这时的信息流通闭塞,皇帝想要做点私密勾当不叫外人知道,十分容易。像换人替死这种事如果做得足够完美,可能连亲自经手的人都不会知道换走的是谁。   所以邵良宸早就知道,只要皇上真心想保二哥的命,实施起来就没有难度。   “这样……就行了?就这么简单?”何菁很感不可思议,虽说二哥自此不能公开身份,尤其还要让父亲与二嫂他们都要为他的“死”难过,可二哥自己既不用死,也不用被监.禁,这个结果还是好得令她难以置信。   她很快就想到了关键一点:“你是拿什么说服皇上答应的?”   邵良宸苦笑着端起茶来喝:“这么大的好处,自然是得拿点代价去换的。”   何菁眨着眼睛:“你该不会是……出柜了吧?”   “噗!”邵良宸一口茶喷到了地上,抹着嘴皱眉道:“你不是当真的吧?难道听说我昨晚留宿豹房你想到的就是这个?把自己老公想成gay真有那么好玩吗?”   何菁赶忙为他捏腰捶背地讨好:“说着玩的,你快说正事吧。”   邵良宸慢悠悠道:“这个代价就是,咱们美好的退休生活要大大推迟了,我得去替皇上办成一桩大差事。”   何菁怔了怔,随即满面惶恐地欠了欠身:“不是去宁王府吧?”   正德朝前后两次藩王叛乱,宁王朱宸濠的那一次叛乱可比安化王府闹得大多了,死的人也多多了。邵良宸真要被派去卧底宁王府,那对他们家简直就是一大灾难。   邵良宸哑然失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先猜那里,放心吧,不是。这桩差事若要评价,其实不能算是个苦差事,还该算是美差才对,唯一的一项坏处,就是花费的时间会有点长。嗯,这样,我先为你讲讲昨晚的事。昨晚上,皇上带我离开豹房,去了一个地方……”   听说了他昨晚这段经历,何菁也是十分讶异,待得听完,也同他当时一样,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难道是……”   邵良宸缓缓点头:“你猜得没错。皇上自己不爱当皇帝,也懒得为自己儿子去争取那个机会,就干脆替自己安排了一个下家。他爷爷成化皇帝朱见深生了好大一堆孩子,其中年纪仅次于先帝弘治皇帝的那个儿子,名叫朱佑杬,封兴献王,他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堂弟,是依照《皇明祖训》的规则,在正德皇帝没有子嗣时,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这些何菁当然都知道,那位兴献王朱佑杬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朱厚熜,就是将来的嘉靖皇帝!   “可是,皇上要你去干神马呀?”何菁并不能想明白。   “拉皮条呀!”邵良宸倒是越说越轻松了,果然一点也不像是在谈论一件沉重和危险的差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明朝皇家为了避免争皇位,对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教育是大不一样的,很多太子学的知识其他皇子根本沾都不沾。所以兴献王朱佑杬受过的教育本身就比正德他爸要差着一截,他就藩之后,对他儿子的教育就更不用指望能有多好了。   所以呢,这回皇上又多给我认了一门亲,兴献王朱佑杬他亲妈姓邵,那位邵老太妃现在正在西苑里养老呢。皇上把我说成是那位邵太妃娘家的亲戚,以此为名送我过去兴献王府当个侍卫统领神马的官儿,反正就是叫我做个有靠山的关系户,去到那里负责监督朱厚熜的教育情况,别让他像你三哥四哥那样长歪了,以后成个昏君。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从小为朱厚熜洗脑,让他明白远在北京的那位皇堂兄是各对他特别好的大好人,等到皇堂兄当够了皇上、想要隐退江湖的时候,确保朱厚熜不会恩将仇报找人追杀他。”   “皇堂兄”三个字怎么听都像极了“荒唐兄”,令何菁觉得十分之贴切,她磕磕巴巴地问:“那,那那,皇上是打算好了要隐遁?”   “是,但不是很快。”邵良宸有些感慨,“皇上其实还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别看他爹弘治皇帝的名声比他好得多,其实那主要是因为弘治皇帝为人软弱,对文官们言听计从,于是史官就把他描写成了一个善于纳谏的明君,实际那位软骨头老爹给国家留下了很多弊病,光说北方边关的情况,就已经退化到了有明以来最差的程度。   不好想象吧?正德初年明军对抗蒙古的实力对比比土木堡之变那会儿还要差,而且差很多,打十场仗能赢一场就不错了。正德皇帝生性好武,他虽然不喜欢当皇帝,但还是要尽责任,要把他爹留下的烂摊子收拾收拾再说。所以他说,他至少要再干十年,十年之内,他要把该打的仗都打了,要亲自去远征鞑靼,要复兴大明国力。”   何菁继续磕巴着:“十……十年?那不就是……”就是正史中正德皇帝剩下的寿数。   邵良宸又点了一下头:“如此看来,说不定十年之后,正德皇帝并没有病死,而是隐遁出走了。当然,这个事儿说起来很离奇,一个皇帝怎可能凭空跑掉呢?也说不定到时候他就是真死了。这是后话,咱们也说不清。   反正他是这么打算的,表面看来,十年之后是因为他没有子嗣,由杨廷和与张太后商议为他找了朱厚熜做继承人,其实他不但有子嗣,还是他自己挑选了朱厚熜做继承人!   你想想历史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一个在偏僻地方长大的藩王之子按理说应该既没学识也没见识,可为什么一当上皇帝就能干得有声有色,甚至还慧眼识人,最终在大议礼事件中胜过了杨廷和?可见他应该是一早就受到了良好教育,皇上的这些安排,好像与咱们所知道的历史是相合的!”   何菁满面诧异:“可是,这些……竟然是你去亲手促成的?”   “是啊!”邵良宸拍着腿笑道,“你知道这一回我还想到了一件什么大事?我早就对锦衣卫很感兴趣,前世曾经着意看过历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单,正德年间一共有四任锦衣卫指挥使,依次是石文义、张采、钱宁、江彬,然后,嘉靖年间的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难道……”   “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他叫‘朱宸’!”邵良宸愈发激动起来,双眸熠熠生辉,“那个叫朱宸的人就是因为身为兴献王府的旧部,才会被嘉靖皇帝刚一登基就委任作了锦衣卫要职。皇上这次虽然替我认了亲戚,可也正式为我赐了姓,这一回我去到兴献王府当差,仍然会用‘朱宸’这个名字。   你晓得了吧?历史可以改变,但也有着许多咱们猜不到的巧合。我早就知道‘朱宸’那个名字,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朱宸……竟然可能是我!” 第114章 第 114 章   他竟然会是将来的锦衣卫指挥使, 何菁也为这个发现惊诧了一瞬,可还是很快关注起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你该不会一直到十年之后才能回来吧?”   别说锦衣卫指挥使,就算他以后能当皇帝, 她也不想拿与他分离十年的代价去换取。   “我在这十年之内当然不能轻易回来。”邵良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觉得用分离十年的代价换二哥一命,还不值得?做人可不能太贪心了。”   何菁又不傻,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俩的下场一定不会那么惨, 当下捶了他一拳催促:“还不快给我说个清楚!”   “唉, 怪不得连皇上都说我惧内。”邵良宸揉了揉被她捶疼的肩膀, “皇上说了,这趟差事又不需要我隐瞒身份,也就没必要叫咱们夫妻分离, 只需我先过去安顿好了,站稳了脚跟,便可接你一块儿过去住。”   他笑眯眯地搂过何菁的肩膀, “如何?虽说咱们不能立马去到浙江搞走私了, 可我接到了一个长达十年、也没多点风险的好差事, 咱俩可以在兴献王府里过十年优哉游哉的舒坦日子,就跟退休也差不太多了, 也挺不错的不是么?”   那位老邵娘娘是朱厚熜奶娘,凭着这层关系去王府里做个官儿, 还有当今皇帝的亲自照应,邵良宸必会很受优待,任务也只是与小王爷拉好关系, 用十年的时光慢慢对其渗透影响,既没什么风险,也没很大难度,听起来好像是没什么不好。   其实综合来看,可能比他直接辞职就去做生意前途还要好呢,毕竟现在他成了当今皇帝的心腹,还注定要成为下任皇帝的心腹,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最关键的是,这些好处都还只是换二哥活命的“代价”。   可以说,状况都已经好到了令何菁不敢相信的地步。   “我还以为咱俩要成了余则成和翠平了。”她松了口气,“没有别的代价了?你可别瞒着我。”   “我哪敢瞒着你啊?确实没有了。”   何菁靠在他怀里眨着眼睛:“兴献王府究竟在哪儿?”   “湖北安陆州,沿着京广线南下,在郑州往西拐一点,再继续南下过南阳和襄阳,就到了,距离京城,其实只比安化城远一点点,环境应该比安化还好。而且从距离上来说,你要偶尔想回娘家了,从那里去安化也比从京城过去要近些。”   “那二哥呢?以后二哥何去何从,皇上一点都不管了?是不是要像个保释罪犯那样,限制不许出京城什么的?”   邵良宸嗤地一笑:“皇上才懒得操那份心呢。反正二哥不能再做什么王长子了,对外的名姓也得换一套,大概安化王王长子的头衔还是会由你那位早逝大哥的儿子继承,以后二哥就留在咱家吃闲饭呗。这不是更好?你原本也盼着能留他在跟前的吧?”   “切!”何菁撇撇嘴,说起来就来气,“那是原来,现在就因为他作死,给咱们找了这些麻烦,叫咱们提心吊胆好几天不说,还得还咱们夫妻分离,我都恨死他了,以后他落到咱们手里,我就要他做个下人,每天狠狠奴役他!”   邵良宸怔了怔:“刚说了不至于夫妻分离的呀。”   “分一天也是分啊!”何菁一把搂住他的腰,拿脑袋在他怀里蹭着,“等你去了,安顿好了再接我,说不定几个月就过去了,这还不算夫妻分离啊?!”   邵良宸也不禁叹息,总得来说,现今的结果已经大大好过了预期,可人总会有着得陇望蜀的心态,以古人的办事效率来看,这一分确实很可能就是几个月了。他何尝不觉得这段分离很难受?连昨晚没回家、才一天的工夫没见她,他都不习惯。   “你说得有理,那就……以后好好奴役二哥来泄愤!叫他住有老鼠的屋子,吃不干净的食物,不但要自己穿衣洗脸,还要来伺候咱们穿衣洗脸!哈哈……”说到后来夫妻俩都憋不住笑了,一想象起二哥低眉顺眼来伺候他们赎罪的画面,就实在令人太想笑。   “你说,咱们到底穿的是不是个正正经经的正史?”何菁终于也问出了邵良宸昨晚刚想过的这个问题。   对此邵良宸已经想开了:“管他呢!那些研究历史一辈子的史学家对真实历史都没个定论,谁知道所谓的正史又该是什么样?咱们只能依着咱们穿的这一个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管它是不是正史呢,不是正史正好,就不用再为能不能改变历史而纠结;是正史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还不是已经证明自己可以改变它?不论未来是已知还是未知,先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何菁深深觉得经过了安化王府这档子事儿,自己的心理比从前成熟多了,也积极乐观多了。   邵良宸所说的是自己与皇帝交涉了一天的内容,何菁接受起来信息量有点大,只能一步步消化。等脑子忙完了处理自己家的这些事,到了第二天,她才开始想起来问:刘瑾会怎么样?杨英及杨廷和又会怎么样?   邵良宸告诉她,听皇上的意思,刘瑾是肯定要处置的,因为刘瑾这些年不但拉了太多的仇恨,还越来越失去控制,已经开始膨胀得找不着北,不处置不行。皇上现在就是在等外廷积聚的力量足够大,等到反刘声浪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再去“顺应民意”下手,这样才不会引起过多的朝野动荡有了这一天多的接触,皇帝已经明确收了他做首席心腹,这些话也都不瞒他了。   而对杨廷和就不那么好处置,因为这次杨英的案子杨廷和撇得还算干净,没有直接指向他的证据,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帝认为杨廷和还有用,在找到更合适的人手替换掉他之前,先继续“奴役”着他。   至于杨英以及参与安化一案的小鱼小虾们会落何结果,那就既没有疑义,也不值得讨论了。   何菁听完松了一口气,毕竟刘瑾倒台已成定局,就不怕二哥出狱之后再折腾了,她是真怕了那个熊孩子了,惹事起来令人防不胜防啊。不过对于幕后黑手杨廷和暂时不受影响,甚至看上去可能还会如正史一样做上内阁首辅的位子,何菁还是很有些不甘。   殊不知,早在他们抵京之前,正德皇帝已然拟好了一道旨意,着人送往南京,调担任闲职南京礼部右侍郎的王琼回北京,入户部任右侍郎。从此,将开启王琼与杨廷和两位文官大佬长达十年的“相爱相杀”。   玩制衡,是一门高明的学问。聪明的皇帝不会对自己讨厌的人一味打压,而是会在对方还有用的时候尽量奴役,等没用了再去一脚踢开。   正史中的杨廷和看似曾经大权在握,风头无两,其实手中的权柄一直大受刘瑾、钱宁、江彬这些御前红人的制约,在文官集团内部,也总在被政敌王琼掣肘。换言之,就是一直没有脱离正德皇帝的控制。这一次有了安化王府这桩冤案的曝光,正德皇帝自然会更加对他提防,更不可能任其手握大权。   看似顽童的正德皇帝,其实在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对大权的控制,从来不曾像明朝的某些皇帝(比如他爹弘治)那样,被文官集团压制其下。   这就是史官为什么要大肆书写刘瑾、钱宁、江彬等御前宠臣祸乱朝纲的原因,那些宠臣的背后站着皇帝,是皇帝的支持让他们有了凌驾于文官们之上的机会。他们只是皇帝行使权力的代言人罢了。史官作为文官集团的成员,对从皇帝手中夺不来权力愤恨不已,又不好直接骂皇帝,只好去把这些代言人骂个狗血淋头。   历届文官们从皇帝手中□□的一个惯用伎俩,就是言辞巧妙地劝说皇上“哪些哪些事无需您亲自过问,只需交给有关部分去负责就好了,这才是明君的为君之道”。于是,人家正德皇帝是没亲自过问,只派出自己的代表去“负责”,依旧把文官们压得死死的。   现在第一位宠臣已经仇恨值拉满,也膨胀的过了头,到了该淘汰的时候了,那么,下一个呢?   邵良宸与何菁努力调整好心态,让自己去接受将会分离一段时间的现实,可又不免为另一件事挂心起来等他们去了兴献王府,可就不能再随便回北京来了,到时候又怎么照应钱宁呢?万一没过两年,那家伙就像《明史》中写的那样被权欲冲昏了头,开始作死怎么办?   刘瑾失宠已成定局,身为爪牙的锦衣卫指挥使张采也肯定是干不长了,钱宁很快受封指挥佥事,时常进出豹房,取代张采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一个人原先再如何精明理性,一旦掌了大权品性都难免会变,何菁与邵良宸都觉得,像钱宁这样出身低微、一朝迅速走红的人,更难免会有所膨胀,说不定将来真会步刘瑾的后尘。十年后那丫就会像刘瑾一样是个被剐的货。   等他们去了外地,光是写信来劝一劝,怕是起不到多点作用吧?这真是有点愁人。   对此邵良宸与何菁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皇帝大概是出于让邵良宸及早安心的心理,将朱台涟的事几乎全权交给钱宁负责,邵良宸与何菁也便得以及时知悉每一步的进展。   牵涉到皇家的案子一般都不会公开审判,皇帝只是象征性地审了两次,就对朱台涟下了死刑判决,过程处置得都很低调。那些对朱台涟催化刘瑾倒台心存感激的大人们当然也只能把感激和遗憾藏在心里,不可能像邵良宸一样站出来替一个发了造反檄文的人说情。此事就如此定下。   何菁能想象得出这消息传回安化,父亲与二嫂、蕙姐儿他们该有多难过,可惜再如何体恤他们,她也只能选择为此事保密,不能把二哥会活下来的消息传出去。   “那个替死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何菁向邵良宸提过,邵良宸也向皇帝提过,但皇帝却没有说,只叫他不要管。何菁与邵良宸只能猜想,那应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才会被拉来替别人死了都不怕被外人知道。   何菁还清楚记得《大宅门》里的那个韩家,无论那个替二哥死的人是不是真犯了死罪罪有应得,她还是会对其心存感激和歉疚,如果可以,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对其家人有所弥补。可惜皇帝不吐口,连受命经手此事的钱宁也说不清那人的身份,他们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   邵良宸也不好得了便宜卖乖,在把二哥有救的消息告知何菁的十天之后,他便准备启程走了,这时候尚未见到二哥被放回来,但其即将获得自由的消息已经很切实了。   何菁只送了他到自家门口,夫妻二人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种场面再如何难舍难分也不至于抱头痛哭,就那么平静而惆怅地告了别。然后从家门口到京城之外的这一路都由钱宁相送。   “老弟你说句真心话,看着我前程大好,你却要去什么安陆州那种小地方,你心里真没一点不得劲儿?”去到城外之时,钱宁苦笑问道。   虽然现下钱宁还算受宠,可邵良宸从正德皇帝那里知道的那些秘密还是不能透露给他,至少皇帝没有允许他透露给任何人的意思,连透给何菁,理论上说都是违法的。   所以据钱宁所知,就是邵良宸为了救朱台涟,不得已又从皇帝手里接了个苦差事,要去到安陆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偏僻小地方呆十年。这令钱宁很有些赧然,毕竟他现今的大好势头都是借邵良宸的光才得来的,自己就要飞黄腾达了,朋友却要受苦,自己还帮不上忙,实在很没义气。   邵良宸同样苦笑道:“你可别真就此觉得自己前程大好了,京城官场深不见底,爬得越高越惹人眼红,比起我来,倒是你才更要处处留心,谨慎行事,别官升的太快高兴过了头,反而乐极生悲。”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套话都说几遍了?”钱宁近些天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听他如此告诫一番,都有点听烦了,“你原先不是对我挺放心的吗?怎么最近要走了,就这么嘱咐起来没完没了?”   照他看来,邵良宸原先是拿他当个爹,凡事都指望他帮忙做主,现在就是拿他当个儿子,好像怎么都对他不放心。   邵良宸也没办法解释。   具体而言,将来钱宁的倒台一是因为他自己太过专横跋扈,得罪的人太多,也惹了皇帝不喜,另外也是因为御前红人的地位被那个名叫“江彬”的人日渐取代,钱宁心怀不平,最终在与江彬争宠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江彬都还不知在哪儿玩呢。邵良宸总不能像个神棍似的提醒他“以后见到一个名叫江彬的人记得躲远点”。   他与何菁目前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来时不时地叫何菁回北京来住一阵,通过去找迟艳,来规劝钱宁别太张扬,也适时提醒他可能出现的危机,但能否奏效现在还不好预料。   毕竟朋友一旦分开了,感情都会变淡,以后他们对钱宁的影响力势必会越来越小,能否阻拦住他去作死,很不好说。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些不让人省心的古人!   “京城这边你不必挂念,你们那位傻二哥过不久便会获释,等二小姐要启程去找你时,我也会帮忙安排随扈,将来你若有何难处,可别忘了还有我能帮你。”钱宁最后道。   “有你这话,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邵良宸笑着说完就上了马,领着随行马车上路走去。   安陆州,邵良宸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完全想不起它对应的是现代什么地方,想必是个比安化也繁华不了多点的城镇,但愿菁菁能在那里过得惯,但愿……   邵良宸走了,何云还没回来,何菁成了家里唯一的主子,未免过得无聊。   钱宁把与迟艳的婚事定在两个月之后,现在迟艳被安置在钱宁养父的一个亲戚家里寄住,何菁有时会把迟艳请来家里玩,王长子的结果也由钱宁告知了迟艳,因此迟艳倒不会为王长子之“死”难过。   何菁本有心干脆留迟艳住下陪着自己,可又担心,过不了多久二哥那货就要回来了,到时叫迟艳跟旧日的暗恋对象住在同一屋檐下,好像不大合适。   她也曾与安化王商量好把桃园的那几个近身下人接过来,可同样是顾虑着二哥那货要来了,总不能叫认得他的人公然看见他还活蹦乱跳。   于是,都是为了二哥那货,何菁只能暂且忍耐着寂寞无聊。   好在并没等待太长时间,在邵良宸离开后的第七天上,那货就被刑满释放回来了。   朱台涟这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涯过得很不舒坦,不是身体上的不舒坦,而是心理不舒坦。   一开始的那些天,钱宁常来看他,但仅止于看看,似乎只为看他有没有被饿瘦,以及有没有因为试图寻死撞得满头包神马的,来了诏狱看两眼就走,一句话都懒得说。朱台涟时刻惦记着邵良宸去求情落了个什么结果,每次见他来了都急着想问,但无奈人家钱大人高冷得很,顶多给他撂下一句:“不知道,等消息吧。”多数时候都是一字不说。   后来大约是第十天开始,钱宁忽然就不来了,他不来,其他狱卒完全不搭理朱台涟,朱台涟再想了解外面的讯息就完全没了渠道,这下他就愈发慌神了:二妹夫该不会是坏事了吧?他若是坏了事,说不定牵连钱宁一起坏事,所以钱宁才来不了了。   越想越可能是这个缘故,朱台涟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自责之中,每时每刻都过得寝食难安,连做梦都会梦见二妹夫身死或是下狱,二妹妹如何以泪洗面。这种心理折磨远比身体受苦更难受,几天下来,他人就瘦了一圈。   然后终于等来了第一回对他的提审,主审的是个不认识的宦官,不咸不淡地问了他些案情始末就作罢了,朱台涟当然也不敢去问人家邵侯爷如何了,不过见了这次主审还不太恶劣的态度,他隐隐猜测,可能事情并不会太糟。   不管糟还是不糟,他都无可获知。于是乐观了没半天,朱台涟又开始提心吊胆,继续受着心理酷刑。   等到第二次提审过后,他被带出了诏狱,关到了一个看起来更隐蔽的地方去,牢房仍然还算整洁,只是采光差了点,一过了申时屋里就黑了,朱台涟推测这是已经为他定罪,准备行刑了不论主审态度好坏,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还有望免死。他只不过觉得,既然人家对自己态度还算好,可能就说明二妹夫没有惹怒皇帝,说明……二妹夫替他求情的结果,就是让他死前少受点罪。   再然后,某天晚上,在朱台涟第n次辗转难眠的时候,牢门忽然开了,狱卒提进来一盏白纸灯笼,给他卸去了镣铐,又放下一身衣裳叫他换上,然后就出去了。那是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裤,朱台涟看看衣裳,再看看依旧敞开的牢门,完全不明所以。   好像没听说过嫌犯死前还能得到一身衣裳的,不都是给一顿饱饭吗?   朱台涟换好衣服,被狱卒领出门来,光是见到自己没有被重新戴上镣铐这一点,朱台涟就有点猜到了,一时间心跳好似擂鼓:竟然真会有这样的转机?这就是二妹夫求情的结果?!   庭院里一片昏黑,中间站着一个高壮的人影,不必看清面目,朱台涟也认得出那是钱宁。   “二小姐叫我见了你的面,先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我觉得这顿打还是留给她亲自动手为好。”钱宁轻摇着手中的马鞭,似笑非笑地道。   朱台涟惊诧不已,二妹夫真的办到了,他是以什么为代价,换了自己这条命的?   何菁就坐在自家门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深夜时分,才终于等来了钱宁和朱台涟。   看见一身布衣的朱台涟跟在钱宁身后走进门来,她从圈椅上站起身,心里一阵剧烈澎湃。不管怎样,人总算还是活着回来了,这种时候才能最真切地体会到,人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其它要求比起这一点都差太远了。   二哥看起来瘦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得线条硬挺,当然,何菁是不会为此觉得心疼的,二哥为什么瘦了她心里很清楚,叫钱宁再不露面去给他心理折磨,是他们三个商量好了的。   一看二哥这模样,何菁就知道钱宁应承她的那顿打还是没实施,唉!   朱台涟见了她自是更加百感交集,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钱宁先凑到何菁跟前小声道:“我路上告诉他说,良宸为了替他求情,被皇上调到辽东苦寒之地办差去了,没个二十年都回不来,你先别说破了,多折磨他两天再说。” 第115章 张冠李戴   何菁险一险就笑出来, 忙忍住了点点头,道:“天这么晚了,我也不多留你,改日空闲了带迟艳过来玩。”   他们之间无需客套,钱宁简单告了辞离去,没再搭理朱台涟。等他走了,何菁同样没去搭理朱台涟, 只对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小马,你带这人去住处。”说完就往外走。   “菁菁!”朱台涟忙追出来, “二妹夫他……”   “你住口!”何菁回身朝他喝道, “乱喊什么?钱宁路上没嘱咐过你?”   关于邵良宸的去向钱宁没说实话,但至少告诉了朱台涟对他的处置方案,从此是不能再叫外人知道“朱台涟”这个人仍活在世上的。   朱台涟猛醒过来, 忙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是想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何菁再次截住他的话头, “你知错了?”   “我自然知错了,”朱台涟心酸不已, “我这些天早已悔不当初,若早知会为你们惹来这些麻烦, 我当初一定不会那么做!”   何菁干笑了一声:“哈,好难得呀, 可惜我怎么不能信呢?若非……”她迟疑了一下,先朝候在旁边的一个家丁和一个丫鬟吩咐:“你们先退回门房里去等着。”待那两个下人走开,何菁才拿手指戳着朱台涟心口, 控制着音量接着道:“你说说,要是现在刘瑾还倒不了,你真能放弃,不再搭理他了?”   朱台涟叹息道:“你当我这些天都白过了?外人谁生谁死,哪里比得上自家人重要?为了外人坑害你们,这种傻事我是绝不会再干的了。”   何菁眨巴着眼睛,这一回才是真觉得好难得了,可见他们三个串通好了整二哥这些天没白整,还是心理攻势比体罚更有用啊!   朱台涟见她没说话,便道:“我知道现今说这些已经晚了,二妹夫他……唉,还有没有什么挽回余地?”   何菁平平淡淡地道:“钱宁说他会帮着想办法,或许过些日子皇上气消了,还是有希望的。”   朱台涟听她语调不像有多悲观绝望,想来是真有希望挽回,心就跟着松了些许,又道:“那你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我可以做来弥补你们的?”   “你呀?”何菁手里转着圈轻甩着一根丝绦,像买牲口似的左右看看他,“就等着当牛做马报答我们吧。”说完就唤出那两个下人,自己转身走了。   朱台涟见了她如此轻松愉悦的状态,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去辽东二十年都回不来”,怕是假的吧……   东莞侯府的下人自从经历了那一次男主人的大清洗与女主人的集中培训管理之后,其实已经老实多了,再没人敢于偷奸耍滑,对主人家的私密事也没人敢出去乱嚼舌头。   其实在这里想要替朱台涟保密很容易,因为整个北京城内知道东莞侯夫人就是安化王二小姐的本来就寥寥无几,还都是锦衣卫里担任要职的保密工作者。在东莞侯府里,就连武德与尚未回家的何云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有关夫人凭空冒出来这个二哥是个什么身份,那还不是夫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何菁就向全府下人们宣布,某天半夜来了咱家的那人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姓何,就叫……何炅吧!她是草字头的,何云是雨字头的,她哥整个火偏旁,还挺齐全的。   何菁能想象,如果邵良宸在当场,这会儿一定直接笑趴了。   侯府的下人们很快发现,夫人对待这位哥哥明显不如对待那个弟弟关爱,不但给哥哥安排了一个距离主屋很远的住处,还整天整天地不搭理他,连哥哥主动去到主屋找她说话,都会被拒之门外。   大家纷纷猜测,这位哥哥从前一定得罪过夫人,才会落得这等待遇。这不难推想,夫人原先是带着弟弟相依为命受过苦的,想必是这位哥哥当时撇下他们跑掉了吧?还说不定是卷走了家里的资财跑掉的,然后这几年挥霍光了家产,听说妹妹嫁了财主,就又跑回来投靠妹妹,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虽然夫人天天给哥哥摆脸色,下人们倒是没人敢去捧红踩黑,对待朱台涟还是十分客气,好好拿他当个主子敬着,朱台涟自从来了侯府,过得日子也就只比在自己家时稍差一点,除了身边下人少了些,住的房子小了些,基本没大变化。   这对于早已准备好去死的朱台涟而言,已经是天堂级的待遇了。唯一令他难受的,就是何菁总不理他,有关邵良宸的去向下人们也说不清,他再怎样着急,都无从得知。   其实何菁也并不是故意想要淡着他,只是心里仍窝着那点火,不甘心对他好好说话。她想着,反正以后二哥都归她管了,等她去兴献王府时也会把他带上,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会子说什么。   不过,二哥回来了,她不去跟二哥说话,也依旧不便请迟艳单独过来,就只能继续甘守寂寞,无奈之下,侯夫人只得重操旧业,每日生产绣品打发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无波无澜。这天,一个看似平平常常的下午,下人忽然过来主屋报告说来客人了,是那位钱爷,还另带了个男客。   何菁觉得有些奇怪,眼下男主人不在家,钱宁不带着迟艳、自己来做客已经够奇怪了,怎还多领了个男人来?满京城之内,哪还有钱宁和她都认得的男人?   “弟妹一向可好?”钱宁被迎到前厅,笑呵呵地朝何菁拱了拱手。   “还好……”何菁微笑应着,眼神朝他身后进来的那人一瞟,表情顿时凝固。   “哦,这位是我手下的一名百户,因听说我与邵侯爷交情深厚,想来侯府开开眼界,我便将他带来了,弟妹你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可别介意。”钱宁说得十分随意。   那人笑容可掬地朝何菁拱了拱手:“邵夫人,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杏黄色的曳撒,头上戴着黑色.网巾,确实是锦衣卫之中很常见的打扮,可是这张脸……   何菁直勾勾地盯着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什么百户,什么开眼界,你当我没见过他的画像是怎地!   看见她这反应,那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心虚,互相看了看,何菁则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呼道:“哦哦,没事没事,您坐,快坐。这个……钱大哥,我们家新购入了几种好茶,不如你随我来亲自选选,看喝哪种好?”   说着就一边请那人落座,一边拼命向钱宁使眼色,那人一点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就跑去上座坐了,钱宁拿眼神问询了他一下,得到容许后才跟着何菁走出了厅门。   “你怎么把他给领来了!”刚一到了确定屋里听不见的地方,何菁就迫不及待地回身责问钱宁。   钱宁讶异不已:“你为何认得出他?据他说,他明明未曾在你面前露过脸。”   “我……”何菁当然不会说自己前世见过明朝所有皇帝的画像,因正德皇帝年轻,对他的样貌尤其印象深刻,“我成亲那天他来主婚,我入洞房前偷看了他一眼。”   说真的,正德皇帝的相貌跟那幅画像上虽然十分相似,但看真人还是比画像要顺眼不少,那画像上的人总让何菁觉得尖嘴猴腮的,就像个尖酸刻薄的黄世仁。看真人的话,还勉强能算个相貌周正的白面小生。   “哦。”钱宁来时还想着,何菁的眼力过人是出了名的,他就再三嘱咐皇上不能在身上留下任何显露身份的东西,没想到人家是见过他脸的,这就没办法了。他苦笑道:“是皇上说起良宸,惦记着你独自被留在家一定苦闷得很,就想来看看。”   何菁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敢说你没撺掇他?恐怕是他刚提了个头儿,你就立刻大加鼓励了吧?”   一个皇帝再如何行为没谱儿,能想起主动跑到臣下家里看望人家老婆吗?何菁这会儿是真有点生钱宁的气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弄那么一尊大佛过来他是想干嘛呀?足见钱宁刚跑去御前听差就开始嘚瑟了。说白了,他就是为皇上找个乐子,是借看她来给皇帝寻开心!   哼,等着那个叫“江彬”的大佬来收拾你,你就知道厉害了!   钱宁略有些发窘:“弟妹你想啊,让他来亲眼看看你有什么不好的?良宸什么时候能接你过去,不也可以由皇上做主么?要让皇上看出你孤孤单单,可怜巴巴,金口一开,立马送你过去安陆州,你们不就能团圆了吗?”   这么一说倒也是,前几天还曾收到邵良宸来报平安的家书,说他到了那边一切顺利,只是刚赴任就接她过去的话,怕在皇上面前显得影响不好,还是等等再说。要是皇帝自己能开口送她过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可何菁依旧发愁:“那我该怎么待他啊?”   “皇上不想叫你识破他身份,你就装作没看出来呗。”   “……好吧。”还真有点紧张。   何菁先放了钱宁回去,自己跑去对下人一通嘱咐:“赶紧拿咱家最最好的茶具,沏最最好的茶水,拿最最好的点心来……”   钱宁回到前厅时,正德皇帝已经捧着不那么最最好的茶水喝着了。   “是不是被认出来了?”一见钱宁回来,皇帝立马撂下茶杯问道。   “是啊,”钱宁看着他优哉游哉地坐在正座上就直皱眉,即使人家没见过他的面,看他一个小“百户”的直接跑去正座落座能不起疑吗?唉,这位大爷也是尊贵惯了,“她被吓了老大一跳,我叫她装作没认出您来就好,您就也装作没被她认出来吧。”   “哦,也好。”正德皇帝其实自己也有点紧张,毕竟来面见臣下的妻室,他也是头一回,就像钱宁不知道怎么对待别人家的女人一样,这个分寸皇帝同样不知如何拿捏。   何菁猜得一点没错,人皇帝只不过感叹了一句“看得出邵良宸夫妻感情极深,也不知这阵子他夫人是不是对他思念得紧。”钱宁便开始大力撺掇他去亲自看一看,皇帝当然会觉得自己跑去看望人家老婆不像话,可钱宁却一再强调邵夫人为人爽利不拘小节,一定不会介意,而且皇上微服前往,不叫她体察出身份就更没事了。   皇帝往日听他说过些安化见闻,也对这位不拘一格的邵夫人有所好奇,就没禁住撺掇,真跟着他来了。   没想到邵夫人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下皇帝就怎么都不自在了。人家都认出是他了,要是再看出他什么不雅之处,发出“皇上怎么还这样”的感慨,那不是丢人吗?   不论身份高低,男人在异性面前的心态总会与在同性面前大不相同的。趁着何菁还未回来,正德皇帝先把二郎腿撂了下来,还理了理袍子。   等何菁回来,招呼着下人上了好茶和点心,场面就陷入了尴尬。在钱宁问了几句邵良宸可有消息传回来、弟妹近日过得如何之后,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尬聊呢!一点准备都没,话都不知说什么好,还能让皇上可怜她、送她去安陆?何菁又腹诽起钱宁:好歹你提前差人送个信来啊!这么突然袭击,还不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讨好皇帝?哼,等着江彬大佬来了收拾你!   钱宁也很难受,本想着带了皇上过来,既然说成是他领来的一个下属,那就请皇上在一旁听着,他与何菁扯扯家常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何菁才看一眼就穿了帮,于是连他也自然不起来了。   见到皇上递过来一个眼神,钱宁如蒙大赦,当即起身向何菁告辞。何菁也巴不得他们赶快走,随口挽留了两句,便送他们出门,没想到才刚走到正厅对面的穿堂,迎面正遇见一个人迈步走进,是朱台涟。   钱宁一眼看见他,再用眼角余光瞟了下旁边的皇帝,头皮就是一阵发麻:我的天,今天还要尴尬到什么份上才算完!   这些天来,小管家武德一直对朱台涟十分照顾,没事时还常去找他玩,尤其听说了他也学过武功,更是倍感亲切。家里来了男客人,本就该请出男主子去接待,而且武德还听说过这位何大哥当日就是钱爷带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听说钱爷上门,他就颠颠儿地跑去告诉了朱台涟。   朱台涟对钱宁也十分感恩,听说他来了,当然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一见,于是……   皇室中人往往是从一降生开始,就受着众星捧月式的待遇,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以高贵血统自居的独特气质,像朱台涟这样的嫡长子肯定会这样,像正德皇帝这样的太子更是会这样,于是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照面,很快就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也就很快猜知了对方的身份。   能跟着钱宁一同出现的皇家人是谁,能住在东莞侯府的皇家人又会是谁,这还不好猜么?   对此,朱台涟是大吃了一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德皇帝倒显得十分兴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何菁全身都僵了,只能拿眼神去望钱宁,指望他来拿主意。   可任钱宁脑子再快,这会儿也没了主意,现在还能再向朱台涟介绍皇上是他的小跟班吗?那又该怎么向皇上介绍朱台涟呢?说瞎话好像不大对,说实话……那更不对啊!他可是发檄文变相骂皇上昏君的罪魁!   好在皇帝倒先开了口:“你就是夫人那位二哥?”   “是。”朱台涟看了他这打扮就知道他并不想公开身份,也不知自己该拿什么礼节对待,只得先恭谨地应了一声。   皇帝又问:“学过骑射?”   朱台涟有些意外:“是。”   “走吧,再回去坐下聊聊。”皇帝说着转身就往厅里走了回去,很有宾至如归的风范。   何菁与钱宁都呆愣愣的,朱台涟看看他俩,也难以获得什么解答。何菁只得向他打着手势,意思是:听人家的!   等他们三个都跟着回到厅里来了,皇帝又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正座上,还招呼他们:“都坐都坐,谁也别拘礼。”   待他们都坐了,皇帝向朱台涟问:“你的骑射功夫,比钱宁如何?”   朱台涟微低着头谦逊道:“不敢与钱大人相比。”   钱宁忙道:“不不,王……这位仁兄的骑射功夫比我好多了。”   皇帝点点头:“看来是不相上下咯。那兵法呢?你可懂一些?”   朱台涟愕然无语,一个藩王之子向皇帝承认懂兵法,那不是纯粹找死?皇帝总不会是上回没杀成他不甘心,所以重新找理由吧?   “要说实话。”皇帝一字一顿地强调。   没办法了,朱台涟只得回答:“略懂一二。”   皇帝轻松一笑:“听了邵良宸讲述你引蛇出洞算计杨英他们那几步,就知道你一定懂兵法。很好很好,嗯……就拿上次仇钺出关跟小王子交锋那场仗来说吧,依你看,那场仗要怎么打才更好?”   朱台涟也早听过小皇帝行事乖张的传闻,听这意思就知道他应该不是有什么恶意,便稍稍放下心,一板一眼地回答:“仇钺此人虽然作战勇猛,但有时过于行险冒进,以致纵然得胜也要损兵折将,依我看来……”   他们说起兵法,何菁就一窍不通了,钱宁也只略懂些皮毛,只是听那两个人有问有答地不断说下去,他俩至少能听得出,皇帝好像还挺喜欢跟朱台涟聊天的,说得越多,就越有相谈甚欢之感。于是他们俩也跟着放下心来。   有下人再来送茶,何菁就亲自接过来替他们续杯,她与钱宁都不插口,由着皇帝与朱台涟一直聊下去,几乎将近年来稍有名气的大小战役都分析了一遍,也将排兵布阵、冷热.兵器如何搭配等话题交换了一遍看法,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告一段落。   皇帝显得兴致极高,轻拍着大腿笑道:“好久都没遇见有人与朕如此相谈甚欢了,真没想到,你一个宗室中人还懂得这些。”   那边三人听前一句还挺舒心的,听了后一句又是一阵发冷。朱台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说道:“草民不过是住得离九边重镇近了些,才有意无意地关注兵事,可从未指望能用上过。”   皇帝闲闲地道:“是啊,你一个藩王之子若是用上兵法,不就成造反了么?哎,听良宸说你那会儿只聚拢些乌合之众准备凑凑热闹就得了,你既有这等资质,难道从没想过试试自己的本事,多招点兵将,看看自己能打得到哪里?”   一听这话,何菁与钱宁也站起来了,朱台涟都准备跪下了,皇帝及时摆了摆手:“闲聊而已,你们紧张个什么?实话实说就好,朕要真有心处置你,还用等到今天?”   朱台涟道:“回皇上,草民一时糊涂,自以为可以用那办法救黎民于水火,既是为百姓着想,自然不愿擅起刀兵,搅扰百姓,依草民原先的打算,是连黄河都没打算渡过的。”   皇帝点点头:“难得呀,近年来光是听说宗室子弟如何不肖,真没想到还能有个你这样出息的。嗯……你妹妹的县主身份迟早要公开的,以后还要跟安化王府继续来往呢,你认作她哥哥也不保险,再说一个大男人怎好吃妹妹家的闲饭呢是吧?不如你今后就换个身份,进豹房来当差吧。平日陪朕练练兵,玩玩骑射,面上就给钱宁当个副手,挂个指挥佥事的衔吧。。”   朱台涟、钱宁与何菁都吃了一惊。豹房中间特别设有一大块场地,专供正德皇帝“演兵”之用,听闻他曾招上千京营兵将进到那里演练两军对垒,甚至还曾叫神机营搬了大炮过去放。这已经是相当出格的举动了,如今竟然还想招个造反未遂的宗室成员进去陪他玩?这位皇上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朱台涟瞠目道:“皇上,这……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反正又没人知道你是谁。”皇帝依旧显得很没所谓,好像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在他眼里通通都没所谓,“对了,你给自己起了新名儿吗?”   “尚未起过。”朱台涟对那个贪污银子的何荣极其厌恶,才不想随他的姓呢,叫狗剩都比那强。   皇帝右手在膝盖上拍着,轻轻松松道:“那朕来为你起一个,就叫‘江彬’吧。”   只听“噗通”一声,何菁一个没站稳,坐倒在了地上。   “哎哟,”皇帝看她脸色也不大好,自己也站起身来苦笑道,“邵夫人怕是累着了吧?我们这便走了,你也不必相送了。”   “不是,没有没有。”何菁赶忙爬起站好,极力收敛起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皇上见笑,我……妾身就是一时走神,没站稳。那个……皇上您起的这个名儿,原本是什么人的啊?”   皇帝微微一挑眉:“怎么,难道你听说过?”   何菁忙摇头:“没有,不曾听过。”   皇帝点点头:“哦,朕也没听过,就是顺口起的,还算挺好听的,不是么?”   他才不会说,那个真叫“江彬”的家伙已经死了,他是捡了个死人的名字安给朱台涟。   大约两三个月前,宣大那边押解过来一个武将囚犯,说是杀了一家二十多口百姓冒功领赏,那人名字就叫江彬。随之而来的,有的奏折申请对其治罪,也有奏折说他作战勇猛,屡立战功,恳请皇上留下他将功折罪。但江彬还是个小人物,想杀他的和想保他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正德皇帝看过奏章之后,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兴趣他自来好武功好兵法,早就对武将感兴趣,当时皇帝冒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把那个江彬招到自己跟前来,陪自己在豹房里演练兵法骑射。   结果这个构想还没等实施,皇帝的思路就被安化报上来的杨英一案打断了,再后来又出了檄文的事,皇帝更加没心思搭理那个江彬,就由他在刑部监狱里关着。   等到邵良宸来为朱台涟讲情,皇帝倒忽然想起江彬来,反正那是个曾经杀百姓冒功的家伙,死有余辜,也不见得是多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候皇帝跟前已经有钱宁了,就不那么迫切需要再来一个人陪玩干脆,就拿他替朱台涟去死,换邵良宸一个人情吧!   于是,小人物江彬死了,名字和活着的机会都被转送给了朱台涟,现在连御前职务都被朱台涟接手了。   何菁怔怔地望着二哥,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十年以后是二哥与钱宁争宠,把钱宁给害死了? 第116章 钱式婚礼   当日皇帝临到要走的时候, 才想起一件正事来:“是了, 邵夫人你也不必有何顾念, 邵良宸不是已经在安陆那边顺利当值了吗?你但凡自己方便, 就收拾收拾, 找他去吧!”   何菁诚心诚意地千恩万谢了一通。   等送走了皇帝与钱宁,她叫了朱台涟回来屋里, 开始了家长一般的嘱咐:“……皇上能给你这个机会是难得的恩典,你要记着, 你是钱宁的副手, 人家是先去的,你是后去的,以后即使皇上有了更看重你的意思,你也要让着钱宁些,别去跟人家争宠。”   朱台涟哭笑不得:“我怎可能去与钱宁争宠?我连命都是白捡回来的,得了这么好的差事,我还能有心去争宠, 何况钱宁还于我有恩,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何菁也觉得无法想象,二哥是会为了黎民百姓自我牺牲的人呢,何其看淡个人名利, 怎可能去做那种争权夺利的事儿?   而且想象起来,如果没有她与邵良宸掺和,二哥应该已经造了反, 或许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后来进宫与钱宁争宠的江彬就该另有其人,所以说现在是二哥顶了他的位置,未来的走向就全变了。性格决定命运嘛,现在的江彬性格不同了,命运当然也会不同。   可是,历史上明明白白写着,江彬与钱宁是一对儿被剐的货,谁知将来会怎样,谁知到时正德皇帝是死了还是跑了,如果是跑了又能不能拉上这两个跟班一块跑,别扔下他们做炮灰?要让何菁选,肯定宁愿二哥没得到这个美差,还是跟着自己去了兴献王府。   当然,现今老公就快要成为嘉靖皇帝的心腹了,要是正德与嘉靖两个皇帝都不会对他们下手,他们就应该没事。可毕竟历史是那么写着的,不临到看见问题被解决的时候,就让人放心不下。   朱台涟见她愁容满面,便劝道:“你别担心,我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你们求来的,我自会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你们一番辛苦。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今日看来,这位皇上还算好脾气,但凡我安分守己,对他对别人都多忍让,想必也没什么风险。你看我除了做那一件傻事之外,其余时候的做派,可是那不叫人省心的?”   何菁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是。其实,我们对钱宁也不大放心,你看他这人,刚在皇上面前有了点体面,竟然就做出忽悠皇上来看我这种荒唐事,以后你在跟前,也适时提醒着点他,别叫他得意忘形,惹祸上身。”   “我知道,”朱台涟颔首道,“不冲着恩情,光是看迟艳的面上,我也会着意关照钱宁的。”   何菁忽然觉得,这似乎是个还不错的安排。二哥与钱宁两人的性子其实很互补,一个重理想,一个重现实;一个稳重,一个跳脱;一个淡泊,一个好胜;一个直,一个弯……嗯,说的是性子,不是指那个,虽然拿去说那个,也还是贴切的。   留他们两个人在一处,又有着从前的交情做基础,或许正好互相提点,互相照应,最终谁都不会吃亏,是个叫人怎么想怎么放心的组合。   话说回来,像二哥这样连皇帝都会赏识的人,如果一直拘在跟前吃妹妹家的软饭,也是浪费人才,他自己也不会过得舒心,没准过两年就得得个抑郁症,然后又要作什么幺蛾子。现在这样让他物尽其用,也算是个好结果吧。   朱台涟迟疑着道:“方才听皇上说,二妹夫去的是安陆……”   有关邵良宸的去向还一直没对他是说呢,何菁这才想起钱宁那个去辽东二十年的说法,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还辽东二十年呢,怎那么像苏武牧羊呢?他要想说远点,直接说邵良宸被派去日本做间谍不就得了?可见钱大佬的想象力还是很受眼界制约。   有了今天这档子经历,何菁倒不那么急着走了,反正以后陪老公的时间还长,反倒是与二哥相处的机会少了,她就想多留一阵,至少观察观察二哥赴任新工作的状况如何。   她首先给邵良宸去了封信,说明了家里这次奇异的转折。信件走官驿的渠道,也分三六九等,像他们这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付了最上等的资费,信件也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递,虽说交通工具是马,但效率并不比七八十年代的中国邮政差多点。   过了半个月,何菁就收到了回信,邵良宸也对二哥改名江彬一事发表了极其夸张的惊叹,然后就是一通诸如“老婆我想死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啊”的撒娇发嗲。   这时候朱台涟已经在豹房正式上任,因为觉得进入官场还是尽量低调为好,他便托钱宁帮忙给他物色了一处中小型的宅子,就在钱宁自己的新宅邸不远处,让朱台涟搬出了东莞侯府住了过去。何菁为他安排了下人照顾起居,还暗自邪恶了一下:钱宁敢让二哥住到他跟前去,就不怕哪天迟艳旧情复发?   至此何菁觉得这边也没什么事可牵挂了,就也想动身去安陆,结果正这会儿何云回来了。   十多岁的少年正是大变样的时候,至此已经分离近十个月,何云高了壮了,气质也全不同了,几乎叫何菁一眼都认不出来。   一听说姐姐很快又要启程去外地找姐夫,何云差点哭了: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何菁只好又给邵良宸去信,让他再多忍一阵相思之苦。朱台涟仍时常回来看她,何菁便向何云介绍:这位是我新认来的干哥哥江彬。   侯府下人已经对朱台涟的身份来历有了n多版本的猜测,何菁也不怕再多让他们迷惑一层。   何云很轻易就能感觉得出这位江大哥不喜欢自己,而且姐姐好像跟他比跟自己还亲,于是少年又多愁善感起来:姐你是不是真不想要我了?   何菁就跟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安陆,没想到何云回绝得十分坚决他要留在京城考科举。这孩子还真是被夫子洗脑了,现在跟现代高考时也差不多,像京城这种地方考科举肯定是比湖北容易许多。话说,刘瑾的新政里还曾有一条为了考生公平,给各地重新修订科举录取名额,如今这项政策也很快就要人亡政息了。   既然如此,何菁只能是陪他一阵,再启程去找老公。   等到何云被安抚得差不多了,眼看距离钱宁与迟艳的婚礼又没多久了,鉴于迟艳一个劲儿为何菁不能来参加婚礼十分抱憾,何菁干脆又去了封信给邵良宸,叫他再多等等,自己喝完了喜酒再去。   截止到这时,对刘瑾的判决已经下来了磔杀于市。何菁还记得前世曾听邵良宸描述从书上看来的袁崇焕死时的惨状,不但当街被千刀万剐,割下来的肉还被当场拍卖,买了肉去的老百姓还当场合着酒把生人肉吃了,简直为何菁留下了面积极大的心理阴影。   可等到了这里才知道,那种待遇并非仅袁督师一人享有,其实每次有人被磔杀于市,都会有当场卖肉和吃肉的现象,光是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古代的老百姓是太难吃到肉了所以要借此尝鲜吗?   这回轮到大名鼎鼎的刘公公被剐,去看热闹的人史无前例得多,侯府的下人们也都纷纷来向夫人请假前去观赏,何菁宣布:谁爱去谁去,但谁也不许吃人肉,不然被我知道当场开除,永不录用!   据说被行磔刑的人如果贿赂好了刽子手,就可以死得快一点,少受些罪,不然刽子手会依着规矩把人剐上三天再叫人死。刘公公虽然家财万贯,但值此当口谁敢收他的贿赂?别看刘瑾已经是个很老的老头,竟然还顽强地活到了磔刑的第三天。   他死后的次日,就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娶妻的日子。这当然不是故意的,毕竟早在刘公公被判刑之前婚期就定了的,都是巧合呀巧合。何菁暗赞:真是赶上个好日子!   一般依着规矩,在这种时候男宾和女宾是不见面的,但凭着不同寻常的交情,新郎官钱宁还是特意跑来后宅见了何菁,还兴致勃勃地与她说起刘公公被剐的盛况。钱大佬虽然资质过人,格局却还是受着出身的深刻影响,见到自己一朝得势,难免有些飘飘然,对昔日远高于自己的刘公公倒霉也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   何菁看着他嘚瑟,心里就呵呵:要不是我们两口子掺和,十年后你小子也是一样下场!   入了洞房之后,钱宁挑完盖头转去前面陪客,何菁与十多位厂卫高官的夫人太太们陪着迟艳说话,见到迟艳显得有些郁郁寡欢,何菁便打趣她:“怎么了,你又没娘家人了,还会舍不得嫁啊?”   迟艳原先害羞都是因为当时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其实她生性爽利,根本不是那动辄脸红的人,听后也不在乎尚有十多位外客在,便对何菁直言道:“我是有点发愁,你看从前我应下婚事那会儿,他才只是个千户,那就已经是我高攀了,哪想到回京才这点日子,他就升了指挥使了,还成天去豹房陪皇上。你说我一个要出身没出身,要娘家没娘家的人,以后在他面前得多没底气啊?到时真挨了他的欺负,我都没处去说嘴。”   “这还算个什么事儿啊?”何菁苦笑,“怕他欺负你,你多费点心把他笼络好了就是了。你没娘家人,可也没有婆家人啊,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好事儿呢!”   周围一众太太们几乎无一例外常年受着婆婆欺压,都深有体会地大力附和。   迟艳拉过何菁的手道:“姐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样,把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   何菁愕然:我的秘诀就是先死一次,这可以传授吗?   再说,我真把男人管得服服帖帖了吗?好像我没管,他自己就服服帖帖了才对吧……   其他那些夫人们也都听说过东莞侯夫人出身不高(安化王府的关系仍未公开),却很得东莞侯宠爱(得益于钱宁大嘴巴在厂卫圈内对东莞侯“惧内”的宣传),一听这话也都纷纷撺掇:“是啊,邵夫人您就说说呗。”   何菁挑着眉想了想,说道:“这样,诸位夫人先来说说,你们夫君平日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们能说的上来多少?”   夫人们面面相觑,有的是一时说不上来,有的则是粗略一想自家男人爱的就是吃喝嫖赌升官发财,觉得无法启齿,只有两个勉强说了些“好品茶”、“不喜生病吃药”什么的。迟艳与钱宁独处得还少,除了钱宁喜好骑射之外,也说不上来什么。   何菁道:“你看,我家侯爷平日喜欢吃什么饭菜,什么点心,喝什么茶,喜欢什么时候喝茶,喜欢用什么样的器具,何时喜欢与人说话,何时喜欢自己呆着,可以说他所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都说得上来。”   见众夫人一副了然的模样,她笑了笑又道:“我说这话,其实也不是说咱们做女人的就该处处逢迎讨好自家男人,只不过呢,大多数人都是懂得好歹的,你对他有多上心,他都会知道,倘若能叫他觉得世上对他最上心的人非你莫属,那他自然就会与你最亲,即使偶尔与别的女人欢愉一时,心也还是在你身上。   而且,我平日里除了留意我家侯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会叫他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尤其还会叫他知道,我哪一回是因为什么高兴,哪一回又是因为什么生气,他对我了解得多,对别人了解得少,自然而然也就与我最贴心。”   她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有人常说‘至亲至疏夫妻’,我从来不同意这句话。有人觉得父母才是至亲,就背着丈夫补贴娘家,想不到父母把那些补贴都花在了其他兄弟姐妹身上,自己反倒落得与丈夫离心;有人觉得兄弟姐妹是至亲,可兄弟姐妹还要紧着自己家的事呢,可没工夫总惦记你。   其实,世上最亲的人就莫过于夫妻了,只有你先把丈夫当做最亲的人看,才有希望叫他也把你当最亲的人看,只有让他感觉到你疼他,才会让他也想来疼你。这就像做生意,你得先花钱进货,才能指望有赚头;这也像种地,你得先播了种,施够了肥,浇够了水,才能等得来收成。”   沟通才能换来理解,付出才能换来收获,这是她活了两辈子得出的爱情箴言。   一番话说下来,何菁不自觉地满心自豪,也幸福洋溢,感觉就像为自己成功的爱情之路做了个总结,最后道:“我可从来没去费心‘管’过我家侯爷,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这些好都是一点点经营来的。”   如果她此生还像前世那么棱角分明,斤斤计较,相信邵良宸即使为着歉疚对她呵护忍让,他俩的感情也绝不会有今天这么好。只能说从前世到今生,他们的感情没有变,但人都已经进步了,都已学会了怎么经营感情。   众夫人无一不是听得既感动又羡慕,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已三十上下,回想从前,自己要么是因为粗心,要么是因为较劲,都已经错过了与丈夫交心的最好机会,如今即使明白错在哪里,也已难再弥补,不禁怅然若失。   何菁虽然说得挺过瘾,其实也不觉得自己这套理论能多好地应用于普通古代家庭,但迟艳的婚姻生活才刚开始,还很有可塑性。她对迟艳道:“钱宁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谁对他好,他心里清楚着呢。你想要他对你好,你就先去对他好,他自然就会把你放在心上,可千万别想着去‘管’他,他那种人,你要想去管他,肯定得把他给管烦了。”   钱宁这种对自身智商很有自信的人,别人要去管他,对他指手画脚,那结果很可能会是自讨没趣。以对迟艳智商的了解,何菁绝不认为她有希望能把钱宁压制其下。还是走以情动人的路线更为稳妥。所谓的“好”也不是曲意逢迎,不是做小伏低,只是挂在心上去善待而已。不论古代现代,女性的柔情总会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迟艳点头不迭:“我知道了,姐,你这些话我一定好好记一辈子!”   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迟艳点头表决心,头上的金钿步摇摇摇荡荡,何菁忽然生出一个恶趣味的想象:不知道今晚上这妹子会如何努力去对钱宁“好”呢……   钱宁散了酒宴回去洞房时,已经喝得脚底发飘了。怕被新娘子嫌弃,他进屋之前就先去别处洗漱好了,换了身干净衣裳,让下人闻过确认他身上已经没有太重的酒气,才回来正房里间找迟艳。   “回来了?”迟艳已经大体卸了妆,一见他进门便迎上前,一边温言问候,一边为他宽下外衣。   钱宁很觉意外,在此之前虽然也见识过迟艳的柔情表现,但基本都是小辣椒式的柔情,还从来没有柔到过这份上,这是因为真嫁过来了,就决心做贤妻良母了么?   “这是我刚叫他们备下的醒酒茶,喝了再睡能舒坦些。”待钱宁在桌边落座,迟艳及时端了茶给他。   钱宁草草喝了口茶放下,一把将她揽来怀里,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忽然想起对我这么好了?”   依着从前的风格,迟艳一定又要啐道:“谁对你好了?”或是“别人对你好点你也不自在?”可今天她这两样都没说。头一回与钱宁这么亲近,迟艳有些不自在,红着脸怔忪片刻,才小声道:“是今天二小姐……邵夫人她劝我以后对你好些。我从前对你不够好,以后……一定尽量好着些。”   钱宁大感意外,看这阵子何菁与迟艳的交情进展,再加上朱台涟算作半个迟艳的娘家人,他以为将来若是自己与迟艳发生了口角,何菁一定会站在迟艳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此他还挺庆幸何菁就快走了。却没想到,人家竟是站在他这边的。   二小姐真乃天下第一好人也!   “其实你原先对我已经挺好的了,不过,当然是好事儿不嫌多啦。”钱宁搂着迟艳亲了亲。   年轻情侣适当打情骂俏是情趣,可男人,尤其是古代男人,当然还是喜欢妻子温柔的居多,钱宁总体而言还是个强势的男人,如果跟前的女人一味跟他顶牛,迟早得有把他惹毛的时候。反过来说,钱宁又是个懂好歹、知回报的人,不是那种别人越对他好他就越不懂珍惜的贱货,迟艳能尽心先去对他好,肯定是个正确路线。   何菁给迟艳指的这个路线虽然有点被迟艳曲解为“好”就是温柔,倒也可算得歪打正着。   怀里搂着温香软玉,闻着她脸上残存的淡淡香粉气味,钱宁意动神摇地问:“那邵夫人有没有教你,今晚上该如何对我好?”   迟艳道:“我已经把床褥铺好了,这便伺候你睡下吧。”   钱宁眨眨眼:“难道……你都是还不知道洞房花烛之夜该干点什么?”   迟艳跟他对着眨眼:“咱们拜了堂,入了洞房,喝了交杯酒,现在不就是该睡了吗?”   “……你自己开店做老板娘,还跟仇钺杨英他们军队里的人常打交道,都没听过他们说些什么荤段子?”   迟艳蹙了眉头:“那些人说些昏话,我又怎会走心去听?”   “那你知道别人家夫妻俩是怎么生孩子的么?”   “不就是两个人成了亲住在一处,时候久了就生了吗?”   钱宁彻底愕然,之前虽然与迟艳一路回来,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少,但两人的话题还从没涉及到过这个深度。原先看到自己这位新媳妇个性爽利,又曾长期抛头露面去做事,他哪里想得到,她竟会比某些闺阁小姐还纯……   看来今晚的洞房之夜还会有些意料之外的难度……不,乐趣。   “来来,娘子,为夫这就来慢慢教你,夫妻二人是如何生孩子的……” 第117章 要走趁早   迟艳被他打横抱起, 去到床上, 见他来解她衣裳, 她也没觉得有何奇怪, 睡觉也是要脱衣裳的嘛, 她还很贤惠地帮着钱宁动手。发觉钱宁解了她的中衣中裤之后似乎连肚兜和亵裤也不打算放过, 迟艳才发觉异样:“要都脱了呀?”   “嗯, 做这事儿就是都脱了好。”   “那……能不能把灯吹了。”   看着她满面羞涩,艳如桃李的模样, 钱宁心痒得很, 也极是体贴, 便去将灯火吹了。跟前仅剩下窗纸外透进来的一点光芒, 两人摸着黑去除身上剩余的阻隔, 钱宁半压着她的身子,手掌缓缓在她全身游走。   “舒服吗?”   “嗯……”迟艳虽然羞得脸颊滚烫,但也确实挺舒服的,“这样就能生孩子了?”   钱宁“嗤”地一笑,一边在她脸颊边吻着,一边抓过她的手往自己身下送过去:“还早呢。”   迟艳觉得摸到一个奇怪的物事, 动了动手掌确认了一下方位, 惊奇道:“这里……怎会是这样的?”   “难道你见过是啥样的?”   “至少见过穿开裆裤的小孩子,没一个是这样的啊。人长大了, 就变这样了?那你平日穿裤子,这样直直愣愣地不难受么?”   钱宁直接笑倒在她身上,笑得停不下来, 然后迟艳就发觉,手里那东西好像软乎了一点,有那么点像小孩开裆裤里的样子了。   “别再逗我笑了,再笑今晚就生不成孩子了。”钱宁又在她身上抚摸亲吻了一番,待得感到两人的身体都准备好了,就小心翼翼地发展了下一步。   听见迟艳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不像有多痛苦,好像还挺享受似的,钱宁亢奋得有些头脑发昏,轻咬着她的耳垂道:“疼得厉害就告诉我,别忍着。”   迟艳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是没有多难受,钱宁也素了好久了,见她没什么抗拒,就难免也放纵了起来。迟艳一路都很配合,直至完了事,钱宁喘着气问她:“真不疼吗?”   “还好……”迟艳声音里都带着点哭音了,“以后,是不是天天都要这样生孩子?”   敢情她是一路忍着呢,钱宁才想起来,自己这新媳妇是个探子,会装。他万分心疼地搂着她亲了亲:“放心,以后就没这么难受了。艳艳你真好,我会好好疼你的。”   迟艳静了片刻,终忍不住问:“要是我像邵夫人对邵侯爷那么好,你也能像邵侯爷对邵夫人那样对我吗?”   “……”钱宁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可能像邵侯爷惧内惧得那么厉害,不过,要是自家媳妇真能如邵夫人对邵侯爷那样好,似乎是挺不错的。   “他们之间怎么个好法儿,我也不清楚,咱们慢慢试着看,好吧?”   何菁在钱宁家后宅发表爱情演说洒了一大把狗粮,等到喜宴散时,从后宅乘上马车离开,叫车夫直接把自己送到了不远处朱台涟的宅子里去。   朱台涟同样去了喜宴,比她出来的还晚了些,一见她等在自家花厅里,便苦笑道:“外人都不知你我是何关系,今天这边来往的人多,你难道不该避着些?”   何菁手里玩弄着茶杯盖,满不在乎道:“管他呢?大不了叫他们传说我男人不在家就在外头养野汉子,反正我也要走了,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见。”   朱台涟十分无语,自己这妹子实在是不同凡人。   “我来找你,是因为昨日刚收到了安化来的信。”何菁拿了一个信封递给朱台涟,叹了口气,“原先我还担忧父亲听说了你的死讯会悲痛欲绝,以至于病倒什么的,没想到他倒还有心思来宽慰我,害怕我伤心过度。”   朱台涟在椅上落座,展开书信看了看,唇角浮上了一丝讥诮:“你或许还不知道,其实父亲生过的所有儿子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他对老三老四都比对我更加疼爱。这一回听说是我自己犯傻被判了死罪,说不定还会对我大为恚怒,庆幸我没拖累死一家人呢。”   何菁又不是头一回见识他的冷情,也不打算为此多说什么,反正那父子俩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再见了,父亲如果真的没有因为二哥之死伤心难过,或许也是好事。   她道:“二嫂和蕙姐儿那边,我觉得可以等个一两年、刘瑾这事的风波过去之后,我回趟安化,私底下告诉他们,其实你还活着。”   朱台涟正看到书信末尾写到的秋氏与蕙姐儿的状况,按安化王的描述,那娘俩还算坚强,至少不至于伤心到自寻短见的地步,这一回受他落罪拖累,蕙姐儿本该会得到的县主封号是铁定没了,将来婚事可能会因此潦草些,不过说到底这些已经比朱台涟早先预测的结果好太多了。   他放下书信道:“等到了那时,她们或许也没那么在意我活没活着了,再说如果不能见面,知不知道又有何打紧?”   何菁就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忽然欠了欠身问:“二哥你对我说句实话,你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想过娶迟艳?”   朱台涟一点迟疑都没有,微微挑眉道:“没想过,很奇怪么?”   “那你从来都没对哪个女子动过心么?”   朱台涟眉心挑得更高了些:“没有过,也很奇怪么?”   “那你见到别人两情相悦,比如说看到我们夫妻俩两心相映,就没羡慕过?”   “没有……很奇怪吗?”朱台涟不自觉地顿了一下,若说羡慕好像并不准确,他确实从没去憧憬过自己的爱情之路,对二妹妹和二妹夫这黏黏糊糊的两口子,他看在眼里,应该还是欣慰居多。   可若说羡慕一丁点都没有,好像也不准确,他有点烦恼,“你问这干什么?”   “好奇呀,”何菁拿腰带上垂的丝线流苏在手指上缠着,“我真想看看,怎样天仙般的人物才能叫二哥动心呢。”   朱台涟勉强笑了一下,有心说“我这辈子能有个好妹妹就很知足了”,可又觉得这种话说出来太过牙酸,不符合他的风格,怎么都吐不出口。   何菁慢悠悠道:“我就快要走了,该交代你的我都交代过好几遍了,再多说也怕你嫌烦,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呀?”   朱台涟闷了两秒钟,方道:“菁菁你知道,现今我是这样一个身份,将来出什么事都不好再公然为你出头的了。你要记得,男人家有些事都是免不了的,以后二妹夫倘若有意纳妾,你别跟他闹。”   何菁见他正正经经的,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内容竟如此无稽。现在要辩解说那种事绝不可能有,二哥一定不信。忽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赶脚,就像在前世被老妈提着耳朵警告:“一定不能早恋啊,不然耽误了学习你考不上大学!”   遥想当年,自从高二开始跟那谁谈恋爱,两人天天一块儿上自习,不但没耽误学习,反而成绩一路上升,从中等生成了优等生,从二本水平到考进了一本。什么早恋就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说“早恋会导致穿越”对他俩来说更应验。   果然到了古代也是一样,自己与家长的观念总会不在一条线上。还纳妾呢,现在邵良宸看见她皱一皱眉头都会赶忙低三下四来嘘寒问暖。   她刚木起脸色,朱台涟又劝道:“你不要不当回事,现在越是不当回事,等临到了头上才越难受,早早做好打算才是正经。万一过不多久你就怀了身孕,难道叫人家忍上几个月?”   “那你呢?”何菁适时反击,“你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你打算忍多久?”   朱台涟自己来跟妹妹说这种事已经觉得羞于启齿了,都是想着自己是妹妹跟前唯一的长者才勉为其难。万万想不到妹妹听了之后不但一点都不羞涩,竟然还敢来还口的。   这下羞涩的反倒是他了:“我……没有那个兴致。”   “你没有那个兴致,怎就知道他一定有?再说那种事又不是非得另找个女人才……”何菁在少儿不宜的内容之前及时刹住车,换了个方向,“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你还不知道吧?京城里好男风的达官贵人比比皆是,你没有女人,人家都会以为你好男不好女,以后你一定少不了应付这种骚扰!”   朱台涟还真从没想到过这事,一时目瞪狗呆。   何菁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二哥也不必抗拒,你看你对女人没有兴致,说不定对男人就有兴致了,习惯了也就乐在其中啦。以二哥的人才,必会独领风骚,成为京城头一号的男风红人呢!”   成功反守为攻中止了二哥的唠叨,何菁志得意满地回了家,开始正式为启程去安陆做准备。   打包行李、交代下人什么的早在前些天就做得差不多了,喝完喜酒的次日,何菁去了一趟太医胡保常的医馆,为临行前做最后一次中医体检。   之前的安化之行还是有着太多不宜公开的经历,何菁也不好就安夫人的死开口对胡太医说什么抚恤宽慰的话,如今刘瑾身死,安惟学也下了刑部大狱,安夫人如果还活着,想必过些日子也会跟着落个糟糕的结果,再说什么都没必要了。   待得胡太医望闻问切完毕,何菁突发奇想,笑着说:“还未感谢胡太医您送的那瓶灵药,这一回那药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呢。”   胡太医一怔,暗暗有些为邵夫人的开朗大胆纳罕,另也有些不解:“前些时邵侯爷离京之前也曾来要我诊过脉,我见他春秋鼎盛,并没什么不足之症啊。”   何菁掩了口噗嗤一笑:“不是用在了那里。是当时我与他在外地办差之时,遇见了一个坏人,见到那人自己阴痿不举,还专门用些恶毒手段糟蹋女孩子,我们便将那灵药送了些给他吃,又借机骗他吃下下了大黄的羹汤,结果寒热相冲,那坏人就死了,还没人怀疑得到我们头上。”   胡太医这才恍然,不禁面露忧色:“如此……那人必会死状极惨。”   何菁感叹道:“我知道您是医者仁心,听说自己配的药竟害人死命便心怀不忍。可您也不妨想想,杀一个坏人,就是救了无数好人,那是一大功德呢。”   说起孙景文,她就不免想起莲姑。这次要长期离京了,前些天她便去看望了一遍夏奶奶和程大夫那些老街坊,也就获知了莲姑疯了的消息。等去到莲姑家里探望,才听说她竟然就是曾被卖给了一个名叫孙景文的主顾,才变成了今日这样。   看见莲姑痴痴呆呆已认不出自己,何菁心酸不已,一时觉得,当初叫孙景文那样死还算便宜他了。她给莲姑家留了些银子,让他们好好照顾莲姑。这一回何菁没再隐瞒自己嫁入东莞侯府的事,莲姑的家人听说后都艳羡不已,感叹莲姑虽然没有那么好命,但有位侯夫人上心照顾着,也算造化了。   何菁想起当年莲姑还曾劝她嫁给王宽为妾,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胡太医听完她的话,也苦笑摇头道:“夫人说的也是,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医者仁心,有时候遇见坏人来看病,我也会有心整他们一把。就说我那个侄女婿安惟学吧,我侄女才过世没多久,他就左一个右一个地买丫头,前阵子回了京城,还想来找我开那种药凑趣儿。我便给他的药里动了些手脚,叫他拉了好几天肚子,下不来床。唉,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回无需我再整他,他也活不长啦。”   何菁看着老太医面不改色地说起这事,心里有些奇异。邵良宸是一定不会对胡太医说起安夫人死去的细节的,但胡太医清楚他的密探身份,也应该能根据他们回来的时间与安化王府谋反一案的时间来推测出他们去的是安化,那么此时向她提起安惟学,就应该是有意为之。安夫人就是在安化王府被劫走的,胡太医一定听说了。   “胡太医……”何菁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   胡太医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但凡有机会,必定已经尽了力了。”   何菁不由得一阵鼻子发酸,或许当时他们是尽了力,可一想到他们非但没有为安夫人之死对凶手追责,还连事实真相都隐瞒下来,她还是难免愧疚。   现如今,亲手射杀安夫人的钱宁和下命令的朱台涟,都正在豹房供职,与胡太医做了同一单位的同事。   当然,或许应该为安夫人之死负更多责任的是那群劫匪,还有安惟学,那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突发事件,他们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因提及安夫人,何菁今日的好心情消耗殆尽,又听胡太医说了些日常保养事项,便告辞离去。   两天后,何菁正式启程赶赴湖北安陆。朱台涟与钱宁因身份关系都不宜亲自送行,只为其安排好了路上随扈。何云一路送了姐姐到城外,难舍难离地与之分别。   数日过去,这天傍晚时分,钱宁特意在太医院下值的路上堵到胡太医,胡太医自然早已认得了他,见状十分意外:“钱大人有何贵干?”   钱宁笑呵呵地连连拱手:“胡太医,我知道您老医术精妙,赛过神仙。不瞒您说,我曾经从邵侯爷那里拿到过几丸灵药,吃着觉得极好,所以想要再来向您买些来。”   胡太医有些啼笑皆非,原来那瓶灵药不止给那个“坏人”吃过,还被邵侯爷拿去用于公关了,“好说好说,您为这点小事还需特意跑一趟来找我?差个人来带个话不就成了?”   钱宁随着他的步调缓缓走着:“我这不是还想多问问您吗,您看除了那种药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类似稀罕玩意?”   “钱大人,我知道您是新婚,可您春秋正盛,身子又壮健,其实那种玩意还是少用为好。”   “唉,闺阁之趣,谁嫌多啊?”   胡太医还清楚记得这句同样的话当初自己也曾向邵侯爷说过,想来也是有趣,那个任他硬塞都不愿接受灵药的人,如今却与这个主动来求药的人成了好朋友。   两人边走边聊,几句话之后便说到了邵良宸夫妇身上去,听钱宁说“邵夫人上路已有六七天,现下想必已经过了邯郸”,胡太医大吃了一惊,顿住脚步问:“邵夫人出远门了?要去哪里?”   钱宁一笑:“还能去哪里?去找邵侯爷呀。他们小两口如胶似漆的,分开这些日子想必已经难过的紧了……胡太医,您这是怎么的了?”   胡太医满面惊愕:“她……才怀着两个多月的身孕,竟然要长途跋涉,跑去湖北?!”   钱宁也呆了,什么身孕,没听说啊,连她亲哥哥都显然不知道……他忽然想明白了,何菁就是害怕被他们劝阻,才故意没告诉他们,她是想男人想得顾不得了。   “那……胡太医您看,我用叫人把她追回来吗?”   “等你的人追上,她岂不是都快到了?”   “是啊,那,就算了?”钱宁都有点头冒冷汗了,怀孕的女人摔个跟头就可能把命都摔没了,这事儿他听说过,“这样,我先找人去商量商量。”   离了太医院,钱宁就快马加鞭跑去报告朱台涟。朱台涟一听说这事,立马就想亲自出京去追。钱宁只好先来劝他。   “我说你,还当自己是王长子呢?宫里当着值也说走就走啊?再说真要那边出点事,你亲自去了就顶用?”   朱台涟急得顿足:“这死丫头!上一回在安化闹得命都差点没了,竟然还如此不分轻重!”   “你也甭急了,那边有我专门安排的人手随扈,随时可以拿锦衣卫的腰牌利用官驿传回加急消息,如今既然没什么信,就说明还没事儿。我这就派人追过去,顺带请个京城好点的妇女科大夫跟着,真有事也好照应一时。”   朱台涟点头不迭:“好好,还是你有主意。”   钱宁有点揶揄:“那是,你哪操过这份心呐?”   “唉,这个不叫人省心的死丫头片子!”   “跟你挺像的不是吗?”   “……”   近日一处共事天天见面,钱宁常以打趣王长子为乐。看着朱台涟吃瘪无言以对,钱宁就很嗨,常常会有“你也有今天啊”的过瘾之感。   钱大人一声令下,锦衣卫的牛鬼蛇神立刻出笼,京城民间最出名的妇科大夫便被抓了壮丁,不得已要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往湖北。   何菁才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危险呢,胡太医说了,她这次怀相甚好,身体状况也很好,总之一切都好,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一定能顺顺利利生下宝宝。她觉得只要自己没那么倒霉遇见个车翻了、桥塌了、地陷坑了、天上掉陨石了之类的大灾难,就铁定没事。   当然最理想的还是等满了三个月、进入保险期的时候再上路,可她不敢等了,钱宁跟胡太医在一个单位里上班,谁知哪天碰了面聊起他们共同的朋友邵良宸,就把她怀孕这事儿说漏了,然后钱宁铁定跑去朝朱台涟广播,然后……她就别想走了。   朱台涟才不会管她三个月后是不是安全,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她去找邵良宸。她一直到生都别想走得成,然后生完还要坐月子,然后因为孩子幼小,她一样走不了,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跟老公团聚了。   所以要走,就得趁早!   被钱宁派来的人追上时,何菁都已经平安到达襄阳了,看着被快递过来的妇科老大夫面黄肌瘦,一副随时可能飞升的憔悴面容,何菁哭笑不得,赶紧拿了几百两银子给人家做补偿。   两天之后,她终于抵达了安陆州。   邵良宸这一回是以自己东莞侯的真实身份过来的,随身带来正德皇帝的亲笔推荐信,意思是请叔叔朱祐杬为自己这个好朋友安排个工作,对此兴献王朱祐杬十分重视,直接给邵良宸点了个王府当中最重的职务长史。   王府中总有不止一个长史,一般王府中的长史都是朝廷特派的,负责监督藩王府邸事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史有着“管”藩王的重要权力,由藩王自己指派这个职务肯定不大和规矩,不过人家邵良宸是受皇帝之命空降来的,也就没人会说什么了。   职务定了,朱祐杬却明确表示朱宸长史大人不用负担什么职司,只需挂个虚职就行了,于是邵良宸就有了个溜溜达达吃闲饭的美差。来后这段日子他有意结交王府中人,尤其以武会友,与一众王府侍卫混得很熟,朱祐杬已经默许了他帮着负担一部分王府的安保工作。   何菁来的日期早就提前通知了邵良宸,等到达时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等到她从一处角门被接进兴献王府,由下人引领着去到一处庭院,正见到邵良宸站在院子当中,欠着身子与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说着话。   太阳偏西,暖暖的光芒照着,院中的两个人一个身形颀长,一个个子矮小,一个欠身俯视,一个高仰着头,就像一幅“松下问童子”的水墨画,画面极其温馨。   看见他出现在视野中的一刻,何菁仿佛体会到了那一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真谛。   听见脚步声响,邵良宸转过头,望着她直起身,露出一脸比阳光还暖的笑容:“总算到了,一路累吧?”   “还好,也没多累。”何菁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了看那个小男孩,“这难道就是……”   那小孩也正睁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他脸色微微偏红,五官极其精致漂亮,以后如果没有大的变化,必定是个大帅哥的苗子,何菁可想象不到,嘉靖皇帝朱厚熜小时候这么可爱。   邵良宸笑了笑,蹲下身去对那小孩说:“看,这就是你师娘了,快告诉师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似乎有点怕生,望着何菁怯怯地吐出四个字:“%&*¥”   “……”何菁一个字都没听出来,只好求助地去看邵良宸。   “这孩子祖籍浙江,这两年又在湖北,口音就有点怪。”邵良宸朝那孩子微微起脸:“师父的话你又忘了?要说官话。”   “是,徒儿错了。”小孩立刻切换了语言,发音稍有些生涩,“师娘,我叫陆炳。”   陆炳啊!将来的“天下第一锦衣卫”!何菁惊得肚子都跟着心一块儿颤悠。   “乖,你先去找爹爹,我跟师娘还有话说。”邵良宸打发走了小陆炳,就携起何菁的手,“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兴献王毕竟是亲王,还跟当今皇上的亲缘很近,这座兴献王府相比安化王府就要富丽堂皇许多了。今天何菁刚见识了其中一隅,便可感觉得出这种差距。   王府仿照皇宫,男性属官与仆人都不能进入后宅,像邵良宸这样的身份如果没去自己开府另居,就是住在王府外围分配的住所之内,相比在安化王府所住的桃园肯定要稍差一点,不过这些都是小节,他俩都不会在乎。   对他俩而言,哪里有对方在,哪里就是家了。   路上何菁问:“陆炳为什么叫你师父?”   “因为我跟他爹切磋武艺,把他爹打倒在地,他爹就叫他拜我为师,向我学武。”   何菁很讶异:“他爹都打不过你?那么,难道将来陆炳考上武状元,是你教出来的?”   邵良宸毫不掩饰地得意洋洋:“想必是吧。”   何菁笑着撇嘴:“看不出你还挺喜欢哄孩子。”   “也没有,是因为陆炳乖我才爱哄他玩玩。”   何菁咯咯笑着:“再过六七个月,你就不用哄别人家的孩子了,有自己家的可给你哄。”   见邵良宸吃惊地转头望过来,她笑得更显狡黠,压低一点声音道:“不过算起来,现今该有三个月了,所以呢,今晚上如果你想逍遥快活,我也是力所能及的。”   邵良宸愣愣地望了她一阵,才道:“你不是说着玩的吧?来前咱们才处了那么短的日子,真就怀上了?”   何菁顿时火了,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谁跟你说着玩呢!你爱信不信,不信就当我这阵子养汉子怀上的好了!”   他们正走在外院的主干道上,周围过往办事的下人络绎不绝,闻听这声音都纷纷看过来。   邵良宸连忙道:“哎呀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呀?要叫进了家门再叫嘛。”   “哼,谁叫你招惹我?人家正荷尔蒙失衡呢!”   外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很快在兴献王府传开:敢情朱宸大人的夫人是位河东狮。   东莞侯惧内的特性飞速在新的圈子里流传开来。 第118章 命数奇绝   王府的男性属官权柄再大, 也不能随意进出内宅, 所以除了朱厚熜小朋友出行需要随扈、或是他主动跑到外院来找陆炳玩的时候之外, 邵良宸很难有机会见到他。要想得到机会与朱厚熜时常接触, 就得等到他开蒙读书,不过看朱佑杬吊儿郎当的作风, 邵良宸觉得一两年之内小嘉靖够呛能开启读书模式。   何菁来了倒是正好解决这一难题, 通过邵良宸与陆炳家建立起的关系,她很快就与陆炳他妈混了个熟。陆娘子是朱厚熜的乳母, 如今就在内宅当差,很得朱厚熜爱戴与依赖。何菁以养儿育儿知识为纽带,常常去找陆娘子闲聊,没过多久, 陆娘子就帮着邵良宸成功为何菁争取到了王府内宅一个挂名的差事,让她有事没事便可以进去里面,与陆娘子一块儿照看朱厚熜。   何菁很快就回来向邵良宸表示:果然小熜那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从某个角度来说,小熜同学是个很聪明也很皮的孩子,据说他前些日子因为不满跟前的一个宦官打骂他的宫女,就趁着那宦官抱着他走路时,将一小把提前备好在手里的碎头发洒进了宦官的后领,于是宦官一整天都觉得背后又刺又痒, 还不明原因, 站班的时候还不能动,只能忍着,遭了一天的罪之后, 等到了晚间回去检查衣物,昏黑的烛灯之下又看不出任何痕迹,这宦官也是粗心,看不出毛病第二日就依旧穿那身衣裳当班,于是又被折磨了一天。   这就是还不到五岁的小熜同学报复人的手段,若非他自己跑去对那个挨欺负的宫女说已经为她报了仇,还没人会知道这事。   如此想象,他应该是个活泼的小孩才对,可何菁见过他无数面之后,就没见这孩子笑过。小熜同学总是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看不出一丁点这年纪小孩该有的天真,就好像小孩的外表之下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有时看着他,何菁都忍不住想问他:小世子你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原来总觉得沉稳懂事的小大人应该很酷很可爱——比如柯南,但看着朱厚熜,何菁只觉得这孩子很吓人。确实就像邵良宸总结的那样,这孩子又阴又闷,好像随时在打着大人都想不到的鬼主意。还不到五岁就这样,以后得啥样啊?   如今见着了真人,何菁觉得正德皇帝是多虑了,小熜同学没有他们夫妻俩来影响,应该也不会长歪成她三哥四哥那样的败类,这孩子天生根骨精奇。   这或许是件好事,他们的任务可能会比想象中的还轻松;也或许是件坏事,因为有主意的孩子都不那么容易被影响。想要凭着他们相守十年的根基叫朱厚熜言听计从,看起来是没啥希望。正德皇帝要想逃跑最好还是别叫他这堂弟知道实情,不然谁知道这小孩会干出什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何菁的肚子越来越显怀了,等过了六个月的时候,她除了每天早晚固定出门遛弯两回,就不再去干什么,反正他们两口子都没担着什么正经值差,上工和旷工效果相近,属于国之蠹虫府上养的小蠹虫。   当年十月,即正德五年十月,北直隶霸州有一对名叫刘六、刘七的兄弟,纠集一伙响马盗发动叛乱。这时的参与者才仅有几百人,与寻常的盗匪占山为王差不太多。   半个月后,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收到邵良宸通过锦衣卫密探渠道传去的火漆密信(还好湖北这边的锦衣密探没暴露),信的大意是:想办法让皇上重视起这次叛乱,务必尽快将其剿灭,不然必将引发严重后果,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反正他是做探子的,有特殊渠道获得点消息也不奇怪。   钱宁就拿着信去与朱台涟及几个心腹级的下属商议了一遍,也去向正德皇帝报告了一遍,然后给邵良宸回了信,大意是:皇上已经知道了,但他不相信一伙小小的响马盗能掀起什么大风浪,你又说不清原因,我们也不知如何劝他。以我们小组内商议觉得,即使事情真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也没什么大不了,乱民叛乱闹大了,自有管后勤的大人想从中渔利,自有管平叛的大人想借机立功,你的建议会把这些人都得罪了,所以江彬哥哥建议,你还是管好自己老婆孩子,其它啥都别管了。   邵良宸看了信哭笑不得。   这一次刘六刘七起义是明朝流民矛盾彻底激化的一次表现,也是除了崇祯末年导致明朝灭亡的那些农民起义之外,通观明朝最大的一次农民叛乱。那伙看起来不成气候的响马盗将会很快集结起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流民追随他们,最终兵力超过十万,需要朝廷花近三年的时间才平定得了,耗费人力财力无数。   邵良宸觉得自己既然知道就该出言提醒,为国家省点是点,可惜……   竟然连二哥那么忧国忧民的人都学会站干岸看热闹了吗?这还真算得上一大进步。   邵良宸家里还有大肚子的老婆,当然不会责任心爆发到想去亲自上战场的地步。其实想想,钱宁信上的话也有道理,每个事件爆发与解决的过程都是依照一定逻辑发展的,一味想去防微杜渐,说不定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恶果,也不见得都是好事。   还是别总想去当改变历史的英雄了。   这些日子,常常会听见跟前认识的人说:“看夫人的怀相,一定一举得男!”   殊不知,朱宸大人夫妇天天都在祈祷能生个女儿。他们一点都没有古人那种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完全不在乎生男生女,可心里都清楚一点,只要孩儿他爹还担着一天锦衣卫的值差,他们的儿子就是卖身锦衣卫的命——国家政策如此,虽说可以向皇上求放过,可那不还得求吗?还是不如干脆别生省事。   最理想的状况,就是在他爹能退休之前,他们都生女儿,要生儿子,等退休跑路后再说!   湖北安陆的冬天有点冷,不过总也冷不着王府里的贵人们。屋里生够了火,出门穿够了厚衣裳,生活质量并不受多大影响。   何菁顺顺利利怀到了预产期,等到真发动生产的时候才知道,原以为说什么生孩子痛感第一指的是孩子出来时被撑得痛,其实在那之前的宫缩阵痛才更要命,何菁觉得比上辈子遇车祸那会儿都疼多了!   邵良宸等在产房门外,听着自己往日无比坚强的老婆都疼得凄厉尖叫,他一连淌了好一身冷汗。此前他连后事都打算好了,古代女人生孩子死亡率奇高,要是何菁这回生产遇险没挺过来,他就先请陆娘子帮着照顾孩子,然后以八百里加急速度去信求助孩子他二舅,等料理差不多了,他就尽快自杀去追孩子他娘。   这打算他没敢告诉过何菁,担忧她会挂心孩子叫他留下,可孩子再重要也没他娘重要啊!他才舍不得为了一个孩子就跟孩儿他娘分开呢。   忙里忙外的下人们以及产床上挣扎的夫人都想不到,值此当口,孩儿他爹盘算的竟是如何自杀殉情。   好在一切都是多虑,何菁一共才折腾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顺利生了下来,是个健康的女孩,一切都顺心如意。   等到一切消停下来,何菁靠在床头,试着用陆娘子教她的姿势给孩子喂奶,兴奋地喋喋不休:“……原先看到有些小说上说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生产之前就先请来几个乳母在家里候着,如今才知道那些都是胡扯。陆嫂子说了,开了奶的妇人两天不喂奶就可能要回奶,真要提前请几个乳母在家等着,到了孩子生下来时已经都没奶啦……”   邵良宸坐在一旁,眼神极柔地望着她怀里的小动物,劝道:“你少说些话吧,还不累么?”   “不累啊,过去了就不觉得累了。”何菁抬头看着他笑道,“都说孩子像父亲,等闺女长大了,我就再不用惦记看你男扮女装的样子啦。”   她这个瘾头还一直没有完全过去,邵良宸苦笑道:“是啊,等她长大了,我再扮女装也就只能扮大妈了,还有什么好看?”   何菁很不以为然:“人家万贵妃三十好几岁还把朱见深迷得团团转呢,再过十六年,夫君必定仍然倾国倾城!”   十六年,邵良宸略带感慨地憧憬着,朱厚熜封朱宸为锦衣卫指挥使,但历史上那个朱宸似乎只干了很短的时间就退了,还不满一年。他也对做锦衣卫高管没什么兴趣,京城官场就像钱宁说的那样,是个烂泥塘,现在好容易抽身出来了,还搅进去做什么?   到时帮着新帝料理一番接手事务,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仍依照原计划,带着老婆孩子去浙江跑走私,过上既有钱又自由的快乐日子。   对了,陆炳他们家就是浙江嘉兴的家,那里既是丝绸产地,距离走私商海盗窝点双屿岛也不远,可以通过他们的关系,先为将来铺一铺路……   半年之后,兴王世子朱厚熜启蒙读书,邵良宸有了大把机会与之接触。大概是有点受玩伴陆炳的影响,朱厚熜对这位朱宸师傅印象很好,但凡方便时候,都愿意留他在跟前,对朱宸师傅说的话,他常会比对夫子的话还更听得进去,以至于有时夫子为了让小世子听话,都要来求助邵良宸。   日子一天天过着,历史一天天在进展。   总体来说,何菁他们这边一直快活无忧,所能遇见最大的麻烦,也就仅限于偶尔吃肉食多了消化不良这样。   反倒是京城那边的两个人,更加惹他们牵挂。不过从他们来往信件的内容看来,似乎事情的走向与他们的猜测有所相合,又不甚相同,历史像是在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变化和延展着。   史载:“正德六年,畿内贼起,京军不能制,调边兵。江彬以大同游击隶总兵官张俊赴调。后与贼战淮上,被三矢,其一著面,镞出于耳,拔之更战。武宗闻而壮之。”   因为那个真的江彬无父无母无亲人,在京城也没有熟人,正德皇帝就放心大胆地让朱台涟完全顶替了他的身份,据京城这边的人所知,那个骤然被招进豹房陪皇上玩的江彬就是从宣府调过来的一个小武将,为此一众老大人们不免又感叹了一番皇上的荒唐顽劣。   当了一阵子的差之后,与皇帝渐渐混熟了,朱台涟发现皇上虽然性格有点乖张,其实很有才华有见识,可以说,比他原先认识的任何人都要高明一筹——这也是应该的,大明朝对太子的教育抓得很紧,正德皇帝是从小按照标准太子程序教育出来的,本身的资质又不差,确实应该有着过人的能力。   为此,朱台涟对皇上还是很有些真心景仰和敬重的。只是万万没想到,皇上的思维跳跃性远超他的想象,随着刘六刘七的叛乱越闹越大了,皇上竟然想封他个参将、派他去帮着统领边军平叛。   朱台涟万般无奈地去跟钱宁诉苦:“皇上竟然要派我去平叛。”   钱宁却大加鼓励:“挺好的啊,以你的本事天天纸上谈兵多没劲?换我是你,乐不得能有这机会好去立大功呢!”   “你怎不想想啊,这回平叛调的是边军,山西陕西的兵将常有换防的,其中有人认出我可怎么办啊?”   “这……你没跟皇上说吗?”   “说了,他说真要有人认出来了,就叫我装傻,说是与安化王王长子碰巧长得相像罢了。”   “……那就这么办吧。”那位爷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朱台涟只好从命赶赴平叛前线。名义上他们这一路平叛大军的总指挥是从宣府调来的副总兵许泰,但谁都知道那位江大人是皇上亲自派来的,所以实际上西路平叛大军是以朱台涟为首,他提了意见没人敢轻易反对。   朱台涟本心也是极好兵事的,原先做着王长子时,亲自领兵上阵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没想到今生今世还真有实现的机会。等真到了战阵之上,他很快就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了。   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容易得意忘形,这一点连生性沉稳的二哥也无可例外。仗一天天地打下去,一开始他还像个正经统帅总与许泰呆在中军帐里,即使上阵也是殿后观战,几场仗下来他就忍不了了,开始亲自上手,手持一杆精钢长.枪去与敌人短兵相接,还一次比一次冲得靠前,终于在参战几个月后的一天把幸运值耗光——受伤了。   敌方突然一阵乱箭射过来,朱台涟一连中了三箭,前两箭还只是擦过手臂和小腿受了轻伤,第三支箭竟然穿在了他脸上,穿透了右脸颊,划伤了舌头,从左边耳根穿出,导致他从马上坠了下去,一脸血肉模糊,把亲兵们都吓呆了。   还没死就不能等死啊,朱台涟当即折断了箭杆,抽了箭身出去,爬回马背领着亲兵一路杀出重围。很快,江大人勇武过人、负伤作战的事迹就传遍全军,成了振奋军心的兴奋剂。   因朱台涟曾有心真去谋反的内情只由邵良宸告知了皇帝,皇帝又没打算追究,曾在宁夏卫想要追随王长子做从龙之臣的一众武将也就得以幸免。朱台涟的老跟班、宁夏指挥周昂担忧自己曾想谋反的事被揭发,就动用关系疏通,从宁夏调了出来,离开一众熟人,去到宣府做了个副指挥,这一回也跟着来平叛,只是与朱台涟许泰他们不在一路。   直到大胜回程之时,两路大军并在一处,周昂才得了机会来拜见友军的领导们,而这时候,朱台涟脸上缠着绑带就像戴了大号口罩,已经不用说谎也不担心被周昂认出来了。   看着周昂近在咫尺地对他口称“江大人”,朱台涟亦感谐趣盎然。   告辞之前,周昂才望着他的双眼道:“江大人看着面善,倒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等朱台涟说话,守在一旁的亲兵队长先不满道:“我家大人说话不便,周将军想要闲聊,还是改日吧。”   周昂只好讪讪地告辞离去,朱台涟望着他走出军帐,倒有心问问他:你对那位故人印象如何,对他是怀念呢,还是怀念呢,还是怀念呢……   直至此时才忽然觉得,一辈子能体验两个身份是件十分奇妙的事。   等回到京城,再见到钱宁时,朱台涟的伤已经大体好了,左耳根那一处疤痕还不明显,右脸颊上却像长了个超大号的麻子。钱宁见状很夸张地惊叹:“怎么弄成这样?当时一定疼得很吧?”   朱台涟一副“别提了”的表情摇头感叹:“疼还是次要,主要是饿……”   嘴里伤着,导致他半个月没能正经吃饭,连吃流食都很费力,那时的朱台涟简直看见桌子凳子都想啃几口。   正德皇帝见了他的疤痕倒挺兴奋:“如此看来,你命大得很嘛。正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嗯,朕这就多给你点后福,以资鼓励。”然后就赐了不少金银财帛,还连前两年收缴的一座刘瑾党羽的宅邸都赐给了他。   朱台涟即使没有何菁的告诫,也知道该时刻保持低调,着意避免自己太过受宠,引起钱宁的不满。因迟艳刚为钱宁生了个儿子,朱台涟便将所得赏赐封了一包重礼,拿去庆贺钱宁喜得麟儿。   不过钱宁看起来对他的立功受奖一点也没在意,还因知道他不会把受伤的事告诉何菁他们,就替他写了封信寄去安陆州。结果半个多月之后,何菁竟然把孩子扔给乳母照看,自己跑回京城来了。   见了二哥头一面,何菁也是惊叹:“怎么弄成这样啊?当时一定疼得很吧?”   “还好……我又没死,怎还用得着你大老远跑回来看?”朱台涟对她这夸张的关怀半点也不领情,“你看看人家迟艳还给钱宁生了个儿子,你才生个闺女,还把妹夫紧紧管着不叫人家纳妾,不在家里好好努力给人家生儿子,乱跑什么?”   在他看来,二妹妹没生出儿子还管着丈夫,简直就是个欺凌二妹夫的恶霸。毕竟二妹夫当年担心被媳妇甩掉的那副可怜惨状还深深印刻在朱台涟脑中。   “二哥你咋这样,两年多没见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何菁皱眉数落,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疤痕,安慰道:“二哥生来英气逼人,多了这道疤倒也不难看,还更添了些勇武之气呢!你看你也不娶个媳妇,这两年有没有过京城的老大人来向你表达爱意啊?”   “……以后没事你少回来!”朱台涟更加烦恼。   “我又不是为了看你一个人回来的!”   何云好像真的在读书方面发掘出了天赋,虽然起步晚了点,但头一次参加童试就顺利过了,成绩还挺好,现在已经是个小秀才,据夫子说,来年参加乡试考中的希望也很大。   令何菁没想到的是,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接触来接触去,何云与朱台涟的关系竟然大为缓和,好像还相处得颇为不错,现在不但经常往来,有时何云还会干脆一连在朱台涟府上住上好几天。   “我还以为就冲着我继父,你也会一直看不上云儿。”何菁道。   “死了的人,就不必在意了。好在云儿的人品随你,没随他爹。”朱台涟说得平平淡淡,“你回来了也好,我有个想法正想与你说说,你看你们夫妻远在外地,云儿的婚事你们不便操办,我不在安化,蕙姐儿的婚事我也不好管,不如就让他们两个凑成一对,尽快定亲如何?”   “噗!”何菁喷了茶,“二哥,你这安排也太离奇了吧?是跟皇上处得太久了受他的浸染?”   朱台涟微微挑眉:“有多离奇?蕙姐儿比云儿小六岁,不算多,婚事先定下,等云儿二十出头的时候想必举人已经考过了,成亲正好。现在蕙姐儿没有封号,又不是招云儿做仪宾,不会耽误云儿前程的。”   “根本不是这回事!”何菁简直觉得快不认得他了,“辈分,是辈分啊!你把我侄女嫁给我弟弟,这算哪门子事儿?”   朱台涟面露讥诮:“哟,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是那么重俗礼的人呢,蕙姐儿是你侄女没错,可云儿算你什么人呐?别忘了,你大名叫‘朱菁岚’。”   何菁哑口无言。其实细想想,好像这门婚事确实没什么不好,蕙姐儿没有一点大小姐架子,将来何云的前程应该不错,也配得上她,这婚事一定,家里的两个孩子就都让他们省心了。   只是二哥竟能萌生出这样的创意,实在太令何菁意外,她只能猜测是受了皇上的影响。   朱台涟不能再与安化王府联络,此事便由何菁牵线搭桥,何云听姐姐的,安化王与秋氏也信得过二小姐,信件来往两回,这门婚事便定下来了。   计划中的十年已经过去了近三年,截止此时,最令何菁与邵良宸担忧的,还是朱台涟与钱宁的关系会不会像正史中那样恶化。毕竟,两个和尚抬水吃,两个御前宠臣就会像一家的两个儿子,但凡家长稍有一点偏心,都难免造成儿子之间的嫌隙。   尤其经过这次平叛事件,与世无争的二哥变得更加得宠,好胜心切的钱宁却稍逊一筹。谁知钱宁会不会心怀不平,渐渐与二哥闹掰,最终演变成势如水火的地步呢?   这一点,至少目前还看不出一点矛头。   连有时从来信中察觉出他俩的这一担忧,钱宁与朱台涟都会一头雾水地表示:他们为啥觉得咱俩会掐架? 第119章 终极任务   史载:“宁见彬骤进, 意不平。一日, 帝捕虎, 召宁, 宁缩不前。虎迫帝,彬趋扑乃解。帝戏曰:‘吾自足办, 安用尔。’然心德彬而嗛宁。”   据正史记载, 那一次正德皇帝的捕虎游戏就是导致钱宁与江彬关系恶化的一个关键点。   豹房原址就是宫廷动物园,圈养着宫廷庆典使用的大象虎豹之类的动物, 观看驯兽表演也是正德皇帝的一大爱好,只是那天看驯虎表演的时候,不知皇帝陛下怎么突发奇想,竟然看着看着嫌不过瘾, 谁也没招呼,就自己跳下场子去了。   钱宁正跟个宦官聊闲天呢,看见这情景顿时吓呆了,就是呆若泥塑那种呆,大脑完全停了转,连皇帝叫他把绣春刀丢给他,钱宁都没反应过来。   皇帝还在那跟驯兽师讨价还价:“把你那鞭子给我,是鞭子好使还是棍子好使?”   驯兽师只顾一个劲儿劝说:“皇上您快上去吧。”   正这时候, 那只老虎已经对新跳下来这个生人发生兴趣, 低吼着扑过来了,关键时刻朱台涟疾扑而至,抱住皇帝拧身一避, 老虎利爪划过,“撕拉”一声将朱台涟的衣袖扯了一大片下来,朱台涟将皇帝护在身后,拔出身上配的绣春刀,在老虎再次扑来之时,横刀挡在虎口之间,老虎扑来的力量过猛,竟然以自己之力便令刀锋深深切入口中,当即到底挣扎,再爬不起来。   正德皇帝要说没被吓着肯定是假的,但见到事情过去了,便又觉得意犹未尽,拍着朱台涟的肩笑道:“你也真是,这么心急干嘛?把刀递给我来杀多好?”   朱台涟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话都说不上来,只听周围“噗通”几响,好几个宦官都吓得瘫软在地。   “还好有你在啊!”一到了可以自由说话的地界,钱宁首先就来拉着朱台涟感叹,后怕的没法儿,“要叫这位爷被老虎吃了,咱们哪颗脑袋还能保得住?”   朱台涟也对皇帝的荒唐大胆刷新了看法,同样摇头感叹:“以后守着他时,可一点都不能大意。”   “没错没错,”钱宁挽起他的手臂,“走走,赶紧陪我去喝顿酒压压惊,今天不喝他十坛八坛,都压不下我心里这些惊去!哎,你说今天的事咱要告诉二小姐他们吗?”   “告诉她干什么?她听了说不定又跑回来看我了。”   “回来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又不能去看她。”   “她去年又生了个闺女,不好好在那儿给人家生儿子,还乱跑什么?真当二妹夫能待她好一辈子呢?再总生不了儿子,人家过两年总得纳妾了。”   “这倒也是,艳艳还给我生了儿子呢,大伙都说,她现在怀着这一胎还是儿子,嘿嘿……”   这次事件之后,钱宁与朱台涟这对难兄难弟的感情更铁了一重。   时光荏苒,眼看着十年之期已经过去了大半。何菁与邵良宸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两个女儿,小日子过得极为顺心如意,什么生儿子他们才不在乎呢。   如今邵良宸已经搭上了浙江那边的走私生意线,开始通过与一家大走私商的合作分红赚钱了,以后过上富富有余的日子完全没有疑义。   两人商量好了,将来一直生闺女也不怕,反正他们也不想把女儿嫁到别人家受婆婆欺负,到时每个女儿都招个卖大灯的就好啦。   如今唯一叫他俩放心不下的,还是京城那对儿好基友。或许那两人不会掐架了,但谁知随着手中权柄越来越重,钱宁会不会膨胀作死,而二哥又能否劝得住他呢?   史载:“钱宁念富贵已极,帝无子,思结强籓自全。为宁王宸濠营复护卫,又遣人往宸濠所,有异谋。又令宸濠数进金银玩好于帝。谋召其世子司香太庙,为入嗣地。知宸濠反,帝心疑宁。”   收受宁王朱宸濠的贿赂,最终被宁王造反一事牵连,成为日后钱宁彻底失宠倒台的一大诱因。即使没有江彬的告发,等到了宁王谋反的时候,曾多次为宁王进言谋福利的钱宁也难以逃脱牵连。   这日,钱宁巴巴地跑来问朱台涟:“你看,皇上这么大了还没有儿子,将来还不知道皇位会落在谁手里。听说当年武皇帝曾经承诺请宁王与自己共坐天下,你说皇上千秋之后,会不会是由现在的宁王来做皇上啊?”   朱台涟一脸淡漠:“听说宁王朱宸濠给不少京中要臣送过礼,是不是也送到你手上了?”   钱宁咧嘴笑着:“难道没有你一份吗?人家说不定将来真能当皇上呢,收点礼,替人家说点好话谋点好处,不也是应该的吗?”   朱台涟现在跟他极熟了,一点情面都没留,直接表示:“你要是想死我可以借你把刀,不用这么麻烦。”   钱宁愕然:“此话何解?”   朱台涟便给他解释:“你没见过《皇明祖训》是吧?我见过!皇位再轮十几个人,也轮不到他朱宸濠头上。朱宸濠想当皇帝,除非造反,他若是流露出这个意愿,就说明他是想造反!你想帮着他造反吗?”   钱宁知道他为人沉稳靠谱,轻易不会危言耸听,一听这话也冒了冷汗:“这样啊,那我把礼都退回去,再不跟他掺和了……哎,不如这样,我把礼照常收了,然后原封不动报给皇上知道,咱们跟皇上商量好,暗中差人紧密留意着宁王的动向,他要真想造反,咱不就立大功了吗?”   朱台涟赞许地点点头:“这想法还算不错。不过这个功你去立就是,不必拉上我了。”   钱宁笑眯眯地拍拍他:“咱们两家哪还分的那么清楚?”   因为正德皇帝更偏好军事,朱台涟的特长更投其所好,所以这些年总体而言,确实是朱台涟比钱宁更得皇帝的欢心,但朱台涟一直保持低调,绝不争功,还在能让着钱宁的时候都尽量让着,能给钱宁谋好处的时候也都尽量为其谋好处,即使不考虑何菁的告诫,他也不会忘了,若非钱宁帮忙,自己活不到今天。   他做的这些钱宁都心里有数,自然也对他心怀感激。其实钱宁也会对自己没能做成唯一的御前红人有所遗憾,但他能想得明白,皇上想要的某些资质他自己不具备,没有朱台涟,也迟早会另有一个更投皇上脾气的人被招到御前,与其那样,当然还是有这样一个够义气对他好的人身在其位才更好。   聪明人都会懂得知足和珍惜,钱宁心里清楚,有朱台涟在,对自己决计是好处远远大于坏处。这就好像家里有个兄弟,虽说家产肯定要分走一半,但也同样多了一份强力的帮扶,无论是物质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求也求不来的好处。   这些年因为长期一处共事,钱宁与朱台涟的交情已经比和邵良宸还好了,他真心很感激当年二小姐与邵侯爷拼命救下了这么个好人给他做朋友。   两个御前红人是铁哥们,整个大明朝纲几乎百分之八十都由他俩替皇帝把持着,钱宁为主,负责露面分派,朱台涟为辅,负责背后支招,朝中大事小情没得到他们点头通过,常常就难以施行。杨廷和的死对头、被皇帝扶植为内阁次辅的王琼与他俩也相交甚欢,杨廷和这个内阁首辅就当得十分憋屈,有时简直可说是名存实亡。   有朱台涟随时规劝引导,钱宁收受贿赂、以权谋私等行径一直有所节制,也就没有落得像历史记载那样声名狼藉,树敌无数。   尽管如此……   “你说,现在他俩好得就像搞基似的,咱们就能放心了吗?历史上的钱宁与江彬即使没有窝里斗,恐怕等到正德皇帝死的时候,他们也落不到好结果吧?”某日刚收到了钱宁一封与朱台涟“秀恩爱”的来信后,何菁向邵良宸问。   邵良宸如她所料地点了头:“当然,厂卫中人把持朝纲,再如何行事规矩低调,也会大量树敌,杨廷和那一派的文官们现在一定巴不得要他们死,如果皇上到时真是死了,或是隐遁时丢下他们不管,他俩失了靠山,必定不得善终。”   “是啊,到时小熜同学,怕是也靠不住……”   时至今日,已界十岁的朱厚熜小盆友虽然跟何菁夫妇相处融洽,却因为太有主意,一点不像是会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样子。有时他们劝朱厚熜该做点什么,那孩子表面上好好应了,等做的时候却完全是另一套方案,事后还会头头是道地向他们解释,他觉得这样做才更好。   等这小皮孩子真当了皇帝,对他们来一句“我觉得还是把江彬和钱宁都剐了来笼络文臣、为朕立威才更好”,他俩能又把他怎么着?反正也拉不长他,踩不扁他。   “那能怎么办好呢?”何菁十分发愁,“现在人家官当得好好的,总也不能撺掇他们提前逃跑啊是吧?”   不但不能撺掇他们逃跑,就是简单把皇帝有意隐遁的秘密泄露给他们都可能有所不妥。现在正德皇帝仍然身在其位,一旦惹了他不高兴,等不到他想隐遁的时候,那两人就得挨收拾了。   邵良宸捏着下巴沉吟道:“其实我有一个想法,只是尚不完善。咱们不妨先来参谋参谋……”   十年之期还剩下四年,为了让家人朋友平安度过劫难,少不得届时还要干一票大的。那么现在起,就要开始筹划准备了……   正德十二年,蒙古鞑靼部落首领“小王子”伯颜猛可犯边,皇帝自封“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由江彬辅佐微服出京,亲征宣大,帅边军击溃小王子部之后又深入敌后数百里,杀敌数千,皇帝还亲自手刃一名敌军。   自此大名鼎鼎的小王子伯颜猛可受挫严重,后十数年犯边皆不敢深入大明之境。   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于江西举旗造反,号称拥军十万。皇帝因钱宁的着意卧底,早就对宁王造反有所提防,一听消息大喜过望,立时点兵,携江彬、钱宁二人出京南下,亲征平叛。   不过这次亲征经历令皇帝十分失望。   前几年,王琼王大人看出一个名叫王守仁的本家胸有大才,便在自己当上兵部尚书时,保举王守仁巡抚浙赣。这一次传出宁王造反的消息,王琼便曾扬言:“诸君勿忧,吾用王伯安赣州,正为今日,贼旦夕擒耳。”   事实果然应验了王老先生这句话,没等皇帝集结的平叛大军开到地方,那位名叫王守仁的准圣人已经领着在当地七拼八凑起的军队,把宁王叛乱平定了。   皇帝走在半路收到了捷报,为没能打成仗而失望透顶,等到了南京,还玩了一出故意放开宁王、再亲自带人抓捕的猫鼠游戏。   这一次出巡由锦衣卫指挥使钱宁负责圣驾的安保工作,正德十五年九月的回京途中,在江苏清江浦停留时发生了一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意外,钱宁并未太当回事,当日天黑之时,他照常告退回去自己住处歇息,没想到刚一进门,一名下属脚步匆匆地送了一块金牌进来,钱宁一见金牌,顿时大吃了一惊。   那是豹房发出过的最特殊一种通行金牌,有无诏觐见之权,也就是说,皇帝特许拿着这种牌子的人有事可以不打招呼就来觐见。这种牌子非皇帝心腹不可得,钱宁自己当了近十年御前宠臣都尚未得到过。之前他只是听说过这种金牌的存在,见都还未见过,等急急叫人招了牌子的主人进门,钱宁一见更是大吃了一惊。   “老弟,你也差不多有三十了吧?怎么连点胡子都没留?”钱宁看着面前十年未见也几乎没有变样的邵良宸,很想直接打趣他:你怎还是一副兔子样儿?最终还是没好意思的。   邵良宸郑重道:“行了闲话稍后再说,你先来对我讲讲,近日皇上跟前可有过哪些异状?不论大小,但凡你觉得有些奇怪的都来与我说说。”   钱宁有些发懵:“异状?你知道,咱们这位爷浑身都是异状,你让我从何说起啊?”   “你有没有见到他除你俩之外还暗中宠信某些人,或是似乎与谁私底下密谋些什么?”   钱宁想了想:“就去年宠过一个叫臧贤的戏子,后来我跟你们二哥都觉得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尽给皇上出馊主意,我俩就动了点手脚,叫皇上把他给下狱了。除此之外,没见皇上另有什么瞒着我俩的事啊。”   邵良宸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正德皇帝打算的真是这会儿隐遁的话,总也该开始筹划准备了,钱宁与朱台涟掌控着锦衣卫和东厂,又是天子近臣,皇帝即使另有筹划,没打算指望他们帮自己遁走,按理说也不可能完全瞒得过这两人的眼睛。   算算日子,距离皇帝的“死期”只剩下几个月了,这会儿钱宁还毫无体察,说明什么呢?   “既然如此,你先安排我去面圣吧。”   钱宁苦笑了一声:“你来得不巧,今儿下午皇上在郊外划船钓鱼,一不留神竟掉水里去了,受了点惊吓,这会儿怕是已经喝了汤药歇下了,你要见他得等明天。”   邵良宸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抓住他手臂道:“什么?他落水了?就是今天?”   钱宁被他的夸张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没大事儿,不过了呛了口水,有点咳嗽,太医也说了没有大碍。咱们皇上是亲自上阵杀敌的人呢,你还怕他被口水呛死不成?”   邵良宸摇摇头:“不管怎样,你先替我传话,我得立刻见他!”   他有那块金牌,其实不通过钱宁也能面圣,邵良宸先来找钱宁,不过是想先跟钱宁通一下气,提前了解一下皇帝的动向。   而这一次了解的结果,令他感觉不大乐观。   所幸皇帝还没有睡下,有钱宁差人通报,邵良宸很快便在行在正房见到了他的面。   “咦,你也差不多有三十了吧?怎么连点胡子都没留?”皇帝见了他,居然头一句也是这话。   怎个古人都那么看重胡子呢?邵良宸施礼完毕,无奈回答:“皇上见笑,是内子不喜。”   “果然你还是惧内惧得厉害。”皇帝哈哈一笑,并没显得有什么病容,随即屏退了跟前的下人,“说吧,你大老远从安陆跑来这里,有什么大事?”   邵良宸谨慎道:“皇上,容臣斗胆问您一句,你是否已然打算好了何时隐遁?”   皇帝微微一怔:“还没呢呀,难不成你来就为了问这事?”   邵良宸面色殷切:“皇上,臣自问可以当得‘忠心可鉴’四个字了,您可别对臣有意隐瞒。”   皇帝哑然失笑:“朕瞒谁也不能瞒你呀,实话对你说吧,截止此时,知晓朕有意隐遁的人,世上还仅你一个而已。嗯,自然,倘若你去告诉过别人,那就不止你一个了。”   看邵良宸似乎目瞪口呆,皇帝颇觉好笑,挑眉问道:“你是看十年之期就快到了,便以为朕已然准备隐遁走了?可你不看看,眼下刚经过了宁王叛乱这桩大事,哪里是朕说走便走得成的时候?唉,钱宁他们还不曾与你说过吧,近年来朱宸濠为筹划谋反,大肆结交京中权贵,朝中大臣十之八.九都收过他的礼,就连首辅杨廷和也不例外。这一次王守仁查抄宁王府,发现了不少朱宸濠与京中权贵来往的信件。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等朕回了京,拿着这些证据将那些往日不听话的臣子一网打尽,从此朝野肃清。朕就是再想走,也得等到这些事都做完了再走啊!”   做完了再走?你真想去做这些事,恐怕就没机会走了!邵良宸不觉间背后已渗出了冷汗。   皇帝笑道:“难不成你已经告诉了朱厚熜说朕今年便要隐遁,叫他准备好来京城继位,这才等不及来问朕的?”   他叫邵良宸去监督朱厚熜的教育,兼给朱厚熜洗脑,但绝不包括跟朱厚熜明说要培养他做接班人,皇帝当然不认为邵良宸有那么傻,开了这句玩笑就等着看他大惊失色来请罪。   “那自然不能。”没想到邵良宸一点陪他搞笑的心情都没,还面色严峻地上前一步问道:“皇上,您仔细想一想,朝中会不会有人意欲谋害您?”   皇帝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闻听这话,顿时愣住了。   史上记载,正德皇帝就是在这次平叛回程中途一次垂钓时落水后生了重病,回去京城后一直没能养好,几个月后就一命呜呼。   邵良宸因为皇帝说的十年之期与历史太过相合,一直倾向于相信到时皇帝是隐遁出走,而非病逝。因此他制定的计划,就是临到这个当口来找正德皇帝,求皇帝为钱宁与朱台涟也安排好一条后路。   想要保下钱宁与朱台涟全身而退,只能指望正德皇帝,而非那个不听话的嘉靖皇帝。而请求正德皇帝为那两人安排后路,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提早了不行,晚了更不行。   如果皇帝已经做好了隐遁的准备,这会儿肯定是最怕消息泄露的时候,邵良宸想掐的就是这个点儿。一个几个月后就要逃跑的皇帝不可能冒着泄露消息、影响大事的风险再翻脸来杀他,而以他与钱宁朱台涟三个人的本事,也不用担心一个隐遁之后的皇帝会来报复,所以这时候已经不必担心得罪皇帝,即使是拿泄露消息去要挟他,邵良宸也要让他答应自己的请求。   可这会儿经过了与钱宁和皇帝的谈话,邵良宸才发觉自己判断错了,人家皇帝根本还没打算要走,反而如正史记载的那样落水染病,这样发展下去,他的结果只能是像正史那样死去。而他的死,很可能像某些后世人猜想的那样,是被人谋害。   《明实录》有载,就在正德皇帝落水的前一年,“帝东西游幸,历数千里,乘马,腰弓矢,涉险阻,冒风雪,从者多道病,帝无倦容。”很难想象有着这样体质的一个青壮年男子,在一次落水之后就很快病入膏肓死掉。   现在只是农历九月,江苏又不是寒冷之地。况且现在拿眼睛看,邵良宸也不觉得皇帝像个只剩下几个月生命的人。   执政这些年,正德皇帝一直在与文官集团打拉锯战,先后通过宦官、厂卫、武将来从文官集团手中分权。在土木堡之战后,明朝的兵权就一直由文官阶层掌握,直至近几年,才由正德皇帝通过提拔江彬等武将逐步从文官手中分了过来,光是这一系列的权力争夺战,已经让皇帝与文官集团势同水火。   而这一次的宁王叛乱,让皇帝掌握了大量文官与藩王私通的证据,那些文官面临着被清算,临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能那么老老实实地伸头挨刀么?   朝廷各个衙门,甚至包括后宫在内,对正德皇帝不满的人简直太多了,如果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私底下与这些人相串通,合谋将这个不听话的皇帝害死以自保,并不是多离奇的事。这个人选也不难猜,比如说——杨廷和。   正德皇帝他爹弘治皇帝就是死于误食药物,一个小太监端错了药,就害得一位皇帝一命呜呼,这样的实例近在眼前,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现在的皇帝可比他爹要招人恨多了。   有时候生疑心与被蒙蔽之间,只缺一次简单的提醒。听到了邵良宸这句问话,正德皇帝立刻醒悟了过来,预想到了自己回京可能会面临哪些风险。   “叫钱宁来,将今日伴驾那宦官收监审问,”皇帝下令道,“朕怀疑,今日朕落水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谋为之!”   邵良宸心中暗暗叫苦,虽说来与皇帝讲条件也没有必胜把握,可总比现在这样好,这下未来又成了未知之数,自己又要被搅进到一场改变历史的大事中去了。美好的退休生活何时才能到来啊?   而看看略显憔悴的皇帝,他又很快自我检讨:人家皇上都快被人害死了,我咋还只想着退休?   想一想真觉得挺对不住皇上的,就在片刻之前,他还猜想着皇上除了他与钱宁江彬之外,另外安排了什么心腹为其准备隐遁之事,还打好了主意用威胁手段叫皇上为那两人安排后路,如今才知,皇上连有心隐遁的意图都尚未告知过除他以外的第二人。   可见早在十年之前,皇上就真心把他当做了首席心腹,而他却一直把人家仅仅视作一个帝王,甚至是视作一个强大的敌人,一直在小心警惕着,从来没敢去付诸过信任,连之前猜到皇上到时可能是死去而非隐遁,他都没有起过多少关心之意,没打算过要去阻止。   望着皇帝,邵良宸隐隐觉得:这下自己想救的人,好像又多了一个。   任务越来越重了呀…… 第120章 钓鱼执法   正德皇帝很留恋去塞北打仗的那段经历, 很喜欢当时在漠北毡帐里铺着毯子席地而坐的感觉, 于是这次出巡就特意叫人卷了几床大羊毛毯带着, 不论夜宿哪里, 都要在他屋里铺上一床。   是夜,皇帝、邵良宸、钱宁以及被叫了十年江彬的朱台涟四个人, 就不分地位地围坐在羊毛毯上, 连夜商议对策。   此时朱台涟三十六岁,钱宁三十五岁, 两人都依着这时代人们的习惯续了胡须。邵良宸还记得易中天说过古人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夫”了,看着这俩人果然一副老夫姿态,他都觉得要认不出他们来了。   正德皇帝刚开始续须,与十年前相较还变化不大, 而邵良宸一根胡子没留,脸上干干净净,除了面上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了些,模样几乎与十年前没有分别。那三个人见他的头一眼想到的都是同一句话:怎还是那副兔子样儿?   邵良宸对他们这眼神十分反感:少见多怪,三十岁长得像二十岁有什么奇怪?你们三十五六就长得像老头子才奇怪呢!   听皇帝时不时地轻轻咳嗽,邵良宸忍不住劝道:“皇上,咱们要商议对策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您先去歇息吧。”   皇帝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你是怕朕死了, 还是怕他们俩死啊?”   邵良宸只好蔫头不吭声了。   之前皇帝少不得要询问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跑来, 邵良宸仗着自己与皇帝不同寻常的交情也没隐瞒,直说是担忧皇上近期便会隐遁,想求皇上在走前为钱宁和朱台涟也安排一条生路。   他是不会说自己本打算拿泄露消息来要挟皇帝, 但皇帝何其精明,一想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他不是关心圣驾才来的,而是害怕大舅哥和好朋友被丢下!   皇帝当然对此很不满意。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就是面前这三个人,真打算隐遁的时候必定还要指望他们帮着安排,怎可能把那两人撇下不管?邵良宸这纯粹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真儿是枉费了自己对他多年的信任!哼!   朱台涟看看他们,忽开口道:“皇上,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皇帝烦躁地摆摆手:“快说快说。”   朱台涟缓缓道:“您觉得,十年过去,倘若咱们还用臣当年对付杨英的那一招来对付杨廷和,他会否上钩?”   对付杨英的那一招就是欲擒故纵,钓鱼执法,现在用这招对付杨廷和,难道是叫皇上以自己为饵,引杨廷和主动出招自暴行迹?   邵良宸立感不妥:“那样岂非让皇上置身于险境?”   十年前朱台涟引杨英来评判不会冒很大的风险,但让皇帝以自己为诱饵等着人家出手来谋害,这风险可就大多了,毕竟他们根本不清楚对方会用什么招数。   皇帝却是一笑:“能有多险?杨廷和那么谨小慎微的人,朕还真想不出他敢使出什么行刺下毒的大胆招数。就依江彬说的办吧,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   那三人互相看看,也只有应了下来。   其实邵良宸忧虑之余,也觉得有些好笑,十年了,二哥仍然想用这一招,这说起来似乎有点荒诞,可想象起来,又不失高明。对付有着犯法嫌疑的人,钓鱼执法当然是个好招数,二哥这招一直通用到现代,也不过时……   是夜定好了对策,邵良宸很快通过锦衣卫渠道为何菁去了密信,告知她自己需要随同皇帝回京处理一些重要事宜,暂时不能回去安陆。对兴王府方面的说法,则是他要到南京打理一下自家生意。   正德十五年腊月初,亲征大军抵达京畿,停驻通州,皇帝留宿通州行在,传旨下去,逮捕京内京外一系列涉嫌协助宁王谋反的官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礼部尚书陆完,另包括豹房当值的几个地位煊赫的宦官,以及某些外地官员等,不包括杨廷和。   以王守仁从宁王府缴获来的证据看,这些人要么是直接为宁王谋取过好处,要么是随时为宁王通报京城局势,都是有着直接协同谋反的倾向,而杨廷和没有,他只是收过宁王贿赂,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给过宁王府关照。看起来是皇上担忧朝野动荡,对涉事不深的官员就揭过不计了。   得知皇帝这一判决结果后,杨廷和私下里与心腹幕僚说:“我就说过,他也害怕朝野动荡。”语气颇有几分料敌于先的得意。   幕僚进言:“大人不可掉以轻心,焉知皇上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呢?”   “我知道,”杨廷和微微冷笑,“我又不会为他这一次没有对我动手,便掉以轻心,放弃先机。听说他已经病得不轻,这一次,可是最好的机会。”   杨廷和也感觉得出,小皇帝这些年是对他一边提防一边奴役。他曾是东宫讲读,是皇帝的老师,早在李东阳担任内阁首辅的时候,皇帝便多次有意提拔他,委以重任。这令他曾经自以为与皇帝的感情很好,很得皇帝信任。   但说不清是后来皇帝转变了态度,还是早先那些好处都是装出来骗他的,反正近年来杨廷和越来越能察觉得出,小皇帝留着他身在其位只是为了压榨他的能力,什么感情,什么信任,都是虚的。   他也曾怀疑过是那回杨英的案子留下了自己的手笔,引起皇帝的猜疑,但他还是自信自己撇得够清,皇帝不可能拿到过什么切实指向他的证据,也就不该会因那点事对他转变态度。那么,只能解释为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当初的那些好都是装的。   自己竟然被个小孩子骗了,杨廷和自然会为此恼怒,尤其不能容忍的是,皇帝一边利用他出力治国,一边又对他大加掣肘,简直就是拿他当了一头拉磨的驴,只许他卖力往前走,不许他随便修改一点方向。   饱读圣贤书又天资过人的文臣,总会有种超脱常人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远大抱负才是最崇高、最正确的,国家只有完全依照自己的方案去治理,才能长治久安。有了这番自我洗脑垫底,他们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使出再卑鄙再极端的手段,也可以向自己解释为是为国为民,不能算作恶行。   所以在杨廷和看来,牺牲安化王府铲除刘瑾是为国为民,往日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政敌是为国为民,这一次想要干的那件大事,自然也是为国为民。   一个我行我素、行径荒唐的小皇帝,十多年来宠信奸佞,为所欲为,多留他活着一天就是让天下苍生多受一天的荼毒,铲除他,当然是为国为民!   总之,清除所有自己走上权力巅峰的障碍,全都是为国为民没错!   *   待得锦衣卫将那一众人犯押入诏狱之后,皇帝仍停留通州不进京,而是下旨招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锦衣卫、六科、十三道,每衙门只留佐二官一名,余者并内阁、皇亲、公侯、驸马、伯俱赴行在。   皇帝不进京,却把大臣都招到通州行在去议事,这反常行径引发了京城的动荡与甚嚣尘上的种种猜测。   “他们都说什么了?”   听到皇帝这声问,钱宁歪头去看朱台涟,朱台涟隐着一丝苦笑回答:“大多是猜测,臣有意谋反。”   随着战功累积,如今朱台涟已受命掌握十二团营,另以掌刑千户身份统东厂大权,总体而言已经比钱宁掌握的权力更大,尤其还手里掌兵,被传说为居心叵测有意谋反也就好想象了。   皇帝听后哑然失笑,紧接着却又连连咳嗽。   站立一旁的邵良宸看得满心忧虑。   回京这一路,皇帝的病况日渐加重,太医们的说法也越来越不乐观。皇帝原先的身体状况确实很好,可一次落水之后患上肺部感染也不奇怪,在古代肺部炎症很可能会致命的。现今他们虽然对外人谋害有了防范,但能否将皇帝的生命顺利延续下去,或者能延续多久,还未可知。   害皇帝落水的事已被查明,确是有人蓄意操纵,但主谋是那个因私通朱宸濠而被捕的礼部尚书陆完,而非杨廷和。至此他们对杨廷和有意弑君的嫌疑,还只停留于猜测。   陆完是当年借平叛刘六刘七的功劳由杨廷和一手扶植起来的亲信,既然是亲信,那弑君一事有没有杨廷和参与就很值得商榷,按照邵良宸的意思,如果皇上已经觉得杨廷和的嫌疑够重,就将这案子直接交给杨廷和的政敌王琼,将其牵连下马也就得了。   但皇帝没有同意,还想将钓鱼计策进行下去,看看杨廷和是不是真会继续对他动手。   邵良宸明白,皇帝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还是不相信杨老师真会对他无情到那个地步,想要亲眼见证一番。   这个见证的步骤,就难免要冒险了。   皇帝落水已成事实,因此染病也成事实,即使将来没再受到进一步的谋害,都不知还能否病愈。谁知会不会等到他们一番筹划之后,皇上还是在不久的将来病死了呢?   就像十年前他们费尽心力阻止了朱台涟谋反、结果朱台涟还是发了檄文、扳倒了刘瑾一样,好像历史总在顽固地坚持依照从前的轨迹发展,想要让其偏离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些天来邵良宸一直十分懊悔,那时如果自己能早到一天,就有望阻止皇上落水,此时的状况也就完全不同了。   *   陆完指示宦官弑君的事并未公开,逮捕他的罪名仅限于私通反王。皇帝招群臣来通州,面上用的理由是找大家来讨论对反王朱宸濠的论罪,其实为的就是给群臣点个名。毕竟皇帝已经离开京城一年有余,其间又出了京官私通反王的事,在入京之前有必要对京内局势先摸个透。   杨廷和等曾受过贿赂的臣下虽然心里嘀咕,也没敢抗命,都领旨来了通州。皇帝果然只是与他们讨论了对朱宸濠一家的处置方案,之后便决定班师回京。此举进一步安抚了杨廷和,令其认定局势尽在掌握。   正德十五年腊月十三,因皇帝南巡而一再推迟的郊祭大典在北京南郊举行,皇帝抱病到场,行四拜礼时,皇帝才拜了一拜便伏地不起,跟前内侍扶起他,见到这位九五之尊竟已呕血昏迷。   消息很快传开,皇上已病入膏肓。   正德十六年的春节,何菁守着两个女儿在安陆州过了年。   正月初九,一名监察御史上了一道奏疏,建议皇上以社稷为重,从宗亲当中选择亲而贤者,过继过来,立为东宫太子。   正德皇帝没有搭理。   当日钱宁就为豹房带来锦衣卫秘密打探来的消息:杨廷和已经统领一些重臣与张太后就皇位继承人的事密议停当,人选就是兴王朱厚熜。   “你们看,他们当初也曾提议为我过继一个儿子,可见都是说说而已。”皇帝说这话时一脸的嘲讽。   原兴王朱佑杬已于去年过世,现今由朱厚熜继任兴王。回想去年张太后一反常态地为朱佑杬之死多争取了不少异于旧例的好处,便可推想,很可能是早在那时,张太后已经与杨廷和他们就立朱厚熜为皇位继承人的事有过协议了。   皇上人还活着,别人已经在讨论他死后的事宜,其中包括他的亲妈在内,而且很明显,那些人都不希望选定的这个继承人有一点受他的操控,所以在符合《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与“过继”之间,选择了前者。换言之,连他的亲妈都已经很不喜欢他,不希望下一个继任者沿袭他的什么作风。   看出这一点,邵良宸、钱宁与朱台涟都不禁为皇上慨叹了一番。   邵良宸尤其怅然,这位皇上总体而言决计可算的是功大于过,一些政令对未来的明朝中兴有着重要作用,可惜只因为他个性太不驯服,行事太过不拘常理,说白了就是太不听话,便落得如此众叛亲离的下场。   据说,那位寡居宫中的张太后在很早前便与正德皇帝感情疏离,这十多年来一定也没少因为皇帝移居豹房等出格的事规劝管控,以致与皇帝进一步关系恶化。   这年代的嫔妃大多出身不高,眼界与见识都很受局限,这会儿的张太后说不定正打算着等亲儿子死了,把十五岁的小朱厚熜招来宫里,她继续做着她的皇太后,还能有个比亲儿子更好掌控的小“干儿子”可依傍,是件挺好的事——即使张太后自己没这么想,杨廷和也很可能会忽悠她这么想。   这一点,从正史上迎来朱厚熜之后张太后多次试图把控后宫的记载便可见一斑。她是这些年受够了儿子不听话的烦恼,想要借机翻身做主一把。杨廷和也是一样,他也是受够了被皇帝压制其下,想换个好管教的小皇帝来翻身做主。   可惜的是,人家朱厚熜小朋友没他们想得那么好管教,刚进京不久便接来了自己的生母尊为皇太后,那位出卖了儿子的张太后处处被新太后压着一头,景况还不如从前,只落得一个孤独凄凉的结局。   “皇上,臣还有句话想对您说。”   现在外人都不知道东莞侯回了京,邵良宸往日都扮作内侍贴身守护在皇帝跟前,这天钱宁与江彬告退之后,他又对皇帝进言道,“您看臣与内子合力阻拦二哥谋反的那件事,为何臣等当时那般坚持,其实根源还是在于内子对二哥与父亲等人的亲情使然。正所谓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天然便比外人多一份信赖,偶尔有了嫌隙,也会比旁人更易解开……”   “哦,”皇帝已猜到他想说什么,淡漠地出声打断了他,“那这些年,怎没见江彬有多思念他父亲呢?”   “……”那倒霉催的二哥!拿他当亲情的例子只能是反面典型。邵良宸只得临时转折:“皇上,咱不谈亲情,只谈利弊也是一样。太后娘娘是您的生母,与您骨肉相连,您若有心将她争取回来,总比杨廷和拉拢她要容易多了。咱们何必要将这个强援推到外人一边呢?”   从历史记载上来看,这一段张太后与杨廷和的合作比比皆是,在皇帝死前密议继承人,在皇帝死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了豹房,杀了江彬,扫除一切皇帝曾经信任和喜爱的人与物,这些事里处处都是张太后在帮杨廷和。那是皇帝的亲妈,干什么要让她沦为外人的利用工具?   皇帝一时沉默不语,他已经记不起多少年都未与母亲说过套话之外的话了,这一次得知母亲竟然背着他与他的敌人商讨他死后的事宜,他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印象里,母亲一直都与那些讨人厌的大臣观点一致,一见面就不停地唠叨他这个不妥那个不当,渐渐也就变得像那些大臣一样令他讨厌。   多少年了,总是外人说什么,母亲都觉得有理,他说了什么,母亲都觉得荒唐,这样的人,真还有希望争取得回来么?随便想一想,皇帝便觉得头皮发紧。   “让我想想吧……”多年的隔膜,不是轻易想解除就能解除的。   其实能否争取来太后帮忙并不是邵良宸很关心的,眼下他只盼着皇帝的病能好起来,不要落得历史所载那样的凄惨结局。郊祭上吐血晕厥那一幕是他们假造的,是安抚杨廷和、引他出手的一个步骤,可皇帝实际的病情也并不十分乐观。   据胡太医说,皇上能否好得起来,现在只能看天意,他的医术已经没了把握。   刚出正月,刑科给事中上奏,称皇帝一人在豹房养病不妥,应招内阁及各部院官员轮值侍疾,既可负责监督药膳等事,亦可及时听取皇上谕示——皇帝未允。   皇帝既没有准许大臣轮值侍疾,也没叫钱宁与江彬两个近臣守在跟前,看起来他并不担忧自己身边有什么危险,反而更怕外面局势不稳,钱宁负责监管京城内的治安,江彬则被派去留驻京营,管控京营军队。   皇帝跟前留下的人前所未有地少,夜间时常才有一两个宦官值班,比寻常大户人家的主人排场还要小。   二月间,皇帝缠绵病榻,向内阁提出对跟前的太医医术有所质疑,想换两个人来为自己诊治,内阁首辅杨廷和没有应允,反而告诫皇帝检点私生活,杜绝往日恶习,自然病就会好了。   一个病得起不来床的人,竟然还在被教训私生活不检点。   皇帝跟前能听从支配的人手越来越少,好像豹房内外的人们都已不再拿他当回事,甚至都在等着他死,就等他一咽气,好迎接新的主子,开展新的生活。   一位皇帝在病况危急、随时可能毙命的时候,跟前没有亲人,没有大臣,没有心腹,甚至连可支配的下人都少得可怜,这种景况说起来似乎骇人听闻,却是完全符合历史记载的事实。   邵良宸与皇帝他们故意松懈了防御等待杨廷和出招,时至此时,其实人家的招数已经能明显看得出来了。   杨廷和为人极度谨慎,他想要谋害皇帝的手段不是下毒或行刺,甚至不是错用药物,而只是让太医和下人们玩忽职守,疏于照料,把皇帝晾死,对于一个重病病人这般处置,自然是既奏效又稳妥的方式,很难会授人以柄。   现今皇帝的病况没有杨廷和以为的那么重,但也已经不轻,想要继续这么与杨廷和对耗下去,很多行为就要对外保密,也就难以让皇帝得到最佳的医治与照料,再这么下去,恐怕不等他们拿到什么杨廷和切实的把柄,皇帝的病已经回天乏力。   某日深夜,皇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咳醒,一睁眼就看见邵良宸坐在卧榻边上。   “你还没睡呢?又不用你值夜。”皇帝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勉强平复住咳嗽。   邵良宸满面忧虑:“您不能再这么跟他们耗下去了,再不妥善医治,会把病耽误了的。”   皇帝没所谓地道:“现在退缩,岂非功亏一篑?那我前面受的罪也白受了。”   “可再这样下去,您说不定会把命都搭上!”邵良宸语调不觉间高了些,“有何必要拿性命去与他们较劲?”   皇帝静静望了他一阵,忽含笑道:“你该盼着我死了才对。朱厚熜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他做了皇帝,难道不会比我对你更好?” 第121章 入宫论罪   邵良宸听了这话,忽然有点明白了皇帝的心境。   这阵子让皇帝为了麻痹杨廷和而装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样子, 除了耽搁治疗之外还另有一个恶果, 就是令他看到了世态炎凉, 影响了养病的心情。   往日有过再多的风光、再重的权柄,当别人看出他就快要退场的时候,也都不再拿他当回事, 下人、臣子、甚至是亲妈,都在各自为自己打算着未来, 根本看不出谁表现出一点对他的死担忧、恐慌。   即使有人担忧恐慌, 也可能是出于对靠山倒了的担忧恐慌, 对现在的皇帝而言, 更奢侈的情绪是难过。恐怕现今能真心为他可能不久于人世难过的人,能有几个?   病人的心理本来就脆弱, 再看到外人这样的反应, 很可能会生出消极厌世的情绪, 求生之念随之淡漠,觉得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相比身外受到的治疗与照顾, 这恐怕更加催命。   邵良宸温言劝道:“皇上, 我知道您曾为整个天下操心劳力,他们没人知您的情,不懂您的心,那是他们的过错,没必要与之计较。再说您要真于心不甘, 更该养好了病,再去与那起子没良心的人斗啊。”   皇帝显得兴味索然:“别跟我提那些人,我懒得想他们,一想他们我就睡不着觉。”他顿了顿,“你不知道,昨日我差人去送马氏和喜儿他们离京,听回报的人说,只有喜儿问了几句爹爹如何了,马氏却连问都没问一句,还面露喜色,好像早已等不及了要走一样。”   邵良宸一阵心酸,不自觉地握起他的手道:“您曾经问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是何感觉。如今在您看来,难道我与钱宁、二哥三个,还不能算是您的朋友?人活一世,真正贴心的亲人朋友能有一两个,便已不错了。更何况,您还是皇上。”   皇帝没有回应他这话,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躺着,舒了口气道:“他们两个我已经知会了,万一我哪天真不好了,就叫他们及时抽身离京。你顾虑得也没有错,像他们这身份,没了我就没了靠山,确实落不得好结果。不定多少人等着清算他们呢。原先我没去考虑这事,是因为我没想到,我这个年纪,竟然一场病便会病成这样。”   邵良宸手上微微紧了一下,默了一阵方道:“我还没跟您说,您也知道浙闽一带走私返货的那些海盗吧?其实我早有打算,等到您用不着我了,我便卸任过去那边做生意,与佛朗机人和日本国人打交道,把丝绸瓷器卖到琉球国、吕宋国那些地方去,在把那边的香料、宝石运回大明来卖,一边赚钱一边饱览风光,偶尔还能与海上的盗寇交一交手,拿佛朗机的大炮与火铳跟他们打海战,何其自在舒爽?我早就想着,等到您想要隐遁的时候,就接您和二哥钱宁他们一起来,咱们一块儿去出海做生意,一块儿去打海盗,既有钱,又能过打仗的瘾,您一定喜欢。”   这话是掺了水分的,他原先没想着带上皇帝一起,这会儿却是真心有此企盼。这位皇帝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出宫住进豹房,离开北京去漠北打仗,都是他在追求自由的表现,如果真能让他去到东海上驾船遨游,一定会如鱼得水,很合他的脾性。   “嗯……”皇帝长而慵懒地应了一声,“听着不错,佛朗机人……我学了佛朗机语,好几年都未曾与人说过了,我还想要开放海禁,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听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轻,邵良宸简直疑心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他不懂医术,依稀记得好像肺病可能引发心力衰竭,谁知他会不会何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心衰死了?邵良宸又是心酸又是心慌,拉着皇帝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   “你抓这么紧干什么?疼啊!”皇帝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哦哦,皇上恕罪。”邵良宸赶忙松了手,看样子人家只是有点困了而已,“要不,皇上,微臣这就告退了,您先歇着吧。”   皇帝打了个哈欠,声音疲倦而虚弱:“邵良宸,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心怕我死了?”   邵良宸胸中有些气血翻涌,强压着激动道:“我自然是怕!您说的没错,拜您所赐,我已成了皇储的心腹,无论您是生是死,我的前程都不受影响,可我是真心为您担忧,是真心盼着您能康复。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后悔那时没有早到一天,阻止您被害落水!”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只听见皇帝那肺病病人特有的粗重呼吸。   “好难得,世上还有个不指着我的人怕我死。”皇帝忽然朝他展颜一笑,露出几分往日的傲然,“你放心,咱们不是都打算好了吗?我才不会是那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窝囊废呢!我决不会叫那起子小人如愿,要死,也要看着他们先死!”   望着他陡然显露出的锐气,邵良宸忽然就松了心弦,或许他还是小看了正德皇帝,这是个亲自上阵与鞑靼人对砍的皇帝,做过他的几辈先人都未做出过的壮举,怎可能是那么容易伤春悲秋、放弃生念的?   人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求生意愿,还这么有心气的正德皇帝,应该不会那么脆弱。不过……   “皇上,为了您的安危打算,我还是认为有件事势在必行……”   生命力再强也不能继续这么跟杨廷和玩命,万一人家有的是耐心,就这么一直晾着他下去、其它什么都不干呢?他们啥也等不来,还要傻呆呆地为了保密耽误皇帝治病,更别提在皇帝不能视朝的情况之下,权力也会一步步被杨廷和揽过去。   必须赶紧做点什么才行!   进入三月,内廷外廷皆知,皇帝病况愈发沉重。   依《明实录武宗实录》所载,正德皇帝于三月十三日半夜过世,跟前只有两个在打瞌睡的值夜宦官,两个宦官一觉醒来发现皇上已经没气了,就商量好,编了一套听见皇上临死前自我忏悔、还交待不要为难跟前下人的谎话来搪塞责任。那位曾经亲赴漠北上阵杀敌的皇帝刚过而立之年,便在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孤独凄惨境地中辞别人世。   在邵良宸所在的这个时空,内阁首辅杨廷和每天都在坐等皇帝驾崩消息的传来。   三月十四这日清晨,杨廷和收到张太后传召,请他进宫议事。根据前日从豹房收到的消息不难推测,很可能是皇帝已然过世,张太后请他过去,要议定的就是对这桩大事的处置方案。   皇帝驾崩后为了顾全大局暂时封锁消息,不去公开,此事多有先例,不足为奇。   杨廷和相信今日张太后就是要告诉他皇帝的死讯,再与他商议如何铲除钱宁江彬等一众余孽,如何尽快毁去豹房,收拾掉所有有可能指向他的相关证据。   当然,在张太后看来,毁掉豹房为的是毁去皇帝荒唐生活的痕迹,毕竟在每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己儿子不学好都不是儿子的错,而是有坏人带坏了儿子,有坏东西引诱坏了儿子。所以这些年来张太后对整个豹房以及里面的人与物都深恶痛绝,恨不得一早一把火烧掉。   杨廷和对这番猜测信心满满,更衣收拾一番,便从从容容地进宫去了。   以太后的年纪与身份已不必严格避嫌,每逢与臣下公开见面时,她就端正坐在仁寿宫正殿的地屏宝座之上。   “杨大人免礼。”施礼之后,听见张太后这一句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杨廷和又在起身之时偷瞟了一眼,看清太后低垂着眼皮,神色郁郁,双眼似有些红肿,心中的猜测便更加落到了实处皇帝必定是已然驾崩。   那个小惹祸精终于死了!   杨廷和心下颇觉解恨,十年了,自己多少政见不得通过,多少抱负不得施展,都是被那小皇帝阻阻挠所致,他终于死了,前面的路终于畅通无阻了,天下终于尽在我手!   杨廷和对迈过这道门槛之后的未来已经有了十分细致的打算,只需皇帝一死,钱宁江彬两个厂卫头目、以及宦官张永谷大用那些跳梁小丑收拾起来都不在话下,至于政敌王琼,只要在张太后支持下将立储一事敲定下来,自己便可稳稳控制住局势,届时想要收拾王琼轻而易举,就凭着王琼与江彬钱宁交情匪浅,一个“结交奸佞”的罪名便足以置王琼于死地。   没错,那个老匹夫,这一回一定要他死!   杨廷和一边兴奋地憧憬着未来,一边垂眼默立等待太后的示下,他是太后召进宫来的,自然要等张太后先开口。余光之中似见到张太后朝侍立的宦官摆了一下手,那宦官便点头出去,片刻后脚步声传入,两个人并肩走来杨廷和身侧,一同向张太后下拜施礼:“臣钱宁/江彬见过太后娘娘。”   杨廷和略感意外,张太后竟然招了这两人入宫?不过这也不是很难理解,如果张太后问询他处置这两人的意见,他定会提议宣召他二人进宫,于宫内埋伏人手将其突施擒拿,现在看来,是没用他支招,张太后自己便做了这个打算。   这时太后已叫了起,杨廷和瞟了一眼钱宁与江彬两人,心想着:听闻这两人武功都甚为了得,但愿太后已打算好了,不要在下令擒拿之时再留机会叫他们垂死挣扎,伤了别人。   只听张太后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在豹房养病,不但主治的太医敷衍了事,就连下人也都伺候得毫不尽心。皇上吃没吃饭,吃没吃药,都没个人操持,每日吃些什么饭菜,喝些什么汤药,也没人记录,甚至想喝口水,都不见得有人及时给倒上,这些事杨大人可知道?”   听这意思,小皇帝是没有死,还把状告到太后面前来了。杨廷和微觉失望,但也不甚在意,依着昨日收到的消息来看,皇上最近既不再服药,还饭量大减,时常整顿不吃,更是许多天不曾下床,足见他余日无多。即使再苟延残喘上几个月,也不会再管的成什么事。   在这当口太后需要指望他这位辅政重臣的地方还多,不可能为点子皇帝无人照料之类的琐事便对他有多责难。再说皇帝的起居一直都有人关心,是小皇帝自己不要人搭理他,又怪得谁来?   “回娘娘,老臣对此有所耳闻。老臣也曾有意关照皇上起居,可娘娘也知道,皇上连起居注都不要人写的,臣等对皇上起居即使有意关心,也是有心无力。”   “你说得也是,皇上确实行事乖张,不守规矩,为此吃些苦头也是难免。可……”张太后长长一叹,语调不觉间强硬了起来,“他再如何乖张不逊,毕竟也是身为九五之尊,哀家说句不敬的话,漫说只是行事乖张,就是他昏庸无道,祸及天下,他也还是皇上,总没有做臣下的看不过他的所作所为,便出手谋害他、弑君犯上的道理吧?”   杨廷和大吃了一惊,抬头道:“娘娘何出此言?”   张太后眸光一转:“钱大人,你来说说吧。”   “是,”钱宁欠身道,“微臣与江大人近日联手查明,太医院院使刘政与院判戚霍宣二人近日负责为皇上诊病期间,不但敷衍塞责,还蓄意在抓药时为关键对症药物减量,现已有药渣为物证,御药房配药宦官为人证。   另外,豹房当值少监陈敬与苏进二人近期多次暗中散布谣言,蛊惑豹房下人说,皇上将不久于人世,届时豹房将被拆毁,所有下人都会被遣散变卖,以致人心惶惶,许多人都不再尽心伺候。他们还以小事栽赃陷害负责近身伺候皇上的冯生、赵宇两名公公,将其贬出豹房,更加导致皇上疏于照料。   现刘政、戚霍宣、陈敬与苏进四人均已招供,他们或是为人收买,或是遭人威胁,所有证据均已指向杨廷和杨大人,可见杨大人即为蓄意延误皇上病情、谋害君上的幕后主使。”   “你胡说!”杨廷和当即反口冷喝,“钱宁,太后娘娘面前,你也敢如此信口雌黄,你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什么“所有证据均已指向”,杨廷和一点也不相信,钱宁与江彬竟然会去调查这些事是他始料未及,但从前布局之时他就早已有所准备,经手的太医和下人没有一个是他或他的直属手下去联络的,即使那些人均已被抓进诏狱严刑逼供,也查不到他头上,钱宁这说法,杨廷和一听便判断为是他们并无证据,只是怀疑到自己头上才故意言之,想逼自己自曝行迹。   他才不会那么傻呢!   更何况,他这几天一直在密切留意豹房的动静,昨日还刚刚听到通过陈敬与苏进那两名宦官传出的皇帝病况消息,厂卫又是什么时候抓了他俩去逼供的?难道是昨晚上?一晚上便能审得到他头上来?简直荒谬绝伦!   杨廷和迅速判断,这就是钱宁与江彬察觉皇帝病危,靠山就要倒了,有意先下手为强除了他这个宿敌,才捕风捉影捏造证据来找太后告他的状。   这太后也太糊涂了,竟然如此轻易便听信了这两个小人的谗言,怎不想想他俩平时是什么货色!   钱宁听了他这声呵斥,竟然咧嘴一笑:“杨大人说的是,这最后两句确实是我信口说笑的,本案仍在追查,厂卫并未查出此事与杨大人有着牵连。”   杨廷和怔住了,钱宁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太后面前,他也敢这么胡言乱语?   张太后面色凄婉,眼圈更红了些,手里紧紧攥着丝帕,似是极力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颤声说道:“杨大人,哀家知道你有恃无恐!你是内阁首辅,是文官之首,你的名声远比钱宁和江彬好得太多。纵使厂卫真拿到了人证物证,你也可以将其说成是他们屈打成招,蓄意栽赃。可是……世间自有公道,天下也不是你杨廷和一人的天下!皇上信不过那两名太医,要你更换之时,你未允许,现今得知你为皇上选的太医玩忽职守不堪重任,你还敢说自己没有罪责?”   杨廷和二话不说,跪下来道:“请娘娘治臣失察之罪。”   只不过为皇帝选错了大夫,这点过失能对内阁首辅构成多大打击?   钱宁慢悠悠道:“既然杨大人自认失察,咱们不妨就顺着这项罪责来说吧。杨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单单一点失察之过算不得什么,参不倒你?”   杨廷和冷淡道:“老臣既非御医,也非宦官,对皇上病体照顾不周,自然不是老臣一人之过!”   钱宁道:“失察之罪也分轻重,单单是没选好太医,没监管好下人,那当然是轻的,可……豹房事务这阵子均由内阁监管,倘若连皇上搬出豹房一个月都毫无体察,您这失察之罪就有点太重了吧?”   杨廷和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钱宁笑道:“您看看,皇上自一个月前就搬离了豹房、回乾清宫养病,豹房里那个缠绵病榻的人早就已经不是皇上,连这么重大的事都毫无体察,您这可不是一般的失察啊。”   杨廷和顿时呆若木鸡。   体察出了杨廷和晾死皇帝的图谋,邵良宸便觉得再继续让皇帝在豹房与杨廷和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可皇帝自己又不甘心半途而废,是以那夜与皇帝交谈时,邵良宸便提出了这个换人的构想。   人换了,近身伺候的下人只留下两个可靠人手替他们守密,皇帝自己提出不信任那两个主治太医,不想再叫他们来诊脉,那两人也就乐不得从命不来。没有太医来诊脉,也没有不忠心的下人近身,只消邵良宸稍作化妆,成天披头散发地窝在床上不起身,便没有暴露,一个多月下来都没被杨廷和的人发觉。   杨廷和对皇帝采取的措施就是尽可能少叫人去管他,越没人理睬他才越好,这才正好给了邵良宸空子钻。杨廷和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就是皇上拒绝吃药邵良宸当然不想没病吃药,皇上吃饭也很少邵良宸都是跟那两个可靠宦官分着吃的。   起初他们换人的目的还只是为了在不惊动杨廷和的前提下,让皇帝及时受到更好的医治与照料,还在等着杨廷和等不及熬死皇帝再多做点什么出格之举,倒是张太后先等不下去了。   自从皇帝秘密搬回乾清宫,便已将来龙去脉与张太后说了清楚,母子之间很轻易就达成和解。   之前都是皇帝不要别人过问他的病情,张太后才表现淡漠,其实亲生儿子重病在身,当妈的哪有不挂心的?近些日子张太后每日都寝食难安,就怕听见豹房传来噩耗,儿子能搬回乾清宫养病,她极为乐见其成,再听说了杨廷和的所作所为不论原来有过多少隔阂,听说有人要害死自己儿子,亲妈会如何反应,还不好想象吗?   皇帝亲友团提前商议好,在向张太后报告情况时,着意加重了杨廷和的弑君嫌疑,似乎陆完指使宦官导致皇帝落水也都是杨廷和出的主意,近期的慢待只是落井下石而已。   张太后见杨廷和那老头子面上道貌岸然,好像都是为国为民与她商议将来对策,私底下竟然使出这些手段想弄死她儿子,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根本等不及想要对其发难。   “你们还要什么证据?他身为内阁首辅掌控皇上就医事务却连皇上被换了人都未发觉,这还不能参倒了他?!”   听了张太后这一声吼,皇帝亲友团才恍然大悟:是啊,我们尽想着等杨廷和下毒行刺神马的,怎就没想过,皇上被转移了他都没发现,这不也是一条罪状吗?   再把手中已经掌握的把柄顺了顺,他们觉得也差不多够扳倒杨廷和的了,就干脆决定不等了。   杨廷和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超出自己掌控的转折,呆愣了一阵,才道:“娘娘,不许朝臣侍疾及探望,以及搬出豹房,都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老臣纵有失察之过,可也是事出有因……”   “住口!”张太后怒斥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如此强词夺理!皇上信不过你安排的太医,信不过他不熟的下人,你就顺水推舟叫他没药可吃,没人伺候。你觉得这些事查不到是你主使,就能撇清你的责任了?你可别忘了,皇上要换主治太医是被你驳回了的,他的就医事宜都是你在掌控,你却连他换了地方都没发觉,还敢说自己没有责任?   都说君父君父,倘若是你亲爹身患重病,不肯就医吃药,你是不是也都由着他、还给他削减药量、减少下人、连他身在哪里都不留心?!”   “是啊是啊,”钱宁适时接话,“生父患病不加精心照料都可参你个不孝,对君上患病如此渎职,难道不能参你个弑君?”   “弑……君?”杨廷和像是听见了一个荒诞的笑话,就凭他这点失察,能将他与弑君扯到一处去?说真的,他自己都从没觉得自己这些作为能算得上弑君,他冷笑道:“钱大人,你也太过危言耸听了吧?弑君这等罪名可不是你随口说说便可论罪的。”   钱宁叹了口气:“杨大人,我跟你说件事,当日在江苏清江浦陪皇上钓鱼导致皇上落水的那个宦官名叫周免,他净身之前留下了个儿子,有人以他儿子性命相要挟,叫他下手谋害皇上。这案子我们已经查清了,那个指使周免谋害皇上的人是前礼部尚书陆完,陆大人……他可是与您交情匪浅啊。”   杨廷和稍稍变了一下脸色,事情是陆完做的,陆完是他的亲信,但这事他没有直接参与,并不十分害怕被其牵连,真正令他此刻心惊胆战的,是那些自己毫不知情情况下发生的隐情早听说那个宦官出事之后立马畏罪自尽了,怎还会被厂卫抓去审讯?   到底还有多少事已经发生了,自己却全不知情?   再头脑精明的人遇到突发状况,应变反应也是一步步进行的。临到这时,杨廷和才觉察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   张太后从前一直对钱宁江彬深恶痛绝,恨不得及早杀之而后快,为什么这一回竟会轻易听信了他们的说辞,反倒帮他们来审问自己?钱宁与江彬也知道张太后对他们不喜,怎可能在皇帝病危、靠山已经倒了大半的时候,还拿并不完整的证据来向张太后告状?   可见,事情有着许多自己未知的隐情,或者该说是隐患,局势已经比自己想象得要恶劣得多。杨廷和终于有些心慌了,背后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你这是欲加之罪!陆完私通反王,害怕皇上追责才起了弑君之心。我又不曾犯下重罪怕被追究,为何要协同他谋害皇上?我根本没有弑君的动机!”   “杨大人,”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台忽然开了口,“您的弑君动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有了。”   杨廷和面现迷茫:“你说什么?”   朱台涟道:“十年前杨英陷害安化王府谋反案发,早在那时,皇上就知道那件事的幕后主使人是你。都是看在师生情分一场,以及你平日为国操劳的份上,皇上才装了糊涂,揭过不计。陆完私通反王怕被追责,你曾经犯过那样一项重罪,这一次又曾收受藩王朱宸濠的贿赂,难道不怕皇上追究?因此说你有弑君动机,已经足以取信于人了吧?”   杨廷和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怔怔地瞪视着朱台涟道:“你有何凭据,将十年前那桩案子安在我头上?”   朱台涟唇角露出一丝讥诮:“你通过孙景文为杨英往来传话,究竟传过多少次,传过些什么,要不要我一条条为你讲出来?”   杨廷和哑口无言,实在难以置信,他与孙景文接触何其低调,怎可能被厂卫都体察了去?再说没等案发孙景文便死了,杨英又没有招供,这些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如果现在朱台涟立刻告诉他,那个受孙景文传话与杨英陷害的目标、安化王王长子就站在他面前,说不定杨廷和会当场突发脑溢血。   其实这事还真不需要朱台涟亲自出面作证,当年孙景文带了四个手下进京寻找小县主,其中三个均在安化被朱台涟的手下射杀,剩下一个因被邵良宸打成了残废,一直留在京城。只需把那个手下扣下,审问出孙景文曾经去过京城哪位大人的府邸、还收过哪位大人的银子,就轻而易举能查到杨廷和头上了。   杨廷和彻底没话说了,十年前杨英的案子,近年收受宁王的贿赂,与弑君凶手陆完过往甚密,照看皇上渎职到了人丢了都没发觉的地步,这四件事单拿出哪一件来,都不足以对他构成致命打击,可坏就坏在现在所有这些罪状都叠加在了一起,已经连成了一整条他犯过重罪所以对皇上怀恨在心、意欲谋害的证据链,交到他的政敌手里,已经足够治他于死地。   一直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却想不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漏了这许多把柄出去。   原来今天被召来宫中被捕下狱的不是钱宁和江彬,而是他自己。   张太后望着他,心里也不禁惆怅感慨,之前多次会面密议,就许多皇帝驾崩之后的事宜达成协议,说起来确是自己犯了糊涂,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儿子的身后事,可这位杨大人何尝不是犯了糊涂?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身为母亲,真会置亲生儿子的生死于不顾,与他站在一边?   听到儿子述说了这些日子遭受的恶待,她当然还是会心疼儿子,会对谋害儿子的罪魁恨之入骨,天下之大,谁会与她亲得过亲儿子去?! 第122章 终章:退休转业   皇帝已于一个月前秘密搬回了乾清宫。这天他躺在龙榻之上睡了长长一觉, 醒来时, 一睁眼便见到张太后坐在床边。   “母亲……”   “放心, 该办的事都已办好, 杨廷和已然交由刑部收监了。”张太后握起他的手,语调柔软得就像在给襁褓中的孩子唱摇篮曲。   “有劳母亲了, ”皇帝还是很没精神, “我连亲自露面去办此事的力气都没有,也不能出去视朝, 外面的人还是很快便会清楚,我病体沉重确是事实,人心还是难免不稳。立储之事还要请母亲多多费心,杨廷和虽然倒了, 他那立兴王为储君的提议确是好的,别叫王琼他们再在此事上多口,尽快定下来吧。”   张太后心酸不已,淌了眼泪下来:“你说得哪里话?胡保常不是已经说了,你身体底子好,这病好好将养还是大有希望痊愈的。”   皇帝叹了口气:“不论有没有希望,该打算的,还是及早打算好才行。先前是我任性, 总觉得时日还多, 别人逼我立储都是多此一举,危言耸听。如今才知道,什么‘春秋鼎盛’都是客套话, 我的命也不见得比旁人硬着多少。杨廷和是内阁首辅,他一倒台势必引得朝野动荡,只有提前做好打算,才不会等到……到了那时候,再惹出大乱子。”   这一个月来虽然受到了精细医治与照料,他的病况也没见有何明显好转,皇帝其实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迎接“那时候”的到来了。   当日晚些时候,邵良宸被招来皇帝病榻之前。   “做探子就是这点不好,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见光。”皇帝望着他笑道。依他想象,若能让杨廷和当场看见躺在豹房“养病”的那个人是东莞侯邵良宸,那才更有趣。   邵良宸现在当然还不能见光,不然被朱厚熜得知朱宸师傅跑去皇堂兄跟前做了这些个大事,该怎么解释?朱厚熜不得觉得是皇堂兄在自己跟前安插了个间谍?   “这些都是小事。”邵良宸微微叹了一声,“您想调我回来么?”   现今皇帝被害的危险解除,培养接班人的工作也已做得基本到位,若说要调他回来也是可以了。皇帝却摇头道:“我想叫你回去,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及早回安陆去等消息吧。”   等……消息?是等他走的消息,还是等他死的消息?邵良宸不觉心跳加快了几拍:“皇上,如今朝中大敌已去,其实您若仍然有心归隐,可以公然下诏逊位,不一定还要避着人了。”   “逊位?”皇帝笑了笑,“也是个主意,等我想想吧。你放心走了便是。”   看上去他不像个安心等死的人,邵良宸也不好多说什么,这里确实没他的事了,他又不是大夫,帮不上忙,兴王府那边他也不宜离开太久,是该回去了。   “是,皇上保重,但愿……咱们不久的将来便可再见。”   但愿到时即使听见皇上驾崩的噩耗也不会是真的,但愿这位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的皇帝,还有真正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次日,邵良宸辞别了钱宁与朱台涟,秘密离京。   *   要真的从法律层面上将杨廷和的罪行归为弑君还是有点难度,连太医削减药量、宦官宣扬谣言都难追到他头上,他的罪责只是渎职,不算是直接谋杀皇帝,陆完主使的害皇帝落水一案与他也没有直接的牵连。不过在兲朝上国,从古至今都是人治而非法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何量刑都看掌刑者的心情了。   王琼与杨廷和是朝廷里的两大巨头,杨廷和犯了偌大的案子,命运就等于捏在了王琼手里。相比杨廷和一旦得势便要将王琼置于死地,王琼却没有趁此机会把事做绝,经过一系列的审讯与商议之后,也问过了太后及皇帝的意见,最终只判了杨廷和充军哈密,没有判死罪,也没有累及家人。   明朝大臣之间争权夺利、互相攻讦十分常见,但一般是打到对方罢官削爵也就罢了,很少出现论死的情况,可正史中记载的杨廷和却在迎来新帝朱厚熜后,立刻抛出“结交官倖、咸伤善责、军功滥升”三条大罪参奏王琼,要脚跟尚未站稳的嘉靖皇帝同意判处王琼死罪。在王琼力辩以及朝臣说情之后,杨廷和才不得已让步,让那位和自己同龄的六十三岁老人去绥德戍边。   如果王老大人是位知道原本未来走向的重生者,想必就不会将自己的老对头判得这么轻了。   从正史记载的事迹便可轻易看出,杨廷和的性子肯定是与“心胸开阔”四个字毫不沾边的。这样的人遇到坎坷很容易心情郁结,六十多岁在这时已是高龄,杨廷和抑郁之下身体每况愈下,充军的判决下来还未等到启程,他便在刑部大狱中病逝了。   远在安陆的邵良宸听到这消息,背着外人为杨大学士点了一炷香。   “其实他绝对称得上是位能臣干吏,”邵良宸望着红热的香头对何菁道,“在任期间,做过许多利国利民的大事,有过许多功绩,但整人的手段也着实凌厉狠辣,对政见不同者打压得毫不留情,连心学圣人王守仁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也都是拜他所赐。这下他死了,将来的很多事也就变了,朱厚熜如果还能被迎去北京继任皇位,也不会再有‘大礼议’,不会有人逼着他认伯父为爹,嘉靖初期杨廷和的那些功绩也要没了。”   何菁显得比他反应平淡:“这些年了你还没看出来么?其实在历史面前,谁都没多重要。当年仇钺作为一位良将死了,这些年也没见边关局势有多恶劣,没了他,自然还有别人顶上。如果早在十年前借杨英的案子,皇上便将杨廷和赶回老家,说不定王守仁如今都做了内阁首辅,那样不得比杨廷和做更厉害?所以说,地球没了谁都还会照常转,一个杨廷和而已,早死两年就早死两年吧,算个什么大事?”   邵良宸望着她一笑:“你说得有理,我现在最惦记的,还是皇上的病究竟能否好起来。”   杨廷和再重要,再可惜,也是作为他们的敌人死的,现在皇帝已经被他视作了好友,他的命运当然更值得牵挂。   关于皇帝有没有在筹备隐遁,这种事属于绝密信息,即使是以火漆密令的方式传递也不保险,所以钱宁与朱台涟如果真在帮皇上操持这事,没有任何办法与邵良宸通气,这是早在邵良宸离京之前,他们三个便说好了的。邵良宸与何菁这边除了等听消息随机应变之外,什么也做不成。   正德十六年十月,北京城终于传出了皇帝的死讯——皇帝驾崩,内阁与皇太后依照原先所议章程,召兴王朱厚熜入京继任大统。   邵良宸不确定死讯是真是假,但本能感觉到不甚乐观。此前立朱厚熜为储君的消息其实已经半公开化了,在这样时候,皇帝确实可以如他建议那样,公开逊位给朱厚熜,不再需要偷着跑。而且十月是入冬时节,也是肺病容易恶化的季节,看起来还是皇上真病逝了的可能性更高。   另外,他离京前也曾给钱宁朱台涟留过话,让他们如果确定皇上要隐遁之时,无论如何想办法通知他一声,只是报个平安而已,说句什么暗语不成啊?可他这阵子一直没收到什么消息,更可见,皇上更可能是真的死了。   邵良宸就这么心情沉重着,以随扈身份陪朱厚熜上了赴京之路。何菁作为家眷暂且留下,他们才走没几天,何菁便依照他们夫妻早就商定好的计划,带着孩子和信得过的下人,离开安陆走水路去了南京。南京有当年正德皇帝赐给他家的一座宅子,她过去暂住合理合法,没人想得到她只是拿这里当做中转站,为老公辞职南下、随她同去浙江做准备。   邵良宸收不到什么内部消息就两眼一抹黑,是一直到了京城,才多听到了一些消息。   据说皇帝临终之前给钱宁与江彬两位御前宠臣都安排了南下养老的值差,那两人从北京锦衣卫的主管转成了南京孝陵卫的主管,做了两个为皇家看守祖坟的头头。在邵良宸护送朱厚熜抵京的时候,他俩早已携家带口地走了有些日子了——自然,只有钱宁是携家带口,朱台涟这么多年仍是光身一人。   去年蕙姐儿已与何云成了亲,何云虽然爱上读书,也考过了举人,却无心做官,只跟着夫子做了书院教谕,这倒是更令何菁夫妇省了心,不必担忧他搅进政局动荡。此前蕙姐儿已然与朱台涟见过了面,二哥还活着的秘密已在小家庭内部公开,但纵是如此,朱台涟当然还是不能公开与秋氏重组家庭,要走更不能带着她们走。十年以来,他都做着既不好男也不好女的京城头号钻石王老五。   邵良宸知道现升作内阁首辅的王琼与钱宁朱台涟交情还不错,便主动上门拜望并问询相关事宜。   说起这事王琼很感啼笑皆非,他多年来与那两人相处得都很融洽,尤其与朱台涟是真心很谈得来,在他们离京之前他还曾对朱台涟直言说:“京城有我坐镇,你们还怕皇上驾崩之后会有人加害不成?”   朱台涟当时回答:“大人见笑,其实是我二人也着实做够了官,想歇一歇了。”   邵良宸听王琼转述了这些话,就更加陷入了迷惑。以现在的局势,钱宁与朱台涟好像是没多大必要等皇帝一死就逃之夭夭了,朱厚熜即使不再重用他们,至少也不会杀他们,他们大可以继续留在京城。那么他们跑了就很可能是因为皇帝自己跑了,他们要负责护送与保密。   可如果真是他俩护送着皇帝跑了,怎会一丁点消息都不能给他留下呢?这事瞒着谁也没有瞒着他的道理啊!   皇上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被这个问题深深困扰,邵良宸做起什么事都难免心不在焉,没精打采。朱厚熜指派他去接任锦衣卫指挥使、暂领锦衣卫事务,邵良宸也兴趣缺缺,对同僚们的饮宴邀请更是能推就推。   他真的当上了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于是大家纷纷传说,朱宸大人必定是想他的宝贝媳妇了。毕竟无论是京师还是安陆,都有着东莞侯惧内的响亮名声流传着。   早在他们抵京之前,先帝的丧事便已办完。邵良宸如果想去偷着看一眼正德皇帝的尸首是不是本人,就只能去挖十三陵。   新帝登基大典以及册封、为大婚选秀等事宜有条不紊地进展着,直至年关过去,嘉靖元年伊始,所有杂务才告一段落。上一个年,邵良宸在北京过,何菁带着孩子在安陆过,这个年,邵良宸依旧在北京过,何菁带着孩子在南京过。   过完了年,邵良宸收到了何菁寄来的一封家信。这并非分开后他收到的头一封家信,但令邵良宸没想到的是,偏偏这一封信里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消息。   信中何菁抱怨了一通“南方的冬天真他喵的冷我天天都躲在屋里烤火不敢出去”之后,在末尾写了一行连笔英文,好似一行乱画的花纹:“He\'s alive and healthy, but he doesn\'t allow us to tell you, just for fun!”   邵良宸看完,除了大骂一句“Shit!”再没有别的可说。   他能想象得出,现在那帮人都聚在南京,很可能正德皇帝朱厚照还交代了钱宁与朱台涟,等他过去了之后,就如何如何装出一副为皇上驾崩痛心疾首的模样给他看,能骗出点他的眼泪才是最好。   这……狗皇帝!你拿他不当回事的时候他好像挺伤心挺失望,等你真拿他当回事了,他又恶作剧来整你玩!这不是犯贱吗?   那两个人也是,那丫都已经不当皇上了,还那么对他言听计从、连个消息都不送来,是几个意思?谁是他们自家人,他们都忘了不成?   果然只有老婆跟我贴心!   “师父,你若想南下去找师娘,就及早去吧。”某天,嘉靖皇帝朱厚熜由他陪着走出奉先殿后说道。这些年朱厚熜一直随着陆炳称邵良宸为“师父”,也确实跟他学过一些武功,至今仍没有改口。   他抬头朝邵良宸一笑,本就少年老成的脸比原先更显成熟:“如今谁看不出来,师父思念师娘都快郁结成疾了,朕早就知道,你不是爱做官的人,如今朕已站稳脚跟,师父你想走就走了吧。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邵良宸望了望他,心里又是一阵怅然。其实他与这个小皇帝相处的时日远比与正德皇帝多,但与这孩子之间的感情总是若即若离,再近也近不到哪儿去。尽管如此,感情总还是有的,这一回走了,去与亲人朋友们团聚,此生此世,与这孩子怕是就此别过,再没见面的机会了。   确实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多谢皇上体恤,望皇上多多保重。”   他知道这孩子不需要自己担心,如今朝廷的局势远比正史所载对嘉靖皇帝更有利,他这皇帝会当得顺顺当当的,也会有一番作为,至于过些年是否还会像历史记载那样迷上修道,那就不是自己可操心的了。   在邵良宸看来,能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被文臣控制的皇帝多数都是好皇帝,但也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留给后人的历史记载总会经过文人的诸多修改与粉饰,这一点连最贴近史实的《明实录》都不能幸免——比如前世看到的历史记载就说,因为杨廷和对武宗实录的篡改,王琼的所有政绩几乎全被抹杀。   由此可见,后世所见的名声不好的皇帝不见得真是昏君,甚至还很可能是有所作为的明君,他们只是因为没有对文臣们听话,就得到了不好的名声。这条原则适用于嘉靖皇帝,也同样适用于那个现在跑去南方装死的正德皇帝。   离京之时,骑马行走于京郊官道上,回首望着北京城巍峨高大的城门楼,邵良宸忽然有种挺自豪的感觉——我虽然不爱做官,但今生今世能有机会参与到这两任皇帝的故事中去,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到通州换乘船顺运河南下,十四天后,邵良宸抵达南京。   他走进南京宅子的庭院时,何菁正抱着一岁半的儿子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晒太阳。   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彼此间的亲密已经从当初的亲亲抱抱、你侬我侬转变为更家常、更自然的表达方式。何菁一见他,就苦笑着舒了口气:“你可算来了!”   “怎么,这阵子累着了?还是二哥他们又惹事烦你了?”邵良宸过来陪她坐在石凳上,将儿子抱来腿上逗着。小家伙一共才在人世过了十多个月,如今倒与他分别了四五个月,已经不大记得他了,被他抱着有点怯怯的,一双像极了何菁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   “那倒不是,”何菁把个她自己缝制的玩具小熊塞进儿子手里,才让他放松了些,“我不是打算着你一来了咱们就搬去宁波吗?想着在这边只是暂住,我就既不愿多置办器具,也不想买下人,一直凑合着,结果这都凑合快半年了,成天缺东少西的,就盼着你来了,好赶紧搬走去过正经日子呢。”   “你可以先雇短工啊,又不是缺银子。”   “雇短工他们干活不尽心啊,听说有些短工不但敷衍了事,还偷东西,我连他们说话都听不懂,不好防备。”   拉过几句家常,邵良宸已经成功把儿子哄得咯咯直笑,才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皇上……嗯,那个谁,对了,你们现在叫他什么啊?”   “当着面,我们叫他‘爷’,背后说起,我们就叫他‘那谁’。”   邵良宸忍不住一笑:“好,我是想问,那谁既然不让钱宁和二哥透消息给我,怎会透给你了呢?他难道以为你也能帮他瞒着我?”   何菁傲然挺了挺脖子:“你别忘了我的本事,他们想瞒着我,倒也得瞒得住啊!”   其实不论她眼神有多犀利,那两个人如果真心想瞒着她藏个人总还是能瞒住的,怪就怪朱厚照那厮不甘寂寞,自己作死,因原来还没见识过邵夫人的眼力他就想来见识一下,粘了点假胡子换了身衣裳,就叫朱台涟陪着来见何菁了。   何菁连寻常人根本留意不到的细节都能一眼看穿,要是对认识的人粘点胡子就认不出了,她觉得自己这双眼睛就不用要了。   等被她一眼认出来了,钱宁与朱台涟就一齐对着朱厚照表示:你看我就说了不行吧?   邵良宸听她讲了这段经历感到兴趣盎然,笑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他们三个一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他们……三个?”   “是啊,现在那丫又不是皇上了,我怕他何来?哼,现在的皇上还叫我师娘呢!”   邵良宸颇觉解气:“没错,就该如此!那现在呢?他们都在这里住么?”   之前他已从家书中获知,钱宁与朱台涟来了南京之后一时还未准备府邸,何菁便将自家这座宅子分隔出去一多半给他们暂住。只不知眼下是否又有了变动。   何菁见儿子张着小手要找妈,就把儿子抱过来,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现在钱宁和迟艳他们就在一墙之隔那边住着呢,不过那谁和二哥前不久听说滨海一带有倭寇出没,就启程跑去宁波找倭寇打去了。”   “倭……寇?”邵良宸愕然无语。   明朝沿海闹倭乱的高峰期是在嘉靖后期,距离现在还远着呢。近些年历史有记载的倭寇入侵平均每年也就屈指可数的几次,那谁跟二哥想去找倭寇打,恐怕比现代的科考团钻山沟找东北虎更难吧?   他们把浙闽海岸线跑上几个来回,也不见得遇得见一只活倭寇。那谁还真是想打仗想得厉害。   “钱宁没跟他们去?”   何菁抿嘴一笑:“嗯,钱宁说在你来之前,他要留下替你守着我们,其实谁看不出来,他是看上咱家两个闺女了,想叫薇薇和蓉蓉嫁给他家两个小子,我说除非叫他儿子入赘咱家卖大灯,他又不愿意。现在他就成天把薇薇蓉蓉叫过去他们院里玩,跟他儿子培养感情呢。”   他们夫妻俩都很懒得给孩子起名,前面两个女儿,何菁就随着自己的草字头给起了“薇薇”和“蓉蓉”两个名字,现在儿子一岁多了,大名还没起,就先以“宝宝”呼之。   邵良宸听后怔了怔:“那你就不拦着,不怕真被他培养出感情来?”   都说当爹的疼女儿害怕自家白菜被猪拱了,邵良宸也不能免俗。两个女儿都长得如花似玉,他宝贝着呢,别说钱宁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儿子,他也舍不得嫁。一听说有人打上了女儿的主意,就觉得是猪上门了。   何菁斜了他一眼:“才几岁的小孩子,出的来哪门子感情啊?接去他们家就吃他们家的饭,有人主动替咱们养孩子,还不好?”   邵良宸哑然失笑,这也是个当妈的说出来的话,还是个很有钱的富婆妈。   由于朝廷有着海禁政策,浙闽沿海的民间对外贸易均属违法走私,虽是违法,却有大量为官者与走私商相勾结,给予照护,坐地分赃,在滨海一带已成定例。只要有本地官员的路子,想要插进手来做这门生意就不难。   早在九年之前,邵良宸便着意通过陆炳老家的关系搭上这边的走私生意线,投资了一家中型海商,到如今那个海商已经做大,他也已是一大股东,光是这么遥控分红,几年下来就把家里的资财积攒得比十年前刚离开北京那时翻了十倍都不止。   去年正德皇帝还“在世”时,邵良宸在北京就把以后要去宁波做走私生意的打算都对那三人细说过了,为的就是拉他们入伙。朱厚照历来喜欢自由喜欢冒险,当然是很感兴趣的,朱台涟则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妹妹妹夫和皇上都想去的地方他也愿意跟着,只有钱宁有些迟疑。   他们当中官瘾最大的就是钱宁,若非清楚皇上走了自己没了靠山也难混得好,他连北京都舍不得离开,至于跟着他们再离开南京繁华之地去宁波甚至是出海,就更加不大情愿。   当时事关自己赚了多少银子,邵良宸没对朱厚照细说,毕竟那会儿人家还当着皇上,直说自己通过黑道赚了大钱影响不大好。他只在私下里告诉了钱宁,为的就是让钱宁知道来这边做生意比他当官来钱快得多,不是个苦差事。果然钱宁听后两眼放光,不再那么为离开北京遗憾,乖乖答应上了他的贼船。   没想到这丫钱没开始赚,倒先打上老板女儿的主意了,这不是引狼入室了么?邵良宸决定要跟他说道说道,钱宁家那两个小子他见过,除了长相还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他才看不上呢!   猛然发觉,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本来嘛,三十岁在现代很可能还没结婚呢,事业都才刚起步,没想到在这里,连自己的女儿都有人想要来谈婚论嫁了。而自己也成了个富家翁,还辞了职准备开始退休生涯……   头顶传来一阵雁鸣,宝宝坐在何菁怀里,仰头拿小胖手指着天上说:“鸟!鸟!”   邵良宸与何菁也仰头望去,正看见一队人字形的雁阵飞过。   “你上辈子看见过这种形状的雁阵吗?”何菁问。   邵良宸道:“我上辈子唯一见过的大雁,是煮在火锅里的大雁肉。”   何菁噗嗤一笑:“没那么惨吧,咱们一块儿去动物园的时候不是见过大雁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绿头鸭。”因为他俩曾经拿着面包投食,看一群绿头鸭抢食吃的画面给他印象深刻。总之,都是与她有关的记忆才记得格外清楚。   何菁又朝天空望去,望着雁阵远行,留下碧空如洗,她缓缓道:“虽说咱们到了这里,相比前世有很多不便,但咱们有机会看见雁阵,有机会看见这么蓝的天,夜里还有机会见识银河,也挺不错的。”   挺不错的事何止这些?邵良宸握起她的手:“我早就说过,只要咱俩在一块儿,就在哪儿都好。”   宝宝见到爹娘拉着手,也伸出小胖手去使劲够过去,与他们两个的大手握在一起。   邵良宸有心去找钱宁聊聊,好歹也要就这次皇帝逃出京城的过程问问细节,可又有点懒得动。   阳光和煦,微风拂面,怀里是儿子,身边是老婆,心情格外闲散,真真儿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好像平生再无所求,再没什么事值得烦心了。   这才是向往中的退休生活啊!   “不成,”邵良宸忽然站起身来,“我得去找二哥他们,‘宁波争贡’是哪年我不记得了,要被他们赶上了可不得了。”   “宁波争贡”发生于嘉靖初年,是两伙日本朝贡团为了争夺朝贡权力,在宁波发生大规模械斗、导致许多当地人死伤的一次大事件。要真被他们赶上了,就凭他们的本事可别想对付得来正牌日本武士。   这些不叫人省心的古人!   何菁一听脸色也变了变,抱着儿子跟在他身后:“可是,他们又不一定在宁波城里,你上哪儿去找他们啊?咱们手里才有几个人手?”   现今算上钱宁手底下管着的孝陵卫也没多少可调动的人,再说为了保密起见,也不能动用公然孝陵卫去找皇上啊。   邵良宸“哈”地干笑了一声,挺起胸脯傲然道:“你忘了么?我跟他们可不一样,咱这身份是可公开的,我还是东莞侯,是当今皇上的御前红人!”   这番话当然旨在说明他仍然很有影响力,想要求助地方官府、调动少量卫所军队还是可能的,可何菁听完,直接不冷不热地回道:“是啊,连南京这边的人都在传说你惧内的名声。”   “……”邵良宸真心没觉得自己有多惧内,这些古人也太少见多怪了!   *   其实“宁波争贡”发生于嘉靖二年,距离现在还有一年多。   朱厚照身为皇帝装死偷跑这回事不能泄露半点风声,钱宁与朱台涟就事先在北京内外秘密召集了五十多个身手过硬的民间武夫收做扈从,一面给他们发下丰厚的酬金,一面又严格记录下他们的亲眷情况,警告这些人,差事干的好自有大笔银子可拿,若干不好,全家老小都别想活命。于是等到朱厚照真要走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队既忠心可靠又功夫过硬的护卫。   这一次朱厚照与朱台涟就是带着这些人跑去宁波沿海找倭寇。   因浙闽沿海时有盗寇打劫(不仅限于倭寇),各村各县都会组织民壮进行巡逻护卫,朱厚照与朱台涟来了就一路向这些人打听并与之合作,沿着海岸线由北往南跑了一段,然后又由南往北跑了回来,生猛海鲜吃了不少,就是一个倭寇都没见着。   当地人见到来了这么一伙“义士”操着北方口音口口声声要替他们打倭寇,都倍感新鲜。遇到富裕又热情的村镇,老百姓还会热情地免费款待他们吃顿饭。   也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当他们一行人悻悻返回到宁波城外的象山港附近时,还真被他们撞见了一小伙来打劫的倭寇,总数仅三十余人,坐着一条破破烂烂的鸟船来到近海,游上岸来打劫。   朱厚照就像饿狼终于发现了兔子,兴高采烈地招呼手下加入战团。结果一交上手才知道,倭寇的厉害远超出想象。   正牌倭寇说的是失去产业沦为海盗的日本武士,他们遇见的这伙倭寇人数虽然不多,看起来也很落魄,却是正宗的武士倭寇,单兵战斗力极其出众。   朱厚照与朱台涟都觉匪夷所思,一个身高还不到他们胸口的小矮子,全身赤条条地只穿条兜裆布,双手挥着一把看上去好像比他身高还长的大刀,竟然会有惊人的战斗力,任他们三四个围攻一个,也打不过人家。   他们一伙五十多人再加上象山县的四十多个民壮抗击对方三十多个倭寇,竟然片刻功夫就被人家杀了个七零八落,朱台涟见事不好就招呼护卫保护朱厚照退走,朱厚照还极不甘心,叫嚣着:“爷可是连鞑靼人都杀过的怎能败在这伙小矮子手里?”   “您还没看出来吗这些小矮子单打独斗比鞑靼人厉害多了!”   朱厚照被变相地鄙视了作战能力十分不满:“你胡说,这怎可能?难道要这群小矮子去打蒙古骑兵能打得过?”   日本武士与蒙古骑兵不是一路货根本无从比较。朱台涟也不知如何解释,只顾硬拖着他上马逃跑。   好在没等他们真遇险情,县城里就冲出一群收到消息的卫所兵士,为他们一方增加了一倍多的兵力,战局顿时逆转,于是朱厚照又兴高采烈地抡着雁翎刀杀了回去,然后很快发现,跟着那队兵士同来的有十几个着便装的男人,其中两个一看就功夫过人、出招不凡的,一个是钱宁,一个是邵良宸。   那群倭寇见到自己一方占不到便宜,就招呼着同伴退走,踩着砾石沙滩跑向大海,朱厚照还想领着人追,被邵良宸过来一把拉住。没等问他为何阻拦,朱厚照就发现本地的民壮与卫所兵士都没追,就站在原地看着倭寇跑。这是怎么回事?   正不明所以呢,只听“轰隆”一声响,不远处高坡上的炮台开了炮,刚跑到浅海处的倭寇们就吃了一颗开花弹,被炮弹中迸出的铁钉铁片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朱厚照看得拍手欢呼,三十一岁的大男人还雀跃得好像个看烟花的孩子。邵良宸还没见过他这模样,看看钱宁与朱台涟都见怪不怪,他就明白了,皇上往日定是一遇见打仗的事便会切换成这副德性。   炮台又是几响,眼看那三十多个倭寇只剩零星几个游回到那艘停在近海的破船上,其余都成了海上浮尸,逐渐被海浪送回海滩上来,有的还被冲掉了兜裆布,正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危险已去,邵良宸就指着朱厚照与朱台涟数落起来:“你们见识到厉害了吧?倭寇也是那么好打的吗?你们带着这点虾兵蟹将就敢来找倭寇,纯粹是送死!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贸然行事!”   朱台涟看着他忽然有了灵感,对朱厚照道:“是了,跟您这么说吧,他就像倭寇,我就像蒙古骑兵,骑马作战、排兵布阵他比不过我,可要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他,这下您明白了吧?”   朱厚照一脸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你都打不过他?你们打过?要不你俩现在就打给我看看如何?”   这都什么跟什么?邵良宸眉头紧皱:“你们是不是还没明白,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已经不是京城那一套,稍有不慎就会送命的,像今天这局势有多险?我们若是晚来一步,说不定你们就已经横尸当场!”   朱厚照跟他对着皱眉:“我说邵良宸,你原先跟我说什么来驾船出海打海盗,都是骗我的吧?你打算的其实就是安家在宁波城里,坐等海商们赚了银子给你送回来,根本没想自己去出海是不是?”   邵良宸十分莫名其妙:“打海盗是不得已要打的时候才打,又不是主动跑去找海盗打。咱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干什么还要去拼命?”   朱厚照啧啧摇头:“练了那么好的功夫,竟然都没点子上阵杀敌的豪情,亏你也是个男人!”   “……”   朱台涟还适时添柴:“您看了他这副长相,还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性子?”   朱厚照两手一拍:“没错没错,你这话正是说到了点上!”   “……”   钱宁在一旁捂嘴偷笑。   “吵吵什么呢!”何菁忽然纵马来到跟前,一身鹅黄色的男装打扮颇显飒爽英姿,看得朱厚照都呆了呆。   何菁像位山大王似的,大咧咧地拿着马鞭子朝他们一指,厉声吆喝道:“你们的性命都是我家侯爷救来的,没有他,有你们的今天吗?你们就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   此言一出,朱台涟与朱厚照都被镇住没词儿了。   钱宁继续捂嘴偷笑,何菁朝他一瞪眼:“你也一样!”   钱宁怔怔地眨眼:“我……不算是吧?”   朱台涟是他们两口子救的没错,皇上能获救也多亏了邵良宸及时发现端倪以及后来出了大力,可钱宁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欠过邵良宸这么大的情。   “你怎么不算?”何菁指了指朱厚照,“要是叫他去年被人谋害了,你早就步了刘瑾的后尘,叫人家给剐了!”   这么一说确实也是,钱宁也没词儿了。   邵良宸愣愣心想:夫人好威武!   何菁接着道:“我家侯爷是你们的恩人,他说的话,你们都要听,以后你们都该奉他为头,听他的吩咐,什么事都要由他说了算,听明白了没?!”   朱厚照眉头皱得死紧,一脸的憋屈,朱台涟劝他道:“咱们听他的也好,毕竟如今是他最了解本地局势。”   钱宁也道:“说的是,爷,事到如今,难道您还怕他给咱们亏吃?”   朱厚照道:“可是他要管着我,不叫我出海打海盗怎办?真要什么都不能干,我还不如在北京退位做太上皇,守着我娘呢!”   邵良宸走进两步:“爷,我哪至于像杨廷和那样管着您、什么都不让您干呐?不过是请您多听听我们的见解,别去行险冒进就是了。只要您答应了这条,海咱照样要出,海盗咱照样要打。说是听我的,其实我也就出出主意,真正主事人还得是您啊。”   说到行险冒进,连朱台涟都心有余悸地跟着附和。这位爷要真毫无管束,不定哪天他们都得跟着他做炮灰。   朱厚照听了这话才重又高兴起来,拍着邵良宸的肩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你必定忠心不改。”说着瞟了一眼何菁,压低了声音,“这回我也明白,你为何惧内了。”   这时那边的兵士们收拾战场也告一段落,领兵的指挥使走过来,热情地照护他们这群“东莞侯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庆功,朱厚照等人便兴致高昂地跟着走了。   邵良宸陪何菁走在最后,看着人群中的朱厚照,不无忧虑:“我有点后悔把他也叫过来了,这下咱们怕是得当一些年的高级保姆。”   “那也不一定,他可是亲自上阵杀敌的正德大帝,又不是真的顽童心性。”何菁笑了笑,神色似有些故弄玄虚——   “依你看,你们四个人当中,谁最有潜力做成海盗王呢……” 第123章 番外:一本春宫引发的血案(一)   舱室之中光线有些昏暗,何菁小心滑动着手中的剃刀, 信口说着:“二哥, 听说你这阵子跟着皇上……跟着那谁, 常会亲自伺候他,甚至帮他穿衣洗脸?”   “他是皇上……曾是皇上,又特赦了我的罪责, 于我有再生之恩,我伺候他几下又如何?”   “可你原也是王长子啊, 你从何时起不用别人伺候、还学会了伺候别人的?”   “……这还用学?敢情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笨。”   何菁嗤地一笑:“二哥这样的人才叫我佩服, 像他那样, 连穿衣洗脸都不会, 还不屑于学,离了人伺候日子都过不成, 我就很瞧不起……哎!”   脚下的船板猛然倾斜了一下, 何菁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待朱台涟扶住她,何菁忙惊惶地去检查他的脸:“划伤了吧?伤在哪儿了?”   朱台涟摸了摸脸:“没有伤着,完事了吧?完事我就走了。”   “照照镜子吧!”何菁饶有兴致地拿了镜子过来, 朱台涟却已转身往外走了:“不必。”   就在这一瞬, 何菁忽然发现,他右边的眉毛少了一块,由标准的剑眉变成了一柄没了尖儿的“断剑”,怪不得刚才觉得剃刀擦到他了……   朱台涟走出舱室,迎面正遇见钱宁走来。一眼看见他脸上光洁溜溜, 胡须全无,宛似一霎眼又回到了数年以前的模样,钱宁吓了一跳:“你这是怎的了?”   朱台涟眸中隐着一丝无奈与颓丧,努力维持住表面上的沉着平静,淡淡道:“打赌,输了!”   钱宁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直至他走过面前,才愣愣地问:“连眉毛……都输了?”   朱台涟顿时脚步一滞。   面上说什么打赌,其实何菁心里很清楚,二哥就是被她烦的受不了,趁机妥协了而已。   她早就知道有个妹控哥哥是件极为幸福的事,既然自己有幸得到了这份幸福,就该充分珍惜……并加以利用。这次见面后,她觉得二哥才三十六岁就被一把胡子掩盖去了帅气的外表实在太过可惜,就想尽办法鼓动二哥把胡子剃了。   可惜古人对传统的看重远超她的想象,任何菁软磨硬泡,朱台涟也不动摇,坚持认为自己到了岁数就该留胡子,不留就不成体统。直至这一次共同出海,何菁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努力,简直就快变成了祥林嫂,朱台涟才终于同意,由她亲手操刀,把他精心养好的宝贝胡子剃了。   只是没想到,还多搭上了少半条眉毛。   此时已是何菁与邵良宸抵达宁波一个半月之后。   不论之前如何由何菁操持让邵良宸当了四人组首领,朱厚照毕竟曾是总领袖,其威信是不好忽略的,不必说钱宁和朱台涟已经习惯了于对他马首是瞻,就连邵良宸自己,也没法做到像何菁那样,对他的老上司吆五喝六。所以在朱厚照极力要求尽早出海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动之以理地劝说,不可能拿出领导架势压制。   出海不是件小事,尤其远洋出海,从没出过海的人上了船会有哪些反应,在陆地上没办法预测,等上船后得了什么病,再想返回头来治都很麻烦,尤其朱厚照同志还是个大病初愈没几个月的人。   一番商议与讨价还价之后,朱厚照同意先跟他们乘船参与两趟近海航行来练手。   滨海一带除了对东南亚的远洋贸易之外,更加频繁的是本国沿海各地的相互贸易,比如福建沿海多地粮食产量不够自身消耗,就常需海运从浙江方向购入,另外浙江、福建、广东三省各自的土特产也常以海运相互交易。   与邵良宸合作的那位海商前不久亲自跟船队去到吕宋国做生意尚未回返,邵良宸自己也是头一回来到浙江,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本来打算着无论如何也该等那位海商回来,有个自己人在时再去出海,可无奈朱厚照等不及了,天天磨他们,最后连钱宁与朱台涟都被磨得受不了了,就帮着朱厚照来磨邵良宸,邵良宸只好妥协,通过那个海商留在宁波的手下联络了一条跑广东方向的商船,出钱雇了下来,让自己一行人带着二十个护卫上了船,开始一趟滨海游览之旅。   这“一行人”当中,也包括何菁。   他们所乘的是一条“福船”,就是这时代最大型的海船,船上连甲板以上的艏楼艉楼再加上甲板下的舱室,共有数十个大小不同的房间,其中光是饭厅便有一大一小两座。往日都是他们几个主家在小饭厅里单独用饭,其余的船工水手才在大饭厅用饭。   今天“不知为什么”,朱台涟也跑去大饭厅跟船工们混在一处用饭了,头上还像船工那样,包了一条布巾,一直压住了眉棱。   何菁穿着一身与他们护卫相同的男装,头上也包着布巾,不动声色地挨过来,坐到朱台涟桌旁,将手上一个带帽的小竹管放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朱台涟扫了一眼。   “眉粉笔。”   “不要。”朱台涟不经意地一皱眉头,把眉棱从布巾底下露了出来。   何菁充满怜悯地望着他:“要不,把另一边也剃掉一点吧?对称了就不明显了。”   朱台涟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没再出声,静静地拿过那根装眉粉笔的竹管来,揣进了怀里。   待他们一起从饭厅出来,邵良宸站在门外甲板上,看着朱台涟无声避走,便迎上何菁问:“我听钱宁说了,真有那么严重啊?”严重到了二哥都不敢见人的地步。   何菁摇头叹息,目光转向主桅杆:“其实,这事儿他不赖我啊!”   近海航行一般都还是比较平稳的,没有太大的风浪,他们这条船的船工也都是熟练工,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负责掌控主帆的舵手有点恶趣味,人家转帆的时候是手摇桅杆下的摇把,他却总是猛地踹上一脚,每一次都会导致船身猛然倾斜一下,似乎他就是爱看余人被自己搞的歪歪斜斜那一瞬。   为此邵良宸作为东家已经警告过他两次,舵手也大有收敛,从一开始的一天晃好几次下降到了现在大约两天才晃一次,据他自己说,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二哥的少半根眉毛,就是葬送在舵手的又一次旧病复发之上。   “你也是,”邵良宸忍不住埋怨,“即使没有舵手转向,船上也是不稳当的地方,你摆弄剃刀那种东西多不安全?划掉块眉毛还是小事,划破了动脉就糟了。”   “他要是早在上船之前就同意我动手,不就没这事了吗?”何菁也是无奈,一转脸看见钱宁从艉楼舱门出来,就知道他刚去给房间里的朱厚照送了饭,她问道:“那位爷吃了吗?”   钱宁叹了口气:“吃是吃了,没准一会儿还得吐出来。”   他们当中果然朱厚照还是最娇气的一个,出海前比谁热情都高,真出了海就比谁都不中用,才在风平浪静的近海就晕船晕得一塌糊涂,数日以来都没怎么正经吃饭,还坚持不叫他们返航。   何菁见到船上养的狸花猫从一旁慢悠悠走过,就一把抱过来道:“他都还不如这只猫中用,瞧这猫儿,人家都不晕船。”   这回出海,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新鲜事,其中就包括每条货船几乎都会带只猫这事儿,说是船上经常会闹老鼠,没有猫管抓老鼠的话船上所带的食物就都会被老鼠祸害了。   钱宁看着猫道:“这猫分明是个吃白饭的,船上根本没有老鼠。”   “你咋知道没有?昨天它还叼了只死老鼠来送我。”何菁平平常常地说着,见钱宁似乎口瞪口呆,她也不以为意,“你没听说过吧,猫捉了老鼠来送人是为报恩。就因为前两天我常拿鱼喂它,它就来送我老鼠做回礼。”   邵良宸啼笑皆非地解释:“他奇怪的不是猫,是你。”   是猫给人送死老鼠奇怪,还是女人见了死老鼠这么平静更奇怪,钱宁还真不大好分辨,只得摇头感叹:“要是被艳艳见到有猫叼了死老鼠给她,她非得吓得厥过去不可。”   都十多年了,二小姐的与众不同,依旧总能刷新他的三观。怪不得她男人走哪儿都要带着她呢。   依沿海平民的惯有观念,携带女人下海是不吉利的,不过那些天天公然违法出海做生意的海商们倒没这些忌讳,出海尤其是远洋出海时常会带着女人随行,只是他们带上船的女人都不是家眷,而是妓女,像邵良宸这样把老婆带来的行径极其罕见。连钱宁他们都不能理解。   对此,邵良宸的说法是:“这是咱们头回出海,跟的又不是熟人的船,说不定遇见什么风险,有菁菁在也好多个臂助。”   那三人听了就更觉新鲜旁人都是怕有危险才把婆娘留在家里,他竟然怕有危险才带上婆娘。他婆娘可真特别!   连朱台涟与钱宁这两个见识过何菁真本事的人都不能完全理解,原来在安化那会儿也就罢了,现今何菁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最小的孩子还只两岁不到,孩儿他爹竟然出门还要带着她一块儿。他们只将邵良宸这行径归因为走哪儿都离不开媳妇。   何菁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女人,邵良宸让她从一开始就扮了男装上船,除可靠的自己人外,没人知道他们一行人当中还有个女的。这毕竟是个男人汇集的场所,有时船员尿急了直接拉开裤子就对着海里解决,邵良宸作为东家尽可能管束他们不要太过粗鲁,同时也尽量都让何菁不要露于人前,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上船数日,何菁极少在人前走动,没有引起任何外人留意。   听钱宁说完那句话,何菁适时添了句:“想必二哥也是。”   朱台涟自从听说了这船上可能有老鼠之后就时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这一点何菁是清晰看在眼里的。船上真有老鼠的事,决不能让二哥知道,他如今已经够抑郁的了。   次日早晨,他们在福建泉州港靠岸,做暂停休整。他们这一回出海就是一次简单的观光旅游,没有任何附带目的,想去哪里其实都很自由。   只是真到了地方,邵良宸与何菁两个现代人才知道,这时代的东南沿海远比现代要荒凉,浙江还算好,越往南就越荒凉少人,有的地方即使有人,居住的也是些未开化的野蛮人。真正值得靠岸去逛逛的地方少之又少,进入福建后,除了泉州、漳州这种已被开发的贸易集散地之外,其余就没什么地方值得一看了。所以即使他们的目的不是来做生意,也只有这些生意网点可以停靠。   窝在舱室里睡了一天半,朱厚照终于勉强回满了红蓝,跟着他们下船时,他精神百倍地向邵良宸询问:“这里会有佛朗机人吗?”   “呃,大概吧……”邵良宸现在一听见“佛朗机”三个字就头皮发紧。   他记得明朝这时葡萄牙和西班牙合并为同一个国家,被明朝人统称为“佛朗机”,也记得明朝中期和后期佛朗机人都在浙闽一带与明人有过大量贸易合作,唯独不记得具体的年份。   原先没有亲自来过,一切都是想当然,他就信口对朱厚照说了这边有佛朗机人的话。等真来了才知道,貌似这时候佛朗机人根本还没来本地发展,沿海这边的人都没听说过神马“佛朗机”!   他好生纳闷,似乎现在进入中国境内的佛朗机传教士不少了,已经在本土发展了不少天主教信徒,那未来占据双屿岛、在中国与日本东南亚之间做生意的佛朗机人都还在哪儿玩呢,怎还没来呢?   朱厚照曾在北京召见过佛朗机传教士,还向他们学过佛朗机语,听了他的忽悠之后满心打算着能遇见佛朗机人实践一下,结果来了却一直未能如愿,于是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问邵良宸:这回能遇见佛朗机人了咩?   “爷,其实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到底哪里才有佛朗机人,我也说不清。”   “嗯,可见与你合作那个海商一定知道,等他回来便都明了了。”   “……”邵良宸真后悔一时呈口舌之快,给自己挖了这个大坑。   如果回头那个海商也不知道什么佛朗机,他又该怎么解释?就说是自己发梦的?要是过两年真有佛朗机人来做生意了,他又该如何解释?说自己“美梦成真”了?   真是坑!说什么佛朗机啊,说日本国多好?沿海老百姓个个都知道日本国,说了绝不会穿帮。   出了港口就是一座很大很热闹的市集,有出海小商人们拿些外地或是异国贩来的新鲜玩意卖着,也有本地商人们拿些土特产来卖着。   不论外地本地,这些商贩们的行为无疑都是违反了《大明律》上的海禁法案,属非法商人,脱离了法律管束的地带都难免龙蛇混杂,邵良宸叮嘱钱宁与朱台涟带人护好朱厚照,自己则严密守着老婆。   市集非常热闹,里面搭着简易的棚子,摊子摆成一排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放眼一看,除了椰子、槟榔等一些热带水果之外,大多数商品都无法让人一眼看出是神马玩意,有些仔细看看,能看出是贝壳之类东西制成的奇怪工艺品,有些就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啥了。   比如何菁留意到一个摊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见到里面装着些绿色膏体,还当是什么南洋高级护肤品,等问了摊主,听那人操着难懂的口音解释半天,才知道那玩意不是抹上边的,而是抹下边的,是琉球国来的外用壮阳药。   这会儿何菁是男装打扮,外人也不会觉得在她面前说起这东西需要避讳。邵良宸与何菁都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像清凉油,清凉油能壮阳?是说刺激一下有助情趣吗?   “你信不信,今天钱宁说不定就会买个女人上船来。”陪何菁在一个卖本地手工艺品的摊子前观看时,邵良宸小声道,“昨日还听他夸台州港口那歌妓的嗓子好,不如早招来我们船上添趣儿,我看他是忍不下去了。”   何菁知道这十多年来,钱宁要说只跟迟艳一个女人睡过是不可能的,人家当过那么大的官,有过那么大的排场,却没正经纳过一个妾,没生过一个庶生孩子,这已经是对妻子极大的尊重,已经是迟艳老大的福分,根本无从要求一个古代男人身心如一地忠诚。   可要说容他就地弄个野女人上船来……何菁终究是觉着有点别扭:“人家那谁身份比他高得多,都还没说什么呢,他倒先忍不得了。你就不能吓唬他一下吗?梅毒就是这时期从广东传入中国的吧?就跟他说这一带有厉害的南洋脏病流行,让他再多检点几天,等回去再说。”   邵良宸苦笑:“我可不敢再乱说话了,我说了佛朗机人至今还圆不过来,再提什么梅毒,万一人家又去询问本地人,发现根本没听过这说法,我岂不是又多给自己挖了个坑?”   “唉,可别真让我一语成箴,叫钱大佬成了将梅毒导入国内第一人。”   “这你放心,历史上的钱大佬这会儿已经被京城百姓分而食之了,梅毒肯定不是他带进去的。”   两人闲聊之间,何菁选购了一个本地特色的刺绣钱袋,付了银子。   邵良宸笑道:“还记得那回丽江之旅吗?你的口味都还没变。”   前世他俩一起去丽江旅游的时候,何菁曾经在古城见到的头一个卖民族风披肩的小店里精挑细选,买了条披肩披着,以为自己买到了一件很独特的纪念品,结果顺着古城街道没走多会儿就发现,其实满城都是差不多的披肩店,而且80%的女游客全都披着风格类似的披肩。   这座市集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但最多见的莫过于这种卖本地小手工艺品的摊子,像何菁选的这种绣花钱袋就到处都是,邵良宸就是讽刺她这一点“口味”没变,专买烂大街的东西。   “哼,在这里是烂大街,回去宁波就新鲜啦。”何菁满不在乎,从腰间解下旧钱袋,把里面的碎银子倒进新钱袋里。   邵良宸挑眉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大老远从丽江买回北京的披肩,后来也在西单看见过差不多的在卖着?”比起那个距离,这里的东西在宁波也有卖的可能性更高。   何菁横了他一眼:“我不过花二十文钱买个乐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嘴欠!”   正说着,忽听见街道那头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有两伙人一边叫骂一边追打过来,乱哄哄地也听不清楚喊得什么,其中似还有人动了刀剑,邵良宸连忙一拉何菁手臂朝两座摊子中间的空隙避进去。   “钱,我的钱!”何菁在被他拉走的一瞬掉了钱袋,硬挣扎着要回去捡,这时那伙人已到了近前,也不知什么人砍了什么人一刀,只听见一声惨叫,鲜血都飞溅了几滴到何菁脸上。   邵良宸及时将她拉了回来,喝道:“几两银子也至于的!瞧你这小气样儿,还记得自己是个百万富婆吗?”   何菁也吓得不浅,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看着那伙人已经渐打渐远,地上只留下少许血迹,并散落着不少被碰掉的商品,她惊魂未定道:“这会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反正这地方坏人想必不少。”邵良宸小心地探出头看了看,见人都过去了,摊贩们议论纷纷地出来捡拾自家掉落的东西,他也走了出来,没走几步便见到何菁那个绣花钱袋掉在不远处,捡起来回身递给她,“以后可别干这种捡芝麻丢西瓜的傻事。走吧,回去看看他们有没有被波及。”   何菁接过钱袋拍着上面的尘土,依稀觉得这看上去不大像是自己新买的那个钱袋,可掂着分量差不多,拍起来也听得见里面碎银子哗啷啷的响声,又见邵良宸急着走,她就没多在意,拎着钱袋跟着他走了。   片刻之后,那伙在市集中间追砍的人聚在了市集之外的僻静之处,裹伤的裹伤,休息的休息。   “宝贝呢?在谁手里拿着?”一个高个秃顶、首领模样的人等不及手下为他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便站起身急问。   “在我这儿呢,大哥您放心,完好无缺!”一名手下兴高采烈地举着一个绣花钱袋,可等到把抽绳的袋口松开,抓了一把里面的东西出来,跟前几个人的表情尽皆凝固。   那秃顶首领抓过他手里的碎银子怒道:“这是什么?我的宝贝呢?老子他妈的拿命换来的宝贝哪儿去了?!”他一把将碎银子全都砸在那手下头脸之上,“快他妈的给老子找回来!” 第124章 番外:一本春宫引发的血案(二)   等到与朱厚照一行人碰头之后,得知他们也只是旁观了那两伙人械斗, 并未受到波及, 邵良宸才放下心。朱厚照玩性甚大, 几乎看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要驻足钻研一番,一个摊子就能流连半晌,一座市集能逛一整天, 邵良宸见他有钱宁朱台涟及其余护卫严密守着应该没什么风险,就先带何菁回了船。   他们夫妻俩总有说不完的话, 只坐在船尾看看海, 聊聊天, 吃点蒜蓉烤海蛎子, 时间也很容易打发,一点都不会无聊。   直至傍晚, 那一行人才回返。   “给你看样好东西, ”钱宁神神秘秘地将邵良宸招呼到了船头, 拿出一本卷在袖笼里的册子翻给他看,“这是从一个打扮怪异的南洋商贾那里得来的,保准你也没见过如此新鲜的宝贝!”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西方的海平面之下, 但余晖的光芒还是胜过屋里的灯火, 在外面看东西能比屋里看得更清楚些。邵良宸看着钱宁将那册子摊开在船舷上,一页页慢慢翻开,他也不禁惊呆了。   那是一本春宫图册,里面的画是由或宣纸、或绢帛的材质绘成,再裱糊到厚纸上, 缝合成的一本册子,春宫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本春宫图一看就不是中国的,其中有的是日本的,有的看服饰大概是东南亚某些国家的,有的还像是印度的,最后有几幅还是西洋风格,像是欧洲来的,画上人都穿着中世纪服饰。   因画的来源不同,所用的纸张材质和颜料及画法也大为迥异,日本的还比较接近中国画,东南亚和印度的就像些色彩浓艳的壁画,欧洲的就是硬纸水粉画。画风也大相径庭,西方的偏于写实,有男女的,也有男男的,东南亚的更为夸张,多是一男多女的群p,日本的则长于想象力,竟有些画着神鬼与女人交合的。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香艳。   邵良宸这遍览多国爱情动作片的人也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玩意,一时看得大为新鲜,捧过画册来翻看着道:“唉呀,怎会被你淘到如此稀奇的宝贝?”   “是吧是吧?”钱宁十分兴奋,“你知道,算上那谁,我们三个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可看见这宝贝,我们仨还是都觉得大开了眼界,全都没口子地说,这样的宝贝打着灯笼都没处找,拿着多少银子也没处换!”   邵良宸怔了怔:“二哥……也这么说了?”   钱宁似感莫名其妙:“是啊,有何奇怪?”   难道不奇怪?先前邵良宸与何菁都向他们确认过了,朱台涟这十余年来都没找过一个女人,除了前两年曾与二嫂秘密会面之外,他似乎就没接触过女人,连近身伺候的丫鬟到了岁数都好好配人,也没一个被他碰过。   这令邵良宸两口子都忍不住猜想,二哥在这方面怕是有点生理缺陷,至少也是心理缺陷引起的生理缺陷,不然不可能淡定到那个份上。邵良宸可实在想象不出,二哥也会两眼放光地看着这本春宫图夸赞。   正这时,朱台涟走出艉楼舱门,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才上前道:“钱宁,爷说了,叫你把那宝贝拿来,再给他好好赏玩赏玩。”   “这里比屋里灯下更亮,何不请他出来赏玩?”   朱台涟望了一眼邵良宸,神色略带一丝尴尬:“好歹避着人些,别叫菁菁知道了。”   “这……倒也是。”钱宁合起画册往艉楼走去,朝跟过来的邵良宸嘱咐,“我知道你啥事儿都不瞒着媳妇,可这事儿你别对她说啊。”   十余年来,钱宁这一点完全没变,还是很顾忌在他看得起的异性眼中的形象。   “我知道,我又不缺心眼。”邵良宸也意犹未尽,还想细致看看,就很痛快地点了头,跟在钱宁侧后小声道:“其实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弄个女人回来。”   钱宁摇摇头叹了口气:“女人一时半会弄不成了,听船工们说,这一带有种奇异的脏病,染上之后浑身生疮流脓,惨不堪言,我总不能为了找女人再把命搭上,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这样啊……”想不到,梅毒还真的已经有所流传了,可佛朗机人送来了梅毒,也送来了春宫图,他们人又在哪儿呢?邵良宸想不明白,“可是,没有女人还看这玩意,不难受么?”   “那有什么法子?东西在手里,又等不及回去再看了……”   他们说着话走进艉楼里去了,最后的几句话因离得远了,他们说得又小声,浮在海水里藏身于船舷之下的几个人就未能听清,所听见的,都是他们对“宝贝”的讨论。那个秃顶头领背靠着粘了不少螺蛳的船帮,手捂着受伤未愈的上臂,脸上尽是愤恨。   “大哥,看来那摆摊小贩没说谎,咱们的宝贝果真落在这伙人手里了,怎么办?”   “他娘的,老子拿命换来的宝贝岂能便宜别人?拼了命也得拿回来!”   “可他们看着比咱们人手多,其中好像还有不少练家子。”   “不能硬抢,还不能想点办法?走,先想办法潜上船。”   当晚,何菁发现跟好基友们聊了一晚上的邵良宸有点亢奋,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把她抱上床去压着。话说,船上的床铺都比较窄,还是由木楔固定在墙壁上的,用来做这种事可不大方便,他俩出海这些天虽然夜夜宿于一室,还没在这里干过这事。   何菁推着他问:“你这是怎么了?跟他们讲荤段子讲出滋味儿来了?”   “我答应了钱宁不跟你说,所以,你也甭问了,嘿嘿……”   那本春宫图画得相当够劲儿,男女器官都画得既写实又适度夸张,比国内那些半遮半掩、好似打了码的春宫好多了,在这娱乐业不够发达的时代,那东西就是极上乘的消遣品。他们四个人研讨观摩了一晚上,精虫上脑是难免的,这会儿邵良宸万分庆幸自己把老婆带来了,不必硬挺着睡。   听着床板与墙壁连接处发出吱吱响声,何菁很不放心:“你听这床板的动静,小心一会儿压塌了!要被人家知道咱们压坏了一张床,会不猜想是怎么压的么?”   “不至于的吧?船员里没有大胖子么?”邵良宸嘴上这么说,听见那动静也觉得不甚安全,就爬起身拉她起来,“那咱就站着来,这里隔音不好,尽量别叫大声了。”   “嗯……”何菁也被他折腾起了兴致,一路配合,又不禁浮想联翩,“你们开单身派对的话,二哥也在?他也会跟你们一块儿聊那种事儿?”   即使不知道钱宁淘来了宝贝,她也能猜到大体是怎么回事,要说钱宁和朱厚照两个本就不正经的家伙意淫一下也罢了,二哥也会参与?   “噗!”邵良宸刚把她推在墙上摆好姿势,一听她问起二哥就笑了出来,直笑得浑身发软,几乎要塌在她身上。   “你笑啥?”何菁耸着肩膀把他的下巴往上掂了掂。   “我忽然想起来,可见二哥的画眉技术相当高明,今天一整天了,我竟然到现在才想起他眉毛被你剃了这回事!”   二哥参与讨论荤段子不好想象,可二哥对着镜子自己画眉的画面就更不好想象了。夫妻俩顿时都没心没肺地笑作一团……   福船在泉州港停靠了一夜,于次日日出时分重新。多日以来,这些事全权交给雇来的船工去做,从没出过差错,邵良宸一行人也就习惯了不去为此费心。   一般而言,古人即使没什么事,也大多都不喜欢睡懒觉,富人穷人皆是如此,但邵良宸与何菁做了三十年的古人也没被这一好传统浸染,还是在能睡懒觉的时候就不早起。今天在他们看来,就是个可以放心睡懒觉的日子。   邵良宸洗漱完毕来到甲板上时已经日上三竿,船已经许久,视线所及,陆地都已远远地变成了一条模糊的横线。   他深深吸了一口略带咸味的新鲜空气,眯着眼望了一下高高的太阳,再将目光转回到甲板上时,忽然发现了一张陌生面孔。   船上船工水手共二十六人,这几天下来他即使没搭理过也都记住了长相,而这人虽然穿着与船工们差异不大,却显然不是那二十六分之一。而且奇怪的是,那人似乎正在留意着他,被他一眼看过去,那人立刻就转身走了。   看见船主老孙头正在不远处呵斥偷懒的船工,邵良宸走过去问:“老孙,怎么有生人在?是你新雇了人?”   老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哎哟,爷,对不住您,是小的忘了跟您说,昨晚上突然遇见我侄子带着他一块做生意的朋友跑来找我,要搭船去广东,当时天也晚了,我就没跟您招呼,直接叫他们上船了。”   “你侄子?”邵良宸是说谎骗人的行家,随随便便就能看穿别人是否在说谎,“莫不是有人出了高价要搭船,你见钱眼开便答应了吧?”   老孙面现难色:“那……哪儿能呢?”   邵良宸肃然道:“你别忘了,这船是我们包下来的,我们才是你的大主顾,他们能给你几钱银子?惹我们不高兴了,扣下剩下那一半银子不给你,这些人能补给你吗?”   老孙有点慌了,忙作揖恳求:“爷您可别这么说,我真不是见钱眼开,昨晚上那几个人来求我说,他们家住广东,家里托人送信说老人过世,急等着他们回家奔丧,恳求我带他们一程,我觉得反正咱们船上空房还多,就答应了下来。爷,他们才六个人,就在船上呆两天,到了蓬州就下船。求您看在他们没了老人怪可怜的份上,就带他们一程吧。”   这番话倒还像是真的,邵良宸听说过沿海这一带的人多有背井离乡谋生者,因同病相怜常会互相照应,见老孙头说得言辞恳切,邵良宸不免起了点恻隐之心,也不那么介意他之前说谎了。   看看海岸已经很远,至此船至少已经离港往南航行了两个时辰,要说现在把人丢上岸去,就只能丢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了,又让人家怎么走呢?邵良宸还没由内而外地做惯地主阶级,那么不近人情的事不大做得出来。   他向老孙警告道:“人是你放上来的,你着人看好了,别让他们搅扰到我们。”   “是是,多谢爷体恤。”老孙头感激不迭。   转头离开之际,邵良宸又发现那个陌生人在看着他,又是与他眼神一触,就很快转脸走了。   邵良宸又觉得奇怪,若说对方只是听说了他是东家,害怕他把他们丢下船才留意他,倒也并不稀奇。这一带山高皇帝远,海上又脱离了法律管束,周边大小盗寇到处都是,邵良宸一直都端着防范之心没有放松,但他又想象不出这区区六个人能对他们构成什么威胁。   他们一行人扮演的是一伙出海游玩的财主,主家个个会武,还带着二十个武艺过人的护卫,如果这六个人是想劫财的盗匪,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很快找到钱宁和朱台涟,把这事对他们说了,果然那两人的反应也与他类似。   说到底他们都是居高位惯了的人,往日大世面见的多了,所对付的都是杨廷和那样的国家级顶尖精英,不会把六个泥腿子放在眼里,觉得与那种人说说话是他们自贬身价平易近人,怎么想也不认为那种小虾米能对自己构成多大威胁,即使有心提防,警惕性也不会有多高。   朱厚照同志倒真应了“平易近人”四个字,身为全国出身最高的人,在平民百姓面前一点也不端架子,但凡他有兴趣时,都会与人家热络攀谈,问东问西。   没过半天,他已经与那六人当中领头的一个秃顶中年人聊熟了,还叫来邵良宸说:“这位邓二兄弟就见过佛朗机人,他说从前两年起,就有一伙佛朗机人停留在广东屯门一带。去年我还召见过一批佛朗机使节,他们正是从广东过去的,可见现今他们很可能还在那边呆着呢,咱们一路朝那边过去,很快便能见着他们啦。”   邵良宸见那个自称“邓二”的人听到“召见过佛朗机使节”这种话也没什么异样神色,便知道这人至少能确定是个粗人,不懂官场那些事。终于确定佛朗机人现实存在,不止出现在自己的夸夸其谈之中,邵良宸也是高兴的,不过……   “爷,您平日说话也小心着些啊,什么召见使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可怎得了?”   “啊,一时高兴竟忘记了……”   邵良宸很轻易看得出,邓二这一行六人都是练过武功的,根基似乎还不浅,他去探口风时,邓二对此毫不讳言,只说是为了出来跑生意练来防身的。这在沿海一带也不算罕见。   邵良宸一向以个中高手自居,觉得即使他们六个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自己,就也没太当回事。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都不相信自己会阴沟里翻船,就好像狮子从不会觉得自己会被老鼠咬。邵良宸这会儿非但没什么紧张感,倒还有点盼着那六个人真是居心叵测、想要打他们主意的歹徒,好叫他们几位高手松松筋骨,给平淡的旅程添点乐子。   这一天平静过去,晚饭时朱厚照叫厨子备了一桌酒菜,叫了邵良宸、钱宁与朱台涟三人陪他吃酒。他们四个时常会凑在一处饮宴,但今日倒是有些特异邵良宸一走进屋内就看见桌上摆着一排酒壶,至少七八个,他们当中没谁十分好酒,从没一顿喝过这么多,今晚是计划不醉不归了么?   “来来,这是上次上岸新搜罗来的好酒,尝尝滋味如何。”屋里没留下人伺候,钱宁亲自拿了个酒壶为他们每人都斟了酒,还着重撺掇邵良宸尝鲜,就好像拿他当了位贵客款待。   看见朱厚照与朱台涟也都看过来,似是也在等他品鉴,邵良宸不明所以,既有皇上也在等着,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端起酒盅尝了一口,这一点酒入口,他立刻品出一股久违的香气,也明白了这三人的意图。他赶忙一扭头把酒吐到了地上,皱眉道:“你们这是想出新玩法了,拿我涮着玩?”   朱厚照与钱宁都指着他哈哈大笑,连朱台涟都跟着笑,只不过笑得没他俩夸张。朱厚照对钱宁笑道:“不亲眼看看我还真想不到,他竟然真尝得出来!”   钱宁也笑不可支:“您可要愿赌服输。”   “好好,愿赌服输。”朱厚照乖乖掏了两锭银子出来,给了钱宁与朱台涟一人一锭,那两人都老实不客气地收了。   竟然还拿这赌钱,被当了试验品的邵良宸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拿他当警犬逗着玩吗?   钱宁拿起邵良宸的酒杯把残酒泼到一边,换了个酒壶重新给他斟上酒:“是这样,昨日上岸在集市上竟见到有个摊子公然售卖各样迷药,我便说起听说老弟你有尝出迷药的本事,爷听了大感兴味,于是每样都买了些,今日特来试试你的能耐。老弟你果然不负众望。来来,方才那是最寻常的曼陀罗,你再尝尝这个。”   怪不得摆了这么多个酒壶呢,敢情都是迷药试剂。邵良宸气归气,有朱厚照这位爷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还不好不奉陪,总不能恼羞成怒起身就走吧?他只好继续表演。   “这个是洋金花。”   “厉害厉害!再尝尝这个。”   “这个是野山茄。”   “不错不错,再换这个。”……   邵良宸又不是真有缉毒犬的本事,过去锻炼尝过的迷药就市面常见的那几种,后面有的就说不上名了。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下了药的,即使尝不出来他也不会咽下去,可每样都在嘴里过上一道,加之钱宁下药下得浓度都不低,邵良宸尝完了最后一个酒壶里的药酒,就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朱厚照与钱宁玩得志得意满,待朱台涟招呼下人为他们换了干净的酒上来,给每个人重新斟了酒,那两人还在对邵良宸的特异功能交口称赞。   “看吧,怨不得我这些年最信任他,他这套本事你们都替不了。”   “那是那是,我们都服气,服气得很。”   看着邵良宸蔫头耷脑,朱台涟含笑道:“你是不是有点撑不住了?好歹吃几口饭菜,叫下人送你回房去吧。”   邵良宸含糊应了一声,支撑着身子拿起筷子夹了口酒菜吃,只盼着吃几口东西能把这股劲压下去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刚喝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把味觉都弄乱套了,他吃着菜就觉得菜味儿也不大正。又多吃了几口,等到将桌上每盘菜都尝了一遍,他依稀确认,其中仅有两道菜的味道不大对劲。   “你们是不是在菜里也下了药?我怎觉得这两盘菜里……也像是下了曼陀罗……”邵良宸多加上这几口菜的药量,终于支持不住,刚说完最后几个字,便从凳子上歪倒了下去。   坐得离他最近的钱宁连忙伸手一扶,哈哈笑道:“我看你是酒量太浅……”   正说着,钱宁也感到头顶一阵眩晕,就好像又遭遇了舵手猛踹转帆把手,整个船都在剧烈晃动,不对,是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身子再也无法好好坐在凳子上,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出溜了下去。 第125章 番外:一本春宫引发的血案(三)   因前一晚老公过于亢奋以至房事过度耽误了睡眠,何菁今天一天都很困, 晚饭后等不及邵良宸回房, 就自行洗漱早早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被外面一些嘈杂声音吵醒。   大概是女人生为弱者、自我保护意识自然随之增强的缘故,何菁就没有邵良宸他们那种以高手自居、觉得别人奈何不了他们的盲目自大。白天时听邵良宸说起船上多了那六个人, 她便觉得不妥,有意出去看看, 至少观察一番, 用她的火眼金睛确认一下他们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而邵良宸因刚观瞻了两个船员站在船舷边踩着木箱朝着海里比谁尿得远, 就觉得外面一片龌龊不堪, 没让她出去。何菁见状,也只好说“你们心里有谱就行”, 撂下不管。   等到这会儿听见外面声音有异, 何菁立刻就猜测是那六个人在搞事, 当即切换到了一级警戒状态。   “这是那兔儿爷东家的屋子,得好好搜一搜!”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门口,继而房门被“哐”地一声踹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进来。   船上的卧房都不甚宽敞, 摆设也很简单,只有桌椅床柜四样,想藏个大活人是没处藏,不过好在这会儿是深夜,四处黑洞洞, 屋里仅点着一盏小小的烛台,依旧十分昏暗,尤其何菁还为邵良宸留着门,那两人踹门进来,见门没有闩,也未想到屋里竟会有人。   何菁早在他们进门之前便躲到了门后角落里暂避,等到那两人端着烛台进屋开始埋头翻找,她便悄然绕过房门,溜了出去。   对方只有六个人,在这既没点灯、更没手电筒的时候,想要在夜间躲避开六双眼睛还是不难的。何菁很快发现,好像整条船都被人家六个人接管了。   她已在睡觉时错过了事件**,到她溜出来这会儿,全船上的人已经只剩她一个还没有被抓。   邓二他们制住船上所有人并没花多少力气,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喝酒,他们便混进厨房,寻机将迷药下到了菜里。主家吃的菜是单做的,仆从与船工们吃的菜也有几样,他们无法在每样菜里都下药,只能着重下了主家的。好在他们下的是两样下酒菜,何菁都没有吃。   邵良宸他们带来的仆从与护卫虽然都还忠心,却都没多点心眼,看见主人与部分同伴都叫人家用迷药放倒,对方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主人们的脖子上勒令他们投降,这些人就都没了主心骨。早就被多次警告过,主人们被伤着一点,他们就全家都别想活命,哪还有谁敢拿主人家的性命冒险?最终这些人一招没出就都投了降,被人家轻松活捉。   倒是老孙那班船工不甘心受制还反抗了一阵,也就是何菁先前听见的那一阵嘈杂。无奈对方六个人身手不凡,加之船工们也有部分中了迷药,就没能占到便宜,也都轻松被捉,其中有的还受了伤。   那六个人此时分出四个人去,分两组去到各间舱室翻找,艉楼内所有舱室的门都开着,何菁一路躲躲闪闪,摸索到最外一个房间门外时,听见里面邓二在向老孙头逼问:“快说,你们主子都把宝贝藏在哪里?再要不说,我先砍下你儿子一只手!”   老孙哆里哆嗦地回答:“主家们的行李都在舱里,还另藏了什么,我也不知啊。”   “行李我们已经翻了,没有我们的宝贝,告诉你,天亮时倘若还找不见宝贝,老子便将你们一个个都丢进海里去喂鲨鱼!”   宝贝?何菁心里疑惑重重,他们竟然不是单纯来劫财的,而是要找什么宝贝,我们哪有什么宝贝?   因老孙确实一无所知,何菁又听了几句也听不出什么名堂,就摸索出了艉楼门口,六个人都在艉楼里面,外面甲板就应该是安全的,没想到她刚迈出门口,便被脚下一个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主桅杆下挂着一盏风灯,借着那点微弱光芒,见到面前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何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很轻松从人堆里找到了邵良宸,见他与朱厚照、朱台涟、钱宁四个倒在一处,身上似乎没什么血迹,而且呼吸匀净,就像在熟睡,何菁晃着他轻唤了几声不见有何反应,便猜到他是中了迷药。迷药这种梗她没在现实里见过,影视剧里倒见过不少。   何菁跑去船舷边拿了吊桶,抛进海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拎到邵良宸旁边,捧了些凉水拍到他脸上,邵良宸仍没什么反应,何菁又多浇了些水在他头脸之上,直至把他头发都泡透了,脖子以上全都**的,也没见他醒过来。   何菁心里七上八下:怎这样都不会醒?该不会是迷药吃过量了吧?会不会成为植物人啊?   她一转脸将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浇在了钱宁头上,钱宁也同样没醒,还微微地打着呼噜。   耳听得艉楼里传来说话声,似是邓二几人朝外走来,何菁无奈,只能抛下这些熟睡不醒的死猪,先跑开了。   邓二带着几名手下走出艉楼,看看外面的一地人,吩咐道:“先把他们一个个都绑了,尤其那四个主家,一定得绑结实了。”   手下们答应着先朝邵良宸那四个人走去,其中一个刚拽起钱宁的两肩想要拖曳,就被脚下的水洼滑了一下,一个屁股蹲摔在甲板上,不由骂道:“他娘的这哪来的水洼子?”   躲在不远处黑暗角落里的何菁眼看着钱宁被他重重摔回地上,不禁捂脸:对不住钱大佬了。   只听邓二道:“现在黑灯瞎火的想找东西也难,反正咱们漂在海上,不怕被外人察觉,就等到天亮之后,这些人也都醒了,再慢慢逼问寻找吧。”   何菁听后松了口气:可见等等还是醒的过来,可为啥用水浇了不管用呢……   电视剧里那种被蒙汗药迷倒、兜头泼上一瓢凉水便能立即醒过来的桥段纯属虚构,迷药又不是寻常安眠药,不会被凉水解了药效。邵良宸晚饭时间被迷倒,等到醒过来时,就看见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中了迷药失去行动能力与完全失去意识之间有一段时间差,邵良宸早在昨晚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就想明白了,一定是那六个外人给他们下了药,对他们有所图谋。   “菁菁呢?”刚一恢复了意识,邵良宸便脱口而出。别的他还不怎么怕,唯独最惦记何菁,要让她那种姿色过人的女子落在那几个盗寇手里,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小声些!菁菁应该还没事。”朱台涟的声音自左边传来。   “你那宝贝媳妇果然厉害,现在船上就她一人还没被抓。”钱宁的声音自右边传来。   邵良宸定了定神,才看清他正背靠侧面船舷坐在甲板上,双手被手指粗的绳索绑在背后,左边是朱台涟,右边是钱宁,朱台涟的那一边是朱厚照,另外手下的二十名护卫与四个伺候下人也都与他们一样背靠船舷被绑成一串,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船舷根上,则是老孙他们一众船工被绑成的人串。   那六个陌生人现下仅有两个站在甲板中间看守他们,其余四个不知去了哪里。   船工们有些身上与头脸沾着血,像是挂了彩,邵良宸仔细看看护卫们与跟前的三个人,倒似没受什么伤,仅有钱宁左边颧骨上擦破了一块皮,泛着血色。   “他们对你动手了?”   “没有,”钱宁沮丧地塌着双眉,“应该是被迷药放倒那会儿摔的。”   他俩也都感觉得出头发与脖领子仍然湿凉凉的,只能猜测是对方曾试图拿水泼醒他们,不会想到这些都出自何菁之手。   钱宁叹着气:“唉,出京之前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今年当有血光之灾,没想到应验在这里。”   “啊?有这么厉害的算命先生?”今年是嘉靖元年,钱宁的血光之灾本应该是被千刀万剐才对,邵良宸觉得那位算命先生道行定是极高的,“回头记得告诉我,我也要去算算。”   “你们怎还有心思说这些?”朱台涟皱眉道,“难不成到了这会儿,还觉得人家不能把咱们怎么着?咱们是阴沟里翻船啦,再想不出脱身之计,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海上随时有着不小的风,海浪声也此起彼伏,他们窃窃私语,那两个看守只要不看过来便不会留意到。   邵良宸忍不住抱怨:“都是你们胡闹!若非你们让我尝了那些迷药,我一早便能察觉菜里被下了药,何至于落得这般地步?”   那三人也都很沮丧,朱厚照满心盘算风风光光地出海打海盗,没想到还未成行就做了小贼的阶下囚,更是尤其沮丧,他叹息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邵良宸,你想不想得出,那本春宫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引得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来抢?”   “春……宫?您说他们是为那本春宫来的?”邵良宸的头一个反应是,皇上的脑袋被迷药迷晕了,还没恢复过来。   钱宁警惕着两个守卫,小声道:“方才那个叫邓二的向我逼问,说他们的宝贝自那日市集上落到了咱们手里,还说他们前日傍晚时分,明明偷听见咱们船上有人说起得了宝贝,叫咱们尽快把宝贝交出来。那不是那本春宫,还能是什么?”   对此邵良宸也无言以对,愣了愣才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不能实说啊。听他们那意思,也不确定那谈及宝贝的人是谁,我便装傻充愣,骗他们说我根本不知此事,不定是船上谁藏了去,他们又多逼问了别人几句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就又折回舱里翻找去了。放心,那本春宫我藏得甚为严实,相信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那些人还未找到要找的东西,就暂时不会动他们,等真找着了,说不定就会把他们一气儿都扔进海里去杀人灭口。他们几个都能轻易想得明白这事,自然不想叫那些人轻易找得到。   邵良宸想了想:“原先听说过有人把地图什么的藏在书册之中,难道这班人是海盗,那本春宫里有他们的什么藏宝图?”   藏宝图神马的都是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动画片老梗,在邵良宸看来极度离奇不可信,说出口来他自己都觉得是在讲笑话,可在几个头次听了这说法的古人听来却觉茅塞顿开,跟前那三人都是两眼一亮,朱厚照兴奋道:“没错,定是如此!哎,等到这事儿过去,咱们就拿着他们的地图去寻宝!”   “爷,您先想想眼前这事儿该怎么过去吧。”邵良宸发愁不已,他已留意到身后的绳子绑得很结实,而且还把他们这一排人都连成一串,想要挣脱没戏,想要突然起身靠脚发难也没戏。   谁知菁菁正躲在哪里,要是一会儿就被那些到处翻找的人找着她了可怎么办?这会儿最着急反手的人莫过于邵良宸了。   这时候甲板中间那两个看守里的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自己守一会儿,我去趟茅厕。”   “去什么茅厕,就这儿解决不就成了?”   “大的,解决不了。”   都是男人,便溺这回事踩着箱子对着船外解决小的还行,可周围坐着几十号人,要说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解决大的,还是没什么人做得出来,那人说完就走进艉楼里去。   余下的一个在甲板上缓步溜达着。   这是个大好机会,邵良宸小声问:“有没有办法把他骗过来收拾掉?”   “让我想想。”钱宁拧起眉头。那人挎着佩刀,如能弄到跟前来收拾了,也就能解开绳子,可他们现在全都双手被绑,就算把那人骗过来,他们光用脚也有把握将其击倒,又怎么防备他喊出声来惊动艉楼里的同伴呢?   邵良宸担忧着何菁,心急火燎道:“得快点想啊,一会儿里头那个就出来了……咦?”   他们忽然看见,就在那守卫面朝艉楼、背朝艏楼缓步走着的时候,何菁忽然轻手轻脚地推开艏楼的门,双手握着一根漆黑的烧火棍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   这种大船甲板上的建筑分两部分,前边的叫艏楼,后边的叫艉楼。艉楼比较大,还通向舱内,他们人住的房间都在艉楼一边,艏楼里则是厨房和饭厅。因邓二他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艉楼那边,何菁就早早趁着天黑掩护潜到艏楼一边躲避。   她已经窝在艏楼门里藏了近两个时辰,等的就是外面仅剩一个看守这机会,没想到一直等到天亮才算等来。   这些年在兴王府里养尊处优,她是没再继续修习防身术,但为着产后身体恢复,体育锻炼倒是没落下,体质和敏捷度都还保持良好。只要对方只剩一个人在,她就有把握偷袭成功。   紧靠两侧的船舷坐着两大排人,一共五十来号,一百余双眼睛,都睁睁地看着何菁手持烧火棍静静靠近看守这一幕,就好像一群观众看着台上的演员在演哑剧,唯独不知情的只有那个背对何菁的看守。   这场面很有些滑稽,可在场没谁有心情觉得滑稽,他们都紧紧提起了心,暗暗祈祷着何菁可以得手。现在大船漂在海上,既等不来外援也无处逃跑,何菁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被控制住的人,也可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那看守一夜未眠正头昏脑涨,走到艉楼附近停住脚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待转身往回溜达,耳边“砰”地一响,太阳穴上挨了一烧火棍,顿时闷声不响地软倒下去。二小姐的短棍击打太阳穴绝招再次奏效。   周围众人看得大为振奋,有的人都忍不住欢呼了一声,何菁连忙朝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邵良宸也大感兴奋,真想立刻就朝人炫耀:瞧瞧,我媳妇!多厉害!   这时艉楼门里传来脚步声,何菁连忙抽身躲到了门口一侧,那个出恭的看守走了回来,一出艉楼的门,就看见同伴趴在地上,他吃了一惊,上前检查了下,抬头喝问:“是哪个干的?”   两排人面面相觑,钱宁道:“方才船身晃悠了一下,他没站稳,就摔倒了。”   好几个人都“是啊是啊”地附和。   “放屁!”那看守骂道,“你骗二傻子呢?有摔个跟头摔成这样的吗?”   邵良宸一脸无辜:“那你看看,我们都在这儿绑着呢,谁能那么老远够的着他?”   又是好几个人“是啊是啊”地附和。   “你……”那看守又多说出一个字,太阳穴上就也“砰”地挨了一烧火棍,跟着他的同伴一样“摔倒了”。何菁再次偷袭成功。   周围众人又是一番振奋。   邵良宸他们这边的人却都有些颓丧,与船工们不同,他们这些人都知道何菁是个女人,自己一帮大老爷们一招没放,就像蚂蚱似的被人家六个人绑成了串儿,反倒是一个女流之辈轻轻松松就动手撂倒了两个,三分之一啊!可见敌人根本没多强大,都是他们太过掉以轻心才着了人家的道儿,他们没办法不颓丧。   邵良宸又忍不住抱怨:“你们看看,若非你们非要我尝迷药,就这几个毛贼如何能撂倒咱们?”   朱厚照与朱台涟哥俩都面色发窘没有话说,钱宁却道:“行了,你媳妇露脸,不也是你露脸吗?就甭抱怨了。”   邵良宸一想也是,媳妇的本事还是我教的呢。   何菁匆匆取了一个看守身上的佩刀,跑到邵良宸跟前来,想替他割开绑绳。绑在人身上的绳子想要徒手解开是很难的,而那把佩刀只是把廉价铁片刀,钢口差劲得很,用来割手指粗的麻绳只能一点点磨,一时半会儿割不断。   邓二他们随时可能出来,邵良宸有些心急:“咱们那边那么多好刀好剑你也没拿一把?”   何菁费力地拿刀尖一点一点挑着麻绳上的纤维,烦躁道:“废话,我要有机会拿刀剑,还用得着抡烧火棍?”   他们带来的刀剑武器都在艉楼卧室那边存放,何菁匆匆脱逃,没来得及拿武器,艏楼这边夜间连厨房也是锁闭的,她就连菜刀也摸不来一把,能捡到一条烧火棍已经不错了。   钱宁看他俩拿着把刀还整不开绳子,心里起急:“成不成了?不成拿给我来!”   正这时,只听艉楼那边传来说话声,像是邓二他们要出来了。   何菁吃了一惊,想再逃回到艏楼里去又怕已来不及了,邵良宸往钱宁一边挤了挤:“来,坐下来也装作被绑着的样子,他们看不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眼瞎?何菁觉得这招儿笨透了,可眼看已经没了别的办法,只好把单刀藏到他们背后,挤在邵良宸与朱台涟中间背着手坐了下来。   那把刀被放在邵良宸身后,刀尖处的一截伸到了钱宁跟前,钱宁便抓紧机会自行把手凑上去磨绳子,真自己上手才明白,果然没那么容易割断。破刀割绳子不好割,割肉倒是容易,这样背着手去磨绳子,还没怎么着就先在手腕上划了道口子,多年当着高官没受过皮肉之苦,钱宁暗中一咧嘴:果然是血光之灾啊!   很快邓二便与剩下那三个手下走出艉楼,见到两个看守都倒在地上,他们就是一愣。   邓二朝周围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钱宁道:“方才船身晃悠了一下,他俩没站稳,就摔倒了。”   邵良宸道:“是啊,不然你看看,我们都在这儿绑着呢,谁能那么老远够的着他们?”   周围众人点头:“是啊是啊。”   何菁垂着头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那几人倒也不傻,立刻有个说道:“大哥,这船上怕是还有人咱没抓着。”   “不管他,真有也是个不敢见光的地老鼠,找到咱们的宝贝才是要紧。”邓二对个不敢露头的船员并不十分在意,只为一直找不到宝贝心急。   邵良宸见他们一时还未发现何菁,便小声为她解释:“前日去泉州市集时钱宁淘来一本春宫……”   “唉!”钱宁翻了一下眼睛,“你就非要告诉她,还非说是我淘来的!”   一旁共同赏鉴过的朱台涟亦感脸上无光,不做声地扭过头去。   “我给菁菁解释清了,说不定她能出出什么主意呢。”邵良宸一向视媳妇为首席搭档,对其极有信心,说完接着给何菁解释,“不知那本春宫里藏着什么秘密,被这伙人奉为宝贝,他们扣下我们就为了找那玩意。”   何菁就像听了个荒诞笑话,神情古怪:“什么……春宫?你不是迷药的劲儿还没过、脑袋不清醒吧?”   邵良宸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点门道:“难道你知道他们的宝贝是怎么回事?”   没等何菁回答,邓二瞪着眼睛,目光忽然锁定在他们这边,抬手一指:“你!”   何菁等人都是心头一凛,钱宁加紧在刀尖上磨绳子,邵良宸则摸索着刚才已割了大半的绳子断口意图挣开。   但见邓二上前几步,手上指的却是邵良宸:“你终于醒了,你是东家,快来说实话,我们那宝贝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看你们都是体面人,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还真是瞎呀,何菁瞠目不已。   邵良宸一脸的惊惶与迷茫:“你能不能先说说你们那宝贝什么样儿啊?是长是圆,有多大个儿,我们也好帮你们想想,宝贝可能被藏到哪儿去。”   一旁的钱宁不停附和,邓二脸色忽然一变,“唰”地抽了佩刀出来指向邵良宸的鼻子:“老子听出来了,那天在船帮上说起宝贝的就是你们俩,还敢跟老子装蒜!快说,宝贝藏到哪里去了?再不说老子割了你们的鼻子!”   这下没法装傻了,邵良宸只好问钱宁:“你记得宝贝藏哪儿了么?”   钱宁忙着磨绳子已将手腕在刀刃上擦了两道口子,正鲜血直淌难受得咬牙,闻听皱眉道:“要不,你们先放我起来,我领你们去找?”   邓二再看不出他们有猫腻就真成傻子了,他转转眼睛,忽然盯上了朱厚照,过去一把揪着衣襟拉朱厚照起来,抡刀“当当”两下砍断了朱厚照身后与两边人相连的绳子。他这刀倒是真快,看得邵良宸与钱宁万分羡慕。   邓二将朱厚照揪起朝船中央一搡,交给自己两个手下抓着,自己则晃着手里的刀吆喝:“我知道这小子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家,识相的就快把宝贝的下落说个清楚,不然,我这就剜了他的眼睛!”   看着他的刀尖真在朱厚照眼睛跟前晃悠,邵良宸等人都愈发紧张了起来,钱宁手上加紧磨绳子,结果就是又多划了一道口子。   邵良宸道:“有话好说!我们虽拿不出你们的宝贝,却拿得出银子,你们别来伤人,我们去信给家里,拿钱来赎人还不成吗?你们的宝贝,难道还值得了几万两银子?”   邓二已耗光了耐心,面色狰狞地叫道:“放屁!老子还要等你们几天拿银子?老子就要老子的宝贝,你们再敢废话托工夫,我这就先剜了他眼睛,再把你们一个个都点了天灯!”   朱厚照看着他亮闪闪的刀尖就晃在自己脸前,随时可能触到脸上,心慌慌地琢磨:昨儿个刚听他们说不少海盗都是独眼,难道就因为我有意要当他们的同行,就注定了也要少只眼睛?   “慢着!”何菁忽然高喝一声站了起来,手里将一个绣花钱袋掂了掂,“你们的宝贝在我这里。”   邵良宸他们都看呆了那袋子会是宝贝?到底是什么宝贝?   他们此次出行一共携带了现银千两上下,是不小的一箱子,都存放在货仓里,几个主子身边只带着少量花用。何菁凭着生来的抠门个性,昨晚逃命时不记得去拿武器,倒及时将钱袋抓来揣在了怀里,也多亏如此,等听见邓二他们说起寻找市集上失落的宝贝,联系到她本就觉得这袋子不大像自己那个,才发现了这钱袋里藏的奥秘。   邓二他们见到那钱袋眼睛都直了,邓二当即就要上前来拿:“快给我!”   “站住别动!”何菁背靠着船舷,将提着钱袋的手伸出了船舷之外,“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把袋子丢进海里,你们这宝贝再好,也总不会泅水吧?”   邓二只好停步,阴冷问道:“你想怎么样?”   何菁不急不慌道:“实话跟你说,我们都是有钱人,根本看不上你这一袋子宝贝,你们想要宝贝,我只想要我们的人平安,所以怎么交换,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被两个邓二手下架住的朱厚照也不例外,他看见何菁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朝他这边望着,望他一眼就朝旁边望一眼,再望他一眼又朝旁边望一眼,像是在朝他使眼色,朱厚照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主桅杆上,顿时明白了过来。   再次与何菁对了一下眼神,朱厚照收到信号,猛地抬腿朝主桅杆下的转帆杠杆踹去一脚,“坷垃”一声,杠杆被踹得转了九十度,头顶巨大的主帆也随之“呼”地一声猛地转了向,整个船体顿时朝一侧倾了下去。   这一下船体是在几秒钟之内就倾斜了三十度角,邓二等四人毫无准备,一齐惊呼着摔倒在甲板上,叽里咕噜地朝邵良宸他们这边滚了下来。   邵良宸他们都背靠船舷坐着自是不受倾斜影响,看准邓二滚了过来,邵良宸起身一脚踢去,正中其侧脑,当即将其踢晕了过去,朱台涟与护卫们也都及时动手,不,动脚,对付另三个手下。那三人单个武功再好,也没法在这般狼狈滚下的时候应对七八只脚的围攻,很快都被打晕制住。   朱厚照因有所准备,及时躺倒在了甲板上,只往下出溜了一点,倒没跟着滚下,这时看着几个贼人迅速被解决,他挺身坐起,哈哈笑道:“妙计妙计!好玩的很,真该再玩一次!”   何菁捡起邓二的刀来给邵良宸划开了绳子,又去给朱厚照松绑,也笑道:“爷,您真机灵,我还怕您看不懂呢。”   朱厚照得意道:“我怎会不懂?早在好几天前我就发现这玩意好玩,已经玩过几回了,你们都没发现吧?对了,就你把江彬胡子剃了那天,我还这么玩了一次呢!”   何菁听得一怔,转过脸去与朱台涟对了一下眼神敢情二哥的眉毛事故并非舵手的过错。   邵良宸猛然注意到一旁钱宁的位置空了,只剩下一点染了血迹的断绳,他看看左右惊问:“钱宁呢?”   那边原本挨着钱宁被绑的护卫愣愣答道:“钱爷……他好像掉海里去了。”   “啊?”   钱宁并不知道何菁这声东击西的用意,还当她只是想办法拖延时间,待得发现自己绳子终于蹭开了,就猛然站起想要对邓二等人发难救下朱厚照,结果他站起的一刻也正赶上朱厚照踹开杠杆船身倾斜。   这就是个子高的坏处了,船舷的高度足以挡得住矮个子不掉下去,钱宁却直接从船舷上翻了出去。而当时邵良宸等人都被朱厚照那边的变故以及船身的倾斜吸引着,竟都没留意到。   在京城市井长大的钱大佬下过最深的水不过澡盆,半点水性都不识,海水本就起伏很大,这会儿船帆没收,船还在走着,船侧的水流更大,都打着小漩涡,钱宁坠到水里才扑腾几下就晕头转向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完了,天欲亡我,果然是血光之灾啊!我都还没帮儿子拐到邵良宸他们家闺女呢,就特么要完蛋了……   忽然旁边伸过来一条手臂将他的肩膀托起,邵良宸的声音响在耳边:“别乱挣哈,不然我打晕你!”   钱宁畅快地大吸了一口气,简直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老弟你真能耐,竟然还会泅水!”   “废话!”邵良宸可不觉得这算多难得的技能。   “老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我这辈子的贵人,我一定要跟你做成亲家!”   “那就叫你儿子入赘!”   “……我自己没爹没娘的好容易有了俩儿子,你忍心还叫我无后?”   “那就别惦记我闺女!”   “话先别说这么绝,好商量嘛……”   船已经慢下来了,可见何菁他们已经放开了老孙等人开始控船,邵良宸带着钱宁游回到船身跟前,见何菁他们给他们扔下了绳子,还嘈杂地招呼他们:“快上来!快点!”   邵良宸觉得奇怪,这些人要真那么急着要他们上去,干什么不再多下来俩人帮忙呢?   等到他抓住了绳子,才听清何菁指着海面叫着:“快快,有鲨鱼,鲨鱼!”   邵良宸惊然回首,果然见到有深灰色的鲨鱼翅浮在水面上迅速迫近,而且不止一个!这可是动画片里才见过的情景,他心里大骂一声“我靠”,赶忙与钱宁一齐抓紧绳子,攀上船帮。   上面的人奋力拉,他俩也一块儿往上爬,等到他们身体刚离了水面,最近一条鲨鱼也游到了跟前,就在他们脚下盘桓。感觉到从钱宁身上淌下合了血腥味的海水,鲨鱼就仰起头朝他俩龇牙咧嘴,还好没像电影里那样跳起来咬他们。   钱宁低头看着那满嘴尖牙的大怪鱼心惊胆战:“那是什么玩意?”   “你没听老孙头动不动就说‘把你丢下海去喂鲨鱼’吗?”邵良宸瞟了眼他横着两三道伤口的手腕,“这东西对血腥味最灵敏,就是你的血把他们引来的,再晚一会儿你就被他们撕成块儿了。”   这么一想,倒是跟千刀万剐的下场差不太多。算命先生诚不欺我!   钱宁也更加真切地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老弟,我一定要跟你做成亲家!”   “美的你!”就他现在这德性,留了一把胡子还浑身淌水,活脱儿是个怪蜀黍,还敢惦记我家小萝莉呢!邵良宸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菁菁怎没想办法把这货的胡子也剃了呢? 第126章 番外:天生王者   等他们被拉上甲板时, 身下已经聚集了好几条鲨鱼。钱宁扒着船舷看着那些大鱼在水里转圈, 就拿自己浸着血水的衣袖伸出船帮拧了些水下去, 下面的鲨鱼立刻兴奋地摆尾翻花, 钱宁看着直笑。   邵良宸看得大为稀奇:真不愧是掌过诏狱的大佬啊,经历了一劫不但没被吓怂, 还有心情拿自己的血逗鲨鱼, 还特么玩得挺嗨!   船上的人已被尽数松绑,邓二等人也已均被绑缚, 何菁朝他俩迎过来道:“快去换身衣裳吧,哎呀钱大哥还受伤了,得赶紧洗干净包扎一下。”   “不忙不忙。”钱宁踩到甲板上魂儿就定了,也不在乎那点小伤, “弟妹你先来让我明白明白,那伙人的宝贝到底是什么啊?”   朱厚照也在一旁道:“是啊是啊,到底是什么啊?”   几乎全船的人都在关心这事,顿时连护卫带船工都围拢过来等听何菁解释。   何菁一笑,手上松开了那个绣花钱袋的抽绳:“其实就是一袋子红蓝宝石,大概是那伙人在市集上与人冲突那会子失落了,正巧被我们当做自己的钱袋捡了来。”   说着已从袋子里抓出几颗宝石来给他们看。   老孙头常接触远洋海商,见过世面, 一见何菁随手抓出的这几颗宝石都很大个, 最小的也有拇指肚大,最大的简直堪比小个鸡蛋,便惊叹道:“怪不得那伙人拼了命也要找回来, 这袋子宝贝可值不少银子!”   “是啊,”何菁信手便将手里的宝石都递给了老孙头,“这回大伙都跟着受苦了,这些就当做赏钱,劳您拿去折成银子,给弟兄们分分吧。”   这可是比原有工钱翻了几百番的赏钱,船工们都是一阵惊叹欢呼,老孙头点头道谢好似捣蒜。   待他们散去,何菁从袋子里掏了掏,取出一颗蓝宝石来,将剩下的一袋扎上口都抛给了钱宁:“我留一个拿着玩,剩下的就都给钱大哥做抚恤吧,别忘了回头给护卫兄弟们发些赏钱。”说完就掂着那颗蓝宝石转身走了,背影极是潇洒,大有侠客风范。   钱宁愣愣道:“我觉得咱们几个,应该奉她当头儿。”   朱厚照毫不迟疑地点了头:“有理呀有理,我也觉得,她比你们三个可靠多了。”   钱宁、邵良宸与朱台涟看了他一眼,又彼此看看,心里都回荡着一句话:若非遇见你这么不可靠的主子,我们仨其实也挺可靠的。   当今世上,想再找到三个本事堪比他们、忠心也堪比他们的跟班,怕是没希望了了。   “依你看,这袋东西拢共值多少银子?”一起走去舱内时,钱宁向邵良宸问道。   “两三万两吧。”邵良宸接过他手里的绣袋,掏出几颗宝石来看了看,“这种东西都是个儿越大就越值钱,具体如何我也不大懂,看这样子,应该还不止两三万两,大概七八万吧。”   自从郑和不下西洋了,这类宝石进入国内的渠道就大为受阻,只有靠走私,价格也就一直在翻倍,这袋子里全都集中的是罕见的大颗宝石,最小的都能卖个上千两,如果找对了销路,又不急于脱手,慢慢卖,邵良宸觉得总共七八万两应该不在话下。真不知邓二那伙人是哪儿弄来的,还真是堪称一袋宝贝。   钱宁听得大为咂舌——就这么一小袋东西值七八万两银子?值他当御前红人好几年贪污受贿的收益?而且邵良宸说起这数目,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我说,你这些年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邵良宸把脸一板:“我警告你,别再提跟我做亲家的事儿。”   钱宁忙陪上一脸笑:“你想哪儿去了?我又不是为了钱,你要是愿意答应把姑娘嫁过来,一分嫁妆都不出也成啊!不如这袋宝贝先做聘礼如何?”   “奏凯!谁稀罕你的聘礼!”俺家钱多着呢,还用的着卖女儿?   朱厚照与朱台涟都不在乎身外之物,对何菁将那袋子宝贝都给了钱宁毫无意见,只邵良宸总觉得好笑:她前日还差点为了抢回几两碎银子把命丢了,夜间揣了这袋子出门也显见是因为舍不得弄丢那点银子,结果发现这是比碎银子价值高上万倍的东西,反倒轻易就丢给别人了。   这就是女人舍得花上千块买衣服却舍不得多出五块钱邮费的原理所在?   事后听他委婉表达了这个疑惑,何菁觉得很莫名: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流给自己人当然没事了。   这倒也是,别看她自己花钱很算计,往日给亲朋好友送礼往来时从来都很大方。   “你看,像不像‘海洋之心’?”当日傍晚时分,何菁拉了邵良宸单独去到船尾处,拿出那颗留下的蓝宝石给他看。   那颗蓝宝石呈不大规则的圆形,确实有些像心形,邵良宸拿在手里看了看:“确实像,怪不得你要留下它,难道你也要cos一把老Rose,把它扔进海里?”   何菁把宝石拿回手里:“我哪有那么败家?再说我男人又没掉海里!”   邵良宸笑了笑,凑近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过去这一夜连一早晨的经历虽然有惊无险,还很有些趣味和刺激,可也同样令他们心有余悸。万一何菁没及时跑出而被那些人捉到了会怎样?万一鲨鱼围过来时,他和钱宁没来得及上来会怎样?能落个有惊无险的结局,其实有着不少侥幸。   夕阳西下,天际簇拥着大量火烧云,倒映进平静如镜的海水之中,就像有着一正一反两片天空,形成一幅绚丽难言的画面。   “你放心,有了这一遭,以后我们都不会再那么托大,也就不易出事了。毕竟……你想想,那三位大佬可都是绝世高人呢,哪会有多少人真算计得过他们?”邵良宸一向很谦虚,没把自己也加入高人之列。   何菁叹了一声:“其实我也觉得矛盾,有时盼着平平安安的日子,可有时又会盼着有点波折和刺激。要真去过平静无忧的退休生活了,我好像也有点不甘心。”   一句话说得邵良宸心有戚戚焉:“是啊,那就随缘吧。哎,我这还是头一回当场看见鲨鱼,你呢?”   何菁噗嗤一笑:“我也是,那会儿咱们俩屌丝总嫌海洋馆门票太贵,一直没去啊。”   “我想起原先看过的一个说法,说鲨鱼其实吃东西很挑剔,常会咬上一口发觉不好吃,就抛弃不吃了,人肉其实就是不受鲨鱼欢迎的一种食物。可为什么被鲨鱼咬了的人大多都死了呢?就是因为鲨鱼对血腥味太过敏感,一旦一条鲨鱼咬了一个人,发觉‘呸呸真难吃’游走了,很快这个人的血腥味就会引来半径五百米之内的所有鲨鱼,然后每一条都来咬上一口,都发觉‘呸呸真难吃’……”   不等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不可支,何菁笑道:“这个笑话我也听过,好像后面还有人接着说,鱼的记忆只能维持七秒钟,所以第一条鲨鱼咬完一口发觉‘呸呸真难吃’,之后过了七秒钟就会‘咦,这是什么?咬一口试试……呸呸真难吃’,如此循环,没等其它鲨鱼被引来,光这一条已经足够把人咬死了。”   夫妻俩都扒着船舷笑了个浑身发软。   “真该给钱宁讲讲这笑话,看他还有没有兴致去逗鲨鱼!”   钱大佬还真对逗鲨鱼一事仍保留着兴致。   对于邓二那六个人的处理方案,依钱宁的意思,就是划到口子丢进海里去,好观赏一下那种长满尖牙的大怪鱼怎么吃人。邵良宸与何菁都受不了他如此重口的判决,主张等到靠岸时将这伙人交给巡检司衙门,由政府处理。对此,朱厚照则有一番不同的考量。   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朱厚照平生头一遭被人绑了,还差点捅瞎一只眼睛,竟然半点也不记仇,事后等邓二那些被打晕的人都醒了,朱厚照就总跑去关押他们的临时牢房,坐把椅子对他们问东问西,打听这一带的各样新鲜事。   那六个人也并非什么硬骨头的悍匪,见到自己被抓了立刻就怂了,不但问什么答什么,还一个劲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那个领头的真名确实叫邓二,因为人凶悍,别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邓獠’。他们原先都在一个海商船队里帮工,前不久船队在广东以南被佛朗机人打劫,被佛朗机大炮轰了个七零八落。他们见事不好,就偷了主家这一袋子宝石划小船逃走了。那天去到泉州市集想要卖了宝石分赃,结果买主见到他们人少就想要黑吃黑,一番拼斗之后他们无意间失落了宝石,才找到了咱们这里。”   与那六人进行了一天多的亲密交谈之后,朱厚照招来邵良宸、朱台涟与钱宁,将这些话转述给他们,最后补充道:“这些话我是分别问的他们,他们的说辞完全一致,可见不是瞎话。”   邵良宸问:“那您是想?”   朱厚照晃着二郎腿:“我想呢,他们六个既有航海经验,又有经商经验,知道好多咱们不知道的新鲜事儿,如果能收他们做了手下,将来一定大有用处。”   邵良宸瞠目:“爷,经过这次的事儿咱们既打了他们的人还拿了他们的宝贝,分明是与他们结了仇的,您收他们做手下,回头他们转脸就又对咱们下手怎么办?”   朱厚照轻松一笑:“你太高看他们了。不过是些混江湖的小人物,能活命,还能活得不太差劲,他们就能知足。咱们饶过他们就是对他们有了再造之恩,他们还会恩将仇报?你觉得他们不可靠,难道将来我要出海再雇别人,就一定能找着更可靠的?”   邵良宸竟无言以对,转头去看钱宁和朱台涟。   钱宁一脸的无所谓:“这就像招安一样,爷想招,咱就招好了。”   邵良宸仍表示怀疑:“当年刘六刘七也受过朝廷招安,后来又怎样?”后来人家召集了十万兵马造反。   朱台涟微笑道:“这事你就不明内情了。刘六刘七当时受了招安又造反,是因为有太监和赃官向他们大肆索贿,把他们逼得没了退路,不然但凡尚有余地,没什么人喜欢造反的。早就听人说过,绿林中人其实远比官场中人更讲道理,只消咱们给了他们活路,还对他们过得去,就不怕他们恩将仇报。”   “是啊,”朱厚照也道,“再说咱们又不会刚一开始就对他们大加重用,好歹也要留意一段日子他们的表现再说。”   若论处世哲学,邵良宸可不敢在他们三位面前充行家,听他们都这么说了,就没再提什么异议。   其实仔细想想,邓獠他们六个制住他们一船人十多个小时,过程中有很多机会伤人害命,但最终他们船上才有几人轻伤,连逼问他们交出宝贝时都没见那几人下什么狠手,足见其个性也并没多么凶悍蛮横。或许收来做手下,也无何不可吧。   “邓獠……”回去舱室里对何菁转述完这个转折后,邵良宸琢磨起这个名字。   “怎么,你有印象?”何菁问。   邵良宸绞尽脑汁想了一阵,烧掉了数十个脑细胞,才依稀想起:“啊,好像是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双屿大海商!”   浙江双屿岛,作为亚洲贸易集散地被载入史册并誉为“十六世纪的香港”,现在还只是个并不比漳州泉州更发达的小型贸易港口,距离历史上记载的巅峰时期还有十多年的距离。如果这个做了他们的阶下囚、并将被朱厚照收为手下的邓獠真是在双屿崛起时头一个被载入史册的中国海商的话……   “遇见我们,他这辈子估计是没戏了。”   他们此次出游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地,原计划是到广东境内兜上一圈就返航,自从朱厚照听了邓獠他们说起广东屯门有佛朗机人盘踞,就打定主意要去那里会一会佛朗机人。   对此邓獠等人其实十分反对,他们的船队就是在那一带被佛朗机人打劫的,对那群外国“朋友”的凶悍蛮横以及船坚炮利都深有体会,很想劝说新主人别去接近是非之地。可他们不知道,越是如此强调佛朗机人的厉害以及那一带战场的残酷,那位爷就越是兴趣盎然,非去不可。要是平静无事,朱厚照还不稀得去呢。   “屯门是哪儿啊?”古代人的地图大多画得不很精确,邵良宸实在对照不出那小块对应的是现代什么地方。   何菁倒比他清楚:“你没听说过?是香港啊!”   香港啊!那么高大上的地方,他们上辈子都还没去过。可惜,这辈子能去时,这一带只有些荒凉的渔村。   邓獠等六人得到特赦收编之后表现得十分殷勤,处处对主家们陪着小意,连对老孙手下的船工都唯唯诺诺。尤其知道朱厚照喜欢听新鲜事,他们就极力挖掘记忆里的新鲜事争先恐后说给他听,令朱厚照一行人刚到广东时便对这一带的许多行情都有了一定了解。   “邵良宸,那边有个地方也叫‘东莞县’,与山东那个县同名,哈哈,你是东莞侯,这里也可算是你的封地了。”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现学现卖。   邵良宸真想告诉他:爷,再过五百年,东莞那地方会比现在出名的多。   ——以至于他在刚刚受封东莞侯的时候,都常会听着这三个字出戏。   到了邓獠能为他们指出东莞位置的时候,他们也就接近珠江口了,屯门已近在眼前,完全没让朱厚照失望,他们刚赶到的时候,竟然真就目睹了一场海战。   远远便能听见轰隆隆闷雷一样的炮声贴着海水传来,前方一片烟尘与雾气,只能看见一阵阵火光闪现,闪一阵火光,就随后传来一阵炮声,充分印证了光速超过音速的真理。   朱厚照虽是一见打仗就亢奋,倒还不至于头脑发热下令上前送死。这时候的远洋商船基本都会为迎击海盗做一定的武装,但他们这条船不跑远洋,船工们除了配备少量防身的刀剑和火铳之外,没有任何重武器,要加入到那种大炮轰鸣的海战中去只能当活靶子。朱厚照就吩咐他们绕开战场,去到珠江口西边再往北折,避开屯门朝广州方向过去。   老孙头等船工们看见那边打仗都吓得瑟瑟缩缩,恨不得及早逃跑,一众侍卫也没见过这场面,都面色惶恐心下紧张,倒是几个主家没一个怕的,连何菁都兴致勃勃地跑来船舷边观战。   若非听邓獠他们描述,外加朱厚照说起从京城佛朗机使节那里听来的消息,邵良宸与何菁还真不知道,这年代葡萄牙人还在中国广东与政府军发生过冲突。   据说,佛朗机人本来是派了使者北上京城,像其他邻国一样,与大明进行朝贡贸易的,可因为近年来佛朗机海盗在南亚一带横行无忌,在广东沿海也犯过不少劫掠商船、杀伤百姓的案子,朝廷里多数人都反对与他们建立外交,主张将其驱逐出境。   这事正德皇帝还在任时因为最后那几个月养病而耽搁着没出定论,现下看来,是小嘉靖皇帝已经给办了,下了谕旨叫广东驻军驱逐屯门的佛朗机人,所以本地军队才跟屯门的佛朗机人正式开了战。   看热闹归看热闹,至此邵良宸他们都不明白:爷非叫我们上这儿来干啥的呀?就为了观赏人家打仗?我们单兵战斗力再高,也帮不上人家的忙不是么?   “回头你们就知道了。”朱厚照很优雅地卖了个关子,一派讳莫如深的高人模样,就差整把羽毛扇摇着了。   刚领教过他尝迷药玩法带来的惨痛教训,邵良宸一见他这样故弄玄虚就肝儿颤。可又没办法,这位爷不想说,没人能逼着他说。   *   今天对广东海道副使汪鋐而言,是个很衰的日子,他亲自指挥广东水军与盘踞屯门的佛朗机贼寇打了一仗,输了,还输得极其惨痛,出动的二十几条战船只回港来三条,还被打得歪歪斜斜,其余的都成了海上漂浮的碎木。   朝廷下令叫他驱逐佛朗机外寇,可佛朗机的火器太厉害,广东海防的船舰又太破烂,跟人家打起仗来不堪一击,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呢?   汪鋐正愁眉不展地回到南头营地,东莞白沙巡检何儒迎上前道:“汪大人,方才有条浙江商船停靠进港,上面有位自称‘江彬’的人要求见您,说是有关对敌佛朗机盗寇的重要事宜找您相商。”   “江彬?”如今大明官场谁没听过这个名字?只不过,汪鋐怎么也不觉得,此江彬会是彼江彬。江彬……当年自己去到京城时,还曾见过那位江大人几面,只记得他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身居高位也很谦和有礼,给初入官场的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算起来,是十年前了吧?   既说是事关对敌佛朗机贼寇的事,汪鋐自然大有兴趣,立时差遣亲兵去请了那个叫江彬的人到自己的帅帐。因有着对这名字深刻的印象,刚一照面,汪鋐立刻认了出来,惊诧施礼道:“哎呀竟然真是江大人,下官未曾远迎,失礼失礼。江大人您……跟十年前一点没变啊。”   朱台涟颇感啼笑皆非,至此才明白,为啥那位爷要派他来接洽汪鋐而非人脉更广的钱宁,原来就因为他胡子被剃了,看起来“跟十年前一点没变”。十年下来他没胖也没瘦,除了脸上多了一道箭创,确实没什么明显变化。   “汪大人不必客气,江某早已不在其位,不是什么大人了。这一回是带了几位朋友出海游玩,偶然听说您正受命对敌佛朗机外寇,我的一位朋友对火器与用兵都有着些见解,想要邀您谈谈,说不定能为您出一份力。”   “好啊好啊,下官求之不得!”   汪鋐是弘治朝的进士,标准文官出身的武将,照理说与朱台涟他们所在的厂卫该是对立的。但当年汪鋐是受人排挤才被调到这偏远的广东来做官,排挤他的人属杨廷和一派,所以依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逻辑,汪鋐对最终击垮杨廷和的江彬钱宁这些人都很有亲切感。   不说什么对火器与用兵都有见解的朋友,就是江彬自己,汪鋐也早听说过其长于用兵的名声,真有这样的人来指点一二,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汪鋐当即差遣手下就近搜罗厨师,置办了一桌酒席招待江彬大人和他的朋友们——朱厚照、钱宁、邵良宸均来赴宴,朱厚照还特意交代邵良宸把扮了男装的何菁也一起带来。   等到了报名的时候,朱厚照依旧用他的“朱寿”,他记忆力超群,清楚记得汪鋐不曾觐见过他,也就不怕对方将他与当年的威武大将军联系到一处去。为了不引起汪鋐过多注意,钱宁只报名“朱宁”,他也曾被赐国姓;邵良宸则自称“朱宸”,未透露自己东莞侯的身份;何菁委委屈屈地跟着他们自称“朱京”——这一回除了朱台涟没报朱姓之外,大伙都成了朱氏子民。   往来客套话大体说完,便由朱厚照转入了正题:“汪大人,我知道数十年来,因东海常有倭寇出没,朝廷的海防一直着眼于福建以北,广东一带则因多年疏于管理,可谓要兵没兵,要船没船,如今朝廷要你驱逐佛朗机外寇,你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啊。”   何菁他们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一听这话才陡然明白,敢情他真是为正事来的呢。   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汪鋐简单听了这几句话,就知道对方是个行家,还是个有眼界通观全局的非一般行家,连忙道:“先生说的正是,对此您可有何高见?”   朱厚照也不再多卖关子,直接娓娓道来:“正所谓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依我看,那些佛朗机蛮夷未必懂什么兵法,所仰仗者,都是他们的坚船利炮罢了。你可知道佛朗机火器比咱大明的火器好在哪里?   我曾听几个佛朗机人亲口解说过,他们西洋地界多有些砖石所筑的空心城堡,他们火炮设计都是为了攻陷这样的城堡,所以枪炮都很厚重,打出一颗炮弹可以射穿城墙,也就足够凿沉你一条战船。   咱们呢?咱大明人多年以来对付的都是蒙古骑兵,要用的都是些好搬好抬的轻型火铳。于是打起海战来,大明的火器只能打伤打死他们船上几个人,可人家轰上几炮,咱们的船就都沉底儿了,最终咱们一方必败无疑,你说是不是这样?”   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朱台涟和钱宁还不觉得怎样,邵良宸是头回听朱厚照谈及军事,颇感耳目一新,最惊诧的当属何菁——何菁原本光靠听邵良宸转述往事,还对正德大帝的印象蛮好的,可经过了近期这一阵亲自接触,朱厚照在她眼里形象大跌,简直成了一个一心只知道玩的二货。   听完这番话她才重新醒悟:人家懂得真多,果然不愧是皇上啊,是正德大帝啊!唉,他要一直都是这样,我平日也就不朝他吆五喝六了。   她还没意识到,朱厚照之所以今天特意叫邵良宸也把她带上,就是想在邵夫人面前亮一亮自己的真才实学,让她不要总把自己看做个大龄顽童。皇帝陛下虽然玩性很重,也还是有强烈自尊的。随着他越来越真心看得起何菁,也就越来越在乎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   汪鋐听完这番话更是如获至宝:“先生真可谓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啊!”   朱厚照淡淡一笑:“夸夸其谈没有用处,光是知道这些道理不够,咱还得想办法对敌才行。”   汪鋐简直摩拳擦掌:“是是,先生有何高见?”   “我们这一回上门,就是为你献计来了。”朱厚照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这也可说是桩缘分。你当知道,佛朗机人早在好几年前便已占据了满刺加,来到广东盘踞也有数载。在此期间,有不少广东以及混迹南洋的大明百姓都曾被他们招去做过工。   现下我们船上有六个船工,从前都曾在佛朗机人手下做过事,尤其中间有两人,一个叫杨三,一个叫戴明,是铁匠出身,曾在满刺加花过一年多的工夫,专门替佛朗机人铸造火器。   火器而已,他们造得,咱们如何造不得?我这便把人交给你,待咱们也造出类似火器来,区区几个远道而来的佛朗机毛贼,何堪一击?”   这下连同朱台涟、钱宁与邵良宸也都惊诧了,原来这位爷下的是这样的一盘棋!看上去什么招安邓獠一行人、坚持来广东,全都是为了玩,其实人家心里早就有谱了。   广东这边的兵力城防他知道,大明与佛朗机的火器对比他知道,朝廷可能对佛朗机人采取的政策他也知道,所以说,他从一开始决定来广东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如果没有收服邓獠一行,他也会来建议汪鋐去搜找给佛朗机人打过工的华人帮忙,现在有了这几个人,就更方便了一步。   唉,果然人家才是当过皇上的人啊!   汪鋐听得热血沸腾,连连拱手:“先生真是及时雨啊,果能如此,可是本地百姓之大幸!”   “哪里哪里。”朱厚照很享受地对一脸崇拜的几个手下看过去,目光最后停在何菁脸上,“京京贤弟可是有何疑问?”   何菁眨着眼问:“那个,眼下仗已在打着了,咱们再着手仿造火器,是不是晚了点啊?”   “不晚不晚!”汪鋐摆着手替朱厚照做了回答,“佛朗机贼寇占据屯门已逾三年,打他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说铸造火器还不容易?但有熟悉内情之人绘出图纸,召集本地匠人轮班赶工,不出一个月便可铸出足敷使用的火炮,赶外贼回老家!”   中华民族的山寨能力自古就是不容小觑的。汉民族是个很有包容性的民族,见到外族人有更高明的东西,都会情愿学习引进,而不是像后世某个阶段那样盲目自大,把外来的先进技术视作奇技淫巧,打死不学。   汪大人说干就干,当天便将朱厚照推荐的技术人员邀请到军营,开始了山寨大计。   “汪鋐……”事后某日,邵良宸偶然从印信上见到汪鋐的名字,才猛然想起,“是了,明朝六部一直以吏部和兵部两部为尊,通观整个明朝,唯一曾经兼任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的,仅有这个汪鋐一人。”   原来那也是位尚未发达的大佬,何菁听后只道:“但愿汪大人的命数没有因为咱们掺和而改变。”   事实证明,汪大人所说的“不出一个月”还是很保守了。有朱厚照提供的杨三、戴明两个专业技术员做指导,汪鋐召集本地铁匠赶工,才几天功夫,就仿制出了第一门山寨佛朗机炮,待实物试验之后再稍加改进,便确定下了最终图纸,真到一个月的时候,汪鋐手里就不光有了足够使用的新型火炮,还在邓獠六人组的指导下造出了两条佛朗机式新型桨帆船。   如此神速的山寨作风着实令何菁叹为观止。   嘉靖元年九月初,汪鋐领兵再次与驻扎屯门的佛朗机人开战,佛朗机人做梦也想不到时隔这么短的时间,对方便已鸟枪换炮,威力大增。在损兵折将之后,佛朗机首领西芒佩雷玆领着仅剩的三条船仓皇逃离屯门。   从此桨帆船、后装炮、长管径比前装炮、锻造法制作枪管、蛇杆火绳枪等五项技术,正式流入中国。   不过这些事何菁他们都没去亲眼见证。被汪鋐安置与南头镇——就是现代的深圳南山区,住了几天,何菁觉得这样住下去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自己离开得太久放心不下孩子们,就提出想叫邵良宸先送自己回宁波去。   这边有汪鋐帮忙安排,他们想要单独返回浙江并不难,但朱厚照听后,还是痛快表示,要走一起走,竟然也没有很想留下来看看新式火炮投入战斗的场面。他将邓獠六人技术小组都留给了汪鋐,申明这些人是借给他用,以后自己还会回来收走,随后便带着何菁一行人启程回航。   “其实我也觉得能参与这些事很有意思。”回程途中的某天,何菁与邵良宸单独待在船尾,对他说道,“可惜,看来人家都把女人看做生儿育女的工具也是有道理的,出门冒险再好玩,我也不能不顾家啊。”   离开孩子们有近一个月了,刚开始的几天她还会为暂时卸了担子、不用每日听孩子们吵闹感到轻松愉悦,近日就越来越惦记孩子,再如何清楚他们有人妥善照顾也难以放心,多在外面拖一天,就多一分归心似箭之情。   果然家才是归宿,外面再好玩,也顶替不了家。   邵良宸笑了笑:“不光是女人,我也是一样。偶尔冒险很刺激,但要把这作为生活常态,我也受不来。”   何菁苦笑:“可咱们那位爷,就受的来,还会非常乐在其中。”   “是啊,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如今得了自由,正是如鱼得水。”   朱厚照显然没什么顾家的情愫,他有过的女人不止一个,为他生过孩子的也不止马氏那一个,这事钱宁替他操办过安置事宜都知道,私下里也对邵良宸透露过。事关正德皇帝还活着,以及有后人的事都是绝密,但有钱宁与朱台涟操办,朱厚照若有心把老婆孩子接来一起住总也是可以办到的,可他似乎完全没那个打算,连他还活着的消息,都没有叫钱宁透露给他的女人与孩子们。   他对自己小家的感情堪称冷淡。但他真正的兴趣所在,也绝不仅仅是玩。   这一回返航浙江,完全是为送何菁回来,他对这位上次替他成功解围的邵夫人真心敬重,等到了地方,邵良宸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朱厚照便道:“我要回南边去找佛朗机人,你原先不是说过,要在佛朗机与日本国之间做生意吗?我觉得这是条好路子,我要去趟一趟。”   他刚献计帮汪鋐把佛朗机人打跑了,又想去找人家谈生意,真有些双面间谍的味道。   朱厚照接着解释:“我原先还想要开放海禁,真到这边实地看了,才知道想要开放海禁还需做很多的考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朝廷禁海,百姓与乡绅犯禁出海经商,自行摸索生路,这其实对国朝既有坏处,也有好处。堵不如疏,我要去亲自试试,说不定不通过朝廷由上而下地解除海禁,也有更好的法子为国牟利呢。”   为国牟利,人家不在其位,心里想的仍是为国牟利。   邵良宸忽然想起了何菁的那句话:你们四个人当中,谁最有潜力做成海盗王呢?   他与朱台涟、钱宁三人再如何才能出众,若论眼界、心胸、志向,都与朱厚照不是一个档次上的。真要细论,也就只有朱台涟还接近些。那位看似顽童心性的皇帝,其实才是天生王者。现在这位王者,把眼光投向了东海。   如今觉得,自己保下正德皇帝这条命来,就像是放了个大魔兽出笼,谁知道这丫将来会把原本的历史走向搅成个什么样呢?   当然,邵良宸不会觉得这是件坏事。历史而已,改就改吧,又不是没改过。   “我知道你恋家,你这样的人,即使带在身边也要分心,还是留你回家陪着媳妇孩子去吧,把你们这位宝贝二哥留给我就行了。”朱厚照对邵良宸说完,直接跳过朱台涟转向钱宁,“你呢?”   “我当然跟着您走。”钱宁毫不迟疑地给了答复。他没有邵良宸那么重情义,也没有朱台涟对皇上那么感恩,对朱厚照的忠诚度其实是这三人当中最低的,但有一点他与朱厚照很投脾气,就是喜欢冒险。   跟着一位有能耐有雄心的主子,既能赚钱,又能冒险,钱宁就不会像邵良宸一样甘于老婆孩子热炕头。   “别急着给闺女定亲哈,我还回来呢!”钱宁向邵良宸警告。   邵良宸哑然失笑,又向朱厚照道:“爷,您的事,我们夫妻俩也不是就此不管了,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尽管差遣。”   朱厚照也明白他与何菁那既图新鲜又离不开家的矛盾心态,轻松笑道:“放心,你们想就此撂手,我还不干呢。” 第127章 番外:薇薇日记   邵薇薇生于正德六年年初,据娘说, 她是“水瓶座”。   刚刚开始懂事的时候, 邵薇薇有了一个疑惑:她爹姓朱, 她娘姓何,不知为啥,她却姓邵。   她为此去问娘的时候, 娘的解释她听不大懂,只记住了一句话“其实你娘也姓朱”, 听上去好像正因为爹娘都姓朱, 天下姓朱的实在太多, 爹娘就不想让她也姓朱了。   等再大了一点, 邵薇薇就明白了,原来爹爹其实不姓朱, 姓邵, 别人都叫他“朱宸”, 是因为朱这个姓是皇上给的,叫起来很光彩,很有面子。那位远在京城的皇上不但给了爹爹一个姓, 还认了爹爹做干儿子, 好像他很喜欢叫人姓朱,还认别人做干儿子,比如京城常与爹娘通信的那位钱伯伯和二舅舅,也被皇上认了干儿子,得了一个朱姓。   如此说来, 皇上就是邵薇薇的干爷爷。身边所有人都说京城是个好地方,邵薇薇自小就很想往,也很想亲眼见见皇爷爷长什么样,想必他一定是位极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邵薇薇自很小起,就常常被娘带着,出入一个叫做兴王府的地方,有时整天整天都会呆在里面。在那里,邵薇薇常会见到爹爹教陆炳大哥哥学武。陆炳大哥哥打起拳来很好看,很威风,邵薇薇看得羡慕,便去跟娘说,自己也想像陆炳大哥哥一样学武。   娘跟爹商量了一下,都说女孩子学点武艺防身也挺好,免得受欺负,就答应了。但爹爹说邵薇薇还太小,练不成什么,只在自己教陆炳大哥哥的时候,叫她在一旁看着,能学多少算多少。   邵薇薇知道“欺负”是什么意思,兴王府里有四个郡主,两个大的成了亲,两个小的还没有成亲,她们有时就会趁着娘不在跟前时欺负邵薇薇。尤其最小的永淳郡主有一回骗邵薇薇去看池塘里的蝌蚪,竟然绊了她一个跟头让她摔进池塘里去。   要不是陆夫人及时看到,说不定邵薇薇小命都没了。   勤学苦练就能看到成果,这点发现令邵薇薇很受鼓舞,学武学得愈发起劲。等到妹妹邵蓉蓉两岁半大的时候,一次永淳郡主又使坏害邵蓉蓉摔伤了膝盖,邵薇薇就大打出手,把永淳郡主和两个婢女都打得鼻子流血。   爹爹和娘都为这事向王府赔了罪,一回到家就警告邵薇薇:以后再跟比自己身份高的人打架,不能打得让人家看出伤来,尤其不能打出血!   邵薇薇谨记爹娘教导,下一回再遇到永淳郡主无事生非来找茬的时候,她的拳脚就都朝着永淳郡主的肚子上招呼。永淳郡主被打得哇哇大哭,疼得起不来床,她娘兴王妃都吓坏了,可太医诊不出什么伤,不论丫鬟怎么作证,外人都不信一个五岁小女孩真有多大攻击力,加之永淳郡主往日惯会说谎骗人,连他爹兴王爷都不信她,最终邵薇薇只挨了自己娘几句训斥,此事不了了之。   自此以后,永淳郡主看见邵薇薇就躲着走。   邵薇薇从小就常被人夸长得好看,似乎这也正是与她同岁的永淳郡主总想找她茬儿的原因所在她比身边所有小女孩都更好看。   身边的叔叔阿姨们都很喜欢她,常有人会流露出为她说亲的意思,连兴王妃都曾搂着她说“这么漂亮的小闺女,若非你们家出身太高,我真想招了她做儿媳妇了。”当然,这是在邵薇薇把她闺女永淳郡主打得起不来床之前。   每当外人说起这样的话,爹娘都会礼貌客气地婉言谢绝。嫁人是怎么回事?提出这个疑问后,邵薇薇听到娘解释说,嫁人就是像娘跟爹这样,到时她会离开爹娘,去跟丈夫在一起过日子。   为什么嫁了人就要离开爹娘呢?听邵薇薇提出这个问题,爹娘都说,是啊为啥女儿嫁了人就要离开爹娘,咱们薇薇就不离开,以后爹娘给你招个卖大灯的!   邵薇薇从此记住了,爹娘要给我招个卖大灯的!   再有叔叔阿姨逗她说“以后给我们家做儿媳妇吧”,邵薇薇便回复:“我爹娘说了,要给我招个卖大灯的,您家的儿子要来吗?”叔叔阿姨们就都面色僵硬不说话了。   随着一年年长大,邵薇薇懂的事越来越多,说出口的傻话越来越少。眼见身边认识的姐姐们不断成亲,嫁了人的受婆家的气,过得不顺心,招了卖大灯的郡主与白丁丈夫没话可说,过得也不顺心,邵薇薇越来越觉得,嫁人是件很没趣的事,好像女孩子一旦嫁了人,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对此,娘的回复是:哪儿有啊?娘就是自打嫁了你爹,好日子才开始的啊。   可是邵薇薇不觉得自己能有幸遇到一个爹那样的好男人。跟前看上去最好的男孩子就是陆炳大哥哥,邵薇薇也很喜欢他,可也觉得陆炳大哥哥这人硬板板的,比她爹还爱给她讲道理,跟他处久了也是无趣。即使陆姨娘答应叫陆炳大哥哥给她家卖大灯,邵薇薇也不愿答应。   邵薇薇九岁这年,听说京城里的皇爷爷驾崩了,朝廷要招小王爷大哥哥去京城做皇帝。邵薇薇很难过,她都还没见过皇爷爷,皇爷爷竟然就死了。然后爹就护着小王爷大哥哥去了京城,娘带了她和妹妹弟弟去了南京。   邵薇薇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很新鲜。南京城比安陆州大多了,人也多多了,还有皇宫和大报恩塔,到处都很好玩。   没过多久,邵薇薇见到了无数次从爹娘口中听说过的钱伯伯和二舅舅娘告诉她和妹妹,对二舅舅要叫“江伯伯”,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是她们的二舅舅。   钱伯伯一见到邵薇薇就两眼放光,抱起她就说:“哎呀这么俊的小闺女,赶紧给我儿子做了儿媳妇吧!”   这会儿邵薇薇已经不会随口提起“卖大灯的”了,只会依照娘教的那样装羞涩。其实她一点也羞涩,但爹娘说了,你爹你娘都很会装相骗人,你也要学会装,总能用得着。   只听钱伯伯还朝娘笑着说:“这孩子长得跟她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了她,就想得出她爹扮作女装什么样儿了。”   这令邵薇薇对钱伯伯的印象不大好。她从小就记得,每次爹爹抱着她见人,别人夸了她好看,又说她长得极像爹爹的时候,爹爹都不大高兴,于是邵薇薇就形成了这样的印象一旦有人说爹爹长得像女人都会惹爹爹不高兴,所以这么说的都不是好人。   原来钱伯伯不是好人,那么钱伯伯的儿子也好不了哪儿去。   钱伯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钱万安比邵薇薇小半岁,二儿子钱万平比邵蓉蓉小半岁邵薇薇总听到娘会把钱万平的名字错叫成“钱万能”。   果然这两个小子不像好人,尤其那个小钱万平,张口闭口就是“我爹是锦衣卫指挥使”、“我爹比你爹官儿大得多”,还说“你爹见了我爹要磕头”,不等说完就被邵薇薇一脚踹翻,他哥钱万安来拉架,也被邵薇薇两脚踹翻。   娘看见了就埋怨钱伯伯:“哎呀你怎么都不教儿子练武的呀?”   钱伯伯则又两眼放光地说:“哎呀这么厉害的小闺女不嫁我们家还嫁谁们家啊?赶紧给我做了儿媳妇吧!”   钱伯伯不是光说不练的人,那阵子几乎天天都会找茬把邵薇薇和邵蓉蓉叫到自己院里去玩,还常留她们吃饭,总让她们跟他家两个儿子在一块儿。   邵薇薇渐渐发觉,好像钱万安不像他弟弟那么讨人厌,他性子有点闷,话说得不多,心却很细,有次吃饭时还提醒钱伯母:“薇薇不能吃虾肉会过敏,那馄饨里有虾,不能给她吃。”   而且,钱万安其实也练过武,练得还挺不错的,那回被她打,都是看在她是女孩子才让着她。   后来听钱伯母说了,邵薇薇才知道,因为钱万安小时候太淘气,他们管都管不过来,就常把他塞到二舅舅跟前去,托二舅舅替他们管教,然后几年下来,就把钱万安管成了一个小二舅舅。   邵薇薇觉得这样挺好的,二舅舅比钱伯伯看着顺眼多了。小钱万平就欠那样的管教。   自从被邵薇薇打了之后,钱万平就奉她做了大姐头,对她比对自己亲哥还尊敬。   钱伯伯铁了心想叫她们姐俩嫁给自家俩儿子,娘似乎对这事放任自流,邵薇薇不放心就去问娘,娘说:“等到你钱伯伯和钱伯母发现你只会舞枪弄棒、女红针织一窍不通,大概就放弃了。”   邵薇薇觉得这说法不靠谱,她是不怎么会女红针织,可她妹妹会呀。邵蓉蓉就没像姐姐一样喜欢上学武,而是自小跟娘学绣花,小小年纪就能坐着绣半天,爹娘都说她太“宅”了。邵薇薇觉得比起自己嫁给钱万安,更不能容忍的是让妹妹嫁给钱万平那样的熊孩子,这事必须阻止。   于是她时时警惕,不让钱万平接近自己妹妹。好在钱万平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没去骚扰邵蓉蓉,只来巴结大姐头。   没过多久,爹爹终于也来南京了,然后她们一家人连同钱伯伯一家很快搬去了宁波。宁波没有南京热闹,没有南京好玩,邵薇薇有点不喜欢,更加令她不喜欢的是,爹娘要把他们扔在这里,跟钱伯伯、二舅舅他们一起去出海。   邵薇薇头一回同时离开爹和娘两个人,很不适应,妹妹更不适应,好在她们已经与钱伯母混熟了,天天都有钱伯母关照着,才觉得好了些。   除了钱伯母,钱万安也对她们很照顾,接触的多了,邵薇薇越来越觉得,钱万安不像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反而像个哥哥,就像陆炳大哥哥那样,能照护她、替她撑腰的哥哥,不,其实钱万安比陆炳大哥哥更好,她跟陆炳大哥哥坐在一处几乎没什么话可聊,但与钱万安就能聊上好多好多话。她说起安陆的新鲜事,钱万安说起京城的新鲜事,他俩相互都很爱听。   有了钱万安陪着,邵薇薇才终于不为爹娘都出门别扭了。   等到爹娘出海回来,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钱宁看来得逞了,他儿子果然把薇薇拐到了手。”   “才九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爱情?”   “可是,现在的小孩子有没机会去自由恋爱,要是以后几年薇薇都没机会遇见更好的小男孩,还不就真看上这小子了?”   “其实万安那孩子也挺好的,像二哥的小男孩,多难得一见啊!咱俩真想给薇薇找个更好的也难。再说什么招赘,只要公公婆婆不慢待咱闺女,也并非一定要招赘嘛。”   “……我就是不甘心看钱宁那货得逞!”   “让他得逞,也比便宜了外人强。”   何菁其实比邵良宸更想得开,他们是不情愿让孩子们遵循古人的规矩生活,可他们即使管得了儿女,将来还要管孙子孙女,再下一代怎么也难管到了,所以何菁认为,正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是适当放手,任其自然吧。 第128章 番外:天雷难防   孩子还小, 亲事什么的都还不用急。这次出海回来后, 何菁与邵良宸一家子外带迟艳半家子就在宁波过起了平静日子。   海上难通音讯, 朱厚照一行具体去了哪里, 他们即使惦记也无法获知,只能让自己相信, 那三人都是国内顶尖精英, 但凡不像上次那样犯二,就应该不会吃亏。   一直过了两个多月, 那三人终于坐着船回来了,朱厚照向邵良宸提出,借十万两银子做生意本钱。其实也不算借,就是邀他入股, 留待日后分红。   因为朱厚照早在十年前就有打算要隐遁,早就开始差遣心腹手下在皇庄、内承运库等处做假账为他攒私房钱,这些事原先都由钱宁与朱台涟过手,等到朱厚照真离开紫禁城的时候也就不至于净身出户,资产也是不容小觑的。再加上钱宁与朱台涟家底也不薄,邵良宸见他们这些大财主还一张口就要他出十万巨资做本钱,便知道他们这回真是要做笔大生意。   何菁对一下拿出那么多银子很有些肉痛,但也不好回绝, 只得答应。   有关生意走向, 朱厚照只说是已经联络了佛朗机商人,要顺着邵良宸从前那个提议,把佛朗机火器卖到日本去。   这就是未来嘉靖时期的东方海盗王王直的生意路线, 看起来朱厚照是打定主意抢下海盗王的名头了。这位爷会喜欢上经商,邵良宸还是觉得有些稀奇——一个不爱财的人怎么会爱上经商呢?   朱厚照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邵良宸听他们说这趟出行就要远洋出海,还要去日本,或许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就不禁迟疑,最终朱厚照也未勉强,带了他出的银子和钱宁、朱台涟重新上船走了。邵良宸没有去,但这回他熟悉的那位海商已经回来了,他便将其推荐给了朱厚照做向导,也算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份大力支持。   这回那三人一走,就是许久许久都没再回来。   何菁与邵良宸把大半家底都给了他们,剩余的钱也足够过得花天酒地,平日陪陪孩子们,偶尔坐上船在近海玩玩,日子并不难打发,比起他们在兴王府过的十年,这边的生活还是多姿多彩得多了。两口子倒也不至于为没跟着朱厚照出去闯荡就寂寞无聊。   邵薇薇总跟钱万安一处玩,迟艳几次三番或明示或暗示想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来,何菁与邵良宸却都觉得:有什么可定的呢?等到了岁数,要是孩子自己还愿意,直接成亲就是了。   他们偶尔会通过往来东海的商人打听到朱厚照他们的消息,貌似他们混得很顺利,没过多久就在日本平户落了脚,靠着在佛朗机人与日本人之间拉皮条倒卖火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也与不少多年混迹东海的大海商都有了协作。   邵良宸与何菁都不由感叹:原来皇上还是个商界奇才。   直至他们出海近两年之后,钱宁才驾船回来了一趟,说是朱厚照与朱台涟还在日本那边忙着,只叫他回来探探家,也亲自给何菁他们报个平安。   这趟钱宁带回了还他们的十万两银子,还多给了两万两的利钱。看起来那位爷的生意果真做得不错。   邵良宸与何菁询问细节,钱宁随意说了一些,夫妻俩凭着过人的敏锐,都觉得钱宁是有所隐瞒,可任他们再如何追问,钱宁也不多说,只笑嘻嘻地打马虎眼说“反正爷跟你们二哥都好好的,你们甭多操心就是了。”等问多了,钱宁便会说“想知道就跟我走啊”,夫妻俩只好闭嘴不言。   日本太远了,依靠这时候的航海技术跨越大海去到那里要冒的险太多,没准遇见一场风暴就成海上浮尸了,何菁与邵良宸确实下不来决心撇下孩子,跑去那里找他们玩。   如此一想,比起那三人,他俩还是挺宅的。   在宁波停留了一个多月,钱宁就又上船走了。这一回钱大佬回国探亲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次年迟艳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对此,邵良宸十分欢欣鼓舞:他生的不是女儿,就不会再盯上咱家儿子啦!   何菁为他奉上一瓢凉水:别忘了钱宁男女通吃,小心他儿子将来也来勾搭咱儿子。   邵良宸:……   他们呆在宁波,又是海洋贸易的直接参与人,渐渐也就与附近的大海商们越来越熟,通过这些人也能时常听到“朱寿”他们的消息,但除了听说他们走私军火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之外,就是听说日本那边内战十分热闹,并不能听出有什么值得钱宁向他们隐瞒的内情。   现在日本处在战国时代,一个小国分裂成几十股势力打来打去,当然打得很热闹,何菁常会担忧二哥他们受到波及,好在一直以来,也没听见什么坏消息。   日子又这样过了三年,邵薇薇眼看就要十五了,迟艳又催着何菁给孩子定亲,何菁仍说不急,十五六的小孩子初中才毕业,急什么结婚啊?十八成年后再说吧。   这时候孩子们都大了,最小的儿子也不再是个随时要人小心照料的豆丁,何菁与邵良宸也呆的久了,都觉得有点呆够了,有心寻点刺激,找点乐子,于是就托人带信给日本的朱老板,询问有没有什么差事需要他们过去帮忙。   他们跟朱老板都已经五年多没见面了,其间联络得也不紧密,这一次问候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倒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何菁与邵良宸只是计划跟商船船队去日本玩一趟,在那之前先确定朱老板他们人在哪里,免得到时碰不到头。   没想到没等多久就等来了朱老板的回信,朱老板回的不光是信,还派回一整个船队来专程接他们。何菁与邵良宸看着由三条大型福船、两条日本安宅船和四条鸟船组成的全炮火武装船队停靠到宁波象山港,简直目瞪狗呆——可见朱老板真的发达了。   有这样一支舰队护航,半路上既不用怕被海盗打劫,也不用怕遭遇风暴孤立无援。经过近一个月的航行,何菁与邵良宸就踏上了日本平户的土地。   前世邵良宸因学习日语,也了解了一些日本的传统文化与历史,对这个国家一直有着一分好奇。可惜就像中国广东沿海那样,现在的日本还远远谈不到发达,多年的战乱更是引起全国性的贫穷,除了某些大城以及对外港口,大多数地界都很原始落后,想看也没啥可看。   朱台涟被安排在平户接他们,五年多未见,二哥又成功留起了一副引以为豪的好胡子,见到邵良宸的头一句话又是:“你怎么还没有续须?”   何菁替老公回答:“二哥你怎那么喜欢留胡子?有人夸过你胡子好看吗?”   朱台涟哑口无言。夸胡子好看这回事要放到大明境内并不稀奇,但这几年都在外头,还真没遇见过这种机会。   除了胡子,朱台涟形象还有些别的变化——他穿了一身小袖配羽织,标准的日本服饰。为了入乡随俗和好玩,何菁与邵良宸也很快换好了日本服饰,这时类似于和服的日本女装被叫做吴服,邵良宸觉得穿了吴服的老婆空前性感,当晚两人就在日式住所里上演了一出岛国动作片。   令他们意外的是,朱厚照竟然没在平户,而是在京都等他们。次日一早,朱台涟便带他们上路北上赶去京都。   邵良宸见他竟然领着他们走陆路,不禁疑惑:“这一路应该路过好多个不同领主的势力区吧?不怕被战乱波及?”   “不怕。”二哥的回答极简。   邵良宸其实早在来前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你们这几年是不是也参与了日本国的内战?”   “等到了地方,由咱们爷亲自对你们解说。”二哥显然已经受了嘱托,要替朱厚照对他们卖关子。   邵良宸他们都知道朱厚照和这位二哥都是打仗爱好者,有打仗的机会等闲不放过,不过若说他们把仗都打到了日本来,究竟能打到个什么份上,他们还是不好想象。   不久他们抵达了京都,在一幢富丽堂皇的日式宅邸里见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同是一身日式装束,看上去微微发福了一点,也留了些胡子,倒也没添多点风霜之气,看起来这几年过得还算舒坦。   他们都不是外人了,朱厚照同时会见了邵良宸与何菁两个,与他们一同坐在榻榻米上说话。   双方相互嘘寒问暖了一番后,邵良宸便问:“爷,您是做了日本国的官吧?”   海上的船队也还罢了,从这次陆地上的护卫排场来看,就不像是个有钱的商人能做到的了。   “嗯嗯,”朱厚照也不再卖关子,“不知你们可听说过日本国有‘关白’这么个官职?”   邵良宸与何菁险一险一块儿扔了手中的茶杯——关白?就丰臣秀吉当的那个官儿?   朱厚照见了他们的表情,哈哈一笑:“可见你们是知道的。果然见多识广!没错,如今我就是日本国的关白,半年前他们的皇上亲自封的。唉,你们不知道,就他们那皇上,竟然还想叫什么‘天皇’,别提多寒酸了。前几年老皇上死了,竟然没钱下葬,然后小皇上登基了,竟然没钱办登基大典。他都当皇上好几年了,还是这回我来出了银子,才给他补上典礼。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邵良宸顾不得什么好笑,欠身问:“爷,您做了他们的关白?您怎么做上的?”   “关白”本意解释为“陈述”或“禀告”,是由遣唐使传回日本的汉语词汇,演变至今,已经成为了日本辅政大臣的称谓,就是宰相,在现阶段,是比天皇更加握有实权的日本第一实权人物。   朱厚照慢悠悠道:“这事虽然耗了几年工夫,说起来其实也简单。当年我联络佛朗机人卖火器过来,专挑了平户那边的一个最弱的守护来交易,火器我只卖给他一家,他付不起银子的时候我就先佘给他,自己垫付银子给佛朗机人,等那个守护打赢了仗,抢来银子再付给我。他手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火器,也就越来越容易打赢,然后再来买我的火器,再去打仗,如此循环往复。   等我们来往多了,他也足够信任我了,我便带着钱宁江彬一起去帮他打仗,有了我们帮忙出谋划策,再加上火器,他的仗就越打越顺,地盘也越打越大,人越打越多。我们陪着他们统一了九州,吞并了四国,又打到本州。   他们日本国的人比咱们还更崇尚英雄,发现我们比那个守护更有本事,后来收罗的人就自然而然奉了我为首领,今年年初攻占了京都,我出资替他们的皇上办了登基大典,他就封了我做关白。”   何菁下巴都快掉了:“您是说,您……统一了日本?”   朱厚照摆摆手:“还没统一呢,北方有些地方还在打着,钱宁正在那边督战,估计得再过一两个月才能统一……嗯,除了周边个别被海盗占据的小岛之外,那些地界还要慢慢拾掇。”   他还挺谦虚!见到邵良宸与何菁一副见鬼一样的神情,朱厚照还觉得挺奇怪:“弹丸小国而已,很稀奇么?”   何菁与邵良宸其实也想得明白,如果他们也是古代土著,大概就不会觉得正德皇帝统一日本有那么稀奇了。在此时的中国人看来,自己的国家就是世界中心,别的弹丸小国自己真想打就都能轻易打得下来,放任他们不管只是不稀得打罢了。   细想想其实朱厚照的作为也很合乎逻辑。   将来的海盗王王直在佛朗机与日本之间倒卖.军火,毕竟走的是商人路线,目的只为赚钱,谁出钱他就把商品卖给谁,于是日本国拿的出钱的领主都买到了军火,一通硝烟弥漫的乱打,打了好几年也没分出胜负。   人朱厚照就不这么干,先把军火只卖给一家,扶植一家独大,在火.枪火炮的强大攻势之下,武士们再高明的刀法又算个毛线?所以朱厚照扶植谁,谁就所向披靡,最终军火输入演变成了军事干预和占领。朱老板就成了全日本的老板。   日本没有中国人那么看重出身,丰臣秀吉也不过是个连正经姓氏都没有的穷娃子出身,本地人也就不会因为朱厚照是个外国商人就对其抵触。在这里,只要有本事就有希望得到出头之日。   邵良宸再次捡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个感觉:保下正德皇帝一命,就是放了一个大魔兽出笼。   现在这货竟然把日本拿下来了,将来他还会干出些什么?   夫妻两个尽力收起“怎么会这样”、“这是不是真的”之类的念头,努力让自己接受下这个离奇的事实。邵良宸问:“那您现今有何打算?”   朱厚照似乎并不觉得统一日本是什么伟大战绩,丝毫不显得意,反而面现怅然:“这几年接触的都是这群小矮子,我越来越觉得,别看他们不大上台面,却个个都好战得很,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看见什么东西喜欢出手便抢。这样的一群人,将来要叫他们有统一的时候,很可能对周边各国、甚至对咱们大明,都是个威胁。”   那可不是吗?这话简直就是预言,邵良宸满心佩服:“您说的是,所以您是打算……”难道是彻底灭了他们?   “我是打算,把这块地方彻底变成咱们自己的。”朱厚照手里玩弄着茶盅,说得轻轻松松,“别看我现在权柄挺大,还是有着不少不便之处。就说这银子的事儿吧,日本国上下有好几座大银矿,出产的银子相当多,可他们自己却不大会冶炼,做不出能直接花用的好银子。我又不想叫咱们的本事都被他们学了去,就叫人将这里产的银子都装上船,拉到琉球国去,交由那里可靠的明人冶炼,然后再拿去花,你说这多麻烦?倘若把整个日本国都拿下来,让这里都成了咱们的地盘,不就没这些顾忌了么?”   邵良宸不甚明白:“等到全日本都统一了,不就都是您说了算了么?”   朱厚照摇摇头:“别看我现在做着他们的关白,手中权柄比他们皇上还重,可我毕竟还不是皇上,他们史上也有过不少一时风光的领主,但大多人亡政息,等我百年之后,这块地方还会老样子。还别说他们,就是咱们中原,还不朝代更迭,有哪朝哪代能永坐天下?”   “没错,您说的是。”邵良宸点头不迭,这位爷简直句句都是真理,不服不行。   朱厚照朝他欠了欠身:“所以,这里就用的到你了。邵良宸,我的身份不宜暴露于人前,江彬与钱宁在朝廷里又树敌太多,这事只有你去办最合适。我想要你去联络小皇帝朱厚熜,就说日本国是你带人拿下来的,现今的日本关白是你亲手扶植的,日本国有意向大明称臣,做大明属国,另请朱厚熜派几万兵马过来,驻扎本地,听你调遣,再给你封个名头,估计叫他给你活着封王是不大成,不过,封个‘东国公’总还有望吧?”   邵良宸与何菁又成了两尊木雕泥塑,仿若听见头顶天雷滚滚。   朱厚照自顾自接着道:“雄主拥兵割据一方,难免引得皇帝猜忌,不过我觉得你与朱厚熜毕竟相处十年,倘若他够聪明,就该清楚你没野心的个性,从而信得过你。白白为他奉上一个属国,这事应该不会有多大阻力吧?”   邵良宸努力定下心神,磕磕巴巴地说:“爷,我怕……怕自己才疏学浅,这么重的担子,挑不起来啊。”   朱厚照微微挑眉:“我问你,真叫你做个日本王,把这里全权交给你管,你愿意么?”   “这……”   “你不愿意,”朱厚照直接就替他答了,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谁看不出你胸无大志啊?所以你别急着发愁。要你来就是靠你联络小皇帝,让你挂个名头,以后日本国的事依旧由我操办。你只管替我传个话就好。到时咱们有了自己的兵,把那些不服管制的守护们全都压制其下,谁不服就灭了谁,这块地盘才算成为咱们自己的。”   邵良宸听说只是做傀儡,果然心头轻松了很多:“可是,爷您还记得安南吧?即使驻了兵,封了地,毕竟隔着大海,恐怕终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想要长久管着这块地盘,怕还是难。”   当年永乐年间大明拿下了安南,后来多年下来那里却成了一座泥潭,耗了不少军费,结果最终安南还是重新独立了。现在交通不发达,距离管理中枢太远,还是难以一直掌控。   “这不怕,你不知道,现今日本国看着风光的地方极少,大量乡下人都过得与野人无异,别说读书认字,好多人连姓氏都没,这样的地方还不好管么?   等咱们彻底接管了这里,就先教这里的人依照咱们大明的办法种田、做工、经商,让他们尝到甜头,再逐步依着大明的法度来管束他们,让他们渐渐习惯像咱们一样过日子,然后再逐步叫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一步一步慢慢来。   等到这些人吃的穿的说的用的全都与大明无异,甚至人都变得与大明看不出区别,你说到时候即使他们再独立,咱们还用怕他们威胁咱们吗?”   原来朱老板连文化入侵都打算好了。在邵良宸与何菁想来,现今日本的本土文化已经成型,想要把日本“变得与大明看不出区别”还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可凡事没有绝对,中国那么大的国家,那么深厚的文化基础,被满清人接管之后,还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方面都被强行改变、最终还变得根深蒂固?甚至直至现代,人们的很多思想观念都无法恢复到清之前的状态。   比起那个,以现今大明的力量来改造日本,就显得容易多了。或许过个几十年,日本就真的会被同化了,变成一个彻底中国化的国家。   那样的话……   何菁很想问:后世人还能看得到柯南吗?   邵良宸也觉得,日本的本土文化其实也有很多长处,就这么都被灭了,还挺可惜的。   不过,或许也不至于全都被灭吧,就像那些曾经被欧洲强国统治多年的殖民地国家,遭受过何其强烈的文化洗劫,最终确实有了文化断带,但总还是会留下很多特有的东西,不至于就那么轻易被变成另一个国家了。   如果日本受过这次文化冲击,可以化解一部分民族个性中的戾气,在将来少一些野心与侵略性,那对周边国家,以及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   朱厚照见他们都呆呆地不说话,还当他们仍觉得事情太难,便道:“邵良宸你放心,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打算好了,你只需辛苦一点跑腿传话便好。我向你担保,依着我的办法去做,绝不会叫你有何风险,更不能叫你吃了亏。”   邵良宸忙道:“瞧您说的,我哪里是怕吃亏?只不过……是事出突然,需要点工夫来适应罢了。”   朱厚照哈哈笑着:“我知道,你们还当我一直在经商,听说了这些变故是该意外。哎,我一直想为自己起个日本名字,回头等人问起来也好不露马脚,听说你还会说日本语呢,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呃……您觉得‘丰臣秀吉’如何?”   “嗯,”朱厚照缓缓点头,“丰神如玉,木秀于林,果然听着不错,以后我就叫‘丰臣秀吉’啦!”   何菁觉得自己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已经被雷得外焦里嫩了,偏邵良宸最后又给她加了这样一道雷。   夫妻二人离开朱厚照的客厅时,看着满眼与中原半像不像的日式建筑,两人都觉得如坠云端,头脑一片茫然。   正德皇帝统一了日本,做了日本关白,还想叫邵良宸联络嘉靖皇帝派兵进驻日本,让邵良宸做驻日本名誉公使,然后再以文化入侵将日本同化,这些事不知哪一步更雷人。可真用眼前的逻辑去推想,却又好像哪一步都不雷人。   如果他们不把所处的世界视作正史,就没什么雷人。   或许自从他们介入进来,这个空间便已偏离了正史路线。如果没有他们在,正德皇帝没有得力的人手派去侦办安化王府谋反案,杨英他们的计策就成功了,朱台涟会被处死,不会再有人为他去皇帝面前求情,正德皇帝即使仍有隐遁的计划,也会因为缺乏可靠的人手帮忙实施而搁浅,最终死于陆完的谋害以及杨廷和的蓄意慢待。   那样的话,到这时朱台涟死了,皇帝死了,钱宁也死了,后事走向当然就会完全不同了。   沐浴在夕阳温暖的光芒之下,邵良宸转头问:“你记不记得,有个电影里有句台词说:‘当你预知了未来的走向那一刻,未来就已经被改变了’?”   “我记得,《关键下一秒》,咱们一块儿看的嘛。”何菁微笑着挽起他的手,“只不过没有亲身经历的时候,谁能想得到这会是事实呢?”   未来无疑还是多点未知,多点惊喜,才更精彩。   半个月后,钱宁回了京都,算是得胜还朝,只是因为这里的军队战斗规模都很小,像钱大佬这样见识过国内动辄数万大军对砍的人,把这次的战斗胜利不大看在眼里。。   钱宁见到邵良宸的头一天,就拉他去见识了一番本地流行的男女共浴,回来后还毫无顾忌地当着何菁发表发表看法为:“只许看,不许摸,未免无趣。”   何菁转头去看邵良宸:“你也去了?”   邵良宸一脸沮丧:“不小心被他骗去的,我还当是普通温泉。”   何菁撇嘴:“好歹也是过了眼瘾,你就别装了。”   邵良宸很无奈:“过哪门子眼瘾呐?你想想,人家日本的年轻小姑娘们也都会珍惜自己,哪会那么乐意给人看?那里头不是老太太就是半大老太太,我的天……简直瞟上一眼就要吐了。我恨不得给自己洗洗脑,赶紧把那一幕给洗了去!”   钱宁木着脸看他:“我说,等我回了大明、拿这事找人吹牛时,你可别这么来戳破我。”   “好好好,我就说你看光了全日本国的大姑娘小媳妇,占了人家大便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