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家的小娘子》 作者:荔箫 文案: 据说爱笑爱吃的姑娘, 运气都不会太差。 广恩伯夫人叶蝉特别爱笑特别爱吃, 所以她运气特别好。 连带着夫君运气都好。 一句话文案:一个不入流的十八线宗亲边吃吃喝喝边努力奋斗,夫妻携手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排雷】 ※拒扒榜,拒任何盈利及非盈利性质的转载; ※架空文,一切设定作者说了算,不考据。请让我们欢天喜地扯犊子,愉快地徜徉在脑洞的世界里; ※作者不喜欢现在以婚前性行为作为“角色道德判断标准”的风气, 不赞同“要求作者将主角是不是C明确标在文案上”的提议。 因此从原则上拒绝回答“任意一个角色·是不是C”的问题,对此在意的读者请免开尊口,以避免不必要的争执;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小门小户出身的叶蝉是个小吃货,被指给了没落宗亲谢迟为妻。后来叶蝉发现,谢迟勤奋上进又体贴人,日子不知不觉地就甜了起来。小夫妻相处和睦还能一起奋进,弄得满宗室都羡慕,结果吧,这夫妻俩一不小心,奋进得过了头。 文章风格温馨,故事甜蜜,细水长流地讲述了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爱情故事。男主事业线和政斗线穿插其中,琳琅满目的美食不断呈现,为文章增色添彩。 ================== 第一卷:广恩伯府 第1章   “你烦不烦人啊!”   ——嫁进广恩伯府的半个月以来,叶蝉从广恩伯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这天又是这样,她早起去向奶奶问了安,然后折去前院书房问广恩伯谢迟要不要一道用早膳,正读书的谢迟紧锁着眉头抬起头就说:“你烦不烦人啊!”   老实说,叶蝉有点生气。不过她没让自己多跟他置气,回到自己住的正院便吩咐侍女青釉说:“你去胡同口儿帮我买碟脆皮炸鲜奶来,快去快回,不然就软了!”   叶蝉在嫁进来的第三天,就发现胡同口儿的张记炸鲜奶做得特别好!焦黄的外皮香喷喷的还很脆,一口咬下去,里面浓稠的甜牛乳便会带着鲜香溢得满口都是。一份才三文钱,有五个,吃完之后连心里都香香甜甜的,什么事都不是事!   青釉已然清楚这为新过门儿的夫人就好吃,拿了钱立刻便去了。半盏茶的工夫后她折回来,装在油纸袋子里的炸鲜奶还是脆的热的。   但叶蝉刚吃了一个,就被人打断了这番享受。   老夫人——也就是谢迟的奶奶谢周氏身边的仆妇来禀说,老夫人请她过去说说话。   叶蝉只得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擦干净嘴上的糖霜又重新上了唇脂,带着青釉一道往老爵爷和老夫人的住处去。这是进府以来老夫人头一次主动喊她过去说话,她路上自有点好奇是有什么事。   眼瞅着离二老的院子还有几丈远,里头一声声克制的惨叫倒先传了进来。   叶蝉吓了一跳,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迈进院门又绕过了石屏。定睛一瞧,跪在堂屋里的竟然是谢迟本尊,动手抡拐杖打人的呢,是老夫人本尊。   叶蝉哪儿见过这阵仗?心惊之下还没进堂屋就跪了:“奶奶……”   老夫人听音手上顿住,回头瞧了瞧:“阿蝉来了?”她抹了把汗,和善地向叶蝉招手,“你进来。”   叶蝉被青釉搀扶着站起身走进屋去,这才注意到八仙桌边还坐着个人,正一口一口地嘬着长长的黄铜烟斗。   她福了福:“爷爷。”   老爵爷乐呵呵的:“嗯,好。”   老夫人这时伸过手,一把拽过她,拉到了谢迟跟前:“你瞧清楚,这是我孙媳,你妻子;宫里头下旨封的伯夫人,咱们广恩伯府明媒正娶进来的姑娘!”   谢迟一额头的冷汗,抬头瞪了叶蝉一眼,切齿驳说:“我也没说她不是啊!”   老夫人怒斥:“那你是怎么待她的!进府半个月了,你连顿饭都没和她一道用过,有你这么当丈夫的吗!”   ——说到这儿,叶蝉才大致明白了老夫人是为什么动的怒。   她想劝老夫人,可看老夫人火气太大,不敢贸然开口,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老爵爷。   老爵爷很快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啵地喷了口烟圈儿,还是乐呵呵的:“就是,揍他。”   叶蝉:“……”   老夫人的拐杖一下下砸着地:“我知道你想为家里争口气,也知道你对长辈们背着你向宫里请旨赐婚、让你早早地就娶妻纳妾不满意,可这不是因为你爹娘都早逝,你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咱这一脉就你这一根独苗了吗?”   谢迟愤恨地盯着地面不说话。   “再说,你再有千万般的不满,你对她甩什么脸色?”老夫人又用拐杖砸了地面两下,“你日日秉烛夜读是不容易,可她大老远从苏州嫁过来就容易吗?她在洛安一个亲人都没有,你这当丈夫的还平白给她脸色看,你让她怎么过日子?她可才十三岁!”   ——奶奶别生气,其实我过得挺开心的。   叶蝉心里划过这么一句话,赶紧忍住了没继续想,这话听着可太没心没肺了。   谢迟也依旧没说话,好在老夫人也并没打算逼着他说。她已年过六旬,眼下打也打了,该说的理儿也都说了,觉得有些疲乏就一摆手:“扶他回房养伤去。”   说罢一想,倒又意有所指地喝了句:“去哪儿养你自己拿主意!”   谢迟当然明白奶奶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后背都在疼,被身边的小厮搀扶着出了院门,乜了眼叶蝉,不得不吩咐说:“我去正院!”   叶蝉看他这份怨愤,倒觉得他不去自己那里才好,但当下心下再叫苦也不能这么说,只好和小厮一起扶着他往那边去,又叫青釉去请郎中来给他看伤。   一路上,她心里都犯嘀咕,觉得这下可糟了,谢迟准以为是她去老夫人那儿告的状,但她可什么都没说。   但这要怎么解释呢!   叶蝉闷闷地和谢迟一道走进正院,谢迟被扶上床趴着,除掉衣衫之后背上一道道的青紫看着挺吓人。她踟蹰了一下,蹲到床边呢喃说:“夫君,我没去奶奶那儿告你的黑状,真的一句都没有……”   她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带着些许委屈的轻颤。盯着墙壁的谢迟后牙暗咬,愠恼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心虚什么!”   “……我真没有!”叶蝉的声音有点哽咽,蹲在床边望着他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别的反应,真一下急哭了。   就像奶奶说的,她在洛安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他还此时就对她生了误会,她真的不太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抽噎声断断续续、轻若蚊蝇地传进了谢迟耳朵里,他撑着口气又盯着墙壁沉默了会儿,回过头就看见她蹲在那儿用衣袖抹眼泪:“……别哭。”他的口气不太好,缓了一缓,又说,“之前是我不对,我错了!”   叶蝉一愣,泪眼大睁。   谢迟撑了下身,想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但伤口教被面一蹭,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他于是边吸凉气边攥住了她的手:“你就算去告了状也没事。我……是你夫君,又大你三岁,是该照顾你的。”   她还是那么泪眼大睁地看着他,看得他十分别扭,干咳着锁了眉:“你别哭了,行不行?”   “哦……”叶蝉匆匆地又抹了把泪,一时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只得没话找话,“那个……我刚让青釉买了张记的炸鲜奶回来,我们一起吃?”   “?”谢迟差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他原也不知该怎么和姑娘家相处,便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了,“行啊,一起吃……”   .   与此同时,广恩伯府西边的小院里,妾室容萱听说广恩伯被老夫人打伤的事后,有点兴奋。   她也是宫里这回采选后被赐到广恩伯府的,只比身为正室的叶蝉早三天进府,为的是按规矩以妾礼迎接正室进来。   所以她们论资历论年纪都是差不多的,但容萱自问一定比叶蝉有福气。   她这底气来得也有道理——别的不说,单说她到大齐朝前看的那数以千本计的穿越小说来说,她拿的也是主角剧本,叶蝉这种在小说里被称为“土著女”的人设,是断断没办法和她比的。   而且,她又恰是被送进府里做妾室——小说中,十个穿越女有八个都是妾室,因为这样有升级感,剧情才会爽。叶蝉这种碰上穿越女的正房呢,好的最后会和穿越女把话说开,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中等的是当背景板,最后郁郁而终;差的呢,就黑化了,最后会被当成大boss解决掉。   容萱对这些套路都了如指掌,对于身为女主要担起什么剧情心里也有数。所以,男主受伤的这种情节,在她看来自然很重要。   她于是跟侍女花佩说:“去给我取身素净的衣服来,最好是白底,绣点雅致的小花那种。”   花佩经过这半个月,对这位容姨娘奇奇怪怪的想法心里头也有了点数,不过听到她这吩咐还是愣了一愣:“您要干嘛?”   容萱摆摆手:“你去拿就是了。”   花佩便很快就挑了她要的衣服来,容萱心满意足地把衣服换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又将头上镶着珠宝的插梳卸了两支,只留了根素淡的黑檀簪子稳住发髻。   然后她就出了门,听说广恩伯去了正院,便径直奔正院去。   到了正院门口,谢迟身边的小厮伸手一挡,容萱挂着满脸忧心说:“听说爷受了伤,我放不下心,来瞧瞧,有劳禀个话。”   那小厮嗅到一股正侧争宠的味道,一躬身赶忙去了。屋里头,谢迟刚上完药,正吃着叶蝉着人重新下锅翻炸锅的脆皮炸鲜奶。他平常吃的都是府里的厨子做的东西,街面上卖的小吃很少会碰,今天偶然这么一尝,发觉这炸鲜奶好像是比府里做得更香脆。   “好吃吗?”叶蝉期待又忐忑地望着他。   谢迟刚要点头,注意到了打帘进来的小厮的身影。   那小厮一躬身:“爷,西院的容姨娘求见。说担心您的伤势,来看看您。”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纯架空,说白了就是……这朝代彻头彻尾是我编的   一切设定作者说了算   请勿依照实际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脑补任何规矩   恕不接受自己参照历史做出脑补后进行挑错的行为   不考据   不考据   一点也不考据 第2章   谢迟虽然刚成婚,和叶蝉没什么情分,但也觉得在正院见妾室不合适。可叶蝉却没想那么多,一听就道:“请她进来吧。”   谢迟到了嘴边的话于是只好咽回去,叶蝉转回头来又问他:“你用早膳了没,要不要传膳,我们和容姨娘一起用?”   “……”谢迟抬眼看了看她,心下揶揄说夫人你可真大度啊,又实在不愿带着伤还同时面对两个不太熟的女人,就说,“我背上疼,不便起来,还是各用各的吧。”   说话间,容萱进了屋。   她带了一只质朴的黑檀簪子,身上的一袭齐胸襦裙素白得如有仙气,只领缘、裙头处有些细碎的紫粉绣花。脚上的一双修鞋也是白底的,一点点淡粉的绣纹颜色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她一抬眼就看到广恩伯和正夫人都怔住了。   容萱心里暗喜,暗说这一身果然好看。叶蝉却恰好懵然问说:“这位……妹妹?好端端的,怎么穿一身孝啊。”   这话令容萱一愣,转而又窃笑起来。她心说这位正夫人拿的果真是炮灰配角的剧本,这不,已经找上茬了?   她便没回叶蝉的话,福了福身,望着广恩伯温柔道:“爷,您怎么样?”   “啊……没事。”谢迟趴在那儿,目光盯着枕头。   容萱上前了几步,目光看到他背上晾着的伤口时一声惊呼:“啊!怎么、怎么打得这么狠呢?”说着连声音都哽咽了,“老夫人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   “容氏!”谢迟忽地一喝,容萱双眸还含着泪,赶忙噤声。   他锁着眉睇了她两眼:“不许背地里指摘奶奶。”   容萱似有些不服,闷闷地应了声哦。   谢迟心下不禁有点嫌弃,觉得这容氏没规矩。   其实如果是叶蝉不懂规矩,他倒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听说了,一年多前宫里开始采选,家里为传香火就向宫里请了旨,给他赐婚,宫里答应了。可他们实在是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宗室,宫里事有多,估计一转眼就把这事忘了个底儿掉,直到前阵子给各府赐婚的旨意都定下来,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广恩伯需要赐婚。   所以,宫里就从落选的姑娘里扒拉出了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就是叶蝉。   而那时,在采选中走了个过场的叶蝉早就回了家,根本没和其他人一起在宫里学那大半年的规矩。   是以他心里觉得,这个叶蝉可能什么都不懂。没想到这阵子下来,她似乎还挺知礼的——虽然他没怎么和她相处吧,可他听说她每天一起床就先去爷爷奶奶那儿问安敬茶。   反倒是这从宫女里挑出来,按理说应该规矩齐全的容萱……穿着一身孝就来了,说话也不知道注意。   谢迟大早上的就在奶奶那儿挨了顿打骂,本来就烦得很,当下更没了应付容萱的心情。   他又睃了容萱两眼,就生硬道:“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哦。”容萱还是这么个反应,看着倒是单纯,却也有点愚钝的味道。   然后她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容萱前脚一走,在正院发生的这些事就在下人的交口相传中,很快传遍了广恩伯府。   把宗室上下都算起来,广恩伯是不起眼,可毕竟还是吃皇粮拿俸禄的人家,前前后后百余号下人还是有的。如此这般,自然人人都要为自己的前程打算,要去摸主子们的心事。   膳房那边,是从谢迟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刘双领嘴里听见的这事儿。   刘双领比广恩伯大一岁,今年十七。他其实原本是宫里头的宦官,进宫没两年就倒了霉,赶着过年生了场重病。宫里讲究多,过年生病不吉利,得脸的宫人还能传个太医瞧瞧,没什么身份的都是送出去看自己有没有命熬好。   宫外安置生病宫人的地方在长乐寺旁边,那会儿恰逢谢迟的父亲刚去世不久,他日日去寺里给父亲上香,就碰上了只剩一口气还要自己硬扛着出来买药的刘双领。他看不过眼,便求宫里把他赏给广恩伯府,按理来说依他的爵位,府里其实不能用宦官,但这么个病重的小宦官没人在意,管事的乐意给个顺水人情,便点头答应的。   打这之后,刘双领死心塌地地跟着谢迟。而且他还真机灵,把宫里那一套八面玲珑全带了过来。   当下他就边掂量着边跟掌勺的钱大厨说:“嘿,我原本觉着容姨娘长得更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准定是她更得脸。没想到啊,啧……”   钱大厨边颠勺边乐呵:“你也别把话说死,这不刚见第一面么?我听着啊,夫人有几分本事还不清楚,但那容姨娘真是会来事儿,日后哪边更得势,不好说。”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刘双领摇着头,“容姨娘是会来事儿,可这来事儿来不到点子上,就还不如不会来事儿。”   钱大厨哈哈一笑,正要再跟他辩,突然卡了声,转而扬音:“哟,青釉姑娘。”   刘双领回头一瞧,正院的青釉正走进来。   她们几个正院的大丫头今年都差不多是十六七的年纪,比夫人稍大几岁。其中这个青釉好像混得最好,前后走动的事都常见到她。她为人也确实讨喜,一张漂亮的鹅蛋脸瞧着端庄,但见了人就笑吟吟的:“呀,刘爷也在啊?”   刘双领坐在那儿没动,但笑着作了作揖:“你可真客气。”   青釉一哂,把事先准备好的碎银放到了钱大厨的灶台上,又额外从荷包里摸了块出来塞给刘双领,然后跟钱大厨说:“爵爷在正院养伤呢,大夫说得吃两天清淡的。您看着备吧,夫人跟着一块儿吃。”   钱大厨应了声“好嘞”,又说:“哎,前两天夫人说爱吃的那道汤是什么汤来着?”   青釉低头一想就想了起来:“白萝卜豆腐肉圆汤。”   “行,今儿还上这个。姑娘放心回去吧!”钱大厨笑着说完,就转身吆喝底下人去备食材。青釉朝他二人欠欠身就走了,刘双领站起来也道:“我也回去了,爷跟前还得我盯着。”   钱大厨转回头来,抄起灶上那块碎银要塞给他,跟他说让他去喝茶。刘双领往回一推就走了:“得了吧,你猜人家为什么单给我一块儿?这是就怕你拿不着啊!”   正院办事真周全。   刘双领一早上脑子都在琢磨这个,觉得这位刚十三岁的正夫人不简单,但午膳一端上来,他又险些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夫人一看到那钵白萝卜豆腐肉圆汤,两眼一下就毫不遮掩地亮了,瞧着跟饿狼见到小肥羊似的。   榻桌不大,只放的下三四道菜,这道汤和其他菜肴一起放在了床边单支的桌子上。于是就见夫人兴奋地搓了搓手:“先给我盛碗汤!”说罢还扭头问爵爷,“爷,你吃不吃?这道汤做得可好了!”   谢迟刚忍着疼翻身坐起来,一听到这话差点笑岔气。他扭头看看那道汤,说:“不了,我还是先吃饭吧。”   叶蝉也不在意,从青釉手里接过汤碗,舀起个肉圆低头就咬。   她特别喜欢这道汤,就是因为钱大厨这肉圆做得特别好吃。它不是汤里常见的那种嫩滑弹压的肉圆口感,吃起来特别软糯,肉香味也温温和和的,依稀有些米粉的香气,而且一点儿都不腻口。   叶蝉细细品着,三口吃掉了一个。觉得没吃够,又舀起第二个。   方才的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因为不知道怎么跟谢迟相处而过得很紧张,不仅很紧张还一直在没话找话,生怕冷场。   可当下,她一吃到好吃的就忘我了起来,满脑子都只有肉圆的美味,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这弄得谢迟突然不太适应,下意识地看向她。   然后她这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模样让他觉得,这个肉圆似乎真的很好吃嘛!   他于是放下了筷子里夹着的那块炒鸡蛋,跟刘双领说:“给我也盛碗汤,多盛两个丸子。”   叶蝉蓦地一抬头:“咦?”   刘双领手脚麻利,谢迟低头吃了口菜的工夫,汤就奉了过来。他伸手接过,一抬眼看见叶蝉衔着笑正看自己,端碗的手滞了滞:“分你个丸子……?”   “好呀。”叶蝉倒不客气,直接一伸汤匙舀了一个过来。谢迟心下好笑,兀自用汤匙将个丸子一分为二,吃了半个又打量她:“我看你一上午嘴都没停。吃完脆皮炸鲜奶吃的早膳,然后又吃了奶糕、果脯、杏仁豆腐,现在午膳还用得这么香,你一直这么能吃吗?”   他想如果她平常都这么能吃,那她真是他见过的最能吃的姑娘了。   好在叶蝉摇头:“哪儿啊。”谢迟刚一松气,她的话又说了下去,“奶糕、果脯、杏仁豆腐,那都是不顶饱的东西,吃来玩的罢了,午膳当然还是要好好用的。”   “……”谢迟眉头挑起,盯着碗里的肉圆好生绷了片刻,扑哧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叶蝉不解地瞪他。   “哈哈哈哈哈!”谢迟边笑边窘迫地接过刘双领递来的帕子擦嘴,抬眼见她面色羞红,忙尽力忍住笑摆手,“没事没事,你吃你的,怎么高兴怎么来。”   说罢还扭脸吩咐刘双领:“交待膳房一声,把正院的点心备足,别让夫人亏嘴。” 第3章   谢迟的伤说到底也只是外伤,他又年轻,缓了大半日就觉得气力恢复,在叶蝉院子里用了个晚膳就用回到了书房。   他这样急着回去,倒不是嫌弃叶蝉,只是不愿耽误时间,想继续读书罢了。   他这份上进的心,叶蝉纵使出身小门小户也不难理解。   往上数算,广恩伯这一脉是从仁宗皇帝那儿传下来的。当时,仁宗皇帝和几个兄弟都是世宗的元后阮氏所生,关系极为亲厚,继位之初就把几个兄弟都封了亲王。   后来,按本朝的规矩,嫡子承袭父亲的爵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再行加封。   谢迟这一脉代代都是庶子,而且没一个立功加爵的。七八代下来,到了他爷爷那一辈便已是二等伯。再往下,他爷爷就他爹一个儿子,他爹又只有他,他才没被降到更低。   所以,他们论起来虽然也是宗亲,可若刻薄点说,那就是当今圣上想都想不起来、空拿俸禄在京里混吃等死的没落宗亲。   谢迟才十六,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不甘心这样混吃等死。他琢磨着,自己怎么也得努把力立立功,让陛下给他加个爵。他想,自己有生之年要争取尽力奋斗到郡王,这样将来他的嫡子承袭郡王,其他儿子也还有个一等公位,可比眼下的听天由命要强的多。   现在家里一大家子人,全靠一千两的年俸活,听起来好似不少,可宗亲间一旦有婚丧嫁娶的喜事,随随便便随个礼,日子便拮据了。   叶蝉原本到下午时已经觉得自己放松下来,但在他走后还是松了口气。然后她随意地做了会儿绣活儿,又用了小半盏马蹄羹当宵夜,接着再独自发发呆,便盥洗就寝。   第二天一早,叶蝉照例先去向老夫人问安,然后到前头的书房,问谢迟要不要一同用早膳。   入府的这半个月她差不多天天都过来,也差不多天天都被谢迟一句话骂走。今天她话刚说完,便见谢迟又锁着眉抬起头:“你烦不……”却蓦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叶蝉站在几步外惊了一跳,谢迟揉着眉心缓了缓,暗说自己真不好。   骂她都快骂出口头禅了,何必呢?她又没犯什么错。   他于是强自端正着心态,咳了一声,起身绕过案桌,走到她面前,又咳了一声:“那个……”   叶蝉抬头看着他。   谢迟勉强笑笑:“以后早膳你直接自己用吧,不用专程跑来问我了。我白天专心读书,晚膳去和你一起用。”   “哦……那好!”叶蝉轻松地应下来,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书房。其实,她原本也不是非要缠着谢迟,只不过突然嫁进宗室,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眼下谢迟给她个准话,她就无所谓了。   客客气气地把她送走,谢迟不由松了口气。他觉得就这么着挺好,他一边先把她稳住,一边好好地读书上进。至于圆房要孩子什么的,过个几年再说吧,目下他才十六,叶蝉十三,急什么啊?   他于是琢磨好了,要“心无旁骛”“不近女色”地好好地读一整日的书,结果刚临近午膳,他就又不得不思量起叶蝉来。   因为他收到一封信,是忠王府送来的。   忠王严格来说其实并不算宗亲,是位异姓藩王,姓陆,第一代还是世宗那时追封的。据载那第一位忠王原是御令卫的千户,在世宗铲除世家时殉职,世宗追封其亲王尊位。彼时他妻子何氏怀着身孕,生产后却也离世了,留下了个女儿。   这个女儿被世宗收养,封的平安帝姬,到了嫁龄加封公主后嫁了出去,生了个儿子续回了陆家的族谱上,自此忠王的爵位便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   这样的加爵也好、袭爵也好、封公主也好,都是极为难得的,由此可见这位平安公主当时的荣宠风光。但更难得的是,如今已历经八九代,忠王府代代忠良,威望不减分毫,就连许多谢姓宗亲都对他们极为敬重。   当下这位忠王,也就二十出头,同样是今年刚由宫中赐婚成亲。   谢迟的信是三个月前递进去的,写得斟字酌句,细致但又谨慎地表明了自己的一腔报国之心。可以说,那封信的每一个字,他都是鼓足了勇气才写下去,同时他也做好了这信会石沉大海的准备,因为忠王府那样的人家,并不是他广恩伯府能高攀得起的。   眼下真有了回音儿,谢迟反倒格外惊异起来。他仔仔细细把这信——准确的说是封请帖,读了三遍,仍旧对于该如何做迟疑不决。   请帖是忠王妃送的,半句没提他那封慷慨激昂的去信,只说想请他的夫人到府里坐坐,喝茶谈天。   广恩伯府再没落,谢迟对于洛安城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也有数。他知道,这种女眷与女眷的交际,可能当真半句都不会提关于他的事,可整个过程忠王一定会知道,这番走动留下的印象,会左右他的前程。   那么,他能让叶蝉去吗?   她对皇亲贵胄间的这些规矩半点也不懂,甚至连规矩都还没学全。到时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忠王府日后对他再不开大门,他也一点辙都没有。   容萱倒是在宫里学过礼数。可是,一来从昨天的事来看,她这礼数也就只学了个表面,二来叫她一个侧室去见人家忠王正妃,又实在不合规矩。   谢迟觉得头疼不已,思量再三,他决定直接去和叶蝉聊聊再说。毕竟这正妻他娶都娶了,就算这回她不去,也得开始为更多类似的走动做好准备。   谢迟走进正院大门的时候,午膳正端上桌。叶蝉在卧房的罗汉床上歪着继续做女红,听到兰釉在外呼了声“爵爷来了”还道自己听错了,结果一抬眼,就见谢迟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叶蝉怔怔。   谢迟停住脚:“临时有些事要跟你商量。”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边吃边说?”   叶蝉便下榻穿鞋,和他一起去了堂屋。桌上的菜已经上齐,谢迟边斟酌如何开口,边给她夹了一块酥炸小羊排。   这道菜在做法上没太多讲究,只不过未免膻味太重,一定要用三四个月大的羊。炸前要先在调好的佐料里腌两个时辰,炸出来便又入味又鲜嫩,轻轻一咬喷香扑鼻的肉就会从骨头上脱下来,味道好得很。   叶蝉吃了两口,看看他问:“爷,有什么事啊?”   谢迟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从何说起为好,最后直接把那张帖子取了出来,递给她看。   叶蝉把帖子打开,看了两行就惊讶得吃不下去了:“忠王妃?!”   “是……”谢迟局促地咳了一声,“你如果……如果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可以麻烦奶奶走一趟。”   他不想逼她太紧,因为说实在的,如果让他现下去忠王府做客,他也心虚,推己及人也不该逼她。   但叶婵嗫嚅说:“奶奶年纪大了……”接着又道,“而且,人家指名说‘广恩伯夫人’,推奶奶去也不合适吧。”   然后她便安静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矛盾,又好像在给自己鼓劲儿。谢迟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等她拿主意,她终于抬起了头:“礼数很多么?”   看来是并不打算拒绝。谢迟神情一松,道:“也不算很多,就是寻常走动。只不过说话要注意些,嗯……得体便好。”   叶蝉又斟酌了一下,就点了头:“那我去吧。”接着又问,“要备礼吗?”   她想的方向倒都很对,这令谢迟有些惊喜。他不知不觉有了几分笑意:“忠王府什么也不缺,你备些表心意的东西就行。”   叶蝉便想到了自己做的女红。她的绣活儿是不错的,在家中时,几条街的姑娘都喜欢她绣的东西。眼下虽在洛安这样富贵的地方,这样的东西都不值钱,可她觉得应该也还是拿得出手的!   她就将这想法说给了谢迟听,谢迟欣然赞同,令她很有了些信心。   .   然而,三天后走进忠王府的刹那,这信心荡然无存!   忠王府……也太富贵了!   叶蝉原本以为,广恩伯府虽已是很没落的宗亲,但在衣食住行上,和洛安的其他贵戚差别也不会太大,毕竟府里前宅后院分明,单是她自己住的正院都比她的整个娘家要大不少,府里花园、书房也皆有,甚至还有一方射箭场,于她而言已是十分讲究了。   她没想到竟还会有忠王府这样的地方。   从步入大门开始,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寸都是景致,亭台楼阁皆威严气派。虽然和她走过一趟过场的皇宫不能比,但也足以令她瞠目结舌了。   迈过三道院门,叶蝉就被这份华贵压得都不敢抬头了。忠王妃身边的仆妇领着她一直往里走,偶尔和善地介绍两句路过的地方,走了足有小一刻,才终于到了后宅的正院。   仆妇领着她走进院门,见忠王妃亲自迎了过来,便即刻退到了一旁。   “是广恩伯夫人来了?”忠王妃卫氏盈着得体的笑容走向她。卫氏今年十八岁,在去年的采选中,是较年长的一拨。她的娘家也显赫得很,上数十代出了位御令卫指挥使,是世宗扫清世家的功臣,还是世宗皇后阮氏的干哥哥。   这样的积淀下,卫氏的端庄、得体、优雅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教人一看便舒服。叶蝉怔了怔才想起来福身见礼,卫氏伸手一扶她:“别多礼了,我们进去坐。”   作者有话要说:   →_→这个忠王府的来历……对,是从《御膳房的小娘子》里延伸下来的   没看过那本也没关系,隔了好多代了,剧情没有关联,不影响理解 第4章   卫氏比叶蝉大足足五岁,十八岁的和十三岁搁在一起,分明已有大姑娘和小女孩的分别。叶蝉于是心理压力颇大,卫氏倒不知不觉就有了待小妹妹的心。   一进屋,卫氏就叫婢女上了茶点。一道糯米枣、一道马蹄糕、一份豆沙酥,外加一碟花生糖。其中那道糯米枣叶蝉从来没见过,看着可爱,便在与忠王妃闲聊时拈了一个来吃。入口一咬,枣香四溢又不太甜,她觉得味道好,就禁不住地笑了。   忠王妃见状也笑,跟她说:“这个好做,你爱吃的话回去让自家的厨子做来便是。先把晒干的红枣泡软,剖开去核,再填进去一小团糯米进去。上锅蒸一刻,蒸完拿出来淋些蜂蜜和糖浆,就成了。”   “多谢王妃。”叶蝉心下认认真真地记住了这个做法,又继续与忠王妃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聊了一会儿,忠王妃终于说到了正题:“请你来这一趟,还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   叶蝉顿时有些紧张:“王妃您说。”   忠王妃又笑笑:“是这样,上个月吧……恪郡王得急病殁了,这事你可知道?”   叶蝉隐约听说过,就点头:“听说了一点儿。”   忠王妃就继续说下去:“那位恪郡王和咱们平辈儿,目下袭爵的这位,比你我都小一辈。他前几天差人来传话,说家里头……几位庶母都自尽殉了他父亲。别的也没什么,按规矩办丧事就是了,只是有两位留下了孩子,都才三五个月大,恪郡王唯恐自己照料不周,便想把这两个幼弟继出去。”   “啊?!”叶蝉吓了一跳。她在家乡时见过穷人卖儿女卖弟妹,却不太懂为什么郡王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也会想把幼弟继出去。   忠王妃也不好跟她直言跟她说这是那当大哥的眼里容不下庶出的弟弟,只又继道:“我们殿下想了想,就想起你们广恩伯府的事。按规矩,宗亲十七八大婚的有,十五六就求宫里赐婚的可不多见。你们家长辈这样急,显是怕广恩伯这一脉断了。可夫人你又……年纪还小些,传宗接代怕是也急不来,你若点个头,我便让殿下跟恪郡王回话,把这两个孩子继给你。”   忠王妃声音轻柔,说得语重心长,叶蝉也顺着她的话认真思量起来。她这话是对的,谢迟急着成婚,确实就是因为他父亲突然病故,他又没有兄弟,家里怕他再有个闪失会断了血脉。不仅如此,老爵爷当下还在世,就早早地把爵位给了谢迟,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爵位是个贵重的福分,给谢迟,或许就能在冥冥中把一些劫难挡开。   至于忠王妃说的过继孩子……   宗室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叶蝉不太懂,不过她知道,正经过继过来的孩子要续在族谱上。只要谢迟这个做父亲的认他们是自家孩子,那他们就是。袭爵时宫里也会认他们,续香火的事就算解决了。   可是,虽然明白这整套的道理,叶蝉还是觉得这件事太大了,没敢自己拿主意:“我……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她迟疑道。   忠王妃微笑着点头:“应该的。你们商量好,随时来给我回话。”说罢这话题就这么揭了过去,下一句又聊起了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忠王妃瞧着实在和善,叶蝉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她问什么她答什么,倒也相谈甚欢。   .   她在临近晌午时离开了忠王府,前脚刚走,事情后脚就传到了前院。忠王陆恒立刻寻了过来,见到王妃便问:“怎么样?”   卫氏坐在罗汉床上,拍了拍身边,示意他过来坐。   他们虽然也是宫里赐婚成的亲,但实际上打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卫氏去参加采选不过走个过场。是以二人的感情早就很好,忠王落座便顺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卫氏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道:“聊得挺好的。过继的事,广恩伯夫人说要回家商量商量。”   “应该的。”忠王点点头,也是这句话,接着又问,“你觉得这个广恩伯夫人,人怎么样?”   既然要帮人牵线过继孩子,那这当主母的品行还是得问问。   卫氏思量了一下说:“就是个没心眼的小姑娘。”   “怎么说?”忠王浅怔,卫氏回忆着方才的对答,掩唇笑道:“我问她,和她一起入府的那个妾室怎么样,你猜她怎么说的?”   忠王想了想:“夸妾室才德兼备?”   “没有。”卫氏摇头,又屏笑,“她说‘不熟,可是长得挺漂亮的,比我漂亮多了!’。”   “噗。”忠王喷笑出来,心说这夸奖确实实在得没心眼,又跟卫氏说,“你要是喜欢她,就常请来走动走动,省得你闷得慌。”   卫氏蹙眉:“闷得慌我就和自家姐妹走动。和她走动多了,万一她求点什么,不给你惹麻烦?”   “没事。”忠王轻松道,“若是这是成了,我本也要给广恩伯谋个差事。”   .   广恩伯府里,谢迟听叶蝉说了过继的事,一时有点懵。懵劲儿过后,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儿。   这事倒不奇怪,宗室间相互过继孩子的事时常会有,而且他广恩伯府和恪郡王府之间差着好几等,恪郡王府要过继孩子,按理轮不着他们,忠王肯把这个线牵下来,其实是在给他们铺往上走的路。   他们只要应了,按理说在忠王那儿求差事的事便会有着落,自此就和恪郡王府也搭上了关系,实在利大于弊。   只不过,谢迟觉得……   哎,他才十六,叶蝉十三。这就早早地为免断了血脉过继孩子了,会显得他很“不行” 吧!   他这想法其实很幼稚,倒好在他没真因此回绝过继的事,兀自在书房生了会儿闷气后便让刘双领去给叶蝉回了话,说可以,当然也顺便往爷爷奶奶那儿禀了一声。   二老听闻这事后也都愣了一愣,但同样没什么意见。待得刘双领离开,谢周氏身边的仆妇才迟疑道:“老夫人,这事倒是好,可您说,这俩孩子接回来……归谁?”   谢周氏睃了她一眼:“自然是归正夫人。”   如果妾室心大,那她自己生的孩子便也是要归给正房养的。眼下是外头过继来的孩子,有妾室什么事?   可那仆妇又说:“夫人年纪也还轻,又和咱爵爷还不熟。现在再让两个孩子给她分心,恐怕她顾不过来吧。我听膳房的人说,容姨娘那边……很会来事。”   这还真是个问题。主仆二人一时都沉吟起来,谢周氏忖度着,良久之后方拿了主意:“名分上,都归夫人。府里头,她和容姨娘各养一个。”   要分心也一起分心,不至于正院一边忙,让容氏骑到头上去。   那仆妇想想,一时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主意,晚膳后便去正院向叶蝉回了老夫人的意思。正院那边也刚用晚膳,谢迟还没走,听完随口说:“行,具体安排听奶奶的。”   叶蝉却有点懵,还有些怵:“要……要我养啊?”   主要是怕自己不会带孩子。   谢迟正侧支着额头欣赏叶蝉刚吃完饭就专注啃苹果的样子,见状猜到她的顾虑,一笑:“别紧张,恪郡王府一定会把奶娘一起送来的,不用你操心。你平常多过问些,别让奶娘松懈怠慢就行。”   这样啊!   叶蝉顿时松气。如果自己不用操太多心,那多个孩子陪她玩,她还是挺高兴的!   她又问那仆妇:“郑嬷嬷,那奶奶的意思是,让我带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   “这看您喜欢哪个。”嬷嬷躬身而笑,叶蝉想想就说:“那我要小一点的!”   彼时她觉得,一定是小一点的更可爱,结果半个月后孩子一抱过来,她就后悔了。因为三个月大的这个哭个不停,抱去容姨娘房里的那个五个月大,听说可安静了,一直乖乖睡觉。   叶蝉听得心烦,但看孩子这么小小的,她又不忍心骂他。甚至连让乳母把他抱去别的屋里她都不忍,她觉得他已经离开了生母,自己这个养母再嫌弃他,他就太可怜了。   于是谢迟再到正院的时候,就发现那天俨然对带孩子颇有压力的叶蝉,正殷勤地伏在摇篮边,轻柔地给孩子唱小曲儿。两个奶娘杵在旁边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察觉到他在才连忙一福:“爵爷。”   叶蝉闻声也看过去,旋即向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摇篮冲他动口型:刚睡,别吵。   谢迟想想,朝她招招手,也动口型:那你出来。   “?”叶蝉怔了怔,站起身走过去。他下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转身走出卧房。   到了堂屋他一回头,蓦地看到她脸已红透,这才猛然回神,触电般匆忙松开她的手:“那个……咳!”   叶蝉的双手别扭地互拽衣袖,死低着头:“什么事?”   “啊,我……”他要说什么来着?谢迟好生想了想才想起来,“哦,明天开始我要去宫里当差了,来跟你说一声。”   宫里?!   叶蝉一瞬间莫名地紧张:“当什么差?”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过继:   1.本文设定立嫡立谁当爹的说了算;   2.本文纯架空不考据,已在文案上注明,请以作者的设定为准,不要自己做其他脑补。讲道理,架空文要求作者按照某一套规矩走真的不太讲道理,照这个样子的话女尊文就没办法存在了啊,中国可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尊朝代,武则天那会儿也算不上;   3.大家对这个设定喜欢或者不喜欢其实都很正常,但看到有读者为这个一言不合就打负觉得很无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所以来加了这个注释,希望大家心平气和地看文。   【以上,供一时火气冲脑的小仙女们消消气】   【部分妹子不习惯于“看到不喜欢的文直接点叉”非要打个负分泄愤我其实也无所谓,不过剧情的话,反正我也不改。】   【whatever,总之怎么开心怎么来吧,看文其实是个很随缘的事,能看就看,看不下去就弃坑呗,无意中点回第四章看眼评发现有几条火气巨大……我身为作者都觉得不值…………气大伤肝啊各位】 第5章   忠王帮谢迟谋得的差事,是御前侍卫。叶蝉对官位划分所知甚少,听罢怔怔地问:“就是……给皇宫看门?”   谢迟噗地一笑:“那不算御前。御前侍卫归在御令卫里,在含元殿和宣政殿值守。另外若陛下出巡,也要护驾。”   叶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要经常不在家了?”   谢迟颔首:“如不出巡,也不至于,不当值的时候都还是能回家的。不过家里还是劳你多照应,如果有拿不准的事,你可以等我回来一起商量。”   “好的。”叶蝉这样应下,谢迟就走了。翌日一早谢迟进宫,她也无所谓,独自在家照样过得怡然自得!   .   西边的院子里,容萱到晌午时,才听说广恩伯有了差事的事。她自问手握女主剧本,斗志昂扬,听说此事后在屋里踱了一圈,就想到了该发生的剧情。   ——广恩伯从前从未有过官职,当差之初必定难免觉得累、觉得不适应。等到回到家里,他或许会独自在前院放空大脑,或许会去正院找叶蝉排解,不管哪一种,都会很适合她这穿越女发挥。   因为,叶蝉一个土著女,哪有她会逗趣啊?她心里肯定守着什么三从四德,在广恩伯烦心的时候不给她添堵就不错了,要排解心事,多半指望不上她。   于是容萱就吩咐下人说:“晚上先别传膳,等爷回来再说。”   如果他直接留在前面,她就拎着食盒过去。如果去了正院,她就观察着那边的动静,瞧准合适的时机过去,或者请他过来。   .   宫里,谢迟站在含元殿前,兴奋和紧张很快便淡去了大半,紧随而来的是对体力和耐力的考验。   御前侍卫三个时辰轮一次值,当中有两次为时一刻的小歇,方便喝水出恭。但当值期间,是没有用膳的时间的,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殿外站着,但这般笔挺地站上三个时辰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谢迟这一班是从卯时开始。他站到辰时三刻就已饥肠辘辘,之后的时间几乎都在一边后悔早上没多吃点,一边咬牙硬熬。好不容易捱到午时轮值,他走进含元殿后供侍卫休息的小间时,觉得从头到脚都累虚了。   好在这差事虽累,但御令卫上下的友善从世宗开始一直延续到了今日。有年长的御前侍卫注意到他是新来的,主动倒了茶递给他,随口笑问:“兄弟,怎么称呼?”   “啊多谢……”谢迟接过茶的时候还有点恍惚,接着赶忙答说,“我姓谢,单名一个迟字。请问大哥如何称呼?”   “我叫白康。”白康拍拍他的肩头,又说,“姓谢,你是宗亲啊?”   谢迟点头,如实道:“是,两年前父亲病逝,我承袭的广恩伯。”   白康便爽快地笑起来:“哈哈哈,那你可好好干。去年有两位君侯也来走过场待了半年,现下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吏部,你们是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怎么也比我们好混!”   谢迟附和地笑笑,谦逊道请他多提点,白康那话对他来说却是听听则罢。   他不信什么含着金汤匙生下来,日后便比旁人好混的话。在他看来,目下府里的情况,有些时候还不如寻常人家。他们这些没落的旁支宗亲,看起来还有固定的年俸,吃穿不愁,可实际上入不敷出很是常见。譬如碰上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逢五逢十的生辰,往往一份礼便要花掉三四个月的开销。他们也知道,那礼进了宫多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便要收进库中,但要省了不送又真不敢。   因此谢迟觉得,现下家中的状况,一言以蔽之便是已没了宗亲的风光阔绰,却又还得恪守宗亲的礼数规矩。既不能像正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一样潇洒,又并没有寻常富人的散漫自由。   难啊!   所以,谢迟心下很坚决,目下既混得了个差事,他就要咬紧牙关的一步步的往上走。别的不说,就说叶蝉吧,人家千里迢迢地从苏杭嫁过来,就爱吃口点心,他总要保证她能随时吃得起自己想吃的吧?   ……怎么想起她了?   谢迟吃着午膳忽地一怔,摇摇头把她吃东西的模样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又闷头继续吃饭。   午膳后,他们皆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休息,休息后还有两个时辰的操练。待得体验过了这操练,谢迟不禁感叹当值时的三个时辰站桩都不值一提。   ——简而言之,这当值的第一天,谢迟是被白康和两个侍卫一起扛回府的。   刘双领也猜到这第一天大概不好过,可看到自家爵爷被人这么送回来的时候,还是吓得脸都绿了。好在白康对此见惯不怪,摆着手轻松宽慰说:“没事,但凡初到御前,都得适应适应。你们家爷年纪又太轻,猛地这么练起来吃不住不稀奇,回头我跟指挥使大人禀一声,明天先告个假让他歇一天,日后慢慢来便是了。”   刘双领这才勉强定了心,千恩万谢地把白康他们送走,又招呼了府里的小厮出来把谢迟往回挪。   谢迟整个人都已经透支,汗水把遍身的衣服都浸透了。但他在外人面前不肯示弱,一路上一声都没吭,到了书房被扶进侧间一躺上榻,才忍不住在浑身加倍涌起的酸痛中吸了口凉气。   他从来没遭过这份罪,刘双领在旁边看着都心酸,上前颤抖着询问:“下奴叫大夫来看看?”   “不用。”谢迟闭着眼摇头,下一句话飘出口时,脑子已经渐渐坠进梦乡了,“我睡会儿就好……”   谢迟睡得昏天黑地,再逐渐转醒时,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不禁皱了皱眉,抬手揉了会儿仍还乏力的双眼,半晌才有力气将眼睛睁开。定睛一看,几步外案边坐着的,是容萱。   “你怎么来了?”谢迟锁着眉头撑坐起来,容萱仿佛这才察觉到他已醒来,匆忙地拭了拭泪:“听刘双领说了些事……”她说着禁不住又抽噎了两声,“怎的第一天就弄成这样……”   .   正院里,叶蝉听说谢迟回来了,就着人从膳房取了晚膳来。但菜还没上齐,青釉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夫人!”   “嗯?”叶蝉搁下手里正做着的香囊,抬起头,看到青釉一副气红了脸的模样,好奇道,“怎么了?”   青釉强定了口气:“膳房的人说,容姨娘取了午膳到前头的书房去了!”   她去和谢迟一起用膳了啊?   叶蝉于是一点头:“好,那我就不等他了。”   她说罢瞧了眼堂屋,见一桌子菜都已经摆好,便起身往外走。青釉被她这反应弄得都懵了:“夫人,您不管管?”   叶蝉一愣,停下脚看看青釉:“这有什么可管的?”   容萱不是府里的妾室吗?那她去见谢迟这个做夫君的,不是很正常吗?   青釉彻底地傻了。   她本来想说,容萱一个妾室,按规矩平常只能在后宅,不该擅自到前院去,可看夫人这样,这话她就不敢说了,怕夫人怪她多嘴。   叶蝉怔怔地望着青釉,望了会儿还是没明白,倒是觉出了青釉的紧张。   她于是对摸不清状况的自己有点懊恼,竭力摸索了一下,迟疑道:“你是……怕容姨娘得宠,爵爷就不喜欢我了吗?”   “嗯……”这也是青釉生气的另一个原因吧,她便点了点头。   然而叶蝉马上就说:“可是如果他不喜欢我,有没有容姨娘,他都不喜欢呀。”她锁着秀眉边思量边道,语中一顿,握住青釉的手又说,“再说,我也不能一直盯着他,逼他喜欢我吧……”   她才十三,估计还要再活几十年呢。几十年都守着这一个夫君她没意见,可是,如果要她一直对妾室严防死守,要她一直在意他喜不喜欢她的问题……   那想想都很累啊!   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也随他自在,不好吗?   叶蝉说完后看了看青釉的神色,就觉得自己可能和青釉达不成共识了。不过她也不想和青釉多争,撇了撇嘴就继续走向了堂屋,很快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道椒盐明虾上。   那虾炸得一看就外酥里嫩,而且虾头和虾线都已经去掉了,吃的时候只要摘掉虾尾便可,好吃又方便!   叶蝉搓搓手,坐下来便先夹了一只虾来吃,香喷喷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绽开,她享受地深吸了口气。   青釉无可奈何又想笑。她先前觉得夫人是因为比她小几岁,所以不知道操心那些事。可现下她怎么觉得……就算是作为十三岁的姑娘,夫人的心也还是太大了点儿?   .   前院里,谢迟欲哭无泪。   他原本倒不介意和容萱一起吃顿饭,毕竟她也是正经有名分的妾室,也已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可是,这顿饭吃得他太无奈了。 第6章   主要问题在于,容萱今日过于活泼。   她寻了许多奇闻趣事,滔滔不绝地说给他。这原本也没什么,但谢迟觉得自己若不搭理,气氛冷下来便难免尴尬,不得不时常给她点反应。   要给反应,他就得听她说了什么。可眼下,他浑身的气力都还没有恢复,连带着脑子里也一团浆糊,吃饭时几乎连胳膊都提不起来,眼皮更是不停地打架。容萱的每一句话,都要在他的脑子里卡上一卡才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是以谢迟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了。   觉得力不从心,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不听她说。想了想,觉得把人骂走有点过分,人家怎么说也是好心;让他说“你别说了我今天特别累”呢,他又觉得有点丢人——这不才当值一天吗?怎么就累得扛不住了?   于是谢迟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又扒拉了两口米饭,他忽地把筷子一拍:“啊!”   正坐在对面给他讲笑话的容萱一愣,见他匆匆擦了把嘴:“突然想起点事……你先吃着!吃完直接回去就行!”   他说罢转身便走,连侍候在旁的刘双领都没摸清到底怎么回事。刘双领只得匆匆跟上,只见谢迟大步流星地闷头走了好远,忽地脚下一定。   刘双领也定住。   去哪儿好呢?谢迟心里掂量了一下,虽然去爷爷奶奶那儿继续吃饭也不是不行,可一来自己现下精神不济,二老会担心;二来,爷爷听说他让个妾室逼成这样,肯定要笑话他。   他于是侧眸阴恻恻地睃了刘双领一眼:“我去正院,你不许跟西院多嘴。”   “哎……哎哎!”刘双领发着懵连声应下。   是以正院之中,叶蝉喜滋滋地吃饱喝足,正打算再喝一小碗排骨莲藕汤就让人把膳撤了,谢迟风风火火地杀到了眼前。   他闷着头进来也没声,她注意到他刚一愣,他已经坐到旁边的空椅子上了,开口就说:“给我添碗饭。”   青釉刚才正为容姨娘的事儿负着气,现在见爵爷还是来了正院自然高兴,福了一福立刻麻利地盛了碗饭过来。   叶蝉还怔着:“我听说……容氏去你那儿一起用膳了?”   “没吃饱。”谢迟眼也没抬。刚才他在书房时只觉得累到虚脱,这一路走过来反倒打开了胃口,一口气往嘴里噎了半个四喜丸子。   叶蝉更不懂了,为啥会没吃饱?她这儿的菜都顿顿要剩大半,他个一家之主房里的菜会不够吃?这不可能啊!   可看他这一副明显饿狠了的样子,叶蝉又觉得还是先别追问了,让他先吃。她转而问刘双领:“爷今儿去宫里怎么样?当值顺利吗?”   刘双领清楚自家爷既上进心强又爱面子,便省去了被人扛回来的一段没提,躬身只说:“多少有些累着了,回来就先睡了一觉。”   “哦……”叶蝉点点头,知道他累便更不再多和他说话,只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谢迟于是得以轻松地吃饱,吃饱后气力自也恢复了些,他撂下筷子往椅背上一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叶蝉托腮傻看了她一会儿,把他要问他为什么没吃饱的事给忘了,张口问说:“明天还去吗?”   谢迟一叹:“去。”   当值的事白康帮他告了假,可以歇一天,但操练他不允许自己不去。谢迟把自己的弦绷得很紧,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向上走的机会,他得握住。   再者,在御前侍卫中,他这么个旁支的勋爵实在不算什么。很多亲王世子、甚至皇子在真正开始办差前,都会现在御前侍卫里历练一番,他们叫苦可以,但他不行。   .   是以的第二天,谢迟早上多睡了两个时辰,起床后缓了缓劲儿,又好好地吃了顿饭,就按时赶到宫里操练去了。   留在家里的叶蝉也很忙,忙着带孩子。   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可以说是“从天而降”——没十月怀胎也没一朝分娩,去忠王府走了一遭,他就来了。所以对这个孩子,叶蝉不知道容萱那边是什么感觉,反正对她来说是既压力很大又很新鲜。   两个孩子都是在恪郡王府就已经起了名字的,继过来后也没改,都是按族谱从元字辈,日字部。容萱房里那个叫元显,叶蝉这里这个叫元晋。   叶蝉觉得元晋不哭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睡觉时粉嘟嘟肉呼呼,醒来后一双眼睛东张西望特别亮,喜欢咿咿呀呀地吧唧着嘴看她。   不过元晋现在这样乖乖醒着的时候还很少,叶蝉对他又新鲜,就一听说他醒来便要趴在摇篮边看他、逗他玩儿。弄得元晋的两个乳母心下都好笑,心说这哪儿是养母带孩子啊?这就是个大点的孩子带个小点的孩子!   但可见也是有缘,元晋一个小小婴孩什么都不懂,但就愿意跟她亲,她在旁边他就很少哭闹。   乳母杨氏就噙笑捧了一句:“夫人这有孩子缘,来日自己生了小公子,那必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正拿香囊流苏逗元晋的夫人面容陡然僵住。   她锁锁眉,抬头说:“不许你们这样说!元晋和元显既然继过来了,那就是我的孩子。以后我就算自己生了,待他们也是一样的!”   杨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正要谢罪,叶蝉却已转向了青釉:“青釉你去,把府里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叫过来。”   青釉一哑:“那老爵爷和老夫人那边……”   叶蝉咬咬牙:“也叫过来,就说我有事情要说,晚些时候去跟奶奶赔罪!”   她从来没这样过,在跟了她大半个月的青釉看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过见她认真,青釉反不敢像平常一样拿她当小姑娘看了,她匆匆一福,恭敬地应了声“诺”,立刻退出去办差。   .   皇宫里,御前侍卫操练的箭场旁边,几个老资历的侍卫正在茶间里休息,边喝茶边看着在烈日下站桩的少年叹气。   眼下是已入秋了,可天气还完全没凉爽下来,下午这会儿日头毒得很。谢迟刚站了一刻,衣服就已尽湿,淋得脚边一圈的汗。   一个年愈三十的侍卫就摇头说:“唉,你们说这小子这么拼,是嫌命太长吗?”   旁边的同伴瞪他:“积点口德好吗?人家才十六岁,招你惹你了?”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之前那个讪讪笑了两声,“我就想说,我要是他,就跟家里安享爵位,不来受这份儿罪。而且我就不明白了,来御前侍卫里头历练的宗亲,我见过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人家都是走个过场,他怎么真往死里练自己啊?”   昨儿头一天就把半条命练没了,今天竟然还按时按点的来?初来乍到又体力不支,练射箭时脱靶的次数多了点,被负责箭术操练的百户大人罚站桩半个时辰,他也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不然以他的身份,百户大人怎么也得给三分面子。   这不,现下他没开口给台阶,百户大人也不好自己把话收回来吧?只好坐墙根儿下自己郁闷去了。他也奇怪,新来的这位广恩伯不是头一个进御前侍卫的宗亲啊,可怎么就他这么拼呢?他图啥啊?   百户姜海坐在墙下,看着谢迟被汗浸湿的背影发怵。   姜海比谢迟大足足十岁,他说罚谢迟站桩半个时辰,原本是给他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想到谢迟一点怨言都没有地去了,倒弄得他很有种自己欺负小孩的感觉。   于是半个时辰刚到,姜海就主动走过去一拍谢迟的肩头:“行了,我喊两个人送你回家。”   谢迟被他一拍差点栽下去,所幸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缓了两口气,他转过身一抱拳:“多谢大人。我先去找程大人把擒拿补上。”   他说的程大人叫程华,也是个百户,专教擒拿功夫。今儿姜海在这边一罚他,那边他就没去成,现下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要走。   “……回来!”姜海赶紧一把将他拽住,吓得脸色都变了几变,“你不要命了?赶紧回家去!”擒拿学起来摸爬滚打摔,谢迟累成这样再过去,他怕闹出人命。   谢迟抹了把额上的汗:“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当自己铁打的?”姜海不懂这个身在宗室的少年干什么这么拼,又觉得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   可他这个拼法真不行,早晚得把命拼没。   姜海于是忖度了一下,沉然道:“程华那边我去打个招呼,你近来都别去了。”   “大人?!”谢迟顿时急了,姜海抬手制止了他的争辩,“我看你箭术有底子,这几个月好好练。骑射准头够了,我就把你添进冬狩随驾的单子里。”   天子冬狩?!   谢迟一下子两眼放光。   他想往上走,还有什么比接近九五之尊更好的捷径呢? 第7章   谢迟虽然这天又累脱了,但这种累分毫削减不了姜海的话带给他的兴奋。诚然,姜海说得很明白,让他跟去冬狩的前提是他的功夫得到家,可毕竟是开了这口他才有机会。   他于是回府时连脚下都有点飘,刘双领赶紧从门房出来扶他,接着他就听刘双领告了叶蝉一状:“夫人今儿把阖府的下人都叫了过去,训了顿话,下午还赏了西院两个侍女一顿板子。”   好吧,其实也不算告状,至少刘双领说这个话的时候,绝对不是告状的意思。   可这话落在谢迟耳朵里,他多心是难免的——这听上去多像正房侧室掐起来了啊?他现在又一门心思的上进,真不想看后院起火,更没工夫去收拾这些。   于是,原本打算回来之后随便在书房吃两口饭就赶紧休息的谢迟,路过书房时脚步都没停一下,就径直杀去了后宅。   后宅正院里,叶蝉正因为逗元晋逗得开心,把晚膳给忘了。青釉也没催,觉着小公子刚进府来,趁早和夫人熟悉起来也好,不然万一自此生分了下去,不知会有多少隐患。   谢迟这一来,刚好提醒了叶蝉时辰。   “都这么晚了啊?!”叶蝉看着窗外的天色一吐舌头,赶忙把元晋抱起来交给乳母带去哄睡觉,又示意青釉传膳。   谢迟在她屋里的罗汉床上坐下,也没多措辞,开口就问:“听说你今天把阖府的下人都叫来训了一顿?”   叶蝉点头,他又问:“为什么啊?”   叶蝉一喟,踱过去在离他有几寸距离的地方也坐下,神色不太愉快:“他们啊,不把元显和元晋当家里人。我想继过来的孩子,这是难免的,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就提前把他们喊来提点了一下,但愿日后能好些吧。”   接着她又细细说了一下经过,说是元晋身边的乳母拿喜欢孩子的话奉承她,说她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必定更好。这确实证明在下人眼里,这两个孩子和广恩伯府是有分别的,谢迟就稍松了口气,觉得她这么做没错。   然后他接着问:“那怎么又把西院的人打了呢?”   “她们瞎嚼舌根!”叶蝉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缓了缓,重新平和下来,“青釉带人去膳房端点心的时候,听到她们跟膳房的人嘀咕。说什么我把人叫过来训话是乱找茬,有意给容姨娘脸色看呢;还说……说本来就是继过来的孩子,硬说和自家生的一样是装好人——这叫什么话?子虚乌有的,瞎毁人清白!”   谢迟怔了怔,原来是这么回事。   然后他就喷笑了出来,觉得自家夫人认真起来也怪可爱的。   结果她更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瞪着他,“你要是觉得她们这话没错,我们就把孩子给恪郡王府送回去!不带这样抱过来又不好好养的!”   哎怎么说认真就又认真了……   谢迟赶忙绷住笑,看看她那张眉梢眼底都挂着怒气的脸,想哄又不知该怎么哄,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别生气啊我没那么想。”   叶蝉很不留情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   谢迟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又忙重新绷起脸:“你说得没错。孩子继过来了,当然要当亲生的待才对。再说这本来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孩子,我们跟恪郡王府是同宗的兄弟。”   叶蝉撇了撇嘴,脸色好了些,谢迟又看向刘双领:“去问问,西院是哪两个背后嚼舌根。不能留在府里了,马上赶出去。”   刘双领一讶:“爷,这……”   “不能让她们背后议论夫人。”谢迟说明了缘由,刘双领了然,反倒是叶蝉乱了阵脚,一把抓住谢迟的胳膊:“别别别,我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他转回头来,叶蝉蓦然回神,讪讪地抽回手来,但被他捉住了。   这种接触令她一下子浑身僵硬,谢迟其实也不自在,不过撑住了没松开她。   他执着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一口:“你听我说。”   叶蝉双颊一阵阵发烫,本来也说不出话了,当然只能听他说。   他缓缓说:“那个……我本没想这么早娶妻,我想你可能也没打算这么早嫁人。”   ……他打算休了她吗?叶蝉的心骤然一紧。   “……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就……我们就好好地过日子。”他盯着她的手,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跟她说这些,是因为觉得该交交心,还是想给她底气?总之,是有一股情绪涌动着,让他在心跳加速中不由自主地把话说了下去:“近来家里的事情就劳烦你多操心。我……我好好在朝中挣个一官半职,争取来日给你挣个诰命。”   叶蝉愕然,心跳漏了两拍。   诰命夫人和普通达官显贵的妻子可不一样,那是有陛下钦赐的诏书的,还单独有份俸禄可领,逢年过节还要进宫参宴。从某种意义上说,一般为人妻的,荣宠都系于夫家身上,但若身有诰命,便是自己独占一份尊贵了。   她想她何德何能啊?刚嫁来京里,夫君就立志给她挣诰命?   她于是红着脸嗫嚅道:“你……说这个干什么!反正我嫁都嫁了。帮你打理家里,应该的……”   “嗯……”谢迟的脸不觉间也红了起来,握着她的手捏了捏,从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反、反正……”   他卡了片刻说:“反正我会好好待你的。”说完这句,便闷头不在吭气儿。   两个人僵在屋子里,下人们都早已识趣地避了出去。刘双领和青釉等几个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聚在墙根底下闷头偷笑,暗说这小夫妻真有意思。不得脸的则想笑又不敢,憋得扑哧扑哧的。   僵了会儿,叶蝉面红耳赤地把手从他手里往外抽,谢迟犹犹豫豫地一点点放开她。   然后她说:“咱……吃饭吧?我跟膳房说想吃酸汤鲈鱼,应该做了的……”   酸汤鱼是她在家时就很爱吃的,一大份做出来,有汤有鱼,酸甜可口。夏天吃着清爽,冬天吃着暖和。不过她家多用鲢鱼,鲜嫩肥美,洛安这里吃不着鲢鱼,膳房本来说用草鱼,她嫌刺多,就换成了鲈鱼。   谢迟本来也饿了,这菜又格外下饭。他风卷残云般不知不觉就吃了两碗饭下去,爽快地舒了口气,抬头发现叶蝉在舀汤喝。   他还没见过的和酸汤鱼的汤的呢,一时就很惊奇:“不觉得酸吗?”   “酸啊,但没那么酸。而且很香。”叶蝉说着又抿了一口,接着眨眼望望他,“你试试?”   谢迟迟疑了一下,往手边干净的碗里盛了小半碗,凑到嘴边一啜……   顿时愁眉苦脸!   他咣地搁下碗,别过头缓了半晌才勉强把这口咽下去,叶蝉目瞪口呆,他悲愤地活动腮帮子:“这叫‘没那么酸’?!”   “……”叶蝉僵了一僵,“对、对不起啊……”   她真的觉得没那么酸啊?她一直爱这么吃!   谢迟心说夫人你口味可太重了,趴在桌上边吞口水边摇头说没事,还夹了口拍黄瓜掖进嘴缓解酸劲儿,然后深深地一呼一吸:“你早点休息,我去看看奶奶。”   “?”叶蝉微怔,想说这么晚了,不太好吧。谢迟看到她的神色就主动解释了:“你不是今天把阖府的下人都叫来训话了吗?我替你跟奶奶解释一声。”   “明早问安的时候我自己会解释的!”叶蝉立刻道。   谢迟摆着手站起来,留了句“你别管了”就往外走去。刘双领赶紧迎上来,一听他说要去见老夫人,头一个反应也是:“这么晚了……”   但谢迟还是去了。他心里想的是,家庭和睦这件事,他必须放在心上。   都说婆媳间最难处。他母亲去的早,叶蝉倒是没有婆婆了,可奶奶对叶蝉的看法,他也得当心。   奶奶现在是还挺疼叶蝉的,可诸如今天这样的事,谁知道奶奶会不会心里膈应?如果膈应了,她又未必跟叶蝉直说,一件两件三四件积攒下来,早晚要积成大矛盾。   还是防微杜渐的好,那么他不去防谁去防?   谢迟便进了祖父母的院子。他爷爷奶奶感情不错,不过奶奶嫌爷爷睡觉打呼噜,从他记事起就已是分房睡了。爷爷是个心很大也不管家务事的人,谢迟便直接去见了奶奶。   谢周氏正在灯下做针线活解闷儿,听下人说他来好生一愣:“怎么这时候来了?”接着便赶紧着人请。   谢迟进了屋一揖,然后自顾自地坐到谢周氏身边,心下转了遍腹稿,就开了口:“奶奶,我听说……叶氏今天把阖府上下的下人都叫去训了一顿,包括您这里的?”   谢周氏瞅他一眼,拿起针线活继续做了起来:“嗯,有这事。”   “啊,这事是这样……”谢迟笑着,一股脑说了下去,“她是见府里头有下人看两个孩子是继来的,觉得亲疏有别,怕他们被亏待,所以先给上上下下都紧紧弦,没有对您不恭敬的意思,您别多心。我也觉得该这样,毕竟她说完之后还有人私下嘀咕,所以……”   他说着停住,想看看奶奶的意思。   谢周氏清淡地笑了声:“你接着说。” 第8章   看奶奶这么一笑,谢迟有点儿怵,愈发斟字酌句起来:“她……刚过门,礼数上许还、还不太熟悉,但心是好的。若让您不高兴了,您多担待。”   谢周氏嗯了声,还是那句:“接着说。”   “……”谢迟头皮发麻,僵了僵,道,“奶奶,孙儿说完了。”   谢周氏又笑了笑,继而吁着气,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她眯着眼打量谢迟,口气悠哉哉的:“你这夫人真可以啊。头半个月你一直不太去见她,近半个月也就是一起吃吃饭。这就已经让了你为了她来奶奶这儿辩白了?”   “……不是啊奶奶!”谢迟紧张起来,“她本来想明早来问安的时候自己来跟您解释,是我觉得……”   “行了行了,别急,听奶奶说。”谢周氏噙着笑,打断了孙子的话。然后她伸出手,谢迟会意地把手递过去,她边攥着边缓缓道,“媳妇娶进来,你们夫妻和睦是好事。从今日之事看呢,这阿蝉是个有主意的……”   谢周氏的目光在他面上睃了两个来回:“若是西院的容氏这么做,奶奶是会不高兴。但阿蝉是你的正妻,你又已经承了爵位,她有主意是应该的。这广恩伯府啊……大事小情本也都该交给你们夫妻,奶奶至今还管着府里的账,原是怕她年纪小拿不住事儿。现下看来,早早的交给她也好。”   谢迟暗暗地为叶蝉松了口气,应说:“那我告诉她一声,让她先准备着?”   谢周氏点头:“嗯,等我将这两个月的整理好,便差人给她送去。咱们府不算太大,可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几十口人。她乍然接触这些,必定有拿不准的事,你要多帮着她。”   “那是自然的!”谢迟立即答应,谢周氏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哈欠:“去吧,我困了,你明儿也还要进宫当差。早些歇着,别耽误了正事。”   “哎,多谢奶奶。”谢迟忙向奶奶一揖,向后退了两步便转身出去了。待得到了院子里让微凉的晚风一刮,他才发觉刚才竟然没跟奶奶提一句有机会随圣驾去冬狩的喜事。   光顾着为叶蝉紧张了。   房里,眼看着谢迟退出去,谢周氏身边的郑嬷嬷上了前:“您真要现在就让夫人管账?”   “早晚都是要交给她的,那不如趁早。我年纪大了,想图个清闲。”谢周氏乐悠悠的,抬眼一扫这跟了自己几十年的人面上含着饶有兴味的笑,不禁淡淡挑眉,“啧,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郑嬷嬷强自忍了忍笑容:“您这是变着法儿地把爵爷往夫人院子里推呢。”   谢周氏嗤笑出来,指着她道:“你可真精!”谢迟自己都没感觉到。一旦叶蝉管了账,众多府中事物就全要报去她的正院,到时少不得有两个人要商量着来的事。谢迟在宫中当差忙成那样,如果有了事,可不只能回家后去正院问叶蝉么?   再碰上一句两句说不明白的,那就秉烛夜谈嘛;谈累了,就在正院歇下了嘛。   .   西院,容萱次日清晨才知道自己身边两个挨了打的侍女叫谢迟给赶了出去。而且已经走了,她想说个情都没机会。   那二人道不是她身边贴身侍奉的婢女,她对她们也不熟。可容萱还是觉得,那正院走的可真是恶毒女配的路线!   多大点事啊,就把她身边的人给打了?这哪儿是正规矩,这分明就是找茬给她下马威呢。   谢迟把人赶出去,准定也是因为正院寻了机会搬弄是非。要不然她就不信,下人嚼两句舌根能闹到这么大!   容萱心里颇是憋屈,思量间觉得,自己这大概拿的是个先虐后甜的剧本。早期事事不顺,后头才会飞黄腾达。   正院的叶蝉很有可能算是大BOSS,要扳倒不能急于一时,得等剧情跑得火候够了才能解决掉。现下对她而言最要紧的,应该是她需要一个机会,让谢迟发现她的亮点。   ——她这个穿越女在任何一个故事里都绝对是女主,这没问题;那她嫁给了谢迟,谢迟就是男主了。女主在男主眼里总平平无奇的怎么行?她得寻个机会,让他发现她的好。   容萱在房里踱了两个圈,停住脚问花佩:“你跟前宅的人熟吗?”   花佩一怔:“前宅?”   “就是爵爷身边的人。”容萱说得更直接了一些,“要能跟他说得上话的,比如刘双领,你熟吗?”   花佩一讶,或多或少地猜到了她要干什么,连忙道:“不熟。姨娘……刘双领是打宫里出来的人,规矩好得很。无关紧要的事他可以满处说,可您要是想跟他打听爵爷的事,或者让他在爵爷跟前为您说话……奴婢觉得是没戏。”   容萱就不再打刘双领的主意:“那其他人呢?不熟没关系,你先说说,都有谁?”   “这个……”花佩琢磨了一下,掰着指头点给她,“管茶水点心的、研墨铺纸的、管衣服的、管库的……能到跟前说说话的,应该就这些,其他打杂的应该不怎么见得到爵爷。”   这黑暗的封建社会!容萱腹诽着,真没想到广恩伯府这么个十八线宗室也要有这么多下人伺候。接着又打起精神:“那就……那个研墨铺纸的!你时常走动走动,请他来咱西院喝喝茶聊聊天,别多提我,就说是你想结个善缘。”   “哎,行。”花佩就应了下来。虽然昨天赶走了两个让阖府上下今天都挺紧张,可她觉得,容姨娘打这些主意没什么错。   嫁进广恩伯府,那就一辈子都在这儿了,荣辱兴衰全系在广恩伯身上,想往他身边凑有什么不对?再说,如果容姨娘得了宠,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不也脸上有光么?   不像现在,去膳房提个膳都要看人眼色。容姨娘想吃个鱼,钱大厨都敢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儿真不巧啊,今儿的鱼让正院端去了。   呸!姨娘的份例里明明也有鱼!月余来从来没给做过,鬼知道是进了哪个孙子的五脏庙!   .   宫中,谢迟在含元殿前站了三个时辰后虽已疲乏不堪,但冬狩的诱惑令他在赶去箭场时,依旧觉得浑身是劲儿。   姜海不得不嘱咐他:“你悠着点,欲速则不达。万一在冬狩前把自己累死了,可没人能带着你的棺材随驾去冬狩。”   谢迟笑着应说知道知道,接着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拼命。   别人练臂力拉弓八十次,他练一百二十次。别人对着靶子射一百箭,他射一百五。而且他也没因为心急就练得潦草,每一箭都还是尽力到位的。于是,虽然仍旧脱靶的箭数略多,姜海也没好再罚他,知道他这是太累了。   在他临要回家时,姜海递了把弓、一篓箭给他:“明天开始,在宫里不许这么多练了。”   “大人,我……”谢迟开口就又想说自己扛得住,但姜海示意他闭嘴,自己继续道:“别人都是练五天歇一天。你把这个拿回去,在家也练就是了。但咱说好,不管在宫里还是在家,拉弓五十次,射箭一百支,多了不行。”   “……”谢迟没吭声,摆明了不太甘心。姜海皱眉:“不然冬狩你别去了。”   “哎别……”他只好赶紧答应,“我听大人的!”   姜海带着抚慰拍着他的肩膀,他便抱拳告了退。接连三日疲劳过度使他往外走的身影明显不稳,姜海目送着他离开,看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拼劲儿十足的少年真是可怕又可敬。   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谁知道这小子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楚?   .   多亏了姜海拿冬狩当威胁,谢迟才没再继续往极限上逼自己。要不然,他想的就只是自己和旁人一样练射艺,刀剑擒拿都不练,和别人差着一大截,根本不肯多想自己比旁人年纪都小,和他一般年轻的御前侍卫也都没有那么练过。   于是又几日下来,谢迟慢慢适应了当下的生活,逐渐调整好了自己。虽则每日当值三个时辰外加练射箭,对他来说依旧多少有些累,可他毕竟年轻,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次日便又精神抖擞了。   到了不当值的日子,他照例在家发奋读书。谢周氏那边也正好理好了账目,就让郑嬷嬷给他送了过来。   另外,还让郑嬷嬷帮着传话,说了两件事。   头一件,是谢周氏让他跟叶蝉说,不用每天去她那儿问安了。她说她不差那一个礼,逢年过节磕个头足矣。其他时候,让叶蝉轻松些。   “若不然,夫人每天去老夫人那儿问安,底下人便会觉得这个家里还是老夫人主事,夫人掌家容易底气不足。”郑嬷嬷这样说。   谢迟一想,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让郑嬷嬷的神色有点尴尬。斟酌再三,她上前翻开了一本账册。   然后她跟谢迟说:“咱府里,近一个月,即便是算上夫人和姨娘入府,膳房的开支也还是大了些。老夫人细问了问,是……正院那边天天都要好几道点心,积少成多,就显出来了。”   谢迟一哑。   “……老夫人的意思是,看看您想怎么办。”郑嬷嬷有点为难,“老夫人说,她挺喜欢夫人的,夫人什么都好,并不骄奢,就是嘴馋点儿,按道理也不该亏了她。可是……可是咱府里的情况您也知道,这每个月多花三五两银子,一年下来就……”   一年下来就是几十两,府里的年俸是一千两。本来就不宽裕,现下还多了两个孩子,几十两银子真不是笔小钱。   谢迟沉吟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我想想。”   郑嬷嬷便依言走了,书房的门阖上,谢迟啪叽一下趴到了桌上。   这让他怎么跟叶蝉说啊……   就如奶奶说的,她又不骄奢,就是嘴馋点,不该亏了她。再说,他之前可当着叶蝉的面大大方方地说过,让膳房把点心备足,别让她亏嘴。   她大概也是得了这话才敢敞开了要点心的。   现在让他去跟她说不许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迟:你太能吃了,以后不许吃了。   叶蝉:╭(╯^╰)╮离婚。   谢迟:Σ( ° △ °|||)︴ 第9章   谢迟还真为此头疼了起来,觉得这件事相当棘手。   主要是,他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给自己划了条底线——不能缩减叶蝉的点心,所以事情就不好解决了。   她吃点心,就得花钱。但府里不宽裕,不能多花……那就只好从其他地方把这钱省下来。   从哪儿省?这是最难办的地方。   爷爷奶奶那边别想了,什么都不能省,没道理为了让新过门的媳妇饱口福就让长辈受委屈;他这里,则是能省的已经全省了,每月的开支都十分固定,不该花的钱他一文都不会多花。   从正院别的地方扣也不成,正院的事儿都瞒不了叶蝉。回头叶蝉一问,准能知道原因。再前后合起来看,就该觉得是他嫌她吃的多,给她脸色看了。   那西院?   谢迟想了想,拿起账册翻了起来,边翻边问刘双领:“西院的用度怎么安排的?”   刘双领一愣。   打从方才郑嬷嬷开了口,他就好奇爷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其实让正院少用些点心是最简单的,爷要是没这么干,就说明他现下对西院上了心。   现在看来,爷是打算从西院把这钱匀出来?   刘双领心里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照实回了话:“布是一季四匹,珠钗首饰是一年按五十两银子置办。用膳是……六个菜一个汤,晚上还有个宵夜。”   他话音落定,就见爵爷方才已紧绷了半天的神色终于松了一下:“珠钗首饰减十两银子,菜减两个。”   四个菜一个汤肯定也够吃啊,谢迟这么想。   “……”刘双领闷了好半天,可算憋出了一声“诺”。待得退出书房,他四下瞅了瞅,叫了个机灵的小厮替他到书房里盯着,自己往后头去。   他一路走一路乐,暗说爵爷心里缺根弦,对妻妾纷争没数。   要不然,哪有这么干的?容姨娘桌上莫名其妙地少了两道菜,准得问啊,回头下人怎么回?   就算只说是爵爷的意思,容姨娘准定也觉得有正院在里头搬弄是非。不然,哪有好端端突然扣人家两道菜的?   刘双领便还是先去膳房传了话——这是爷交待的差事,必须得先办妥。   然后他继续往北走去,直奔正院。   正院里,叶蝉正和元晋面对面地咿咿呀呀。   这些日子下来,元晋跟她慢慢熟了,醒着的时候就爱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巴啊啊呀呀一刻不停地跟她瞎聊。叶蝉每次看他这样都乐,觉得这孩子长大一定特别贫!   “啊!”元晋挥着小手朝她喊,叶蝉满脸的笑:“啊啊啊啊啊!”   元晋:“咿——”   叶蝉快语如珠:“一二三四五六七。”   元晋听不懂,望着她陷入思索,青釉在这个时候挑了帘进来:“夫人,刘公公来了。”   “哎?”叶蝉忙说快请,说着与青釉一道出了元晋的卧房,直接和刘双领一起走进了堂屋。   她落了座,请刘双领也坐。刘双领笑呵呵地说就两句话,说完就走便不坐了,然后一口气将刚才的经过说给她听。   叶蝉听完,傻了片刻。在这片刻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倒立起来。   然后她脱口而出:“他干什么啊!!!”   刘双领堆着笑:“爷这不是……怕您亏嘴么。您看……”   “我去跟他说!”叶蝉说着就起座要往外去。她觉得,她吃得多就怪她嘛,容姨娘招谁惹谁了?!   刘双领赶忙侧身挡她,“夫人,夫人……”他继续堆笑,“您别、别这么去啊。下奴过来,可没叫爵爷知道。您这么一去那就……”   就相当于把他卖了。   叶蝉回过味儿来,蹙蹙眉,跟他请教:“那你说怎么办?”他这么一说,她就没法儿跟谢迟直说这件事了,不然横竖都是把他卖了。   刘双领想了想,欠着身跟她低语了几句,叶蝉忖度了一下,迟疑道:“这……也行吧。”   .   刘双领这是给正院卖人情结善缘儿呢。叶蝉没多想,青釉她们几个大丫鬟可看得一清二楚。   若不然,妻妾斗起来就斗起来呗,跟他有什么关系?   于是送刘双领出去的时候,青釉多塞了两块碎银给他。刘双领不肯收,而且是实实在在地不肯收,边硬推回来边道:“几句话的事儿。日后还仰仗夫人庇佑。”说罢没给青釉再客气的机会,提步就出了院门。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一妻一妾,瞧着入府的时间是差不多,可在爷心里,已有了天地般的差距。   夫人这边,爷已经走了心,不管他自己察觉没有,也不管他这心能走多久,反正夫人都能就此立得更稳。   西院那边呢,说现在在爷心里是个摆设,可能都对不起摆设——摆设还能叫人看两眼呢。爷对容姨娘,那是根本没当回事。   那他为什么不对正院示个好?再说,正房侧室少点不必要的矛盾,爵爷也省心啊。   就这么着,刘双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给说妥了。到了晚膳时,谢迟照例到正院和叶蝉一起用膳,顺道把奶奶送到前头的账册给叶蝉捎了过来。   然后他先跟叶蝉说了奶奶叫她以后不必多礼的事,叶蝉最初不肯,瞧着还有点紧张,似乎在担心是不是自己近来哪儿做得不周全让奶奶不高兴了?等他把话说明白,她就松了口气,笑道:“那行,那我明儿再去一回,后天就不去了。等到逢年过节再去磕头。”   接着晚膳端上桌,二人一道从卧房到堂屋吃饭。叶蝉刚坐下,就把桌面上的菜一一扫了一遍。   而后开口道:“把这个红烧牛肉,还有那个清炒山药端去给容姨娘吧。”   青釉福身一应,刚拿起筷子的谢迟霍地抬头:“你知道了?!”   叶蝉转回头,按刘双领教她的话说:“今天中午青釉去取膳的时候,看膳房那边少给了西院两道菜,也不知为什么。回来报给我,我说再瞧瞧看,结果晚上还是少两道,怕是膳房欺负人。”说完才回神般道,“你说什么知道了?”   “……”谢迟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扔下筷子扶着额头闷了好一会儿,到底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将膳房开支的问题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叶蝉其实已经从刘双领嘴里听过一遍了,不过听他说完,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这跟容姨娘没关系。我……我以后少吃点就是了!”   她都认认真真想过了,自己这样是不好,以后除了份例内的点心,别的她不吃了!   反正那也不是非吃不可。她只是馋,嘴里没点味儿就别扭,仅此而已。   但谢迟斩钉截铁地一拍桌子:“不行!”   叶蝉一双明眸怔怔地望着他。   谢迟胸中憋闷,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没出息。兀自又闷了会儿,道:“用不着。你爱吃就吃,我现在有差事了,不用你这样省。”接着他又跟刘双领说,“告诉膳房,西院那边按原有的份例来!”   叶蝉哑了哑,原本想继续劝他,跟他说她嫁都嫁进来了,他不用跟她这么客气。但看看他这副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这个样子,大概不止是觉得委屈了她,更是觉得伤了自尊。那她再把那句话说出来,他难免觉得被怜悯,觉得更难堪,还是不说为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平心而论,叶蝉对他的感观还是挺好的。他用功上进有毅力,和她想象中的皇亲贵胄不一样。   现在看起来,他还有些死要面子——那她就给他这个面子呗?也不是大事。再说,他如果不要面子,估计也就不会这么拼命想出头了。   叶蝉不太会岔开话题,在冷滞的氛围里尤其不会,就索性直接翻过了这一篇。她给谢迟盛了一碗奶白鸭架汤。   有这鸭汤,是因为膳房中午时给她上了一碟烤鸭肉,鸭架便放在晚上做了汤。这汤还真必须得用烤鸭剩下的鸭架做,这样汤里才能有那种烤鸭特有的烟熏香味,用普通的鸭肉做就不对劲了。   她盛完就把汤直接放在了他面前,道了声“我知道了,先吃饭吧”,就一语不发地自己夹起了菜。谢迟还沉浸在为家中境况而生的悲愤里,心不在焉地端起汤喝了一口,心情还真被这又暖又鲜的鸭汤拯救了一点儿。   他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看到汤色奶白,葱花翠绿,一点点勾人食欲的金黄油花飘在汤面上,心情又被拯救了一点儿。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刚才好像拍桌子了。   他于是偷偷瞅了眼叶蝉,看见她在安安静静地吃饭,脸上倒没有不高兴,可也说不上高兴。   谢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夫人。”   叶蝉“嗯?”了一声。   他带着三分殷勤讨好,给她夹了一个红烧鸡腿:“你别生气啊。”   叶蝉:“?”她看着色泽饱满肉香诱人的鸡腿傻了。   谁生气了?她哪儿生气了?刚才不是他在生气吗?   她脾气多好啊! 第10章   西院里头,容萱看着眼前的四菜一汤正生气,她不信这里头没鬼。   可她还没想好怎么让人去探问,花穗就挑了帘进来说:“姨娘,夫人身边的青釉姑娘来了。说夫人那边吩咐,给您送两道菜。”   然后一道红烧牛肉、一道清炒山药就端了进来。青釉礼数也周全,菜送到了一福身便告退,一点都不跟西院的人多说话。对容萱的态度虽然恭敬,却也是不卑不亢的那种恭敬。   容萱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果然有鬼!   正院什么意思?变着法的给她下马威是吧?   前脚让膳房扣菜,后脚又自己送菜过来施恩。想让她看什么呀?让她明白这位正夫人在府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   真气人!   可是,她还不能跟正院翻脸,硬碰硬去闹事的女主早就不流行了。如今能混得下去的女主,都会明哲保身、会忍气吞声,让读者觉得有智商,让男主觉得温柔明理。   容萱强行沉下一口气:“前头书房里铺纸研墨的,你搭上没有?”   “啊!”花佩眼睛一亮,“搭上了,近来常请他来喝茶,已慢慢熟络了。”   “那就好。”容萱衔着笑点点头,“继续走动着,记得别提我,等你们够熟了,咱再说正事。”   花佩应了下来,此事就此打住。容萱又缓了两息,执箸用膳,但正院送来的那两道菜她一筷子都没动。   什么玩意儿!一个土著女,还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也敢给她脸色看!   要知道,所有穿越女那都是自带主角光环,无往不利的。她这也就是剧情还没跑起来,等她剧情跑起来了,还有那叶蝉什么事儿!   生气!   容萱冷着脸吃完一顿饭,又冷着脸读了一晚上的书。这一夜,她就连睡着了心情都不好,做的都是和叶蝉撕逼的梦。   一会儿梦到《步步惊心》,她是若曦的视角,叶蝉顶着张八福晋的脸;一会儿又梦到《金枝欲孽》,自己是谁的视角不清楚,反正叶蝉是皇后。   嗤,嫡妻了不起啊?   .   府里至此平静了一阵儿,众人各过各的日子,似乎少不了交集,但又谁都不影响谁。   不过,细微的变化还是有些。   比如正院那边,叶蝉从每天要叫三四道点心,变成了只吃一道点心,偶尔才会叫两道。免去的几道是为给家里省钱,照吃的这一两道是未免谢迟心里难受。   除此之外,她还叫青釉从外头买了不少果脯蜜饯回来。一来外头的东西便宜,二来这东西吃得慢,买个几斤花不了多少钱,却能吃上好几个月,她就不会觉得嘴里没味儿了。   但叶蝉这么干,谢迟自然还是会知道。刘双领便发觉爵爷似乎总觉得心里有愧,变着法儿地想弥补夫人,哄夫人开心。   譬如从宫里回来的时候,他时常会从巷口那家夫人喜欢的店买脆皮炸鲜奶给她;   譬如从宫里拿了头一个月的例银,他就拿了一半去正院,跟夫人说让她买些点心高兴一下;   再譬如,八月十五中秋节,尚食局照例做了许多月饼,陛下随口说御前侍卫一人赏几块,爵爷回家后便把半数孝敬了二老,余下三两块拿去给了夫人。   那天刘双领清楚地看到爵爷拿着块月饼送到夫人嘴边,笑吟吟说:“尝尝,宫里赏的。”   夫人对他这种举动显然不适应,低着头盯了地面半晌,才双颊红扑扑的凑过去咬了一口。   然后日子一晃眼就又过了两个月,入了冬,天气一下子就冷了。   在叶蝉忙着安排府中上下做冬衣的时候,天子冬狩的人员安排也定了下来。   诸如这般的事宜都不是姜海他们这些管操练的百户能敲定的,他只能往上递自己觉得合适的名单,最终由御令卫的指挥使亲自定人。   不过他也不算诓了谢迟。因为这几个月谢迟练得用功,他确实把他写进了名册,还着意多写了写他是何出身、多么用功上进。   这名册递上去后,谢迟就一直悬着颗心等着。好在几日后指挥使把定下的名册发回来,并没有把他给划了。   他于是可以随驾去冬狩了。   启程的前夜,谢迟几乎彻夜未睡。脑子里似乎并没有在想事情,但就是有一股热血在体内翻涌着,令他精神抖擞,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寅时初刻,他便起了床。刘双领赶忙进来伺候,谢迟简单地盥洗后,也没让费事备正经的早膳,直接让人去端了一碗豆浆两个面饼,凑合着尽快吃饱了。   然后他边往府外走边交待刘双领道:“这一趟少说要去半个月,若陛下起了兴致还会更长,府里的事你多照应。”   “哎,您放心。”刘双领赶紧应下,谢迟却还是放心不下来,又想了想,驻足道:“这些日子你去正院守着吧。如果有夫人忙不过来的事,你帮着些。”   刘双领一愣,旋即又赶忙应诺。   谢迟便出了门,坐上马车匆匆地往皇宫去。马车驶起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碌碌地响了一阵,离得远了便逐渐听不到了。   .   正院里,叶蝉这日醒得也格外早。或者说,她一夜都断断续续地没睡好。时梦时醒、半梦半醒,歇不下来的脑子转得太阳穴直跳,让她累得不行又死活睡不沉。   她忍不住地为谢迟担心,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想他这一趟是随御驾出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此行搞不好很危险吧?   他对宫里也说不上多熟,会不会无意中犯什么错?会不会触怒圣颜?会不会一去不返?   他可千万别一去不返。若不然,她就要守寡了。   她才十三,守寡怎么都得守上些年。万一她再一不小心寿数挺长,那就太可怕了。   现下又天寒地冻的……他会不会被冻病?   叶蝉满脑子都是这些,想着想着就躺不住了。寅时三刻,她烦躁地坐了起来,自己点上灯,去翻没做完的绣活儿出来做。   青釉在堂屋值夜,一看卧房里灯亮了,赶紧从地铺里爬起来,理理衣衫推门进来:“夫人?”   叶蝉刚从针线筐里把没绣完的帕子拿出来,这一拿,倒叫她看见了前几天做完就随手放在了筐子里的荷包。   那个荷包是她随便做来玩的,因为府里的绣娘给她裁完冬衣,剩了好些边角料。她爱做这些小东西,就让青釉去要了过来。其中有块石榴红的料子看起来质地很讲究,颜色也喜庆,她就拿来做了荷包,打算过年时配衣服用。   她随手把它做成了象征吉祥的葫芦形,上面的纹样原也是随便挑的——想过年用嘛,就应景地绣了个倒挂的蝙蝠。蝠福同音,蝠倒了,福就到了。   但现在再看到这个,叶蝉神使鬼差地想到了谢迟。她不禁怔了怔,接着把它拿出来,递给青釉:“你把这个送到前头去,让爵爷带着。”   “……诺。”青釉接下来,赶忙就去了,很快却又折了回来,声音发闷地跟她说,爵爷已经出门进宫了。   叶蝉哦了一声,默默将荷包接回手里。然后锁着眉摇摇头,暗自跟自己说,没必要这样。   一直都只是她没道理的胡思乱想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该想点别的,便披上衣服去厢房看元晋。元晋已经六个月大,会坐着了,她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他坐在摇篮里冲她乐。   “……”叶蝉愣了愣,也乐出来,“小东西,你怎么也醒这么早!”   元晋:“呀呀呀呀呀!”   奶娘在旁边噙笑福身:“小公子昨晚睡得早,今天就早早地醒了。”   他近来睡觉的时间也明显没有三个月时久了,白天能醒着玩好久,对什么都好奇。   叶蝉过去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抱着他坐到椅子上,元晋抬手要拽她钗子上晃悠的流苏。   “不许拽!”叶蝉一偏头,张口抿住了元晋的小手。   “咿——”元晋看着她愣住,她松开再一看他,他就一下子又笑了,咯咯咯地栽进她怀里。   叶蝉搂住他自己瞎念叨:“听说你哥哥已经能满地爬了呢。”   元晋咿咿呀呀。   “你爹要走大半个月,在他回来之前,你能学会爬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又想谢迟了,想得眼眶一热。   .   几里外,刚在宫门外下了马车的谢迟,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跟他前后脚到的白康随口笑他:“谁想你了?”   “……受凉而已。”谢迟含糊地随口回话,被开玩笑引起的隐约局促间,脑海里晃过的却是叶蝉红着脸凑过来咬月饼的模样。 第11章   天子圣驾在当日上午离宫,直奔围场。   那围场也不远,就在洛安北边的郢山一带,比避暑所用的郢山行宫还要近些,一路行得又不算慢,次日下午就到了。   傍晚昏暗的天色下,一顶顶帐子很快立了起来。正当中自是九五之尊,不远处是太子,其余自中间散向四周的,是随侍来的宫女、宦官、侍卫的住处。   随驾前来的宗亲和官员的帐子不能和圣驾设在一起,按往年的例,置在了离此几里远的另一处山脚下。各自安置妥当后,会陆续前来问安。   这个“宗亲”,指的是目下在洛安城里炙手可热的宗亲,基本就是皇帝的亲兄弟,和叔伯们留下的堂兄弟。其他关系远些但依旧被皇帝记着的,可能在围猎中会赏些猎物下去以示圣恩,更远的就没人在意了。   像谢迟这样旁支到不行的宗亲,自然不包括在其中。   于是这晚在营地边缘处当值的时候,谢迟被寒风吹得格外清醒。   此前的几个月,他都沉浸在可以随圣驾冬狩的兴奋中,日日勤学苦练,觉得这是一个万般紧要的机会。今日才恍然惊觉,自己太傻。   宫中朝中等级森严,御前尤其如此。比如三大殿的侍卫都属御前侍卫,可含元殿逢年过节才用一用,宣政殿用于每日的早朝,紫宸殿则是天子居所,他们守含元殿的侍卫与宣政殿的不能比,宣政殿的又比紫宸殿的要低上一截。   他在宫中好几个月了,都不曾亲眼见过皇帝的影子。来冬狩,自也是紫宸殿、宣政殿的排在更近的地方,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一回一步登天?   谢迟在风中打了个寒颤,好像一下子被吹得有些恍惚。这恍惚令他忽地对前路很迷茫,不知道日后的路该怎么走,觉得自己想封王的梦遥不可及。   这种感觉真可怕。   谢迟咬住牙关猛吸了口凉气打消这种寒冷的消沉,正好掌事的千户策马过来:“都精神点儿精神点儿,忠王殿下来觐见了!”   忠王的分量,放眼洛安无人不知,不仅因为他家中是延绵数代不衰的异姓王,更因为陛下确实很看重他。而且,他和当今太子年纪相仿,两人一同长大,如若不出意外,忠王一府至少还能再显赫个几十年。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了挺后背,顷刻间全高了半寸。   很快,夜幕之下,一小队人马遥遥奔来。   郢山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眼下残雪未消,雪粒被马蹄踏出一阵阵白烟。忠王陆恒在离天子大营还有两丈远时及时将马勒住,站得最靠边的侍卫才没被扬上雪。   方才喊话的那千户早已下了马恭候,此时笑着拱手迎上:“忠王殿下。”   “千户大人。”陆恒翻身下马,拱手还了一礼。那千户立刻示意手下过来把马牵走,自己则亲自领着忠王往大帐走。   陆恒笑问:“陛下可得空?若忙着,我在外磕个头也就是了。”   那千户忙说:“哪能呢?御前的傅大人刚亲自来吩咐过,说陛下听闻忠王妃有喜,着意提了,殿下一到立刻请进去,说得对饮一杯才算贺过。”   臣子府上有喜,九五之尊要把人叫进去对饮为贺,估计满洛安的达官显贵里,除了太子也就忠王有这待遇。谢迟听得微微屏息,心中既羡慕又不甘,同时还想上前跟忠王搭个话。   他想,若是去向忠王道个谢,应该并不显得奇怪,毕竟这差事是忠王给他安排的。   可最终,他还是理智地忍住了。忠王给他搭这个线,是因为他答应收养那两个恪郡王府的孩子。这对忠王来说大约只是个简单的交换,他未必想有更多的牵扯,甚至未必还记得这档子事。   忠王府也确实再也没跟他们走动过。   谢迟循循地吁了口气,又凝视着眼前的一团白雾在寒风里消散,终于恢复了心如止水。   .   几丈外,执掌御前侍卫的千户领着忠王绕过层层叠叠的帐篷,在见到迎来的御前宫人时,自觉停住了脚:“殿下慢走。”   “辛苦大人。”陆恒颔首笑笑,随着御前宫人接着往大帐走。结果离着还有约莫三两丈,就听到帐中陛下正盛怒:“你儿时还知勤勉,近几年愈发顽劣!”   陆恒不禁锁眉,凝神细看,便见被帐中烛火投到帐布上的宫人身影全都跪得极低。陆恒不觉呼吸微滞,侧首压音:“今儿又怎么回事?”   那宦官自知他在问什么,语不传六耳地小心回话:“是太子殿下来此,带了个美貌宫女。”   陆恒一阵头疼。   这是御前的规矩,再深一层的话就不好直说了,可说到这儿他也听得明白。带了个美貌宫女算什么问题?宫中但凡能放上台面的宫女,没有哪个长得不好看,御前更个个都是美人儿。   让陛下气成这样,必是太子在路上幸了那宫女。   堂堂太子出门在外临幸个宫女倒也不是大事。但问题是,从洛安到郢山,总共才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这若传出去,自然显得太子荒淫。   陆恒暗自摇头,但也不好与这宦官多嘴。到了大帐门口,仍是从容自若地等着宫人进去通禀,很快就闻里面的斥责停了下来,那一个个跪着的宫人的身影也都站了起来。   御前的大太监傅茂川亲自打了帘出来迎他,陆恒穿过外帐,到了中帐看到圣驾便行大礼:“陛下圣安。”   “起来!”皇帝在气头上,叫起的口气也有点冲,陆恒站起身,看看侧前方垂首立着的太子,打圆场道:“陛下息怒。难得出来冬狩,殿下若做错了什么,想也只是兴奋得过了劲儿。”   “你少替他辩白!”皇帝怒气未减,指着太子朝忠王怒道,“你们两个一般年纪,你看看他如今做的都是什么事!朕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日日悉心教导,他却是卯足了劲儿让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皇帝对已故元后用情至深,三儿两女都是元后所出,另外两个儿子都夭折了,这陆恒自然清楚;近几年太子品行不端之事,陆恒也知道。可对此,他除却盼着太子好转外,也实在做不了别的。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先劝皇帝消气儿。   陆恒上前几步,走到了皇帝跟前:“皇伯伯。”   皇帝冷着脸不看他。   陆恒噙笑:“臣可听宫人说您要为王妃有孕的事请臣喝酒,臣这一路赶来也确实冷了,您的酒呢?”   皇帝扫了他一眼,重而缓地舒了口长气,面色不得不缓下来几分,交代宫人:“上好酒来,多热一会儿。”   “多谢陛下。”陆恒作势一揖,刚转过头要拉太子同饮一杯以缓和气氛,皇帝却先一步又怒喝起来:“你,回去思过去!不许再闹出这样的事来!”   “……”陆恒于是也只好把话咽回去。太子被骂得久了,心里也气,草草地一揖,转身便走。   皇帝一声疲惫的叹息,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至宫人把酒端来才又缓过神。他亲手端起一杯递给陆恒:“近来忙得许多事都顾不上,回洛安之后,你自己挑个御医喊去府里给王妃安胎去。”   .   但凡皇帝想压住的事,大多传不出御前。但若压得不太死,“御前”范围内便还都会知道。   于是,当天晚上,侍卫们边支起大锅涮着火锅,边就聊了起来,有个胆儿大的张口就道:“忠王殿下要是姓谢多好,我瞧他可比太子像明君!”   旁边的同伴毛骨悚然地赶紧捂他的嘴:“不要命了你?”   先前那个一瞪,拨开他的手:“咱就私下说说,又没外人。”但也压低了几分声,“你们说,忠王是不是比太子名声好多了?朝野上下一点儿他的坏话都听不着,可惜了了他这人忒不爱权,半个实在官位也不求。”   不然一准儿能权倾朝野!   谢迟边喝着酒暖身边听他们瞎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细琢磨起来。琢磨来琢磨去,竟忽而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忠王真是有大智的人。看似不争不抢,令人扼腕叹息,实际上走得却很稳。   所有的权势地位他都不争,可该他得的,显然也不曾听说他推却。这样一来,所有被他握在手里的荣耀都是他该得的。他担得起,旁人也心服口服,想来他也鲜少会感受到争抢而不得的失落。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心急了。   他一心想往上走,却忘了欲速则不达。就拿这次来说,先不提他想当然的想法多幼稚可笑,就算真达成了、真得到陛下的青眼又怎样?他一个不入流的宗亲突然从洛安的满城贵戚了冒了头,有多少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按下去。   再反观忠王,他在众人口中都是“不争”,实则却在步步高升。平日不断的恩赏不说,陛下哪次加封食邑也都没忘了他。忠王一府数代积攒下来的两万余户食邑,其中倒有五千多户都是他袭爵后的这几年加封的。   真是光耀门楣。   自己还是经过的磨砺太少,要学的东西太多。 第12章   洛安城里,叶蝉成婚以来头一回如此迫切地想和其他宗亲夫人走动,因为她太想知道冬狩的情况了。   可是她对这方面的事又实在不在行,不敢贸然往别的府递帖子。好在刘双领还能联系上从前在宫中结识的旧友,就变着法地找人家打听。   其中有一个,近两年调到了东宫。混得倒也还算得脸,不过这回没能随驾,刘双领便隔三差五地请他喝茶,然后回来向叶蝉回话。   最初的十天,都没什么事。   第十二天,刘双领回来说:“听闻陛下盛赞忠王殿下骁勇,满洛安都在说这事呢。”   叶蝉对此也没上心,因为忠王跟她实在没什么关系。她只要知道一切平安就好,只要一切平安,谢迟大概就也平安。   但又过两天,刘双领再回来时,神色有些慌:“好像出事了。”   叶蝉听言嚯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还不太清楚。”刘双领紧锁着眉头,“只是我那朋友说,日后不能再出来了,说东宫掌事的发了话,让上上下下都老实在宫里待着。可太子殿下在郢山呢,东宫突然这样严查,多半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叶蝉的一颗心猛跳起来,又强行安慰自己别太紧张。谢迟是御前侍卫,和东宫也没什么牵扯,太子的事,应该与他无关。   然而又过三天,御驾从郢山起驾回宫,有一批御前侍卫先一步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便有人抽空到广恩伯府报了个信儿。   说谢迟被看押起来了。   这话刘双领回给的叶蝉,叶蝉脑中一声嗡鸣:“你说什么?!”   刘双领比她大足足五岁,都愣是急出了一副要哭的样子,强自克制着跟她细说始末。   他说来报信的人叫白康,好像和爵爷很熟,先前就送爵爷回来过。   白康道,陛下盛赞忠王的事,是八九天前传回的洛安,实际上是十一二日前说的话了。打从那天,随驾众人就都觉出太子殿下情绪不对,跟谁都沉着张脸,宫人们一个不下心就要挨罚。   当时还有宫女私下嘀咕说:“太子殿下真本事不如忠王殿下,脾气倒大得很。”   这样的话一句两句不要紧,说得多了,难免要漏到太子耳朵里去。御前的掌事宦官傅茂川怕出事,防患于未然就先罚了几个人。可是,依旧闹出了大事。   ——再上山围猎时,不知怎的,太子就和忠王打了起来。打成了什么样子、谁先动的手,这些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当时包括谢迟在内的七八个侍卫正好离得不远,听见动静就赶忙冲上去拉架,然后这七八人都暂时被看了起来。   叶蝉听完,脸上恢复了一点始末:“只是拉架?那……那应该没事吧!”   可刘双领哭丧着脸说:“那位白大人说,拉架是不打紧,可眼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伤及天家颜面,这……先砍了知情的灭口可不稀奇!”   这话一出,叶蝉一阵晕眩。   “夫人!”青釉和白釉一同惊呼着上前扶她。叶蝉被她们俩架着,仍觉身子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头脑也一阵阵发胀。好生缓了缓,晕眩才淡去了三分。   她扶着八仙桌坐到椅子上,定住神问刘双领:“现在怎么办?”   “这……”刘双领重重一叹,“说实在的,宫中之事,府里实在做不了什么。至于府里……府里自然一切听您的!”   是了,自然该是她来拿主意。谢迟已经承袭了爵位,她是他的夫人,府里的事她还能问谁呢?   叶蝉暗暗地攥拳,长甲掐了一下手心,在刺痛里又恢复了些许清醒。她问刘双领:“这些话你还跟谁说了?”   “没了,下奴不敢耽搁,送走了白大人就直接来回您了。”刘双领说。   叶蝉点点头:“好……跟谁都别说,尤其是爷爷奶奶。现下一切都不清楚,别平白吓着二老。”   刘双领点头应诺。   她又道:“其他的……”刘双领竖着耳朵听,夫人却顿住了声,片刻后说出的竟是,“没什么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啊?”刘双领诧然。他觉得,虽然府里无力对宫中使劲儿,可总也该想想办法,哪怕找些门路多打听打听进展也好啊,夫人真打算什么都不干?   叶蝉咬了咬牙:“洛安城里太复杂了,瞎打听没准儿更招祸。眼看着年关也近了,咱们接着好好筹备过年的事,该布置地照常布置,该做新衣的也都照做,就当不知道那档子事儿。”   她平日难得一见的冷肃令刘双领诧异,可他在脑子里一琢磨,也知夫人这安排不无道理。   于是,在圣驾返京后三两天,府里该贴的窗花就都照常贴上了。叶蝉午睡醒来便见卧房的窗上多了几许年味,三扇窗户上贴的依次是“喜上梅梢”、“年年有鱼”和“马上有福”。   她当时没多看,晚膳后抱着元晋在床上玩时,却不知不觉盯着三张窗花看了起来。   看了会儿,她跟青釉说:“把窗花换了吧,剪三张平安如意的来。”   “夫人……”青釉一下子鼻子酸涩。   夫人瞧着从容自若的,可毕竟年纪小,这刚三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爵爷可千万别出事,不然这个家可怎么办啊?夫人刚对爵爷上了心,不论让她改嫁还是守寡,都太可悲了。   .   宫中,自上而下,人人自危。   太子打从回宫就一直在东宫里,三位公主也不敢去紫宸殿觐见。皇帝连批了三天的奏章,对冬狩的事绝口不提,就好像今年也并没有去冬狩过,更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紫宸殿西北边一片宫人居住的房舍里,悄无声息地腾了两间屋子出来,供七八个侍卫暂居。   说是暂居,倒不如说是看押。御前的宦官一刻不停地在门口守着,外人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   所有人都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陛下打算将这件事就此揭过,过一阵子就放他们出去,那倒不打紧,他们出去后守口如瓶便是。九五之尊不愿多提的事,他们活腻歪了才会四下去说。   可如果陛下叫他们去问话呢?当日之事,他们怎么说?陛下想听的是什么?   都说揣测君心是大不敬之罪,可出了这样的事,没人能不揣测君心。   谢迟一连几天都睡不好,夜里最多睡上两个时辰便会惊醒,然后在紧张带来的极度清醒中,翻来覆去地思索这件事。   他们远远看到太子和忠王的时候,其实二人还没打起来。整个始末,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得很。可陛下如果教她们去,想听的会是真相吗?   当下正值年前,是不是一切都该以和睦为上?是不是万事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谢迟拿不准。君心离他太遥远了,他一点都摸不清楚。   .   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又持续了好几天。直至腊月初十的时候,忠王陆恒请求觐见。   傅茂川在御前二十多年了,皇帝对他也比对其他宫人宽和些。他已鲜少有战战兢兢的时候,但这日进殿禀话,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御座之上安静了许久,天子才开口:“他伤好了?”   傅茂川死盯着脚面:“是,一点都看不出了。”   皇帝点点头:“宣进来吧。着人传太子来。”   傅茂川凭直觉感到陛下还会有别的吩咐,就纹丝不动地又等了等,果然听到陛下声音沉沉地又说:“把那几个侍卫也叫进来。”   东宫比谢迟他们住的地方离紫宸殿更远,但谢迟他们到后先被挡在了殿外,待得太子进殿后过了半刻,才叫他们进去。   没有人敢在太子进殿时抬头看他,待得他们入殿,也都是一个大礼施下去便不敢抬头,所有人都屏息静听着殿里的动静。   死寂维持了半晌,皇帝先开了口:“朕再问一遍,谁先动的手。”   “陆恒先打的儿臣!”怒气冲冲的声音,显然是太子。   殿里复又静了静,忠王垂眸轻道:“臣不敢行此大不敬之事。”   “好。”皇帝怒极反笑,“很好。”接着,他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那排侍卫,“你们说。”   一时之间,无人敢应。   几息之后,瓷盏掷地,碎瓷四溅。四周围的宫人连带太子和忠王都跪了下去,但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之下,竟无人说得出一句“陛下息怒”。   一众侍卫依旧不敢应答,所有人都在心乱如麻中拼命揣摩,陛下到底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忠王的身份固然非比寻常的显赫,可太子是储君,而且因为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更是不可能被撼动的储君。   谢迟在举棋不定中咬牙闭上了眼,迫着自己做了个大胆的设想——如果他是皇帝,他此时想听到的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基友三水小草看完这章说:告诉我,小螃蟹干什么了?   我:???小螃蟹是什么鬼???   小草:小,旁系,姓谢。   我:……………………………… 第13章   “是太子殿下先动的手!”   响亮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殿中劈裂。   所有人唰然回头,谢迟紧盯着地面一动也不敢动。他撑在地上的双臂在不停地打颤,手在金砖上按得骨节发白。   周围一片安寂。谢迟等不到回应,心里愈发慌乱。他又闭眼缓了两息,祈祷自己这一赌没错。   ——他想,皇帝要将一件事草草揭过是很容易的。这样把他们叫来问话,他想听的就应该是真话。   所以他们必须有人把真话说出来,闭口不言过不了关,扯谎则有被戳穿的可能。诚然,他说了真话,待得太子承继大统,他或许会有麻烦。可若不说,只怕能不能活过今天都不一定。   安静中,皇帝沉沉地长舒了口气,声音不辨喜怒:“说下去。”   “臣……”谢迟暗暗咬牙,阖目磕了个头,“臣等在山林之中听见争吵声,离得不远,便策马过去查看。尚有几丈时,看见太子殿下和忠王殿下正在争执,太子殿下怒斥忠王殿下僭越,然后……然后挥拳打了上去。”   他说着顿了一顿,见皇帝未再发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忠王殿下没来得及闪避,摔倒在地上。但太子殿下扑去再打时,被忠王殿下拧住了胳膊。再之后……臣等便冲上去拉架了,两位殿下身边不知为何离开的护军也很快赶了回来。”   当时,谢迟曾奇怪为何太子和忠王身边会没有护军。现在想来,估计是先有意将护军支了开来,应该是太子支的,他可能早就想找忠王的茬。   皇帝没有多看正禀话的侍卫,冷淡的目光只盯着跪在眼前神色闪烁的儿子,无声一喟,续问:“争执厮打之中,忠王一直没说话?”   谢迟认真想了想:“太子殿下挥拳之前,忠王殿下说了句‘殿下息怒’,别的……就没什么了。”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被盯得遍身冷汗,他紧咬着牙关斟酌争辩的言辞,父皇却在此时将目光移了开来。   一刹间,太子冷汗更甚。   皇帝审视着数步外跪伏在地的侍卫,好像在判断话中虚实。如此,瘆人的安静再度蔓延开来,谢迟头皮发麻,手脚酸软。过了良久,皇帝才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迟的声音发虚:“臣……谢迟。”   “广恩伯谢迟?!”忠王猛地回头,悚然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迎上皇帝疑惑的目光,拱手坦诚道,“陛下,他是臣举荐进御前侍卫的。”   他顿了顿声,又说:“但臣此前并未见过他,他方才所言……也都属实。”   谢迟一瞬间觉得忠王犯了傻,旋即又明白过来,如果此时不说,事后却让皇帝查到他是如何进的御前侍卫,那才是真的说不清楚。   “竟还是个宗亲。”皇帝不带情绪地轻笑了声,谢迟感受到那种审视的目光又投过来,如芒在背。接着,皇帝又笑了声,“还与太子同辈?”   太子谢远,他叫谢迟,一看就是同辈。   谢迟于是无可隐瞒地承认:“是。”   皇帝看向太子:“太子怎么说?”   满殿的人,都感觉到太子打了个猛烈的寒噤。   “儿臣……”太子心中虚得发空,眼皮也不敢抬一下。窒了很久,他说,“儿臣没有,是他说谎。”   “很好!”皇帝干脆道,继而朗笑出声。笑音一声声在殿里回荡,又戛然收住,“谢迟说谎。押出去,杖三十。”   “陛下?!”谢迟惶然抬头,两个宦官已捉住了他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向后拖去,他挣不开,只得疾呼,“陛下,臣没说谎!臣没骗您!陛下……”一块帕子却及时地掖进了他嘴里。   皇帝依旧只看着太子,已惯于掩饰喜怒的脸上,失望一分分从眼底渗了出来:“其他人都退下。”   宫人、侍卫、忠王,都无声地一叩首,迅速告退。殿门很快合拢,只余一双君臣父子一站一跪。   皇帝缓缓道:“朕罚了他,只因你是太子。今后这天下是你的,万事皆由你说了算,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   太子险些脱力。勉强维持的侥幸被彻底激散——父皇还是分辨出真相了。   但不及他做任何反应,下一句话又如洪钟般笼罩下来:“朕只是罚了他,却没有治他欺君之罪,依旧只因你是太子。天下还不是你的,你要清楚自己的分量。”   太子慌张抬头:“父皇……”与君父冷如寒潭的视线一触,他又噎了声。   “朕知道你素来爱计较,凡事锱铢必较,是朕宠坏了你。”皇帝眸光微凛,“但这件事,朕已经罚过了,朕希望你学会适可而止。”   .   紫宸殿外,谢迟被按到长凳上,知道圣旨之下与旁人争辩皆无用,就理智地不再争辩,咬牙准备把这顿板子熬过去。   因为其他人很快也退出来的缘故,掌刑的宦官怕有别的吩咐,就暂且等了等。但傅茂川并没有往这边来,只冷着脸叮嘱御前宫人和侍卫们日后不要再多提及此事,倒是忠王在殿檐下驻足想了想,就走了过来。   “殿下。”掌刑宦官拱手,忠王摘了扳指掖过去:“年关近了,大人置办些酒菜,过个好年。”   “殿下您客气——”掌刑宦官拖着长音,眉开眼笑地把扳指收了。忠王没再说别的话,更没与谢迟说一个字,转身便走。   亏得忠王的这个扳指,谢迟少受了好些苦。若不然,单凭他年纪轻又多日寝食不安,这三十板子就能打飞他半条命。   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傅茂川把他单挪了个屋子的事他迷迷糊糊地知道,后来进进出出的又都有谁,他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这烧,如洪水般凶猛地烧了一天一夜,但退去时竟也利落得很。谢迟半夜突然醒来,觉得头脑清醒无比、四肢也不那么酸了,之后便再没反复。   谢迟趴在床上重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想翻身,紧接着便呲牙咧嘴地吸了凉气:“咝……”   好疼。   .   府里,叶蝉掐着指头数算了好几遍,才敢确定这刚腊月十五。   她还以为都过了两个月了,日子漫长得让人烦躁。   谢迟一点音讯都没有,是吉是凶、是生是死一概不知。她在府里压着事,虽然没出什么乱子吧,可心里每时每刻都慌得很,一天到晚的坐卧不安。   得亏奶奶平日不出门,爷爷近来也嫌冷不爱走动。不然他二老要出去她可没法拦着,出门一打听就糟糕了。   ——这竟是近来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   于是再到用晚膳的时候,叶蝉被满腹心事搅得罕见的没胃口,对一桌子菜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来看去一口都不想吃,连拿筷子的兴致都没有。   好在青釉大致知道她的喜好,在她对着满桌菜发愣的时候,就悄悄推了红釉出去,让红釉赶紧去厨房,让那边下碗酸菜肉丝面过来。   叶蝉本来就偏爱些味道重的东西,尤其爱吃酸,酸的东西又确实开胃。一碗热腾腾的面端过来,色泽诱人,酸香混合着肉香一起漫开,她便逼着自己好歹吃了半碗。   然后,她又着意吩咐膳房,给元显和元晋备好宵夜。元显的送去西院,元晋的送到她这儿来。   两个孩子现在都能吃辅食了。但她去吩咐这些,是从听闻谢迟出事开始的。   叶蝉最初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始操了这份儿心,前几天晚上才幡然惊悟:似乎是因为担心谢迟真的回不来?如果那样,两个孩子再出现问题,广恩伯一脉就算断了……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看来她当真是近来压力太大了。   一想到这些,叶蝉鼻子就泛酸。   她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呀!   府里使不上劲儿,她在京里也没有其他熟人可以帮忙。每天心里都乱糟糟的,胡思乱想得愈发厉害。   回到卧房,叶蝉终于躲到屏风后闷头哭了一场。   她哭的声音小,但两句话在她心头咆哮得一声比一声猛烈:   谢迟,你可赶紧回来吧。   我害怕!!!   .   西院,容萱原拿着个拨浪鼓逗满地爬的元显逗得正开心,一看花佩端着两只小白瓷碗进来,脸一下就冷了:“她有完没完?”   花佩赶紧回身阖上门,压着声音劝容姨娘:“您就别气了。怎么说……大公子也毕竟是继在夫人名下的,夫人平日要照顾一二,旁人也说不出不是来。”   容萱就把更多呼之欲出的吐槽忍了,化作一记白眼:“嘁。”   叶蝉安得什么心,当她看不出吗?趁着男主不在到处昭示自己的权威,真是所有女配正房的标配!   得了,她要捞贤名就让她捞去。反正按照剧情,这种事最后一定会叫男主知道,男主也绝对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图谋不轨! 第14章   宫中,谢迟在之后的几天里,连个相熟的侍卫都见不到,来送饭送药的都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的宫人。不过,他反倒不像前几天那样寝食难安了。   因为送来的饭菜都还不错,而且还每日有太医来请脉。   想来是皇帝的吩咐。   他于是便安心养了起来,到了腊月二十五,傅茂川亲自走了一趟。这位御前头号的大宦官笑起来的模样挺慈爱,站在床边问他想回家不想?   谢迟当然想,他想家都快想疯了。而且,御驾已从郢山回京的事,家里一定知道,自己这样迟迟不归,搞不好家里已经乱套了。   爷爷奶奶都已年老,叶蝉又才十三,不能指望她压住家里的事情。   谢迟就点了头,傅茂川招了招手,几个年轻的宦官进了屋。   傅茂川还是那副笑容:“这就送爵爷回家。爵爷您好好过年,安心把伤养完再进来当差,上元之前就尽量别出门了。”   这当然不会是随口寒暄,谢迟立刻应下:“好,我就在家待着。”   傅茂川又道:“这些事,就别同家人说了。”   谢迟点头:“我知道。”   傅茂川满意地颔了颔首,向旁退了半步,几个年轻宦官便七手八脚地上前扶他。他的伤刚养了十天,自然还没好全,不过在忠王的打点下本来也只是皮肉伤,将养了这些时日,强要下床走动也不是不行。   当然,以谢迟的身份,想让马车到屋门口接他是不可能的。几人就扶着他一直往外走,直至走出了宫门,他才终于上了马车。   上马车的过程难免触动伤口,但谢迟在车中冒着凉汗抽了好几口气,竟然从冷气中品出了些许劫后余生的感觉。   好在是活着出来了。   听傅茂川的意思,他在宫中的差事也并没有丢,只是上元前不能出门而已,这没关系。   谢迟长长地吁了一息,歪在车里胡思乱想地揶揄太子可真是有点混,想了半天才发觉这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该先想想一会儿怎么安抚家人才对。   .   府中,叶蝉正和元晋“艰难搏斗”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天把元显抱过来陪了陪他,让他看到了该怎么爬的关系,这两天他突然开始摸索学爬。   而且进步明显,效果卓绝!   具体表现在,昨天晚上他还处于四肢配合不灵,爬着爬着就会不对劲的状态,今天就已经蹭蹭蹭地爬得很快了。   于是哄他睡觉成了一个很难的问题。近些日子,他都是晚上睡摇篮,白天被叶蝉守着睡她卧房里的床,所以他慢慢地已经不喜欢睡摇篮了。现下沉浸在学会了爬的兴奋里,没有栅栏的床根本无法困住他,叶蝉走个神的工夫,他就打个滚儿翻起来,屁颠儿屁颠儿迅速爬到床尾,打算从她脚后绕过去,溜到地上去爬。   叶蝉不得不一次次把他捉住、揽回来、按躺下、再板着脸唬他:“你能不能乖一点?能不能好好睡觉?”   元晋挥着小手:“嘻嘻嘻嘻!”他现在实在太兴奋了。   叶蝉没办法,又过招了两个回合后终于认输。她把他放到地上,他手脚一碰地面就一溜烟爬出去了,叶蝉哭笑不得,叫来乳母:“我睡一会儿,你们看着他,别让他伤着。”   然后她就躺下睡了,其实也睡不着,因为元晋真的巨兴奋,自己边爬边嘻嘻哈哈吭吭唧唧,没有一刻安生的时候。   所以青釉冲进屋来叫她的时候,她一下就睁开了眼。   青釉喘了两喘:“夫、夫人……”   叶蝉坐起身,皱皱眉:“怎么了?”   “爵爷……”她依旧在喘,但有了几许笑容,“爵爷回来了!”   叶蝉浑身一个激灵,下一刹,她踩上鞋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广恩伯府不算太大,但从后宅的正院到前宅总还有一段距离。叶蝉实在没心情停下来好好把鞋穿上,就这么趔趄着冲了一路,穿过隔在前后宅前的那排后罩楼下的大门时,右脚在门槛上一碰,鞋子到底掉了一只。   她也顾不上折回去捡,又跑了两步,却猛然刹住脚。   谢迟正被刘双领和另一个小厮一起扶着往后走,乍见一个身影闯进余光,抬头一定睛,脚下也停了。   他看到叶蝉站在三两丈外,怔着神望他,一身交领襦裙跑得乱七八糟的,鞋子还掉了一只,悬着一只脚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他不禁也愣了愣,迟疑着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忽地又往前跑来。   叶蝉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一把扑住他。谢迟禁不住地往后一倒,又连忙站稳。   “夫人您……”刘双领想说夫人您松手,爵爷身上有伤,却见爵爷愣了愣,就迟疑着将手环在了她腰上。   刘双领就闭了口,叶蝉咬住嘴唇忍了好一会儿,连日来的紧张还是一下子决了堤。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无比的委屈:“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夫人。”谢迟哑声笑笑,抱着她的双臂又紧了紧,忽地一锁眉头,把她推开了几寸。   叶蝉正哭得懵着,被他推开便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最后抬手捧住了她的脸:“怎么瘦了?”   她这身襦裙不是新做的,他之前就见她穿过,却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松松垮垮。   叶蝉近来却顾不上自己瘦没瘦,听他这么说还道他在拿她吃得多的事儿开涮,忽地羞恼:“你怎么见面就拿我寻开心!你讨厌!”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哎……”谢迟忙伸手拉她,这一动,却痛得眼前发白,顿时猛吸冷气。   叶蝉猝然回头,刘双领这才得以插个话:“夫人,爷身上有伤呢。”   叶蝉不禁怔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谢迟又吸着冷气缓了缓,疼劲儿终于过去,哭丧着脸又朝她伸出手:“我怎么是拿你寻开心呢?我是心疼你啊!”   语气可怜兮兮的。   叶蝉红着脸蹭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偏头瞅瞅她:“是不是为我担心的?”   “……”她没吭气儿,想想自己这些日子瞎琢磨的那些事,心里羞死了。   .   谢迟就先和她一道回了正院,把他扶到床上,叶蝉才听说他是挨了顿板子,还是陛下亲自开的口,一下子把她吓得面色发白。   她赶紧让刘双领去请大夫,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伤得重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事情了了没有?用不用家里做什么?”   谢迟原正趴在那儿缓气,她这一连串问题突然砸过来,砸得他愣了愣,而后喷笑。   “……你笑什么啊!”叶蝉在为他的事认真着急,他扭头看看她:“怪不得你叫叶蝉——嘁嘁喳喳的,像个小知了!”   蝉,知了。   叶蝉一眼瞪过去,他捉住她的手:“没事了,都没事了,好好过年就行。一会儿我去见见爷爷奶奶,让他们放心。”   结果叶蝉说:“你再养养再去吧,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儿,你带着伤一去,他们反倒担心了。”   谢迟不禁诧异:“他们不知道?”   “……对啊。”叶蝉点点头,“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又觉得和宫里有关,什么也不敢做。所以告诉二老也没用啊,还不如让大家都好好过年,也省得府里瞎乱一场。”   谢迟听得傻了。   不如让大家好好过年?也省得府里瞎乱一场?   也就是说,府里这些日子一切如常?   她把事情压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盯了她半天,问:“府里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嗯……”叶蝉想了想,“我和刘双领知道。其他的……日常出去采买的下人大概也是知道的,不过我让他们别到处说,所以人不会太多。”   谢迟偏头看着她,看了会儿,笑出来:“小知了你很有本事啊!”   “?”叶蝉茫然地望望他,接着回过神,“不许叫我小知了!”   谢迟哈哈一笑,拽她的手:“你坐。”   叶蝉就依言坐了下来,他勉强侧翻过身,疼得又抽了口冷气,不过还是撑着侧躺住了。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干什么啊?”   “我想你了。”谢迟似笑非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认真,令叶蝉后脊一栗,闷着头不作回应。   接着他又说:“我们今天还一起吃饭。”   “好。”她点点头,他又道:“然后……我就在你这儿睡了,伤还没好不方便走动。”   “啊?!”叶蝉脱口而出,“那我睡哪儿?!”   旁边的刘双领和青釉不约而同地喷笑出声,又同时死死憋住。   谢迟挑着眉头看她,她从他的神色里,一分分地回过味儿来。   要一起睡啊……   当然是该一起睡啊,他们都成婚了!   可是,这真别扭。虽然她知道他受着伤不可能做什么,也还是别扭,再说她事先都没有心理准备!   叶蝉难为情地用手指绞着衣袖,须臾,她脚尖蹭着地,开口跟他讨价还价:“你睡床,我睡那边的罗汉床,你看行不行?” 第15章   当然不行。   谢迟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她,叶蝉一下子神情变得很纠结,谢迟就说:“咱们早晚得……对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我……”他咬咬牙,一咳,“我知道你没准备,我现下其实也不愿……不愿沉迷美色,我不会急着做什么的。”   他是想让她别紧张,结果她“咦?”了一声,他看过去,她认真地眨了眨眼:“你觉得我长得漂亮?”   谢迟懵了一下,意识到是自己说了句“沉迷美色”,噗地一声从侧躺笑翻,然后一边抽着凉气一边大笑出声!   叶蝉被他笑得又瞪他,不过也没再同他争执一起睡的事。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晚膳端进屋里,谢迟放松下来自然胃口大开,虽是趴着都吃了不少。   一边自己闷头吃,一边还不忘抽神给瘦了很多的叶蝉夹菜。   叶蝉跟他说句话的工夫,碗里就又被他塞了一大块糖醋排骨。这糖醋排骨做得着实不错,肉烧得够烂够入味,细细的脆骨炖成了尚存脆感的胶质,酸甜咸调得适中,吃起来特别下饭。   如果放在平常,这道菜是很合叶蝉的口味的,不过今天……   叶蝉锁着眉把它夹起来,放到了谢迟的饭上:“我吃不下了!”   “那你吃半个我吃半个。”谢迟边说边用筷子分起了上面的肉,叶蝉火速抱起饭碗跳开几尺远:“我真的吃不下了!!!”   “噗哈哈哈哈。”谢迟喷笑,然后自顾自地吃着排骨道,“好吧好吧,放过你了。”   这天晚上,谢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家的幸福。前些日子在宫里虽然也只是歇着养伤,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他终究放松不下来,神经时时刻刻紧绷,听到门外有动静有心跳加速。   当下,他是彻底放松了下来,和叶蝉闲话家常,说话也不用有什么顾忌。还叫乳母把元晋抱来玩了玩,结果元晋吧唧趴到了他身上,疼得他耳畔嗡地一声差点直接晕过去!   叶蝉赶忙把元晋抱起来,边是心疼谢迟边又想笑。元晋见她笑,也跟着咯咯咯地笑,笑得他直瞪他们:“你们够了!不许笑!”   叶蝉抱着元晋迅速开溜。   晚上盥洗之后,叶蝉磨磨唧唧地上了床。这真是二人头一回同榻而眠,成婚那日都没有,他那天晚上边醒酒边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照常去书房读书然后自己睡了。   这头一回同榻,他们还只能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叶蝉本来想尽一下为人妻的职责,亲手帮他换药来着,但被他坚定地拒绝了。   他伸手捂着他的眼睛,等刘双领给他换完了药,才把手挪开。   叶蝉撇撇嘴,从床上坐起来:“那我看看你的伤。”   “不许看!”谢迟一喝,锁着眉头把她按回床上,“有什么好看的,乖乖睡觉。”   叶蝉躺回去盖好被子,突然沉默起来,谢迟看看她,发现她面色也不太好。   他不禁有点心虚,手从被子里摸过去,攥攥她的胳膊:“生气了?”   叶蝉摇头,倒反握住了他的手:“我是在想,你这回这事……真挺吓人的。要不……要不以后你别去了,拼着命去换加官进爵,不值得。”   “哎……”谢迟一哂,往她跟前挪了挪,手探出被子来,一刮她鼻子,“别多心,这事过去了。御前也不是刀山火海,这次是个意外。”   “可这意外一下就闹到陛下跟前去了啊!”叶蝉忧心忡忡,“我每天都担心你回不来了。”   哎,这个小知了……   谢迟自不想就此退缩把难得挣到的差事扔了,但也知道她是好心,便伸手搂住她的后背,温和道:“陛下并不是爱草菅人命的人,如果御前闹出人命,那一定是有涉及朝堂纷争的大事。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去掺和那些,我就做好我的分内之职,自会平安的。”   叶蝉又默了会儿,最后也觉得好像就这样劝他缩回来并不太好,就黯然点了点头:“那好吧。反正你……多加小心,都说伴君如伴虎嘛。”   .   之后的几天,谢迟都闷在正院里歇着,主要是因为伤还没好要尽量减少挪动。但他回都回来了,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继续瞒着爷爷奶奶,二老还是很快就知了情,好在他已平安回来,他们担心归担心,到底不用太过着急了。谢周氏时常自己来看看,爷爷不方便进孙媳的住处,就差人来问候。   就这样,年关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年初三,谢迟刚能勉强正常的走路,刘双领砸了个大消息过来:“门房说忠王府送了帖子来,道忠王殿下想来看看您。”   顷刻之间,屋里的所有人都被愕住。   谢迟咝声吸了口气:“他的意思是亲自来?”   刘双领双手把一张帖子呈给了他:“爷您看。”   谢迟便翻开帖子,帖中字迹苍劲潇洒,估计是忠王亲笔。帖子的话倒不多,基本就是先祝全家新年大吉;然后说那日人人都缄默不言,唯独广恩伯你敢说真话,我很佩服;最后说听说你的伤还没好,我想来看看你,你看行不行?   谢迟看完懵得更厉害了。   忠王要亲自登门拜访,那和上回请叶蝉去见王妃可不一样。他的大驾走进这道门,估计整个京城都要议论一番,广恩伯三个字会一夜之间被人所知晓。   那他要让忠王来吗……   按理说这是件让家中蓬荜生辉的事,可谢迟竟然犹豫了。他想到这事还牵扯太子,不知自己此时与忠王走得再近一步是好还是不好,而且,他还记得傅茂川的话。   ——傅茂川说,让他上元之前,尽量不要出门了。   傅茂川是御前的掌事宦官,他说出这句话,必是皇帝的意思。谢迟虽不懂皇帝有怎样的考虑,但他明白此时应该遵从圣意。   那他出不出府是重点吗?显然不是。洛安城这么大,他又不打家劫舍,出府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是不想让他和旁人走动。   或许是为平息事态,又或许还有别的顾虑,但总之,皇帝想让他过年时消停一些。   那他还是不见忠王为好。   谢迟想明白后,循循地吁出口气,吩咐刘双领:“拿纸笔来,我写回帖,你亲自给忠王府送去。”   .   是以当日下午,陆恒就看到了广恩伯府送来的回帖。彼时王妃卫氏也在,见他看着看着帖子忽地笑了,不禁好奇:“怎么了?”   “唉。”陆恒笑叹,“被广恩伯府拒之门外,真新鲜。”   “啊?”卫氏讶然,“为什么啊?”   “那天陛下让傅茂川嘱咐他过年别出门……可能把他吓着了。”陆恒无奈地摇摇头,“也罢,你备份厚礼让人送去,我让人把话带到就行了。他年纪太轻,万一走动多了让他浮躁起来,反倒害了他。”   卫氏觉得也对,便点头应下,交待身边的侍女去库里挑礼物出来,按着双份厚去备。   如此这般,谢迟在次日礼送到府中时,才知忠王提出前来原是真有正经事要说。   忠王差人递来的帖子说:第一,陛下口谕,让他养好伤后去紫宸殿当值。   ——从含元殿到紫宸殿,虽然御前侍卫的身份没变,但因为离天子近了,实则也算小晋了级。   第二,忠王说元日大朝会后陛下照例封赏宗亲,赐了他五百户食邑。   ——这说得上是一桩大事!   宗亲也分三六九等,食邑有多有少,像广恩伯府这种,压根就没有食邑可言了,只有固定的年俸。食邑五百户听起来不多,可一年算下来,府里会多千两左右的入账,相当于把年俸翻了个番。   这真是个实在的恩赏。而且,宗亲之间一定会知道这件事。   谢迟简直觉得心里一片明亮。如果说前阵在宫中的日子让他觉得日日乌云压顶的话,这两件喜事就是一道强烈灼热的阳光,把他心里一切的阴霾都驱散了。   再往下看,忠王在帖子上叮嘱他,回宫当值时理应去向皇帝写个恩。按规矩是先去问问紫宸殿前的宫人,皇帝方不方便见——当然这种小事皇帝多半是不见的,那就在殿门外磕个头便可。   谢迟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些事宜,然后放下帖子,去东厢房找叶蝉。   东厢是元晋的屋子,叶蝉正蹲在摇篮边一口一口喂元晋吃膳房刚送过来的蛋黄泥,突然背人从身后抱得一仰!   “啊!”她差点把碗扣过去,匆忙拿稳了,回过头瞪他,“你干嘛啊?”   谢迟喜色溢于言表,搓搓手问她:“晚上我们吃顿好的,怎么样?”   “啊?”叶蝉莫名其妙地打量他,心说过年这几天哪天吃得不好?   谢迟道:“我让膳房备个正经的席面,送去爷爷奶奶那儿,全家一起吃。”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螃蟹和小知了!有食邑啦!脱贫致富奔小康啦!!! 第16章   “家宴?”西院里,容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眼前一亮。   花佩欠身说:“是。说是爵爷突然吩咐的,也不知为什么。反正现在,厨房那边都忙开了。”   天啊,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西院近来没少跟谢迟身边铺纸研墨的小厮走动,以容萱的身份虽不好亲自出面,不过身边的几个侍女都机灵,打听出了不少谢迟的喜好,饮食起居一应俱全。   所以,现在去见谢迟,容萱更有底气了。   她挑了身过年前新做的银红色交领襦裙出来,配了套银钗。赶到二老的住处时,时辰刚好,她先进屋向老夫人见了礼,老夫人让人给她上了茶,温和地说让她在屋里等一等,因为爵爷和夫人都还没过来。   容萱脑子里琢磨着家宴的格局。席面设在了堂屋,她进来时就看见了。一共两桌,菜式是一样的,中间以屏风相隔。   容萱知道这是因为古代讲究男女有别——谢迟和亲奶奶一起吃饭倒没什么,但她和叶蝉两个档孙媳的,与老爵爷同席吃饭不太合适,所以要分开。那么,席上应该就是谢迟和老爵爷一桌,老夫人、叶蝉和她一桌。   她做点什么好呢?   容萱首先摸准了,她绕过屏风去找谢迟肯定不行,不合规矩,而且太扎眼了,叶蝉见了又要找她的茬。   可是让她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把这顿家宴浪费过去,她也不甘心。她一个穿越女,都在府里当了大半年的小透明了,憋屈啊!   但她一时也真没想到还能做什么。不过多时,谢迟和叶蝉就到了,容萱便琢磨着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叶蝉和容萱入府以来的第一顿家宴。其实除夕那天原也该有一次,可是因为谢迟的伤还没痊愈,老夫人就发话说给免了。今天这个是谢迟主动提的,而且又是因为有喜事,席上的气氛特别好。   谢迟先将两件喜事说了个大概,一家人自然都很惊喜。然后,谢迟先敬了爷爷两杯酒,又绕过屏风来,向奶奶敬酒。   容萱的眼睛不禁一亮,耐着性子按兵不动,先听谢迟和奶奶说什么。   谢迟举杯道:“多谢奶奶教诲,孙儿日后一定加倍努力,光耀门楣!”   “好,好,好。”谢周氏笑意满满,举起酒盅与他一碰,饮尽了,又道,“奶奶嘱咐你两句,你坐。”   “哎,好。”谢迟瞧了瞧,见叶蝉和容萱分坐在奶奶两边,唯与奶奶相对那边的位子空着,就坐去了那边。   谢周氏道:“你的本事奶奶知道,但你啊,年轻气盛,时常行事太急。从前也还罢了,如今调去了紫宸殿,那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你要稳住,以免心急出错。”   “这我知道,奶奶放心。”谢迟颔首笑笑。其实,他本来确实是心急的,不过从随去冬狩开始,他就冷静了。他们这样的旁支想往上走,路还远得很,根本急不来,太过心急反倒只会让自己失落。   谢周氏又说:“再有,你要记得,在御前当差,没有比忠君更要紧的了。”   谢迟觉得理所当然,正想说自己自然会忠君啊,谢周氏又道:“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在御前可以见得到陛下,便总在数算如何求陛下让你加官进爵。”   他不禁一怔。   谢周氏看着他的神色,轻声叹息:“你只要想,如何把分内之事做到最好便可。要让陛下觉得你有才能,而不是觉得你野心勃勃。你做事要踏实,不能耍心眼去想怎么做显得更漂亮。要朝你认定对的方向去做,不能为迎合你的同僚,昧良心地随波逐流。没有什么比良心更值钱,奶奶要你行的端做得正。”   谢迟忽而心里空了一刹。   奶奶说出的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在奶奶说之前,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他阅历又尚浅,遇事极有可能欠考虑。譬如在把事情做实在或做漂亮上,如果不能两全,而后者又更能博得天子欢心,他未必不会头脑一热就这样邀功。   最后一句更是要紧。御前侍卫虽然看似和正经的官场没什么关系,可朝上有事,侍卫们总免不了会议论一番。其中许多事情都是要划分阵营的,朝臣、侍卫都是人,是人就难免要从众、容易群情激奋。但同时,人和人又会想法不一样——这时假若想法不一样的是他,直言说出便难免在激愤之下被推做对立,可如果随意附和或闭口不言,对不住的便是自己的良心。   习惯于如此之后,离庸碌二字也就不远了。   谢迟沉然点头:“孙儿记住了。”   “好,好。别的……奶奶就不多拘着你了。”谢周氏笑着,伸手要拿酒壶再与他喝一杯。容萱眼疾手快,先一步将酒壶端了起来,给她与谢迟分别满上。   祖孙两个一饮而尽,谢迟颔了颔首便要走,容萱及时道:“妾身也敬夫君一杯。”   谢迟看过去,容萱娇俏的面容上笑意吟吟的,让他也不禁一笑:“好。”   容萱再度帮他满上酒,自己也倒满一杯,边举杯边说:“祝爵爷步步高升,仕途平顺!”   她说罢和他碰杯,两只白瓷小杯磕得一响,他们各自一饮而尽。   他们碰杯的同时,叶蝉正专心和汤碗里的竹荪搏斗。   这道杂菌汤可鲜了,好多种鲜滑的菌子一起熬,汤色都熬成浅褐色的了。里面还有平常不太能吃到的竹荪,虽然这个季节的竹荪都是冻的吧,她也还是热情不减。   结果她刚让青釉帮她盛好汤,谢迟就过来敬酒了。奶奶是长辈,他和奶奶说话时她闷头吃饭不太合适,眼睛就忍不住地一直盯着汤碗,现下见他和容萱喝酒,她终于可以尝一口竹荪了!   碗里的这根竹荪比较长,她想用汤匙切开,但不太好切。正变着法地使劲儿,谢迟搁下酒杯就看见了她努力认真的样子。   他挑眉,碰了碰她的肩,叶蝉抬头,他笑说:“我敬夫人一杯啊。”   “啊……”叶蝉微僵。今天桌上的酒有点烈,而她沾酒就醉。   万一耍酒疯怎么办……   不过杯子倒不大,而且今天确实双喜临门,还是年关,叶蝉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倒酒跟他碰杯了:“万事如意,步步高升!”   谢迟哈哈一笑便仰首喝酒,一饮而尽后又给她倒了一杯:“新年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叶蝉心中悲愤,半是因为他这个贺词,半是因为她实在不敢喝了。   刚才那一杯下去,她脑子里现在已然被酒气撞得一阵阵犯晕,再喝一杯,对她来说很可能就要过量!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谢迟:“能不能不喝了?我酒量……”   “姐姐酒量不行,我替姐姐喝。”容萱及时接茬,兀自倒了杯酒,站起身替她与谢迟一碰,豪爽地一饮而尽。   彼时,叶蝉还在迷糊里想容姨娘你酒量真好,然而过了一刻,容姨娘就也不对劲了……   其实容萱的酒量确实比叶蝉好那么一点,至少不是沾酒就醉——可那是她在现代的身子。而且在现代时,她常喝的也是啤酒葡萄酒,对于高度数的白酒根本就没概念。刚才一口下去,她觉得辛辣刺鼻,可那感觉消散得很快,她就又觉得没事了。   所以她才又喝了一杯。   于是,谢周氏喝着喝着叶蝉很喜欢的那个杂菌汤,就看到一左一右两个年轻姑娘都开始扶着桌子暗揉太阳穴。   她即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招呼身边的嬷嬷:“快去交待厨房,熬个醒酒汤送到她们房里去。”又看向容萱身后的花佩,“送你们姨娘回去。”最后朝屏风那边叫谢迟。   谢迟原正与爷爷把酒言欢,没注意这边的动静,被奶奶一叫赶忙过来,谢周氏跟他说:“阿蝉喝高了,你送她回去。”   “啊……好。”谢迟便赶忙过来扶叶蝉,叶蝉站起身时已经脚下打软了,被他搀出去叫凉风一吹,清醒了一阵子,然后就又迷糊了起来。   然后谢迟便发现她开始话唠了。   她被他圈在怀里,抬头望着他:“你不用送我,你吃饱了吗?没吃饱就回去吃嘛,要不然让厨房再做点别的?”   谢迟笑出声,哄她:“吃饱了吃饱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啊,乖。”   “我不用你送……”叶蝉说着扯了个哈欠,看见眼前的岔路时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容萱,脚下一拐就往西去,“容姨娘喝多了,我去看看她。”   “夫人?夫人!”谢迟赶忙把她拽回来,兜回怀里,“你也喝多了,赶紧回去睡觉,不用你操心别的。”   叶蝉懊恼地一跳:“我没有,我只喝了一杯!”说着又往西拐。   谢迟哭笑不得,接着把她往回拉:“夫人……知了?小蝉!小蝉你回来!”   叶蝉:“我真的只喝了一杯!”   “好好好我知道你只喝了一杯!”谢迟强行揽住她,循循善诱道,“但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好不好?你没喝多也得休息啊,对吧?” 第17章   不长的一段路走了足足一刻,谢迟可算把叶蝉哄回了正院。   可是吧……叶蝉还兴奋着,别说睡觉了,谢迟怀疑现在给她打开府门她就能出去跑马。   而且她还在坚持想去看看喝多了的容萱。谢迟从前就听说过有的人耍起酒疯来特别一根筋,但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见着了。   谢迟实在不敢让她去,一来怕她吹风受凉,二来容萱刚才也确实是喝高了的样子,两个醉鬼碰到一块儿还不得打起来?   他就使劲儿把叶蝉往床上按:“明天再去明天再去,睡觉,啊!”   叶蝉据理力争:“可是她已经醉了!”   谢迟:“我知道!”   叶蝉:“等到明天……就醒了!”   谢迟心说醒了不是正好吗?她推开他就又要往外去。   “小蝉小蝉!”他再度拽住她,“我替你去,好吗?我替你去看看,你好好歇着,乖!”   叶蝉恍惚地瞧瞧他,大概觉得眼前这个人还可以放心,吧唧着嘴点点头:“那也行吧。”   谢迟赶紧让青釉伺候她就寝,生怕她反悔再要出去似的,立刻出门杀往西院。   西院里,容萱倒没叶蝉醉得那么厉害,她只是头脑一阵阵地犯晕,外加身上没什么力气。   谢迟突然过来,把她吓了一跳,怔了怔赶忙下床见礼,谢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没事吧?”   “没事。”容萱红着脸,笑吟吟地抬头,“爷,您……”   “没事就好,我回去告诉小蝉。”谢迟自觉完成了叶蝉交待的事情,转身就要走,容萱显然一愕,不假思索地追上去。   谢迟乍觉背后一沉,猛地停脚,容萱的声音听上去紧张不已:“那个……您来都来了,就、就别走了呗……”   谢迟忽地窒息。   其实容萱也是正经有名分的妾室,是宫里赐下来的。但不知怎的,他竟然很慌,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觉得心虚不已。   他克制着慌乱,拍拍她环在他腰上的手:“你……你松开,你喝多了,早点休息,我还得……”   “我比夫人还早三天入府呢!”容萱声音里带着哭腔,借着酒劲儿跟他争辩,“我也没让爷觉得讨厌吧?爷您别走了,我们说说话、聊聊天也好啊,听说你喜欢看武侠故事,我也喜欢啊,我看过好多,我们可以聊聊看!”   谢迟深吸了口气,连脖颈都发僵,“容萱。”   “不然我就不松开了!”容萱想想近几个月的孤单,咧着嘴哭出声,“你别走嘛,你会喜欢我的!”   明明她拿的才是女主剧本。   “……”谢迟有点崩溃。他刚才看容萱好像不太醉还松了口气,怎么现在看起来她好像比叶蝉醉得还厉害?   接连应付两场耍酒疯的谢迟,感觉自己在渡劫。   他深吸了口气:“那、那个……你冷静点。”然后琢磨了个缓兵之计,“行,那咱聊聊天,就聊武侠故事。你……先去床上躺着?找本书我们来读?”   容萱满口答应,却机智地没有完全松手。   她拽着他去书架前找书,又拽着他躺到床上。谢迟想趁机开溜的算盘落空,只好认命地把书翻了开来。   她都喝高了,自然是他读给她。可是他也喝了酒,读着读着眼皮就打了架,接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叶蝉起床后很快便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   细一问,得知谢迟昨天睡在了西院;再细问,听说是自己耍酒疯把他给推过去的。   叶蝉懵了半天。   她的思绪突然很乱,一边觉得这没什么,一边心里又不是滋味儿。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觉得自己想的一直都是谢迟应该对她和容萱都好啊。   但她就是觉得提不起劲儿来了。她在屋里闷了半天,才强行压制住烦乱去看元晋。   屋外,青釉和红釉直犯嘀咕。   爵爷和夫人是还没圆房,可其实吧,如果爵爷愿意先和容姨娘那什么,也不是不行——但他要去倒是早去啊!   眼下可好,从前阵子他在宫里出事开始,夫人就明摆着显出对他上心了。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夫人也放心了开心了,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找容姨娘?   夫人也是的,喝高了钻牛角尖,往谁那儿钻不好啊,非往容姨娘那儿钻,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倒让爵爷钻进去了!   青釉就小声跟红釉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带白釉到厨房提膳去,现在就去。看到夫人爱吃的就先端过来,别叫西院抢了先,夫人正为西院窝火呢。”   “哎,好!”红釉立刻应下,进屋叫上白釉就一道走了。青釉担忧地看着在厢房里逗小公子的叶蝉,余光里忽地看见刚走到院门口的红釉白釉往后一退。   “……爷。”两个人赶忙福身,谢迟问她们:“夫人呢?”   “在小公子那儿。”红釉用目光往厢房一引,谢迟就朝那边去了。他走得快,懵了懵神的青釉尚未来得及回头告诉叶蝉,他已迈进了门槛。   “咿——”元晋眼睛一亮,伸着小手指门口。叶蝉便回过头,看见他,勉强笑笑:“你回来啦?”   谢迟也负气地瞅瞅她:“你酒醒啦?”   叶蝉微噎:“……醒了。”   “那你帮我揉肩!”谢迟坐到椅子上,又瞪她,“都怪你,喝口酒就开始抽风,早知道就让你自己去西院了!”   谢迟很憋屈。他要是知道容萱这样,一定就不拦她了。她过去看看,起码不会被容萱强行拦住不让走!   害得他在那儿斗智斗勇。   他先是想骗她松手就开溜,结果容萱根本不松。躺到床上,他想读故事把她念睡着了就走,然而毕竟他喝得更多,自己读着读着就先一步睡着了。而且吧,容萱一直死抱着他的胳膊!一夜都没松!早上醒来他从肩到胳膊都酸痛不已,一时之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胳膊废了!   至于醒来后,容萱千娇百媚地想跟他做点什么的那一环,谢迟觉得不好开口就没跟叶蝉提,其实那一环也很令他不痛快——容萱也太……说好听点叫太奔放了些。   他前些天都在叶蝉这里,叶蝉从没有过那样的举动。容萱一见面就这样,真较他适应不来。   是以谢迟一肚子邪火儿,叶蝉察觉到了,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啊,就一边给他揉肩一边使劲儿探头看他。   他时不时地斜瞥她一眼,俄而绷着脸问:“你昨天是不是故意把我往西院引的?”   “啊?”叶蝉一哑,立刻说,“不是啊!我昨天喝多了,我……”   她都后悔一早上了!   “不是就好!”谢迟攥住她的手,站起来认真地看着她,“你以后也别在这种事上帮她,我跟她在一起不自在。”   “哦……”叶蝉点着头应下,“那你……你以后也别让我喝酒呗?我喝了酒脑子不听使唤,这……这次算我错了!”   “……谁要听你认错。”谢迟嘴角轻扯,“走,我们吃饭去。”   叶蝉的心情于是莫名地就好转过来了。早膳有她喜欢的南瓜羹,主要是用南瓜和糯米粉一起调的,加上冰糖之后口味甜糯,冬天吃起来暖暖的特别舒服。叶蝉不知不觉吃了足足两碗下去,冬笋香菇包和酱肉包也各吃了三两个,吃完才发现撑得够呛。   饭后,谢迟消了消食,然后照常让刘双领取书来给他读。他这些天过得多少有些忐忑,因为把拳脚功夫放下了,担心再进宫当差时又跟不上操练。不过也实在没办法,毕竟伤还没好,拉弓射箭的万一影响了养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去当差。   就这样,谢迟强迫自己安心养着,养到上元时可算基本痊愈,正月十六时终于又可以去当值了。   这回叶蝉把那个葫芦形绣蝙蝠的荷包塞给了他!   进了宫,谢迟按照忠王叮嘱的,等到皇帝从宣政殿退朝回来,便和守在殿外的宦官说了要谢恩的事,然后就静等着那宦官出来说陛下不得空,让他在殿外磕个头了事。   结果,片刻后那宦官折出来告诉他:“陛下说正好没什么事,进去吧。”   谢迟:“啊?!”   他是觉得按常理来讲,皇帝不至于为这么点小事见他。可现在皇帝要见,他能说不去吗?   谢迟只好硬着头皮进殿,行礼下拜后,大气都不敢出地静听四周动静。   皇帝搁下手里的奏章,看看他:“伤养好了?”   谢迟盯着近在咫尺的地面:“是。”   上头静了一会儿,又问:“朕打了你,你恨不恨?”   谢迟一愣,旋即摇头:“不恨。”   这是实话。大概是因为一国之君实在太高高在上的缘故,他当时虽然觉得冤、觉得恐惧,但却不恨,或者说是恨不起来。现在皇帝这样直白地提起,他也依旧恨不起来。   皇帝对这个答案没有多做探究,沉了会儿,继道:“那朕打了你,又赐你食邑,你怎么想?”   谢迟复又懵住。他头一个反应自然是想说感念皇恩,毕竟这五百户食邑对家里而言着实很重要。可谢恩的话方才已然说过,皇帝当下想问的显然不是这个,而是……   谢迟不解皇帝为什么要探究他的看法,滞了滞,如实说:“臣不懂。”   这也是实话。他真的不懂,皇帝如果不信他,为什么要赐他食邑?可如果信他,当时又干什么打他?   上面没有回应,谢迟努力想想,又道:“臣觉得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可这‘道理’,臣想不明白。”   皇帝嗤地笑了声,好似听了件很有趣的事,笑音听上去心情不错:“起来吧。”   “谢陛下。”谢迟站起身,两丈开外,九五之尊含笑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忽地问说:“你多大了?”   “臣十七岁。”谢迟道。   皇帝眸光微微一凛,又转瞬恢复如常,继而摆了摆手:“退下吧。”   谢迟便按规矩施礼退了出去。紫宸殿中久久无声,皇帝沉默了半晌:“傅茂川。”   傅茂川躬身上前听命,皇帝一喟:“传忠王来。” 第18章   越是身份显赫的宗亲贵戚,府邸离皇宫就越近,这样进宫方便。忠王于是过了不足两刻便到了,皇帝吩咐赐座,然后开门见山:“再过一个多月,皇长子的忌日就到了。”   陆恒神色一颤:“是。这一转眼……也十年了。”   皇长子谢迎离世时十七岁,当时的皇次子——也就是当今太子谢远和陆恒都才十一。陆恒因为跟皇家亲近,儿时因为不懂事,也跟着谢远管他叫大哥,后来懂事了也没改,这声大哥就一直叫到皇长子长逝。   在陆恒心里,一直敬重这位大哥。当下虽然已过了十年,自己实则已经比皇长子离世时的年纪要年长四岁,可他还是觉得这位已逝的大哥处处都是榜样,自己远不及他。   皇帝沉了一沉:“今年这祭礼,给他大办一场吧,你看着安排。你们兄弟亲近,主祭也由你担。”   皇帝不能亲自主祭无妨,因为皇长子是小辈,没有父亲跪儿子的道理。但陆恒不禁锁眉:“陛下,太子殿下……”   “他那个样子……算了。”皇帝苦笑,怕长子在天之灵看弟弟这样会生气,“阿迎今年若还活着,该是……二十七岁。你挑几个二十七岁以下品行端正的宗室子弟去。其他的,着礼部安排。”   “是。”陆恒长揖应下,抬头见皇帝神色黯淡,又劝了句,“皇伯别太难过,否则殿下在天有灵,也会自责的。”   “朕心里有数。”皇帝长缓叹息,像是有许多郁气积压在心里。静了静又道,“那个广恩伯……”   陆恒一愣,皇帝旋即又摇了头:“没什么,你去吧。”   .   东宫。   太傅匆匆赶到的时候,太子还在温香软玉里睡着。宫人催促再三,太子终于起了身,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出寝殿,向太傅一揖:“太傅。”   “唉,殿下!”太傅薛成已经年逾六旬,一看太子这样沉溺声色犬马就头疼,沉叹道,“陛下年前才对殿下发过火,殿下总该收敛一些。”   太子倒笑了一笑:“孤有分寸,这是因为昨天上元,才稍放纵了一些。太傅急着赶来,有事?”说罢请太傅落座,让宫人上了好茶。   薛成叹息:“半个时辰前,陛下传忠王进宫的事,殿下可知?”   太子一怔,摇头:“不知。不过陆恒时常进宫,有什么稀奇的?”   “这回是为您兄长祭礼的事!”薛成说着直摇头,“皇长子殿下亡故十年了,臣之前就觉着,今年必要大办。可万万没想到,陛下竟让忠王主祭,还说让忠王选几个比皇长子殿下年纪小的宗室子弟同往,可没提让殿下您去。”   这话说完,太子也心头一紧。   这确是不大正常,毕竟他才是皇长子的亲弟弟。兄长祭礼不让他主祭,就算他自己并不甚在意,满朝文武会怎么看这事?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这事?   太子连忙问道:“太傅觉得我该如何是好?”   薛成锁起眉头沉吟了半晌:“臣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好在时间还有月余,殿下大可再看看。若有机会,主动向陛下提及一二也不是不可以,您毕竟是皇长子殿下的亲弟弟,去为兄长尽心也是应该的。”   太子思量着连连点头,又好好地向太傅道谢,弄得薛成心情颇为复杂。   太子虽风评不好,但素来都还尊师,所以薛成一直也没请辞不做这太子太傅。   只不过,唉……   若皇长子还活着,太子之位就不会是他的,一切都会是另一番光景。饶是薛成也不得不承认,皇长子比当今太子要明理得多,必能成一代明君,只可惜造化弄人!   .   广恩伯府里,叶蝉也忙碌了起来。   府里多了五百户食邑的税收,大家都可以过得宽松一些,用度份例全要调整,得她来安排。   她原以为年底再安排便是,因为这税应该一年一算。结果大约是户部官员觉得谢迟有前途,想结个善缘,就说头一年先按季度送来,好让府里宽松一些。   叶蝉就闷在屋里算了整整一天的帐。她在家里并没有管过这些,上手自然有些困难,好在有刘双领和谢周氏身边的郑嬷嬷来教她,她才不担心出错了。   算完她发现,日子真的好过了很多啊!   就拿布匹来说,按原本的俸禄,她这里是每一季八匹布,其中还有一匹粗布、一匹只能做里衣的薄细布,其他能做衣裙穿出门见人的绫罗绸缎一共就六匹。好像是不少,可是夏天的衣服得一天一换啊,冬天棉衣又基本都要穿到春天再拆洗啊,碰上阴雨天衣服不容易晾干啊……六匹布做的衣服也就是将将够用。   容萱那边比她还少两匹,一共六匹,除开粗布薄细布只有四匹。谢周氏身为长辈一季也就十匹,同样包括粗布薄细布各一。   有了食邑的税收之后,二老那边的用度直接翻了个倍。她这里,郑嬷嬷的建议是也翻个倍,不过她觉得粗布和做里衣的细布是够用的,就只多算了一倍做外衣的绫罗绸缎。容萱那边她也是这样给算的。   除此之外,从首饰到摆件,各处的开销也都可以适当加两到三成;用作零花的例银二老那边各添五两,她这里多添三两,西院多二两。   看病和宴请之类的问题预留一百两。   各种婚丧嫁娶的随礼,也另外预留一百两。   看着日子奢侈了不少吧?结果一年竟然还能结余出将近三百两。   叶蝉就说,这三百两回头到年底结出来交给谢迟收着,防备他出门在外需要额外开销时拿不出前来。   然而刘双领堆着笑道:“夫人,是二百二十多两。”   “怎么是二百二十多两?”叶蝉顿时锁着眉头又翻来覆去地看账本,“都是咱一起算的,你看,最后结下来是二百八十四两啊?”   刘双领躬身:“是。但是爵爷早就交代了,让您这儿每个月额外留出五两银子来,给您添点心用。”   叶蝉:“……”   于是晚上谢迟回来后,很快就发觉她一边吃饭一边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也低头看看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带着不解给她舀了一勺蟹黄豆腐。   现下这个时节原本没有好的蟹黄可以用,不过去年秋天螃蟹最肥美时,厨房就挑上好的母蟹熬了蟹黄油,封在罐子里放入冰窖备用。这东西不易坏,几个月下来味道都还很好,煮出来色泽金黄,鲜香宜人,蟹肉和橙红的蟹黄夹杂在金色的浓汁和白色的豆腐中,一看就很下饭。   实际上也确实很下饭,和热腾腾的米饭拌匀后,简直每一丝每一缕都鲜美得很,叶蝉这一顿几乎一直在吃它。   他这么给她一舀,她反倒先停了筷子。垂眸想了想说:“你不用每个月给我添……五两银子买点心,我没那么能吃!”   她的例银本来就也加了的,拿来买点心足够了!还额外添五两,她在他眼里是有多能吃啊?!   谢迟嗤地笑出声,夹了个香菇鸡肉丸掖进嘴里:“盯着我看半天,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叶蝉点头嗫嚅道,“我真用不着,而且那么吃……要胖的。”   “不会的,你现在长个子呢!”谢迟把鸡肉丸里的香菇块嚼得咯吱咯吱的,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告诉她,“我前两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么吃都吃不够,也不见长肉。到了年底一试去年的衣服,才知道自己长高了一寸多,不吃饱就没得长了!”   叶蝉觉得这话有道理,他比她大三岁,现在高她一头半还多,她肯定要再长长。   可是,五两银子还是太多了!以前她也不是没点心吃,厨房那边本身就有她点心的份例。再多这五两银子,她得多吃出两倍去!   谢迟就道:“我又不逼你多吃了。花不了你就留着嘛,存在你这儿还是存在我那儿,不是都一样?”   “啊,那也行!”叶蝉恍然大悟,心说自己方才犯了什么傻?   然后在窘迫中闷头吃了半碗饭。   饭后,两个人一起去花园里逛了一圈消食,打从他养好伤后,基本每天都是这样。不过这回她心里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的低落,因为他又开始进宫当值了嘛,那今晚就又该去书房睡了,她一想这个就有点没道理的不开心。   可能是因为天冷,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回到正院门口的时候,她在别别扭扭里主动开了口:“那你……早点休息,明天吃饱了再出门,多穿点,别冻着。”   “?”谢迟微怔,她指指院门:“我也去休息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谢迟木了木,隔着夜色都能嗅到她的小情绪。   于是,叶蝉刚走两步,就蓦地被人从后一拥。   “再收留我一晚上行不行?”谢迟噙着笑抱抱她,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在她耳边绕得痒痒的。   叶蝉不禁脖颈僵硬,一分分地回头,刚转过去个侧脸,他叭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第19章   于是这天,两个人还是一起钻进了暖暖的被窝。   二人都喜欢睡前聊会儿天,或者面对面躺着,或者并排趴着,聊困了再睡。   但这天,谢迟一躺下身,就凑过去把叶蝉兜进了怀里,吓得叶蝉往后一躲,然后被墙壁挡住。   她眨眨眼:“干什么?”   “没什么,抱抱你。”他说着又往前挪了两寸,身体和墙壁形成一个狭小的角落,莫名地让人很有安全感。   叶蝉懵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伸出手,搂在他腰上。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就快了,快到让她说不出话,原本想跟他聊聊家里新的开销安排,这会儿脑子里也完全想不起这回事了。   而他也没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却衔着笑,一副自得其乐地样子。   他白日当差操练到底比她要累,不一刻,他就先睡了过去。叶蝉闭眼也想睡,却觉得有点热,想了想又不忍心推他,最后伸脚把被子蹬开了些。   .   子时,洛安皇宫。   东宫后宅的正殿,在婴儿剧烈的啼哭声中变得灯火通明。太子妃崔氏抱着孩子边哄边急得团团转,眼瞧着又过了一刻,不得不又喝问一次:“到底怎么回事!御医呢!”   几步外跪着的宦官连连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已着人去太医院请了,当值的太医很快就……”   “我问你御医呢!”太子妃喝断了他的话。   御医和太医不一样。太医院里,太医人数近百,能当御医的只有四个,医术自比寻常太医要高明许多。御医也不是随便就能传来的,需有帝后手令。几年前皇后病故,如今要传御医就只能去请皇帝的手令了,很是麻烦。   是以早几天,小皇孙刚并的时候,太子妃也不想闹这么大的阵仗。但今晚,他的病突然厉害了起来,这才不得不传御医。   可近来,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未免再生事端,太子太傅薛成提出让东宫众人少出去走动,太子允了。晚上宫人要出东宫去紫宸殿禀话,必须太子亲自点头。   眼下御医迟迟不来,只怕是她差去的宫人根本就没能敲开太子的门吧。   太子妃克制着怒火:“太子在哪儿?”   那宦官拼命缩着身子:“还是在……还是在沐氏那儿。”   太子妃眼前直黑了一阵,为了怀里的孩子又生生撑住。她切齿道:“备轿,我亲自去求陛下。”   身边的嬷嬷悚然:“殿下!”说着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殿下,您的身份,三更半夜去面圣……”   儿媳去见公公本来就于理不合,何况还是这个时辰?   “那孩子的命就不要了吗!”太子妃突然崩溃地大吼,四下都一静,她胸口起伏数番,才又再度压制下来,“备轿,今晚御医必须来。”   她说罢便将孩子交给乳母,径自向外走去。迈出殿门的那一刹那,周围黑暗一片,没人看得清她了,她忽而紧紧攥拳,眼里恨得几能沁出血来!   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嫁给太子?   .   丑时四刻,刘双领悄悄推开门进屋,到床边轻一碰谢迟,谢迟就醒了。   他不想吵醒叶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结果洗完脸刚要去屏风后更衣,叶蝉便迷迷糊糊地挣了眼。   因为身边突然空了下来,她在梦里感觉怪怪的!   她于是撑身坐起来,看看他就要下床。谢迟歉然一笑:“太早了,你接着睡吧。”   “睡够了。”叶蝉哈欠连天地站起来,青釉便也带着人进了屋,服侍她盥洗。   待得他更完衣从屏风后出来,她也去更衣,二人擦肩而过,谢迟突然伸手揽住她,吧唧就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你干什么啊!”叶蝉搓着脸瞪他,他嘿嘿一笑,红着脸别过头去,没做回答。   他就是总想吻她,忍不住,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看到她,他心里就忍不住地发软了,心跳也总是不对劲,这小知了有妖术!   知了妖。   “噗——”谢迟忍俊不禁地喷笑出来。叶蝉直觉他这笑跟她有关,从屏风后探出头又瞪他:“你笑我?”   “没有没有。”谢迟立刻否认,下意识地往那边一看,又一次唰然脸红。   她是在更衣中正对着他探出头来的,虽然看不到别的,但能看到一侧肩头。这些日子他们同榻而眠,都是穿着寝衣的,他第一看到少女白皙细腻香肩,竟一下子局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思绪都在大脑里卡了壳。   叶蝉看着他的神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顿时也面红耳赤,触电般地闪回了屏风后。   然后,她就不敢出来了。   谢迟进宫当值不能误时辰,不得不抓紧时间自己去用早膳。草草吃完,他看了看屏风后,见她还不出来,尴尬地咳了咳:“小知了,我走了啊。”   “嗯!你……把门口那件大氅拿上,我过年时做的,昨天才做完!暖和!”她磕磕巴巴的。   谢迟往门口一瞧,木架上果然挂着一件新做的大氅,用的是黑色的缎子,镶着深灰的毛边,里面棉花估计塞得不少,远远一看就知道很厚实。   谢迟觉得受宠若惊。   “谢谢啊!”他说罢从架子上摘下大氅,穿上便出了门。侍卫虽然在当值时要穿统一的软甲,但路上穿什么没人管。   他要一直穿到天气转暖!   待得他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叶蝉才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再度探出头来。   “走了?”她朝青釉动着口型问。   青釉忍笑:“走了走了,夫人快用膳吧。”   .   过了半个多时辰,谢迟进了宫门,彼时离卯时轮值还有一会儿,他就到茶房去歇脚,正好碰上白康。   “白大哥!”谢迟一唤,白康回过头来,看见他就笑了:“嘿,还没恭喜你高升!”   “从前还多谢白大哥照顾,日后若有机会……”   白康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摆手:“打住打住。这是宫里,瞎许人情要惹麻烦,我不给你添这个乱。”接着压低了几分声音,又跟他说,“刚才御前的人过来打了个招呼,说让小心点。说是……陛下大半夜的把太子叫过来训了一顿,太子到现在都还跪在殿里。两刻前又传出了旨意,今儿免朝一天——陛下向来勤勉,这可不多见。”   谢迟不禁讶然:“这……为什么啊?”   白康的声音更低了:“说是皇孙不太好。”   谢迟一颤。   当今圣上就太子一个儿子,皇孙目前也就这么一个。虽然太子年轻,日后还会再有别的儿子,可现下唯一的皇孙若出了什么事……   别说天家了,就是他自己家里,在他父亲去后都紧张了好一阵,生怕他再有个闪失断了血脉。   这唯一的皇孙若突然没了,满朝只怕都要不安一番。   谢迟于是在心下掂量清了轻重,谢过了白康,换上软甲就赶去了紫宸殿,等着轮值的时辰。他往大殿遥遥一望,果然一片沉肃,所有人都比平常多低了两分头,身边同样等候轮值的其他侍卫也都把呼吸压得极轻,唯恐触怒天颜。   临到时辰时,掌事的千户赶了过来,瞧瞧这一班当值的人,点道:“谢信,谢迟,今天你们两个站门口。”   “啊?”谢迟微惊,叫谢信的那个倒很从容地应了下来:“哎,知道了。”   接着谢信走过来,径自跟他解释:“陛下气不顺,让宗亲在近处当值,比别人强点。”   这是御前侍卫里不成文的规矩,考虑的是陛下面对宗亲,总要比对旁人多容情几分——这理由其实并不能说服谢迟,毕竟他头一回面圣就挨了三十板子。   可他也不能说不肯,只好硬着头皮上。谢信瞧年龄不比他大几岁,但这名字一听就比他长一辈,他便抱拳道:“多谢堂叔。”   “不客气。”谢信摆摆手,也不再与他多说别的,眼看着时辰已到,众人便一齐往紫宸殿去了,很快就在一派静谧中轮完了岗。   这种静谧维持了一阵,到了暖红的朝阳在天边露出一半的时候,殿中突然传出瓷器砸裂的声音。   谢迟依稀听到了皇帝的怒斥:“太子之位形同副君,你却日日沉溺美色,连幼子性命也不顾!若太子妃不亲自赶来求朕,你要这不满岁的孩子熬死在病中吗!”   语毕安静了会儿,听不到太子说了什么,但皇帝再开口时显然怒意更盛:“你住口!你自己立身不正,休要推到妃妾身上!来人,把他押回东宫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你哪儿也不许去!”   堂堂太子,就算是要“押”回去,也是宦官恭恭敬敬把人往外请,谢信和谢迟就都没打算动。   然而很快,却听傅茂川再里面疾呼:“殿下您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侍卫!来人!”   谢信朝他一递眼色:“走!”随即先一步进了殿。 第20章   谢迟随之冲进殿中,迈进内殿一抬眼,就先看见了傅茂川的脸色煞白。   再定睛看去,太子跪在地上,两个宦官使劲儿架他他也不肯起,显是在向皇帝求情。混乱之中,谢迟只听清一句“当真是那沐氏蛊惑儿臣”云云。   皇帝的面色很不好,一阵红一阵白的,气息也不顺,显是被气得够呛。傅茂川大概也是因此惊着了,才匆忙叫的侍卫。   谢迟怔神的这刹那工夫,谢信已疾步上了前,往太子腋下一架。太子不禁慌神,伸手便要拽皇帝的衣摆,恰好谢迟也赶上来,不做多想,一把拧住了太子的手腕!   ——他这几个月的操练不是白练的,自己许不觉得有明显的长进,实则力气已然不小。太子倏然吃痛,身子难免一软,谢信和两个宦官趁机将其顺利架起,不由分说地便往殿外去。   “……父皇!”太子乱了阵脚,噎了一噎,到底认了错,“父皇,儿臣知错了!父皇……”   眼见他又想往回挣,原只是跟着往外走的谢迟及时按住了他的胳膊,太子原想去抓门框的手与门框一蹭而过,错失了挣扎的机会。   路过外殿旁的角房时,一声婴儿娇嫩的啼哭令谢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恰好看到小皇孙被乳母抱着的样子,稚嫩的小脸上依稀可见几许病中的痛苦,他怔了一怔,待得回神又匆忙别开视线。   他不由自主地想,太子殿下真浑啊!   孩子还这么小。   接着他就想到了元晋。元晋并不是他亲生的,不过叶蝉把这孩子当亲的带,近来他住在叶蝉那儿,也元晋相处的时间也不少。他鬼使神差地就开始琢磨,如果他敢让元晋受这份儿苦,叶蝉估计会活撕了他……   再接着,他就想到了叶蝉。   嗯……   谢迟红着脸回了回神,见太子已被两名宦官看着往东宫去,抹了把汗:“真是……”   “唉!”谢信叹息摇头,“啧,储君啊,就这德性。咱有好日子,就赶紧享乐吧!”   言外之意,等到储君继位,搞不好要天下大乱。   殿中,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缓了好半晌气儿,才稍稍舒适下来。傅茂川在旁躬身候着,就见陛下望着房梁,久久也不见说话,只一下接一下地摇着头。   半晌,皇帝长长地吁出一口郁气:“唉……”   “陛下。”傅茂川试探着端起茶送到了皇帝跟前,“您喝口水,消消气儿。太子殿下还年轻,热血上头也是有的。”   皇帝一声苦笑,摆摆手,傅茂川只好将茶盏又搁下。   皇帝复又叹息:“他年轻,陆恒可是跟他一般年轻。”   傅茂川就不敢说话了。   人比人,比死人。忠王又明理又贤名在外,没有过沉迷美色的恶名,反倒有和王妃感情甚笃的佳话……偏他还和太子同龄,这么两相一比,让人真没法拿“太子年轻”来安慰陛下。   “朕原想着,有陆恒辅佐他,他也不会太出格。毕竟天下太平,他能守住江山安享盛世便是,现在看来……”皇帝疲乏不已,又摆摆手,不再多说,“把元晰给太子妃送回去,告诉她,准许她自己传御医,不必再让太子来禀话了。”   “诺。”傅茂川欠身。掐指一算陛下都为这个气了大半夜了,不得不劝一句,“既已免朝,陛下您再睡一睡吧,圣体要紧。”   皇帝却半晌无言,沉了会儿,问说:“刚才进来的两个侍卫,都是宗亲吧?”   “是。一个是广恩伯,一个是成康伯。”傅茂川道。   皇帝点点头:“皇长子若还活着,今年该是二十七岁。这两个看着都不到二十七……告诉忠王,皇长子祭礼,把他们两个加上。具体干什么,由他安排。”   傅茂川一哑,想了想,不得不提醒一句:“陛下,成康伯谢信是也不满二十七……可他比皇长子殿下长一辈。”   按规矩,祭礼上不能让长辈给晚辈磕头,纵使晚辈是皇子、长辈是不入流的宗亲也不行。   皇帝恍然,斟酌片刻便改口道:“那就让广恩伯去参礼,成康伯观礼。”   “诺。”傅茂川恭敬地应下。辈分上没出错,他这御前当差的就没问题。至于陛下这么干,是如何如何给太子脸色,那不是他该管的事。   这个旨意很快就传到了忠王府,当天晚上谢迟回家时,便听说了。   他本来没多想。家祭嘛,子孙和弟弟们都该去拜一拜,天家也一样。但皇长子走得早,没有子孙,弟弟也就太子一个,从宗亲中挑几个堂弟去祭拜也合理,他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他刚走进正院的大门,就被前宅赶来的小厮给喊住了。小厮躬着身说:“爷,成康伯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谢迟不禁一愣。   家里在洛安毫不起眼,平日鲜少有人上门走动。而且,这成康伯是谁啊?   但他还是就此往前宅折了回去,告诉刘双领说:“跟夫人说一声,让她别等我了,自己先吃。”   于是正院的卧房里,叶蝉就隔着窗纸朦胧地看到,谢迟到了院门口又突然转身走了。   “咦?”她手里的针线活停了停,看向青釉,“这是有什么事?去问问。”   话音未落,刘双领已挑了帘进来,朝她欠了欠身:“夫人,成康伯突然来访,爵爷就折回去见了。说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这么回事啊。   叶蝉点点头,又想了想,问他:“会谈很久吗?”   “这个……”刘双领迟疑道,“不太清楚是什么事,说不准。”   叶蝉当即就想,那如果要谈很久,总不能让谢迟饿着谈。他在宫里又当差又操练的,可累了,每天回来吃饭都如狼似虎一般,而且净爱挑荤的吃。   她便下意识地看向堂屋里的一桌子菜。端几个给他过去?可这些菜从厨房端过来,本来就已经是温乎的了,再端过去肯定会更凉一些,现下天又还冷,吃凉了容易闹肚子。   叶蝉纠结了一下,犹豫着跟刘双领说:“公公你去厨房问问,看方不方便备个热汤面什么的,再搭几碟酱牛肉之类的荤凉菜,如果爵爷一会儿饿了,就直接给端过去。”   刘双领怔了怔:“夫人,有客人啊……”   “我知道,成康伯嘛。”叶蝉扯了扯嘴角,“爵爷每天早上吃的就凑合,晚上这顿再不吃,白日里当差要撑不住的。那是宫里的差事要紧,还是成康伯要紧?”   刘双领一想,有道理啊,那肯定是宫里的差事要紧。再说,成康伯如果真的要和爵爷谈到很晚,也确实不能让爵爷一直饿着。   他便朝叶蝉一作揖,离了正院就去了厨房。厨房里,钱大厨刚歇下来,见他来了边喝茶边乐:“呀呵刘公公,怎么这会儿来了,夫人要点心?”   “哎你闭嘴,敢拿夫人说笑,想不想干了你?”刘双领白他一眼,接着,就将刚才的来龙去脉给说了。   钱大厨一听:“嘿,得嘞,放心吧。有现成的酱牛肉和卤鹌鹑蛋,面用昨晚开始熬的牛腩汤煮,牛腩我捞不太老的搁几块,一准儿好吃!”   刘双领自己也还没顾得上吃饭,又是大冷的天,边听他说边想象热汤热面热牛肉,好生吞了吞口水:“那你准备着,我先到前头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临到书房前的时候,好歹把牛肉面的画面给挥去了。刚一进门,正巧听见成康伯说:“有点心没有?回家听说这事就过来了,也没顾上吃饭,路上差点饿晕过去。”   谢迟过来才知成康伯就是谢信,便也没什么可紧张的了,扭头就跟刘双领说:“去弄点吃的来,我和堂叔一起吃。”   刘双领正好说:“夫人刚安排厨房备下了汤面,下奴这就着人去端。”   二人当下没多在意,就此聊起了正事。谢信跟谢迟说:“皇长子祭礼要你参礼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谢迟点头,谢信叹气:“我比皇长子大一辈,说要我观礼去。”接着又叹了一声,摆手,“我打算告病不去,你最好也别去。”   谢迟:“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回的祭礼没太子殿下什么事?”谢信咂嘴,“太子这人……锱铢必较。这回这个祭礼,宗亲里血脉离得近的去那在情理之中,你我去了,准要被他记恨上。”   谢迟心道不至于吧,他们不管参礼还是观礼,都只是奉旨办事啊?   可他这么一说,谢信就呵呵呵地冷笑起来,谢迟直被他笑得汗毛倒立,好在这会儿面端到了门口,谢信眯眼嗅嗅:“好香。”   两大碗汤面很快端了进来,面是软弹的宽面,汤是棕褐色飘着油花的牛腩汤,几块带筋的牛腩在面上摞成了小山,上面还撒着碧绿的葱花,看得谢信食指大动。   和面一起端进来的,还有一碟酱牛肉、一碟卤鹌鹑蛋、一碟蒜泥白肉、一碟椒麻鸡丝。   这都是凉菜,所以才能端上来得这么快。但没关系,往面汤里一过就热乎了。   谢信两眼放光地往面里掖酱牛肉和卤蛋,谢迟一时却没心思吃。他碰碰谢信:“哎,叔,堂叔?祭礼真不去吗?”   去了会得罪太子,不去会不会触怒圣颜啊? 第21章   等到谢信离开,谢迟气坏了。   就知道吃!   谢信风卷残云地吃完,还点评说“这个吃法不错,省时间,吃着还舒服”。可是他追问的事情呢?谢信告诉他说你看着办吧。   谢迟便很忐忑,转磨盘一样在书房里转了好多圈,也拿不定主意。   他觉得,谢信不去和自己不去,不是一回事。一来,虽者谢信也就他比大个五六岁,但论辈分,人家真是长辈,长辈不去晚辈的祭礼也没什么。二来,谢信只是观礼,观礼的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是大事;可他是受召去参礼,参礼的员额安排那是有规矩的,他不去就得找别人填补,似乎随便开口并不太好。   但让他得罪太子……   谢迟心里乱得慌。虽然先前也已经得罪过一回了,可这会儿总不能让他破罐破摔地想,既然得罪过了就无所谓再得罪一回吧?   谢迟便这么在书房翻来覆去地琢磨起来,待得回神时天色已然很晚了。他想了想,自己现下过去没准儿要扰叶蝉安睡,再则他有心事,叶蝉看了也要跟着忧心,就索性睡在了书房。   正院卧房里,叶蝉瞅瞅天色,估摸着他大约是睡在前头了。她确实对自己睡有些小小的不适应,但想他今天是有正事,也不想太任性,便让乳母把元晋抱了过来,自己带元晋睡。   元晋先前从没在晚上和她一起睡过,不过他跟她很亲,好奇地张望了会儿便也安静下来,很快就平稳地睡了过去。   数里之外的忠王府中,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陆恒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拜访的宗亲,可算进了后宅。   忠王妃原本已然躺下了,见他过来又起了身,刚要下榻,被他挡住:“你睡你的,我身上凉,别过寒气给你。”   卫氏便又躺回被中,秀眉蹙了一蹙:“怎么突然这么忙?”   “这不是要给皇长子办祭礼么。”忠王笑笑,脱了大氅交给下人,又去炉前烘了烘手,才去床边坐下,“陛下说挑宗室子弟参礼,谁想落于人后?有点头脸的就全来了。”   这个“有点头脸的”,指的基本是陛下亲兄弟的儿子们,也就是和皇长子血脉最近的一帮堂弟。次一等的,是陛下叔伯们的孙辈,大多也都还混得不错。   卫氏坐起身歪到他肩上。她的身孕有四个多月了,已可见些隆起。忠王以前也没有过孩子,近来在她身边都束手束脚的,看她靠过来他也不敢揽,生怕一不小心让她出什么闪失。   末了还是卫氏白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搁到自己腹间,又继续问:“一共要多少人?”   “六七个吧。”陆恒一边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肚子,一边道,“陛下的亲弟弟总共十一个,挑一挑适龄的,再算上广恩伯谢迟,只多不少。”   卫氏不禁一愣:“广恩伯谢迟?怎么把他算上了?”   “陛下交待的。”陆恒道。   卫氏了然地哦了一声。   一个在京里不起眼的宗亲,倒没什么。至少跟那些与陛下血脉最近的亲王府世子长子比,这没什么。   她兀自沉默了好一会儿,愈想心里愈不安生:“陆恒。”   “嗯?”   “陛下这样……”卫氏顿声,斟酌了一下措辞,“陛下对太子如此不满,又抬举各亲王府的孩子,我怕……”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陆恒及时接过了话茬,把她没说出的部分阻在了口中。卫氏抬眼看去,便见他的神色也沉郁了许多,但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又笑了起来,“没关系。关乎国祚的事,自要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开口,亲王们心思再活络也没用。”   卫氏抿了抿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夫君忠心,也明白纵使抛开忠心不提,他也不愿看到朝中动荡。从大义来讲,她也如此。   可从私心来说,她倒宁可亲王们心思活络、陛下也有所动摇。毕竟……如今的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这些与天家亲近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以前还能觉得太子总会顾念与陆恒自幼相识的情分,可现下,太子在冬狩时都直接动了手,大约已然是恨意深沉了。   那依照太子的性子,待得他承继大统之日,就是忠王一脉覆灭之时。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卫氏一想这个就遍体发凉。   .   东宫,太子谢远被禁了足,自然气不顺。宫人们都伺候得小心翼翼,但仍是有好几个被拉出去赏了板子。   到了翌日晌午,太傅薛成赶来,太子才不得不压了几分火气,向太傅见礼,请太傅入座。   薛成坐下便叹气:“唉,殿下怎可闹出这样的事来!”   太子也叹气:“孤怎么知道他会突然病得厉害起来。”   薛成一噎,险些破口大骂。   他在朝为官数载,学问做得不错,门生也不少。若是旁的门生做出这样的事来,大概早已被他从门下逐了出去,可眼前这位偏偏是太子,让他急不得恼不得。   他只得压住火气,耐心说教:“婴孩生病并不罕见,可太子妃殿下着人连夜求见而不能,是您的不是!”   太子锁眉:“我当时在沐氏宫里,她差人来,孤根本不知。”   薛成好悬没背过气去。   他心道那是太子妃!天底下的女人里,太后第一皇后第二她第三!能被个区区东宫妃妾挡在门外,还不是您这个太子偏宠妾室所致?!   但薛成当他的老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知这话说了也没用。摇一摇头,就还是议起了当下更要紧的正事:“殿下要知道,陛下因为冬狩时的事情着恼,已然不叫殿下去皇长子的祭礼了。如今殿下又被禁足,朝中不利于殿下的种种议论……殿下还是要做些贤德之事让他们闭嘴才好。”   “不利的议论?”太子不解地想了想,“什么议论?”   薛成沉了一沉,几样措辞都在脑海里转了一遍,最后挑了个明白却又还算委婉的说法:“国祚之事。”   “放肆!”太子猛地击案,大感诧异,“父皇只有孤一个儿子,他们还敢议论国祚之事?!除了孤,还有谁能承继大统?!”   薛成沉默不语。   太子这话虽然听来狂妄,但也不失为一种事实。这几年来不止是他自己,就连朝臣们也都是这样看的。   是以这回坊间突然掀起对国祚之事的议论,薛成也好生惊诧了一番。接着便是不寒而栗,他头一次迫着自己去想,即便太子是陛下独子,皇位也未必就是当今太子的。   “您若行事不端,陛下可以册立皇太孙。”薛成沉然道。   太子轻轻一怔,旋即松了气:“那是我儿子,父皇要将天下给他,于我也无甚不可。”   您倒真想得开。   薛成心下无奈而笑,默了默,又说:“皇孙尚不满岁,婴孩又大多体弱多病。如有不妥,陛下还可过继宗世子承继大统。”   太子悚然一惊。   “您说什么?”他错愕不已地望着太傅。   薛成垂下眼眸:“您以为,如今对于国祚之事的议论,是何人所掀?”   还不就是陛下的那些亲兄弟,洛安城里个个显赫的亲王府里掀起的?   他们原不该动这样的心思,太子已然成年,膝下又已有一子,轮不到他们亲王府里的儿子继位。如今是太子自己立身不正,使得他们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那个一人之上的位子,谁不想要?也就是本朝立储只立子不立弟,他们才只能往儿子们身上使劲儿,传开的流言也只是说陛下或许想废了太子、过继宗世子为新储君。若能直接立弟,只怕亲王们现下已然斗成一片了。   谢远全然懵住,他一直所坚信的事情在这一刹瓦解殆尽,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十一岁的时候。   那时是大哥去世,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皇位还能掉到他头上。这回是朝中动荡,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皇位依旧不一定是他的。   太子便有些抑制不住的慌乱:“太傅,那我……我怎么办?”   “唉,事到如今,先向陛下请罪吧!”薛成无奈至极,“殿下写奏章,臣帮殿下润色。无论如何,都得让陛下在祭礼之前消气才是!”   否则,按照一贯的规矩,祭礼之后要设家宴,参礼的众位宗世子在这一天都算“自家人”,都要去餐这宴席。宴席上见不到皇长子这唯一在世的亲弟弟,可就真要热闹了。   事不宜迟,薛成立即叫了宫人来,帮太子铺纸研磨。接着又道:“太子还得写封信给忠王。”   刚蘸好墨的太子微滞:“干什么?”   “请忠王在把人员定下来后,务必将名册呈给您一份。”薛成肃然道,“他们是以您家人的身份去祭祀您的大哥,您理当备谢赏赐下去。”   太子不亲临祭礼但是赏东西下去,也算昭示身份、划出高低。 第22章   谢迟为祭礼的事忐忑了几天后,最后觉得还是该去。因为这安排虽然是从忠王府传出来的,但实际是陛下亲口交待,虽然没有正经的圣旨,也仍算“圣意”。   圣意还是不要违背为好。   他于是趁不当差的时候跟叶蝉说了这事,彼时叶蝉正歪在罗汉床上绣着个香囊,蓦然听说他要去参皇长子的祭礼,猛一哆嗦扎了指头。   然后她也顾不上看流没流血,抬头诧然看他:“啊?”   “嗯。”谢迟也过来坐下,中间跟她隔了张榻桌。正要再开口,元晋爬到了脚边,他一笑,就把元晋也抱了上来。   接着继续道:“我原想称病不去,想了好几天,又觉还是去好。”   话刚说完,元晋一巴掌糊在了他脸上。   谢迟把他的小手扒拉开,叶蝉哑了哑问:“皇长子的祭礼……为什么叫你去?”   “说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知陛下为什么选我。”说完,元晋的手又拍了上来。   谢迟在他掌下挑眉,然后微一抬头,张口抿住了他的手。   “哎?”元晋怔怔,接着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于是,从这天开始,元晋就爱上了“我拍爹的脸,爹你咬我啊”的游戏。只要看到谢迟他就伸手要抱,抱起来就吧唧拍脸,不被咬住誓不罢休。一来二去的,他竟不知不觉地开始黏谢迟了。   叶蝉不由得感到自己被嫌弃,这种感觉持续了三五天后,她临睡前悲春伤秋地跟谢迟抱怨了一回,谢迟蒙在被子里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又笑我!”叶蝉从被子里替他的腿,他还不停,她就掐他的腰,“不许笑了!我又没说什么!你讨不讨厌!”   然而谢迟并不怕痒,翻过身来往她腰间一抓,反弄得她顿时一个激灵,一下子躲到了墙边。   谢迟止住笑声,但眼底仍满是笑意,凑过去近近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脸,盯得她不太好意思:“看什么啊……”   “看你好看。”谢迟直言不讳,然后又猛地向前一凑,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子撞进她的耳中,不知怎的,听得她面红耳赤。不过,她又觉得舒服极了,就连挣也没挣,直接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的,她在睡梦里抱住了他的胳膊。谢迟半夜里醒来了一回,迷糊着睁眼,看到她依赖人的睡相,就噙着笑又睡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早,刘双领掌着灯进来叫谢迟起床的时候,隔着纱帐看见二人的睡姿,就心里一哆嗦——上一回这么抱着爵爷的胳膊睡的,是西院的容姨娘。爵爷当时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脸阴得吓人,甚至还到正院来冲着夫人发了顿火儿。   刘双领于是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定住心神拍谢迟的肩头。谢迟稍稍一颤,惊醒过来,扭头问他:“早上了?”   刘双领欠身:“是,爷您该起了。”   谢迟就想撑身起来,继而却觉肩头一沉。回过头,发现左臂还被叶蝉抱着。   这小知了。   谢迟摒着笑,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小蝉。”   站在床边的刘双领陡然松气,然后带着三分惊诧三分好奇,无声地继续看爵爷的动静。   他便看到爵爷闲着的右手搂到夫人背后,轻轻拍着,又在夫人耳边轻道:“小蝉,松松啊,我得起了。”   叶蝉半梦半醒,嗯了一声松开了手,接着抱住被子一滚,冲着墙壁又睡熟了。   谢迟扑哧笑了声,起床踩上鞋,左手捶着右胳膊,压音跟刘双领说:“我去西屋盥洗,别吵着她。”   他当值要早起的时日里,她大多时候都会跟着一起起来。可是他起的时辰太早了,劝她接着睡她又不干,是以难得有她起不来的时候,他就都溜到西屋去收拾,让她好好睡。   于是直到谢迟离家进宫,叶蝉都没醒。   三两刻后他按时轮了值,轮值的这会儿,皇帝照例正在前头的宣政殿上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早朝散了,圣驾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回来,所有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地斜眼往东边看。   ——果然,又见一个小宦官捧着奏章,从东侧的宫道上疾步赶来。   这些天都是这样,皇帝每日一下朝,东宫请罪的折子就送了过来。但是,皇帝一次也没看,回回都直接把来送折子的宦官打发回去。有两回大约是早朝上有了什么让他烦心的事,来送折子的宦官还触了霉头挨了板子。   就这样,太子都仍旧毫无退缩,日复一日地继续递折子。   对此,御前众人难免会有议论,一半说看来这回陛下是真生气,打从皇长子去后,陛下就这仅剩的儿子十分宠溺,这般的拒之不见、连折子都不看,是头一回。   另一半说,太子殿下这回认错好像认得很诚恳啊。兴许是真明白过来了,从此要学好?   当然,这些议论都是私下说说。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往东边瞧也都是偷着瞧,待得皇帝走近,所有的目光就都规规矩矩地又转了回来。   东宫差来的那小宦官还捧着奏章,躬着身在皇帝身后候着。   皇帝如旧在殿前停下了脚。一刹里,小宦官盯着地面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侍卫们和其他宫人的眼中满是好奇,空气中洋溢的气氛可谓十分精彩。   ——众人都想知道,陛下是会和前七八天一样,淡声说一句“你回去”,还是说点别的什么?   然后,就见皇帝拿起伸出手,把那宦官手里的奏章抽了过去。   小宦官没忍住扑通就跪下了,倒不是害怕,只是在极度的期待后有了结果,腿软。   皇帝没说什么,先将那银灰色缎面的折子翻到了末页扫了眼落款处的日期。见是昨日刚写就的,知道太子是每日都写心的来,心下稍宽了些。   然后他又翻到前头,看起了奏章中的内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其实太子如何,跟他们这些御前的人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这一刻,就好像所有人都是东宫宫人一样,全在没什么道理地期待陛下发话。   终于,皇帝阖上了奏章,信手递给了傅茂川,目光看向脚边跪着的小宦官:“太子如今文章写得不错,让他多加用功。”   说罢,转身就进了殿。   那小宦官不禁喜出望外。陛下虽然没解了太子的禁足,可有了句夸赞,可比不闻不问强太多了。他在殿前磕了好几个头才告退,觉得天色都亮了不少。   过了不一刻,傅茂川又带着宫人从紫宸殿折了出来,开库去取给太子妃的赏赐去。   皇帝打算再多拘太子些时日,让他好生清醒清醒,待得皇长子祭礼前再放他出来。他也不想此时赏他什么,免得他又不长记性。绕过他去赏太子妃,也是为了给他紧弦。   .   如此,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八,离皇长子的忌日还有五天。太子在这天解了禁足,谢迟则是从这天开始可以小歇日,因为祭礼前有三日的斋戒,只能吃素不能见荤,连油都只能用素油。宫里备给御前侍卫的午膳是统一的,没法给他单做,他就只能回家。   吃素这个事儿谢迟也算有经验。他母亲是生他时难产而亡的,那时倒不用他守孝,可是前几年父亲去世时,他足足吃素了一年。   那一年到了后面,倒觉得没什么了,但头一阵子真的颇为难过。所以这三天,也不会舒服。   谢迟就打算在斋戒前的这最后一晚好好吃顿肉,于是这天晚上,桌上的菜基本全是荤菜,放眼放去格外丰盛。   其中有一道白萝卜炖羊肉,谢迟吃得十分痛快。现下天还冷,吃羊肉正合适,这种带汤带水炖得透烂的羊肉格外暖身。但更有味道的,其实是里面的白萝卜。   白萝卜被带着羊肉香的浓郁汤汁煮透后,整体都成了半透明的褐色小块,一口咬下去鲜汤四溢,下咽时又没有肉类的摩挲感,顺顺滑滑地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谢迟就着米饭吃了不少,之后还喝了小半碗汤。这汤原也是可以喝的,做得并不算咸,喝下去让人十分舒坦。   谢迟照例吃完就出去逛了一圈消食,在寒风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待得躺到床上,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浑身燥热难耐,一阵一阵地冒汗,一股热气顶在心里,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不适,很想……   很想宣泄一下。   叶蝉不过多时就发觉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而且似乎很暴躁,担心他病了,就撑身碰了碰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迟身子一僵。   有些“事儿”她可能不太懂,但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偷看书也好,平常跟朋友瞎聊天瞎好奇也好,都慢慢的基本搞明白了。她冰凉的小手此时往他额上一碰,直惹得他心跳咚咚咚快了三下。   然后他猛地翻身,背对向叶蝉,同时也避开了她的手。   “……”叶蝉看他这样,更担心了,“怎么了啊?”   她撑身够过去看他,这个姿势自然而然地将他半拢了起来。少女沐浴后的淡淡香气沁入鼻中,令他心底的燥热翻滚得愈发厉害。 第23章   谢迟紧闭着眼,深呼吸,跟自己说不行不行不行,她还没满十四,再怎样也要等她过了及笄之年啊!   不然……别的不说,万一她有孕了怎么办?这个年龄生孩子太危险,近几年宗亲的正房侧室因为难产去了好几个,大多年龄偏小。   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担这种风险,绝对不行。让她喝药也不行,听说那种药大多性寒,很伤身,年纪太轻更伤身。   谢迟脑子里风起云涌地压制着自己的欲念,叶蝉则只顾着担心他生病,哪能猜得到他都想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问题了?见他死死闭着眼又不开口,给他掖了掖被子:“你等着,我让刘双领喊大夫去!”   她说着就要下床,然而他先她一步,一个猛子窜了起来。   叶蝉目瞪口呆,谢迟抱起枕头就往外去:“我没事,我到西屋睡,你别担心!”   “?!”叶蝉不禁傻了几息,他很快就绕过屏风出了屋,她听到他冲刘双领喊:“去拿床被子来!”   刘双领也一头雾水。   青釉见状,难免要挑帘进屋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叶蝉把她叫到跟前,跟她说:“你跟刘双领说一声,爵爷刚才好像不太舒服,让他注意着点,该叫大夫就叫大夫,过几天还有皇长子的祭礼呢。”   青釉得了这话,立刻告诉了刘双领。刘双领也自要多加注意,到西屋去好生瞧了瞧谢迟,也直言说:“爷,您要是不舒服,下奴就赶紧喊大夫来。过几天就是皇长子的祭礼,这是个大事,别病起来耽搁了。”   谢迟仍自热血沸腾到精神抖擞,好在西屋没有那种有幔帐的床,只有张没有遮挡的窄榻,显得敞亮一些,反倒让他稍静了些心。   他平躺在榻,盯着房顶缓了好几口气:“我知道。真没事,不必担心。”   刘双领一时不敢走,唯恐他是怕麻烦不想叫大夫。但他细细看了半晌,见他确实神采奕奕不似生病,声音也寻不出半丝半毫的虚弱,又略微放了心。   谢迟一直干躺到后半夜才睡着,所幸次日不当值,他精神不佳地爬起床也没什么。   起床后,二人各自在两间屋中盥洗更衣,然后一同道堂屋用早膳。叶蝉看看他,带着几分不放心又问:“没事了?”   “没事。”谢迟吁气,解释说,“昨晚也没事,就……莫名睡不着,怕翻来覆去地打扰你。”   叶蝉歪头看看他,心下回想着他往西屋去的时候在躲避什么一般的模样,有点不解,但也没再多追问。   早膳很快都端了上来,谢迟一瞧,一桌子全是素的。粥是一道香菇青菜粥、一道红薯粥,包子是素三鲜和冬笋香菇两种,凉菜是菠菜粉丝、爽脆木耳和凉拌豆皮,整个桌上都见不到一丁点儿肉,油想来也是按规矩用的素油。   他以为叶蝉理解错了什么,赶忙跟她解释:“你不用跟我一起斋戒啊!”   叶蝉径自盛着红薯粥,闻言笑吟吟道:“你本来就爱吃荤的,现下不能吃肯定挺难受的吧?我再在你面前吃,多欺负人啊?”   她便想索性一起吃吃素好了,反正也就三天。再者,虽然那位皇长子离世的时候她还不记事,可她也听说过,皇长子风评极佳。为这个,她跟着斋戒几天也真心实意。   但谢迟扭头告诉刘双领:“告诉厨房,今天给正院备两道肉馅的点心……前几天有个酥肉饼不错,来一份吧。”然后又跟她说:“一会儿我在西屋看书,你吃你的。”   ……那好吧。   叶蝉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便也没再做推辞。之后的三天基本都是这样过的,正餐时半点荤也见不着,但她的点心里会有一两样荤,搞得她着实没感觉到斋戒的难熬。   第四日一早,窗外还一片漆黑时,谢迟就起了身。按规矩先沐浴更衣,然后照例吃了顿不见荤腥的早饭,就奔太庙去。   其实按律来说,夭折皇子的祭礼没有在太庙办的——大多数其实连祭礼都不会有。不过既然九五之尊亲自开了口,皇太子名声又好,且还是按家礼去祭,朝臣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多嘴,令故去十年的皇长子得以尊享死后的哀荣。   参礼的宗亲中,谢迟的府邸在京中最偏,离太庙也最远。是以他到时,另几位参礼的宗亲都到了,小宦官服侍他去侧间换上祭服,走出来时,正好碰上另外几位。   另几位都是亲王府的孩子,相互都熟,蓦地看见张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和他们穿着一样的祭服,都愣了愣。旋即有人迟疑道:“敢问公子是……”   领着他的小宦官躬身:“这位是广恩伯。”   有那么短短一瞬,几人脑子里全都一卡:谁?广恩伯是谁?   但很快,他们又笑起来,从容不迫地拱手:“幸会。”接着又由宦官介绍起来。   谢迟这才得以把他们都认了个明白。五位里头有三位世子,分别是五王府的谢遇、七王府的谢逐、八王府的谢追。   另外两位一个是二王的次子谢进、一位是四王的幼子谢逢,这两个府没让世子来,二王那边是因为世子生得比皇长子还早,当哥哥的没法来祭弟弟;四王那儿则是原本立起来的世子得了场急病没留住,后来就没再请封,便索性挑了幼子来长长见识。   这其中,谢逢是最小的,才十五岁,又是个直性子。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这广恩伯到底是什么来路,张口就问了出来:“请问爵爷的父亲是……”   四个堂兄齐刷刷地瞪他,谢逢顿时也感失言,谢迟倒没在意:“我祖父还在世,父亲去的早,没袭过爵。父亲去后,祖父直接把爵位传给了我。”   “哦……”谢逢恍悟,心说怪不得没听说过,接着又问,“那请问你祖父是……”   和他一贯交好的八王府世子谢追暗掐他胳膊,不过话都说了,掐也白搭。   谢迟颔首道:“祖父讳名祷。往上溯去,是……世宗幼子一脉传下来的。”   话音落定,谢逢尴尬到悲愤!世宗幼子谢润他倒知道,可是前任广恩伯谢祷的大名,真没听说过!他这是瞎多什么嘴啊!   然后他只好没话找话,也没太多时间细想,张口就说:“啊……我是世宗长子一脉下来的。”   几个堂兄简直忍无可忍,谢追咣叽狠跺了他一脚——废话!世宗的长子承袭承袭了皇位,一代代传下来,他们的父辈才都是皇子、都是当下和陛下血脉最近的亲王——谁不知道你是世宗长子一脉传下来的啊?!   谢逢被他跺得抱着脚蹦跶:“你干什么啊!”   “你!活!该!”谢追磨着牙瞪他,然后笑跟谢迟打圆场,“别理他别理他,哪一脉都是自家兄弟。时辰差不多了,咱往里去吧。”   次道门内,用于祭礼的宽大广场上一切皆已准备妥当,众人在门槛外边候着,一时寂然无声。   这么一安静,人就难免要想些有的没的。谢迟的心绪就全绕在了方才的对答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唉,也不怪谢逢。说到底,是他家里实在没落了,一连几代都无半点实权,最初还有封地田庄,后来就只剩了朝廷的俸禄,到他这儿才又有了五百户食邑。   他不知不觉地凝神看向眼前的大门那边。偌大的广场威仪肃穆,广场尽头供奉着牌位的大殿更一派天家风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莫名的心旷神怡。   .   祭礼自清晨开始,忙到晌午结束。祭礼散后,宫里按例设了个家宴,参礼观礼的宗亲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家人”。宴席就设在紫宸殿中,观礼的在侧殿,参礼的几人在正殿。   席面是尚食局按规矩备下的,但皇帝又额外赏了不少菜,以示圣恩。开席时皇帝还在宣政殿议着事,走不开,这倒没什么,众人都理解。觥筹交错间,大家更加好奇皇太子今日会不会来。   身为主祭的忠王陆恒更是悬着口气,从开席起就一直盯着殿门,除却时不时地和旁边的宗室子弟喝一杯酒外,基本没说什么话。   终于,一声“太子驾到——”响彻大殿,众人顿时神色各异,然后又掩饰住神色,纷纷离座行礼。   太子步入正殿,朗声笑道:“不必多礼,辛苦众位兄弟。”   语气听来春风得意,好像先前的禁足等事皆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不去祭礼也没什么稀奇。   正殿席上主位两侧的位子终于都有人坐了,中间空着的那一席是皇帝的。   太子遥遥向忠王举杯:“辛苦陆兄了。”   陆恒噙着笑也举杯:“多谢殿下。”   与此同时,两个宦官毫不起眼地溜着边走进了正殿,安静地候在了角落处。   片刻后,一个宦官又离了殿,出门直奔前头的宣政殿,与傅茂川耳语几句,又恭敬退下。   傅茂川欠着身,稳步走到皇帝身边,压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到紫宸殿了。”   皇帝其实已议完了事,朝臣也都已告退。他闲闲地读着本奏章,听言嗯了一声:“如何?”   “正与诸位宗亲共饮。”傅茂川低下了眼皮。 第24章   整场宴席,皇帝只在当中过来和众人同饮了一杯酒,就又赶回了前头宣政殿。   不过皇帝政务缠身,这也没什么可稀奇。   让谢迟、乃至所有宗亲都觉得很意外的是,今日太子竟然颇为谦和,对一众堂兄弟、对忠王都客气有礼,和平常判若两人。   ——在众人平日的印象里,都觉得太子近几年愈发傲慢,戾气也愈发的重的。   于是一场宴席从头到尾都颇为融洽,一点若有似无的议论,却从第二日开始,在洛安的街头坊间慢慢地飘了开来。   是太子着人送到各位参礼的堂兄弟府上的赏赐闹的。   在洛安城中,赏赐、贺礼里常有文章,众人总要摸清门道才能安心,不然无意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是以过了两天,七王府的世子谢逐,就拜访五王世子谢遇去了。这一双堂兄弟一贯交好,谢逐便也没拐弯,张口就问:“哥,你这边的赏赐里,有茶没有?”   他说这话时,宦官正好刚把茶端上来。谢遇扫了他一眼,解开盏盖吹着热气淡淡道:“怎么,你那儿缺茶喝?诺,这是皇伯伯刚赏下来的大红袍,一会儿匀你一些。”   谢逐就不高兴了:“哥,您这可就不够兄弟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您在这儿装傻?   谢遇眉心微跳,接着也没喝茶,就把茶盏放回了桌上。   他当然明白谢逐指的是什么。   这次的主祭是忠王,除忠王外,参礼的宗亲一共六个。太子要赏东西,理所当然地给忠王这主祭备了份厚赏,给六个堂兄弟的则都差不多。   但是,广恩伯府那边,多了一份茶。   这茶倒不甚名贵,但也颇有些来头。是大概二十几年前,大齐西南边的暹罗开始向大齐进贡,贡品里总有一种暹罗人引以为傲的水果,叫柠檬。   这东西外皮金黄,里面的瓤是一丝丝的,像是金色的橘子,可味道酸得很,听说能酸得人面目扭曲地捶桌子,根本没法吃,闻闻味儿倒是不错,头几年的就净摆在屋里闻果香味儿了。   后来暹罗使节来朝,听闻柠檬在洛安竟不受欢迎,痛心疾首,解释说在他们暹罗,是拿这个切片泡水喝的。御膳房就切了切泡水呈进了殿,暹罗使节说,对对对,就是这么喝的——可从当今圣上到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喝得惯。   据说当时还有个性子直点的武将张口就道:“要喝水,泡茶不好吗?这东西,说味道寡淡又酸得很,说味道浓郁又除了酸没别的味儿,有什么可喝的?”   于是在座重臣哄堂大笑,这话被当做笑柄越传越广。结果,不知怎的传到了个御茶官的耳朵里,这人会颇动脑子,立时想到既然除了酸没别的味儿、不如茶水好喝,那能不能把它跟茶制在一起?   反正茶里原也有小青柑、大红柑,就是将茶叶填在果皮里一起炮制的。柠檬果肉虽酸,可果皮香得很啊,怎的就不能试试?   就这么着,经过几载尝试,御茶房里还真弄出了个“柠檬红茶”。柠檬清新、红茶醇厚,喝起来颇是独特。   但是,因为暹罗每年进贡的柠檬都有限,这茶又必须用整个的柠檬皮做,挖去果肉时不小心弄破了皮就只能作废,所以每年也产不了几斤,民间商人能弄来的柠檬不知怎的又品质不够,时至今日这茶都只有宫里才有,轻易也不往外赏人。   ——所以,你说它没名气,它是没什么名气。可是在洛安城里头,它真金贵啊!   这么金贵的东西,太子赏了名不见经传的广恩伯足足一斤。   如果只是赏了也就罢了,但偏巧这事还莫名其妙地传了出来,可见这里头有故事。   谢遇沉默了半晌,终于看向谢逐:“你让我说点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谢逐锁眉,“一个不入流的旁系,跟咱们耀武扬威?”   谢遇睃了他一眼:“你觉得是广恩伯自己透出来的?”   谢逐摊手:“那不然呢?”   谢遇轻笑摇头。他觉得,这是太子那边透出来的。   王府间近来的动静让太子殿下不安了,他想给堂兄弟们紧紧弦,同时也是给他们脸色看。   那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是有心提点他们,他要厚此薄彼的赏东西,他们也一句话都说不得。   这是君臣之别。   .   广恩伯府里,谢迟自也听说坊间的议论了,因为他白日里去宫中当值,御前侍卫们也在说这件事。   怎么说呢?他现在觉得这茶不烫手是假的,可他总也不能把茶给太子退回去。   他经历过的事确实还少,不过要忐忑不安也只是在能选择的事上容易忐忑不安,这种没什么选择的事,忐忑不安有用吗?没用就还是随遇而安吧。   他就气定神闲地拿着一铜罐的茶找叶蝉去了。   这么稀罕的东西,叶蝉当然没见过,立刻叫青釉去沏了两盏来。柠檬的个头比小青柑要大,一盏一颗太浓了,青釉便把它捏碎沏了来,每盏放了一盏底的茶叶,外加三两片碎柠檬皮。   “这味道好清爽啊!”叶蝉把茶凑在鼻边嗅了嗅,觉得挺喜欢。   谢迟看见她笑心情就好,便大方道:“你喜欢就都搁你这儿,留着慢慢喝吧。”   他说着也抿了一口,接着又道:“对了,二十七日是元显生辰……我本来早想跟你说,结果让祭礼的事给搅忘了。”   叶蝉脑中如有惊雷劈下,猛然啊了一声!   他事情多忘了就算了,然而她这个当娘的也给忘了。元显是养在容姨娘那儿不假,但可还是她名下的孩子。   就算不是她名下的孩子,她这个当嫡母的也应该记得!   叶蝉顿时有些局促,谢迟看得一脸好笑:“没事没事,反正也不大办,现在安排来得及。”   叶蝉便赶忙问,都要做点什么?谢迟想了想,说设个宴也就得了,洛安宗亲虽多,但和他算“近亲”的几乎数不出几个,连亲戚也没什么可请的。他想请几个御前侍卫里交好的朋友来热闹热闹,男眷在前头设宴,女眷里正室在她这儿,有侧室来就去西院让容姨娘招待。   然后他又道:“恪郡王府那边毕竟和元显是血亲,要递个帖子,不过他们肯定不会来人,咱们礼数不亏就行;还有忠王府,怎么也有了几面之缘,你也写个帖子给王妃吧。但他们应该也不会来,最多送个贺礼。”   叶蝉认真记下,又问了他打算请几个人,便大致有了数。   ——这么算,基本上也就是前宅一桌席面、她和容姨娘两边也各一桌席面,另再挑个地方给各府随来的下人备两桌,能坐满就不错了,备多了准定浪费。   谢迟也是这么觉得的,然而等到叶蝉差人把递给忠王妃和恪郡王妃的帖子送出去,事情立马就出乎了预料!   恪郡王府那边确实是不打算来的,而且连礼也不打算备,回了个帖说近来忙得走不开,这孩子继给你们便是你们的,多劳你们照顾,待得他们长大成人,也只教他们孝顺你们便好——端然一股恨不得早点跟俩孩子划清界限的味道。   但忠王府那边,王妃卫氏亲自回了帖,说一定按时到,她和忠王都来,祝孩子平安喜乐。   叶蝉看到此处简直眼前一白——天啊!忠王便罢了,忠王妃有将近五个月的身孕,来参宴时万一有个什么不妥,怎么办啊?!   可这还没完。   迟了一日,五王府世子谢遇的正妃、七王府世子谢逐的正妃,还有二王府次子谢进的正妃都递来了帖子,说听说你们广恩伯府的长子即将满岁?我们要过来道个贺。   叶蝉看到这几封帖子时当真吓蒙了,找谢迟一问,才知道这三位宗亲都是一起参了祭礼的。不止是妻子给她递了帖,他们本人也写了帖子送到了前宅。   参礼的另外两位——四王府的幼子谢逢和八王府的世子谢追,则是因为年纪尚轻还未成婚,便只自己给谢迟递了帖。   说实在的,这弄得夫妻二人的阵脚都有些乱。   但至此,还没完。   这些正炙手可热的亲王府,一举一动在洛安城里都备受关注。他们的帖子递进来过了两天,各路宗亲的帖子便如同寒冬腊月的雪片一样纷纷飞来。从没去祭礼的其他亲王世子,到比谢迟爵位更低的镇国将军府、辅国将军府,都有帖子送到了门房。   谢迟甚至都可以借着这些帖子把洛安城的宗亲拉个单子了。   广恩伯府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关注。   谢迟和叶蝉在晚膳前愁苦地面对面坐了足足两刻。   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各将军府倒好办,因为他这个广恩伯现在是二等伯,论爵位比镇国将军高两级、比辅国将军高三级,而且这种作为宗室爵位的“将军”并又没有实权,回绝了也就回绝了。   可是,将军府在名帖里只占极少数,把三等伯一并拒了也不占两成。往上数,却还有一等伯、三等侯、二等侯、一等侯、三等公、二等公、一等公、郡王、亲王。   论公,都比谢迟身份高;论私,大大小小都是亲戚,其中还有近三成是长辈。   以谢迟现在的身份,还真不敢随便得罪他们。   可如果都请,呵呵,府里根本设不了这么大的宴,人手地方全不够,甚至连钱……算上食邑都不一定够花!   “这……怎么办啊?”叶蝉忧心忡忡地问谢迟,连声音都在颤。 第25章   两个人都为此头疼了一整夜,连睡觉都睡不实在。但第二天,谢迟还得顶着这一脑门子官司当值去。   到晌午轮值后众人一起用午膳,好几个人都看出他精神不对劲,谢信就便端着碗过来拍拍他肩头:“怎么了呢?跟叔说说。”   谢迟不禁噎了一下。   家里太旁支,他自小没什么真正熟络的亲戚,是以他也不太适应宗亲间年纪差不多但可能有辈分差别的关系。平常他管谢信叫堂叔则罢,谢信一口一个“跟叔说说”……让谢迟总有一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不过这也没法抱怨,因为人家还确实就是他叔。   眼看着谢信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谢迟理了下思路,就把来龙去脉跟谢信说了个大概。   谢信扒拉着饭,听他说完头都没抬一下:“就这事儿啊,那我不去了。”   “……”谢迟微懵,转瞬反应过来,急道,“堂叔,您当我是拐弯抹角地不想让您去吗?若是不想让您去,我干嘛还自己开口请您?现在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那一厚摞的帖子,少说得有几十位,夫妻同来就翻个番,若在带孩子、妾室又翻两番。您说……这要是在您府里,坐得下吗?”   谢信是一等伯,比他只略高那么一点儿,府邸的规格也差不多。顺着他说的这么一想,觉得还真是个麻烦。   ——他方才还真误会了。他以为谢迟是贵客多了,便不想叫他去了。   “对不住,我想岔了。”谢信窘迫地笑笑,接着认真替谢迟思量了片刻,俄而道,“一二百位塞府里,其实就算是亲王府也会觉得挤。一般这么大的宴席,都得分出去一部分人。洛安城里这么多酒楼呢,你挑个好些的包下来,到时再找个兄弟过去给你撑场就行了。”   谢迟的神情更苦了:“我哪儿有兄弟啊?!”   “哦……忘了,你独苗。”谢信咂咂嘴,怜悯地从碗里夹了个烧明虾搁到了他的饭上,又问,“那你有表亲没有?表亲不太走动的话,你夫人有没有兄弟?这都算自家人,拉来帮个忙四处敬一圈酒,礼数上就过去了,旁人不至于说你怠慢——他们总不能逼你分身啊。”   谢信说的理儿没问题,谢迟却越听越气虚。   他母亲去世得早,这么多年下来,和母族的走动确实非常少了,表亲更不熟悉。至于叶蝉的娘家……   谢迟悲愤地揉着眉心:“我夫人是从江南嫁过来的,娘家人都不在京城。现下请来不及啊!”   就算来得及,也没有头一回就把人抓来帮着应酬的啊?   再说,洛安城里像样的酒楼都不便宜,包下来大办一场几百两银子总是要花的。虽然他如今有了食邑的进项,可几百两银子也依旧不是个小数目。   “……”听他说完,谢信也没招了。   他瞅瞅谢迟,又夹了个焦溜丸子给他,怜悯地一叹:“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谢迟:“……”   就这么着,谢迟和叶蝉又无语凝噎地愁苦了两天。眼看日子一天天近了,这么干发愁也不是办法,叶蝉不得不出主意说:“要不……找爷爷奶奶商量商量?”   谢迟仰面躺在床上,头枕着手,一声长叹:“唉……”   他不愿拿这些是给二老添乱。他觉得,家里的一切麻烦,都该是他解决好才对,二老该到好好的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再说,这种事有办法解决则罢,没有办法解决那真是徒增烦忧。他跟叶蝉还年轻,烦忧之下睡不好也不打紧,爷爷奶奶要是也一连几天睡不好,太伤身了。   于是谢迟想起了昏招:“要不……我装病吧?”   “啊?”叶蝉一怔。   谢迟觉得这算个办法,有了点精神,翻过身侧支着脑袋跟她说:“你看啊,我是当爹的,我要是病了,府里照旧给元显庆生就不合适了吧?闭门养病理所当然,谁也不得罪,是不是挺好?”   “……”叶蝉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下这个情状,她当然也觉得先解决了麻烦、别得罪人才是最要紧的。可是,这是元显的周岁生辰,为这个就不办了,她又觉得对不住孩子。   再说……   “那元晋生辰的时候,怎么办?”她望着他问,“到时候再装病一次吗?而且过了周岁还有两岁、三岁。不提他们俩,也还有你我的生辰、爷爷奶奶的生辰,全都不过了吗?”   谢迟被她问得噎住。   如果他仕途平顺,这种热闹就会一直有,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那难道要为了躲这些,让他期待自己仕途不平顺?本末倒置啊!   还是得迎难而上,想一个合理的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好,日后全按这个例办便是。   谢迟轻轻地吁了口气:“那我明天回来找爷爷奶奶商量商量。”接着,他搂住了她。   她最近被他搂惯了,于是慢慢就不像最初那样见他一凑过来就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她贴在他怀里,感觉他的手在她后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合宜的轻重抚得她很快就犯了困。正要睡过去,他忽地重重叹了一息:“小蝉。”   她又睁开眼:“嗯?”   他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这样打拼下去,会很容易得罪人吧。”   借着床帐外透入的微弱烛光,她抬了抬头,看到他阖着眼睛,但眉宇间依稀可寻几丝烦恼。他其实生得很好看,眉目疏朗,是她所喜欢的样子。她从前在家闲来无事读些儿女情长的话本,脑子里想象的男主角大概就是他这样的感觉。她猝不及防地被指婚给他却并不讨厌他,大概和这也有些关系。现下他愁绪分明,她被他的样子弄得心疼也是轻而易举。   她于是抬手用拇指在他的眉心处揉了揉,温声道:“别急,慢慢来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的。”   谢迟睁开眼睛,凝视着她沉默了半晌:“万一出了事,连累你怎么办?”   叶蝉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地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害怕。   她先前从来没想过,他的上进可能是会引来危险的。现在这样一想,才觉得当然会啊!   这次的宴席,大概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事情。日后他可能会升迁、会有别的差事,他会难以避免的与同僚接触,也难免产生分歧。权力的斗争她没有亲历过,可是也有所耳闻,哪朝哪代不是成王败寇?一旦不小心走错了,兴许阖家的性命都要搭在里面。   可是,要她劝他知难而退吗?她也说不出来。   他这么努力,让他刚崭露头角就缩回来,他一定憋屈死了。   叶蝉于是踟蹰了半晌,才又开口,声音轻得连他都只能勉强听清:“什么连累?才不是怎么论的。”   谢迟锁着眉心,她抬眸瞧了瞧他,认真道:“你若仕途平顺、加官进爵,我不跟着享福吗?你看,你得了食邑我就可以随便吃点心了;你若有朝一日位极人臣,请来诰命给我,我是不是也很风光?”   谢迟点头:“那自然是。可是……”   “既然是,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叶蝉神色认真郑重,谢迟一刹间竟看得有点不敢认。   她就这么肃然地望着他,顿了顿,又说:“你加官进爵带来的好处我都欣然接受,那我能嫌你连累我吗?你自己也不要因为这些而畏首畏尾。好处我们要享,风险我们便自然也要担。万事都不可能只占好处不惹坏处呀!你说是不是?”   她比他小三岁,现在都还不满十四。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说得他好生愣了愣。   然后她又道:“再说,一家人本来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一口一个连累,拿我当外人吗?”   谢迟一下慌神:“不是……”他揽在她身后的手下意识地一紧,语气也变得局促不安,“我绝没那意思,我就、就是……”   “你没那意思,那你就不许这么说了。”叶蝉带着三分赌气的意味瞪瞪他,有垂眸轻轻地一吁气,“你如果真的觉得家里多了五百户食邑便足够好了,那我绝不劝你继续往上走。可是,你不要因为怕什么连累我而往后退,不然咱们不如和离好了!”   “小小小小小蝉?!”谢迟紧张到窒息,猛然握住她的胳膊,“你再说一遍?!”   叶蝉胳膊吃痛,低叫出声,抬眸又瞪向他,才发现他目中的惊慌。   她吓着他了?!   “我……我也不是那意思!”她赶紧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多顾虑而已,没想跟你和离……你松开我!”   谢迟触电般地松手,叶蝉把胳膊从被中抽出来,撩起衣袖一看,都攥红了!   “对不住啊……”谢迟的声音发虚,抬手给她揉起了胳膊,很愧疚地又道,“我不是故意的。”   叶蝉还是想说,她觉得自己那句话说得很明白啊,他怎么这么大反应!   然而听到他道:“你……不许拿和离举例子了!”   她一怔,他忽地紧紧一搂,把她整个人都按进了怀里。她周身都被搂得冒了层汗,接着便感到他用了十二分力在她头上一吻。   吻完之后,他说话的语气委屈得像被排挤的小孩:“我喜欢你,你别拿这个吓我。” 第26章   第二天又是谢迟在家休息的日子,不过守在外头的刘双领还是寅时不到就听到屋里有动静,正要招呼青釉一道进去伺候二人盥洗,细细一听,又停了脚。   好像夫人在笑,像是说悄悄话的动静。那也罢,反正今天爵爷不当值,不用着急。二人没叫人进去,他们就先别进去了。   房里,叶蝉确实在笑,他说什么她都想笑。   不仅如此,她还一整夜都睡得甜滋滋的,梦境里都像被涂了层蜜,睡得特别香。   因为他说他喜欢她。哎,怪不好意思的——她也喜欢他呀!   于是谢迟就发现这个小知了从醒来开始便缩在他怀里傻乐。他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不过眉眼弯弯的模样待得他也想乐,他便揽住她一翻身,把她翻到了自己身上,屏笑道:“大早上的这么开心?做什么美梦了,说来听听?”   “没有。”叶蝉把下巴搁在他胸口上,望着他呆了一会儿,又往前蹭了蹭,心内小小的挣扎了一下,说,“你把眼睛闭上!”   谢迟怔怔:“干嘛?”   “你闭上!”她坚定道。他便噙着笑闭上了眼睛,好奇她要干什么。   很快,他觉得嘴唇上被轻轻地一触。   那触感软软的,在他嘴唇上一按,完全不等他仔细感受就已然移了开来。不过他的心跳还是顿时乱了两拍,他愕然睁眼,看到她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前。   “……”谢迟愣了半晌,痴痴地笑了一声,“你再来一下!”   “……我不!”叶蝉本来就难为情,又见他是竟然是这么个反应,更加无地自容死了!   结果他伸手便往她腰间挠:“再来一下!”   叶蝉被挠得立时乱挣,一边大呼“我不我不!”一边从他身上滚了下去。   他于是就势朝她一翻,一把将她两只手腕都攥住,强行拿开了她捂在脸上的手。   叶蝉浑身汗毛倒立然而挣扎不了,脸红心跳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吻下来。   “唔唔唔唔唔!!!”她被他吻得死死的,一时都忘了呼吸了,多亏他在她窒息前松了开来。   叶蝉顿时猛地缓了口气,谢迟满意地抿一抿唇,好像在回味什么绝好的美味。   然后他又轻慢的、温柔的,在她的额上亲了两下,接着径自先撑身起了身,又转过来向她伸手:“起床吃饭!”   刘双领在外听到这句话,才可算敢领着人进屋服侍盥洗。走进屋一品,嚯,饶是他是个宦官,都能感觉到二人间那股明显的柔情蜜意。   青釉她们几个年轻姑娘更别提了,一个个都忍着笑不敢吭声,偶尔一抬眼,目光里就忍不住那两分好奇,不得不赶紧低下头遮掩。   一直到早膳时,二人都还在不停地互相看,没完没了地时不时傻乐。   而且他们都还一听对方傻乐就自己心虚,于是在谢迟又一次傻乐时,叶蝉闷着头往他碟子里送了块豌豆黄。   这东西她在江南的娘家时从没见过,到了洛安之后倒经常见。最初时叶蝉对它不感兴趣,因为当时她刚来洛安,没吃过的点心花样不少,豌豆黄看起来就是一块块黄色,瞧着平平无奇,她就没当回事。   青釉从厨房端了两回她都没动,厨房就很久没再给正院做过这个。前几天不知怎的又做了一回,青釉端过来,她随意一尝,才发现真好吃!   它口感细腻又不粘嘴,味道甜而不腻,完全就是她喜欢的感觉。   见她吃得高兴,青釉还给她说了说里头的讲究。青釉说,这东西瞧着简单,但想做好可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太甜太腻,要不然就水滋滋的吃起来不舒服。府里的厨子能做得这么好,还挺难得的。   于是这几天,叶蝉这里就总能见到豌豆黄,不是下午的点心就是早上的早膳。宵夜她不太敢吃这个,太甜了,要胖的。   眼下她拿这个堵谢迟,想让他好好吃饭别闷头傻笑了。可是他也知道她爱吃这个啊,就拿瓷匙挖下来半块,送到了她口边:“喏。”   “……”叶蝉红着脸把豌豆黄吃了下去。   早膳之后,两个人借着消食的时间,又在屋外的廊下黏黏糊糊搂搂抱抱了好一会儿,直至谢迟说要去前院的书房看书学习了,才不得不分开。   离开正院,谢迟先折去了爷爷奶奶的住处,打算和二老商量一下这急死人的元显生辰到底该怎么办。   结果有点不巧,谢周氏今天正好在睡懒觉。谢迟只好拉着爷爷商量,谢祷一边嘬着烟斗一边听他说,等他说完,开口就道:“府里搁不下,包个酒楼嘛。”   “……”谢迟悲愤地僵了僵,“穷啊!爷爷,包酒楼少说要花二三百两银子,家里还没那么宽裕。再说,给元显办了,那到时候元晋……”   两个孩子的生辰花出去大几百两银子,现在家里真的负担不起。   谢祷淡淡地哦了一声,终于抬了下眼皮。   他瞅瞅眼前眉头紧锁的孙子,缓缓问:“你是怕得罪人,是吧?”   谢迟自然是点头,他便又说:“那爷爷告诉你,你在外打拼,就总要和人打交道。既要和人打交道,不得罪人就不可能。你别想着做到面面俱到,该回绝的,回绝了便是。”   “可是……”谢迟觉得不行,想了想,道,“可是递帖子的又大多都是宗亲,说出去都是自家人,我又刚在洛安冒头。此时把人拒之门外,难免要被人说目中无人,不太好吧?”   “那你能一直把他们都照顾到吗?这回请了下回不请,他们就不会说你目中无人了吗?”谢祷反问。   谢迟被问得一噎。   谢祷啧嘴摇头:“你这个年纪啊……就是太在意旁人的看法;等在过个二三十年呢,你就会知道旁人的看法并不打紧。到了爷爷这个年纪,又会明白,大多数人可能对你压根没什么看法——就拿这回的事说吧,你觉得自己初露头角就把人拒之门外要招惹非议,可你反过来想想,你这个爵位,府邸有多大、俸禄有多少,旁的宗亲心里没数么?至于为这个记恨你?”   谢迟听得都蒙了,脑子一时有点跟不上,脱口就问:“他们既然心里有数,干嘛还都来递帖子啊?”   好多都是比他们更旁支、论血脉还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   “笨!”谢祷气得拿烟斗敲他的头,谢迟没来得及躲,疼得吸气。   谢祷道:“递了帖子,万一能来,不就结个善缘吗?你自己想想,你谋差事之前往多少个王府递过帖,又有多少石沉大海?你为这个记恨过那些亲王郡王吗?怎么自己变成了收帖子的,你就不懂了?”   谢迟这才恍然大悟。   是的啊!京里宗亲那么多,混得不济的大有人在。有志向的,会恨不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去谋差事,没志向的,人家也想结个善缘啊,万一能因此多些进项呢?   谢祷又敲敲他的头:“动脑子要活动,不能钻牛角尖儿。去吧,请什么人你自己定,但你记住,这是咱自己府里长子的生辰,是咱们做东,你要自己立稳,不能总想着自己爵位低就矮人一头!”   谢迟于是从爷爷奶奶的院子里退出来,便去了前宅的书房。他也不急着看书了,让刘双领把那一大厚摞帖子都取了来,心无旁骛地斟酌都要请谁。   前宅、正院、西院各设三四桌,府里还是办得下来的,也就是可以请三四十个府。谢迟首先把忠王和那日一起参礼的几位宗亲的帖子抽了出来,这些必须请到。   然后,他又在纸上提笔写了几个自己主动张口邀请的人名,基本都是在御前侍卫中和他交好的人。比如谢信、比如白康,再比如姜海。   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亲疏可言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个都不认识。先前他忐忑不安,想着全都请来。现在被爷爷稳住了心神,又一个都不想请了。   反正也不认识,见了面都没话说,尴尬不尴尬?   不过他也还是斟酌着又挑了几个,比如易怀侯——两家一代代往上数,数到曾曾祖父那代,是亲兄弟;再比如谨裕公——这一位算起来是他的祖父辈,但血脉很远,不过在他父亲去世那时,家里最难熬的时候,谨裕公府慷慨相助,差人送了五百两银子过来接济他们,帮他们渡了个大难关。   当时他可完全不像能在洛安混出名堂的人,谨裕公这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这份恩情他会一直记得。   谢迟就这么把名单定了下来,来回一数,上上下下不过十几家。   还加么?不了吧。   他想爷爷的话是对的。自己那么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实际上不过是因为自己爵位低,又太巴望着想再往上走。说得难听点,他在自轻自贱。   如果完全按他的想法办,就这么着了。   自家儿子的宴席,不请那些不相干的人。   谢迟吁了口气,叫了刘双领进来,然后将写下的这页名单递过去:“送去正院,跟夫人说,给这几个府的女眷回帖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刘双领伸手接过,扫了一眼,见名单如此之短,不禁愣了一愣:“爷,这……”   然而自家爵爷却从容冷静得很,看也不看他便翻书读了起来,稳稳地给了他两个字:“去吧。” 第27章   元显生辰的事,就这样大致定了下来。府中按部就班地开始忙碌,进来除却要备席的厨房会格外累以外,西院也要忙上一阵子。   在此之前,容姨娘已经消沉了好一阵了。   不为别的,就为那天谢迟来了西院,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办成,连让他喜欢上自己都没做到,容萱觉得丢人!   她觉得穿越女里鲜有自己这么不济的,人家哪个不是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就算是在故事开篇走得很虐的,那也都是事业线虐啊,万事不如意的时候都还有男主男配在旁边呵护着。   怎么她就死活见不着男主呢?   叶蝉长得比她美吗?平心而论,没有啊!   叶蝉比她有见识吗?那更不可能啊!   可事情就是这样走下来了,令她气馁不已。   但容萱也没办法,局势不如人意又能怎么办?她又没办法穿越回去,或者换个剧本。她只能先打起精神继续过日子,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瞧瞧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吧!   正院把要来她这边参宴的宾客的单子送来的时候,容萱正扶着元显学走路。见花佩捧着张纸笺进来,她便示意乳母陪着元显,自己接过纸笺坐到了一旁看。   来她这边参宴的,都是各府的妾室。不过能出来走动的妾室,也都是得宠的,甚至是在府里有点实权的。   容萱瞧了瞧,身份最尊的,大约是五王府世子的侧妃徐氏。   她就随口问了句:“不是说忠王府也来人?不来了吗?”   花佩在旁边欠身说:“忠王府只王妃自己过来,没带侧室。奴婢听说,忠王府几个宫里赐进去的侧室……平日都不太见得着忠王的面,大抵是不会出来走动的。”   啧,真是泾渭分明。   容萱心下冷笑,心说自己可不能混到那么惨,连出门交际都轮不上,那也太不中用了。她可是个穿越女,她丢不起这个人。   接着,她将名单交回给了花佩:“你看着准备吧。凡事安排得细些,别出了纰漏,叫正院那边看笑话。”   “诺。”花佩恭谨的应下,心绪一时十分复杂。   她记得,容姨娘和正夫人前后脚进府的时候,西院和正院是剑拔弩张了一阵来着。因为姨娘是宫里出来的,又生得美,而夫人是正室,两边的下人就都想争个高下。   那时候,正院的青釉红釉那几个跟她们西院的人可不对付了,平日见不着面,偶尔在厨房碰上都要尖酸刻薄几句。她们到底是侧室身边的,也不敢回嘴,觉得十分的憋屈。   但和现下相比,花佩才知道,那时根本就不算憋屈!   ——现下,人家正院的人已经懒得和她们争了,有时甚至客气得很。厨房偶尔怠慢容姨娘,迟迟不做容姨娘这边的菜,青釉还会好声好气地出面帮着催。   这说明什么啊?这说明整个正院已经拿她们西院不当回事了,看准了她们翻不出花来,所以自能毫无顾忌地施舍。   花佩心里堵得慌,她替容姨娘不值。在她看来,容姨娘哪儿都没比正院差,只不过命不好,才只落得个侧室。若她是正室,现下府里还不知是谁风光呢!   但一朝成了侧室,就要被人压一辈子吗?   花佩不这么想,而且她知道,容姨娘也不这么想。   于是,花佩在交待完几处生辰宴上的安排后,就拐去了前宅,又把爵爷身边那个铺纸研墨的叫了出来。   他们近来已经混得挺熟了,爵爷白日里又在宫里当值,用不上他,见面十分的容易。   花佩给他塞了几钱碎银,那小厮愣了愣,便笑起来:“姐姐,今儿有什么喜事啊?”   “没什么喜事,姐托你帮个忙。”花佩说着将他拽远了,在墙根下耳语几句,小厮面色一白:“啊?”   他滞了滞:“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的?就让你报个信儿,再说,我们又不给正院添麻烦。”她说着又摸出两块碎银塞过去,“一句话事儿而已,不难吧?”   小厮直觉得手里的银子烫手,锁着眉挠挠头,叹道:“不难是不难。可这要是让刘公公知道,我这……”   “你不必怕他啊!”花佩跟他说,“咱们又不是皇宫王府,你也不是一进门就出不去的宦官。他知道了,不能把你怎么样。再说,这是我找你帮忙,便是叫人察觉了,也绝不把你供出去,我们姨娘也自会保你。”   花佩说罢,压低了三分声,又续道:“如果查起来,爵爷身边这么多人呢,把谁捅出去不行啊,是不是?”   小厮直被她说得打了个哆嗦,可想想,又觉得这话有道理。   这些事哪有那么好查?问不出来,也就过去了。   他就收了银子,朝花佩拱了拱手:“那行,姐姐到时候等我的信儿。”   二月廿七,元显的生辰宴如期来了。他是继到叶蝉名下的孩子,不管是谁养着,这天都是在正院贺生辰。   在正院参宴的命妇们,哪个也不会不长眼地说他是西院养出来的,更不会有人不合时宜地提起恪郡王府。宴席上下一片其乐融融,就好像这个孩子完完全全是叶蝉亲生的,和旁人都没有关系。   而在西院里,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侧室们互相一聊天,几句话一聊,就能摸出来这位广恩伯的容姨娘是什么脾性。如果她是本分守礼的那一种,她们做客人的自然会识趣地不说冒犯的话,可她既有些野心,她们也知道如何投其所好。   五王府世子的侧妃徐氏就先开了口,噙着笑跟她说:“你还年轻,有些想法也是对的,毕竟命数这个东西,谁说得清楚呢?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更不用总想着孩子在你们夫人名下。要我说,在谁名下那都是虚的,孩子自然是谁养着便跟谁亲。你这儿又是长子,养得好了,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   她这话实在直白,但屋中众人或赞同或不赞同,都抿着笑,没人当面拆她的台。   偏偏四王府幼子谢逢的侧室南宫氏和谢逢一样是直性子,听她说完就蹙了眉头:“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吧。她们正夫人但凡不是个恶人,就总还是敬着些好。再说,这孩子到底是继来的,又和正院那个是亲兄弟。你这么说,让他们亲兄弟争起来,难不难看?”   一屋子女眷顿时全暗吸了口凉气,徐氏更狠狠剜了她一眼,心说谁要你在这儿教这套贤良淑德的东西?   你是不是成心把天聊死?   偏偏南宫氏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挨瞪,一脸无辜地张口就说:“你瞪我干什么?”   徐氏尴尬地别开了眼睛。   南宫氏扭头又劝容萱:“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别争那些有的没的,人嘛,还是自己高兴最要紧。我就想通了,我们爷眼下是年轻还没有正妃,等过两年有了,但凡她不惹我,我也就不跟她争,有什么可争的!”   众人:“……”呵呵!   说了半天,她们都忘了,谢逢今年才十五,压根还没有正房。   ——都没正房,你个侧室跟这儿装什么不争?滚滚滚滚滚!过几年你就懂了!憋屈在谁心里谁知道!   反倒是容萱没在意南宫氏的话,她今天有点紧张,心绪全在外头。   今天前头的宴上,会有谨裕公府的人,而且听闻,谨裕公亲自来了。   这位谨裕公是谢迟的祖父辈,也就是说,和谢迟的爷爷同辈。二老喜静,今儿都没理宴席的事儿,可按礼数来说,爷爷应该要和这位谨裕公碰个杯说会儿话。   花佩说,兴许到时候谢迟会请谨裕公去二老的住处坐一坐。   二老的住处在府邸东侧,是三进单独僻出来的院子,和她西院离得很远,“顺路偶遇”是说不通的。   但是不要紧,今儿不是元显的生辰么?她可以去正院接上元显,带去二老那儿见个礼,这样一来,顺理成章。   谢迟什么时候请谨裕公去那边不好说,但不要紧,花佩在前头打点好了,会有人来传信儿。   前头的宴席上,谨裕公作为到场的一众宗亲里辈分、年纪都最长的人,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两旁分别是谢迟和忠王。   酒过三巡,谨裕公来了兴致,四下瞧瞧,等谢迟和谢逢喝完了酒,就把他叫了过来,开口问他:“你祖父近来可安好啊?”   “祖父安好!”谢迟立刻放下了酒盅,“我带您去瞧瞧,您二老说说话。他不爱这些热闹,所以懒得出来,您别计较。”   谨裕公听他这么说边笑了,连连摆手:“不计较不计较,走走走,把酒拿上,我跟他喝一杯去。”   刘双领便赶忙拿了一壶酒、两只酒盅,放在托盘里稳稳地端着,与他们一道往东边去。谨裕公年纪大了,走得慢些,谢迟当然也不会催,走了小半刻才道。   结果院门口的小厮凑过来,小声跟谢迟禀说:“姨娘在里头呢,说是带着大公子来给二老磕个头。”   谢迟一怔,下意识地锁眉看刘双领,满眼都是:她怎么来了?   刘双领也纳闷,心说没听说啊,刚才不还在西院陪各府的侧室说话呢么?   但当下,总也没道理让谨裕公在外面等着。谢迟气息一沉,压声吩咐那小厮:“进去说一声,谨裕公来了,让她避一避。”   小厮应了声便进去,也没什么可委婉的,到了二老跟前,便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了。   “谨裕公?”谢周氏面上的笑容收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看容萱的反应。没想到,容萱竟然没什么不快,站起身大大方方地朝她一福,就说:“我去屏风后避一避。”   说罢毫无犹豫地就去了。   谢祷和谢周氏各自站起来理了理衣衫,然后去堂屋坐了下来。到了这个年纪,女眷见见别的府的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像年轻人间有诸多避讳。何况谢祷这个当夫君的还在座,谨裕公说起来又还算本家?   于是在谢迟将谨裕公请进来时,老两口一道迎了上去,说笑了几句又折回来落座。元显歪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爷爷,觉得不熟悉;又歪头看了看谢迟,也不熟悉。   他便提步跑向了屏风后:“娘——”   “嘘——”屏风后,容萱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搂了搂他作为安抚。   她从屏风弯折处的缝隙里朝外看了看,抿着笑想,不急,一会儿娘肯定有机会跟你爹说话!咱等等! 第28章   适才在院外的对话,谨裕公也听到了两句,是以听到屏风后有人也没觉得如何。   然则过了片刻,谢周氏身边的婢女去屏风后备茶水,将茶水端出来的却是容萱。   她这个打扮,一看就是府里的女眷,饶是谨裕公和她从未见过也看得出来。   一时间,屋里众人的面色都变了一变。谢祷、谢周氏、谢迟都轻吸了口凉气,觉得丢人不已,谨裕公僵了一僵,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刘双领等几个下人脸都白了,心说容姨娘您要作贤惠也别在外男面前作啊!这叫人家怎么看咱们广恩伯府?!   但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当下为了不让局面更加难看,也没人开口直接说她。   然后,就见容萱顺顺利利地上完了茶,柔顺地福了一福……站到谢迟身边去了。   所有人都:“?!”   “……啊,谨裕公您近来……安好?”谢周氏强行开口说了句话。她寻思着,想把注意力从容萱身上拽过来,总比继续这么冷场强。   谨裕公心领神会,寻到救星般立刻应答:“都好都好。”接着看向谢祷,指指前头,“前头啊,晚辈多,可热闹了。我来跟你喝一杯,再去跟他们喝去,不多打搅你。”   谢祷跟他其实也算不上熟,只不过是平辈、年纪又相仿,见面就多了几分亲近,当下便连连拱手应下:“敢跟他们喝,您酒量可真可以,那我就不客气了。”接着示意身边的小厮,“去,拿酒去。”   美酒不一刻就端了上来,谨裕公自己执壶倒酒,和谢祷哐哐哐喝了三杯,又说了两句寒暄话,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谢迟自要陪他一道回前头,走前禁不住狠狠地剜了容萱一眼——都怪她!   长辈们喝一杯,本来是挺高兴的事。谨裕公又对府里有恩,本该其乐融融。   她干什么啊?把好气氛全给搅了!看谨裕公刚才那三杯酒喝得跟赶场一般……上了年纪了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谢迟便私下琢磨着要交待厨房赶紧给谨裕公上个醒酒汤,结果这念头还没过完,就听到容萱清亮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和爷一起往前送送。”   谢迟正好随着谨裕公走到门槛处,好悬没一个跟头栽过去。   “……萱儿。”谢周氏不得不开口叫住她,还得强行笑着,“你歇着吧,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日!   ——顷刻之间,容萱只觉功亏一篑!   她穿越过来的这个身子,平心而论是很好看的,很有女主范儿。她今日又有意打扮得挺漂亮,本是存心想去前面的席上露露脸。   她想着,自己有机会往谢迟身边一站,和他一起见宾客,再大大方方的展现一点穿越女的优点——比如唱个歌啊、说个段子啊什么的,那谢迟肯定对她刮目相看。   这样一来,安守后宅的叶蝉算什么啊?一个平平无奇的土著而已!   真没想到,最后临到这一步,让谢周氏给拦下了。容萱满心的懊恼,连谢周氏小声吩咐婢女了两句话都没注意,强定心神地坐到了谢周氏身边。   得了谢周氏吩咐的那婢女则即刻出门往外追去,谨裕公他们都还没走远,她瞧了瞧,拉住了一个走在最后的小厮,把谢周氏交待的事情说了。   那小厮又将话传给了刘双领,刘双领点点头记下。待得回到前头的宴席上,他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压音告诉谢迟:“老夫人说,让您散席后有空再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谢迟点头,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宴饮。   一场晌午不到就开始了的生辰宴,直至下午才结束。几个堂兄弟都是王府来的,身份尊贵便先一步走了。姜海白康等几个御前侍卫里的熟人留下和谢迟多喝了几杯,喝到勾肩搭背唱小曲儿了才被谢迟送出去。   待得折回来,谢迟让刘双领打来凉水,洗脸醒了醒酒,才又去见奶奶。   容萱自然已经走了,谢迟不在,她本也没打算多留。谢周氏仍坐在罗汉床上,床上放着榻桌,谢迟去榻桌另一边刚坐下,谢周氏张口就问:“你知道那两个孩子,奶奶为什么让西院养了一个吗?”   谢迟一愣。   “奶奶是怕小蝉为两个孩子分神太多,让西院趁机来事,闹得妻妾不睦、家宅不宁。”谢周氏缓缓说着,深深一叹,“但那到底是你的后宅。单是奶奶费心,有什么用?你自己也要操心一二才是——你瞧瞧,那容姨娘都急眼了。好在当下没闹出什么,只是礼数上丢些人。可若再这么下去,她愈发心急,就指不准会做出什么来了。”   这话说得谢迟心里发毛,同时又不是滋味儿。奶奶大约是想劝他一碗水端平,可他当真不乐意,因为他喜欢叶蝉,不喜欢容萱,他就只想跟叶蝉过日子。   他于是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句:“那奶奶想一想,容氏本就会来事,我再去见她……来日她自己生下一个孩子,不更要惹是生非?”   谢周氏扑哧喷笑。   她对他这话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可以说,在她说出方才那番话的时候,她就知道谢迟要往那上面想了。   “傻!”谢周氏手指一敲榻桌,“我说让你操心,我说让你和她同床共寝了?我只是要你安抚着她!她这个人,一看眼皮子就浅,你安抚一二,她觉得自己得了意,就会消停消停;你不安抚,她觉得日子没趣儿,就又要冒一冒。”   谢迟微微锁眉,还是摸不准奶奶是什么意思。谢周氏笑叹:“你不喜欢她,但偶尔去跟她用个膳、说说话,行不行?时不时赏点东西行不行?再不然,你去看看元显行不行?——这我还得说说你,元显现在看见你就跟看个生人似的,这么下去,他长大可要记恨你。”   谢迟恍然大悟,不觉间竟松了口气。用个膳、说说话,那当然行,就当是应酬嘛,不喜欢的人也免不了要应酬一番。   他便答应了谢周氏的要求,没再多留,就退了出去。目送着他走远,谢周氏身边的郑嬷嬷忍不住了:“老夫人!”   谢周氏端起茶盏,睃了她一眼:“怎么?”   “老夫人您这……”郑嬷嬷一脸焦灼,“都说日久生情,您这么一弄……”   “日久生情,那也得是性子合得来的人。”谢周氏轻笑,“容氏性子不改,日子再久他也还是不喜欢。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才没那么好转性。你瞧着吧,只管让爵爷去西院,容氏见他见得越多,他越要觉得她夫人哪儿哪儿都好。同时还能让容氏安分些,不是挺好的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郑嬷嬷安了心,想了想,却又说:“可您就不觉得这样委屈爵爷?”   “这就委屈了?”谢周氏睇着她笑笑,“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许多,你只瞧瞧忠王府便知道了。忠王对忠王妃一往情深,可他位极人臣,逢采选时陛下要赐人进府、要搭关系的同僚要给他送美人儿,他总有拒绝不了的时候。府里人不少,他能只宿在正妃院子里,却不让忠王妃被人嫉恨,真是会做人。”   这么一算,忠王可真是在府内府外都活得绝顶通透。满朝对他的敬重就不提了,就说他府里吧,满洛安都说他只宠正妃一人,这传言大抵是真的。可忠王府里当真一点妻妾不睦的风声都没有过,是因为他府里的那些妾都格外贤良淑德吗?准不是,还是他自己知道怎么从中平衡。   谢周氏觉得,妻妾不睦跟婆媳难处的道理异曲同工,人人说起来好像都是自古便如此,可男人没责任吗?怎么可能!   他要是真喜欢叶蝉,就该恩威并施早早地替她把容萱按住。若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叶蝉那么乖巧的姑娘,嫁到他们府里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正院,叶蝉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送走了女眷们,回屋就累瘫了。   青釉和红釉一直帮她捶着腿脚,她犹是瘫了近一刻才可算松快了些,接着就感觉肚子里饿得不行。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席上基本没怎么吃东西,光顾着陪女眷们说话了。   叶蝉便有气无力地说要吃东西,青釉让白釉去厨房问有什么,不一刻白釉就折了回来,托盘里端着碗馄饨面。   馄饨饺子面条都是府里常要备着的,就为谁饿了时临时要吃东西能赶紧端上来,今天正好备了鲜虾馅的。听说正院要,钱大厨立刻就煮了一碗,面条用的是极为和软的宽面,汤用的是鸡汤,就是今日宴席上的那一种。不过锅里余下的比宴上端去的又多熬了两个时辰,鲜味更足了。   是以这面一端进来,鲜嫩的鸡肉香气立刻灌满了整个卧房。叶蝉瞬间回魂般从床上弹了起来,等到面放到眼前的榻桌上,她毫无犹豫地拿起了筷子。   刚吃了两口,谢迟正好进来,一闻就说:“好香,我也要。”   青釉一福身,赶忙示意白釉再去端一碗来,叶蝉则在他坐到身边时先舀了个馄饨喂他。   谢迟吃了馄饨,躺到床上歇了一会儿,缓了口气:“刘双领。”   “哎,爷?”刘双领躬着身上前,谢迟看过去:“开库房,看看有什么好些的珠钗首饰,挑一套送到西院去。”   刘双领忙应了声诺,应完刚要走,听到爵爷又说:“还有,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查清楚。”   刘双领显然一愣,收回脚不解地看向谢迟。叶蝉也一愣,同样转过头看向他。   谢迟察觉到她目光里的询问,撑坐起来往她肩头一伏:“馄饨。”   叶蝉却把原本舀着一个馄饨的瓷匙放回了碗里。   她稍偏了偏身,转向谢迟:“不行,出什么事了,你得告诉我。”   他在朝堂上的事,她一个字都不多问,但府里的事,她必须知道!   叶蝉于是很坚定地盯着谢迟,谢迟想了想,也就不瞒她了。   他再度看向刘双领:“容氏怎么就那么巧,恰好在我带谨裕公过去的时候去见爷爷奶奶?”   没鬼就怪了!   说罢重新转向她,睇睇碗里,探头:“馄饨。”   叶蝉这才冷静地又喂给他一个。 第29章   刘双领当下觉得爵爷想得真周全,比老夫人还周全。但走出房门忽地灵光一闪,又觉得不对,这事儿还是不对……   爵爷还是年轻。   他能想到这事背后有鬼,确实是周全的。可在对容姨娘的问题上……老夫人说让他安抚着些,那主要是为提点他平日里怎么做,绝不是要他立时三刻就提点去。   估计是老夫人自己忘了提一嘴,爵爷喝高了也没走心——容姨娘今天那出事儿多丢人啊?他一个当下人的在旁边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刘双领便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事得替爵爷打理到。当然了,他不能做主罚容姨娘,不过要让容姨娘明白今天这事儿错了,他能有二百种拐弯抹角的法子。   宫里头出来的宦官,就在这些事上主意多!   刘双领趁着往前宅走,就已琢磨出了分寸。首先,爵爷交待说赏去西院的那套首饰,给是得照给,但可以压两天。反正爵爷只是按老夫人的意思要对容姨娘安抚一二,现在给和晚两天是一样的。   其次……   刘双领眯着眼站在书房外瞅了瞅当值的几个小厮,招招手,把他们都叫到了近前,然后问得简单直接:“你们几个,最近谁跟西院走动了?”   几人都一愣,然后毫无悬念地都摇头说没有。   刘双领冷声一笑:“都不承认,那我可自己查了啊。”   几人全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他相信大多数人的一头雾水是真的,可查还是得照查。   刘双领一个个点道:“你,搜他的屋子去。你,搜他的。王黎那屋你去,你上赵允那屋……”如此这般安排完了十几人的互查,最后说,“看到有什么珠钗收拾、布匹绸缎,或者和月俸对不上的银两,一概禀到我这儿来,去吧。”   十几人转身便走,其中几个正要递眼色示意同伴互相护一护,身后又冷漠地传来一句:“今儿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就都给我滚蛋。”   这句话一出,十几个人都老实了。   他们倒也不是人人都怕被从府里赶出去。有一部分,是家里送进来谋差使的,身在良籍,也没签卖身契,被赶出去照样该回家就回家。   可问题是,这其中有签了卖身契的。一旦被发卖,日后是怎样的光景可不好说。   为了包庇同伴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搭上?傻子都不会干。   对另几个来说,在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护自己的前提下去护对方?他们也不干。   刘双领拿准了这个软肋,交待完了就进了下人们歇脚的茶间,径自泡了盏茶,悠哉哉地等着。   过了不到一刻,东西就搜了出俩,其中有六个人有问题。有两个有首饰,另外三个是钱数不对,还有一个被搜出了一小包烟丝,成色绝好,一瞧就价值不菲。   刘双领刚才看他们好几个都心虚,心里就对这些有了数。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就觉得他们都与西院有关,知道他们的心虚估计多是因为怕自己说不清楚,当下就又细细查问起来。   得了首饰的那两个,一个说帮爵爷往正院传过话,一个说往老夫人那儿跑过腿,东西是夫人和老夫人赏的。   这个好办,府里往下赏东西都得按规矩记档,档还都得在前宅备一份。刘双领立即找人取了两边的档来查,确是没问题。   刘双领又看向被搜出烟丝那个,这小子才十四,家里遭了灾给卖进来的,性命都算交代在了府里,被他冷冷一睃,吓得当场就跪下了:“公、公公……”他急得直哭,“不是我,真不是我!我这是……我这是白日里在宴上帮五王府的世子殿下倒酒,世子殿下喝高了,随手就塞给了我,我这……”   他有口难言,因为没人能佐证。   刘双领轻笑:“得了赏不回我一声,你这是怕我贪你的东西?”   “……”那小厮不敢吭声,心里却想您贪的东西还少么?谁得了赏不得孝敬您一大半啊!   刘双领姑且不再理他,目光转向那三个被搜出银子的。   银子说多倒也不多,最多的一个大概也就五六两,最少的估计不到三两。但他们一个月的月俸才一两五钱,大多都要送回家去,攒出这么多来并不容易。   刘双领就开诚布公地问了,钱都哪儿来的啊?   其中一个说是赌钱赢回来的,另外两个也都跟着说是赌钱赢回来的。   刘双领呵呵一笑:“走,哪个赌场?你们说出来,我带你们去让老板认认人。”   赌徒的那点门道他可知道,一旦进过赌场就总想去,而且大多在哪家赢过钱就老去那一家。那这么说,赌场的老板伙计总有能对他眼熟的吧?其他的赌徒总有记得他的吧?拎去一问就知道了。   然后,刘双领就看到其中两个低着头就往外走,但有一个明显在往后缩。   刘双领便把茶盏一放,霍然站起,一把将往后缩的那个拎了过来:“你躲什么?”   “刘、刘公公……”这小厮叫曹德,平常在谢迟身边铺纸研墨,平素都还算老实,眼下连怎么扯谎都不知道。   刘双领轻笑着松手,他扑通就跪下了。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西院的花佩打包票说绝不会把他推出去,他哪儿知道刘双领能有这手段直接把他查出来啊?   于是刘双领再问,曹德就竹筒倒豆子般的直接将花佩交待的事儿全说了。   接下来便很好办,曹德不是卖进来的,刘双领当场让他卷铺盖走人。至于花佩……   呵呵,为了避免后宅里妻妾斗起来不好治,正院西院的几个侍女全都是签过卖身契的,要打要杀全是府里一句话。刘双领当即把人从容姨娘身边押了出来,直接在西院的院子里赏了顿板子。   容姨娘吓得脸色惨白,瘫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椅上起不来。   不过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刘双领从容不迫地盯着手下打完了人,还进屋皮笑肉不笑地安抚了容姨娘几句,说对不住啊,您受惊了,我这是怕下人不懂事给您惹麻烦云云。   容姨娘嘴唇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刘双领对此很满意,转身扬长而去。   折回正院,他就把这些经过都禀给了谢迟。谢迟方才小睡了一觉,此时酒也醒了,听他说罚了花佩就回过了味儿来,连带着记起容萱今天那一出有多丢人。   不过,他也是去年才成婚,此前妻妾一个都没有。现下他知道容萱没规矩该罚,可该怎么罚他心里又没谱。他只大致知道,像刘双领罚花佩那样打容萱一顿板子肯定是不行的,花佩是下人,容萱不是,让小厮把她押出来打一顿板子,便是让她颜面尽失,万一想不开自尽就糟糕了……   谢迟不喜欢她,但他也不觉得她讨厌到该死。   于是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半晌后才问:“我刚才说挑套首饰给西院,送过去了?”   刘双领躬身:“还没有。”   “那就先不必了。”谢迟道,接着又说,“去奶奶那边问问郑嬷嬷近来忙不忙。若不忙,让她教容氏规矩去。”   “哎?”正在桌边做绣活儿的叶蝉听到这儿愣了愣,“怎么了?怎么突然教她规矩?”   谢迟就把谨裕公来时的事情跟她说了,接着头疼道:“就她会来事儿,一点分寸也没有,烦死了。”   叶蝉便懂了,这件事确实很过分。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她让手底下的人去打听他的动向,也是不对的。   然后她就见还歪在床上的谢迟翻了个身,闭上眼又一声长叹。   “怎么啦?”叶蝉问他,谢迟摇摇头,敷衍说:“没事,喝多了,头还有点晕。”   其实他在想奶奶的话。一想到自己日后要时不时走一趟西院,他就压力好大啊!   他简直一想到容萱就烦,一想到容萱时不时会捅娄子,他就觉得叶蝉真是太好了!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好人,所以老天让叶蝉嫁给了他!   不过他估计也无意中做了个什么恶事,所以老天把容萱塞了过来qaq。   谢迟胡想瞎琢磨,最后有气无力地向叶蝉伸出了手:“小蝉你过来。”   “?”叶蝉怔怔,“干什么?”   谢迟带着哭腔:“让我抱抱。”   叶蝉:“……”   他这莫名其妙的,她当然懒得搭理他。奈何他自己下了床,死皮赖脸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喂你别闹!!!咝——”叶蝉挣扎间扎到了手指,吸着凉气把针线活一放,很不客气地要把他的手拽开,“你走开走开走开!我给你把元晋抱过来玩儿!!!”   谢迟:“……”   然后叶蝉真的跑出去把元晋抱来给他玩了。   整整一晚上。   父子俩对此都很怨愤。谢迟抱着元晋,默默感受着被妻子嫌弃的滋味;元晋被他抱着,感觉很无聊,很想溜走自己爬着玩儿。   正院的卧房里,洋溢着一种充满幽怨的诡异幸福……   与此同时,西院之中,一片愁云惨雾。   花佩本是容萱身边得脸的人,府里的主子又不多,在容萱身边得脸意味着她在府里的总体地位也还可以。可是得脸的也怕更得脸的,有刘双领亲自盯着,手底下的小厮那是一点水都没敢放,一顿板子直打得花佩起不来床,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紧跟着,容萱也发起了高烧。倒不是被花佩传染,是给吓的。   她穿越之后虽然进过宫,但因为家世还可以,长得又漂亮,进宫也就是走个过场,没多久就被赐进了广恩伯府,戒令刑责之事她根本没见过。   今日一见,才觉得真吓人啊!   刘双领刚开始说打二十板子,花佩没忍住叫了几声,就又加了二十板子。一半没打完,血就渗出来了,她在堂屋里遥遥地看着那血迹越来越明显,整个人都怕得发抖。   而且,这一回她还没法怪到正院头上去。因为来的人是刘双领,不是青釉。   这说明什么呢?是叶蝉已经把阖府的事都拿住了,已经可以直接使唤刘双领了,还是谢迟已经完全被她蛊惑住,帮她来治她西院的人了?   不管哪一种都让容萱害怕。   她甚至联想到,在她穿越的几年前,大概是2013还是2014年的时候,晋江大热过一类题材,被称为“女配文”。所谓女配文就是本来在文中属于配角人设的角色逆袭主角,走向人生巅峰。   她突然很怕在她的这个世界里,她是主角,但叶蝉是那个逆袭女配。   容萱发着高烧在被子里打哆嗦。这种想法令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叶蝉较量了,因为在女配文里,所谓的“逆袭女配”,才是真正的女主。   可是……不应该啊!   她毕竟是穿越过来的,她懂得更多,思想在此时看来也更独特。叶蝉一个土著女,没道理会比她更招人爱,逆袭也不是说逆就逆的。   要逆袭,总得有过人之处,大多要么特别聪明,要么是重生过一次知道后续的发展。叶蝉显然不是第一种,可第二种……   穿越撞上重生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穿越已然是小概率事件,穿越撞重生这种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容萱不太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这些念头还是令她胡思乱想了大半宿,直至后半夜逐渐退了烧,她才昏昏地睡过去。   然而没睡两个时辰,她就被花穗叫醒了。   花佩昨天刚挨了罚,花穗现下也跟惊弓之鸟一般。见她醒来,花穗一张口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跟她说:“老夫人身边的郑嬷嬷来了。说是……说是来教您规矩。”   容萱愕然,接着就从刚醒来时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几步开外站着的仆妇。   她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锁眉道:“我烧还没退,改日吧。”   郑嬷嬷微微一笑,上前欠身:“您还是先起来吧,咱今天少学两个时辰。”端然是一副这件事并非她容姨娘说了算的架势。   其实郑嬷嬷并不是个爱磋磨人的人。如果把容萱换做叶蝉,或者换做一个老实点的妾室,不管规矩多差她都会先去回个话,说人病了,规矩的事缓缓再说吧。但容萱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昨天那一出,丢的是阖府的脸。   爵爷要是压着不提,她当然也可以就让这事儿过去。可这不是爵爷也当回事了吗?那她自然要好好板一板西院的分寸。   对,是分寸,不是规矩。规矩不好的人未必会犯这么上赶着丢脸的错,容姨娘这是不知天高地厚。   于是一刻之后,容萱就昏昏沉沉地跪到了堂屋里。蒲团当然是有的,不过郑嬷嬷有心给她挑了个最薄的拿来。   几个近前服侍的婢女,除了花佩起不来以外,也都被郑嬷嬷叫了过来,陪容萱一道跪着。   婢女们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瑟瑟缩缩地看着郑嬷嬷。郑嬷嬷手里拿着柄戒尺,站在容萱侧后两步的地方,开口便是:“姨娘,您听好——” 第30章   广恩伯府长子生辰宴的事儿,第二天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但凭谢迟这个身份,可想而知不值得让九五之尊挂心。皇帝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事牵涉的宗亲太多,而且由头是因为太子赏下的那一斤柠檬红茶。   太子这两年行事愈发乖张,皇帝时时为他头疼操心。御前大监傅茂川可是个人精,打从摸清了这条之后,但凡和太子有关的事,都会先一步打听到位。皇帝不问则罢,一旦皇帝听到点动静问起来,御前的人立刻能给禀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在皇帝开口说“听说祭礼过后,太子着意赏广恩伯了些东西?”之后,傅茂川立刻把柠檬红茶的事给说了。   彼时皇帝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傅茂川自也识趣,不会多嘴半分,安安静静地退到了旁边。   到了午膳时,皇帝召太子来一道用膳。   这也是经常的事。但凡太子没惹是生非,每隔三五天总要到紫宸殿用个膳。皇帝会问问功课,或者问问他对朝中近来各样事务的看法。太子大多……答得不太好。   早两年皇帝还为这个着急上火,如今倒也得过且过了。但凡还说得过去,也就不再费心斥他。   紫宸殿里,一众宫人小心地侍奉着,除却碟碗轻磕偶尔发出的声响外,殿里一时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直至皇帝喝着汤开口说:“朕听说你大哥的祭礼过后,你往各参礼宗亲府里赏东西,独赏了广恩伯一份茶?”   这话一问出来,所有人都无声地吊了口气。   太子小心眼,这事大家基本都知道。他往广恩伯府里赏茶这事,宫里也有些议论,大多是认为他在给广恩伯穿小鞋。   ——想想也是。几个参礼的宗亲里,就广恩伯身份低。这稀罕的东西独独赏他,不是成心让他在洛安变得扎眼,让别的宗亲心里膈应么?   皇帝会过问,大概也是或多或少地听到了几句这方面的议论。   当然了,宫人们也知道,太子还不至于蠢到连这个心思都直说的份儿上。于是殿中比较狡猾的几个——比如傅茂川,就琢磨着,太子说出来的许会是怕广恩伯一朝得到抬举会拿大,赏他点他平日见不着的东西,让他明白高下之分?   却见太子放下筷子,笑了笑,颔首说:“是。儿臣想着,广恩伯和另几位堂兄弟相比,血脉离得远些,一道行祭礼,恐怕要被议论。可大哥在天之灵看着呢,一定不想外人议论亲疏。额外赏他些东西,堵堵旁人的嘴,起码别惹出明面上的事来,叫外人看笑话。”   皇帝静静投在汤碗里的目光不觉一怔,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然后放下汤碗看向太子:“你当真这样想?”   “是。”太子声色平静,应声后顿了一会儿,轻声一叹,“先前是儿臣不懂事,时时让父皇忧心。大哥祭礼前一日,儿臣思念大哥,忽然想起许多事来。想来大哥若在,也势必不愿看到儿臣这般。”   他说着说着,眼眶竟已有些泛红,缓了一缓,才又道:“不过儿臣不及大哥聪颖,许多事上,大抵还是比不过。不过,儿臣日后会努力,让父皇放心,也让大哥安心。”   傅茂川在旁边听着,好生愣了一愣。   说实在的,这话他不信,他不信人能一夜之间转性,有皇长子祭礼作为契机也不信。只不过,这话实在不好直接质疑,不止是他,就连皇帝也没法直接说“我觉得你在蒙我”。   便见皇帝沉了沉,没让侍膳的宦官动手,亲自舀了一勺三色炒虾仁搁进太子的碟子里。   这三色炒虾仁的“三色”用的是黄瓜丁、胡萝卜丁和金黄的玉米粒,一颗颗虾仁肥美白嫩,连大小都差不多,一碟子摆在那儿,单看鲜亮的颜色就赏心悦目,入口更是鲜香扑鼻。   太子夹了颗虾仁刚送进口中,听到皇帝说:“品行为重,聪颖是次要的。朕可以从宗亲中提拔几个贤能之人辅佐你。”   太子一饿,把没嚼两下的虾仁囫囵吞了下去,好悬没直接噎在嗓子里。   但皇帝并没有看他,目光轻划间,侍膳宦官麻利而准确地从清蒸鲈鱼的鱼腹上夹来块肉,皇帝又径自用筷子分下一半来迟了,续道:“至于想用近亲还是远亲,看你的意思。”   “……”太子没料到父皇突然会提这个,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了。只能含糊着说自己要想一想,将话题敷衍了过去。   待得他回到东宫,等候多时的太傅薛成立即迎了上来,开口便问:“如何?”   太子吁气:“太傅高见,父皇确是问了赏茶的事。”   薛成又问:“殿下可是按臣交代的答的?”   “自然。”太子边落座边说,“父皇没说什么,可瞧神色似还愉悦。不过……”他蹙了蹙眉头,“父皇突然提起,要提拔几个宗亲辅佐孤,还说要用远亲还是近亲,听孤的意思。孤一时倒被问住了,太傅怎么看?”   薛成窒息,小心问道:“那殿下是如何答的?”   “我只说要回来想一想。”太子不安道,“太傅觉得,父皇何意?”   薛成也说不好。   这事提起来的是突然了些,要说是试探太子的心思,那有可能。可若说皇帝是真在为他做这个打算,那倒也说得通。   只不过要问用远亲还是近亲……   这各有各的利弊。薛成与太子同辈的宗亲打交道也不多,一时也说不上谁好谁坏。   他便说:“殿下再回话时,就说全凭陛下拿主意便是。太子当下还是小心些,这样的大事上,不要轻易拿主意。”   “好,我知道了。”太子点头应下,薛成又交代了几句功课上的事,就告退出了东宫。   外头天色一片晴好,薛成一边望着天色一边往外走,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   其实若以臣子身份来论,他很想上疏,说太子无德无能,不宜承继大统。可现下,这话实在说不得。   谁让他是太子太傅?谁让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傅?   若改立旁人——不论是皇帝过继一个侄子,还是再生一个皇子,他这个太傅日后都是新君的眼中钉。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倒也想忠君到底,也想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可他也有一家妻小要照料。   他只能尽力辅佐太子,保住太子的地位。   广恩伯府里,叶蝉渐渐地发觉,府里有些事情不大对劲了。   一言以蔽之,是下人们在给西院脸色看。   这倒没什么,因为这种事到处都有,她也绝不可能天天盯着底下的人,日日看着他们对西院好不好。对任何一个当主母的人来说,都只能是只要别太过分就行了。   可问题是,她们嚼舌根嚼到了她跟前。   第一个闹出来的是白釉。她身边的四个侍女里,青釉今年十七岁,年纪最长,红釉和兰釉都是十六,白釉十五,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比她也只大一岁。   所以另外三个对白釉都照顾些,她呢,因为年龄相仿的关系,对白釉也时常比较亲近。   然后她就听到白釉在取回午膳时,似是无意地埋怨说:“那容姨娘也真是的,目下日日被郑嬷嬷教着规矩还不消停。奴婢去取膳的时候,就听她身边的花穗说她要是清汤面,厨房说忙不开还不依不饶的,说非端碗面走不可。”   当时叶蝉只觉得白釉是随口抱怨,她笑笑也就过去了。结果过了两日,晚上要用宵夜的时候,青釉也来了这么一出。   这晚的宵夜是鲜牛乳和豆沙奶卷。叶蝉爱吃奶味的东西,这类的点心厨房隔三差五就要做上一回。谢迟对宵夜不挑,想吃时,她这里有什么他就跟着随便吃两口,于是厨房也就省得多做花样了,每天都是做出三两样出来,她这边上两份,西院那边上一份。   这天就听青釉埋怨说:“容姨娘真是的,这大晚上的,非要厨房给她单熬个川贝雪梨,说是奶味的东西吃不下,哪儿那么挑?”   彼时谢迟正坐在罗汉床上的小桌旁看书,心思全在学问上,根本没听见青釉在说什么。   然后就听到叶蝉沉着嗓子喝问:“你们怎么回事!”   这动静实在太明显,谢迟抽神抬起头,然后便见一桌之隔的叶蝉脸色都不对了。   屋里的几个下人——包括刘双领在内,都不敢吭气儿,刚端上宵夜的青釉愣在眼前,也哑着声不敢说话。   叶蝉抬眸睇着她:“容姨娘是有她不好的地方,可你们也犯不着时时处处看她不顺眼。还敢到我跟前议论了?她再怎么样也还是府里的姨娘。咱们一码归一码的论,她想要个清汤面、吃个川贝雪梨,过分吗?这是以她的身份不该吃的东西吗?”   ……这气势还挺吓人。   谢迟忍着笑,悠悠地喝了口鲜牛乳,低头佯作继续看书,暂时没发话。   青釉滞了滞,有些慌张地跪了下去:“夫人息怒,奴婢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觉得西院太爱找事。”   “她爱找事,你们就跟着一起找事?想闹成什么样才算完?”叶蝉很不开心地又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   一直以来,她都对青釉的感观还不错,青釉又比她大三岁,让她再说什么狠话她也说不出。   她的语气于是和软下来:“不许再让我听见这种话了,传出去倒像我爱挤兑府里的妾室。”   “?”谢迟一愣,这就打算了了?然后及时接过了话茬,“出去跪着。”   顿时换做叶蝉一愣。   ……等等?   她哑然看着谢迟,觉得青釉只是一时气急说错了话,竟然还要罚吗?会不会有点过了?   不过她也没当着青釉的面说情,等到青釉退出屋外,她才小声向他道:“不用吧……”   谢迟抬眸一睃她,用小勺切了一小口豆沙奶卷喂到她嘴里,问她:“你生气是因为什么?”   豆沙奶卷奶香浓厚,甜度适中,就是绵密的质地稍微有点糊嘴。叶蝉抿了抿,把它咽下去才说:“她们瞎挑事啊,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听着都烦。”   “只为这个?”谢迟笑笑,挥手让旁人也都退了下去,然后又喂了她一口奶卷,“那我跟你说啊,我罚青釉,是因为她在挑唆你对付西院。”   “啊……?”叶蝉微愕,旋即冷哼,“我耳根子才没那么软!”   她又不傻,她才不是底下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的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蝉最深明大义了!”谢迟说着下了罗汉床,踩上鞋绕过榻桌,到她那边又坐了下来。   他把她拢进怀里,温和耐心地跟她解释:“不过这毛病不能惯着。不然,万一哪次挑唆的正中你下怀怎么办?你被她们摆弄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得防微杜渐,懂吗?”   叶蝉斟酌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哦……”然后在他怀里歪着打了会儿蔫儿。   怎么说呢?她不太喜欢这种事情。不是说不喜欢责罚下人,而是不喜欢其中明争暗斗的阴森感。   上回为了元显元晋的事情,她杀鸡儆猴把人叫来训了顿话,又罚了西院的两个侍女,可那是简简单单的“你犯了错,所以我罚你”,和现下这种责罚背后竟然还有别的猫腻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谢迟的话让她恍然大悟,但是这种恍然大悟一点也不让人开心。   而且,她一直很信任青釉。现下闹出了这么一出,让她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她于是嗫嚅说:“不然……让青釉干别的去吧,我换个人在身边。”   “啊?”谢迟吃了一惊,低头看她,她正没精打采地揪他腰绦上的穗子:“她竟然这样拿捏我!”   谢迟喷笑出声,一把攥住了她拿无辜的穗子泄愤的小手,想了想说:“嗯……你若真想换人,那随你。不过我得说,青釉大抵也不是有心的。”   “怎么又不是有心的了?!”叶蝉蓦地坐直身子,锁着眉头,用一种“你怎么前后矛盾”的眼神看他。   “她左不过是看西院不顺眼久了,想借这个机会踩上一脚而已,不是有心拿捏你。”谢迟双手往她肩头上一拍,身子前倾,近近地注视着她,“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你不提点,这种无心之过犯的次数多了,心也会不知不觉被养大,这么说明白吗?”   “哦……”叶蝉懵懂地点点头,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轻吁气,“那太好了,那不换人了。”   谢迟眸中含笑,微歪着头端详了她一会儿,又笑出来:“还说自己耳根子不软!”他一刮她鼻子,叶蝉双颊骤红。   “我才没有……”她很懊恼。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怎么被他一劝就被劝动了呢!   平日她可真没这么好说话!   于是,叶蝉撇撇嘴,瞪他一眼就想下床盥洗去,结果刚一撑身,又被他一把拉回,不禁一声轻叫。   谢迟把她箍回怀里,看看她带着愠色的样子,手指戳了戳她的脸。   哎?软软的!   他就手贱地又戳了几下,继而埋头吻了下去:“不生气,你只跟我耳根子软,挺好的。”   叶蝉想争辩说她才没有,她跟谁都不软。   但架不住被吻得喜滋滋的,懒得说话。 第31章   西院,容萱在生病的几日里迅速消沉。   穿越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消沉过。   她原本自信、斗志昂扬,把叶蝉试做敌手,认定自己拿的是女主剧本。但在现下的状况里,这些情绪一分分被蚕食。   郑嬷嬷其实也没有太折腾她,戒尺从来没有实在地往她身上落过。但她本身就发着烧,每天在堂屋跪两个时辰听训也够受了,原本因为受惊而引起的发烧便这样缠缠绵绵地一直没能痊愈。   除此之外,令她消沉的,还有她身边的下人在府中各处屡屡碰壁。   最初,是她病的不舒服,让花簪去请大夫。广恩伯府里没有自己养着的大夫,但有个张大夫就住在这个巷子里,医术不错,平日府里有人要看病都是请他来。   容萱便给花穗塞了点钱,让她去请张大夫来。结果,花穗连府门都没能出去。   门房冷哼着跟花穗说:“近来你们西院的人还是少出门吧,别再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什么?请大夫?那你去跟夫人或者老夫人禀一声,她们点了头,我就放你出去。”   ——整个西院,现在都对夫人和老夫人怵得慌,花穗哪儿敢去禀话啊?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容萱也没法子,还好这病虽然已拖了几天,但始终没闹大过。她自己感觉,体温大概也就是三十七度多,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八度。那不请大夫也成,她先把学规矩这几天熬过去,再多喝热水多吃橘子,估计自己也能养好。   可是生病终归是不舒服的,容萱便想吃点顺口的东西。是以她让人去厨房叫清汤面和川贝雪梨回来,原本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可清汤面是耗了很久才端回来,明摆着是被刁难了。川贝雪梨则是根本没要到。   花钗端出去的豆沙奶卷和鲜牛乳又被原封不动地端回了屋,哭丧着脸跟她说:“厨房说……时辰太晚,做不了别的了,让您凑合吃。奴婢使钱也不管用,他们收都不肯收。”   容萱躺在床上,憋屈得说不出话。只好摆摆手,让花钗先退下。   至于那豆沙奶卷和鲜牛乳,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一是因为发着低烧,这些奶味的鲜腥实在让她反胃;二是她无比清楚,厨房总做这些东西,无非是因为叶蝉喜欢。   叶蝉……   呵呵。   她现下就算再消沉,也还是难免两分不甘。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谢迟究竟喜欢叶蝉什么?叶蝉又是靠什么在府里立稳脚跟的?   她明明没什么过人之处,明明属于扔在人群里完全不显眼的那种。   容萱怨恼地抱紧了被子,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难受得想哭。   堂屋突然短暂地嘈杂了一阵,容萱听到花钗在局促不安地跟谁打招呼。她正一阵紧张,看到一个侍女模样的人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认出是正院的人,不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冷眼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红釉把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到桌上,福了福,向她道:“夫人听说您要吃川贝雪梨,交待厨房给做了来。您慢用,奴婢告退。”   红釉说罢就退了出去,容萱怔怔然,张口想吩咐花钗端过来,却没忍住一阵咳嗽。   已退到门口的红釉脚下一定,迟疑了片刻,又还是照常退了出去。   正院,青釉跪到半夜才叫人给扶回了屋。这还是刘双领照顾,不然她估计得跪到爵爷或者夫人起床想起她来才行了。   跪了这么久,腿上当然酸疼,青釉便一直也没睡实在。到了清晨时,一察觉到有人进屋,她就醒了。   “……轮值了?”青釉打着哈欠问红釉,红釉却说“姐姐,我跟你请教点事儿”,说着凑到了她床边,把昨晚在西院听到的动静一五一十地说了。   “病了?”青釉听得怔怔。   红釉点头:“我只听见了咳嗽,可我觉得是病了。要不你说,她怎么又要清汤面又要川贝雪梨的?”   川贝雪梨倒可能只是为了嗓子舒服,可清汤面,听着真像发烧时想吃的清淡东西啊。   红釉说罢又追问:“您说咱告诉夫人吗?”   告诉夫人,就随夫人怎么办了;不告诉,那就让容姨娘且先这么病着,多吃两天苦。至于再踩西院一脚、让容姨娘病得更厉害,那是犯不着的。再说有了昨晚的事,她们也不敢啊。   青釉看了看她:“你打算呢?”   “我觉得……”红釉撇撇嘴,“我不喜欢西院,从上到下没一个好相与的,让她们再吃吃苦头也好。可是夫人那儿……”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青釉盖在被子里的腿。   青釉沉默了半晌,喟叹着开口:“那我这么说吧……你要是想好好在府里待着,就去跟夫人说。不想,就由着性子瞒着。”   青釉和红釉兰釉白釉都不一样,她们三个都是直接被卖到广恩伯府的,但青釉之前还被卖过三回,广恩伯府是她伺候的第四个人家。离开第一户,是因为她那会儿还小,和府里的嬷嬷出去采买走丢了,叫人贩子拐去又给买了;后两户,则都是因为她命不好,没能混到主子跟前,府里一有人拐弯抹角托着关系要进来做事,就免不了要发卖个卖了身的出去,把差使腾出来。卖着卖着,就轮到她了。   但没在别的主子跟前混过,不影响她对这些事看得比红釉她们透彻三分。青釉很清楚,纵使都是富贵人家,人和人也都是不一样的。   就拿她们在夫人面前指摘西院的不是这事儿,放在她待过的上上户,估计得被打死。因为那户人家的一妻一妾关系好得很,跟亲姐妹似的,根本不容下人在里头挑拨;但搁到上一户呢,那又不是个事儿了,因为上一户的家主有十七房小妾,正妻又是个刻薄主儿,看谁都不顺眼,天天就愁找不到借口磋磨底下的妾室。   放在广恩伯府呢?她从前不清楚,现在摸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广恩伯府到底还是皇天贵胄的关系,即便在洛安城里看起来毫不起眼,实际上也还是比那两家的规矩都大。   她们伺候的这位夫人,眼瞧着不可能跟妾室姐妹情深——至少跟西院这位是不可能了。可是,她也并不会磋磨西院。   或许是不想交恶,也或许是不稀罕和妾室斗,但总之,她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嫡妻”的位子上,拿尺子给自己画了个框,框外不该她这个正妻做的事,她就不乐意去碰。   而且,爵爷也是这样。青釉从前觉得爵爷和自己差不多大,也没什么敬畏感。直至昨晚爵爷突然拿她立规矩,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犯什么糊涂啊?   她是带着卖身契进来的,府里要再卖了她甚至弄死她,官府都管不了。那她跟容姨娘斗什么气?还是自己好好活着最重要。   摸清了两位主子的性子,就怎么让他们顺心怎么来。自己的心思就省省吧,下辈子再说。   谁让她这辈子早早地就被爹娘卖了出来,注定只能为奴为婢呢?   于是一刻之后,叶蝉便听说了容萱生病的事。   她有些诧异:“怎么突然病了呢?”   “不知道。”红釉低着头,还是和青釉的那番话,说自己只是听见她咳嗽,但想到要清汤面,猜是生病了想吃清淡的。   叶蝉想想,觉得有道理,便说:“那去请大夫来看看吧。告诉郑嬷嬷一声,学规矩的事缓缓,等她病好了再说。”   红釉一福身,便要告退出去照办,又被叶蝉叫住:“等等。”   红釉又收住脚,叶蝉说:“等大夫看完容姨娘,就请过来看看青釉。开些药让她好好养着,别落下病。”   彼时叶蝉只是想着,这乍暖还寒的,夜里还凉着呢,膝盖冻着了没准儿一辈子都要难受。结果到下午时,青釉非要过来磕个头谢恩,她才发觉自己让请大夫的事和昨晚谢迟罚她的事搁一块儿,似乎就是传说中的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   好好好,那她算是又学会了一招!   叶蝉心里挺美。考虑到青釉平日办事都还算得力,以后也可以重用起来,她决定再给多给个甜枣儿!   她便吩咐厨房以后每天晌午给青釉上一盏汤,让她补补。   宫里,一本奏章在午后从东宫送进了紫宸殿。太子递来的奏章,皇帝素来都是先看的,傅茂川知道这一点,便也不在意皇帝手头正读着一本,直接上前便道:“陛下,太子殿下有事禀。”   皇帝果然开口就说:“拿来看看。”   傅茂川就将奏章呈了上去。   皇帝翻开一瞧,奏章里谈及的是前两日用膳时提及的提拔宗亲辅佐太子的事。太子当时神情不太自然,他还当他因为宗亲们近来的动静而不乐意,从奏章来看,倒是没那个意思。   太子说,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由父皇定夺。   然后又小议了一番用远亲近亲各自的利弊,道单论远近似乎哪样也不是绝好。但人与人各不相同,具体还要看所用之人的品行才学如何,多劳父皇甄选。   这倒还像个太子的样子。   皇帝不觉间有了点笑容。暗想若太子当真能想明白这些,那即便不能做一个明君,在盛世里做一个平庸仁君也够了。或者,哪怕这奏章实是出自太傅之手,他只誊抄了一遍,但誊抄间将这番道理看了进去,那也不错。   要选人辅政,要紧的当然不是血脉远近,而是品行才学。目下的亲王府里,有好几个孩子都不错,他会慢慢地培养起来。   但是,近来各亲王府太不安分,看他训斥了太子几回,竟就明里暗里推起了过继宗亲承继大统的传言。这也太过了,就算太子再不济,他也还没年老到立时三刻就要驾鹤西去,大可以把小皇孙好好教起来,何轮得到过继宗亲继位?   是以皇帝打算先冷一冷各亲王府。但远亲里有出息的孩子,倒可以先挑两个用起来。   不过远亲……   皇帝不禁摇头,远亲里他所熟悉的,也实在不多。   思来想去,头一个冒进脑海的竟然是广恩伯。论血脉这个广恩伯离皇家实在太远,本事如何他也不清楚,不过么……   性子倒还纯善。   以他的家世也掀不起什么过继的风浪。这么算来,内外都可说是白纸一张,拿来教着倒是省心。   皇帝便开口道:“传广恩伯来。”   傅茂川手底下的宦官赶来传召的时候,谢迟正在御前侍卫操练的校场滚得满身都是灰土呢。   在去冬狩之前,他一直在练骑射,冬狩结束后便把擒拿刀剑一类的功夫都跟着练了起来。他现下的体力比刚当御前侍卫时好多了,练起来又如旧拼命,比他大几岁的谢信被他打翻在地,挣扎了半天都没能起来。地上的尘土在二人的搏斗间扬起一阵又一阵,负责操练的百户笑说“行了行了,谢迟你赢了”的时候,刚好赶到近前的宦官差点没晕过去。   “什么事?”那百户扭脸随口问。   宦官滞了滞:“陛下传……广恩伯谢迟觐见。”然后神情复杂地看向灰头土脸的谢迟。   谢迟:“……”   按规矩来说,这个样子面圣……大不敬。   可是谢迟也没法找地方先洗个澡去,让皇帝久等同样大不敬。他只能尽量把身上掸干净点儿,又打水洗了把脸,便跟着那宦官赶去紫宸殿。   进了殿,谢迟行过大礼,几尺外传来一声:“免了,赐坐。”   咦?   谢迟一愣。   这是他第三回面圣,但是头一回捞了个座儿。   眼看宦官把椅子添在了离御案不远的地方,他低着头过去坐下,接着心里就开始犯嘀咕。   他飞速地琢磨着,最近自己犯什么错了吗?得罪太子了?干什么要让陛下亲自过问的大事了?   好像都没有。   然后听到皇帝问:“听闻你府里的长子前不久刚过周岁生辰?你才十七,长子都周岁了?”   “……”谢迟怔了怔才将思绪从瞎琢磨里抽离出来,忙回道,“是过继的,原是恪郡王府的孩子。”   皇帝哦了一声,不禁有些好奇:“好端端的,怎么过继孩子?”   谢迟如实道:“忠王殿下牵的线。臣的父亲去的早,臣又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爷爷奶奶怕断了血脉,求宫里赐了婚。不过夫人……”他哑了哑,寻了个委婉的说法,“夫人太年轻了。所以忠王殿下牵了这个线,臣便应了下来。”   皇帝点一点头,便不再多问此事。略作沉吟,又道:“平日在家,读不读书?”   谢迟微愣,继而点头:“读。”   皇帝:“是请了先生教你,还是自己读?”   “……”谢迟愈发奇怪皇帝叫他来到底是要问什么了,不过还是先照实回话说,“早几年是请了先生,后来父亲故去,家里多有些拮据。臣又大了,自己读也能明白六七分,便不再请先生了。”   皇帝忖度了会儿,话题又一转:“你在御前侍卫,几天一轮值?当不当晚值?”   谢迟心下已经快被皇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法吓哭了,强撑着继续回道:“每五天歇一天,暂还不当晚值。”   “好,那你从明日开始,连着歇上三天。”皇帝说着,从案头拿了本册子递给他,“这是太子去年写的一篇文章,你拿去看一看,写写自己的见解,三天后呈过来。”   谢迟简直窒息了。   陛下什么意思?!   让他品评太子的文章?他最近是不是真的无意中犯了什么错?!   可他哪儿敢问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册子接了过来,然后施礼告退。   退出殿外的刹那,小风一吹,身上一冷,谢迟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这事……   他看看手里的册子,欲哭无泪。这事怎么办啊?   待得回到府里,他就更欲哭无泪了——整篇文章里,他没个字都认识。可文章到底写的什么,完全看不懂啊!   谢迟被逼得想撞墙,连用晚膳的事都彻底给忘了,自也没顾上让人去正院传话说自己有事。   于是,叶蝉闹不清状况便寻了过来,刚到书房外头,就听里面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真的看不懂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她诧异地问门外候着的小厮,小厮无辜地摇头:“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听爵爷干嚎半天了。”   叶蝉驻足想了想,还是提步进了门。谢迟正伏在桌上痛不欲生呢,旁边传来一句软软的:“你怎么啦?”   “……”他吸着凉气抬起头,有点窘迫,“你怎么来了?”   叶蝉心说我饿了啊,我在等你一起用膳啊!   接着注意到他桌上那本明显与他字迹不同的册子,猜想这大概是令他崩溃的难题所在,就善解人意了起来:“怎么了?什么看不懂?我能帮上忙不?” 第32章   ……你帮不上。   谢迟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把事情同叶蝉说了,而后继续叫苦连天。   叶蝉就劝他说:“急什么,不是还有三天吗?你慢慢读,今天先吃饭。”   可谢迟没心思,他觉得这篇文章给他一个月他也读不明白。真没想到,太子虽然风评不好,可做文章竟然还挺厉害?!   叶蝉扯扯嘴角,心道不吃饭怎么行?就朝旁边的刘双领递了个眼色,然后两个人一起到了书房的外间。   她跟刘双领说:“劳烦公公差个人去正院,有道豆腐羹不错,端到书房来。再叫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馒头花卷,面饼也行,装一碟子端过来。”   刘双领记下来,应了声就出去了,知道夫人这是在为爵爷安排,他便也没再交待旁人,亲自跑了一趟。   他脚力快,不过片刻就折了回来。食盒上层放着面食,馒头花卷各有两个,花卷上还有黑芝麻。底下一层,盛着叶蝉说的那道羹。   这羹,叫金汤鲜虾豆腐羹。   顾名思义,里面的主料是鲜虾和嫩豆腐,除此之外,能看得出的配料只有两三种菌菇。不过实际上,这“金汤”很独特,是加了咸蛋黄调的。咸蛋黄入汤前还要先翻炒,把鲜香气尽数炒出来再调到汤里,味道可想而知好得很。   汤中另有葱花、香菜、胡椒粉调味,勾芡之后浓稠诱人。细嫩的豆腐、劲道的鲜虾则各自保留几分原有的鲜美,而且还有荤有素,拿来拌饭是最合适的了。   不过夫人没让拿米饭,而是让端了馒头和花卷。刘双领刚开始没明白,心说要说吃着方便……单吃馒头花卷是方便,可搭上这羹,馒头花卷不就和米饭没两样了吗?都得动手舀菜,还不如吃米饭呢。   但等叶蝉把豆腐羹和馒头花卷都端到书桌边搁下,他就明白了。   ——这样喂着方便!   如果是米饭,拌上汤羹就只能用勺吃,夫人从侧旁一喂,万一手一哆嗦或者跟哪儿一碰,就免不了要掉东西下来——掉到太子的文章上可不合适。   但眼下是馒头。刘双领便见夫人撕了两小块下来,蘸了蘸汤汁,又夹了个虾仁进去,喂到了爵爷嘴边。   “……”谢迟怔怔地吃了之后,唰然间面色通红!   然后他就不肯让叶蝉接着喂了,局促地将册子一合,收进抽屉里,拿起一个馒头便自己吃了起来。   可叶蝉喂他并不是有意想激他自己吃,见他这样反倒一时没回过神。待得回神,她舒气嗤笑:“对嘛,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正事啊!饿坏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谢迟也确实饿了。原本只是被难题缠得无心去体味这饿,但吃了两口鲜虾豆腐羹,饿感就被勾勒起来,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两个馒头。   叶蝉则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花卷,吃饱后说:“你慢慢读,我先回去睡了。一会儿让小厨房端点宵夜过来,你夜里饿了就吃。”   谢迟仰在椅子上想了想,却说:“……算了。”   还是明天再读吧。他现在脑子太乱,不止是读不懂,而是根本读不下去。   他便与她一道回了正院,盥洗之后,为了放空一下脑子,他反倒早早地就躺上了床。彼时元晋精力正旺,爬来爬去爬到床边看到了爹,小手一伸蹬蹬腿就要上床找他玩。   叶蝉洗完脸正好看见这一幕,正想拦住元晋让他别烦谢迟,谢迟坐起身把元晋抱了上去。   元晋被他架在两手之间,声音很愉快:“椰!”   ——他喊爹总喊不准,最近都管谢迟叫“椰”。   谢迟盯着他念叨:“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呢?”   元晋:“椰!”   “他今天还问到你哥哥生辰的事了,不过又似乎只是随便问问。”谢迟继续念叨着,叶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天压力好像着实特别大。   她平常从不过问他当差时的事情,今天在书房听完经过,见也是和当差有关——而且竟然是和陛下有关,便又不再问了。可眼下看他负担这么重,她思来想去,又觉得再问问为好,主要是她没能理解他为什么紧张成这样?   于是两个人一起躺上床后,叶蝉就主动聊起了这事,她问谢迟:“不就是让你看个文章写个见解?你怎么这么……不对劲?”   她想就算看不懂也没关系吧?他一个侍卫,又不是六部官员,能不能看得懂文章,都不耽误他护驾啊?   谢迟一声重叹:“我主要是……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突然让我看一篇太子写的文章,还得品评,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蝉懵了懵,说:“我觉得当然是好事啊?”   谢迟看向她,她道:“不管怎么样,都是陛下知道你了。而且……而且多半是你有什么地方让陛下觉得你有才能,所以才让你看文章。”   不然他怎么不找别人看?不管是宗亲、朝臣还是御前侍卫,都有那么多,再不成还有成千上万的读书人可以和他论学问,怎么就独独让你看呢?   谢迟听罢没说话,良久之后,又叹了口气。   其实叶蝉说的这些有道理。不仅是有道理,而且他自己也都想过一遍了。可是,他作为正亲历这件事的人,心里就是怵得慌。那毕竟是九五之尊啊,手握生杀大权,常言还总说“伴君如伴虎”,在不清楚君心到底什么意思的情况下,想要把显然有些反常的事不当回事,谈何容易?   他没把这些心思说出来,但叶蝉在被子里握了握他的手,翻了个身趴到他胸口上,就又径自劝了下去:“你说,这会是很大的事吗?我觉得不会。”她顿了顿,“你的差事,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陛下还能因为你看不懂他递过来的文章就治你的罪不成?充其量……充其量也就是不让你当这个御前侍卫了,那也不要紧啊,你才十七岁嘛,总还有别的机会的。”   她的声音轻软好听,说起道理的时候又总是抑扬顿挫的,莫名的让人舒心。   不过对谢迟而言,还是那话——道理他都明白,但自己正亲历着、正面对着九五之尊,想平复忐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不禁苦笑,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她刚洗干净的头发软软滑滑的,嗅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接着他说:“你说得对。”   叶蝉心里有点小得意,在他胸口处拱了拱,最后索性整个人都摞到了他身上。   她双手一叠,下巴搁在手背上,认真道:“别担心啦,三天时间,你且慢慢读着。读不懂就直说读不懂,也不丢人!”   虽然在她的印象里,他但凡有空就总在读书吧。可天下文章那么多,他毕竟才十七岁,有读不懂的东西实在太正常了。   这个道理她懂,她不信一国之君会不懂!   “嗯……”谢迟轻轻地应着,心跳微乱地发觉,自己身上,不太对劲……   娇柔的少女在他身上趴着,带着些许清香,还时不时地蹭蹭。   ……他想忍住,可某些反应哪是由他说了算的?   叶蝉便见谢迟忽而深吸了口气,猛然将她撂回了床上,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翻下床,踩上鞋子就往西屋跑。   “哎?!”她吓一跳,“你怎么啦?!”   谢迟踉踉跄跄,头也不回一下地嚎道:“你早点歇着!今晚我在西屋睡!!!”   “?”叶蝉懵懵的,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哦。   他已经是第二回好端端的突然把她扔下了!可是又和上回一样,完全寻不到生气的气息。   他怎么回事啊?   叶蝉自然很想追根问题,但接着又想起,上次他有这种奇怪之举的第二天早上,和她说话时的神色里总有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尴尬,看上去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让她想追问前晚的事又不好问。   如果明天也是那样,那她就还是不问了。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心事,如果她又不想说的话被他反复追问,她也会不高兴的。   就这样,谢迟开始了极为痛苦的三天。这三天里他一直闷在书房之中,几乎日日茶饭不思,如果不是叶蝉变着法地让厨房给他做吃起来迅速又方便的各种点心,他估计能饿死自己。   好在,陛下给他的那本文章,他还真读出了点眉目。   这“眉目”是他强行理出来的,他原本不是一句都看不懂吗?就草草通读了一遍,隐约可知是关于农业水利方面的文章。   然后怎么办?找与之相关的书来看呗!   府里的藏书不少,除了谢迟平日用的书房外,还有个书库,里面都是他还没读过的书。谢迟在里面闷了大半日,还真找到几本,然后就开始挑灯夜读。   陛下只给了他三天,他这么临时抱佛脚的读书,只好“不求甚解”了。不过就这么粗略地读下来,还真起了些作用,至少大致明白了太子的那篇文章都写了些什么。   ——此前看不懂,是因为这方面有太多平日见不着的词。读几本书先明白了这些词的含义,文章便也显得容易了些。   他竭尽全力将书多读了几页,以求更好的理解文章深意。至于皇帝要他写的间接,他直至第四日的子时才动笔。   其实还是写得非常艰难。   这就没办法了,他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刚学会的东西要融会贯通哪有那么容易?他斟字酌句地废了好几份稿子,最后可算写成了一篇千百来字的文章,自己又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感觉,嗯……   真不怎么地。   再看看天色,差不多也该进宫去了。谢迟便叫了刘双领进来,吩咐更衣盥洗备早膳。   刘双领盯着他滞了好半晌:“爵、爵爷……”   谢迟迷迷糊糊地锁眉:“怎么了?”   “您……”刘双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左右一瞧,把铜镜捧了过来。   谢迟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嚯!好大的黑眼圈!   那也没辙。皇帝说三天后把写出的见解呈进去,他能因为黑眼圈就不进宫吗?显然不能。   正院,叶蝉虽然宽慰谢迟的时候很从容,但眼下谢迟真写就了文章进宫回话去了,她反倒慌了起来。   怎么说呢?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那个又尊贵又陌生的人,她也是无比恐惧的。   而且,谢迟头一回面圣就挨了顿板子,那些日子,家里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点风声都打听不出来。之后呢?陛下又封赏了他,个中的道理连谢迟自己都说不出,罚的时候只能认罚,赏的时候也只能叩谢皇恩。   这不令人害怕么?怎么可能不怕!   是以一听说谢迟拿着写好的文章进了宫,叶蝉就又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而且越想越紧张。   诚然,她依旧觉得,按道理来说,陛下不至于为这文章罚他。可是谁知道呢?陛下为什么要同他们讲道理?他上回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不也没个道理吗?   叶蝉陷入了深深的、无法言述的惧意。   两刻之后,这种惧意驱使着她爬起了床,也顾不上盥洗,拉开抽屉就把一只带锁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子里放的都是她的月例,钥匙只有她和青釉有。她打开匣子瞧了瞧,取了张五两的银票,然后叫了兰釉进来。   她跟兰釉说:“你跑一趟,把张大夫请来。就说我们府里兴许要他帮着瞧病,让他先来守着,不管最后用不用得上,这银票归他了。”   她真怕谢迟再挨顿板子,张大夫再好巧不巧地被别人叫走看病。   兰釉领了命便去了,叶蝉又叫来红釉:“去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炖个鲫鱼汤……再炖个骨头汤!去吧!”   “诺。”红釉一福,便也即刻要走,又被她叫住:“……等等!”   红釉定住脚,叶蝉略作忖度,摇头:“别去厨房叫了,去外头找个酒楼买,别让旁人知道。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嘴馋了,想吃外头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一听就是养伤时吃的。让厨房做,指不准就要掀起什么猜测、议论来,可现下事情还没出呢,她不能平白无故地让府里先乱上一通。   红釉于是拿了些碎银,也去了。叶蝉又在屋里焦灼地踱了两个来回,终于迫着自己坐回床上,双手捂着脸缓了半天。   不急不急!安排到了就可以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别的她一概帮不上忙!   可是还是好担心啊qaq,万一谢迟那篇文章写得令陛下不高兴了……   希望陛下手下留情!刀下留人!法外开恩!网开一面!   宫中,谢迟顶着俩黑眼圈走进侍卫们歇脚更衣的小间时,吓了白康一跳。   白康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外推,压声道:“这样子你还敢来?赶紧告个假回家歇着去!”   这模样还敢往御前站?疯了?找死呢?   谢迟忍不住扯了个打哈欠:“白大哥别担心。我这是……陛下要我写个文章,我进来交差来了。”   “啊?”白康满眼不解,但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问,想了想,沏了一壶极浓的浓茶给他。   ——他足足放了半壶的茶叶,沏完倒出来的颜色跟汤药似的,味道苦得都快尝不出香味了。谢迟一喝就愁眉苦脸起来,不过倒真是提神醒脑。   “……多谢啊。”谢迟一边拱手,一边咂嘴缓解受苦受难的舌头。躲去屏风后换上御前侍卫的软甲,又取了佩刀,便出了门。   他到紫宸殿门口时,皇帝照例还在早朝。他和掌事的千户说明了事由,千户便将他搁在了门口,方便一会儿进去交差。   但这日的早朝时间长了些,谢迟站了得有将近一个时辰,站得浓茶提神的劲儿都快过去了,才终于看见圣驾从前头遥遥而来。   一瞬间,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然后眼睛都不敢眨地眼看着圣驾一步步走近。   他心里开始打鼓,开始琢磨是直接上前禀话好,还是等陛下进殿歇一歇再进去禀话好?没成想这主意根本不由他拿,皇帝走到近处时一眼便看见了他,随口就道:“来了?进来吧。”   “……”谢迟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着圣驾走进了紫宸殿的大门。   朝服繁复,皇帝下朝回来自然要先进寝殿去换一身舒适的常服。谢迟便在内殿等着,等得那叫一个度……刻如年。   终于,皇帝更完衣走出寝殿,回到内殿之中落座。谢迟立刻俯身行大礼,接着头都不敢抬地将手里的两本册子一道呈了上去。   一本,是太子写的;一本,说他连夜磨出来的。   皇帝也没多看他,接过两本册子就将太子那本放在了一边,信手翻开他的来读。   ——谢迟先前可真没想到他会直接翻开看。他想着,皇帝政务繁忙,怎么也得先批批奏章再看他写的东西吧?如是那样,他把文章呈上便可告退。可现下,他连走都不敢走了。   安寂的大殿之中,谢迟觉得周身的汗毛都一分分地倒立起来。   连他自己都清楚,这篇文章写得很不入流。皇帝每天看那么多有识之士的奏章,这种文章决计入不了他的眼。 第33章   短短千百来字,皇帝只消片刻就读完了。他心下有点惊奇,便打量起谢迟来,这一打量,倒注意到了谢迟的两眼乌青。   他眉头微挑,想了想,问:“眼睛怎么回事?”   “臣……”谢迟低着头,心虚得声音也发虚,“臣看不懂这文章,只能现读些与之相关的书,又总想多读几页再动笔。所以昨晚就……耽搁了睡觉的时辰。”   皇帝的目光落回手里文章上,情绪愈加复杂。   坦白说,这文章写得真不怎样。除却字迹还算工整漂亮之外,找不到什么可取之处。   让他惊奇的地方在于,从文章的字里行间依稀能看出,他拿给他的那一篇,他竟还是看懂了几成的。   那篇文章是太子所做,还有太傅从旁润色。文章倒真不错,但是篇论述农业水利的文章——这样的学问,就算是寻常读书人,大多也是不会学的。基本都要等做了官、所辖事务与之有关时,才会慢慢着手学起。   他挑这篇文章给谢迟,本就是冲着他看不懂去的,他想再对谢迟的心性考察一二。   若他找旁人请教,写就一篇还看得过眼的呈上来,再禀明自己寻了帮手,那是上乘答案,说明他既会变通又并非急功近利之人,来日可为能臣;   若他没能交差,坦言说不懂,那也算是个中乘答案,起码说明他确实品行端正纯良,可以先慢慢教着;   但若他寻人写了文章,再将功劳尽数自己揽下……他就还是接着当他的御前侍卫吧。   皇帝所想的结果,大抵就是这三种,没想到谢迟愣给他来了第四种——他回家临时抱佛脚闷头苦读去了?!   皇帝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下却不禁慨叹,这孩子倒真勤勉上进。   不止是勤勉上进,也还说得上聪明。虽然这文章写得实不怎么样吧,可这样的学问哪有那么好学?谢迟从前对此从无接触,他又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能答出了这几分来,很可以了。   皇帝缓然吁了口气:“谢迟。”   谢迟后脊发紧:“臣在。”   皇帝拿着册子往他头上一拍:“回家睡觉去,歇好了再过来。”   谢迟一脸惊异:“?!”   皇帝把册子塞到了他手里:“日后你当两天值,歇三天。”说着又回头吩咐傅茂川,“御茶房新送来的安神茶给他取一些去。”   “……”谢迟满心的忐忑,怔了又怔,才跪地谢恩、告退。   整个过程,他脑子里都是蒙的。三天前他就没摸清楚陛下到底什么意思,现下依旧摸不清楚。   待得傅茂川带人将茶取来交给他,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公公,陛下这是……”   傅茂川指指盛茶的盒子,脸上一副标准的笑容:“爵爷有所不知,有的时候人累狠了反倒睡不踏实。喝了这安神茶再睡,一准儿能睡个好觉,睡醒您就又精神抖擞了。”   他想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傅茂川这样的人精,自然也清楚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是以见傅茂川答非所问,谢迟便也心领神会地不再继续了。他把万千疑问都咽回了肚子了,客客气气地向傅茂川道了谢,接着便出宫去了。   广恩伯府中,兰釉早已按叶蝉吩咐的请来了大夫,红釉也买来了鲫鱼汤和大骨汤。叶蝉又叫人在堂屋里支了小炉,将两道汤一直热着,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在担忧里,她没事找事地教育起了元晋。   元显已经满了周岁,再过月余,就是元晋的生辰。乳母最近便在交元晋走路,可元晋当然不乐意,他觉得爬更轻松。乳母一要抚着他走,他就皱着小眉头一脸的不乐意,乳母稍微走个神说句话,他就要挣开爬着开溜。   叶蝉把他放在膝头,轻点着他的额头道:“你不能这样,知道吗?你看哥哥现在走路走得多利索?就你还要满地爬。”   元显生辰那日,在正院待了一会儿。两个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元晋其实是有点羡慕哥哥能走的,扶着墙跟着他晃晃悠悠,所以叶蝉想拿哥哥激励他。   然而元晋并不吃这套,他眉眼弯弯地笑着瞧叶蝉,笑得她没脾气。   叶蝉强行绷住脸:“你笑什么啊?你再不好好学走路,娘可就……”她本来想说“娘可就不喜欢你了”,话到嘴边又怕元晋难过,便改成了,“娘可就不给你吃好吃的了!”   可想而知,这话元晋听不懂。其实就算她说她不喜欢他,他也听不懂。   接着母子俩开始了一轮热闹的争辩,叶蝉嘁嘁喳喳,元晋咿咿呀呀。   谢迟走进前院,还没进屋就听到了这动静,他于是进屋便笑问“干什么呢?”,叶蝉乍然听到他的声音,手上一哆嗦差点把元晋摔了。   她又赶忙把元晋搂住,怔怔然投去目光:“你……回来了?”   “?”谢迟心道我都站这儿了,可不是回来了吗?   叶蝉哑了哑,又问:“你没事?陛下说什么了?”   谢迟一哂,知道她这是担心了一上午。   他走过去,把元晋抱过来交给乳母,然后蹬了鞋子就躺到了床上。这一躺,困劲儿就涌了上来,谢迟直觉脑中一阵嗡鸣,不过还是没倒头就睡。   他攥着她的手捏捏,宽慰道:“没事,陛下虽没说满意,但好像还挺高兴的。”   九五之尊拿着册子很和善地拍他的头,让他惊讶了大半路。   说着他吩咐刘双领:“那个安神茶,沏一盏来,一会儿我补个觉。”说罢又问叶蝉,“有现成的点心没?”   他早上也没怎么吃,现在饿坏了。   刘双领知道他饿,刚才跟着他从前宅往后走的时候,就听见他肚子叫了。眼下听他发问,已绕过屏风正要迈出卧房的刘双领又退了回来,忍着笑说:“爷,下奴看外头有鲫鱼汤和大骨汤。”   叶蝉顿时脸红:“刘公公!”   谢迟:“噗。”他衔笑看向她,“怎么,怕我再挨顿板子啊?”   “……没有。”叶蝉不承认,硬说是自己馋了想吃。   刘双领在屏风边一脸无害地问:“那您看,下奴是不是先叫张大夫回去?”   “你——!”叶蝉气坏了,随手抄起个枕头就要砸刘双领,被谢迟憋着笑连人带枕头一并抱住。   刘双领陪着笑欠欠身赶忙开溜,谢迟抱着她哄道:“好啦好啦,怪他话多。你要是不高兴,一会儿我罚他。”   “……那倒不用。”叶蝉平了气。她知道刘双领是病重时被谢迟救回来的,对谢迟最忠心,平日看着谢迟的脸色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也是为了逗他们一乐,没关系的。   她就扭过头问他:“你想吃什么?让厨房去做来好好吃,别拿点心凑合了。”   谢迟笑道:“那就用你备的大骨汤,端去厨房让他们煮个面送来就行。”   这倒是吃得舒服也好做,叶蝉便叫人照办去了。不一刻工夫,两碗面端了进来,熬到奶白的大骨汤里盛着细挂面,厨房还往汤里新添了山药块、玉米块、嫩豆腐和小油菜。再加上一碟肉酿白菜卷、一碟肉皮冻,这顿饭虽然简单但也荤素皆有。   两个人直接在床上支了榻桌,连汤带面的吃饱了。谢迟强打着精神出去消了两刻的食,回来后喝了安神茶,终于栽倒睡下。   安神茶里其实没有茶叶,用的是茯苓、酸枣仁、玉竹、淡竹叶等八样东西,安神助眠功效奇佳,谢迟不过片刻就已睡沉。因为睡前喝了汤又喝了茶的缘故,他当中爬起来方便了两回,但每每一躺回床上,就又熟睡过去了。   其间元晋进来咿咿呀呀地闹腾,还趁叶蝉不注意伸手拽他的胳膊,他都没醒。   谢迟在这种冬眠般死睡的状态里,从晌午一直睡到了次日清晨,挤压三日的紧张和疲惫可算都缓解了下来,他打着哈欠坐起身,觉得神清气爽。   叶蝉比他早醒了一刻,这会儿正坐在妆台前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他醒来,问他:“一会儿你用不用进宫?”   “不用。”谢迟道。皇帝让他歇好再进宫,但现下已经过了轮值的时辰,要进宫也明天再说了。   谢迟下床走向妆台,正给叶蝉通头的青釉赶忙退开。他伸手从青釉手里拿过梳子,边给她梳头边思量,过了片刻,才又道:“一会儿我去前头待一会儿,陪陪元显?”   “元显?”叶蝉微愣,心说元显不是在西院吗?谢迟便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奶奶此前说让他安抚容萱,他觉得是有道理的。倒不是要多给容萱面子,而是不能把容萱逼急了,惹出什么令人追悔莫及的事来。   不论是宗亲府里还是民间的富贵人家,甚至是规矩森严的九重宫阙之中,妻妾斗争都不少见。一味的打压虽然也算个办法,但结果如何却不好说。   ——压住了则罢,一旦压不住,便时常可见府里得宠得势的那一方死得不明不白,要不然就是报复到孩子身上。到时候,就算能查出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用?人死能复生吗?   这个可能,放在哪个府里都有可能发生,但他又不能因为有这个可能就直接要了容萱的命,容萱现在可什么也没干。   所以说,还是家宅和睦为上。相较和睦相处而言,什么打压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下下策。   但谢迟又实在不喜欢容萱,于是这些日子他都在纠结这件事该怎么办。最后终于拿了主意,打算换个法子“安抚”西院。   首先,多照顾照顾元显是必须的,这不是为了安抚,而是元显名义上还是叶蝉的孩子,只是交给西院去养而已。他不能让元显来日不认他和叶蝉。   至于容萱那边,谢迟打算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赏点东西过去。什么珠钗首饰啦、绫罗绸缎啦,或者他去办差随手在路上买的小玩意啦都可以,反正让容萱知道自己没被府里遗忘就行。   但说到和容萱见面……   谢迟觉得,每个月跟她一起吃顿饭也就可以了!非让他多跑几趟的话,他也委屈啊qaq!   这么办到底行不行,谢迟也拿不准,不过他觉得可以先试一试,便将想法和叶蝉说了。叶蝉听罢也觉得可以,又提议道:“你把元晋也带过去吧,让他们兄弟两个也熟悉熟悉。”   兄弟感情也很重要!   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把元显带到正院一起养,可是理智起见,还是算了。带孩子真是个劳心伤神的事情,别说什么有乳母侍女一起看着,就是来二十个乳母一起看孩子,当娘的但凡负责就依旧免不了费心。   叶蝉现在就天天担心元晋冷了热了怎么办?磕了碰了怎么办?他偶尔有点小咳嗽,她夜里都得起来好几次去看看他,生怕他小病闹成大病。再来个差不多大的元显,她的精力确实不够用。   谢迟现在提出要陪陪元显,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把元晋带过去一起玩正好。   于是,用过午膳后,谢迟就带着元晋一到去了前宅。他吩咐刘双领去西院让乳母抱元显来,刘双领一躬身就去了,到了西院发现几个婢女看了他都哆嗦。   不过他这回不是来打人的,堆了脸还算和善的笑容道:“花穗姑娘?爵爷吩咐把大公子带去前头玩一会儿,让乳母一道过去。”   花穗怔了怔,赶忙进屋去跟容萱禀话。   容萱的病,在叶蝉给她请了大夫、又让郑嬷嬷缓了几天交规矩的事之后,很快就好了起来。不过这几日她依旧提不起劲儿,主要是心气儿被浇灭了不少。听说谢迟要见元显,也神情恍惚地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哦……”   然后她摆了摆手:“那就去吧。给他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花穗银牙暗咬,继而上前了一步:“姨娘……”   她心里不服。这些日子,她们西院的人在府里受了多少白眼啊?花佩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身责罢,那是爵爷亲自开口叫刘双领来罚的,她们不敢说爵爷的不是。可是门房、厨房,乃至侍弄花草的花匠都敢怠慢她们!   花穗便想让容姨娘去爵爷跟前露露脸。别的不说,诉一番苦总可以吧?容姨娘好歹也是有正经名分的妾室,家里也是正经人家,不是带着卖身契进来的侍妾。她没那么卑微,凭什么受这个委屈?   花穗便小心地开口道:“姨娘,刘公公说,让乳母抱大公子过去。您看您……想不想顺便出门走走,把大公子送过去?”   容萱又滞了片刻,幽幽地吁出一口气:“不了,让乳母去吧。”   她现在颓靡到不想见人,见人便会提醒她自己近来混得多不济,多给穿越女丢脸。   她于是说完这句话就倒回了床上,抱着枕头欲哭无泪,对眼下的情形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难道真的那么点背,一穿就穿进了个女配逆袭的世界里,要被叶蝉压一辈子?   如果是那样,她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保命为先。 第34章   前宅,谢迟陪两个孩子玩了一个时辰。其实这么大的孩子也没什么太多可玩的,能听懂的话也很有限,谢迟就把他们放到了罗汉床上,拿了个藤球让他们抢着玩。因为担心他们摔着,他一直横在床边,好在他腿长,基本能完全把他们挡住。   一个时辰过后,谢迟感觉格外累。   好像就连在御前当值、操练都没有这么累,整个过程里他都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每时每刻都担心他们磕了碰了或者闹得不开心打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个时辰,他是在“如临大敌”的情绪中熬过来的。   于是他心里直感慨,带孩子真不容易啊!   这种心情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谢迟让刘双领赏了两个孩子的乳母。他们每人的乳母都是两个,一共四人,谢迟叫刘双领开库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够四份一样的可以赏下去,不过多时刘双领折回来,取来了两样。   一样是银质小碗,每个都有单独的檀木盒子放着,一共四只。另一样是一副镂花的雪花银钗子,恰好四支,看起来是两对,簪在发髻上可以左右各两支。   这东西工艺好得很,饶是谢迟对女儿家的饰物不感兴趣,也好生愣了一愣,然后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刘双领说:“不太清楚,瞧着有些年头了,盒子上积了一层厚灰,擦了三遍才擦干净。要知道得来的年月,得好好查查从前的档。”   怪不得,虽然是好东西,但簪体都有些发污了,得找银匠好生擦一擦才能重新光亮起来。   谢迟便说:“那四个小碗拿去赏乳母。这个,你一会儿拿出去找银匠清一清,送去正院;再从库里寻套差不多的,拿去给容氏。”   刘双领领命退了出去,想了一想,叫了个小厮过来,替他把赏赐送给西院和乳母。至于夫人的那套钗子,他打算亲自拿出去盯着银匠清好,再亲自送去正院。   刘双领算瞧明白了,日后有没有能人进来把夫人压下去那不好说,但就现下来看,府里只有一妻一妾,爵爷愈发不待见容姨娘是明摆着的,那夫人一时半会儿就栽不下去。   别的不说,爵爷现下在宫里办差也累,回了家总得找个贴心的人说说话吧?老爵爷和老夫人都是长辈,爵爷又孝顺,绝不想拿外头的事给他们添堵。那在有让他更顺心的人进来之前,他能找的也就只有夫人了。   爵爷喜欢夫人,他就得把夫人伺候好。来日爵爷不喜欢了,再另说。   刘双领便一边琢磨着一边寻了工匠,为了找个手艺好些的,他还多走了两里地。镂空的银簪细节繁复,很多边边角角的颇不好擦,但那银匠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不得不用了十二分的耐心,把每一处细节都收拾干净了。   刚才乌得看不出光泽的钗子顿时焕然一新,白亮亮的,好看得很。   刘双领捧着簪子回了府,就径直去了正院。   叶蝉原正在元晋屋里喂他吃双皮奶,见他亲自过来以为有什么事,就把元晋交给了乳母,自己和刘双领进了堂屋。刘双领把木匣往八仙桌上一放,她带着几分不明打开,眼睛都被那光泽带得一亮:“真漂亮。”叶蝉由衷地赞道,看了看,又说,“给我的?”   刘双领躬着身:“是,爵爷说带孩子不容易,吩咐小的送来。”   叶蝉早先听说了他赏容氏和乳母们的事,现下一听还有她的份,竟然莫名觉得有点怪。   不过她还是先把东西收下了,打算等谢迟晚上过来时再说。待得刘双领走后,她继续去喂元晋双皮奶,结果元晋又被乳母喂了几口后已经不想吃了,她就替他吃了剩下的小半碗。   晚膳时,谢迟叫人来传了话,说还有几页书没看完,让她先吃,他一会儿在前面随便吃点就好。叶蝉怕他又找点点心瞎凑合,就从桌上扣了两个菜下来没动,一荤一素,素的是黄瓜炒蛋,荤的是个硬菜,红烧肘子。   于是谢迟到正院时,就听她说给他留了菜。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罗汉床上的榻桌,看到那个油光锃亮的棕红色肘子差点笑晕:“你这给我留菜也留得太实在了吧!”   留两道小炒也就得了,她竟然留了个完整的肘子。   不过他总是很享受她的好意,让刘双领把肘子和黄瓜炒蛋都拿出去热了一热,又叫盛了碗米饭,就坐下吃了起来。   叶蝉手上做着女红,做累了就沐浴更衣去了。等他吃完也去盥洗回来,她已经躺到了床上,他便也早早地躺了下来,被她一把握住胳膊:“谢迟,我问你点事!”   “?”谢迟竟然有点心虚,心道干什么啊,连名带姓的,还这么严肃。   他便带着那么两分讨好,从被子里搂住她的腰:“什么事?你说?”   叶蝉侧支着头,审视着他说:“你下午赏了容氏和乳母,后来给我也送来套簪子是怎么回事?”   ——她当时只觉得有点小别扭,后来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自己别扭在哪里。在她眼里,她觉得他和她是夫妻,就算按道理来说夫为妻纲吧……她还是觉得他们是该举案齐眉的,是互相敬重的。   他往下赏东西把她也捎带上,让她一下子就觉得拉开了距离!   再说,元显元晋也是她的孩子啊……   反正怎么想都怪怪的!   谢迟被她质问得怔了一会儿,迟疑道:“就这事……?”   叶蝉:“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认真地回思了一下当时的想法。当时,他原本只想赏乳母来着,看到那套钗子说给她送来之后,又觉得独独把容萱漏过去也不太好,所以吩咐刘双领去寻一套差不多的给西院。   至于为什么要给她这副钗子……   他说:“觉得你戴那个会好看!”   叶蝉:“……”她噎了一下,然后带着三分不信打量打量他,“真的?”   谢迟:“那不然呢?”   叶蝉就尴尬了。她僵了一僵,默默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冲着强不说话。   “?怎么了啊?”谢迟蹭过去把她搂住,温声询问,“谁让你不高兴了?还是那钗子你不喜欢?不喜欢就不戴嘛,要送别人也随你,别生气。”   她被他这么圈在怀里哄着,愈发地难为情,木了一会儿蓦然回神,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然后她一边在他胸口拱着,一边将自己误会的事情说了,说到自己她都羞死了,捂着脸说:“我就是瞎琢磨,你不许笑我。”   “……”谢迟愣了片刻,还是哈哈哈哈地笑出来,然后他吧唧一亲她,“是这样?不会的不会的,咱们之间不能那么生分!我真的只是觉得你戴它会好看!”   她还是不好意思地捂着脸,他就在她手背上又亲了亲:“别难为情了啊,若是我觉得你拿我当压你一头的人敬着,我也会不高兴,你在意这事没错。”   而且她不仅在意了,她还直截了当地拿来问了他,那就更没错了。   他抱抱她,鼓励道:“以后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都这样直接跟我说啊!”   他就喜欢她有什么说什么,夫妻之间,本来也不该藏着掖着。   叶蝉便这样被他给哄了回来,最后是带着笑在他怀里睡的。谢迟看着她这甜美的模样就也想笑,看也看不够地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阖眼睡去。   第二天一早,谢迟就又该进宫当值去了。这天叶蝉大约是因为月事将至,觉得累得很,死活睁不开眼。他就在出门前深深地吻了她一口,又给她掖了掖被子,而后带着笑走了。   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的叶蝉:怎么又亲我qaq……   她都快被他亲得没脸没皮了,越来越享受被他亲的感觉了!   宫中。   寅时,谢迟站到了紫宸殿前;   卯时二刻,皇帝退朝回到了紫宸殿;   卯时四刻,有个小宦官出来寻了一圈,又把谢迟喊了进去。   谢迟心里着实崩溃,他当真想问问皇帝,陛下您到底什么意思啊!不过依旧不能问。   内殿里,早膳刚撤下去,皇帝正在殿中踱着步消食。见他进来见礼,随口问道:“睡足了?”   “……是。”谢迟跪在地上道。   皇帝点点头:“起来吧。”谢迟站起身,他又说,“你近来在读的书,明日拿进来给朕看看。若有近日写的文章,一并呈进来。”   毫不夸张地说,谢迟差点晕过去。陛下这天天让他写文章给他看,还要看他在读什么书的……究竟是为什么啊!!!   问他这些真的很诡异啊!!!   但他还是只能照办。接下来,过了几日,这种诡异劲儿变得愈发明显。   因为陛下在认真地查问他的功课了。他甚至逐渐察觉,陛下之前发话说让他当值两天歇三天,就是为了让他有三天时间在家里看书,当值的两天是为了方便查问他功课的。   可是这没道理啊?他一个旁支到不行的宗亲,有什么值得让九五之尊亲自过问功课的?   他总不能是陛下的私生子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迟就抽了自己一嘴巴。   想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在他的战战兢兢中过了下去,不知不觉,就过了元晋的周岁生辰,又过了叶蝉的十四岁生辰、他的十七岁生辰。天气变热又转凉,等到谢迟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被陛下考问了许久时,已经是又一个秋天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这几个月都过得糊涂,到现在都没闹清陛下对他这么费心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好处也还是有的。至少在陛下的亲自过问之下,他读书当真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他从前也挺努力的吧,可这大半年还是明显读书读得更精了。   而读进脑子里的书,是能一辈子受用的。   宫中,皇帝闲来无事,顺手就把谢迟前两日刚呈上了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继而心中生出了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独有欣慰。   ——“这孩子真不错,孺子可教也!”   他跟傅茂川这么感慨,傅茂川在旁躬了躬身作为回应。心里头腹诽,还孺子可教呢,您盯了广恩伯这么久都没给个缘由,广恩伯每次退出殿外的时候脸色都是煞白的好吗?   皇帝心下对此倒也有数,而且,他也不是有意吓唬谢迟,他只是不想这么早就让谢迟知道自己要提拔他,以免谢迟心浮气躁。   他想再看看,谢迟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品行他算信得过了,那脑子好不好使?是不是勤学好问?这些也都得再看看。   他近半年都是自己问谢迟的功课,却没给他安排个先生去提点也是因为这个。有先生教着能学好那固然不错,可能自学更是个难得的本事。自己能读书、又会思考,那才能成大才。   孔圣人不是说了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他想瞧瞧谢迟自己闷头读书能读成什么样,等他自己读的差不多了,需要有人点拨才能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他再给他指个老师。至于给他安排实差,可以再等等,等他把书读扎实了再说。   唉……   皇帝想着想着,就叹息起来。他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宗亲操心。   说到底,都是为了太子。   希望太子承继大统之后,把他悉心为他培养的人都好好用起来吧。他能好好用人,便也算不辜负他这个当父亲的一片苦心。   又过两日,御令卫指挥使把秋狝的事宜呈了上来。   去年是冬日去围的猎,称冬狩。不过冬狩的猎物少些,像去年天格外冷,猎物就更少见。   于是皇帝便提出今年秋天便去。趁着天还暖和,让宗亲重臣都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宗亲和朝臣里都有谁要去,交给了忠王拟定。御令卫呈上来的是守备相关的安排,包括随行的御前侍卫都有谁。   御前侍卫人数众多,皇帝其实也认不全,他草草地将名册翻了一遍,只看到了几个还算眼熟的人名,再者就是注意到了其中没有谢迟。   这倒在意料之中。他近来总把谢迟喊来问功课的事没刻意瞒着人,不少御前侍卫都知道。定这名册的官员自然会觉得谢迟今年要作为随驾宗亲一道去,不能当个侍卫用了。   不过,究竟把谢迟归在侍卫里还是算在宗亲里,他其实还没拿定主意。这事倒不是大事,他只是有些拿不准,现下是否适合透出些许风声,让旁人觉得谢迟在他跟前是得脸的?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他不想让谢迟心浮气躁。   年轻人嘛,春风得意就难免沉不住,可沉不住就会耽误正事。他是个可塑之才,毁在沉不住上太可惜了。   广恩伯府里,谢迟也在思量秋狝的事。相较于去年咬牙硬拼着想随驾去冬狩,此时此刻,他更有些隐含野心的期待。   陛下最近每隔三五日便要召见他一回,对他可以说是十分的熟悉了。   如若忠王能把他划进随驾宗亲之列……那和作为御前侍卫前去当差,是截然不同的!   他将得以在围猎的时日中结交许多达官显贵,对日后的加官进爵必有好处。 第35章   为了秋狝的事,谢迟挣扎了好几日,思量要不要与忠王府走动一二。   这很令人为难。因为从前,他几乎从未与忠王主动走动过,几次见面都有正经缘由。唯一一次私事是为元显的生辰,可那也是一众宾客都在,大家一道喝酒吃菜庆贺一番,也并没有私底下说什么。   简而言之,他的忠王不够熟。   眼下如果要为秋狝的事去开口,那就是去求忠王通融一二了。求通融倒也不算是做什么坏事,只不过,关系总得到那一层才能开口。   谢迟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倒是忠王府的帖子先递了进来。   他近半年被皇帝盯着功课,每天过得欲仙欲死,帖子就直接都送到了正院。叶蝉会把女眷的帖子挑出来先看,男眷的收在一起搁下,等他晚上吃完晚饭,正好能边消食边看。   这天,叶蝉也是先看到了忠王妃递来的帖,接着在男眷的那一沓里一翻,果然就找到了忠王的。   等他来的时候,她就把忠王那封帖子递给了元晋,放慢语速说:“去给你爹——”   元晋外头瞅瞅她,听明白了,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堂屋。谢迟接过帖子,顺手把元晋也抱了起来。叶蝉发现他走进卧房时满眼都是兴奋:“忠王府的帖?什么事?”   “忠王长子满月。”叶蝉道。谢迟心下掐指一算,那孩子七月份生下的,现在是该满月了。   这可真是时候!   他抱着元晋坐到罗汉床上,叶蝉歪到他肩头打量了他好半天:“这么高兴?怎么了?”   “……没什么。”谢迟不想跟她提秋狝的事,免得最后万一没去成她也一起跟着失落,就只说,“咱们一起去一趟,你备份厚礼给忠王妃。”说着他注意到她搁在旁边小筐里的绣活,又道,“你做的针线送几样也不错,你自己看着办。”   这倒好办。叶蝉便在贺礼之外额外挑了几件自己新做的肚兜,算是给孩子的。当然,这本来是给元晋做的,不过小孩子的肚兜在大小上也没那么多讲究,绣的都是象征平安如意的图案,送给忠王府刚出生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忠王府的侧妃给容姨娘也递帖了,我还没给她。”她拣出那张帖子递给谢迟,“你说让不让她去?”   她担心容萱再在人家府里闹出什么笑话。谢迟想想,也担心这个。   忠王府设宴,宾客必定不少,这要是出丑可就出大了;再说,他还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忠王提一提秋狝随驾的事,万一容萱到时候闹出点什么,那可真尴尬。   三天之后,二人如期赴宴。   忠王府的规制要比广恩伯府大的多,前前后后的宴席加起来,怕是百余桌也有。据说除此之外还包了两处酒楼,可见忠王府是多么显赫,也可见忠王有多看重这个孩子。   以谢迟的身份,没被支到两处酒楼里,便算很不容易。不过在府里的宴席中,他就算很不起眼的了,位置在一处比较偏的席面上,忠王敬酒敬了半晌都还没轮到这桌。   倒是前头几桌被敬完酒的宗亲逐渐随意地走动起来,四王府的幼子谢逢无意中看见他,便走了过来:“哥,你也在啊?”   这谢逢虽然不会聊天,连带着府里得宠的南宫氏都能把天聊死,但人真不坏。二人论起大小,其实谢迟也就是在年纪上占两岁的便宜,身份是决计比不过他的,偏他还能毫不在意地张口就叫哥。   不过他这么叫,谢迟便也就这么应了,不至于自轻自贱说自己受不起。二人一道喝了两杯,谢逢张口就问:“秋狝你去不去?去的话咱比试比试啊?”   “……”谢迟噎了噎,只得含糊说还不清楚。他这么一说,谢逢倒也回了味儿,顿时很窘迫。   ——他一个亲王府的孩子,随天子围猎那是没悬念的。从小到大,除非围猎前他刚好病了,否则铁定有他。   但谢迟可不一定。   谢逢强笑着灌了两杯酒算自罚,然后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就溜了。谢迟倒也没生他的气,看他这么溜之大吉还觉得好笑,再抬眼看看,忠王敬酒快敬到这一桌了。   后宅里头,叶蝉感受到的身份差别倒没那么大。因为不是每个府都有女眷来,还有的来的是侧室,便是去忠王侧妃那边参宴了,正院里总共也就二十桌的样子。   而且,忠王妃卫氏对她还有印象,觉得她没什么心眼儿又还年纪小些,一直对她挺关照。   酒过三巡,众人都随意起来,有走动着闲聊敬酒的,有在院子里赏花谈天的。叶蝉熟悉的人还是少了些,忠王妃瞧了瞧,就叫人把她请到了身边坐,免得她落单不自在。   然后忠王妃就赞叹道:“你手艺可真好,那肚兜我瞧见了,宫里尚工局的女官都没你做得精细。”   叶蝉被她夸得脸红,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应承这话,缓了缓才道:“王妃谬赞了。我就是随便做一做,哪能跟宫里的女官比。”   声音极低,心虚得不行。   忠王妃笑出来,心说这可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又见她打从被请到自己身边开始就在夹点心吃,扭头便吩咐身边的嬷嬷:“昨天膳房送来的那道玫瑰牛乳冻不错,端两碗来。”   咦?叶蝉不禁眼睛一亮——这东西她没听说过!   不一刻工夫,玫瑰牛乳冻就端了上来,精巧漂亮得像件工艺品。整个冻体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洁白牛乳,上层是透明的,里面嵌着一片片玫瑰花瓣儿。   卫氏亲昵地跟叶蝉说:“你尝尝看,若是爱吃,日后就常来府里玩。”   她是真的挺喜欢叶蝉,觉得这姑娘相处起来让人舒服。从前她不愿跟叶蝉多走动,是怕一来二去的谢迟通过叶蝉求他们帮着办事弄得尴尬,但现下不要紧了,谢迟已然在御前混出了点名堂,想来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那么让人进退两难的事情。   叶蝉笑笑,带着几分好奇,依言用银色小匙切了一口下来吃。这一吃她才发觉,那牛乳里大概也是煮过玫瑰花瓣的,入口之后花香的清新极为浓郁,和微甜的奶香掺着,吃起来舒服极了。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卫氏邀她常来忠王府玩儿。倒不为别的,她只是觉得被人喜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前宅,酒席在将近傍晚才散,谢迟让刘双领去跟叶蝉说了一声,道自己还有些事,让她先回府。然后便知会了忠王府的下人,说自己有要事要找忠王,就被下人请去一间小厅候着了。   但事实上,有“要事”要找忠王的,不止他一个。   忠王地位显赫,每逢这样的宴席之后,总会有人变着法地想求他办事。忠王起先还见一见,日子久了就索性不招惹这些麻烦了。宴席后说有事的人,大多会被以“忠王殿下今天喝多了,不见人了”为由挡回去,只有极少数足够熟悉的,而且他觉得估计当真有事的,才会请进去见一见。   谢迟显然不属于后面这一种。不过,这些被请走不见的人,也都会被禀到忠王跟前,于是忠王还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陆恒听罢没多想,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吁气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回了不见。”身边的宦官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啧,广恩伯……   陆恒在书房里边喝着醒酒茶边分神思量起来,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广恩伯谢迟近半年来被陛下盯着功课的事,虽没刻意瞒着,但也没传得太广,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的,他倒因与陛下素来亲近而听说了几回。陛下说谢迟勤学好问,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可以用起来,辅佐太子,希望谢迟别让他失望云云。   ——然后谢迟就来了这么一出。陛下如若知道了,大概一定是会失望的吧。   陛下从来不喜欢急功近利之人。   不过……   陆恒细想之后摇了摇头,起身往后宅去。   后宅的正院里,卫氏已经脱了外衣、卸了珠钗,躺下歇着了。她才刚出月子,一天的宴席下来觉得颇为劳累,但听到动静知是陆恒回来,就下意识地想起来,陆恒先一步坐到了榻边把她按住:“你歇着。”   卫氏便躺了回去,打了个哈欠,眼也不睁地问他:“怎么样?又有不少醉得厉害的吧?”   “难免的,好几个比着喝的……也不知道他们斗什么气,回去又免不了要挨训。”陆恒觉得宗亲里几个年轻男孩太可乐了,回回宴席都要比谁能喝,好像少喝一杯就丢了多大的人似的。   说着他问卫氏:“广恩伯夫人今天来了吗?”   广恩伯夫人?卫氏愣了愣,睁开了眼:“来了啊,我们还聊了好一会儿,怎么了?”   陆恒叹息:“还是先和他们少走动吧。她和广恩伯都还年轻,沉不住气,别让他们惹麻烦。”说罢,他将谢迟宴后想见他的事与卫氏说了,又道,“准是为了秋狝。”   卫氏不禁锁眉:“这也太心急了。”陆恒点头,她想了想,又说,“那……你既然没见,也就别和陛下说了。毕竟是还年轻,做这样的事倒也不稀奇。”   卫氏觉得,别说谢迟一个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宗亲了,就是陆恒这个生来显赫、三岁便被立为忠王世子的,在十七岁时也做过心浮气躁的事。那时他们还没成婚,大齐和西北边的罗乌有些小摩擦,陆恒就想带兵打仗去,让老忠王好生教训了一顿。   陆恒最初还不服呢,他觉得家里这样安享爵位不对。老忠王足足关了他一个月,让他自己想,为什么家里不肯沾实权。   老忠王说:“若朝廷无将可用,那你领兵报国自然应该。可当下朝廷将才不少,罗乌又不值一提,你这样冒出来是利是弊,你自己想清楚!”   在老忠王看来,如若朝中无人,陆恒要去保家卫国,即便回来后会因功高震主丢了性命,那也该去;但没到那份儿上,还非要争个战功,就是鲁莽。   谢迟现下的境遇和他当年不一样,可这年少轻狂热血上头的情形是一样的。可以理解,但就是会惹事。   但陆恒却不赞同替陆恒瞒着陛下,他喟叹道:“就为他年轻,做这事也不稀奇,才得告诉陛下。”   陛下不喜欢急功近利之人,他很清楚。当下,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还可以为谢迟辩两句,说他是还年轻,想得少。陛下但凡听进去了,谢迟就没事。   可若他没说,有朝一日再出了类似的事,让陛下自己觉得谢迟急功近利,那可就不好办了,没人能替他辩,再冤也得自己担着。   于是,这件事在翌日一早,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陆恒是以随口说笑的口吻说的,但皇帝听完果然皱眉。虽则他此前犹豫是否让谢迟作为随驾宗亲同往也是担心他会心浮气躁,可他自己想开口走门路,是另一回事。   “朕器重他,他倒会往上冒!”皇帝这样说。陆恒心下哑笑,揖道:“陛下,您是器重广恩伯,可臣觉得,您未免待他太严苛了些。”   这话也就陆恒敢说。皇帝挑眉看过去,陆恒又续道:“他才十七到底还年轻,如此也不稀奇。臣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曾热血上头想请旨去打罗乌人呢。等再过个两三年,把他性子磨砺好了,估计自己想起这事都要觉得可笑。”   他这般劝完,皇帝细想了一想,平复了三分恼意。   也对,十七岁的孩子,还没及弱冠呢,他总不能指望他事事周全。   皇帝于是沉吟了半晌,叫了傅茂川过来:“你跟着忠王回去,看看他十七岁时都读了什么书,给谢迟走过去。让他好好读,等朕秋狝回去问他。”   连忠王都被惊了一跳,然后憋着笑没再劝,心说谢迟你自求多福吧,我尽力了。   是以一个时辰后,广恩伯府的书房中,谢迟望着书桌上摞成小山的书,连陛下压根不打算带他去秋狝的事都顾不上了。   他目瞪口呆地木了半天,才十分勉强地朝傅茂川挤出一个笑容:“多谢陛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傅茂川没多留,拱了拱手就带着两个小宦官走了。如遭雷劈的谢迟又木了半天,才一步三颤地走向书桌,神情涣散地拿起几本书,端详封面。   这都什么啊……   忠王殿下十七岁看的书……也忒深了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刘双领,收拾收拾。”   刘双领躬着身上前,看着那一堆书也懵的慌:“是挪去书库还是……”   “不,拿书箱装好就行,我今天下午便开始看。”谢迟强作冷静道。   当日晚上,谢迟便把叶蝉紧紧地揉在了怀里。   叶蝉斜觑着他缩了缩:“怎么啦?”   谢迟的脸埋在她柔顺的乌发中,深吸了口气,声音明显哽咽:“陛下让我看的书,也太难了……”   之前只是拿他自己挑来读的书问功课真幸福qaq。   俗话说学海无涯苦作舟,他觉得他现在苦得都能做个上下三层放到海里开的舟了! 第36章   于是,当御驾启程赴洛安秋狝的时候,谢迟正扎在书堆里闷头苦读,不敢有分毫懈怠。   虽然秋狝最多也就月余,让他把这能堆成小山的书读完显然不可能,他也还是不得不努力多读一些。   一想到陛下可能不满意,他就哆嗦……   叶蝉帮不上忙,但看着他日日暴躁的状态,她偶尔会忍不住幸灾乐祸。有两回她闷头偷笑被他撞个正着,于是第一回他趁她睡着把元晋抱到了她身上折腾她作为报复,第二回,他躺下之后就把她逼到了墙边,一手支着墙壁把她压制在小角落里逼视了她好半天!   “你个小没良心的!”谢迟瞪着她磨牙,“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笑!”   叶蝉明眸望着他,怔了怔,默默将被子拉到了遮住鼻子的位置,只留了一双眼睛,显得可怜兮兮:“我错了……”   顿了顿又说:“我不笑了……”   “哼。”谢迟绷着脸,放开她便翻身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余怒未消的背影。   几个月来,他都是抱着她睡的,不抱着也要面对面。这样背对着她,显然是在很认真地表达不满了。   唔……   叶蝉在他背后踟蹰了会儿,悄悄地往前蹭了蹭,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谢迟挑眉看了看她环到前头的小手,很有骨气地没有理她。   至于第二天醒来为什么又成了抱着她睡的样子,他也不知道。   不过当然了,他也不是真的生她的气,毕竟她除了偶尔笑笑让他很窝火之外,其他都很好。   苦读的这些日子,他白天都在前宅的书房,看书看投入了经常顾不上用午膳。刘双领和一干下人都不太敢催,多亏她天天差正院的人过来跟他说:“爵爷,夫人说您该吃午膳了。”   不仅如此,她还让厨房每天上午给他加两道点心,下午加一盅炖汤。偶尔她在后头吃到了什么自己喜欢的点心,也会让人送来给他尝尝。   这还是很重要的,不知是不是苦读太费脑子的关系,谢迟近来确实饿得很快。吃的不送来时他闷头读书或许觉不出饿,可每每吃上两口,总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夜色深深,郢山围场附近的大营里,几个宗亲正围着篝火烤一头全羊,边烤边闲话家常。挂在篝火上的羊已经烤至半熟,离火较近的地方,油脂被燎得滋滋作响。羊肉的鲜香味在四周荡漾着,令人一闻就会忍不住思量该搭什么样的作料。   这种氛围极好,看起来阖家欢乐,连皇帝也乐在其中。于是在经过附近时,他也没叫人知会,自己悄无声息地就绕过去了。   不过,几句交谈随着风声传进了耳朵里。皇帝听到一个亲王府的世子说:“闹了半天,那个广恩伯还是没来啊?我还当他真要混出来了,现下看来真是想太多。”   旁边另一个府的世子道:“可不就是想太多?他是什么身份,谁出头也轮不着他啊。”   “我这不是先前听说他在御前混得不错吗!”   “估计也就是坊间乱传的。他混到现在不也就是个紫宸殿前的侍卫?陛下认不认得他都要两说。”   接着几人便哄笑起来,笑声里不屑的意味随着秋风票散开来。几尺外帐间的阴影下,气氛起了些微弱的变化,傅茂川警觉地缩了缩脖子,但看陛下什么也没说,便也没有多一句嘴。   皇帝进了大帐,待得宫人上前为他褪去大氅又训练有素地退下,他才一声冷笑:“朕都没嫌弃谢迟的身份,他们倒话多。”   他边说边走到手炉前烘手,傅茂川小心地在他身后跟着,帐中静了片刻,听到他又说:“今天猎来的几只貂,看过了吗,怎么样?”   傅茂川忙欠身回道:“看过了,皮毛都上佳。寻不到什么杂色,也够厚实、够软和。”   皇帝点点头:“着人尽快料理好,送到广恩伯府去。”   傅茂川一滞,正想说这赏是不是太重了?天子亲猎的东西和别的猎物可不一样,回回赏下去都是个殊荣。这回出来到现在,也就赏过太子和忠王,第三个就赏广恩伯?   他一个宦官,不敢说广恩伯的身份低。可广恩伯和太子、忠王之间,确实还隔着好些权贵呢。   接着便听见皇帝又说:“顺便捎句话,让他近来好好读书,少出门,也少叫人去府里玩乐。”   傅茂川这才敢应下去照办,因为陛下不让广恩伯出门的事,准定也会传开——若不传开,他就安排安排,让它传开便是。   陛下鲜少下这种旨,这种话拐个三两道弯,准会传成陛下禁了广恩伯的足。那这一赏一罚也好、一罚一赏也罢,旁人要怎么议论便随他们去。总之有这么一道罚,那些身份显赫却还没得到赏的,也就不至于胡乱担心陛下是不是在成心给旁人脸色看了。   傅茂川一出去,皇帝身边格外静了片刻。   他沉默地烘着手,心里滋味儿挺奇怪,直暗笑自己竟跟一帮小辈儿置上了气。   其实他们如何说谢迟,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保证谢迟日后能为自己所用、为太子所用便是。   可方才,他确实大有些愠恼。   恼什么呢?恼他们讥讽谢迟?   皇帝自己也说不明白,俄而又无奈笑笑,便不再多费心神。   广恩伯府里,谢迟突然得了个赏,短暂的怔讼之后,不免松了口气。   看来陛下没对他有什么不满。   ——这些日子他都在尽力不想这些,可再不想也难免有些忐忑。因为陛下着人挑来的这些书也太难了,让他忍不住地一度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陛下在成心整治他?秋狝之后会不会抓住功课上做的不到位的地方问罪?   现下看来,还好。   至于陛下着人嘱咐他说近来好好读书、少出门、也少找人来府里玩乐云云……他原本也是清楚的。   功课都多成这样了,他哪儿还有心思玩乐啊!   然后他忙里偷闲地看了看那几张皮子,都是貂皮,张张雪白厚实,他一边看,脑子就一边忍不住地琢磨起如果做成斗篷给叶蝉,她穿上是什么样?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御赐的东西,他真拿去给她做衣服不太合适。当然了,陛下也不至于差人来查料子用在了何处,他想分出一小部分来给她用不是不行,不过大头儿最好还是他自己用,要给她做一件斗篷是没戏了。   谢迟为此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告诉刘双领说:“拿去让裁缝看看,按我的尺寸做件大氅吧……看看怎么做最省料子,省下来的给夫人做个围脖或者护手。”   他边说边用目光不住地在几块料子上目测大约要怎么裁剪、推测自己的想法可不可行,无奈对于量体裁衣方面,他实在是不懂,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过因为琢磨这个,他也没看见刘双领听完他的吩咐后,在他背后捂着腮帮子揉了好一会儿。   刘双领心说,您是不知道怎么疼夫人了是吧?至于什么好东西都得跟她分着用吗?您酸不酸啊?啊?   围场之中,因为几张貂皮和“圈禁”的事,果然又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当然,大多数人也就是凑个热闹,给自己寻点茶余饭后的话题。反倒是太子,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打从太傅告诉他说,陛下即便没有别的皇子,也可以废了他过继宗亲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容易紧张。   简直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   恰好这次秋狝,薛成也带着家眷一道来了,太子便匆匆将他请了过来。   太子简明扼要地说了众人都在议论的事情,薛成便锁了眉:“殿下不必为他担心。他再得陛下器重……和亲王府的宗亲们也是两回事。”   “这我也知道。”太子一喟,“我是担心,若他与哪个亲王府亲近呢?”   会不会成为一个助力?   薛成随着他的话沉了一沉,觉得这担忧有些道理,只是现下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时至今日,广恩伯都没怎么和各亲王府走动过,想防备他也没法防备啊?总不能直接下道旨命广恩伯不许与旁人往来。   薛成当下便也只好安抚太子一番,让他不必太过大惊小怪。待得回到自己帐中,薛成又不禁好生叹息了一番。   他的夫人毛氏此番是与他同来的,一看他叹气就锁眉:“太子有给你惹事。”   薛成摇着头摆手:“那倒没有。”   他只是苦恼,太子至今仍这样的不上道。   从前他是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知道怕了,又开始瞎怕。就拿当下的事来说吧,且先不说广恩伯日后能有多大的出息还看不出,就先当他确实是个大材吧,堂堂太子也不该现下就怕成这样。   如果这都要怕,那以后的事,是怕不完的。宗亲中的能人素来不少,放眼天下只会更多。为君王者,该去思索如何让他们臣服才是,自己先慌了算是什么道理?   “太子,唉……”薛成又一声叹息,“皇天贵胄,却这样不大气,真叫人操心。”   毛氏也跟着叹了口气,迟疑了良久,还是将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我说……太子这么不争气,你不如辞了这个太傅,别蹚这趟浑水了。”   薛成还是叹息:“谈何容易。”   太子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当下看来,即便陛下对他颇为失望,要动废太子的念头也并不容易。那若他辞了不干,太子又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待得承继大统之后还有他还有命?   再者,就算继位的真不是当今太子,新君要扫清太子的势力,也未必就会放过他。   还是一心一意辅佐太子登基最为稳妥。   薛成这般想着,心里转起了主意。许多道理,与太子说不通,说通了他也未必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让他这个太傅多费心。   那广恩伯……   倒是可以先笼络着。他替太子先把人笼络住,旁的王府也就不敢打广恩伯的主意了。   八月中旬,圣驾赶在中秋的前一晚回了宫。第二天一早,闷头苦读了多日的谢迟就忧心忡忡地早早起了床,准备进宫当值。   陛下估计很快就会问他功课,不是今天就是明后天。那还是早点吧,早死早超生。   谢迟于是一顿早饭吃得心不在焉的,双眼放空干舀了好几口白粥喝。   叶蝉瞅瞅他,往他勺里丢了两片酱黄瓜他也没察觉,吃到嘴里一嚼才被脆感提醒,一下子回了神。   他下意识地轻咳了声,叶蝉拿起一个豆沙包,掰了一半递给他:“别魂不守舍的,你这阵子这么努力,陛下会知道的。”   “……嗯嗯。”他咬了口豆沙包又吃了两口粥,刚把剩下的豆沙包掖进嘴里,她又塞了个肉包子给他。   这包子是牛肉的,馅做得特别瓷实。叶蝉并不爱吃,一是觉得就包子馅而言,牛肉总显得比猪肉腥。二是这包子太实在了,虽然只有小孩的掌心那么大,可她只吃了半个就觉得胃里堵得慌。   但他正好需要。御前侍卫又是站桩又是操练的,消耗太大了,牛肉比猪肉顶饱。   谢迟蘸着醋吃了两个,吃得满口牛油喷香。正想说该走了,叶蝉又异常迅速地盛了碗鸡汤给他:“喝了再走,暖和!”   “……”谢迟看着色泽金黄的鸡汤很愁,他已经吃不下了。   不过他还是依言喝了这汤。结果这汤还真起了大作用,他喝下去时便觉得一股暖劲儿从胃里荡漾开来,一直到踏进宫门,他身上都还是暖的。   嗯,小知了会吃,在吃的问题上听她的,果然没错。   谢迟边想边默默地吧唧了一下嘴巴,唇齿间仿佛还有残留的鸡汤鲜香。   一整个清晨加上午,谢迟平安度过。下午的操练过程中也没什么事。直至操练结束,御前有宫人照例端了月饼过来给大家分,图个吉利,分到他这儿就堆着笑道:“广恩伯,陛下传您去一趟。”   谢迟无语凝噎地止住了要拿月饼的手,跟着旁边闲着的另一个宦官往紫宸殿去。   他进殿时,却见还有几个宗亲也在。有两个他认识,是从前一道给皇长子行过祭礼的亲王府世子,余下五六个他都不认识,但看年纪,心下猜是别的府的世子或者公子。   这情形从前是没有过的,皇帝每次问他功课时,都没有其他人在,连太子也不曾见过。   他于是愈发紧张,仍旧如常地行了大礼,正在看一篇文章的皇帝抬眼看看他:“谢迟啊,起来吧。”   谢迟便站起身,见几位世子都在御案前,他便站在殿门边不动了。但他忍不住地偷眼打量了他们一眼,发觉其中有好几人也正打量他,就又匆匆避开了视线。   他垂眸盯着地面,殿中安静了会儿,皇帝放下了手里的文章:“谢迟,你可读过《中庸》?”   谢迟头皮发麻地回说:“臣读过。”   皇帝:“什么时候读的?”   “……两年前,十五岁的时候。”谢迟道。   皇帝沉了沉,念道:“子曰:‘射有似乎君子’。”   谢迟怔怔,迟疑着接口:“……‘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你们听听!”皇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分,语气生硬,令他不觉间打了个寒噤。   “你们听听,他也是两载以前读的《中庸》!”皇帝声色冷厉,“朕还告诉你们,他如今连先生都没有,功课扎实全凭自己用心。你们还敢拿时日久了记不住当托词!”   一语落定,一众世子唰然跪了一片,谢迟愣了一刹也旋即跪地,满殿都是“皇伯息怒”“陛下息怒”“臣知罪”云云。   “都回去,好好想想你们在正事上下了几分功夫!《中庸》一人抄上百遍,抄不完除夕不必进宫参宴了!”   ——《中庸》全偏其实不过三千余字,但抄上百遍,却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一众亲王府世子心里叫苦却不敢说,只得瑟缩着磕个头告退。谢迟也不敢吭声,同样磕了个头就往回退,刚退了半步却又被叫住:“谢迟留下!” 第37章   谢迟如芒在背,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一众亲王府世子从身边退出去。   他们退出内殿、又退出外殿,直至殿门关合的声音从数丈外响起,谢迟才敢提步往前走。   刚去侧间沏了新茶的傅茂川却在此时刚好折回来,经过谢迟身畔脚下一停,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谢迟愣住,傅茂川睇一睇手里端着的茶,端然在示意他把茶端给皇帝。   谢迟这才注意到侧前几尺远依稀有碎瓷的痕迹,显是皇帝方才怒极,摔了杯子。   于是他自然不想去上这茶,这活儿他又没干过,万一皇帝再发个火儿把这盏也摔了怎么办?他不是往霉头上撞吗?   不过眼看着皇帝就在不远处望着墙正缓息,他也不敢开口跟傅茂川说不干,只得闷闷地把茶接过,死死低着头往前端。   “陛下。”他开口,旋即便感觉到陛下看了过来。好几种能说的话在一刹间同时涌上心头,但下一刹,他敢说出口的又只有那句最平平无奇的,“陛下息怒,您喝口茶。”   皇帝沉然叹息,伸手从他手中将那盖碗接了过去。   接着,他边抿着茶水,边踱向御座,又对他说:“你坐。”   宫人仍是将凳子添在了离御座旁不过两尺的地方,谢迟过去落了座,皇帝默然半晌,无奈叹息:“这些个王府世子啊……”又并没有再说下去。   谢迟低着头静静坐着,心下已经准备着等皇帝问他功课的事,脑海里把半个月来读过的书全转了一遍。过了片刻,却听皇帝道:“知道朕为什么把你压在府里,逼你读书吗?”   谢迟怔然。   皇帝打量着他:“秋狝之前,你去拜访忠王,想让他给你通融一二,有没有这事?”   一句话,问得谢迟后脊发凉。他甚至无暇去琢磨皇帝是如何知道的这事,哑了哑,离席便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   皇帝轻笑:“你这是,知道此事不对了?”   谢迟僵住。   他其实不知道。只是觉得皇帝既然知道了,又并没有让他同去,那说明这个做法不合皇帝的意。   皇帝凝神睇视着他,见他卡壳,反倒心下一松。   他一头雾水,说明忠王当时所言是对的,他当真只是热血上头没去细想,并非存心谋划。   皇帝又喝了口茶,也没叫他起来,只说:“跟朕说说,你当时是如何想的。”   “……”谢迟虽不敢不答,却也不敢实说,一时紧张得连喉咙都发了紧,哽了两声,没说出一个像样的字。   皇帝想了想:“你说实话。但凡不是想去弑君,朕都恕你无罪。”   这显然带着几分说笑的意味。谢迟略微放松,又滞了滞,张口道:“臣想……臣想结交几位大人,为今后的仕途做些打算。”   皇帝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你并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   谢迟微微慌了一下,继而又坦荡下来,他道:“是,臣不满足于做御前侍卫。于私,臣想家中妻儿过得更好一些,于公,臣想为百姓谋福祉。”   想为百姓谋福祉,这没错。可话外之意便是不甘于侍奉天子,这话他倒也敢说,真是个纯善性子。   皇帝心里品着,没有不快,反而想笑。接着一抬手:“起来。”   谢迟站起身,皇帝缓缓道:“‘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这话你既学过,就回去好好想想,秋狝之事你错在哪里。在此之前,你不必进宫当值,朕也不催你读别的书。”   “……是,臣遵旨。”谢迟边应声边悄悄抬眸,没成想恰与皇帝目光碰上,惶恐不已地立刻躲开。   皇帝一哂:“洛安郊外的明德园,赏给你了。那地方秋天的景致不错,你先去住着。想明白那句话的道理,就写折子递进来,朕看完会回给你。”   这句话砸得谢迟懵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先对哪件事做反应!   陛下竟然赏了他个园子?那可是极罕见的赏赐!   但陛下这是把他先赶出去静心了……?   可同时,他算有资格往宫里递折子了?!   谢迟讶然两息才慌忙跪地谢恩,皇帝也没再多说什么:“去吧。”   谢迟出宫回府,进了府门就把要去明德园住的事情交代给了刘双领。   陛下亲自开口要他去,他可不敢再在府里多待,但家人怎么着无所谓。谢迟想了想,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必折腾这一趟,就亲自去回了个话,报喜不报忧地说陛下开金口赏了个园子,他打算即刻去住住,以谢圣恩。   二老自然高兴,嘱咐了他几句话,就放他收拾行李去了。谢迟又到了正院,三言两语跟叶蝉说完了这事,基本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说法,然后跟叶蝉说:“我尽快赶过去为宜,你不用急,慢慢收拾,过几天带着元显元晋一道过去吧。”   “……好。”叶蝉被这喜讯砸得也懵神。   她是没面过圣,也不常出门,可即便这样,她都知道但凡是陛下开口赏下来的东西,就算是一匹布一两茶都足以羡煞旁人,何况这回是一个园子?   她又赶忙回了回神:“你去吧。家里你放心,我料理好就过去。”   随即又问:“让容姨娘去吗?”   谢迟一愣,心下掂量着,觉得一来这大半年来容氏都再没惹事,二来把她独自扔下她可能反倒又要找不痛快,就说:“去吧,反正园子大多比府邸还要大些,住得开。”   言下之意,让容萱住远点就得了。   他说罢又在她房里歇了会儿,就去了前头。园子就在京郊,离得不算太远,里头的东西应该也都是齐全的,用不着他自己带太多,有什么需要的叫人回来取也不麻烦。   谢迟瞅了瞅,交待刘双领装了一箱衣服、三箱书,文房四宝也装了一箱,觉着就差不多了。   在他收拾好后过了约莫两刻,宫里就有宦官来扣了门。那宦官是傅茂川的徒弟,来前傅茂川嘱咐他说,广恩伯还年轻,轻重上的事儿许还没数,不知道陛下那么交待之后即刻就该走。让他来时若看见广恩伯还没收拾,就赶紧催着,今晚之前务必动身去明德园。   于是这人来了发现谢迟已收拾妥当,还挺意外,拱拱手说:“爵爷,小的是御前的人,奉旨领您去明德园。”   谢迟当即叫人套了马车,这就干脆利索地走了。   走倒容易,不过实际上,他心里挺纳闷陛下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单说要他琢磨那句话,在洛安城里不是也照样琢磨吗?怕他沉不下心,那就向先前一样把他圈在府里不成吗?何必支得那么远呢?   不过他想,陛下既然这么做了,那一定有他的深意在,不明白不要紧,他可以连同那句话一起慢慢琢磨。   谢迟就心如止水地在车里安静地坐了一路,等到了地方,那来办差的宦官亲手扶他下了马车,客客气气地道说恭喜,接着提点了一句:“爵爷,按以往的规矩,陛下赏您这园子,您得写个折子谢恩。”   这个谢迟还真没想起来,赶忙道谢,又塞了锭银子过去,将那宦官送走了。   当日晚上,京中几个和谢迟年纪相近的亲王府世子就都聚到了一起。他们倒也没别的事,但这不是都被陛下罚抄书了嘛,就索性难兄难弟聚在一起抄了起来。   一遍三千五百多字。一百遍,那就是三十五万多字……   几个人抄得愈发焦躁,不过多时,最耐不住性子的十王府世子谢辸就抬起头左右瞧了瞧,继而一声冷哼:“听说陛下赏了广恩伯一个园子?他凭什么!”   七王府世子谢逐抬头瞧了他一眼。   谢逐早在祭礼时便与谢迟见过,对谢迟的印象也还尚可,听言只道:“少说两句吧。陛下不止赏了他个园子,还让他立刻就住了过去呢,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啊?”   “什么意……”谢辸问到一半,声音就在恍悟中卡住了,继而神情都垮了下来,“不是吧?怕咱们找他的茬?陛下这么护着他?”   谢逐和八王府世子谢追相视一望,同时无奈地一叹,谢追道:“就为护着他?你这傻劲儿,都赶上谢逢了。”   谢逢是四王府的幼子,在一干堂兄弟中人缘不错,只不过是出了名的缺心眼儿。   见谢辸依旧一脸茫然,谢逐叹了口气,继续落笔抄写:“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提点咱们?”   皇伯是要他们知道,别自以为仗着有亲王府的身份,就可以无所畏惧了。如若他们不努力不学好,他想抬举一个不入流的宗亲,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家的风头压过他们。   “咱啊,好好备礼给广恩伯送去吧。”谢逐摇摇头,“千万别瞧不起他,也别借这机会给他脸色看,皇伯盯着呢。”   现下的情形还不算太丢人,皇伯赏了广恩伯一个园子和为了功课的事斥了他们一顿,在旁人看来还可以是分开的两件事,训斥他们也尚可以理解为爱之深责之切。   但如果他们此时再出个差错,让皇伯再抬举广恩伯一把来给他们紧弦,那可就真算是颜面扫地了。   广恩伯府里,叶蝉在四天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带着下人一道奔明德园去。   到了明德园她才知道,其实下人不带也行,这块儿真是什么都有。   谢迟拉着她四处转了一圈,告诉她说:“周围还有百余户佃农,连带园子一道归了我。”   叶蝉不禁暗搓搓掐指数算了起来,按照先前的五百户食邑折算这百余户又能给府里添多少进项,却听谢迟说道:“不过到了收粮的时候,我打算减半来收,余下的全让他们自己留着。”   叶蝉微怔,问他为什么,他说:“来的第二天,我到四处转了一圈,才知道他们过得多苦。”   他告诉她,他看到许多人家都是全家老小一起下地干活,庄稼长得好极了,他们却依旧个个衣衫褴褛。为什么呢?显然是因为要交的粮太多了。从前是交给朝廷的粮仓,现下是交给他。   他还看到,有两户人家正在张罗着卖女儿,四五岁刚懂事的小女孩就打算卖出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他叫人给拦了下来,一家给了几两银子,告诉他们不能这么卖孩子,让他们好好把孩子再养几年,等更大一点,可以让府里寻个差事给她们。   叶蝉听得有点吓着了。诸如此般的事情,她虽不是没听说过,可没想到会这样近在眼前。   “怎么弄成这样,这还是天子脚下呢。”她锁着眉头道,想了想又说,“那……你那五百户食邑,一道减半得了。府里少点进项也没什么,总归还是比从前没有食邑时要过得好。”   谢迟却摇头说不行,道那样的动静太大了,陛下都没施的恩从他这里施下去,让人家怎么说?   叶蝉只得作罢,忧心忡忡之下,也没再追问那句他避开不答的“怎么弄成这样,这还是天子脚下呢”。   这其中的原因,谢迟明白,却不敢明说。   都是让世袭罔替闹的。   本朝袭爵的制度,其实最初时不是世袭罔替,是父辈百年之后,嫡子降爵一级,其余诸子另行加封。但世宗之后,仁宗继位,几位亲王与他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仁宗皇帝自然待他们格外优厚,直接下了恩旨,让世子袭爵后不必降爵,仍是亲王。   ——至此其实也还正常。这一代享皇恩不降,下一代照例降嘛。可到了下一代孝宗皇帝时,不知是皇帝自己抹不开面子,还是耳根子软耐不住宗亲来磨,就又下了一道恩旨。   前后两道恩旨搁一块儿,后面的皇帝想降也不太好降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世袭罔替。   现下洛安城中的宗亲有多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靠谁养?全靠天下百姓养。   这些,谢迟从前就知道,不过他没亲眼见过佃农的处境,便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惨烈。目下亲眼一见,一直想努力往上爬的他,头一回觉得就连这广恩伯的位子他都觉得烫手。   从前他觉得不够花的千两年俸,也是从佃农手里敲骨吸髓般榨出来的,不知里面有没有别人卖儿卖女换来的银子。   谢迟心里不是滋味儿,甚至怒火中烧。   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当真能位极人臣,一定要力劝陛下废了世袭罔替的规矩。   否则这天下早晚要担负不起了。   他甚至因此而对《中庸》里那句话有了新的见解。那句话原不难懂,他过来之后静心想了一晚上,就明白了在秋狝的事上,自己错在了好高骛远。   陛下让他读的书他有那么多都读不懂,却已然在想铺垫仕途的事情,实在是不应该的。他理应先踏踏实实地把学问做好,再去想如何高升、如何报国。   ——在看到那些佃农之前,他只想到了这一层。   但那些佃农令他激愤,见过他们之后,他被激发了更多的想法。   当晚,谢迟铺纸研墨,站在桌边洋洋洒洒地写了下来,不过多时,文章一气呵成。 第38章   月明苑里,叶蝉熟悉了各处之后,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在这里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小厨房!   这意味着她可以自己想吃什么就要什么了,而且还未必增加开销——她就是再馋,能吃的东西也有限,叫小厨房备膳的时候,园子里的大厨房自然就不必给她备。如果她吃得随意一些,搞不好还能反过来省钱。   在府里就没办法这样,因为府里只有一个大厨房,一家子的膳都从那儿出。虽然理论上来说她这个当正夫人的去叫个膳也不是大事,可那就太给厨房添麻烦了,主要是人手不足。是以她一直都是最多给自己额外叫点点心,除此之外就是在谢迟忙的时候叫他们给他下个面添个汤什么的。   现下,她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了。   叶蝉于是把小厨房的厨子叫来熟悉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这些园子大多都是赐给亲王、郡王的关系,园子里没有小厮,一概全是宦官。这些宦官名义上也依旧还是宫里的人,俸禄宫里也会拨一大部分,余下的三四成是他们府里出。   这也是谢迟只能少收那些佃农一半的粮的缘故,余下的一半要拿来填补这个俸禄。   叶蝉小厨房里领头的这个厨子叫陈进,三十多岁,生了副笑模样。大概是日日和佳肴打交道的关系,他弄得体型挺胖,跪地见礼颇有点费力,叶蝉赶忙叫青釉把他的礼给挡了。   陈进笑呵呵地道了声谢,叶蝉又客套道:“那日后就有劳陈公公。我这人时常嘴巴馋些,公公可要费心了。”   她这话虽然客套,却不算“客气”。听着和软,实际上可没给讨价还价的余地。陈进一听,心说这广恩伯夫人也挺拿得住劲儿嘛,面上欠身道:“夫人客气了。小的干的就是这煎炸烹炒的活儿,您要是不爱吃,小的才不知该怎么办呢。”   叶蝉笑笑,睇了青釉一眼,青釉立即摸了三两块碎银递给了陈进,算是个见面礼。   然后叶蝉道:“今儿过来也有点累了,深秋天又冷,想吃点暖身暖胃的东西。公公看着弄两个砂锅吧,一会儿爵爷过来,我们一道吃。”   陈进立刻应了下来。   虽然他先前没料到广恩伯夫人来的第一天就会叫膳,但她叫的这砂锅,可比原本要做的小炒还容易。陈进于是就此从她房中告退,一边往小厨房走,一边就琢磨起了做个什么砂锅。   他可必须把这位夫人伺候好,不然白瞎了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去抢这明德园的差事。   他先前一直在宫中的尚食局里,可尚食局中是女官们掌事,他们这些宦官唯一的出路就是混到御膳房。但御膳房总共才能用几个人啊?还都是精挑细选,小尖脑袋也进不去。   所以,对尚食局中寻常的宦官来说,被赏出来比留在宫里强。这一回,他一听说陛下要把明德园赏出去,就将进宫二十多年的积蓄全塞给了尚食女官——即便这样,都没抢着这边的大厨房。   不过来了之后他一打听,又有点觉得自己或许是因祸得福,没抢到大厨房其实是个好事。广恩伯身边的下人告诉他说,府里对吃最讲究的其实是夫人,他在夫人的小厨房里,多半比混大厨房得脸。   为此,抢了大厨房差事的胡得力气得鼻子都歪了!   陈进回到小厨房后转了一圈便定了主意,招呼手下的小宦官说:“备两个小砂锅,一个用鸡汤,鸡腿肉切薄一些,放鱼丸虾丸、粉丝、白菜、鹌鹑蛋、冻豆腐;另一个用牛肉汤,挑嫩牛肉切进去,搭上香菇、青菜、豆腐,也煮一把粉丝。”   交待妥当后,他当然不能就此歇着,调味盯火候都得他来。陈进整个心从头到尾都悬着,这第一顿饭,他非得让夫人满意不可。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谢迟刚一走进月明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鲜香。   他刚写就那篇要呈给陛下的文章,文章中虽只字没提佃农,但泰半内容都是受佃农启发而出。是以他写完之后,情绪一时还未出来,又是激愤又是懊恼。但被这香气一扑,倒是顺利地抽离出来了几分。   他走进屋,就看到罗汉床的榻桌上搁着两只砂锅。   谢迟顿时笑出来:“已经自己叫膳了?”   “是啊,有了小厨房,不用白不用嘛,这么吃还省事。”叶蝉说着,从碟子里拿了块发面饼给他。   陈进送来的主食原本是米饭,但叶蝉一瞧,这砂锅里的汤闻起来也太诱人了,就觉得泡饼来吃大概更好。她于是麻利地将一角发面饼撕碎了丢进汤里,谢迟从前没这么吃过,看她这样觉得新奇,便也撕饼泡了起来。   他边撕边道:“我还怕你刚搬过来会不适应,没有就好。”   “这有什么不适应的。”叶蝉舀了块饼起来吹凉,语气十分轻松,“反正还是跟你和元晋在一起,不过是换个地方住,都是家嘛。”   就算是她刚嫁过门、还没把广恩伯府当家的那会儿,她也很快就适应了呀。那时她很快就摸清了附近的几条街都有什么好吃的,然后每天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吃,以缓解想家的念头。   ……现在蓦地回想,那种感觉竟已很遥远了。   叶蝉一下子有些恍惚,不禁安静下来。谢迟有所察觉,抬头看看她:“怎么了?”   “没事。”叶蝉闷头拿筷子挑着粉丝,随口说,“就是突然想起了点从前的事。”   谢迟怔了怔,小心地多打量了她两眼,然后迟疑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啊?”叶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娘家。”谢迟道,“你是不是想爹娘了?你别难过啊,我……”他说到这儿才发现自己好像做不了什么,努力想了想才又续上话,“等过两年,家里更宽裕一点,我就安排安排,让你回去好好看看。或者如果我能有个去江南的差事的话,先替你去看看家里。”   叶蝉本来并没有想这些,也并没有什么难过。但看他忧心忡忡地这样急着向她担保,她反倒眼眶红了,又哧地笑出来:“我刚才没想这些,没关系的,你别为这个挂心。”   说完她就又继续吃砂锅。她心里挂不住事,偶尔低落也总是很快就能缓和下来,反倒是谢迟真为此上心了。   估计也是前阵子被功课压得太紧,这两天皇帝放话说暂且不压着他读书了,让他得以放松了些情绪,就变得爱琢磨些有的没的。他于是就在想,叶蝉十三岁从江南嫁过来,在洛安城里举目无亲,肯定是想家的。他比她大几岁,去年冬天随驾去围猎的时候,都还想家呢。   对此她倒是从未抱怨过,他便也从来没多想。其实他真是应该想想,不然还有谁能替她想呢?   谢迟饭后一边练着字一边胡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有所亏欠,等晚上躺上床的时候,他就心疼地抱住了她,张口就是一句:“对不住啊小蝉……”   “?”叶蝉在他怀里茫然,“怎么了?”   “我以后会努力让你更开心的。”他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听起来分外郑重,“以后你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我会尽力达成的。”   叶蝉更迷茫了,心说你怎么突然搞得这么感人?   再说,她有什么心事了?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这个问题让叶蝉茫然,但她觉得开口问他很毁当下的氛围,就憋住了没问。不过半夜时她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突然想到了晚上吃砂锅时聊起的事情,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哎呀他怎么还在想这个,真不好意思……   叶蝉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在漆黑里自己想得脸红,就把脸迈进了他怀里,片刻工夫又睡过去。   宫中,广恩伯的折子在次日傍晚送到了御前,傅茂川整理时瞧见了,扭头又看了眼陛下近几日还没来得看的折子。   出去秋狝一趟难免要耽误些事,陛下近几日加班加点地批阅奏章,也还有好些没看完。傅茂川翻了翻,发现广恩伯前几日送进来谢恩的那本陛下果然还没看,就想那眼下这本也不急了,还是得先把谢恩的往前送。   这是个小事,不过里头的规矩可大了去了。一来,他们不敢擅做主张把先送来的折子往后压;二来,即便是看着无关紧要的折子,也可能触及天颜喜怒。就拿眼下广恩伯送进来的这两本来说吧,如若他们先把后一本送进去,陛下一琢磨,领了园子都不谢恩?这误会就闹大了。   当然,这误会还能解释得清,不至于让广恩伯吃什么亏。可他解释之后,御前这边谁兜着这罪过?   傅茂川自然不会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傻,广恩伯近来在炙手可热,他也犯不着拿他往陛下跟前凑。于是这两本奏章就又都在御前压了三五天,直到太子又写了文章送进来,皇帝自己想起来问了句:“广恩伯可有本送进来?”   傅茂川赶忙回道:“有,先后有两本。”说罢递了个眼色,示意手下的宦官赶紧去取。   只消片刻,两本奏章一并呈了进来,皇帝顺手先接了上面那本,翻开一看是谢恩的,便又撂下了。   谢恩不是大事,底下的臣子不论是谁,得了赏识趣地写两句便得了,他也懒得本本都细看。   他于是拿起了下一本。   翻开一看,他便发现这一篇的字迹似乎格外流畅,不像先前的,总能在字里行间看到些思索犹豫的痕迹。   皇帝不禁多了两分兴趣,细细地读了下去。上前呈上奏章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傅茂川也往后退开了两步,不过多时,却听皇帝放生笑道:“哈,这个谢迟,果然是个有出息的。”   傅茂川垂眸不语。   陛下最初看广恩伯的奏章做出这样的反应,他是有些讶异的,因为看太子和各府世子的文章时他鲜少这样。可这大半年过去,傅茂川对此都习惯了起来,再听见时,心下只会慨叹广恩伯日后必定会出路不错——只不过他现下自己恐怕都没觉出来。   皇帝赞完这一句后,意犹未尽地又读了一遍。   他让谢迟去思索那句话的时候,就知道那句话对他而言不难,他但凡静下心,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谢迟这篇文章的前半段,也确实答出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大致就是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高手低是要不得的,本事不到位就不该想着做官,做了官也无法造福百姓。理当静下心来想学习有识之士写下的东西,然后再学以致用。   他还结合了一下《礼记·大学》里的篇目,论述了一下“物格、知致”与“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不可逆转的关系。   但让皇帝感到欣喜的,是后半篇。在后半篇里,谢迟将论点又转回了《中庸》里的那句“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上。他说,虽则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但远行、登高之时,必须明白自己要走到哪里,盲目地一味向上、追求所谓的高官厚禄是不对的。为官之人,须从远行登高之时便心怀黎民百姓,这样才不会走偏,不会被功名利禄与权力纷争蒙蔽双眼,不会鱼肉百姓,不会为一己私利而对不公之事闭口不言。   通篇都可以读出想要达济天下的热忱满怀,这是仅用辞藻华丽无法勾出的壮志。皇帝甚至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的满腔热血。   而且,他相信,如若谢迟当真能时时自省、视天下万民的福祉为己任,那他这一篇文章,就永远不是空话,他会是一个好官。   皇帝读完第二遍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傅茂川。”   傅茂川旋即上前:“臣在。”   皇帝静了静:“差个人,去告诉谢迟,让他近几个月可以歇一歇,每旬写一篇文章呈进来便可,除夕夜让他到含元殿当值。”   说罢,他又将谢迟写的那篇文章递了过去:“这个,着人多誊抄几份,朕有用。”   “诺。”傅茂川捧起奏章,一步步退出殿外。与此同时,另一名宦官疾步入殿,与他擦肩而过。   傅茂川脚下未停,只隐约听到一句:“陛下,边关急奏。”   明德园里,谢迟得以稍作放松,下人们就都明显地察觉,夫人近来笑得更甜了。   主要是因为爵爷近来总变着法的逗她,连读书的空档吃着了什么好吃的点心,他都非要走过去亲手喂她一口。   夫人被他一喂就脸红,偶尔偏过头要避,他就说:“尝尝嘛,真的好吃。”这不是可劲儿地哄夫人开心么?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柔云坊里的日日消沉。   要不是爵爷还记得每个月来跟容姨娘一道用个膳,园子里本就对她不熟的下人只怕早就要忘了她。但偏偏越是这样,容萱越在他来时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再惹他不高兴一回,他就会连这每个月一顿饭也不肯来,那她可就算是一往无前地走向be结局了。   容萱变得很谨慎,她不再像大半年前那样觉得自己一往无前,转而学会了认真分析当下的剧情,再寻找能翻身的转机。   她还是相信自己能翻身,不然老天为什么让她穿越?   十月末,容萱身边的人和叶蝉身边的红釉兰釉一道回了趟府,去给她们多取些冬衣。折回明德园时,跑进柔云坊的花佩火烧火燎的:“姨娘!”   容萱一怔,忙问怎么了。   花佩双手一递,带着几分喜色:“家书,您的家书!”   容萱赶忙接了过来。   她对这边的家没有太多感情,但那也算是她的一个依靠。而且,她上头有两个哥哥,待她都还不错,她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如何。   然而这信不来不要紧,拆开一看,容萱却见里面写的是,玛尔齐部族进犯,十万大军压境,两个哥哥全都投军出征去了。   天啊……   即便没有太多情分,容萱也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古代战争,挺可怕的吧。全是冷兵器,战场上硬碰硬啊! 第39章   十一月中,朝廷派兵前往玛尔齐的时候,叶蝉才听说这件事。   她为此愣了半天:“这是什么地方?”她竟然从来没听说过?   谢迟说:“在大齐西边,罗乌北边。原本是罗乌的一部分,几年前罗乌挑衅大齐战败后,一个王子趁机自立为王,建立的玛尔齐。”   也就是说,差不多和罗乌是一回事。叶蝉松了口气,觉得此战必胜。   可在喜迎凯旋之前,总有些细节是令人沉闷的。对广恩伯府最直接的影响,是先前佃农可以少交的部分粮食,目下又要如数交上来了,因为朝廷需要粮草。   这消息一传过来,谢迟就在屋里闷了大半日,到下午时跟她说,他想去附近的农户家里看看。   叶蝉知道他在为什么而沉闷,磨着他与他一道去。然后,她悄悄地让青釉从衣柜里取了只木匣带上,木匣里是府里有食邑一来的这近一年中,她自己攒下的钱。   当时各处的开销都便宽裕了嘛,她的例银也有所增加,他又每个月额外多给她添了五两让她买点心用。她原本说用不着,他就说让她自己留着,道存在她那里还是他那里都一样。   叶蝉后来每每有了余钱,就往匣子里一放。临来明德园前,她大致一点,发现竟然有四十多两了,够普通人家过好些年的。   待得他们坐上马车,青釉从外头把匣子放进来,谢迟在注意到,好奇问说:“这是什么?”   叶蝉便打开匣子给他看里面的银票,又说:“咱这一片有百余户佃农对吧?来,你再添几两,咱们就能给每家分五钱银子了。”   五钱银子,对府里来说不算钱。就算是府中最拮据时,五钱银子也顶不了什么用。但对于这些被交粮逼到卖儿卖女的佃农来说,五钱银子就是救命钱。   谢迟一下就被她说动了,往怀中一探,摸出一叠银票来。左看右看,放了六十两进去。   然后他揭开车窗帘子,把木匣递给刘双领:“去钱庄,都换成一两一张的,换完挨个送到各户去。你亲自带着人送,若有人敢拿贪这钱,我打断他的腿。”   正接过匣子的刘双领好悬没给吓跪下,赶忙郑重其事地应了,再三担保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两刻之后,农户们的住处到了眼前。叶蝉下车一瞧,这地方其实可以说是一个村子了。   前几日刚下了场初雪,现在夕阳下大片的农田都是白的,房舍的顶上也都是白的。有几个小孩子在雪地上玩闹,见有衣着光鲜的人过来,也不知道害怕,还跑过来打量他们。   谢迟也注意到那几个孩子,招手叫他们过来,然后蹲身问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   小姑娘挺腼腆,紧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才轻轻说:“你是给钱的那个哥哥。”   这就是先前差点被家里卖了的一个,叫谢迟付了些钱拦了下来。不过她还太小了,不懂大人们口中说的“广恩伯”是什么,只知道他是给钱的那个人。   谢迟笑着应道:“对,是我。带我去你家好吗?”   小姑娘乖乖地点头,招呼着几个小伙伴,一同领着他们往村子里去。   几个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可家里的大人们却都清楚。谢迟和叶蝉刚进了这女孩家,大人们就战战兢兢地出来跪了一地,二人赶紧去扶,连带一众随来的下人都手忙脚乱地在跟着劝,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起进了屋去。   屋里果然一片凄凉。谢迟免了一半的粮之后,他们原以为能过个好年的,没想到不过多时就又要把粮交上去。但好在并没有人对谢迟心存怨怼,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粮是朝廷要的,不是广恩伯要的,就有位老者唉声叹气说:“唉,朝廷……”   谢迟不能让他把这话说出口,赶忙道:“老伯别这么说。”顿了顿,又说,“外敌入侵,不打不行。天下太平了,家里的日子才能好过。”   这话他撑着气说完,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他明明清楚即便在天下太平时,这些佃农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所以还是说点实在的吧。   谢迟便将打算给各家送些银子的事说了,说让大家都过个好年。结果这话一出口,刚才在门外的那出齐行大礼差点再上演一次,害得谢迟又手忙脚乱了一回。   待得众人再度冷静下来,他指着叶蝉道:“诸位别客气,这是我妻子,主意其实是她想的。她聪明又心善,你们要是想道谢……”他看着她的眼里满是笑意,“夸她两句就行。”   “?!”原本正在心情低落的叶蝉,被他说得思绪卡壳了。   然后她就足足被夸了一刻——最初是这一家子,后来是闻讯前来的左邻右舍一起夸。佃农们大多没读过书,也不会什么溢美之词,翻来覆去的就是夸她心善、长得美、贤惠、是个好人云云。   一刻之后,谢迟开口说该走了,叶蝉终于得以从满堂夸赞间开溜。二人在田间小道上手拉着手走了一会儿,她趁四下没有外人,猛地一掐谢迟的腰:“你干什么啊!”   谢迟敏捷地一闪,攥住她的手,又把她箍在了怀里,笑说:“有人夸你还不好?”   “真是的……一点小事!还专门让人家夸我!”叶蝉觉得丢人死了,一回想都觉得脸上发烫。   谢迟侧首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做的好事,当然应该让人夸你。”说着他又压低了两分声,头也又低了些,在她耳畔低低道,“你这么好,我巴不得让全天下都夸你。”   ……讨厌!   叶蝉面红耳赤,往他怀里一扎,却不搭理他了。   当晚,刘双领就带着人,一户一两地把银子都分了下去。单是一百多户不要紧,每一户得了银子还都不免道一番谢,一行人硬是耗到了后半夜才把这差事办完。   但走出村子的时候,刘双领竟然莫名地有了一种成就感。当然,他也清楚这银子不是他花的,可还是觉得自己一并做了件善事,回头看看一夜间从凄凉不已变得一片喜气的村落,刘双领感慨万千。   爵爷真是个好人!夫人也是!   刘双领始终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到的广恩伯府。那时,爵爷年纪还小呢,什么也做不得,但仍在尽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今时今日,他慢慢混出了头,便再竭尽所能地让更多的人过得好些。   如果他能到更高的位子上就好了,刘双领诚心诚意地这么想,甚至望着夜空许了个愿。   待得他们回到明德园时,跟着一道去办这差事的小厮捧着竹篓上了前:“公公,您看这个怎么办?”   刘双领瞧了瞧,都是佃农们塞来的谢礼。基本都是地瓜、玉米棒子之类的东西,还有少数的花生、辣椒。一户塞一点,塞得他们拿不了了,才不得不寻了个竹篓装着。   他亲手将竹篓接了过来,道:“你们歇着去吧,这个我交给爵爷。”   刘双领扛着竹篓去了月明苑,第二天一早,谢迟和叶蝉就看到了这一篓子东西。叶蝉最初的想法是别吃,放着算个念想。可谢迟说这些东西经不住放,坏了就辜负人家的好意了。   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这些地瓜玉米花生,被二人珍而重之地慢慢吃了。地瓜连元晋都跟着吃了些。这东西还真香,烤出来热气腾腾的,剥了皮便能看到橙红的瓤外裹着一层烤出来的糖浆,什么都不用搭便已足够香甜可口。辣椒则陆陆续续地做成了小炒,从小炒肉到鲜椒鸡蛋全能用它,这大概是叶蝉这辈子最爱吃辣的一个月。   十二月中旬,一家子又一道回了洛安城中的广恩伯府,准备过年的事宜。   过年是个大事,谢迟原本打算除夕当晚告假在家过年,奈何宫里来人传话说陛下吩咐他除夕当晚在含元殿当值。圣意不可违,这假他是告不成了,可家里的年也还得好好过。   广恩伯府今非昔比,眼瞧着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各府贺年的帖子就都递进来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来说,如果他们想见谁,就写个回帖,邀请对方择日来走动走动。不想见的就不回,便止于帖子贺年这一步。   谢迟打算一个都不见。有陛下的提点在先,他现下十分冷静,觉得自己专心多学些东西便好,不必逮个机会就去结人脉。   不过他跟叶蝉说:“你要是想见谁,都随意。犯不着因为我就把自己拘着。”   女眷间的走动也没那么多事,谢迟觉得她轻松点也好。但叶蝉还是拒绝了,她觉得他这里拒不见人,那肯定免不了有人要拐弯抹角地让家中女眷寻到她这儿来,犯不着平白惹事。   两个人便拿定主意要在家里躲清闲了。到了除夕当日,家里为了让爷爷奶奶高兴,还是设了个家宴。但谢迟要去宫中当值与此无缘,叶蝉便跟他说:“我叫厨房给你留碟饺子!”   这句话闹得谢迟当值时一直在想饺子。   陛下要他到含元殿当值,是因为这天晚上含元殿有宫宴,也就是说要当晚值。他从前没当过晚值,这会儿往殿外一站才真正知道晚值比早值要苦多少。   真冷啊……这会儿给他碗饺子汤他都高兴。   而含元殿之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过年不论对皇家还是民间而言,都太要紧了,即便边关起了战事,宫里该贺也还得贺,否则传出去反倒要让将士们觉得朝廷颓靡,影响士气。   但虽然如常在贺,气氛有些低沉也是难免的。但凡心里装着点天下的人,此时都不太乐得起来,眼睛里看着歌舞,脑子里想着边关的厮杀。   酒过三巡,皇帝索性让歌舞姬暂时退了出去。   他站起身,步下九阶,殿中顿时更静了一层。皇帝沉了一沉,简单地说了两句边关刚传来的捷报,就说起了告诫之语。   他说罗乌在前、玛尔齐在后,五年来闹了两回战事。虽看起来都不值一提,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可这到底也说明,大齐势弱了,令外族觉得可以一战。   “世宗在位时,朝中一度被外戚把持,罗乌人都未敢动兵。”皇帝如此道。   接着便说,目下这般,朕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话颇有些重了,殿中顿时震起一片告罪之声。待得重新静下来,皇帝又继续说,朕希望国泰民安,你们都是朝中重臣,要担起责任来。   再接下来的一句却是:“朕也会封赏一些忠勇之士,让天下人知道,忠心报国之人朕都记得。”   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封赏,首先得封的,是刚在边关打了两场胜仗的众位将士。将领中有些封了爵位、有些赐了金银,兵士则按惯例以斩杀敌数领赏,一概以敌人的左耳为证。   然后又赏了几位朝臣和宗亲,大多是在过去的一年中颇有建树的。其中包括太子太傅薛成,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就算毫无功劳,单是收了太子这么个糟心学生,陛下也该年年赏他以示安抚。   最后皇帝道:“传广恩伯谢迟进来。”   这个名号,近一年来,洛安城中的达官显贵也都不陌生了。内殿门口的小宦官立刻出去传人进殿,他原以为谢迟在外值守,结果路过侍卫们歇脚的侧间就看见了他。   那小宦官赶忙过去:“广恩伯,陛下传召。”   “……”广恩伯无语凝噎,他刚趁歇脚的工夫讨了碗饺子汤喝,这还没来得及入口呢……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然后带着三分茫然、两分紧张进了内殿。   大殿之中气派恢弘,单是满殿权贵的光鲜服饰都足以让人心下一震。谢迟平心静气地行下大礼,与此同时,两名宦官各捧着一沓纸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们将一张张纸笺分发给席间的宗亲朝臣,众人边接过,边听皇帝说道:“这个广恩伯,过了年十八岁。这是他三个月前写的文章,你们看看怎么样。”   谢迟:“?”   一众宾客:“……?”   谁都听出来了,陛下这语气里,有明显的赞许、乃至炫耀的意味。 第40章   众人于是都低头静看起手里的文章来。殿中一时安寂,有宦官过来示意谢迟免礼。他起身后也不敢乱看,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地面,等众人评判他的文章。   只是一篇文章而已,他当下却等出了一种要赴刑场般的浑身发冷。   其实,他也听得出陛下对他这篇文章是赞许的。可他依旧摸不清陛下的意思,不知道陛下把他叫进殿来是为什么。   而且,一次次如同靶子一样被推到宗亲面前,也令他心中不安得很。毕竟论身份的话,各亲王府、郡王府都比他高得多了,他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些人不能得罪。   前阵子陛下赏了他个园子,各路宗亲都送来了贺礼,其中包括那日在殿中挨训的那几位亲王府世子。收到他们的礼的时候,谢迟好生吸了口凉气。   东西倒都是好东西,但这背后是真心实意的祝贺还是存着不服不满,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迟也安慰过自己,他跟自己说,只要竭尽全力,他也有能当郡王、亲王的那一天。可陛下这么一次次把他往前推,他又不得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连个侯位都还没混上,就已经被别人的嫉恨烧死了。   大殿之中,众人一片沉思,都莫名地不愿当那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过了半晌,才有个身影站起来,满殿宾客全看过去,是忠王。   陆恒一揖:“胸怀天下苍生,又恪守本分。广恩伯明理。”   下一个起来发话的,竟是太子太傅薛成。薛成揖道:“确是通达明理。且行文流畅、措辞精准,可见素日用功。”   两个人至此已基本将文章之中可读出的优点都概括了出来,殿中其他人便只剩了应和。这个说“对对对,广恩伯胸怀大义,可为国所用”,那个道“对对对,广恩伯年轻却已现才华,今后若得名师好生教导,或可为一代贤臣”。   众人七嘴八舌地这么夸,谢迟戳在殿中面红耳赤,然后,他算是明白他让佃户夸小蝉那天,小蝉为什么不好意思了。   ——真的很难为情啊!   现在这算……报应?   谢迟心下揶揄着,直到众人差不多夸完。   皇帝点了点头:“朕也觉得,广恩伯勤学上进,是个可造之才。”   谢迟低着头:“谢陛下……”声音低得几乎没人能听见。   “那就……”皇帝似乎想了想,“加封他侯位。封号定个……”皇帝又沉思了一下,“勤勉机敏,就叫勤敏侯。礼部尽快拟定诏书,就这么定了。”   灯火辉煌的含元殿中,唰然一静。   除夕宫宴上加封宗亲并不稀奇,可如此旁支的宗亲在这样的日子里得到加封实在罕见。所有人于是都怔了半晌,还是陆恒先回的神,笑道:“恭喜勤敏侯。”   众人都因此而回神,谢迟也从震惊中诧然回过味儿,匆忙下拜:“谢陛下!”   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广恩伯府。彼时一家人正一起守岁,叶蝉和容萱都陪着谢周氏。不好和孙媳待在一起的谢祷就成了自己单独过年,叶蝉于是让乳母将两个孩子都抱了过去,叫他们陪着太爷爷。   宫中来的宦官将这消息一说,分别待在两间屋子里的一家人全傻了——怎么去宫里当个值,说晋封就晋封了?!   按照他们的理解,晋封之前都会有些苗头才对。通常是宗亲间会起些风声,大致的说辞是“那个谁谁谁啊,近来颇得圣意/差事办得不错,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该加封了”云云。   谢迟这事,先前可没一点苗头。即便陛下盯了他近一年的功课,前不久还赏了他园子,似乎也没人觉得他会这么快就加封。   他实在太年轻了。这个年纪的宗亲,不论高低,都一样担的是父辈传下来的爵位,能加赐食邑就已说明极有出息,直接晋封的,二三十年也不见一个。   所以这事变得格外令人惊喜,一家人从“守岁”变成了单纯的“等谢迟”。然则直至过了丑时,谢迟还没回来,二老实在困乏便只好各自睡了。叶蝉和容萱带着孩子回去,也各自准备睡下。   等到叶蝉正半梦半醒即将睡熟的时候,堂屋里有了点响动。   她隐约听到值夜的白釉说:“爵爷回来啦?恭喜爵爷。”   接着是刘双领笑斥:“没规矩,该叫君侯了!”   白釉便又赶紧改口。叶蝉强睁开发沉的双眼时,谢迟正绕过屏风走过来。   她打折哈欠撑坐起来,谢迟边脱了大氅交给刘双领边说:“你睡你睡,我吃点东西就也睡了。”   叶蝉一怔,继而想到他估计是当值时不便吃东西,立刻叫白釉去厨房端饺子过来。谢迟说不用,吃两口点心就得了,叶蝉就又改了口:“下两盘过来,我和君侯一起吃。”   他不就是怕吵着她睡觉?她懂得很。   谢迟扑哧一笑:“真拿你没办法。”   说罢他坐到床边,叶蝉要往他身上靠,但被他推住肩头:“身上凉,你等会儿再靠。”可她还是靠了过去,还抱住了她。   然后她自然要拉着他问怎么突然晋封了?在宫宴上封的吗?陛下怎么说的?   “嗨,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晋封了。”谢迟哑笑。在陛下开口下旨的片刻之前,他还在担心自己或许会连个侯位都没混上,就已经被旁人的嫉妒之火烧死了呢!   然后他详细地跟她说了整个过程,叶蝉认认真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惊心动魄。   天呐,除夕那满是权贵的宫宴,陛下把他叫进去,当着满朝重臣的面亲口加封,这也太震撼人心了!   她设想着那个场景,忍不住地笑起来。谢迟听见笑音一刮她鼻子:“笑什么啊!”   叶蝉抿住了笑,在他胳膊上蹭蹭,呢喃说:“觉得你厉害!”   二人又聊了几句,饺子就端了进来。一碟是平平无奇的猪肉白菜馅,一碟是颇为暖身的羊肉馅。除此之外,还有腊八蒜。   这腊八蒜从腊月初八便开始腌制,又一直放在温暖的内室中,现下已颗颗翠绿如玉,盛在碟子里赏心悦目。而且,泡蒜的醋也变得美味得很,较之寻常的陈醋多了一股醇厚的鲜蒜香,用来蘸热腾腾的饺子,入口便会让人觉得一本满足。   叶蝉其实并不饿,吃了五六个就搁下了筷子,然后托着下巴看谢迟吃。谢迟可是饿狠了,他晋封之前,好不容易寻了碗饺子汤都没喝成,晋封之后退出大殿刚好是侍卫们用膳的时候,但他又不得不忙于应付前来道贺的宗亲朝臣。等他们道完贺,用膳的时辰又已经过了。   谢迟于是吃得风卷残云,他头一回觉得饺子原来这么好吃!里面的馅怎么这么香?口感怎么这么好?汤汁怎么这么美味?   吃完他还喝了一大碗饺子汤,可算弥补了当值时“到了眼前的饺子汤飞了”的缺憾。   然后,叶蝉接下来有近两刻没见着他。因为她没吃腊八蒜,这东西是如果两个人一起吃就闻不出嘴里的蒜味,一个吃一个不吃便会觉得熏得厉害。谢迟生怕被她嫌弃,跑到西屋疯狂漱口去了,他把漱口、用浓茶漱口、用牛乳漱口的步骤反反复复重复七八遍,觉得基本没什么味儿了,才回到房里。   叶蝉已经迷迷瞪瞪地又快睡过去了,他躺上床,她下意识地往他这边蹭了蹭,额头往他胸口一贴,就没了动静。   自此之后,谢迟可以歇息十五天,等到过了元宵再进宫当值。   晋封的事让他真正成为了洛安城中的新贵。大年初一,请见的帖子就如同雪片般又飞来了一回。叶蝉知道都不见也不合适,就问他都见了哪些人,她打算从他没见的那部分里挑一些和他同辈的、身份又不能得罪的,见见人家的女眷。   但是谢迟说:“不能得罪的我都自己来。忠王殿下、还有各亲王府世子都会慢慢走动。郡王府往下的宗亲太多了,索性都先不招惹。”   他也不想别人说他一招晋封就开始结党。郡王往下的宗亲他不打算见,朝臣们他更不打算现在就搭上关系。   当下唯一让他比较进退两难的是太子太傅薛成递来的帖子。这位太傅的地位比较特殊,近几年已经逐渐放下在朝中的实权了,同时却又还是太子的老师,备受尊敬,连皇帝也敬他三分。   不过这事他也没法让叶蝉帮他拿主意,更不能说自己不见,只叫叶蝉见见太傅夫人,那叫不知天高地厚。   他只跟叶蝉说:“你回头给白康、姜海他们府里递递帖子,请他们的夫人来坐坐,或者你想出去走走的话,上门拜访也行。”   他在过去的一年里炙手可热,最初进御前侍卫时与他交好的几个兄弟,却显然和他疏远了。倒也不是有意疏远,而是他们多少拿不准目下该怎么和他打交道,但谢迟却不想就这么毁了这兄弟情。   他们都是挺好的人,是在他毫无前程可言时也乐得和他结交的真朋友,包括他的“堂叔”谢信也一样,他没少被他们照顾,岂有一朝得势就不理他们的道理?   于是从大年初二到十三,夫妻俩都忙得很。不是要接待来串门的人,就是自己要出门拜访别人。其中有大半时日,他们还是一个在家、一个出门,明明是在过年吧,却好像比平日还聚少离多。   十四日的上午,谢迟难得清闲,叶蝉倒去拜访了谢信的夫人。现下论爵位是谢迟高,可谢信是长辈,理当是他们当小辈的登门去拜年。   叶蝉是辰时出的门,临近午时的时候,谢迟在书房听见外头有动静,就道:“夫人回来了?赶紧让厨房备膳。”   他心里还想呢,谢信他们当堂叔堂婶的,竟然都没留她用个午膳?这可太抠了!   然而刘双领刚出去,就又撤回了脚,躬身回道:“君侯,不是夫人,是宫里来了位公公。”   说话间,一个二十出头的宦官已进了门。他是在御前侍候的,谢迟对他也算眼熟,便客气地请他坐,又吩咐刘双领去上好茶来。   但那宦官比他还客气,连声说不了不了,就来传个话,传完得赶紧回宫。然后,将一本册子呈到了他案头。   “这是?”谢迟略显疑惑,对方笑道:“君侯,您刚加了封,按规矩得按侯府规矩重修宅子。但您当下的府邸,周围的民房全住满了,全让迁居颇要费些工夫,兴许明年都修不完。陛下便工部新挑了两三处原就合规制的空宅子,稍加修整便可住进去了,您挑挑。”   谢迟先前完全忘了,还有重修宅子的事。翻开册子一看几处地址,呼吸微微一窒。   那宦官堆着笑,继续拣好听的说:“听闻工部的人都细细看过了,全都风水极佳。您迁过去,必定能年年高升。”   谢迟笑着应和了两句,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述。   这些宅子,风水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离皇城特别近,进宫极为方便。在这样的距离之内,住的要么是代代传承的宗亲、世家,要么是陛下看重的贵戚,能住到那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是真正混到了“天子脚下”。   不过这怎么挑……   谢迟有点犯了难,对这几个地方,他实在不熟啊。   那宦官也没打算让他立时三刻就拿主意,毕恭毕敬地又呈上几幅卷轴,道:“这是几处宅子的堪舆图,君侯您慢慢看,后天进宫当值时直接回话给陛下便是。”   “……好。”谢迟松了口气,那宦官一揖,告退。刘双领亲自把他送出门,拿了一锭银子塞过去,却被对方一脸郑重地推了回来。   那宦官拱手道:“等到君侯迁府,府里就该用上宦官了。这个……我有个亲弟弟,在尚仪局里熬了几年了,我想使点好处,让尚仪局把他指出来,到时多劳您照应。”   刘双领一听,赶忙道:“这好说。您弟弟叫什么啊?”   那宦官答说:“我叫王成祥,我弟弟叫王成福。”   “行,我记住了。”刘双领说着一拽他的胳膊,凑得挺亲近的,把他往外送,“照应好说,但这怎么照应,我还得问问您这当大哥的不是?”   刘双领压低了两分声:“是这么着,我们府里呢,老爵爷和老夫人那边肯定还是爱用从前的老人儿,也未必非得换上宦官。那能用宦官顶上的,其实就俩好主,一个是君侯,另一个是我们夫人。您是想让他在君侯跟前混个差事,还是想让他到夫人那边当个领头的?”   “这个……”王成祥想了想,即道,“那当然是在君侯身边伺候的好。”   夫人的荣辱不全看君侯的意思么?万一君侯日后不喜欢她了,底下的人不都跟着憋屈?   刘双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听他这么说,立刻肃然地应了下来:“行,没问题,我一准儿挑个得脸的差事给他!”   他可不想弄个在御前有亲哥的人领了后宅打头的差事跟他平起平坐。再说,这人品行怎么样也不清楚,万一他拿捏夫人怎么办?夫人跟前的人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最好。   刘双领心下打着小算盘,把王成祥送出了府门。他一边目送王成祥离开,一边细品着近来的大事小情。   啧,许多事,从前都是没有的,可从此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但愿还能家宅平安吧。 第二卷:勤敏侯府 第41章   迁府的事,叶蝉事先也没想到,从谢信府中回来后忽地听谢迟提起,她不禁愣了愣:“什么时候搬?”   谢迟道:“不急,后天我进宫当值时回给陛下,等修整好了再搬便是。”   说话间,元晋屁颠屁颠跑了进来,看到叶蝉,伸手就喊:“娘抱!”   叶蝉就弯腰抱他,可刚抱起来,就被谢迟接了过去,谢迟又把他交给了乳母。   乳母会意,知道他们大概有话要说,便安静地抱着元晋往外退。过年这些天都很少跟爹娘在一起的元晋不开心,往乳母肩头一趴就抽噎起来,叶蝉听见不由得心疼,立刻承诺:“娘一会儿陪你玩啊!”   谢迟一抚她的脸,把她的视线“掰”了回来。   叶蝉:“什么事?你说。”   谢迟笑睇着她:“又过了个年关,你周岁十五,及笄之年。”   叶蝉的脸色唰然涨红,在他面前滞了滞,低下头转身就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他把她箍进怀里,手指在她脸上刮来刮去,悠哉哉问:“你想到哪儿去了?嗯?”   废话!不然呢!   叶蝉在他怀里挣扎,他又添了两分力,把她箍得更瓷实了,然后他俯首在她耳畔说:“为夫是想说,等迁府之后,把你爹娘请来给你行笄礼如何?”   叶蝉一下子不挣了,取而代之的是懵神。懵了半天,她抬头:“你说什么?”   谢迟满眼都浸着笑,双臂随意地往她肩头一压:“你看,昏礼的时候也没请他们来,不过那时是府中实在不宽裕。笄礼也是个大事,好好办一场吧,把你爹娘还有兄弟姐妹都请来。如果迁府迁的快,就上巳时给你办,慢的话就等到你生辰,怎么样?”   叶蝉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说太麻烦了吧?又想说爹娘过来一趟好远啊!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还……办笄礼?我这都已经嫁人了啊……”   谢迟反问:“嫁人了怎么了?”   叶蝉就认真地跟他争辩起来。她说,笄礼最要紧的不是改换发饰和服饰吗?以此象征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她自从嫁过门就已经改了,再行个笄礼,没意义啊?   “嗯……”谢迟眯眼想了想,郑重道,“不对,笄礼最要紧的不是改换发饰和服饰。”   叶蝉:“那是什么?”   “是象征你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他说完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种大日子都意义非凡,既然能办就一个也不要省。”   他不好意思跟她直说,自己希望能陪她度过今后人生里的每一个大日子。   于是见她还想跟他争,他就霸道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说了,这事听我的。”他边说边把她往外推,“走,我们陪陪元晋去,我看他最近都瘦了!”   “……”叶蝉心说那你可能是眼神儿不太好。元晋怎么可能瘦了?他近来在慢慢学习自己拿勺吃饭,虽然回回都会弄得一桌子都是,有时候急了还会上手抓,可他挑战欲旺盛,近来都吃得特别多。   年前新做的衣服甚至都有点紧了,叶蝉昨天刚交待过乳母,近来控制一下元晋的饭量,让他少吃点。   然而二人走进元晋的屋子时,正碰上元晋的点心刚端进来,乳母还没来得及分出一半扣下,谢迟就端了起来,开始喂元晋。   乳母求助地望向叶蝉,叶蝉想了想,轻一摇头示意她别管。   这日的点心是牛乳炖蛋,这是道奶香、蛋香和甜味融合得很好的点心,而且口感滑软,热的凉的都好吃。元晋特别喜欢,回回有这道点心的时候他都特别开心。   今天是爹喂他,他就更开心了,站在谢迟面前一口口吃得很香。谢迟下一勺送过来得慢了,他就蹦蹦跳跳地表示着急。   可是眼看着还有半碗,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把碗和勺一起从爹手里抢走了。   “?”元晋皱着小眉头看过去,看到娘剜了一大口,喜滋滋地送进了口中。   “咿——”元晋咧嘴要哭,“娘抢吃……”   谢迟一脸无奈地看叶蝉,心道你怎么跟儿子抢吃的呢?!但他还没来得及让乳母再端一口过来,叶蝉已经三下五除二把那剩下的半碗吃完了。   然后她抹抹嘴,蹲下身来搂住元晋:“乖哦,你近来吃得太多啦,长了好多肉肉。这样长下去对身体不好,所以以后要少吃一点!”   “……”元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如炸雷。   之后叶蝉不得不悲惨地哄了元晋将近三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得承诺明天还可以再吃半碗,元晋才不哭了。叶蝉问他,那你还喜不喜欢娘啊?元晋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抹着眼泪说喜欢,然后就扎在叶蝉怀里又抽嗒嗒地委屈了一刻。   再之后,二人一从元晋屋里出来,谢迟就开始嘲笑她。   他说:“你看你何必呢!”   叶蝉瞪他:“本来都是乳母分出来一部分再喂给他吃的,谁知道你突然去喂啊?”   谢迟一脸好笑:“还怪我了?”他一捏她鼻子,“你就不能先跟他说完道理再拿走?直接拿走还当着他的面吃,这不是成心欺负他吗?”   叶蝉想想,觉得有道理哦?但又不服输地一跺脚:“不管,就怪你!”说完就加快脚步往房里去。   谢迟气结,四下看看,从树下捡了个雪块。   这雪是几天前下的,不过树下没什么人走过,雪都还算干净。之所以结块是因为白日里会化掉一些,夜里又重新冻住,成了半雪半冰。   谢迟拿着雪块走进堂屋,叶蝉正站在桌边看今晚的几道菜,骤觉脖颈一凉,转瞬间那凉意又顺着脊背一直滑了下去。   她猝然回头,谢迟立刻溜了。叶蝉一下子恼羞成怒:“谢迟!你别跑!!!”   她提裙便去追,谢迟一边在前面跑一边时不时回头逗她,可他既腿长体力又好,她根本就追不上。   他一直跑到花园,隐隐觉得有些冷了,知道她穿得也不多才停住脚。   叶蝉当即弯腰抓了把雪,扑过去就往他衣服里掖。   但他个子高,她要跳一下才能掖进去。谢迟便感觉到有人按着他的肩头借力一蹦跶,接着一股凉爽令他禁不住地缩脖子。   他吸着凉气回身,叶蝉正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哼!你讨厌!”接着转身就折回正院。   谢迟追了几步,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一声惊叫,接着就像一只炸毛了的猫一样拼命挣扎:“你讨厌!你放开!我不要你抱!你欺负我!”   最后她当然还是被谢迟一路抱回了正院,然后他像方才喂元晋一样耐心地喂她喝了半碗汤作为道歉。叶蝉绷着脸喝,喝着喝着她就绷不住了。   西院,元显的点心和元晋一样,也是牛乳炖蛋。乳母喂着他,容萱没事干,就在旁边瞧着,结果他吃着吃着指着碗说:“弟弟喜欢!”   容萱一懵,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元晋。   这两个孩子都在慢慢长大,打从几个月前开始,谢迟就经常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到书房玩。这是应该的,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谢迟是他们的父亲,他们都应该熟悉起来。   可是,让容萱难以接受的,是谢迟经常把元显带到正院去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好、元显身边的乳母也好,开始纠正元显的称呼了。   他们让元显叫叶蝉娘,叫她姨娘。   容萱倒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个孩子都在叶蝉名下,也知道按道理她确实只是姨娘。可到了这一天,她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凭什么啊?   这孩子她养了一年多,叶蝉干什么了?不就是偶尔差人假惺惺地问问过得好不好,再不然就是在元显去正院的时候陪他玩一会儿?   明明没出多少力,她还真能心安理得地听元显叫娘?   容萱为这个膈应好久了,每次一想到,都忍不住地在心里骂封建制度压死人!文化糟粕不能要!   偏偏元显还对一切都没有芥蒂,尤其跟元晋越来越亲,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元晋。容萱对此既憋屈又心疼,怎么想都替元显亏得慌。   是以在元显吃着牛乳炖蛋又想起元晋后,容萱自己足足生了一个时辰的闷气。她铁青着脸,屋里没一个人敢说话,连元显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吃完就拉着乳母出去玩了。   直至花佩拿着封家书挑帘进来,小心翼翼地瞧瞧容萱的神色,迟疑道:“姨娘,您的家书。”   容萱重重地沉了口气,伸手将信拿了过来,带着三分余怒撕开信封。   两息之后,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绽开:“哥哥立功了?!”   信是她母亲写来的,说两个哥哥都从战场上活了下来,而且立了战功。眼下二哥得了正八品千总的官位,大哥是正七品把总。除此之外还各得了一百两的赏银。母亲说,等过些日子,天暖和一些,让两位嫂嫂来洛安看看她。   这可真是个喜事啊!   ——容萱对自己这样说。   她从前不太在意这个“家”,因为她对他们实在没什么感情。但现在,大约是因为在府里的日子太无聊,剧情发展又太不尽人意的缘故,她开始真情实感地在意这娘家了。   容萱满面笑意地招呼花佩:“快,给我备笔墨,我给娘写封回信,写好你立即叫人送出去。”   屋里的氛围便可算松快了下来,花佩赶紧应下,跑去桌边铺纸研墨。   正月十六,整个新年算是就此到了尾声。薛成直到这天,才终于收到了广恩伯府来的回帖。   ——不,现在应该叫勤敏侯府了。   帖子里说,过年实在太忙了,家里乱成一团,直至昨晚才看见太傅的帖子,罪过罪过。所以就没时间登门拜访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当面向太傅谢罪。   这套说辞,谁都熟,谁都懂,说得再客气也是成心不想见。   薛成看完这帖子,在书房里静了半晌,心里的情绪很复杂。门生进来换茶时,见他双眼放空,试探着唤了声:“老师?”   薛成回神,看看他:“哦,子适啊。”接着他一喟,又看了看手里的帖子,递给了张子适。   张子适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早两年,洛安城里的才子有过一次阵仗颇大的辩政,也就他能和忠王陆恒一较高下。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薛成眼里,张子适论才德,能甩太子殿下八百条街。   便见张子适看了看那帖子,就笑出来:“勤敏侯,是那现下在洛安城里名声大噪的谢迟么?”   薛成点头:“是他。”   张子适又笑了两声:“老师屈尊请他,他都敢不来,倒真是沉稳。”话音落定,张子适便察觉到老师的目光瞟了过来,但也没就此收住笑,而是追问,“那老师接下来想如何?”   张子适清楚薛成的脾性。他挑学生刁钻归刁钻,平日惜才也是真惜才。勤敏侯借故不来,他绝没生气,搞不好还因此更欣赏这个勤敏侯了。   果然,薛成略作沉思,叹道:“陛下赞他是个可塑之才。若能有名师加以教导,想来更可成大才。”   张子适一怔:“老师想收他做门生?那学生可以登门……”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勤敏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可薛成摇头:“不,不能是我。”   他是太子太傅,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勤敏侯主动想拜进他门中那还罢了,他自问自己的学问当他的老师也够,可让他差人去邀勤敏侯就成了另一回事。   ——拉拢这种在洛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说好听点,旁人会觉得他在为太子谋划;说难听点,没准就成了太子结党营私。   他当下的一切都可以被与太子绑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这样关注勤敏侯,也的确是在为太子打算。   越是的确如此,就越要避开这嫌疑。   薛成沉吟了良久:“你去见见顾先生吧。”   张子适面色一白:“老师,顾先生……”   薛成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平淡道:“去照办。”   张子适只得恭敬地应下,告退出去,心里简直叫苦连天。   薛成所说的“顾先生”叫顾玉山,曾经是一代大儒,当下被称为一代怪才。   之所以成了一代怪才,是因为他原是皇长子谢迎的老师。十一年前皇长子重病而亡,顾玉山大恸难抑,自此闭门不出,性子也自然古怪了起来。   后来连他夫人都受不了,跟他和离了。三个儿子也早已出来自立门户,对这个父亲既敬重又怜悯又无奈。   十一年来,所有登门拜访的人,没一个得着好脸。张子适拎着贺礼走出薛府就叹了口气:唉……   老师让他为勤敏侯去敲顾玉山的门,这勤敏侯什么运气啊?!   当年他孤身入京,一门心思想去拜顾玉山为师的时候,怎么没人替他敲门啊?他可是从十岁开始就将顾玉山视若神明,他所著的每一部书他都倒背如流,还自己动手为他的书写过注解!   而且他写的那些注解,如今在学子之间……卖得还不错呢!   张子适负着气,一边上了马车往顾府去,一边在心里对勤敏侯骂骂咧咧。   宫中,正准备出午饭的谢迟突然毫无征兆地猛打了两个喷嚏。   白康嘿了一声,又拿他寻开心:“一想二骂三挂念——你最近招惹谁了?” 第42章   东宫,太子谢远在翌日晌午也听说了谢迟婉拒了太傅相邀的事。   他不禁蹙眉:“刚封的侯位,就敢这么拿大?”   身边的宦官自然顺着他的话说:“是啊,臣也觉得,这勤敏侯颇不识趣儿,自问得了皇恩就目中无人了。他也不想想,您是陛下的独子,太傅是您的老师。”   太子对这番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沉吟半晌,又问:“那太傅怎么说?”   “太傅好像……好像没说什么。”那宦官说着一顿,“但也许只是没对外人说什么。您若担心,不妨等太傅再进宫时问上一问。”   太子自己也觉得直接问上一问比较安心,点了点头,便暂且搁置了这件事。接着问:“陶氏呢?”   眼前的宦官笑容一滞,听得太子又道:“传她来。”   宦官心里暗暗叫苦,迟疑再三,还是劝了句:“殿下,太子妃想跟您议皇长孙生辰宴的事……”   太子顿时锁眉,烦不胜烦地挥手:“让她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那宦官不敢再说,一缩脖子赶忙告退,到东宫的后院传陶氏去了。   陶氏是太子年前刚宠幸的一个宫女,身份太低,得幸后只封了末等的孺子。但这不要紧,因为太子近来都只召幸她一个,满东宫的人都在巴结她。   但同时,满东宫的人又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长。近几年太子幸过多少新人了?没有二十也有十八。   去年这会儿把太子殿下缠到顾不上小皇孙生病的那位沐氏,从孺子晋到奉仪后不久就被抛在了脑后。之后新人辈出,太子再没想起她来,东宫里随便一个得势点的宫人都敢给她脸色看。若不是有太子妃关照,今年过年她怕是连身新衣都要做不起了。   这宦官一边在心下为沐氏摇着头,一边又为太子妃崔氏不值。   太子妃可真是个好人,对宫人宽和,跟妾室也不计较。数算起来,那些个被太子宠幸过的人里,有好几个在得宠时都曾不知天高地厚的跟太子妃叫过板,但等到她们失宠,太子妃可从来没再踩过她们一脚。若不然,但凡太子妃想出口气,那些被太子遗忘了个干净的女人就算一夜暴毙了,报一句病亡,又有谁会过问呢?   当下,东宫之中只要有点善心的宫人,都希望太子妃日后好好的过。不说别的,神佛起码该保佑她无病无灾吧?   但事实上,太子妃近来身子就不太好。   那宦官走进太子妃所住的宜春殿寝殿时,就听到太子妃又在咳嗽。   他在榻前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欠身:“殿下。”   正靠着枕头阖目小歇的崔氏睁了睁眼:“怎么了?”   “这个……”那宦官琢磨了一下怎么让话听起来舒心些才开口,“太子殿下信重您,说小皇孙生辰的事,由您定夺便可,他不过问了。”   崔氏地呼吸一凝,盖在被中的手紧紧攥住,长甲掐得手心几乎要出血,过了好半晌才松开。   她尽力平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那宦官无声地一揖,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退至寝殿门口的时候,孩童的哭声乍然传来。   崔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过多时,身边的大宫女满面愁容地进了殿:“殿下,小皇孙又闹起来了,还是哭着要爹娘,乳母哄不住,您看……”   不到两岁的孩子,当然想要爹娘。可想请太子来一回比登天还难,太子妃近来又病着,怕过病气给孩子,小皇孙都有七八日没见过爹娘的面了。   太子妃沉默了半晌:“他跟忠王妃亲,劳忠王妃进来一趟吧。”   宫女匆匆一福,应了声诺。崔氏目光空洞的望着墙壁,心里憋闷到想哭,可又早已哭不出来。   崔氏和忠王妃卫氏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她比卫氏稍大个两岁,也比卫氏早一年多出嫁。她曾经觉得,她嫁给太子、卫氏嫁给忠王,都是极好的婚事,都是门当户对。   现下看看,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是以近一年,她都不太愿意见卫氏,她不知道如何见她。卫氏在忠王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人尽皆知,忠王陆恒对她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去年刚生下的儿子也受尽父母关爱,必定是个能开开心心长大的孩子。   不像她的孩子,虽然还不懂事,就已能感受到父母的不和。任凭她怎么加倍地疼他,他还是过得越来越紧张,生怕这份疼爱会留不住一样。   过了三刻不到,卫氏就进了东宫。崔氏传话说自己病着不便见她,让她不必来见礼了,直接去陪小皇孙便可。可卫氏不顾宫女的阻拦,还是进了她的寝殿,整张脸都气得铁青:“岂有这样当丈夫当父亲的人!”   崔氏低着头,静静看着锦被上精致的花纹,略笑了笑:“这种话,不必说了。”   太子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甚至不是个好储君,来日也注定不会是个好皇帝,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是能让皇帝废了太子,还是能与太子和离?   她现下连死都不敢。   她死了,她儿子怎么办?让他日日看着父亲在东宫里纵情酒色,来日也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么?   “你去陪他吧,我不舒服,想自己静一静。”太子妃道。   忠王妃面色阵青阵白地僵了半晌,带着怒火拂袖离去。   紫宸殿。谢迟挑定了和合心意的新府邸,就在这日操练后进殿向皇帝回了话。   那几处宅子本就都是工部细细看过一遍的,论规制也都差不离。皇帝于是也没多问什么,直接将他已圈选过的那本册子转手交给了傅茂川,吩咐让工部赶紧动工休整。   然后他注意到了谢迟的一身尘土,不禁笑了笑:“怎么回回操练,都弄成这个样子?”   “……”谢迟窘迫地低头,“侍卫们操练,都是这样。”   他们是遇到危险时真正要出手护驾的人,练的可不是花拳绣腿。那相互一过招怎么可能干干净净?一个个都免不了在校场上打个滚儿。   皇帝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宫人便又在离御案三两步的地方给他添了座位。现下,谢迟坐在这个位置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谢了声恩,便过去坐了下来。   皇帝信手掸了掸他肩头的土,问他:“谢迟啊,关于营造、账目一类的书,朕记得你也都读过一些?”   谢迟颔首:“是,略读过一些。”   皇帝点了点头:“那这回给你修整府邸的事,你去户部盯着吧,工部也可以跑一跑。免得底下的人以次充好,让给你修府的钱进了他们的荷包。”   谢迟哑然:“啊……?”   皇帝一脸好笑,知他读书认真刻苦,但对许多拐弯抹角的说辞都还不太反应得过来,就又直接道:“你去户部工部走动走动,有什么不懂的,跟两部官员学着。”   安静的大殿中,谢迟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沉跳了三下,接着触电般起座跪地:“谢陛下!”   “来,起来。”皇帝伸手搀了他一把,和颜悦色地叮嘱他,“去了之后,要照旧勤学好问,别怕生,好好历练历练。”   “诺,多谢陛下!”谢迟喜不自胜,脸上的笑容想压都压不住。   这比除夕那天得了侯位都让他高兴。在他看来,爵位这东西是虚的。当然,俸禄是实实在在的多了起来,可是和实差还是不能比。他一直想做实事,在看到佃农们的处境后,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仅凭爵位他可帮不了他们。   皇帝见他如此喜悦,也禁不住地笑了起来,又跟他说:“你好好办着,虽是自己的宅子,但差事办好了也有赏。去吧,赶紧回家歇着,三天后就去干活去。”   “诺,臣告退。”谢迟利索地一揖,便带着笑意退出了紫宸殿。殿中,皇帝面上的笑容也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末了他不禁感慨,这意气风发的少年,真是叫人看着都高兴。   宫外,张子适又一次被连人带礼物一并扔了出来。   顾玉山这性格怪僻一点都不假。薛成让他来敲顾府的人,他昨天就被顾玉山亲手推了出来,今天如是。   张子适气坏了,可是又没辙。这事在老师那儿显然是个大事,那他今日办不完,明日就还得来。   他于是锲而不舍地上前拍门,喊道:“顾先生?顾先生您听我说!”里面没动静,张子适隔着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听,但还是一股脑地说了下去,“顾先生,这勤敏侯当真不是等闲之辈。在宗亲中分明是毫不起眼的出身,年纪又轻,却是在御前侍卫中混了一年多便出了头!听闻陛下亲口赞他生性纯善、勤勉机敏,除夕的宫宴上还叫满座宗亲都看了他的文章!”   说完,他趴在门缝上尽力往里看了一眼,隐约瞧见人影晃动,但看不出是谁。   过了片刻,府门倒是又开了。   顾玉山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站在门槛内看着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薛成的人?这薛老儿早年就事事与我作对,如今还想往我这儿塞学生,他是失心疯了不是?”   张子适听人这么说恩师自然不高兴,又见顾玉山这模样,心说您在像失心疯了好么?不过面上还是只能毕恭毕敬地作揖:“您别生气、别生气。您听我说,我确是奉老师的命来递的话,可老师他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惜才而已。他说他当下当着太子太傅,许多事不便出面,但这么一块可造之材不能平白耽误了,所以才让我来求您。”   顾玉山却半分面子也不肯给:“他惜才,与我何干?”说罢转身,反手就又关上了府门,厚重的府门带着风往张子适这边一拍,好悬没夹着他的手指。   这下张子适也没辙了。他早就知道要请动顾玉山比登天摘月还难,唯一存着的一线希望便是顾玉山也是惜才之人。   如今这惜才之人不惜才了,那还能怎么办?   张子适不禁扼腕叹息。怎么说呢?他其实也是诚心诚意地希望那位未曾谋面的勤敏侯可以拜到顾玉山门下。   他的想法很简单,有识之士大约都能为国出几分力,单为这个,他也不该被埋没。   只不过,现下看来,难呐!好在名师不止顾玉山一位,想来那勤敏侯也还能有别的机会吧。   勤敏侯府正院,叶蝉正抱着元晋坐在廊下放慢语速念着歌谣,就见谢迟足下生风地回来了。   她隔着这么老远都感觉到他高兴,元晋也有所察觉,从她膝头往下一滑就跑了过去:“爹!!!”   元晋明显想要他抱,但谢迟敏捷地从他身边闪了过去,丢下一句:“爹满身是土,一会儿抱你啊乖!”就跑进了屋。   元晋有点小失落,噘着嘴看看娘,叶蝉朝他一吐舌头:“爹是为你好,你等等啊,娘去催你爹快些。”说罢她也跑进了屋。   谢迟刚在房中把沾满尘土的外衣脱了要换身干净的,她这才注意到他从前宅过来,竟然半个下人都没带,连刘双领都没在身边,就自己打开衣柜帮他拿了身干净的直裾。   谢迟带着笑容伸手接过,她看着他也想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话没说完,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就地转了个圈,转得叶蝉双脚离地,想喊又没喊出来。   他将她放下时她就咯咯咯地笑得更厉害了:“到底什么事啊!”   谢迟身材颀长,平日都还算稳重,眼下竟然蹦跶着去了矮柜边,摸了块芝麻糖又蹦了回来,把糖喂进了她嘴里。   “……”叶蝉把芝麻糖吃进去,说话就有点不方便了。因为这芝麻糖虽然外层是炒得喷香的黑芝麻,但里面的糖黏软得很,她只能一边吃一边看他在自己眼前抽风。   谢迟伸手抱住她,吻住她的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陛下开始让我去六部历练了!”   “?!”叶蝉惊然吸气,差点被芝麻呛住,然后听到他更为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开始让我去六部历练了。借着修整府邸的事,说让我去先去户部工部……”然后他忽地想起个事,薄唇离开她的额头,注视着她的双眸道,“我一定在你生辰前把新府邸修完,到时咱们搬进去,给你办笄礼!”   叶蝉的脸不禁又有点泛红了。   他怎么总想着她的事?讨厌!   然后她咬着下唇、含着笑意,扭扭捏捏地往他面前又凑了两寸,凑得近近的,帮他系衣带。   等到衣带系好,她踮起脚尖儿,轻轻地亲了他一口:“我等你。”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又道,“你慢慢修。你不给我办笄礼,我就当自己还是小姑娘!”   谢迟低下头来,跟她额碰额:“办完笄礼,你也还是小姑娘。”   她是他的小姑娘。就算日后她自己生了孩子、孩子再生了孩子、她慢慢成了老太太,她都还是他的小姑娘。   她是他一个人的小姑娘。   一股奇怪的占有欲得到满足的感觉令谢迟心里很骄傲,很得意! 第43章   三天之后,谢迟就开始了往返与两部之间的日子,然后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面的事务他一点都没接触过,陛下开口说要他去盯着府邸修整的事,以免底下人以次充好的时候,他想象中的主要事务是去新府邸杵着,当监工。   其实并不是,监工这活完全不用他自己操心。他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陛下为什么主要提了户部,其次才是工部。   真正要他耗费心神的,是账目。   关于钱的事,都是从户部走。像给宗亲修葺房屋的事情,户部虽是把钱一笔拨下去,但后续的账也要返回来再细看一看。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比如石料有没有缺斤短两?该用红木的地方实际上有没有从木仓领了硬杂木糊弄事?房瓦石砖的钱有没有虚报个三两成?   每一笔都要细看。   当然了,账对得上,也并不等同于实际上就真用了那些东西,因此皇帝才又提了工部。他得偶尔去抽查一下,看看那边用的料对不对。尤其像漆柱之类的东西,如果用朽木就能贪好些钱,上了漆也不太看得出来,最后吃亏的可是他自己。   在了解了这些工作内容之后,谢迟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个计划。他打算每五天跑一趟工部,跑完工部再去看看宅邸。余下的时间,都在户部泡着。   但没过几天,他就又恍悟了一回,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想想也是,陛下所说的“历练”不该是让他看账目而已。他有那么两天真是手忙脚乱,因为他突然发现户部和工部之间还有许多要交接的大事小情。   这才真是考验人的本事。   比如,工部在修整宅邸的过程中,发现有一处较为要紧的院子内部已坏得厉害,基本需要重修。那先前户部给拨的钱可想而知就要不够了,得让户部补一笔。他这边把工部的要求递给户部的官员,然后就得等钱下来。钱下来之后还得重新规划一遍怎么修怎么整,在一切妥当之前,这一块儿是停工还是另行安排?   若是停工,工匠却不能走,那工钱就得照给;若是另行安排,那别处也都有其他人在干活啊,给找点什么活干?   谢迟刚碰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头都大了。这钱若是从他口袋里掏,他只觉得心疼。可户部走的是国库,要他浪费他简直自感罪孽深重。   那他自己掏些钱补上?不明不白,回头再叫人说他行贿怎么办?   谢迟闷头琢磨了整整一天,无计可施。第二天,他去请教了一位主事。结果那主事说:“工钱照给就是,你操什么闲心?”   谢迟懵了一瞬,接着就说那怎么行?国库的钱哪能这么白花出去?咱得想法子帮着朝廷省钱啊。   那主事一脸悲悯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钻牛角尖儿。这么大一个朝廷,糊涂账多了去了,修个院子的钱没人跟你计较。再说,这事归根结底是他们工部的错——工部在给你看宅子时,就该认认真真都瞧明白哪处要大修、哪处要小修,闹出这么一档子是他们当初办差时就偷懒来着。你要是想操心,那就想个辙扔回去让他们操心去,咱们凭什么给他们擦屁股啊,对不对?”   主事的头一句话,谢迟那是绝对的不赞同。不仅不赞同,他一时还怒火中烧,甚至有一刹那想到陛下跟前告御状去。   但主事的后一番话,是对的。   六部之间分工明确,纵使在差事上难免要有交集,责任归谁也应该分明白了。就拿这前头偷了懒导致后来发现钱没算对的事来说,给他修整府邸这还是个小事。那如果换作大事呢?   比如行军打仗,前线将士需要冬衣,将领报错了所需数目,后面要补,那多运一趟又要多花许多钱,将士们挨冻搞不好还要白白死伤不少。若要追责,这责任难道该户部站出来担吗?   谢迟便这样一琢磨,觉得一来不该麻烦户部,二来也不能让朝廷白花银子,必须让工部出来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   他就在当日晚上,去堵了工部尚书的门。   工部尚书叫曹敬时,现年五十多岁。除夕宫宴时他也在,对这勤敏侯很有印象。傍晚从工部衙门回家,一瞧这炙手可热的人物亲自在门口等着,还觉得挺新奇,下了轿便亲自迎上去:“哟……勤敏侯?幸会幸会。”   谢迟也说幸会幸会,然后道我这有点公事,您借一步说话?   曹敬时忙道请请请,里面坐,我这儿有好茶。   二人便一道进了府门,在厅里落了座。谢迟等到来上茶的下人退出去,便将来意条理清晰地说了个明白。   曹敬时初时看他神情严肃,心里还有点紧张,听他说完,“嗨”了一声:“就这事啊?不打紧不打紧。你让户部多补几日的工钱就得了,不必担心。”   谢迟心说你要不要脸?   这话要是户部的人说也就得了,因为错处不在他们。你可是工部尚书,你手底下的人办差不仔细惹出了后续麻烦,你还不当回事?   他颔首笑了笑:“曹大人,凡事以小见大。这种事,应该不是只出在我的宅子上吧?”   曹敬时还是没当回事,在他眼里,谢迟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他就又道:“这种事是多得很,可也正常得很。在朝为官,总要与人共事,总要顾忌一下同僚颜面。你放心,这事户部那边也明白得很,断不会招惹别的麻烦。”   谢迟点点头:“你们官官相护,自然不会招惹别的麻烦。”   这话颇不客气,曹敬时面色微变,谢迟抬眸看过去,又道:“我来这一趟,也是为了顾忌一下同僚颜面。曹大人,我走这工部户部这一趟,差事办完可是要向陛下递折子的。这些个错处您不抓,闹上去恐怕就不好看了。”   “你……”曹敬时愕然,他觉得谢迟可能是疯了——为了个最多关系二百两银子的小事,他打算到陛下跟前参他这尚书一本啊?!   他滞了滞道:“就为这点小事,君侯你……”   “若真是小事,想来曹大人也不会怕捅到陛下跟前去。陛下见了,也反会怪我惹事,是这个道理吧?”谢迟冷静地驳道。   曹敬时语塞,木了半晌,竟想不出和他争辩的话。   他说得没错,这事如果深挖,总会小事变大事。他一个府是多花二百两,那十个府呢?皇宫行宫呢?单是像他府中这样因为疏漏而错算还罢了,万一被查出有人中饱私囊呢?   曹敬时自己不是个贪官,但他可不敢保证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清廉。平日里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闹到陛下那儿,陛下能吗?   曹敬时强自缓了缓面色,边是不安,边又因被这十八岁少年将了一军而颇为憋闷。   须臾,他道:“那我查一查。”谢迟噙着笑抿了口茶,他咬着牙又添了句,“我必定给君侯一个交代。”   “那先多谢曹大人了。”谢迟一脸满意。这样查下去,多半可以罚涉事官员自己把钱补上,事由清晰,户部的账也就可以走了。   给朝廷省了二百两银子,谢迟挺高兴,离开曹府时神清气爽。   曹敬时可给气坏了,将这尊大佛送出门后他自己缓了半天的气儿,咬牙切齿地直在心下说,这可真是个扎手的刺儿头啊!   几天之后,这事一如谢迟的预想一般顺利地解决了。但工期到底因此耽搁了些时日,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没能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之前修好。   不过好在,到了三月底的时候总算收了工。叶蝉的生辰在四月末,就算全家搬进去还要耽误些时间,给她办笄礼也来得及。   于是叶蝉赶紧给家中去了信,请父母赶紧动身来洛安。亏得她家在江南,来洛安大半路程都可以走水路,若是只能走陆路可就慢了,多半要赶不上日子。   又过了小半个月,阖家迁府。   迁府的那天很是热闹,熟悉的街坊邻里都来送了送。主要是送谢迟的爷爷,爷爷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在坊间还是有不少棋友。   迁府的当天谢迟没在,他到宫中回话去了。新府邸离旧邸不近,叶蝉一路颠簸过去,又盯着青釉她们收拾东西,等差不多忙完了只感累得不行,倒头便先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全黑,屋里的灯火都亮着。谢迟在她旁边靠着枕头也正小歇,连鞋也没脱,可见刚回来不久。   “才回来?”叶蝉撑坐起来,“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吗?”   “唉……”谢迟一叹,摇头,“没什么事,只是白等了半天,却没见到陛下。”   叶蝉一愣,立刻想到是不是其他人出什么事了?所以在紫宸殿里议得出不来?   接着就听谢迟又叹:“太子可真不是东西。”   听到太子两个字,叶蝉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然后谢迟就紧锁着眉头跟她说了起来,说今天一到紫宸殿就见请见的朝臣都被挡在了外头,唯独太医进出不停,御前宫人们都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太子妃年初时大病了一场,上个月时又有了身孕。太医说她受孕时身子本来就弱,这一胎得好好养,不能动气也不能为旁事操心。结果……”谢迟说下一句话时直磨牙,“我听御前的人私底下说,太子昨晚对太子妃动了手。”   “啊?!”叶蝉一下子脊背都绷紧了,“他打了太子妃?!”   谢迟点点头,叶蝉破口大骂:“他还是人吗?!”   太子的那些风流事,恨不得满洛安都知道,太子妃有孕他也绝不可能收敛。可是……动手?他动手打怀孕的妻子?!   她接着又问:“那太子妃现在怎么样?”   “折腾了一天,据说胎是保住了,现下忠王妃在东宫陪她。她的娘家崔家……”谢迟说着又一喟,“崔家从前顾忌太子的地位,一直忍而不发,今天连上了三道奏折,求陛下主持公道。”   可是这“主持公道”,大约就连崔家都清楚,最终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就算再上三十道奏折,也不过是表明他们的态度,希望太子有所忌惮、有所收敛。若不然还能怎样?能指望陛下为这事废了独子的太子位,或者把太子下大狱吗?   根本就不可能。   把太子再禁足个几个月,再叫太子亲自登门给崔家赔个不是就是顶好的了。   谢迟为此愤愤不平,兀自沉吟了片刻,才忽然注意到她不不知何时倚到了他胸口上,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勉强笑笑,她在他怀里蹭着,呢喃说:“还是你好。”   他就绝不是会动手打妻妾的人。若是她有着孕和他争吵起来,她相信他就是抽自己一嘴巴泄愤都不会伤她。   “?”谢迟认真瞧瞧她的面色,这才发现她好像有点被吓着了。   他拍拍她的后背:“别怕别怕,这跟你没关系。”   “我知道给我没关系……”叶蝉幽幽一叹,“我就是替太子妃不值。”   太子妃的娘家崔家,在洛安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了。她要是嫁给别人,夫家敢给她这份委屈受,估计早早地就已和离改嫁,不改嫁也可以让娘家出面整治一番。可她偏偏嫁了太子,离也离不得、治也治不得,只好这么忍着。   谢迟紧紧地搂了搂她:“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饭吧。让小厨房做点合口的东西送来,吃完早点歇着。”   叶蝉:“?小厨房?”   谢迟:“?”他心说你今天晌午不到就搬进来了,都不知道自己院子里有小厨房了吗?   这是他特地为她挑的。宫里当初送出来的几处堪舆图中,正院没有小厨房的两处院子他都没考虑。新家嘛,让家人住着舒服才最要紧。   所以当下她的院子里不禁有小厨房,还有一班单独的人马——就是明德园小厨房的那些人,他看她好像还挺爱吃陈进做的东西,就在新府邸修好后把那波人全调进来了。   叶蝉于是来了兴趣,认真想了想说:“那我想吃个酸口儿的面!”   ——乔迁新居,就想吃个面,谢迟心说你可真有出息。   不过酸的东西确实开胃,他们两个今天都累狠了,谢迟就叫刘双领去传话。很快,两碗面端了进来,都是酸笋肉丝面。   面汤冒着热气,携着酸香一起扑过来,叶蝉一闻就有了胃口。她先夹了一根酸笋来吃,颇腌了些时日的酸笋足够入味,口感也已软了下来,但又没酸到倒牙,吃起来刚好可口。   二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了,谢迟又看了会儿书,叶蝉陪着元晋玩了一会儿,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然后谢迟突然想起来:“对了。”他翻过身跟她说,“近来家里的变动会比较多,你多操心。”   在关于他的事上,叶蝉本就爱胡思乱想。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变动?!” 第44章   还好,谢迟跟她说的只是府中的人员要变一变。   因为他晋了爵位的缘故,府中可以用宦官宫女了。宫里选好的人大概这两日就会到,府中原本服侍的老人则要减一些。   说白了就是,没签卖身契的都让回家另寻活计去,签了卖身契的,婢女可以留下,小厮一概发卖走,用宦官顶上。   这倒不难办,因为府里虽然说起来有百十号下人,但其中八成都不是卖进来的。而且这八成里,还有那么三四成不止在他们一个府做工,像什么花匠啊,修修补补泥瓦匠、漆工啊,都是在担府中差事的同时还兼着别的活。也就是说,纵使没了这边的差事,也不太耽误人家养家糊口。   谢迟便跟她说,那些只在府里伺候的,多结一个月的月钱给他们。免得突然断了生计,逼死人家一家老小。   叶蝉认真地应了下来,知他是又想起佃农的事了。佃农的处境当真令他们颇感震撼,别说他了,连她都一直记着,一想起来就觉得百姓过得真不容易。   所以他近来都更加柔软了些,慨叹民间疾苦的同时,对下人也多了几分关照。在次日进宫觐见之前,他又让刘双领取了几张卖身契来给她。   他跟她说:“这几个都跟了我好几年了,也都还有家人在世。你抽空让人去户部给他们办个户籍,再每人给二两银子,让他们回家吧。”   这就是还了他们自由身,不必再被卖来卖去的了。叶蝉先找人办了这事儿,又把青釉几个叫来问了问,跟他们说你们如果想回家,我也给你们自由身,结果四个人都在她面前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一时还以为她们是不敢说实话。   叶蝉便道:“别害怕,我当真的。当下是个好机会,你们走了我让宫女顶上差事就是,日后再提可就不太好提了。”   四个人对望了一眼,青釉上前躬身道:“……不是那么回事。”她说着叹了一声,“君侯身边的小厮都愿意走,那是因为他们卖进来时都还小,如今都长大了,回了家便是个顶用的劳力。可我们姑娘家不一样,回去总归要被嫌弃吃闲饭的,免不了还要再被卖出来。”   青釉怕吓着叶蝉,不敢跟叶蝉说她有位表姐就是那样。那表姐长她将近十岁,从主家得回自由身时她还没被卖出来。表姐当时可高兴了,以为自此就能在家中留下。可也就过了一个月不到吧,她爹娘就给她说了门亲事。   ——说是亲事,其实也就是把她又卖了一回,拿她换了彩礼而已,夫家的岁数都够给她当爹了。表姐不肯啊,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还是被塞进了轿子,之后就再没了联系。   如果要落到那步田地,她为什么不守住现在的好差事?就为想家?她可一点都不想那个所谓的家。   四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想法,七嘴八舌地就把叶蝉给说服了。连带着还表了一番忠心,说愿意伺候她一辈子。   待得她们从叶蝉屋里退出去,宫里送来的人也恰好都到了。前宅的直接交给了刘双领,到后宅侍奉的就到了她这儿。   老夫人和老爵爷那边不换人,粗实的丫头也直接安排去各处就得。要她分配的主要是给正院和西院的宫女,她这边是四个,西院是三个。   另外还有几个宦官,内侍局已经给分好了。她这边四个人,领头的叫周志才。西院三个人,领头的叫李明海。   叶蝉受了他们的礼,挑了四个顺眼的宫女留下,余下的便和那三个宦官一道告退去了西院。   按着一贯的规矩,宦官是已经挨了一刀的人,只能好好办差。但宫女日后还要放出去,难免心高气傲,便要改个名字,算是提点她们身份。   叶蝉想了想,按着青釉、红釉、兰釉、白釉这四个,给新来的改了差不多的,叫青瓷、红瓷、蓝瓷、白瓷。   四个人又给她磕了个头,青釉便领着她们先退了出去,先安排住处。过了会儿,和叶蝉差不多大的白釉挑了帘进来,悄悄跟她说:“夫人,这几个宫女姐姐……心气儿挺高的。”   “怎么啦?”叶蝉压着音好奇道,白釉正要说话,见周志才躬着身进了门,就暗自一吐舌头,不敢说了。   宫里,谢迟昨天白等了一整天,今天终于见到了皇帝。   他行过礼,把近来在工部户部办事的心得呈上,皇帝没急着看,喝了口茶就问他:“你是不是找工部尚书的麻烦了?”   谢迟一哑,接着便想他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只听皇帝又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谢迟只好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完后等了等,见皇帝没反应,又跪地添了句:“陛下恕罪。”   ……他还不情不愿的?   皇帝心下好笑:“你胆子倒不小,刚让你去走动走动,你就敢上门威胁尚书?”皇帝说着,信手将一本折子丢到了他面前的地上,“你自己瞧瞧,曹尚书可没说你的不是。人家是怕你事后照旧参他一本,先来跟朕解释一二。”   曹尚书奏章里的话,大致就是说和勤敏侯稍稍生了那么点不快,但这事是他不对,是他御下不严。勤敏侯为人刚正,做得是对的,他日后改,他一定改。   谢迟跪在那儿草草看完,曹尚书倒确实没说他的不是,相反还夸了他一番。不过他还是被陛下问话问得……有那么点儿委屈。   他阖上册子,嗫嚅着又道:“臣就是……就是想给朝廷省点钱。”余光瞥见皇帝从御案后站起身,他又赶忙闭了口,低着头不吭声了。   皇帝踱到他面前,看了他半晌,到底伸手虚扶了他一把。   谢迟站起身,皇帝把他手里的奏章拿了回去,语重心长:“今日正好得空,朕与你论一论这事。”说着顿了顿,又道,“你方才说以小见大,不能纵容官员一次次这样乱花银子,这话不错。但朕想问问你,你做这事时,有没有想过若你已正经在朝为官,此事之后与同僚的关系要如何处?”   “臣想过……”谢迟锁了锁眉,“可臣又觉得,诸如这般的事,总要有人站出来说吧。不能一个个全为了所谓面子、或者为了一己私利就闭口不言。若满朝文武都那样沆瀣一气,朝堂如何清明?长此以往,岂不成了国之大患?”   皇帝拿曹敬时的那本奏章敲他的头:“朕没说你此事办得不对。朕是问你,若日后遭同僚排挤,你该当如何?”   谢迟因为得到肯定而暗喜了一下,接着思量起皇帝的问题,最终道:“结果是好是坏,臣都担着便是了。反正……”   “反正你也不在意阖家的性命会不会一起搭上?”   谢迟一下子语结。   皇帝看着他骤然发白的面色又笑了:“你可真是年少轻狂。”   年少轻狂才会不计后果,哪怕是明摆着的后果,也可以因为热血上头而顾不上。   这样好么?在他这个年纪,这是好的,在朝中这也难能可贵。可身为天子,他不希望底下的臣子是这个样子。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缓缓又道:“谢迟你听着,古往今来,那些因为舍身取义载入史册的名臣,哪个也不是不计后果。若真不计后果,他们只怕坐不到那样的官位,便已或死或贬,最终也只是个无名小卒。”   谢迟浅怔,随即发觉似乎是这样。史册中枉死的名臣,绝大多数都是颇有地位的人。譬如岳飞,若他只是个军中小卒,大概死也白死,不可能受千载称颂。   再说,他若只是个小卒,也不至于让皇帝连下十二道旨召他回京啊。   皇帝由着他沉思了片刻,才续言说:“你明理上进,朕希望你日后能为国所用,不想你因匹夫之勇而舍身。你有骨气、有胆识都是好的,可你要知道,有识之士好好的活下去,才能为国为民做更多事情,早早的命丧黄泉就什么都没了。”   谢迟低着头,闷闷道“臣明白了”,又还有点不甘:“可这种事若皆尽忍着,只怕……”   “谁要你忍着了?朕不是说了,朕没说你这事办得不对。”皇帝含着笑容,耐心道,“要你计后果,是要你日后遇上类似这般的事情,多想一想有没有万全之策,既能解决问题又能保全自己才是。若当真没有,那你舍身取义,倒也真配得上一声忠勇。”   这下,谢迟没话反驳了。他本来在想,若为了所谓的大义而“不拘小节”,只怕步步退让之下,迟早要被磨平心性。那待得大义当前之时,是否还能舍身取义可说不好。   皇帝那番话一出,他才发现陛下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自己那么想真幼稚,他在方才那片刻里可能是个傻子。   他只能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应道:“臣谨记。”   “行了,这差事办得还不错,歇两天吧。”皇帝吁着气又拍拍他的肩,“歇好了去御令卫。御令卫近来碰上个繁琐的案子,你和几个世子都去瞧瞧,长长见识。”   有了户部和工部做铺垫,听皇帝说让他去御令卫瞧暗自,他便也不太紧张了。谢迟抱拳一应,正要告退,皇帝又想起来:“对了,你过继的两个儿子,是不是快两岁了?”   谢迟微愣,答道,“是,长子二月末已经两岁了,次子的生辰在五月底。”   皇帝点了点头:“朕前不久和四弟随口聊起你,他这人好张罗,听说你夫人年纪小,扭头就让他母亲庆太妃挑了个懂事的给你。明天让尚仪局送到你府里去。”   ——彼时谢迟还在想皇帝刚才提点他的事情,没过脑子就应了下来。直至出宫走到了半路,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天啊!   四王这是劳烦太妃给他后宅添了个人?!   谢迟发觉今天自己可能是有点傻,不过又想想,罢了,就算在紫宸殿中他便已反应了过来,也不能说自己不想要。   就算口是四王开的,但陛下提起来,那就是陛下赏的人,他不能拒绝。   于是谢迟回府便将这事告诉了叶蝉,叶蝉听完脑中嗡的一声:“啊?”   她的心绪变得怪怪的。按道理说,她知道这种事没问题,谢迟这才十八,又眼瞧着前程似锦,日后府里的妾室不会少的,容姨娘不合他的意,自然会有更合他意的人来侍奉他。   可她就是乐不起来,觉得有人扔了块石子在她心里硌着,让她怎么缓气都难受。   谢迟又说:“陛下没下别的旨,只说让尚仪局送来,应该是在奴籍的人。进来便算是侍妾,你看着用,我就不管了。”   说完之后,他发现她没反应,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蝉?”   叶蝉啊地一声回过神,滞了滞,应道:“我知道了。”说着就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我去看看元晋。”   “?”谢迟及时拉住了她,他一用力,她脚下不稳,跌坐到了他腿上:“……干什么啊。”她面色有点发白,谢迟认真看了看,抬手摸她的额头:“不舒服?找大夫看过没有?”   “没有……”叶蝉抿了抿唇,“没不舒服。你松开我,我去看看元晋,他今天早上精神就不太好,我怕他生病!”   谢迟迟疑着放开她,明显还在努力地摸索她的情绪。叶蝉也没理,站起身就走了,到元晋屋里还关上了门。   真是别扭死了!   这侍妾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这会儿来?她近来满心都是他月底时要给她行笄礼的事,每次一想都觉得心里甜甜的。可现下,她稍一设想他在她的笄礼之前会和新进来的侍妾如何如何,她就甜不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极深的厌烦,她突然觉得这笄礼没意思,办不办都无所谓。   可这些话,叶蝉没法跟谢迟说。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善妒,这事太犯忌讳太惹人嫌。   卧房里,谢迟想想她刚才的神色,也不太敢直接追问她到底怎么了。他便叫了青釉来问,青釉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也不敢直说啊,只能摇头回说不知道。   第二天,这侍妾如期被尚仪局的人送了过来。彼时谢迟正在前宅的书房里读书,人就直接送到了叶蝉这儿,叶蝉强打着精神应付走了尚仪局的人,然后竭力地压制自己的不痛快。   尚仪局说,人是庆太妃亲自挑的,今年十七。打从出生就在奴籍里,姓什么也不太清楚,庆太妃挑中她之后给赐了个名字,叫减兰。   减兰生得很漂亮,但再漂亮也没用,在奴籍的人入府当侍妾,和买来的下人一样,进府是带着身契的,论出身比新差进来的宫女还要低不少,和容姨娘更全然不是一回事。如果谢迟和叶蝉不抬举她,她这辈子便都是这个身份。   说白了就是半仆半主。   这是个苦身份,不过让尚仪局的人着意称赞的,就是她能吃苦。尚仪局的人说这话时,叶蝉因为心里正不自在也没当回事。到了晚上,她才发现这个减兰是真能吃苦。   ——叶蝉在尚仪局的人走后,就让减兰去给老夫人问安来着,减兰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她也没多心,以为是老夫人把减兰留下说了会儿话。   到了傍晚她才知道,老夫人估计是想先给减兰立好规矩,让她在青石板地上跪了一个时辰。   就这,都不是减兰自己跟她说的,是她无意中听见减兰在外头小声问青釉有没有药才知道的。   叶蝉顿时心软,推开窗户就把减兰叫了进来。她这么一叫,减兰便猜到她是听见了,进屋时一脸不安:“夫人……”   “衣柜下的抽屉里有药,你拿去用吧。”叶蝉情绪复杂地兀自鼓了鼓嘴,“晚上……”   她很想大度地说一句“晚上你去书房侍候君侯”。   可是!实在!说不出来!   “算了,没事。”叶蝉懊恼地摇摇头,“你去歇着吧,这几天不用你干活。”   她在想,能让谢迟晚一天见到减兰,就晚一天好了!   她怎么这么坏,她讨厌她自己,同时她还很委屈t_t…… 第45章   当晚谢迟过来的时候,叶蝉任性地成心不主动提减兰。让她比较意外的是谢迟竟也没问。   他对减兰好像还没有对桌上那道红烧鲤鱼的兴趣大。   那道红烧鲤鱼道确实做得好,味道调得得宜,细品有淡淡的蒜香,汤汁用来泡米饭味道特别好。鱼肉够嫩也够入味,鱼腹中还有鱼子,薄薄的鱼皮上一点残留的鳞片也没有,对于叶蝉这种爱吃鱼皮的人来说简直美好。   但架不住叶蝉今天实在心不在焉,一边吃一边打量谢迟,完全没顾上鱼皮。倒是谢迟吃得很痛快,搭着其他炒菜干掉三碗米饭之后一抹嘴,让刘双领去赏厨子。   叶蝉这下看出来了,这绝不只是因为鱼好吃,是他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她用茶水漱完口就问他:“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谢迟的笑容掩饰不住:“书上有句话我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今天突然想通了。”   叶蝉:“……”   他这个样子真让她忍不住觉得他傻乎乎的……   然后叶蝉就别过头笑了两声,谢迟这会儿也漱完了口,一抬眼注意到她只吃了小半碗的米饭:“怎么吃得这么少?”   “今天不饿。”叶蝉道。   她能这么敷衍他不要紧,可没吃多少是真的,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饿坏了。   于是这天的宵夜叶蝉吃了好多,南瓜羹吃了一小碗,豆沙蛋黄酥足足吃了三个。原本歪在她怀里自己乖乖端着小碗喝牛乳的元晋见她这样,都好奇豆沙蛋黄酥是不是特别好吃,小手一伸就要抓来尝尝。   “哎——你不能吃!”谢迟赶紧给抢了下来。他还太小了,这种酥皮点心怕他吃了会呛着。   元晋皱皱小眉头,吧唧吧唧嘴,倒也没闹,就是扭头向叶蝉一伸手:“娘抱我!”   谢迟又说他:“让你娘好好吃东西,爹抱你。”说着就绕过榻桌把元晋抱走了,而后他坐回去,又看了叶蝉两眼,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不好好吃晚饭光吃点心?菜不合口味?”   “……没有。”叶蝉被他追问得心里叫苦,“那会儿没开胃,现在才觉得饿。”   这倒也算个解释,事情若是就这么过去也就得了,结果等到二人一起躺上床后,她忍不住了!   她钻到了谢迟被子里,手指戳戳他的胳膊:“谢迟谢迟。”   “嗯?”谢迟看过来,她抿了抿唇:“我问你个事啊……”   他翻了个身,信手揽住她:“你说。”   叶蝉就说了:“你怎么……你怎么不问问刚入府的侍妾的事啊?”   谢迟愣了愣,噗地一声喷笑出来。   他这一笑就换叶蝉愣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一拽被子把自己蒙了进去,接着就在被子里放声大笑起来。   “你干什么啊!”叶蝉想拽开被子问他,可他捂得紧紧的,她只能在外面看着被面干着急,“怎么啦?你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迟可劲儿地又笑了一会儿,双臂猛地将被一压,露出头来深缓了口气,接着一双笑眼就在她面上划了起来。   划了半晌,他一脸好笑地问她:“今晚胃口不好,是为这个?”   “不是。”叶蝉矢口否认。   他伸手搂住她:“是不是?”   叶蝉坚定不移地继续否认:“不是。”   他凑上前亲了她一口:“说实话,是不是?”   叶蝉不吭声了。倒不是想承认,是因为觉得他已经摸出了答案。她便没精打采地蔫了一会儿,辩解说:“我不是嫉妒她。”   “噗哈哈哈哈!!!”谢迟竟然又笑起来,笑得她想打人。然后在她即将挥拳的时候,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你怎么可爱!”他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儿,“好了知了,怪我怪我,我没跟你说清楚。这人要还回去是不行,留在你身边当个婢女用着吧。别瞎琢磨了,我就没打算见她。”   “你都没打算见她?!”叶蝉讶然,“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   谢迟哭笑不得地捏她的脸:“因为我有你了啊!”   有她还不够吗?他为什么要再冒险接触别人?万一新来的这个跟容姨娘一个性子,他不是自讨没趣吗?   比起那样,守着她一个多好啊,跟她在一起他时时刻刻都舒心。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时常感觉不知道怎么宠她才好。   “睡吧睡吧。”他轻松地又拍拍她,“你最近操心自己笄礼的事就行了,别的不用你管。”   “……嗯。”叶蝉弱弱地一应,突然又觉得笄礼很美好了!   四月十八,叶蝉的父母终于到了洛安,直接在府里住了下来。叶蝉本来没觉得有多想家,但一见到爹娘就受不了了,当晚和母亲聊着聊着,便抱头痛哭了起来。   母亲被她哭得心疼,搂着她哄了半天。后来叶蝉躲去屏风后洗脸的时候,谢迟刚好过来了。叶蝉就听谢迟很客气地跟母亲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后,母亲就开始跟谢迟念叨。   母亲说,我们家小蝉不懂事,君侯您多担待。   母亲说,我们家小蝉上头有三个哥哥,底下没有弟弟妹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难免有些被宠坏了,君侯您别计较。   母亲还说,我们家小蝉先前也没怎么学过规矩,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君侯您别怪她。   母亲说了好多好多。   叶蝉听着听着,听明白了——可能是自己刚才那一哭让母亲误会了?母亲觉得自己在府里过得不好?甚至觉得谢迟欺负她了?   可这还没发解释,她要是出去就说谢迟待她挺好的,母亲准定觉得“你当然会这么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于是,叶蝉想了想,探头往屏风外瞧了一眼。母亲正坐在罗汉床上,正对着这边,谢迟呢,是在离罗汉床三两步远的地方添了把椅子坐,背对着这边。   叶蝉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谢迟正忐忑不已地跟岳母大人说着话,忽而发觉岳母大人在往他身后看。   他尚不及回头,被人一把扑住!   谢迟下意识地抬手往后一拢,叶蝉的笑音便传了过来,他不禁也跟着笑,然后把她拉到了身前。顾及到有长辈在面前,才没直接将她按到腿上坐。   气氛自然而然地松快下来,谢迟笑问:“这么高兴啊?”   叶蝉脚下颠着坐到母亲身边,一搂母亲的胳膊:“那当然了,我都快两年没见过爹娘了!”   母亲叶甄氏看看谢迟,又看看她,方才的担忧一下全缓了下来,接着便往女儿后背上一拍:“这么大的人了,坐没坐相,你就这么当侯夫人?”   “在自己屋里,怕什么的。”叶蝉索性蹬了鞋子,盘腿坐到罗汉床上,“再说,我还没及笄呢!”   没及笄就当自己还是小姑娘?你都嫁人两年了好吗!叶甄氏看她这模样也拿她没辙,倒是可见她在府里过得不错。   要不然,就算是为了安慰她这个当娘的,她也不能在谢迟跟前这么没顾忌。   叶甄氏很欣慰,也很意外。   最初听说宫里给叶蝉赐了婚的时候,几条街的街坊都来贺她,家里同样有女儿待嫁的,甚至多少露出了些嫉妒。人人都觉得叶家出了这么个女儿,要飞黄腾达了,是光宗耀祖的事,叶甄氏却没法说服自己这样想。   她觉得嫁进宗室完全不是好事,哪个宗亲后宅里没点勾心斗角?那小蝉能开心吗?如果她不开心,“飞黄腾达”有什么用?叶甄氏宁可女儿一直在家里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现下看来,这门婚事好极了。谢迟这个当丈夫的年纪虽轻,待小蝉却不错。小蝉呢,看样子也挺喜欢他。如果他们两个能一直这样下去,小蝉大概一辈子都能高高兴兴的。   叶甄氏欣慰地吁了口气,瞧了瞧天色,便笑道:“你们早些歇着,我去找找你爹去。这人,用过午膳就跟老爵爷下棋去了,就他那破棋品,再把老爵爷气出个好歹来。”   叶甄氏说着就走了,谢迟一边堆着笑把她往外送,一边在心里揶揄,岳母大人您可想太多了……   论棋品,我还没见过比我爷爷更差的!   回过身,他就看到叶蝉一脸甜兮兮的笑容。   看来见到家人,她是真的很开心啊。   如果她的家人能一直留在洛安就好了。   与此同时,东宫之中已然是混乱一片。进进出出的宫女脸上都冒着冷汗,宜春殿里,太子妃崔氏已然面色惨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下来。腹中强烈的不适感令她想缩紧身子,宫女们却在旁边一声声劝着:“殿下,殿下您尽量别动啊……”   近来都在宫中陪着的忠王妃卫氏早已被请了出去,她在殿门口已踱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时不时往旁边的宫道上望一眼,却迟迟不见有人过来。   太子这混蛋!   若不是有自小到大的家教束着,卫氏只怕早已破口大骂。终于,她再忍不住了,叫过一个宦官便道:“太子殿下在谁房里?”   那宦官被她拽得动都不敢动:“陶、陶孺子……”   “好,好得很。”卫氏切齿而笑,一把松开宦官,“去紫宸殿请旨,若太子妃的胎有个三长两短,让陶氏殉葬!”   她显出了鲜见的气势凌人,话声一落,那宦官赶忙溜了。   卫氏勉强平息,却是越平火气越大。   这些日子,虽是她来陪着太子妃,可许多时候都是太子妃在反过来劝她。太子妃跟她说,这事不怪那些女人,是太子这个当丈夫的错。若不是他纵容,闹不出这么多的事来。   这个道理,卫氏倒是认可的。就拿他们忠王府来说,府里一片和睦,真是因为她贤惠到让人不忍下手么?并不是,是因为陆恒看得清楚,理得明白。   可放在东宫里,既是这么回事,也不是这么回事。   眼下这样的情形,虽则太子占了八成过错,可那些妃妾也都不是什么善茬。若不然,东宫里是失宠的多还是长宠不衰的多,她们也都瞧见了。怎么就不能待旁人仁慈点呢?就非要这么迫不及待地耀武扬威!   当然这也怪太子——他这宠的都是什么人啊?!   卫氏心里是真的生气。早些天,她还能安慰自己说,那些个不长眼的妃妾要作就让她们作吧。这么斗来斗去的,不是谁也没能生下孩子么?到头来唯一的孩子还是太子妃的,再有孕的也是太子妃。   现下眼瞧着太子妃的这一胎也要保不住了,卫氏再没法拿这话哄自己。她满心的恶毒都涌了出来,望着漆黑的天幕直诅咒太子早点死。   他最好死在陛下前头,逼着陛下令择贤良承继大统,别让他祸害这大好河山!   过了两刻,却见两列队伍从夜色下疾步行来。走近了些,卫氏依稀辩出是御前宦官的服侍。   再走近些,卫氏看出领头的那人是傅茂川。   “……傅大人。”她往前迎了两步,傅茂川一欠身,张口就是:“王妃,您息怒,您千万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若不然,太子妃殿下与您情同姐妹,也是要再伤一回神的。”   卫氏此时哪有心情听这个?立时急问:“陛下怎么说?”   傅茂川指了指身后随从手里端着的托盘,托盘里盛着一只白瓷瓶,卫氏知道里面是什么。   傅茂川压音道:“陛下口谕,这就赐死陶氏。”说着顿了顿,又续道,“但太子妃现下……”   卫氏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不必为这个让她受惊。”   傅茂川拱了拱手:“多谢王妃在此操持。”说罢,就带着一众宫人,继续往后头去了。   孺子陶氏房里,正一片春光旖旎。前头的动静之大,正颠鸾倒凤的二人其实都听见了,只不过谁都懒得管。   陶氏想的是,太子妃这胎没了才好呢,最好连人一起没了。她身份太高,有她镇着东宫,她们这些当妃妾的再得宠也没用。她要是没了那就不一定了。   ——这想法若说给忠王妃她们听,其实可笑得很。可架不住陶氏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没什么见识,混到今日这般全凭一张妩媚的脸。至于心里么,想的全是如何留住男人。   太子当下的想法则更简单。他想,他去看太子妃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太医,又不能帮她保胎。   两个人于是毫无顾虑地安享着春宵苦短,正自逍遥间,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有宦官惊恐地喊道:“傅大人?!”接着便听到一记清脆的耳光。   二人悚然回头,几个宦官足下生风地进了寝殿,太子刚从陶氏身上爬起来,他们就如同完全没看到太子一样,把陶氏拽到了地上。   “殿下?!”陶氏花容失色,然而浑身赤裸着被一众宦官围在当间儿,她连动都不敢多动。   太子勃然大怒:“你们干什么!”可同样因为遍身赤裸,连下床都不能。   傅茂川轻笑了一声,上前捏住了陶氏的下巴:“姑娘,别觉得冤。我知道是有人把你纵成了这样,可你也真不是什么仁善的主儿。”   他说着手掌张开,猛力一捏陶氏两颊。陶氏不受控制的张嘴,挣都没来得及挣上两下,那白瓷小瓶的细长瓶口就被塞进了嘴里。   酸苦的味道灌入喉咙,腹中旋即便是一阵痉挛,傅茂川及时松开了她,任凭她口中涌出来的血沫呛了一滴。   “殿、殿下……”陶氏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恐惧,可是已太晚了。一口黑血从她口中呕出,有几滴返溅上来,落在了她白皙的大腿上。   傅茂川转过身,面朝着太子,声色平静得完全不想背后有个人正死不瞑目地咽了气:“殿下,您是去陪陪太子妃,还是直接去紫宸殿听训?”   “我……”太子看着陶氏的尸体,浑身战栗着穿衣服,“我去陪太子妃,我……”   傅茂川上前了半步:“臣倒觉得,您还是直接去紫宸殿吧。”   您别再把太子妃吓出个好歹来!   傅茂川瞧着太子这没出息的模样都窜火儿,暗道陛下一次次的容忍可真不容易!   这要是他儿子,他就……   他就阉了他,弄进宫和他一道当宦官! 第46章   “听说太子妃那胎还是没保住?”   几天之内,洛安城的各处府邸中几乎都在议论这事,勤敏侯府里也不意外。   晌午时,婢女们轮流吃饭。青釉她们几个先吃了,等她们去轮了值,青瓷等几个宫里差来的宫女就回了屋,拿小炉热饭热菜。   她们对于宫中的纷争,比府里的下人要更清楚那么一点儿。虽然这个“一点儿”也着实不多,而且大多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却也足够成了撑住抬高她们心气儿的资本。   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人,是采择良家人子是选进去的。单论出身,那比勤敏侯夫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和青釉那几个卖身进来的不一样。   与打从出生开始就在奴籍的侍妾减兰,更不一样。   但眼下,她们的处境与青釉她们差不多,减兰却是过得最好的一个。   侍妾出身再低也沾了一个“妾”字,要随时准备着侍奉君侯。所以,青瓷、青釉这两搓人,都是四个人住一个房间,减兰却是自己一间。房里的家具也还算讲究,当然了,这归根结底不是为她,是为让君侯去的时候舒心。   青瓷她们的屋子是院子里的倒座房,减兰的则是西边的一间厢房。眼下两边的门都没关,青瓷无意中一抬眼,就看到减兰那边的门内也正热着饭菜,是个院子里做杂役的小丫头在帮她热,没见她自己的人影。   “嗤,什么东西。”青瓷冷笑,“近来几天了,君侯连见都没见她,还真当自己是个半大主子了?”说完,一股无名火就在心底窜得愈发厉害了起来。   一个奴籍的人,凭什么啊?不知天高地厚!   又过两天,便到了四月廿三,叶蝉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虽然宫里近来有些不太好的事,可一个没生下来的孩子总归闹不出太大的动静。各府的日子都照常过,有喜事的也犯不着为此耽搁。像叶蝉这种在家自己行个笄礼的,更不用避讳什么。   笄礼就是在正院办的,在场的人中除了谢迟和叶蝉的父亲叶辉以外,都是女眷。叶蝉在洛安城里没什么交情很深的朋友,行笄礼这事又让她莫名地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就说不请外人了。后来还是在谢迟的怂恿下,才给几个还算相熟的宗亲女眷递了帖。   要为叶蝉行礼的正宾是谢周氏亲自出面请的,据说是谢迟生母在世时的一位故交,目下也是一位侯夫人。   倒是在谁担任笄礼“主人”的问题上,叶蝉的父母来后,与谢迟争论了好几日。   一般来说,笄礼都是在婚前行的,就算不满十五便已成婚,也该在出阁前先行笄礼。叶蝉是因为当时嫁来得太仓促顾不上,所以谢迟才会提出给她补。而这个笄礼中的“主人”呢,是相对于来观礼的“客人”说的。   如果姑娘没出阁,那府里的“主人”自然是父母,可问题是,现下叶蝉嫁了,勤敏侯府的主人是谁?是谢迟。   于是叶蝉的爹娘是想和他抢着担这个“主人”?没有,他们是互相推让了好几天。   叶蝉的爹娘觉得,现下谢迟是叶蝉的夫君,行笄礼的主意也是谢迟提的,自然该让谢迟来担;可谢迟觉得,女儿是你们养大的,父母的身份永远不会变,笄礼这种事情还是给他们来。   两方从四月十六一直争到了四月廿一都没争出个结果,叶蝉加在中间帮哪边也不是。可是眼瞧着还有两天就要行礼了,她就在四月廿一当晚躺下后劝了劝谢迟,而谢迟异常的坚定:“不成,我告诉你,绝对不成。”   “为什么啊?”叶蝉劝道,“别在意这些了,孝顺长辈不看这些虚的。”   谢迟咬着牙吸气,翻身趴着一脸认真地跟她掰扯:“你听我说啊,是这么回事。”   叶蝉洗耳恭听。   谢迟说:“笄礼三加三拜,之后还得聆训,这些仪程都是要向‘主人’跪拜的。你跪跪父母那是应该的,你跪我……?”   可别闹了,他怎么想怎么别扭。   叶蝉恍然大悟:“对哦……”然后她问他,“这话你跟我爹娘说了吗?”   她觉得如果说了,爹娘应该能理解啊,为什么还会争论不休?   谢迟懊恼地摇头:“我没说!”   因为这只是他自己的小心思,他觉得他跟她现在挺好的,夫妻就该这样举案齐眉、相敬相爱、琴瑟调和。可他也知道,在不少府里头还是更愿意把“夫为妻纲”摆在面上,当妻子的跪一跪丈夫不是大事。   他不喜欢那样,一设想万一自己说了之后,她爹娘表示“她拜你一下也没什么啊?”,自己就会暴躁,所以索性不提这一茬。   他解释完之后暴躁地一蒙被子:“你别管了,明天我再劝劝!”   叶蝉:“……扑哧。”叶蝉慢吞吞地也钻到被子里,手指戳戳他紧锁的眉心,“明天我去跟我娘说,没事的。”   她对爹娘大致的想法心中有数。论出身,她确实不能跟谢迟比。可她现在不也堂堂正正地当着她的侯夫人呢么?爹娘才不会自轻自贱,觉得她就该比谢迟低一头。   于是,四月廿二的时候,叶蝉细细地把谢迟的这些想法都跟母亲说了。叶甄氏乐不可支:“这么回事啊?”   叶蝉点点头:“所以你们就……依了他呗?”   叶甄氏立刻答应:“没问题,我一会儿就和你爹说去!”   就这样,关于笄礼“主人”的争论,可算在笄礼的前一日定了下来。四月二十三当日,叶蝉在天刚亮时就被拖下了床,迷迷糊糊地去沐浴更衣。   行笄礼之前,按规矩应该穿象征孩童的采衣,可她到底嫁了人了,又还有别的府的命妇要来观礼,穿采衣不太合适,就提前定了一身未婚姑娘也能穿的交领襦裙。   说白了就是……料子更和软些,颜色更粉嫩些,绣样简单娇柔些。叶蝉换好之后,在心里啧嘴说,装嫩啊……   然后她坐到了妆台前,梳头。   其实打从嫁人之后,她就都是用为人妻该用的发式了,但今天不行,加笄之前她得梳个小姑娘的发式。按本朝的规矩,妇人的头发是要尽数盘下去的,姑娘家则可以散一半在下面。   叶蝉由着青釉和红釉一起摆弄她的头发,偶尔冲着镜子打个哈欠。又一个哈欠之后,她发现谢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倚在床上侧支着额头看她。   等她梳完头从妆台前站起身,他突然伸手:“来。”   “嗯?”叶蝉朝他走过去,离着还有几步的时候,他又打了个手势:“转个圈。”   “干嘛?”叶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啧了声嘴,再度要求道:“转个圈。”   她就迟疑着转了个圈,转完又自己看了看身后,以为是裙子上粘东西了。却听谢迟悠悠说:“原来你未出阁时是这样啊。”   “……?”她傻乎乎地在想,差别很大吗?他又一声笑:“现在我们算青梅竹马了。”   见过姑娘未出阁的样子的,多是儿时一起玩闹的旧友,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   他这话显然是情话,叶蝉双颊蓦地蹿红,戳在那儿半晌不知怎样才好。   辰时,受邀前来的命妇们陆续到了,叶蝉的母亲作为主人去迎,命妇们向她道喜,然后由叶蝉差出去的婢女往正院请。   八王世子谢追的世子妃忍不住嫉妒:“我今年也是及笄之年……”   她说这话自是压低了声,可领路的白釉还是听见了。白釉有些尴尬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旁边七王府的世子妃赶紧一握弟妹的手,打圆场说:“你出嫁之前不是行过笄礼了?这礼可没有行两次的。”   八王府世子妃:“……”   这理儿没错,可还是觉得人比人比死人。勤敏侯夫人补个笄礼不是紧要的,可这说明勤敏侯对她上心啊!再看看自己那边……   呵呵,侧妃的身孕三个月了。   辰时三刻,笄礼准时开始。   从初加初拜到三加三拜,看着没什么,其实还挺费体力。三拜起身后叶蝉禁不住地一阵头晕,心里有点叫苦——早上起太早了,吃早饭的时候根本没胃口,就喝了两口粥,现下饿狠了。   好在,三拜之后的醮子一步,是喝酒和吃饭——当然了,按理来讲只是象征性地抿一点、吃一口。   青釉先端了酒上前,是很柔和的果酒。叶蝉抿了一点则罢,然后就盯着那碗白米饭被兰釉一步步端到面前。   在人饿狠了的时候,白米饭很容易变成极具诱惑性的东西。在氤氲的热气里,米饭原由的香味会显得格外勾肚子里的馋虫。   于是,坐在廊下观礼的谢迟就看到叶蝉非常温柔端庄地拿起了瓷匙,舀进了米饭,然后尽可能地往深里舀了一点、又多舀了一点……   舀起一大勺饭之后,她仗着衣袖宽大,抬起左手一挡,一脸严肃地把米饭吃了进去。   谢迟:“噗——”   他示意刘双领近前:“赶紧去趟小厨房,让厨房备些吃着舒服的东西,笄礼一完马上端进屋去。”   刘双领一揖,立刻去小厨房传话。小厨房的陈进近来混得听得脸他知道,二人又一个是后宅的厨子、一个是君侯身边管事的,没什么利害冲突,刘双领便乐得结个善缘,对这个陈进格外客气,一口一个“陈公公”。   陈公公被他叫得发怵,就也客客气气地叫他刘公公。俩人又相互作了半天的揖,刘双领可算得以把事情交代妥了。陈进大大方方地应下,刘双领正要走,又被他一拽:“刘公公您等等。”   “怎么着?”刘双领回过身,陈进瞧瞧厨房里正忙着的几人,把他请到了外间儿:“求您个事儿。一会儿这膳做好了,您亲自来端一趟,成不成?”   刘双领锁眉:“怎么个意思?”   陈进就跟他嘀嘀咕咕起来,说自己觉得院子里近来的氛围不对劲,青釉红釉那四个原本的大丫头,和青瓷红瓷那四个宫里出来的明里暗里斗气呢。哦对,或许还得加上新来的那位侍妾减兰。周志才等四个宦官倒都还没什么动静,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没机会往夫人跟前凑。   刘双领听完,眉头锁得更深了:“你是觉得有人要害夫人?”   “……那倒不是。”陈进说道,接着又摇头,“不对,也不是不是,就是我说不好。我只是觉得万一呢?您想啊,平常戒备倒都还严,菜端上去之前都有人先试,可今儿这不是里外里都又忙又乱吗?万一出个岔子……是吧?”   陈进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还没摸清几方到底都是怎么个意思,那就还是先防备着为好。   刘双领一听,这才发觉陈进也够精的。   陈进这想法一点错都没有,不过,刘双领也是个人精。   他首先想到,自己不可能一直帮夫人盯着正院的问题,正院的事还得正院解决。那怎么解决呢?首先自是得让夫人知道这些个事儿。   刘双领心下琢磨了几番,叫过来三个手下,交待了几句,叫他们即刻去办。   于是,宫女里面领头的青瓷、原本的侍女里最得脸的青釉、还有侍妾减兰都同时听到吩咐说:“一会儿笄礼一结束,麻烦您到小厨房取膳给夫人端过去!”   而刘双领自己去找了正院里的掌事宦官周志才。他们几个最近不还没出头么?正好。   他告诉周志才说:“笄礼一会儿有一步,叫聆训,你知道吧?”   周志才点头:“知道啊。”   刘双领努努嘴:“聆训之后再加个字,笄礼就结束了。一会儿夫人一开始聆训,你就到小厨房提膳去,跟陈进说是我叫你来的,记住没有?”   周志才一听,这是给他在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啊?当然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对刘双领千恩万谢。   巳时三刻,笄礼结束。在叶蝉的母亲与下人一道引着前来观礼的命妇去厅里小坐歇脚,好让正院设席布菜的同时,几个姑娘好巧不巧的在正院后院里的小厨房前碰了面。   几人互相一瞧,青釉睃着青瓷先开了口:“今儿你不是不当值么?我来提膳。”说着就拉着红釉要往里走。   “哎哎哎哎哎——”青瓷把她拦住,“别了,今儿这是我的差事。您伺候夫人一上午了,歇歇吧。”言罢一拽蓝瓷,也要进屋。   减兰比她们拘谨一些,可进府的这些时日,既见不着君侯也见不着夫人,她也着急,便也上前了一步:“两位别急,今天我来,我……”   “有你什么事儿!”青瓷厉声而喝,看看减兰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她就愈发忍不住刻薄,“今儿是夫人的好日子,你往跟前凑什么凑?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出身,还真当自己沾个妾字就是府里的姨娘了?”   “你……”减兰当然觉得委屈,她下意识地抬眸一瞪,青瓷也在气头上,想都没想扬手便打。   啪地一声脆响,四下里都静了一静。减兰惊怒交集地望着青瓷,连青釉都急了:“你怎么打人?!”   青瓷自己也有点懵,可想想减兰这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她的底气又足了起来。   她想,闹到夫人跟前她也是不怕的。减兰进府这么多天,夫人都没让她侍奉君侯,明摆着是不打算提拔她。   那既然如此,夫人大概也乐得寻个由头,直接把减兰打发走吧?   前头的卧房里,叶蝉回屋就咣叽栽到了床上,然后就叫白釉给她端点心来。白釉打开橱柜,端了碟豆沙酥,还没走到她跟前就让谢迟伸手给劫走了。   谢迟把豆沙酥交给刘双领,伸手拽叶蝉的胳膊:“起来起来,吃什么点心?给你备好膳了,喏,你看一眼。”   叶蝉有气无力地被他拉起来,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向不远处罗汉床,这才注意到榻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几样吃的。   她立刻窜了过去,见面前是一碗瞧着不错的汤粉,执箸便挑。然而鱼汤的鲜香刚扑上来,就见周志才进了屋。   周志才躬了躬身:“夫人,后院里……打起来了。”   “啊?”叶蝉觉得不可思议,“谁和谁打起来了?” 第47章   打起来了?!   连身为“始作俑者”的刘双领都吓了一跳。他只是想一点点激化她们的矛盾,可没想到一下就会闹到这么大。   他正愣着神,谢迟看了过去:“先押起来,迟些再说。”   一会儿院子里还要设宴待客呢,现下没工夫搭理她们。再说……   他噙着笑在叶蝉对面坐下:“你快吃。”   “……哦。”叶蝉蓦地回神,赶忙继续吃粉。   鱼粉其实是南方过来的吃法,但叶蝉长大的江南又并不这么吃。   在南方,鱼粉多用江鲢,因为鲢鱼足够肥嫩,刺也少。可洛安吃不着江鲢,这鱼粉里放的就是普通的鲈鱼,倒也还算鲜美。   这粉也有些特殊,口感格外的绵软,吃到胃里会特别舒服。暖融融的汤里有几样时令蔬菜,还有几个鱼丸虾丸,另外还洒了几颗花生米。   叶蝉吃得开心,可在她吃到一半的时候,外面已经开了席。她便有些着急,想赶紧出去,别让宾客们觉得怠慢,又喝了两口鲜汤,就匆匆地漱口擦嘴:“让厨房再备一碗,一会儿忙完了端来。”   谢迟失笑,可也帮不了她。外面的宾客都是女眷,他没法替她招待去,只能由着她忙。   直至午时末刻,宾客们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叶蝉先将爹娘送去了他们的住处,然后自己折回来吃粉,吃完原只是想躺着歇会儿,却不知不觉就睡了一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谢迟正闲闲地在隔着被子给她捏腿,于是缩了缩,打着哈欠问:“打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问,你自己问。”谢迟板着脸,很认真地告诉她,“你都及笄了,好么?”   叶蝉:“……”   她于是正正色,微昂着下巴,让刘双领把人押进来。   等人押进来她定睛一瞧:青釉、红釉、青瓷、蓝瓷、减兰?   她的头一个感想是:侍女、宫女、侍妾都有,你们打得挺热闹啊?   叶蝉清了清嗓子:“说说吧,怎么回事。”   五个人都跪在那儿不吭声,叶蝉又问:“谁先动的手?”   这回青釉说了:“青瓷先动的手。”顿了一顿,又纠正道,“只有青瓷动了手。”   叶蝉看过去:“青瓷。”   青瓷立刻指向减兰:“她、她想勾引君侯,奴婢……”   “我没有!”减兰十分惶恐,“奴婢没有!就、就是有位公公吩咐奴婢去取膳,奴婢就按吩咐去了,奴婢没别的想法!”   这话一出,气氛立时变得有点怪。三个人好似都怔了怔,然后青釉锁眉道:“奴婢也是……听了一位公公的吩咐,去取膳去的……”   青瓷已然感到诡异极了,然而暂时也只能说:“奴婢也是……”   这可太逗了,有人成心遛她们?   叶蝉便接着问:“那人长什么样啊?”   三人全傻了。   来传话的宦官闷着头到跟前,开口就说正事,说完转脸就走。现下问她们那人长什么样,她们才发现自己竟完全没注意。   刘双领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人是他安排的,可他当然不会跳出来说。这三个人是什么下场跟他也没关系,他要的只是夫人知道现下手底下的人不和睦,添个心眼儿。   叶蝉一时也辨不出她们的话是虚是实,毕竟要说有人戏弄她们的话……那也太奇怪了。若说是减兰随口先扯了个谎,青釉青瓷为了逃避罪责赶忙跟着一块说,倒是更合理些。   她于是又看向减兰:“取膳的事,什么时候要你干过?”   减兰一听这话,心里就更慌了起来。论出身,她比青釉红釉都还要低些,论身份她又是个容易叫夫人不高兴的侍妾。夫人再明摆着不信她,她……   她瑟缩着看了眼勤敏侯和夫人,觉得百口莫辩,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自知身份低贱,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夫人不许奴婢做的事,奴婢绝不敢擅动什么心思……”   这显示特指侍奉谢迟的事。叶蝉听懂了,谢迟也听懂了。   他忽而莫名觉得很烦,皱了皱眉:“行了。”   叶蝉看向他,他略作忖度,道:“今天夫人生辰,先不说了,暂且押起来。明天一早,每人杖三十。”   青瓷一慌:“君侯!”可告饶的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字,刘双领便上前一巴掌抽了过去,接着低喝手下:“还不快押出去!”   打从宫里的人过来,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换成宦官了。宦官做这样的事轻车熟路,上前将几人的嘴一堵,立刻都带了出去。屋里转而就清静下来,谢迟的面色又冷了会儿,再看向叶蝉时才缓和过来。   叶蝉往他跟前凑了凑,端详他的神色:“你生气了?”   “……没有。”谢迟摇摇头。他只是忍不住地觉得很烦,减兰的那句话让他觉得很烦。   那句话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府里是可能存在其他女人对他“动心思”的,带着算计的心思。这让他觉得厌恶不已,因为这是他的家,在他眼里家里不该发生那种事情。   前不久太子妃又刚没了孩子。坊间传闻说,是让东宫里的妃妾给气没的。如果那是真的,那可真是令人作呕的勾心斗角,他真不敢设想自己家里也变成那样。   再抬眼看看叶蝉,他愈发觉得,还是她好。   她就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刚开始他觉得她傻,后来慢慢发觉其实她也不傻,倒更像是懒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来和她一起过日子,她就和他过;可最初他完全不踏足正院的那些日子,她也挺会自得其乐,除了每天早上做样子般的问他要不要一起用膳之外,她一点别的算计都懒得做。   这多好啊?有他没他,她都能好好活,这说明她在他面前开心是真的开心,不是在强颜欢笑地挽留他。   谢迟觉得,这才是个值得欣赏的姑娘。那些为了男人而变得刻薄,甚至变得恶毒的女人,太不知所谓了。   ……他们这些当男人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值得她们变成那样?   谢迟胡思乱想着,把她搂过来亲了亲。   然后,两个人腻腻歪歪地过了一整个下午,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元晋都被乳母哄着没有过来。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晚上。   用过晚膳又歇了一会儿,谢迟便拥住了叶蝉,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去……沐浴吧?”   叶蝉的脸一下就红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及笄了,就算长大了。郑嬷嬷先前也已经拿……那种书来给她看了看,让她大概明白了床笫之欢是怎么回事。   ——叶蝉看书时的第一反应是觉着好神奇,合着来月事和小解不是一个地方啊!   她惊叹之后,郑嬷嬷当时神色很复杂地僵了半天,然后吐出一句:“夫人,这个……不是要紧事。”   叶蝉赶忙面红耳赤地应:哦哦哦,对对对。   要紧的是在床上的事。   然后她认真地苦读了好几天。   在那几天里,她没觉得太难为情,因为那本书是以文字为主,而且还写得很正经,许多词句甚至颇有些晦涩。弄得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理解那些词句,根本无暇多设想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   偶尔有那么几页图呢,又画得颇为抽象。都是简简单单的粗糙线条,连颜色都没有,甚至看不出哪儿是哪儿。   但现下,谢迟站在面前,叶蝉一下就不对劲了!   她突然脊背紧绷,和他对视着轻吸了口气:“咝……”   她觉得书中的那些画、乃至佶屈聱牙的字句都突然生动了起来,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画面上的人变成了近在咫尺的他,和她自己……   她一下子如遭雷劈,羞赧、紧张、恐惧掺杂在一起,让她手足无措。   她不知不觉的攥紧了拳头,接着感觉到手心好生出了一阵汗,变得滑腻腻的又凉凉的,和手指蹭着。   谢迟攥了攥她的手,又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咳了一声,也有分明的不自在:“我也……去沐浴。”   然后他就松开她先一步走了,叶蝉战栗着看看他的背影……看到他也在发僵。   一刻之后,她泡进了温暖的浴桶里。谢迟让人去别的屋子给他备水沐浴了,她便还是用的西屋。西屋门上糊的纸薄薄的,她依稀可以透过那层纸看过堂屋,又看到自己所住的东屋。   她一看东屋脸上就发烫,就不由自主地设想一会儿的画面。那画面令她羞怯不已,她低下头使劲摇着,一定睛却又看到自己的身体。   这下她更难为情了,差点在浴桶里哭出来。得亏旁边没别人,不然她肯定更要觉得无地自容。   叶蝉于是在水里磨蹭了好半晌,直耗得水温都半凉了才慢吞吞地出来,擦干身子又穿好衣服。   然后,她叫了白釉进来帮她绞头发。以往她都是回到卧房里去绞,可今天她一想到一会儿要和谢迟……那什么,就想当缩头乌龟,觉得晚过去一会儿是一会儿。   白釉见她双颊通红,也知道她的心思,她又同样是个没经历过这些的姑娘,很快就变成了主仆俩一起脸红。   安静的屋子内,时间仿佛越过越慢。   另一边,谢迟沐浴的速度比叶蝉快了很多,然后就回到卧房,开始如坐针毡地等她过来。   他偶尔也会往西屋瞧一眼,可明明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跳还是会乱上一阵。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比最初被皇帝拷问功课时乱得都厉害。   过了半晌,她还没过来,他便有些急。他想过去催,可站起身刚走到屏风前,他就没了绕过去的勇气,手足僵硬地一步步往后退。   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谢迟懊恼地躺到了床上,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单凭这句话也知床笫之欢该是很美好的事,可现下,他就是一点都美好不起来。   他紧张坏了!!!   虽然他和绝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起那么一点“坏”心,偷偷摸摸地去寻长辈不让看的书来看,觉得特别刺激。但光看书有什么用?他从前又没跟别人试过,现下脑子里空空如也,并不太知道实际上应该怎么办。   书到用时方恨少。   谢迟烦躁地撩开被子,望着床帐发着呆感叹。   然后他又对自己说了一句:实、实践出真知……   终于,房门吱呀被推想,谢迟屏住呼吸,脖颈发僵地一分分转过去。   那边,叶蝉双腿发僵地,一步步走过来。   两个人其实已经一起睡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是迁府之后,也已经过了好多天。可眼下,他们却都突然觉得这间屋子陌生得很,眼前的人也陌生得像没见过。叶蝉走到床边就不知怎么办了,手指搓着中衣的边缘,杵在那儿兀自脸红。   谢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了半天才猛地往里一闪,然后拍床:“你……你来。”   叶蝉不安地吞了口口水,逼着自己提膝,上床。   下一瞬就迅速躲进了被子里,连头都蒙住了。   她不敢看他,即便她身上还穿着一身很整齐的中衣裙,可现下一看他,她还是会没道理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赤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谢迟沉了口气,抬眸看看,挥手让白釉退了出去,然后自己伸手放下了床帐。   周围的光线顿时昏暗了大半,叶蝉还是没勇气出来,谢迟鼓了鼓勇气,慢慢地揭开了被子。   然后她就双手捂住了脸。   他竭力地平心静气,在极快的心跳声中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继而尝试着一分分将她的手挪开,十分郑重其事般地承诺道:“那个……我会小心。”   叶蝉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一动也不敢动。他慢慢地拽开她的衣带,凉气袭上肩头的一刹她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又满含安抚地吻上她的肩头:“别怕。”   叶蝉想给他些反应,但是已紧张得发不出声。谢迟深吸了口气,先信手解了自己中裤的系带,又挑开了她的裙带。   他怕她更加紧张,没有给她多看的间隙,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和她都盖到一起,才又继续将衣裤退掉。   赤裸的肌肤突然将相碰,她发觉他烫得像一团火,而他感觉她冰冰凉凉的。   这种凉意,令他突然心潮澎湃。一股不知从何时起便已悄悄藏于心底的欲望猛然爆发,令他霎时间难以自持。 第48章   床帐里逐渐升温,谢迟的紧张在这最原始的欲望涌动下逐渐消退。他紧紧地拥着叶蝉,愈发激烈地吻着她,就像是在历经千辛万苦后,一块稀世珍宝终于落进了怀中,让他一时一刻也不愿意放下。   叶蝉也慢慢地释开开羞赧,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她喉中逼出几声嘤咛,身上的燥热令既她不适,又令她无比沉沦。她不知不觉地抬手反搂住了他,与他纠缠在一起,一下下的抬头,去吻他的侧颊与脖颈。   然后,她逐渐感觉到被衾被遮盖的身体上,依稀被什么硌住。   她看过那书,知道是什么,一瞬间又羞怯起来,不安地紧搂着他:“你……你轻点。”   谢迟含糊地应了一声,叶蝉转而感到那硌着她的东西在一分分地探索过来,探入她的两腿之间,又一点点地向里巡去。   ——然后,他停住了。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突然而至的窘迫令谢迟轻抽冷气。   叶蝉望着他懵然眨眼,接着,小心地感受了一下现在“硌”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她避开视线,瓮声瓮气地道:“下面一点……”   谢迟赶忙哦了一声,身体倏然一动,不及在做动作,叶蝉又闷闷说:“过了。”   “……”   芙蓉帐暖,一片死寂。谢迟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看了一眼,但被中黑漆漆的,自是什么都瞧不见。   叶蝉再开口时,已经羞得要哭出声了:“往上……一点点。”   谢迟终于找到了地方。   然后,不及叶蝉稍作反应,他蓦然挺近。刹那间只感身下之人战栗如筛,隐忍的嘶哑叫声转而震响。   “啊——”叶蝉痛得眼前发白。剧烈的摩挲的痛感令她想把那地方从身体里挖出去。偏这痛楚又持续了好半晌,她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松开,手刚落下就攥紧了被单。   谢迟的感觉……其实也没有太好。能坚持着继续,只是因为体内的那股劲力还未使完。   又一声低吟,叶蝉的眼泪终于唰然流出,接着便是再忍不住的呜呜咽咽,她紧咬着牙关乞求:“你放开我!”   “小蝉,别哭……”谢迟阵脚微乱,一壁失措地试图安抚她,一壁更加卖力地动作着,竭力地想摸索出书中所说的那种欢愉感。   叶蝉一拳狠砸向他的后背:“放开……”声音却已虚了下去。   终于,谢迟一股力道倾出,猛缓了两口气,在大汗淋漓中松下劲儿来。   叶蝉简直感觉死里逃生。   两刻之后,两个人依旧没有入睡,他们在床上僵持着,气氛比谢迟找不对地方时还要尴尬。   他知道叶蝉被弄得不舒服,想把她哄好,想照旧搂着她入睡。可她死死地缩在靠墙的地方,几乎整个后背都贴着墙壁,泪眼婆娑地死盯着他,半点也不肯让他靠近。   谢迟不得不做出退让:“那我不动你了,你赶紧睡。”   说罢他先一步闭上了眼睛,但过了会儿再悄悄睁开,发现她还是那样泪眼婆娑地死盯着他。   谢迟轻叹一声,再度退让:“那我……我去西屋睡?”   叶蝉呜咽着,点了点头。   他于是凑过去又吻了她一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接触,仍旧能感觉到她轻轻地一栗。他便完全不敢再多惹她了,迅速地穿好衣服,径自打开衣柜抱了床不用的被子出来,大步流星地往外面去。   卧房的门推开,叶蝉听到值夜的下人带着几分惊诧的声音:“君侯?!”   接着便陆续是卧房房门和西屋房门关上的声音。   两个人就又这么分房睡了一夜。其实分开之后,他们还又都各自难为情了一会儿才睡着。第二天清晨,谢迟趁着叶蝉还没起,就早早地从正院溜了。到回到书房独自用了早膳,然后便懊恼地趴在桌上直捶桌面。   为什么会这样!!!   这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谢迟悲愤了半天,翻开书想看也看不进去,于是他开始没事找事。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想起了青瓷她们昨天在厨房门口打起来的事。   谢迟就先把刘双领叫进来,把这事办了。不过多时,叶蝉在低低的闷响中醒了过来。   近前侍候的下人规矩都不错,挨罚的时候没什么敢出声的。但现下实在是太安静了,单是板子落下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叶蝉皱皱眉头,坐起身叫了人进来,问:“怎么回事?”   白釉很快进了屋,低着头回话说,君侯罚了青瓷青釉她们。   叶蝉便也回想起昨天的事,又问怎么罚的?白釉回说一人赏了三十板子,青釉、红釉、青瓷、蓝瓷直接按在外头打了,减兰那边,刘公公嘱咐毕竟是君侯的人,得留几分面子,让把郑嬷嬷请来,在屋里关上门打。   叶蝉挣扎了会儿,觉得罚得太重了。   在她正院里大打出手是很坏规矩。可问题是,她觉得昨天那事根本就没问清楚。明面上只能看出减兰脸上有指痕,青釉说是青瓷打的。其他人还没还手,不太清楚。   至于减兰昨天的那番说辞,叶蝉虽然到现在都觉得太假太奇怪了,可对于减兰说她不敢擅自对谢迟动什么心思的那番话,叶蝉又还是信的。   怎么说呢?或许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可是减兰确实也已经进府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谢迟几乎日日都要来正院。减兰如果想往上凑,在院子里有意无意地碰个照面是很容易的。但减兰确是每次在谢迟来时都紧闭房门待在屋里,不曾主动做任何事情。   所以,叶蝉觉得青瓷指摘减兰想“勾引”谢迟,是子虚乌有。   思量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打完就扶回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去看看她们。”   西边的厢房里,减兰打从刘双领来传过话,就一直面如死灰地在房里等着。不一会儿,郑嬷嬷便到了。   减兰在宫里时就最怕这些老一辈的嬷嬷,嬷嬷们罚起她们这些在奴籍的人,一点都不会手软。于是她一看见郑嬷嬷,就忍不住哆嗦着哭了出来,跪地哭求:“嬷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没做那些事情!”   但郑嬷嬷怎么可能多理她?睃了她一眼就说:“把裙子脱了。”   郑嬷嬷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减兰见她这样,直吓得不敢再说话。慢吞吞地褪了衣裙,只留了中衣裤在身上。   郑嬷嬷并不清楚昨天是怎么回事,只想着这新进来的侍妾或许和容姨娘是差不多的人。加上又是君侯亲自吩咐罚的,她便琢磨着要好好给减兰立立规矩。   于是,在减兰哽咽着伏在地上的时候,郑嬷嬷添了句:“自己数着。”   因为这句话,减兰多遭了好些罪。初时几下,她是数着的。可到后面她哭得厉害了,经常一口气倒不上来便说不出声。她不出声,这一下就打了白打,下一板子再下来的时候,她只能续着方才的去数。   在她好不容易数到了三十的时候,其实已是足足挨了五六十下。然后郑嬷嬷把戒尺往她手里一塞:“挨罚的时候循理不能哭闹成这样。你这规矩不行,跪半个时辰。”   郑嬷嬷说完,带上门就走了。屋里没了别人,可减兰也不敢擅自起来,而且她也没力气起来。   她就捧着戒尺跪在那儿,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其实,比这更狠的责罚她也吃过不少,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   因为那些责罚都只是因为她犯了错而已,不是因为她碍了谁的眼。现下她觉得,自己碍了夫人的眼。   减兰在惊恐中哭到发蒙,门突然被敲响了两声:“减兰?”那声音令减兰悚然一惊,不及应话,叶蝉就推门进了屋。   两个人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滞了两息,叶蝉回身关上门,然后就过来搀她:“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说着就要把减兰捧着的戒尺拿开,可减兰不敢松手,只一味地跟她解释:“夫人,奴婢不敢勾引君侯……”   叶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搀上床歇着。接下来,整整一天,叶蝉的心情都糟透了。   一是因为昨夜的经历实在令人不愉快,她现在回想那种痛楚都打哆嗦。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持家的本事真差!   就为这么一出根本没问明白的事,整个正院都变得噤若寒蝉。减兰更是吓坏了,她让白釉取来创伤药给她,她都不敢用,低声细气地一再说自己养养就可以了。   诚然这是谢迟罚的,可叶蝉觉得事情出在正院,自己便有责任。退一万步讲,这事是不是至少说明谢迟对她的能力不太放心,所以才爱大包大揽地替她料理事情?   叶蝉觉得,自己该跟谢迟好生谈一谈这件事。可是想想昨晚……   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哆嗦,一时不是很想见他。一来是尴尬,二来,她现下身体都还不太舒服呢!   西院,又过了两日,容萱的两个嫂嫂终于到了洛安,半刻没作耽搁地立刻赶来勤敏侯府看她。   后宅里头藏不住事,是以两位嫂嫂在堂屋等她的工夫,就听花佩她们说了正院罚人的事情,见面之后自然也免不了跟容萱慨叹:“你们这正房夫人……挺不好惹啊?”   容萱自己先前也挨过罚,当下虽未与两位嫂嫂多提,却也默认了她们这说法。   她叹了口气:“是啊,她可厉害了。不仅下手够狠,还会博男人欢心。我现下都不太见得到君侯的面了,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   一提起这个,容萱就憋屈得不行。她一度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女配逆袭文的设定,可再怎么说,又还是不甘心。   ——因为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叶蝉到底有什么好的?!   两个嫂嫂见她这样怨忿,相视一望,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她。嫂嫂们跟她说,这人吶,知足常乐,咱们家的门楣跟侯府不能比。你嫁进来虽是做妾,可还是挺高攀的,富贵日子踏踏实实地过便是,不要计较太多。   容萱脱口便说:“可叶蝉的娘家,还不如咱们家呢!”   叶蝉她爹说起来是个读书人,可不就是个穷教书的?再看看自己家,便是在两个兄长从军之前,家中也还有些生意,算得上富庶,和当地官员走动得也多。   嫂嫂们直被她那话吓得面色一白,好在屋里没外人,她们才很快平复了下来。   大嫂继续说:“都说了,知足常乐。你别光想着什么地方不如意。你看看你现在,吃穿用度都没受委屈吧?身边还有个孩子。你好好带这孩子,日后这孩子孝顺你,你不就一辈子都有着落了?”   容萱又驳道:“但这孩子,名份上可是正院所出的!”   她再怎么费神,这孩子也不归她啊。而且这孩子如果敢对叶蝉不敬,那就是忤逆,按照律例来说是死罪。   大嫂噎了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她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好好养着这孩子,也别去找夫人的不痛快,平时还连君侯的面都不太见得着,我就不信夫人会总跟你作对。这孩子就算是她的又怎么样,嫡母姨娘一起孝顺有什么的?”   大嫂不太理解容萱的想法。因为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容萱自己生的孩子,那名义上也同样是正院的孩子啊?日后照样要好好奉养嫡母啊?   二嫂则没多在意这个,她开解容萱道:“你何苦这么难为自己?要我说,你现在的日子挺乐的,衣食不缺还有钱。若我是你,我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去学我喜欢的东西,我把先前没机会学的琴棋书画都学了,再多买书来读,这日子不比守着男人舒服?”   ——这话说得容萱一阵恍惚。   她恍然觉得,类似的言论好像在哪儿听过。微博?知乎?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总之是在现代世界时流行的说法,措辞不太一样,但总归都是呼吁姑娘们为自己而活。   此时听到二嫂——一个古代土著说出这样的话,容萱突然觉得有点穿越。   她一直对土著看不上眼,也为此不待见叶蝉,难道到头来她活得还没她们明白?   容萱猝不及防地开始怀疑人生。   二嫂见她神色不对劲,试探着一唤:“萱儿……?”   容萱蓦地回神,局促地一咳:“啊……没事,我想想。” 第49章   府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君侯和夫人一连好多天不见面,这是自夫人入府半个月后就再也没有过的事情。   加上叶蝉近些天总去看望减兰,府里一时间议论四起,有说是她引荐减兰,结果谢迟没给她脸,所以闹得不愉快的;有说是减兰得了机会却没伺候好谢迟,所以弄得很尴尬的;还有说是减兰挑拨了二人的关系,现下僵持不下的。   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偶尔也有几句传进叶蝉耳中。搞得她直庆幸爹娘在笄礼两天后就因放心不下家里动身回去了,不然她此时一定会夹在他们的担心里,弄得焦头烂额。   不过,府里再怎么传,她也不会因此迁怒减兰,因为她最清楚当下的情形真是跟减兰一点关系都没有。   互不见面,主要是因为,那天夜里实在太尴尬,而且太不舒服。非要加个辅因,那也是谢迟近来太忙。至于减兰,叶蝉估计他根本没工夫多想这号人。   谢迟最近确实是忙。皇帝让他和几个宗亲一起去看御令卫近来的案子,几人刚开始还只是看卷宗,但近来御令卫审出了进展,不少人证、物证是不能让他们带走看的,他们就只好天天往御令卫跑。   忙碌之余,谢迟的胃口很是不好,御令卫审讯的过程实在是……实在是太恶心了,每天都鲜血淋漓。   他于是心里很苦,很想抱抱叶蝉,让她安慰安慰他。但想想那天夜里她后来躲着他的样子,再想想近来她都刻意不理他的事情,他没勇气去正院。   “唉……”难得可以歇一日,谢迟就在书房里叹了大半日的气。   午膳时,照例凉菜热菜汤羹齐全,但谢迟照例吃不下东西。就着冬瓜丸子汤吃了小半碗米饭,就再也一口都不想吃,看什么都觉得堵得慌。   午膳撤下去后,他想睡一会儿,可虽然觉得困,躺下又睡不着。坐回桌前看书呢,他也看不进去。   于是谢迟终于忍不住了,咬牙憋了半天,抬头问刘双领:“夫人近来怎么样?”   刘双领骤然松气。   从圆房那日到现在,有十一二天了。君侯绝口不提夫人,他们谁也不清楚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也拿不准接下来又会怎样。   现下看来,君侯还念着夫人,那就还好。   刘双领便说:“没听说正院有什么事,可见都还安好。君侯您……”他小心地打量了一下谢迟的神色,“今晚可过去?”   然而谢迟摇头:“不了。”   刘双领就又说:“您若今晚不去正院,明日可就是去西院用膳的日子。”   谢迟每个月去西院一回,和容姨娘一道用个晚膳,再陪陪大公子,已经坚持了大半年了。因为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苦差,他自己也懒得记,便定了个死日子,定在每月的五日,让刘双领提醒他。   刘双领这会儿一提,他自是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是怕他小半个月不去正院,再去西院时,容氏又要心大。   谢迟苦闷地锁着眉头,闷了半晌,便又说:“明天也不去西院了,下个月再说。”   刘双领:“……”   他真想扒开君侯的脑子看看,圆房那天到底怎么了啊?为什么一年多来你们都柔情蜜意,偏偏圆房之后就闹了别扭?虽然刘双领早早地就挨了那一刀,也没经历过那些事吧,可他觉得,圆了房理应感情更深一层啊?   难道说……   咝。   刘双领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   难道君侯……不举?   几里之外,薛府之中,太子太傅薛成近来可以说是和谢迟同病相怜。   ——他让太子气得上火,牙疼得半边脸都肿了,也一直吃不下东西,喝什么清热去火的药也不顶用。   他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从前太子顽劣,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天不怕地不怕时做些不可理喻的事似乎也可理解。可如今呢?他已然知道皇帝可以废了他过继宗亲为子承继大统,依旧这般行事。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薛成端着一碗黄连汤叹气。都说黄连苦,现下他心里比黄连还苦。   他忙着帮太子笼络宗亲、笼络洛安新贵,太子却不断闹出家宅不宁的麻烦……   唉!真是……   薛成无奈地腹诽,若他做的错事若是结党营私、养个私兵,甚至造个反,他这个当老师的都不会这么生气。那样的事,史书记载下来,左不过是说他贪慕权势、不敬君父。虽然要为人所不齿,可总归还不算丢人。   偏他出的每一件——每一件事,都是后宅的事!荒淫无道、沉溺声色犬马,这若流传百世可还不如谋逆来的好听呢!   薛成一脑门子官司,思来想去,决定写道折子,请辞太子太傅之位。   不过这道折子不是递给紫宸殿的,而是递给东宫的。   太子再不济,也始终还有一点好,就是还算尊师重道。若他这道折子能使太子清醒两分,悬崖勒马,那或许事情还有斡旋余地。   勤敏侯府,正院。   又过了三两日,减兰的高烧终于彻底退了,挨板子受的伤也已渐好。她下地活动了一下,觉得正常走动无妨,头一件事便是去向叶蝉谢恩。   叶蝉近半个月都天天去看她,已经对她熟悉起来,一看她规规矩矩下拜便忙扶了一把:“别这么客气。”叶蝉笑道,“你再多歇歇吧!也没什么活非急着要你干,你把身子彻底养好再说。”   然而减兰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说自己身体没大碍了,想赶紧找些事情做。而且,她想求叶蝉给她指些不在正院的活干。   叶蝉怔怔:“不在正院的活?”   减兰点点头,死死盯着地面:“奴婢觉得……不见君侯,也挺好的。”   她没那么多想法,她就想好好活着。这么多年都是浮萍一根,眼下好不容易凭着张脸被赐进了侯府,府里的夫人又待她还不错,她才不想涉险争什么宠。夫人肯抬抬手让她衣食无忧的过日子,她就很知足。   叶蝉愣了一会儿,猜到了一点她的想法,接着便有点局促:“那个……你别这样。”她觉得减兰这么说,是因为自己实在不大气。她跟自己说当正室的不能总独占着夫君,可是吧……   她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确实很想独占谢迟,另一方面,想想那天晚上的经历,她又觉得有些“责任”如果有别人帮她分担,那也挺好的!   她于是攥了攥减兰的手:“你听我的,先多歇几天。其他的事……其他的事我再想想!想好会告诉你!”   减兰走之后,叶蝉就搂着元晋发起了呆。她悲愤地觉得,生活不知为什么,好像突然就陷入了一团糟。   ——本来一切都甜甜蜜蜜的吧?经过那一晚突然甜不起来了。   ——本来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吧?几人动手打架又被谢迟大刀阔斧地罚了一顿之后,她到现在都还没想好怎么给下人立规矩呢。   更乱糟糟的是,这后一条让叶蝉很无助,想栽进谢迟怀里蔫一会儿,前一条又让她连看他一眼都勇气都没有。   要怎么办嘛……   当天晚上,叶蝉连小厨房送来的糖蒸酥酪都吃不下去了。那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奶味点心,可她吃了两口就觉得堵得慌。喂元晋吃了小半碗便让人撤了下去,然后早早地上了床。   这天谢迟接近子时才回府。他又看了一天的审讯,当下也没心情吃东西,草草的盥洗之后便躺下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不知怎的,越睡越不舒服,末了在一身冷汗里忽地惊醒过来,转而便猛地翻身,刚将脸朝向地面,就禁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屋外灯火骤明,刘双领带着两个值夜的宦官匆匆进屋,见状悚然一惊:“君侯?!”   谢迟吐过一口之后倒舒服了些,缓了一缓,道:“没事,叫大夫来。”   刘双领赶忙应下,留下两个宦官将地上收拾干净,自己亲自去叫大夫。   谢迟从广恩伯晋了勤敏侯之后,俸禄又多了好几百两,府里便自己养了个大夫随时候命。刘双领一去敲门,大夫屋里的灯很快就亮了,又几息工夫,门也打开,三十出头的年轻医者一看是刘双领亲自来,顿时一激灵:“怎么了?”   刘双领拱拱手:“赵大夫,您快随我来,君侯不适。”   赵景回身拎上药箱就跟他出了门,二人一路小跑地赶到书房,谢迟正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儿缓神儿。   赵景撩起衣袖,上前一碰他额头,顿时冷气倒吸:“怎么都烧成这样了?!”接着又按捺住心神,赶忙搭脉。   一刻之后,谢迟服过药再度睡下,刘双领又悄悄溜出了书房,往正院去。   正院里,这晚在堂屋打着地铺值夜的是红瓷和白釉。刘双领一进来她们就惊醒了,同时从被窝里爬起来:“刘公公?”   刘双领缓了口气:“赶紧,去和夫人说一声,君侯病了,烧得厉害。她若方便,就去前头瞧瞧吧!”   “……诺,我这就去!”白釉颔首福身,然而还没提步,红瓷就抢先一步往卧房里走了。白釉也不好进去抢着跟她说话,一时噎在原地,暗瞪了红瓷一眼,只得改口,“公公您坐,我给您倒个茶。”   刘双领一瞧,呵,你们这几波人还斗着吶?上回君侯赏了好几人的板子,竟不顶用?   面上客客气气地摆了摆手:“不了不了,君侯那边离不了人,我这就回去。”   卧房中,叶蝉迷迷瞪瞪地醒过来,听红瓷禀完话刹那清醒,蓦地弹坐起来:“病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她一下子担忧不已,什么尴尬都顾不上了。下地踩上鞋又匆匆穿衣,头发随手用木钗一簪便往外跑。   书房门前,刘双领遥遥瞅见一道身影从夜色下狂奔而来,就知道自己算准了。嘿,很久以前君侯在宫里被扣了好些日子,挨完板子回府的时候夫人也是这样冲出来的,夫人就是在意君侯!   不过她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不好。刘双领便立刻将屋里屋外的其他宦官都退下了,等叶蝉冲到门口,只剩了他独自一揖:“夫人。”   “他怎么样?”叶蝉边问边一个箭步冲进屋去,门板和墙壁咣当一撞,正半梦半醒的谢迟猛然睁眼。   “……”叶蝉僵在门口,知道自己打扰到他了。   谢迟皱皱眉,视线恍惚了半天才看清是谁:“小蝉?怎么了?”   “你……病了?”叶蝉定住心神朝他走去,既不想扰他休息,又实在担心得不能不问,“怎么样?吃过药没有?为什么突然病了?”   刘双领识趣地不让谢迟多费神说话,躬身回说:“君侯近来都很少吃东西。赵大夫说是饮食不调导致身子虚弱,加上日渐忙碌,暑气也渐渐起来了,便一下子病了起来。”   叶蝉又追问:“怎么很少吃东西?”但谢迟拽住了她的手。   刘双领一瞧就不再多嘴,无声地退了出去,把内室留给他们。   谢迟往床里挪了挪,叶蝉迟疑了一下,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攥着她的手,用拇指一下下揉着,但好半晌都没说话。   果然还是会想起那天的事情,果然还是会有些尴尬。不止是他,她也是。   屋里于是安静了半晌,叶蝉轻轻一咳:“你好好养病。”   谢迟点点头,接着抬眸看看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叶蝉的心砰砰砰猛跳了三下,思绪顿时成了一团浆糊。   ——t_t天啊,你不要用这么可怜兮兮的口气说话好吗!   然后她很愧疚地说:“没有……有什么可生气的,你又没惹我。”   谢迟哦了一声,接着蔫耷耷地又道:“那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叶蝉呼吸停滞,内心有一股劲力默默崩了。   她实在是……实在是没怎么见过这个样子。即便他曾经因为压力太大抱着她哽咽过,可那和现在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他那样哽咽时更像是一种简单的情绪宣泄,宣泄之后他就该干嘛干嘛了,她也知道他绝不会一蹶不振。   可现在,他的眼底眉梢、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脆弱无助委屈无力,就好像是她不要他了,他现在没人疼没人爱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天并不是她在赌气或者欺负他啊!他们不是互相不理睬吗!   可是叶蝉还是没扛住,俯身就保住了可怜兮兮的谢迟的胳膊:“陪你陪你!我陪着你!你快睡觉,我在这儿跟你一起睡!”   然而谢迟又说:“不行……”   他理智地躲了躲:“过病气给你怎么办?你陪我待一会儿就回去睡吧。”紧接着又提了新的要求,“明天我们一起用早膳。”   他好像因为生病的缘故,突然变得很黏人……?   叶蝉懵了懵才接受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性,然后郑重承诺:“好,那你好好睡觉,明天我一定过来陪你用早膳!”   ——说完她别扭了好一会儿,总有一种自己是在跟元晋说话的错觉。   再看床上,谢迟还真心满意足、无比乖巧地闭上眼准备睡了。   “……”叶蝉看着他的病中乖巧感觉十分新奇,既心疼他又觉得想笑,憋了半天才可算忍回去。   实在没忍住的是,她低头偷偷亲了他一口。 第50章   谢迟这么可怜兮兮,叶蝉当然不会放他的鸽子。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书房,而且还亲自盯着小厨房做了早膳拎过去。   大米粥、小咸菜、咸鸭蛋是叶蝉点名要的清淡的东西,胃口不好时吃不下东西,吃这些能舒服一些。除此之外,她还要了馒头、酱豆腐、豆沙包和猪肉烧麦。   她到书房时,谢迟也才刚醒。他扯着哈欠,一看到她就笑起来,叶蝉问道:“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迟吁气,“你别担心,赵大夫说不是大病,好好养养就行了。”   说话间,刘双领已将她拿来的早膳放在小榻桌上抬了进来,放到谢迟床上,两人一起吃。   吃饭的时候,他总忍不住看叶蝉,一是因大半个月没见了,二是那天夜里的事现下明显还横亘在二人之间,他总在想,是不是该解释点什么?   然而叶蝉先开了口,她低眼看着碗里的粥,斟酌说:“谢迟,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谢迟一愣:“你说。”   叶蝉又想了想,言道:“我觉得……后宅的事情,你以后能不能都让我拿主意,或者跟我商量着来?”   谢迟一时疑惑,不懂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叶蝉便将那日青瓷青釉等几个之间的矛盾说了,谢迟锁眉反问:“那事我没让你拿主意么?”   “……你是让我自己问话来着,可是第二天早上,你直接把人罚了呀!”叶蝉认真地跟他论起来,“其实那件事,我们根本就没问明白对不对?而且你罚得也太重了,青釉她们几个倒还好,减兰可是好些天都没能下床。”   ——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打青釉她们的宦官手底下留了三分情,郑嬷嬷罚减兰却是格外严厉。这事叶蝉后来自己隐隐约约地问出来了,知道不全怪谢迟,可这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   她又道:“而且你这么罚完……我觉得下人们不太拿我当回事了。”   郑嬷嬷揣摩着他的心思罚减兰罚得格外狠就是个例子,但那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在那之后的这些天,叶蝉无意中听到过三两回下人们间的窃窃私语。有时是因为有人干事不仔细,又或者是因为嚼了什么不该嚼的舌根,总之旁人提点的时候会小声说:“小心君侯知道赏你顿板子!”   她倒不是要跟他争抢什么,只不过,她想那是她的正院,下人们犯了错第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他。那若他将来有什么事忙起来暂时顾不上后宅的事呢?她是不是就会被人欺负死?   这让叶蝉一想就不安。再说……再说她也没底气去想他会不会一直喜欢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所以她必须趁早让自己在后宅立稳,不过后面这个念头她不会跟他直说就是了。   谢迟思量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有道理。他不能总想着她比他小几岁,是个小姑娘,就一味地大包大揽,那对她可能反倒不好。   其实她挺聪明的,立威的事情她也做过。让她自己去拿主意,她肯定会变得更好。   就连他自己,不也是近两年被陛下逼着慢慢去读了各种书、又开始经历各种事,才逐渐锻炼出的本事么?这是同样的道理。   谢迟便爽快地点头道:“那行,以后除非你主动找我,否则我不会替你拿任何主意了。你有拿不准的事,我们可以商量着来,你看行不行?”   叶蝉眉开眼笑:“好!”   谢迟也笑起来。他信手磕了个咸鸭蛋,剥掉一端的蛋壳后刚想伸筷子又想起自己病着,便换了双干净的筷子,把里面的蛋黄挖了出来。   这咸鸭蛋做得不错,蛋黄已然成了夕阳般的橙红色,油汁饱满到被他这么一挖就往外溢,在蛋壳上淌出好几道橙红印迹。   谢迟把蛋黄丢进她的粥里,接着给自己也剥了一枚。还没剥完,叶蝉就叹着气说了个当下拿不准的事:“其实我现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他们之间有了派系,可怎么分的、怎么去减少嫌隙,我完全没主意。”   谢迟一哂:“不用减少嫌隙,他们都能好好为你做事就行了。”接着,他又边就着鸭蛋黄吃粥,边跟她大致推测了一下可能的“派系”,连带着帮她出了出主意。   宫中,随着暑气渐盛,皇帝近来也有点小病不断。   有的话御前宫人们不敢直说,可都心里有数——什么暑气渐盛?那充其量也就是最后牵出病痛的引子,归根结底陛下是被太子给气的。他心中不知积了多少火,攒得久了就成了病,要不太医怎么给开了那么多安神平气的药呢?   所以近来宫人们都不敢多提太子,顶多提一提小皇孙。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尽可能的寻些与东宫无关的趣事来说。   不过可想而知,即便他们不提,陛下心里也依旧是记挂着东宫的。是以他近来对各府世子愈发严厉,一副不培养出几个有用的辅政大臣来就不罢休的气势。   这日,几位世子都是刚出御令卫衙门便被请进的宫,皇帝在问完功课后,就不免多提了句:“谢迟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进来?”   谢逢脱口就说:“近几日都没见到他。”   话音刚落,谢追就一个眼风扫了过去。他心说你这个说法再让陛下误会,不得把谢迟坑死?面上端肃地揖道:“他近来病了,听说高烧不退,只好在家歇着。”   皇帝点了点头:“身体康健为上。”接着便吩咐傅茂川,“着人去勤敏侯府传个话,让谢迟好生养着,别着急,近来也别读书,万事养好了再说。”   傅茂川应下便告了退,几个府的世子很快也退出了紫宸殿,接着氛围就有些不合了起来。   先是五王府的世子谢遇睃了谢逢两眼,笑说:“倒一直忘了贺你得封,恭喜恭喜。”   谢逢原是四王府的幼子,世子是他兄长。早两年世子得了场急病人没了,四王才把他拎了起来,前几天刚给请封的世子。   谢遇这句贺来得倒没什么问题,谢逢就大大方方地应了,摆手说:“改天咱们一起跑马去!”   谢遇没应他这话,接着又说:“先前有点事,你那会儿还没得封,可能不太清楚。那个勤敏侯谢迟,你理他远着点,别往上贴。”   谢逢一愣,赶忙追问:“怎么了?”   谢遇冷笑:“他可是个会钻营又会讨皇伯欢心的。你又缺心眼,小心让他踩着肩膀往上爬,被坑死都不知道。”   他这话说完,谢逢还没来得及反应,七王府的谢逐不乐意了,他锁眉道:“谢迟到底怎么会钻营了?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他早就知道,谢遇为年前被罚抄《中庸》的事,一直在记谢迟的仇。可那回真不怪谢迟,皇伯张口就问话,谢迟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当时觉得憋屈,可憋屈完了也就了了,唯独谢遇计较到现在。   和谢逢交好的八王府世子谢追也帮腔说:“就是,你在御令卫明里暗里不给人家好脸色,人家可也都忍了,差不多就得了。”   谢遇被两个堂弟这么一呛,心里更加来气,铁青着脸拂袖便走:“得,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我走了。”   “……这臭脾气!”谢逐翻了一记白眼。   谢追拍拍谢逢的肩头:“别听他瞎说,我们都觉得谢迟挺好的。你又比他小两岁,回头让他带带你,他功课扎实得很。”   谢逢顿时释然,他可不想看到堂兄们都和谢迟不对付,他一直都觉得这个远房堂哥挺好的,相处起来让人舒服。   勤敏侯府正院,叶蝉按照谢迟给她“推测”的阵营琢磨了一下午,决定按照他的话,先拎个应该会说真话的人来问问。   思来想去,她选了减兰。因为余下的人基本分为三拨:她身边原本的侍女、宫里出来的宫女,还有宦官。只有减兰是侍妾身份,最有可能是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既然孤立无援,她就没立场帮那三方的任意一方说话,只能死死抱住她这颗救命稻草。   叶蝉便让人将减兰喊了过来,然后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减兰有点紧张,她就拉着减兰一道坐在了罗汉床上。   然后她小声问说:“减兰,我问问你啊,咱们正院现下几方的不睦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知不知道?知道的话,你说给我听听。”   减兰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而且问得如此简单直接,直惊得后脊一绷:“夫人……”   “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怪你,也肯定不让别人知道。”叶蝉做完担保,又添了个威胁,“不然,我可就给你另寻个人家了。”   减兰一下就被她吓住了。对她来说,在侯府里赢得夫人的信任,日子逐渐安稳十分难得,如果被发卖出去,天知道又会经历怎样的波折。   减兰于是紧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的全说了。   她说,主要是青瓷那四个在和青釉那四个斗。而且在她看来,是青瓷那边先挑的头。   “她们一直挺瞧不起青釉她们的,觉得她们不过是卖身进来的丫头,跟宫女不能比。而且……”减兰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才敢继续往下说,“而且皇宫就是个染坊,她们几个打宫里出来,心眼总归多些。平日里那几个没少给青釉她们使绊,青釉她们又斗不过,只能忍着了。”   叶蝉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近来好像确实是几个宫女凑到自己跟前侍候的时候越来越多了。青釉先前掌着事、白釉年纪小和她比较亲近,相对还好,兰釉红釉经常一连几日见不着面。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减兰跟着又道:“奴婢再说个事,您可能不信,但奴婢可以发誓这话是真的——那天的事情,真只有青瓷一个动了手,青釉左不过是为奴婢争辩了两句。红釉和蓝瓷也就是在旁边看着,真的。”   看来惹事的主要是青瓷,这是个必须按住的刺儿头!   叶蝉心里有了数,转而问她:“那周志才那几个宦官呢?你熟不熟?他们现下是怎么个意思?”   “他们……奴婢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只知道他们现在都愁得慌,因为夫人您不爱用他们。”减兰说罢又坦然道,“不过人好像都还可以。宫里许多宦官都可会见风使舵了,但奴婢刚进府那些天,既见不着君侯也见不到您,也没受他们的欺负。有一回青瓷来找茬,还是周公公找了个说辞来把青瓷叫走的,后来还叫小臧补贴了奴婢一些银子。”   那些银子最后还是落进了青瓷的荷包。减兰想起这个有些憋屈,不过也罢了,钱是她自己递过去的,青瓷看在那些钱的份上,待她也宽和了几天。   叶蝉稍松了口气,看来这几个宦官还没掺和到纷争里,那事情就稍微简单了一些。她还以为,正院里已经在暗中掐成了一锅粥了呢。   减兰看着她沉吟的样子,迟疑着站起身,低着头说:“奴婢斗胆,给您出个主意。”   “你坐下说。”叶蝉把她又拉了回来,减兰道:“奴婢觉得,您该把那几个宦官用起来。宫里除了六尚局是女官掌事以外,其他许多小差事都是一个女官、一个宦官管着,但宦官常常实权更大,这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宫女除非自己愿意留在宫里,否则日后都要出宫,宦官能用得更久;二是因为这个宫女能出宫的关系,心思总难免会清高一些,不像宦官只能死心塌地在宫里做事。所以有宦官不用,奴婢觉得您……有点亏。”   叶蝉暗自一吐舌头。按照减兰这么说,她是有点亏。   她跟着追问道:“那你觉得,我若把宦官用起来,他们能压住青瓷青釉那两边么?”   减兰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能的!”   叶蝉问说为什么?宦官也不是人人都手段高明吧?减兰答说:“那倒确实不是人人都手段高明。可是比起宦官,宫女都是姑娘家,总归面子更薄些,要拉下脸来斗个高下,青瓷一定斗不过他们的。”   青瓷都不行,就别说青釉了。   叶蝉听完这番话,可算大致有了主意。一种要指点江山般的感觉令她心中畅快,她笑着摘了个玉镯下来给减兰:“谢谢你啊,这个给你。”   “……”减兰微微窒息,转而又局促不安起来,连连摆手,“一点小事,夫人您别……”   “拿着吧,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打扮得更好一些?”   这话叶蝉夸得真心实意,减兰都被她给夸懵了。   亏她前阵子还觉得夫人在成心磋磨她,现下看来……夫人为人还挺好的?   然后她听到夫人又轻松愉悦地跟她说:“你帮我把周志才叫进来,就说我有些事要交待他做,不让他们闲得慌了!”   减兰一时走神,就被她带得也轻松了下来,噙笑点头应了声好,起来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在乍然回神。可她紧张地转头看时,夫人已经悠然自得地吃上桌上的酥糖了,显然没在意她的礼数。 第51章   待得减兰把周志才请进来,叶蝉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觉得还是开诚布公地说吧!   要她委婉地表达“我想让你帮我压制住青瓷”实在太难了,万一周志才再意会错了,不是节外生枝吗?说来她也不太懂为什么大家在这样的问题上似乎都不肯直说,非得九曲十八弯地拐上一拐,让对方摸索,或许只是觉得面子上比较好看?   她就坦坦荡荡地道:“近来正院里的一些纠葛,想来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家里这个样子。减兰说你能压住事,那就试试看吧,侍女也好宫女也罢,你挑一个出来和你一起领头,其他人便日后都归你们管。”   她太直白了,周志才发了蒙。   叶蝉继续说:“这人不急着挑,你且可以先琢磨几天。日后怎么一道把人都管住,也由着你们商量着来。不过,只一样……”她顿了一顿,“归根结底,我要的是上上下下都安心做事,不许闹出什么有的没的,你把分寸给我握住。”   她才刚满十五岁,尚有三分稚气未脱,瞧着还没减兰成熟。然而这话竟颇是慑人,周志才复又怔了怔,赶忙跪地一拜:“是,下奴知道了,夫人您放心!”   “那日后就有劳了。”叶蝉颔了颔首,“哦,还有个事。”   周志才屏着呼吸,洗耳恭听。   叶蝉扫了眼减兰:“我知道减兰出身低,可她当下毕竟是侍妾身份。日后在正院里,但凡她没得罪我,按规矩就是半个主子。你把这一条给我立住,谁敢越过我欺负她去,我要她好看。”   减兰一直垂首站在旁边,乍听见这番话,不禁一阵讶然。其实叶蝉倒不是为她,她想的是,青瓷不是爱找减兰的不痛快么?那正好给周志才递个把柄,让周志才名正言顺地去开个头。   接着她又稍微交待了几句,周志才一一应下后就告了退。依旧是减兰送的人出去,走出屋门,她就有点虚的慌:“周公公……”   周志才回过头,减兰踟蹰着道:“那个……夫人待我好,但您不必特意关照我。我若给您添了麻烦,先给您赔个不是了!”   她说着一福,周志才赶忙避开。有夫人那话在前,他哪儿还敢受减兰这个礼?再说,他现下心里也还念着减兰的好呢。   两个多月了,他们几个宦官都没怎么在夫人跟前露脸。夫人笄礼的时候,刘双领倒给他机会让他提了个膳,但之后也没起什么别的作用。反倒是减兰,也不知她是怎么跟夫人开的口,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他推到正院第一等的位子上去了。   周志才朝减兰拱手说:“您别这么客气,日后咱都好好侍候夫人,日子还长着呢,咱得相互帮衬着。”   减兰点点头:“您说的是。”   周志才四下看看,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她引到了墙根处不起眼的地方,又说:“但有个事,我还有点拿不准。夫人适才说,宫女也好侍女也罢,让我挑一个出来领头。这是真让我挑啊,还是她自己心里其实有合眼的人选?”   减兰被他给问住了,锁着眉头思忖了半天,道:“我觉得……夫人若说要你挑,便是真要你挑吧。”   刚才那么多话夫人都直截了当地说了,何必在这点事上兜圈子呢?   周志才沉吟着点了点头:“那行,我想想吧,这事多谢您。”   打这之后,正院里就变天了。两边领头的青釉和青瓷都觉得有点奇怪,不懂几个默默无闻的宦官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但见夫人对他们的进进出出习以为常,便也不好多嘴,只能客客气气地一起共事。   至于挑谁出来一起领头,周志才琢磨了一晚上,就大致有了分寸。首先这人必须得从青釉或者青瓷里挑,另外那六个都是她们手底下的,想硬拎上来把她们压住,可能有点难。   那他自然选青釉。   青瓷为人实在尖酸刻薄了些,心气儿又高,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他把她找上来,那是自找麻烦。   周志才拿住了这个主意,下一步就是压住青瓷了。夫人护着减兰、青瓷却看减兰不顺眼,这里头的矛盾是现成的,可他要激出个事儿却有点难,主要是他不敢让减兰在君侯面前惹眼。   好在近来君侯病着,都睡在前头的书房!   周志才心下一笑,当晚就把值夜的人调成了青瓷和减兰。减兰心里怵得慌,不过她又小心惯了,也不敢说不干,就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差事。   周志才不信她俩能在平和地过完这一夜,事实也确实不出所料。   这日半夜,将近子时的时候,元晋醒了,接着便开始耍赖。这几天他都是如此,知道爹不在正院,就总耍赖想跟娘一起睡。叶蝉有时候会心软把他抱过来,有时也不惯着他,结果就是他夜里但凡醒了,就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于是这回醒了之后,乳母照例又来跟值夜的下人回了话,减兰一听便要进屋去禀叶蝉,让青瓷一把给拽了回来:“你往前凑什么凑!”青瓷瞪她一眼,自己进屋去回了话。   等到叶蝉穿上衣服从卧房出来,青瓷自也跟了出来。然而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个周志才,一把挡了她的去路,同时赔着笑跟减兰说:“减兰姑娘,劳您跟夫人一道去看看小公子?”   减兰觉出了点猫腻,立刻跟出去了。叶蝉也有所察觉,但假装没听见,带着减兰就一道看元晋去了。   堂屋里,周志才目送着二人离开,待得小公子那边的房门一阖上,便又看向了青瓷。   他叹着气摇头:“你啊你,进宫待了几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容姨娘先前也是宫女,你要不要凭着出身,跟她一较高下去?”   青瓷一滞,周志才目光往地上一落:“跪下。”   东宫之中,太子收到薛成的奏章已有几日了,这几日他彻夜难眠,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平日呈往紫宸殿的奏章也好、回给旁人的折子也罢,都有太傅帮他润色。现下这一道太傅呈来的,找太傅润色是不可能的了,可偏又重要得很。   太傅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他无力教导他这个太子,他不干了。   这令太子十分意外,甚至比得知父皇即便只有他一个儿子,也依旧可以废了他改立宗亲还令他震惊。   太子痛定思痛,最后觉得,自己许是做得过分了些。   他一直不把妻妾之间的事当回事,觉得后宅纷争跟外人没关系,他爱宠谁外人也管不着。可他无法否认,父皇确是为此着急上火了许多次,太傅也已劝导过他无数回。   太子头疼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来人。”   外头守着的小宦官即刻进屋:“殿下。”   “去太傅府上传个话,就说孤明日一早去拜访。”说罢又起身穿衣,“孤去看看太子妃。”   宜春殿中,崔氏也没睡着。她近来都是这个样子,一阖眼就会想到小产那晚的不适和恐惧,那种心冷之感犹如梦魇一样包裹着她,令她愈发觉得这华丽的东宫无比可怕。   所以这些天,她都把元晰带在身边。有他在,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哪怕他夜里哭闹她都觉得悦耳。   外面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崔氏正阖着眼歇神。她原本懒得动,听见宫人道“殿下万安”的时候,又嚯地睁了眼。   她面无表情地下了榻,待得太子近来,垂眸一福:“殿下。”   “免了。”太子从她身边走过去,然后坐到了床上。崔氏站起身看看他:“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远感觉到她的疏远淡漠,神色稍微有点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才道:“我来看看你。”   接着他又没话找话:“听说忠王妃回去了?”   太子妃轻然一笑:“是,忠王离不开她,隔三差五就要着人进来问一问,我就让她回去了。”   否则再那样下去,她真的会嫉恨卫氏的。忠王待她那么好,她也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忠王,那才叫夫妻。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太子妃又道:“听闻父皇近来都不肯见殿下?”   殿下是为这个才来的吧?她很想直截了当地这样问出来。   太子没做理会,复又沉默了半晌,站起身还算亲热地扶住了她的肩头:“孤日后好好待你。”   不用了,我觉得恶心。   太子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这句话忍了回去。   翌日一早,太子一出宫,紫宸殿自然就知道了。皇帝听罢只问了句他去了哪里,傅茂川回说是去拜见太傅,皇帝便没再过问什么。   他当真是愈发地觉得疲乏,觉得烦躁了。他没日没夜地都在为太子忧心,甚至就连在梦中,都时常见到太子又做了什么荒唐事,然后惊醒过来。   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服自己寄希望于那几个还不错的宗亲,可太子这般不济,他又不得不顾虑,如若太子继位后愈加肆无忌惮地行荒淫之事,会不会无法服众,引得掌权的宗亲谋反?   他似乎陷在了一个困局里,往那边走都是错的,都无法令人安心。   都是因为太子不堪。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傅茂川。”   傅茂川躬身上前。   皇帝缓了两息:“告诉近来去御令卫一道听案子的各府宗亲,让他们各自写道折子上来,说说若去六部领差,都想去哪一部。”   傅茂川应了声诺,接着迟疑道:“那勤敏侯那边……”   皇帝眉头微锁:“病还没好?”   傅茂川点头:“是。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大概还要再养些时日。”   “那就让他先好好养着。”皇帝吁了口气,默了会儿,又说,“这孩子有出息,朕想给他寻个老师,你看呢?”   傅茂川局促地笑道:“这种事,臣怎么敢多嘴。不过勤敏侯倒是真上进,若真得名师加以指点,必是会有出息的。”   皇帝颔了颔首:“那就,传顾玉山进来一趟。”   傅茂川悚然一惊:“陛下?!”   顾玉山……那是皇长子的老师啊!   顾府门口,薛成的得意门生张子适都不知吃了多少回闭门羹了,心里苦得不行。顾玉山也烦的不行,隔着道门在那边骂他:“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我不收学生,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收学生!你大小也是个读书人,日日来这么当说客,你要脸吗?”   张子适坐在外面的石阶上磨牙,心里一句句地默默往回怼——我没完,我就要说服你收学生。我是读书人,所以我惜才,我不要脸也得天天来当说客!   好吧,除了惜才以外,也还有点别的原因。主要是老师最近太愁苦了,为了太子的事儿一筹莫展,他想若把老师交待的这差事办妥了,老师大概多少会高兴一些。   唉,太子……   张子适现下想起这俩字都禁不住叹气。若这混账不是太子,他一定纠集十个八个同学,把人堵在巷子口揍上一顿。   过了会儿,里面的骂声停了。张子适纠结起了是再敲门试试,还是先回去过两日再来?一抬头,却遥遥看见有几个宦官打扮的人正往这边走。   他垂头丧气的也懒得动,那几个宦官到了跟前也没理他,为首的那个上前敲门。   门内的顾玉山其实也还没走,正踱着步子消气儿呢,一听敲门声又起,顿时再度大骂:“你能不能让老夫清净一会儿?!”   张子适便听得身后说:“顾先生,我是傅茂川,您还记得我吧?陛下有事,想请您赶紧进宫一趟,您今日可方便?”   很快,府门吱呀一声开了。顾玉山穿着一袭粗布衣裳,脚上还踩着草鞋,头发蓬乱着,一点不像个传说中的大儒。   见着张子适他就又来了气:“你赶紧滚,我这儿有事要进宫,你别跟这儿戳着!”   张子适负气地翻了一记白眼,心说我又没拦着您进宫,您走您的呗。   接着便见顾玉山提步就走,傅茂川直是一惊,赶忙又拦他:“顾先生?顾先生!”   顾玉山驻足:“怎么了?”   “您这……”傅茂川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遍,“您不换身衣服?”   顾玉山张口就道:“陛下是要见我,还是要见我的衣服?”   傅茂川被呛得没词儿,只得陪着笑把他往外请了。张子适目送着他们到巷子口上马车,叹着气啧了声嘴。   ——罢了,顾先生对傅茂川这御前大监都这态度,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张子适自顾自地站起身,摇了摇头,提步走了。   宫中,顾玉山进殿见完礼刚落座,就听陛下说要给他指个学生。他好悬没昏过去,心下揶揄说我这是流年不利吗?命犯读书人?怎么谁都要给我指学生?   不过他倒没像呛张子适那样强硬地去驳陛下,他忍住了火气,询问说:“请问陛下想让臣教谁?”   如果是太子,他就一头磕死在旁边的柱子上!   结果皇帝说:“勤敏侯,谢迟。”   “……”顾玉山僵住,神色无法不变得十分复杂。 第52章   勤敏侯府,谢迟逐渐退烧后,就开始看书了。低烧反复他不是很在意,但如果总拖着不读书,多拖几天就会被别人甩开一大截。   至于叶蝉,依旧总被他赖着,不得不常到书房陪陪他。这回他这么一病,她真是意外发现了他的“秘密”——他生病的时候着实很脆弱很黏人啊!   不过对此她也挺高兴。平日里,总是他像个大哥哥一样宠着她,偶尔这么反过来,让她宠他一把也不错。只要不聊床上的事,他俩之间就没什么隔阂。   又过了三两天,叶蝉发现正院里的状况似乎得到了显而易见的改善,终于把自己做的那些安排竹筒倒豆子般地都跟谢迟说了!   ——她有意憋了好几天,怕自己吹嘘之后发现没奏效被他笑话。现下奏了效,她不免说得兴高采烈,谢迟一边喝着碗杏仁酪一边笑着听。   杏仁酪是以南杏仁磨粉调制,掺少量糯米粉,和鲜牛乳一道煮沸、烹熟,制好后再加些许砂糖即可。喝起来杏仁的香味极为浓郁,说是满口喷香一点都不为过。   谢迟觉得叶蝉会喜欢这个,就叫刘双领去给她盛一碗来,然而刘双领刚应下,就被叶蝉拦了:“我不喝!”她斩钉截铁道,“太热了。”   这都五月中旬了,天气真是热的厉害,杏仁酪又是热的才好喝。他近来是因生着病不敢吃冷食才拿这个解闷,她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天气喝热的东西。   谢迟穿着一身凉爽的中衣裤,闲散地歪在罗汉床上。听她喊太热也不在意,兀自又抿了口杏仁酪,道:“那你不渴吗?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   “那我喝酸梅汤,要冰的!”叶蝉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反应过来,顿时瞪谢迟,“你是嫌我话多?!”   “哈哈哈哈哈哈!”谢迟笑仰过去,将碗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凑过来攥住她的手,“没有,我真是怕你口渴。”   哼,她才不信!   叶蝉扭头不理他,他敛了敛笑,有些认真道:“你做得挺好的,真的。”   他以为她要颇费些工夫才能改善状况,没想到她能直接把宦官用起来,就把人给压制住了。   叶蝉傲气地又轻哼了一声,接着想起来:“对了,还有个事。”   “什么事?”   “门房来人说,容萱近来着人买了好些东西拿去西院。他们怕出事,就回了我一声……可我也摸不准她在干什么。”叶蝉道。   按道理说,容萱乐意拿自己的月例去买什么,她管不着。可她从前的举动太令人不放心了,她不得不问问。   谢迟听言也皱眉:“她买什么了?”   叶蝉道:“说是……笔墨纸砚,有好些颜料,颜色很全。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门房说像旧书摊上淘的,一一查过,倒没什么禁书。”   买这些东西,听着真是有点古怪。可是前者各府都有,多买些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后者门房既已查过,那读些闲书也算不得错。   谢迟思量之后道:“那就先不管她了,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咱们会知道的。”   主要是她也闹不出什么大岔子。一个侯府的妾室,是能谋反还是能通敌?其实她就算好奇之下真去看些禁书都不是大事,那些书落到读书人手里或许要出麻烦,后宅女眷看了也就看了。   西院,容萱捧着本书看了一上午,然后陷入了悲愤。   果然,即便是穿越了,她也还是没有艺术细胞。   两个嫂嫂劝她的话她想听,因为那也确实是个活法,而她当下的活法又的确不太开心。她便顺着那个思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比如开发个新爱好。   在现代时,她最大的爱好是看小说。可到了古代,这些小说就显得对她不太友好了,读起来特别费劲,而且故事节奏和情节也不太符合她的喜好。   所以她不得不尝试点别的。花穗给她出主意说做女红,容萱想了想,理智地连试都没试——在现代世界连做个十字绣都嫌烦的人,做什么女红?   然后她就想到了画画,这听上去比女红容易点,至少在耐心方面要轻松不少。可是吧……   她已经看着书试了好多天了,似乎也没什么进展。   容萱暴躁地扔下了书,愈发觉得生活灰暗。   她很希望自己能像二嫂说的那样,别总琢磨着谢迟,能高高兴兴地自己过日子,可如果她不能找点事消磨时间那就太难了。当下这科技水平又不能支持她四处旅游,就算能,社会体制也不允许她一个侯府妾室到处浪啊?   容萱瘫到床上,苦闷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的,她就又开始想谢迟了。   平心而论,她对他说不上喜欢,只是简单粗暴地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符合穿越小说的男主形象。但也正因为他符合男主形象,所以她总忍不住地想她。   如果他能喜欢她就好了!那她就真的可以走女主剧本了啊!   啊啊啊啊啊不能再想了!   容萱内心愈发挣扎,一边十分愤慨地发誓一定要换个让自己高兴的活法,一边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容易。   妈的不信了!   容萱咬牙切齿地又腾坐起来。   她可是个现代人!现代人的优点之一就是思维世界更广阔,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   她重舒着气,把刚才扔下的那本书又捡了起来,深呼吸暗对自己说,肯定行的,她相信自己还是女主。   女主无往不利!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谢迟的病可算大好了。走出书房,他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元晋算账。   ——因为叶蝉说,在他生病的这些天,元晋一点都不想他,还欢天喜地地鼓掌说爹病了真好,他就可以跟娘睡了。   他到正院一把就将元晋举了起来:“臭小子你不想我?!”   元晋啊啊啊啊地尖叫了一串,被举稳后停止了叫声,又紧张又兴奋地盯着谢迟,甜甜地叫了声:“爹……”   “哼,现在才叫爹?晚了!”谢迟信手把他一抛,刹那间,别说元晋了,叶蝉都跟着惊声尖叫起来。好在谢迟又精准地将他接在了怀里,不然叶蝉要吓晕过去。   元晋惊魂未定但又觉得很好玩,在他怀里嘬着手指咯咯咯地笑:“爹!”   “……没心没肺!”谢迟被他逗得也笑,抱着他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想了想问,“哎,你说,让你娘给你添个弟弟,好不好?”   叶蝉神色立变,元晋则迷茫起来。他皱着小眉头看看谢迟,接着指指自己:“弟弟……”   他的意思是,我自己就是弟弟啊?   谢迟嗤笑:“你是你哥哥元显的弟弟,但是你也可以再有个弟弟。就是……添一个比你更小的孩子陪你玩,你要不要?”   叶蝉自是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肯定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谢迟也确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不过他其实不想这么……旁敲侧击,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开这个话题。   于是说完之后,他迟疑着抬眼,看了看叶蝉的神色。   叶蝉面色惨白,向后退了半步:“我不……”   “小蝉。”谢迟刚想说点什么劝她,叶蝉双眼一红,转身便跑了出去:“我不!”   她害怕!行房一点也不舒服!而且不止她不舒服,他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才不想再来一次!   “小蝉!”谢迟赶忙将元晋交给乳母,自己去追她。跑进卧房一看,叶蝉已然趴在床上哭了,哭得肩膀一搐一搐的,十分无助。   她倒也不全是吓的,而是当下这般,让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试一回了,可是既然成了婚,那又好像是最“基本”的事情。被夹在这中间,怎么办才好呢?   “……小蝉。”谢迟面色尴尬,走到床前,迟疑了半天才弯腰碰了碰她的胳膊。   叶蝉猝然回头,红彤彤的双眼还含着泪:“我不想再、再行房了!书里都是骗人的,那事比生病还难受,我……我就好好教元晋行不行?要不然……要不然你……”   她一咬嘴唇:“要不然你去找减兰?”   谢迟霎时间面色煞白:“你说什么?!”   叶蝉被他的喝声吓住,噙着泪一时不敢吭声了。可她又很想再劝一劝,她是认真的,她觉得她能说服自己他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相比之下,她更怕那种一次次地不适使得她和他的相处越来越别扭。   谢迟眉心搐了几搐,竭力平复了一番,还是无法掩饰心底的那种震惊:“你……把我往别人房里推?”   他的声音虚了下去,难过逐渐渗了出来:“……你不要我了吗?”   叶蝉怔怔地抹了把眼泪。   她一时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一时又想解释,她真的是对再次行房太害怕了。最后,所有到了嘴边的话却都化成了和他异曲同工的难过,她从床上抱起来抱住他,然后就崩溃地大哭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喜欢你,我怕因为这个弄得互相厌弃!”   这种事带来的痛苦又不可能一觉醒来就不再想,那总沉浸在那种情绪里,日子怎么过啊?   近些日子她都懊恼极了,可这种懊恼又无法与外人道。   她都快急死了!老实说,她现下和谢迟感情这么好,怎么可能想把他往别处推?可她真的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啊!   谢迟也将她搂住,俯首在她额上吻了吻,然后听到她委屈地嘶哑道:“我没想到你会再提,我以为……我以为你那天也不舒服的!”   他那天确实是没多舒服——一开始就找错地方了尴尬死了好吗?不过大约是男女本身有别的缘故,在那日的不适之后,她是变得惧怕不已,而他在有“欲望”的时候,还是会想和她解决一下……   谢迟轻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温声道:“不提了不提了。”   “我不是故意躲你的……”叶蝉在他怀里抽噎道,谢迟又说:“我知道我知道,怪我,我突然说起这事,激到你了。”   她方才真是一下就被激得炸毛了,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整个人都变了副样子。   他再度吻了吻她:“那我不提这事,你也不许再把我往别处推。”   “……我才不想把你往别处推呢。”她在他怀里蹭着。其实说完那句话,她便觉得难受死了。她多想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啊,说出那句话,她比他都难过。   门外,刘双领虽然觉出不对就把旁的下人都哄远了,自己却将整个始末都听了下来。   他心下越加确定——啧,君侯确实是不举啊?   太可怜了!   于是当日晚上,谢迟正在正院的西屋练着字,就见刘双领鬼鬼祟祟地进了门,手里还捧了只匣子。   “君侯!”刘双领堆着笑把匣子放到了他面前。   谢迟不解:“这什么啊?”打开一看,脸都绿了,“你什么意思?!”   他几是从椅子上腾起来去关门,折回来又啪地把匣子合上了,扭头再度喝问刘双领:“你干什么啊!”   捧条鹿鞭进正院,让小蝉看见了不得臊死?   刘双领小声道:“这是好东西,给您补补。您不是那个……不太行吗?”   四下里冷了片刻。   然后,在东屋里正做绣活的叶蝉就听西屋炸出一句:“谁说我不行啦?!?!”   谢迟当真气炸,抄起那木匣就要揍刘双领,索性刘双领闪得快才没被他开瓢。   一腔忠心的刘双领边躲闪边压着音继续道:“君侯……君侯您息怒!这事也没那么丢人!咱不能讳疾忌医啊!”   “你……”谢迟气结,发觉他是认真的,而且还真是在为自己好,一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他僵了半晌才道:“我没有不举,好吗?!”   刘双领愕然:“那您和夫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谢迟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懊丧地双手扶头,“我们俩都……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弄得很不舒服,跟书上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哦……   刘双领恍悟:“也就是说您活儿不好。”   “?!”谢迟拍桌子,“我都说了我没有不举啦!”   刘双领好悬没笑出来,硬生生憋住,不得不跟他解释:“这是两码事!您不是偷着看过好些书吗?您一直就……误以为书里写的这两档子事是一样的?”   怎么,这里还有很多讲究吗?   谢迟茫然地看着刘双领,一时甚至忘了他是个宦官,得到救星般一把拉住了他:“你给我讲讲!”   可是具体的,刘双领就讲不出来了……   他只能嘴角抽搐着说:“这个……下奴明天帮您找点,讲得细的画得好的书……”   “行,太谢谢你了!”见能有人相助,谢迟顿时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神清气爽。   如果这个问题当真能解决,小蝉就不会那么回避这种事情,更不会把他推到别处去了!   现下他可真紧张。   他真怕小蝉嫌弃他,不要他啊qaq…… 第53章   第二天,刘双领还真找了书来,谢迟一从御令卫回府就看见了。   他原本满脑子都在琢磨皇帝让他们说说想去哪部的事,看见桌上的书随手一翻,脑子里的正事咔嚓就被劈没了。   ——这画得也太细了吧,天啊!   他顿时臊得脸上燥热,虽然知道只有刘双领在屋里,而且刘双领还原本就知情,他仍是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然后他咳嗽了一声:“不许告诉夫人。”   “哎,诺,下奴不敢。”刘双领赶忙躬着身应下,谢迟摆了摆手,他就退远了。   当天晚上,谢迟就“研读”起了这书,并且一连几日都在读。这书他自然不能拿到叶蝉面前去看,于是这几天他都没去正院,说的理由是太忙了,抽不开身。   头两天,他几乎是面红耳赤死熬着往下读,要不是叶蝉惊恐无助的模样总在眼前晃,他肯定会看不下去。   但慢慢的,他逐渐发现,嗯……这书确实和他先前看的不一样。   先前他因为好奇偷看的那些,不论是纯文字的话本也好,还是带图的故事也罢,都比这个抽象或者“花哨”。看起来倒很刺激,能满足猎奇的心思,可到底可不可行可不清楚。   而这本书完全不花哨,却写得很细,似乎一切都有理有据。   可谢迟花了几天把它看完之后,还是不免担心,万一到了床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怎么办?   本着不耻下问的心思,他又把刘双领抓来探讨了一下。   可怜刘双领一个早早就挨了刀的宦官老得听他说这个,听完之后气氛僵了半天,刘双领才勉强开口:“这个……”   谢迟一脸迫切地看着他。   刘双领虚弱道:“这个……下奴又没经验,真不知道啊。不过、不过下奴觉得,这种事,应该也……也熟能生巧吧?”   熟能生巧。   谢迟就对着这四个字沉吟了起来。这话有道理倒是有道理,可是,他怎么才能“熟能生巧”呢?   跟小蝉慢慢“熟”,那估计在“熟”之前,小蝉就已经不想理他了。   谢迟沉吟了半晌,道:“明晚叫减兰过来。”   “晚上?减兰?”叶蝉是第二天晌午听说的这事,一听就猜到了是要减兰去干什么。   周志才在眼前死死躬着身,连头都不敢抬:“是,您看……”   叶蝉薄唇紧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知道了。”她缓了口气,竭力地令声音听上去正常,“让她准备着吧。”   周志才逃也似的立刻告退,叶蝉歪在罗汉床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点什么好呢?说她不高兴?可她凭什么不高兴,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   那说因为他当时没答应,现在又叫了减兰过去,所以她不高兴?那她还讲不讲理了。   其实她想也知道,如果她不能和他行房,那总不能要求他一辈子就这么跟他耗着。   一辈子……   叶蝉突然想哭。她突然在想,如要这样过一辈子,他身边还会有多少个减兰?他会不会喜欢上哪一个,然后就对她无所谓了?   一股强烈的念头令她想要克服自己对行房的抵触,可理智又告诉她,那或许也解决不了问题。   当日真的是她痛苦、他也不舒服,如此这般,即便她逼着自己过这道坎儿,他或许也会因为那种不舒服而跟她疏远吧。   死局还是死局。   叶蝉满心都在冒苦水儿,好像连带着嘴巴里都苦了。过了好久,她扬音叫了青釉进来:“把元晋带过来。”   顿了顿又说:“让小厨房给我备些甜的东西,汤饮点心还是果脯蜜饯都行。”   她跟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还得继续过。她固然希望他一直待她好,可这种事实在强求不来,还是自己待自己好更要紧。   他如果日后真的因为旁人对她变了心,那大不了和离便是!难道没了他,她还不活了吗?   厢房里,减兰听周志才传完话也愕住,愕然之后,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诚然她也想过得宠,可打从挨了那顿教训之后她就清醒了,这念头便再也没冒起来。   当下的处境于她而言当真挺好的,她只要侍奉夫人一个就行了,粗活重活也不用她干。余下的人把她当半个主子敬着,吃穿用度一点都不会亏了她。   可如果她盛了宠呢?   减兰觉得,那夫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了。在她得宠时兴许还好,可一旦失宠,谁知夫人会不会图个眼前清净?她这样的出身,又很难跟君侯求个正经的妾室身份,若夫人想赶她走,谁能给她撑腰?   她还不至于傻到自欺欺人说自己或许能一直得宠。她是长得不赖,可长得不赖的人多了,单靠一张脸有什么用啊?再说,君侯对夫人都没能长情,她有什么底气这么哄自己?   可这事又不由得她做主,减兰只好硬着头皮盥洗更衣、梳妆打扮,数算着君侯差不多该回府了,便去了前宅书房里候着。   谢迟这一天也过得很别扭。他一贯上进,很少在做正事时魂不守舍,今日却数次走神,弄得从御令卫大牢出来时,谢逢一个劲儿地问他:“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病还没好啊?要不要再歇歇?”   谢迟都没心思理他,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便回府。   回到府中,他也没心思再想别的事,见刘双领迎过来就闷着头吩咐传膳。一进书房,却看到了过来候着的减兰。   谢迟周身的不自在顿时升到了顶点,减兰俯身见礼,他道出那句“免了”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为了释开自己与小蝉间的不快,拿减兰来“练手”。这话说给别人听,或许会显得可笑,毕竟减兰本身就是他的侍妾,又是奴籍的身份,他愿意怎么用这号人都是他的事。   可他就是一整天都在想,奴籍的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就像那些佃农。他们要承担极重的赋税,交不出来就要卖儿卖女。似乎因为他们这个身份,他们便应该是这样,没有任何不对。可如果反过来想,佃农难道就不是大齐子民了吗?   朝廷说要百姓安居乐业,佃农就不是百姓了吗?   谢迟心下五味杂陈,便自己去内室里闷着了。直至晚膳端上来,才又去外屋。   减兰站在一旁束手束脚地服侍他用膳,刚帮他夹了一片小炒牛肉,他就觉得受不了了。   “……你坐,一道用吧。”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刘双领,“添副碗筷。”   减兰都快哭了,她怎么看他这副样子,都觉得是心情极差。这样的情况下要她伺候,她简直担心自己活不到明天。   一顿晚膳吃得死一样的寂静,晚膳之后谢迟独自出去散步消食,减兰则被请去沐浴更衣。   然后,谢迟这一散就散到很晚时才回来。他如临大敌般地走进书房,减兰已经在被子里等着了。   她见他进来便要下床见礼,谢迟忙道:“你别动。”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令他完全不想看她单穿中衣是什么样子。   减兰便又僵硬地躺回去。书房的床原只是供他熬夜苦读时休息的,并不太宽,两个人睡虽然也够,但显得窄了些,会靠得特别近。是以谢迟一在床边坐下,就感觉背后的人似乎努力地躲了躲。   他没敢回头,坐在那儿低着头问:“你也害怕?”   减兰就不敢动了,须臾,轻颤着答说:“没有……”   谢迟叹了口气,又枯坐了会儿,问说:“夫人这两天怎么样?”   “挺、挺好的……”减兰现下一想叶蝉就心虚,硬逼着自己和他搭话,“夫人待人好,也会哄自己开心。”   接着就又是沉默。   谢迟一直背对着她坐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减兰也不敢问,更不敢催他赶紧就寝,只能提心吊胆地等。   咫尺之遥,却仿若隔了一道天堑。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忽地又开了口:“减兰,若给你个许愿的机会,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啊?”减兰愣了愣,“君侯您……怎么这么问?”   “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满足你。”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鼓足勇气的感觉,减兰却愈发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如果说今日之事亏欠了什么人,那不该是亏欠了夫人才对吗?   她于是怔了好久都没有答话,稍回过神,觉得不能不答了,才道:“奴、奴婢就想好好活着,别的……没什么想要的。”   谢迟点了点头,好像在应她这要求。然后,他终于转过了身,目光落在她面上。   他原本回来得就晚,又已枯坐了至少半个时辰,现下天色已经很晚了。可看看她,他还是……   “唉——”谢迟懊恼地叹气,又别过头去。   他下不了手啊!   至少今天下不了手。谢迟想,自己今天可能是太累了,这样的事情,他或许还是该找个没什么别的事的日子?   他不知不觉就被这理由说服了,前后不过用了片刻。方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鼓起的勇气,在这短短片刻里被击得渣都不剩。   他于是一咬牙便站起了身,惊得减兰面色一百。   然后他回过身道:“你不必急着回去,在这儿好好睡吧,明天睡够了再起。”说完便转身走了。   减兰呆在被子里,怔怔地看向在门口同样傻着的刘双领。刘双领觉察到她的目光,讷讷地道了句:“那您就……就睡吧!”说罢赶忙去追谢迟。   谢迟一路上半步都没停,就风风火火地杀去了正院。正院卧房里,叶蝉已经搂着元晋睡了,但还没睡熟。闻得嘈杂声迷迷糊糊地扭头看,接着就悚然发觉身边有个人正躺下。   而后她定了定睛,眉头锁起:“谢迟……?”   “睡吧。”谢迟说着就躺下了,也没在意元晋还在她的另一边睡着,盖上被子就想赶紧入梦,把缠了他一天的烦心事都甩开。   叶蝉望着他愣了好半天,然后思绪一点点清明了。她一点点地想起,今天晚上,他叫了减兰过去。   那主意是她提的不假,可她现下,着实难忍心里的难受。   于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她开了口:“谢迟。”   刚要睡去的谢迟睁开眼:“嗯?”   “我……我跟你商量个事,行吗?”她咬了咬唇,“我不在意你去找别人。可是去找完别人,你能不能别……别当晚就来我这儿?”   他睡完别人的女人又来找她,那真的太别扭了。   谢迟忽地转过头看她。   她慌忙避开他的视线,盯着墙壁说:“我不是嫉妒,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可话没说完,眼眶却突然红了。   谢迟突然感觉很心疼,又很搓火。心疼之处在于,他这才迟钝地发觉原来她一点都不乐意他去找别人,无所谓他对别人有没有那份心,哪怕主意是她自己提的,她都不乐意。   搓火之处在于——她知不知道他今天经了多大一场煎熬?归根结底,他不是为了好好跟她过日子吗?!   他带着几分愠色猛地翻身,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叶蝉下意识地猛烈挣扎,他的胳膊却顿时搂得更紧,然后,她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我没动减兰!”   她一下子就不动了,窒息了片刻,撑在他胸口的手才又推了推:“你说什么?”话里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我没动减兰,碰都没碰一下!”他负气地紧搂着她,就是不松手,“她躺了半天,我在床边坐了半天,然后让她自己睡了!”   说完他狠狠亲了她一口:“你既然没那么大度,瞎出那昏招干什么?”   他还以为她真的不在意,那天晚上还难过了半天。早知道她这么口是心非,他才不瞎琢磨拿别人“熟能生巧”!   “快睡了!”他把她按在怀里躺了下去,叶蝉在他怀里稍稍一动,他就瞪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心里一想,不对呀?   那天是她出的昏招,可他拒绝了啊?今天他找减兰,她以为是他自己愿意?   现下看来他竟然很不情愿,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扯了扯嘴角,决定开诚布公地跟他聊一下这个问题:“谢迟?”   谢迟不胜烦躁:“快睡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叶蝉认真问,“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去见减兰?”   “……”谢迟被她问噎了。   他能跟她提“熟能生巧”的那个馊主意么?   能跟她说自己最近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么?   好像不太能。   谢迟紧咬着牙关想说辞:“嗯……”   “到底怎么了嘛?”叶蝉探究地看着他,俄而想了个可能的猜测,“是不是……爷爷奶奶想赶紧给家里添孩子?”   “不是!”谢迟矢口否认。否认完了一拍脑门:自己是不是蠢啊!承认了敷衍过去就是了嘛!   得,现在让他再编个什么瞎话? 第54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在叶蝉躲到屏风后面换衣服的时候,谢迟注意到了矮柜上那堆一看都很甜的点心。   她爱吃甜的他知道,可也是头一回同时见到这么多种。仔细一想他便懂了,禁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小知了!馊主意明明是她出的,结果把自己苦成这样?都借糖消愁了?   于是叶蝉从屏风后一出来,便看到了他端详着点心偷笑的样子。她呼吸一滞,赶忙横过去把他推开:“讨厌讨厌!你不许笑话我!我才不是为你吃的!”   “不是为我吃的?”他揽住她亲了一口,“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叶蝉:“……”烦人。   算了……承认就承认呗!吃几道点心算什么?他都为她看那种书了。   然后在用早膳的时候,她思虑再三,开口跟他提了要求:“你那本书……也拿给我看看呗?”   谢迟一口馄饨汤噗地喷了出来,顾不上擦嘴就一脸愕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叶蝉伸手摘掉了他挂在嘴边的虾皮,低下头嗫嚅道,“就……我觉得,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嘛,我跟你一起看,是不是更管用一些?”   能不能学以致用那另说,总之先学着啊?   谢迟扯着嘴角摇头:“算了吧,你一个女孩子……”   “那我还不是要跟你行房嘛……”叶蝉的声音越说越低,“做都做了,看几页书有什么了不得的?”   都赤裸相对过了,为什么看个书反倒要拉不下脸?这个轻重放得不对啊!   她轻若蚊蝇地又道:“这不跟当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一个意思么……”   谢迟:“……”   他当然明白她只是类比一下,不过还是憋着笑想说,你为了看这书说起自己嘴可真毒。   他勉力绷住脸给她喂了一个馄钝。今天的馄钝就是简简单单的猪肉馅,不过里面切了些细碎的荸荠,吃起来口感多了几分脆爽,也不似纯猪肉的那么腻口。   他边看着她吃边道:“那你看了,可不许难为情啊,更不许躲着我。”   “我不会的!”叶蝉干脆果决地做保证,谢迟侧首就跟刘双领说:“一会儿把书给她送来。”   三刻之后,谢迟去了书房,刘双领送了趟书后也折了回去,叶蝉哭天抢地地栽倒在了床上。   啊啊啊啊真的很难为情啊!!!   书上的人都光溜溜的,比郑嬷嬷给她看的那本可过分多了!   倒座房中,青瓷几个遥遥睃着减兰所住的厢房,心里一个劲儿地笑。   打从被周志才治过之后,她们就都不敢和减兰暗掐了。可不敢暗掐和看她顺眼可是两回事,几个人都等着减兰倒霉。   “啧,完璧归赵啊……真没听说过!”青瓷禁不住地刻薄,“这要搁我,我就拴根绳吊死自己得了,人家倒还能乐呵呵地回来。到底是自小在奴籍长大的人,这脸皮子咱真是比不了!”   令三个倒不像她这么厌恶减兰,不过看不上眼也是有的。蓝瓷就接茬道:“你说一会儿夫人会治治她不会?昨儿一整天夫人都可不高兴了,可不就是为她要去前头的事?”   正说着,就见青釉从堂屋里走了出来,直奔减兰那屋去。   几人顿时都是看好戏的神色,眼见着减兰进了屋门,便等着她一会儿被挑个错处叫人押出来打。这好戏实在值得一看,她们就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瞧了起来。   卧房里,看书看得脸红心跳的叶蝉,真是谢天谢地减兰已经回来了,让她有个合适地理由把书放下,暂且干点别的事缓缓。   于是减兰一进门,她就把书掖到了枕头底下,迎过去一握减兰的手:“昨儿个……对不住你了。”   这道歉倒是真心实意的,不全是为了换心情。昨天那一出,说到底是因为她和谢迟之间的不痛快而生的,结果却让减兰白跑了一趟。心情大起大落的,减兰应该挺失望的吧?   结果减兰笑得比她还轻松:“夫人别这么说,奴婢现下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对不住。”   她真的无比庆幸君侯昨天扔下她走了。   叶蝉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你来,这个月新送进来的一套钗子挺好看的,你拿去用吧。”   减兰稍稍一滞。这算……谢她没跟君侯有点什么?这可还是有点尴尬的。   然而夫人紧跟着又含笑接了一句:“元晋手里那只小布老虎,是你做的吧?他特别喜欢,算我替他谢谢你!”   减兰怔了怔,旋即失笑。她知道夫人这话只是个说辞,不过即便是说辞,也真令人心里舒服。   夫人真是个灵透的姑娘。减兰心里暗暗这么想着,手上接过叶蝉递过来的套钗,一福:“多谢夫人。”   “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我说。”叶蝉诚心诚意道。   只要不争谢迟,她什么都可以尽力满足她。   又过了两日,谢迟写好了奏章呈进紫宸殿。就是关于想去哪一部的那一本,各位世子早就已经呈进去了,他因为病刚好,御令卫那边的案子又积了好多案卷没看,才一直拖到今天。   这本奏章倒不难写。选上一部,再陈述一番为何选它就可以了。谢迟不假思索地选了户部,因为户部掌管土地、户籍、赋税,与天下百姓最为息息相关。   “户部。”皇帝翻开他的折子,便看到了这个答案,谢迟躬身应是,皇帝却久久未发一言。   这次他让这些小辈宗亲选六部官职,挑礼部的完全没有,挑吏部、兵部的最多,其次是工部,再次是刑部。   选户部的除了谢迟就只有四王府的谢逢一个,谢逢所说的理由也跟他差不多。不过,当皇帝开口问道“覃州水灾,朕若现在就让你与户部官员同去治灾,与灾民同吃同住,你愿意吗?”的时候,谢逢一下子被问住了。   竟然要这样亲力亲为吗……   他一个王府世子,当真没考虑过这一点。   于是,皇帝看完谢迟的奏章,也拿同样的话问了他。   谢迟一怔:“真的?!”   皇帝锁眉。   谢迟蓦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哪有这么反问九五之尊的?他慌忙一揖:“臣失言。臣愿往,不知各位大人何时启程?”   皇帝打量着他:“你当真愿往?”   谢迟诚恳道:“是。臣想去户部,就是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若不亲身一尝百姓之苦,又何来谋福祉一说?”   不知道他们苦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缺什么、缺多少,要为他们好不就成了一句空谈?   皇帝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臣即刻便回府收拾行装?”   谢迟有点激动。打从知道那些佃农的难处开始,他就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可那降爵以福泽天下的想法,不到位极人臣之时连提都不能提。让他去治个灾,倒也算是先为一地百姓做些实事了。   然而皇帝道:“……朕只是问问。户部官员几日前已启程了,你不必跟去。”   谢迟骤然一阵低落,面色难免灰暗几分。   皇帝一看他这般便忍不住笑:“你这孩子,急起来比谁都急。去户部的事朕应你了,要为百姓谋福祉,不差治灾这一件事。”   谢迟局促地低头:“是……多谢陛下。”   “去吧,回去接着好好读书。下个月再上户部。”   谢迟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再恶补一些与户部有关的学问,连忙应下,又施礼告了退。   等到他退出殿外,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道奏章上,睇视片刻,淡然一笑:“傅茂川。”   “臣在。”   皇帝将奏章递了过去:“送去顾府。告诉顾玉山,勤敏侯愿意去覃州治灾,愿与灾民同吃同住,朕准他去了,十天后启程。”   这话说得傅茂川连气儿都不敢喘,那本奏章好像也变得无比贵重。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便往外去,待得退出殿门被烈日一晃才回过神,想起这奏章其实是勤敏侯写的。   顾府,已沉寂了十余年的大儒顾玉山突然有了动静,这动静逐渐震动了满洛安的读书人。   “听说头一日是大哭,第二日是大醉,第三日开始就是天天入宫觐见,可是陛下一直没见他?”   ——连薛成的门生们都在议论这事,前不久因为勤敏侯的事在顾府门前吃了好多顿闭门羹的张子适尤其闹不清状况。他分明记得,陛下召顾玉山入过宫,提的也是要他收勤敏侯做学生的事,顾玉山颇有骨气地并未松口。   怎么现在又自己求见上了?   第七日,顾玉山再度无功而返,一回府就又着人拿酒,然后又一次喝到了三更半夜。   他心里是真的苦啊!世人都只知道皇长子是因急病离世,而他,最清楚那场急病是怎么回事。   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赐的明君人选。   在皇长子十六岁的那年,也是在覃州,也是闹了这么一场水灾。当时的覃州官员昏聩,瞒而不报,耽误了治灾。到了瞒不住的时候,灾民已经很多了。   朝廷派去治水的钦差被怒极的灾民硬生生打死了两个,当地的几个昏官更是连尸体都没能留下。一时之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无一人敢接这等苦差。   于是,皇长子谢迎请命前往。   天潢贵胄总归还是身份慑人,灾民再恼火也不禁惊了一惊,民愤就此平息了不少。然后,皇长子在覃州一地,和灾民同吃同住了整整三个月。   每一处收容灾民的地方,他都去看过;每一处粥棚里的粥,他都亲自喝过。   当时天下万民都在赞他贤德,顾玉山这个当老师的只觉与有荣焉。可那种饱受爱戴的荣耀之感使他忘了,皇长子毕竟只有十六岁。   那样日日为政事忙碌、为灾民殚精竭虑,还吃住都不讲究的日子,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太苛刻了。但皇长子没喊过一声苦,他这个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老师,便也不曾劝他多歇。   于是,在即将离开覃州之时,皇长子生了一场小病。又经一路舟车劳顿,小病久久不愈,逐渐拖垮了身子。   回到洛安,经御医悉心调养,那病倒是养好了,可祸根却就此种下,皇长子的精力显然大不如前。   一年之后,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击倒了他。   没有人怪顾玉山,就连因为失子之痛大病了一场的陛下,都只能宽慰他节哀。他也曾主动去告过罪,可陛下说,皇长子心系万民而拖坏了身子,不能怪他这个当老师的照顾不周。   陛下的话说服了众人,却没能让顾玉山解开心结。   十多年来,在他心里都始终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他不是个好老师,他待学生不够周到,他不配去担皇长子的那份敬重。   他因此遣散了所有门生,也不再理朝中之事。之所以没有以死谢罪,是怕皇长子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反倒会自责。   而现在,一个和昔年的皇长子一样饱受称赞、也心系百姓的年轻人,要去覃州了。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张子适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陛下也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而他因为皇长子的事情拒绝了他们。   目下这般,大概是因为陛下恼了,所以想以这样的手段令他悔恨吧。   只因为他固执,可能又有一个年轻人要赔上性命。   是他的错。   陛下说勤敏侯十天后启程,眼下还有三天。   顾玉山伏案大哭,从酊酩大醉之时,一直哭到神思重新清醒。   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趔趄着向外走去。   “……先生!”府里的小厮赶忙上前来搀扶,他一把拎住那小厮的衣领:“勤敏侯住哪儿,你知不知道?”   “勤、勤敏侯……?”小厮看着他这狰狞的面孔,一时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要去宰了勤敏侯。   半个时辰后,勤敏侯府的大门被砸得咣咣作响。   门房的人吓坏了,心道难不成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光天化日来侯府打结?   府门一看,却见一年过半百的男人蓬头垢面地站在外头,两只眼睛都肿着,身上一袭粗布衣裳,还有一股浓烈的酒味。   门房直皱眉头:“你谁啊?”   “我……嗝。”对方打了个酒嗝,接着就嚷嚷起来,“勤敏侯呢?让他出来,我要收他当学生!”   他这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醉汉耍酒疯的样子,门房真能把谢迟请出来就有鬼了,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只听外面那人又道:“不出来也成。那你告诉他!我,顾玉山,要收他当学生!让他得了空到我府上来!”   顾玉山?!   门房也早已换了宦官值守。宦官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也是打宫里出来的,谁不知道堂堂皇长子的老师啊?   “您……”那宦官刚想追问一句,您真是顾先生?对方潇潇洒洒地一摆手,已然东倒西歪地走了。   那宦官一边愣神,一边听他醉醺醺地叨咕:“殿下,臣对不住您……嗝。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 第55章   “顾玉山?!”   毫不夸张地说,谢迟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试想一下一个初出茅庐开始行走江湖的侠士乍然听说堂堂武林盟主点名要收他当徒弟是什么感觉?谢迟现下就是这种感觉。   他目瞪口呆了半晌:“真的假的啊?!”   刘双领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说不准。门房说来者是个醉汉的样子,觉得不可信,可他又留下话说让您去顾府敲门。门房怕误了大事,不敢不回,就……”   谢迟听到这儿冷静了三分,觉得这事多半是假的。   但又还有那么三分侥幸,希望它是真的。   然后这主意自然好拿,他去敲敲顾府的门就得了呗?如果不是,大不了就是吃闭门羹,真顾玉山又不至于为这个揍他一顿,对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必须得做。   “快,帮我研墨,我赶紧写道折子进宫。”谢迟道。刘双领立刻上前,挽起袖口就给他研墨。   他自己找个老师不是大事,被有名望的先生主动收了去,也不是大事。但这人叫顾玉山,小事便成了大事。   谁让他曾是皇长子的老师呢?而且又已闭门不出十多年了,先前的门生也已皆尽遣散。能否拜入他的门下,谢迟不敢自己做主。   一个时辰之后,谢迟就进了宫。彼时皇帝正在太液池边散步,并不在紫宸殿里。不过,谢迟鲜少这么行色匆匆,也很少说“有要事求见”,紫宸殿值守的宦官又知道他在陛下跟前得脸,想了想,就带他往太液池那边去了。   太液池在后宫里头,他虽是宗亲,但也是外臣,一路上还得让女眷避让。谢迟直觉得不合适,好多都想折回紫宸殿等便是。可每次这年头都只是冒上一冒,就又被心中的激动顶了回去。   那可是顾玉山啊!   就这么着,不过多时,他们就在太液池边寻到了皇帝的身影。遥遥一瞧,皇帝正在湖边垂钓呢,穿了身常服还带了顶草帽,颇为悠闲。   领路的宦官示意谢迟稍候,接着径自先上前禀了话。谢迟看到他与傅茂川低语了几句,然后傅茂川又躬身禀给了皇帝,皇帝回头瞧了瞧,朝他招手。   谢迟赶紧过去,到了近前一揖:“陛下圣安。”   皇帝今日心情确实还不错,一边继续钓鱼一边笑问:“什么事?”   谢迟便将奏章从衣袖中取了出来,傅茂川还没来得及接,就听皇帝又道:“没工夫看,说说吧。”   “……”谢迟忽然很忐忑,哑了哑,磕磕巴巴地开口,“今天……今天臣在府里遇到了件怪事。”   皇帝睃了他一眼:“紧张什么?说就是了。”   谢迟强沉了口气:“门房说……说有位喝得大醉的先生来敲门,点名想收臣当学生。门房不信,他转身就走了,只留了名字,说让臣去敲门。”   皇帝原正调整着鱼竿角度的手忽而一顿,谢迟赶忙噤声,小心地观察皇帝的神色。   接着,他听到皇帝说:“是顾玉山吧。”   谢迟一愣,应说:“是……”   “他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抛开君臣身份不提,和朕也是老交情了。”皇帝笑了一声,“他让你去,你就去吧。只有一样,若他提起覃州水患的事,你别跟他说朕没让你去。”   “?”谢迟自然疑惑,这一听就是有事啊?可见皇帝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也不敢问,只得谢恩告退,不再打扰皇帝雅兴。   等到他走远了,鱼竿忽而一阵猛烈晃动。皇帝忙将鱼竿握住,傅茂川也及时地搭了把手,一道把鱼拽了上来。   一条鲤鱼在勾上扑棱着,午后斜映过来的阳光照得它金光粼粼,皇帝舒心地一笑:“怎么样?”   傅茂川笑道:“这会儿拿去御膳房,正好做道红烧鱼,晚膳时便可上桌了。”   皇帝嗤地一声,瞥了他一眼,又道:“朕是问,顾玉山这事,你瞧怎么样?”   傅茂川这才发觉自己会错了意,一时间面红耳赤,周围好几个手下也忍不住低笑了两声。他缓了缓,道:“老师是好老师,学生也是好学生。又有陛下一片苦心,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更深一层的话傅茂川没敢说。他心下觉着,陛下对勤敏侯的这一片苦心,越看越不像是在为太子挑辅臣了。别的不说,单说是跟各府世子比,都能比出差别来。   傅茂川觉得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寄情,一种怀念。   勤敏侯论性子论品格,论那份心怀天下的思虑,也确实是和皇长子像了一些。   皇帝自己倒不曾多想,听罢他的话,悠然地又笑了笑,指了指刚钓上来的鱼:“让御膳房做了吧。正好在晚膳的时候,送到勤敏侯府。”   勤敏侯府,谢迟正和叶蝉分享着这意外之喜,鱼突然就送到了。   宫里的食盒讲究,送来时鱼还热着,夫妻二人一道心情复杂地叩谢了皇恩,然后看着摆在桌上的红烧鱼懵了半天。   陛下亲自钓的,御膳房悉心做的。赏给了他们,怎么办?   吃呗。   晚膳这会儿还没端上来,谢迟便先让人盛了两碗热米饭来。叶蝉想了想,又要了一碟子烙饼,可以蘸鱼汤吃。   二人怀着一种饱含敬意的心情先尝了一口鱼腹上的肉……   感想是确实很好吃!   首先这鱼够肥嫩,皮肉间有层软滑的膏脂,吃起来口感很舒服,不觉得干巴,但也不腻。其次,御膳房的手艺是真没的说,调味调得甜咸合适,足够下饭,但又不遮掩鱼肉本来的鲜香。而且汤汁虽然勾过芡,但用来泡饼泡饭也都依旧觉得浓度适中。   叶蝉又从鱼腹上扯了块鱼肉,定睛一看眼睛就亮了:“好大一块鱼籽。”   说着她便扬音叫了周志才进来,交待他说:“拿两只小碗进来,把鱼籽分分,拿去让两位小公子尝个鲜。”   鲤鱼家里倒不是吃不着,可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还是陛下亲手钓的,意义不一样!   说完之后她却猛地一怔,神色变化之明显连正低眼吃鱼的谢迟都感觉到了,抬眼看看她,问:“怎么了?”   叶蝉放下筷子,迟疑着问他:“咱怎么……怎么直接吃了?该先给爷爷奶奶尝尝的……”   她一下子觉得十分愧疚,因为爷爷奶奶待他们都不错,但刚才,她在兴奋之下真是没想起这事。而且,谢迟好像也没想起来?   然而谢迟只是从容不迫地又吃了口鱼肉,跟她说:“不用。我觉得……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我在外头的事,不论是好是坏,还是少告诉他们为好。不然他们总要多想,多想就会徒增担心。”   他混得好,他们也难免会去想,树大招风,万一出了些岔子会不会更糟糕?如此这般,反倒是无喜无悲的太平日子对二老最好。   谢迟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以因为一腔热忱在外面经历波澜壮阔,但他不想让家人的心情跟着他跌宕起伏。   父亲的早逝,或多或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些影响的。现下他在外面越风生水起,心里就越紧张地希望,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   他沉默地又品了两口鱼,突然又说:“我们攒一攒钱,给你爹娘在洛安置套宅子怎么样?”   “?”叶蝉含着筷子头懵了懵,“怎么想起这个?”   “一家人在一起比较好嘛,再说一旦有什么事,咱也能照应一些。”   谢迟轻松地说完,其实心里有点替叶蝉泛苦。   她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娘家人,他一度以为她真的不怎么想家。后来和她聊起过一次,他也依旧以为那是普普通通的思乡之情。   直至她父母前不久来给她行笄礼,他才发觉她可能早已经想家想疯了。要不然,那几天她能心情复杂成那样?   一见到母亲就大哭了一场,之后几天又几乎天天喜笑颜开。   不过她平日里不提倒也未必是故意瞒他,多半是怕自己越提越伤心。她这个人,特别知道怎么逗自己乐,这一点谢迟十分清楚。   可是,何必让她这么苦呢?他希望她真心实意地开心。   可叶蝉好像并没有因此而多开心,她咂了咂嘴,敷衍道:“再说吧……这事不急,我也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她的想法是,她不想欠谢迟太多。当然,他待她好,他不在意,可是她自己感觉会不太好。   她总觉得那样怪怪的。俗话不都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么?她怕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她会逐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如果要那样,她还是觉得现下这般比较轻松。给父母置宅子这样的事,她更愿意自己攒钱去办,或者至少他们一人出一半。   于是当天晚上,谢迟就发觉叶蝉似乎有了什么心事,这心事必定搞得她心情很复杂。具体表现在,她这天晚上格外不老实,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还抱着他的胳膊使劲蹭。   谢迟被她蹭得躁动不安,终于不得不箍住她:“干什么你?”   “你怎么这么好……”叶蝉在他怀里呢喃道,他低眼看看,她又念叨了一句,“我太喜欢你了!”   谢迟被夸得莫名其妙,不觉笑了两声,叶蝉面色一红,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她夸的是真心实意的!在类似给父母置宅这样的事情上,她虽然有她的顾虑,有她的矛盾,可他的那份心她都懂!   最初听说要嫁入宗室的时候,她想象的生活可完全不是这样。她原本已经做好了独守空房直至耄耋的准备,谁知道日子竟还能甜成这样?   然后,谢迟就感觉一只小手突然伸到了他的腰际,带着某种毅然决然的情绪,一把抽开了他腰侧的中衣系带。   中衣松开间难免一凉,他下意识地一捂:“喂!”恶作剧吗?   却见小蝉往他胸口上一压,小脸绷出了一副郑重其事的味道:“那本书我看完了,我们给元晋生弟弟!”   谢迟好悬没被她吓住。   在他眼里,总觉得她小小一个,容易脸红,容易炸毛。那天听到她直言说要看那本书的时候,他已经够意外了。如今又乍然听到她说出这种话,谢迟忽地觉得……她心底似乎有些他尚不了解的魄力。   他似笑非笑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你认真的?不害怕了?”   “……不是说熟能生巧嘛!”叶蝉脸红红的,闷头又要解他另一边的衣带。他猛然翻身,一下将她完全压制在了身下,接着根本没理衣服,伸手就抽开了裤带。   上一回,他们完全是盖在被子里进行的,叶蝉什么也没看到。当下却是完全没盖被子,他这么一解,她又目光好巧不巧地一低,顿时啊地一声,接着就面红耳赤地捂脸。   怎、怎么感觉比书里画的,还夸张些……   叶蝉就进入了做不出反应的状态,谢迟察觉到自己太急了,善解人意地先盖上了被子,然后去摸她的系带。   很快,叶蝉就感觉到自己与他的皮肤直接贴在了一起,燥热得厉害。   谢迟抚着她的额头安抚着她:“书,你看完了,对吧?”   “……嗯!”叶蝉咬着牙点头,十分的坚定。   谢迟想尽量的让她放松,便宽慰道:“那我们学以致用便是。”   然后,他们便学以致用了起来。   喘息声一点点充盈整个幔帐,汗渍一分分浸透身下的床单。他因练骑射而带着薄茧的手指自她腿间抚过,细腻雪白的皮肉在捏弄中掀起一阵轻轻战栗。她不沾阳春水的纤纤十指紧扣着他后背结实的肌肉,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惹起的轻微痛感却令他更加兴奋。   但他又不由自主地顾及着她的情绪,动作愈发温柔。加上上次的经验和“苦读”带来的底气,原有的惶恐也淡去了不少。   他尽心尽力地、极尽细致地宠溺起了她,宠溺起了他的小姑娘。   在他终于探入的时候,叶蝉还是禁不住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她的后脊一下子紧绷,小腹也绷得直颤起来。她感受着他带来的分明感触,一声嘤咛被羞赧卡在喉咙里,最后化作悠长的一声舒气。   她逐渐的放松下来了一些,觉得这一次远没有上回那么难受。于是,她有意识地微微抬头,在他耳畔吻了一吻。   谢迟不禁一愣,继而莫名想笑。她这算是在奖励他,或者夸他吗?   这个念头令他心底一阵愉悦。 第56章   第二天一早,刘双领和青釉分别领着人进屋服侍二人起床,就发现他们今天仿佛格外腻乎。   夫人踮着脚尖儿帮君侯整理衣领,君侯呢,稍微定睛看看她,就忍不住要低头亲一口。   等到用早膳的时候,两个人还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喂,看得几个宦官都觉得牙酸,侍女们早就别过头去不看了。   用完早膳,谢迟整肃衣冠,便神清气爽地出了门。他今天有件大事要办——拜访顾玉山。   可他大约不知道,在顾府里头,顾玉山比他还紧张呢。   顾玉山闭门谢客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里,至少后面有五六年,他都是只穿粗衣。他倒也不是成心要显得标新立异,而是想用这截然不同的打扮将自己从梦魇般的记忆里抽离出来。他想借此忘了从前衣冠齐整出入皇宫,悉心教导皇长子的那些日子。   但今天,他在屋里焦躁地转了几圈之后,就破天荒地着人取了套正经的冠服出来,然后便去沐浴更衣了。   更衣之后,他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只觉恍如隔世。上一回穿成这样是什么时候来着?他不记得了。不过那会儿,应该没有这么多白头发。   他老了。看起来的样子,比真实的年龄还要老上许多。   他不禁有些紧张,自言自语地问说:“你说,我如今这副模样,还有人想当我的学生吗?”   捧着镜子的小厮是两年前刚进的府,不清楚从前的事,人倒忠厚得很,对他也敬重。一听他这样讲,那小厮就锁了眉:“先生您说什么呢……您是当世大儒,普天之下的读书人都想当您的学生!”   但顾玉山对着镜子又看了看,心里还是没底。   他怕那个勤敏侯不来,又怕他来了后见了他的样子不想让他当老师。如果那样,他就不能以师长的身份阻止他去覃州了,一想到这个他就发怵。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许是有些魔障。这勤敏侯其实比皇长子当年要长两岁,再者覃州也不是鬼门关,不是人人去治灾都必死无疑。   可他不是就是逃不出这心结么?他根本没法拿这话说服自己。他唯一能想的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勤敏侯真的跟皇长子一样毁在了这上头……他真的不寒而栗。   顾玉山于是再度看了会儿镜子,换了身颜色更深、看起来更庄重的衣服。   换完再看看镜子,又换了个玉冠束发。   这回看起来好像是好了些。然后,顾玉山就在房中如坐针毡地等了起来。   他起得实在是太早了,等了许久天才大亮。又等了约莫两刻,终于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端正一揖:“先生,勤敏侯来了。”   “……快请进来!我去正厅见他!”顾玉山说这话的时候,连心跳都空了两拍。   顾府门口,谢迟一边跟着小厮往里走,一边感觉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他不知道顾玉山为什么要点名收他当学生,生怕这桩从天而降的好事一会儿会飞了。他于是满脑子都在想,一会儿见了顾先生要说什么?怎么见礼?如何表达敬仰?   他可能会问什么?自己要怎么答才能让他满意?是显得沉稳点好,还是活跃点好?   琢磨着琢磨着,已过了两道门槛。会客的正厅近在眼前,谢迟神经紧绷地看过去,见一位看起来年近六十但身姿还算挺拔的老者迎出门来。   他当即停住脚,一揖:“顾先生。”   “勤敏侯?”顾玉山往前迎了两步,颔首作为还礼。接着,他屏着呼吸,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抬起头。   遮挡在眼前的宽袍大袖挪开的一刹,顾玉山恍惚了一阵。   ——怎么说呢?这是一张与皇长子截然不同的脸。他们论血脉实在隔得太远了,要很仔细地去看,才能依稀寻出那么一丁点儿相似。   可是,他身上就是有一种令顾玉山十分熟悉的气质,一种热血,一种正气,一种贵不可言的感觉。   顾玉山滞了一滞,忙把他往里请:“来,我们进去说。”   谢迟至此放了些心。顾玉山这般,至少说明这事不是假的,昨天来敲门的那位真的是他。   二人一道进屋,自是顾玉山坐了上座,谢迟坐在侧旁的席位。待得下人上茶后又退了下去,顾玉山道:“老夫突然前去敲门,是不是惊扰到你了?”   谢迟一怔,忙说:“没有没有,学生惊喜不已。生怕门房所言有假,忐忑不安了一整日。今日得见先生,才安下心来。”   顾玉山拈须点了点头:“那你愿意拜我做老师?”   ——说完又险些咬了舌头,自己怎么这么不客气地就问了出来?!   谢迟倒是一脸喜色,应了声“自然”,继而离席便拜:“学生愚钝,虽读过些先生的著作,却从不敢想能拜先生为师。此番得先生青眼,学生日后必定尽心苦读,为国尽忠!”   这个头磕下去,事情基本就敲定了。   顾玉山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伸手搀他:“起来起来。你还年轻,许多事都可以慢慢做。不过当下……”   他话语顿住,谢迟心里一紧:“老师您说。”   顾玉山打量着他道:“听说你要去覃州?为师希望你能辞了不去。治灾不非用你,不妨先将拜师宴办了,如何?”   谢迟一听,难免噎了一下。   这里头有古怪,决计有古怪!顾玉山为什么突然想收他为徒?陛下为什么又着意提了不让他告诉顾玉山他不去覃州的事?这背后显然有他不知道隐情!   可是这话还不好问,问了还可能节外生枝。好在——谢迟仔细想了想,不问似乎也没什么。   古怪归古怪,但左不过是他心里好奇得难受罢了。要论有什么坏处,大抵也没有。   ——陛下也好,顾玉山也罢,他们谁会害他么?都不会,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谢迟便顺着顾玉山的话应了下来:“是。那学生明日……入宫禀陛下一声?”   他正式拜了皇长子的老师为师了,还是要告诉陛下的吧?   没想到顾玉山一攥他的手就往外走:“走,现下就去!为师跟你一起去!来人,备马车——”   “?”谢迟一阵诡异,不明白为什么这拜师竟拜出了一股赶鸭子上架的味道。难不成最近天象有异于国不利,要靠他这拜师才能化解吗?!   谢迟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顾玉山一路拽进了宫,宫人们一瞧见顾玉山玉冠束发衣袍齐整的样子都跟见了鬼似的,毕竟他前几天进来觐见都没更衣,只拿木簪草草束了一下头发。   紫宸殿里,皇帝正和几个朝臣议着事,听傅茂川进来说:“陛下,顾玉山求见。”挥手就道不见。   然而傅茂川又说:“顾先生是和勤敏侯一起来的。”   “……”皇帝眉头微挑,一缕笑意划过唇角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看看几个朝臣,“明日再议。”   朝臣们会意,立刻施礼告退。边往外退边都纳闷儿,最近到底是什么怪风把顾玉山吹出府了啊?他们先前都怕他憋死在府里。   很快,皇帝便见二人一道进了殿。   他悠哉哉地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明知故问道:“顾先生,什么事啊?”   顾玉山上次拒绝收徒也好,前几日着急忙慌来求见也罢,都是一副破罐破摔的痞相。现下当着谢迟这个学生的面,他久违的正经了起来。   他端然一揖:“陛下,臣打算收勤敏侯做门生。”   皇帝点点头:“好事,朕准了。”   “……”顾玉山被皇帝这口吻弄得难免搓火,还是不得不端肃道,“臣已逾十年不曾收过学生了。这次,拜师宴臣想好好的办。”   皇帝还是那副口气:“办吧,大办,回头让礼部给你择个吉日。”   顾玉山:“……”   他终于不得不直言道:“陛下可否,不让勤敏侯去覃州了?”   皇帝嗤声而笑。   坦白说,他此举确是为激顾玉山低头,可他还是没想到顾玉山会这样着急,竟拉着谢迟亲自来说这事。   他原本想顾玉山收了谢迟便把,去覃州的事就此揭过,不再提了。可见顾玉山这般,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沉然一叹,起身走向了二人。顾玉山维持着长揖的姿势,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朕本来也没真相让谢迟去覃州。”   顾玉山顿时眉头紧皱。   然后,皇帝开诚布公地将事情的整个始末,全都讲清楚了。   最后他叹息道:“十一年,再大的事也该了了。你若真觉得对不住阿迎,就好好地教谢迟。他是个勤学好问的孩子,你将他教出出息来,阿迎在天之灵会感激你的。”   顾玉山心里五味杂陈,既怨皇帝设计戏弄,又感念皇帝的良苦用心。   从紫宸殿退出来,顾玉山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老师。”谢迟上前想劝,却又不知该怎么劝。他也是听完皇帝那番话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当下只觉得自己也骗了顾玉山,十分愧疚。   他于是又低着头将称呼改了回来:“顾先生,我没想骗您。您若不高兴,就当我不曾登过门,陛下这边……”   “什么话。”顾玉山淡笑着摇摇头,“你这学生,我收了。等礼部定下吉日就办拜师宴。”   他说罢重重地吁了口郁气,这口郁气长且缓,似乎积攒了十一年的情绪全都蕴在其中。吁出之后,他忽而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些,遂大步流星地朝宫门走去。   谢迟一怔:“老师?”   顾玉山高举起手摆了摆:“回府歇着了。你也回吧,拜师宴上再见。”背影看上去十分潇洒。   两日后,礼部将择定的吉日送到了顾府和勤敏侯府。日子定在了六月末,离当下还有一个多月。   但是,从当晚开始,洛安便为之震动了起来!   文人墨客几乎都疯了,那些还在上进的读书人,有拉三五友人把酒言欢将此事当个开天辟地的大喜事来庆的,也有独自借酒消愁苦叹自己怎么没这个命的。   连带着顾玉山所著的书都因这喜讯而被抢购一空。大大小小的书馆书铺里,连一页与他有关的纸都再买不到。   薛府里,张子适也在月下独酌了好几杯酒。有同窗见他这般直笑:“张兄好雅致也好胸怀,这是真心相贺?”   “有志之士喜得名师,为什么不贺?”张子适说着又饮了一杯,那同窗又说:“这事了了,张兄也该忙一忙正经事了。”   张子适不由一愣:“什么正经事?”   “……”同窗无奈了,苦笑说,“老师要为太子殿下新择几位东宫官的事,张兄忘了?”   太子所辖的一干朝臣,称东宫官。人员参照朝堂而设,不过人数少些,实权自也降上一等。   但实权就是再低,东宫官也炙手可热。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得太子承继大统,自东宫起便追随的人,可就前途无量了。   张子适知道老师要新选几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东宫官和别处一样,昏官是难免的。老师身为太傅,年年都要摘一拨人出去,再换一拨有本事的进来。   只可惜太子实在昏聩,再有本事的人换进去,当下也只能熬日子。想要大展拳脚,得等到太子承继大统之后了。   便见张子适洒脱地一摆手:“不去,不稀罕!”   同窗直是一懵,他却也不待对方多问,拿起酒壶酒盅就朝卧房走了。   他想赶紧报国,等不到那时,他也不想尊一个那般昏聩的太子为主,哪怕将来的一国之君必定是他。   勤敏侯府中,一双小夫妻其实在前两日的那个晚上,便尝到了一点“床笫之欢”的甜头。两个人又都还年轻,这种甜头一尝到便总忍不住地会想。   不过眼下大事当前,再想也都必须忍着!   他们便心照不宣地忙起了正事。谢迟一来忙苦读,二来忙拜师宴的大事小情;叶蝉则忙着应付各种贺帖贺礼,时常还要见一见亲自登门道贺的别府女眷。   两个人就都自然而然地睡得特别晚。几日忙下来,谢迟便有些禁不住地心疼叶蝉了。   ——她昨天是回着帖子栽倒在罗汉床的榻桌上入睡的,屋里也没留个下人,他过去把她拍起来的时候,便看到她脸上被毛笔划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于是这晚,他有意地尽早回了正院。果然一进门,就听到叶蝉哈欠连天。   她边打哈欠边抬眼瞧瞧他:“你忙完了?我写完这张就睡。”   她没听到他应话,过了一会儿,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叶蝉赶忙把笔提起来,左手挥手拍他的手:“别闹别闹!等我写完!”   “不写了。”他伸手去摘她手里的笔,“早点睡。”   叶蝉不禁想到了那个方面,面色一红:“我今天特别累!”   言外之意,就是没力气……干别的。   他在她肩头嗤声而笑,呼出的热气搔得她脖颈一痒。然后,他把她的手捉了过来,一下下地给她揉着指节:“我就是想让你早点休息,你在想什么?”   “……”叶蝉扭头,认真地审视了一遍他的神色,发现他真的坦坦荡荡,好像确实没别的意思。   “来。”他将她打横一抱,走向床榻。叶蝉勾着他的脖子,双颊还红红的。被他这么抱起时,她总有一种他在拿她当小孩子看的错觉。 第57章   六月末,一场满城瞩目的拜师宴过去后,谢迟加倍地忙碌了起来。   顾玉山不是一般的老师,谢迟跟着他学,也不是“请”了了个老师过来,而是拜入了顾玉山门下。于是,谢迟不得不住到顾府去,每一旬回家两天,另外逢年过节也可回家过。   ——这还是因为他成了亲呢,如果没成亲,便是平常都在老师家,只有逢年过节能回自己家了。   当然了,可想而知,到了老师面前,他便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君侯了,老师叫干什么都得干。如果碰上个刻薄点的老师,说一句让挑水劈柴,当学生的也得听着。   于是,谢迟在第一个一旬后回府,叶蝉就发现他右手中指一侧凹进去了一小块,显然是长时间提笔写字被笔杆按进去造成的。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昨天帮老师写了一天的帖子。她本来就想他,一听就心疼坏了,晚上上床后在他怀里缩了半天。   “当老师的为什么要使唤学生干活呢……你又不是不尊敬他,一个好好学,一个好好教,不就是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委屈,谢迟搂着她一怔,接着就笑出来:“心疼我啊?”   她抿着唇又在他胸口蹭了蹭,他便解释道:“别这么说,顾先生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师。这回是碰巧了,昨天刚写完帖子今天就让你看见,其实除了这个,他也没让我干什么了。”   挑水劈柴、洗衣服扫地的活儿他可全没碰过,平日里给老师奉个茶研个墨就顶天了,谢迟一度对此颇感意外。   叶蝉一听,原来只是这样?那确实还好。她是看到他手上那一块,连带着以为顾先生是那种使劲使唤学生的老师来着。   然后他又跟她多细说了些在顾府读书的事,他说顾先生学问深,也耐心,平常对他也关照。他有时自己读书读的晚了,顾先生还会来敲门催他赶紧睡,有什么来不及读的,放到明天再说就是了。   “活到老,学到老。你但凡想学,活到耄耋之年便可学到耄耋之年。可若仗着年轻不知保重身子,来日酿成大祸,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别提读书了。”顾玉山语重心长地跟他这么说。   “所以我近来都睡得很早,最多不过亥时四刻一定睡了。确实精神好了许多。”他亲了她一口,“所以你就放心吧,我没事。”   叶蝉松气地一点头,想起方才听到的打更声,又抬眼看他:“可现在已经子时了……”言外之意,你怎么还不睡?   谢迟亲完刚要将她松开,听言又继续吻了下去:“今天不是因为你么!想了你八天,看见你就高兴得睡不着啊!”   然后他就拉着她好好地“高兴”了一下。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床,叶蝉瘫在那儿努力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腰疼,腰特别疼……   她先前就知道外人一直在夸谢迟聪明上进,陛下夸、忠王夸、顾先生也夸。但因为那都是他在外打拼的事情,她知道得不太多,也没太见识过他具体是怎么个聪明上进,只看到了他加官进爵的结果。   现在,她见识到过程了……   从他看了刘双领寻到的那本书到现在才多长时间?两个月不到。其中还有大半个月的工夫他们都在一起忙拜师宴的事,完全没心情欢愉。可即便这样,她还是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巨大进步。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现下的他和两个月前让她难受又尴尬到不知道怎么办的那个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因为这个腰疼,叶蝉也不好意思叫下人。她便仰在床上用手垫着腰,自己慢慢揉。谢迟更完衣从屏风后一回来,见她还躺着,猜到了怎么回事。   他一把揭开幔帐,接着就翻她的身子。叶蝉被他这么一推腰疼得更厉害了,顿时呲牙咧嘴:“哎哎哎哎哎你干什么!”   “我帮你揉揉。”他不由分说地把她翻成了趴着,还在旁边十分殷勤地问她,“你想吃点什么?让厨房做点合口的给你?”   叶蝉:“……”   她享受着他手掌有力按揉带来的又酸又舒服的感觉,认真想了一会儿,有气无力道:“我想吃粽子……”   谢迟二话不说扭头就扬音告诉了外头。   七月中旬,非年非节的,想吃粽子?   陈进听周志才传完话,一边乐一边说:“行,粽叶有,也不难做。不过,夫人是想吃咸的还是想吃甜的啊?”   周志才翻翻白眼:“这我不知道,你看着做吧!”说完就溜了。   周志才这是心里有气。近来他好不容易在夫人跟前混出头了,正院的下人基本上也归他管了,可正院的宦官里头最得脸的明显还不是他,是陈进。   夫人也好君侯也罢,隔三差五吃着顺口了就要往厨房赏东西,陈进的日子过得别提有滋润。   这周志才能怎么办?他也没辙啊。要是别的宦官比他得脸,他还能使点绊子把人挤兑走。可人家陈进是凭手艺混起来的,挤不走,挤走了也得再来个有手艺的。   所以,周志才只能平常在态度上拿陈进出出气。陈进倒也不当回事,他知道这周志才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他便悠哉哉地琢磨了一遍都做什么馅儿的好,甜口儿的蜜枣和豆沙都有现成的,咸口儿的可以来个腊肉馅。另外锅里正好炖了道糖醋排骨,原打算当午膳的一道菜来着,现下把肉剔下来包成粽子倒估计也不错。   反正这粽子一会儿端进去,午膳的时候夫人也未必还有胃口吃这么荤的菜。   陈进把几样东西交代给了手下,最后又添了句:“哎,额外再备一份儿糯米。”   他打算多做份白粽子,令呈一碟白砂糖、一碟桂花糖进去,让夫人自己蘸着吃。她应该会喜欢。   西院,容萱打从半夜醒来就开始奋笔疾书,一直到天明都没停。待得早膳端进来,几个丫头在外手心手背了三轮,终于把一个输了的推了进来。   花蕊看看容姨娘眉头紧锁的模样,赔着笑道:“姨娘,您、您先用膳吧……”   半晌没得到回音儿。花蕊心里发虚,正要往后退,容萱把笔一撂:“行吧,吃饭。”   围在门口等结果的几个赶紧规规矩矩站回了原位。然后,主事的花佩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劝劝姨娘?   她近来心情都不好,有七八天了,大概就是从君侯离家去顾府开始的。   那这么一算,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也不难猜,肯定是觉得自己见不着君侯了呗?   想想也是,从前再怎么着,君侯每个月都还是过来用一顿饭的。就为这顿饭,府里也没人敢欺负姨娘,都怕她万一下回见了君侯会告状。可现下,君侯每一旬回来两天,总共在家过一个晚上,想也知道准定是只在正院,不会过来了。   花佩为此还专门去探过刘双领的口风,想他如果肯劝君侯过来看一眼也是好的。可那个人精,堆着满脸的笑,张口闭口只说君侯一定不会委屈大公子,一点不提姨娘的事,明摆着是不打算把人往这边劝了。   那边是这个意思,下人们很快就会摸清楚。这不?厨房大概已经有所察觉了,今儿送来的早膳里豆沙包是半凉的,拍黄瓜瞧着不太新鲜。   花佩心里憋屈得要命,可抬眼一瞧,姨娘竟然正端着粥碗扒拉得连口气儿都没喘?!   容萱实在饿狠了,她从半夜“奋战”到现在,不见着吃的则罢,见到吃的顿时胃口大开。   从前在晋江追文的时候,她可完全不知道写文这么累,还觉得作者动辄推迟更新或者断更请假很气人。直至自己最初动笔写时,她都以为自己最大的阻力会是手写带来的暴躁。   现在大半个月写下来,她才知道自己可太缺心眼儿了。   原来卡文真的会把人逼崩溃啊……   容萱夹了块咸菜扔进嘴里,咔哧咔哧嚼着,脑子里还在转剧情。   眼下的剧情她都卡了七天了,来来回回重写了四稿,还是不对劲。昨天她暴躁到想弃坑,临打算撕纸前又忍住了——怎么港,毕竟相对于画画和刻章而言,写小说对她还比较温柔……   “一会儿再给我取一沓纸来。”吃完饭,她一抹嘴就又进了屋,一众婢女在她身后面面相觑。   正院,叶蝉点名要的粽子在巳时三刻送进了屋,这个时辰送进来算是上午的点心,不过粽子这东西多实在?叶蝉心里清楚午膳估计是要吃不下了。   她便吩咐小厨房好好给元晋元显备膳就行,一会儿叫人把元显带过来一起用。吩咐完后手上以利索地剥好了一个粽子,细细一品,咦?竟然是糖醋排骨味儿?   她美滋滋地在那儿吃,坐在罗汉床上读书的谢迟不知不觉地也被她喂了三个。好在这粽子做得都小,不然他肯定要被她喂积食。   “你觉得哪个最好吃?”叶蝉在旁边问他,他又读了两行书才回过神,想了想说:“腊肉的不错。”   叶蝉便道:“那我让厨房再做一些,包好不蒸,你晚上回顾府时给先生拿过去吧。”   哎?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说:“行啊,多亏你心细。”   她要是不想着这事,他是想不起来的。不过时常这么送些小心意其实不错,既不昂贵刻意又有孝心,老师肯定喜欢。   然后他就听她把事情交代给了青釉,又添了句:“再装一小罐桂花糖,一道拿过去。”   “桂花糖?!”谢迟一听这三个字就觉得嘴里齁甜,皱着眉看她,叶蝉回过头:“这桂花糖不错,用白的粽子蘸来很好吃,你也一道拿些过去呗?”   谢迟忍住了没笑。他其实想说这么甜滋滋的东西就你爱吃,又忍住了。反正他拿过去便是,老师不爱吃左不过就是放着,何必非驳了她的好意?   当日晚上,谢迟便拎着粽子回了顾府。进了府门,他要按规矩先去拜见一下顾玉山,告诉他说老师我回来了。粽子当然也是这会儿提起来,说老师我给您带了点家里做的东西,您吃着玩吧。   顾玉山看着都笑:“你们家怎么这时候吃粽子?”   谢迟窘迫地笑笑:“我夫人突然馋这口,就让厨房做了。要给您带一份也是她提的,喏,这儿还有个桂花糖,她说做得好,请您尝尝。”   ……你们小夫妻真和睦。   顾玉山想想自己当下的凄风苦雨孤苦伶仃,竟然有点小嫉妒。   这话当然不能跟学生说,顾玉山暗自清了清嗓子,便道:“昨天你刚走,户部就来了人。说户部新增补官员的名单下来了,陛下点名要把你加上。”   “啊……”谢迟稍稍一哑,赶忙道,“是,这事我知道,早已定下来了。”   顾玉山点点头:“嗯。户部说不用你日日去盯着,有事非得去时就去,平常可以在府里料理事务。我让他们有什么事就送到这边来,咱们商量着办。”   “多谢老师!”谢迟笑着深深一揖,顾玉山摆摆手:“行了,今天时辰也不早了,你回房去吧,别太晚睡。”   “是。”谢迟应下,又一揖,就告了退。顾玉山目送着他离开,低头看看粽子,又看看桂花糖,怔神了良久。   然后,他坐到了桌前,提笔蘸墨:卿卿吾妻……   写完四字,笔下顿住。   不行,这称呼不行。夫人几年前就愤怒于他的消沉跟他和离了,叫“吾妻”不合适。   顾玉山换了张纸,重新落笔:卿卿吾爱……   又顿住。   一把年纪了,这个叫法好像有点老不正经。   他盯着纸滞了半晌,换了第三张,写了个既不失亲近又不太特殊的称呼:秀菀。   然后就继续写了下去。   他们已有几年没见了,在那之前,也还有好长一段时日处得非常不愉快——主要是他让她生气。当下这么一落笔,顾玉山满心的愧疚都涌了出来,一下子变得无比絮叨。   他说,好几年没见了啊,你还好吗?还记得我吧?还生我的气吗?   他说,家里都好吧?没人惹你生气吧?   他还说,近来我收学生的事你听说了吧?这学生体贴,给我带了粽子,还有一罐桂花糖。你不是爱吃甜的吗?要不要一起尝尝?听说特别好吃。 第58章   顾玉山这封信送出去后,犹如石沉大海。他的原配夫人卫氏其实就住在洛安,是忠王妃的本家姑母,信必定当天就送到了她手里。   不回,明摆着就是不想理他。   于是,谢迟在接下来的八天里,被老师盯功课盯得有点惨,还被打了三回手心儿。   再回家的时候,他掌心还肿着,便一直有心收在袖子里,不让叶蝉看。结果等夜里折腾完,下人端了水进来搁在屏风后,他过去擦完后又投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她的时候,还是被她看见了。   谢迟躺回床上便被叶蝉一把捉住了手:“这怎么回事?”   “……”谢迟心虚地抽开手收回被子里,“没事,当学生的嘛,难免的……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就怕你担心。”   “我担心你也得告诉我啊!”叶蝉气鼓鼓地瞪他,接着便穿好中衣裙下床找药。   她爹就是教书先生,老师罚学生的门道她清楚得很。一般来说,但凡老师是好老师,那都不至于打得太狠。不过一般打的也都是左手,不耽误提笔写字,所以如若住在老师家里,一般不给用药,就慢慢养着。肿上几天疼上几天,也正好是个警醒。   谢迟手上这个就明显没用药,回了家还不用?   叶蝉翻出一瓶治淤伤的膏药又爬回床上,把他的手给捉了回来,边上药边呢喃:“你要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更担心了好吗?再说,你自己也说当学生这难免,那万一过两天先生还打你怎么办?”   新伤压旧伤吗?那可太疼了。   谢迟由着她给左手上药,右臂揽着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不会,我要在户部待上几天,见不着老师。”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她一记眼风扫来,他又忙哑笑着赔不是:“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下回再受伤决计不瞒你。”   叶蝉得了保证就满意了,一边轻手轻脚地继续给他上药,一边随口问:“户部有事要你办?”   “嗯,突然发现账不太对,陛下让我和几位世子一道去查。”他说着一喟,“你带孩子一道去明德园住几天吧。”   叶蝉一下子警惕:“会很危险?!”   ……怎么跟只小猫似的,一惊一乍的?   谢迟好笑地端详着她:“……没有没有。我就怕查账牵涉得多,会有人心虚跑来府上说项,平白给你添麻烦。”   说完,他看出她明显地松了口气,就又继续心无旁骛地给他上药了。   谢迟便盯起了她,不过她直至给他把药上完才察觉:“看我干嘛?”   “没事。”他替她把药瓶盖上搁到枕边,又揽着她躺下。躺了会儿,到底还是问了,“我在外面忙的时候,你是不是总为我胡思乱想啊?”   叶蝉一怔,随即道:“也没有吧……”   她在家其实还是有不少事要忙的,府里的账目要她管,元晋要她管,元显那边她也得尽尽心。除此之外还有爷爷那边——他在时她要和他在一起,不过去可以,他出门在外,她再不隔三差五地去问个安,就不合适了吧?   “就……得闲的时候会想想。”叶蝉坦诚道,说着抬眸觑了觑他,“真的。”   真的是真的。她想他的时候,大多是无所事事的时候。比如做绣活或者午间小歇时,脑子经常不由自主地就会转到他身上,这个没办法啊?   谢迟笑笑,把她搂紧了些,然后耐心地宽慰了她一番。   他说:“别担心,外面的事情我跟你说的少,是因为大多繁琐,也无从说起。但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会及时告诉你的。”他说着亲了亲她,“不告诉你,我还能告诉谁呢?”   叶蝉在他怀里一缩,脸上红红的:“那行……”   “所以,你不用为我提心吊胆,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行了。”他说罢又强调了一下,“这回户部的事也一样,我让你去园子里住,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不是有事瞒着你。”   “好,我知道了!”叶蝉爽快地应下,第二天便收拾了行李。等他再离家,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外加容萱和减兰一道去了明德园。   另一边,谢迟也是带着行李去的户部。行李倒不多,主要是几身换洗的衣服,因为之后几天他大概都回不了家。   这是谢迟头一回和几位世子一道办差,从前在御令卫一起盯案子只不过是一道学习而已。他于是有点紧张,另几人其实也紧张,都怕自己手生把事儿给办砸了。   说起来,这查账的事,也是御令卫那案子给牵起来的。那是个还没闹起来就被先一步察觉了的谋逆案,谋逆的是个将军。这位将军长年镇守边关,难免拥兵自重,被手下一挑唆,觉得若能称王称帝也不错。   后来不是赶上玛尔齐进犯么?朝廷派兵前往,途经那处关隘,领兵的将领一瞧,这阵仗不对啊?为什么连军服都换了?打完玛尔齐就捎带手把这位将军给押了回来。   谋逆的罪名很快就审完了,连带着牵出的事,是他在招供说自己曾向一位户部侍郎受贿,每每有粮草调拨下来,都多坑朝廷一成,因此查起了账。   结果这么一查吧……发现除了那一成之外,还有别的账也对不上。可余下这些,单看门类也知道和那将军没关系,为了尽快弄清怎么回事,也避免再有官官相护和稀泥的,皇帝就点名要几个宗亲来办这事了。   这其中,原本只有谢迟是正经在户部挂了名。所以即便他身份低,在此事上却成了个领头的。几人在小厅里一道安静无声地喝了一刻的茶,户部尚书曹敬时一来,就先把谢迟给请了出去,借一步说话。   谢迟和他也算不打不相识。上回曹敬时上完陈情的折子,谢迟还在紫宸殿挨了顿训。所以现下,谢迟知道自己先前的做法欠考虑,对曹敬时格外客气。曹敬时呢,则有点心虚:“这个……君侯啊,老夫知道,咱从前有点……是吧。不过当下的事,还望君侯公事公办,咱的私人恩怨,不能误了朝廷的大事。”   谢迟一听,这是怕他公报私仇?不过这话能这么说出来,可见曹敬时也是个痛快人,他赶忙道:“尚书大人过虑了,上回是我思虑不周,大人别跟我计较。这回的事,咱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冤枉人,也不徇私。日后我还要在户部做事,还得劳大人多教我。”   曹敬时不禁松了口气,点头道了两声好,又说:“那我给你添个帮手,也是刚进户部的,和这案子无关,你用着放心。”   对谢迟来说,这可太好了!方才他喝着茶就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案子出在户部,户部上下就都有嫌疑,用谁也不放心。可一道来的那几个世子,平日里关系好归好,但他能不能使唤得动他们,可是另一回事。   二人便将那一屋子人先丢下了,曹敬时引着他,去了后头的一个小间。   房门推开,谢迟首先看见的就是满屋子的纸张本册。柜子上、地上、桌上全是。然后走近了几步,才从桌上那厚厚的账本堆里看到个正趴着睡觉的人。   曹敬时咳了一声,过去拍那人的肩头:“子适?子适。快醒醒,先起来见个人。”   张子适熬了一整夜,半个时辰前才扛不住趴倒睡去。眼下蓦地被人拍醒,他脑子里全是浆糊,眼前的重影撞了好几遍才稳定下来,然后他就听曹敬时道:“这位,是这回陛下钦点下来主理这案子的,勤敏侯谢迟。”   “……勤敏侯谢迟?”熟悉的名号令张子适脑中倏然清醒了三分,眼睛也连带着一亮。   曹敬时又说:“对。有什么事,你同他讲,咱得尽快查个明白,好向陛下交差。”   “好,我知道了。”张子适应着话,已不知不觉在惊喜中完全清醒了过来。曹敬时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房门阖上,张子适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就是勤敏侯?!”   “……是。”谢迟一脸疑惑,心说我认识你吗?   张子适端正一揖:“久仰久仰!你可害苦了我了,我早想瞧瞧你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说罢便是朗声大笑,笑声里显然没有记仇的意味,畅快得很。   谢迟更加一头雾水,赶忙追问我怎么害苦了你了?张子适便将被薛成逼着去敲顾玉山的门的事同他说了。   “早知道陛下也要让顾玉山收你,我就不去吃那闭门羹了!”张子适说得直笑,谢迟则微微讶异:“你是……太子太傅的门生?”   张子适点头说是,谢迟又问:“那你怎么来户部了?你不是该去当东宫官吗?”   “嗨,当东宫官有什么意思?想报国还得等好些年,我这人性子急,不肯那么等。”张子适边说边摆手,忍下了对太子的一腔不满没同他讲。   谢迟听罢只觉得自己和这张子适多半投缘,但也忍下了对太子的不满没说。   俩人接着就说起了公事,张子适将房里的各样账目都给他介绍了一遍,谢迟这才发现屋里虽然瞧着乱,但其实还是分门别类放得很清楚的。   “这回有问题的,主要是这部分——”张子适拍拍桌上那一堆,“朝廷近五年给各处官学的拨款开支。还有那一堆……”他指指远处角落里的高高一摞,“这四年里修缮官舍的钱款。”   ……天啊。   谢迟意识到了这案子的棘手。开办各处的官学,牵涉的是读书人;官舍,涉及的是各地官员。   这事一旦查明,背后的主使不论是谁,都可想而知要面对天下人的一腔怒火。由此便也可知,在事情查清之前,这背后的人为了活命,难免会出手阻挠。   “这事不好办啊。”谢迟锁眉而道。   张子适坐在桌上,睇了他一眼:“你怂了啊?”   “不。”谢迟咂嘴挑眉,“我在想,咱是先接着往下查,还是先把你理出来的这些往紫宸殿禀一回。”   “先禀一回?”张子适饶有兴味地看看他,“君侯有什么想法,请说。”   “……我得先同老师商量商量。”谢迟沉吟道。曾经想拜顾玉山为师却未果的张子适顿时悲从中来,一叹:“这样,你先说说,我也回去同老师商量商量。”   他的老师也是好老师,哼!   三天之后,明德园里小小的震荡了一场。   因为离得最近的另一处园子里,正在避暑纳凉的一位王府公子突然叫御令卫给押走了。   叶蝉摸不清状况,不知跟自己府里有关没关,一时整颗心都紧绷了起来。可御令卫是天子亲兵,假若真要往他们这边来,他们也不能堵着不叫进。   叶蝉便让上上下下都回了屋去,两个孩子也嘱咐乳母看好,然后自己去了前头会客的厅里。   她在厅里踱了足足一刻的步,门房的宦官跑进来禀说:“夫人放心,人走了。”   叶蝉骤然松气,又追问怎么回事?门房道说:“不太清楚,只听说好像是查什么官学的案子,和这位公子有点关系,便先把人看起来。”   官学?   叶蝉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想这确实跟自己府里没关系,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勤跟府里通着点儿信,万一君侯那边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   一个时辰之后,五王府的一个宦官进了户部,和自家世子谢遇低语了几句,原正专心查账的谢遇一下就炸了。   “谢迟!你疯了吧!”谢遇怒发冲冠,直奔谢迟而去。旁边的谢追谢逢一看,赶紧拦他:“哥,你干什么!”   满厅的官员都搁下了手头的事看他们,不远处的小间里,谢迟和张子适听到动静,也赶忙出来查看究竟。   “我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事没完!”谢遇怒不可遏。   刚被御令卫拿了去的,真是他的亲大哥。二人都是府上侧妃所出,嫡母无子,世子位原本该是他大哥的。   父王要请旨立嫡的时候,是他大哥站出来说自己资质平庸,爵位该给二弟,这世子才轮到了他来做。   论资质,谢遇也确实比兄长强,可这并不影响他一直敬重兄长。当下听说因为谢迟的一道奏章,兄长就被御令卫给押起来了,谢遇恨不得活撕了谢迟。   张子适一看,得,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三天里,连他都看出来了,其他几位世子和谢迟关系都还不错,唯独这个谢遇跟他不对付,结果这事还偏就撞上了谢遇。   他便想让谢迟先避避,反是谢迟没虚,把手里的账本交给他,就走向了谢遇。   谢遇比谢迟大四岁,高他半头。谢迟抬眼一睇他:“第一,我只是为了查案顺利,请陛下将与之有关又有权势在手的暂且看押起来罢了。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连审都不会审。”   “第二,我在上奏之前不知你兄长和此事有关,如果知道,我必会事先知会你一声。这一点上,对不住了。”   谢迟颔了颔首,谢遇想挥拳揍他,但被几个堂兄弟一并拽着,实在动不了,气得满面通红:“你……”   “第三。”谢迟迎上了他的怒容,“官学里的读书人是国之栋梁,官舍里的地方官是一地父母,这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若你的兄长当真从这两处贪钱,被治了罪他也活该。” 第59章   这天闹得不欢而散,直至傍晚从户部衙门离开,大家脸上都不太好看。   谢迟闷着头往马车那边走,谢逢追上他:“哥。”   “嗯?”谢迟回过头,谢逢说:“你别跟他计较,他就那脾气。而且毕竟是亲哥,这事……”   “我知道,我没生他的气。”谢迟一笑,拍拍谢逢的肩头,“你放心,都是本家,我犯不着为这个记仇。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的忙呢。”说罢拱了拱手,就钻进了马车。   他确实没记谢遇的仇,这案子里棘手的地方多了去了,谢遇闹出的那点不快根本不足以让他分神。他现在想的是,晚上得赶紧再请教请教老师,明天好换张子适回去歇着。张子适都在户部住了好几天了。   可他不记仇容易,让谢遇把这事搁下却有点难。   谢遇回了府,就在正院里跟驴拉磨似的转了起来,转了十几圈后一停脚:“父王真什么都没说?”   他的世子妃石氏僵了僵:“反正我没听说。”顿了顿又劝他,“殿下别担心了,大哥在户部做事,不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当下是把有关的人都拘着,并不是他真犯了什么,我看他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万一不能呢?”谢遇禁不住地急躁,“万一不能呢!大哥当时在户部都做了什么,咱可一点都不知道!”   官场上有几个人是彻彻底底干净的?万一大哥没沾这事,却查出了点别的,可怎么办?   “那……那您急也没用啊!”石氏蹙眉,“父王都没吭声,您也不好绕过他去向陛下陈情。这还能怎么办?咱又不能逼着御令卫放人。”   “唉!”谢遇一身沉叹,想了想,到桌边坐下了,“这事是那个勤敏侯主理,他说话大抵还管用。过两天你去见见他夫人吧,备双份的礼送去,提一提这事。”   “……那行。”石氏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当即着人研墨,给勤敏侯夫人递帖。   顾府,谢迟在用了晚膳后去见顾玉山,刚走进顾玉山的院子,便见他在廊下独酌。他是年纪不轻了,可谢迟怎么看都觉得后背佝偻得实在厉害了些,透出了股寂寥的味道。   然后,顾玉山一记叹息,印证了他这个想法。   谢迟左右看看,招了招手叫来了个小厮,客气询问:“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近来总这样。”小厮回道。谢迟略作迟疑,还是向廊下走了过去。   “老师。”他一揖,顾玉山持着酒盅的手微滞,侧头看了看他:“有事?”   谢迟暂且没提自己的事:“老师您……心情不好?”   “唉……”顾玉山叹气,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你有什么事,说吧。”   谢迟径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注意到他放着小炉温酒的案上还有一碟桂花糖、两只白粽子。   顾玉山并不是爱吃甜的人,谢迟越看越觉得有事,沉了会儿,说:“老师有什么心事,不妨跟学生说说?学生若能帮忙……”   “你帮不上。”顾玉山咂了口酒,“你好好办你的差,过你的日子便是,不必为我操心。”说着就扯开了话题,“案子查的如何了?”   谢迟见他实在不肯说,便也只好作罢:“这案子牵涉甚广,查得着实头疼。有许多地方账不对,可涉及的人又完全不重合,您看这怎么办?”   “那就只能一步步查。”顾玉山低头抿着酒淡淡道,“不是所有的事都有捷径可走的,也并非一定要寻到捷径才显得你聪明。这案子,你只管按部就班地去办,涉及了谁就去问谁的话,总能查明白的。”   “那如果最后连不上呢?”谢迟锁眉道,“最后总要禀出三五个主犯,请陛下降罪吧?”   顾玉山点点头:“道理是这样,但并非所有案子都是这样。背后一定有惊天阴谋、有主犯等你的,那是话本里的故事,不是当下的朝堂。”   谢迟微怔:“老师的意思是……”   “朝野上下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论勾结、论结党,那一定有,这却不等同于每一件事情都是因勾结而起。就说户部这案子吧,你现下显是觉得这是一桩大案,是户部上下的官员都在为一个背后的人牟利,是不是?”   顾玉山看看他,谢迟懵然点头,觉得那当然啊,不然怎么会正好全犯在官学官舍上?又怎么会全出在这几年?   顾玉山轻笑:“那你换个方面想想。有没有可能,这些人之间其实都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所谓主使,只不过是第一个从中牟利的人尝了甜头,其他人便纷纷效仿了起来,最后闹得案子大了?”   谢迟一阵惊异,不觉窒息。顾玉山的这个说法,实在也是有可能的,可他当真没这样想过。   顾玉山打量着他的神色,又是轻笑:“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学生心急了。”谢迟惶然低头,顾玉山却说:“不,摊上这么个乱如麻的大案,心急实在正常,谁都想赶紧理出头绪,了了它。”   他继而一喟:“但你在心里先对它的结果定下一个路数,这是办案的大忌。照这样办案,就容易走弯路,容易出冤案。办案之人,要时时谨记只凭证据说话,不能凭自己的心思做判断。”   “还有,用人也是这样。”顾玉山继续道,“你若有朝一日位极人臣,要记得多看手下的官员做了什么事,不能随意判断他们是怎样的人。巧舌如簧能让你高兴的,未必对天下好;不会说场面话的,也未必就不是忠臣良将。”   谢迟仔仔细细地品了一遍这番话,颔首道:“是,学生谨记。”   “这案子,你踏踏实实地办。陛下要的是真话,不是拎三五主犯出来给别人看。”顾玉山说着,打了个哈欠,“去歇着吧,我也睡了。”   谢迟连忙起身施礼,待得顾玉山进了屋,便退出了院外。   翌日,青釉把帖子送进月明苑的时候,叶蝉愣了好半晌:“五王府世子妃?”   青釉躬身:“是,帖子是昨晚送到府里的,门房怕耽误事,一早便着人送了过来。”   叶蝉翻开帖子看了半天,字字句句都只是客气话吉祥话,没看出个所以然。不过,即便都是客气话吉祥话,也显然是有事。   明德园在洛安城外,来一趟远着呢,串门有费这么大劲的?她和这位世子妃又没交情。   不过她还是说:“研墨吧,我请她过来坐坐。”   “您真要见?”青釉有些讶异,怕叶蝉惹祸上身。   叶蝉皱皱眉:“不见能怎么办?她堂堂一个世子妃亲笔递帖,我把她拒之门外?”   青釉:“那万一她求点什么……”   “万一她求点什么,是私事,我能帮便帮。是公事,我绝口不应,她还能把我绑了不成?”   叶蝉说罢,又吩咐小厨房到时多备几样精巧的点心待客,之后便把这事搁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子妃的身份是比她这个侯夫人高,不过要硬逼她干什么,那也真不可能,她才不怕。   于是又过两日,五王府世子妃石氏便登了门。从王府到洛安城外的园子着实不近,她天没亮就出了府,仍是将近晌午才到。   人到园子门口时,有下人及时进来先回了一声,方便叶蝉整理妆容。然后叶蝉就听说,这位世子妃是带着侧妃徐氏一道来的。   她不禁噎了一下:“这什么意思?”   “这可真不太合适……”青釉脸上也不太好看。   亲王府压侯府不是一星半点,世子妃和世子侧妃说起来也都比侯夫人的身份要高。石氏自己来就算了,夫人对她见个礼也合规矩,可她带着侧妃一道来,夫人就得对侧妃也见礼。虽然礼数上也该是这样吧,但就是……就是怪怪的。一来按常理来说显有正室侧室一道议事的情况,二来这身份高低石氏肯定清楚,非这么做就像是明知如此却就要压人一头,成心示威一般。   青釉便提议说:“要不让减兰陪着您?”   叶蝉摇摇头:“不用,让她陪陪元晋吧。”她直觉觉得今天这两位不好应付,元晋见不到她肯定要不高兴的。   不过片刻,红瓷近来禀了一声,说五王世子妃、世子侧妃到了。   叶蝉从妆台前站起来,又理了理衣裙便走了出去,在堂屋等到二人进来,屈膝一福:“世子妃万安、侧妃万安。”   石氏瞧瞧她,一个字没说,悠哉哉地走进去坐下了,倒好在没坐主位。   侧妃徐氏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她:“夫人别多礼,我们就是随便来坐坐。”   青釉和周志才在旁边怄得后牙暗咬——这二位这么干要不是成心施压,他俩就跳江去!   叶蝉也强按着火气,不着痕迹地脱开徐氏的手:“二位客气了。”说着便转身去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石氏微笑,“明德园远在城外,我来避暑的这些日子,鲜少有人登门拜访,有劳二位了。”   青釉和周志才相视一望,还好,夫人气势没输。底气能撑住,后面应该不会太吃亏。   徐侧妃自然看出她是成心只跟正妃说话,一时面上讪讪,一声不吭地也去旁边坐了下来。   然后下人进来上茶上点心,三人暗潮汹涌的交谈暂时停了一停。等下人退出去,石氏抿了口茶:“真是好茶。”接着便说,“坊间都说勤敏侯年轻有为,我也早想跟夫人多走动走动。只是从前总不得空,这才拖了这许久。”   叶蝉心说,我才不想跟你多走动!嘴上道:“我们君侯在外有什么作为我不清楚,但王妃若想多来我这儿走动,我随时欢迎。”   就这么着,三人以极慢的节奏,打太极般地开始了一场交谈。闲话了一个多时辰的家常,才说到五王长子被押走的事。又说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才可算告辞。   毫不夸张地说,她们离开的时候,叶蝉都快饿哭了。她早上吃的不多,上午因为她们要来的事而有些紧张,也没心情吃点心,一聊两个时辰又早过了午膳的时间。   可她又气得不太有胃口吃:“怎么个意思?一个两个的来我这儿施什么压?当我是她们府里的侍妾么?”   哼,生气!   不止她生气,石氏也一肚子火儿。她很清楚这位勤敏侯夫人今年刚及笄,笄礼时她还来观礼来着。如今倒好,一个门楣不高的黄毛小丫头噎得她说不出话?   足足两个时辰,叶氏都在跟她和稀泥。聊家常能好好聊,一提正事,人家张口就说“哎,外面的事我不太懂”“君侯差事上的事,我一点都不清楚”“我近来都在园子里,这些我没听说啊”云云。   她开口要求叶氏到勤敏侯跟前说说话吧,人家也一句话推得干净:您看,我在园子里,派人回去一趟远得很。我们君侯在户部忙着,见他一面估计也不容易,您说是吧?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叶氏这么狡猾?长了张天真单纯的脸儿,到头来跟块钢板一样掰不动踢不动!   石氏气得面色发白,徐侧妃的心情倒是很好。   反正她是被正妃叫来的,事情没担在她身上。正妃在世子殿下那儿交不了差对她也没坏处,觉得失了面子的也不是她。   然后,五王世子妃携正妃一道去见了叶蝉的事,在当晚就传进了谢迟耳朵里。   谢迟这天留宿在了户部衙门,是刘双领亲自跑了一趟将事情告诉了他。刘双领近来也没在明德园,那边具体说了什么他当然也不清楚,不过谢迟还是一听就来了气:“有病啊他?”   想拐着弯寻个通融就算了,还正妃侧妃一起去,威逼啊?   这谢遇混人一个!   他咬咬牙:“给我备马,我回去一趟。”   刘双领一缩脖子:“君侯,您是回……”   “明德园!”他说罢便往外走去,心里把谢遇一家子都问候了个遍。   他都不敢欺负小蝉!轮得到外人?!   谢迟借着火气,连马车都免了,自己策马直奔明德园,在亥时三刻时到了门口。门房的宦官开门后吓了一跳,然则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足下生风地已走进去了好远。   月明苑中,叶蝉原已昏昏入睡,隐隐感到身边一沉,下意识的睁眼,继而愣住:“你怎么来了?!”   “回来看看。”谢迟翻身上床,把她往怀里一拽,张口便问,“五王世子妃是不是欺负你了?”   哈?!   叶蝉只觉他搂着她的胳膊都明显带着火气,抬眼一个劲儿地看他:“也、也说不上吧……你怎么知道了?”   “哼!”谢迟寒着张脸,张口便骂,“我可真没想到他会来这手,堂堂一个王府世子,办事一点体面也不讲!”说罢问她,“她们怎么你了?”   “……”叶蝉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长达两个时辰的交谈过程,整个都不太开心。她们字里行间都想压制她,逼她服软低头,可是……   要说“她们怎么她了”……   她道:“没怎么,我把她们怼回去了。”   “?”谢迟愕然。 第60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蝉跟谢迟说完经过后,谢迟郁气尽消,搂着她笑倒在床上,笑到抹眼泪:“你这么厉害哈哈哈哈哈!”   “……这种事我肯定不能瞎许诺啊,不这么怼回去,能怎么办?”叶蝉认真地望着他,俨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她于是推他:“不许笑了!我自己生了一下午闷气呢,晚饭都没怎么吃。”   哎?   谢迟赶忙把笑音收住,紧搂住她哄哄:“不气不气,这事你办得漂亮,她们肯定也怄得很,你该多吃两碗饭才对!”   叶蝉被哄舒服了,撇撇嘴,倚到他胸口上:“不聊了,快睡吧,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去户部?”   “……我这就得回户部。”谢迟哑笑,跟她解释说自己今天是留宿在户部的,为的便是能晚睡早起多看看案卷。现下跑了这么一趟,他得赶紧回去,免得耽误事。   “这样啊……”叶蝉心里闷闷的,撑身坐了起来,又道:“那你快去吧,走夜路当心点。要不要带些宵夜过去?晚膳有道肉末疙瘩汤不错,还有个白切鸡吃着也舒服,我让厨房给你装一份?”   “不用了,我自己骑马回来的,不好拿。”谢迟随口答着,突然注意到她恹恹的神色,喉咙里猛地哽了一下。   她这是想他了。他真想留下跟她一起吃个宵夜再走啊,可是吃了东西又要消会儿食才敢骑马,那和留下小睡一觉耽误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谢迟不禁一声叹息,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别急,再过四天我就又能回来了,我保证一刻都不耽搁就赶回来看你,行不行?”   叶蝉自知被看破心事,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又摇头:“不行。你从户部出来,还是先顺路去看看爷爷奶奶吧,他们肯定也想你。”   “啧。”谢迟眯眼弹她额头,“这么懂事,你是不是要让人心疼死?”   叶蝉噙笑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站起身,想了想又坐回来亲了她一口,温声道:“放心吧,户部离家近,我这几天回家见了爷爷奶奶两回呢。”说完忍不住又亲了一下,“我走了啊。”   而后他便走了,叶蝉在床上酸甜交集地自己又坐了会儿,抹抹被他亲过的嘴唇,自顾自地笑了好几声。   然后她生了大半天闷气的心情就转好了。心情一转好,她就觉得饿了。   “来人!”叶蝉唤了一声,值夜的兰釉连忙进来。   叶蝉便道:“肉末疙瘩汤还有没有?给我上一碗来。再随便搭个小菜,我饿了。”   片刻工夫,她要的吃的就端了进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末疙瘩汤,配了道花雕醉鸡卷。   这醉鸡卷是道卤制的凉菜,取鲜嫩的鸡腿肉,卤制时在汤汁中加些花雕酒。吃起来清新爽口不腻人,当宵夜吃十分合适。   叶蝉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吃了个八分饱,重新漱口心满意足地倒头便睡,连梦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幸福的醉鸡香。   五王府里,世子谢遇回家听世子妃说完事情就炸了:“你怎么能带徐氏去呢?!”   石氏低着眼帘没吭气儿。   “你怎么想的啊?!”谢遇面色铁青,“我大哥被御令卫押着,你瞎置什么气?!”   石氏终于抬了抬眼皮:“那……殿下想让我怎么办?”她幽怨道,“勤敏侯夫人是个什么出身、什么身份?你还真要我低声下气的?”   石氏觉得,自己堂堂一个亲王府的世子妃,能亲自登门去求她,那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那叶氏还不给脸!   谢遇懒得与她争,只吼道:“那现在事情没成,你说怎么办吧!”   “这我能怎么办?让勤敏侯抓了把柄的又不是我!”石氏一句话顶了回去,夫妻两个互瞪了半晌,她又锁着眉一叹,“你瞎冲我发什么火儿,你自己想想,我说得没道理么?”   “你……”谢遇想骂她,可没骂出来。   石氏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她娘家虽说不上权势滔天,但富贵也已延绵了数代,最早可上溯到世宗的淑妃——虽然那位淑妃为人实在不太好,也没能善终吧,可是并未牵累家人。世宗后来收拾世家时也只办了势头最盛的一脉,其他支族延绵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是以石氏虽只是旁支里不甚起眼的一个,也总是心高气傲。在她眼里,叶氏那样的小门小户算什么啊?叶氏能当个侯夫人,凭的不全是撞大运?   先前看忠王妃待叶氏那么好,她也是无法理解。卫家是怎样的家族?她石氏一族见了卫家人都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叶氏凭什么得忠王妃那么照顾啊?   谢遇硬将一口气咽了回去:“反正这事你办得不地道!”   石氏瞥了他一眼,没做理睬,径自上床睡了。   嗤,不地道?   她想说,你天天宠着徐氏,弄得一个侧妃在府里头呼风唤雨,出了事却把她推到前头去求人,就地道了?   日后再有这种事,她一准儿还叫上徐氏!不然好事都是人家的,坏事全是她这正妃担,凭什么啊?   谢遇这天晚上睡得一肚子火,第二天的事,却让他火气更大了。   因为谢迟没打算吃这哑巴亏。   他凭什么吃这哑巴亏?莫名其妙的!户部的事那是政事,跟府里的女眷有什么关系?说项就说项吧,她们还仗势欺人,欺负他家小知了?   他觉得必须把这不痛快给谢遇扔回去,让谢遇长长记性。要不然,人家还要当他们家好欺负!   于是,谢迟就冷静地把昨天的事给抖搂出去了,抖搂的满户部都知道。反正一来他当时没在家,二来小蝉也没退让,丢人的不是他们俩。   谁挑的这事儿谁丢人!   然后,谢遇就被上上下下用古怪的眼神盯了一天。除此之外,户部官员们还好,就算议论也只是背地里议论,但他的堂弟们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谢逢张口就问:“你怎么去找人家家人的麻烦呢?”   谢追也说:“就是啊!你直接请谢迟喝顿酒说道说道不好?去敲人家夫人的门,你怎么想的?”   谢逐在旁边帮腔:“他夫人才刚及笄啊,你是不是瞅准了人家年轻好欺负?”   失算了吧?被怼了吧?丢人现眼了吧?   三个堂弟一脸鄙夷,谢遇好悬没给气厥过去。   几尺外的书房里,张子适劝了劝谢迟:“没事就行,别跟他计较。”   谢迟“嗯”了一声,接着就扯了个大哈欠。   他昨天回明德园,一往一返花了不少时间。回来后便紧锣密鼓地忙起了正事,结果一不小心就忙到了天明,一整夜没睡。   “你今天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在忙一晚,该理的东西就差不多了。”张子适边说边打量他的双眼乌青,“酉时就回吧。”   谢迟深感让张子适自己忙很不合适,颇想推辞,然而精神不济也实在难以把事情做好。   他于是又扯了个哈欠,拱拱手:“多谢,明天换我多盯一阵。”   另一边,顾府之中,顾玉山正生无可恋地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帐子发呆。   昨天晚上,他送了第十封信出去;今日一早,十封信一起被送了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崭新的信封,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却写了一个气势如虹的:滚。   顾玉山于是就这么躺下了,早膳没吃,午膳也没用,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唉……   他又叹了口气,心下努力地跟自己说,当下的这个情形,是他预料到的了。   ——当年是他一蹶不振不好好过日子,夫人日复一日地开解了他好几年,他作死一句不听,才把夫人气走了。现下他重新振作了起来,想和夫人重修旧好,夫人就必须回来吗?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个道理他懂,可他心里还是苦闷。   顾玉山就这么一直躺着,不知不觉便躺到了傍晚。谢迟回来后照例用过晚膳便来见他,他直至人家走到了床前才蓦地意识到有人来了。   “……回来了?”他没精打采地开口,谢迟应了声是。   然后,顾玉山便见谢迟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接着伸手要碰他额头:“老师您病了?”   顾玉山啪地挥开了他的手:“去去去,没病,你该干嘛干嘛去,没事干就早点睡。”   “?”谢迟心说,我今天这么早回来就是为了睡觉的。可是您这样,我不敢睡了啊!   他左右瞧瞧,拉过张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老师您有心事?跟我说说吧,我帮您想辙。”   嘿,这傻小子……   顾玉山皱眉:“你帮不上忙,快走,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听下人说您都自己待了一天了,不吃不喝。”谢迟锁着眉,神情肃然,“您跟我说说吧,我就是帮不上忙也不会同外人讲。您别自己憋着,小心憋出病来。”   “哎你烦不烦?!”顾玉山暴躁地撑身坐起来,“出去!不然我……我打你啊!”   “……”谢迟看着老师思量了会儿,离座起身从桌上把戒尺取了下来,双手捧给顾玉山,“要不您先打,打完您跟我说。”   顾玉山烦炸了,抄起戒尺扬手就抽了下去,谢迟吃痛一缩,咬牙缓了缓,又把手伸了回去,顾玉山愤恼地再度扬起戒尺,打却打不下去了。   “……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学生!”他把戒尺扔到一边,负气地别过头。   谢迟坐回椅子上,还死皮赖脸地往前凑了凑:“您就说说呗。您看您,一不会杀人越货,二不能打家劫舍,为人清正顶天立地,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他还学会捧人了。   顾玉山被他气笑:“你去把门窗都关上!”   “哎。”谢迟立刻起身照办,不止关了窗、闩了门,还仔细看了一遍周围有没有下人,确定没人能听壁角才又折回来坐,“您说吧。”   “唉……”顾玉山复一声叹息,眸光渐渐凝住,终于惆怅地开了口,“你师母……”   谢迟便听老师说了一晚上师母的故事,听得他都精神了!   这故事有点像大齐版的《梁祝》,不过是没有马文才搅局,甜甜蜜蜜走到最后的《梁祝》。说白了,主要就是,师母当时是因为女扮男装进官学读书而和老师认识的!   “百十来个学生一起月试,你师母回回都前三甲……”顾玉山说起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迷离。   “后来也不知是谁先看出的端倪,说她是女儿身,官学里闹了好几天。”顾玉山笑了一声。   “再后来,她就大大方方地换回女装来读书了,大家这才知道人家是卫家的大小姐。别说闲言碎语了,谁敢轻易接近她啊?也就我那会儿不怕死。”顾玉山面上泛起了几许得色。   而后,又化作一喟:“一转眼,快四十年了。我对不住她啊……”   顾玉山的眼泪没忍住流了下来,他慌忙地擦了擦:“你说我当初犯的哪门子糊涂?人死不能复生,我再怎么难过也救不了皇长子。好好一个家就生生让我折腾散了。”   谢迟看老师难过成这样,自己心下也跟着难过。他能理解老师当时的悲恸难抑,可认真来说,师母要是真不肯回头了,那也可以理解……   人说到底都是在走自己的人生,谁也没责任围着谁转。师母又是名门闺秀,和离之后估计自己在娘家也过得滋润逍遥,真打从心底和老师一刀两断了,那也没准儿。   ——不过这话显然不能跟顾玉山说,而且,谢迟也不觉得一定就是这样。   他便道:“您别着急。要不这样,改天我替您去看看师母?就当是小辈拜见长辈。”   “不成,不成。”顾玉山连连摆手,“我们俩都和离了,正经的和离。你这小辈见长辈名不正言不顺,她准不见你。”   “那……”谢迟思绪一转,“那我让我妻子去见她呢?命妇见命妇,只当是我们府里和卫府正常走动。”   嗯……   原本很不想让学生在这儿瞎掺和的顾玉山被说得有点动心了。谢迟见他神色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您若觉得可以,这就写信回去!”   顾玉山很没骨气地点了头。   谢迟当晚就干脆利落地叶蝉写了封信,信里细致动情地把老师和师母的那点儿事儿全说了,然后道麻烦她帮忙。   叶蝉看这爱情故事看得心里酸楚,二话不说就决定帮一把,立时三刻提笔给卫府写帖子。   这帖子第二天一早便送进了卫府,彼时卫秀菀正在房里读史书解闷儿,接过信随手抽出来一看,嗤地就笑了。   她描得精致的黛眉轻挑了两分:“勤敏侯夫人?那就是顾玉山近来收的那学生的夫人么。”   这一看就是来为顾玉山说话的。   身边的小丫鬟察言观色,听言就躬着身说:“那您就……别见了呗。反正各路宗亲都时常递帖,原也不是个个都有空见的。”   卫秀菀却说:“见,为什么不见?就为他这点子破事,让勤敏侯一个当小辈的夹在中间不好做人,犯得着么?”她说罢将手里的帖子一递,“着人待我写回帖去,请勤敏侯夫人过两天来喝茶,取今年新送来的西湖龙井招待她。”   卫秀菀交待完这事,就又怡然自得地继续看起了书,心里却忍不住啐了顾玉山一口。   当年他那么冥顽不灵,她提出跟他和离,他连一句挽留都没有。如今他自己心情好了,就要请她回去?   呸,她才不回去!她自己过得可自在呢!   两日之后,叶蝉先提前一晚回了府,第三日一早便按约去敲了卫府的门。   卫家血脉兴旺,纵使许多支族并未住在一起,洛安的这一处府邸也已颇为恢弘。她进门后由仆妇领着走了足足一刻才终于到了卫秀菀的院子,卫秀菀亲自迎出来,叶蝉赶忙福身见礼。   “别多礼了,快进来坐。”卫秀菀和善地一搀她。定睛一看,呀,这位侯夫人怎么这么小?瞧着比她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两岁。而且还生得清秀可人……   卫秀菀原打算凑凑合合把人敷衍走的情绪有点绷不住了,怎么说呢?如果不提和离之前那几年顾玉山带来的糟心,那她成婚的那些年都还过得挺满意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想要个女儿但始终没得到。   三个儿子一起养真的一度闹翻天了好吗?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点头疼!   卫秀菀心里对叶蝉油然而生的喜欢,进屋落了座,就招呼侍女多添几道点心。   这让叶蝉恍惚间想起了忠王妃,忠王妃也一见她就要招呼她吃点心,端然一脸把她当小孩子看的模样。   而且忠王妃也姓卫,怎么她们卫家人都爱招呼人吃点心?还是都爱拿人当小孩子看……?   她心下腹诽着,侍女将点心端了上来。   糯米红豆饼、香芋梅花酥、蜂蜜桂花炖奶、山药鸡蛋糕。   “……”叶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看就很好吃。   待得她回神时,卫秀菀那一脸慈母情都快按捺不住了,笑吟吟地一味关切:“快尝尝,有爱吃的我让厨房装了给你带回去。有什么事你慢慢说,不着急。” 第61章   叶蝉自不知卫秀菀真是打心里把她当小孩看,很克制地尝了一块点心后,就说起了正事。   卫秀菀已与顾玉山和离,再叫“夫人”不合适。因其在家中行三,旁人就都称她卫三娘。   叶蝉说话一贯不会拐弯抹角,连在自己的事上都不会,遑论别人的。她张口便道:“三娘,我听我夫君说了您与顾先生的事。夫君道顾先生现下日日苦闷,想见一见您,您看……”   “这事我知道,他给我写过信。”卫秀菀想起这事便烦,却看着叶蝉就生不出火气,脸上仍带着笑,喟叹道,“我不想见他。唉……你们还年轻,经过的事少,和你们也说不清。只一样,这有的错犯了就是犯了,人心伤了也就是伤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叶蝉点点头:“这我明白。”旋即却话锋一转,“可若不是触及律例、涉及品性的错处,又有因由在前。他又肯改过自新,诚心诚意地赔不是,难道不可给他一个机会么?”   “……”卫秀菀不免微噎,倒不是叶蝉说的这话有多难反驳,而是她这么一说,卫秀菀愈发觉得这是阅历太过悬殊,叶蝉没法对她的经历感同身受,与她说也说不明白了。   卫秀菀略作沉吟,换了个方式,道:“那你这么想,假若你与勤敏侯一同过了二三十年的日子,夫妻和睦,孩子也有了几个。突然有一天,他性情大变,变得喜怒无常,日日只知饮酒。你清楚原因,却苦劝了几年无果,眼看着好好一个家变得乌烟瘴气,最终忍不住与之和离。又过几年他忽地转回了性子,对你们之间的事也愧悔了,想寻你回去,你会答应么?”   叶蝉一时怔然,卫秀菀又道:“一年三百五十余日,日日消沉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你置身其中。先前的情分在这里面早已消磨净了,你自己清楚得很。如此这般,勤敏侯转回来找你,你会回去么?”   叶蝉被她说得懵了,她发现,卫三娘说的这些她想象不来,想象不来,便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劝她。   她低着头思索了良久,无力地嗫嚅了一句:“勤敏侯对我很好……”   这回换做卫秀菀一愣,接着便失笑出来:“顾玉山曾经对我也很好。”   可感情确是会被消磨殆尽,这个叶蝉也明白。   卫秀菀看看她被堵得想继续劝又几度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觉得有点不忍心。便摆摆手说:“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四下走走吧。我有几个侄女与你差不多的年纪,不知你们从前见没见过?”   叶蝉却在此时又呢喃了一句:“如果他在消沉的那几年里,不曾对我动过手,也不曾恶语中伤过我,我应该是会回去的……”   卫秀菀微滞,旋即哑笑:“你现下不过说说而已。”   “不是的。”叶蝉认真地摇头,“人痛苦的时候难免会不讲理。如果他在那般痛苦时,依旧不对我这个离他最近的人宣泄,只是自己以消沉面对,我想他心里……肯定还是在意我的。”   卫秀菀不禁有些恍惚。   “多少懦弱之人,在悲痛至极时都会出手打人呢;儒雅之人,也会在悲愤之间对人恶语相向。顾先生和谢迟都胸怀雄才大略,对他们来说,能走到消沉颓废的那一步,必定已是痛苦得难以自持了。”叶蝉打量着卫三娘的神色顿了一顿,“若他那时依旧对我有所克制,我就原谅他其它的不好。”   顾玉山是否在沉痛愤慨之下对卫秀菀动过手,叶蝉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如果她和卫秀菀落到同样的境地,她的想法会与今天一样。   诚然,那样的日子势必会让他们的感情有所折损。可是……   她觉得,谢迟抱着她说她是他的小姑娘的画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担心她受了欺负就连夜赶去看她的事,她也会一直记得。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股清澈的泉水,冲刷着卫秀菀心底的阴霾。   卫秀菀猛地摇摇头:“我卫家的门楣放在这里。和离之后,来提亲要我再嫁的人不少,我没有答应,就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叶蝉好生一讶,脱口而出地反问:“你当真不是因为心里还念着他吗?”   卫秀菀黛眉骤蹙,她旋即回神,连忙作揖告罪:“我失言了!”接着又说,“如果我是您,我受不了家里的乌烟瘴气,大约会更早便与他和离。有了好的姻缘到了跟前,我也未必拒绝。不过、不过如果没有,如果他转回来找我时我还没有再嫁,我就给他一个机会!”   不过卫秀菀紧蹙的黛眉却没有舒开,她淡淡地打量了叶蝉好一会儿,被搅乱的心绪令她莫名觉得窘迫。   她便强硬道:“我真的不愿多想这件事。”说着她垂眸抿了抿唇,“夫人你……先请回吧。只消让勤敏侯告诉顾玉山,你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不答应与你无关。他这个人待学生一贯还不错,不会怪你们的。”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下了逐客令,打心里说,她其实着实挺喜欢这个通透的小姑娘。   可她好像有点怕,又说不清在怕什么,便想先行避开。   叶蝉离开之后,卫秀菀自己闷了一下午。   她刻意地不去想顾玉山,脑子里就翻来覆去全是叶蝉的话。然后她不得不承认,即便在那几年里,顾玉山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没说过一句恶言。   他对她说过最不客气的话,大概也就是“你能不能别管我?”“出去!”这一类了。   叶蝉说得有道理,他是胸怀大志的人,能消沉势必已是痛苦至极。那样的痛苦之下,他依旧对她态度尚可……   卫秀菀发现,自己的心情比叶蝉来前更烦躁了。   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啊!   另一边,叶蝉从卫府出来,没直接回明德园,而是回了洛安城里的府邸。   倒不是时间太晚来不及去明德园,而是没心情。   她觉得这事让她给办砸了,说不上办砸也起码是没办好——最后不是让卫三娘给赶出来了么?感觉跟直接吃了顿闭门羹也没什么差别。   叶蝉就闷在府里打了蔫儿,坐在罗汉床上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一只荷包,从午膳后一直缝到傍晚。谢迟在户部听说她离开卫府后回了这边,忙完后便也回来了,他原想问问她游说得如何,如此倒是一进屋就从她脸上看到了结果。   他一把将她手里的荷包拽了出来:“别缝了,你把口都缝上了!”   叶蝉一个激灵回过神,看看手里的荷包,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真把口给缝上了?!然后她没精打采地把荷包撂在了榻桌上。   “唉……”叶蝉一声长叹,谢迟坐下来搂搂她:“没成啊?没事,别不高兴。”   叶蝉往下一栽,躺到了他腿上,又翻成侧躺,双臂环住他的腰:“……我过几天再去一趟吧。”   她还挂心了?   谢迟随手把她侧颊上的碎发捋到耳后:“不用。我也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得上忙。既然不行,我就去回老师去,你不用记着这事。”   叶蝉闷闷的,心里不是滋味儿。   其实这事是没关系,她作为一个外人,好像没资格说什么“我希望他们好好的”。可诸如这样的事,偏总是容易叫外人遗憾得很,会让人觉得明明都是很好的人,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   谢迟拍拍她:“晚膳还没用吧?让厨房做些合口的东西给你?陈进你没带回来的话,就让大厨房做。”   “……不用。”叶蝉摇摇头,说看看厨房备了什么就直接吃什么。   她近来胃口都不太好,时常不想吃东西,可能是因为暑气重的缘故。再碰上类似于五王世子妃气到了她,或者向今天这样不太顺心的事情,她就更加什么都没心情吃。   谢迟也发觉她近来似乎瘦了,见她提不起劲儿,就主动道:“你不叫,那我叫我想吃的了啊?”   叶蝉没反对,点点头。谢迟把刘双领叫进来便说:“让厨房上道酸菜鱼,做得爽口些,烙饼和米饭都要。”   用汤汁味道好的菜泡饼或者配米饭,显然是她喜欢的吃法。叶蝉抬眼看看他:“你叫你爱吃的吧,我大概吃不多。”   谢迟彼时没走心,随口道自己也想吃这个,等到鱼端上来,才发现她是真的“吃不多”。   酸菜鱼其实很下饭的,鱼肉和酸菜都很勾人胃口,鲜香汤汁浸进烙饼,一下就会很入味。再加上府里的鱼都是现杀现做,鱼肉一贯够鲜嫩,谢迟觉得叶蝉一定会吃得很享受。   可没想到,她刚就着鱼吃了三五口米饭,就把筷子撂下了。倒也不急着离席,就悠哉哉地托腮看着他吃。   “怎么不吃了?”他要往她碗里送块白白嫩嫩还带皮带脂的鱼腹肉,还没搁下就被她推住了手:“我吃饱啦,你吃就好。”   “?”谢迟锁眉,这不对啊?   她从前显然不是这么个饭量,不说特别能吃吧,至少也是特别爱吃啊!就算是没专门叫爱吃的菜的时候,她也总能从一桌子菜来挑出那么三两道特别喜欢的,吃得津津有味,今天这样显然不对劲。   他便也搁下筷子,打量着她,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叶蝉摇头说没有,就是胃口不太好。又道大约是近来天热,她时常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倒不稀奇,可你这都瘦了好多了啊;天热也是真的,可你天天在屋里待着,放着冰山解暑,热能热到哪儿去?   而且今年并没有去年那么热。   谢迟不禁紧张起来,怕她病了却不自知。囫囵又吃了两口,就叫人进来撤了膳,然后便让刘双领去请大夫。   刘双领就去喊了赵大夫过来,赵景原也正吃着饭,撂下碗一擦嘴就往这边赶。到了正院门口,却让谢迟给拦下了。   谢迟把他拽到一边嘱咐说:“诊出来之后,你只管说没事,只是暑气太重影响胃口便可。实际上怎么回事,你出来跟我说。”   “?”赵景一头雾水,茫然地点头应了下来。   谢迟是怕叶蝉心思重。他平日在外忙着,她就总爱在家为他胡思乱想。那万一她真病了怎么办?自己再一胡琢磨不得影响养病吗?   现下看起来,倒肯定不是什么大病。可万一思虑过重小病愣给攒成大病呢?   他胡担心,他也知道自己在胡担心。   赵景于是和谢迟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叶蝉伸出手来让赵景搭脉,赵景沉吟着搭完左手又搭右手,然后又问了些饮食起居上大大小小的问题,最后肃然道:“君侯放心,夫人就是暑气太重影响了食欲,在下一会儿给夫人开几副调理胃口的药,喝上一阵便行了。”   “好。”谢迟点点头,示意刘双领跟着大夫去抓药,又神色轻松地跟叶蝉说:“我出去消消食。”   叶蝉一愣,心说你不是已经消了一趟食了吗?不过谢迟已经干脆利索地转身走了。   走出正院,谢迟看向候在外头的赵景:“怎么回事?有碍无碍?”   “这个……”赵景刚才紧绷的脸一分分松了下来,笑着拱手,“恭喜君侯,夫人无碍,就是有喜了。”   “?!”谢迟瞠目结舌。   他愣了至少两息,一把将赵景拎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夫夫……夫人有喜了!”赵景被他吓得哆嗦,和他大眼瞪小眼地滞了半晌,声音都虚了,“真的……”   谢迟心头狂喜,甚至不知该怎么表达这种喜悦。   于是赵景被他一把松了开来,然后和刘双领一起傻眼看着他在眼前踱了两个来回,接着猛捶院墙。   “哈哈哈哈哈——!!!”谢迟终于绷不住大笑出声,可说是大笑又还压制了几分,似乎怕惊着里头。   然后他警告刘双领说:“你不许多嘴,我亲口告诉她!”   刘双领:“……”   您在家里这副德性,跟着您一起办差的那群世子殿下知道吗?   于是叶蝉就发现,谢迟似乎消食消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具体表现在他连走路都有点飘,而且打从回来起就开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可他这么晃悠吧……却又不干什么,就一个劲儿地看她,搞得她在他的注视中迷茫地抹了好几回脸,什么也没有啊?   等到她沐浴更衣完,他还贱兮兮地迎过来,半推半搂地尽快把她弄上了床。叶蝉云里雾里,怔怔然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扯上了他的衣带。   她觉得他是不是想……那个了。   其实她也想。这种事嘛,食髓知味。他俩刚尝到甜头就开始聚少离多,她对此也很幽怨。   但他阻住了她的手。   然后他凑过来,亲了她一口:“小蝉。”   叶蝉眨眨眼:“嗯?”   他又往前凑了两分,温热的鼻息弄得她耳根一痒,莫名地羞赧。   他在她泛红的耳际温柔地闻了闻,接着,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告诉她说:“你有喜了。”   “啊?”叶蝉怔讼一刹,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的光彩也一分分生了出来,“真的?!” 第62章   二人都喜不自胜,第二日谢迟照常去户部办差,第三日终于得以休息,就与叶蝉一道去将这喜讯告诉了爷爷奶奶。   二老也都高兴不已,谢周氏留叶蝉说了好一会儿话,有着人从库里取了好几套精巧的首饰给她。一家子一直聊到了将近晌午,眼瞧着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谢周氏才道:“你有着孕,我不强留你一起用膳了,回去让小厨房做些合你的口的。”接着又跟谢迟说,“你等一等,再陪奶奶说会儿话。”   叶蝉知道这是有话不便让自己听,就先依言告退离开了。谢周氏噙着笑目送她走远,待得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才终于一喟:“唉,谢迟啊。”   “奶奶。”谢迟打量着奶奶的神色,颔了颔首,“有什么话,您说,孙儿听着。”   谢周氏笑了一笑:“奶奶不想扫你的兴。你们小夫妻,遇上这样的喜事,高兴是应该的。可奶奶还是得嘱咐你,别光顾着高兴,也别为了孩子长得好就一味地给她补养。”   谢迟不禁怔然:“奶奶何意?”   谢周氏笑容敛去:“你娘是怎么没的,要我多说么?”   这句话宛如晴空霹雳,令谢迟身形一颤。   谢周氏淡淡道:“女人生孩子,那是鬼门关前走一道。孩子长得不好,会不好生;可长得太好,也会不好生。怀胎十月,更有诸多苦要她受,月份大了连身都不好翻,害喜害得厉害的连口粥都吃不下,这些你心里都要有数。”   “……是。”谢迟怔怔然应着,一时还沉浸在母亲难产而亡的情绪里没缓过来。   谢祷嘬着烟斗,见他面色实在白的厉害,用胳膊肘碰了碰谢周氏:“你提他娘干嘛?看把他吓的。”   谢周氏斜睇了丈夫一眼:“现在吓着,总比日后后悔强。”   说罢又继续嘱咐他:“小蝉年纪还轻,又不是个多么健壮的人。孕中身子不适,难免脾气也会不好,你要多担待她一些。别跟她怄气,别总想着自己承担着火气也委屈——你满洛安的打听打听,多少命妇是好好的把孩子生完了,却因为孕中多思活不下去的。”   “?!”还有这种事?!谢迟惊呆了。   谢周氏打量着他的神情,觉得一剂猛药下够了,摆了摆手:“也就这些事,去吧。你好好照顾她,别嫌麻烦,她肚子里揣着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是……”谢迟声音发虚,抹了把冷汗才长揖告退。   于是叶蝉在吃午饭的时候就发觉谢迟的情绪不对头了,总走神,跟丢了魂似的。   “怎么啦?”一边打量他一边给他盛鸡汤。这鸡汤是小厨房遵医嘱给她炖来补身的,用的是从明德园周围佃户手里买来的土鸡,肉嫩味美,肚子里还有没生出壳的蛋,简而言之就是一大串橙红的蛋黄。   陈进对这道汤显然特别满意,不仅亲自端了进来,还在她面前好生夸了一番。他感慨说,这鸡真好啊,烹调时他一点油都没放,但炖出来汤上便飘了一层色泽金黄的油星。闻起来特别的鲜,入了口又并不腻,鲜香能在齿间萦绕许久不散,当真是好东西!   叶蝉盛好汤后又舀了两块鸡肉放在碗里,搁到他面前时,他依旧没回神。   她便晃了晃手:“怎么啦?”   谢迟局促地端碗喝了口汤,清清嗓子,看向她:“那个,小蝉……”   叶蝉:“嗯?”   谢迟道:“你看啊,我在外面也忙,有些事确实烦得很。所以有的时候我可能……我可能脾气不太好。”   “?”叶蝉吃了颗汤里的蛋黄,诚恳表示,“你脾气挺好的呀。”   谢迟对此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如果我在你面前脾气不好了,你及时提醒我。你就、你就说一句你怀孕了,我一定克制住。”   “……”叶蝉一头雾水,喝着汤又打量了他须臾,忍不住问了,“奶奶跟你说什么了?”   谢迟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他不想把那些唬人的话告诉她。他觉得他都被吓成这样了,她听了一定会比他更紧张。   叶蝉皱眉思索了一下,也没再问,就说:“那你如果哪天心情不好,你也告诉我一声,我不给你添乱。”   “那行。”谢迟赶忙答应,顿了顿又道,“可你若需要什么或者有什么话想说,你还是要告诉我,别委屈自己!”   “嗯,好!”叶蝉满口应下,低头看看自己尚还一点都看不出形的肚子,心里美滋滋的。   这个孩子一定会好好的生下来,再在爹娘的关爱里好好的长大!   他还有两个哥哥,肯定会特别幸福的!   这个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阖府,正院里头个个喜出望外,西院里的气氛则微妙起来。   几个侍女宦官窃窃私语了一阵,最后还是推了在容姨娘跟前最得脸的花佩去说这事。花佩便硬着头皮进了屋,闷着头说完后,半晌没得到回音。   “……姨娘?”花佩试探着一唤,容萱终于后知后觉地回了几分神:“啊……”   她咳了一声:“夫人有喜了是吧?我要去道个贺吗?”   花佩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容萱被盯得不太自在,摆手道:“要去道贺的话,你就帮我把礼备好,我明天一早去。不用就算了。”   她心里现在乱着呢,夫人有孕的事,她实在顾不上。   当下缠着她的事有两件,一是两个哥哥有出征去了,这回进犯的不是玛尔齐,而是玛尔齐分裂之前的罗乌,据说兵力要比玛尔齐略强一点;二,是她最近卡文卡得太凶残了。   这两件事里,第一件她左右不了,只能一边担忧哥哥们的安危,一边对罗乌这么个弹丸之地上蹿下跳的行为懊恼。容萱觉得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这大齐朝旁边的罗乌、玛尔齐如此,她原本的时空里,隔三差五在我国边境搞核试验的奇葩邻国也如此。   第二件只有她能左右,迟迟过不去这个坎儿,就让她很怨念了!   她在现代时看网络小说,作者们都是拿电脑码字的,通常日更三千日更六千什么的。她现在不是没电脑么?都是手写,而且还是毛笔,她一般一天能写出两千字。   可现下这两千字,她都卡了至少五天了。   剧情跑不顺令她夜不能寐,该睡觉的时候大脑活跃得很,感觉神经都一跳一跳的。可晚上睡不着吧,白天还不清醒,弄得她这两天精神状态糟糕透顶。   容萱的心思便全在这上头。   她还希望自己日后能在大齐成神呢,大致的路线她都规划好了——她这个侯府妾室的身份去出书(而且还有肉),可能会惹麻烦。她打算回头起个笔名,托人帮她匿名投稿,自己不露面,就像是阿米尔·汗拍的《神秘巨星》里一样。   所以她和手头的剧情死磕上了,说什么也要把这故事写完。处女作不说样样完美,也至少不能是个坑吧?   容萱盯着眼前的新一张白纸,一脸沉肃。   “姨娘……”元显咿咿呀呀地走过来,抬头看看她,双手一伸,“抱我!”   “……姨娘现在没空抱你哈,乖,找奶娘玩去。”容萱赶紧把他往外哄,叫了乳母过来陪元显。   几天之后,太子妃有孕的喜讯传遍宫中朝野,各府都陆续听说了这件事,有关没关的都得感慨一句“大喜事啊!”。   东宫里,各方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宜春殿的外殿,前来道喜的命妇络绎不绝。   只不过,没几个真能见到太子妃。绝大多数都让嬷嬷挡在了外头,喝一盏茶,小坐一会儿,意思到了便也回去了。   寝殿之中,忠王妃坐在太子妃身边,两个人都好半晌没说话。   卫氏是被太子妃的气色吓着了,见她不开口,就什么话题也不敢说,生怕惹得她不高兴。崔氏则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呢?说她一点都不开心?还是说她在东宫度日如年?   她知道太子近来对她好,可她也很清楚,太子为什么对她好。   他不过是想挽回在朝中的名声罢了,做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直让她觉得恶心。   她对他早就没了期待,原本各过各的也没什么,她巴不得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才好。可如今呢?他要做深情,便从一个月见那么一两回面,变成了一个月里有二十日都要见面。她心里抵触得很,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了那份怨怼。   何况太子也并没有真的对她多好。这一切毕竟是做给外人看的,他常进她的宜春殿,外人便会觉得他们的夫妻感情有所缓和。可宜春殿里是什么样子,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根本无话可说,她不喜欢太子,太子也对她很不耐烦,闹得不愉快是经常的,太子冷着脸对她更是常见。   如此这般,她当真觉得,这还不如他从前贪恋美色偏宠妾室的时候。   那时虽则在她生病时、在元晰生病时,她会觉得日子很难过,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至少还可以怡然自得,不用日日面对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   如今……   崔氏疲乏地缓了口气,跟忠王妃说:“多谢你来看我,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你别担心。”   “……你想开些。”卫氏艰难地劝说,“我不多劝你为孩子多做打算,只求你多为自己想想,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你也多个倚靠。”   不论太子多么混账,这孩子日后都还是有爵位的。但凡崔氏好好教,让孩子日后对她孝顺,日子便总会舒顺起来。   崔氏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声:“我知道。”   卫氏又说:“你也不必太怕他。若真心里憋屈,就叫人回陛下一声,陛下总归还是能管得了他的。”   崔氏却摇了头:“不必了。”没有意义。陛下再怎么对太子恼火,太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大齐的储君。再说,就算太子被骂好了三日五日,假的情分也还是假的,只不过是被粉饰得更好看而已。   “殿下,该服安胎药了。”有宫女低眉顺眼地进了屋,福着身低声吸气地禀话。卫氏一转头,便见一股苦药汤的味儿直撞过来。她正想说多备些蜜饯,崔氏却已面无表情地直接把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好似半点都不在意那点苦味。   卫氏一声叹息。她知道崔氏这是心里比那药更苦,也知道这份苦自己根本没法说什么感同身受。只得庆幸崔氏还算是个心里刚强的人,好歹没去寻了短见。   “夫人,该服安胎药了。”青釉这句话传进耳中的时候,正蹲在地上陪元晋玩的叶蝉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然后慢吞吞地起来端药。   坐在罗汉床上读书的谢迟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把药接了过去,只不过眉梢眼底都还透着一股悲愤,就差把“啊,好苦”几个大字写脸上了。   谢迟笑了一声,看看桌上的盛着蜜饯的小子,拣了两颗梅子出来用小刀一划把核剖了出来,然后下榻踩上鞋向她走去。   于是叶蝉愁眉苦脸捏着鼻子把药灌完后,搁下碗就发现面前跟变戏法似的多了个人。   他又跟变戏法似的向她一摊手:“喏,苦惨了吧?给你吃。”   两块暗褐色的梅肉躺在他手里,晶莹剔透的等着她。   “……”叶蝉斜眼瞥他,死鸭子嘴硬地道,“不苦,我不怕苦。”   “不苦也吃一个。”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把梅子往她嘴里喂,然后自己吃了余下的一片,又抱起元晋,“爹难得今天没事,带你出去玩吧,好不好?”   元晋揪着手指矛盾了一下,伸手指叶蝉:“我跟娘玩。”   谢迟便说:“娘怀孕了,肚子里有个你的弟弟妹妹在慢慢长大,要多休息——她刚才已经陪你玩了半天了,我们让她睡一会儿好不好?”   元晋显然不太乐意,谢迟就又补了一句:“不然娘会生病的。”   元晋就点头了:“那好!”   哎,真乖!   谢迟很满意地亲了儿子一口,又扭头亲叶蝉:“那你睡会儿,我陪他出府玩玩。就在附近,你放心。”   “嗯!”叶蝉点头,转身就打着哈欠上床午睡去了。元晋被谢迟抱着往外走,走着走着想起来:“带哥哥一起!”   “好,那我们去接哥哥!”谢迟满口答应,去西院接上元显,便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出了府。   他让刘双领找了个藤球来,就让乳母退远了,自己陪他们玩。两个孩子感情一贯挺好,年龄也差不多,在巷子里跟他玩得特别高兴。   玩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有宦官寻了过来。刘双领眼见先看见了,便主动迎了过去,问清了事情又来禀给谢迟。   “怎么了?”谢迟一边举起藤球逗着两个孩子一边问,刘双领道:“四王府世子殿下来了,说有要事要跟您商量。”   谢逢?   谢迟点点头,把藤球塞给刘双领,吩咐乳母说:“带他们回去吧,别吵着夫人休息。”说罢便先一步往回赶了。 第63章   谢迟走进书房就看见谢逢跟驴拉磨一样在焦灼打转,一看见他就迎了过来:“哥!”   “怎么了这是?”谢迟忙请他坐,看他一额头的汗,便让人去上冰镇酸梅汤来。然而谢逢好像没什么心思喝,随手一抹汗就道:“我这……查问官员查出了些大事,不知道怎么办,吓死我了!”   谢迟不禁笑出声。   谢逢是四王府的幼子,今年十六岁,为人没什么心眼,是几个世子里跟他最亲近的一个。别人都还一口一声“勤敏侯”叫他呢,谢逢早就管他叫哥了。   谢迟于是也拿他当弟弟看,见他急成这样,便从案头拿了糖衣花生端给他:“别急,边吃边说。”   谢逢一脑门子官司,随手抓了几粒花生却没吃,锁着眉头一声沉叹:“牵扯到了东宫,你说怎么办?!”   谢迟手一哆嗦,差点把花生碟扣他脸上。   他错愕道:“你说什么?”   “牵扯到了东宫!”谢逢无比懊恼,“是盘问一个吏部官员时牵出来的,接着问下去坏了事了,东宫官只怕没一个干净!”   谢迟赶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啊?各地官学官舍的事情,可和东宫挨不上,太子就算有权也还管不到这些事情。   谢逢说,官学官舍和东宫是挨不上,可你架不住东宫官向底下人索贿,逼得底下人从官学官舍上抠钱啊?   “索贿?”谢迟皱起眉头,“这怎么回事?两边的规制差不多,论实权东宫官可要低一截。”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谢逢叹气,“朝廷上下这么多人,一辈子也混不出什么名堂的大有人在,但东宫官日后的出路却是可以看见的。他们仗着这一点,又仗着陛下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对朝中位低的官员或许以日后的官位、或直接弄进东宫去,保他们今后几十年富贵无虞。像曹尚书这样的位高权重的官员自不会动心,甚至压根不会与他们接触到,但对位子不够高的人来说,可真是块肥肉啊!”   谢逢当时听着都觉得这真是诱惑不小。如他不是个宗亲,不是原本也衣食无忧,他都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过去这个坎儿。   谢迟也一叹:“那你为难的是什么?”   “你知道东宫官牵扯进去多少个吗……”谢逢气虚道,顿了顿,张开一只手,“五十多号人,从上到下,层层盘剥。这事若不禀陛下,对不起陛下的信重,对吧?可如果禀了,太子御下不严的罪责一定逃不过——就他那个小心眼儿,继位之后不得找茬剐了咱们?再说,万一这些官员索贿的钱又变成贺礼进给了他呢?他罪加一等,来日不得灭咱们满门?”   谢逢想当忠臣,可摊上这么个储君,谁不得为来日的安危想想?就算陛下身子还康健,瞧着还能在位个二三十年,也终究还是有太子继位的时候呀?   谢迟在屋里踱了半圈,又坐回书案前:“张子适怎么说?”   “我还没跟他提。”谢逢神色颓然,“他毕竟是太傅的门生,太傅和太子又一损俱损。这事若打算禀给陛下,还是绕着他为好。”   谢迟一时也举棋不定,想了想,提出先看看案卷再说。谢逢就差了身边信得过的宦官去取,等东西取回来一看,满满一箱子。   “……你这是审了多少人?”谢迟看着箱子嘴角抽搐。   谢逢咂嘴:“从账册理清了就开始盘问相关人员,怎么也有三四十号吧。涉事的东宫官还没敢惊动,不然更多。”   那今晚看来睡不成了,谢迟蹲在箱子前拿了本案卷翻了翻,吁着气叫刘双领:“收拾个住处给他。告诉夫人一声,我今天大概不得空过去了,让她吃好睡好。”   “嘿。”谢逢一听,也叫了个宦官进来,“去府里回个话,说我在勤敏侯这里忙着,今天不回去了,让侧妃别担心我。”   他还没大婚,府里现下和他处得来的就一个侧妃南宫氏。谢迟听言嗤地笑了声,谢逢的脸一下就红了:“笑什么笑,你还不是时时处处都想着嫂子?”   二人便在书房中忙了起来,事情禀到正院,叶蝉听完哦了一声:“我没事,让他专心忙正事吧。晚膳有劳刘公公盯着他用,别饿着肚子忙一夜。”   刘双领连忙笑着应下,叶蝉想想又说:“叫厨房备点方便吃的东西,包子一类的吧。”   这类不带汤不带水的东西吃着合适,他们边忙边就顺手吃了。如果吃饭时要把手头的事搁下的话,他们忙起来很可能一拖再拖。   刘双领应下来,就退了出去,折进正院的小厨房,把差事一句句跟陈进交待清楚了。   正院的小厨房里便忙了起来,到了傍晚,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陈进便跟周志才借了两个人,帮忙把包子送到前头去。周志才也乐意帮他这忙,去君侯面前露脸的事谁不高兴啊?他就叫了手底下办事机灵的小臧和王普,让两个人一道去送膳。   二人一路都没停,路过前院的大厨房时,身形一闪就过去了。院子里,两个大厨房的宦官坐在廊下直磨牙:“真能往跟前凑!”   他们大厨房里,先前钱大厨的那一班人马因为不是宦官的缘故,各自给了笔钱,另谋生计去了。现下这批人,和正院小厨房的那拨是同时入的府,混得却远不如小厨房那几个好。   这主要是因为君侯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忙碌,偶尔一回来就和夫人一起在正院用膳。他们不敢说君侯和夫人不对,可当下的处境真气人啊!   给西院和下人们做饭有什么意思?做得再好也没多少赏赐。亏得老爵爷和老夫人还爱吃大厨房做的饭,不然万一那边的小厨房也开了灶,他们大厨房就别混了。   几个宦官看着小厨房的人一直眼热,当下一见他们连前宅的膳都包了,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早晚把他们给顶下来!”其中一个冷声道。   书房里,谢迟和谢逢吃着包子忙着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   包子不错,酱肉和牛肉的两种尤其好吃。酱肉的味道调得甜咸适中,吃起来香而不腻;牛肉馅里夹杂着些许细软的筋,一咬下去满口喷香的牛油,吃起来既能饱腹又很舒服。   不过这事嘛……就不像包子那么让人舒服了。   事情着实不小,谢迟把案卷看完觉得头都大了。就连谢逢也有点惊讶,因为此前难免有一部分人是交给手下官员去盘问的,了解了这一部分的案卷,他发现事情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更糟糕些。   晨光破晓时,谢迟放下了最后一本案卷。   “怎么办?”谢逢看着他。   “若问我的意思,这事必须得禀陛下。”谢迟将案卷往书箱里一丢,“去户部吧,大家一起议一议。”   二人于是着人备了马车,拉着这一大箱案卷一起去了户部。户部偌大的厅中于是前所未有的沉闷了起来,几个世子对着眼前的状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没人开口。   于是谢逢迟疑着说:“谢迟的意思……是得禀陛下。”   “我也觉得要禀。”谢追点头,“不禀那就是欺君,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天下学子和各地父母官。可是……”他话锋一转,一本案卷在手里拍了拍,“太子那边怎么办啊?”   谢逐锁了锁眉头:“这点道理,太子殿下应该还是能明白的吧。我们是为朝廷办差,查出问题自然要禀,又不是成心寻他的麻烦。”   谢追斜斜地睇了他一眼:“你觉得他明白么?”   谢逐就被反问得不吭声了。   谢追扭头看看阴着张脸的谢遇:“你怎么说?”   谢遇呵地一声冷笑:“随意。”   谢迟懒得搭理他,觉得他挺大个人了拎不清轻重。其实现下也大致查明白了,这事跟他兄长虽然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他兄长充其量就是在任期间有点失察,陛下就算降罪也不会是大罪,可他就偏要一直赌气。   谢迟就问张子适:“你看呢?”   “禀。”张子适低着眼帘,就这么一个字。   谢迟点点头:“那你要不要避嫌?毕竟太傅那边……”   他怕张子适不好做人,但张子适摇头:“我就算和太子同出一门,也是为国办事,不是他门下走狗。”他说着短吁了口气,抬眸又道,“这奏章我来写,写完给各位过目。”   在关于太子的事上,张子适知道老师的无奈,却不赞同老师在无奈之下的低头。   太子并非完全不能废,于是薛成一直在拼命地保太子,他怕的是令立储君后,新君继位会容不下他这废太子的老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境地。但对张子适而言,如果搭上他的命能让陛下废了这太子,他愿意立刻去死。   他觉得这个太子继位就是天下的大祸、大齐的劫数,那舍他一个人的命有什么要紧?自是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更加重要。   是以两日之后,一本厚厚的奏章就呈到了皇帝的案头。皇帝近来也一直在等户部案子的结果,听说奏章呈了进来,便立刻着人拿了过来。   随着皇帝的神情一分分沉郁,紫宸殿中一片死寂。   东宫官……   皇帝长生一叹。   他似乎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这是东宫官吏乌烟瘴气,和太子谢远没关系,可这怎么可能?   若太子贤德,治下有方,手底下的官员怎么敢闹出这样的事来?朝中百官远比他们所掌权力更大、所涉事务更多,都从未闹出过这样大的行贿索贿之事。   再者,许以今后的平安富贵?这“今后”自是指太子登基之后,他们这是盼着他早日殡天么?   皇帝禁不住一声冷笑,合上奏章,扔在了案头:“传旨下去。即日起,太子暂免入朝议政,着刑部、大理寺、御令卫一并严审东宫官吏,凡涉此事者,皆斩。”   “……是。”傅茂川摒着息应话,皇帝顿了顿,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宜春殿,告诉太子妃,只是朝中例行盘查官员,让她不必担忧,安心养胎。”   “是。”傅茂川又应了一声,立刻从殿中告退。   如此过了几日,叶蝉纵使只在后宅里安心养着胎,也察觉到洛安城里大抵是有了些动荡。   因为谢迟一下子闲了下来,不仅没再跑户部,而且连顾玉山那边也不去了。   “老师说让我歇一歇。”她追问起来的时候,他这样说。   叶蝉自然有点担心,因为这么突然让他歇着,连书都不去读了,她总觉得是有些不太好的事。谢迟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哂:“别瞎操心,若真有事我一定跟你说。现下只是事情牵扯上了东宫官,老师不想我太惹眼,让我暂时避一避风头。”   除此之外,老师也还有点别的事在忙——忙着向师母表明心迹呢。   谢迟想起这个就想笑。老师真不容易,在叶蝉拜访过师母后,又接连不断地去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师母那边可算有了点回音,两个人开始书信往来了。   与此同时,薛府里一片兵荒马乱。   几个东宫的宦官逼在薛成跟前,态度倒是恭敬,可薛成自然还是难免火气:“太子究竟什么意思?不像话!”   几个宦官也很头大,太子一边发着火差他们来要人,一边又严令他们不许不敬太傅,这差事很难办啊!   几个人便都死死盯着地面,官位稍高的那一个硬着头皮说:“太傅息怒,我等只是奉命办差,别的不好多问。您就请张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不然……不然我们也不好交差。”   “张子适是我的学生,由不得你们随随便便押走。”薛成面色铁青,睇一睇几人,又道“你们先回去,告诉太子,这事我会问清楚。让他不许胡来,好生等着。”   宦官们迟疑着对望了一眼,见太傅实在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言,匆匆地一施礼,连忙告退。   薛成运着气在厅里又饮了足足两盏茶,面色才稍微好转了些,便举步出了正厅,去后头门生们住的地方,去找张子适。 第64章   太子的品行放在那里,眼下这一出对张子适而言便也不值得意外。听得薛成将事情说完后,要求他去好生向太子解释、赔罪,张子适一下皱了眉头:“我是奉皇命办差,太子无权干涉。眼下他既然找茬,我就去宣政殿禀奏陛下去!”   他说罢提步就要走,被薛成一把拦住:“你敢!”薛成叹气,“他毕竟是储君,把他得罪透了于你无益。此事并非绝无余地转圜,为师的意思,是让你去东宫与他皆是清楚,道明此事实在是顺着户部查下来,东宫官罪证颇多不能补办,并无对他不敬之意。如此既能让他消火,又不妨碍你们办差,不是两全之策?”   张子适直听得一口气顶在胸中,无法舒缓。他早已听腻了“他毕竟是储君”这种话,他很想告诉老师,若他去宣政殿禀奏,一定叩请陛下废太子!   诚然太子不会这么轻易被废,诚然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都难逃一死。可张子适觉得,总得有人来当这“第一个”吧?若人人都往后缩,待得昏君登基,他们就都是愧对天下的罪人。   张子适不怕死,但这话他仍是忍了一次又一次。无它,盖因他清楚自己是薛成最看重的门生,若他这样去舍身,是否会牵连老师本就不好说,如若薛成情急之下再拼命保他,那受到的连累恐怕还会更大。   人能否豁出自己的命去是一回事,能否心安理得地把别人的命也豁出去,那是另一回事。   是以这回,张子适铁青着脸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了。他无可奈何地一喟:“知道了,那我这就去东宫,跟太子谢个罪。”   薛成松气地点点头:“他应该也不会闹得太过。若你迟迟不归,我就进宫找他去。”   “让老师操心了。”张子适一揖,转身便向外行去。   薛成注目他离开的方向良久,不禁长声叹息。   他是张子适的老师,论学问,也确实比张子适懂得更多。可打心里说,他是佩服张子适的。   张子适更年轻,更有热血。权势纷争尚未将他的棱角磨平,正义感在他心里也还立得很稳。他也还未成家、没有身负太多功名,思及大义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要舍弃的东西,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尽忠报国。   曾几何时,薛成自己也是这样。但经了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后,不再是了。   张子适入了东宫,好巧不巧的在殿外就碰见了太子。太子顿时面色一寒,张子适也实在无法让自己的态度太好,跪地一拜,便道:“臣来谢罪,也同殿下解释一二。此事,是因彻查官学官舍而迁出,盘问户部官员时无意问出的东宫官,并非有意触怒殿下。得罪之处,请殿下海涵。”   太子听他说着,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待他说完也未置一字,转身就进了殿。   张子适一瞬间火气冲脑,可也只能继续跪着。   ——老师要他进来,是为大事化小。他既应了老师,便得把此事办成。如若转身离开,那叫火上浇油,又何必跑这一趟?   当下正是将近午时,不过多时,烈日就灼烧起来。张子适衣衫渐湿,皮肤被烤得发烫,眼前晃得一阵阵白。   事情传到宜春殿的时候,太子妃眉头倏皱:“你再说一遍?”   “……现在人正在前头跪着呢。”太子身边的掌事宦官在她面前直抹冷汗,“那一位也是太傅的门生,进户部都是太傅点了头的。如今太子殿下这么办,若传到紫宸殿去,您说……”   “呵,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崔氏冷笑。   从前她还有心力为了前程去规劝一下太子,可如今,她连见他都愈发懒得见。再者,她逐渐也明白了,对她和太子的事,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太子做的这些混账事牵连不到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去费这些心神?   可那掌事宦官快哭了:“殿下您……”说着就跪了下去,“臣家里头刚遭了灾,一家人都等着臣的月俸过日子,求殿下垂怜。”   崔氏并没有看他,神色却还是颤了一颤。   她知道眼前这个掌事的刚提拔上去没几天。上一个呢?让太子活活打死了。   他不顺心时爱拿旁人出气,从前对她都动过手。后来因为被陛下厉斥,他不敢动她了,可底下人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近几个月,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迫“洁身自好”的关系,他一口郁气憋在心里,变本加厉地拿宫人撒火。前几天,命他暂不再入朝议政的旨意刚到的那天,两个宫女也差点被杖毙,是崔氏借着为腹中孩子积德的由头才硬给救下来的。   现在如若因为那个官员的事再惹恼陛下,估计更要有不少宫人遭殃。   “罢了。”崔氏一喟,“我瞧瞧去,你不必管了。”   掌事宦官顿时连连叩拜,待得太子妃出去,他已是一脸的泪。   他想,太子妃可真是个善人。他愿意节衣缩食,等过年时拿一整年的俸禄到庙里给她供一柱香,希望菩萨保佑她日后平顺,别遭罪了。   勤敏侯府中,叶蝉在午睡醒来日头渐轻时,被谢迟“保护”着,去花园里玩了一会儿。   他的保护也太周密了,一直绕在她周围,地上稍微有个轻微的坡度他都要扶她一把。弄得叶蝉终于忍无可忍,又笑又气地瞪他:“你别这样好吗?我这孕期还不到三个月呢!”   “大夫说了,三个月内最容易出问题!”谢迟认真解释道。   叶蝉继续表示抗议:“可我又不是个残废,我会当心的!我自己能好好走路!你这样绕来绕去的,我眼晕啊!”   谢迟委屈地闷了闷,然后低头亲了她一口。   ……讨厌!   叶蝉被他一亲就没脾气了,抬手一捶他胸口,看着还有气,可声音都软了下去:“才两个多月你就这样,等孩子生下来,你不得宠死他?会宠坏的!”   “你放心,我肯定不宠坏他。”谢迟捉住她的手揉着,一哂,“我还总嫌宠你的时候不够呢,哪有时间为别人费神啊?”   ……讨厌!!!   叶蝉面红耳赤,反一握他的手,拉他去亭子里一并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扇了扇风:“好热!”   “吃点凉的?”谢迟询问之后立即补充,“但你得慢点吃,吃猛了伤身。”   叶蝉点头说知道,认真承诺说自己稍微解解暑就好。其实现下已是夏秋交替时,秋老虎虽也令人热得难受,但比炎夏时还是好不少的,她能忍住不贪凉!   小厨房里,陈进听了吩咐,很快就把几样解暑的小吃备妥了。这类东西其实日日都做,要吃的时候只要盛出来便可,方便得很。   他一共备了三样东西,一是桂花酸梅汤,二是冰镇酸奶,三是炒红果。头两样君侯和夫人都可以吃,第三样是府里以前压根不做,是夫人有孕后偏爱酸食才做了起来。   炒红果的主料是山楂,听上去是种干巴巴的果类小吃,实际上一点都不干。和冰糖一并煮过的山楂晶莹剔透,周围都是微稠的酸甜汤汁,再冰镇一下,对于爱吃的人来说开胃得很,对于不爱吃的人来说……   “嚯,这东西真是能酸得牙都倒了!”陈进手底下正学调味的小宦官一尝就呲牙咧嘴。   陈进嘿地一笑,把备给夫人的那碗装进食盒里,交给周志才手底下的小臧拿走,转过身便从他碗里舀了一颗山楂来吃,边吃边拍他脑袋:“没福气!这都是上好的山楂,跟街头卖的那些可不一样,偏你还嫌酸!”   陈进说罢又盛了一碗:“去,拿给周公公去。他近两日胃口都不济,给他开开胃,回来给你盛碗牛肉汤喝。”   那小宦官正值长个子的时候,总觉得饿,一听有牛肉汤眼睛都亮了,端起那碗炒红果就往前头去。   君侯和夫人不是自己去花园里闲逛去了嘛,没叫周志才跟着。他当下正无所事事地在倒坐房里歇脚,一瞧见有人来送吃的就乐:“嘿呀,替我多谢你们陈公公。”   正说着话,方才出去送东西的小臧进来了,那小宦官一瞧:“哎?你怎么这么快?”   小臧随口道:“出了门碰到大厨房的人也往那边去,说顺手帮我呈过去,我就给他们了。”   周志才悚然一惊,手里盛着炒红果的瓷碗啪地拍在了案上,一把将小臧拎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才……”小臧不明就里,却吓出了一头冷汗,“怎么了公公,有什……”不待他问完,周志才一耳光抽了上去,朝那小宦官喝了声“你替我看着他!”拔腿便往后头的小厨房跑。   花园里,叶蝉和谢迟见几样解暑的东西端上来,拿过瓷匙便开始吃了。谢迟挑了碗飘着桂花的酸梅汤来喝,叶蝉自是吃那个炒红果,可吃了没两口就放下碗。   谢迟看了眼,一哂:“你也不用这么克制,多吃几口不打紧。”   “没事,解了暑就行了。”叶蝉咂咂嘴,实在道,“我嫌它不够酸!”   近来因为她贪酸的缘故,小厨房做炒红果都往酸了做,她吃着感觉正好,元晋偶然自己摸过来喝了一口,一下子小脸都皱巴了。但今天这个,冰糖显然是按正常的量加的,酸味十分柔和,吃起来没滋没味儿。   叶蝉琢磨着,小厨房估计是顾虑到谢迟也在,怕他想吃?谢迟也这么觉得,心下暗说之后要嘱咐小厨房一句,做吃的照顾她一个人的口味就行了,不然她怀着孕吃点东西都不合口,多难受啊?   这事就此便搁下了,两个人又在花园里转了两圈,相安无事。   月门外头,两个正院的大宦官抹着冷汗松下气儿,差点没晕过去:“还好还好……”周志才直抚胸口。   还好大厨房那边没做什么不要命的事,不然他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大厨房这是急眼了啊……”周志才边缓气边斜睇陈进,“你之前知道这事吗?”   “我要是知道还能出这事?!”陈进气得脸都青了,狠狠地啐了一口,“想露脸想疯了?也不想想自己清不清楚夫人的口味!”   亏得他们不清楚,不然万一夫人吃得喜欢了,说一句要赏厨子,他们准定得往上冒。陈进后槽牙暗磨,胳膊肘碰碰周志才:“那个小臧,可是你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周志才紧锁着眉头,摆摆手,“我准定好好管教,你就放心吧。”   不止要好好管教,还得回刘双领一声,大厨房办的这糊涂事得让刘双领心里有数。不然,万一下回再有个他们没防住的怎么办?万一大厨房真叫人买通了,干点不要命的事怎么办?他们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这事于是在半个时辰后便禀到了刘双领耳朵里,刘双领一听,直吓出了一身冷汗:“你把那个小臧给我看住了,明天我不当值,亲自问他。”   周志才作着揖应下就走了,刘双领坐在床上盘这俩核桃一琢磨,啧,这不是个小事。   或者说,这事是个小事,但是因小见大,说明府里头的问题不少。   规矩都是一步步立起来的。从前府里穷,可捞的油水不多,用的人也有限。如今家境好了,换了一批人,君侯和夫人又都还年轻,在立规矩的事上欠点经验。   别说立规矩了,他俩什么事不是在一点点摸索着来?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拖,他得寻个机会提醒君侯一声。   东宫嘉德殿里,夫妻二人在短暂的争吵之后,各自冷着脸无话了半个时辰。   最后,崔氏强沉了口气:“这事,殿下不可能退让了,是吧?”   太子眼也不抬地看着书,声音冷淡:“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了便是,别的你不要管。”   没有听到应声,只有细微的衣袍摩挲声入耳。太子抬眸看去,只见崔氏已离席走向外面。   崔氏步履间负着气,胸中一口郁气难以舒平,一路都在无声大骂太子烂泥扶不上墙!   她上辈子一定是犯了罄竹难书的大错才会嫁给他!   她被这口气激着走得极快,原已头晕目眩的张子适乍然发觉一道人影闯入余光,又直冲这边而来,下意识地猛然抬头。   崔氏停住脚,垂眸看了看他:“张大人受苦了。”   “……”张子适依稀回过些神,俯身叩拜,“殿下。”   “大人快起来。”崔氏忙伸手扶他,宫人见状也急忙上前搀扶,两个大力气的宦官一左一右地用力架住,张子适才勉强站稳。   “张大人是太傅的门生对吧?”崔氏抬眼睇着他,大抵是见他连唇色都发了白,反应显然迟钝,就也没等他回话,“备车,我送张大人回去,顺便看看太傅。”   她身边的宦官头都不敢抬地作揖应诺,张子适愕然要拦,可太子妃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已冷冷静静地提步向外走去了。   那是一个弱不禁风却又坚定无比的背影。   张子适怔了怔,迟疑着问扶着他的宦官:“太子妃殿下要干什么?”   “……在下不知。”那宦官应了句话,接着边伸手一引,边把他往外搀,“您请。” 第65章   太子妃亲自驾临,引得薛府上下一阵惊诧。薛成和夫人毛氏自然要亲自迎出门,太子妃倒很客气,指了指后一辆马车:“张大人遭了些罪,一会儿太医会过来,太傅放心。”   薛成赶忙让府中家丁去扶张子适下车,又恭请太子妃进府。   太子妃毕竟是东宫女眷,平日不该见外男,他这个当老师的见便见了,张子适则是已然见过也罢。住在府中的其他门生则立刻得了吩咐,让姑且都在自己屋子里待着,不要随处走动。   而后几人进了厅中,薛成请太子妃坐了上座,自己与毛氏坐在了两侧。太子妃瞧了瞧被家丁架着的张子适:“张大人坐,我有些事想同太傅商量,大抵要耽误些时候。”   张子适便也落了座,腿一弯,又麻又疼的感觉激上来,令他一下冷汗直冒。太子妃歉然笑笑,叫宫人去催一催太医,接着看向太傅:“听说张大人是太傅的得意门生,今天弄成这样,对不住太傅了。我原想好好劝解太子,可太子半句也不肯听,早知如此,我该直接请张大人回来,不与太子多费口舌。”   这间屋子里,谁都清楚太子到底是怎样的人,便也没什么粉饰太平的必要。   薛成怅然叹息:“多谢殿下。太子……唉,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辛苦殿下费神了。”   毛氏则说:“殿下有着身孕,也要保重自己。”   “我当着这个太子妃,费些神倒不打紧。”崔氏眼眸轻轻垂下,语声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又道,“只是,我想问问太傅,您觉得太子……能堪大任么?”   饶是屋里并无外人,薛成也不禁悚然一惊。崔氏摆了摆手,让两个近前侍候的宫女也退了出去,二人会意,出门前好好地阖上了门。   崔氏遂清冷一笑:“如今还是太子,都敢让张大人在外头跪成这样了,丝毫不顾同门情分。若日后他承继大统,张大人只怕迟早人头落地,太傅您不心疼么?”   崔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隐带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恨。这愤恨自不是冲着薛成去的,却仍令薛成窒息。   ——太子妃是在怂恿他废太子?他可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魄力!她荣宠到底都还系在太子身上,再者,太子登基之后她便是皇后,坐到了母仪天下的位子上,日子总会比当太子妃时轻松一些。可若太子废了,她的位子必也保不住,于她有什么好呢?   薛成按捺着心惊肉跳,拱手道:“这个……臣自然心疼子适。可是殿下,陛下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若太子被废,国本动摇,到时宗亲们争起来……”   “陛下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但太子之下,可还有一个皇孙呢。”   太子妃字字平缓,却犹如惊雷一样,炸得所有人都后脊一凉。   “元晰是陛下的长子长孙、嫡子嫡孙。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敢说他资质过人,可当下看来品行可比他父亲要强上许多。”崔氏轻一吁气,“若太傅肯教导他,想来他来日能做个仁君。对天下、对我、对您、对您的学生都好,是不是?”   “这……”太子妃说得太过直截了当,薛成惊诧得不敢应话,看了看毛氏、又看了看张子适,张惶拱手。“殿下,这事……”   “太傅不答应也没关系。此事我心意已决,除非太子立时三刻便叫陛下废了我,否则我今日之内必会得到个结果。”崔氏颔了颔首,“您不答应,我便去敲顾府的门。顾玉山先生既已收了勤敏侯做学生,大抵也愿意再教出一位储君。”   薛成差点一口气噎得背过气去。太子妃竟不仅颇有魄力,还雷厉风行,真是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学生赞同太子妃殿下所言。”张子适忽地开口,薛成有点失措地看过去,他垂首道,“太子不堪至此,不废则愧对殿下,废却难免引得纷争。那有皇长孙承继储位,总比储位空悬惹得宗室厮杀要强。老师您若不肯,学生也会去敲顾先生的门,请他请旨教导皇孙。”   “……子适!”薛成不禁一急,下意识地擦了把冷汗,眉头紧锁,“殿下容臣想一想。”   太子妃点头,便风轻云淡地端坐在那儿,由着他想。   薛成尽快地冷静下来,仔细斟酌起这事可行与否。   他很快想到,在他先前提醒太子即便他是陛下唯一的儿子,陛下也可废其位时,太子曾表露过若是皇孙继位也无所谓的态度。   如是这样,太子妃所言,倒也不失为是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谢迟用过早膳后饶有兴味地靠在叶蝉肚子上听了半晌动静后,无功而返无比失落:“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才三个月不到!”叶蝉笑瞪,“你去和元晋玩好吗!他动静大!”   她只是随口一提,然而谢迟还真答应了:“行,我带元晋去前头书房玩,你好好歇着。”   他说罢就朝外走去。厢房里,元晋正精神着呢,见到他就清亮地喊了声“爹!”,然后就伸手要抱。   谢迟作势一躲:“多大了还见人就要抱!自己走,跟爹去前面玩!”   “哦……”元晋乖乖地跟他往外走去,然而刚出院门,他隐约听到点奇怪的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爹一把抱了起来。   谢迟转过身让元晋背对着那边,还捂住了他的眼睛,遥遥喝问:“怎么回事!”   刘双领几步小跑过来,谢迟火道:“怎么大早上的打人?夫人有着孕,再吓着她。”   他这么一问,正好。刘双领就把昨天大厨房和小厨房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果然还没说完,就见君侯脸色白了一白。   “有这事?”谢迟蹙眉。   刘双领躬身:“是啊。亏得只是争着露脸,万一是叫人买通添点东西,也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夫人跟前,您说吓不吓人?”   说罢再一抬眸,就见君侯看向不远处的目光都冷了。   刘双领又赶紧往回找补了两句:“这小子叫小臧,平日办事都还机灵,没想到突然犯了这么大个疏漏。也是咱府里素来太平,弄得下人都少了根弦。下奴想着这么下去总归有隐患,就先押出来罚了,您看……”   他是不打算把小臧打死或者贬到别出去的。不过君侯若有这个意思,他也不能拦着。   几步开外被按在地上已经挨了二十多板子的小臧更是一颗心都绷紧了,无奈嘴被堵着,想求情也没法求。   谢迟沉了口气:“你看着办吧。告诉正院管事的,他们若不能尽心尽力伺候夫人,我便换合适的人来。”   刘双领应了声是,就叫人把小臧拖到别的地方打去了,免得吓坏了小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把正院上下都叫出来观了刑,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卧房里,叶蝉也发觉了似乎出了什么事,因为有那么近两刻的工夫,在自己跟前伺候的都只有一个白釉,其他人都不见了。   她追问再三,白釉顶不住她这么问,就小心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说罢又道:“现下周公公和青釉姐姐给他们训话紧弦呢,生怕再出这么一茬。”   至于小臧挨了罚的那一环,白釉怕吓着夫人,自是草草揭过,但叶蝉还是问了句:“那个小臧,伤得厉害吗?”   “……还好吧。”白釉答得还算实在,“挨的板子不少,不过他们下手有数,打废了那是不至于的,就是得养些天。”   “那就让他好好养着。告诉小厨房,每天晚膳给他添盅汤补一补。”叶蝉道。   于是当天晚上,小臧就喝上小厨房送来的汤了,而且还是乌鸡汤,大补。周志才说这和今天进给夫人补身的乌鸡汤是从一个锅里出来的,夫人就用了一小盅,所以便宜了他,里面全是好东西。   这汤有多鲜就别提了,估计一整只乌鸡里的滋味全给炖了出来,汤香浓郁得不像话。汤里还有几样菌类,样样鲜嫩,陈进又额外给他煮了把粉丝进去,粉丝吸满了鲜香的汤汁,小臧直吃得停不下来。   在此之前,他哭了大半天,觉得自己肯定不能留在正院了,日后得做杂役做到死。   “你这点出息!”周志才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嗑瓜子儿,“怎么样,夫人人美心善吧?你可不能再犯这糊涂了,就为偷点懒遭这么大罪不值当,记住没有?”   小臧抹着眼泪连连点头,说自己以后肯定凡事都按规矩办,再不信正院以外的人了。   周志才挺满意,心道得让人人都像小臧这么想。   这回也是他大意了,其实他们都是宫里出来的人,谁没经历过点明争暗斗?他日后一定要把正院弄成一座铜墙铁壁,让底下人手严嘴巴严,滴水不漏,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往里头插手。   几天之后,薛成请旨教导皇长孙的事,在朝中轰然炸开。   “其实太傅请旨不算事,但陛下把它拿出来议,那就真成了个事!”谢逢谢追来和谢迟说这事的时候,谢追这样道。   小皇孙才三岁,三岁的孩子能学的东西实在有限,找谁来教其实都差不到哪儿去。陛下将此事拿到朝上议,无非是为试探朝臣们的意思。   “也就是说,陛下已动了废太子的心了?”谢迟有些暗惊。   谢逢探手:“多正常啊,这要是我儿子,我早动这心了好么?这回也是太子自己作死,本来东宫官就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还在风口浪尖上拿张子适出气——张子适是什么人?那是太傅的得意门生!这么一作,连太傅都不乐意替他兜着了吧?”   太子妃和太傅说了什么,外人不太知道。是以在宫中朝中看来,就是太子的顽劣不恭惹恼了太傅,逼得太傅请旨教导小皇孙去了。   谢迟循循一喟,除却暗自庆幸之外,对储君之位的归属倒没有太多兴趣,转而问道:“张子适怎么样了?”   “估计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个月的。”谢追叹息,“不过也没大事,东宫近来还日日赏东西给他,不用担心。”   “东宫?也就是说太子在安抚他?”谢迟有点诧异,心道这和太子平日的作风可不大像。   谢追摇头:“那倒不是,据说是太子妃,可见她也赞同废太子立太孙。呵,太子可真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活该。”谢迟清冷道,谢逢一哂:“是活该,不过这么一来,那些刚被查了的东宫官可就倒了血霉了。”   废太子动摇国本,就算新立的储君是他的儿子,也得一步步铺垫才行。   如此一来,东宫官的罪肯定得往重了治,从前能流放充军的估计保不住脑袋,从前就保不住脑袋的多半要累及家人。   一个月后,旨意便果然下来了。东宫官连斩了二十多个,夷三族者五人。另有流放的、下狱的各几十号。   接连好些天,西市的刑场天天有人头落地,地上的血都来不及冲,浓重的红色黏得到处都是,将人押出洛安的囚车更是日日都可见好几趟。   百姓们对太子毕竟所知不多,对此不过是看个热闹。朝廷说落了罪的是昏官,他们就跟着骂,跟着扔菜叶子臭鸡蛋,好像一个个都跟人家有八辈子的仇。   他宗亲官宦之间就不同了,他们与这事离得近,有些从前和东宫官也有些交集。几户举家落了罪但保住了性命的东宫官就在拼命地走门道,希望能给没为官奴的妻女寻个好去处,男孩能卖进人家府里当小厮,也总比进宫挨那一刀强。   来勤敏侯府说项的也有,一个个都是走投无路,张口闭口便是当牛做马都行。谢迟不想惹事,闭了府门不见人,可架不住一出府门就又要被缠。   叶蝉听说之后便有些气,一想到府门被人堵着就糟心得很。减兰则唏嘘道:“奴籍里的日子不好过,他们也是没法子。”   “我知道奴籍里的日子不好过,可你这样的,才叫没法子。”叶蝉道。   减兰是几代之前就给没入奴籍了,她生下来没得选,什么苦都是不得不吃。但求过来的这些,从前个个都不是好人。他们现在走投无路只好来求人了,办那些混账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些事会不会害得旁人走投无路?   世间的事,一报还一报而已。要么来世报,要么现世报。   减兰便被她说服了,想了想,也没再为那些人叹气。压低了声音又说:“您记得多给君侯紧紧弦。”   “?”叶蝉怔怔,“这话怎么说?”   “……您想啊,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脸面可要?准定有让家里生得漂亮的女孩来求的。要搁平常也还罢了,您这有着身孕……”减兰言到即止,但很明显是担心她有着孕不便行房,谢迟会一个没忍住收个漂亮姑娘进来。   “不至于吧……”叶蝉觉得诧异,嘴上这么说罢,心里又有点不安生。   她是得跟谢迟说说,今晚就说! 第66章   这话怎么跟谢迟说?叶蝉为难了好半天。   主要还是她实在太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于是当晚,两个人躺到床上后,她又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谢迟谢迟,我问你个事啊……你看得知我有孕也有一阵子了,你闷不闷得慌?”   “?”谢迟这天因为在书中遇到了个难题,苦思了一整日连午觉都没睡的缘故,此时已然快睡着了。听言面前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然后就把她揣进了怀里。   他亲亲她的额头:“乖啊。大夫说了,孕期满五月后若胎像稳固,偶尔行房有好处,但两三个月这会儿绝不能动,别着急。”   叶蝉:“……”   他误会了,这怎么办?她想了想,把他推成平躺往他胸口一趴,就直接问了:“我听下人说,近来有不少获了罪的东宫官来说项,想求你收留他们被没入奴籍的妻女?有的姑娘长得还挺漂亮的?你有喜欢的吗?”   谢迟的神思随着她清澈的声音一点点清醒过来,然后盯了她片刻,想笑。   不过他忍住了没笑,扯了个哈欠,懒懒道:“有啊。有个姑娘今儿十四,生得清秀,性子也贤惠温柔,我已经叫明天送进府了。回头就和减兰一样,都算侍妾,你在正院给她安排个住处。”   他的话说完,叶蝉一下就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摒掉了。   她本来是想给他“紧紧弦”的,可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承认对别人动了心,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于是,谢迟便看她静了一会儿后,应了声“我知道了”。然后就从他胸口上翻了下去,一裹被子,朝墙睡了。   他心里还在笑,想明天再告诉她根本没这档子事儿。结果阖上眼刚要再睡,旁边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抽噎。   “?!”谢迟立刻凑了过去,定睛一瞧,叶蝉侧脸上果然一道泪痕正在延长。她察觉到他过来还下意识地抬手抹,可怜兮兮无比委屈。   “……小蝉。”谢迟先是手忙脚乱,接着便愧疚无比,“小蝉我错了!”他伸手抱她,她下意识地一挣,谢迟赶忙解释,“我开玩笑的,没人要进来!”   叶蝉的视线一下子看过来,带着几分不信任打量着他,他连忙给她顺气:“不难过啊,我逗你玩的,没人要进来!那些来说项的人我看都没多看一眼,上哪知道是不是贤惠温柔去?”   “……”叶蝉怔怔地抹了把眼泪。   然后一脚就踹了过去:“你讨厌!!!”   她真的有点生气,因为他拿她在意的事情开这种玩笑!   “我不理你了!”她起哼哼地起身就要下床,“我去西屋睡!”   “小蝉?!小蝉小蝉!”谢迟也慌忙起身,惊慌失措地拦她,“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你要是生气,我去西屋睡,你别动。”   西屋的床没这边舒服。   他说罢生怕她还觉得气,转身就往西屋去了,心里大骂自己不好。   他为什么要拿这个开玩笑?她还怀着孕,他竟然把她气哭了!刚才他是不是有病!   谢迟到西屋吹了灯便带着对自己的怨恼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感觉在往怀里挤。   “……你往里点。”叶蝉蔫耷耷地缩进他怀里,闷了会儿,又说,“你不许再欺负我了。”   黑暗中静了片刻,然后他“嗯”了一声。接着一个吻就落了下来,她感觉后背也被轻抚了抚,他明显地吁了口气。   小半个月后,皇帝准了薛成请旨教导皇孙谢元晰的折子,朝中难免又为之震了一震。   正好东宫官的案子也基本了了,除却砍了的流放的入狱的之外,还有几个牵涉其中但罪都不太大的宗亲,基本都是皇帝的晚辈,例如五王府的长子。皇帝便网开一面,把几人叫进宫赏了顿板子,这事就此作罢。   一时间,东宫之中气氛焕然一新。虽然太子还是太子,但从前的颓靡压抑仍是扫清了不少,似乎人人都看见了新的希望。   张子适近来在户部也没什么事,就时常被薛成差进东宫教小皇孙读书。毕竟小皇孙才三岁不到,能读读床前明月光就不错了,谁教都差不多。薛成学生众多平日里难免繁忙,让张子适这个得意门生来顶一顶,也还说得过去。   元晰还算乖巧,被拘着读书虽然烦躁但也不太哭闹,张子适教他读《三字经》,他苦着张小脸跟着读。读着读着突然眼睛一亮,从椅子上往下一滑就朝门口跑去了:“母妃!”   张子适回头一看,连忙见礼:“殿下。”   “张大人辛苦。”崔氏笑笑,把元晰抱起来,“乖,该吃药了,吃完药再接着读。”   “……”元晰的脸哭得更厉害了,差点哭出声。   然后他就被放回了椅子上,眼睁睁看着奶娘把苦汤药端到面前,小脸都皱巴了起来。   张子适怔了怔:“殿下身体不适?”   崔氏无奈一笑:“没满岁那会儿大病了一场,医治得不及时,身体总有些虚,一直让太医调养着。”   张子适无声地点了点头。那场病“医治得不及时”是怎么回事,满朝都清楚。太子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崔氏看看元晰,又道:“小孩子喝药嫌苦,难免要喝哄一会儿才能喝完,张大人稍候。”   “臣不急。”张子适颔首,元晰可怜巴巴地跟奶娘说:“我不喝了……”   “殿下乖,没几口了。”乳母温柔地哄他,不过元晰看得到那还有足足半碗的药,紧闭着嘴望向母亲。   崔氏一哂,从乳母手里接过药碗,蹲到他面前:“母妃喂你,好不好?”   元晰猛烈摇头。不好!谁喂都不好!   “乖啊。你看,你不喝完,张大人只好一直等着,你觉得这样好吗?”崔氏说着将一勺药送到了他嘴边,元晰委屈地看看张子适,讨价还价:“那不让他等,我直接读书!”   “……不行!”崔氏板起脸,“快,快喝了,不然母妃生气了。”   元晰低着头不吭气儿,张子适想了想,也蹲到他面前:“殿下乖乖喝药,坚持一个月,我找和殿下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来陪殿下玩,好不好?”   咦?   元晰眼睛一亮,带着几分新奇看他。   崔氏用差不多神色也看他,一时不知他要怎么达成这诺言。   元晰一直没什么年纪相仿的玩伴,因为宫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而宦官里头,年纪最小的也得比他大个十岁八岁。   崔氏便想跟张子适问出个究竟,张子适却只摇摇头,卖着关子也没说打算怎么办。   如此又过了三五天,洛安城里逐渐平静下来,谢迟便也又回顾府读书去了。   他一回去就看见老师红光满面,到了晌午无事时一问,顾玉山愉悦一笑:“嘿,昨天你师母着人给我送点心来了。一碟豆沙糕一碟枣泥酥,可好吃了。”   谢迟:“……”   他怜悯地看看老师,想说您真不容易,但未免挨打又把这话忍了回去,拱手笑道:“恭喜您啊!”   “这还得多谢你夫人。”顾玉山摆摆手,“我夸个小辈的女眷不合适,可这话我还得说。你夫人真是通透聪明,你师母在信里一个劲儿地夸她。你还年轻,体会不到有个贤妻是多幸运,来日你就懂了。你啊,好好地跟她过,日后加官进爵也被委屈了她,夫妻之间要相互扶持。”   “是,学生谨记。”谢迟一边诚恳应下一边默默腹诽,他心说有老师您的作死先例放在前头,我一定不会亏待小蝉的好么?亏待完了不还得苦哈哈地把人往回哄?图什么啊!   顾玉山又道:“近来你进宫了吗?”   “没有。”谢迟应道,答说近来都没什么事,陛下也不曾召见,已有些日子没进过宫门了。   顾玉山点点头:“又要秋狝了,东宫官和皇孙的搁在这儿,今年的秋狩必定不同寻常。你好生准备着,到时别让陛下失望。”   谢迟不禁一愣,一时想说陛下多半不会叫他同去,毕竟去年此时他除却读书没什么别的事,陛下都没算上他;如今他在户部有差事,又要来顾玉山这里读书,陛下都清楚得很,应该更不会算上他了。但转念想了想,他便还是应下了顾玉山的话,加紧多练了练骑射功夫。   又过了几天,秋狝的单子定下来,还真有谢迟,而且是作为随驾的宗亲去的。   “谢迟可真可以,两年工夫,从办差的御前侍卫到随驾宗亲,呵……”五王府里,世子谢遇听闻这事后一再地冷笑,愈发觉得谢迟善钻营。   他大哥因为谢迟挨的那顿板子,伤都还没养好呢,谢迟就打算到陛下跟前再露脸去?   他非得给谢迟些教训不可!   勤敏侯府中,叶蝉是在谢迟再回家时听说的这事,她也替谢迟开心,可开心之余也难免有点失落。   “又要分开那么久……”叶蝉扁扁嘴,“那你照顾好自己,打猎累了就好好休息,别见缝插针地读书了,不差那几天。”   谢迟把她搂过来一笑,颔首将额头抵在了她额上:“再过一个多月才走,到时你的身孕就有……四个多月了。赵大夫若觉得你胎像安稳,我就带你一起去玩玩,你看好不好?”   “啊?”叶蝉双眸一亮,“可以吗?”   “能,随驾宗亲是可以带家眷的。”谢迟温声道,“郢山那边风景不错,我去围猎时,你可以带着下人一道在附近走走。多带些衣服,当心别受凉就好,山里风大。”   叶蝉自然欢呼雀跃!   她还没怎么去过这样的地方呢,嫁到洛安之后更是大多数时间都只在府里待着。虽然也说不上多无趣,可能出去玩一趟她当然开心!   而且出去围猎肯定还能吃到些在府里吃不到的野味!她从前听他说过,说侍卫们晚上时常架个大炉子一起涮火锅,涮的羊肉之类都是白日里打来的猎物,味道鲜嫩得很。   但那次他作为侍卫去,其实并不太顺心,那火锅也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这回,他已经都打算好了:“咱们带两个府里的厨子同去,我打了好东西回来,就给你炖汤喝。”   “好好好!”叶蝉鼓掌道,暗暗发誓这一个多月一定要加倍注意好好安胎,回头一定要跟他一起去!   不然这回去不成,再有机会怎么也得是后年了——明年孩子刚生下来,肯定离不了人啊,绝对没有机会。   夫妻两个聊得很愉快,已然畅想起了到时都要带些什么。这场瞎聊竟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刘双领进来禀说张子适登门求见,谢迟才不得不到前头去。   他到书房时,张子适正喝着茶,二人寒暄了三言两语,谢迟便问及来意。张子适张口就说:“君侯,你能不能……把两位小公子借我一天?”   谢迟差点喷他一脸茶,好歹咽下去之后,一脸惊悚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有跟人家借儿子的吗?!   张子适便将在东宫哄皇孙喝药的事说了,说完还夸,道小皇孙近来喝药真的特别乖、特别爽快,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也没问题,所以他得赶紧把承诺人家的事给谈定了。   他说:“你也不用担心,让你夫人当天上午带进去,玩一玩,最迟傍晚也就回来了。”   “……”谢迟阴着张脸,“我夫人有着孕呢,到时候正是三个多月,不太适宜这样折腾。”   “……”张子适一哑,“那你自己带进去也成。”   谢迟直瞪他。   “哎你放心……太子一准儿不露面,太子妃也没那么多计较。小孩子之间随意玩玩,不会挑礼的。”张子适劝道。   这话倒释开了谢迟心底的担忧。让孩子玩一玩本没什么,他怕的无非就是身份差别在这儿,万一玩得不高兴了,元显元晋要有麻烦。   “太子妃也不会计较,是吧?”谨慎起见,他又追问了一遍。   张子适摆手:“肯定不会。我和太子妃见过几面,真是大家闺秀,端庄明理。”   张子适说着,情不自禁地一哂。   “……那行吧。”谢迟算是应下了这事,“回头我跟夫人商量商量,她若答应,我差人去给你回话。” 第67章   谢迟去问了叶蝉,叶蝉没什么意见,谢迟便在小半个月后带着元显元晋去了东宫。   那天张子适也在,太子如料并未露面,只差宦官传了个话说多谢谢迟,又赏了些东西下来,就算表过了意思。   崔氏也没直接见他们,只隔了道纱屏看着三个孩子玩。她毕竟是东宫女眷,平日里哄元晰服药时和张子适碰个照面,小说上几句话还没什么。但眼下三个孩子玩着,她一直在旁边就不太合适了。   就算把张子适请走,也还有个谢迟呢。可谢迟是元显元晋的父亲,若把两个孩子留下把父亲请出去,同样不怎么合适。还是她自己躲在纱屏后最方便。   纱屏后有贵妃榻,榻边还有小桌放着糕点水果。崔氏悠哉哉地看着三个孩子满殿玩闹,起初还心情挺好,却越看越酸楚起来。   这三个孩子虽然都是两三岁,可也是有分别的。刚放到一起时看不出,时间久了就瞧出来了。   元晰是三人里最闷的一个。   不止是闷,他还有点胆小。三个人抢藤球玩时,他因为稍大另两个孩子几个月,很轻易地就抢了过来。元显元晋难免脸上有点不高兴,他一下就慌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乳母的反应,乳母笑着没说什么,他又往纱屏后看,最后还看了看张子适的脸色。   小孩子并不懂太多,但他们会本能地去读别人的情绪,再本能地做出反应。   元晰原本不是这样,但近一年多,他见父母的不睦见得太多了。所以他慢慢地变得谨慎,变得胆小,很害怕自己会惹大人们不开心。在崔氏这个做母亲的面前还好,在太子面前时,他简直乖得不像个小孩子。   元显元晋就都没有这样。尤其是元晋,打从进殿开始就一直无比欢乐,对元晰这个头一回见的小伙伴充满好奇,对新环境也并不怯。而且,他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首先想到的都是拉着谢迟看,父子间的亲近一览无余。   这么一比,元晰真是太可怜了。   崔氏看了好半晌,想哄哄元晰又不知该怎么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把元晰性子掰回来,绝不是个容易的事。   三个孩子一起玩了一个上午,又一道睡了个午觉,下午起床后再一起疯到傍晚,终于到了元显元晋回家的时候。   谢迟拉过他们两个,指着元晰问:“喜不喜欢这个哥哥?”   元显元晋都点头,元晰有点羞赧地说:“以后还一起玩!”   谢迟蹲身:“好,殿下好好读书好好吃药,以后就还能跟弟弟们玩。”   说罢他和张子适一道走到纱屏前,向太子妃道告退。   崔氏点点头:“辛苦二位。听闻勤敏侯夫人近来也有孕在身?请夫人好生养着,若有什么需要,来东宫说一声。”   这话自然只是客气,谢迟一揖道谢,便带着两个孩子退出了东宫。   近来天色黑得渐渐早了,外面半明半暗的天幕上,已依稀可见点点璀璨。元显和元晋玩得意犹未尽,手拉手跑在前头。谢迟和张子适一道走,俄而听到张子适沉重叹息。   “怎么了?”谢迟随口问,偏过头,见张子适噙着苦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太子妃不容易,皇长孙也不容易。”   谢迟沉默地点了下头。   打从陛下准了薛成的奏章开始,皇长孙会变成皇太孙的事,基本就已成定局了,废太子册太孙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这是桩好事,可对元晰来说,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就要开始承担这样的压力,一定很辛苦。   虽然他现在还不懂什么,甚至不知“储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这种重压一定已然存在。单是学业一样,他就要比其他孩子承担得更多,这种日子少说也要持续十几年。   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人出了宫门便各自回了府,元晋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一直在念叨要“去找东宫哥哥玩”。谢迟本来想着再去东宫怎么也得等到秋狝之后了,没想到临近秋狝时,东宫差人来传了话,说太子妃已请旨随驾去秋狝,带着小皇孙一道去,问他方不方便带元显元晋。   “……对小孩子来说,太累了吧?”这是叶蝉听闻这事后的头一个反应。   谢迟想了想道:“那倒也还好,也就是路上辛苦些,但也就两天。主要看你愿不愿意带吧,你有着身孕,不必太将就别人。”   他是真不想她有着孕再操劳别的,这回带她出去也是想让她好好散散心。她要是觉得带着两个孩子影响心情,他就差人回了东宫去。   不过叶蝉倒不在意,她耸肩说:“那就带着吧,我少带几个下人,把他们的乳母都带上,也就不用我操心带孩子了。”   她这么一提,谢迟才想起来,还有个随行人数的问题。   随驾出行,府里的人不是想去多少就能去多少的,他和叶蝉总共能带十个下人。其中为了让她吃得舒心,小厨房的陈进必须要带,陈进还免不了需要一个人打下手,那就还剩八个。他不习惯用侍女,宦官肯定要带,往少了算,只让刘双领带两个手下同去,三个人黑白天轮着当值,那也只还剩五个人。   五个人里,孩子的乳母占四个,只给她剩一个?别闹了。   那孩子少带个乳母?又不能让一个乳母没日没夜地盯着,不然万一乳母精神不好没看住孩子,出了意外上哪后悔去?   谢迟认真琢磨了一番后说:“要不只带元晋吧,这样可以少带两个乳母,也省得元显离了容氏不适应。”   倒是个办法。   可叶蝉难免担心:“元显会不会不高兴?”   小孩子是容易嫉妒的,父母如果偏心,他们会记一辈子。叶蝉的哥哥就一直记得小时候家里家境不太好的时候,父母每次买糖都只给叶蝉不给他。虽则后来长大后哥哥并没有记仇,这事也只是当做笑话来说,可叶蝉觉得,哥哥从前一定是在意的,不然才不会记这么久!   谢迟一哂:“那我提前跟元显商量好。这次实在没办法,便只带弟弟去,不带他。等回来后,我告假带他玩几天,不带弟弟。他若同意,就这么办。”   他这么说,叶蝉就安心了,这很公平!   于是又过了半个多月,几人离府启程。各府随驾的宗亲其实都不是直接跟着圣驾走,而是各自收拾妥当后陆续出城。到了郢山也可先各自扎帐安置好了,再去向皇帝见礼。   他们这边,是扎了五个帐子。谢迟和叶蝉一起住,帐篷最大,还隔出了大致的前中后三个部分。后帐是起居用,中帐会客或读书都可以,前帐可供下人歇歇脚。   元晋和乳母也有个单独的帐子,因为他年纪太小实在没什么会客需求的缘故,省去了中帐那部分。   余下三处里一个是侍女住,一个是宦官住,剩下一个用来放东西。“厨房”直接在空地上架锅起灶就是了。   叶蝉从前没住过帐篷,在帐子里走来走去觉得很新鲜,谢迟由着她新鲜了一刻后,不得不拉着她坐下:“要住好些天呢,以后有你慢慢看的,先歇歇好不好?”   都颠簸了两天一夜了,她倒也不觉得累!   叶蝉被他拉到床边坐下后都还一脸兴奋,脊背挺得笔直。于是谢迟看了看,又把她按躺下了:“你躺会儿,若是饿了就让他们做吃的。我先去向陛下问安。”   “嗯,你忙吧!”叶蝉点点头,拽过谢迟的手来亲了一口,就放他走了。然后她歇了歇,发觉还真有点饿,便叫陈进备了膳送进来。   陈进便做了一道玉米鸡汤煲、一道小炒牛肉,外加一碟香煎藕饼送进屋。小炒牛肉叶蝉不感兴趣,就着鸡汤吃了两块藕饼。那藕饼用的不是整片的藕,而是把藕刮成细丝,再和面粉、鸡蛋搅匀在一起揉成的饼。做得十分精细,咸味也适中。经慢煎后两面都成了焦黄色,吃起来香喷喷的,外焦里嫩口感也好。   叶蝉吃得很满意,嘱咐厨房再做一些,等谢迟回来给他也尝尝看。两里之外,谢迟刚靠近圣驾所在的营地,就有侍卫迎了上来。   谢迟好生一阵恍惚。两年前冬狩的时候,他曾站在旁边看见掌事的千户这样迎忠王。   正走着神,后面遥遥传来一声:“勤敏侯!”   谢迟转身一瞧,正是忠王。   陆恒上前拍拍他的肩头:“有日子没见了,是来觐见的吧?走,一道去。”   二人便一道往大帐走,不过多时,傅茂川迎上了前,一路将他们请进了帐中。中帐的帘子在眼前揭开,谢迟抬眼一瞧,谢逢他们几个也在。   皇帝看上去兴致不错,朝他们招手:“陆恒,谢迟,过来坐。”   二人犹是上前一揖,才各自落了座,皇帝又说:“你们几个进了户部的,近来差事办得不错,难得出来便好好松快松快。宫里新得了几匹良驹,这回全带了出来,一会儿让人给你们牵过去。”   众人离席谢恩后,皇帝摆了摆手,续道:“围猎时你们也不必时时跟着朕,放开了玩你们的去吧。谁打的猎物多,朕这里有赏。”   众人笑着应和了一声,谢遇笑着说:“那我们明天就比试一场,走不同的路上山,免得都挨在一起争抢猎物。谁走哪条道,咱今晚就抽签定下来,明日上山时间自定,戌时都下来比猎物多少便是。”   “这主意好!我要早点起!”谢逢激动得搓搓手,他年纪小,比试这些不占便宜,但既然上山时间不定,他笨鸟先飞还不行吗?   皇帝一听,也觉得不错,立时就让宦官做了竹筹来,标记上各条山道的名号,放在竹筒中让他们抽。抽完再写上各自的名字插到山道下方,免得明天走错。   郢山一带可供围猎的地方颇大,山道也多,一直是按天干地支标记的。谢逢抽了个“庚寅”,心满意足,因为那座山上一直有鹿群出没;旁边的谢追“呀”了一声:“辛未……那边好像有几处狐狸窝?看我明儿个打几张好皮来献给陛下。”   说完他又凑过来看谢迟的签子。谢迟先前只来过一趟,还没几天就碰上忠王和太子打架的事,转头就被押起来了,根本没闹明白哪儿是哪儿。眼下他拿着根写有“癸亥”的,心里点数都没有,谢追则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癸亥……”   谢逢脱口而出:“那不就是前年太子殿下和忠王殿下打架的那座山么?”   帐中数道目光刷地全扫过去,一片惊悚地盯着他。谢追恨不得一巴掌抽他脸上,心说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谢逢被大家一盯就回过了味儿来,面色白了一白,跪地谢罪:“陛下恕罪……”   “没事,起来吧。”皇帝无奈而笑,陆恒也嗤笑着打了个圆场:“那边猎物不少,勤敏侯又去过,不会吃不认路的亏了。你们可当心别输给他。”   “不会。”谢遇清淡一笑,“我从十岁起就年年都随父王同来郢山了,总归还是更熟悉一些。”   他在嘲讽什么谢迟当然听得懂,无非就是说他身份低么。他懒得多理,将竹筹写好名字,交给旁边候着的宦官,转而跟谢逢笑说:“你明天几点上山?记得喊我一声。”   “好说,我起床的时候让宦官去叫你。”谢逢说罢又道,“这趟我带南宫氏一道来了,我去打猎她大概要觉得没趣,让她去陪陪嫂子可好?”   众人:“……”   谢逢还没大婚,这南宫氏是跟他最合得来的侧妃,这谁都知道。可就算谁都知道,在陛下跟前聊妃妾也不太合适吧?大家都有点尴尬。   谢迟窘迫地笑笑:“你嫂子有着孕呢,可能没精力招待。我回去问一问她,若她愿意,我叫人去跟你回话。”   谢逢在此时察觉到大家的神色,懊恼地揉揉太阳穴:“我又说错话了……”   皇帝也是拿他没辙,但见他们堂兄弟亲近,倒也不觉得不快,只笑道:“这是个喜事,来,上酒来,我们贺一贺他。”   傅茂川旋即附和着向谢迟道了声恭喜,接着就亲自备酒去了。   喝完了这盅酒,众人就陆续告了退,谢迟骑马往回赶,想趁天黑前带叶蝉在周围走走,晚风清凉正舒服。   驰到一半,陆恒追了上来:“谢迟。”   谢迟勒住马看过去,他道:“没事,我嘱咐你一句,我知道你在御前侍卫里历练过,骑射功夫都好。但明天和世子们一起围猎别太出风头,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盯着呢。”   太子的地位刚刚动摇了些,虽然陛下明摆着要立小皇孙,但皇孙年幼,旁人未必不会有别的心思。这会儿谁冒头都容易遭人恨,还是谨慎些为好。   谢迟点点头,朝忠王抱拳:“多谢殿下。”   “不客气。”忠王一哂,驭着马又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对了,近来别多去扰顾先生。”   “?”谢迟一愣,不解道,“我知道老师同来……自当应该每天去问安啊!”   “人家不缺你那一声问安。”忠王摒着笑,遥遥指了指顾玉山扎帐的方向,“我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另一边,是卫家三娘。”   “啊……”谢迟恍然大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保证不扰他们!”   老师要和师母重修旧好了!真好!   谢迟喜滋滋,回到帐中就跟叶蝉说了这事。叶蝉也喜出望外,激动道:“太好了,若真能成,我们备份厚礼吧!”   “自然。”谢迟点头,转而问她,“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若不累我带你四处走走?周围景色不错,这会儿散散步也舒服。”   叶蝉声音干脆:“不累!先用膳吧,用晚膳我们去。”   谢迟一哂:“我们叫陈进带上东西,找个舒适的地方,吃点不常吃的东西。”   叶蝉顿时兴致大增,兴奋地问他吃什么。谢迟嘻嘻一笑:“烤串吃不吃?”   出来围猎一趟,不吃点烤物实在亏了。谢迟为此在出门前专门跟赵大夫打听过她能不能吃,把所有紧要事项都记了下来,一定要让她安心地尝尝鲜。 第68章   宗亲们扎帐的地方宽阔平坦,但四面环山。往东就是来时的山路,往北是圣驾扎帐之处,往西不远则是郢山行宫。   行宫在山脉之间,走在山下所见便是群峦起伏之中依稀露出的几座檐角楼阁,皇室威仪与大好河山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蛰伏在夜色之下,颇为慑人。   谢迟便带着叶蝉往那边去了,青釉和刘双领远远地跟着,陈进带着两个小宦官随的更远两丈。小宦官牵着匹马,马背上驮着食材炊具,包括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烤炉。   叶蝉的胎像很稳,不过山涧毕竟难免崎岖,谢迟就一直扶着她。这样一来,她难免不太自由,但知他是好心,心情便也不错,一路呼吸着山林草木的清新,直逛到一处瀑布边才停。   谢迟四处看看:“这地方好,先吃东西吧。”   叶蝉明快地应了声好,谢迟回身招了招手,刘双领和青釉立刻赶了过来,在地上铺好垫子,方便他们坐。   陈进和后头的小宦官也加快了脚步,在离他们三五尺远的地方摆开了炉子,准备烧烤。   他们都是今天才到了郢山,还没正经打过猎,几样食材都是找附近的猎户买的,基本全挑的叶蝉能吃的东西。   不过多时,一碟穿在铁签子上的野猪肉就端了上来。陈进干活细,把野猪肉全切成了薄薄的圆片,再均匀地正反面叠几叠插到签子上,每一片都插成了个蝴蝶的形。味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只洒了些细盐的,可以尽品出野味独有的鲜美;另一种刷了他自己精心调制的酱,做成了酸甜口儿,也很好吃。   谢迟爱吃只有盐的那种,但叶蝉爱吃酸甜的。一支小签上不过三片肉,她吃完之后咂嘴说:“再烤焦一点就好了。”   猪肉烤出焦香味最好吃了!尤其是稍微带点肥的部分,烤焦之后的那股香味大老远就能闻见,如果饿了的时候闻到,那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谢迟抱歉地摸摸她的额头:“赵大夫说要慎吃烤焦的吃东西。”叶蝉刚哦了声,他却又转过头,遥遥的吩咐陈进,“给她烤一串焦一点的来。”   陈进得了令,立刻着手照办。谢迟朝叶蝉一笑:“给你解解馋。”   他知道她爱吃,前三个月忌口比较多,她倒没抱怨过,不过心里肯定难过死了。   但通过那一阵子,他也逐渐摸出了分寸,发现府里的大夫赵景是个办事说话很严谨的人。比如这回出来之前,他问赵景她能不能吃烧烤,赵景说到烤焦的东西时,说的是“要慎吃”,但提到夹生,就是“绝不能吃”了。   这二者显然有分别,“要慎吃”的这部分,叶蝉稍微吃几口也不打紧。   谢迟心里掂量着,一串签子上只有三片不厚的肉,叶蝉要是吃了还馋,就再给她烤一串。最多不要超过三串就好了,她还想吃,他就劝劝她。   结果第一串端上来,她就只吃了两片,然后便横着签子把最后一片送到了他嘴边。   谢迟微愣,叶蝉说:“我解馋了,不吃了,听大夫的。”   谢迟一哂,便就着她的手把最后一片吃了。数步之外,正随处散步的太子妃目光无意中一划,猛地就僵在了那里。   “殿下?”她身边的宫女赶忙也收住脚,循着她的视线看看,即要让后头的宦官去清道。   崔氏抬手拦住了她:“不是宗亲就是重臣,别搅扰人家。”   她一壁说着,一壁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那边看了起来,转而认出来那是勤敏侯谢迟,那坐在他身边的,应该就是他的侯夫人叶氏了。   真好啊……   崔氏眼看着勤敏侯就着夫人的手吃了片肉之后,又拿筷子喂了夫人一口什么别的吃的,侯夫人一下就笑了起来,隔着这么段距离都能感觉到那种愉快。   这种日子,她一天都没过过。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与太子这样相处,那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令她恶心。   有些事,总归是要真心相待的人来做,才会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也无怪元显元晋都比元晰要更轻松。小孩子的世界只有那么大点儿,父母相处得这样好,他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唉。   崔氏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别扰他们。明天勤敏侯多半要上山打猎,到时把元晋接来陪元晰玩一玩。”   她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往回折去,走出了好几步,才又道:“勤敏侯府人有着孕。山里夜风凉,迟些时候从我新做来御寒的衣服里挑两件颜色鲜亮的给她送去。她还年轻……”   她还年轻。   崔氏的话一下子噎住了。   勤敏侯夫人是年轻,可她自己也刚二十出头,并没有大她太多。   可是,那些鲜亮的衣服她虽然还喜欢,却已经很久不穿了。每每做来新的,她都只是放着看看,一旦穿上便会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合适,好像她和那些衣服八字不合。   思来想去,大约是她眉目间的愁绪太重了。那些色泽鲜亮的衣衫那么亮丽,自然与她不合。   崔氏于是一路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回到帐中,见到安睡的元晰,她心情才稍好了些。   另一边,谢迟和叶蝉回到营地时,天色已全黑了。谢迟想到明天还要上山打猎便想早些睡,结果刚躺下,元晋就哭唧唧地进了帐篷。   他一把扑到谢迟胸口,抱怨他们出去玩不带他!   “……小人精。”谢迟无奈地把他抱上来,跟他解释说娘怀着孩子很辛苦,所以才独自带娘出去走了走。元晋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是并不想回去睡觉!   这个年龄的小男孩,精力已逐渐旺盛,兴奋的时候时常顾不上自己累不累。元晋现下就是这个样子,东张西望觉得哪儿都好玩,唯独睡觉不好玩。   叶蝉侧支着额头,怎么看他小小一个趴在谢迟身上的模样都觉得太可爱了,由着他冲着谢迟话唠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你还记不记得东宫的哥哥?刚才有人来传了话,说让你明天去跟他玩哦,你现在不去睡,明天就要没精神啦!”   “东宫哥哥……”他现在还不大记事,皱着小眉头仔细想了想,才隐约想起这么个人来。   然后他就迅速从谢迟身上滑了下去,下床就往外跑:“我去睡觉!!!”   “噗……”谢迟笑出声,跟叶蝉笑说,“慢慢长大了真好玩儿。”   叶蝉不禁看向自己的肚子,轻轻抚了抚:“这儿还有一个呢。过几年元显元晋七八岁,这个五六岁,肯定特别闹!”   她原本觉得生个儿子或者女儿都好,但一想到这个,就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女儿了。女孩子乖巧听话啊,三个男孩一起闹起来不得把房顶拆了?   谢迟也摸摸她的肚子,跟她说:“没事,若是太闹,我帮你带。”   “……你哪有空。”叶蝉下意识地一瞪,他噙着笑亲过来,“没空也得管孩子啊。我算好了,这个生下来的时候,元显元晋都差不多刚好三岁。我在前宅腾个院子给他们住,让他们兄弟亲近一些,也省得你太累。”   “?!”叶蝉被他吓着了,“你……认真的?!”   他真打算亲自带孩子?还一口气带俩?!   谢迟眯眼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神色,猛地伸手拍她额头:“怎么地!你不信任我啊!”   “我没……”叶蝉抬手揉头。   她也没说什么呀!   翌日一早,谢逢果然如约在起床时就差了宦官过来叫谢迟,谢迟便收拾起行装来,打算即刻上山。   忠王是叮嘱他不要赢,但这个不要赢的概念是别拔得头筹便好,他也不想输得太惨。   垫底什么的,就太丢人了。   谢迟于是拿了把普通的弓,但骑了皇帝昨天刚赏的马。   他离开帐篷时天色还暗着,几颗星星在头顶上闪动。谢迟凭借记忆中的位置先寻到了那座山,又低下头仔细在山脚下看,看到那支被预先插在这里的竹筹,就驭着马沿路往上去了。   这道有点窄,而且道边的树枝似乎已很久没修剪过了,许多枝叶都低矮得很,谢迟不过多时便已低头避让了好几次,还是不免刮了一头的松枝。   等见见到了高处,他就定睛找起了猎物。他身边没有侍卫,出来围猎的好处是只身一人阵仗不大,不会把猎物惊走。但坏处是周围也没人能帮他看猎物在哪儿,全凭他自己的一双眼睛。   谢迟于是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尽力找寻,突然间,身形陡然下坠!   谢迟不禁一叫,马儿的嘶鸣同时震响,几是弹指一刹之间,一人一马便下坠了近一丈高,尘土被砸得飞扬而起,谢迟猛烈地咳嗽起来。   待得尘土消散,他才得以看清眼前的情状——他这是掉进了一方深洞之中,抬头所见是半明半暗的天幕,周围是被挖得平滑的山土。除此之外,不远处还有一块大布,布上还有不少泥土,大概是原先盖在洞上的,适才跟他一起落了下来。   是猎户挖的陷阱?   谢迟怔了一怔,接着听到马儿又嘶叫起来。   他头一个反应是马受伤了,转头却见它已站了起来,倒是不见有伤,却暴躁得很。   它显然受了惊吓,四处踢来撞去,想挣脱这困境。谢迟险些被它后蹄踹到,心觉由着它发疯实在危险,不得不壮着胆子冲上去试着制服它。   这么一试,他又摔了好几回。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一人一马才都安静下来,马颓丧地趴到了一边。   谢迟松了口气,拔出腰刀插入泥中,想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去。然而泥土松软,根本就攀不住,尝试三五回后只得作罢。   ……这也太倒霉了。   他一时哭笑不得,一时又庆幸自己并未摔伤。毕竟这个高度放在这儿,摔死是不至于,可摔断个胳膊腿儿并不难,撞到脑袋也肯定会傻。   这么一想,没受伤真是万幸。只不过现下看来,他只能等有侍卫经过此处时向他们求救了,这场围猎也必输无疑。   还想什么围猎的事……   谢迟兀自摇了摇头,倚着土壁坐了下来。现下他该做的,是尽量少费心神、节省体力,不然万一侍卫们一两天内都不来这边,他怎么办?难道把陛下赏的马宰了喝血吃肉吗?   他下意识地瞧了眼旁边的马,马也瞧着他。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情绪,它呼哧喷了一口气。   “……”谢迟拍拍它的鼻梁,“放心放心,咱俩现在是难兄难弟,我保证不拿你果腹。”   马又呼哧一声,接着,一双“难兄难弟”就这么心如止水地等了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又到了傍晚。周围的温度变热、又转凉。谢迟不知不觉就饿了,继而便是愈发难受的口渴,这种难受令他的心情逐渐焦灼,忍不住地开始乱想。   他想,万一侍卫真的一直不过来怎么办?虽说他若迟迟不归,一定会有人寻出来,可如果走岔了呢?   ……不对,应该不会。他还在自己抽中签的那条山道上呢,此处应是最好找的地方。   他时而忧心,时而又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就这么一直捱到入夜,周围迅速凉了下来。   山间就是这样,入夜总冷得厉害,起风时尤其如此。谢迟不觉间缩紧了身子,可同样觉得冷的御赐宝马竟往他怀里拱,他不乐意搂它还不高兴。   “……我搂着你也不足以让你暖和好吗!”谢迟气笑,他一只胳膊搂着它,实在不起什么作用。可马不管,它脑袋扎在他怀里卧了个舒服的姿势,就不动窝了。   谢迟:“……”   这御赐良驹怎么这么滑稽……   然后不知不觉地,他就在微凉的夜风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遥遥闻得些窸窣声响时才恍惚醒来。   荒山野岭又三更半夜,听到窸窣声响实在瘆人。谢迟一时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暗想若有个毒蛇野狼扑下来,就只好拼命了。但又竖着耳朵仔细听听,觉得好像是有人。   那树杈折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人用刀劈断的声响。离得不算太远,可也没有太近,只是因夜晚安寂才听得格外清楚。而且这声音响起的频率不低,该是不止一个人。   谢迟清了清嗓子,拢手大喊:“有人吗——”   “有人吗——救命!!!”   “喂——有人吗!!!”   窸窣声忽然齐止,接着,话声渐近:“那边传来的,快!”   谢迟紧盯着上面静等了片刻,火把的光火映了进来。   继而便有侍卫装束的人探头往里看:“嘿,找着了!”   谢迟定睛一瞧:“白大哥!”   白康朝他道:“你等等。”说罢就和另一个侍卫一道跳进了坑中。   “?!”谢迟愕然,“你们跳下来干嘛……”   “爬绳子难免慢,我们先托你上去,还得救马。”白康嘿地一笑,“你先赶回去见陛下,陛下怕你出事,急坏了。”   听他这么说,谢迟也不好跟他瞎客气。白康便掸掸手,和同伴一道将他往上一托,上面的侍卫又一拉,就把他谢迟拉出了坑。   旁边即刻有侍卫牵了匹马过来,谢迟不敢多耽搁,骑上马就向圣驾那边驰去。   他饿了一天,在马上一颠便满眼昏花。好在那营地离得也不远,不过多时就到了地方,谢迟翻下马背,也顾不上搭理迎上来的人,跌跌撞撞地径直往里跑。   主帐之中灯火通明,几个今日参与这场比试的世子都在一道等着。他进来的刹那,所有人都猛地一松气。   “陛下。”谢迟单膝跪地,抱拳见礼,皇帝忙让他起来,看看他的一身尘土,锁眉问他:“怎么回事?”   “……”谢迟有些窘迫,“臣……上山的时候掉猎人挖的陷阱里了。”   这一天光顾着觉得倒霉了,现下这么一说,才觉得这个经历好似……有那么一点点丢人。   “猎人挖的陷阱?”谢逢一贯的心直口快,“这一片都是御用的猎场,哪来的猎人?”   “?”谢迟一懵。   皇帝眉头又锁紧了两分,沉了一沉,吩咐傅茂川:“去,叫太医来看看,别受了暗伤不知道。再把御令卫指挥使给朕叫来。”   谢迟忽地一阵寒颤。如果那陷阱不是附近的猎人挖的,那是……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他?   “你坐。”皇帝睇了眼侧旁的位子,又向几个世子道,“你们先回吧。”   “臣告退——”几人起座一揖,向外退去。谢逢经过谢迟时稍停了半步,压音说:“明天我去看你啊。”   “……我没事。”谢迟匆忙抽回神思,勉强一笑。可被笑意一牵扯,心底的那股后怕却更压不住了,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令他胆寒之后,又一股愤怒盘旋而上。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是谁。   待得知道了,他一定给他好看! 第69章   不过多时,太医先一步到了,见过礼便为谢迟看伤。   谢迟身上好几处都在痛,太医在得皇帝准允后,将他请进了内帐,仔细检查有否伤及筋骨。   中帐里,御令卫指挥使来时,先前去找谢迟的白康他们也正好进来复命。皇帝索性直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勤敏侯说,是猎人挖的陷阱?这围场里哪来的猎人?”   附近是不乏有猎户在住,平日里进山打猎也没那么多讲究。可每每御驾驾临,总是要提前十天半个月就知会各处不许往这边来的,山上也都会翻来覆去地清查好几遍,以免有刺客藏身。   ——此时若真还有猎人进来挖陷阱,御令卫指挥使的官位今晚就得丢在这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康在这一众侍卫里与谢迟最相熟的关系,皇帝一问,一干同去的侍卫就都看向了他。白康从不曾在圣驾前说过话,一下紧张得头皮都发麻了。   他迟疑着看向指挥使,指挥使点了点头。   白康小心翼翼地道:“臣等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不像猎户挖的。”   内帐里,谢迟一边被太医揉捏臂上的筋骨,一边侧耳倾听。   “猎户要设陷阱,大多是在树林深处一类猎物爱出没的地方,那深坑却在山道之上。虽是个偏僻狭窄的小道,可终究还是误伤行人的可能性更大,没听说过这样捕猎的。”   皇帝仍锁着眉:“可若是有人做鬼,挖在偏僻小道上,又如何算准勤敏侯一定会去?”   白康一噎,被问住了,正苦思间,见皇帝身后的帐帘一把被揭了开来。   谢迟本来就被饿得有点懵,又被心里的火一窜,只想赶紧说个明白,是以他挣开太医踩上鞋就出来了,浑忘了上身都还裸着。   他一揖便道:“陛下,那就是臣昨天抽签抽中的,上山的那条山路。”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御前失仪,两侧的宫女死死地低着头,白康咳了一声,一边使劲递眼色暗示谢迟赶紧谢罪,一边道:“君侯怕是搞错了,那当真就是条小道。”   谢迟脱口就说:“不可能,我看见签筹才上的山,绝没弄错。”   “?”白康蹙眉,“当真是弄错了,这一代的主要山路都有地图,没有那么窄的路。”   另一个侍卫也开了口:“而且我们是从君侯抽中签的那条路开始搜的,签筹也还插在那条路底下,小路下并无签筹。”   谢迟和他们面面相觑,皇帝终于开口提醒:“回去,把衣服穿上。”   个子已长得比他还要高半头的一个男孩子赤着上身杵在御前和这么多人议事,这成何体统?   要不是看他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他现在就得叫人把他押出去赏顿板子。   谢迟一下子恍然回神,接着神色就僵了,匆匆一揖赶紧揭帘回内帐,放下帘子时差点抽自己一嘴巴。   皇帝指了指内帐,告诉侍卫们:“不要跟旁人议论。”接着吩咐指挥使:“你带亲信去查,查完直接来回朕,也不要跟旁人议论。”   指挥使和侍卫们于是领命告退,谢迟由着太医检查完,穿好衣服再出帐时,死低着头:“臣失仪了。”   皇帝轻一笑:“你是不是吓傻了?”   “……”谢迟不敢接口,皇帝又问:“伤着没有?”   谢迟如实答道:“没伤及筋骨,只是有些淤青和挫伤。”   “听说那坑得有一丈多高,你倒命大。”皇帝说着摆手,“你去吧,此事朕会查,你不必管了。”   “是,谢陛下。”方才头脑一热犯了错的谢迟此时显得格外老实,行大礼后告退出帐,擦了把冷汗往营地外走。   他得赶紧回去吃点东西,真是饥肠辘辘,身上都发虚了。   在他快离开营地的时候,嗒嗒的马蹄声传来,谢迟抬头一瞧,是那匹御赐的马迎过来了。   它好像挺欢快,走过来往谢迟颈间蹭蹭,低鸣了两声。   谢迟笑笑,想说你今天也饿狠了吧,我换匹别的马骑?结果闻到它嘴里一股草料味,显然刚才已经吃饱了。   他于是毫不客气地翻上了马,朝住处疾驰而去。   帐中,叶蝉见谢迟迟迟不归,只道他是打猎打痛快了,回来一问才知是出了事。   谢迟倒没跟她说可能是遭了旁人算计,但叶蝉还是吸了口凉气,直呼好险,接着上手便要扒衣服:“摔倒哪儿了?我看看!”   “哎哎哎哎哎!”谢迟笑着按住她的手,“没事,都是小伤,你别担心。我饿坏了,让我先吃饭吧。”   叶蝉只得作罢,赶紧让陈进备膳。她今天实在想吃些爽口的东西,晚膳时陈进便给她做了道凉皮,除此之外还有鸭肉汤、鸡肉馅饼,用的都是围场这边鸡鸭,另还有四道小炒,也是用的野菜和野味。   谢迟洗完手坐到桌边,愈发觉得真饿得厉害。于是饭菜一端到,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就抓了个馅饼来啃。   这馅饼里的馅,陈进其实调得很讲究,除却鸡茸外还有香菇末、白菜末、胡萝卜末等几样东西,吃起来味道很饱满。但对于饿急了的人来说,半荤半素却不如实实在在的荤菜过瘾。   谢迟于是吃了半个就不吃了,转而端起碗,就着那碟红烧肉片风卷残云地吃了两碗饭下去,填饱肚子后,又心满意足地细品了小半碗鸭汤。   吃完后他觉得鼻下微痒,信手一抹竟然蹭了一手指头的红——流鼻血了?!   谢迟忙让刘双领取湿帕子来堵鼻子,叶蝉闻言看过去,一扫桌上就“呀”了一声。   她吸着凉气看他:“你把那碟红烧肉都吃了啊?”   谢迟仰着头应了一声,叶蝉嘴角微搐:“那是鹿肉做的,陈进说做来尝尝鲜,对安胎也好,就是火大……”   她怕上火嘴疼,即便对胎好也只小尝了两片就搁下了,没想到他竟然全吃了!   怪她没提醒他一声。可是,鹿肉的鲜嫩挺明显的啊,他竟然没尝出来!   谢迟今天本来就事事不顺,吃个饭还弄得流鼻血了,顿时火气冲脑,张口就说:“把陈进押出去,打二十板子。”   “噗……”叶蝉喷笑,赶忙哄他,“别别别,你把他打了,咱吃什么啊!”   再说,他哪儿知道你光盯着这一个菜吃啊!桌上不算馅饼鸭汤凉皮都有四个菜,你可真会挑。   她越看他越憋不住的想笑,谢迟被她笑得生气,擦掉血又堵好鼻子后就瞪她:“再笑!再笑我今天就跟你分房……”转念一想,不对,及时改口,“再笑我今天就不跟你分房!”   叶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鹿肉火大,容易“情不自禁”。   她一叉腰:“别分,反正这也是你的孩子!”   谢迟继续瞪她,她绷着笑回瞪,两息工夫,俩人都绷不住笑出了声。   愉快的笑音在内帐碰撞,又带着甜味沁到帐外,拉着元晋元晰的小手刚走到外面太子妃滞了滞,自顾自一哂。   她示意正要进去通禀的下人止步,弯腰摸了摸元晋的额头:“你自己进去吧,伯母带哥哥回去啦。”   “好……”元晋拖长的声音甜甜的,又乖乖朝崔氏挥手,“伯母再见!”   “嗯,改天再来玩啊。”崔氏笑笑,元晋又主动伸手要去和元晰抱抱:“哥哥再见!”   元晰几是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躲,不过反应过来后,便也伸出手去,和他抱了抱。   道完了别,元晋便向帐中跑去,夫妻俩还正说着玩笑,儿子突然杀进来吓了他们一跳。   “怎么自己进来了?送你回来的宫人呢?”谢迟随口问他。   元晋指指外面:“伯母送我回来的。”   夫妻两个又吓了一跳。   崔氏是真没打算多留,待他们赶出去时,只远远瞧见了一行人的背影。   叶蝉莫名觉得怪怪的,看了看元晋,问他:“玩得高兴吗?”   但元晋只是点头说高兴,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叶蝉又想起今天一早太子妃差人给她送了衣服的事,斟酌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便问谢迟要不要去谢个恩?   谢迟想想忠王先前提点他的话,摇头道:“几件衣服而已,收了就收了。现在风声紧,咱们别跟东宫凑得太近。”   翌日一早,御令卫指挥使就把连夜查出的事情禀到了御前。   首先那条小道的确不是勤敏侯抽签抽到的那条,但他抽到的签筹也确实插在那条真正被标为“癸亥”的路边。至于是勤敏侯上山时天色太黑,以致他看错了。还是当时有人把签筹换过去故意引他走那条路,之后又换回了原位,这一点无从判断。   “勤敏侯身边没有侍卫,上山时一个人都没带,无人佐证。”指挥使如此道。   其次,那个坑的的确确不会是周边的猎户挖的。一来镇守猎场四周的驻军近来都未见有可疑人员接近,二来指挥使为追根问底,连夜带着手下把方圆五里之内的猎户全盘问了——猎户们一个个指天发誓在得知陛下又要来秋狝后,就半点也没再接近过围场,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想想一家老小的命啊!   指挥使说:“臣也觉得不该是猎户。就算有一个两个胆子大的,进来打打猎也就是了,挖陷阱也太容易被追查。”   皇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继续说,便是昨日众人陆续到了围场后,都有谁去过那边了。   “臣细细查问了,有好几拨人都去过。”指挥使边回思边说,“好几个府的侍卫歇下来后,都先三五成群地去散了一圈。有各个王府的、还有东宫的。但臣问了在附近巡逻的御前侍卫,都说没看见谁去挖过坑,想查清楚,大概只有把人都押起来审了。”   皇帝目光微凝,盯着白色的帐布,循循地缓着气。   按指挥使的说法,当下这其中有两点还待细查,一是究竟是谁干的,二,是谢迟是否看错了签筹的位置——这关乎到此人是否冲着他去。   这两点想查清楚都不难,只要他下旨让御令卫去,只消从各府都提审一个管事的侍卫,事情一定问出来。   只是……   皇帝脑海中转着指挥使一带而过的那句“还有东宫的”。   诚然他觉得太子虽然不济,但并无谋逆夺位之心,此事就算是太子所为,应该也是冲着谢迟去。可事情出在围场、出在他秋狝的时候,一旦真的涉及东宫,朝野上下必定传言不断,何况他又已然透了要立太孙的意思,此时一旦出了岔子……   皇帝摇了摇头。   正因为他已然透了要立太孙的意思,此时才不能出岔子。   从前他时常训斥太子,是因为他指望着太子能好,能承继大统。而现在,让还年幼的元晰先平安长大才是最要紧的。在他长大之前,太子不能出事,国本不能动摇。   ——但凡太子还在,宗亲们总归会安静一些。太子一旦提前废黜,皇孙又年纪尚小,万一有人想豪赌一把,只怕神仙下凡也难以护皇孙周全。   所以涉及谋逆的罪名,太子连沾都不能沾,一点给旁人猜疑的苗头都不能给。   皇帝长长地缓了口气:“不必提审各府侍卫。”   指挥使一怔,抬眸看向眼前的背影,闻得皇帝又说:“此事到此为止。朕会安抚勤敏侯,别的,一概不准提了。”   “……诺。”指挥使抱拳,察觉到氛围里莫名有些异样,又轻道,“臣告退。”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告退,盯着眼前的帐布,不由自主地思量起勤敏侯来。   这回只好委屈他了。他年轻气盛,若知道此事就此作罢,估计难免不痛快。   皇帝想起谢迟昨晚气得连上衣都没穿就出来争辩的模样,禁不住地笑了声,然后开口:“傅茂川。”   另一边,谢迟和叶蝉“稳妥起见”,分房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正要一道出去走走,刚出帐就碰上了谢逢。   “哥。”谢逢噙笑打招呼,接着才注意到叶蝉。他这人一贯心大,尊卑也不太放在心上,抬手就作揖道,“嫂嫂。”   叶蝉不太知道他具体是谁,只大致猜出该是和谢迟相熟的王府世子,忙侧身避开了他的礼,而后屈膝福了福:“殿下。”   谢逢看看他们:“这是……要出去啊?那我来得不巧……”   谢迟一哂:“怪我怪我,忘了你说过要来了。”说罢他看看叶蝉,觉得有些抱歉。因为让谢逢直接回去实在不合适,只能先回帐中跟他说说话,迟些再陪她出去了。   叶蝉倒不在意,笑笑就说:“那你们聊,我去陪元晋玩会儿。”   她说完朝谢逢又福了福就走了,谢迟却发现谢逢在盯着她的背影看。   “……你看什么看!”他毫不客气地在谢逢头上拍了一巴掌,谢逢猛地回神,揉着额头傻笑:“别误会!我是突然在想,怪不得咱俩合得来,嫂子和南宫氏气质都差不多……”   话没说完,谢迟就又拍了他一巴掌:“没大没小,闭嘴!”   “……”谢逢委屈地又揉额头,自己也意识到这么评说别人家女眷很失礼……可是他说的真的是真话!   二人于是折回了帐中,宦官进来上了茶,谢逢等到他们退出去,凑到谢迟跟前,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事啊……我跟你说,昨天晚上御令卫连夜查了一夜,但指挥使今天去跟陛下禀了话,之后突然就什么都不提了,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什么意思?”谢迟浑身一冷,“你是说是……”   是太子?!   “……我不知道。”谢逢老实道,“我就只打听到了这么多,过来告诉你而已。你要是问我怎么想,我原本以为是谢遇。”   谢遇近来恨谢迟恨得牙根都痒,他们兄弟几个都劝过,谁也劝不住。   谢迟眉心紧锁,以手支颐揉着太阳穴,心里有火却发不出来。   对他来说,这事是太子不要紧,是谢遇也不要紧,可若陛下想压住事情息事宁人……他就有些慌了。   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他搞不清该防谁,以后怎么办?   谢逢见他神色,叹着气劝说:“别想了,总不可能逼着陛下做什么。”   话刚说完,刘双领的声音传了进来:“君侯。”   谢迟看向帐帘,刘双领在外又道:“御前的傅大人来了。” 第70章   谢迟和谢逢忙一道迎出去,一出帐便见到了带着一行人同来的傅茂川。   谢迟忙拱了拱手:“傅大人。”   “君侯,世子殿下。”傅茂川回了礼,堆着笑,接着指向身后的几人,“您昨天遭的那险,让陛下放不下心。陛下说您骑射功夫虽好,但身边没个侍卫就这么漫山遍野的围猎,着实危险了些。这四个人日后便跟着您,他们跟您岁数都差不多,日后也能陪着您练练功夫。”   谢迟不由吃了一惊:“……陛下吩咐的?”   “瞧您这话问的。”傅茂川笑瞧着他,“若不是陛下吩咐,臣能擅自给您调侍卫吗?”   谢迟还是有点懵,怔了又怔,才说:“多谢傅公公……迟些时候,我过去谢恩。”   傅茂川点点头,欠身:“那臣先告退了。”   他说完一扬拂尘便转身离去,刘双领赶忙跟上,袖中滑出一枚装着银角子的荷包塞给傅茂川。傅茂川收了荷包,点点头就继续走了,端得一副御前大监的气势。   帐前,四名侍卫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见过君侯。”   “……快起来。”谢迟虚扶了一把,笑笑说,“诸位先去休息,明天我们再一道打猎去。”   然后他回过头,才发现谢逢眼睛瞪得好像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谢迟哧地一笑,赶紧拉谢逢进帐,谢逢又懵了一懵,说出一句:“你可太厉害了……”   用侍卫,在本朝是有严格的规制的,一般都是郡王府以上才有。其余达官显贵虽也需要人镇守府邸,但一概都只能用家丁,或者自己找雇佣守卫,和宫中派下来的有正经编制的侍卫是不一样的。   这些侍卫出身也都还不错,虽然和谢迟这样直接能当御前侍卫的宗亲不能作比,但往往也都家境殷实。而且这侍卫的职还是世袭的,一代代地传下来,颇是种荣耀。   谢逢都还没用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侍卫呢。他们这些王府世子身边的侍卫统归王府管,至少在名义上只是他们父亲的手下,和谢迟这样御赐下来说日后人就归他不是一个概念!何况,陛下竟然还专为谢迟挑了年纪相仿的人过来——四王指给谢逢的几个人里,最年轻的都二十五了,比谢逢大七八岁,搞得他面对他们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是帮着父王来管他的。   谢逢于是对谢迟的那四个人很是眼馋,吸着气问谢迟:“我们明天一起去打猎怎么样?”   “噗……”谢迟看出了端倪,“行啊,明天一起去。你要是想和侍卫们玩,等回府咱再组一场蹴鞠怎么样?”   “好啊好啊!”谢逢两眼放光,蹴鞠可是他的长项!   五王的营地中,世子谢遇趴在自己帐中的床上咬着牙骂谢迟。   真是太窝火了!那坑挖了一丈多深,他原以为谢迟就算不摔断腰也得摔残个胳膊腿儿,谁知道他竟然没事?他这什么运气啊!   而他呢?父王知道这事后,回来就叫人把他的嘴堵了,赏了顿板子,还命他日后这些天都要称病不出。   谢遇憋屈得不行,结果又听说陛下竟然还赐了谢迟四个侍卫,差点没直接气晕过去。   世子妃石氏被他的骂骂咧咧搅得头疼,锁着眉头坐到床边劝他:“别骂了,父王也是为你好。你瞧,陛下这是为这事上心了,你这么骂来骂去再叫旁人听见,不全都知道是你干的了?”   “他是什么身份!也配让陛下这么抬举!”谢遇狠狠啐道,“满洛安城里就数他会钻营!在御前时就上蹿下跳也还罢了,如今皇孙刚要立起来,他就上赶着把自家儿子送去陪人家玩去了,真服了他这媚上的好功夫!”   石氏自打在叶蝉那儿吃了暗亏之后,便也看这一府都不顺眼。听他发了这么久牢骚,终于也忍不住跟着一起骂了起来:“可不就是,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满洛安谁不知道他是为了御前侍卫的差事接的这事?如今一个个倒都骂恪郡王无情,却没人说他工于心计,也真是都瞎了眼了!”   夫妻两个一唱一和地又骂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了气。因为父亲震怒的关系,这份憋屈谢遇只好姑且忍下,不过来日方长,他还真不信一个勤敏侯能一直压在他头上。   另一边,太子扎帐的地方,一片消沉。   这回秋狝太子倒是也跟着来了,不过有圣意在上,太子一直没怎么露脸,就一直这么歇着。   于是偌大的营地三十多顶帐篷好像都没什么生气,唯一一处有那么点热闹的地方,就是太子妃崔氏帐子。崔氏近来都亲自带着元晰,时时处处都把他护在身边,不过,元晰虽然一贯和母亲亲近,近来却实在过得不太开心。   “找元晋……”傍晚时分,元晰歪在崔氏怀里哭唧唧的。   崔氏温言软语地哄他:“乖,你要再背一首诗,好不好?不能总想着玩啊,会把课业落下的。”   以往她这么哄,元晰都会听话的。可今天元晰拒绝了,一味地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继续读书。   他觉得好累!为什么要这样没日没夜的读书!就连昨天和元晋玩的时候,他都被抓过来写了两页字。   他于是抽抽噎噎地央求母亲:“回东宫,我就读书。这几天让我玩……”   唉……   崔氏心疼他,可是想了一想,还是心硬了起来:“不行,书一刻也不能少读。你若不听劝,母妃便不在这里陪你了,你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来找母妃。”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元晰仿佛突然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别走!!!”   崔氏直惊了一跳,赶忙回身抱住他,连声说了好几遍“母妃不走”,元晰的哭声才小了。   “母妃陪着你。你听话,母妃陪你好好读书。”崔氏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   唉,她不想让他开开心心地玩么?她自然想。   可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不加倍上进怎么行?崔氏怕他来日被朝臣指摘平庸、不堪承继大统,更怕他与他父亲一样,贤德没学进多少,出身天家却成了个纨绔子弟。   接下来的几天里,元晋每天都欢天喜地。   小孩子嘛,看见生人难免觉得新鲜,侍卫们又个个都十七八岁,骑马射箭刀剑功夫一样不差,他就特别爱缠着他们玩儿。谢迟去围猎时便也总留一两个人陪他,这倒让叶蝉轻松了。   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就让青釉陪着一起到附近走走;他回来,她就跟他待在一起。   谢迟近来的心情也不错,几次捕猎都收获颇丰。其中一部分猎物献给了陛下,既是臣子表忠心,也是晚辈对长辈表孝心,余下的就基本全拿来哄叶蝉高兴了。   “打了几只貂,皮子都不错,到了冬天叫人给你做件新斗篷。”他从外头一回来就兴冲冲地跟她说这个,叶蝉歪在床上,把他拽过来,原想给他捏捏,结果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他给她捏。   他又跟她说:“还有几只大雁、山鸡,让陈进看看怎么做合适。鹿取鲜嫩的部分炖炖汤给你温补……我就不吃了。”   “噗。”叶蝉没忍住笑出声,埋到他怀里一嗅,一股子汗味,她却偏没觉得难闻。   她打了个哈欠问:“饿不饿?昨天你打的那两只野山羊,陈进试着做了包子,还炖了道汤,炖了一夜呢。我今儿不太想吃羊肉,元晋倒挺喜欢的,吃了好些。”   ——然后元晋就上火了,睡醒午觉用手指碰着溃烂的嘴角在她这儿泪眼婆娑了好半天。   谢迟是真饿了,立即让人把东西端了上来,尝了两口,果然鲜美得很。   陈进很会挑肉,做包子用的是肥瘦皆有的部分,蒸过之后肥油就全化了开来,渗进瘦肉里,鲜香四溢又不腻口;炖汤的部分又几乎尽瘦,汤上只漂着极少的油性,一碗喝下去,虽则鲜味十足,但同时竟还有些清爽。   谢迟吃着实在喜欢,让人赏了陈进,又叫备些切面,晚上用羊汤煮了当宵夜吃。   叶蝉今天是不想吃羊肉,可以想象用羊汤煮的切面,她就有胃口了:“我也要我也要!”她在刘双领揭帘出去之前赶紧开口,“让陈进记得切点葱花,端来的时候再给我上一碟醋!”   “哎,记住了。”刘双领笑着应下,正要走,谢迟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沉了一沉,指着桌上的汤道:“这汤,叫陈进再炖锅新的,炖好温在炉上就行,明早我有用。”   他说道这儿就没再说别的,刘双领也识趣地没问。等刘双领退出去,叶蝉好奇道:“你干什么用啊?”   “送一份给陛下尝尝。”   谢迟这话惊得叶蝉一哆嗦,差点把榻桌给掀了。   “给、给陛下……?”她知道皇帝一直对谢迟不错,可那毕竟是九五之尊,她总有种说不清的敬畏感。   谢迟点点头,然后一叹:“陛下近两日精神不太好,太医请了脉,说是身子弱了些,让加以进补。”   陛下再怎么说,也已年近五旬了。近两年又时常因为太子的事动气,先前还曾被气得大病过一场,眼下体虚也不稀奇。   谢迟心里有些酸楚,他希望陛下能好好的。诚然那“万岁”之说并不可能,他也希望陛下能长命百岁。   若没有陛下时时关照,他绝没有今天。身份在他之上的同辈宗亲有那么多,多亏陛下不计较身份他才会有机会。   他不想说什么感恩戴德之类的虚话,可也确确实实是感恩戴德。那还能怎么办呢?只得尽一份能尽的心了。   翌日一早,天子大营。   五王接连求见了几日,皇帝都没有召见,今日也是如此。五王在天还未亮时就到了帐外等着,终于等到帐中灯火照起,知是皇帝起了床,不过多时,却见傅茂川和前几日一样出来揖道:“殿下,陛下身子不适,今儿先不见人了。”   五王只得回去,气得想再揍谢遇一顿。   帐中,皇帝其实已知五王是为何事而来。一方面他松了口气,庆幸于此事与太子无关;另一方面,他却又难免为谢遇所做的糊涂事而生气。   谢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宗亲,在户部办的差事,也是他亲自吩咐下去的。将那几年曾在户部任过职的宗亲先行押起来,以免节外生枝的旨意虽是谢迟请的,却是他朱批准奏。谢遇这样的怨怼,是冲着谢迟,还是冲着他?   而且,御令卫的指挥使说了,那深坑足有一丈多高,功夫好瞅准了跳下去则罢,失足摔下去极易受伤致残。谢迟能只是摔出些淤青回到他面前,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遇因为户部的事记仇无妨,可下此狠手,未免也太歹毒。   是以皇帝懒得见五弟。他可以看在兄弟情分上不追究小辈,可也不想把五弟叫进来再安抚一番。   盥洗之后,皇帝吩咐传膳。   在宫里时,备膳的主要是尚食局,御膳房只管点心宵夜一类的东西,另外他若偶尔着意叫个膳,则也是就近让御膳房做。但出来围猎,再带上尚食局的一干人马就太劳师动众了些,每次随出来的便都是御膳房的人。   皇帝刚坐到桌前,就见傅茂川端了一钵汤走了进来。   汤往桌上一放,单凭飘出来的味道也知是羊肉汤。皇帝便不禁锁眉:“御膳房怎么回事?大早上上个羊汤,未免也太腥腻,撤下去。”   呈进来的膳直接惹得皇帝不快叫给撤下去,御膳房备这道膳的就得挨板子。傅茂川却连脸色都没变上半点,反倒笑意更浓了些:“陛下,这是勤敏侯刚送来的。臣看陛下正要用膳,就直接给端上了桌。您若嫌腻,就先撤下去继续用小火炖着,晌午再端上来?”   傅茂川在御前二十多年了,清楚皇帝的脾性,是以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心虚。   ——眼下能让陛下觉着舒心的人没几个,勤敏侯谢迟算其中之一。陛下知道这汤是他送来的,一准儿高兴。   果然,他话音刚落,皇帝的面色便缓和下来:“好端端的,他怎么想起送汤?”   傅茂川道:“这不是太医那天来给您请脉的时候,勤敏侯和几位世子都在嘛。他回去喝着自家厨子做的这汤,觉得味儿不错,就叫又炖了一道,送来给您补补身。”   他倒有孝心。   这事太子也是知情的,却是什么也没做。   皇帝一喟,抬眼见傅茂川似在迟疑要不要把汤先撤下去,怅然一笑:“给朕盛一碗,尝尝看。”   又几日后,圣驾回宫,宗亲们也跟着一道回洛安,车马洋洋洒洒地铺了数丈。   谢迟在临近洛安时拐了弯,往明德园折了一趟。   这次得来的猎物实在不少,虽是早在围场时便已从附近的冰窖运了冰过来镇着,拉回府也没问题,但拉回去也吃不完。   吃不完,最后就只能是扔了。说起来不值几个钱,可谢迟想到点别的事。   “把猎物给附近的佃农分分,野猪羊鹿一类的切一切,就说快入冬了,让他们贴贴膘。”   刘双领得了命立刻去认真照办,结果这一去吧,直至第二天早上都没回来。 第71章   刘双领一夜未归,谢迟和叶蝉都怕他是在外出了事。可明德园虽远在郊外,却也还是天子脚下的地界,若说遭了匪人抢劫,似乎也不太可能。   谢迟于是差人去明德园问了,想知他是不是因为天色晚了,便索性在明德园歇了一夜,但那边的下人都说没见他来过。   到了晌午的时候,刘双领可算回了府。   他出了一额头的汗,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宦官也如此。三人听说谢迟在正院,就直接去正院禀了话,夫妻两个一看他这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都愣了一愣:“怎么了这是?”   刘双领一夜没睡,着实累得不行,不过当下却还笑着:“猎物都分了,各家各户都有。他们拉着下奴闲话家常,下奴就……”他口干舌燥地吞了口口水,“下奴就多了句嘴,说夫人有了身孕。结果、结果佃户们感念君侯的恩德,大晚上的全到附近的送子娘娘庙为夫人祈福去了。妇人们还连夜缝制了平安符,央下奴在那边留一夜,好今日便带回府来。”   谢迟不常去明德园,府里跟那边的佃户的走动更是有限。他们这是怕刘双领一回来,下次就不知什么时候再去了。   叶蝉听得笑了:“那你就生熬着?若没什么事,你就借个地方睡一觉,等她们做好了,你带着东西回来便是了。”   “唉……”刘双领叹气,“那些佃户家里,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下奴怕一开口弄得他们惊慌失措,再破费去给下奴置办东西,那不就折了君侯的好意吗!”   所以他便这么熬了一夜,佃户们给他塞吃的他也不太好意思吃,顶多也就喝点水。   谢迟嗤地一笑,又自感很抱歉,挥手道:“把平安符拿来给我们看看,你就歇着去吧。让赵大夫给你开一剂安神的药,好好睡一觉。”   刘双领笑着作揖道谢,命两个手下把那装着平安符的木匣捧到了桌上,自己退下两步,又忽地想起来:“哦,还有……他们给下奴塞吃的,下奴没敢要。可临了还是拗不过,收了两个红薯一把花生,君侯您看……”   叶蝉先开了口:“既是谢你的,你就留着。那些个红薯味道可不错,该吃了就吃了吧,别拂了他们的好意。”   刘双领看向谢迟,谢迟也是这么个意思,他于是喜滋滋地应下就告了退。叶蝉打开木匣看那些平安符,直看得眼眶泛热。   满满一匣子的平安符,哪个也不如府里日常所见的精致,个个的料子都不一样,有些还是两块料子拼着才缝起来的。而且绣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大抵是因为佃农间读过书的人不多,只能请会写的先写下来,再勉勉强强照着绣出,偶尔还可见一两个错字。   但是,她相信这些平安符真能保她平安,因为这都是人家用真心实意做出来的,神佛在上,想来也看得到。   “青釉,来。”叶蝉招手叫来青釉,十分郑重地将匣子交给了她,“让白釉穿起来,七八个串一条,挂到床帐上,图个吉利。”   “诺。”青釉福福身,就蕴着笑退下了。而后清静了一阵,谢迟闲闲地读了两页书,忽地想起来:“啊……回头再让刘双领去一趟佃户那边吧。”   叶蝉一怔:“干嘛?”   他放下书:“你不是爱吃他们种出来的红薯么,索性多买些回来。咱比市价多付他们三成钱,一来你解个馋,二来他们拿着钱也能置办点别的。冬天嘛,总要做些衣服、吃几顿肉。”   于是,寒冷的冬天便在一股暖融融的氛围里来了。谢迟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在顾玉山那儿,叶蝉过得倒也算开心,隔三差五吃个烤得直冒糖浆的红薯,看着床帐上的平安符,安胎安得顺心如意。   元晋每个月也会被谢迟带进宫三两回陪元晰玩儿,大多数时候元晋都很高兴,偶尔回来时也皱皱眉头。叶蝉问他怎么了,他就小小地叹一口气,说:“元晰哥哥累!”   他还并不能像大人一样足够完整的说话,不过这话叶蝉后来问了问谢迟,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东宫里,刚满三岁的元晰过得当真累。他们自围场回来后,张子适曾对谢迟惊叹过,道元晰去围场时竟然也没休息,不紧没落下功课,还多读了好多的书。   “张兄觉得,太子妃把元晰压得太紧了。”谢迟说起这个不禁一喟,又摇摇头,“但也没办法,太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陛下就他这么一个皇孙。若不把他教出名堂来,日后这天下又要乱上一乱,太子妃想来也是不敢松气。”   可三岁的孩子压得这么紧……身体不会吃不消吗?   叶蝉心里暗暗担心,但没说出来。这话她说也没用,就是谢迟去说都没用。   她只能庆幸,好在元晋没在那个位子上,她还未降生的孩子也不在那个位子上。他们都可以好好地长大,是孩子时便过孩子的日子,该读书时再去读书。   进了腊月,洛安城里的年味一下就重了。街上多了许多卖糖葫芦、卖年画的,各府间的串门也频繁起来。小辈宗亲们尤其爱热闹,今天去这个府喝茶,明天去那个府蹭饭,忙得不可开交。   五王府里,七王世子谢逐盯着地面,脑壳疼。   屋里静了一会儿,他心知不得不说句话了,才瓮声瓮气道:“哥,你跟我说这些,要我怎么着……”   “你跟我装什么傻?”谢遇神色淡淡的,睇着他一声冷笑,“当年皇长子祭礼之后,头一个来我这儿对谢迟表露不满的,可就是你。怎么着,现在看人家水涨船高了,从前的话就不作数了?”   “我……”谢逐脑壳更疼了,辩驳道,“我当初那是年轻,又和他不熟,觉着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亲凭什么往上冒啊?竟还得了太子殿下的亲赏。如今可不一样了——你瞧,户部的差事人家办得挺漂亮吧……哎你别瞪我,你为你哥不平那是私事,咱论公来说,东宫里现在是不是干净了?”   谢逐说着一摊手:“倒是你,当时我心里不痛快,你还劝我别跟他计较。如今人家显示才能足以服众了,你怎么反倒跟他叫上了板?”   “我这不是……”谢遇被他噎住了。   他恰好和谢逐相反。当初谢迟刚冒出来那会儿,他真没当回事,觉得不就是个旁支宗亲么?陛下抬举他能抬举到哪儿去?但现下,谢迟一日比一日更得脸,还全然不顾尊卑之别,真敢拿他们亲王府开刀,他心里就不痛快了起来。他管不了谢迟有多少才能,只是一想到日后兴许要与谢迟平起平坐,他就生气!   “你可真是个墙头草!”谢遇冷嘲谢逐,“我老觉着谢逢不懂事,如今看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得得得,我是没好到哪儿去。”谢逐借着这话正好站起身,“你要排挤谢迟这事儿,我帮不了忙。我先走了,不碍你的眼!”   谢逐说完就颠儿了,窜出门的速度快得像只兔子。谢遇气得眼晕,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最后足下生风地找侧妃徐氏去了。   年关眨眼就过,过了元宵,众人便又都忙了起来。   府里头,叶蝉的身孕到了八个月,大腹便便的干什么都不太方便,但又不敢每天只静躺着,生怕到了日子生得不顺利。谢迟于是跟顾玉山赔了不是,说自己近来得白日里过来读书,晚上回府陪夫人去。顾玉山原本不想答应,说没有这么当学生的,结果让卫秀菀骂住了。   卫秀菀当着谢迟的面就瞪他:“他丢下妻子不管,你就觉得他是个好学生了?小蝉还年轻呢,又是第一胎,过得不顺心出了闪失怎么办?”   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她想想都舍不得。   顾玉山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回来,被她一骂就怂。他闷了会儿,摆手道:“好好好,那你就去。但功课不准落下,不然我准定教训你。”   “哎,多谢老师,多谢师母!”谢迟深深一揖,卫秀菀又说:“你也别太紧张。女人生孩子是危险,可也不是人人都会折在里头。回头我从卫家要两个产婆给你,我的孩子都是她们接生的,你放心。”   谢迟心里感激死了。眼看着叶蝉肚子越来越大,他近来没差事可担心,担心得全是她。那小知了倒没心没肺的,日日都睡得不错,可不知他做了多少噩梦。   谢迟于是在两府间日日奔波起来,偶尔还得跑一趟户部,看看有没有事情要他去办。   另一边,容萱也算守得云开——可算完稿了。   完稿了,她就花了下心思打听了一番如何出版。打听之后她很清楚,想搞成官刻本是不可能的了,各州府书院虽也都出话本供学子们阅读,但那都是有些名气的,她这风花雪月的处女作到不了那个层面,她对自己的文笔很有b数。   但是仿刻本,走起来应该没问题。仿刻本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出版商,以营利为目的。但凡是能赚钱、且又不违背国法的书,他们都能出。在质量、名气上的弹性也大,金庸这种大师级的给出,网络小作者写的书也给出。   容萱觉得这条路能走,就叫花佩借着出府帮她买东西的名义偷偷打听了。   结果被退了稿。   人家嫌她文笔不行,都是大白话,上不了台面。容萱被气得好几天没睡好觉,然后又拍着桌子冲花佩吼道:“去,再给我问问,能自费印刷不能!”   ——自费印刷,各二十一世纪大多是指作者自费出书。花点钱和出版社买个书号,便不违法,但不能往书店铺货,在销路问题上要自己想办法。搁在这古代,没什么书号可言,容萱就想我自掏腰包把印书的成本付了,让书上给我卖行不行?   答案是自然行,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虽不知花佩背后是谁,可能干这种缺心眼儿的事儿的,一看就是钱多烧的(……)。   于是,容萱一年的积蓄就这么送了出去,让自己的处女作走上了自费印刷的道路——然后血赔到一个子儿都没收回来。   按照她数年看网文的经验,知道这种“扑街”情况不胜枚举,可落到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无比凄凉。   那能怎么办?只好接着写了呗。这个行当里,除了少数有绝顶天赋的作者可以一本成神以外,其余立住脚跟的,哪个不是写了几百万字才稳定下来?   她那本从开篇到完结也就十四五万,路还长着呢。   二月初,户部又有了新的差事。乔州一地闹了雪灾,灾民众多,当地官员无力治理,禀到了朝廷。   这事其实腊月就已经禀进来了,皇帝也已派了钦差去。现下又拿出来让户部议,是因为节外生了个枝。   ——这枝还不是别的枝,就是先前官学官舍的事延伸下来的。不是有多地的官学官舍修建时被克扣了钱吗?案子办了后,许多地方都在重新修整。可事情毕竟刚过几个月,牵涉的地方又多,难免还有没修整完的,乔州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钦差刚到没两天,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乔州官学塌了。   下雪天打雷本就罕见,世人认为是不吉之兆。又值深夜,学子们都在熟睡,官学一塌就砸死了百余号人、伤两百余人,乔州城里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读书人又素来不好糊弄,乔州的风声一传出,天下的读书人都掀起了怨言,要求朝廷给个说法。   光给钱显然是不行的。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书里讲的是“不吃嗟来之食”“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们要说法,朝廷就必须给个让他们满意的说法;若不然,用刀枪镇压杀一儆百也不是不行,可那不是把怨气越积越多,留隐患吗?   皇帝就还把这事给了户部,让他们几个办官学官舍案的宗室子弟和户部官员一起商量着来。   几个人领差事的第二天,便在户部衙门碰了头,然后就大眼瞪小眼地干坐了半天,谁也没什么好主意。   ——读书人,真的不好打发啊!最要命的是这些官学里的读书人大多也还年轻,都是一腔热血的年纪,心里还常有一股看不起朝廷、觉得“肉食者鄙,不如自己”的清高,想安抚他们跟安抚佃农们的难度可不一样。   所以他们必须十分谨慎,一旦走错了一步、甚至只是说错一句话,都可能令这些读书人怨气更盛,闹得民间风声四起。   “到底怎么办?”张子适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我也不蛮诸位,这事啊……确实闹得不小。太傅门下都有学生十分不满,想递檄文到紫宸殿,让太傅给按下来了。”   然后那位同门就被老师打得两只手都肿了,心里气不过,连带着看张子适都不顺眼。   “……这事咱要是不能办好,不能平息怒火,日后咱就是天下读书人眼里的奸臣。”张子适又喝了口茶,看向谢迟,“君侯怎么看?” 第72章   谢迟也没主意。他又不是东方朔,前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后知五百,只能叹着气告诉张子适:“我回去请教请教老师。”   一听他提顾玉山,众人就都安了些心,只谢遇一声冷哼。   谢迟懒得理他,众人道别后便各自回府。谢逐却追了上来,问他:“你最近遇着什么麻烦没有?”   “麻烦?”谢迟驻足,不解地看看他,“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没有就好。”谢逐松气地拍拍他肩头,“谢遇心里气不过,想找你的麻烦呢。原想拉我帮他的忙,我没答应,但他找没找别的堂兄弟可说不好。”   谢迟微愣,随即想起在围场时遇的险,边与谢逐一道往户部外走,边问:“围场那事,你觉得跟谢遇有关系没有?”   谢逐一哂:“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仇家,那我觉得就是谢遇了。”   “可是太子……”谢迟沉了一沉,“谢逢说陛下查着查着突然不查了,不知是不是跟太子有关。”   谢逐想了想,摇头:“这我也说不好了,按道理来说应该不至于。太子这人吧……缺德是缺德,却不怎么来阴的,就连和忠王不对付都是直接动的手——你就算在陛下跟前再得脸,也没忠王殿下身份贵重啊,他对忠王都不愿多琢磨,会对你来这一手?”   这么想,倒也是个道理。   谢迟沉吟着点点头,心里算把这一笔记在了谢遇头上。谢逐又道:“反正你近来当心着,别让谢遇算计了都不知道。他这人,我也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当初你刚在洛安显出来的时候,心里不大舒服的其实是我,他还劝我来着。没想到瞧见了你的真本事,我服了,他反倒来了劲。”   谢逐说着叹息摇头,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先回了,咱改日再见。”   “多谢你,慢走。”谢迟向他拱拱手,待得他策马离开,自己也上了马。   到了家,谢迟就发现一个小小身影在最前一进院内的空地上缠着侍卫们玩。几人先前应该在练射艺,他在这儿他们怕伤了他,于是弓都放在了地上、箭收进箭筒里,四人盘膝席地而坐应付着这个小家伙,一脸的无可奈何。   见谢迟回来,四人忙起身抱拳:“君侯。”   谢迟笑笑,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他最初以为是元晋,离近一瞧才发现是元显。   他便问元显:“怎么来这儿给人家捣乱啦?你姨娘呢?”   元显低着头,委屈巴巴:“姨娘不跟我玩!”   不知道为什么,姨娘最近都只闷在屋里写东西,不怎么管他。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元显虽然有乳母,可还是总觉得不高兴,觉得心里空落落。   有侍卫在这里的事情,是弟弟告诉他的,弟弟说他们“好玩”,他就溜出来看了看,没想到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他于是心虚地看谢迟,谢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走,爹带你去找娘和弟弟。”说着提步就向后头走去。   元显抱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闷了会儿,说:“还没出去玩……”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过谢迟知道他是指什么。   在去秋狝之前,东宫说让他带着孩子,好陪元晰玩玩。可随行人员有限,叶蝉有孕也需要人照顾,没办法带那么多乳母,就只好把元显留了下来。   当时他承诺元显说,这次只带弟弟,等回来后再带他出去单独玩一趟。可没想到,回来后天气迅速地冷了,谢迟倒不怕,但哪儿敢带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在大冷天里去郊外玩啊,便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他抱歉地拍了拍元显:“下个月,天就慢慢地暖和了,爹带你去。”   元显又闷了会儿,呢喃出一句:“弟弟也去……”   谢迟一时以为他在吃醋,笑着脱口就道:“弟弟不去,只带你去。”   结果元显急得小腿一蹬:“带弟弟去!”   “?”谢迟发现自己会错了意,认真地看了看他,“你想跟弟弟一起玩?”   元显重重点头:“喜欢弟弟!”   这倒是个好事,当父母的,自然希望家里的孩子们能亲近。不止是他们两个,还有叶蝉肚子里没降生的孩子,希望日后也能与他们和睦相处。   谢迟到正院后,便借着这个出去玩的契机,把兄弟两个叫过来,跟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   两个孩子都还太小,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很久才让他们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元晋皱皱眉头:“不能跟娘住了?”   元显倒很兴奋:“我要跟弟弟住?”   “对,在前面收拾个地方,让你们哥俩一起住。”谢迟把他们两个都抱到床上,叶蝉扶着肚子往里挪了挪,接口说:“你们两个也该开始读书认字啦,要请个先生给你们,住在前面方便一点。”   元显两眼放光,元晋忍了忍,还是低头抹起了眼泪:“我会想娘的!”   “……又不是不让你见娘。”叶蝉赶紧搂搂他,“回头每天晚上回来吃饭,不读书的时候也可以回来睡呀,好不好?”   咦,这样吗?   元晋放心了,抹掉眼泪大声应好。想到跟哥哥住,他也挺开心的,不是不让他见娘就好!   是以这件事便这样定了下来,比谢迟所设想的顺利了不少——当然,在真正开始实行之后,兄弟俩可能还是会难免不适应,会哭闹,但那就只好到时候再说了。现下他们能高高兴兴的答应,就算先完成了第一步。   当晚,叶蝉被谢迟陪着去花园里散了两圈步,回来后一边吃着红枣银耳羹,一边不由自主地盯着谢迟看了起来。   这红枣银耳羹因为有红枣增加甜味的关系,冰糖并不会放得太多,总体而言吃着很是清爽,今天叶蝉却觉得甜得不行,甜得她莫名其妙地就笑了起来。   谢迟坐在罗汉床上出着神,原本满脑子都是户部的事,被她盯了好久都没察觉。忽地一抬眼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怔了怔,赶忙穿上鞋走过去。   “怎么啦?”他坐到床边温声问她,叶蝉靠在枕头上,笑得眼睛弯弯的:“你怎么这么好呢?”   “……哈哈。”谢迟有点局促,挠了挠头,蹬了鞋盘腿坐到床上,“怎么了你,又突然夸我?”   印象中,她已经这样好几回了,总夸得他一头雾水。   叶蝉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瞪了他一眼就别过头看墙了。谢迟又贱兮兮地凑上去,搂搂她的肩膀,重重地吻在她脸上:“你夸我我高兴啊!乖啊,等我再想想差事上的事就过来陪你,今天我们多说会儿话再睡。”   他一忙起来,就很难有精力在晚上回来后多陪她说话谈天了,只好趁着眼下差事刚来还没忙起来时多陪陪她。   叶蝉倒不是很在意,夫妻嘛,等到他不忙的时候再说话也不打紧,他有这份顾着她的心就行了。   她于是推推他:“你忙你的,我先盥洗去!”   谢迟便替她叫了当值的青釉和蓝瓷进来,二人赶紧搀着她下床。她大着肚子,连弯腰洗脸都变得很不方便。近来都只能她直着身子站在那儿,她们打湿帕子帮她擦,她又不愿油腻腻的不干净,每天盥洗都要折腾很久。   是以等她躺回床上时不多久,谢迟便搁下了书,草草地洗漱一番也上了床。两个人悠哉哉地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户部那件让人头疼的差事,谢迟怅然叹气:“这事……棘手啊,听说当地知府、连带派去治灾的钦差,眼下都焦头烂额。学子们日日围在他们宅子外闹事,还有从外地赶过去助阵的,真是……”   他摇着头,叶蝉讶异地“啊?”了一声:“这是那些官员的不对,去年夏天陛下不是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还砍了不少人?他们不知道吗?”   当时东宫官里好些人都丢了脑袋,朝中也有不少人牵涉其中。叶蝉觉得,在这件事上,应该是学子们和朝廷同仇敌忾大骂昏官啊,怎么反倒跟当地知府、跟钦差大人闹上了呢?   要知道,被克扣了营建钱款的可不只是官学,还有官舍,也就是那位知府大人现下住的宅子。   谢迟苦笑:“这是你就在洛安,我又直接办了那案子,所以在你看来,朝廷和那批被办了的奸臣不是一拨人。可在学子们眼里,朝廷就是朝廷,官学被克扣钱款以致砸死了人是朝廷的错,便指着朝廷骂,才不管谁是谁呢。”   他们现下是义愤填膺,在他们眼里,满朝的人——甚至包括为此大为震怒的九五之尊,都是蛇鼠一窝。   “……那怎么办?”叶蝉咂舌,“涉案官员该砍的砍了、该入狱的也入狱了……就算还有没定下罪责的,也不能交给他们泄愤啊?”   再怎么样,官员的最都得按律例办,没道理为了平息怒火就把人交出去。   谢迟又叹气:“所以啊……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他们若是要钱、甚至要官位,那都好办,可读书人清高,要说法,我们却又不知怎样的说法才能让他们满意。我打算明天一早去请教老师,不知老师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他说完,叶蝉没应声,但他一时又陷入沉思也没顾上。过了会儿,余光蓦地注意到叶蝉托着腰艰难地侧翻过来,他忙看过去,叶蝉道:“我不懂你们政事上有什么顾虑,可我觉得,要说法应该是最好办的。你就把来龙去脉、罪责在谁说清楚好了,再说说去年怎么办的这案子、都砍了谁、抄了谁的家、把谁下了狱说清楚便是,陛下当时是从严治罪的,又没有包庇哪个,你有什么可虚?”   谢迟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读书人懂得多,比大字不识一个的要难缠,可叶蝉觉得不是那样。   读书人或许是“难缠”,因为他们读书后眼光高些,不像街边的乞丐给口吃的就能打发,也不像明德园的佃农给送块肉就会感恩戴德。可是,他们既读的是圣贤书,就不会是蛮不讲理的人,不会做那些市井小民的撒泼之事。朝廷给的解释只要让他们觉得有道理,安抚起来便很容易,和那些不听道理却能拉下脸得寸进尺的地痞流氓可不一样。   叶蝉见谢迟蹙眉看着他,就又认认真真地继续跟他掰扯了下去:“我是这么想的……你们就大大方方地给他们解释,可这个解释要细致、要能让人信服,不能用冠冕堂皇的话敷衍他们——冠冕堂皇只会让人觉得你高高在上,必定火气更大。你们诚心诚意地把该说的都说了,再保证日后不再出这样的事,另请陛下赐些恩赏,他们还能如何呢?总不至于逼着陛下让贤吧?”   谢迟下意识地一捂她的嘴:“你可真敢说。”   “……我就跟你说说嘛。”叶蝉噘嘴一吻他按着她的手指,他笑了一声把手挪开,接着却又叹气:“你这道理倒对,可眼下还有个麻烦。”   叶蝉歪头:“什么麻烦?”   谢迟说:“这件事现下正越传越广,每一日都有更多的学子听说此事。可我们不管商量什么法子,都得用上些时间。就算是按你这么说的做,斟字酌句地写出解释的文书、派官员去乔州,也都得费些时间吧?我们担心到时事情又出了变故,原本管用的法子也就变得不管用了。”   这倒是个问题,朝堂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有时天下易主都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叶蝉侧支着侧头替他想了想,嘟囔说:“这是个问题……可嘴长在别人身上,这个你们管不了呀。再说,朝廷也不能靠堵百姓的嘴平事儿。你们只消把该办的事办好,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其万民,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学子们就算现下交口相传地骂你们,来日也总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叶蝉觉得,谢迟这是当局者迷。因为差事棘手的关系,他太担心节外生枝了。可是,百姓的嘴到底能不能堵、用堵嘴的方式粉饰太平到底有没有用,他真不明白吗?那不可能!她夫君才没这么傻!   “你堵他们的嘴,他们只会更不服、更恨你,还会看不起你吧……”叶蝉诚恳道。   她望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片简单的美好,他却因为她说出的这番道理而懵了一会儿。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待得来日自己的身份够高了,他一定要给她请个诰命!   他差事办得好,有她的一份!   他一边小心地不碰她的肚子,一边紧紧地一揽她的后背,和她额头碰额头:“你真好,我是撞了个多大的好运,怎么就娶到你了呢?”   “……”叶蝉反倒被他夸虚了,在他怀里缩了缩,“你、你别听我的啊……你明天问问顾先生,朝上的事我不懂的!”   她突然慌死了,万一他真听了她的,然后把事情办砸了怎么办?   谢迟笑出声,捏了捏她随着孕期渐长明显丰腴的脸:“放心,我会问的,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不错。老师若是夸你,我一定告诉你。” 第73章   谢迟第二天一早便去了顾府,说起了户部的事,把叶蝉的想法说给了老师听。   顾玉山沉吟了半晌,说了句:“你夫人怎么不是个男的?”   谢迟:“……”   顾玉山继而笑了笑:“她说得不错。读书人是不似山野莽夫好敷衍,可他们要个解释,却也不那么难办。你只消坦诚相对,把该说的说了便是。都是读了圣贤书的人,但凡不是有心犯上作乱者,自会平息怒火。”   谢迟松气而笑:“是,那学生明白了。明日便与张子适他们商量商量,先写个告示请陛下过目,若陛下准允,便分发各处官学。”   顾玉山点点头,又看看他,一睇旁边的座位:“你坐。”   谢迟坐下身,顾玉山拈须沉吟片刻,道:“为师得问问你,这回这事,你们几个为何会举棋不定?”   “……”谢迟一愣,想了想,垂首说,“我们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就连户部官员们也没什么经验。事情又来得急,拖不得,所以一时之间……”   顾玉山开口便说:“那你夫人,就对这样的事有经验吗?”   谢迟不由怔住,见老师神色严厉,一时也不敢辩解。   顾玉山缓和一些,续说:“你们当局者迷,自然也是个原因。可你要时刻记住,为人坦诚是你最大的优点。这朝堂、这官场之上,心思活泛会耍心计的,比比皆是,肯不玩任何花活儿只去勤恳为官的却不多见。你若能秉持住这一点,对上以诚待君王,对下以诚待百姓,日后才会是一个好官,才能够青史留名。”   谢迟仔仔细细地听着,认认真真地把这番话记住了。   他倒不求什么青史留名,但他希望到了耄耋之年,自己忆及一生,可以说一句无愧于心。   “再有,这些事你肯和你夫人议,是好的。”顾玉山淡淡笑了笑,“世人总说女子目光短浅,触及政事必令天下遭祸,依我看那都是荤话。一来,这天下大多女子目光短浅,只是因为她们读不到和男人一样的书——你师母昔日女扮男装入官学,学识可远胜一干男儿;二来若家中妻室所言当真不对,为官的丈夫不该能自己分辨么?有的人啊,自己耳根子软,旁人说什么是什么,出了事便怪到妻子头上去。可他们就算不娶妻,也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犯下别的错误。你不要跟他们学,你是我顾玉山的学生,我希望你识大体,不要拘泥于那些没道理的规矩。”   顾玉山这番话,谢迟倒是都懂。可听他突然这么说起来,他又觉得有那么点别扭。   他就打量了顾玉山一番:“老师,您怎么……忽地提起这个?”   顾玉山的老脸突然就红了,咳嗽着别过头,摆手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叮嘱你两句。”   谢迟摒着笑一脸了然——这是和师母重修旧好于是天天都在念师母的好处啊!   他于是肃然道:“老师您放心,我肯定好好待我夫人。前车之鉴我都记着呢,绝不重蹈前辈的覆辙。”   前车之鉴?重蹈覆辙?   顾玉山登时羞恼,一把抄起戒尺:“你再说一遍!”   “老师息怒,学生先去读书了!”谢迟起身一揖,转身就溜。顾玉山倒没有把他喊回来打的意思,更没有去追他,只是后面又砸过来两声:“初时还知道尊师,如今愈发没大没小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把礼数放在眼里,早晚好好教训你一顿!”   接着谢迟好好读了一天的书,第二天再去户部,就将叶蝉出的主意和顾玉山的话都大致同大家说了。张子适点头表示赞同,说会尽快起草本奏章递进宫去,递去前会先给谢迟过目。   但其实在做文章这方面,还是张子适更厉害些,谢迟便道:“张兄写好便直接呈进去吧,你的文章写得比我强,我看不出不好来。”   张子适却道:“主意是你出的,添上你的章再呈进去。”言外之意,是不想抢谢迟的头功。   谢迟明白过来便接受了,而后众人便又一道忙碌起来,把起草这份奏章需用的相关案卷全翻了一遍,主要是查去年那桩案子里都谁与此有关、谁被砍了、谁入了狱。   这样紧要的奏本自要斟字酌句地写,在张子适将文章写成之前,东宫的喜讯传了出来:太子妃崔氏于二月中旬诞下一女,母女平安。陛下破例直接下旨册其为宜翁主,东宫之中一时热闹不已。   这样的喜事,宗亲们不论远近,自都要备礼庆贺。但备礼容易,谢迟在贺礼送进去后,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太子妃和小蝉是前后脚有的身孕,眼下太子妃生了,可见小蝉也快了。   其实家里能准备的都早已备齐,赵景早就住进了正院,时时守着叶蝉的胎;卫秀菀许诺的产婆也已经入了府,随时准备着帮叶蝉接生。如此这般,谢迟的紧张其实半点用都没有。可他就是按捺不住,总胡思乱想地瞎担心叶蝉生孩子的时候别有什么闪失。   更惨的是,这担心他还不敢跟叶蝉说,怕说了会给她徒增心事。   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他在之后的几天里,总盯着叶蝉出神。   于是叶蝉好好地喝着一盏鲫鱼汤,都被他给盯毛了。她看看他又看看汤,就舀了一勺,吹凉了喂他:“……你尝尝?”   谢迟下意识地就给喝了,这汤倒熬得很好,汤色奶白,飘着点葱花提鲜去腥,不过他直到把汤咽下去才回神。   然后他局促地咳了声:“没事,你喝你的。”   “你怎么啦?”叶蝉直接就着碗沿又喝了两口,就让青釉端下去了。然后她盘着膝托着腮打量他:“这几天你都怪怪的?怎么了?户部的事不顺利?”   “……没有。”谢迟摇头,“没什么事,你别问了。”   叶蝉锁眉:“可你这样,我不放心啊。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是家里的事还是外头的事?”   她想,如果是外头的事,那他不便说她不问便是。可谢迟又很实在地告诉她:“家里的事。”   ——这么一来,叶蝉就忍不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家里的事基本都是她在管啊,什么事让他这么愁眉苦脸的?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了足足两刻,谢迟扛不住把心事给说了。他越说越愁眉苦脸,不知不觉就抱住了她。   叶蝉听完之后:“……”   她不太知道该做点什么反应好,哭笑不得地偏头看了他半天,扑哧笑出声:“我这胎挺好的啊!赵大夫说了,胎像好得很,又没有太大,多半能顺利生下来。”   谢迟双臂环着她,头靠在她肩上,声音蔫得不行:“‘多半’而已……”   “……不然你让人家赵大夫怎么说?”叶蝉嗔道,“是你生还是我生?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   谢迟抬眸睇一睇她:“你真一点都不怕?”   “我怕不也得生吗?”叶蝉鼓鼓嘴,继而一舒气,“不过我确实没怎么怕——你想嘛,我胎这么好,府里还有这么多人伺候都害怕的话,那那些胎像不太好、又家境贫寒的人生孩子可怎么办?”   说着她身子往下一滑,躺到了他腿上:“到时你陪着我就是了,有你陪着我就有底气,肯定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谢迟勉强一哂:“我当然会陪着你。要生了就赶紧差人去找我,不管我在老师那里还是在户部,都会立刻赶回来的,你放心。”   叶蝉知道他这话绝不是哄她的,自然很放心。   然而几天之后,她上午突然腹中搐痛,惊觉要生了的时候……谢迟刚好进宫了!   几个侍女赶紧扶着她进早已备做产房的厢房,叶蝉躺下时,额上已在禁不住的冒冷汗。她们即刻把赵大夫和产婆都喊了进来,而后青釉便要差人去请谢迟回府,被叶蝉一把拉住:“他在宫里……”   她好像突然变得无比脆弱,那天大大咧咧跟谢迟说自己不怕的底气全被抽走了。说完这么一句话就禁不住地想哭,然后又强行压制住情绪,鼻中发酸地跟青釉说:“别去了,回不来。”   青釉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她知道君侯但凡进宫,那肯定是在陛下跟前议事,绝对不是说走就能走。可是她又觉得,夫人生孩子也是大事啊!别的不说,万一、万一夫人今儿个真有什么闪失怎么办?君侯若耽搁在宫里,许就连那“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青釉便敷衍着应了她,叫白釉到近前来盯着,自己出去和周志才跟减兰闷头商量怎么办好去了。   可这样的事,周志才和减兰也不敢随便拿主意啊。最后三人就一道折去了前头,去问刘双领的意思。   刘双领一听就拍着桌子腾起了身:“磨叽什么!你们赶紧回正院伺候,我让人进宫回话去!”   按照君侯现下的身份,进宫禀话时,身边已经可以带宦官随着了。但今天君侯进宫时仍旧把他留在了府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夫人这儿有事,别人盯不住吗!   刘双领也不敢自己一走了之,到最前的一进院子喊了个侍卫过来,叫他即刻进宫找君侯去。   府里的人要进宫都得有腰牌,腰牌不多,但侍卫们因为本就算是宫里拨下来的人的关系,手里都有腰牌。被刘双领喊来的这个叫温鸣,和谢迟一般年纪,听刘双领一说,当即便奔出去牵马去了,一路疾驰入宫。   彼时,谢迟正在紫宸殿前候着。他是跟张子适、谢遇谢逢他们同来的,正等着入殿和陛下议乔州官学的事。因为前面还有别的朝臣在议事的缘故,他们已在此等了一个时辰,几人也没什么事,就把官学一事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两遍。   乍见温鸣赶来,谢迟不禁一怔,赶忙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温鸣一揖:“君侯,夫人要生了。”   “?!”谢迟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正院的人找了刘公公,属下听得刘公公吩咐,便赶过来了。”   从府里入宫大约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是小蝉至少是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发动的。   谢迟牙关紧咬,看看紫宸殿的匾额,又看向温鸣:“我这……实在走不开啊!”   ——他们一到殿门口,门口的宦官便进去禀了都有谁候见。他若这会儿走了,一会儿旁人进去觐见,陛下一问勤敏侯呢?让张子适他们怎么说?说他夫人生孩子,所以他扔下陛下您就跑了?   这实在不太合适,尤其是有谢遇这么个跟他不对付的人在,更容易出问题。   谢迟心急如焚,想了想,问温鸣:“你是骑马来的?”   “是。”   他便交待温鸣说:“你坐我的马车回去,把马留给我,我一会儿出了宫好往回赶。”   温鸣应下便告了退,谢迟一边抹着冷汗一边折回殿前,谢逢一眼看出他不对劲,马上问道:“怎么了?”   “……没事。”谢迟没心情多说话,摇摇头就不开口了,抬头望着紫宸殿的匾额使劲儿祈祷里面的大人们赶紧出来。   如此这般,仍是又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几名朝臣从殿中退出,接着傅茂川出了殿,请谢迟他们入殿议事。   他们入殿见礼时,皇帝还在看上一件事的折子,随口道免礼赐坐,又叫宫人上了茶,续说:“你们先歇一歇,朕把这本折子看完。”   谢迟如坐针毡。   他进殿时皇帝正看奏章的时候也不少,唯有这一回,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手里的册子,迫切希望他赶紧翻页。   于是皇帝读完奏章放下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谢迟正抹汗。可此时才刚二月下旬,他这显然不是热的,皇帝便皱了皱眉:“谢迟。”   谢迟一恍神,刚忙离座一揖:“臣在。”   皇帝笑问:“你这是怎么了?坐立不安的,出什么事了?”   “陛下,臣……”他喉咙里小小地梗了一下,接着一鼓气,就索性直接说了出来,“臣府里刚才有人来禀,说臣的妻子快生了。臣想先告退,回去陪她。”   殿里唰然静了一静。   他开口说妻子要生了,陛下主动让他回去,和他直接提出要回去可不一样。对此谢迟心里其实也有数,可他怕自己不提,陛下就不会让他回去,毕竟他府里该备的必定都早已备好了,又不用他亲自接生。   却听皇帝一笑:“是个大事,快去。等平安生下来,再进来跟朕报个喜。”   “多谢陛下!”谢迟感激万分,跪地一拜便匆忙告退出殿。   满殿的宗亲、宫人们神色却都有点复杂——勤敏侯家添个孩子,陛下叮嘱他专门入宫报个喜?   又不是个皇子为陛下添了孙儿孙女。   怪异的气氛在殿里升腾了一下,又随着张子适起身呈上奏章而消散下去。   皇帝翻开奏章认真地看了半晌,点了点头:“不错,可以依此来办。来年乔州一地的察举,朕再施个恩。”说着他阖上了奏章,“你们谁往乔州跑一趟?” 第74章   谢迟纵马疾驰,一路上连停下喘气都不敢,好几回都差点撞了人。   待得到府门口下了马,又脚也不停一步地往正院冲,一进正院大门差点把正往外走的谢周氏撞翻过去。   “哎你……稳重点儿!”谢周氏睇着他蹙眉,谢迟匆忙一揖:“奶奶!”   话音未落,就听屋里传来婴孩的啼哭。   已经生完了?   谢迟心头一紧,想克制一下,却还是问了出来:“小蝉……小蝉怎么样?”   谢周氏被他的样子弄得嗤笑出声:“母子平安,快去看看吧。记得让厨房备些吃的给她补补气力,我不知什么合她的口,没敢交待。”   “是,奶奶慢走。”谢迟又一揖,谢周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送,就径自走了。   从此处到用作产房的厢房虽然已没有几步路,谢迟还是禁不住地跑了起来,直到冲进屋看见叶蝉。   “君侯。”正收拾换下来的床褥的青釉白釉赶忙福身,谢迟只觉屋里特别安静,以为叶蝉睡了,忙示意她们噤声。   他走到床边时,叶蝉却转头看了过来,看得他登时心里虚得很:“……小蝉。”   他说好一定会陪她的,可是他没能赶回来。   他一下子局促不已,唤了她一声后便说不出话来。好生无措了会儿,他才在床边坐下,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对不住啊,我这……我……”   他实在是没想到她恰好会在他进宫的时候生,而且竟然还生得挺快?!   叶蝉原本累得很,浑身没劲儿,一个字都不想说。突然听得他赔不是,她倒一下清醒了三分。   她看看他,扑哧一笑:“说什么对不住,我知道你是忙正事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还虚的缘故,她说这话时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柔弱。谢迟一阵心疼,低头沉了会儿,闷声解释:“我进殿禀了陛下一声,就赶出来了。但是在殿外候着的时间有些长,就……”   “我真的不怪你的!”叶蝉抱住他的胳膊,“而且我生得很顺利,什么事也没有,赵大夫提前备好的什么山参、阿胶全没用上,可好了。”   她就是最初的时候,因为他不在的缘故,所以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小小地哭了一场。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就连怕也顾不上了,专心致志地生孩子。   等到孩子生下来,什么害怕就自然都翻了篇。而且她也没觉得委屈,她知道他是有正事脱不开身,而且她相信,如若她是在他早上进宫前就发动了,他肯定会把进宫的事推了留下来陪她!   谢迟见她好似真没什么不好的情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蹲到床边,离得近近地问她:“疼得厉不厉害?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蝉没跟他瞎客气,坦诚道:“疼得特别厉害,哭都哭不出来!”顿了顿又道,“现在倒感觉还好了,就是很累,想睡一会儿。”   “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谢迟说,“厨房近来应该日日都给你备了鸡汤,让他们用鸡汤给你煮个面,或者直接泡饭吃?”   叶蝉扯着哈欠摇头:“不了,我先睡,睡醒再吃。”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勾起了瞌睡虫,话刚说完她一歪头就睡了。谢迟小心翼翼地不在吭声,轻手轻脚地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到床边,托腮看着她睡。   叶蝉这一觉睡的时间着实不短,醒来刚一睁眼就察觉到了满屋烛光,再抬抬眼皮,便朦胧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黑了。   谢迟还坐在床边,一见她醒来就问:“可歇过来了一些?”   叶蝉点点头,他打了个响指吩咐刘双领去小厨房端晚膳来,又转回头跟她说:“尽量多吃点,好好补补。”   她睡着的时候,他一直没离开,只在赵景来回话时为了避免扰到她,去了堂屋一趟。   赵景跟他说,她这一胎生得是顺是快,可问题便是太顺太快了,也有些不好。   “在下原怕孩子虚弱,但细看了看,孩子情形尚可。不过夫人总归损耗了气力,还是得好好补一补,免得落下病来。”   赵景是这么说的。谢迟直听得心跳快了好几拍,然后就追问赵景该怎么调养?赵景便说用一阵子药膳吧,他负责盯着小厨房。   接着谢迟便转回了屋里,看着叶蝉的睡容,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她这人,爱胡思乱想,但也总乐乐呵呵的。怀着孩子,她几乎从头到尾都没紧张过什么,也不知是笃信那些危险一定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反正自己也左右不了,便索性不在意。   她这样,直弄得他的担忧都维持不住——前几日他担心得不行,她在旁边嘻嘻哈哈地问他“是我生还是你生啊?”,这让他说点什么好?   现下,孩子好似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她的身体却还是因此受了些损。谢迟看着她,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他甚至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好在屋里没下人,他背过身抹了就当没这回事。抹完眼泪他又一直看着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便一直看到了她醒来。   药膳很快端进了屋,还是盅鸡汤,只不过多了些药香。叶蝉倒不挑口,轻轻松松地用汤泡着米饭,细嚼慢咽地吃了,还很实在地把汤里那个大鸡腿给啃了。   吃完之后,她禁不住打了个饱嗝,谢迟噗地一笑:“撑着了?”   “还好还好。”叶蝉摆摆手,示意青釉过来撤了桌子,然后随口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   “?”谢迟一懵,接着反问了个问题,“男孩还是女孩?”   叶蝉:“?”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个来回:“你回来的时候……是中午吧?”   现在天都黑了。你回来了大半天,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谢迟面红耳赤地别过头,哑了哑,咳嗽,“我没顾上……”他局促地下意识摸鼻子,“我就……看着你睡觉,不知不觉就这会儿了。”   “……”叶蝉被他惊呆了,也哑了哑,“那你也没吃饭?!”   她以为他肯定吃过了,刚才端进来的一看又是药膳,她便也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当下她只好赶紧叫小厨房再备吃的给他,好在小厨房也记得他还没用膳,东西都是现成的,不一刻就端了进来。   谢迟端着碗,一边就这酱扒茄子扒拉米饭一边又问:“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的男的,元晋兴奋得不行。”叶蝉舀了一勺嫩豆腐掖到他碗里。   谢迟便边吃边琢磨起了名字的问题。   元显元晋的名字都是在恪郡王府时就起好了的,过继过来也没重新取,这回是他头一回给孩子曲名,心里莫名地兴奋。   从元字,取日字旁。   他脑子里忽地一空,一个日字旁的字都想不到了。沉默了半晌抬头问她:“你有什么喜欢的名字吗?”   “唔……”叶蝉认真地想了想,“元昌?昌盛兴旺的昌?算了不好,写出来太方了,不太好看。”   谢迟说:“晴空万里的晴怎么样?”说完自己就先摇了头,“有点像女孩子。”   接着有道:“加官进爵的晋呢?”   叶蝉:“……”   谢迟一拍脑门反应过来:“别告诉元晋……”   夫妻俩琢磨了好半天,对各种常见或不常见的字挑三拣四,偶尔有个俩人都觉得可以的吧,再一打听又已经有别的府用了。   于是知道谢迟吃完饭,两个人才商量出了个名字——元明,光明磊落的明。叶蝉觉得,这是谢迟的长处,希望这孩子日后也向他一样。   然后,谢迟这个已然回府了好几个时辰但愣是把孩子给忘了的爹(……)可算去隔壁屋看孩子去了,这一看就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回来之后他自己都揶揄说自己今天好像特别爱看人睡觉。   到了就寝的时候,叶蝉便自然而然地把谢迟往外请了。因为产房阴气重,也正因此她才没直接在正屋的卧房生,出了月子才会从厢房搬回去。   可是谢迟死皮赖脸的:“阴气重,我正好帮你阴阳平衡一下。”   “……别闹!”叶蝉绷着脸忍笑,“你快去睡,明天还有正事呢,别耽误了!”   说完她就翻身蒙头准备睡了,想他刚才的话肯定是开玩笑。结果在她睡意渐浓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小心地摸上了床。   叶蝉嚯地翻过身,一脸惊悚:“你干什么?!”   “我陪你睡。”谢迟已经更衣盥洗完毕,一拽被子就潇洒地躺下了。   叶蝉伸脚就把他往下踹:“别闹!产房阴气重,你快好好睡觉去,书房正屋都随你啊!”   她真的有点怕,万一他因此惹出病来怎么办?外头那么多要紧事等着他,这一耽搁不糟糕了?   谢迟一声低笑,眼也不睁地翻过去就将她搂住:“乖啊,我问过赵大夫了,他说产房阴气重这话没什么道理。”   “可是都这么说啊?”叶蝉屏息看着他,他抚着她的后背:“赵大夫就不这么说啊。”   “……”叶蝉噎了一下,又道,“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生孩子毕竟出了些血,血这个东西……”   谢迟挑眉,睁了一只眼瞅瞅她,继而嗤声一笑:“你可别逗了,青釉她们收拾得那么细,残存的那点血腥味儿还没我围猎的时候见得多,哪有那么严重?”   叶蝉:“……”   她觉得他在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可是她无言以对!   于是她拗不过他,就只好睡了。不然怎么办?她又不能叫下人把他绑出去!   第二天清晨,早早醒了的二人在床上腻歪了半天,叶蝉一度感觉谢迟企图把她揉化在怀里,又很没骨气地并没有挣开。   而后他们一道用了早膳,早膳后谢迟就准备出门了。叶蝉问他是去户部还是去顾府?他说先进趟宫再去户部。   “陛下说等孩子平安降生,让我进宫回个话。”他这么说,叶蝉好生懵了一懵。   谢迟出府便策马直奔皇宫,到紫宸殿前时,皇帝刚好下朝回来,他直接在殿门口就把话给禀了。   彼时他低着头,宫人们却都看见陛下笑得一脸欣慰:“好事,好事。这孩子你好好教着,要让他跟你一样有出息。”   谢迟笑着抱拳应诺,皇帝又说:“前阵子正好新得了几块好玉,一会儿叫人送一块到你府上,给孩子打个玉佩保平安。”说罢便摆了摆手,“去吧,忙你的去,朕不多留你了。”   “谢陛下。”谢迟施礼告退,待得皇帝进了殿,便转身出了宫。   官学那档子事,也不知昨天议出了什么结果,他得赶紧去户部问问。   与此同时,东宫里头,太子妃正跟忠王妃说着话。忠王妃绝口不提太子半个字,难免显得有些刻意。   到后来,崔氏就禁不住地笑了起来:“你不用这样,我没那么在意了。”   忠王妃无非就是怕她伤神,因为在她生下女儿后,太子一次都没来看过。诚然有产房阴气重这样的原因夹在中间,可她还在月子里,又不会让太子留宿,来都不来未免也太过分。   崔氏淡淡道:“我啊,只觉得他不来更好。貌合神离的——有时连‘貌合’都做不到,何况互相添堵呢?”   她只想好好地把儿子养大,养成太孙,再扶太孙继位。到那时候,她是太后、她女儿是长公主,太上皇见不见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谁还不能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崔氏想到这儿,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个话题:“听说昨儿个,勤敏侯夫人生了?”   忠王妃点了点头:“是,添了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他们夫妻处得倒真好,孩子教得也不错。”崔氏心里有点泛酸,“一会儿你帮我盯着点宫人,让他们好好备个像样的礼,送到勤敏侯府去。”   算是多谢他们让原先远近陪元晰玩了。宗亲之间,这种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不同寻常,如今元显元晋是元晰一道玩闹的兄弟,来日就是他身边的助力。   她打算再过两年,就把元显元晋接进宫来给元晰当伴读。虽然孩子还小,但皇宫这个地方,会慢慢教会他们很多东西,会让他们打小就知道该对谁忠心。   ——做这些打算的时候,崔氏时常会觉得对不住勤敏侯府。可为了元晰,也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陛下近两年时常身体不调,元晰继位时会是什么年纪,谁也说不好。如若到时他年纪尚小,多两个兄弟、多个勤敏侯府给他遮风挡雨总比没有强,否则变数实在太多,多到让她心里不安。   崔氏疲乏地叹了口气:“真累啊。”   “……你要保重自己。”卫氏也叹了一声。她愈发觉得,陛下要立太孙这心思偷出来,对崔氏而言真是说不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是瞧着舒心了,可也着实更累了。   崔氏却摇着头笑了一笑,抬眸看向不远处候着的宫女:“把元晰叫来,我问问他的功课。” 第75章   谢迟到户部的时候,其他人都不在,只有张子适在屋里翻着书。书案几尺远的椅子上杵了个谢逢,一脸的愤慨。   “怎么了这是?”谢迟边走进去边问。   张子适听出是他的声音,抬头便笑道:“你可来了,赶紧把这尊大佛给我请走。大早上就跑我这儿为你鸣不平来了,我刚从老师那儿讨的好茶,全便宜他了。”   谢迟一愣:“鸣不平?”他看向谢逢,谢逢狠一咬牙,顺手抄起茶盏就要摔。   “哎哎哎哎哎……这是我手头最好的茶具,还是东宫赏的!”张子适及时一喝,谢逢瞪着他把茶盏又放了回去。   “……到底怎么了?”谢迟坐到谢逢旁边的椅子上,谢逢一声沉叹:“昨天我们去紫宸殿禀事,你不是有事先走了吗?后来陛下看完折子,说就那么办挺好,得派个人走一趟乔州。”   他憋屈地看了看谢迟:“你不在,谢遇就毛遂自荐往乔州去了!”   “啊?”谢迟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这事说大也不大,但确实亏得慌。因为上折子出主意和亲自去办是两码事,最后若要论功行赏,那自然还是亲自跑了一趟把事情办妥的人更辛苦、更重要。换言之,谢遇在抢功。   谢迟不由短暂地冒了一下火气,但火气之后,他更多的是哭笑不得:“来这一手,他也太不入流了吧?”   这事按规矩来,自当是他或张子适去,头功也是他们的。若他们不去,才能是旁人。谢遇自己这么往上冒不要紧,可奏章是谁写的、主意是谁出的,户部上下都清楚,谢遇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可不是么,他一开口,我都惊了。”张子适摇着头放下书,“可惜我要教皇长孙读书,没工夫自己跑一趟,不然真不想让他如意。”   谢逢听到这儿,又瞪张子适:“那你倒是在陛下跟前提提谢迟啊!我想提你还掐我!”   张子适当时在他手背上一拧,把他皮肉都拧红了!   张子适嗤笑:“真是就属咱们四王府的世子殿下性子直。这点事你当陛下不明白?左不过是没心思多理。咱们当臣子的,能把差事办好最要紧,陛下不愿多费心神的事你非往上说,万一反给谢迟惹了麻烦,你上哪儿喊冤?”   张子适的意思,是这事陛下心里根本就有数。可他们如果非要在圣驾跟前帮着谢迟争,陛下怎么看就不一定了。   ——谢遇抢功是不好,可他们几个宗亲一起进户部办差,竟然这么快就分出了派系暗中互踩,在陛下眼里就会是好事么?   真让陛下介意了这个,谢遇好歹还是五王世子,以后就算再也没有差事给他,他也能当个闲散亲王。可谢迟呢?勤敏侯?一个侯位,如果没有实差、不被陛下器重,过个半年洛安城里就没人记得他了。   张子适于是呛完谢逢又劝谢迟:“别跟谢遇计较。他就是个小人,成不了大器,左不过就是恶心你一把。你真让他恶心着了,就如了他的意。”   谢迟一哂:“我知道,不搭理他便是。”   正好孩子刚平安降生,他在家陪陪小蝉、陪陪孩子也好。至于差事,以后多得是,他还真不信谢遇回回都能恶心他。   几人于是把这事翻了篇儿,谢逢消气之后可算想起来问:“嫂子和孩子怎么样?”   谢迟道“母子平安”,谢逢便眼睛一亮:“那我又多了个侄子?”说完就叫了身边的宦官进来,取了张银票塞过去,“去去去,快去找工匠打个平安锁,给我侄子的!纹样怎么吉利怎么来,分量要够重,要压得住福气!让他们连夜赶出来”   谢迟听得笑坏了,但既然是长辈给晚辈,他便也没跟谢逢客气。于是第二天,这锁就送进了勤敏侯府的正院。夫妻俩打开匣子一看,里面一只沉甸甸的平安锁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叶蝉吓得一脸惊悚:“这是给孩子戴的吗?!”   孩子戴它还是它戴孩子啊?   谢迟扑哧一声,接着就笑倒在了床上,然后边笑边喘着,艰难地跟她说了谢逢交待宦官的经过。   “他说要分量够重压得住福气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想把平安锁拿出来看看,伸手一试发现一只手竟然有点拿不动,“估计塞过去的银票面额也大了点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去办差的宦官也真实在,跟他一个脾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安锁为了方便小孩子戴,大多都是做成空心的,不沉。这个大就算了,竟然还是实心的!   谢迟笑到抹眼泪,笑够之后,叫了刘双领进来:“把这个拿去小公子屋里摆着……摆床头吧,给他镇着福气。”   刘双领看到那巨大的平安锁也是一脸惊悚,面色僵硬地捧着锁走了。   叶蝉被他们俩的神色弄得也笑得扑哧扑哧的,直到产婆进来。   产婆是来给她按筋骨的。她从前没生过孩子也不太懂,赵大夫的解释她也没太明白。大约就是说这能帮着排恶露,外加对身材的恢复也比较好云云。   ——可是,真的很疼!叶蝉昨天被按了一回,按完感觉都不想活了。当然了,若硬说比生孩子更痛苦,那是她睁眼说瞎话。可问题是,生孩子的时候她心里有个明确地盼头,眼下是完全自己咬牙熬啊!   叶蝉泪眼婆娑地看着产婆:“我……恶露排得挺顺的,今天都换两回床单了。”   产婆怜悯地笑笑,温声劝说:“夫人,这不只是排恶露的事,好处可多呢。女人生完孩子容易落下病,按一按稳妥一些。”   叶蝉抱紧了被子,然后,在谢迟正要开口劝她的时候,她反倒踢了踢谢迟:“那你出去……”   “?”谢迟一愣,叶蝉深吸气:“不要你看,你出去。”   ……行吧。   谢迟鼓励了她几句,便依言出去了。厢房的房门关上片刻,里面传来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谢迟一把辛酸泪,想了一想,到后头的小厨房给她找点心去了。   点心有几样现成的,不过谢迟又按着叶蝉的口味给她点了三两种,陈进恭敬的应下,等谢迟走了,就把周志才请了过来。   周志才瞧了瞧,悠哉哉道:“知道了,一会儿我叫青釉过来端,你放心吧。”   上回大厨房闹的那一出事,让他们都长了记性。上回还只是厨房间争抢,眼下可是夫人正好刚生完孩子,万一府里谁动点不该动的心眼,绕着他们往屋里送东西呢?   谁都别想!   所以周志才和陈进一早就商量好了,日后但凡有他俩在,正院就是铜墙铁壁,什么外人都别想往里渗。至于像夫人刚生产完这类较为特殊的时候,就连正院里的人,他们俩都不能全信。   像青瓷那种爱来事的、还有减兰那种身份上比较尴尬的,近来一个都别想往夫人和小公子跟前凑。但凡入口的东西,全叫青釉亲自来端,端到夫人跟前得先让宦官侍女各尝一遍,尝完等上一刻确定没问题了才能进屋,余下的还得留两天备个档才许倒,免得出了纰漏查不出来。   ——这一套规矩,都是宫里头带出来的,如果这样还能出问题,那他们就认栽。   半个时辰后,点心端进了屋,叶蝉哭唧唧地歪在谢迟身上,由他喂着吃。   她爱吃奶味的东西,于是点名要先吃那个玫瑰牛乳。这东西其实特别简单,就是把牛乳和玫瑰花瓣搁在一起,小火慢炖,炖出玫瑰香后再把花瓣撇掉,趁热喝就行了。   谢迟拿勺子舀着喂她,她又泪眼婆娑的,让他总有种在喂小孩的错觉。   于是喂着喂着,他扑哧就笑了。叶蝉不解地抬眸看看他,他又喂了她一勺:“没什么没什么……就刚才一瞬间,感觉自己多了个闺女。”   “……”叶蝉抿掉了那勺奶,“回头我给你生个闺女,让你喂着玩。”   谢迟一哑,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蝉疑惑地怔了怔,“我是那个意思呀……府里有三个男孩子了,给他们生个小妹妹嘛。”   三个哥哥带一个小妹妹,多可爱啊?   可谢迟好半晌没说话,就沉默地喂她喝了一勺又一勺,直到她把一小碗玫瑰牛乳都吃完了,还吃了两小块红枣奶糕,他才又回到这个话题上。   他认真地看了她半晌之后发问:“我觉得三个孩子也够了,谁有出息爵位就给谁。你要是比较在意,就先定下元明也可以。你说呢?”   叶蝉被他说得有点懵了,滞了滞道:“你不想要女儿?”   “……不是。”谢迟沉了沉,“我想要女儿,也不介意再添儿子,人丁兴旺是好事嘛。可是生孩子这事……”他闷了闷,道,“我怕你出事。”   他们这回千般万般地小心,可结果她急产了,或多或少地还是伤身。反过来说呢?相较于难产,急产又已经非常幸运。   谢迟怎么想都觉得,这里面的讲究和危险都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只能不停地加小心,可再加小心也有说不准的时候。他只觉得这就跟在赌一样,运气好就平安无事,但万一噩运砸来呢?他们谁说了也不算。   所以,眼下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实在是够了——就算只说元明这个亲生的也够了啊,他爷爷只有他爹一个儿子,他爹也只有他一个,不是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反倒是叶蝉不太甘心,她静了静,嗫嚅说:“我……想要个女儿,而且我觉得,我觉得也没那么凶险……”   他是作为她的夫君在为她担惊受怕,可是她亲自经过这一回,反倒觉得这事能接受。   主要是,旁人所说的凶险她基本都没经历着。孕中多思什么的……他也没给她这机会。   ——说起孕中多思,叶蝉理智地告诉自己,她真是被他给宠坏了。   她先前跟元晋的乳母聊过,乳母说自己有孕那阵差点一根绳扔上房梁吊死自己。原因现下说来很简单,就是因为丈夫不会照顾人,婆婆对她也不冷不热,可那个时候她身处其中,就觉得日子难熬得很,觉得相对于活着,死要容易多了。   乳母还慨叹道:“后来进了恪郡王府,也没觉得什么。等到来了咱们府里,见您怀了孕,真是羡慕得不知说什么好。君侯真是时时处处都顾着您,不然怀孕的日子,断没有这么好过的。”   大约也就是如她说的这样,叶蝉觉得十月怀胎开开心心地就过来了。当中痛苦的时候当然是有,可没到忍不了的份上,孩子生下来后,初为人母的喜悦也就把那点子痛苦遮过去了。   如此这般,眼下和谢迟聊起这个,她都觉得既然如此,她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啊?   只要他对她的心不变,她就比天底下大多数的孕妇都要幸福,那她为什么不愉快地享受这种幸福,连带着满足一下自己想要女儿的愿望呢?   她跟谢迟掰扯完之后,谢迟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诚恳道:“我觉得你现在母爱泛滥。”   叶蝉:“……”   他一脸冷静地笑说:“等你看腻了元明再说——回头可是三个孩子在府里闹来闹去,到时再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再要一个的话。”   叶蝉:“……”   一个月后,在元明满月的次日,出了月子刚回到正屋的叶蝉就在卧房里笑翻了。   因为谢迟把赵景叫进来问有没有什么药能避免她再度怀孕,赵景告诉他说有,但这类方子都大寒,她年纪又轻,喝了会很伤身。   谢迟便思绪一转,改问那有没有让他喝了后能避免她再度怀孕的药?   赵景神情复杂了半天,委婉地说出一句:“也有。但对于床笫之欢……颇有些影响。”   直白点说就是:君侯,那种药会让您不举的。   三个人彼此尴尬了半天谢迟才挥手让赵景退出去,叶蝉趴在罗汉床上笑得直抖,谢迟气坏了,伸手就往她腰上挠。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叶蝉赶紧求饶,往远处一滚脱离了他的袭击才止住笑。   她抹抹眼泪:“你看,这回不怪我母爱泛滥了吧!要不要再生咱随缘吧,再怀上就生,怀不上我也不刻意去调养,行不行?”   谢迟瞪着她哼了一声。   不识好歹!   他为她担心,她还没心没肺的。   他于是绷着张脸不理她了,叶蝉看了他一会儿,身子一翻又“滚”回了他面前,她抬手扯扯他的脸:“别生气嘛。”   谢迟继续不理她。   “夫君——”叶蝉声音娇柔,撑坐起来,往他怀里一靠。   谢迟神情冷漠,并没有抬手搂她。   叶蝉于是委屈巴巴地勾住了他的肩膀,捏住了嗓音:“从前柔情蜜意,如今奴家生了孩子,夫君就这般态度。夫君是嫌奴家生完孩子丑了,还是吃准了奴家有了孩子跑不掉?”   “咝——”谢迟倒吸冷气,一阵骨酥,然后一用力把她按到了床上,“你这都跟谁学的!我揍你啊!”   叶蝉一双明眸无辜地望着他。   算了,下不去手。   他只好恶狠狠地在她脸上使劲嘬了一口。 第76章   又过了三个多月,元晋满三岁后不久,谢遇和几个同去乔州办差的户部官员有折子递回洛安时,叶蝉才从睡前夜话中听说了谢遇抢功的事。   她气得一下就坐了起来:“他竟然这样?!”   “……”谢迟躺在那儿看看她,嗤笑着伸手把她拽到了胸口上,“就怕你生气,你坐月子的时候我都没敢提。这事过去了,张子适说得对,陛下心里有数,他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叶蝉还是气鼓鼓的,闷了一会儿,她再度撑身起来,从他身上翻过去,披了件衣服踩上鞋就往外走。   谢迟怔怔:“你干什么去?”   叶蝉:“生气!我看看元明去!”   元明现在四个月了,对叶蝉来说,跟得了个新玩具似的。尤其是最近这阵子,前几天他刚学会了翻身,醒着时特别爱啪叽一下翻过去,趴腻了再啪叽翻回来。如果旁边有人,他翻完了还看着人乐。   家里不缺吃喝,两个乳母的奶水足得很,元明被喂得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可爱死了好吗?   于是谢迟一脸好笑地躺在床上等了叶蝉半天都没见她回来,他便也披了件衣服出去找她。到了元明住的厢房门口一瞧,她正跟元明玩“我把你翻躺下,你再趴过去呀”的游戏。   谢迟站在门口滞了好一会儿:“……”   他想满世界问问,有当娘的这么折腾自家孩子的吗?   不过元明确实很高兴,他刚睡醒一觉,现下精神头正足,看到娘来陪他玩,一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谢迟一走进屋,元明就发现了他,伸着小手一指:“咿——”   叶蝉回过头,两只眼睛亮亮的:“哎?你怎么来了?”   谢迟哭笑不得:“大晚上的,你放过他好吗?”   叶蝉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不过谢迟也就是开个玩笑,他知道她小心得很,两个乳母又都在旁边看着,不会让元明出事。   于是夫妻两个又一道斗了元明好一会儿才回屋去,谢迟看看叶蝉,问她你饿不饿?真不吃宵夜?叶蝉立刻咬着牙瞪他,斩钉截铁地回说不饿!不吃!   ——怀胎十月本来就令她胖了一些,紧接着坐月子,又令她胖了许多。   再加上她急产,出了月子之后她还吃了好一段时间的药膳,天天补补补补,补个不停。结果前阵子不是入夏吗?她把去年的夏衣拿出来一试,基本全都穿不了了。   谢迟对此一脸地不在意,摆手就说穿不了做新的就好了嘛,可是叶蝉当然不干。   她才十六!就胖成这样了!要是不减下来,以后再生个女儿,再坐一轮月子,她得胖成什么样?   是以她近来都把自己管得很严,下午的点心不用了、宵夜不吃了,晚膳最多只吃三筷子肉,谢迟一度惊叹她对自己狠起来真是狠得可以。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在叶蝉好不容易又比较明显地有了腰的时候,宫里开始了新一轮的采择家人子。   采择家人子向来是三年一度,主要职能有三:一是给陛下充实后宫,二是补上女官宫女的员额,三是给宗亲安排婚事。但当今圣上在皇后离世后无心踏足后宫,近几次的采选都把头一条给免了,只给宗亲赐婚,除此之外就是挑女官宫女。   叶蝉便是三年前那一次进来待选的,走了个过场就落选回了家,结果宫里又想起了还有个广恩伯正求赐婚,又把她给叫了回来。   说白了,上一回就是谢迟太不起眼,宫里把他给忘了。   而这回,宫里显然不可能忘了他。   谢迟从宫里出来后踟蹰了大半天,最终还是跟叶蝉如实招了:“这回采选,咱们府里也会添两个人。这是恩赏,是陛下让旁人知道谁亲谁疏的法子,我不能说不要。入府后你看着安排,我不见就是。”   他说这话说得巨紧张,说完就小心地盯着叶蝉的神色变化,怕她生气,更怕她哭。   然而叶蝉却很轻松:“行,我知道了,明天就让下人把住处收拾出来。都住最北边,你看行不行?”   她回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绣活,说完半晌没得到回应才抬起头看谢迟,然后便看到谢迟一脸的担忧。   “……怎么啦?”叶蝉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哎你别担心,我没事!你都不见嘛,有什么的?”   前有容萱后有减兰,她对他现在算是放心了。诚然她不敢说他能几十年如一日,可至少眼下她是不怕的。   ——她现在也还很年轻很年轻呢,又刚添了个孩子。两个人感情正深,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插到他们之间的。   是以谢迟和叶蝉之间没出什么隔阂,不过消息传开后,正院里头还是小小地议论了一阵。   主要是青瓷那几个,早就对减兰横竖不顺眼。如今一听说府里又要添人,青瓷捏腔拿调地成心在减兰跟前说:“哎红瓷,采择家人子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进了府一准儿都有正经身份吧?准不能当个半主半仆的侍妾放着,你说是不是?”   红瓷睃了眼减兰,也提高了声音,附和道:“那是自然,动辄就能发卖出去的侍妾,哪儿能让好好的清白姑娘当呢?依我看这回……”   还没说完,青釉就铁青着脸进了屋:“说什么呢!”   几个人都一缩。青釉打从被叶蝉明明白白地点成了正院管事的以后,腰板儿就直了,也不怕她们几个宫里派过来的了,当下一点好脸色都没给:“夫人亲口说过,减兰日后在正院就是半个主子,你们胆子倒大。”   说罢她便看向减兰:“该罚就罚,要不回夫人一声去,别惯她们!”   这几个,十天半个月的不紧弦,就又不把减兰放到眼里了。青釉替减兰生气,减兰看了看她们,倒推着青釉去了外头:“……算了,不理她们。”   夫人肯护着她那是夫人心眼儿好,可她不敢真动正院的人,更不想到夫人跟前告状,让夫人觉得她惹是生非。   减兰一直把青釉推到了自己屋里,等进了房门,她才又开了口:“好姐姐,咱不跟她们置气。不过我、我想求你个事……”   青釉一愣:“怎么这么客气?什么事,你说。”   减兰便道,等两位新的姨娘入府后,她想跟青釉借个人,白釉兰釉都行。   青釉一时没明白:“你要干什么啊?”   减兰道:“我不是……得向两位姨娘见礼去吗?又不知两位姨娘是什么性子,有点怕。”   她怕两位姨娘刁难她。到时候如果只有她一个,就只能硬生生熬完等回正院再请夫人做主了;可她如果带个人同去,一来能有人帮着她报个信,二来这人说起来是夫人身边的人,姨娘们也就不敢太过分了。   青釉一听,觉得减兰的担忧有道理。她姑且应了减兰这事,但第二天又着意在叶蝉跟前提了一嘴。   叶蝉听出青釉是好心,在她跟前提无非是想让她开个口,不让减兰去见这个礼了。可她不能开这个口。   她道:“减兰不清楚她们的性子,我与她们也互不清楚对方的性子,刚进府时正是互相摸索的时候。减兰去向她们见礼原是规矩,我若拦着不叫她去,你让她们怎么想?”   在她们眼里,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当夫人的在给她们下马威?成心用个地位卑微的侍妾给她们好看?   青釉旋即懂了,脸色白了一白,赶忙跪地告罪:“奴婢多嘴了……”   “没事没事。”叶蝉扶了她一把,“你们想着相互帮衬挺好的,但不能留人话柄。回头你亲自跟着减兰去就是了,也替我摸摸两位姨娘的脾性,要真有个刻薄歹毒的,咱得提前知道。”   她这番话一出,说得青釉好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她觉得夫人就是个小姑娘,没心没肺,什么也不懂。   这几年里,夫人好像也没历过什么挫折,没什么让她大彻大悟的事,可如今她就是稳了起来,自己能拿住事了。   夫人真通透。   青釉觉得自己白比夫人大了四岁。   与此同时,四王府里愁云惨雾。   这愁云惨雾主要是因四王打从入夏以来就一病不起,弄得府中上下都担忧得不行。而在世子谢逢的院子里,又多了几许要被棒打鸳鸯的凄苦。   ——因为四王病体缠绵,家里稳妥起见,提前给谢逢求赐婚了,陛下也亲自给了回音儿,说一定帮谢逢好好挑挑。   打从消息传回府上,世子侧妃南宫氏就总在哭。   她知道谢逢早晚会有正妃,可她以为怎么也得等到谢逢及冠再说。谁知今年突然就这么求赐婚了,足足早了三年。   她都还没能给谢逢生个孩子,正妃这会儿入府,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光景?   她不想这么哭哭啼啼的让人议论,可她忍不住。   但其实不只是她难受,谢逢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近来都在父王榻前侍疾,差事什么都全推了,更没空去见南宫氏。好不容易得以歇上一日,他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去了南宫氏房里,一看见南宫氏在哭,一把就把她搂了过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放心,有了正妃,我待你也是一样的。”   南宫氏在刚被他搂住时还下意识地挣扎,想辩解说自己对他大婚的事没意见。可被他这么一哄,她就说不出来了。   她一下子更加委屈,瘫在他怀里泪如雨下:“我害怕!殿下,我害怕!”   谢逢搂着她轻言轻语地哄道:“不怕不怕,正妃若欺负你,我会为你做主的。”   可南宫氏怕的不是这个。她一点都不怕正妃欺负她,因为她本也不是能让人随便欺负的性子。侧妃也是正经的封位,若正妃只是拿她立立规矩,她能忍,若真到了“欺负”的份上,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她怕的,是谢逢有了正妃之后,会慢慢地不喜欢她了。   他是世子,平日里要见的人多,要忙的事也不少。若父王这回没能挺过这场病……他承继了亲王位,日后会更加忙碌。   到时候,和他同进同出的是正妃,和他并肩而立的也是正妃,她还算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他还会在意么?   一想到这些,南宫氏就慌得很。谢逢拿勤敏侯府给她举例,说勤敏侯府这回也会添人,但勤敏侯说不会愧对夫人,让她相信他也不会。   ——可南宫氏觉得,那不一样!勤敏侯府里让勤敏侯一往情深的是正室!   于是,到最后谢逢也没能把南宫氏哄好,南宫氏哭得疲惫,就歪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地睡了。   谢逢小心地扶着她躺好,给她盖好被子,又让侍女备水,而后亲手投了块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擦完之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她,俄而忧愁地叹了口气:“唉……”   南宫氏说得对,勤敏侯府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谢迟最喜欢的那一个是正室。若不然,府里的妻妾很容易不睦的——他现下该怎么办啊?   谢逢欲哭无泪,唉声叹气了好半天。   又几天后,去乔州的一行人终于返回了洛安,谢遇骑在马上率先入城,领着人径直奔皇宫去,心里得意得很。   这回的差事办得十分顺利,除却向学子们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外,他还奉命代陛下颁了恩旨,今后三年的察举会对乔州一地有所优待,另外在此事里死伤的学子、官员、老师,朝廷皆有赐银发往各家,若家中有兄弟想要进官学念书,也会优容几分。   一时之间,乔州一片欢腾,众学子遥谢圣恩的画面令人十分舒心。   在这件事里,谢遇自是头功。是以他入了城便直接赶去紫宸殿觐见了,心里早已将如何向陛下禀报此事想了不知多少遍。   不过,这天谢遇没能进殿。   五天之后,谢逐就跑到勤敏侯府冲着谢迟大笑了一番:“哈哈哈哈哈你听说没有?五天!谢遇日日在紫宸殿外干等,可陛下愣是没见他!”   谢迟扑哧一笑:“你一会儿从我这儿走了赶紧去趟四王府,告诉谢逢一声,他当时可被谢遇气坏了。”   谢逐边笑边摆手:“我昨儿个已经和谢逢笑过一回了!哈哈哈哈真痛快,只是不知陛下是忙不开还是知道他的心眼所以懒得见,若是后者,那可真值得喝一杯!”   他们都觉得,先前围场那事准定是谢遇干的,单那一样谢遇就太过分了。   谢迟心里也觉得挺乐,小人失意嘛,当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然后谢逐又说:“哦对了……我不止是为跟你笑他来的。”   谢迟神色一凝:“还有什么事?”   谢逐喝了口茶,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我刚从宫里出来,临出宫门时让东宫的宦官给拦了。他们说……说想让我府里的孩子去给皇长孙当伴读去,可我儿子才刚一岁啊?我就说他现在走路都走不利索,离读书恐怕还远了点。他们就说,说……”   谢逐锁了锁眉,怎么想都觉得这传话的做法有点怪:“说许是太子妃殿下记错了,让我方便的话来你这边问问,你府里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方不方便进去伴读?”   “啊?”谢迟一愕。   元显元晋也才三岁啊!倒是可以开始读书识字了,他近来也已经开始为他们找先生,可直接让他们离家入宫,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是不是有点早? 第77章   两个孩子都已经住到了前宅,偶尔到正院一起用晚膳,元显有时也回姨娘那儿住一住。   这天,因为东宫的事,谢迟到了晚上就带两个孩子一起去了正院,吃完晚饭就跟叶蝉说起了这事,叶蝉便抱着元晋不肯撒手了。   她说:“他们才三岁啊,进宫去,怎么也得过个五六天才能回一次家吧?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谢迟叹气:“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话要如何回东宫?”   两个孩子多大,太子妃是清楚的,依旧开了这个口,说明在太子妃眼里这事并不是个事。那如果他们不肯让孩子去,就得提个别的理由。   谢迟想了想,又道:“倒是可以暂且拖着,因为这话不是东宫直接传来的,是让七王府的世子来传了个话。”   他想,太子妃兴许觉得也不太合适,所以才先在谢逐那儿拐了道弯,让探探他们的口风?那如果他们不作回应,兴许这事便也暂且过去了;如果太子妃再差人单独来问,再寻说辞也来得及。   总之,东宫没直接问过来,他们却直接掖个理由回去也不太合适。眼下,姑且看一步说一步吧。   谢迟沉了一沉,低头问元晋:“你想去和东宫的哥哥玩吗?”   元晋还没说话,在旁边玩的元显抬头就说:“想!”   然后谢迟又问:“那如果让你们在东宫住几天不回家呢?爹娘都不在,你们想不想去?”   元显就不吭声了,他看向元晋,元晋皱着小眉头看叶蝉,踟蹰了半晌说了句:“娘也去,不然我不去!”   小孩子果然不想离开父母。   夫妻两个相视一望,心下都在想既是如此,那就必须拒了东宫。   现下不是要顾全谁的面子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才三岁多,为了面子把他们推出去,他们还当什么父母啊?   于是这件事就暂且不再和孩子多说了,他们陪元显元晋去花园玩了一会儿,回来时,红釉端了宵夜进屋。   几个小碗里盛着的是桂花藕粉,藕粉调得浓稠均匀,半透明的白色叫人看着都舒服。桂花用的是干桂花,在热水冲调中泡开,香气浓郁,隔着两步远都能闻见。   除此之外还有两小碟糕点,一碟是豆沙馅的绿豆糕,一碟是软糯弹压的桂花糕。   兄弟俩一看见宵夜就很开心,手拉手爬上罗汉床便自己拿起勺子来吃。谢迟也端了碗藕粉,吹凉一勺后喂到叶蝉嘴边:“吃一口?”   “我不!”叶蝉义正辞严地拒绝,谢迟说:“怎么还对自己这么严格,你最近瘦了不少了。”   “我要等完全瘦回去才能吃宵夜。”叶蝉十分坚定,不过还是把剩下那碗端了过来,“我去喂元明吃点。”   元明现下五个月大,藕粉这类东西可以稍微吃一些了。叶蝉说完便往外走,不过元显元晋很快扔下桌上的宵夜追上了她,蹦蹦跳跳地说要看弟弟。   谢迟见状一笑,便跟他们一道过去了。兄弟之间关系好是好事,他和叶蝉先前还有点担心两个大的会不喜欢新添的弟弟呢。   于是,厢房里,一家子其乐融融。叶蝉把藕粉吹凉了喂元明,元显元晋眼睛亮晶晶地在旁边看着,看了一会儿,元显很细心地问了一个问题:“弟弟怎么没有牙?”   谢迟蹲在他旁边解释说:“还小呢,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开始长牙了。”   ——不少小孩长牙时都会发烧,不过彼时谢迟没想到,元明长牙发烧能被他拿来当借口用一场。   因为元明长牙时,东宫刚好正式来人说了太子妃想把元显元晋叫进宫的事,谢迟正为元明发烧而担忧,灵机一动正好就用了这条:“……真不巧,我们家元明近来发烧,让两个哥哥也染上了。这么进宫,怕是对皇长孙不好,改天我向太子妃殿下告个罪。”   东宫的宦官一听,那是不能让进宫。皇长孙本来就体弱,绝不能接触生病的人。于是这事就暂且揭了过去,谢迟亲自送了来传话的宦官出府,转过脸怎么想都觉得不太痛快。   怎么说呢,太子妃也太急了吧?从去年至今,她压着皇长孙苦读也好,找伴读也罢,总给人一种操之过急的味道。   其实,这事她再急有用吗?她再急,皇长孙现下也还是个小孩子,能学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   于是再到户部时,谢迟便把这事跟张子适提了一嘴,他说:“我倒没别的意见,只是怕太子妃殿下揠苗助长,对孩子不太好。”   张子适听他说这个就叹气:“我也这么觉得,可这事也着实没办法——四王近来身体如何你清楚,陛下还要长四王几岁,许多事都说不好。太子妃能不急吗?”   谢迟锁眉:“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我觉得,张兄有机会得劝一劝。”   张子适苦笑:“你当我没劝过?可太子妃也得肯听啊。”   他能说的都说了,太子妃听不进去,他也没辙。他只能在教元晰读书时尽量耐心宽和些,多给他些休息的时间——结果这几个月下来,元晰对他都快比对太子妃亲了。   就在昨天,元晰还坐在他腿上抹了场眼泪,小声跟他说他不喜欢读书,读书好累,他想出去玩。   张子适只能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套话劝他,跟他说母妃是为了他好。元晰委屈巴巴地点头:“我知道母妃是为我好。”   然后他顿了顿,用更小的声音说:“可是父亲不好……”   张子适不禁一愣。有些事,元晰到底是慢慢地懂了。   他从前在父亲面前会很害怕,不过是出于小孩子的直觉,可慢慢的他会越来越清楚,父亲不喜欢母妃、也不管他。再迟一点他或许又会知道,他之所以这么累,都是因为父亲立不起来……   对于这么个小孩子来说,他心里要装的事实在太多了。   张子适当时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结果歪在他怀里的元晰突然说:“老师如果是我父亲就好了。”   他惊得一下子捂住元晰的嘴,元晰愣了愣,便懂事地主动保证:“我不会乱说了。”   ——这一切,他都没法跟谢迟多说,更不敢跟太子妃多提。太子妃心里也着实苦得很,他几乎就没见过太子妃气色好的时候,可想而知她的日子有多难。   唉……   张子适一叹,只能劝谢迟说:“既然这事你已经想办法暂且挡了,就先这样吧。等孩子再大一些,送进宫与太孙一道读读书也好。别的不说,单说我的学问……那比你寻来的普通教书先生,大概还是要强一些的。”   这一点谢迟倒是承认,苦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   八月份,过了中秋,采选定下来的人便进了府。两个姑娘一个姓闵、一个姓吴,都是十六岁,和叶蝉一边儿大。   二人在入府的次日按规矩到正院向叶蝉见礼,叶蝉跟她们实在没什么话说,寒暄了几句,又留她们饮了盏茶,便叫她们回去了。   西院中,容萱正巧前几天刚写完新的书稿,当下处于“断档期”,闲得长毛。于是她听花佩说新人进来了,按理来说她备个礼走动一二比较好时,也没觉得太烦,点头就说让花佩看着备礼先送去,请她们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过来坐坐便是。   是以在北边,闵氏刚从正院回来,就见到了西院送来的贺礼。她瞧了瞧几样礼,意外地发现似乎还都挺讲究,就压着音问身边的婢女:“不是说容姨娘不得宠?”   那婢女原是针线房打下手的,对府里的事清楚得很,听闵氏问,便说:“容姨娘是不得宠,可大公子虽在夫人名下,却是她养着。而且夫人也仁厚,西院那边一直没吃什么亏,下人们偶尔怠慢或许难免,克扣用度可不敢。”   闵氏点了点头,心下因为那句“夫人仁厚”而放了些心。隔壁院子里头的吴氏也是如此,见府里不得宠的姨娘日子也过得去,忐忑便消去了不少,接着又听婢女来禀说:“姨娘,府里的侍妾来问安了。”   ……还有侍妾?   吴氏怔了一怔,点头道:“请她进来吧。”   减兰便很快进了屋来,吴氏端坐在八仙桌边抬眼一瞧,认出她身边带着的竟然是夫人身边最得脸的青釉?   吴氏一时间心里有点犯嘀咕,但也没表露什么,等减兰见了礼,客套几句便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接着她又等了会儿,等婢女来禀说看到减兰离了闵氏的院子,她就出了门,去找闵氏。   吴氏比闵氏稍大那么两个月,闵氏一见她过来,便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姐姐。   吴氏笑笑,旋即问说:“刚才那个减兰,来你这儿了?”   闵氏点头:“来过了,刚走。怎么了?”   吴氏斟酌了一下言辞:“你注意到没有……跟着她来的,是夫人身边的青釉?”   闵氏素来不太能认人,适才还真完全没注意。听她这么一说,回思了一下,点头:“好像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就拿不准……府里都说正院得宠,可你说这正院里,是夫人真得宠呢,还是这个减兰……”   闵氏被她说得脸色一白,好在吴氏就此收住了声,两个人便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琢磨了起来。   府里的正房在自己院子里安排个侍妾把夫君的人留住,但明面上看着是夫妻和睦、生了的孩子也都归在正房名下,这可并不稀奇。   闵氏迟疑了会儿说:“不会吧……”   吴氏盯着地面道:“会不会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看那减兰穿戴得都不错,头上的几支钗子都是洛安刚时兴起来的款儿,衣服也是新做的,用的是上好的缎子。”   她区区一个侍妾,如果不是在君侯跟前得脸,能用得上这些好东西?   正院卧房里,叶蝉正好刚和谢迟一起用过午膳,听说减兰向吴氏闵氏问过安回来了,就直接把人叫了进来。   谢迟今天难得无事,躺上床打算睡一觉就去书房读书,听叶蝉把人叫进来问话也没搭理。倒是减兰一看见他在,下意识地就有点怵,死低着头朝叶蝉福了福:“夫人。”   叶蝉坐在罗汉床上,指了指旁边:“来,坐下说,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减兰依言过去坐下,摇摇头,轻道:“没有,两位姨娘都挺客气的。不过也没说几句话,具体是怎样的人,奴婢说不好。”   叶蝉点点头,又问青釉:“你看呢?”   青釉回思着道:“那位闵姨娘瞧着更温婉一些,别的……奴婢也说不出什么了。”说着她又想起来,“哦,还有就是,西院给她们备了礼,礼还挺厚的!”   减兰听到这儿立即接口:“是,奴婢也瞧见了,有成套的首饰,还有不错的料子。当时奴婢心里还嘀咕了一下,想着可别是容姨娘在打什么主意……”   “噗……”几尺外,谢迟忍不住喷笑出声。   三人全看过去,他一脸好笑地睇着叶蝉,善意提醒:“哎,你们琢磨这些后宅的小诡计,是不是避着我点儿?”   青釉和减兰都心头一紧,她们适才都以为他睡着了,而且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谁知道他听见了?   俩人扑通跪地,叶蝉瞪瞪谢迟:“有什么可避的,我们又不算计她们。”说着她拍了减兰一把,跟她说你吃饭去,青釉便自也跟着起了身。   叶蝉踩上鞋蹭到谢迟床边坐下:“你真一眼都不见?”   谢迟挑着眉头看过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蝉肃然道,“我就想着……人家进府,好歹名义上是你的人,对吧?还是至少让过来见个礼合适一些吧?”   她自不至于“大公无私”地开口说你睡她们一下吧,不过,一面都不见是不是也有点过分?人家也没做错什么。   谢迟瞅瞅她,以手支颐:“你是不是觉得对不住她们了?”   叶蝉说那当然是啊,人家好端端的俩姑娘,被赐进府来,一辈子就算交代在这儿了。虽然他们确实也是无奈接受,但还是委屈了她们嘛!   谢迟点了点头,又道:“那你反过来想想,若她们没进府来,在民间自行婚嫁,大概是如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也未必多如她们的意,若进了门楣高点的人家呢,许还免不了要面对后宅斗争——相对而言,咱们府里算很和睦了好吗?有你我盯着,饮食起居一概不会亏了她们,只要她们不惹是生非,可以一辈子过得怡然自得,你不用因此愧疚。”   更多的他不敢说,但他可以保证,在吃穿用度方面府里不会让她们委屈,更比民间的日子要好上不少。这么算来,唯一委屈她们的,就是男女之情床笫之欢,可这一点上,开诚布公地说,就算她们另行婚嫁,其实也未必能得到满足。   他和叶蝉能过成这样,委实太难得了,他们两个都格外幸运——这一点,他接触的人越多,就越发清楚。   叶蝉被他说得愣了愣,迟疑着反驳他:“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厚脸皮?”想着自己的长处然后告诉自己没对不起人家?听起来莫名尴尬啊……   谢迟嗤笑:“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只因为这是咱们自己家,我说了这话让你觉得厚脸皮,可但凡道理是通的,谁说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道,“你不考虑这些,想当然地去怜悯、去发善心,那善心就只是拿来安慰自己的好吗?”   他说得刻薄了点,不过道理也就是这样。吴氏闵氏若日后对府里不满、想走,他们迟早会知道。可眼下二人才进府第一天,她就瞎觉得对不住,实在没必要。   他如果不把她这份莫名其妙的愧疚释开,那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给她们另行婚配。可她们入府是凭着圣旨,要另行嫁人可就只能找门当户对的甚至低嫁了——也就是说,最多也只能嫁个寻常人家,那对她们究竟是好是坏?不好说吧?   保暖才能“思淫欲”,要为下一顿饭发愁的人,不会去追求诗词歌赋里的美好情爱,衣食无忧才是首要的。   而能过得衣食无忧的人,从来都很少。就连他们府里,早几年不也很拮据?   叶蝉现下是自己过得好了就直接忽略了这一层的考虑,不客气点说,这叫“何不食肉糜”。   ……唉。   谢迟忽而叹了口气。早几年,这些现实、残酷,还透着些势利味道的想法,他是不太会有的,如今想得越来越多了。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些佃农。   就算说这么大的一个国,人各有命是难以避免的,佃农们的境遇也还是过于凄苦了。导致他们如此凄苦的却不是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只是因为朝廷要养宗亲,只是因为接连几个皇帝都拉不下脸来打破这不该存在的世袭罔替的惯例。   谢迟赶忙摇头把这种怨愤摒开,缓了缓息,再度宽慰叶蝉:“别多想了,好好过日子,有些事非你能左右,你便也没有那么多对不住旁人的地方,放心吧。”   叶蝉闷闷地点了点头,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些。她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人进来,吩咐说挑几匹好看又舒服的布料赏下去。闵氏、吴氏外加容萱,还有减兰都有。   五王府,世子谢遇在新赐进来的女眷入府后,也没心思去见,自己继续在书房里头憋着。   快一个月了,他都回来快一个月了,陛下愣是没见他!   他那差事办得挺漂亮,原本琢磨好了要邀功,谁知陛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好像把这事儿给忘了似的,谁也不理了?   真是憋屈得很,要不是为了立功,谁想大夏天往乔州跑啊?谢遇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觉得这事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又烦乱了大半天,他推开房门出了屋,往徐侧妃那边去了。徐氏正在屋里哭呢,哭得谢遇一愣:“怎么了?”   “……殿下。”徐氏转头一看见他,就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跟他说,“东宫、东宫说让元景去伴读。”   元景是谢遇大婚前侍妾生的孩子,今年三岁。那侍妾产后血崩没留住,他就把孩子交给了徐氏,有了正妃石氏后也没再变动。徐氏平常争宠归争宠,可待这孩子却真是真心,一听说东宫要人,她一下就撑不住了。   谢遇蹙了蹙眉头:“这有什么的?这是好事,东宫的太孙来日要承继大统,孩子先进去陪陪他,将来自有好处。”   “你怎么这么说呢?!”徐氏一双泪眼满含震惊地望着他,争道,“东宫可说了,一旬才能回家两天。他还那么小呢,从没离开过我,宫里规矩又多,他怎么受得了!”   “唉……”谢遇看了看徐氏,本来就烦乱不已的心里觉得愈发烦躁。徐氏则突然觉得他陌生,不懂他怎么突然这么无情。   那孩子可是他的亲儿子,反倒和她并无血脉联系。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他竟然不当回事?   她想再跟他争辩一二,谢遇却先一步摆手道:“这事就这么着了,明天一早,我送元景进宫。”   明天?!   徐氏一口气惊在胸中,好半晌都没能给他反应。谢遇没心情再多理她,转身出了她的院子,驻足想了想,想起了刚入府的妾室。   他问了问身边的宦官,新入府的三人住在何处,宦官回了话,谢遇举步便去了,也没再多想元景的事情。   翌日上午,谢遇把元景送进东宫时,紫宸殿中就也听说了这事——傅茂川是当个喜事禀的,告诉皇帝说:“陛下,太子妃殿下给皇长孙找伴读的事,妥了。”   皇帝一怔,暂且放下了手里的折子:“哪家的孩子?多大?”   他觉得小的肯定没有,若是大些的孩子——五六岁的也就得了,如若七八岁,还是叫崔氏送回去得好,不然人家比元晰大那么多,读书怎么可能读到一起去?   却听傅茂川回道:“五世子的孩子元景,皇长孙小一岁。” 第78章   皇帝不由锁眉:“谢遇的孩子?”   傅茂川察觉到几许不对,忙收了笑容,躬身:“是。”   皇帝笑了一声。   这谢遇,真是会往上爬。   先前乔州一事,递折子的是谢迟和张子适,觐见的那天谢迟走了,张子适又因东宫的事走不开,他便就那样冒了上来。不过这事倒也不大,年轻人都容易热血上头。他原想着,先凉一凉谢遇,再叫进来教导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有功之处该是要赏,可如今……   皇帝摇了摇头。他着实没有想到,谢遇会这么上赶着搭东宫去。   太子妃在操心的事,他一早就知道。没劝没拦,不过是因他清楚太子妃这几年也不易,他身为皇帝道一句她不该做什么,她怕是要压力更大。他想着,三四岁的孩子,必定没有家人愿意送进来,太子妃碰几回壁,这事儿自然就了了,他不开口也不要紧。   谁知道,还真有乐意把孩子送进来的?还送得这么快。   这和乔州的事不一样,乔州的事,他还能体谅谢遇。可把这么小的孩子推出家门送进宫,谢遇这是把前程看得比孩子过得好不好还重了,皇帝心里直生了无名火。   傅茂川在旁察言观色,也不敢吭声。过了好半晌,才听皇帝一喟:“既然送进来了,就让东宫好好照顾着。每隔三日来紫宸殿用一次膳,和元晰一道过来。”   “诺。”傅茂川恭谨地应下,就着人去东宫传了话。东宫里,谢遇刚走,元景正在元晰屋里放声大哭。   元晰自己也才四岁,看元景这么哭,他也没辙啊?他求助地看向奶娘,可奶娘们——不管是他的奶娘还是元景带进来的奶娘,都哄不住元景,元景很快便哭哑了嗓子。   ——他觉得,爹娘不要他了!   如此这般过了片刻,他哭来了太子妃。   太子妃一进殿,宫人们齐齐见礼,都矮了一截下去。元晰也像模像样地向母亲一揖,元景被他们弄得好紧张,边撕心裂肺地哭着边从床上蹭下来,扑通就给太子妃跪了。   “……快起来!”崔氏快走了几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坐到床上给他顺了顺气,“别哭啦,叫婶婶。”   元景抹着眼泪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怯怯的,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听我说。”崔氏摸了块帕子给他擦着眼泪,柔声道,“我是你婶婶,元晰是你堂兄。你们日后一起读书学习,每过八天婶婶让人送你回家歇息两日,你爹娘没有不要你,知道么?”   不知怎的,元景觉得这个人的话是可信的,于是哭声小了,抽噎着怔怔地望着崔氏。   崔氏笑了笑:“乖,婶婶也会时常喊你别的堂兄弟近来陪你们玩,你别害怕,好不好?”   元景迟疑着点了点头,又皱着眉头说:“娘……”   “你如果很想你娘,婶婶过两日也可以先请她进来看看你。”崔氏搂了搂他,“今天下午,你们两个都歇一歇,东宫里还有你一个小妹妹,婶婶带你去见见,好不好?”   元景不情不愿、但又隐有几分新奇地点了头。   崔氏忙向他们的乳母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将两个孩子带去宜春殿去看宜翁主,两个孩子便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崔氏目送他们离开,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宦官在片刻后进了屋,朝她一揖:“殿下,张大人……”   崔氏颔了颔首:“先请他回去吧,就说五世子还不太适应,明天再念书。”   那宦官却说:“张大人在屋外了,说有事想见您。”   崔氏一怔,一时竟有点忐忑。   七八天前,为如何教元晰读书的事,他们想法不合,没忍住争执了几句。争执倒很快以张子适谢罪告了终,但紧接着他便冷着脸告退离去,在之后的这些天里,他进东宫来教元晰,都一直避着她。   今儿这是消气儿了?   崔氏莫名地想笑,正了正色便迎出门去,刚迈过门槛,就见张子适一揖:“殿下。”   “张大人客气了。”崔氏微微欠身,张子适静了片刻,道:“殿下近来安好?”   “左不过就是操心这些事,也没什么安不安好的。”她口吻还算温和,但显然仍有些气。   她气他那天说走就走,也气他接下来这么多天都冷着她。他这么做,就好像她是个不讲理的人一样,让她怨了自己好几天。   张子适窘迫地笑笑:“殿下,那天的事……”他想再劝劝她,可抬眸看到她眼下用脂粉都遮不住的乌青时,他的喉咙里猛地噎住了。   接着,已说了一半的话鬼使神差地一转:“……是臣不好。”   崔氏微有一愣,张子适又道:“既然五世子愿意让孩子进来,日后这两个孩子,臣都会好好教。老师也已准备为他们授业,待他们大一些……”   “不急着劳烦太傅。”太子妃几是脱口而出,说完才听到他那句“待得他们大一些”。   她一时尴尬,低头一咳:“是,我也是这样想,待得他们大一些,再请太傅来教便好。眼下的功课,张大人您游刃有余,不必让太傅操劳。”   二人之间,忽地莫名沉默了一阵。张子适说不清为什么心速有点乱,终于定住神,便匆匆向太子妃一揖:“臣先告退了。”   崔氏点了点头,在他离开前,又忙补了一句:“过两天……若方便的话,请勤敏侯再带元显元晋近来玩一玩吧,让元景轻松些。”   张子适拱手应了声“诺”,低着眼帘没再看她,退了几步便转身向外走去。   这一年多来,他和太子妃的交集都算不上多,可每每有事,只消说上几句话,他心里便会有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太子妃命太苦了,是以她性子坚韧,坚韧中难免会有她狠心的地方。譬如对元晰严苛,譬如召元景进宫。   可与此同时,她又一直还有她的善良之处。她不愿意让身边的人受苦,哪怕狠心的主意是她拿的,她也会尽力减小其中的伤害。   他没什么资格说她这样实在令人心疼。可他有时也会像,若她嫁的不是太子该多好。若她的夫君是一个像忠王、像谢迟那样的人,她该会过得美满幸福。   张子适摇头苦叹,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可能地把她交待的事办好。他于是出宫就去了顾府,去找谢迟说了让元显元晋进宫玩的事,谢迟回家后又告诉了叶蝉。   叶蝉听完很紧张:“会不会进去就不让出来了?”   “……不会。”谢迟失笑,“太子妃是想让他们进去伴读,可咱们没答应,她也不至于扣人。”   堂堂太子妃又不是个土匪,不带绑票宗亲家的孩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叶蝉松气,等到晚膳后,就跟两个孩子说了这事。元显元晋听说又能去跟元晰玩,自然欢呼雀跃,元晋还嚷嚷着要带弟弟一起去。   叶蝉赶忙道:“不行哦,弟弟还小,连爬都不会,不能跟你们一起出门。”   “哦……”元晋失落地点点头,“那也不能跟我们一起读书咯?”   读书?   叶蝉看向谢迟:“你给他们找到合适的先生了?”   谢迟点头,说先生九月就来,慢慢教慢慢学,不急。   叶蝉看看元显元晋,发现他们对这事似乎还挺高兴的,并没有什么要面临压力的忧愁。   嗯,初生牛犊不怕虎……   读书怎么说都是很累的,她一个姑娘家,读书认字的时候都没少挨傅母的打,更别说这些宗室子弟了。   打从她进府开始,谢迟便一直在苦读个不停,如今也常常通宵达旦地看书,还是常免不了被顾先生打手心。   真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啊!元显元晋你们自求多福。   叶蝉看着他们一阵坏笑,俩孩子没注意,但谢迟被她笑得一阵发怵,伸手弹了她一记爆栗:“干什么你!”   “……儿子要读书了!我高兴!”叶蝉义正辞严。谢迟拧着眉头看看她,心道我信你这话就有鬼了。   与此同时,北边的院子里,吴氏又一次没精打采地卸了妆、摘了首饰、换了寝衣。   入府已经三四天了,每一天都是这样。时至今日,她连勤敏侯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道。   这日子过得着实没趣儿。而且,她也不太甘心,因为采选的那些日子,管着她的教习女官一直在夸她生得美,还说她面相也好,一看就有福。   结果就这么个有福?过得跟在尼姑庵里似的?   吴氏心下懊恼,叫了婢女来问君侯在哪儿,婢女回说还是在正院,吴氏就不吭声了。   ——平心而论,她真不信君侯只喜欢夫人一个。一方面,是夫人生得真不够美;另一方面,正院又还有个生得够美的减兰呢。   她愈发觉得,君侯日日都在正院,并不是为了夫人,至少不止是为了夫人。   这样好,这比君侯心里只有夫人一个要好。他心里能放得下两个人,就能放得下三个人。若真是个专情种才糟糕呢。   吴氏吁了口气,交待婢女说:“明儿你走一趟,问问正院的减兰有空没有,就说我请她喝茶。”   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进宫采选的时候,发现宫里的人有事没事就爱说请人喝茶,便长了个心眼儿。不仅如此,她还把余下的盘缠换了二两上好的大红袍,出宫时带了出来,就怕在府里有要用得上的地方。   这不?这就用上了。   宫里的人说,那茶虽然不是绝好,但在宫里,也起码是正五品以上的嫔妃才喝得上的。可吴氏想好了,她才不管减兰是什么身份,但凡减兰能分她一杯羹、让她见见君侯,她就配喝这茶!   她的姿色,好歹在家乡周围的几个村子也都闻名,所以各地选美女进宫采选时她才能一路过关斩将地进来。她有理由自信地说,只要君侯见过她,一定会喜欢她。   她若能在府里得宠,手头可想而知会愈发宽裕。到时大概就能送些钱回家了,让家人过好日子、让弟弟读书娶媳妇。 第79章   “吴姨娘?”   第二天上午,减兰听吴氏身边的人传了话后怔了一怔,还是先道:“我去禀夫人一声。”   说完她就进了对面的厢房,叶蝉正抱着元明坐在罗汉床上玩呢,见她进来,随口问道:“有事?”   减兰就将事情说了,说吴氏想请她进去坐坐。叶蝉便道:“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跟她们走动走动也好。”   就像谢迟说的,让她们改嫁不现实,改嫁之后其实也并不太可能比府里的日子过得更好。既然如此,她就觉得那她们能在府里自得其乐也不错,各过各的日子呗,别来招惹她就行。   减兰于是就去了。叶蝉能让她走动,她还真松了口气。倒不是她多爱凑热闹,而是觉得自己得罪不起几位姨娘。   但到了吴氏的住处,减兰却很快觉得气氛不对劲。   吴氏对她也太客气了。   她俩是第二回见面,吴氏就把她拉进了卧房说话,什么都聊,弄得跟亲姐妹似的。减兰觉得别扭,也不想这么迷迷糊糊地跟她瞎套近乎,索性就直说了:“姨娘,您究竟有什么事?您直说吧,奴婢听着。”   “啊……”吴氏尴尬了一下,接着又强笑出来,“这……也没什么事,就是……你看啊,你长我两岁,论年纪我该叫你一声姐姐,如果咱又同在一个府里……”   她还是在套近乎,减兰有点木然地又说了一遍:“您直说吧。”   “……”吴氏哑了哑,就直说了,“我这进府,也有几天了,还没见过君侯的面。我看出来了,君侯的心全在你们正院,我就想请你帮帮忙,帮我在君侯跟前美言两句,来日我若得宠,有了好处,自也不会忘了你的。”   减兰好生窒息了一下。   然后,她隐约明白了吴氏是什么意思,也猜到了吴氏误会了什么。   ——吴氏以为君侯在正院不止宠夫人一个,她这个随居的侍妾也有份。   这个想法,她不是第一回接触了。勤敏侯府这么大,绝大多数下人都是对君侯和夫人不熟的,所以,在正院里头,大家倒都知道夫人和君侯伉俪情深,但在正院以外的更多人眼里,平日说起的都会是“正院得宠”。   “正院”指的便不一定只是夫人了,往往还包括她,只不过这么说能顾全面子,也免得祸从口出。   减兰无法去跟每个人都争辩,只是,她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听吴氏这样说,她只得尴尬地笑笑:“姨娘说笑了……”   她顿了顿,又道:“君侯的心思,哪是奴婢能左右的。正院有夫人、有三位公子,我在君侯眼里排不上号。有些话听着轻巧,但以我的身份也实在不该说。”   吴氏听出她在拒绝,面色当即有些急,然减兰并不等她开口,就起身一福,转身便走了。   “哎……减兰!”吴氏赶忙叫她,减兰也没理,脚下快得生风。   等到出了吴氏的院子,减兰才发觉自己竟弄得跟逃命似的,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她也是真的在逃,吴氏想要的,她可不敢应,也不想应。   如若她当真有宠也就罢了,她乐得把自己的宠爱分给吴氏一份。因为君侯能宠她,就能宠别人,那她自然希望这个人会是向自己示过好的。   可现下,她并无宠,君侯对夫人一心一意——那她为什么要去和这个稀泥?漫说在她看来这事并不能成吧,就算能成,把府里弄得开始争宠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她现下日子过得安稳,吃的穿的全拜夫人所赐,她疯了才会去得罪夫人。   减兰隔壁的院子里,闵氏很快便听说了吴氏请过减兰的事。   她蹙了蹙眉:“说什么了?”   身边的婢女压音道:“不太清楚,不过减兰也没留太久,匆匆地就走了。”   吴氏准是想拉拢她,但从减兰的反应来看,该是没成。   闵氏轻笑了一声:“吴姐姐心急,可没急对地方。”   她想博宠,可是,她不该打减兰的主意。   一来正院里到底怎么回事,她们根本就没摸清。二来就算减兰真有宠又如何?她至今都还只是随居正院的一个侍妾,可见夫人能把她压住,也能拦着君侯不给她抬身份。   这样一来,减兰绝不可能愿意把宠爱分出去。一旦没了宠,她对夫人还有用么?没用了不就只剩了碍眼?夫人想发落她多容易啊。   闵氏就没打过吴氏这样的主意,她也想得宠,不过她要走别的门路。   她还必须抢在吴氏之前,因为君侯现下大多数时间都要去顾先生那里读书,住在府里的时候不多。若吴氏抢了先,她的机会就更少了。   “后天开始,我每天卯时去向夫人问安。”闵氏道,“只要君侯不在府里,都去。”   她不求能在问安时“偶遇”君侯,甚至为了避嫌,要专门挑君侯不在的时候去。   她要的,是夫人对她有个好印象。   ——如若减兰得宠却仍能被夫人压住身份,说明夫人在君侯跟前说话是顶用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办法比讨好夫人更有效么?   正院里,减兰一回来,就跟叶蝉说了吴氏想争宠的事。叶蝉一听,虽然对谢迟挺信任,但还是趁着他今天在家,跟他说了说这事。   她在晚上无事时抱着他的胳膊道:“你说好了不见哦,你说好了有我就挺好哦!”   谢迟的目光从书上挪开,觑觑她,就笑了:“说好了说好了……哎,吴氏漂亮吗?”   叶蝉一抬眼狠瞪过来,他正好往她额头上一亲:“小醋坛子!”   他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吃醋的。最初的时候,二人房事……不太愉快,她还主动开口说过要他去找减兰的话。诚然那是出于无奈,不过他没动减兰折回她这里时,她也只是表达了一下不希望他碰过别的女人后直接过来找她的情绪——虽然明显委屈,但也还算隐忍。   有孕那时,赶上东宫官的案子,不少落了罪的官员想把妻女送到他这儿。她给他“紧了紧弦”,不过还挺温和。   到了前阵子提起要有新人入府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说不见之后,她一脸庆幸了。   如今更好,直接开口就说不让他去,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谢迟觉得挺满意。她变成这个样子,才说明她在意他呢。把他往减兰那儿推的那回他伤心了好久,觉得自己对她而言可有可无。   谁会愿意在自己死心塌地的时候觉得对方对自己可有可无?是个人都想有一分付出就有一分回报。   于是谢迟不由自主地就搁下了书,把叶蝉圈在怀里,温柔地亲了好一会儿。   他的薄唇抚过她的额头,又蹭过她的侧颊,最后啄在她的唇上。停住了一会儿后,再往下滑时,刘双领就打了个手势,和旁的下人一道退出去了。   叶蝉被他吻得颈间酥痒,感觉到他的手摸索着探向她胸前的系带时,赶忙一按:“明天你还要早起去顾先生那儿……”   但谢迟停也没停:“就一次。”说着便一把扯开了带子。   她质地轻滑的齐胸裙顿时向下一松,他旋即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都深秋了,叶蝉没了外裙自然觉得凉,不由自主地在他怀里缩着,娇弱的样子激得谢迟喉头一滑。   只消片刻工夫,屋里就响起了逐渐变沉的喘息声。青釉和一同值夜的红瓷白瓷立刻连堂屋也不待了,换了周志才和小臧进来,让他们听着动静,有事便去喊她们。   周志才跟小臧便和刘双领一起在堂屋里喝起了茶。喝着喝着就过了很久,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担心了起来——还不睡,明天君侯会起不来床吧?   屋里,叶蝉也很崩溃。舒服、痛苦、疲惫、怨恼、羞愤等多种感觉在她心里缠绕着,一起挤压着她。于是,在谢迟第四次把她箍在底下时,她一抬头很咬住了他的肩头。   谢迟一声闷哼,接着不管不顾地又吻下来:“干什么你,怎么还咬人呢!”   “……骗子!你个大骗子!”叶蝉没力气挣扎,欲哭无泪地声讨,“说好就一回呢!”   “乖,这是最后一回。”谢迟说着手在她腰后一托,就又得逞地探进去了,干柴烈火的,倒没忘了接着哄她,“一去读书就是一连七八天见不着你,好不容易回来,让我痛快一下。”   “……”叶蝉咬着牙关感受着心跳,说不出话。   她能理解他现在热血满怀精力旺盛,一旱七八天对他来说很难过。可是,每每回来两三天,他就一副恨不得把之前欠的七八天全补回来的架势,也太吓人了啊qaq……   于是,在他终于又松下来,从她身上翻下去后,她咬牙切齿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我有孕的时候,你不也熬过来了吗……”   “……我那会儿自己解决了。”谢迟望着幔帐的顶子轻咳道。   “……”叶蝉尴尬了一下,然后提出了要求,“现在你能不能也自己解决一下?!”   他猛地翻过来一把将她搂住:“你可以的时候我还自己解决未免也太惨了!”   说罢他又使劲亲她,叶蝉现下一见他凑近就很紧张,连捶带推地挣扎:“离我远点!!!今晚你可以了好吗!!!”   谢迟嗤声而笑,被她的粉拳捶着还是不管不顾地又亲了她两口,接着穿上衣服下床:“一身汗,叫人端水进来擦擦?”   叶蝉哈欠连天:“……起床再说吧。”   没人爱汗腻腻的睡觉,不过每次他这样搞完后,她都实在太累了,感觉满身的汗都可以忍!   谢迟想了想,还是叫人端了水,自己端了一盆去屏风后,擦完换好衣服出来便挥手让下人都退了下去,然后把另一盆端到了床边。   他投好帕子帮她擦,已然昏昏沉沉要睡的叶蝉浑浑噩噩哼哼唧唧,脑子让她想说“别碰我别管我让我睡觉”,体力却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迟躺回床上又看看她,莫名觉得她当下的睡相特别可爱——什么表情都没有,傻乎乎的。   他支着头看了一会儿才睡,想到她今天确实很累,就没再靠近她,不想把她惊醒。结果睡了一会儿,她自己拱进了他怀里。   那他自然就抱着她睡咯。除了她肚子太大实在不方便的那阵子以外,这三年都是这么过的,不抱着她他都别扭。   翌日上午,叶蝉醒的时候,谢迟早已出门离了府。叶蝉把青釉叫进来问了问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青釉回说卯时。   顾先生要求的是卯时要到府里。   ——得,又得被打手心。   叶蝉一吐舌头,心疼之余还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他不听劝的呢,嘿。   然后她就在腰酸背痛中趴了一天,亏得她年轻恢复得快,不然就要耽误事了——太子妃说让他们带元显元晋去东宫陪皇孙玩玩,谢迟在顾府,就只能她带孩子去。   于是第二天,叶蝉早早地就起了,盥洗后便叫青釉去前宅喊元显元晋起床过来用膳,用完膳便带他们进宫。   青釉把这事吩咐给了白釉,结果白釉一出院门,就看到了被两个宦官挡在外头的闵氏。   “怎么回事?”白釉一问,两个宦官便回了头,其中有一个是小臧。小臧素来机灵,看见她就折了过来,压音作揖道:“非要来给夫人问安,请也请不走。”   白釉锁了锁眉,走上前,朝闵氏一福:“姨娘,咱府里没有晨醒昏定的规矩,夫人今儿也还有事情要忙,您请回吧。”   闵氏笑意端庄,颔首道:“我进去磕个头就走,不耽误夫人的正事。”   白釉也笑了笑:“今儿是太子妃殿下召见夫人去东宫,现下夫人已在匆匆梳妆了,奴婢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怕耽误了一时半刻吃罪不起。”   她这话到这儿就停了,言外之意却显然是,若是你耽误了,你吃罪得起?   闵氏一想,就不由得有点退缩。再一琢磨,又觉既要日日来见礼博夫人欢心,那也不差这一天,便客客气气地想白釉道了声谢,福身便走了。   白釉站在院门口略作沉吟,招手叫来小臧:“小臧,你去前宅,叫两位公子起床。请他们快点收拾,收拾妥当来正院用膳。”   说罢,她便折回了院子里,找到了周志才。   周志才今儿不当值,正跟自己屋里浇花呢。听完白釉的话,他手里的小铜壶顿了一顿:“非年非节,早起就来磕头?她这是想日日都来?”   白釉点头:“是,奴婢也觉得她是要借着这个由头日日都来,大约是想寻机会和君侯碰个面什么的。不过今日君侯倒是已出府了,不在。”   周志才啧了声嘴,觉得闵氏不论是不是想和君侯“偶遇”,都一定在动心眼——若只是因为想恪守妾室的本事而来问安,入府第二天正经见过礼后,第三天便该开始日日来了。   他搁下铜壶在屋里踱了两步,跟白釉说:“去,把这事跟你青釉姐姐说一声去。再告诉她,不用她担心,我会办妥的。”   他主动知会青釉,是因为当下院子里是他和青釉一起主事,他弄得青釉觉得他一手遮天。但是,要背地里治人,他这个从宫里出来的,确实要比青釉更在行。   周志才于是交完了花就去了大厨房。大厨房的人平日里没什么油水差使,见了他这个正院的人过来,跟见了神仙似的:“周公公?!”   两个小宦官赶紧把他往里请,周志才皮笑肉不笑地跟着他们进去,脸上瞧这客气,心里可没真把他们当自己人。   ——大厨房先前绕过他们往夫人和君侯桌上端东西的事儿,他可记着呢。   不过当下,这忙只有大厨房能帮,该给的好处他也会给,绝不会亏了他们。   周志才见着大厨房管事的张喜便堆着张笑脸作了个揖:“张公公,您坐。”   张喜反过来也请他坐,两人一同坐到了八仙桌两边。   张喜瞅瞅他,小心探问:“您到底什么事啊?”   周志才也没兜圈子:“府里新进来了两个姨娘,你知道吧?”   张喜一拍大腿:“那当然知道,我还给她们备膳呢。” 第80章   叶蝉带元显元晋进宫的时候,还真有点紧张。主要是因为她打从那次走过场的采选之后,就再也没进过皇宫大门,更没见过太子妃,前几次元显元晋进宫都是谢迟带着来的。   对她来说,太子妃实在称得上是个“大人物”,比她见过的世子妃什么的,身份可要高多了。   叶蝉于是从进了东宫大门开始就束手束脚的,元显元晋倒是什么都不怕,手拉着手跑在前头。   领路的女官便笑吟吟地同叶蝉寒暄:“夫人家里这两位小公子性子真活泼,太子妃殿下喜欢得紧,总是念着。”   叶蝉也笑笑,客气说但愿他们别吵着殿下才好。   他们边闲话边走,不过多时,就进了宜春殿。进宫都得提前禀明是谁来,崔氏早就知道今日是叶蝉这侯夫人独自带孩子过来,没有男眷。她于是也没叫宫女置纱屏,叶蝉一进殿门,就看到太子妃迎了过来。   “殿下万安。”叶蝉屈膝见礼,崔氏快走了几步将她拦住:“别多礼了,进来坐。”   叶蝉紧张归紧张,但也没卑微道人家拦她她都硬要见礼。是以太子妃这么一拦便罢,二人一道往内殿去,元显元晋早就先一步跑进去了。   “元晰哥哥!”元晋嗓音清亮,接着,又愣了愣,“咦……?”   他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元晋,崔氏一迈过门槛刚好看到这一幕,就笑道:“元显元晋,这是元景,五世子家的。比你们略大一点,你们该管他叫哥哥。”   ——五世子?谢遇?   叶蝉心里咯噔一下。她跟谢遇倒没直接接触过,但谢遇的破事儿她可听说了不少。另外她还和谢遇的正妃侧妃正面叫过板,虽说最后是她赢了吧,可那也说不上是个愉快的经历。   怎么谢遇的孩子到这儿来了?来伴读?   她一时不太好问,细想想也没什么可问的——谢遇是谢遇、孩子是孩子,她又不能因为先前的不痛快,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她便还是有着元显元晋跟他们玩了起来,太子妃请她落了座,着人上了点心和茶水。   崔氏客气地招呼道:“夫人尝尝这个,中秋那会儿新收下来的桂花做的,味道好得很。”   她说的是道桂花糯米糕,菱形的白色糯米膏体上淋着一层桂花糖,倒是好看,但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既然她特意开了口,叶蝉就是单为给个面子,也得吃一口意思意思,便立时执箸夹了一块起来。   结果这一咬下去,叶蝉还真惊了一惊。   ——那股清甜的香气也太足了,只这么一咬,味道就充斥了整个鼻腔。她不禁细细品了品,继而由衷地赞道:“是好吃,桂花怎么这么入味?”   这绝不是桂花糖带来的味道。桂花糖她也尝吃,去年府里做得好,她还让谢迟送给顾先生一份呢,但淋在糯米糕上可没这个味儿!   崔氏自己不下厨,也不像叶蝉对吃的那么感兴趣,自然不懂。不过她睇一眼身边的宫女,宫女就会意地说了:“这是先用桂花煮水,调糯米、蒸糯米糕时都用桂花水,最后淋的桂花蜜只是为了甜味和好看罢了。”   叶蝉点点头,认认真真地记住了,打算回去后让陈进也做来试试。崔氏瞧了瞧她的神色,浅啜了一口茶,忽而闲闲道:“元景是进来伴读的,此前……我也着人问过勤敏侯,勤敏侯说当时贵府的小公子正长牙,发了烧,传给了两个哥哥?”   叶蝉的心弦一下又提起来,嘴里没吃完的糯米糕差点卡嗓子眼了里。   但崔氏垂下眼帘,自顾自地笑说了下去:“我知道,想来是君侯和夫人舍不得孩子这么早就离家。”她语中一顿,“我也是没法子。朝中的动静,夫人大概也听说了一些,元晰身上的担子实在比旁的同龄人要重得多。我便想,找几个伴儿给他,他大概能开心一点,所以就……”   她的声音顿住。叶蝉听得明白,她或多或少的有想让自己退让的意思。   不过这个事上她没法退,孩子实在太小了,而且皇宫又不是寻常的地方,她真怕孩子会受不了。   叶蝉于是欠了欠身:“殿下辛苦。可我们家里……元显元晋年纪实在小了些,而且夫君才刚给他们寻到合适的先生,下个月才来。目下他们一个字也不认识,进宫来怕是也不好跟皇长孙一起学。”   ——元晰去年就被张子适教着了,薛成也时常进来点拨一二。元显元晋是真跟不上他,叶蝉不全是在瞎敷衍。   这话崔氏便也听进去了,她若有所思地静了会儿,一喟:“那夫人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他们在家先学着,来年等两个孩子都满了四岁,再送进宫来。我也不说什么每一旬回一趟家的话了,夫人和君侯既舍不得,隔个三五日便让他们回家一次,绝不让他们和你们身份。”   崔氏这番话,说得苦口婆心的,语气恳切到就差跪下求叶蝉了。   叶蝉不禁怔了怔:“殿下何必……”   太子妃摇头苦笑,接着便同叶蝉把苦衷说了。她说,给元晰寻伴读的事安排下去,像他们这样舍不得孩子的倒还是小事,更没法解决的是……同龄的孩子实在太少了。   她是从近亲——也就是陛下的亲兄弟的孙辈开始找的。结果吧,这一波宗亲平常看着人不少,这么一数才发现适龄的孙辈没几个。   这主要是因为,挑伴读确实要把年龄卡得比较死——差个一两岁还行,差三四岁的,读书读不到一起去啊?找几个六七岁的过来,是让他们跟着元晰学写一二三四五,还是让元晰跟着他们读子曰学而时习之?谁也没法将就谁。   所以,崔氏也不愿拉下脸死磨叶蝉,可年龄合适的总共也就七八户,她不得不每一户都试一试。   如果他们都不答应,那她就只好再往跟不起眼的下一层宗亲里找,可那未免也太陌生了。洛安城里,宗亲其实划成了两个圈子,一个圈子里是近亲和谢迟这样混得比较好的,另一个圈子里就都是不入流的了,要从这一个圈子里提拔人也比较难。   叶蝉哑了哑:“这不是有元景……”   “是,有了元景,可他们也还是孤单了点。”崔氏歉然道,“小孩子嘛,总归人越多越热闹。元景自己在这里也想家,有和他一样送进来的,大家就都会好些。”   崔氏真是这么想的,却也不全是这么想的。别的话,她没好跟叶蝉直说。叶蝉似乎觉出了些隐情,可又并没能想透。当下她便不好应也不好拒绝,就跟崔氏说自己回去再跟谢迟商量商量,崔氏也没逼得太紧,这一天就还算谈得愉快。   当晚,叶蝉从东宫带着孩子告退的时候,崔氏也没再开口多留。元显元晋开开心心地跟元晰元景说再见,元晰只是有点和小伙伴道别的失落,元景却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他以为元显元晋也会留下的!结果他们只带了一天,就又回去了!为什么他母妃不来带他回去?府里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小孩子伤心大哭实在令人揪心,叶蝉带着孩子往外走都没敢回头。回到家中,她越想太子妃的话越觉得肯定不太简单,便不敢多耽搁,立刻让小臧从前宅把刘双领请了来,将今天在东宫交谈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让他迅速去顾府跟谢迟说一声。   翌日,叶蝉睡了个大懒觉。因为夜里元明闹了一回,乳母哄不住,她亲自抱了好久元明才可算不哭了。   于是早膳那会儿叶蝉根本没醒,小厨房便先把几样东西都放在蒸锅里温着。而与此同时,大厨房前正纠缠不休。   纠缠的一方是闵氏身边的掌事婢女春柳,被她拽着不撒手的是大厨房掌事的张喜。张喜眉头紧皱一脸厌烦,春柳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公公,不是我挑事儿,您自己说,谁家早膳全吃辣的啊?”   春柳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早膳——包子是辣白菜和辣羊肉两种馅儿,凉菜是加了辣椒油的拍黄瓜,喝的更带劲了,酸辣汤。她估计就算是川渝那边,早膳也不会这么吃吧?   张喜打了个哈欠,皱着眉跟她说:“你要我解释多少遍?容姨娘和吴姨娘那边先来了人取膳,剩下的——巧了,全是辣的。你们就凑合一顿,晌午早点来就是了嘛。”   春柳急得脸都白了:“公公,我家姨娘已经上火了,今儿实在不能这么吃啊!”   已经上火是因为昨天的午膳和晚膳。那两顿倒不全辣,可不辣的菜基本全是羊肉、鹿肉这样的东西,汤呢?说起来真是好汤,拿山参熬的——可山参本就是大补的东西啊!几样东西这么加起来,又连吃了两顿,闵氏昨天晚上嘴角就烂了,嘴里也起了好几块脓包,喝水都疼。   所以,今天早上闵氏都没好去给夫人问安——嘴都张不了怎么去?她道吃点下火的东西,养上两天再说,可春柳一看眼下的早膳……   春柳都快给张喜跪下了:“公公您帮帮忙,有个白馒头配个咸鸭蛋也成啊!再不然,您给盛点白粥?”   张喜咂嘴:“那不成,馒头白粥都是昨儿个剩下的,我们当下人的吃吃就得。呈到姨娘桌上去,万一君侯问下来,我们怎么交代?”   他说到一半时,春柳便在低头掏银子了,可她刚要把银子塞过去,张喜忽地猛地一抽手挣开了她的拉扯,扭脸便进了屋。   房门咣地在春柳眼前一关,春柳欲哭无泪。又哑了哑,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不对,张喜适才的说辞,看似说得通,但其实不对。她这儿都要塞钱求他了,他若真担心君侯怪罪,做点新的白粥白馒头不也不亏吗?这般油盐不进,看来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   也就是说,有人在成心踩她们闵姨娘!   想明白这一点,春柳便没再多求,拎着适合就回去了。回到院中,她拿了两块碎银子交给夏荷,让她去坊门口的早点摊儿买几样吃的来,然后自己进了闵氏屋里,跟闵氏把方才见到的听到的都说了。   “啊?”烂着嘴角的闵氏哑了一哑,继而便锁眉,“你说得有道理,可会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吧。”春柳压着声,掰着指头道,“容姨娘、夫人、正院的减兰,旁边的吴姨娘……”   但闵氏立时摇头:“绝不是夫人。”   春柳不解:“为什么?”   “因为吴氏都没事。”闵氏边斟酌边道,“昨儿吴氏直接找了减兰。若夫人不容人,这样的拉拢不是更让夫人不快?夫人不得先收拾她么?”   相反,她和正院根本没什么交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每天去正院问安,让夫人知道她,昨天还连正院的门都没进去就让夫人给挡了。   “那……您要是这么说,奴婢觉得也不是容姨娘。”春柳道,“满府里都说,容姨娘从前傻得很,办事也没分寸;近两年呢,又都安静得很,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种心眼不像她能动的。”   那就只剩吴氏或者减兰了。   这两个倒真是都有可能,减兰不必说了,她们都认为正院的宠很可能有减兰一份,那减兰自然不肯让别人来争;吴氏的心思同样不难理解,她们两个同时入府,自然谁都想先对方一步得宠。   闵氏的目光不禁微微一凌。   她可不能任人宰割,在宫里采选时她就听说了,勤敏侯前途无量。那日后侯府变成郡王府、亲王府也都是有可能的,王府里的妾室都有正经封位,和现在可不是一回事。   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必须熬住。   闵氏于是笑了一声:“去点点还剩多少银子。若是不多,就瞧瞧宫里备下来的嫁妆能换多少银两。这些钱咱就自己备膳用,夫人那边我还是会去的。”   到时候,她比减兰身份高、比吴氏同夫人亲近,那不论是她们两个里的谁下的手,她都可以借夫人出了这气。   正院里,青釉听说了大厨房的事后,趁叶蝉还没醒,把周志才拉到了院子一角:“你这么办,能行吗?”   周志才抿着笑点点头:“你就放心吧。新进来的人心气儿高,吃点苦头总会老实的。”   青釉又说:“……我可听说那边方才叫人出府买早膳去了!”   “她们手头又没多宽裕,买的话撑不了多久。”周志才一哂,青釉担忧地又说:“那如果她们知道是咱干的,算计到夫人头上怎么办?”   周志才就嘿了一声,卖着关子没跟她解释。   这件事,她们是想不到夫人头上的。夫人什么都有了,在府里名声也好,容姨娘那边的安稳对她而言便是个佐证。闵姨娘轻易不会疑到夫人头上,除非张喜告诉她。   这里面的门路,周志才十分清楚。闵氏现下估计正疑另两位姨娘呢,最多再加上个减兰,夫人的嫌隙反倒最小。   那就让她们姨娘互斗去吧,闹一场两败俱伤,日后自然就长记性了。至于那些个上火的东西,反正也吃不死人,就先让她受受罪,谁让她心思那么活泛呢?   君侯和夫人摆明了都不喜欢心思活泛的人。那这一点,便是府里不成文的规矩。   她又刚入府,还不配让君侯和夫人亲自费心,那便让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提前按住苗头就是了。   这些手段,青釉估计是头一回见,周志才却已熟悉得很。宫里头,即便陛下在皇后离世后已长久不踏足后宫,嫔妃们也还是没死心,没少往死里斗,都怕陛下哪天有了兴致突然来了,看上的不是自己。   那十八般武艺他只学了点皮毛,却也够帮夫人打理好侯府了。   顾府中,谢迟早起无事时又回想了一遍刘双领昨天传来的话,对他而言,倒不难理解太子妃在想什么。   他原也该知道储君的伴读从来都不仅仅是伴读,先前没往那儿想只是因为……   太子妃现在就琢磨这个,也太早了吧?! 第81章   北边,闵氏自己花钱从外头买了几天膳,满嘴的火泡可算渐渐消去了些。她便开始接着往正院走动,只不过又三天下来,仍是连正院的门都没进去。   西院里,容萱正着手做第三篇文的大纲,花佩进来跟她说闵氏上火的“怪事”,她也听得心不在焉的。直至花佩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害闵氏,是吗?”   花佩使劲儿点头:“奴婢那天去送礼时瞧着,这两位姨娘看着都不像好惹的人。闵氏现下估计很想弄明白是谁害的她,往正院走动得可勤了!”   容萱对这八卦不感兴趣,花佩还没说完,她的思绪就又转回了大纲上,耸了下肩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佩神色复杂。   她觉得姨娘打从开始写话本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斗志全无。这都一年多了,她一直都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整个侯府都跟她没关系。   不仅如此,她还连吃穿用度都不太在意了。因为她不得宠的缘故,膳房送来的菜有时是凉的,她也懒得管,让她们拿小炉一热,就搭着米饭扒拉着草草吃了,然后再坐回桌前写东西;至于偶尔被克扣一两匹布什么的她更加懒得搭理——许多时候她甚至都不在意自己穿什么,早起时常随便摸一身过来穿上,就蓬头垢面地坐到桌前去了。   花佩真是不懂她这是着了什么魔。若这里头当真有钱赚,那也没什么。可第一本赔得底儿掉,第二本又是自掏腰包去做私刻本,到现在也还没回本儿啊?   花佩心下真是觉得憋屈,加上现在又有两位新姨娘入府,她觉得容姨娘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她现在还年轻,要搏一搏宠爱还有机会,真等到年老色衰,那就彻底完了。   花佩劝过容萱很多次,可她总是心不在焉的。这回碰上闵姨娘这事,花佩决定再使使劲儿:“您不想想,万一那闵姨娘疑到您头上呢?”   容萱的笔一顿,抬头看她:“不会吧?”   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只跟笔墨纸砚打交道,闵姨娘凭什么疑她啊?   见她问了,花佩就趁热打铁:“闵姨娘刚入府,对府里的情况都不熟,出了这事,可不府里的妻妾有一个算一个,她全都要疑么?”   容萱搁下了笔:“那怎么办?我先跟夫人说清楚去?”   “……那万一是夫人干的呢?万一夫人正想找替罪羊呢?”花佩观察着容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容萱一时沉默,她发觉自己在宅斗方面的技能好像消失殆尽了。其实认真来说,即便是在没沉迷写小说那会儿,她的这个技能点也没多高,不然怎么再三努力都没让谢迟正眼看她呢?可那会儿她至少还有斗志,遇到类似的后宅斗争会有热情去思考该怎么办,现下……现下她满脑子除了剧情什么都没有。   但是考虑到这事儿搞不好会烧到自己身上,容萱就有点慌了:“那你说怎么办?!”   花佩立刻道:“这事里,能救您的,只有君侯。”她说罢将容萱半请半拉地暂且带离了书案,“君侯现下每过七八天回家待两天,晚膳后会去花园里散步。夫人有时跟着一道去,有时也不去。奴婢们帮您瞧着,若夫人不去,您就去。”   容萱怔了怔,没什么兴趣,提不起劲儿来。只不过出于担忧,她还是理智地告诉自己应该答应。   接着,她才朦胧地发觉,自己好像变了。   她最初开始写小说,只是因为嫂嫂给她指了条路。那条路让她恍然觉得自己活得仿佛还没这些土著女思想独立,她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给自己找个爱好总是好的。   然后呢?大概是从第一本小说写投入起,她就爱上这个行业了。第一本小说的完本、扑街,就激起了她心中的一份不服,她心底那份现代人的清高也转嫁到了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的知识范围更广,思想也更活跃,不在这行里混得大红大紫没天理!   后来,她就这么沉迷进来了。吃饭在想剧情,睡觉也在想剧情。她突然理解了在现代时,看到很多网络写手说夜里睡觉会把电脑放在床边,半夜一旦被剧情惊醒会拽过电脑就开始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真的酸爽极了,令人热血沸腾!灵感乍现的舒爽千金不换!   可她一直没注意到自己活得与世隔绝,没注意到自己在这期间,已经忘记了先前所在意的许多事情。今天幡然醒悟过来后,感觉有那么点儿奇怪,不过又好像还挺好的。   她现在衣食无忧,有自己的爱好。因为剧情日日不同的缘故,她每天的生活也多姿多彩,并不存在后宅里日日相同的枯燥无聊。   男人?也不重要了。谢迟再好,能有她笔下的男主好?   她忽地神清气爽,一股郁气舒出来,感觉自己活明白了!   她打算以后都这么活。把闵氏这个事儿打扫干净之后,她就继续埋头创作,在成为大大的道路上,不需要男人来碍事!   又过两天,谢迟就回了家,不过这一回,他暂且不急着回顾府。   ——因为洛安城出了丧事,从入夏开始便一病不起的四王,去了。   四王是今上的亲弟弟,位高权重,整个洛安城都为之震了一震。他们这些当小辈的都不免要忙碌,登门凭吊也好、在家斋戒几日以表哀思也罢,免不了费些心神。   再加上谢迟又和谢逢熟悉,丧事一传出来,顾玉山就给他放了个长假。   谢迟神色黯淡地回到府中,进了正院的卧房就坐到了罗汉床上,好半晌都没吭声。   叶蝉也知他和谢逢的关心,一时心情也很复杂。她不知该怎么劝,便放下了手头的绣活过去陪他坐着,不多时,他伸手搂住了她。   然后他叹了口气:“陛下病了。”   “啊?!”叶蝉一惊,扭过头,看到谢迟的眼眶有点红:“四王的事,陛下悲痛难抑。听说消息刚传进宫,陛下就昏了过去。”   叶蝉愣了愣,继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难过。   他和谢逢关系是好,可是和谢逢的爹,也确实没什么交情。他会因为谢逢的缘故对四王的去世而伤心一二,可不太至于有方才那样长久的沉默。   可如果是对陛下,那就很至于了。   毫不夸张地说,谢迟这几年,当真是被陛下一分分点拨出来的。他父亲又去得早,去年围猎时他想着给陛下送汤那次,叶蝉就隐隐觉得,谢迟只怕对陛下很有些晚辈对自己长辈的感情。   那陛下这样忽生大病,他自然担心;又赶上比陛下小几岁的四王离了世,他自然难免胡思乱想。   只是因为陛下的身份放在那里,这些心思他又不能跟旁人说,想疏解都没地方疏解。   叶蝉伸手攥了攥他的手:“陛下是真龙天子,又有太医守着,会没事的。”   谢迟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觉出了她的意有所指,又很意外她竟然知道他深藏在心底的想法。   叶蝉抱住了他的胳膊:“你觉得不方便说,就什么都不必说。但你也不要太忧心,人人都会生病,你不要被四王的事搅得乱想。”   过了好久,他才嗯了一声。   而后他抱歉地亲了亲她:“回来就说这些,让你跟着难过了。”   “没事。”叶蝉笑笑,神色轻松地叫来青釉,张口就说,“告诉陈进,在院子里备烤炉,晚上我们烤些东西吃,换换心情。”   她是想起了去年去秋狩时他带她吃的烧烤,那吃法平日不太见,但其实做起来也不难,正好适合让他高兴高兴。   结果谢迟拦了青釉,含歉向她道:“我和谢逢的关系在这儿,我想为四王斋戒七天。”   “……哦。”叶蝉应了一声表示理解,想了想,却又跟青釉说,“让陈进备两只炉子,给他烤素菜,我带孩子们吃烤肉。”   青釉直听得面色微白,迟疑着看向谢迟。谢迟扑地一笑,点头:“去吧。”   她自然比青釉了解他,他这斋戒,真没想拖着她和孩子们一起。他们和四王府是远亲,四王离世怎么也轮不到他们服丧,斋戒完全是因为他念着和谢逢的关系,想一表哀思。   她和孩子们跟谢逢可不熟,非拖着他们一起斋戒那叫迂腐!   谢迟把叶蝉搂在怀里抚着后背:“你真好,不过还是得委屈你几天……”   “?”叶蝉抬起头不解地看他,他说:“晚上也得素一素。”   她登时翻了一记白眼,瞥着他说:“那我可真谢谢你!”   相较于晚上素一素,一夜荤好几回更让她怵得慌!上回那一晚上,害她足足趴了一天才歇过劲儿来!   哎……等等?!   叶蝉轻吸了口凉气,一扒他的肩头,趴到他耳边问了:“你不会素上七天之后……又来顿大荤吧?”   “……你说呢?”谢迟眯眼,忽地在她腰间一掐。叶蝉被痒得一激灵,触电般猛地跳开,扭脸就往外跑:“我不干,我不干!头七过去你赶紧回去读书!不要惹我!!!”   话没说完人影早不见了,不过飘进来的声音让他足以想象她落荒而逃的样子。谢迟笑倒在床上,心里的阴霾好了不少。   于是,当日的晚膳吃得无比凄凉。元明还不能吃这些东西不要紧,人家在屋里根本没出来。院中,便只见叶蝉和元显元晋一起欢天喜地吃烤肉,谢迟孤单地坐在几步外吃各样烤素菜。   ——他拒绝和他们坐在一起!   可不坐在一起不要紧,元显元晋又不懂斋戒是怎么回事,见爹那边没有肉吃,就捧着手里刚又添了两片烤肉的小碗过去要喂他。   元显在左边夹起块烤牛舌,元晋在右边夹起片烤梅肉,谢迟痛苦地抱住头:“爹不吃,爹就爱吃素……”   叶蝉大笑着把小哥俩哄走,他们重新坐回去时,陈进又给谢迟添了份新的烤香菇。   各类绿色的蔬菜烤起来味道实在寡淡,口感也单一,跟肉搭着吃或许还不错,但单独吃来实在太痛苦了。   相较而言,香菇的味道比绿叶菜要丰富,口感也独特,刷上一层酱之后,对现在的谢迟起来说堪称人间美味!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样不太叫得上名字的菌类,烤熟之后味道也好得很。陈进厨艺好又会琢磨,在烤炉上放了个特质的小铜盒,把这些菌子放在铜盒里烤,一来酱料不会流失,二来烤出来的汁水也可以留下,那种汁水十分鲜美,勉强抚慰了谢迟眼看着叶蝉吃肉而不能碰的忧伤……   吃饱喝足,两个孩子便回了前宅。正好再过几天他们的先生就该来了,谢迟打算趁这几日先板一板他们的规矩,免得他们在先生面前没大没小,也免得一上来就被外人严厉教导他们会不适应。   晚上,要“素”几天的谢迟就抱着叶蝉单纯地睡觉了。不过在叶蝉即将睡着时,他忽地想起来:“小蝉。”   “嗯?”叶蝉醒过来,他沉了沉,道:“你让刘双领去顾府告诉我的太子妃的事……咱答应了吧。”   叶蝉猛地坐起身,锁眉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她让刘双领去说,只是因为她觉得太子妃还有点别的意思,她怕自己听不明白会惹麻烦,可没想到他会答应。   他拽着她的胳膊让她躺了回来:“你听我说。这事……一是太子妃已提了好几次,咱们一再拒绝,不是个事;二是太子妃既然说每隔三五天就能回家一次,咱们便让他们三天一回便好,又是满了四岁才送进去,比现在要强很多。”   小孩子长得是很快的,四岁的孩子和三岁半不一样。这一点叶蝉认可,可她还是不太乐意:“必须送进去吗?虽说适龄的孩子不多,可我看太子妃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人。”   谢迟一喟:“太子妃不止是在给皇孙找伴读,更是在给他培养亲信。”   叶蝉愕住:“这怎么说?”   “来日皇孙承继大统,这几个进去伴读的孩子便是他的近臣。”谢迟轻轻叹息,“我不想拿孩子去换出路。可我怕咱们一再拒绝下去,太子妃会有所不快,来日得了势拿孩子算账。”   他先前不担心这些,是因为他觉得太子妃贤名在外,不像那样的人。那天惊觉太子妃在谋划什么的时候,他忽的便体生寒。   能这样谋划权势的人,胸怀能有多大,实在说不好。也许她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可是,在意权势或许会让她能海纳百川,也或许会让她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心疼孩子,所以更不敢拿他们去赌。   叶蝉蔫耷耷地缩回他怀里,呢喃说:“可他们还小呢……进了宫礼数那么多,他们的身份又比元晰元景都要低,我真的担心……”   “我知道。”谢迟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抚慰她,“我都知道。”   她所担心的,他都担心过,只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再者,残忍点说,身份放在这里,总会有要向人低头的时候。   他的爵位不能跟亲王府比,他的孩子就要矮谢遇一头,不论谢遇多么不济。皇孙就更不必提了,他的孩子、谢遇的孩子,都迟早会明白,自己和这个“同门”有君臣之别。   谢迟一去设想那样的将来,替元显元晋委屈,可是他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实点说,他若能在而立之年挣个郡王的位子就不错了,而谢遇在那个时候,十有八九已经承继亲王位。   公平么?   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他下意识地将叶蝉又搂紧了些:“我会抽空进宫一趟,去看看陛下,也看看能不能在他跟前提一句元显元晋要进东宫伴读的事。”   东宫那边,他实在没有能使劲的地方。想让两个孩子少受委屈,只有看陛下愿不愿关照一二了。   这其实很难,宗亲之中陛下的晚辈那么多,陛下待他好归待他好,能不能移情到孩子身上可不一定。   无奈除此之外,他没别人可求。诚然是因能把手伸进东宫的人本就不多,可一时之间,巨大的无力感还是缚住了谢迟。   是他不够好。他如果能做得更好,或许就能更好地护着家人了。 第82章   谢迟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宫。   元显元晋的事倒没有那么急,来年开年再说都行,但他实在担心陛下的身体。   陛下是年近六旬的人了,这两年本就时常生病。如今又突然经历丧弟之痛,谢迟真怕他承受不来。   除此之外,谢迟自也对爷爷奶奶格外紧张了起来。离府之前把二老身边的下人叫来好生盘问了一番,得知他们确实吃得饱睡得香后,才安了些心。   他踏进宫门时是卯时不到。平常这个时候正值早朝,不过现下陛下病着,早朝自是免了。谢迟由宦官领着,径直奔紫宸殿去,到紫宸殿门口时,太子谢远正巧从里面出来。   “殿下万安。”谢迟长揖,太子没多言,点了点头,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往东宫那边去了。   谢迟待他走远后才直起身,略作迟疑,问殿门口的宦官:“太子殿下来侍疾?”   那宦官是打从谢迟当御前侍卫时便结实的人,听言便嘿地一笑,压着音道:“君侯您是头一天认识太子么?他哪有心侍疾,也就是过来磕个头,候了半个时辰便走了。三位公主倒在轮着侍疾。”   换言之,太子就是走个过场。   这过场叫外人看了,倒也够表孝心了。毕竟皇帝也好、太子也罢,都是身份尊贵的人,病榻前也没什么事真需要太子着手去办。太子肯天不亮就过来磕头,而且等了半个时辰,也算是尽了心意。   可谢迟有点说不清的懊恼。他想若是他有资格在陛下面前侍疾,他一定会守着。那样他就能知道陛下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不必胡思乱想地空担忧。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想想。   谢迟无声一喟,进了殿门。陛下病着,过来磕头问安的宗亲不少,宫人们便索性直接在内殿门口设了几个蒲团,方便宗亲们行礼。茶水同样备着,若磕头之后想再等一等表表心意,那就喝着茶坐着。   谢迟进去便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华贵少妇坐在那儿,他不知是谁,也不好跟女眷多搭话,二人视线相触互相点了点头便算见了礼。谢迟继续向前走去,跪到蒲团上正冲内殿的正门叩头,旁边的一扇偏门开了。   坐在外头的少妇便站起了身,迎上前去:“大姐。”   大姐?!   谢迟抬头,见门内又走出来一位女子,比外面这位要年长几岁。那位也瞧见他,但没多在意,就和自家妹妹说起了话:“你守着,我去侧殿睡一会儿。三妹妹说午后进宫,不过她还有着孕呢,到时还是尽快劝她回去。不然她若有个什么闪失,父皇又要操心一场。”   “我知道。”年轻些的那位点点头就要进殿,谢迟心下稍作踌躇,旋即慌忙起了身:“殿下!”   二人同时看过来,谢迟匆匆站稳,一揖:“淑静公主安,德静公主安。”他紧张得喉咙里有点噎,顿了顿才又说下去,“殿下,臣能不能……进去看看陛下?”   两位公主不约而同地打量了他一番,年长的淑静公主秀眉微锁:“你是哪位?本宫没见过你。”   谢迟低着头回说:“臣勤敏侯,谢迟。”   “……去年的除夕宫宴上,父皇加封的勤敏侯?”德静公主隐约记得这么一档子事儿,谢迟忙应:“正是。”   姐妹两个相视一望,淑静公主沉吟道:“你再等一会儿,我同他进去。”   谢迟大喜过望,正要当谢上前,淑静公主先一步走到了他面前。他只感无形中一股威仪突然迫来,不禁一怔,淑静公主淡声道:“你听着,变着法地在父皇跟前表忠心的人,本宫见得多了。本宫也不喜欢那样的人。你今日来,父皇不会知道。”   说罢她美眸微垂,踅身走向偏门:“跟本宫来吧。”   谢迟大气都不敢出,无声地向德静公主又施了一礼,就忙跟着淑静公主进去了。   穿过内殿再往里才是寝殿,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昏睡中的皇帝发出的轻微鼾声。   淑静公主要径直领他去床榻前,谢迟小心地拦了她一下,轻问:“陛下从昨日……就一直没醒?”   他这怕吵着人的细心举动令淑静公主的神色缓和了些,她侧首看了看他,温言道:“不必太担心。昨晚、夜里都醒过,只是精神不济,就又继续睡了。”   谢迟顿时松气:“那就好……”   年轻的男音虽然压得极低,但还是在安寂无声的寝殿里飘散了开来。榻上安睡的人下意识地开口:“阿远?”   淑静公主一惊,递了个眼色示意谢迟稍候,径自行至榻边道:“父皇,二弟没在。方才来问安来着,儿臣怕他耽误功课,把他劝回去了。”   说话间,皇帝又醒了几分神,撑身要坐起来。   淑静公主连忙扶他,又端起榻边小案上的温水服侍他喝。皇帝一边饮着,一边透过明黄的纱帐打量几丈外的身影。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他终是问了句:“谁在那儿?”   “……”谢迟想着淑静公主方才的话,没敢作答,无声地一揖,道了声“臣告退”便想溜之大吉,琢磨着淑静公主乐意说他是宫人还是太医都随便好了。   却听皇帝很快道:“是谢迟?”   谢迟触电般滞住,在昏暗中讶异地看着皇帝,淑静公主同样讶异地看着父皇:“是……”   皇帝靠在枕头上,轻松笑吁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过来吧,陪朕说说话。”   淑静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迟,谢迟心虚地看着淑静公主,然后淑静公主道:“来吧。”   “……诺。”谢迟走上前,淑静公主又跟他说:“告退的时候叫德静进来。”说罢就朝皇帝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四王府中消沉一片。   各处都是白色,来哭灵的晚辈宗亲不断。谢逢和正妃胥氏已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眼看天色渐明,终于不得不轮流去用几口早膳。   于是南宫氏来找谢逢时,就正好跟胥氏碰了个照面。   因着皇帝还未下旨让谢逢正式承继爵位的缘故,谢逢现下还是世子的身份,南宫氏就低头向胥氏福了福:“世子妃。”   胥氏驻足看了看她,强自压制住心中的敌意,还算客气地道:“父王刚去,殿下守着不能走。侧妃还有着身孕,好好回去休息吧。”   南宫氏当然明白正妃这是不乐意让她见谢逢,但这会儿她也不好跟正妃起什么争执,只得福身说:“是,您和殿下也保重身子。妾身……”   “我自会照顾好殿下的。”胥氏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守孝斋戒的事,就辛苦侧妃了。”   南宫氏显然一愕,胥氏没再理她,扶着侍女的手就走了。   本朝对于守孝其实没有那么严格。虽然孝道要尽,但在吃斋一事上,像是身子不好或者身怀有孕之类,只要家人肯通融,就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是胥氏看不惯南宫氏。饶是她知道谢逢一定不会让南宫氏受那份吃斋的罪,也想趁着头七未过谢逢走不开时,让南宫氏能素一天是一天。   这道理说下来,做儿媳的为公公守孝七天不应该么?当然,若素上这七天,能让南宫氏肚子里那个孩子留不住,就更好了。   胥氏真是一想到南宫氏要有孩子就害怕。南宫氏本就入府比她早又一直得宠,院子里再添个儿子,她这正妃还有立足之地么?   “吩咐下去,这几天侧妃要进灵堂,必须先来问过我的意思。”胥氏小声吩咐道。   身边的宦官躬身应下,即刻折回去传话去了。   勤敏侯府,叶蝉在傍晚时听刘双领禀说,君侯今天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啊?”叶蝉愣了愣,“四王府把他留下了?”   刘双领欠身赔笑:“没有,是陛下把他留下了。”   陛下?!   叶蝉一时未明:“他不是去宫里问完安要去四王府凭吊么?”   刘双领点头:“是。但陛下把君侯留下说话了,一直没让走。君侯怕您担心,差下奴出来先跟你说一声。他说一切都挺好的,让您先休息,不必等他。”   “哦……”叶蝉点着头应下,暗自也松了口气。陛下能把他留下说话,看来身子还好,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于是就照常用了膳,原本她打算陪谢迟一起吃顿素面来着,眼下既然他不回来,她就该怎么吃怎么吃了。   “不吃素面了,告诉陈进,给我做鸡汤的,再包几个鲜虾馄饨一道煮进去。”她跟青釉这么说,青釉忍着笑应下,叶蝉又道,“鲜虾馄饨多备一些吧,元晋爱吃。晚些时候送到前头给他们哥俩当宵夜。”   再过小半年,这小哥俩就要进宫去了。   叶蝉一想到这个就心疼,就想多宠一宠他们qaq……   于是用完晚膳后,叶蝉亲自去前头把兄弟两个接了过来,又让乳母抱上元明,一道去花园里消食。   元显元晋正值爱玩爱闹的年纪,光是自己追着玩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笑叫声一直没断。这弄得元明十分眼馋,坐在叶蝉怀里一个劲儿地冲哥哥们伸手,想下地追他们,可是娘亲不放他下去!   ——其实叶蝉就是放他下去也没用,他现下既不会走也不会爬,总不能滚着追哥哥们吧?   叶蝉便从低矮的松树上摘了颗松果儿哄他:“来,我们玩松果——”   元明气鼓鼓地一把将松果扔了,他还是想玩哥哥!   叶蝉足足陪他们玩了一个多时辰,元显元晋才可算疯够了。叶蝉看他们歇下来,就叫人端来了宵夜,兄弟两个吃得狼吞虎咽。   这道馄饨做得也的确很好,皮薄馅大,每一个里都有一颗完整的虾仁。除此之外还有鸡茸和玉米粒,鼓鼓囊囊又荤素皆有,真适合刚疯玩过的男孩子填饱肚子。   可是元明不能吃,刚才就干看着哥哥们玩的他就更生气了:“呜!”   他气得拍叶蝉揽着他的手,叶蝉哄他说乖哦你不能吃的,他就哭唧唧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想跟哥哥们抢吃的。   “你有你的宵夜,一会儿回去之后娘喂你吃啊!”叶蝉柔言哄他,元明继续哭唧唧。   元晋看看弟弟,奶声奶气地问母亲:“弟弟能喝汤吗?”   元显赶紧一拽他:“别……”   但元晋又问了一遍:“能吗?”   叶蝉琢磨了一下,想这汤不辣也不酸,稍微喝一点应该没事,便点了头:“你把虾皮和葱花什么的撇掉,弟弟可以喝一点。”   元晋就清脆地应了声“好!”,接着细心地舀出了一勺什么都没有的鲜汤,呼呼吹凉,喂给元明。   元明被他喂了这么一口就不哭了,咯咯咯地傻笑起来,叶蝉轻轻地在他小脸上一捏:“你就这么馋!”   元晋倒在旁边替他解释了起来:“我觉得弟弟不馋,弟弟就是想跟我们玩!”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跟元明说:“你不要着急,等你一岁,就会走路啦,我们就带你一起玩!”   可是,等他一岁的时候,你们就要进宫了啊。   ——叶蝉旋即想到这个,登时就又心疼了一阵qaq。   宫里,谢迟被皇帝扣着下了盘棋。他初时很担心,因为下棋颇是耗费精力,他怕陛下累着,劝了好几回,说改天继续来下。   不过陛下不肯,他就只好奉陪到底。结果这一下就是大半天,倒是也可见陛下身体尚可,不必太担心了。   谢迟于是逐渐下得专心了起来,他棋艺还不错,可到底不似皇帝老辣。眼看着逐渐显了颓势,谢迟又在一颗子落下去后突然惊觉下在另一处更好,没禁住一声下意识地惨叫:“啊——”   皇帝喷笑出声,守在旁边的德静公主也笑出来,谢迟察觉到失礼后离席谢罪,皇帝都还没笑完:“坐坐坐,不能悔棋啊。”   谢迟倒是本来也没动悔棋的念头——真能悔棋他就不用惨叫了。他哭丧着脸坐回去,眼看着皇帝占了他原能落子的那一处。   德静公主笑着宽慰了句:“勤敏侯的棋不错了。二弟和父皇下棋,不到半个时辰就要输的。”   这“二弟”指的是太子,谢迟不敢贸然接口,只笑了笑,倒是皇帝点头道:“是。改日你可以跟陆恒下一盘,让朕瞧瞧。”   这话谢迟倒噙笑应了:“行,待得陛下病愈,臣跟忠王殿下一道进来。”   “你就非得念着朕这病。”皇帝轻啧着摇头,“朕本就是想病里偷闲。真等病好了,哪还有工夫看你们下棋?”   说罢他便转头跟德静公主道:“后天,让陆恒进来。你和淑静带着孩子也来,让元晰和元景也瞧瞧。棋要打小学,先让孩子们都看一看。”   德静公主看父亲兴致高,当然不会扫了这个兴,立刻应了下来。   谢迟想了想,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道:“那……臣把两个孩子也带进来?”   皇帝未觉有异,说了句“随你”。却听谢迟自顾自地解释说:“来年他们就要进东宫给皇长孙伴读,臣感念太子妃记挂,但也真怕他们年纪小跟不上,这回正好让他们也提前见识见识。”   “伴读?”皇帝不由蹙眉。 第83章   他倒不觉得谢迟是与谢遇一样急于钻营的人,是以听他说孩子要进东宫,只觉得奇怪:“怎么回事?”   谢迟不敢说对太子妃此举的不满,笑了笑,只说:“太子妃殿下说皇长孙自己读书总觉得无趣,便想找几个宗亲进来伴读。与臣提了几回,臣原觉得孩子还太小不懂事,怕不懂规矩。后来太子妃殿下说等他们满了四岁再进来,过三五天便回家一次,臣便也觉得大抵还好……”这话说得实在违心,谢迟的笑容维持得艰难,便借着低头落子掩饰了一下情绪,“正好也沾一沾皇长孙的光,跟着太傅和张子适学,必是比家里的先生强多了。”   皇帝静听着他说,并未打断。等他说完,皇帝也落了一子,才闲闲道:“实话呢?”   “?!”谢迟心头一紧,抬眸去看皇帝,但皇帝只睇着棋盘,脸上一点情绪也看不出。   谢迟强作不明:“陛下,这就是实……”   皇帝眼角划出一丝凛意,让他一下噎了声。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紧张,谢迟正迟疑要不要谢罪,给皇帝剥着橘子的德静公主打了个圆场:“儿臣听着,勤敏侯这是心疼孩子。”   说着她笑觑了谢迟一眼:“大可不必,太子妃是最喜欢小孩子的。本宫和大姐姐的孩子若不是比元晰大得多些,没法子一起读书,这次原也是想一起送进来的。”   “……是。”谢迟垂首应下,心里有苦说不出。   他的那份担忧,也无怪公主想不到。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与太子妃是姑嫂,生下的孩子纵是外姓,也还是亲厚得很。再者,皇帝总共就三个女儿,三位公主在宗室里都是一等一的身份尊贵,要进宫看孩子随时可以,东宫里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们的孩子。   这一点,他是断断比不了的。   谢迟草草地又下了一步棋,接着便笑起来:“臣先前与东宫走动不多,公主殿下这样说,臣便安心了。”   气氛重新松快下来,德静公主抿着笑将剥好的橘子送进父亲手里,皇帝却在接过橘子时把棋子扔回了棋盒:“看你心不在焉的,不下了,你回去吧。”   这话里显有些不快,谢迟顿时又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看向德静公主,德静公主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君侯请回吧,父皇也该服药了。”   谢迟便只好告了退,心里惴惴不安的,却又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德静公主坐在皇帝身边静等了等,估摸着他已退出了外殿,才开口:“勤敏侯还年轻呢,父皇别生气。”   皇帝嗤笑了一声,摇头:“不生气,他就这样,在朕跟前小心得很。”   “儿臣觉得,他是怕自家孩子身份低会受欺负。东宫里头,元晰是您的亲孙子、元景是五叔府里的孩子,侯府里的孩子搁进去,确实是低了一大截。”德静公主发了个善心,把谢迟方才没敢说的话替他说了。这话谢迟是真没法开口,他自己一开口,听着就跟要跟皇帝讨爵位似的。   他又还不满二十,能争到今天的位子,其实该知足了。德静公主经这一天下来,对他印象尚可,便也不想给他惹事。关乎爵位的话题到此即止,她转而道:“父皇何不开个口,让他的孩子留在家里?依儿臣看,太子妃这事办得是有点急,三四岁的孩子离家,父母自然不舍。宫里又规矩严,他们担心孩子是难免的。”   皇帝怅然叹息:“朕也知道太子妃如此多有些不妥,可你让朕怎么开口?”   他凝视着满棋盘的黑白子,面色一分分黯淡下去:“元晰确实被逼得紧,为了大齐,朕也不敢让他松。可朕也怕逼坏了他,能有同龄的孩子陪着,但愿真能好一些。”   如果可以,他真想让元晰轻松一些,让谢遇谢迟的孩子也高高兴兴地在自己家里长大。可这份心疼,没有天下重要。   他的身体近两年多有不妥,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大病,可他也不敢说自己还有多少年,四弟的溘然长逝更让他加深了这个想法。那么,既然太子不济,大齐唯一的皇孙就必须尽快立起来。诚然他可以挑几个辅政大臣来辅佐元晰,可若元晰太过无能,后患依旧无穷。   皇帝觉得疲乏不已,他克制着不去多思念已故长子,只又叹息道:“这几个月,你们三个多与勤敏侯府走动走动,给他安安心,也让外人心里有个数。”   “诺。”德静公主欠身应下,“那改日儿臣邀他夫人一道去大姐那儿坐坐。三妹还有着孕,就先不惊动了。”   皇帝点了点头:“你看着安排。”   宫外,谢迟虽然因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而满是不安,但还是在回府前去了四王府一趟。他在四王灵前磕了头,跟谢逢一再赔不是,说今天实在应该早点过来,着实没想到会在宫里待这么久。   谢逢倒不在乎这些虚礼。他知道谢迟的为人,知道他既然这么说,那就真是意外被陛下留下了实在走不开,便摇摇头说没事,末了还亲自把他送出了府。   谢迟在夜色下打量了谢逢一番。虽则四王刚离世一天一夜,但谢逢整个人都已沧桑了不少,谢迟不禁一喟:“虚的话不说了,‘节哀’两个字你今天必也已听了很多遍。我只想说,你得多保重自己,你是世子,来日这满府的人,都还靠着你呢。”   谢逢点了点头:“我知道。”   “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告诉兄弟一声,别客气。近来户部事情不多,老师也给了我长假,就是怕你这边顶不住。”谢迟道。   谢逢又应说知道,多谢。谢迟知他这是悲痛之下无心多说话,一时心里也酸楚,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照顾好自己,也别光守在灵前,府里伤心难过的不止你一个。你的妻妾、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母亲还有庶母们,你要记得多去看看。你跪在灵前是尽孝,替你父亲照顾好他们,也是尽孝。”   谢逢一时有点恍惚,怔了怔才又道:“是……我知道了。”   他正承着丧父之痛,谢迟作为一个外人,除却这些实在的关照之外,再多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于是到此就不再说了,和谢逢相互一揖,迈出府门,上马离开。   谢逢目送着他远去,在深秋阴寒的晚风里滞了好久才转身往回去,心下迟钝地想:对,谢迟说得有道理!   他确实很悲痛,他确实想跪在灵前表哀思尽孝道。可他作为承继父王爵位的人,照顾好这阖府家眷,才是最大的孝道。   就算他有的庶母已久不得宠,就算他有的兄弟姐妹并不起眼,父王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想他们因为他的离世而出什么意外。   还有什么来着?还有,谢迟方才说,陛下为父王的事病倒了。陛下待父王一直很好,待他也不错,他应该进宫去看一看,可他根本没顾上。   谢逢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在谢迟的提点下冲破悲痛的理智让他一下子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脚下顿了顿,吩咐身边的宦官:“我明日一早去向母妃们问安。你先着人吩咐下去,府里不论是谁,有任何不妥,直接差人来灵堂回我就好,不必有什么顾虑。告诉他们,父王已逝,生者多加保重是最要紧的。”   说罢他又提步继续往前走去,那宦官一看他去的方向,不禁追了两步:“殿下,您不回灵堂?”   “回,我先写个折子向陛下告罪,顺便看看侧妃。”   南宫氏有着孕,也是很要紧的。这个孩子不仅令他高兴,父王在世时也亲自过问过好几回。这两日他悲痛之下竟完全没去看过南宫氏,实在是他不好。其实就算抛开孩子不提,南宫氏现下肯定也在为他伤心难过。   勤敏侯府。   谢迟回来时都将近子时了,困顿不堪地进了卧房一看,叶蝉睡在床榻外侧,里面纵横交错地睡着元显元晋元明。   ——元晋的腿搭在大哥肚子上,元明的手拍在二哥脸上。   谢迟:“……”   他转身出去,黑着张脸到堂屋问值夜的下人:“元显他们怎么睡这儿了?”   白釉被他这副神色唬得心虚,低着头回说:“今儿个夫人带三位公子玩了一晚上,三位公子玩累了就直接睡了。夫人看您一直不回来,以为您要么是住在宫里,要么回来就直接睡书房,所以就……”   “我才不睡书房!”谢迟脱口而出,说罢气哼哼地转回屋里。   “……”白釉僵了僵,赶紧叫乳母们跟着他进屋。   谢迟杵在床前瞧了瞧,探身先将最大的元显抱了起来,交给乳母。元显在转手间迷迷瞪瞪地醒了两息,叫了声“爹”就又昏睡过去,很乖。   然后他又去抱最小的元明,这个更乖,压根儿没醒,到了乳母怀里张大嘴巴扯了个哈欠,就睡得更沉了。   最后是方才被哥哥弟弟夹在中间的元晋。   不知是不是他抱元显元明时让元晋有所察觉的缘故,元晋刚被抱起来就醒了。然后这小家伙下意识地一挣,谢迟一下没吃住劲儿,他咣叽就砸了下去。   ——于是,只听叶蝉一声闷叫:“唔!”   谢迟僵住,元晋趴在叶蝉身上也僵住。   叶蝉大喘着气看看元晋又看向谢迟:“你干什么……”   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在跟儿子们赌气的谢迟无比心虚,干笑卡在嘴边:“我就……我……想睡觉……”   “……”叶蝉阴着张脸坐起身,叫白釉进来点亮了烛火,然后把元晋也交给乳母抱走。   谢迟陪着笑坐到她身边,伸手揉揉她的肚子:“对不住啊,砸坏没有?”   揉完肚子又往上挪了几寸要揉,被叶蝉一巴掌拍开:“讨厌!”   谢迟悻悻地收手,看叶蝉一副明显在生起床气的样子,一时不敢招惹她。好在她起床气消得快,几息之后就自己靠进了他怀里:“给我揉揉。”   “……”谢迟这会儿反倒理智了,“在为四王守孝,还是先不揉了吧。”不然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哼!”叶蝉瞪瞪他,倒也没再继续,转而问他,“怎么样?去四王府凭吊过了吗?跟陛下提元显元晋的事没有?”   谢迟点头:“凭吊过了,元显元晋的事也提了。”说着不由一叹,“不过陛下……没说什么。”   而且可能因为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的缘故,陛下看上去不太高兴——这一点谢迟没敢跟叶蝉提,只道:“反正还有小半年,来日若有机会,我再提一提。”   叶蝉缩在他怀里闷闷不乐,却又说不出埋怨的话。她心疼孩子,他也一样,没能办成绝不是因为他不尽心,只是他也有他的无奈。   唉……   叶蝉的心情很复杂。她记得早两年的时候,他所无奈的是出不了头、家里拮据,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怕自己混不出名堂。如今,他是真混出名堂了,拮据两个字早已跟家里没有关系,出头出到儿子能给皇长孙当伴读,可新的无奈又因此来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没有哪个时刻十全十美,总会有不同的烦恼。   叶蝉心里愁愁的,但同时又清楚,其实他们大概已是无比幸运的一家子。   谢迟便忽地听到她叹气说:“你已经很好了。”   他浅浅一愣,低头看她,她歪在他怀里喃喃道:“你别太为难自己。我们不是神佛,不遂己愿的事总会有的。能解决我们便解决,不能解决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她时常会很担心他,觉得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对自己太苛刻。这两三年,家里过得越来越好了,好多提心吊胆劳心伤神的苦,却是他自己在吃。   “还有我呢,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应付这些事。如果他们必须进宫,又真的弄得不开心,我们一起开解他们,都会好起来的!”她的语气在认真之下变得很有力。像是一束破晓的明亮,刺破愁绪堆积的阴霾,让他重重地吁了口郁气。   然后她又笑笑:“早点睡吧。这阵子我们多陪一陪元显元晋,自己也得吃好睡好。总不能在他们面前愁眉苦脸的,对吧?”   谢迟点了点头。   这其实与他方才劝谢逢的是同一套道理,只不过到了自己身上,就还需要别人说一遍。   多亏有她来说。他拍了拍她:“那我去盥洗,你先睡。”   等到谢迟盥洗回来,叶蝉已经又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黑暗中端详了她一会儿,把她揣进怀里。   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她对他有多重要,或许她只是简单地想安慰他一下而已,但她方才的那句“还有我呢”的时候,他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是的,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他还有她呢。就像不论她遇到什么,他都会陪着她一样。   谢迟亲了亲她,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   接下来的几日里,谢迟挺清闲,和忠王下棋的事宫里也没人再提。他一度有些忐忑,不过三个公主府都突然和他们走动了起来——三位驸马挨个请他喝茶。   这只能是陛下的意思,谢迟便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跟驸马们熟络了几天,这天刚回府,又突然被四王府砸了个消息。   ——刘双领说,谢逢的一位兄长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些事,请谢迟赶紧去一趟。   “什么事?”谢迟不解,刘双领说:“没细说,只说家丑原不想外扬,但四世子来了倔脾气,他们几个当哥哥的都劝不住他,想着他和您关系近,便只好请您去劝劝。”   到底怎么了啊?   谢迟不敢瞎耽搁,让人备了马就独自往四王府去。   他一路上都在猜到底会是什么事——按理说什么事都不该有啊?四王头七刚过尸骨未寒,谢逢现下除了守孝以外,闹什么都不合适啊?   可谢逢虽则时常缺根筋,却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谢迟想不出眉目,索性不再想了,专心策马疾驰至四王府门口,上前叩门。 第84章   谢迟进了王府,很快便有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迎了出来。谢迟没见过他,但看衣着也知不是下人,多半是谢逢的哪个哥哥。   那便也是宗室子弟了。谢迟客客气气地一揖:“兄长。”   “君侯。”对方回了一礼,便将谢迟往里请。二人一道走了一段,谢迟见周围也没别人,忍不住问了句:“这位兄长,请问谢逢究竟……”   对方苦恼地摆手:“我都不知怎么跟君侯开这个口。”说着一喟,“我是他三哥,去请君侯的是二哥,他们都在厅里呢,君侯过去直接问他们吧。”   谢迟只好应下,这位三公子又领着他继续往里去。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谢迟便听见有人在争吵。   一个男音斥道:“你别任性!父王尸骨未寒,皇伯也还没下旨让你承袭爵位,你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这亲王你还当不当了!”   然后就听到谢逢嚷说:“亲王你们谁爱当谁当!这折子我非上不可,你们别管我!”   先前那人又斥:“小点声!父王刚去,你再把嫡母妃气出个好歹来!”   谢逢辩道:“就是为了父王在天之灵能安、为了家宅和睦,这事我才非办不可!”   三公子在这时推开了门,里头唰然一静。   谢逢看到谢迟,面色微僵:“你怎么来了。”   厅中的另一人睃着谢逢,朝谢迟一揖:“君侯。”   谢迟还礼时直接叫了声哥,接着就走进了厅中,笑问谢逢:“怎么了,世子殿下?”   领他来的三公子回身关上门,谢逢的二哥指着谢逢摇头:“父王头七刚过,他这儿闹着要休妻,君侯给评评理,可有这么办事的?”   “休妻?!”谢迟吓了一跳,赶紧追问谢逢,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谢逢脸色铁青,对哥哥们背着他搬救兵的做法颇为不满,坐在那儿一个字都不说。   两个当哥哥的看了一眼,索性一道向外走去,逼着他自己跟谢迟解释。   他们是都没见过谢迟,不过这位勤敏侯近两年在洛安名声大噪,谁都清楚。能入得了陛下的眼的人,一定比他们这个任性的弟弟强!   厅门关上,谢逢复又瞅了瞅谢迟,又问了一次:“怎么回事?”   谢逢牙关紧咬地沉默着谢迟等了会儿,却见他忽地抬手抹了把眼泪。   然后他拽着谢迟往外去:“走,我带你看看南宫氏,你再劝我。”   “?!”谢迟连忙顿住脚,“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去见南宫氏像话吗?!”   他来王府见世子的女眷算怎么回事啊!   谢逢拽不动他,咬了咬牙,又负着气坐回去:“南宫氏的孩子,没了。”   “啊?!”谢迟愕然,旋即明白过来,“是你的正妃……”   谢逢点点头,竭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可眼泪还是一直在流:“昨天你走后,我便到各处都看了看,便发现南宫氏在和旁人一样吃斋守孝。我问了问,听说是胥氏要她守……不过好在也就刚吃了几天,我就赶紧让厨房重新备了膳给她,跟她说孩子要紧,父王会体谅的。结果……”   他脸上的恨意蓦地猛了一阵:“我和胥氏说好,让她在灵前让我盯两个时辰,我稍微睡一睡再去换她。谁知她竟趁机让南宫氏去盯着……南宫氏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昏过去了,灵堂里一地的血。”   孩子没了,南宫氏伤了身子,事情又出在灵前惊扰了父王,谢逢真是忍无可忍!   谢迟滞了良久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谢逢红着眼睛看向他:“若这事出在嫂子身上,你能忍吗?”   谢迟眉心微跳。   谢逢又继续道:“我也并非因为偏宠南宫氏才这样冲动。我虽不喜欢胥氏,可我一直是体谅她的,她不喜欢南宫氏我也理解。可她怎么能下这样的手!父王没亏待过她,未出世的孩子没招惹过她,就连南宫氏都对她没有过不敬,她怎么能做这种事!”   “……谢逢。”谢迟想劝,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劝。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这位正妃太恶毒了。府中妻妾相争的事不少,可会算计到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的终究有限,她却不止是害了南宫氏腹中的孩子,还直接让事情出在了四王灵前。   谢迟很想附和着他骂上两句,然而不行。   他只能说:“别闹,便是民间百姓要休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又是世子,休妻得经陛下准允,这折子上去小心给自己惹事。”   “可等我承继了亲王位,要废王妃只会更麻烦!”谢逢争道。   都说家丑不外扬,可陛下的旨意废王妃的旨意下来,不外扬怎么可能?到时伤及的是天家颜面,朝中乃至民间都会当笑话看,陛下轻易不会准这样的事的。   谢迟喟叹着摇了摇头:“可你这折子上去,要么陛下不准,要么就是准了你休妻却也生你的气。你要想好,你的亲王位还没承下来、你的兄弟们更是等着陛下另册爵位,几位翁主郡主的婚事也还要陛下做主。你此时此刻较这个劲,若牵连了他们,你心里可过意得去么?”   “我……”谢逢喉中梗住。   有那么一刹,他真希望自己和兄弟姐妹关系不好,若是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顾忌他们了。可无奈事实却是他们虽非一母所处,却都亲厚得很,谢迟这么一说真让他虚的慌。   他愤恼不已地又道:“你别在这儿说冠冕堂皇的话,我只问你,若这是出在嫂子身上,你怎么办?”   “不会。”谢迟道。   谢逢一时不明,锁着眉看他,他说:“我不会让你嫂子出这种事,哪怕她是妾室。”   妻妾身份重要么?或许重要,或许意味着许多不同。可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珍而重之的人。   她和容萱的家世并没有差那么多,当时宫里赐婚时,二人的身份要对调一下也完全可能。但他相信她就算是妾,他们也还是会情投意合,那难道他能因为她是妾就由着她受这种伤害吗?他决不允许。   谢迟拍了拍谢逢的肩头:“胥氏是恶毒,这一点上我绝不跟你和稀泥。可是你说,你自己就没责任么?你那么喜欢南宫氏,为什么不保护好她?”   如果他是带兵出征远在千里之外,对府里的事鞭长莫及,那南宫氏遭遇不测也就罢了。可父亲去世,他就是再忙,不也没理府吗?诚然他会伤心,会伤心得无法自持,但归根结底,是不是他留了空子给正妃钻?   谢逢不吭声了,面色惨白地坐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迟苦笑:“当下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搭上一大家子人去置这口气了,就算是为给南宫氏出气,也出法也不对——若当真触怒天威,陛下晾你几年再给爵位,这几年你让她怎么办?她再知道这些事都是因她起的,你要她自尽以谢全家么?”   谢逢闷闷的,半晌闷出一句:“那南宫氏的孩子……”   “你日后护好她,别再出这样的事。”谢迟顿了顿,又说,“也别记恨你的正妃。”   谢逢的眼风一下荡过来:“你方才还说不和稀泥!”   “你听我说。”谢迟把椅子拉得离他近了些,“咱上回办的那乔州官学的差事,其实是你嫂子给我出的主意,这你知道吧?”   谢逢锁着眉头:“我知道啊。”   “我当时把这事说给顾先生听,顾先生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夫人怎么不是男的啊?’。”   谢逢扑哧笑出声。   谢迟又道:“你别笑,你想想看,许多时候,府里的女眷们是不是也挺有本事的?可是这天下,在朝为官的是男人、做官经商的也是男人,大多数女人有本事也没处使,只能闷在深宅里靠男人养——那她们已经很委屈了好吗?一身的荣辱都系在你身上,自然难免要为自己精打细算,不顾旁人的死活是不是很正常?”   谢遇堂堂一个王府世子,还为了名位权势想挖坑摔残他呢。谢逢的世子妃离了谢逢什么都没有,做出糊涂事,算得什么出人意料?   “当然了,胥氏还是歹毒,这话我不怕再说一遍。”谢迟强调之后续道,“我只是觉得,若你能休妻,那没问题,有本事大大方方的按律治罪那也可以。可眼下既然都不能,你就不要因为记恨她继而便在府里磋磨她。你一个要当亲王的大男人,对妻妾干这种事儿可太丢人了啊!”   谢逢:“……”他觉得谢迟的话有道理,又觉得这道理很古怪,说古怪吧他又反驳不来,憋了半天,他神色复杂地打量起谢迟来,“你……这么想吗?女人们在深宅里你觉得很委屈?”   “……我就替你嫂子委屈一下。”谢迟笑笑。其实他就是瞎琢磨过一阵,现下正好能拿来劝谢逢就拿来劝了,叶蝉自己都未必那么想过。   “反正我劝你冷静些,多掂量掂量再拿主意。”谢迟道。说完这句,他觉得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开溜,“我走了啊……”   “我送你。”谢逢想尽尽地主之谊,谢迟摆了摆手:“你琢磨你的事,别瞎客气。”言罢不由分说地就径自走了。   等他回到府里的时候,叶蝉已经美美地吃完晚膳了。   她哪儿知道他方才拿她演了多大一出苦情戏?满心想的都是今晚那道红枣山药粥不错。红枣去了核剥了皮,熬足时辰后就成了枣茸融在粥里,把切得细碎的山药都染得香喷喷甜滋滋的,吃起来胃里特别舒服。   于是她一看他回来,就让青釉先去厨房端一碗这粥给他,至于晚膳可以先热着,不着急。   然而谢迟却径直走向她,不由分说地要拉她下榻:“走,咱们出去走走,散散步。”   “?”叶蝉一头雾水,心说你怎么一回来就要散步?你不饿吗?吃完饭再去消食散步不好吗?   紧接着倒察觉出了他的情绪。   她便遂了他的意思下床跟他往外走,青釉赶忙取了件薄斗篷来给她披上。谢迟揽着她往花园去,一路都没吭声,进了花园的月门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了?”   夜色下,谢迟悠长地吁了口气:“没事,想你了。”   叶蝉:“……?”   她去和驸马喝茶外加去四王府总共也就花了半天,就想她了?   ……府里一天府外一年?   叶蝉没正经地腹诽了一句,伸手反揽住他的腰:“出什么事啦?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我帮你分担分担?”   谢迟笑了一声:“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他想了她一路呢!想她没心没肺,想她心善人美,想她冰雪聪明。   叶蝉抬眸望着他的侧脸,夜色下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能看出个好看的轮廓。她暗搓搓地很想踮脚尖儿亲他一口,背后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咳嗽。   这咳嗽还显然不是嗓子不适时的那种咳嗽,听起来十分刻意,二人于是一并回过了头。   只见身后两尺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容萱,身后还有几个侍女,都死死地低着头。   容萱福了福身:“君侯。”   谢迟随口问她:“有事?”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我有点事要跟君侯说,她们让我背着夫人,可你们俩总在一起待着,找不着机会。我就不想等了,主要这事儿太影响创作灵感,君侯您方不方便直接借一步,让我把话说了?”   谢迟:“?”   叶蝉:“?”   然后谢迟看向叶蝉:“?”   叶蝉哑了哑说:“你去吧。”   谢迟便揣着满腹疑惑往容萱那边去了,也没走太远,到了离叶蝉最多不过三丈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叶蝉好奇地看着,看到容萱确实是在很认真地说事情,偶尔还比划比划,指指北边什么的,不过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那边,谢迟一语不发地听完,有点惊异:“有这事?”   容萱点点头:“我知道君侯不喜欢我——这事之后您也可以继续不喜欢我,我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不过这事您帮我解决了,好吗?”   她现在的心思全在新开篇的小说上,没有闲情逸致争宠,更不想让自己平白沾上这种嫌疑。   除此之外,她还很没工夫在沾上嫌疑之后单独抽时间解释。   所以,她选择一股脑全说清楚,之后谢迟和叶蝉爱怎么办怎么办,别来招惹她就行。   写小说对环境的要求可矫情了,饿一点困一点渴一点都写不下去,她这几天总被闵氏是不是怀疑她害人的问题烦扰,卡文卡得真心快抑郁了!   谢迟一壁打量她一壁点了头:“这事我会查,你不用管了。”   他心下十分好奇,觉得容萱和两年前判若两人。可他想了想又没问,怕问多了反倒再把她问出别的想法来。   容萱也真没有多跟他搭话的意思,见他答应下来便一松气,低头就又一福:“那我回去了。”   谢迟踱回叶蝉那边,叶蝉问他怎么了?他半是说笑道:“这容萱……有点奇怪啊。你有机会问问她怎么回事,是顿悟了还是被附体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蝉嗔笑,“到底什么事?怎么还非得背着我?”   “哦,其实不用背着你,下人撺掇得她瞎多心。”他说着又把她搂在了怀里,“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再散一会儿,睡前我跟你说。” 第85章   四王府。   谢逢在谢迟离开后又独自冷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去了南宫氏的院子里。   南宫氏身体还虚着,大夫让好生卧床休养些时日。不过见谢逢过来,她还是撑身坐了起来:“殿下……”   “……你歇着。”谢逢赶忙道,南宫氏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让他坐。   谢逢坐在床边,闷了好半晌才道:“孩子的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谢迟的话是有道理的,那样做,的确是对阖府都好,按长远计,也的确对南宫氏也好。可是,就眼下来说,等同于南宫氏的孩子白死了。   他于是沉了半晌,握住了她的手:“是我没保护好你。勤敏侯说得对,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该护你周全,日后这种事不会再出了。至于孩子……”   “孩子还会有的。”南宫氏忽地道。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微妙的坚定,令谢逢一怔。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孩子还会有的。”   “……是,自然。”谢逢迟疑着附和。   南宫氏垂下眼帘,抿了抿唇:“所以殿下您,不要请旨休妻。”   谢逢懵了一下。纵使他已决定不休妻,却没想到这话会从南宫氏嘴里说出来。   南宫氏一字一顿道:“一家子人的前程是最要紧的,父王又刚去,不能再出别的事了。”说着,她朝谢逢笑了笑,“我知道正妃不喜欢我,怕我威胁到她的地位。请殿下告诉她……若我来日再有孕,生下女儿,我自己留着;生下儿子,就抱给她养。只要她肯让孩子知道我是生母,别的我都不计较。”   谢逢震惊地望着她:“文鸢你……”   他意外极了,这实在不像南宫氏会说出的话。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虽然说不上任性,但也容易哭、容易委屈。而且她很喜欢小孩子,说过很多次要生一群儿女的话,可她现在竟然开口说要把儿子给正妃?!   南宫氏微凉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指:“人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我想找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活法。正妃对我放下敌意,家里才能和睦,我也能平安地活下去。”她轻柔的声音里有点哑意,“我想长命百岁,跟你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谢逢心里乱极了,他不想让南宫氏做这样的牺牲,可她的打算却又很有道理。就像谢迟劝他的话一样,让他觉得憋屈,却无力反驳。   古往今来,话本里总爱写邪不压正、爱写主角公平处事叫人觉得大快人心,人人都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的,谢逢也一样。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却在慢慢发现,“公平处事”未必是最好的;而在利益上叫人觉得“最好”的结果,又未必公平。   人人都在退让,在利弊间不停地权衡。最后选择的,多是那个“最好”的结果,公平变得不再重要。   谢迟如此,南宫氏如此,他也是如此。每个人都被种种无奈逼着,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过活。   谢逢忽而觉得无比地悲凉压抑,他一时想不出话来拒绝南宫氏,但也做不到不疼不痒地点头答应。最后,还是南宫氏自言自语着拿定了主意,然后催他赶紧去见正妃,跟正妃说清楚这些打算。   目送着谢逢离开的踉跄背影,南宫氏心底五味杂陈。   她说的都是真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确实不想让他为难,因为她在意他,她爱他;她也确实愿意把孩子奉给正妃,因为她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是,她说出来的,不是她的全部。   她知道谢逢此时不能请旨休妻,她也知道为了后宅安宁,谢逢一定会考虑让正妃生一个嫡子。可是,他现下必定也对正妃满心厌恶,她给他一个理由让他退回来,他就一定会退。   那么,她就把孩子给正妃好了,让正妃看到她俯首称臣,让她的孩子在名义上、在宗室案牍里,都是正妃所出。   那没关系,她不在意那些虚的。她要求过了,要让孩子知道她是生母。或者再退一步也不要紧,她还可以留下女儿呢,她终究会有依靠。   这一切真正影响的,是谢逢可以由着性子继续厌恶正妃了。她退让、她顾及父王的在天之灵,都会让谢逢更加清晰地想到正妃做了多么歹毒的事情。正妃竟在父王灵前让她小产,只要谢逢一直记得,一个孝字就能压得他永远不原谅正妃。   这,才是南宫氏想要的。   她无法为逝去孩子的讨回公道,那就让正妃为这孩子赎一辈子的罪。   正院里,正妃自打事发起就被看了起来,满院子都是谢逢身边的宦官。   他走进卧房,宦官们无声地告退出去,正妃端坐在罗汉床边没有说话,谢逢看了看她,坐到了几步外案边的绣墩上。   他恨胥氏,可谢迟的规劝让他克制了几分情绪。二人间静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入府以来,侧妃对你,还算恭敬吧?”   胥氏轻笑一声,点头:“是,侧妃恭谨守礼。”   这是实话。南宫氏在她跟前从没有过身为宠妾的耀武扬威,一言一行都毕恭毕敬。   “可你下手那么狠!”谢逢禁不住渗了几分恨意,又拼命地按了下去。他尽力平静地同胥氏说道理,“若南宫氏对你不敬,你行事如此我可以不怪你,可你……”   “我的亲姐姐是恪郡王妃。”胥氏打断了他的话。   谢逢锁眉,胥氏一笑:“那时这位恪郡王也还是世子呢。我的亲姐姐,是被他的宠妾逼死的。”   能嫁做王府正妃,是多高的门楣?可进王府不到一年,她就被夫君从江南买回的美人儿逼死了。   那时胥氏还小。可从那时起,她就恨所有的妾室,她相信当妾室的人不论生得多美、性子多柔和,都还是会害死人的。所以,南宫氏不论怎么做,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南宫氏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眼中形同恶魔,似乎下一刻就会让她落得和姐姐一样的下场。   谢逢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他木了半晌,再开口时语气还是有些崩溃:“就因为这个?那恪郡王是数一数二的浑人!你何苦往他身上想!”   那恪郡王府里的妻妾之争他不太清楚,可他知道,老恪郡王刚死,这位便把两个庶母生的弟弟过继了出去,满洛安都在背地里骂他,他也浑不在意。   ——真是亏得孩子继给了谢迟,谢迟把他们当亲儿子疼。若是寻了双不怎么样的养父母,谢逢怀疑老恪郡王在天之灵能给气活过来!   当下他简直不知还能如何同胥氏掰扯,顿声半晌后只得说了南宫氏的打算:“你把南宫氏当那恪郡王的妾室看,那我告诉你,她适才亲口说了,来日生了儿子便继给你,只要你能让她好好活着!”   胥氏蓦然一懵,还道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逢头疼极了,揉了半晌的太阳穴,又说:“君子一言九鼎,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宠妾灭妻的事在咱们府里绝不会有,可以吗?够了吗!”   胥氏还木着,她还震惊在谢逢的上一番话里,连谢逢口吻中的厌恶也顾不上。   然后,她忽地在刹那中清醒。一时觉得自己赢了,又恐惧于自己输了。   是的,她似乎坐稳了这个正妃的地位。谢逢此时不能休妻,这一篇翻过去,日后便也没的追究。她有了谢逢的保证、再抱走南宫氏的孩子,只要不再惹出别的事,就没人能动摇她。   可是,谢逢的心不会在她这里了。或许前阵子,他还在试着摸索如何与她相处,试着在她和南宫氏之间找一个平衡点,试着当一个好丈夫。但从此之后,不会了。   她赢了,又输得一败涂地。   勤敏侯府,谢迟和叶蝉在睡前的闲话中,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叶蝉对他规劝谢逢的事大为震惊且大事不满,一个猛子弹坐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她紧锁着眉头道:“是……我也相信正妃有正妃的无奈。就像你说的,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可是,并不是人人都会去害人啊?”   就像他们在朝中的斗争一样,他们都有各自的无奈,但谢遇动手害他了,他却没动手害谢遇。这说明的是他们的不同,也说明害人不是必须之举。   所以叶蝉觉得:“我觉得谢逢生气没错。大人间互相体谅各自的苦衷倒是容易,可谁去体谅那没降生的孩子?他的父亲母亲嫡母好歹都能开口辩白,向旁人诉说身不由己之处,可他呢?这不是欺负他还没生下来就断了气,不能为自己说话吗!”   叶蝉真的很气,她替孩子觉得冤。   谢迟安静地听着她说,等她说完,他伸手去拽她支着床的胳膊,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之后还是顺势躺到了他胸口上。   然后她听到他说:“你说的这些都对,我也都懂。”   “那你还那么说!”   “因为现在只能这样。”谢迟叹气,“要分清是非黑白有什么难的?难的是站在黑与白之间活下去。谢逢的脾气直来直去,如果不这样说服他,他恐怕非要闹出些事来才算完。”   叶蝉伏在他胸口上,一下子蔫儿了。   她不怕他跟她想法相左,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出现分歧实在正常。可是,他这种类似于委曲求全的做法,让她觉得害怕,也觉得心疼。   他这样子,会让她意识到世上有多少事是不由他们做主的。于是她会害怕有朝一日会遇到就算委曲求全也逃不过去的事,也心疼他活得辛苦。   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搂紧了。   谢迟感受到她的恐惧,便翻成侧躺将她圈进了怀里,手抚着她的脊背哄她:“别乱想,这种事不会出在你身上的。我不会让你置身危险,绝不会。”   叶蝉闷闷地应了一声。   谢迟低头亲亲她,又想起来:“啊……对了,还有容萱说的事。”   叶蝉抬起头:“哎对,到底什么事?”   他心下为成功岔开话题而暗松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告诉她说:“容萱说新入府的闵氏被人算计了,大厨房给备的膳顿顿都是上火的东西,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脚。她怕闵氏怀疑到她头上,又怕是你干的所以不敢跟你提,只好捅到我这儿。”   “……”叶蝉懵了半天,“啊?”   谢迟睇着她咂嘴:“有点乱,是吧?”   叶蝉点头。   是挺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要说后宅人慢慢多了于是斗了起来,那是正常,可是闵氏至今都还没见过谢迟,谁那么闲去算计她啊?!   她思索了一会儿后便说:“那……审大厨房的人呗?”   谢迟点头:“我也这么想,交给刘双领先查着了。”   这么顺着问,肯定能问出来。谢迟心下想着想着忽地哑笑,相较于谢逢那边,他家里的斗争真是温和。   人家动不动就没个孩子,他这儿呢?让人上火烂嘴角。   果然,不出所料,二人第二天吃着早膳,刘双领就进来回了结果。但这结果却令他们有点意外——是正院的人干的。   谢迟和叶蝉面面相觑,他难免满是疑惑:怎么回事?   叶蝉一口奶香馒头滞在嘴里,回了他一脸:我不知道啊……   然后他们又一齐看向刘双领。   刘双领一时有一种诡异的错觉,觉得君侯和夫人这一起傻乎乎的样子……挺逗?   不过他忍住了笑,躬着身严肃道:“大厨房的张喜说是周志才交待的。下奴去盘问了周志才,周志才说是因为闵姨娘日日一早都往正院来,非说要给夫人问安,明摆着有什么算计。他怕出事,所以想了个辙,把闵姨娘压下去。”   叶蝉啪地拍了桌子:“竟然这样?把他给我叫进来!”   刘双领迟疑着看向谢迟,谢迟挑眉:“夫人的人,听夫人的。”   刘双领便赶紧退下去提人,谢迟等他走远了,才压音问叶蝉:“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不能忍啊!”叶蝉面色铁青,“这回是让闵氏上火,下回若是下砒霜呢?!” 第86章   谢迟想了想:“也不是这么说。”   叶蝉不解:“那怎么说?”   谢迟便拉着她进了屋,还阖上了房门。刘双领最会摸他的意思,见状自会先把人押在外面候着,不会贸然推门。   然后谢迟跟叶蝉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小蝉你看,他们选这个上火的法子,就是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闹得太大。可见他们虽然胆子大,却并不想闹出人命来。”   叶蝉望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知道不至于那么恐怖,“下回若是下砒霜呢”那话不过就是一说。民间话本写深宅大院总爱写动不动就闹出人命,但实际上,杀人这事对谁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能不能得手是一回事,能不能狠得下心是另一回事。   谢迟便又道:“那他们知道帮你盯着后宅、知道为你添个心眼不让妾室闹出事来,其实是好的,对不对?”   叶蝉锁眉:“那他们也不能这么折腾闵氏啊?!闵氏也没犯什么错。就算真犯了错,有你有我呢!”   谢迟笑着点头:“这就是了。”   叶蝉一怔,恍悟:“哦……你是说他们能这样帮我盯着挺好的,但是错在不能自己做主,有什么想法应该告诉我?”   谢迟继续点头:“对。再退一步说,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整治后宅用原也无妨。但总该先经你点头,不能他们自作主张地做完了,你却蒙在鼓里。”   就拿这上火的事说吧,假若闵氏真的做了什么不太规矩的事,叶蝉以此提点她一下,原不是大事。可周志才一个当下人的,跟谁也不说,联合大厨房收拾姨娘?这把她当什么了。   二人于是便又回到堂屋,周志才已哆哆嗦嗦地候着了,叶蝉想了想,又让把正院的其他下人也叫了进来,包括小厨房的。   然后她理了理思绪,循着谢迟的想法,大体把这事拆成了两半来说,概括一下就是:第一,你们能这么帮我盯着正院、盯着府里挺好的,我安心,知道自己不会出事;第二,你们不能绕过我做事,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必须经我点头。   ——由于认可了第一条的缘故,罚不罚周志才她直到说完这番话都没拿准主意。她犹豫着看看谢迟,谢迟就替她把红脸给唱了。   北边,闵氏正由着春柳给她嘴角上药,上火烂嘴角不是大毛病,但疼是真疼。   闵氏疼得不停的:“咝——”   春柳尽量放轻动作,蹙着秀眉道:“奴婢觉得,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府里的人都说赵大夫人不错,您别太担心。”   闵氏前阵子靠着自己从外头叫膳扛了几天,但很快就发现,这么花钱真吃不消,而大厨房不知还要折腾她到什么时候。这两天她就又只好凑合着吃府里的饭菜了,只叫春柳她们出去买个凉拌苦瓜之类下火的回来,但不怎么顶用。   至于请大夫这事儿,闵氏听春柳又一次劝完,还是摇了头:“不清楚背后是谁,万一那人能说得动大厨房也能说得动赵大夫呢?”   厨子只是让她上上火,大夫可就不一定了。闵氏虽家境尚可,可从前也没接触过侯府后宅,现下不得不多加小心,慢慢摸索。   春柳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好劝了。安安静静地刚上完药,秋棠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姨娘!”   “又毛毛躁躁的!”春柳扭头斥了一句,秋棠赶忙收住脚,欠身告了声罪,然后道:“正院那边……刚罚了人,罚了掌事的周志才,还把大厨房的张喜也押出来打了一顿。哦,另外还有青釉……说她瞒而不报什么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秋棠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不要紧,打从“大厨房”这三个字一出来,闵氏就绷直了后背。   她觉得这事很可能跟自己有关系,想了想先前怀疑的人,追问道:“减兰呢?有她的事吗?”   “减兰?”秋棠一愣,茫然摇头,“没听说……”   说话间了,夏莲也进了屋来,有点紧张地道:“姨娘,正院的青瓷来了。”   闵氏赶忙起身相迎,青瓷行至门前的两步石阶前停住,神情淡淡地朝她一福:“姨娘,您近来受苦了。几个下人背着夫人干的混账事,夫人气得不行。”   闵氏怔了怔,赶忙蕴起笑:“什么话……让夫人操心了。”   “夫人已吩咐了赵大夫,赵大夫一会儿会过来给您瞧瞧。”青瓷说罢又指了指身后宦官手里的托盘,“夫人听闻您近来在外叫膳,破费了。这些钱她给您补上。”   这倒真让闵氏心里一松。   人嘛,总有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使钱的地方,手头缺银子就总会多一份不安。夫人把这钱贴过来——而且一看就比她花出去的多,别的不讲,至少让她不必紧绷着那根弦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好听的,青瓷的下一句话便已出来了:“另外夫人让奴婢知会您一声,咱府里没有晨醒昏定的规矩,她素来也随性,您日后不必天天去正院问安了。不妨多睡一睡,轻松些便是。”   闵氏的笑容被卡在了脸上。   类似的话,她头一次去时就听正院的人说过。可下人说出来,跟夫人亲口说可不一样,夫人这么一开口,她就不得不作罢了。   这条路到底还是没走通。闵氏一时怅然,青瓷也没非等她回话,低眉顺眼地又一福,就告了退。   正院,青釉趴在床上一语不发,心里懊悔得不行。   她挨的罚是最轻的,因为她没直接参与这事,周志才把事情告诉她的时候,都已经安排好大厨房了。她的错只是瞒而不报,挨那几板子落的这点伤,稍养两天就过去了。跟周志才和张喜要在外头跪满三个时辰可不能比。   可问题是,夫人开口说了一句话:“近来让青瓷在跟前侍候。”   青釉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担心夫人会不会从此不再用她。白釉倒是劝她不必担心,减兰也说应该不至于。可青釉思来想去还是不安,一来青瓷好不容易有机会到夫人跟前,势必会尽量守住不让她凑上去;二来,她心下惊觉,类似的事如果再出一次,她可能会在正院里都留不住了。   所以她必须好好想想,日后得换个活法。   她和周志才先前所以为的“忠心”大概是错的——夫人不高兴了,那就是错的。她今后得按夫人喜欢的方式办,按着夫人所说的那样,帮她盯着后宅,但不能绕过她办事。   好好的饭碗,她不能给砸了!更不能让青瓷得势踩在她头上!   转眼到了九月末,宫里终于正式下了旨,让谢逢承继亲王位。他的父亲因为是皇帝的亲四弟的缘故,朝中坊间都按着习惯称他为“四王”,但其实亲王们也都有正经的爵号,四王是宝亲王。   谢逢承继的就是这宝亲王位,日后再有人提起这三个字,那说的就是他了。   宝亲王一府还在孝期,承继爵位也不好设宴庆贺。各府便都只备了礼送过去,所附的帖子上说的吉祥话也都很克制。   十月,宫中又下了一道旨意,说这回的新年要大贺一次。这大贺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宗亲们便都揣摩着想,大概是陛下秋日里大病了一场,秋狝冬狩今年都没有。陛下怕朝中因为他的身体而不安稳,想大贺一下定定心吧!   消息传到勤敏侯府时,谢迟正在正院西屋里盯着元显元晋练字。这两个小家伙跟着先生学得还算认真,可自己写起功课来还是难免不耐烦。谢迟觉得不能惯得他们太懒散,便亲自盯着他们写,两个人都愁眉苦脸的。   刘双领进来禀完宫里传下来旨,谢迟点头道了声知道了,他便退了出去。卧房里,叶蝉听青釉也说了这事,便寻过来找谢迟:“青釉说新年大贺,我也得进宫?”   谢迟点头。   他是前年过年册的勤敏侯,其实按着身份,她去年就该进宫。但当时她不是有着孕嘛,自然就免了这道礼数。今年既是大贺她又没什么事,她不去便不合适了。   谢迟告诉她说:“你去后宫参宴,应该是贵妃娘娘主持宴席招待命妇们。我去参含元殿的宴,带着元显元晋一道去。”   元晋顿时两眼放光地抬起头:“可以出去玩?”   谢迟一个眼风扫过去:“写你的功课!”   元晋委屈兮兮地低下头,挺直腰板继续写字。   叶蝉嗤地一笑,便坐到了谢迟身边,一起看着哥俩写字。过了会儿,下午的点心端进了屋,青釉见她留在这边便给送了过来。今儿陈进难得做了道咸点心——猪肉冬笋烧麦,叶蝉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冬笋是味道很鲜美的东西,就算是直接扔锅里蒸一下都香气四溢,只不过如果笋比较老的话,吃起来可能会咬不动,影响口感。陈进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把冬笋切成了很细很细的碎末,和猪肉均匀搅拌后,既鲜香又不废牙。   叶蝉搭着南瓜羹,美美的吃了一个。谢迟瞧瞧也觉得不错,便也伸手拿了一个来吃。   耳边在这时响起了元晋可怜巴巴的声音:“我也想吃……”   “……”谢迟这回不好训他了。他两个惨兮兮的写功课,他两个在这儿吃东西实在不厚道!   他于是朝刘双领一睇眼色,示意他把点心端上。自己擦擦手,推着叶蝉往外去:“走,咱回屋吃。”   元晋:“……”   怎么这么绝情qaq……   于是写完功课之后,元晋就耍了赖,闹着非要吃烧麦。   叶蝉担心他这会儿吃多了就不好好吃晚饭,并不想给,倒是谢迟看了一会儿心软了:“让他吃吧,偶尔一次不打紧。”   而且那烧麦里也算荤素皆有,和吃甜点心吃得不想吃晚膳也不是一回事。   叶蝉就又让小厨房送了一屉进来,小小的笼屉往罗汉床上的榻桌上一放,元晋就欢呼雀跃着爬上罗汉床去吃了。元显虽然方才没跟着他一起耍赖,但此时吃得也很痛快,可见方才他也被烧麦馋得不行。   入冬了,偏荤偏油的东西总是格外让人馋!   谢迟边笑看着他们吃边即兴出题考他们:“关于‘肉’的诗,你们学过什么?”   叶蝉不禁瞪他,想说你能不能让他们安心吃东西?那边元显倒已经想出了一句,张口就说:“朱门酒肉臭!”   元晋笑嘻嘻地接口:“路有冻死骨!”   ——他们现下读书还都处于死记硬背不求甚解的阶段,哥俩都不太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谢迟的面色却不禁变了一变。   然后他先夸了他们答得没错,接着告诉刘双领:“拿十两银子去集市上买肉,尽量都买肥肉,送去给佃农分了。”   十两银子,能买好些肉!   不过叶蝉一想,明德园附近有百十来户佃农呢,分到各家的估计也不会太多,便说:“我添十两……别都买肥的,要两成瘦的吧。”   谢迟闷头笑了笑。   他知道她嫌肥肉不好吃,他自己也爱吃瘦的。不过对平常难见荤腥的百姓来说,肥的总是比瘦的好,吃来更暖和更果腹,还能拿来榨油;而且同样分量的肥肉瘦肉,总是肥的会吃得更久一些——这都是他去年差刘双领给佃农送猎物时,刘双领打听来的。   不过他也没非跟她争,毕竟她也是好心。再说她还添了十两银子呢,花二两买瘦肉都还多八两钱的肥肉。   而叶蝉同样也在体谅他。她虽不知道肥肉比瘦肉更经吃的事,但想他着意吩咐多买肥的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想大部分还是按他的意思办。加的那点瘦肉,她想的是至少可以给佃农们换换口味嘛!   再说,她每个月都看府里账册,知道当下的肉价肥肉比瘦肉要贵不少,最贵的是肥瘦兼有的五花。也就是说,同样的价格,买瘦肉可以多买一些!   刘双领就躬身应了下来,先让青釉开柜取叶蝉的钱。   待得刘双领往外退时,赵景提着药箱进了屋。   谢迟不由一愣,立刻问叶蝉:“怎么了?不舒服?”   叶蝉答说近来总觉得热——明明入冬了却觉得热显然不对劲啊,便想调养调养。   谢迟就又放了心,想她还年轻嘛,可能火气旺。他也时常这样,喝几剂药调回来就舒服了。   然而赵景问了她一些问题,又给她搭了会儿脉,忽而扑通跪地。   叶蝉吓一跳:“怎么了?!”   她命不多时了吗?!   赵景磕了个头,喜形于色:“恭喜君侯、恭喜夫人,夫人您……有喜了!”   夫妻两个齐刷刷一愣,吃烧麦吃得满嘴米粒的元晋茫然歪头:“有什么喜?”   他们俩一时都还愣着,全没顾上答他的话。如此又愣了一会儿,叶蝉终于回过几分神来,欣喜又忐忑地问赵景:“男孩还是女孩?上次是儿子,这次是不是……能生个女儿?!”   赵景心说:我哪知道。 第87章   于是可想而知,叶蝉过年又省得进宫了。对此她欢呼雀跃,皇宫那个地方,总归让她有些紧张。   谢迟和上次一样亲自去把喜讯告知了爷爷奶奶,不过从爷爷奶奶的院子里出来时,他的心情比上回更沉了一些。   ——元明才八个月,她就又有了。都说生孩子伤身,她这么连着生……受不了吧?   他不禁怪自己不节制。可说是不节制,其实也尽力节制了。   一来他其实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二来,在家的日子他们虽然次数比较多,可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先抽出来。   这都能怀上,还怀得这么快,谢迟有点崩溃。   思虑再三,他觉得这事不能大意。所以,虽然知道叶蝉对此十分高兴,他还是私下又去请教了一下赵大夫,问他这孩子是生好还是先不要好。   他想,如果赵大夫也觉得这么生太伤身,他就好好劝劝叶蝉,她应该会答应的。   不过赵景听罢他的担忧,沉吟了须臾,说:“生孩子是伤身,不过小产也伤身。自己保不住流了都不太好,本身好端端的,硬服药流了孩子,只会伤得更厉害。依在下看,夫人现下身子康健,胎像也稳固,不如还是生下来。”   谢迟忐忑不安:“当真吗?她过了年关可才十七,这么个生法,日后会不会……”   会不会短命?   他把这不吉利的话噎住了,好在赵景能意会。   赵景也没跟他胡打包票,实实在在的告诉他,这有可能,但也因人而异。同样,小产也有落下病根,然后小病变大病早早去了的,这都说不好。   谢迟觉得头疼,直捶脑门,最后看得赵景都笑了。   赵景劝他说:“君侯,您何必这么紧张?随缘吧。”   他心说夫人都没这么害怕,你怕什么啊!   谢迟锁眉:“你说得轻巧!女人生孩子多容易出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赵景说是是是,在下自然清楚,死在这上面的人真的不少。接着话锋一转:“但是,君侯,这本来就跟家境关系不小。穷人家连接生婆都请不起,只能自己生,那是当真凶险;稍微好些的,请个接生婆、再请个郎中去盯一盯,那就好很多。您这侯府里,不仅产婆、大夫都有,参汤一类也都会提前备妥,根本不能跟民间比。再说,夫人养胎的条件也比寻常人家要好上一大截,稍有不适就会加紧调养,许多不妥一早就避免了,您就放宽心吧!”   他说的这个道理没错,许多时候,钱是能换命的。侯府里的条件若都让人担心成这样,那穷人家还过不过了?   可这话,也就是他作为外人能说得出。谢迟这个当丈夫的,现下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年洛安宗亲的府里,好像又没了两个女眷……   看他这么钻牛角尖,赵景没辙了。他没法把谢迟开解到心安,只能言简意赅地跟他强调:“生孩子会不好,小产同样会不好,您选哪样都是赌。万一孩子原本能好好生下来,您让夫人小产反倒令她伤身得更厉害呢?”   最后,谢迟终于阴着张脸走了。晚上躺在床上,他摸着叶蝉还平坦如常的小腹忍不住叹气:“唉……”   “叹什么气!”叶蝉凶巴巴一喝,接着就翻身抱住了他的胳膊,“别担心嘛,你看元明生得多顺利?我也没留下任何不妥,这回肯定也能好好生下来的!我们给他们添个小妹妹,然后我就不再生了,行不行?再怀上我就喝药!”   “……”谢迟心里五味杂陈,没法跟她说喝药也不成,他刚打听完,不论提前服药还是怀上再喝都伤身。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既不伤身也不怀孕么!!!   他心里禁不住地在琢磨这个。   叶蝉自己沉浸在兴奋里:“你说这个孩子叫什么呢?先想想名字吧!我不喜欢端庄贤淑那些字眼儿,俗气。”   “……”谢迟终于勉强抽出了神,看了看她,“你怎么知道就是女孩?”   “我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女孩子吧。”叶蝉咂了一年嘴,认真给他分析,“你看,世上就两个性别嘛,要么男人要么女人。那怀上男孩女孩的可能,应该是五五分成啊?咱们上一个是男孩,这回该生姑娘了!”   谢迟:“……”他呵呵一笑,“你算术真好。”   “……!你笑话我!我听出来了!”她扬起脸又凶他,然后皱着眉低下头喃喃自语,“我盼着她是个女孩子嘛,多念叨念叨,可能就灵了呢!”   她这副样子,怪可爱的。   谢迟紧绷的思绪随之一松,心都跟着柔软了起来。   其实如果能抛开对她的担心不提,他当然也想好好地再要个孩子。要个女儿,肯定跟她一样乖巧可爱,他可以和元显他们一起宠着她,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他的手于是再度轻抚上她的小腹,沉吟片刻,一哂:“小小知了。”   “啊?”叶蝉微怔,他笑意愈浓:“你是小知了,生个女儿,就是小小知了。”   “……哼!才不是!”叶蝉争道,“我是大知了了,她是小知了!”   “不,就叫小小知了,当小名喊。”谢迟带着三分耍赖意味把她拥住,然后继续琢磨道,“大名……你不要端庄贤淑的字眼的话,我们好好想想。她现在两个月,那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咱们想一个独特好听还寓意美好的给她。”   ——也不知怎么,他就被她带歪了,跟她一起认定了肚子里这个是女孩。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们也都认定了这件事。除却元明太小还听不懂外,元显元晋天天都要好奇地盯叶蝉的肚子一会儿,问她妹妹怎么还不长大。   冬日因此而变得暖融融,眼瞧着还有七八个的光景,但叶蝉已经在想象三个哥哥带着妹妹玩的美好画面了。   北边,吴氏和闵氏听闻夫人有了身孕,都激动了好几天。她们都在想,夫人既不能行房,那该轮到她们了吧?   不然的话,君侯死守正院,那不就只有个减兰?天天都见同一个人,不腻吗?   但一天两天三四天……转眼又过了半个月,俩人都依旧没见到君侯的影儿。   闵氏经过上火的那顿折腾,心气儿都被浇灭了不少,等不来也就没了想法,自己继续过起了日子。吴氏则斗志昂扬,她真不信了,君侯一个正血气方刚的男儿,能对美色不感兴趣?   她打算等到临近年关君侯回府歇下来时碰碰运气,好歹要让君侯见她一面!   西院里,容萱直到月底才得知叶蝉又有孕了——其实花佩早就跟她说过,不过当时她沉迷写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在心上。   现下能听进去,是因为她刚把第三本小说写完,又闲了下来。   她不禁大有些惊叹:“不是二月份才刚生下一个?这就又怀了?”   “是啊……真是好福气。”花佩的口气有点酸。   容萱抿着茶笑了笑,没跟着花佩一起酸。   她知道叶蝉过得很幸福,上回她截下谢迟说话的时候,叶蝉也在,从眼底眉梢都能看出些甜甜的味道,那是种遮不住的美好。   不过她不嫉妒,因为她现在过得也很好——她的第三篇稿子,回本儿了!   前两本都在赔钱,这本印出来不过十天,就回本儿了!   她对此十分激动,感觉自己时来运转,让花佩去打听了一下怎么回事,书商说,书刚印出来摆进店里的那天,正好碰上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过来闲逛,翻了几页觉得有趣就买了。   后来大概是这几位小姐都各有各的交际吧,一连几天就都有人来看,销量就这样被推了上去。   不过那书商也跟花佩说了:“这话你可不能往外讲啊。你们这书……有趣归有趣,但叫官府看了怕是要惹麻烦,那几位小姐买的也都藏藏掖掖的,你们心里要有数。”   为什么呢?   因为她上一本是个女尊,不仅女高男低还np。   她还认认真真地写了肉,动辄两三千字的那种。   这种文放在二十一世纪,她会因为后一条进局子,罪名大概是传播淫秽读物;搁在这个大齐朝,前一条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但是……   这本反倒销量好!说明它有市场啊!说明读者好这口啊!   容萱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本。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打算挑战一下重生(两世睡同一个小哥哥)、快穿(每个单元睡一个小哥哥)、ab(大屌少女睡小哥哥……?)。   至于耽美,她虽然也很想试试,但是不得不谨慎地在观察一下市场。   毕竟这玩意儿在二十一世纪都受歧视,老干部们动辄就扣一顶大帽子说同性恋是病。搁在古代,谁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   腊月十四,谢迟出门办了些年货,这些东西作为贺礼送去老师家,算是当学生的尽孝,之后他就可以回府歇着了,等到过了元宵再回顾府读书。   他办年货办得忒实在,足足拉了一马车。顾玉山见了之后哭笑不得:“你这孩子,不是去年就说过你了?府里什么也不缺,买点糖果蜜饯意思意思便是,你还真往多了办。”   谢迟笑道:“您就收着慢慢吃嘛,年货又不非得过年时全都吃完。腊肉之类都是可以放的,您让我尽尽心。”   顾玉山拿他没办法,这些东西又没法退回去,只好收了。卫秀菀则道:“这礼我们收了,之后你就好好在家待着,不用过来拜年了。小蝉有孕,你多陪陪她。”   顾玉山一听就瞪她:“差那一会儿吗?他是我学生,过年不该过来给我磕个头?”   卫秀菀回瞪:“你差那一个礼吗?你再计较这些,我可给小蝉娘家递帖子,收她当干闺女了。”   卫秀菀就是巴不得叶蝉是自家闺女,虽然她们平常走动也不多,这一整年也就见了三五回面,可她就是看叶蝉怎么都好。   再想想过几日三个各自出去建府的儿子就都要回来一起过年,卫秀菀便很想拉着他们说,娘这辈子是没法自己再生女儿了,你们谁方便给娘认个干妹妹回来?   与此同时,薛府中,张子适和太傅大眼瞪小眼地对坐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老师……这不行吧?”   薛成叹息无话。张子适争道:“这也太累了。逢年过节,谁家孩子不好好松快几天?皇长孙就算担子再重,也不能这么天天绷着啊。太子妃全指望他,这学生知道,可凡事物极必反,您也不劝着些?”   薛成笑了一声:“你当我不懂这些,你当我不想让他好好过年?”   张子适锁着眉看他。   薛成一喟:“太子前阵子和个梅氏生出了些事端,你也听到风声了吧?”   张子适点头:“听说了。那个被太子看上但不肯就范的女官,是不是?投井之后,不是陛下叫人好好地办了丧,还厚葬了?”   薛成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头:“陛下压着,外人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可我告诉你,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女官。”   张子适一怔。   “她比太子大好几岁,进宫的时候皇长子还在。陛下想把她指给皇长子,留在宫中先学规矩罢了。后来皇长子没了,她无心另嫁,就索性留在了宫里,跟着贵妃娘娘。”   “啊……”张子适哑然。   皇长子早逝,原要指给他的姑娘未能完婚这不稀奇。但未完婚却不肯另嫁,可见这姑娘已然见过皇长子,并且与他有几分感情了。   ——哪怕退一万步说,这感情或许只是单方面的,或许只是她倾慕皇长子。但陛下准允她这样留下,便是认下了这份情。   换言之,可以说那位梅氏,是在皇长子守寡。   也就是说,太子色迷心窍,企图对亡兄的人行不轨之事,还闹得人家投井自尽了。   “陛下气得当即就要废他,旨都写好了,为了朝中免遭动荡,又生忍下了!”薛成说即此,气得直咬牙,“太子这是心知家国天下的重担落到了儿子身上,越发没有顾忌!你说,咱不赶紧把皇长孙立起来,能行吗?万一皇长孙也变得顽劣,你我就是要写进史册去的罪人!”   再说,就算皇长子不顽劣,类似这种的事再出一回,陛下直接废了太子,那皇长孙的才学不能服众,亲王府不得咬成一团?   薛成也是一想这个就糟心。他不敢指责陛下对皇后专情,可他也当真想说……您专情不要紧,您好歹多生几个孩子啊!   瞧瞧这太子,什么玩意儿!还想换人都没得换!   诚然皇子间互咬也是咬,可自古以来,坊间不成文的规矩都觉得皇子间的斗争是正常的,变成王府之间夺位,则显得十分令人不安。   不能闹到那一步,决计不能。皇位必须稳稳当当地传到皇长孙身上,一点意外也不能出。   “多辛苦一些吧。”薛成疲惫叹息,“过年时你我轮流进宫教他,可以比平常放松一些,但不能不去。” 第88章   除夕,是元晰能休息的唯一一天。   ——一年里的唯一一天。   元晰不开心,因为元景都回家休息了,能休息到上元节之后,但他只有这一天。   这种情绪令他除夕过得闷闷不乐。虽然他也想好好地把这日玩过去,但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而且,这天他也并不是完全清闲,晚上还有宫宴呢。他还要给长辈们拜年,去拜皇爷爷他没有意见,可是想到要去见父亲,他就没精打采。   他不喜欢父亲,说不出原因。不过,他还是跟母亲讨价还价了一下:“能不能不去给父亲拜年……”   太子妃边给他换衣服边勉强笑道:“不行呢,他是你父亲,过年你要去磕个头才好。”   元晰低着头蔫了一会儿,提了一个自认为可以的交换条件:“我可以去给张大人磕头……”   张大人对他好,教他读书,而且总是对他笑,不像父亲。父亲总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而且,父亲也懒得理他。   太子妃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调整好情绪,再度笑起来:“你不能给张大人磕头。因为论起来,你是君,他是臣。不过明天张大人进来,你可以少读一刻的书,让他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元晰就明白了,父亲那里是不得不去的。   他小小地叹了声气,顺从地点头:“好……”   好在这天,太子倒还像个样子。抱着元晰坐了一会儿,温和地问了些有的没的。   不过崔氏坐在旁边,虽然含着笑,却一句话都没说。刚发生的梅姑娘的那事,让她觉得恶心。   准确的说,她敬重梅姑娘,但实在恶心太子。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太子至少还是尊重亡兄的,可他却色迷心窍要动兄长的人。   他疯了么?崔氏不停地这么问自己。   东宫里已有这么多女眷,还不够他逍遥?他竟要去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可怜梅姑娘守了十几年,却落了个这么不能外扬的死因。若她只是安然逝去,陛下追赐个名分,甚至以皇子妃礼葬都有可能。可叫太子一搅,这事硬生生被搅成了家丑,陛下厚葬梅姑娘也只能悄无声息的厚葬,在崔氏看来,这是对不住梅姑娘的心的。   如果投井的是太子就好了。   在太子陪着元晰玩的时候,崔氏一直在这么想。   另一边,勤敏侯府中,谢迟过了晌午便更衣停当,准备入宫参宴。   出门前他搂了搂叶蝉,有点遗憾:“新年总不能跟你一起过。”   “没事。”叶蝉踮起脚尖一亲他,衔笑道,“咱不差这一天,从年初一到元宵节我们都可以一起过。你去吧,我一会儿带孩子们去爷爷奶奶那儿!”   谢迟点点头:“让乳母们多费神,你别太操心。”   元显元晋现在都很闹,元明虽然还不会走,但一来对什么都好奇,二来很缠人。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要是亲自照顾这仨,非得累出个好歹来。   叶蝉诚恳地应下,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然后便把谢迟送到了府门口。   那匹皇帝去年赐的御马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见谢迟出来就上来要蹭它,谢迟把它推开,它就去蹭叶蝉。   “……哎你一股草料味儿。”叶蝉笑锁着眉头,扇了扇萦绕在面前的气味,然后摸了摸它的鬃毛,“晚上回来给你吃胡萝卜啊,新年大吉。”   她不知道马听没听懂,但总之马看起来很高兴。   待得谢迟绝尘而去,叶蝉折回府中现在前宅接上了元显元晋,又去正院带上元明,便朝爷爷奶奶那边去了。   ——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妻妾们齐聚一堂的机会。   谢祷照例不好跟孙媳们待太久,在她们磕头拜年后就带着重孙们去厢房玩去了。叶蝉留在谢周氏面前,谢周氏拉着她坐下,她看看妾室们:“你们也坐。”   众人就其乐融融地都坐了下来,谢周氏想了想,笑叹:“谢迟可真是的,怎么把三个孩子都交给你带?你这还怀着一个,可别累坏了。”   叶蝉忙说没有没有,元显元晋其实是住在前宅的,只有元明还在正院。   她道:“谢迟想让他们兄弟亲近一些,早就接到前头住了,也就是偶尔过来用个膳。他在家时他亲自盯着,不在时靠奶娘照顾,还有先生教他们读书。”   谢周氏这才松气,点了点头,却还是说了容萱两句:“元显和你熟悉,你还是要照顾着些,让夫人省省心。”   这话叶蝉没意见,便噙着笑没阻拦。可她等了等吧……发现容萱没反应?   叶蝉转过头,看到容萱两眼放空,显然在走神。   “……容姨娘?”她小声叫了她一下,容萱没听见。   她尴尬地又叫了一次:“容萱?”   容萱依旧没反应,坐在旁边的吴氏及时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   容萱刹那回神,下意识地啊地一叫!   氛围一时很微妙,容萱局促而茫然地看向叶蝉:“怎么了?”   谢周氏眉头微锁,显然不满地又嘱咐了一遍:“我说,让你平日多照顾着些元显,别往前宅一扔就不管了。君侯总不在家,夫人又怀着孩子,让他们省省心!”   “……”容萱一噎,有点不情愿。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在想,这事很耽误写稿!   谢周氏的眉头便锁得又深了两分:“你怎么回事?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奶奶。”叶蝉不得不赶紧打圆场,“奶奶您放心吧,我们照顾得好孩子。容萱一直也是有出力的,您别着急。”   谢周氏颜色稍霁,蹙着眉又看看心不在焉的容萱,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但气氛经此一道之后就变得有点冷了,原本想在谢周氏面前好好表现一二的吴氏和闵氏被弄得不敢贸然开口,踟蹰了好几番,最后只得带着不甘心和叶蝉一道告退。   出了二老的住处,几人就各自散了,到了晚上再去谢周氏那儿一道吃年夜饭。   叶蝉想着容萱确实有日子没见元显了,便邀她去了正院。结果这一路,叶蝉愈发地感觉到容萱的心不在焉。   元显确实跟她亲,路上一直绕着容萱蹦蹦跳跳,指东指西地跟她说话。可容萱时常反应不过来,有时同一句话元显要说三两次,她才能抽神应答他,摆明了不对劲。   于是回到正院,叶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怎么总看你魂不守舍的?是有心事还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看看?”   容萱:“……”   她其实就是卡文了,剧情走不通就总在琢磨。不过这个原因她没法跟叶蝉说啊,她就笑了笑,敷衍着说没事。   叶蝉想了想,多劝了一句:“若真有什么事,你别瞎客气啊。说出来我没准儿能尽快帮你解决了。这么藏着掖着,万一真成了大麻烦,那不就是大家的麻烦?”   她觉得这话没什么不能公开说的。   她和容萱虽已同在一府好几年,但其实完全说不上熟。说她是发自肺腑的为容萱好,她自己都不信。她就是怕容萱有什么麻烦事藏在心底会留下隐患——这个说法想来对容萱来说都可信得多。   容萱也确实对这话没什么可怀疑的,叶蝉说得的确够简单粗暴。她于是想了想,便说:“这个……我是有点心事,不过和别人都不相干,也不会给府里添麻烦,夫人您放心吧。”   “……那你可也不能自己憋得病了哦。”叶蝉带着几分不信打量打量她,又说,“不过你若真不肯说我也就不问了,你自己掂量着便是。”   然后她就叫人上了点心。两个人不够熟悉,吃着点心说话能少些尴尬,而且孩子也喜欢。元显爬到容萱膝头吃得可开心了,还拿着块枣花酥要喂容萱。   ——结果出现了让人有点伤心的一幕。   容萱又走了神,于是元显喂她没能得到回应。容萱一脸冷漠地坐在那儿,元显仰头看看她,脸上的笑容就褪了下去。   “……来,元显,喂给娘吃。”叶蝉走过去把元显举着的点心吃了,接着就势把他交给了乳母,还叫元晋也一道跟着先出去玩。   堂屋里静下来,叶蝉复又看看容萱:“真不能跟我说?要不咱进屋说去?”   她实在不懂容萱到底有什么心事,只是觉得,容萱平日都在府里,心事不是关于府里的就是关于娘家的呗。她又已然承诺了不会给府里惹麻烦,那就听着更像娘家的事情——娘家出了事还瞒着?不论是有人病了还是缺钱了,都应该告诉府里啊,这个府里能帮得上忙,而且也应该帮忙啊?   容萱哑了哑。她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让元显不高兴了,可她实在是一下子没控制住。   然后她看了看叶蝉,心下谨慎地思索了一下,觉得叶蝉应该不会因为她写小说找她的茬。她们平常已经很少见面了,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对谢迟也没兴趣,她们之间互不构成威胁。   是以容萱点了头:“那我们……进屋说?”   叶蝉便带她进了屋,把下人们都留在了外面。二人分坐到罗汉床的榻桌两旁,容萱组织了一下语言:“是这样,我需要一个事件。大概是甲乙丙三个人,身份嘛……都是后宅女眷。甲要害乙,然后嫁祸到丙身上,夫人您看有什么招比较合适?”   说完之后容萱一抬眼,发现叶蝉脸都白了。   叶蝉齿间颤抖着问她:“你要……干嘛?”   “我我我……我不害人啊!”容萱赶紧解释,“我就是在写故事……话本,话本您知道吧?一章一章讲故事的那种。这个剧情卡了好几天了,不写顺没办法继续往下走,今天魂不守舍都是因为这个。”   叶蝉:“……”   她自然不可能想到是这个原因,现下听完,也觉得无比离奇。可大概就是因为听起来太离奇了,又反倒让她觉得好像挺可信……   她呆滞了半晌,诚实道:“这我还……真帮不了你。”   这她哪儿懂?府里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容萱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喃喃揶揄:“我就知道。咱府里一点宅斗素材都没有……”   叶蝉:“……”   她尽力思索无果后,说了个想法:“要不我帮你问问谢迟,看他有没有主意?”   容萱立刻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让他知道,可以吗?您就当不知道这个事,算我求您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让叶蝉知道这事还好,但让一个男人知道她在写言情小说,就莫名羞耻。   “……行吧。”叶蝉答应了下来,然而下一句话是,“你写的什么,回头让我看看呗?”   容萱:“……”   这好像更羞耻了!   是以对于“笔名是什么?”“写了什么?”“有印成书吗?”等一系列问题上,容萱守口如瓶,坚贞不屈宛如革命烈士,叶蝉到最后也没看到她写的东西。   谢迟在宫宴散后回到府中时,府里的年夜饭也散了,他走进正院的卧房,一眼就看见叶蝉翘着二郎腿仰在床上,似乎情绪不高。   “怎么了?”他走过去问。叶蝉扭头看看他,想让他去问容萱要书的念头冒了一下就被她按了回去。   承诺还是要信守的!   她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困了。你怎么样?宫宴顺利吗?”   “还好。”谢迟一哂。   除了皇孙的席位被排到了皇太子前面之外,一切都正常。   陛下看来终是不想忍太子了。这座次排得也太明显,满朝文武都看得明白。   可近来又好像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他只隐约听说太子逼死了个宫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风声。   不是说宫女的命不值钱,而是和太子以往的劣迹相比,这事实在不值一提。今天的座次着实让谢迟惊了一惊,整场宫宴间也都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平心而论,谢迟其实不希望皇帝这么早就废太子。皇孙还小呢,这时把太子废了,就算能直接册立皇太孙,朝中也一定会动荡。   可这事轮不着他操心。这些想法,也都只限于想一想而已。   要他操心的,是另一件事:“我可能得离京一趟。”   叶蝉心头一紧:“干什么?”   “陛下想让我们几个四处历练历练,到各地走走,体察民情。”他说着一叹,“不过也不是立刻就动身,只是今天觐见时,陛下提了一句。具体什么时候去、是轮着去还是一道去,都还没定。”   叶蝉盯了他一会儿,一时竟不知该做出点什么反应。   她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这样的行程听起来至少要花上几个月,她从来没跟他分开过那么久。   谢迟坐到床边,手指刮了刮她的脸:“别生气。”   “……没生气。”她摇摇头,“正事嘛,你该去就去,好好办差,别担心我。”说着她就一翻身搂住了他的腰,她的脸埋在他朝服的衣料里,声音变得闷闷的,“但你不能忘了我,要常来信,有路上不会坏的好吃的你要寄回来!”   谢迟扑地喷笑:“你就这么馋!”   叶蝉没脸没皮地嘻嘻一笑,把这评价认下了。   不过,她才是不是因为馋呢。   她想,他是个忙于读书时都会吃得很凑合的人,如果在外面很忙,他肯定会更凑合。   那如果他心里记得帮她搜罗各地特产呢?买都买了,多少会自己顺带着也吃一些吧?这样总比随随便便掖两口点心就算吃过了强。 第89章   年初一,张子适进了东宫,揣着满心的阴霾等皇长孙。   作为储君,他付出加倍的努力并没有什么错。但作为一个刚四岁的孩子,他过得太累了。   他等了小一刻的工夫,皇长孙来了。张子适听到动静就抬头看向殿门,有些意外的是,皇长孙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正蹦蹦跳跳地往他这边跑。   “殿下。”张子适迎过去,元晰扑向他:“张大人新年大吉!”   元晰最初时叫他老师,被纠正之后就不太那么叫了。因为按照陛下的旨意,太傅薛成才是元晰的老师。他只是进来帮忙教一教他,还是叫张大人合适。   “新年大吉。”张子适笑笑,又看向正走过来的太子妃,太子妃在几步外就停住了,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他今天可以少读一刻的书,让大人陪他玩一玩,他高兴得很。”   张子适哑然。   纵使他一直感叹皇长孙过得太累,此时听到这种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三人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向元晰笑道:“好,那殿下先好好读书,读完之后我陪殿下玩。我也可以晚出宫一会儿,好不好?”   “好!”元晰应得很明快,然后就拉着他主动坐到桌边去了。张子适翻开书找到他先前学到的地方,余光看见太子妃转身离去的背影里浸满疲惫和落寞。   张子适摇了摇头,定下神来专心教元晰读书。大概是因为“一会儿可以和张大人玩”给了元晰盼头,元晰今天读书读得既认真又高兴。待得到了时辰,张子适也没诓他,准时阖上了书,问他:“今天就到这儿了,殿下想玩点什么?”   “嗯……”元晰眼睛一转,“我们去放风筝吧!含元殿前有地方!皇爷爷说,我想放风筝的时候可以去那里!”   ——如果没有后一句话,张子适还真不敢去。元晰这么说,让他放心地点了头:“好。殿下有风筝吗?”   “我去拿!”元晰说着就往外跑,候在外头的宫人赶忙跟上。不过片刻,元晰就拿着几只风筝和线轴跑了回来,举起来递给张子适,“您看,哪个好?”   张子适定睛一瞧:“……这么多?!”   元晰拿来的风筝足有七八只,张子适蹲下身和他一起挑,发现每个都很漂亮。   这画功,拿来做风筝可惜了。   张子适暗自啧嘴,心下笑叹皇宫到底是皇宫,即便他身份也不低,宫中仍时常有许多细节会令他惊讶。   他拿起一个大雁的风筝:“这个好看。”展翅飞翔的大雁,画功精湛,单是这么拿在手里看都觉得气势凌人。   张子适凝神看着,甚至觉出了这画师一定心气不低。若不然单凭技艺精湛,恐怕也画不出这样的风姿。   元晰探过脑袋瞧了瞧,表示也喜欢,张子适便拿着这个风筝带元晰去了含元殿前。元日大朝会在晌午时已然结束,此刻含元殿前一片安静,别无外人,只有早春依旧寒凉的风循循吹着。   在他们把两只风筝都送上天的时候,太子妃带着宫人寻了过来。她没有走到太近,在三四丈外的地方叫宫人搁下了凳子,落座看着他们玩儿。   张子适把手里的线轴暂且交给了宫人,去向太子妃见礼。   崔氏颔了颔首:“辛苦大人了。本宫知道大人什么也不缺,但新春佳节,本宫还是备了两份薄礼给大人和太傅,迟些时候会送去太傅府上,还请大人别推辞。”   张子适便没做推辞,噙笑揖道:“多谢殿下。臣还想求殿下件事。”   崔氏浅浅一怔:“什么事?”   张子适指了指天上:“那大雁的画功着实是好,栩栩如生,难得一见。臣觉得这画师不是凡类,想跟他交个朋友,可否劳殿下引荐一二?”   崔氏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而一分分滞住,然后她局促不安地抬眸看了看天,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是本宫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张子适:“……”   一阵冷风卷着两片枯叶从二人间刮过,激起一阵说不出的尴尬。他僵了会儿,仓促跪地:“臣冒昧了。”   “不知者不罪,大人起来吧。”崔氏神色清淡,心底却有莫名的喜悦在涌动着,“本宫认下大人这朋友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子适站起身,又缓了缓那股窘迫,才道,“那臣……接着去陪殿下放风筝了。”   太子妃点了点头,由着他去。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不知道,已经很久没人夸过她的画了。准确些说,已经很久没人夸过她的才学了。   其实她也读过很多书,在和太子成婚之前,她的学识在贵女间是数一数二的。太傅教太子读书时,她偶尔听到几句,几乎都能听得懂。眼下若不是元晰需要太傅的身份撑腰……其实这些小孩子读的东西,她自己来教也毫无困难。   崔氏兀自静了一会儿,觉得这么干坐着太冷,便起身往回去了。宫人们紧紧地随着她,她偏了偏头:“给张大人的贺礼里添两幅本宫的画,从本宫寝殿的箱子里挑。”   她寝殿的箱子中,收着的都是她自己比较满意的画,轻易不拿出来送人。   勤敏侯府,元显元晋趁着过年不用读书,四处撒欢儿。   叶蝉这才感觉到这哥俩虽然平常读书认真,但是心里八成也没多情愿,不然他们不会玩得这么过火。   ——青釉说,这两个一直疯到了老爵爷那里。老爵爷今儿个邀请了一位从前住在广恩伯府时的老邻居下棋,全让这哥俩搅合了。两位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没法跟他们发脾气。   叶蝉于是板着脸把他们训了一顿,问他们干什么给曾祖父捣乱?元晋低着头,脚尖在地面上蹭着,小声辩驳说:“我们没捣乱,我们想帮太爷爷……”   叶蝉:“……”   她想象出来了,这哥俩肯定是往太爷爷旁边一戳就开始指东指西地帮太爷爷出招。   她一敲元晋的额头:“观棋不语真君子!别人下棋的时候你们可以在旁边看,但不能说话,知道吗!”   元晋扁着嘴一脸忿忿,元显倒还算乖:“知道了!”   “去吧,去吃点心,吃完换个地方玩,不许给太爷爷捣乱了!”叶蝉拍拍哥俩的头,俩人便一道跑到桌边去吃起了点心。点心虽然日日都有,但过年总做得更加精巧些,图个新鲜。   今天陈进上了一道莲蓉包,一个个都做成了小白兔的模样。别说小孩子了,叶蝉看着都很喜欢,在元显元晋来前她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在碟子里摆出了一副排队玩跳格子的场景——格子是她用筷子蘸着果酱描出来的。   结果元晋看到这个就猜到是她干的,笑嘻嘻地嘲笑她说:“娘你好无聊呀!”   叶蝉:“……”   她哪儿幼稚了?她才不幼稚呢!她这叫童趣!   等到兄弟俩吃饱点心又跑出去玩的时候,她走到桌边一看,着实感受到了来自于儿子们的鄙视。   ——他们给她留了一只小兔子放在格子前,好像在有心照顾她的“创作”,不想让她白费力气。   叶蝉神色很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自己把那只小兔子吃掉了。   吃完之后她歪回了床上,呢喃着跟肚子里的小家伙(不是那个兔子)聊了会儿天,正准备到院子里透透气的时候,谢迟风风火火地杀了进来。   他两个胳膊一边夹着元显一边夹着元晋,哥俩都咯咯咯笑个不停。他铁青着脸把他们俩往罗汉床上一放:“还笑!再折腾,过完年就把你们送进宫读书去!”   元显便很努力地憋住了笑声,元晋则赖皮地继续气他:“好好好!我们去和东宫哥哥玩!”   叶蝉:“……”   她发觉这孩子近三两个月明显变得皮了,不好唬了!   不过谢迟看起来也没真生气,蹲下身瞪了嬉皮笑脸的元晋一会儿就站起了身,跟她笑叹:“真是够了。你肚子里那个可别又是儿子,不然要闹翻天了。”   叶蝉嗤声一笑,问他:“他们又捣什么乱了?”   谢迟揽着她坐到床上,斜眼瞥着两个小混蛋说:“出去体察民情的事,陛下说让谢逢先去。他怕沿途不小心给百姓惹麻烦会闹得名声不好,过来跟我琢磨有什么要注意的。这俩……”   谢迟揉起了太阳穴:“两眼放着光说要一起出去玩,要谢逢给他们带好吃的,还说要看江南的美女。”   “?!”叶蝉一个眼风扫过去,“你们从哪儿听的江南有美女?!”   小小年纪知道得挺多啊?!   “……爹说的。”元晋伸手指谢迟,弱弱地把锅甩了回去。   叶蝉又瞪向谢迟,谢迟道:“……我就随口跟谢逢说了句玩笑,谁知道他们在门口偷听啊?”   叶蝉不禁又笑了一声,谢迟却忽地攥住她的手,拉着她起身往兄弟俩那边去。   “干什么?”叶蝉茫然地走过去,谢迟再度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看。”   元显元晋懵懵地抬头看叶蝉。   谢迟一本正经:“你们的娘,正经的江南美女,江南最美的美人儿。”   叶蝉倏然面红耳赤,捂脸蹲地。   干什么啊!!!又拿她寻开心!!!   宝亲王——谢逢在元宵之后就启程出了洛安,如此看来,谢迟就算早晚也要去,一时半会儿也不用急了。   叶蝉暗松口气,觉得他迟些去好,现下太冷了。而且江南那种湿冷她很清楚,不在那一带长大的人突然去了大多是受不了的,穿得再多都会觉得寒气儿往骨缝里钻。   二月中,元明满了一岁;月底,元显过了四岁生日。按着谢迟和东宫的约定,孩子满了四岁就要送进宫陪皇长孙读书了。谢迟原想耍个赖,等元晋也满了四岁再把他们一道送进去,可架不住东宫给元显送了生辰礼。   ——送了生辰礼,就摆明了人家知道孩子已然满了四岁,再拖不太合适。   谢迟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东宫回了话,说再过几天,三月初一的时候便把元显送进宫。之后的这几天,夫妻俩便总是忧心忡忡的,一看见元显就觉得心疼。   才四岁啊,他不适应怎么办qaq……   ——两个人都这么想。叶蝉怀着孩子,心格外软。时常忍不住把元显拉过来搂一会儿,嘱咐他进了宫要好好的,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回家时要记得跟爹娘说。元显每次都嗯嗯啊啊的答应,情绪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低落……   到了入宫前一天的晚上,谢迟才一脸无奈地告诉在床上抹眼泪的叶蝉:“别难过了,我觉得元显的低落是拿来哄你的。”   “啊?”叶蝉一愣,谢迟指指前宅的方向:“我刚才路过他们的住处,这俩正欢天喜地地在床上跳着呢,都特别开心。元晋还为不能跟元显一道去的事很嫉妒,拽着元显说如果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一定要记住,回家来讲给他听。”   “……”叶蝉一时间心情很复杂,在感慨这两个小家伙心眼儿越来越多的同时,不由得祈祷元显进了宫后也能一直这么开开心心。如果他满心想着高兴的事情进了宫,之后却被现实打击得乐不起来,那就太可怜了。   她轻轻一叹:“最初这阵子,咱三天就把他接回来一回呗?”   谢迟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另外现在皇长孙的功课还是张子适在管,我跟他也打了招呼,让他多照顾着一些。”   相较于叶蝉担心他们进宫会不适应,谢迟更担心元显读的书不如皇长孙深,放在一起比较出高低之后压力会很大。   唉……   谢迟的心情很复杂。几年前,他偶尔还觉得自己还小呢,从爷爷奶奶到陛下也常跟他说“你还年轻”。可一眨眼,他就要操心孩子们的事了;近一步说,他的孩子们都要被卷进朝堂了。   “……今天我去陪元显睡吧。”他沉吟道,叶蝉浅怔,旋即点头赞同:“好,明天我们一道送他进宫,也好打点打点他身边的宫人。” 第90章   翌日清晨,叶蝉和谢迟都早早地起了床,准备一起送元显进宫。   元晋想跟着一起去,叶蝉思量再三后拒绝了他——她担心元显现下瞎高兴归瞎高兴,真到了他们要搁下他回府时还是会闹情绪。那到时候,元显一看弟弟被带回去了,不久更难过了?所以元晋还是乖乖留在家里吧。   于是哥俩在府门口相互拥抱了好久,元晋一再强调哥哥你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继续告诉我哦!元显郑重承诺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忘了你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宫门前,谢迟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抱下元显交给乳母,又亲手去扶叶蝉。   叶蝉的身孕一转眼都六个多月了,轮廓已很明显,谢迟怕她有闪失,本不想让她出来,奈何她不放心元显,非要亲自来看看。   进了宫门,元显开开心心地跑在前面,谢迟搀着叶蝉走在后头,绕过含元殿正要往东去,几个疾步从北边赶来的宦官挡住了他们。   刘双领迎上前,为首的那个宦官道:“陛下吩咐,勤敏侯入宫后,先带小公子去趟紫宸殿。”   谢迟一怔,想到御驾前规矩多,便跟叶蝉说:“那你先去东宫见太子妃,我们一会儿就来。”   叶蝉此前也已见过太子妃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就点了点头,独自往东宫去。谢迟牵着元显的手往紫宸殿走,元显双眼发亮:“陛下要见我们?”   他还小,并不懂“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个大人物。   谢迟点点头,嘱咐他说:“一会儿你要规规矩矩的,见到陛下要先行礼,陛下不问你的时候你不要乱说话,更不要四处乱跑,知道吗?”   元显乖乖地点头,把他的话都应了下来。可进殿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到底还太小,虽然比元晋要乖很多,也架不住对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会好奇。于是行完礼之后,他便东张西望起来,仰着头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了站在御案前的九五之尊脸上。   皇帝也正看着他,于是他拽了拽谢迟的衣袖,自以为很小声地道:“那个爷爷看我……”   “……”谢迟崩溃。看来元显虽然知道是来见陛下,但殿里宫人太多,他压根没闹明白哪个是陛下。   皇帝则嗤地一笑,蹲下身朝他招手:“来,爷爷看看你。”   元显有些怕生,一下子就躲到了谢迟身后。谢迟拍拍他:“快去。”他也不出来。   皇帝又笑笑,不再逗他,看向谢迟:“有日子不问你功课了,朕考考你,然后和你们一道去东宫,顺便看看元晰。”   谢迟:“……”   他真是有日子没被皇帝问过功课了。总被问的那阵子,他虽然也次次都紧张,可到底适应了些。现下皇帝突然提起来,他又没什么准备,一下子竟有点手足无措。   好在事实证明,名师出高徒。谢迟这两年大半时间都在顾府里,虽然他自己觉得只是按部就班的读书,但皇帝考到的内容,他确实已基本都能对答如流。   偶有那么一两句话听着陌生,皇帝提一句出自那本书,他就坦言道这本还没读到,皇帝也不怪他。   世间的书太多了,一辈子都读不完。被考出几本还没读过的,实在正常。   皇帝考他考得神清气爽,考够了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跟元显说:“看见没有?你要好好跟你爹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学问。”   元显也是头一次见识到父亲的学问,在旁边听得都傻了。被皇帝这么一说,他立刻点头:“好!”   在去东宫之前,皇帝又留他们一道用了个午膳。用午膳的时候,皇帝亲自给元显夹了几筷子菜,元显就不太怵他了。   小孩子嘛,还是好哄!   于是在离开紫宸殿往东宫去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皇帝牵着元显的手。元显还问东问西,看见什么都要好奇一番,皇帝就耐心地答了一路。   谢迟跟在皇帝身侧提心吊胆又插不上话,临到东宫时,倒是皇帝转过头跟他说笑起来:“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谢迟被这问题弄得怔了怔,低头笑道,“可能是吧……臣不太记得了,但祖父母偶尔提起,说臣儿时也淘得很。”   那时候他父亲还在,不需要他太懂事。   皇帝很快也想起了他父亲早逝的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笑了笑:“你把孩子教得不错。”   早几年,谢迟在他眼里都还是个孩子,进殿回话总紧张得不行,他考他些难题想摸他的品性,他就回去老老实实夜读了好几天,读得两眼乌青。   如今,谢迟的孩子都能在他跟前蹦蹦跳跳了。   皇帝莫名的有了一种沧桑感,沧桑之余还有些欣喜。   他于是沉吟了一会儿,又道:“等过几年,孩子们都大一些,你挑一个才德兼备的立嫡,朕封他当世子。”   “陛下?!”谢迟悚然一惊。   ——要承王爵的孩子才叫世子。   他忙要行大礼谢恩,但被皇帝拦住了:“你还太年轻,这爵位朕现在不能给你。”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来日册封了,你再谢恩不迟。”   论血脉,谢迟到底远了些。册个侯位还不算大事,要封郡王,他还是再熬几年资历吧,免得又遭人嫉恨。   皇帝暗自想着,又走了几步,忽而惊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一贯不喜谢迟,这他知道。打从那年冬狩,谢迟指认太子先对忠王动手之后,太子就记仇了。   可方才有那么一刹,他想的竟是,等再过几年太子便废位了,到时封谢迟一个郡王,太子纵有不快也不好找他的麻烦。   ——从什么时候开始,谢迟在他心中竟有了这种分量?   皇帝有些心惊,又兀自摇了摇头。   谢迟是担得起这份恩典的。而太子无德,他这般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东宫里,元晰正和元景一道读着书,太子妃见叶蝉先一步到了,就将她请去了宜春殿,一起陪女儿玩了一会儿。   宜翁主也就比元明大十几天,现下和元明一样,基本还不会说话。   不过即便如此,也已然能看出她长大后必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叶蝉看得眼热,禁不住道:“妾身真希望自己这一胎也是个女儿。”   崔氏端着牛乳糕正喂宜翁主,听到叶蝉这话扑哧一笑,便把碗递给了她:“喏,先让你喂着过过瘾?”   叶蝉就将碗接了过来,宜翁主啊呜啊呜吃得很乖,稍微加了些糖的牛乳糕又有股甜甜的奶香味萦绕在周围。叶蝉喂着喂着觉得心都化了,要不是自己大着肚子,她真想把宜翁主抱进怀里使劲揉一揉。   宜春殿里一派其乐融融,聊着聊着,突然一声“陛下驾到——”震入殿中。   皇帝鲜少亲自来东宫,于是连太子妃都惊了一跳。叶蝉忙和她一道往外迎,行礼下拜间她连心速都加快了,她还没见过皇帝呢!   然后,叶蝉就听到一声闲散的“免了”,抬眼间,她看到青灰色的常服衣摆从眼前掠了过去。   接着,跟在皇帝身后的谢迟扶了她一把。他没让她去紫宸殿就是不想她大着肚子还要行大礼来着,无奈还是没避过!   皇帝径自到主位落了座,看到宜翁主咿咿呀呀地晃到了跟前,就顺手把她抱到了膝上,继而随口问太子妃:“元晰还在读书?”   “是。”崔氏颔首道,“再读一刻便该歇息了,一会儿带过来,陛下见一见?”   皇帝颔首:“有几日没见他了,带过来,正好也让他见见元显。他们是堂兄弟,日后一道读书,要和睦相处才好。”   崔氏心下不禁有些讶异——五王府把元景送进来的时候,没听陛下叮嘱这些啊?   她一边打量谢迟一边点头应道:“陛下放心,元晰原也跟勤敏侯府的两位公子都熟,自会好好相处的。”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品着茶静等了起来。待得元晰元景读完书过来,殿里小孩子多了,不知不觉就热闹了几分,一片轻松愉快。   前面的寝殿中,一宦官在太子床前磕头磕得都快破皮了:“殿下、殿下……陛下亲临,您、您还是去见个礼吧……”   床帐里酒气未散,太子阖着眼锁着眉,不耐地摆手:“滚,孤懒得去跟勤敏侯逢迎。向父皇问安也不差这一时,你不要多废话。”   他和勤敏侯的积怨谁都知道,这两年勤敏侯往上窜,他觉得碍眼但也没有做过什么。如今还要他去对勤敏侯笑脸相迎?可算了吧。   再说,他虽然现下还是太子,但这储君之位转到元晰头上,已是定局。如此这般,他便已不算储君了,还在意那么多干什么?   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可不想像皇兄那样,事事尽心尽力,弄得人人都念着他的好,却没能保住他的命。   他乐得让元晰当这个储君,乐得让元晰越过他直接坐上皇位。他当上大半辈子的太上皇有什么不好?该享的福都能享,还不必劳心伤神。   床前跪着的小宦官拿他没辙,又劝了两句见他不听,只好磕头告退了。   是以这天,太子一直没有露面,叶蝉回府后一想还觉得有点奇怪,觉得这于礼不合。   她战战兢兢地小声问谢迟:“太子被陛下幽禁了吗?”   谢迟弹了她一记爆栗:“别瞎猜,猜了也不许瞎说。”   “……”叶蝉哼哼唧唧地揉揉脑门,嗫嚅说又没跟别人说,只是小声跟他念叨念叨,怎么了嘛!   谢迟一边笑瞪她,一边在心底也盘算起了太子的事。   今天的事情倒不大,太子一贯散漫,在温柔乡里逍遥懒得露面也有可能。   但前阵子,在除夕宫宴上,皇长孙的座次被放在了太子之前,那可见是做给别人看的,可见陛下想循序渐进地立稳皇长孙。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今天谢迟注意到,皇长孙身边的大宦官比先前高了两阶,和太子身边的人官位一样了。这显然不是皇长孙自己做的主,太子妃也没那个权力在东宫里添一个位份如此之高的宦官,只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在用各种明里暗里的细节,昭示皇长孙日后的地位。   这都没什么错,他却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生。   皇长孙还太小。如若皇长孙去了,与陛下血脉最近的那一层宗亲也非没有继位的可能。是以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事不会那么顺利。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铤而走险的人总会有。   以前他们按兵不动,现下陛下有了动作,他们也该动起来了吧?若不然,等到皇长孙立稳,可就来不及了。   谢迟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倒不想沾那些事,可今时今日,他在洛安也有了地位,他怕那些事沾过来。   谢迟认真斟酌了足有两天才拿定主意,再从顾府回家后,他便告诉叶蝉:“我跟老师告了个假,他布置了要读的书给我,我自己读便是,咱一家子去明德园住一阵子。”   “……怎么这么突然?”叶蝉一听就觉得有事,锁着眉头打量他。谢迟走过来,大刺刺地把她一搂,然后吧唧亲了一口:“没事,去躲躲清闲。你着人收拾着,咱明天启程,我去知会爷爷奶奶一声,请他们一道去。”   爷爷奶奶也去?   叶蝉怔怔然。先前他们去明德园,爷爷奶奶都没有一道去过。不是他们不请,而是二老懒得动,觉得还是府里自在,谢迟便没有勉强。   这回听她的意思,是一定要一起去了。这瞧着很像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吧……他又一副并不太紧张的样子,看不出大难临头的痕迹。   大概只是防患于未然吧。   叶蝉沉吟了一会儿便不再乱想了,她信得过谢迟,真有什么事,他会跟她说的。   他们离京后不足一旬,洛安城里就出了事。事情被宫里压着,只有一些细致末梢随着春日的风声一点点渗出来,窜在街头坊间,令人不寒而栗。   顾府里,顾玉山弄了个烟斗在廊下嘬着,悠悠地喷着烟摇了摇头:“谢迟这小子,鼻子倒灵!”   他都没发觉洛安要出事,谢迟倒先一步溜了。   卫秀菀从房里拿了件薄披风出来给他披上,坐在旁边想了想,道:“出事的人,偏是跟他很熟的,他又心善,只怕还是要躲不过。”   顾玉山又喷了口烟。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渐渐涨大、散开,最终消失不见,他又笑了一声:“你想让我提点他?”   卫秀菀淡看了看他:“不然呢?”   “依我看,他再历练历练也好。”顾玉山神色轻松,“这事他就是沾上,罪过也不会太大。而且我瞧这事来得蹊跷,透出了的风声又还不多,究竟怎么回事,还说不好呢。”   卫秀菀的眸光微微一凛:“你是觉得……”   “陛下可不是傻子。”顾玉山复一声笑,继续嘬着烟斗,不再吭气了。 第91章   明德园里,叶蝉支着额头看着父子三人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肉。   今儿是元显第三回出宫,离开宫门就直接接来了明德园,然后谢迟就带他们一道跑马去了。   跑马回来,三个人都已经饥肠辘辘,叶蝉原本让小厨房备了炒饼,炒饼里配的是周围佃户自家挖的野菜,结果谢迟吃了两筷子就可怜兮兮地望向了她,跟她说夫人啊,为夫饿狠了,有肉吗?   弄得跟她欺负了他似的。   她于是大手一挥,让陈进炖了好大一道红烧排骨!   这道排骨用的都是最规整好啃的肋排,切得规规整整,入味又不腻口。偶有那么几块里面的骨头是脆骨,还有几块上带着炖得黏软的筋,三个人都就着米饭吃疯了。   元晋还拿着小勺舀排骨汤泡饭吃,一看就是学了她的吃法。   叶蝉在他们回来前就已吃了晚膳,原本一点也不饿。但欣赏了他们的吃相片刻,她就很没骨气地觉得饿了。于是她又让青釉添了副碗筷,挑了块看起来炖得比较烂的排骨来吃,元晋这小家伙忙里偷闲地摸摸她的肚子:“妹妹要乖乖吃饭哦!”   谢迟啪地用筷子敲了他的额头:“爹是不是昨天中午刚说过你?”   “……”元晋委屈地揉揉额头,应了声哦。   叶蝉摒着笑没说什么,往元显元晋碗里各添了一块排骨,给谢迟添了两块,算是感谢他——感谢他用一种很周全体贴的方式照顾她的感受!   这事其实也不大,在谢迟把元晋拉过来训了一顿之前,叶蝉自己都没注意。说白了就是随着她的月份渐大,元晋越来越盼着这个妹妹的诞生,一看她吃东西,他就要过来冲着她的肚子说:“妹妹快长大哦!”“妹妹赶紧吃饭哦!”之类的话。叶蝉自己没当回事,小孩子嘛,盼着弟弟妹妹多正常?而且不止是元晋,她也盼着啊。   可是谢迟却不高兴了,他教育元晋说:“你盼着妹妹没关系,可你要知道,你娘怀妹妹很辛苦。她想吃什么,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想吃,或许是因为不太舒服,吃些合口的才能舒服,你不能只想着妹妹,也要记得照顾娘,知道吗?”   叶蝉对他这个说法倒不反对。因为这也就是元晋是小孩子,如果家里的大人们——比如谢迟、比如爷爷奶奶,在她有孕后都只知道围着肚子里的孩子转,却不想着她的话,她肯定会不高兴。   可是,毕竟元晋还是小孩子。于是叶蝉趁元晋不在的时候,小小地跟谢迟争辩了一下,觉得现在和元晋说这些是不是太早啦?有些照顾人的道理,都是大了才懂,这么小就跟他说这些,他听不明白吧……   但谢迟的意思是:“先教给他,以后再慢慢懂也不迟,他们读书也是这样的。”然后他又未雨绸缪地跟她说,“从小好好教,能让他以后当个好丈夫。不然来日他妻子有了孕,他天天只在乎肚子里那个,他妻子多难过啊?”   叶蝉:“……”   那至少还得再过十几年啊!不过,行吧,能潜移默化地让他学会这些也好。   元晋也很乖,刚才他忍不住又说了,只是因为实在很盼着有个妹妹。现下又被父亲提点了一回,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看向叶蝉道:“娘要多吃一点,保重身体!”   “嗯!”叶蝉笑吟吟一应,捏捏元晋的脸,然后低头亲了他额头一口。   元晋嫌弃地抹了把额头:“都是油……”叶蝉哈哈哈哈笑着端碗溜了。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吃饱后,谢迟和叶蝉正打算带上三个孩子一道去湖边走走,刘双领神色焦灼地进了屋:“君侯。”   谢迟看过去,刘双领说:“宝亲王妃胥氏、宝亲王侧妃南宫氏来了,说有急事,想见见夫人。”   “啊?”两个人都一愣。   四王离世时的那档子事他们都清楚,在他们的印象里,谢逢的后宅水深火热啊,怎么正侧妃一道来了?   叶蝉蹙着眉头不想见,一来她对这位害人的正妃没好印象,二来对这位侧妃南宫氏……怎么说呢,她现在自己有着身孕,实在不想惹这些有的没的。   谢迟也道:“你没告诉她们夫人有着孕?”   刘双领欠身道:“下奴说了,可两位王妃说是宝亲王出了事,她们实在没法子了,不得不来叨扰。”   谢逢出事了?!   谢迟心头一紧,叶蝉也立即道:“那请进来吧。”   说罢她便让乳母将孩子们先带了出去,谢迟指了指屏风:“我去后面听着。”   叶蝉点头,谢迟躲过去不过片刻,胥氏和南宫氏就进来了。   叶蝉赶忙迎上去见礼,刚福身,胥氏就伸手扶住了她:“不敢受这礼,我们……打扰夫人安胎了。”   叶蝉便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请二人落了座,让侍女上茶上点心,然后弯也不拐地问她们:“大晚上的,明德园又远在洛安城外。不知两位王妃来,究竟是有何事?”   胥氏与南宫氏相视一望,南宫氏道:“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出事了!”可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哽咽了起来,后面的话,还是胥氏继续说下去的。   胥氏道,宝亲王奉旨去体察民情,到了山西一带,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让陛下派去的钦差给拿了。   “我们也没进宫,只听说,陛下当时发了好大的火。”胥氏满面愁容,“那位钦差大人也不是一般人,听说是顾玉山先生早年的门生之一,和皇长子亲近得很。后来皇长子去了,顾先生遣散门生,他就进了兵部当官。这回,不知怎的陛下想起了他来……”   叶蝉听到这儿明白了几分,开门见山地问:“王妃是觉得我们君侯有顾先生的交情在这儿,想请君侯跟这位钦差大人走动走动?”   “……那倒不是。”胥氏摇摇头,“旨是陛下下的,钦差也做不了主。只是……殿下现在被押起来了,我们见不着人,既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他怎么样了。在来明德园前,我们已去敲了几位叔伯的门,可这事……”   洛安已有日子没出过这种事了,亲王们都小心得很,闭门不见。   胥氏当时就意识到,这事若是出在先前的四王身上,或许各亲王府还肯帮一帮。但四王一去,各府之间的关系多少淡了一层,亲王们不肯出面,底下和谢逢相识的世子也会被拦着,想出力也出不了。   可这事,胥氏也不敢拖。思来想去,她只好来试着求求谢迟。   叶蝉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当下脑子有些懵。想了想,问她:“那王妃是想……让君侯在洛安走动走动,好让您见见宝亲王殿下?”   “能见一见、能让我们知道知道怎么回事,都好。若君侯肯在陛下跟前开口求求情,那更……”胥氏说到这儿却自己意识到了不妥,旋即摇了头,“这话夫人当我没说。我们不求别的,只求能清楚一点是一点。眼下这么黑白不清的,家里实在是慌得很。”   叶蝉便明白了,宝亲王府现下也都是没头苍蝇。她们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陛下震怒到底是为什么?谢逢犯了多大的罪?   这听起来倒不难,不过叶蝉也没直接应下。她客客气气地告诉二人说:“君侯现下出去跑马去了,没在家,等他回来我便告诉他。王妃放心,君侯和宝亲王殿下一贯亲近,但凡他能出力,就不会不管的。”   这话说得好听,可胥氏也听明白了——但凡能出力,就不会不管的。可若是不能呢?那她们也别指望着勤敏侯能舍出自己去讲朋友义气。   不过,能这样也已经不错了。勤敏侯这里也是一大家子人,谁也不能要求谁舍出自己救旁人去。   胥氏和南宫氏便适可而止地告了辞,叶蝉目送她们走出院门才折回来,看看已从屏风后踱出来的谢迟:“怎么办?”   谢迟锁着眉,摇摇头:“不知道。”   这事太突然了,他一点都想不到原因。既不知情,如何帮忙?陛下听说他在打探会怎么想?他贸然在陛下跟前开口,会不会让陛下怒意更甚?   “那就……不管么?”叶蝉迟疑道,谢迟一喟:“再等等。若是大事,总会还有别的风声。谢逢还年轻,陛下一直也拿他当小孩子看,会多几分宽容的,咱们不必太慌。”   谢逢比他还小两岁呢,出去体察个民情,能出什么事?   收受贿赂?他在谢逢离开前就跟他说过要当心这个,谢逢拍着胸脯保证,他不会收地方官一个铜板。   那总不能是游说当地驻军跟着他谋反吧?这太扯了。再说,谢逢也没那个心。   谢迟自问清楚谢逢的心思,也清楚谢逢的本事。他就不是个谋反的料,天赐叛军给他他都不知道怎么攻洛安。   可是第二天,谢逐和谢追一道来明德园敲了门。俩人身边连个宦官都没带,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谢迟一问,都是从家里硬闯出来找他的。   “你们干什么啊?!”谢迟一边请他们坐一边蹙起眉头,谢追牙关紧咬:“父王不让我们管谢逢,我们还真能不管他吗?这事想想都知道他冤,他就没那个本事!”   谢迟一怔,旋即问道:“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到底什么罪名?”   旁边的谢逐一身沉叹:“勾结驻军,谋反!”   谢逢:“……”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片刻,他爆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谢逐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暗自措辞了一番,把自己所知的经过说了。   ——说之前他先强调了几遍,自己也只是听说。   他听说,谢逢到了山西一带,当地的官吏就设宴迎接了他。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宴席之后,驻军的将领提出让他到军营看看。   “……这也没什么啊?”谢迟道。   既要体察民情,将士们过得好不好自也要看看。在他看来,就算将领们不提,谢逢都该主动走一趟。   “若只是去看看,当然没什么。可当晚,谢逢没走。”谢逐说着就摇头叹气,“据说营中当晚又设宴款待了谢逢,他和将军们一起喝得大醉。席上说了些……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谢迟心头一紧:“谢逢说的?”   “他说的还是将军说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些话被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当即就派钦差拿了人。现在几个将军都在刑部大牢押着,谢逢在诏狱。”   谢迟耳畔一声嗡鸣。   诏狱,进了那地方,一旦开始动刑,谢逢就算出来也是个废人了。   可谢迟又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诏狱这两个字的出现虽然吓人,但此事里最关键的那一环——军营中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其实还是没闹清楚。   陛下清楚吗?清楚多少?这大概才是关键。   他愿意相信那些话都是将军说的,因为谢逢实在不像那种人。可大醉之后……谁知道呢?   谢迟不敢妄作判断,沉吟半晌,说:“我们没办法进诏狱打听,对吧?”   谢逐颓然点头:“这个节骨眼上,除非是有信得过的人在诏狱,可以替我们问问,不然谁这会儿去,大概都要捅到陛下耳朵里。”他说着揉起了眉心,“也是无巧不成书,你猜现下咱一众堂兄弟里,谁在诏狱当差呢?”   谢迟并不清楚诏狱的官员变动,只听他这口气,也猜到了:“谢遇……?”   谢逐点头:“咱但凡敢去,他不拿咱邀功那就不是他了。”   真让人头疼啊……   谢迟哑声笑笑:“这事咱要是不管,谢逢最惨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觉得好歹亲缘关系放在这儿,谢逢又还那么年轻,秋后问斩应该不至于吧?   谢逐的答案证明,秋后问斩确实是不至于:“估计会赐死吧。”   谢迟:“……”   这不管还真不行。退一万步讲,他们至少要打听打听。   如果打听的结果是谢逢当真行了大逆不道之事,那他以死谢罪也活该。可若是冤案呢?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都被这怎么想都很荒谬的谋逆之事给难住了。   宫中,紫宸殿里安寂无声,只有皇帝翻阅奏章的声音时不时划过空气,转瞬即逝。   宫人们都低着头,傅茂川心里一个劲儿地犯着嘀咕。他在御前的时间长了,经过的事情也多,眼下这件却还是让他不能理解。   蹊跷,太蹊跷了。宝亲王……没理由啊。   不过,傅茂川还是把那些为宝亲王说项的折子都压了下来。现下往上递折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傻子。要不然,怎么不见各亲王府递呢?和宝亲王关系那么好的勤敏侯,不也没动静么?   不仅没动静,而且他还遛到明德园去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良久之后,皇帝放下了奏章:“山西副总兵肖铎,今天在狱中自尽。”   啊?   傅茂川一怔,正心想没人来禀话啊,那摞奏章里也没有刑部的折子,皇帝在此时又更加明白地说了一遍:“传密旨下去,山西副总兵肖铎,今天在狱中自尽。” 第92章   山西驻军的副总兵在刑部大牢自尽。   这寥寥数字在一夜之间传遍洛安,谢迟住在远在城郊的明德园也听说了。   谢逐和谢追昨晚都借宿在了明德园,因为他们此番从家中溜出来,可想而知闹得极不愉快。一旦回去,家里肯定看得更严,想再出来只会更难。   于是二人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天一亮就去找了谢迟,商量该怎么办。   这副总兵为什么突然自尽没人说得清楚,可能是畏罪自尽,也可能只是吓破了胆——如果是后者,那可见这事当真很大,谢逢在极度惊惧之下没准儿也会想不开。   三个人都一筹莫展,谢迟不愿瞎耽误工夫,摆摆手道:“我先送元显进宫。等我回来,咱再好好议议。”   他说罢就带着元显出了门。元显昨天被他带着骑马骑上了瘾,现下看见马车也不想上,犹豫着拽了拽谢迟的衣袖:“爹。”   “嗯?”谢迟低头看去,他小声问:“爹能骑马带我进宫吗?”   谢迟:“……”他觉得这路途有点远。他倒无所谓,但元显还小,这么一路颠簸过去恐怕会太累。   于是他跟元显说了道理,然后道:“要不这样,爹有匹陛下赐的好马在府里。咱先坐马车,路过府门时停下,爹骑那匹马送你进宫?”   元显觉得不够痛快,不过还是点了头,乖乖地上了马车。   父子二人到东宫时正值晌午,元显便直接被带去用午膳了。谢迟想赶紧回明德园跟谢逐他们商量谢逢的事,没有多留,和张子适寒暄了两句就出了东宫。   从东宫处往宫门走,要经过含元殿,他望着那巍峨的大殿边走边愣神,心里一阵阵的发沉。   两个多月前,他们还和谢逢一道在除夕宫宴上宴饮呢。如今,谢逢不明不白地身陷囹圄。   谢迟一边走神,一边脚下鬼使神差地转了弯,走向紫宸殿。   等到过了宣政殿,看见紫宸殿时,他才猛地刹住了脚,意识到自己不该往这边走。   ——到紫宸殿能做什么呢?虽然旨是陛下下的,可他过去,是能当面问陛下,还是能和御前宫人打听?   都不能,现在什么都不能做。陛下平日里待他们再好,也还是一国之君。在这件事里,谢逢是沾着谋逆之嫌的乱臣贼子,陛下龙颜大怒,要查、要治罪、要把谢逢满门抄斩,都不容旁人置喙。   他们不能贸然往上靠。一步走错,自己便也可能再说不清了。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谢迟的骨缝里往外透着。   谢迟心情复杂。他发现在大多时候,陛下都让他觉得很亲近,让他觉得是一位仁慈的长辈——陛下关照他的儿子、许他以更高的爵位,让他无比感激。可这一切,都不妨碍在出事的时候,陛下用一个举动就能让他感受到天威不可侵犯。   不仅他如此,全天下都如此。谢逢就算已位至亲王又如何?还不是一夕间就下了大狱。   九五之尊待他们再好,也首先是九五之尊。   谢迟静了口气,转身折返回去,继续向宫门走。   紫宸殿檐下的阴影里,皇帝凝神瞧了瞧,就认出了走过来又折走的人是谁。   傅茂川察言观色,在旁面露不解:“好像是勤敏侯。怎么……”   “准是为宝亲王的事。”皇帝摇了摇头。从私心来讲,他不希望谢迟搅进来。但若谢迟插了手,纵有这份私心,他也只能公事公办。   现在,趁着宗亲们都还在观望,先一步杀一儆百把元晰立住,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叹了口气:“傅茂川。”   傅茂川上前了半步。   “你去告诉勤敏侯,他若想去诏狱看看宝亲王,就去,朕体谅他们的情分。但朕也希望他不要犯糊涂,让他好自为之。”   傅茂川躬身应下,即刻走出檐下,去追谢迟。谢迟原也走得不急,到含元殿前刚拐过弯,就叫傅茂川给追上了。   傅茂川原原本本地转达了皇帝的话,谢迟一下汗毛倒立:“陛下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紫宸殿的方向,傅茂川点头:“陛下看见君侯了,猜着为宝亲王的事,让臣来嘱咐君侯一声。”   接着他顿了顿,又说:“臣替君侯跟诏狱打个招呼?”   “……不了。”谢迟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他想,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去什么去?   傅茂川却道:“臣觉得,您若本来就没打算去,那就罢了。可您若想去瞧瞧,便还是去的好——依臣看,陛下那话绝不是跟您兜圈子,他犯不着啊。若是要探探您的意思,把您叫到跟前问问话不是更好,何必非提诏狱?陛下这是真体谅您。您不去,不是上赶着让陛下觉得您怕他么?”   谢迟怔了怔:“这样吗……”   傅茂川点头,但更多的话,他不好谢迟说了。   他没法跟谢迟提陛下看他有多顺眼,也没法说他脾性有几分像皇长子,陛下或多或少是拿他寄情呢。当下他提点谢迟的这两句,也不是为谢迟,而是想让陛下舒心一点儿。   近几年因为太子的缘故,陛下心里太苦了。可眼瞧着更苦的还在后头——假若几位亲王最终还是动了起来,陛下为了皇长孙,早晚要跟他们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   眼下,勤敏侯若能让他高兴,那他就推一把,尽量让他多高兴一些吧。   傅茂川不再同谢迟多言,施了一揖,就折了回去。   诏狱里,谢逢坐在角落里,倚着墙壁,正两眼望着房顶发愣。   他到现在都是蒙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或者说,原有他虽听说了,却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他当时喝醉了,大醉。   可即便当时大醉,他现下回想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大逆不道的醉话呢?他平常可完全没有那种心思。   他?起兵造反?可别逗了。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但事情还是这样出了,陛下震怒,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到时候,他说自己不记得了,陛下会信吗?还是索性说自己是喝大了犯下的无心之过更好?   谢逢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吱呀一声木门推响,谢逢下意识地抬眼,然后在昏暗中怔了怔,看清了进来的人:“……哥。”   他赶忙站起身,谢遇走进来,将食盒放到了屋里简陋的木桌上。   先前因为谢迟的事情,谢逢也和谢遇不太对付。眼下狼狈相见,谢逢大有些局促。   谢遇倒向完全没看见他的狼狈,大大方方地先在案边坐了下来:“喏,给你带了好吃的,过来尝尝?”   谢逢也着实饿了。虽然他进诏狱后吃的饭菜还算像样吧,可诏狱里的“像样”,指的不过是饭菜都是新鲜的,不馊。他一连几顿都是一碗糙米饭加一碗煮白菜,十八九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够吃?谢遇把食盒一打开,谢逢腹中的馋虫就涌动了起来。   “来,腐乳红烧肉。”谢遇从食盒里端出一盘色泽红润晶莹的烧肉,谢逢吞了口口水,却只能克制着食欲别开目光:“哥,我还在孝期……”   “啊……”谢遇一僵,心里大感尴尬。   然后他瞧了瞧,另外两道菜——宫保鸡丁和椒盐明虾他也不能吃,凉拌腐竹倒不犯忌,可只能吃个凉菜这不是捣乱吗?!   谢遇窘迫地把米饭和那碟腐竹先端了出来:“你先垫垫,一会儿哥给你重新备几道送来。”   谢逢吃了口热腾腾的白米饭,然后就打量起了谢遇:“你是不是有事啊?”   他肯吃谢遇送来的东西,是因为觉得谢遇不至于直接毒死他。可谢遇是个小人,先前的各种摩擦搁在那儿,现下若说谢遇是真心实意地来看他,他也不信。   谢遇被他戳穿心事,更加窘迫了一阵,然后强自干笑道:“也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商量商量今后怎么办。”   谢逢闷头又塞了一筷子米饭,没有吭声。   谢遇满脸关切地凑近了两寸:“你知道吗,跟你喝过酒的一个副总兵,昨儿个在牢里自尽了!”   谢逢悚然一惊。他此前虽知陛下震怒,却没觉得这事会闹到这么大。眼下突然成了人命案,他一下子慌了。   他搁下筷子问:“怎么就自尽了?”   “那还能是为什么?只能是畏罪自尽呗!”谢遇一声叹息,“陛下本来就在气头上,他这么一畏罪自尽,你们余下的人的罪名就更实在了。谋逆啊,多大的罪,我看你可能……”谢遇带着一脸遗憾摇头,“活不到来年了。”   “不可能!”谢逢拍案而起,“我没反心,也没那个谋反的本事。陛下要定罪也不至于直接问斩,总要问一问我!”   谢遇稳稳地坐在那儿:“是,是得问你。那当时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得清楚吗?”   谢逢木然。   “我是听说你们都喝醉了,说的话也都是醉话。我信你,可你觉得陛下会信吗?”谢遇说着又是叹气,“依我看啊,你不如先写到折子认罪,我帮你呈上去。当然了,这谋逆的罪你绝不能认,认了你就死定了,你只消认下那天喝醉了说荤话的罪即可。陛下赏你顿板子,最多再降降你的爵,也就差不多了。”   “……”谢逢有点心动,可又觉得不对,“这跟陛下问我话时我说是醉话不是一回事吗?陛下该不信,还是不会信啊?”   谢遇像蛇一样嘶地吸了口气:“我说你是不是傻?呈上去的文章,那都是要精雕细琢的,你写得诚挚可信些行不行?非得显得跟当面问你一样傻?”   谢逢至此明白了几分。谢遇的意思是,陛下若当面问话,想蒙混过关不太可能;可文章这东西,好生修改,写得能使人信服,他就算过了一大半的关。   谢逢一时沉吟不决,他觉得这话有道理,却又因信不过谢遇而不敢贸然答应。   谢遇继续道:“你写,我给你润色。你啊,就说是那些个驻军将领蛊惑的你,趁你喝醉骗你说的大逆不道之言——我估摸着当时也就是这样。不然你想想,你一个在天子脚下长大的宗亲,怎么会突然说那种话呢?”   “你要我攀咬将军们?!”谢逢一个眼风扫过去,谢遇手指敲着桌面:“怎么是攀咬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遇!”几步开外一声怒喝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谢遇不快地扭头,转而缩了脖子。   那正给谢迟开门的狱卒连头都不敢抬,谢迟迈进门中,一把拎起谢遇的衣领:“滚!”谢遇被他推出去,即刻要回身争辩,但见他拎起地上那食盒又赶忙躲了,生怕他泼自己。   谢迟那食盒却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塞给了那狱卒:“都是好菜,几位拿去下酒吧。”他又塞了张银票给那狱卒,“宝亲王年纪还轻,又守着孝,吃食上劳各位操操心,照顾一二。”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瞪向了谢遇,“若你们哪位上官背地里玩阴的,你们及时告诉我,我来跟他算账!”   谢遇被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拿他拎来的菜送人情,还威胁他?!   谢迟不再理他,转身折回了牢房中,把方才带着撂在桌上的食盒打开一瞧,就咂嘴:“动作太急,汤洒了,可惜。”   谢遇一声冷哼拂袖离去时,谢迟正把那还剩半碗的汤拿出来:“青菜钵,用的是明德园附近佃户种的菜。”然后又往外端菜,“红烧素鹅,清炒山药,香煎豆腐——用的都是素油,你放心吃。”   这才是真心实意来看他的!!!   谢逢心里一边骂谢遇一边感激谢迟,坐下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谢迟拿了双干净的筷子,边往他碗里塞菜边道:“不能认罪啊。你要是觉得冤,就不能认。”   谢逢一大口吃完,饿劲儿顿时缓解了不少,嚼着口香煎豆腐抹嘴含糊道:“我当然冤!我吃饱了撑的去谋逆?!皇伯又不是对我不好!”   有他这句话,谢迟顿时安了大半的心。   然后他又追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喝酒归喝酒,怎么聊起这些来了?”   “……我不记得了。”谢逢就着素烧鹅又扒拉了一口饭,见谢迟锁眉,自己也懊恼,“我真不记得了,那天实在醉得厉害!醒来后能想起来的交谈,都和这没关系啊?我记起的话里,最过分的也就是他们捧了我两句,说我年轻有为,要是执掌兵权必定有出息——可这不就是一句捧吗?而且我当时也立刻说了,兵权这么大的事,不敢随便议论。”   单是这些,那他确实冤。看来最要紧的部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谢迟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多问无益,只得又叮嘱了一遍:“别认不该认的罪,更别乱攀咬旁人。陛下是明君,你有一说一便好,会查清楚的。”   谢逢边是狼吞虎咽着边是猛点头,谢迟又说:“千万别听谢遇瞎说,谁说自尽就是畏罪自尽?万一是自尽以证清白呢?你这会儿瞎跳出来说自己确实有罪是不是傻?”   哎?对哦!   谢逢恍然大悟,他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谁说自尽非得是畏罪自尽了?   然后他定住神搁下碗:“哥,我求你个事儿。”   谢迟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陛下不让我掺和,我不能替你说话。不过你要是担心府里的话,我已经让人去知会过了,有什么需要的,王妃会直接差人告诉我。”   “……多谢。”谢逢哑音笑笑,觉得心里想说的话难以启齿,但暗自措辞了一番,还是说了,“侧妃之前的事……你知道。现在我这样,我怕正妃又对她……”   “昨天你的正妃侧妃是一起来敲的明德园的门。”谢迟一哂。谢逢瞠目结舌:“啊?!”   “我当时在屏风后,以为是侧妃太担心你,所以非要跟着出来。不过你嫂子说,侧妃是搀着正妃往外走的,颇有点相互扶持的味道。”   小蝉不喜欢正妃,觉得正妃做的那件事怎么说都算恶事;也不喜欢侧妃南宫氏,她说没什么道理,就是直觉让她觉得,南宫氏也不是什么善茬。   可后来,小蝉也说了,这两个人大概也都说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人不就是这样?想做到极好极坏都太难了,人的品性也不是非黑即白,大多数人都是踩在当中的灰色里。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偶尔可能会偏黑一点儿做些恶事,但在其他事上,又还是会拐回来。   宝亲王府的正妃侧妃现在大概就是这样。恶斗归恶斗,现下家里出了事了,她们一定都还希望这事能平安过去。至于归于平安后是否还会继续斗,那他们作为外人就说不准了。   “反正你先放心吧,现下你的事才是最大的事。你好好的从牢里走出去,府里才有指望。” 第93章   谢迟在回明德园的路上越想越火,但这份火气他又不敢跟谢逐谢追分担,怕他们一听之下急了会直接把谢遇揍一顿。于是,进了明德园的大门,他就直奔月明苑,跟叶蝉骂去了。   叶蝉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绣活儿,一边看他在眼前踱来踱去:“真是个混蛋!”谢迟脸色铁青,“竟然上赶着劝谢逢认罪去了!为了邀点儿功,连血脉亲情都不顾!”   在诏狱里时,他听谢遇劝谢逢认罪就来了气,把人给轰走了。在回来的路上才突然想明白谢遇为什么会那么做。   ——谢遇近来在诏狱当差,押进去的人还没正经开始审,就已被他劝服乖乖认了罪,这不是显得他有本事吗?   “真不是东西!”谢迟直咬牙,一副恨不得把谢遇活撕了的模样。   叶蝉听着他骂,等他骂痛快了才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走过去拉着他坐下:“那现在是怎么着了?宝亲王有碍无碍?好端端的怎么就谋逆了啊?”   “唉……”谢迟被她问得摇头叹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又继续摇头,“说不清楚,谢逢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也只能劝他有一说一,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叶蝉不禁锁了眉。   饶是她平常不接触这些事,也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一是军营里喝酒的几句醉话,说话的人都不记得了,怎么就偏能有模有样地传进陛下耳朵里呢?二是,如果只是因为这么几句醉话,那其实很好定罪啊。目下却是把人押进诏狱要好好审一审的架势……不至于吧。   叶蝉于是犹豫着问谢迟:“你说……不会是有人陷害宝亲王吧?”   谢迟眸光微凛,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这念头他也动过,目下见她也这么想,更让他有点不安生。   不过他也只能摇头:“是不是都管不了了。陛下今天专程让傅茂川提点了我两句,让我别犯糊涂,别插手。”   “啊……”叶蝉顿感紧张,“陛下生气了?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谢迟一喟:“也不上生气,我们就继续躲清闲好了。反正这事没头没脑的,想帮忙也帮不上。”   ”叶蝉心下仍余惊未了,他忽地扭头一捏她的脸:“我午饭都没吃就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你帮我安排安排?”   叶蝉:“……”   成吧,就算他是在故作轻松哄她安心,能有心情这么故作轻松大概也确实是没什么大事。   她便叫了当值的红釉进来:“去小厨房,让陈进再备份凉皮端来……”   话音未落就听谢迟说:“这么素啊……”   叶蝉一瞪他,又继续说:“酱香卤猪蹄,给咱君侯端个大的进来!”   勤敏侯府北边,吴氏心神不宁,在屋里坐不住,就到了廊下来。   身边最亲近的丫头被她差出去传话了,折回来一瞧看见她不止坐在外头还摇着团扇,吓了一跳:“……姨娘。”她匆匆地进屋取了件外衫出来,给吴氏披上,“天还冷呢,您怎么就扇上扇子了?”   “……唉。”吴氏悠悠地一叹。   天是还冷呢,可她心神不宁,就觉得热得慌。   她勉强定了定神:“宝瓶啊,你说,我弟弟万一进不去官学呢?”   “哪能呢,姨娘您这是关心则乱。”宝瓶欠着身笑道,“奴婢都打听过了,地方上的官学,原也没那么难进。您这儿又有勤敏侯府的身份撑着,小爷准没问题的。”   吴氏点了点头。   她原也知道这理,不过听外人说出来又更添了几分底气。她沉吟了片刻,又道:“让送回家的钱,都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您放心。”宝瓶欠身,吴氏却又说:“再添十两银子吧,月底前送去就行。他进了官学,总要置办些笔墨纸砚。”   这话是不假,可是,十两?   宝瓶讶然:“姨娘,咱这儿……没那么多钱了。”   吴氏每个月的月例是四两银子,她基本全送回家了,入府时宫里给置办的嫁妆也尽数给了娘家,现在哪儿还有十两银子啊?   吴氏倒是早想好了,抬手指了指屋里:“咱这儿平常也没人来,堂屋里的几件陈设搁着也是搁着。拿出去卖了吧,卖的钱送家里去。”   宝瓶一嚇:“姨娘,这……不合适吧。小爷读书也用不了那么多钱,您不妨就等下个月的月例送来再……”   吴氏不耐地摆摆手:“去吧,家里日后都要靠着他,我帮衬一二是应该的,没什么不合适。”   “……”宝瓶没话说了。她原本的意思是,拿府里的东西这么去变卖不合适,虽然搁在这院子里的东西就是姨娘的,可您自己又不挣钱,全靠府里养着,怎么好把府里置办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补贴娘家呢?   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宝瓶也知道吴氏脑子里好像就没这根弦,劝也没用。她于是只好咬咬牙应了,依言进屋去取东西。   明德园中,谢迟在之后的几天里,被叶蝉带得一度沉迷猪蹄。   这东西原本是备来给她安胎用的,赵大夫说孕妇吃些猪蹄补身好。可是这东西府里平常不太吃,谢迟偶尔一吃觉得新鲜,然后越吃越觉得……很不错嘛。   有滋有味的,不难啃,做法也多。   陈进每天换着花样往里送,叶蝉吃卤猪蹄或者喝猪蹄汤的时候比较多,谢迟则爱吃烤的。猪蹄烤过之后皮和筋都成了胶质的感觉,味道一分分渗透进去,咬下去粘牙却不腻口,实在让人吃着上瘾。   可是烤物叶蝉却不宜多吃,看着谢迟吃她又可怜巴巴地犯馋。于是到了后来,谢迟出于善心(……),想吃烤猪蹄时就溜去书房吃去,偶尔还带着元晋一起。   书房前的空地上小炉架起,肉香混合着调料香渐升。谢迟在屋中把着元晋的手教他练字,谢逐谢追心情复杂地看看外头的袅袅炊烟又看看他:“你们两口子,挺野趣啊?”   他俩都没在府里这么吃过烤猪蹄,这个吃法非得上手不可,忒不文雅。   谢迟呵呵一笑,很大方:“给你们俩也烤了,一会儿一起尝尝。”   谢逐谢追:“……”   俩人互相递了一番眼色,年长些的谢逐先开了口:“谢迟啊,我们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要是没什么辙,我们就还是先各自回府了。”   虽然他们这么溜出来,回府后家里难免要闹一场,可总在人家家里借住也不是办法。再说,既然住也白住,那耗个什么劲呢?   谢迟搁下了笔:“若没什么事,你们多在这儿住一阵也无妨,等事情平息些再过去,免得……”免得回去挨板子嘛!   谢追却道:“我们想自己现在洛安走动走动,你看成不成?这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洛安城里官员那么多,有人肯上个折子提一提也好啊。”   谢迟眉头微锁:“但陛下……”   “我知道陛下说不愿意让你插手。”谢追沉思着顿了顿,“可我们合计了一下,在各种大事小情上,找人上个折子先探探口风、或者抛砖引玉,也都司空见惯。我们论身份——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们至少还有亲王府护着,比你要稳妥一些。稍微试试,也不见得会出什么事。”   谢迟一哂:“谢逢还自己都是亲王呢。”   谢追:“……”   三个人都觉得头疼。先前官学的事情,说起来也不好办,也让他们劳心伤神了好多天,可至少每天都有进展,至少每天都有新的消息让他们知道。   现下这事,愣是一直就这么不清不楚的,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还什么都不太敢做。   八王府里,八王闷声喝着茶,听说七王来了。他赶紧起身去迎,一见到七王就道:“怎么样,七哥,谢逐回家了吗?”   七王叹着气摇头:“没有。我都想去明德园押人了,可过了这么多天,他们也没什么动静。我又觉得也罢,没准儿勤敏侯把他劝住了呢?那勤敏侯爹娘都早亡,能凭自己的本事在陛下跟前混成这样,准定不傻。”   准定比谢逐谢追精明。   八王点了点头,又问:“二哥三哥怎么样?”   “呵。”七王一声冷笑,“大门紧闭,我估计吓破胆了吧。”   太子不济、皇孙年幼,二王三王算计那个储君的位子,可有些年头了。本朝立储立子不立弟,这俩天天让儿子往陛下跟前凑。这个说记挂昔年和皇长子一起读书的情分,那个说要忠君报国,真当陛下看不出是怎么回事?   要是陛下看不出,他们的儿子早就风生水起了。可如今呢?洛安有差事的小一辈宗亲里,是从四王一脉的谢逢开始算,到底下连旁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勤敏侯都一直有事可忙,二王三王那边却是一直恩赏不断,实差没有。   就这还不算完,近几个月,他们好像还开始撺掇别的兄弟了。前阵子,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游说文官拟折子,试图再掀一波让陛下过继宗亲继位的风浪——折子临呈上去之前,谢逢出了事。   “谋逆……”七王啧啧摇头,“没见过这么不清不楚的谋逆,多少天了?坊间还只在传那个酒席,连酒席上具体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八王也笑了两声:“您说,二哥三哥若还是坐不住……”他看了七王一眼,“那是小辈酒后失言罪过更大,还是兄弟兴风作浪罪过更大?”   很难说清这两件事究竟有没有联系。但若有,那皇兄真是够给二哥三哥面子了。   他拿谢逢提点他们,他们但凡退回去,这事怎么也牵不到他们头上。皇兄再寻个合适的台阶,把谢逢罚一顿给放了也就得了。   可如果他们不退……   去年是四哥急病而亡,大办了一场丧事,连陛下都大病了一阵。明年搞不好就要变成两位亲王凄凉离世,洛安城里连提都不敢多提了。   七王八王这么盼着观望着,二人的儿子在明德园里继续耗着等着。四月初,一道并不值得意外的消息却把洛安城内外都震傻了:十余朝臣联名上疏,求陛下废太子。   之所以说不值得意外,是因为太子早晚会废,瞎子都看得出来。   之所以把人都震傻了,是因为早前没人会想到在陛下已然摆明了要废太子的态度的前提下,朝臣们会突然这样催促。   紫宸殿里,茶盏狠然砸地碎成一片,宫人们嚯地全矮了下去,连头不敢抬。   “狼子野心!”皇帝面色胀红,大骂了一句,急喘了好几口气,“朕给他们面子,不是让他们以退为进的!”   他递一个台阶给他们下,让他们适可而止,他们却做出这样的事。   皇孙年幼,他们此时提请废太子,不就是为了给下一步棋铺路么?他先前一步步地让满朝文武看清他要立皇孙的心思,却绝口不提废太子的事,为的是什么?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眼下,是要明着较量了。   皇帝铁青着脸,强沉了一口气:“傅茂川。”   傅茂川连滚带爬地起身上前,皇帝敲了敲案上的奏章:“这本折子,旁人问起来,就说朕还没看。”   “诺。”傅茂川毕恭毕敬地躬身应道。   皇帝又冷笑了一声:“各亲王府十二岁以下两岁以上的元字辈宗亲,召进宫来,给皇长孙伴读。”   傅茂川心下一颤。   这道旨意,和太子妃先前去请人求人可不是一回事。一来太子妃身份再怎么高贵,在亲王们面前也还是小辈,亲王们不答应,这事也就了了;二来,太子妃当时找的只是和皇长孙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是实实在在的在找伴读,所以才导致近亲里头没几个可用的,最后一直摸到了勤敏侯那边。   如今,陛下开口就要召十二岁以下的,其中大半都要比皇长孙大不少。究竟是为陪皇长孙读书还是为了别的,谁看不明白?   朝中日后的气氛,要愈发紧张了。   傅茂川感觉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沉肃地应下,死死低着头退出殿外。   殿中开始了一段良久的沉寂,偌大的殿阁中,一丁点儿声响都听不见,彷如无人之境。   终于,皇帝又有了些动作,他伸手抽出了一本在案头已放了几日的奏章,提笔蘸了朱砂。   他在那本奏章上落了几个字。宫人们都还跪着,就连离得最近的,也看不出他写了什么。   然后他重新撂下了毛笔:“御令卫指挥使在不在?传他进来。”   “传,御令卫指挥使觐见——”殿外立刻响起了唱名声,片刻工夫,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软甲进殿见礼:“陛下圣安。”   四下里的宫人终于得以起身,悄无声息地往外退去。不过多时,几丈外传来的殿门关合的轻轻响动。   皇帝抬了抬手,然后将那本奏章递给了他:“宝亲王的案子,你去办。”   “诺。”指挥使一边应话,一边随手翻开奏章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朱批却令他悚然。 第94章   四月中旬,天气渐渐热了,叶蝉贪凉又不敢多吃凉的,只好在屋里多置冰来降温。   随着月份渐大,她近来口味刁钻到了一定境界,稍微有点不合口就不想再吃。她不想生太多的麻烦,也没埋怨过什么,倒是谢迟怕她亏嘴,把陈进叫来提点了一顿。   打那之后,陈进就开始殚精竭虑地迎合她的口味了,几日下来还真有了些进展,比如几道有山药的点心叶蝉就都很喜欢。   今儿呈进来的是山药豆沙糕,豆沙馅细腻,用蒸熟磨匀的山药做出的糕点皮也细腻。陈进还专门放在冰里凉了一凉,吃起来清新爽口,叶蝉歪在罗汉床上一口气吃了半碟子。   谢迟原本在读书,无意中看见享受点心的模样,不知不觉就看入神了。她直至吃饱才察觉他的目光,赶忙用筷子夹起一块:“你来一块?”   谢迟嗤地一笑:“太甜,不吃。”然后想了想又说,“都说酸儿辣女,你最近越来越爱吃甜的……甜又总跟酸放在一起说,不会还是个儿子吧?”   “……呸呸呸!”叶蝉瞪着他摸摸自己的肚子,“肯定是女儿,小姑娘嘛,爱吃甜的!”   小小子也爱吃甜的啊?   谢迟在心里抬了句杠,但不想气她,就没说出来。   叶蝉看着他那一脸风轻云淡的笑就觉得他准定又在暗嘲她什么,气哼哼地一瞪他,就蹭下了床:“我跟元明玩儿去,不理你!”   元明已经一岁多,会走会跑了,特别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可好玩了!   比他爹好玩多了!   谢迟噙着笑没吭声,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上。于是,他便看见叶蝉走到门口又往后一退。   谢迟抬起头,见刘双领走了进来。   “君侯、夫人。”刘双领站在门边作揖,“宝亲王正妃侧妃来了,说要见夫人。”   谢迟锁起眉头:“你跟她们说,夫人八个月的身孕不宜劳累。有什么事,我明天去诏狱问谢逢好了。”   他能体谅她们为谢逢的事着急,可他也急啊。眼下没动作,不是因为什么都做不了么?她们总到这儿叨扰孕妇也没用啊?   但刘双领滞了滞,又说:“侧妃是哭着来的……”   叶蝉一怔,旋即道:“那请去石舫吧,正好我出去走走。”   刘双领迟疑着看向谢迟,谢迟一边不满地睇着叶蝉,一边挥手让刘双领去照办。   刘双领欠身告退,叶蝉挺着肚子往床边走了两步:“别生气,我有着身孕,也不高兴她们来扰我。可反过来说,要不是有急事,谁想总来烦一个孕妇呀?”   谢迟边啧嘴边下床穿鞋:“我家小知了人美心善。”   叶蝉看看他:“你干什么去?”   “送你去石舫,然后我去书房读书。”他说着便走过去揽住了她,叶蝉还有点不好意思:“两位王妃见了不方便,我自己去就行。”   谢迟一哂:“我把你送到湖边就走。”说罢就不由分说地揽着她出门了。   晌午日头足,周志才手底下的小汇子一边在后头帮他们撑着绸伞遮阳,一边摒着笑看君侯在夫人身边瞎开心。   小汇子比谢迟略小两岁,谢迟又是家主,他平日里都觉得这位君侯还是很有威严的。不过把夫人跟君侯搁到一块儿,小汇子便总是很难摆正心态。   君侯在夫人面前似乎永远愉悦、永远热烈,时常透出几分童心未泯的味道,教人看着都跟着一起高兴。   小汇子从不后悔挨那一刀成了宦官,因为当时家里闹灾,全村的人都没活下来几个。挨了那一刀之后,他好歹吃穿不愁,传宗接代什么的,顾不上也就顾不上了。   可有时候看看君侯夫人的相处……他也是真羡慕啊!   他也想像君侯宠夫人这样宠着自己喜欢的小姑娘。可惜这事就算他没挨那刀也没用,他喜欢的小姑娘,也在那场饥荒里被饿死了。   到了离石舫不远的地方,谢迟就折向了书房,由着叶蝉自己去见宝亲王正妃侧妃。   叶蝉走进石舫,便见南宫氏双眼都红着,显然刚哭过。   见她进来,二人都立即起了身,全不给她见礼的机会。胥氏更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夫人……”   “出什么事了?王妃请坐,慢慢说。”叶蝉说着和她们一道落了座,让白釉去上茶,方才吃的合口的山药豆沙糕也叫再上一碟来。   她努力地想让胥氏和南宫氏平复些情绪,有一句每一句地和她们寒暄着,静等到茶点端上来,才开口问:“二位什么事?”   “诏狱……”方才还能撑住口气和她闲聊的南宫氏一提正事就撑不住了,眼泪一下涌出来,慌忙摸出帕子来擦。   胥氏挑眉,带着几分嫌弃睃了她一眼,径自向叶蝉道:“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诏狱突然就不让我们进了。早些时候,差个下人进去送送衣服、送些吃的,都还是可以的,左不过有狱卒盯着,不让多说话。现在突然连门也不让进,什么都不叫收,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生。”   叶蝉也微微心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来天了。”胥氏叹气,“我们初时以为是偶然碰上不好说话的狱卒当值,再差人时就多叫多塞银子。可试了三四回,当值的回回都不同,却都无一例外地不肯通融。”   叶蝉轻吸凉气,定住神想了想:“会不会是谢遇?”   胥氏摇头:“我们问过五世子妃几回了。她说,五世子拍着胸脯担保,自己虽然看我们殿下不顺眼,但没做过这种事。我们不好直接见五世子,可从世子妃的神情看,倒不像是假的。”   若是这样,就很有可能是谢逢真的出事了。或许是诏狱里开始审他了,也或者是他被提去了别处?   叶蝉不敢贸然下定论,只和上次一样,向她们承诺说:“我会把这些都告诉君侯。若他能出力,一定会出的。”   胥氏和南宫氏原也就是想跟这边及时通通气儿,没指望一定能办成什么。见她应下,二人就松了口气。然后,二人又陆陆续续地说了些近来的大事小情,叶蝉一一记住了,她们就千恩万谢地告了辞。   她们是来求人的,叶蝉又有着孕,二人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多送。早早地把叶蝉劝了回去,就自己出了明德园。   二人一道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南宫氏又无声地抹了好半晌眼泪。   胥氏冷眼睃着她,睃了一会儿,竟然有点不忍心。   她是不待见南宫氏,她是正妻、南宫氏是宠妾,单这一条就足够让她们不对付;她对南宫氏也看不上眼,因为南宫氏除了哭哭啼啼什么都不会,她出来求个人,南宫氏还非得跟着。   可是,南宫氏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也确实很可怜。   胥氏又绷了一会儿,心情矛盾地攥了攥她的手:“别哭了。”   南宫氏一怔,胥氏沉了沉,尽量缓和地道:“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还得过。你现在就一个劲儿地哭,万一殿下当真……”   “你不能说这种话!”南宫氏有些失仪地张口吼她,胥氏锁眉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自欺欺人,没点出息。   胥氏漠然片刻,忽地又开口:“先前那孩子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迷了心窍了。”   “……”南宫氏银牙一咬嘴唇。   提起那个孩子,她自然还是恨胥氏的。她恨胥氏步步紧逼,即便她已然毕恭毕敬,胥氏还是害了她的孩子。   可眼下胥氏这么一开口,她又不知道还能怎么跟她发这个怨气。   两个人之后就都再没说话,她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各自想着各自的不甘,各自想着万一谢逢当真有个什么闪失,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月明苑里,谢迟听叶蝉转达完了两位王妃的来意,就骑马回了洛安,去诏狱走了一趟。   结果不出所料,他也进不去大门,看来并不是谢遇的手笔。   不过,他见到了几个熟人,因为诏狱归御令卫管,御前侍卫也归御令卫管。他便跟一个从前见过面的千户套了套近乎,问他:“你跟我稍透个底,我绝不跟外人说——宝亲王到底怎么样了?”   那千户拍了拍他的肩头:“兄弟,别问,真别问。我怕掉脑袋。”   坏了,真的出事了。   谢迟又骑马回了明德园,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不住的嗡鸣。他依旧摸不准这事到底有多大,只能尽快将这些都告诉了谢逐谢追。谢追是彻底傻了,谢逐怔然片刻后摔了杯子:“陛下到底为什么啊!”   谢迟赶忙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重重沉了口气:“别说了。”   谢逢就是祸从口出,他们这儿再来一个?   谢逐咬咬牙,硬生生咽下了更多的怨愤。屋里安寂片刻,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如果陛下真要砍了谢逢……”   他抬眸看向谢迟,谢迟垂下眼帘:“我舍了这个爵位不要,也得进宫为他说两句话。”   谢逐和谢追各自点头,同样都是这么想。   他们三个里,谢逐谢追是亲王世子,如若惹事,免不了要牵连着父亲去告罪;谢迟更背负着一家的荣辱兴衰,如果他这个勤敏侯倒了,府里就什么都没了。   他自然想一直护家里周全,自然希望能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对当下来说,他去求个情,左不过是丢了爵位,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过法,却没准儿能救谢逢一条命。   他不能眼看着谢逢冤死。   谢迟一时间满心的大义凛然,于是在向谢逐谢追告辞后,他就去和爷爷奶奶、和叶蝉都说了这个打算。他们都支持他,爷爷奶奶笑着说没关系,家里也不是没穷过,叶蝉则在听完他的话后直接抱住了他:“你要是想拿你的命换谢逢,我不同意。拿爵位能换的话,咱非换不可!不然我日后过着好日子都要觉得亏心,那可太难受了!”   接下来的数日,一家子都过得战战兢兢。叶蝉还苦中作乐,在吃点心的时候乐呵呵地跟谢迟说:“从前吃就图个味道好。如今想着好日子不知道哪天就要飞,吃起来好像更享受了呢!”   ——这句话弄得谢迟心疼地抱了她半天,十分愧疚地吻着她一再说小蝉我对不住你。   四月廿八,宫里忽传圣旨,废黜谢逢的宝亲王位。   消息传到明德园时,谢迟刚把元显接回来。夫妻两个遭雷劈般滞了半晌,看得元显在二人间发愣:“爹?娘?”   谢迟深深地吸了口气。   叶蝉颤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该办的事就赶紧办吧,明天就进宫。”   但第二天一早,却又有新的消息传了出来,说谢逢平安地出了诏狱,已经回府去了。   谢迟彼时刚刚起床,听言匆忙吃了几口早饭,就备马驰向了洛安。   洛安城中,宝亲王府门上原本的牌匾已经摘了,按亲王府规制拜访的石狮、门墩也已撤去,朱红的宽大府门前门可罗雀。   谢迟上前叩门,门内的小厮开门时一脸心惊,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匆匆将往里请。   “人怎么样?”谢迟边走边问,那小厮哑了哑,苦笑说:“若是跟从诏狱里出来的其他人比,倒是好得很了。”   谢迟心里咯噔一沉,摆手让他不必再跟着,径自加快了脚步,直奔谢逢的住处。   卧房中一片安静,正妃侧妃都被挡在了门外,心下虽然焦急,却又不敢硬闯。   谢迟的到来令二人匆匆避开了,他也没有理会门口宦官的阻拦,硬是进了屋,一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谢逢……”   谢迟不敢猜他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直至走到榻前,他才得以微微地松了口气,因为谢逢虽然盖着被子,但胳膊都搁在外头,没见有伤。   下一瞬,他松下去的那口气又重新悬了起来。   ——他看到谢逢怔怔地望着墙壁,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和他当日去诏狱探望时已判若两人。   “……谢逢?”谢迟小心翼翼。因为谢逢的样子让他下意识里觉得,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都会击垮他。   谢逢仍神色恍惚地望着墙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头来。   又反应了好一会儿,他认出了眼前是谁:“哥……”   他惶恐不安地抬起手,谢迟赶忙握住他,连声道:“没事了,你现在回家了,没事了。”   谢逢战栗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没有谋逆。”他嗓音沙哑而无力地辩白道,“我没有谋逆,我没有反心……”   谢迟说不出话,被他带得也轻颤起来。   “陛下为什么不听我说……”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惶惑,“我没做那些事,他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亲王的位子没了,仕途也更不必再提。   陛下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甚至从未让人审他。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每日所做的事,只是在牢房里跪地听训。似乎从第一日开始,他不忠不孝的罪名就已定了下来,没有人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   那一时一刻都太可怕了,时时处处担惊受怕,时时处处备受煎熬。如果不是知道外面还有家人在等他,他必定已经死了,他想多想以死明志。   他不能死,于是他足足地熬了一个月,此时依旧惊魂未定。 第95章   紫宸殿中,万籁俱寂。   傅茂川进殿时也没声,皇帝察觉到了人影亦没有抬头,继续批着奏章问:“回去了?”   傅茂川定住脚:“是,人已回府了。”   皇帝便不再说话,傅茂川复又上前几步,执起玄霜安静研墨,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皇帝正苍劲有力地写下一个“斩”字,又忙低了头。   是山西驻军一事的奏章。   这事上,山西总兵是真有反心的,几年前就已露了端倪。皇帝原想一箭双雕,既寻个由头除了山西总兵,又拿身为宗亲的谢逢敲山震虎。   当时依他所想,山西总兵连带一众亲信便都保不住命了。可谢逢——皇帝无比清楚他是无罪的,那些醉话不过是子虚乌有,是他抛出去的说辞。   他只是想用谢逢把二弟三弟敲醒。只消他们后退一步,他便可风声大雨点小地把谢逢放了,左不过再赏顿板子、圈禁几个月,日后再慢慢给他加恩便是。   可他没想到,二弟三弟已然被皇位迷了眼。谢逢没能让他们往后退,只让他们想到了以退为进。   是以他不得不在往前迈一步,杀一儆百,把他们震住。   他要让他们看到,就算只有一丁点苗头,他也会严惩不贷;就算坊间都觉得此事不明不白,都觉得谢逢许是蒙受冤屈,他为了朝堂稳定也不会心软。   他要让他们看到,在关乎国祚的事上,他宁可错杀。   只好委屈谢逢了。   皇帝又批完了一本奏章,叹息无声。   这不忠不孝的罪名,他不得不让谢逢背上些年,等到元晰长大、储位稳固了,再给他平反;若自己寿数不够,就只有等元晰坐稳皇位后,再多加安抚这位堂叔了。   皇帝心知他在诏狱里经历了什么,一时想传太医去给他看看。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忍了回去。   现在,实在不是慈悲为怀的时候。   他不够狠,亲王们就会心存侥幸。可他们任何一方再进一步,便都要走到手足相残的地步上了。   “傅茂川。”皇帝最终冷静地开了口,“传旨下去,朕不想看见有人给谢逢求情。谁若上疏为他辩白,同罪论处。”   “诺。”傅茂川躬身,疾步退出殿外。   明德园月明苑里,谢迟听闻旨意,正写奏章的笔悬在了手中。   怔了良久,他颓然将笔撂在了案上。   和他只隔了方榻桌的叶蝉同样愣住,望向刘双领不解道:“陛下这么生气吗?”   刘双领低着头:“是。下奴听说,宫里现在风声都严得很。早些时候有位大人抬出已故的四王为宝亲……为四王幼子说情,遭了厉斥。陛下说他不忠不孝,不配做四王的儿子,眼下是念着四王病逝不久才不再多做追究,若再有人胡乱说情,就从宗室里废出去,降为庶人。”   谢迟直听得连心气儿都虚了,静了半晌,才说:“知道了,退下吧。”   刘双领小心地告退,叶蝉眼瞧着谢迟脸色不对,下床绕过榻桌,伸手抱住了他:“别着急……陛下如今在气头上,过些阵子再说也好。谢逢比你还小两岁呢,好日子不急这一时。”   可谢迟仍自沉默着,这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叶蝉一直坐在他身边望着他,长久之后,他忽地说:“小蝉,我突然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是好了。”   一直以来,从他还是洛安城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广恩伯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更高的爵位,他想搏来一个郡王的位子。因为有了郡王的位子,家中可以有几代无忧。郡王的身份已算十分显赫,纵使没有实差,也足够护好这一家子。   可眼下,他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的目标可笑得很——谢逢,他是亲王啊,他是陛下的亲侄子。可他依旧在一朝间就没了爵位,只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原因。   谢迟忽然觉得恐慌,觉得茫然,觉得力不从心。他好像忽然被点醒,继而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让家人平安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身为亲王依旧只能认命,那他即便能挣到一个郡王的位子,又有什么用?如此这般,真想保一家人此生无虞,似乎只能自己将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里。可他又不能……   他又不能去当皇帝。   谢迟遍体生寒,搂着叶蝉木然道:“如果再往上拼,也仍旧身处险境,比从前的危险更要多……那我这样费尽心力,究竟图什么?”   从前家里拮据归拮据,可他从不用担心飞来横祸——生老病死一类虽是无人能避免,可谢逢所遭的这种祸端,是与他没有关系的。   “……谢迟?”叶蝉反握住他的手,明显感觉到他的手越来越凉,又见他目光空洞,她想了想,霸道地一扳他双颊令他正对向自己。   然后,她亲了上去。   谢迟本来就恍惚着,被她一亲,跌入了一种新的恍惚。   她用力地亲完,又与他分开,神情变得很严肃:“你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因为别人的不幸退缩。我喜欢你上进,就算有一天你跟谢逢一样蒙了冤,我也是不怕的。我相信守得云开总能见月明,你如此,他也一样。”   谢迟一时神色复杂,怎么说呢,他有时会觉得她想得太简单了。   可叶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愿意懦弱地享受安逸的,我也一样。那既然人活一口气,就好好地去挣这口气,别怕!”   她的口吻郑重又明快,将谢迟坠近阴霾的心拔出来了几分。谢迟滞了滞,又说:“可现在谢逢府里……”   “谢逢府里的日子一定很难过,我知道。”叶蝉咬了咬唇,“可这事不是人人都会遇到。我们往上去拼,或许会身陷危险,也可能会越过越好;不拼,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这儿她忽地噤了声,歪头想了想,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呀!   他肯定都懂,只是现下的情形,让他望而生畏了。   她便及时停止了跟他说道理,转而问他:“我重不重要?”   “……你当然重要。”谢迟道。   要不是为她、为孩子,他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正因为担心他们今后几十年的人生被他牵累,他才总是瞻前顾后。   “那我告诉你,我喜欢你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样子,你若为我好,就不要往后退。你憋屈地活着,我只会觉得更憋屈,我不要那样过日子!”   叶蝉撇了撇嘴:“我一直很感激你时时处处想着护我,但从今往后,你还是换个想法吧!”   谢迟眉头微蹙,她抓着他的手郑重其事道:“你不要再把护我周全当成你的责任了。因为我不识好人心,我不喜欢看你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不会再觉得感动了——这样很不值对不对?你就放手做你的事吧。”   谢迟:“……”   她端然在说大道理,可又带着点耍赖似的意味。他哑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应了声:“哦。”   叶蝉瞪眼:“哦是什么意思?你再这样颓丧下去,我可回娘家了啊!”   “……”谢迟木了片刻,扑哧笑出声。   拿她没办法。他知道她在成心将他的军,可那能怎么办?她就是稳准狠地抓住了她的软肋啊。   然后谢迟发现,她还学会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了。   在恐吓完他之后,她下午都绕着他转,殷勤地不得了。晚上去沐浴前还在他身边磨叽了好一会儿,搂着他的胳膊轻言细语地跟他说:“谢迟谢迟,你高兴起来嘛!我真的喜欢你啊!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他斜眼瞅着她,心说你哄孩子呢?不过又确实被哄得很舒服。   眼看着天色已晚,叶蝉终于扶着肚子沐浴去了。她沐浴时不喜欢在屋里留人,于是这氛围变得很适合沉思,她满心里自然都是谢迟。   谢逢的事,确实挺容易让人难过的,谢迟陷入迷茫也着实正常。她能体谅他,可是她不能让他这样消沉下去。因为他就不是个能沉溺于消沉的性子,若真让他就此放弃打拼,他日后肯定会很苦闷。   她要让他开心起来。嗯,此后几天多让孩子们闹一闹他好了!读书不差这几天,他现下的情绪才是大事呢。   床上,谢迟枕着手躺着,望着幔帐,忽地情不自禁地开始笑:“噗。”   这小知了,还学会吓唬人了。还回娘家?她能离开他?她敢离开他?   ……她敢离开他他就追过去!   他追过去讨好她爹娘,然后拉拢她爹娘一起劝她回来!   不过他身上还有差事,去江南久住怕是不太方便……   ——谢迟瞎琢磨着有的没的,听见房门轻响,下意识地瞟了过去,继而眯起双眼。   “?”正走向妆台准备通头的叶蝉滞住脚,“怎么了?”   谢迟忽地翻身下榻。   叶蝉于是被推到了妆台前坐下,还在愣神,他已经拿起了梳子帮她梳头。她从镜子里看着他的举动傻眼,他蓦地从鼻中逼出轻笑:“哼哼,明天我就让刘双领看宅子去。”   叶蝉:?什么跟什么?   他抬眸睃了眼镜中的她:“忙忘了,说好了给岳父岳母在洛安置宅的。”   叶蝉:???   忙忘了不要紧,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谢迟眉头挑起:“也方便你回娘家不是?”   叶蝉:“……”   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闭上眼睡了,她还在望着他愣神。   不对啊,这事不对啊!明明是她拿回娘家的事将他,怎么就拐到要给她爹娘在洛安置宅上去了?!   怎么她赌气回娘家,他竟然还要给她行个方便吗???   叶蝉莫名地傻了眼,又闷了一会儿,伸手揪了揪他的衣襟:“谢迟谢迟……”   谢迟“嗯?”了一声醒过来,艰难地抬眼:“怎么了?”   接着就看到她很紧张地问:“你说明天就去给我爹娘看宅子,是开玩笑的,对吧?”   “……不是啊。”他迷糊道,“不是从去年就开始说这事了?”   “可是……”叶蝉哑了哑,“可是我说我生气了要回娘家,你就在附近给我放个娘家,很奇怪啊!”   “?”刚阖上眼的谢迟又睁开一只眼看看她,噗地笑出声。   然后他伸手搂她,被她的大肚子隔住,便起身小心地从她身上迈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傻样,钻什么牛角尖,睡了啊,乖。”他在她头顶上一亲。   叶蝉懵然。   怎么是她钻牛角尖呢……   不是他提起的吗?   到了第二天早上,叶蝉都还在继续追问这件事。谢迟憋着笑看了半晌,然后私底下跟赵大夫打听了一下“一孕傻三年”这话有没有道理。   赵大夫说有道理,夫人可能真是因为有孕导致脑子不太够用。谢迟便不再继续嘲笑她,他把她揽过来,抚着她的肚子,认真地解了她的疑惑:“别瞎琢磨了,跟你回不回娘家没关系,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来,置宅这事该办了。方便你生气回娘家那是开玩笑的!”   叶蝉迟钝地点点头:“哦……”   谢迟怜悯地亲了一口他的傻知了。   再过两天,便又是接元显回家的日子。谢迟在进宫之前往谢逢府里跑了一趟,谢逢不出所料地还在卧床休养。   府里的大夫说,是在诏狱的那一个月太伤身了——虽然没动刑,可日日长跪也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谢逢现下忧思过重,本身对身体也不好。   谢迟不得不再劝他一番:“再不如意,你也得保重身子。大道理我不再多说了,想来你自己也明白。”   “是,我都明白。”谢逢苦笑,“可是,哥……父王那么疼我,他刚走一年,我就把他的爵位弄丢了。”   谢迟愕住,这一点,他先前没考虑到。   谢逢无力地望向他,眼底满是痛苦:“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在狱里他也没审过我,如今我递折子进去,他也不肯看。”   或者说,他的折子已经递不进去了。他没有爵位,身份不够,托别人帮他递,也无一都被打了回来。   御前宫人说,陛下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他的事情。   “皇伯那么厌恶我吗!”谢逢觉得费解,费解的情绪逼得他崩溃,“就为几句醉话,他就那么厌恶我吗?哥……”   “……谢逢!”谢迟心惊肉跳地喝住他。   若有似无的,他感觉到谢逢在一点点被击垮。   几天前,他还只是不解于陛下为何不肯听他说。如今不知不觉地深了一步,他在想陛下为何这样厌恶他了。   谢迟强作镇定:“陛下未必是厌恶你,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你冷静些,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过些日子等他消了气,我去为你说情。”   谢逢懵然,似乎被他的话平复了些心神,又黯然摇头:“别去,谁都别去。我已经对不住父王,不能再牵连兄弟了。”   “……到时再说。”谢迟没有应他的话,也没有和他顶。顿了顿道,“我要先去接元显回家,改日请你喝酒。”   谢逢哑音一笑,又摇头:“我还在孝期呢,不能喝。你别担心,我会好的。”   其实按本朝守孝的规矩,忌酒这一条倒没有那么严,七七之内不喝便可,是以谢逢在军营里架不住将领们的热情,便也喝了。可眼下,丢了父王的爵位让他愧悔难当,不知该如何赎罪,便想更为尽心地守孝。   可是他这个样子,怎么能教人不担心?谢迟在进宫的路上一直在想怎么帮一帮谢逢,于是在进宫后,他没直接往东宫去,拐了道弯,去找了从前在御前侍卫中相熟的白康。   白康如今也升迁到千户了,手底下有一票子人马,实权也有些。谢迟便同他说了谢逢的事,问他能给谢逢个差事不能?   他想,如果有个差事可干,谢逢的心情总能好些。如今这样一蹶不振,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出路了。   白康叹了口气:“兄弟,不是我不帮你,这事实在……”说着摇了摇头,“你近来进宫少,不知陛下有多生气。‘宝亲王谢逢’这几个字现下根本没人敢提,我实在是不敢帮你这个忙。”   白康说到此,又往谢迟耳边凑了几分:“现下风声是真的紧。听说早些时候,有人呈了奏章上去,提请陛下废太子、过继宗亲为储,今儿个陛下把这事放到早朝上议了——你猜怎么着?各位亲王没一个敢应,就连先前一直往陛下跟前凑的二王三王,都连声说自家孩子才德不够,不敢担此重任。稀奇不?还不是往宝亲王的事吓的!”   “啊?”谢迟诧然。   他跟二王三王并无任何交集,关于他们的事,他也不清楚。但现下白康这么提起来,他莫名觉得这早朝上的事与谢逢有什么关系,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太明白。   “我还以为陛下动了过继的心思,朝中肯定要恶斗一场,谁知道人人都往外推啊?”白康继续笑说着,继而拍了拍他的肩头,“等这事儿过去再说呗。反正你和各府世子熟,万一他们谁是新储君,这不就好办了?”   谢迟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沉思起来。 第96章   谢迟虽然从未上朝议过政,可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白康透过来的这点事儿,他在走到东宫前就琢磨出了端倪。   ——陛下这是因为一时没有明面上的理由动弟弟们,所以拿谢逢敲山震虎?   一直以来,他们所拿不准的,都是谢逢到底有无口出大不敬之言,诧异的是陛下竟会因为一句话如此震怒。可他们都没想过,陛下或许根本就清楚谢逢有罪无罪,只是把他推出来当了靶子。   这个念头在谢迟心底一冒头就生长起来,像是早春后迅速抽芽的藤蔓,延伸向四方。   他不知不觉地笃信了这个想法,然后不知不觉地又在思量,身居高位的亲王们,知不知道这些呢?   他们在朝上议政,接触的必定比他更多。想来该是明白了,所以退了一步。   不过,或许也没有那么明白。倘若他们对谢逢不够熟悉的话,未必和他一样坚信这是冤案。   但,即便他们不觉的谢逢冤枉,也势必能看出陛下对此事的不容忍,陛下不容忍一丁点的反心。   那么对国祚的算计,他们大概也不得不再谨慎一点。即便过继宗亲这事听着要比谋反合理得多,于律例也合,眼前的情形也会迫得他们不得不多想一想,此事会不会撞上陛下的霉头。   所以,他们都退让了。或许他们还是想要那个位子,可眼下风声太紧,他们不敢去火上浇油。   陛下可以算是胜了一战,陛下成功地将亲王们的动作止在了过继之事挑明之前,这比挑开了再收拾要好。谢逢的处境令人望而生畏,一时之间,大概不会有人再敢妄动。   可是,谢逢呢……   他正身处巨大的迷茫和恐惧中,这迷茫和恐惧是九五之尊加给他的,旁人难以撼动。   谢逢才十八岁。   不忠不孝是多严厉的斥责?这罪名若陛下不给他洗清,他恐怕要在迷茫恐惧里过一辈子。除此之外,不免还有旁人的指摘。   如果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谢逢呢?那虽不能免去旁人的指摘,但或许能稍减谢逢的恐惧?   ——这想法在谢迟心头一窜,即被他摇头摒开。   陛下不同谢逢明言,必有原因。他横插一脚容易,万一令谢逢身陷更糟的境遇呢?谢逢现在已经不堪一击了。   只能盼着他自己熬过去了……   小蝉说,守得云开肯定能见月明。但这样的处境,只怕身处其中的人会熬不住,熬不到见月明的那一天。   谢迟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苍凉。那位谢逢口中的“皇伯”、那位一度让他感觉到亲近的长辈,近来又离得越来越远了,远到遥不可及。   因为自己有心事的缘故,谢迟接上元显后,没注意到元显闷闷不乐。元显一路上打量了他好几回,最后还是没敢吵他,等到了明德园,他才趁着谢迟读书时,悄悄拽了拽的叶蝉衣袖:“娘……”   “嗯?”叶蝉看向他,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踟蹰着说:“娘,我能不能……不三天回一次家了呀?”   叶蝉一愣:“你想一天一回吗?”元显背后不远处的罗汉床上,谢迟闻言放下了书。他原也在想,如果当下的斗争太厉害,最好能寻个由头不让元显给元晰伴读了,不然东宫里气氛那么紧张,对元显也不好。   结果却见元显摇头:“我想和元景一样,八天回一次家。”   “?”叶蝉和谢迟都怔住,然后叶蝉问,“为什么啊?”   元显懊恼道:“我三天回一次家,功课总不如他们!”   叶蝉顿时有点紧张:“老师罚你了?”   元显摇头:“没有,张大人不罚人。可是,我不想总比别人差。而且东宫来了很多新的堂兄堂弟,有很多人都懂很多东西呢!”   “……”叶蝉微哑。想当初,他们扛了那么久才让东宫退了一步,说元显三天就可以回一趟家。没想到啊,这刚过俩月,人家自己要求八天回来一次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谢迟,谢迟一喟:“元显。”   “?!”元显可没想到他听见了,转过身无比心虚,“爹……”   谢迟起身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你先去跟弟弟玩,我跟你娘商量商量这事。”   “哦……”元显鼓鼓嘴,跑出去找元晋了。谢迟在床边坐下,叶蝉道:“由着他吧。”   ——虽然他们当时争取得颇为不易,可眼下元显上进好学,他们难道能拦着吗?   谢迟叹了口气:“最近朝中不安稳,东宫那边……我怕对孩子不大好。”   叶蝉微觉紧张,想了想又松下了气儿:“他心情倒还挺好的。”   如果有别的事令他不安,他大概很难这样专注于自己比谁差的问题。小孩子嘛,如果和小伙伴处得不好,肯定当个大事来说。   谢迟点点头:“那倒是。”   他倒也并不觉得朝中的事会涉及这些小孩子,即便谢逢身为陛下的侄子已经被推了出去,他也依旧不觉得会牵累被召进东宫里的这些——他们实在太小了啊,就算在紫宸殿门口喊要造反,那也就是童言无忌,充其量打一顿让父母接回去好好教,说杀鸡儆猴会杀到他们头上那就太夸张了。   可是他还是心里不安生。自家的孩子自家疼,他最近又被谢逢的事搅得心绪低落,眼下克制不住地为元显瞎琢磨。   他是当局者迷且关心则乱,于是,对朝上的事没接触那么多的叶蝉反倒比他冷静不少。   她沉吟了一下,问他:“要不趁这两天,我好好问问元显的意思?如若他在东宫真挺开心的,那咱强行不让他去,也不好,对吧?”   谢迟略作斟酌,点了点头:“那先问问吧。问问他是更愿意在家和弟弟一起读书,还是愿意去东宫和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这个问法,在叶蝉听来其实刁钻得很。元晋那是元显的亲弟弟,元晰和元景再亲,能比元晋亲吗?   是以她在晚上陪孩子们玩的时候,就直接把元显叫来问了,没想到元显思索之后,认真说:“去东宫!”   叶蝉:“……”   然后不待她说话,元晋就生气了:“我不跟你玩儿了!”   叶蝉:“……”   元晋气哼哼地扭头就往院外跑,叶蝉大着肚子不好追,但乳母立刻追了出去。不过多时,元晋就被乳母抱了回来,在乳母怀里嚎啕大哭:“哥哥不喜欢我了!哇——”   叶蝉:“……”   小孩子之间的嫉妒心单纯而猛烈,并且,各种逻辑有时不仅大人理解不了,同为小孩子可能也理解不了。   元显就被元晋哭傻了,很无措地在元晋身边解释:“我没不喜欢你啊?元晋!我没不喜欢你!”   叶蝉、元显、乳母手忙脚乱地一起哄元晋,元晋大哭的时候谁也不理,直到哭累了,才抽噎着朝哥哥嚷道:“你要东宫哥哥,不要我!”   “……”元显怔怔然,然后很老实地解释说,“东宫有好多哥哥,你就一个,所以跟他们读书更好玩!”   可怜的元晋望着他愣了一愣,接着又哭炸了,他觉得哥哥真的在嫌弃他!   是以谢迟消食闲逛了一圈折回来后,就撞上了元晋哭得撕心裂肺。那他能怎么办?只好跟叶蝉他们一起哄啊。又哄了好半晌,元晋可算彻底哭不动了,委屈巴巴地歪在谢迟怀里望着元显抽泣。   “多大了还这么爱哭!”谢迟点点他的额头,“你娘有着孕,还要费心神哄你,你这样不好你知道吗!”   元晋这会儿可没心情听大道理,泪眼婆娑地抬头望谢迟:“我跟哥哥一起去宫里读书!我要一起去!不等四岁了!”   ——得。   一夜之间,一个要求八天回一趟家,一个提出要提前离家。夫妻俩躺到床上时,有了一种深深的沧桑感……   ——孩子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要他们了。   “这么快吗……”叶蝉悲愤地深吸气。她以为好歹要再过个两三年,他们才会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在此之前都会很黏他们呢!   岁月流逝也太快了点吧qaq。   “这俩小白眼狼。”谢迟的声音也很颓,说完扯了扯嘴角,“他们现在四岁,过三年元明也四岁了。”他望着幔帐,伸手摸摸她的肚子,“赶紧生个女儿吧,女儿贴心,肯定不这样。”   “嗯……”叶蝉配合地点点头,自己也摸摸肚子,然后就在心情复杂中闭上了眼睛。   这晚她做了一个感觉很真实的梦。梦里她腹痛不止,显然是要生了。下人、产婆都纷纷冲了进来,混乱之后她生了一个女儿,可是肚子还在继续疼着,而且越疼越厉害。   ——就这样,她被疼醒了。   她缓了缓神,接着有些迟钝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在腹痛!   “谢迟!”叶蝉下意识地想撑坐起来,一用力却又一阵剧痛席卷,令她无力地跌了回去。   谢迟被她惊醒,问了声“怎么了?”,接着便从身边明显不对劲的气息中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顷刻之间,月明苑中灯火通明。就连已不跟着叶蝉住的元显元晋都被惊动了,哥俩连衣服都顾不上穿,穿着寝衣就跑了过来。   周志才带人及时把他们拦在了外头,两个人都巨紧张,小手紧攥在一起。   房中,谢迟也紧张地攥着叶蝉的手:“小蝉,小蝉不怕啊,我在这儿陪你!”   叶蝉倒是不怕,因为她都生过一次了,还是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生的。可是逐渐猛烈的疼痛令她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不畅,产婆在旁尽力地教她如何呼吸,她一时也调整不过来。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叶蝉清晰地感觉到这次没有上回生得顺,恐惧地哭了出来:“我是不是难产了……”   “没有没有!”产婆连忙道,“至少现在还没有,夫人您放宽心!肯定会母子平安的!”   “……母女。”叶蝉嗓音嘶哑着都不忘纠正,产婆不解地看了眼谢迟,谢迟蹲在床边给她鼓劲道:“母女母女!小蝉你撑住,晚上就有小小知了了!”   话音未落,叶蝉的指甲狠掐下来,掐得他一身闷哼。   他最初以为她在因为小小知了这叫法而报复他,接着就发觉她这是疼的。   他于是把倒吸凉气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   叶蝉已在阵痛中疼得两眼发白,根本顾不上自己掐得是什么。他又没动静,她就更加意识不到,毫无顾虑地继续掐了下去。   终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产婆喜道:“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叶蝉紧张地抬头:“男孩女孩?”   “……别分神,看头看不出来!”谢迟哭笑不得,叶蝉无力地倒回枕上,泪眼朦胧地看他,缓了好几息,又咬紧牙关继续施力。   “……”谢迟因为手背的剧痛而跟她一起牙关紧咬。   最终,一阵更加明晰的哭声震荡耳中,叶蝉骤然松力,目光涣散地看着产婆匆匆把孩子包进襁褓。   她缓了良久才恢复了两分力,这才发现谢迟的手背在流血。   ……是她掐的?   她神思还很迟钝,话在脑子里转着却并没有同步说出来。   谢迟俯首吧唧亲了她一口,然后嘬着手背上的血起身走向产婆:“男孩女孩?”   叶蝉在此时突然反应快了,紧张地跟着问:“是女儿吧?” 第97章   在叶蝉期盼分明的发问中,产婆僵住了。   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房间里,散开了一种尴尬的味道。   最后,产婆早已涌到了嘴边的祝贺,搭着一种极不自然的神情说了出来:“恭、恭喜君侯和夫人,喜得贵子……”   叶蝉:“……”   谢迟随手揭开襁褓看了一眼,确实是男孩,然后悠悠道:“男孩也好,也好。”   叶蝉颓靡地躺回枕头上。   四个儿子了……   不得闹翻天啊qaq。   于是谢迟在向爷爷奶奶报喜回来后,就看到叶蝉侧躺在那儿点新生的小儿子的脸,一边点一边怨恼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是男孩子呢!爹娘念叨了八个月的闺女呀!你怎么不听话!”   谢迟:“……噗。”   叶蝉闻声就瞪他:“你还笑!”然后气鼓鼓地盖上了被子,“哼,我就想要女儿,既然又是儿子,我不管了!”   说着自己闭眼要睡觉。谢迟由着她赌气,径自把孩子抱了起来:“好好好,不用你管,你只管自己开心好了,这孩子我来带。”   ——叶蝉就真的不管了?   没有,当天晚上她就抱着孩子不撒手了。   虽然她还在绷着张脸抱怨怎么不是个女儿,但是这话越说越外强中干。谢迟在她旁边倚着枕头读着书,就听她的抱怨说着说着便化成了一叹:“唉……”   她认命地看着小儿子:“算了,儿子就儿子吧,也怪可爱的。”   谢迟:“噗!!!”   她又接着自说自话:“生元明的时候我们想的是儿子女儿都好,最后是儿子;这回是第一回许愿,没灵就没灵吧!哪有那么事事如意的!神佛也忙!”   “……”谢迟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她的脸,她扯扯嘴角:“名字你想哦,这个我真的不管啦!”   说完她就将孩子交给乳母,径自栽倒睡了。谢迟又看了会儿书,躺下也睡——和上次一样应是和她赖在了一起。   说什么女人的产房阴气重伤身,事实证明都是瞎说的!有了上回的经验,谢迟这回一点担心都没有,而且也更知道怎么照顾她了。   比如排恶露这事,叶蝉自己睡得死,总注意不到,他夜里偶尔一身手脚摸到不对却及时会醒,正好叫人进来换床褥。   元显元晋第二天才得以进来看小弟弟,因为昨天叶蝉耗费了太多精力,谢迟怕她太累就没让他们来。   兄弟俩跑进门的时候,弟弟正好被娘抱着,元晋伸手就揭襁褓,下一瞬无比失望:“啊……真的是弟弟!”   说好的妹妹呢!   谢迟作势一捂他的嘴:“你可别说了,你娘昨天自欺欺人了半天才把自己哄过来。”   元晋尚还不懂“自欺欺人”这种词的意思,不过他看到娘瞪着眼拍了爹一下,就知道不是好词。嘻嘻一笑,又问:“那弟弟叫什么?”   “元昕。”谢迟道。   这是爷爷给起的名字。旭日将出曰昕,叶蝉觉得这个名字比元明的好!   元晋歪头想了想:“因为是新的弟弟,所以叫元新?”   谢迟喷笑:“不是那个新。走,爹写给你们看。”   他说完就带着两个孩子去厢房了,月明苑里有间厢房归置成了小书房,原是为了方便他读书,不过他到了月明苑就想跟叶蝉待着,读书也是在他身边读,这书房一直没怎么用过。   叶蝉眼下见他往书房去,就知他是不想两个孩子太闹她。但她的精神其实不错,躺了一会儿也没睡着,觉得无趣,就又让人把元明抱了过来。   元明现下一岁三个月,还不太会说话,指着元昕说“弟弟”两个字,有点大舌头。   不过他也是喜欢弟弟的,叶蝉看得出来。他可能觉得弟弟看起来太小了,所以不太敢碰,可是他想把手里的布老虎塞给弟弟玩。   叶蝉摸摸他的头说:“弟弟现在还不会抓东西呢,这个要等大一点才能玩。”   元明就道:“那吃点!”   元明的意思是“吃点心”。“心”这个字他也总大舌头,就经常索性偷懒不说。   叶蝉抿笑:“点心也不能吃,弟弟现在只能吃奶。”   元明皱紧小眉头:“唔……”   弟弟怎么什么都不会?不好玩!   然后跟着这个念头,他也想起来了:“要妹妹!”   叶蝉:“……”别说了,我也想要妹妹qaq,可天不遂人愿这有什么办法嘛qaq。   勤敏侯府喜添一子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洛安各府,在叶蝉出月子之前,许多贺礼就已经到了。贺她的贺孩子的都有,多到库房那边来不及收,许多都得在她屋里摆个两天再说。   叶蝉自己特别喜欢的是忠王妃送的一串南红手钏。那手钏珠子大,便看着大气,又颗颗都是色泽饱满的柿子红,待在腕上衬得皮肤都更白了,抬手时微微的光泽映到脸上,连气色都会显得很好。   另一边,谢逢在府里细算了笔账,最后叹着气问胥氏:“二百两能不能有?”   “公子……”胥氏想劝,可看看他又不忍心再说。心下大致一数,觉得日子还过得下去,就径自叫来了宦官,“拿二百两银子,给勤敏侯府的小儿子打个平安锁去。”   那宦官略有迟疑,但看看谢逢的神色,也还是应了。   谢逢疲惫地倒回了床上。   因为他,家里现在……唉。   要说饿死是不至于的,他毕竟还是亲王之子,但凡陛下没把他革出宗室,朝廷就得管他一份月例。除此之外,他母亲没受牵连,亲王妃的份例还在,他各自有爵位的兄长们也都解囊相助,府里的日子虽不如往日风光,倒也还过得下去。   可在额外的开支上,到底是不能像从前那么潇洒了。谢逢现在摸不清陛下还会不会降罪,又或者家里会不会还有别的祸事,只能尽量把钱省着以备不时之需,连下人都遣散了大半。   眼下给元昕备礼,他不禁想起一年多前给元明备礼的事儿。那时父王虽然已经病了,但谁都没意识到会病得那么严重,府里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也还在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世子,并不需要操心太多。   那时他和谢迟一起在户部办差,喜讯传到户部,他一高兴就随手塞了张银票给身边的宦官,让打个平安锁去。后来他才知道那张银票有五百两之多,那宦官也是实在,竟还真叫工匠打了个四百五十多两的实心银锁,余下的四十多两是工费,打得沉甸甸又细致。   如今那么厚的礼是送不起了,谢逢不禁叹气。   胥氏也无声地一喟,然后道:“别担心,妾身瞧勤敏侯一家也不像计较这些的人。再说,咱家里的事,他也知道……”   谢逢没了爵位,坊间说起他,都只能按他父王的行序称他一声“四公子”了,这些勤敏侯府都是知道的。   谢逢点了点头,就当是听了她的劝。给元明备礼那会儿,胥氏还没嫁进来呢,他此时也不想说那些给她添堵。   她并没有趁着他在狱里对南宫氏再做什么,可他出狱后却是这样的境地。这对不住他喜欢的南宫氏,但更对不住胥氏。   明德园中,叶蝉看周志才捧来了署名谢逢的贺礼便惊了一惊,打开一瞧见又是个沉甸甸的银锁,根本没顾上想它是不是比元明那一个小,就赶紧让人去请谢迟。   谢迟原正带着元明在湖边石舫里玩,见她身边的人来得匆匆还以为她有什么不妥,赶回去一瞧见她没事松了口气,但听她说完始末,心又沉了下去。   也算个大事。   谢迟长长一叹:“这咱不能收。”   叶蝉点点头:“我也觉得咱不能收。”接着又说,“可是咱又不得不收。”   谢迟知道她的意思。若他们把这礼退回去,总有几分怜悯的意思,谢逢原就是年轻受挫,见此恐怕更要难过了。   他沉然坐到床边,把那锁拿出来看了看:“那就先收着。明天我去接元显元晋回家,顺路去看看他,给他送些东西。”   叶蝉当时点了头,可之后越想越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刻意。   不是她有多小心,而是她觉得谢逢现下实在太惨了。十八岁,还没及冠呢,就遭遇这些。他们按血脉算总归是谢逢的兄嫂,现下能照顾得更细致点,就多细致点吧。   于是谢迟就见她在喝补身的山参鸡汤时喝得心不在焉的,瓷匙舀起一块黄澄澄的生姜就要往嘴里送,好在他及时挡住了她:“……姜!”   “……”叶蝉低头看了看,哑笑,“我以为是参片!”   山参切的是片,为了方便区分,生姜都切的是小方块。她这明摆着是扫了眼颜色就往嘴里送了。   谢迟便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嗯……”叶蝉轻叹,“我觉得,你明天还是别为贺礼的事专门跑一趟谢逢那儿了。过几天满月礼,他们肯定要来,到时再寻个说辞给他回礼,你看好不好?”   她说罢,掰着手指头给他瞎出主意:“你看啊,你们可以在桌上行酒令、划拳,反正想些赌钱的游戏嘛,你多输给他几回就得了;我这边跟女眷们玩个击鼓传花,叫青釉击鼓,在胥氏手里停很方便;也可以像过年那样上道饺子大家一道吃,吃到铜钱的有彩头——让小厨房保证铜钱的在胥氏碗里就得了。”   这些,不都比谢迟登门拜访再专程想一套委婉措辞要自然?   谢迟安静地听她说,听完又安静了半晌。   叶蝉得不到回应有点急,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哎,你觉得呢?”   他松下一笑,继而笑眼对上她的眼眸:“可以,都好。”   叶蝉愣了愣,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觉出他这副笑容里有点什么别的深意。   谢迟在她满是茫然的神色中捏了捏她的脸:“我家知了菩萨心肠。”   他习惯了官场中的礼尚往来,纵使是真心实意地想帮谢逢,也没有她这么心细。她绕过那种简单的客套,想的都是春雨细无声般的法子,不是真的心眼儿好她想不出来。   不止心眼儿好,还一贯有小聪明。   他松快地一吁气,带出了一声轻轻的哨音,又点着头说:“就按你说的办,前头我见机行事,女眷这边你看着安排就好。”   六月初八,勤敏侯四子的满月宴热热闹闹地在明德园开了席。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都赶了过来,谢天谢地明德园比洛安城的侯府要大很多。   皇帝和东宫都有赏赐送至。就勤敏侯目下的火热来说,这倒已不值得稀奇。   让人稀奇的反倒是另一种庆贺——谢追在院子门口看见时就跟见了鬼似的立刻扯了扯谢逐的衣袖:“哥,你看那是什么玩意儿?”   谢逐循声看去,正有几个衣衫破旧的人将手里的竹筐递给明德园的宦官,竹筐里的东西沾着泥土,他看了半天才看出好像是一些花生啊地瓜啊之类的物件。   那这些人应该是明德园附近的佃农。   可飘过来的话,听着又跟街坊之间的寻常走动似的:“请夫人先吃着,不够了随时告诉我们,她高兴我们就都高兴!”   ——这算是个什么交情?真稀奇啊!   不少瞧见了这一幕的宾客都跟谢逐谢追一样满腹不解,不过这也实在不是个大事,酒席一开,众人就都把这事给忘了。   然后谢追又注意到:“谢遇没来啊……”   谢逐冷笑:“谢迟可不像咱那么顾面子,八成没请。我看挺好,自家儿子满月,凭什么让仇人来庆啊?”   在他看来,谢遇那混蛋滚得越远越好。昔日谢迟跌进那么深的坑都没摔坏是命大,后来谢逢入了狱,这孙子竟然又为了立功去劝谢逢认罪,这不是仗着谢逢傻乎乎就成心落井下石吗?   接着谢逐的衣袖又被拽了一下,他正要喝酒,这么一拽酒便倾洒出来,他顿时一怒:“你总拽我干嘛!”   下一刹,他看到了正要在谢追身边落座的谢逢。   “……”气氛短暂地僵了一下,谢逐弹起来按着他坐,“你来了?真好。早就想劝你出府走走,又怕扰你清静。”   谢逢哑音笑笑,只觉得愈发力不从心。   从明德园到宴席上的这一路,他已见到了不少宗亲,许多都是从前相熟的。在和他们的寒暄里,他总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小心、刻意的照顾,还有同样刻意的故作自然。其中,自也不乏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怜悯,又或在他离开后小声的指指点点。   大家总归是对那件事有看法的,即便现下看上去风波已过。   他犹如置身事外般参着宴,酒过三巡时,旁边的席上忽然热闹起来,几人一道被闹声吸引,寻声看去,谢迟正在那儿扬着手招呼人:“来来来,都来!谢逐谢追谢逢,过来!咱行酒令,输了给钱啊!”   谢追立即笑着摆手:“这我玩不过你!你饱读诗书锦绣心肠,我非得把几个月的俸禄都输进去不可!”   但谢迟不肯放过他,挤过来就捉了他的手,左手又顺便抓了谢逢:“别废话,都来,这是我的地盘,你们给个面子。”   “……哥。”谢逢挣了一挣,“我还在孝期,这行酒令得……”   “你以茶代酒。”谢迟反应太快,谢逢到了口边的话就这样被噎了回去。   他一时也想不到其他推脱的言辞,只好被谢迟拽着一道过去……   结果赚得钵满盆盈。   宴席直至傍晚才散,因为行了酒令,不少人都喝得酊酩大醉,谢迟在临散席前自己先避出去吐了一回,散席时才得以清醒地送大家离开。   谢逐谢追醉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得在他这儿醒醒酒。谢迟送完了忠王,回来便见谢逢正捏着鼻子给谢追拍背,边拍边骂:“不能喝还喝!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这么瞧着,倒恢复了几分往日相处的自在。谢迟暗松口气,走过去摆手道:“你回家吧,我找人照看他们,醒了酒再送回去。”   说完就招呼宦官把谢逐谢追架进屋休息。   谢逢在他们离开后松开鼻子,大吸了口新鲜空气,嫌弃地笑笑。谢迟一哂:“多谢啊,守着孝不能喝酒,倒吃亏照顾他们了。”   谢逢却摇摇头,敛去了大半笑容:“不,哥,多谢你们。”   谢迟转过头看他,他道:“我行酒令哪有那么厉害,能让你们次次都接不上?先前哪次不是我输?”   “……你这是占了不喝酒的便宜!几杯酒下去脑子都懵了,当然没你反应快。”谢迟强辩了一番,谢逢又笑问:“那胥氏在嫂子那儿吃饺子,被铜钱硌了牙呢?”   谢迟就不吭声了。他心道谢逢现下是挺脆弱,不然他不会这么敏感,他们安排来安排去,还是叫他察觉了。   谢逢却在这时握了握他的胳膊:“你们不用太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的。不是苟且偷生,也不是单为了家人。就是为兄弟们的这份心,我也好好的。”   “……”谢迟怔然,接着不禁欣喜,“你能这么想就好。”   说着他伸手一引,把谢逢往外送去,边走边续道:“真拿我们当兄弟,你有什么需要的便及时向我们开口,别有顾虑。我知道你的亲兄长们也在帮你,可我们多出份力,他们也轻松些,对吧?”   谢逢点了点头,沉默了两息,又说:“不过我也事先说清楚,来日若有机会,这钱我会还的,我不想白拿你们的,亲哥哥们的也不行。”   “那看来你还定了,哈哈。”谢迟拍拍他的肩头,“放宽心吧,日子还长,事情总能清楚的,到时我等着你还钱。不止要还,还得算利息。”   “哎你还讹上我了?!”谢逢气笑,被谢迟一扶,直接塞进了马车:“对你的债主客气点!你在车里等着,我让人去催催你夫人。”   他说罢就折回了园子里,还没叫人往叶蝉那边去,就见叶蝉把胥氏送了出来。   谢迟及时地避了开来,二人说这话,也没注意到他。   叶蝉温声跟胥氏说:“出了这种事,不怪他萎靡不振。同样的事要是出在谢迟身上,谢迟肯定也难过死了。你好好劝劝就是,真觉得心里憋得慌也别冲着他说,来找我好了,我陪你说话。”   “我倒还好。”胥氏说着,却促狭一笑,“但夫人若这么大方,我可要把南宫氏推过来了,她天天愁眉苦脸的。偏生人又生得漂亮,抹眼泪的样子我瞧着都心疼,真是没办法。”   “嘿……你怎么借花献佛!”叶蝉作势要掐她的腰,被她一闪身避开了。二人一路笑闹着到了门口,胥氏上了马车,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散。   谢逢其实总不太习惯和她亲密,踟蹰了半晌,才有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牙没事吧?”   胥氏嗤声一笑:“早没事了。硌这么一下,赢了份好大的礼不说,以后肯定还有好运呢!”   她没意识到这是叶蝉特意安排的,便相信一定能运气好。   叶蝉也相信他们的运气迟早能好。人嘛,但凡没做恶事,就不该一直倒霉。谢逢和胥氏这么好的人,却吃了这么大的苦,好日子准定在后头呢! 第98章   六月初,炎夏的炽热早已覆盖洛安的每个角落,皇帝在此时下旨去郢山行宫避暑,在民间看来理所当然。   达官显贵们的府中却都因此震了一震,因为陛下已至少五年没去行宫避过暑了。加上先前的政事震荡,久经朝堂的人们似乎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二王府中,二王和三王坐在厅中的八仙桌两侧,好半天没说话。   三王手里转着串佛珠,转了不知多少圈后,才咔嗒一停。   他侧首看了看二王:“二哥,算下来谢逢那事过了两个月了,廷议过继之事也过了一个月。现下,不至于了吧……”   二王面色深沉,摇摇头:“不知道,且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意思,该是从随行名单里就能瞧出来了。”   他们到现在都没摸准,关于过继宗亲继位的那本折子,陛下究竟知不知道是他们的手笔。   他们本就做得很小心,那本折子是游说了十几位文官一道呈上的,其中全无他们的名字。他们原是觉得,如此这般可以避免陛下的忌惮——与皇位无关的官员们去提,自可以字字句句都冠冕堂皇,只说为国考虑。然后按着原本的打算,陛下考虑小辈宗亲,最先想到的自是他们这些亲王的儿子;若拿到朝上议呢,则会再有官员出来提一把,先把二王的儿子提上去。   没想到在那个节骨眼上,谢逢出了事。事情出得太突然,他们摸不清陛下的心思,不敢妄动。陛下把那本折子拿出来廷议时,他们稳妥起见,也只好做得事不关己,言称自家孩子不合适。   后来,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今后该怎么办呢?二人一时都拿不准。关乎皇位的事,他们自不想轻易放弃。可在陛下消火之前,再有动作只怕要惹祸上身。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摸清陛下的脾性。这回的避暑,二人都不敢小觑。   “谢逢……唉。”三王突然为侄子叹了口气,被二王扫了一眼:“你可别胡发善心,离他远着些。”   陛下亲言“不忠不孝”的人,现在他们伸手拉他不要紧,皇位还想不想要了?   三王点了点头:“我知道。”   二王又冷笑说:“老七老八家的孩子愿意往他那儿凑,你也不必多管。”   三王眼中精光一现而逝,遂又点头:“好。”   明德园中,谢迟很快接到了命他随行的旨意,他便即刻去转告了叶蝉。   “爷爷奶奶肯定不能折腾了,在明德园接着避暑也挺好。元显元晋都跟着东宫的车驾一道过去,我们把元明也带着吧。”他道。   元昕呢?元昕实在太小了,还不宜这样出远门。   于是当晚叶蝉抱着元昕心疼了半天:“小可怜儿,跟着奶娘要乖乖的哦!爹娘和哥哥们过俩月就回来,你不要忘了我们啊!”   元昕熟睡着,吧唧吧唧嘴,压根顾不上理她。   而元明撒了欢儿,他也不懂什么,只觉得能出去玩便高兴!又听说去了还能见到哥哥们,他就更高兴!   是以在启程前的几日里,他一直在叶蝉身边蹦蹦跳跳的,还催着要走。弄得叶蝉哄他吃饭睡觉都要多费些工夫,晚上打蔫儿地卧在谢迟怀里又委屈起来:“元显元晋都离家了,元明一听要出去玩也比在家开心……一群臭小子!都不在意我们!我真想要个女儿啊!”   谢迟憋笑。他自然知道她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因为即便是个女儿,在元明这个年龄上,估计也是爱出去玩的。   不过,他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哄了哄她:“不急啊,咱这回必须过两年再生,不然太伤身了。等过两年,你准能怀个女儿。”   叶蝉现下一想这个就心虚,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不然还是算了吧……万一再生个儿子怎么办?”   谢迟:“嗯……”然后他拿出了她先前的那套说法,“你看,世间的性别就两种,要么男要么女,怀上儿子女儿的几率理当都是五成。现下咱都生了俩儿子了,下一个怎么都该是女儿了吧?”   叶蝉:“……”   现下这套说法不能说服她了,她于是提了些更实际的主意:“能不能吃些东西调养调养?或者……或者找送子观音拜拜?哎?有送女观音吗?”   谢迟认真地帮她想了想,然后沉吟道:“该吃什么明天可以把赵大夫叫来问问。送女观音没听说过,但你若去送子观音跟前求不要儿子,我估计是管用的。”   ——世间的性别就两种嘛!跪到佛前求不要儿子,再怀孕还不给个女儿?   是以第二天,二人就把赵大夫喊了来。谢迟把问题抛过去,叶蝉就看到赵大夫脸上浮现了明显的为难。   他窘迫道:“这……求子的人多,想要女儿的人少。小的只见过能帮人怀儿子的方子,一来并不十分有效,二来夫人也从没喝过。夫人您这么想要女儿……”   赵景憋了半天,虚弱地续出一句:“您还是随缘吧。”   看来求医问药这条路走不通。   叶蝉面前浮现着四个儿子的脸,忧愁地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得求佛。不过这事不急,叶蝉也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个接一个生,她要好好地调养一下身子,在此之前,他们一定要节制一下房事!   不能让谢迟再一晚上折腾她好几回了!   三天之后,圣驾启程前往行宫,随行的众人也从各府分别驶出洛安,一日之内,许多街道都戒严了不少个时辰,直至日落才陆续恢复。   四王府里,谢逢在箭场里射了大半日的箭,以求避开心底止不住的落寞。   从他记事开始,避暑也好,狩猎也罢,随驾的名册里素来都有他。   “咔——”又一箭射出去,刺破数尺外的箭靶。靶子被刺破的声音在夜色下一响而逝,在他身后已犹豫了很久的人,终于还是开了口:“谢逢?”   谢逢转过头,是南宫氏。   “你怎么来了?”他尽量自然地笑笑,南宫氏走上前,没多说什么心疼的话,但是摸了块帕子出来,小心地把他被弓弦勒到流血的手指裹住了。   然后她说:“歇歇吧,大半天了。吃点东西,然后读会儿书怎么样?”   “……好。”谢逢默然应下,遂放下弓,和她一起出了箭场。   二人在月光下走了一小段而路,南宫氏道:“二嫂今天来了,说想把母妃接去住些日子,他们说……他们想母妃了。”   谢逢稍稍怔了一怔。   他是府里最小的一个,原本大哥是世子,后来大哥去了,父王才请旨立了他。在父王去后,哥哥们也各自得了爵位,于是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府邸,把各自的母妃也接了出去。   但二嫂现下提的“母妃”,是他的生母,阖府兄弟的嫡母妃。   母妃待他们都不错,他相信二哥二嫂不会亏待她。不过,若说是想她了,那也不太至于。   倒不如说是怕他负担太重。   谢逢苦涩地笑了笑:“告诉她,现下日子还过得去,母妃也不想离开父王住过的地方。请他们不必太担心我。”   南宫氏点点头:“王妃也是这么说的。”   说着她顿了顿,又道:“八世子妃今儿也来了,问你想不想找个差事。他说八世子近来进了御令卫,你若想寻个事做,他正好可以趁这会儿帮你安排。”   谢逢知道南宫氏的意思。御令卫所辖的御前侍卫,许多宗亲都去混过差事,谢迟也是打那儿出来的。而且他落罪之后,谢迟也帮他去问过御令卫的一个千户,只不过当时人家不敢帮这个忙。   现下谢追又问过来,以他目下的处境,当然希望能要到这差事。只不过……   御前侍卫又实在离陛下太近了。   陛下那么厌恶他,如若无意间和陛下碰了个照面会怎么样?他不敢想。   诚然他是觉得不至于丢了性命,爵位呢,他已经没爵位可丢了。但万一牵连谢追怎么办?谢逢稍一深想就怵得慌。   两天后,众人陆续到了郢山行宫。郢山行宫在山上连绵了好大一片,除却皇家宫室外,山下还坐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行馆,供随行的宗亲官员居住。   谢迟和叶蝉的住处便是其中的一方院子,前后共三进,左右还有供下人居住的偏院。论宽敞自不能和洛安的侯府比,更没有明德园大,但只是避暑小住一两个月,也够了。   谢迟到了之后便骑马出去忙了一圈,主要是看看熟悉的兄弟们都住在哪儿,日后好走动。回来之后,他便见叶蝉面前的小榻桌上放了一碟先前没见过的菜。   “这什么东西?”谢迟左看右看之后锁眉。   白瓷碟里盛着的东西明显是油炸的,但是外面裹着面,面又炸得焦黄,完全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软炸蘑菇。”叶蝉夹了一条要喂他,“陈进从山上采的野蘑菇,可香了,也不太油。”   谢迟一诧:“山上的蘑菇可别乱吃,听说很多都有毒。”   “?!”刚才已经吃了一碟子的叶蝉吓了一跳,好在周志才及时在旁道:“君侯放心,小厨房有个厨子特别会认蘑菇,只挑决计没毒的来做,让夫人吃个新鲜。”   叶蝉于是心安理得地又吃了一片!   谢迟看着她美滋滋的模样嗤声一笑,直接上手捏了一片来尝尝。不过近来实在太热了,他觉得油炸的东西吃进去实在腻得慌,吃完这一片便作罢。   不过他还是跟周志才说:“让小厨房再做一些,晚上元显元晋回来,让他们吃着玩。”   元显元晋肯定喜欢,小孩子都格外喜欢甜食和炸食。谢迟原本不太让他们吃,叶蝉吃各种零嘴时总是让他们解解馋就不许再动了。但现下两个孩子都进了宫,他们听说宫里对这些管得严,是以回来的那两三天,爱吃什么就由着他们了。   叶蝉听他说完也又安排了几道:“桂花酸梅汤也备上,还有元晋爱吃糖蒸酥酪,让厨房提前做。晚上多添两个荤菜吧,让陈进挑他们爱吃的安排就行。”   周志才躬身应下后退出去传话,叶蝉咂咂嘴又吃了片炸蘑菇:“总说他们没心没肺,七八天不见面又还挺想。”   谢迟斜眼瞅瞅她,不知道说她点什么好。他觉得吧,她这个娘当得挺有趣,好好替孩子做打算的时候着实不错,有时候又自己都像个大孩子,天天跟儿子们斗气!   来之前还又斗了一回呢。她趁元昕醒着的时候抱着元昕说:“娘要出远门啦,你赶紧给娘笑一个!”   元昕哪儿听得懂?可想而知没理她。她就哼地一声:“娘不理你,娘陪你三哥玩去!”   ——老天爷啊,元昕才俩月大。   当天晚上,元晋回来后看到一桌子好吃的,果然欢天喜地。晚饭和饭后的点心他都吃得很痛快,到了喝酸梅汤解暑时,叶蝉不得不控制了他一下,只让他喝了半碗。   不然太凉了,容易肚子痛。   但元显有些明显的闷闷不乐,叶蝉和谢迟都一眼就看出来了,可问了问,元显却摇头说没事,挺高兴的,就是累了。   叶蝉觉得不对,见问元显问不出来,就悄悄问了元晋:“你哥哥怎么回事?”   元晋吃着软炸蘑菇,看她压低声音,也立刻投入气氛,神秘兮兮道:“哥哥觉得宫里规矩多!”   “哎?”叶蝉有点诧异,因为宫里肯定不是最近才规矩多,元显这都进宫读书四个多月了,从前没听他抱怨过啊?   另外让她奇怪的是:“那你没觉得规矩多?”   元晋歪头:“我觉得还好。”   好吧,不管怎么样,她在元晋这儿问出了个开头。之后就好办了,叶蝉把元显叫进屋,抱到床上,自己蹲在床边慢条斯理地问他:“来,跟娘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元晋说啦,你是觉得规矩多,为什么突然觉得规矩多?”   元显恶狠狠地盯着元晋:“叛徒!”   元晋趴在叶蝉背上怯怯道:“你又没说不让我说……”   叶蝉一点元显脑门:“有事不许瞒着大人,快说。”   元显扁了扁嘴,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说,最初那两个月,规矩真的没有现在多,那时候他天天和元景元晰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东宫伯母(也就是太子妃)也经常陪一陪他们,时常给他们添个菜加个点心什么的,他虽然偶尔想家,但在宫里也还自在,所以总体来说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近两个月——也就是更多的宗亲进宫之后,事情就慢慢变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哥哥会在太子妃给他们赐菜之后跑去谢恩,很快这就发展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他现在也要一起去谢恩了。   而且,最初的时候,他和元景元晰有时候玩闹得过了头,打坏了东西或者其中一个哭了,太子妃最多绷着脸说他们几句,“就跟在家时爹娘说我们一样”;现在,如果出了类似的事,时常有人挨罚。   “今天上午我们玩弹弓,元晰哥哥不小心被打到了,我们就都挨了罚。”元显说着抹起了眼泪,“我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呢!好热,哇——”   叶蝉赶忙哄他,跟他说不哭啊不哭啊,你们拿弹弓打着玩太危险了,大人们也是怕你们出事,别怪元晰哥哥啊。   元显又抽抽噎噎地帮元晰解释,说不怪元晰哥哥。元晰哥哥怕他热,还偷偷地去捂了镇在殿里降温的冰山,然后用凉了的手来捂他的额头呢,元晰哥哥对他和元晋很好!   叶蝉稍松了口气。   其实对于宫里规矩多这事,她和谢迟早就有准备,最初时东宫没拿这些规矩束着他们,才有点让人意外。   现在,大概是人多了,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吧;又或者是后进宫的那些与储位之事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和元显元晋这样早就说好了要进去的不同,所以东宫也有意要压他们一压。   但总之,孩子们之间处得还好就很好。她最怕的是元晰也拿出身份来压人,那对于元显元晋来说,在四五岁时就去体会君臣之别、就看着从前玩闹在一起的“东宫哥哥”因为权力而不再和他们亲近,那就太苦了。 第99章   元显说的这些,叶蝉三思之后,没有跟谢迟多提。   倒也不是有意瞒着他,若他想知道,自然也会跟元显问。而她若当成个事情来跟他说,他就又难免要为难一阵了。   毕竟这事他左右不了。   再对孩子的事情上,他和她是一样的,都不愿让他们受委屈。若他们能做得了主,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元显元晋进宫伴读。既然做不了主,东宫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也都只能该如何就如何罢了。   该如何就如何,这实在是令人很无奈的处境。谢迟如此,谢逢如此,世上许许多的人都如此。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会慢慢强大起来,会慢慢的有更多的事情能自己做主。可在那之前,他们都只能认命。   不过在叶蝉自己的心里,还是将这件事当成了个事儿。她是孩子的母亲啊,无法在外面多护他们是一码,在家里可以让他们更开心是另一码。她琢磨好了,日后在他们回来时,要尽量让他们无忧无虑,也要尽量让他们爱这个家。否则他们早晚会沉溺于那些晦暗的事情中,她不想看到他们那样。   于是当天晚上,叶蝉跟谢迟提起来:“明天我们带他们出去玩一玩吧。听说附近好景致多,天天闷在院子里就可惜了。”   谢迟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   说罢他又想起了另一事,刚张口要说,又咽了回去,觉得还是到时直接给她看为好,给她个足够大的惊喜!   第二天一早,谢迟让人备了马和马车,带着母子四个一道出了门。   他原本想的是,自己轮流带他们骑马,余下的人就坐马车,这样谁都能休息。奈何元显元晋一看到马眼睛就亮了,都嚷嚷着要自己骑。   谢迟便只好让人又牵了两匹马来给他们骑,当然了,会有侍卫在旁边护着他们。元明见了很嫉妒,便一直要谢迟带着他骑马。   最后只剩了叶蝉一个坐马车,叶蝉暗搓搓地想,我才不跟你们争,哼,外面多热啊,在马车里还有酸梅汤喝!   一行人沿着平缓的山路往上走了半个时辰,走在前头探路的侍卫折了回来。侍卫禀了两句话,谢迟一听乐了,敲了敲叶蝉的窗框:“知了。”   叶蝉正啃着个苹果解闷儿,听言“嗯?”了一声,谢迟道:“前面有个庙,送子观音庙。不过路有点窄,马车不好过。”   呀?!   叶蝉一喜,匆匆把苹果搁下了,擦擦手就要下车。   谢迟先把元明下了马,又自己下来扶了一把,元显元晋也被侍卫扶了下来。   一家子直奔那送子观音庙而去,途中,一个侍卫想起来:“家父还在当侍卫时,好像去过那个庙。”   叶蝉对此很有兴趣,眼睛亮亮的追问:“怎么样?灵吗?”   那人点点头:“好像挺灵的,虽设在行宫附近,寻常百姓来不了,但不少达官显贵都去拜过。家父当时是郡王府的侍卫,趁来时也去拜了拜,后来家里添了个弟弟。”   ……添了个弟弟。   叶蝉很想问一句有没有添妹妹的?又硬给忍住了。   走了小半刻后,送子观音庙出现在了眼前。叶蝉迈进庙一瞧,地方不大,但是香火确实很旺,庙里的陈设也讲究,院墙上的漆都是新的,一看就不是破败的地方。   庙里的几位女尼虽然侍奉的是送子观音,可人也在红尘之外,又早已见惯了达官显贵,对一行人的到来十分冷静。   叶蝉在去拜菩萨之前想了一想,谨慎地先请教了一位女尼:“尼师,我若去求送子观音给我个女儿……菩萨会觉得不敬吗?”   “……”那女尼好像被她问住了,叶蝉尴尬地笑笑:“是这样,我们府里都有四个儿子了,我们真的很想要一个女儿……”   女尼了然,看看跟她同来的三个小男孩,念了句禅语,然后道:“施主放心,心诚则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菩萨慈悲为怀,自不会怪罪施主。”   那就好!   叶蝉便神色轻松地进殿拜了三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跪求菩萨,让府里添个女儿吧!   “我们一定好好待她,保她一世安稳。”她在心底虔诚念道。   起身后,她转身正要往外走,偶然发现在殿中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张木桌,桌后还坐着个人,似乎可以求签。   叶蝉便又多添了香火钱,去取了签筒来,重新跪到佛前摇出一支。谢迟站在后头看着她虔诚的模样,竟然突然有点紧张。   ——求菩萨不要紧,万一这求出的签说她命里没有女儿怎么办?   她不得气死!   在他忐忑的注视中,叶蝉将签交给了桌后的那位女尼。   女尼看了签,问了叶蝉的生辰八字,还看了看手相,陷入了沉思。   谢迟一看这是要糟糕啊?咬着牙吸了口凉气,很想寻个借口把叶蝉直接拽出来。   那女尼在此时开了口:“施主命中,是有一女的。”   叶蝉顿时面显欣喜,女尼又说:“只是——”   谢迟不禁头皮发麻。求签算命不怕张口就说不好,就怕好的后头有转折。他顿时想到了自家女儿会体弱多病年幼夭折命运多舛,一下子浑身都冷了。   女尼顿了顿声,又道:“只是这女孩命数富贵至极,荣华一生。两位施主眼下命格尚还不够,她暂不会来。”   叶蝉:“?”   她无意亵渎神明,可女尼这话,让她一时着实很想说,他们已经是侯府了,还不够?你们这里对于“荣华富贵”的标准是不是略高了那么一点儿……   在民间百姓眼里,侯门绝对已经算是富贵至极了!她去参加采选之前,算命的就说她是这个命格,然后她不就嫁给了谢迟嘛。   谢迟却因这话而目光一亮,斟字酌句地追问:“请问富贵至极是……究竟是多富贵?生来便是县主?还是郡主、翁主?”   那女尼道了声“阿弥陀佛”,却就此垂下了眼帘:“贫尼不可说。”   谢迟只得作罢。   二人就此离开了小庙,走出了一段,叶蝉有点担忧地小声问谢迟:“你那样问,是不是不太好?”   在菩萨前如此,显得太急功近利了吧?   谢迟一哂:“佛都说富贵至极了,我问一问究竟有多富贵,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对……   然后他压音告诉叶蝉自己为什么那么问。他说,陛下已经许他郡王之位了,按着以往的惯例,血脉够近的郡王,嫡女生下来就是郡主,远些的呢,则是低一些的县主。   “那如果我们的女儿生下来就是郡主,说明我来日混得不错。”   而若是更高一级的翁主呢?则说明他前途更好了一些,又或者是当了亲王。   叶蝉听完目瞪口呆,盯了他半天,惊诧道:“你这是套菩萨的话啊?!”   谢迟撇撇嘴:“结果菩萨也没告诉我嘛。”   菩萨太聪慧了,他这个凡人在菩萨面前使心眼儿果然是没成……   之后一家子又看了看附近的泉水、小溪,还在半山腰处的凉亭里纳了会儿凉。再悠哉悠哉地晃下山去,已是夕阳西斜时了。   谢迟一进府门,便见一个宦官匆匆迎来:“君侯。”   “怎么了?”他问,那宦官道:“方才八世子差人来,说今晚想请君侯过去喝顿酒。”   谢迟微愣,知道这估计是有事,不敢耽搁,转身就又要出门。   “……好歹歇歇脚再去啊。”叶蝉劝了一句,谢迟随手揽过她在脸颊上重重一吻:“不了,你们好好歇着!”   然后就足下生风地走了。   叶蝉呆滞地摸了摸脸,继而发觉周围的侍卫和下人们都在尽力地看别处,做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暗一跺脚疾步往内院去。   讨厌啊他……   又猝不及防地亲她qaq!   山脚下,谢迟疾驰了一刻的工夫,到了谢追的住处。   谢追住的地方名义上是八王的,但实际上这回八王因为中暑的关系没有来,来的只有身为世子的谢追这一小家子。   谢迟到了地方一瞧,院子里就谢追一个人坐在石案边,旁边没有下人,谢逐也不在。   他们两个外加谢逐谢逢的关系一直很好,以往商量事情常是四个人一起,谢逢出事后不好再碰差事,但每次谢逐也都在。   这回谢逐不在,谢追又明显脸色不好,谢逢有些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谢追抬头看了看他,哑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喝一杯。”   他说罢就起身往屋里走,谢迟跟进去,他把手里的信递给了谢迟:“谢逢写的,你看看。”   谢迟疑惑地拿起来看,越看心里越沉。   信里说的大概是谢追要帮谢逢谋差事的事,这个前情谢追之前没跟他提过,不过单看信里写的也能看明白了。   重要的是谢逢的看法。   谢逢首先表示自己觉得这事不太好,因为御令卫里能给宗亲的差事一般就是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又离陛下太近,他怕给谢追惹麻烦。   然后他又说,自己也确实想要个差事,现下这样他的确不甘心。他不求还能把亲王的位子捡回来,但也希望能为自己寻得个好些的出路。   最后他说,如果能让他只当夜值的话,这差事他干。   夜值是最苦的,不仅没有露脸的机会,而且还要熬过寒冬腊月的深夜。这差事一般不给宗亲干,谢迟进御前侍卫时那么名不见经传,都没当过夜值。   “谢逢,变谨慎了。”谢迟叹了口气,将信搁在了桌子上。   再定睛看去,谢追的眼眶泛着红。   谢逢原本是他们四个里年纪最轻、也最没心眼的一个,许多话他都是说出来才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经常弄得满场尴尬才会后悔。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谢追狠砸墙壁,“看他这样我是真不忍心!谢迟,我能不能趁避暑这阵子开口求求陛下?行宫总比宫里的氛围要轻松些,陛下但凡肯松个口……”   “你别打这些主意!”谢迟及时地喝住了他,谢追咬着牙扭头看过来,他被谢追眼中满布的血丝盯得心惊,心里却也有些按捺不住的心动。   ——求情的话不能直接说,但或许,他们可以探一探陛下的心思?   这念头在谢迟心里涌动着,可他没敢直接同谢追说。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个谁也不会牵连、更不会给自己惹祸的办法去做这件事。   他陪着谢追好好地喝了一顿酒,喝酒间一直被这事缠着,竟然始终都没觉得醉。可直到谢追喝得不省人事、他告辞离开,也没想出谁能帮这个忙。   即便他觉得陛下并非真的恼了谢逢,只是在拿谢逢杀一儆百,可陛下要做戏就不会轻易退让。能在这件事上去探陛下心思还不被迁怒的,必是与陛下足够亲近,且能让陛下完全信任的人。   这样的人,有几个呢?大概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忠王陆恒算一个,但他和忠王虽有交情却不够熟;   三位公主是陛下的亲女儿,也算。可他倒是和她们的驸马喝过酒,交情却也就那样,从驸马到公主又还隔着一层,这还不如直接找忠王;   太子妃?   这个大约是关系上最近的一个,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东宫呢。可是,太子妃凭什么帮这个忙?陛下拿谢逢开刀,归根结底可是为了元晰,那是太子妃的亲儿子。   谢迟最终颓然的摇了头,虽觉得必定还有办法,但又觉自己这样一味地干想也没什么用。   行宫中,皇帝正抱着元晰在步云廊里看夜景。   步云廊在山顶上,自廊中往下看去,近处是宫室延绵,远处是山脉起伏和奔流不息的江水。江水在黑暗里已难觅行踪,但两侧的村落光火点点,勾勒出了一条天路般的轮廓。   皇帝随口问元晰有什么关于江山河流的诗?元晰便掰着指头背了好几首。   他又问那关于百姓的呢?   元晰歪着脑袋想了想,忘了刚才在说的是背诗,张口就念了句《论语》:“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皇帝微微讶异,旋即露出欣喜:“不错。”   他转过身放下元晰,两步外的几位臣僚都下意识地低头,皇帝称赞了张子适两句:“你把元晰教得不错,孩子还小,你费心了。”   张子适衔笑拱手:“臣不敢当。殿下聪慧得很,一点就透。”   元晰知道这是在夸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去牵母亲的手。崔氏借着牵他,上前了半步:“张大人谦虚。把元晰教成这样,张大人当真是费了不少心力的,儿臣得替张大人向父皇讨个赏。”   “……殿下。”张子适顿显局促。   皇帝一哂,点头:“是该赏。你想让朕赏他什么?”   崔氏哑了哑:“这儿臣就不知了,不如问问张大人想要什么。”   皇帝便看向张子适。张子适知道太子妃这是想替他讨些好处,可他还真想不出要什么。   他倒想讨个能为百姓谋福祉的官职。可眼下被教导皇长孙的事缠着,官位给他他也没空做啊?   氛围难免静了一静,皇帝瞧出了他的为难,索性笑说:“罢了,这事朕许给你,你想好了要什么,来回给朕便是。”   “多谢陛下!”张子适连忙施礼谢恩,心下暗想真想不出要什么他就……他就要钱好了,要完了捐给穷苦百姓,多多少少也是行善。   接着,皇帝摆了摆手:“都退下吧,回去早些歇息。”   众人皆行大礼告退,恭送皇帝走远时,又一道向太子妃和皇长孙行礼。   崔氏颔了颔首,牵着元晰的手准备离开,但元晰拉住了张子适:“张大人和我一起回去嘛,我还要背书……”   小孩子的声音甜甜的,几个在场的朝臣都不觉一笑,觉得皇长孙能和师长亲近是好事,尤其在这老师还不错的前提下。   张子适迟疑着看向太子妃,崔氏的思绪莫名地慌了一刹,遂端庄大方地点了头:“辛苦大人了,大人请。” 第100章   太子妃带着元晰与张子适一道拾级而下,宫人们都远远地跟着,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太子妃与外臣相见不太合适,可张子适教导着皇长孙,这种交集在所难免,连陛下都觉得理所当然。再者,太子妃是大家闺秀,端庄守礼,与张子适相处时一贯谨慎地隔着至少两步距离。   宫人们都觉得太子妃行的端做得正,谁往那不该想的事上想她,那就太小人了。   星辰璀璨之下,崔氏静默了半晌,悠悠地吁了口气:“东宫里读书的孩子多了不少,给大人添麻烦了。”   张子适一哂,颔首道:“还好,府里出来的孩子都懂事,教三个和教一群也不觉得有什么分别。”   “哈哈。”崔氏笑出声来,悄悄侧眸看了看他,又转回了目光,“本宫交待了小厨房,日后大人若为孩子们的功课待得晚了,让他们上一盅炖汤给大人,大人喝完再走。”   “多谢殿下。”张子适欠了欠身,两个人之间又恢复了安静。   行宫的大半建筑都在半山腰处,太子妃和元晰也住在那里,此时还有一段不短的路。   张子适顺着山道向下看,被路边的星点灯火勾勒出来的蜿蜒道路宛若一条暗金色的巨龙盘在山上,底下的宫室在夜色里也透出几许说不清的诡异,令人心生惧意,令人心里一阵阵的发空。   那是种说不清感觉的发空,就好像胸膛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心脏在房顶与地面之间撞着,撞出空洞的回音,让人不由自主的慌乱的回音。   许多人行走在夜晚的山涧时,都会有这种感觉,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应,没什么道理。   可张子适不知不觉地紧抿了薄唇。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只在山涧行走时有这种感觉。   夜半无人时、埋头苦读时、提笔练字时……在所有适合想入非非的时刻,他都会生出这种无法言述的感觉来。空荡荡的胸膛里只有一颗心在用力地撞,空荡荡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影在若隐若现地闪,那又偏偏是个他不该去想的人。   所以,在那个人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时常没有勇气多看。   “母妃!”元晰的声音软糯糯的一响,把张子适的神思抽离了回来。   他低头看去,元晰向母亲伸着双手:“母妃抱我好不好……”   元晰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平时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当着一众堂兄堂弟的面,已经很少跟母亲撒娇了。   可他也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张子适不觉一笑,他不想搅扰这母子相处,但山路多少有些陡,太子妃的衣裙又繁复,抱他实在不太方便。   他于是伸了手:“我抱殿下好不好?你母妃今天也累了,怕是抱不动你。”   元晰歪头看看他,心下小小地纠结了一下,觉得也好。   张子适便把他抱了起来,走了没多久,他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张子适一路想着心事也没注意,直至到了太子妃所住的锦华宫门口,他侧耳一听,扑哧喷笑。   崔氏旋即看向他:“怎么了?”   张子适指指元晰的后背,压音说:“睡着了,打呼噜。”   “……”崔氏忍笑,也没招呼乳母,径自伸手说,“给我吧,我抱他进去。”   张子适把元晰交给了她,元晰在二人换手时醒了几分,崔氏拍着他的背哄了哄,他就又睡熟了。   崔氏抿唇笑笑:“看来他今晚是背不成书了。大人快请回吧,可别明日一早各府的孩子都回来了,大人却还没起。”   ——张子适前不久刚这么闹过一次笑话,被她一提顿显局促,匆匆作揖:“臣告退。”   翌日清晨,叶蝉知道元显元晋又要回去读书了,就起了个大早,和他们一起吃早饭。   元明也醒了,一家子便都坐到了一起。叶蝉正喝了口粥,听到元明说:“哥哥不笑!”   她和谢迟一齐看向元明,又顺着元明小手所指的方向一并看向元显,然后便见元显扁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小孩子或许都不爱读书,不过元显和元晋都还没闹过这样的情绪。叶蝉知道是那天挨罚的事弄得他不高兴了,却又不好说什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啦,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用弹弓打人了。”   元显还扁着嘴,叶蝉拿起红糖包揪下一小块,在他嘴边碰了碰:“别赌气啦,弟弟们都看着你呢。”   “……”元显看看元晋,又瞅瞅元明,有点不好意思地就着她的手把红糖包吃了下去。   吃完这一口她还想接着喂,元显便不干了,低着头把她手里剩下的接过,自己啃了起来。   还是自家的东西好吃。   ——元显边吃边这么想。   东宫里的菜都看着特别好看,他最初的时候觉得新鲜,便也觉得好吃。可日子久了,他就觉得还是自己家里舒服了,自家的菜都是按他们的口味做的,不像东宫里,道道都有规矩;而且在家中,他们可以叫自己喜欢吃的,娘也经常想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厨房做来——比如烤红薯,在东宫就只能有什么吃什么,自己叫膳绝对不允许。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元显突然觉得特别愁,特别委屈。   吃完了早膳,谢迟就送他们往行宫去了。他从前送他们去东宫,都不太跟张子适多说话,毕竟现下东宫里的孩子多,他不想张子适着意照顾他们,反倒引得别的堂兄弟看他们不顺眼。可这回元显大热天被罚站的事,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疼,就难得地把张子适请到无人处说了几句话。   他道:“张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但元显元晋现下在东宫算年纪小的了。小孩子不懂那么多是非,做错了什么,劳张兄帮着说说话。”   张子适自知他指的是什么事,无奈一喟:“你当那是我罚的还是太子妃罚的?东宫现下有御前的人关照着呢。那事一出就禀到了陛下跟前,陛下开的口,我们也不好说话。”   谢迟微滞,张子适接着又道:“不过陛下准不是冲着元显元晋。最近吧……”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又说了下去,“二王和三王好像一直不太安分,他们的几个孙辈在宫里,陛下想把规矩先立住。但你放心,陛下也不想刁难这些小孩,小惩大诫而已。”   谢迟苦笑着点点头,想到谢逢的事,又叹息着摇头。   张子适见状笑道:“还有什么事,你直说。”   “……没有。”谢迟摆手,“跟你不相干,我突然想到了谢逢。我们几个兄弟看他现在这样都不忍,奈何君威不可触,什么也不敢说。”   张子适沉了沉,忽而道:“我若为他求个情呢?”   谢迟一嚇:“可别!”   “不是,陛下昨晚许我讨个赏,我当时想不出要什么,陛下说让我想好了再禀便是。”张子适用一种“这机会不用白不用啊”的目光看着谢迟,两个人怔然对视了片刻,又一并摇头,“算了。”   他又不是立了什么可以名垂青史的大功,陛下开这口,只是因为昨天兴致高而已。他适可而止地讨点赏陛下肯定会给他,但若真求这样犯忌讳的大事,那叫不识趣。   谢迟哑声笑笑:“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谁都别犯险,不然谢逢心事更重。我琢磨着,找个不会被陛下迁怒的人先探探口风倒可以,但找谁,我还得想想……回头再说吧。”   “行,得了空咱一起议一议也行。朋友一场,现下谢逢这样,我也……唉!”张子适摆摆手不再多说,二人就此相互一揖,便道了别。   谢迟离了锦华宫,张子适折回专门备给他歇脚的厢房,喝了两口茶,忽地心念一动。   ——谢迟说不能犯险说情,这个有道理,他也确是别开口为好。但若想找个不会被迁怒的人探探口风……   张子适眸光微眯,觉得自己或许帮得上忙。   两日之后,太子妃去清凉殿觐见。从前她并不时常面圣,毕竟是公公和儿媳的身份,说起来于礼不合。   可打从立皇孙的事提起来,不见也不行了,太子不顶事,皇孙全靠她照料,陛下不叫她来问话还能问谁?   于是崔氏对面圣的事早就不怵了,陛下待她也宽和,有什么说什么,反正都是为了元晰好。   张子适所提的谢逢的事,崔氏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开口提要求,她竟然有点惊喜。   到了陛下跟前,她才发现这事并不太好说。心里一边斟酌,一边如旧把关乎元晰的大事小情都禀完了,还是没想到如何提起这和元晰全不相干的一码。   最后,崔氏踌躇来踌躇去,觉得倒不如直言相问。她坐着这个太子妃的位子,问一问宗亲的事情原也并不逾矩。   她便缓缓道:“儿臣近来还听说了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想问一问父皇。”   皇帝正喝着茶润口,随意点头:“说。”   “……从前的宝亲王谢逢。”崔氏还是有点紧张,禁不住地低了头,“儿臣听说他犯了些错,被陛下削了亲王的爵位。儿臣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着他还年轻,想请父皇消消气,别跟他计较。”   皇帝抬眸看了看她,未见愠色,只淡声道:“你从不问这些事。”   崔氏低着头,听到皇帝又说:“谁求你开的口?”   “……没有。”崔氏心下逐渐慌乱,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答,只有一个念头在此时的心乱如麻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绝不能说是张子适提的。   皇帝也没催促,平淡地看着她。   “儿臣只是听说……”她强定住心神,“听到孩子们偶尔在议论,觉得奇怪就记了下来,也没注意是谁说的。”   皇帝面色微缓,又打量了她须臾,点了点头:“童言无忌,你不必怪他们,也不必多理。”   看来皇帝并不愿多提此事,也不想此时赦免谢逢。   ——张子适要她探口风,摸清这一点就够了。崔氏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接着起身行礼:“那儿臣告退,明日带元晰来向父皇问安。”   锦华宫中,孩子们用完午膳后有一个时辰可以休息。年长些的知道不能懈怠,大多用这个时候来看书,年幼的有些会午睡一会儿,更多的是聚在一起玩闹,不过没人敢招惹元晰,家里基本都叮嘱过他们,要对元晰恭敬。   元晰对此有所察觉,他觉得不太舒服,不过这样也有些好处。   ——比如,在听说二叔爷爷家的几个堂兄捉弄元晋后,他就绷着张脸出来把元显元晋一起叫走了,没人敢拦他。   “别理他们,以后都别理他们就好。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我!”元晰很仗义,一副护短的模样。   他心里模模糊糊的知道元晋为什么会挨欺负,一是因为和一众亲王府的孩子比,元显元晋这个侯府的出身低了一大截;二是元晋来得还最晚,比元显晚两个多月,比那一大波宗亲也要晚几天。   几天时间,足够大家先一步混熟了。   但元晰不乐意,他早就跟元晋玩在一起了,他不在意元晋是不是最晚来伴读的一个。他都想好了,他们如果再欺负元晋,他就去皇爷爷跟前告状!   元晋见他面色铁青,倒过来哄了哄他:“别生气别生气……我没事的!以后我们还一起玩!”   元晰:“……”   他锁眉看着元晋,想说你是不是傻?结果元晋一脸无辜一脸不解地回看了过来。   元晋好像还不太懂这些。   在他的概念里,不太有谁欺负谁,再加上大家的捉弄也不会太过火,他就只当是在玩,只不过玩的过程让他有点不开心而已。他觉得大家都不是故意的。   这个缺心眼的元晋!   本来在护短的元晰被他搞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又跟他说不通,只好私底下告诉元显:“你跟元晋说,让他别那么缺心眼,人家嫌弃他出身低,他还拿人家当兄弟。”   “啊?”元显一脸诧异地望着他,“谁嫌弃他出身低啦?”   元晰:“……”   他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他比元显和元晋明明只大了一岁不到,为什么他们能什么都不懂?能天天傻开心?   在他们眼里好像谁都好,什么事都不值得挂心。元显在东宫几个月了,唯一一次明显的闹脾气就是前阵子玩弹弓被罚了站,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元晰觉得,这不对呀!   身份高低一类的事,他几乎日日都在听,虽然他并不喜欢,可他也无比清楚为什么那些堂兄堂弟对他毕恭毕敬的了。功课更是压得他一想就累,他平日都没有休息的时间,晚上比别人睡得晚,早上也比别人起得早。   他忽地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像元显元晋这么……这么二过,也没有像他们那么开心过。   所以,那是种什么感觉呢?他想都想不出来。 第101章   九月底,天气渐凉,圣驾回了洛安。然后,二王三王各自上了折子,皆说身体不适,要去洛安城外的园子休养些时日。   许多人都是这时才猛然意识到,随驾去郢山避暑的人里,竟然完全没有二王府、三王府的人。八王在圣驾启程前很不巧的中了暑,都还去了个世子呢。   所以,二王、三王这请的这道旨引得街头坊间津津乐道,但议论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皇帝很快就准了这道旨意,说会好生照料他们送进东宫的孩子,让他们安心休养,这件事便算有了定数。   以在明德园避了好一阵的谢迟终于回了府,第二天一早,便去顾府向老师问安。   顾玉山一贯待学生不错,当下又有大半年没见了,便取了好茶出来招待他。   师生二人品了半晌的茶,谢迟松气一笑:“可算了了,这几个月,真是让人紧张。”   顾玉山将茶盏搁到案上,抬眸睃着他:“呵,你为何觉得了了?”   “……两位亲王都已然表了态啊。”谢迟道,“陛下廷议过继之事,二人皆说自家孩子才德不够,是第一回;眼下躲去园子里,是第二回。”   他如今也摸明白了,洛安城里的宗亲到园子里避暑,常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比如陛下最初赐他明德园时,不想世子们找他的麻烦,就让他赶紧去住了一住;比如他前阵子自己躲出去免得招惹是非,旁人似乎就都达成了某种默契,除了谢逢那事实在没办法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去扰他;再比如,目下二王三王匆匆地躲出去了,坊间也好像一下子就嗅出了什么,各人心里都有各人的想法,不约而同地躲远了这两处府邸。   总之,去了外面的园子就好像远离了天子脚下,就好像远离了庙堂之高,个中的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   顾玉山却摇了摇头,四下也没外人,他说话便也少了些避讳:“若你是陛下,你觉得这事,完了么?”   “?”谢迟想说,那我觉得就完了啊?可仔细想了想,又明白过来,“二王三王也可能只是以退为进?”   顾玉山沉了一沉:“他们以退为进,陛下倒未必在意,左不过是会些闲气。但他们既动过那份心思,陛下势必怕他们有什么糊涂举动。所以啊,这事一时完不了。”   谢迟心头微栗,静了静,不安道:“那何时才能完?难不成陛下要二位亲王……”   顾玉山又摇头:“若真能取之性命,这事倒简单了,可他们又没有明面上的错处。”他怅然一叹,“就这么耗着,怎么也要再过三五年吧,等皇长孙的地位稳了,这事才能过去。”   要不然,怎么还把人家的孩子押在东宫呢?那几个孩子论年纪可谁也不适合给皇长孙伴读,进了东宫,只能让老师单独教着,麻烦得很。   谢迟缓缓叹气,顾玉山打量着他笑笑:“这些事,你没掺进去就很好。陛下一直器重你,大约再过些日子便要给你新差事了,你只消好好办差、好好读书,不要总把心思花在不相干的事上。”   谢迟一怔,转而意识到自己近来好像是有点庸人自扰。就拿这些纷争来说,他其实躲得很及时有效,非说与他有关系,那也只是谢逢的事让他放不下,他并不需日日为此紧张不安。   谢迟忙起身,恭敬一揖:“是,学生知道了。”   与此同时,谢追去了谢逢府里,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是来给谢逢带话的,告诉他说御前侍卫的差事安排好了,明晚开始就可以进宫当值,顺便还把衣服和佩刀给谢逢送了过来。   谢逢向他道了谢,然后转身就回屋试衣服去了,换完还出来给他看,很认真地说:“好像大了一点。”   “……夜里冷,方便往里添衣服。”谢追说完这句话,心里一阵凄然。他努力地忍了忍,还是叹了口气,“你真要当夜值?其实含元殿陛下从前都不去,白天也不打紧的。”   夜里实在太冷了。旁的侍卫摸爬滚打操练惯了,宗亲有几个能吃那份苦?就是谢迟也没试过啊!谢逢又打降生就在亲王府里,一直娇惯着长大,眼下要去担这差事,谢追横想竖想都怵得慌。   但谢逢很平静,他笑了笑说:“还是晚上更稳妥,你看谢迟从前就是白天当值,不就入了陛下的眼了?”   谢迟那会儿入陛下的眼是好事,他可不想现在撞过去。   “他那是碰上太子和忠王打架……”谢追跟他争了一句,之后就摇摇头作罢了,“算了,劝不了你。你受不了记得赶紧跟我说便是。”   谢逢哈哈一笑:“我真的没问题。”然后他想了想,问说,“哥,御令卫里升官……什么品阶以下的不用陛下过目?”   ——他这是打算在御令卫里长干啊?!   谢追要崩溃了,心里难过得想把他搂过来抱头痛哭一场。   他强自克制住心神:“御前侍卫里,百户以下都不用。要是调离御前,千户也不用。”   谢逢惊喜得眼中一亮:“还不错嘛……”   谢追真的很想把他搂过来抱头痛哭一场。   勤敏侯府里,叶蝉用了几天时间,好生跟元昕交流了一番感情。   元昕还太小,三个月没见便对她有些陌生,不过母子血脉连着,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迅速变回了事事都要缠着叶蝉的状态。   叶蝉也想他啊。如果不是避暑那阵子朝中气氛太紧张,元显元晋又都跟着东宫势必要去,她一定留在家里陪元昕。   所以这几天她都事事亲力亲为,正好元昕现下也能吃些别的东西了,叶蝉喂他喂得特别愉快。   她发现元昕最爱吃苹果泥。挑那种比较面的苹果,从当中一切为二,然后用铜勺直接刮出果泥来喂他,他能吃得开心到咯咯咯笑,稍微有一点点酸他也不嫌弃。   如果换成胡萝卜泥呢?他就不爱碰了。   这日小厨房送来了南瓜泥,是把蒸熟的南瓜细细磨开再加甜牛乳调的。叶蝉哄着他吃,元昕啊呜吃了一口——然后扁着小嘴半晌不愿意看他。   “……南瓜多好吃啊!”叶蝉拿着小铜勺锲而不舍地想劝他再吃点,“再吃一口好不好?再吃一口,娘带你去找三哥玩!”   回来之后元昕还没见过元显元晋,不过和元明一下子就亲热了起来。叶蝉估摸着吧,俩孩子都太小,也说不上什么兄弟情深,大概在元明眼里,元昕就是个能咿咿呀呀会动会蹬腿的小玩具;元明在元昕眼里呢,是个会跑会跳会说话的大玩具!   于是眼下在不爱吃的东西面前,“大玩具”也不能吸引元昕的注意了,他扁着嘴不肯吃,一口都不要吃!   是以谢迟从顾府回来,一眼便瞧见叶蝉正蹲在元昕面前,苦哈哈地哄他说:“你吃一口啊?你再吃一口呗?乖啊,再吃一口嘛!”   谢迟抱臂倚在门边看了半天,见母子两个僵持不下,毫无进展,终于憋不住笑:“……你放过他吧。”   “?”叶蝉扭头一看,“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以往他到顾玉山那边读书,都是最后一日的晚上才回来,眼下晌午刚过他就到了。   她将手里的碗交给乳母,走到谢迟跟前就要帮他脱外衣:“今天挺冷的吧,喝口热汤?”   但谢迟阻住了她帮他解衣带的手,用力握了握,噙笑道:“有事,所以回来得早了些,你加件衣服,跟我来。”   什么事啊?叶蝉还没反应过来,减兰已经机敏地给她取来了件薄棉的外衫,她帮她一披,谢迟就直接拉着她出去了。   “……干什么啊?”叶蝉茫然问,谢迟也没答,拉着她一直出了府门。   马车早已在门口备好了,谢迟出了府就被他塞进了马车,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来,见她满目不解,只说:“别问,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叶蝉撇撇嘴盯着他,努力进行了一番无声的询问,奈何谢迟并不给面子。   马车在城里左拐右拐,走了大概约莫四五刻的工夫,才吁的一声停下。坐在车辕上的刘双领揭开车帘:“君侯、夫人,到了。”   谢迟先一步下了马,然后伸手扶她。叶蝉落了地,抬头看看,眼前是一处没来过的府邸,红墙灰瓦都是新的,匾额还背倚在旁边的墙上没来得及挂,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这是哪儿啊?”她一头雾水,刘双领上前叩了叩门环,门很快打了开来。   叶蝉定睛一瞧门内小厮身边的人,惊呆了:“哥?!”   叶正则向谢迟抱了抱拳:“君侯。”   “快来。”谢迟不由分说地拉着叶蝉就进了门,入得门中,叶正才渐渐又和几年没见的妹妹亲近起来。问她过得怎么样?习惯吗?想不想家?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叶蝉笑着说没有没有,都挺好的,哥哥您就放心吧,我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不是小姑娘了好吗?   谢迟偏在这会儿扭头扫了她一眼:“你怎么就不是小姑娘了?”   “?!”叶蝉瞪他,他又转回头去:“你不是你不是,你一点都不是。”   叶正:“……”   三个人插诨打科地往内院走,迈进内院大门,叶蝉的母亲叶甄氏先一步迎了出来:“小蝉!”   叶蝉无比欣喜:“娘!”拎裙便跑了过去。叶甄氏将她拥住,她父亲叶茂在房中闻声也走了出来,一看到她搂着叶甄氏还蹦蹦跳跳的模样就板了脸:“多大个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叶蝉才不在意,兴高采烈地问他们:“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叶甄氏一哂:“前天刚到,谢迟不让说,就先没提。”   叶蝉扭脸又瞪谢迟,这回被叶正伸手拍了额头:“不分好赖,君侯不是为了你高兴啊?”   叶蝉就转而瞪叶正了——叫他帮着谢迟说话!   当天晚上,家里备了桌小宴,一家子好好的聚了聚。他们原只是民间富裕些的普通人家,不像侯府规矩那么多,叶蝉又是自家女儿,也就没男眷女眷分席备膳。   谢迟也不在意,他觉得这样挺好,陪岳父大人喝了好几杯酒,直到叶甄氏拦着叶茂不让再喝。   晚膳后,谢迟又陪叶茂去下棋,叶正和妻子回房歇息,叶甄氏便拉着女儿进屋说话。   不出叶蝉所料,母亲果然一边很感谢谢迟的安排,一边又觉得这不太合适。   叶甄氏叹着气说:“我们这样住着他买的宅子、用着他挑的下人,别的还罢了,只怕你来日会在侯府里抬不起头。”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从来都是这样。   “娘……您放宽心。”叶蝉带着三分娇嗔劝她,“谢迟不是那种人。再说,他帮我照顾了你们是不假,可我还帮他照顾了府里呢。单是儿子我都给他生了两个,日后我们还打算添个女儿。就说这个,我也劳苦功高好嘛!”   生孩子可疼了!   叶甄氏却蹙了眉:“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嫁了他,自然该为他生儿育女,这是分内之事。他给你的娘家人置办宅子,可是额外帮忙,你得想明白。”   “……我说不过您。”叶蝉清楚地感觉到,母亲的想法似乎和自己不一样。她无意多争,不想惹得母亲不高兴,想了想,就把在厢房陪父亲下棋的谢迟给拽了过来,“让谢迟跟您说。”   “……”叶甄氏瞪着她,简直不知说她点什么好。谢迟怔怔然听完经过,倒笑了出来。   他揽着叶蝉坐下,向叶甄氏道:“哪有这么复杂?也没那么多明不明白。其实这事,就是她喜欢我,所以愿意添几个孩子;我也喜欢她,所以想让一家子都住过来,让她高兴。您不用担心,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个亏待她的,这是我先提的事情,又不是她要求的。”   叶甄氏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倒是知道女儿在洛安过得不错,从两年前的笄礼就能看出来。可是,她这个当娘的总归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谢迟是达官显贵,万一日后对叶蝉变了心怎么办?叶蝉可没的选。   当然,这话她不能当着谢迟的面说,可架不住叶蝉看出来了。   叶蝉绷着脸往谢迟肩上一歪:“娘您别担心,他要是以后待我不好,我休了他!”   “小蝉!”叶甄氏惊然喝她,却见谢迟扑哧一笑,又意识到在长辈面前,赶紧收住了声,抬手捏了捏叶蝉的脸。   “……”叶甄氏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她只觉得牙根酸得慌。   当晚,二人回府之后,叶蝉沐浴更衣完哼着小曲一进屋,就被躲在屏风后的谢迟打横抱了起来。   她一声惊叫,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二话不说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叶蝉一脸惊悚:“谢谢谢谢迟你抽什么风!”   谢迟一声冷笑:“休夫是吧?”说罢就上手扯她的衣带。   叶蝉欲哭无泪,放声大喊说自己那是开玩笑哄母亲高兴的!   谢迟才不听。再说她嚎成那样,他也没法听。 第102章   那夜之后,叶蝉足有三天没从床上爬起来。而谢迟这个罪魁祸首,因为要回顾府读书,第二天就逃之夭夭了。   叶蝉只好自己趴在床上哭唧唧,好在元明一岁多,分量正合适,压在她背上爬来爬去很舒服。   而在这三天里,府外风云变幻。谢迟在家时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到了顾府,又从顾玉山口中听说了更多。   “二王病得厉害了。”顾玉山言简意赅道。   彼时,这句话只让谢迟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此事或多或少的和过继之事有关。可除了这一紧之外,他也没想到什么别的。   第六天,皇帝下旨让谢迟进了吏部。和先前去户部工部一样,谢逐谢追也在。   第七天,谢迟从谢追口中听说:“我昨儿个进宫,和御令卫的大人交接差事,看到二伯家的世子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求陛下赐太医。”   “啊?”谢逐在旁边一哑,“合着二伯是真病了啊?”   他们都以为是在装病。   谢追接着就叹气:“御前的人说,他都跪了一夜了。”   谢迟呼吸微滞:“这是陛下不肯让太医去?”   “陛下根本没见他。”谢追摇摇头,“据说紫宸殿的门都没开。哦,不过也未必是成心不见,据说近几天陛下精神不太好,也或许是御前的人压根就不敢往里禀吧。”   或许,也或许。诸如此类的话,不仅在三人之间传来递去了很久,在街头坊间也流传了开来。因为拿不准,谁也不敢在这“或许”里下定论;又因为牵涉九五之尊,谁也不敢把这为之辩解的“或许”忘了不提。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御前的几个人知道了。   又过一日,陛下为二王赐了太医,嘱咐太医好生医治,每三日务必往宫中禀一次话。   ——看似平常的旨意,又在洛安激起了千层浪花。众人都还记得,去年四王大病的时候,旨意是要求太医每日进宫回话。除此之外,紫宸殿里每日都有山参灵芝一类的东西赐出来,陛下还拨冗亲自探望了好多次。   虽然现在宝亲王的爵位已经没了,原本的四王府门前也已门可罗雀,但当时的那番热闹,人们还是都记得。   宫中,御前侍卫们在休息的时候,也难免把这事当了话题。   御前侍卫都是三个时辰一轮值,譬如谢迟那时是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午时用膳后小歇半个时辰,然后有两个时辰的操练。   夜值是在他之前的一班,自子时开始,到卯时结束,然后一道用早膳,早膳后同样是休息外加两个时辰的操练。   谢逢轮值后一进屋,就正好听到一句:“陛下还是待四王好啊……”   他脚下滞了滞,又继续往里走,闷头从桌上拿了个碟子装了两个馒头又盛了碗粥,默不作声地坐到角落里去吃。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当时四王刚病,陛下可就指了好几个太医过去,后来病得厉害了,又立刻让四世子把所有差事都先搁了下来,回家侍疾;再看现在,这二王刚病,世子就跟外头跪了一天一夜才求着太医。”   “呵,四王当时那么得脸,还不是人走茶凉?儿子连个爵位都没保住,如今混得跟咱一样。这二王一府日后真不知会是怎样的……”   这人说到一半,突然后脑勺吃痛,不禁啊地一脚。他扭过头,看到白康一脸怒色。   白康如今是千户了,掌着含元殿前的一众侍卫,那人赶忙起来抱拳:“白大人。”   白康朝谢逢那边睇了一眼,又骂他:“你疯了是不是?早饭堵不住你的嘴?”   “……”屋中的氛围一下变得十分尴尬,那人继续戳在这儿不对,去向谢逢赔不是也很别扭。白康懒得再理他,径自折回桌边盛了粥,端了一碟包子,坐到了谢逢旁边。   白康先前在谢迟府上参宴时就见过谢逢,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知道他跟谢迟关系好。白康又一直对谢迟印象不错,这几天没少关照谢逢。谢逢便和他也熟了,见他过来,颔首道了声“白大哥”。   白康掰开包子瞅了一眼,见是实实在在的肉馅,就塞了一个给谢逢:“别光吃馒头,一会儿还操练呢,不吃点肉顶不住。”   谢逢哑声笑笑,就把包子接了过来。他也是坐下才发现自己竟然只拿了馒头。   白康接着跟他说:“别放在心里,他们就是嘴碎,没坏心。”   “我知道。”谢逢轻叹,白康又往他碟子里夹了一筷子咸菜:“你也连着当了好几天值了,今儿歇歇吧。陛下赐了些东西给东宫伴读的宗亲,你跟着一起送过去,然后回府便是,操练缓上一天。”   “我没事。”谢逢即刻道。   白康锁眉:“你眼下都青得发黑了你知道吗?”他觉得谢逢和当年的谢迟一样,拼起来不要命。可谢迟那会儿好歹是白天当值啊,谢逢天天都是夜值。   可白康忘了一件事,从御前侍卫里起步的宗亲不少,可宫中颁赏的事鲜少交给他们干,那是有原因的。宫里虽然等级森严,但若硬要划分成两类也不是不能化,无非一类是被伺候的,一类是伺候人的。御前侍卫显然属于后一类。   侍卫们去东宫送赏赐,见了满屋的宗亲,免不了要行礼——那种自己带着爵位在侍卫中任职的当然可以免去,可谢逢现在没爵位啊,见了面这礼他行是不行?   不行,凭什么?行,伴读的全是他的小辈。更要命的是,许多孩子都与他还算相熟。   谢逢心里憋闷得紧,他逃无可逃的意识到,在目下的处境里,并不只有迷茫无助和愤怒,还要面对尊严被踩在脚下的窘境。   可是他没有和白康说这些。因为就算避过了这一次,也难免还有下一次。   总要面对的,他既然看不到自己今后是否有翻身的一天,就得一步步接受这些。   东宫里,小辈宗亲们正各自在房里用早膳。常言道食不言寝不语,可各府里对这事大多都没有那么严格,他们又都还小,东宫的嬷嬷们也不好管太多。   元晰近来都爱跟元显元晋凑到一起用膳,因为他发现元显元晋好像对吃饭特别有热情,除非生病,不然他们总是胃口很好。   他觉得这很新奇,因为他吃饭时总在想功课的事,时常吃得心不在焉的。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住,他还好奇地问过元晋:“你吃饭的时候,不会想别的事吗?”   元晋茫然地看着他:“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要想别的事?”   “就……”元晰哑了哑,“你吃饭的时候就闷头只顾着吃,脑子里一片空白?”   元晋摇头:“那倒也不是。”   元晰登时一脸期待:“所以呢?你都想点什么?怎么顿顿都吃得那么香?”   元晋歪头,回思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他:“比如前天的午膳,我就一直在想……那个红烧鸡腿真好吃,舀点汤拌饭最好了,不过吃完觉得有点腻,于是我又想饭后要吃一点水果,比较爽口。”   ——元晰当时就服气了!为什么有人能在吃饭的时候如此专心致志地研究味道和吃法?   殿外,侍卫们陛下的赏赐交给东宫里的宦官,正要走,又被东宫的掌事宦官给叫住了:“哎,你们,过来搭把手。”   几人循声看去,旁边的宫道上有一口大瓷缸,旁边几个宦官累得气喘吁吁。那掌事的道:“抬到皇长孙殿里去,小心着些,里面的金鱼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品相。”   确实只是搭把手的事。几人也没多想,就上前抬了,这一抬才发现分量真不轻,而且瓷缸外壁光滑圆滚,抬也只能抬边沿那一圈,手指还真有点吃不住劲儿。   几人围了一圈合力去抬,谢逢恰是其中倒着走的一个。到了殿前有两级台阶,谢逢第二步抬得不够高,不经意地一绊——   下一刹,惊呼齐响,清水涌出。瓷缸轰然砸下,谢逢下意识地背过身躲避,便觉背上一阵剧痛。但也多亏那缸是瓷的,砸中谢逢的同时也触到了石阶旁的扶手雕镂,于是缸体瞬间碎裂,这力道才没继续压下去。   几个人全傻了,看看全身湿透的谢逢,又看看在满地水渍里挣扎跳跃的金鱼。   殿里的三个孩子听到外头不正常的动静,相视一望便齐刷刷地放下了碗筷,冲到殿门口,三个脑袋一个摞一个的扒在门边。   最上头的元晰痛心疾首:“啊——鱼!”   当中的元显声音发蔫儿:“没的玩了。”   蹲在地上的元晋更伤心:“我还给它们准备了鱼食呢!”   外头,连那掌事宦官都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然后勃然大怒:“瞅你们这事儿干的!来人,来人!都押出去,杖三十。”   周围的宦官赶紧上前来押人,几个侍卫心头一紧,接着有人上前了半步,压音跟那掌事的说:“公公,我们您打也就打了。那位……是从前的宝亲王。”   那掌事的正在气头上,自然听不进这些,尖酸地道了声“宝亲王?哪还有什么宝亲王!”就又接着招呼手下:“快押出去,愣着干什么!”   宦官们便七手八脚地押了人要出去,元晋抬头看看元显:“哥你看!那是不是四叔叔?”   元显心说肯定不是啊,仔细一瞧:“还真是四叔叔?!”话音未落,元晰已经跑出去了:“喂,你们!住手!”   “你们——住手!”他喊了两声,前面的众人终于注意到了,押人的和被押的都停下脚来,回头一看,又赶忙见礼:“殿下。”   元晰并没怎么见过谢逢,看看他,指指元显和元晋:“他们说,您是四叔叔?”   “……”谢逢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刚才刚被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后头殿门口的一摞小脑袋了。他不知道元显元晋能帮忙么?他当然知道。可他宁可把这顿板子挨了,也不愿意让小辈看见他这副模样。   但小孩子哪懂那么多?元显元晋看到他们被元晰叫住,可高兴了,一前一后跑过来,元晋还一把抱住了谢逢的胳膊:“四叔叔好久不见!您怎么不来我家玩儿了?”   谢逢:“……”   他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一边觉得无地自容,一边又觉得小孩真可爱。   另一边,元晰像模像样地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那掌事宦官自不会傻到非得打完人再走,余下的侍卫也就此逃过一劫。   半个时辰后,谢逢穿着半湿的衣服回了府。因为没有操练的缘故,他今天回府的时间要早了不少,南宫氏还正在正院和胥氏一起做女红呢,他就一语不发地走了进来,俩人都一愣。   然后,她们又几乎同时注意到他衣服湿着。   “怎么弄成这样?”胥氏先一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地要帮他脱衣服,南宫氏便去柜子里找干净的衣衫。可胥氏给他脱了外衣一瞧,却见里头的也湿着。   “来人,快备水去。”胥氏扬音道,又跟谢逢说,“先洗个澡,暖一暖。”   谢逢没答话,胥氏只道他是心情不好。南宫氏却觉不对,上前一摸他的额头,脸色都不对了:“快叫大夫!”   屋里一下子忙了起来,下人们备水的备水、喊人的喊人,然后,这忙碌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因为谢逢烧高了,越烧越高,用了药体温也不见退。   胥氏和南宫氏都急得不行。子时刚过,叶蝉被减兰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减兰躬着身跟她说:“谢四公子府里来求大夫,说是四公子病了,外头请的大夫开的方子不顶用。”   “怎么病了?”叶蝉迷糊间下意识地问,接着摇摇头又问,“他们自己府里的大夫呢?”   减兰答说:“说是为了府里少些开支,早就把大夫辞了。原本大概觉得偶有些小病小灾随时请外头的大夫医治也一样,没想到四公子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谢逢家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叶蝉只好赶紧让赵大夫去,又让人去顾府知会了谢迟一声,让他得空时过去看看谢逢。   交待完这几句话,她却彻底清醒了过来,一时再酝酿不出睡意,索性去看了看元明和元昕。   元明睡着,很乖。元昕醒着,正大睁的双眼听乳母念歌谣。   叶蝉便把元昕抱进了自己房里,放到床上,跟他一起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元昕先困了,叶蝉把他拢在被中拍了会儿,他就睡了过去,叶蝉大概没过多久便也睡着了。   临近天明,叶蝉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挤上来,大概觉得地方不够,又把她和元昕分别往里挪了挪。   她不睁眼知道是谁,迷迷瞪瞪地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出事了。”谢迟声音沉然,叶蝉心头一紧,睁开眼,他在室内迷蒙的光线中一叹,“二王两个年纪最小的儿子,昨天没了。二王的病情也不太好。”   叶蝉讶然清醒:“怎么回事?”   “可能是时疫。”谢迟道。   屋里一下就变得死寂。   时疫每过个几十年,总要闹上一闹。有时能找到方法治,有时也不能。不能治的时候,最好的方法便是将疫情严重的地方封城,以确保别的地方不再遭殃。但那一城的百姓,只能自生自灭。   百余年前在洛安也闹过一回,亏得洛安是国都,虽然封城但也不可能让人自生自灭。饶是那样,城中人口还是一下少了将近三成。   眼下又闹起来了。或许有上一次的经验,这回的情形会好一些,可身在洛安,叶蝉自然还是难免害怕。   然后,她打着激灵想起来:“谢逢……”   谢迟的表情滞了一滞,叹息着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但愿不是。”   若是的话,他能不能活下来,一来看命,二来看医者的本事。可以现下的局面,陛下肯不肯给他指个太医过去,真不好说。   皇宫之中,皇帝也因疫病崭露头角而被惊醒。他惊出了一身凉汗,又迅速地冷静,吩咐太医院堂上官、御医、吏目速去为二王诊视,尽快研制药方,避免民间闹起疫灾。   傅茂川即刻着了人去传了话,接着又禀道:“在吏部的七世子、八世子和勤敏侯连夜上了折子,说事情急,让臣先看了禀给陛下,免得陛下顾不上,臣便看了。”   皇帝点头:“你说。”   傅茂川道:“他们请旨暂且免朝,免得文武百官在出入之间染了病又带进宫或者带进各府。另外,请旨让太医院在宫外专设一处衙门,若有哪位大人出现疫病的症状,方便即刻去禀,随时安排太医前去医治。”   皇帝尚未听完就懂了,这是百余年前洛安那场疫病留下的经验。他不禁点头赞许:“他们反应倒快。”   “另外……勤敏侯还提了件事。”傅茂川迟疑道,“他想请旨动用御令卫。百姓也好、官吏也好,一旦患病,便将一家子都看在家里,免得出来走动再传给别人。”   皇帝点头:“理当如此,交给他去办吧。”   “可这事……”傅茂川有些犹豫,“平头百姓还好,各位大人、还有各王府人手都多,勤敏侯的意思,是一旦出现疫病,便连采买的下人也不许进出,朝中恐怕要怨声载道了。”   要让傅茂川说,这主意是好,干脆果决而且有效。可是,他也真佩服勤敏侯敢把这主意说出来,因为它得罪人啊!   不让采买的下人进出,便只能靠外头送日常所需进去,这准定会造成许多不便。官吏也好宗亲也罢,受了这份委屈可不会怪陛下,只会怪提这主意的人。   皇帝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小子有魄力,让他去办吧。告诉他,宫里也归他管,若哪处宫室出了疫症,他可以着人封宫。”   “……”傅茂川缩头应声的同时心下揶揄着,陛下您怎么不宠死勤敏侯。   这份皇恩浩荡,若是分给四公子一成,四公子现下的日子估计都能好过不少。   四公子府中,谢逢到了入夜时,高烧终于退了一些,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   他脑中像是被塞了一团浆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做多想就要起身下床。   “你干什么?好好躺着!”趴在床边的南宫氏赶忙拦他,谢逢晕乎乎地说:“我还得进宫当值……”   “……当什么值!”南宫氏鼻中酸涩,强把他按了回去,“你病着呢,快好好养着吧。”   他得的或许是时疫这回事,南宫氏不敢告诉谢逢。她只能盼着陛下能顾念几分情分,让太医来瞧瞧,别让谢逢这么生熬着。   可是,太医没到,御令卫却先一步来了。   各处府门都被把手住,还有几人涌进了府,径直去见了胥氏。   胥氏端坐在正厅里,面色铁青,却又气势不减:“你们干什么?我夫君还没被革出宗室呢!”   为首的那个抱拳:“夫人息怒,我们是奉勤敏侯的命来的,勤敏侯暂还忙着顾不上过来,请您多担待。”   听到勤敏侯三个字,胥氏微松了口气。   打从谢逢落难开始,勤敏侯一府对他们来说便跟救星似的。不论谢逢当下得的是不是时疫,有勤敏侯关照,都让人安心许多。   她侧首吩咐了侍女一句:“告诉南宫妹妹,来的人是勤敏侯的人,让她不必担心,好生守着公子。”   “诺。”那侍女一福身便告退出去,胥氏循循地缓了口气,又四平八稳地扬音道:“各位大人请坐。来人,上好茶。”   勤敏侯府里,叶蝉又补了一觉之后,突然就觉得气氛都不一样了,到处都透着慌乱。   元显元晋已被谢迟接了回来,但谢迟又出门了,只留了话给她,让元显元晋在前院住三天再来正院。他说这样比较稳妥,因为宫里也有几个宫人生病了,怕元显元晋也染了病症只是还没发出来,到正院会再传给她和别的孩子。 第103章   吏部,谢迟忙得不可开交。   时疫突发,谢迟虽然及时想到了应对方法,陛下也准奏了,但实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就拿让太医院在皇城外设置官衙以便出诊来说——这官衙里放多少人、如何轮值都是问题。   民间对太医院所知不多,常以为太医院只是给达官显贵问诊看病的,但其实太医院的职能远不止于此。太医院里汇聚了天下泰半名医,下设十一科,多半医者并不进宫瞧病,而是钻研病症、研究药方,再推向民间,另外还兼管医者的校考。   如此这般,太医院上上下下有六七百人,眼下谢迟说要临时设个官衙应对时疫容易,如何从六七百人里挑人呢?   一群太医在吏部争了一下午。   “我执掌眼科二十年,不是不想为朝廷出力,实在是时疫它和眼科没关系啊!”   “跟我们正骨的也不搭界啊……”   “君侯、两位世子,您看我们妇科是不是就别凑热闹了?”   嘁嘁喳喳,叽叽喳喳。谢迟沉默不言地听了半晌,觉得这么争执实在是瞎耽误工夫,不得不自己从争执中整理有用的部分,然后拍板道:“都别吵了。”   偌大的厅中唰然安静。   谢迟看着手里的册子,沉吟着说:“大方脉(内科)、小方脉(儿科)、伤寒科,是必不可免的,对吧?”   屋中众人都点头。谢迟环顾四周,见大方脉和伤寒科的医官已经在私下交流了,侧耳倾听,好像是在合计需要多少人手。   他又道:“方才院判大人说,针灸科、咽喉科多半也用得上,另外不知这回的时疫是否会引发痘疹,需要痘疹科也出人待命,是不是?”   坐在谢迟右手的太医院院判欠身:“正是。”   “令还需要生药库、典药局和惠民药局从中配合。”谢迟舒了口气,“那就请大方脉、小方脉和伤寒科的大人拟好员额名单交给我,针灸科、咽喉科、痘疹科的交予七世子,生药库、典药局以及惠民药局的,交给八世子。我们看过后酌情增减,再回给各位大人。”   方才争执不休的场面于是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一众太医相互看看,各自起座应下:“诺。”   “惠民药局所需银钱也请各位大人尽快估出个数,我好上奏陛下,请朝廷拨款。”谢迟说着,神色沉了两分,“每有时疫,总是百姓最苦,这回要顾好百姓。辛苦各位大人了。”   ——至此,最要紧的事项算是基本定了下来,可谢迟要忙的事远还没完。   院判提出要先从惠民药局拨一批能防疫的药下去分发民间,然后便和太医们议了一番用什么方子。最后他们写了三种药方呈给谢迟,众人又一起估算拨多少合适、需要多少钱款来置办药材。   其中间或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事横插进来,等到太医们从吏部离开,谢迟一瞧天色,恰是正晌午时。   ——也就是说,他们不知不觉地忙了一个通宵,又一个上午。   谢迟不禁长松了口气,谢追自己动手沏了盏新茶,一边抿着一边跟谢迟和谢逐说:“去我那儿吧,吃些东西再歇一歇,下午再接着忙。”   谢逐疲惫地应了声好,谢迟却摇头:“不了,我得去看看谢逢。昨天给他家里传了话,说我很快就过去,没想到会忙这么久。”   他还以为最初的这点事宜不出俩小时准能说完呢,真没想到会忙到现在。   多亏他添了个心眼,嘱咐御令卫去时直接说一声是他安排的,不然以谢逢现下的境况,家里恐怕又要提心吊胆了一整天。   谢迟于是策马直奔谢逢府邸,听说他来了,胥氏便亲自从府中迎了出来。   其实胥氏作为女眷直接见他并不合适,先前登门拜访,她们也都是见的叶蝉。但眼下谢逢病着,没人能替他出来,让下人出来迎贵客也不合礼数,胥氏不亲自来便没人能来了。   谢迟见到胥氏一时略有点不自在,胥氏倒是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把他往里请。   二人进了谢逢所住的院子,胥氏请他稍等,然后先一步进了屋去,请南宫氏避了出来。   南宫氏遥遥朝谢迟一福,就和胥氏一道走了。谢迟目送她们出了院门,便迈进了门中,赵景迎到了外屋:“君侯。”   谢迟颔首:“怎么样?”   赵景沉了沉:“虽尚不知这回的时疫有何特殊症状,但四公子这病却不像时疫。主要是……家人最初不知时疫这事,夫人、侧夫人还有不少下人都与四公子直接接触过,到现在也不见有人病发。”   二王那边的两个小儿子却是很快就没命了。虽然幼童体弱,在病中总比成人难熬,但也由此可见这次的时疫是急病。   谢迟不禁奇怪:“那怎么退烧那么困难?说是外头的郎中治不了,才叫你来的。”   赵景哑了哑:“四公子身上积攒的伤病,实在多了些。”   谢迟微惊,赶忙追问。赵景说谢逢身上淤伤摔伤有几十处,虽是瞧着都不严重,但积了这么多,在小的问题都攒成了大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寒气积攒在体内,只不过他年轻能扛,一时没发出来。   眼下突然病来如山倒,是因为昨天被泼了一缸水受了寒,还叫那大瓷缸砸了一下后背,身体一下就撑不住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迟听完,反倒松了口气。那些淤伤摔伤定是御前侍卫操练时留下的,他也经历过那一道,大致清楚轻重。   谢迟便示意赵景在外稍候,径自进了内室,定睛一看,谢逢躺在那儿发着愣,双目圆睁。   “醒着啊?”谢迟笑了一声,走到床边刚坐下,便闻谢逢颓然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洛安闹时疫了你知道吗?你这倒不是,真命大。”   谢逢静了一会儿,目光看向他,很疑惑地道:“哥,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谢迟微怔:“怎么这么说?”   “背了冤屈我没能跟陛下解释清楚,丢了爵位我便不知该怎么办。兄弟帮我安排个差事,我还刚几天就撑不住了……”   谢迟摇了摇头,温言道:“前两样不怪你,后一样你也实在不必想太多。御前侍卫的差事本就苦,谁都难免病上几场,刚最开始时尤其容易不适应。”   “可你就撑住了。”   “我可没当过夜值,一天都没当过。”谢迟一哂,“放宽心吧,好好养病,元显元晋都还想着你呢。昨天我接他们回宫,他们一直问我四叔叔什么时候再到家里玩。”   谢逢也笑了笑:“那天还多谢他们两个。”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也多谢你和谢追谢逐他们……”   “兄弟一场,瞎客气什么。”谢迟摆手,“你就安心吧,日后大事小事,我们都不会忘了你的。你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总自怨自艾,你落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你的错,别让自己沉溺在那种心思里。你还年轻呢,活下去才能等来好日子。”   勤敏侯府中,叶蝉听了两日时疫的事后,便也忙碌了起来。   首先值得高兴的是,元显元晋都没染上,三天后就开开心心地跑来正院和弟弟们一起玩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做了些安排,尽可能地减少了和外面的接触。   “从前是每隔一日出去采买一次,现下闹着时疫,五天去买一次吧。”她这样交待刘双领,“旁人若有事要出府,都得先回我一声。”   刘双领有些犹豫,道:“夫人,瓜果蔬菜搁上五天,或许都还行,但肉搁上五天可就没法吃了。鸡鸭一类倒是直接养在府里的,不出门也罢,可牛羊猪肉都要去外头买,下奴看就算搁在阴凉的地方也就搁个两天。”   “保命要紧,少吃几顿肉死不了人。”叶蝉沉肃道,“就这么办吧,让厨房变着花样做。优先照应着爷爷奶奶那边,我们少吃些肉也不碍事。”   刘双领看她已然拿定了主意,就不再说。当日的菜还是够的,但第二日,餐桌上就显出了差别。   叶蝉这边中午的八道菜里,有一道清蒸鱼、一道熏鸡,除此之外全是素的。一道看着像木须肉的菜,用的不是肉片,只有些许肉末。   叶蝉自己对此心里有数,但怕元显元晋他们会挑食。结果元显元晋意外的吃得特别香,尤其爱吃那道木须肉(末)。她于是也舀了一勺尝了尝,这一尝才发现这道菜果然格外香,肉末大概是事先用葱姜爆炒过,之后香味又炒进了鸡蛋里,黄瓜的一点点清甜香味也糅合其中,和酱油一起翻炒出的汤汁非常下饭。   ——这要是没这场时疫,只用肉片炒木须肉,她还不知道肉末做的这么好吃呢!   叶蝉思量着,忽而感觉自己在苦中作乐,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接着招呼青釉:“这个菜让厨房再备一份,君侯如果晚上回来,让他尝尝看。”   结果吧,谢迟果然又忙得没回来。天全黑时差了个来传了个话,说今天住在吏部衙门了,让她放心。   第三天,桌上还有荤腥;第四天早膳,叶蝉桌上有道鸡肉白菜的包子味道不错,另外还有个豆腐羹,里面有些许腊肠,口味微辣,也很好吃。   但大厨房门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吴氏身边的两个丫头堵着门跟管事的张喜要说法:“张公公,您这事办的可不地道。夫人为防时疫不叫出门是不假,可怎么容姨娘那儿还顿顿都好好的?容姨娘入府早资历深也罢,闵姨娘那儿的我们也瞧见了,没一顿全素啊。怎么就我们院里两天不见一丁点儿荤?!”   吴氏本身就爱精打细算,身边的丫头也有样学样。她们倒未必是在意那几顿肉,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吃这亏。   张喜一脸满不在乎,坐在石阶上掰着指头给她们数:“好菜必要留给老爵爷和老夫人,这没错儿吧?然后是容姨娘和闵姨娘先来取的膳,你们来的晚,就剩这些了。”   “您别唬我!”吴氏身边最得脸的宝瓶急了,“她们顿顿都先来取,您当我不知是怎么回事?还不是您这边早早的就差人知会她们?”   先前大厨房帮着正院整治闵氏的时候,也日日都知会她们先来取膳,这样留给闵氏的就道道都是辣的了。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们吴姨娘了?   张喜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对不住,我人傻,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这顿就这样了,您啊,请回,下回早点来。”   说完他就起身往自己房里去,俩丫头倒是想接着拦他,但奈何体格不行。被他一推,打个趔趄的工夫,他就溜进屋去关上了门。   宝瓶回到吴氏身边时一肚子气,脸色自然也不太好看。吴氏却没注意,点了点匣子里的钱,喜道:“又攒出十两了,一会儿给家里送去。”   “……”宝瓶好半晌没吭声,但闷了又闷,终于还是忍不住劝了句,“姨娘,您不能再这样了!”   吴氏抬起头,锁着眉看她:“怎么了呢?”   “普通人家三两银子就能过一年,您这已经往家里送了近百两的银子了。他们读书找您、盖房找您,样样都找您,您就不觉得不对?”   宝瓶早就想说,您就不该变卖府里的东西去补贴娘家。再者,她也不觉得吴氏家里把这些钱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读书也好盖房也罢,哪用得了那么多银子?   可吴氏不觉得这有什么,每每提了这事,她都还是那套话:“如今我日子过好了,帮着家里是应当的。”   今天,大概是看宝瓶的脸色太难看,她又加了一句:“夫人的娘家都在洛安置宅子了,花的不也是府里的钱?听说夫人的兄长还要进洛安的官学,我只是让弟弟在家乡读个官学罢了,有什么不行的?”   “您……”宝瓶噎得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好。   她也不是瞧不起吴氏,只是她真的想说,您拿什么跟夫人比?   夫人可没自己开口跟君侯要宅子,叶家眼下那宅子,是君侯主动给置的。夫人的兄长叶正也的的确确在准备进洛安的官学,但一来那也是君侯主动开的口,二来人家在家乡时已经在地方官学当了先生,论本事是够进洛安官学读书的。   再者,夫人掌着这一府的事,还生了两个孩子。姨娘们谁能跟她比任何一条啊?谁也不能。   但这些话,宝瓶不知道怎么跟吴氏说合适。当下只能换个法子劝吴氏:“这钱您先留着吧,夫人说了,眼下谁要出门都得先回给她,您总不好让她知道您往家里送这么多钱。”   吴氏一怔,这确实是的。   可她又有些急:“家里说要给哥哥捐个官,这钱……”   宝瓶简直眼晕。   正院里,叶蝉吃着小厨房新做的栗子糕,减兰进来禀说容姨娘来了。   “?”叶蝉和容萱又有近一年没走动了,听言把剩下的一小块糕点往嘴里一丢,便说快请。   容萱进了屋,福了福身,开门见山:“我想出门一趟,夫人您看行不行?”   叶蝉便问:“闹着时疫呢,你有什么事?不急的话晚些再去吧,稳妥一些。”   容萱一脸愁苦:“我……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又写完一个故事。特别想赶紧交给书商去下刻,想知道有没有人喜欢看。”   话音落下,容萱抬眸就看叶蝉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她,她背后一凉:“夫人……?”   叶蝉搓手:“你先拿给我看看怎么样?”   “……我不!”容萱毅然决然地拒绝,可叶蝉的好奇一揭开就压不住了:“我保证不跟旁人说!我指天发誓我不跟旁人说!连谢迟也不说!”   但容萱坚定不屈宛如革命烈士:“我不。”   “……那你笔名是什么,告诉我呗?我自己买的书看行不行?”叶蝉机智地退了一步。   然后还是遭到了拒绝:“不行。”容萱被逼问得一脸窘迫,但是毫不退缩。让认识的人看她写的东西真是莫名羞耻,而且她手头这本里还用了对副p试水耽美。   叶蝉锲而不舍地又往前面前凑了凑:“说嘛!”   容萱冷漠脸:“不说。”   二人在屋里正拉着锯,减兰又进来说,吴姨娘来了。   叶蝉:?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然后只好先停下对容萱的逼问,正襟危坐地让把吴氏也请进来。   吴氏进屋朝叶蝉一福,又向容萱颔了颔首,接着口气轻轻地开了口:“夫人,我想往家里送封家书,您看能不能许我差个人送出去?”   哦,送信还是可以的。   叶蝉便点了头,跟吴氏说:“你把信搁下吧,一会儿我叫人拿给信差。”   府里往洛安外送的信不多,便暂还没有专门的信差。洛安城内的往来信件都是随便找个宦官跑腿,下人们姨娘们偶尔往家送信,都是交给外头的信差。   吴氏便大大方方地把一只信封交给了叶蝉,没再多说什么,客气了两句,就告退了。   等到吴氏退出去,叶蝉再看向容萱时,发现她在吃自己的栗子糕。   叶蝉见缝插针:“你吃了我的点心,就得告诉我你写了什么。”   “?!”容萱一噎,心说你个古人怎么这么“人心不古”?当下也不接着说要出去送稿子的试了,匆匆一福就走,“先告退了!”   厢房中,元显和元晋正练着字,元晋发现元显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外头,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同时好奇地也望向外面。   于是元晋看到了容萱:“咦,是姨娘?”接着又扭过头问元显,“哥,你是想去找她吗?”   元显的神情滞了滞,转而便摇着头继续练字了:“不,不想。”   他心里总觉得闷闷的。虽然娘对他也很好,可是他还是经常会想姨娘。但姨娘好像一点也不想他,这一年里他几回和姨娘见面,都是他跑去西院,姨娘从不曾主动见他。 第104章   又过了一天,谢迟可算得空回了趟府。他走进正院的时候晚膳刚摆上桌,大多都是素菜。叶蝉从正屋出来一看见他,赶忙道:“让小厨房看看能不能再添两道荤菜,腊肉也行。”   她想他在外头忙了一天肯定饿了,吃得太素不合适。谢迟倒无所谓,拦了要出去传话的周志才,跟叶蝉说:“没事,就这么吃吧。”   一家子便落了座,谢迟问元显元晋在家有没有好好温习功课,元晋顿时一脸心虚。   叶蝉笑笑:“还可以,就是元晋不像元显那么坐得住。”   元晋扁嘴,呢喃着抱怨说温习功课太没趣了,他想学新的东西。   不过这没办法,近来闹着时疫,不好送他们进宫,临时也找不着先生,他们只能温习从前的东西。   谢迟便教育他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和‘知新’一样重要,你要好好学。”   元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说知道了。谢迟想再说他两句,他突然夹了个鹌鹑蛋,掖进了谢迟碗里:“这个好吃!”   谢迟:“……”   这鹌鹑蛋是卤的,香味早已浸透,是好吃。但是——   谢迟拿干净的筷子敲了一下元晋的额头:“你还学会堵大人的嘴了?”   元晋揉着额头,嘟囔说没有,真的好吃嘛,爹你怎么这么想我!   把谢迟气得没辙。   用完晚膳,哥俩就一起跑出去玩去了,还带上了进来越来越爱到处折腾的元明。叶蝉则把元昕抱了过来,有意让他跟近来总不在家的谢迟熟悉熟悉,免得父子间生分。   谢迟接过元昕就来了个举高高,然后就把元昕搞上瘾了,非要爹一直举着他,放下就不高兴。   叶蝉踮起脚尖儿拍拍他的小屁股:“别闹,一直举着你爹会累的。”   元昕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谢迟倒不在意,暂且把元昕搁下,径自躺到了罗汉床上,接着又躺着举他,看起来毫不费力气。   叶蝉趴到他身边托着腮看他:“不累吗?我还想让你今天早点休息呢。”   “没事,跟你们玩玩就算休息了。”谢迟笑笑,又道,“哦对了……官学那边的事都办好了,你兄长进去读书没问题。就是现下闹着时疫,官学也要停一阵子,得等时疫结束再让他去。”   “好的,我回头跟家里说一声。”叶蝉说罢咂了咂嘴,又看向他,“我听哥哥说,进官学的事是你先提的?”   她最初对这事很迟疑,觉得如果兄长才学不够,走他这条路也不合适。可家里说是他先提的,她就反倒不好劝了。   谢迟点头:“是,我听说他在你家乡的官学都当先生了,看来才学不错,在洛安的官学读上两年估计就能过察举,我想让他进六部帮帮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样叶蝉就放心了,然后她出于谨慎又提了一句:“前阵子我听下人说吴氏的弟弟也进了官学,也是你要用帮手?”   谢迟一时懵然:“哪个吴氏?”   叶蝉哭笑不得:“……你的妾,去年进来的。”   “哦……那个不是。”谢迟干笑,“不过地方上的官学本身就没有那么严格,她弟弟年纪又还小,以侯府的名义递个话也不打紧,我就同意了。”   叶蝉点点头。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二人正说着话,关于吴氏的事儿就来了。   小臧进屋一揖,然后递上了几页纸。叶蝉一瞧,是银票。   面额倒都不大,有的是一两有的是二两,叶蝉点了点,总共也就十两银子。   她不禁奇怪:“这是什么钱?”   “是吴姨娘家书里的钱。”小臧躬着身,一五一十地道,“下奴昨天没顾上出府找信差,就把这信收在了抽屉里。方才得了闲,想着得赶紧把姨娘的信送出去,就回屋去取。结果下奴那么一拉抽屉,桌上一个细高的酒壶倒了,就把信封给弄湿了。下奴想给姨娘换个信封,便把信抽了出来,结果一瞧里头竟有好几张银票。”   府里的钱财进出都是严格记录的,下人若递信出去,都得在门房先拆开检查,怕的就是不明不白的黑钱出去。这个规矩吴氏必定知道,昨天她把信给叶蝉的时候却只字未提,怎么想都不对劲。   叶蝉锁了锁眉,让小臧先退了出去,然后扭头跟谢迟商量:“吴氏闵氏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三两银子,十两就是分文不花地攒三个多月。我觉得这里头不对劲,你看呢?”   谢迟可算胳膊酸了,把元昕放下来放在胸口上拍拍,随口道:“那就查查。”   屋外,周志才看小臧出来,便信手一拍他脑袋:“你可真够贼的你!”   “嘿……”小臧一缩头,拱手,“您谬赞,小的就是爱瞎琢磨。”   这事哪有那么巧?夫人让他帮吴姨娘递个信,信就刚巧给浇湿了?   其实是白釉昨天经过大厨房,正好听见吴氏身边的丫头在和大厨房的张喜理论,话里话外就是大厨房欺负了她们,要大厨房给个说法。   先前周志才不是背着夫人让大厨房给闵氏使过跘子吗?白釉就怕周志才再犯糊涂,回来就把这事告诉了青釉。青釉当时就逼问周志才去了,周志才被问得一头雾水,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没干这事儿。   然后,几个人一合计,那要么是别的姨娘折腾吴氏,要么就是吴氏得罪了大厨房。   这么想下去,听起来头一条的可能更大,可是在勤敏侯府里,三个姨娘实在没什么可斗的,谁也不得宠。   那就只能是后一条了。   可吴氏为什么会得罪大厨房呢?几人和张喜一样都是当下人的,不约而同地都先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原因——太久不塞好处了。   大厨房置办着二老和三位姨娘的膳,二老那边他们准定不敢搞什么鬼,也不敢求什么,油水便全从三位姨娘那儿走。细算的话,三位姨娘吃住都在府里,每个月的月钱全是自己的零花,给下人们塞点好处应该也不难。厨房又不会狠宰她们,稍稍意思意思就得了。   那吴姨娘被大厨房挤兑成这样,搞不好是有很长时间一个子儿都没给。这下问题就明显了——她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很少让下人出府买东西,那她的月钱花哪儿了?   几个人精互相一对目光就知道“哎,你跟我想得一样对吧?”,然后就开始想怎么办。   直接捅到夫人那儿去,他们觉得不合适。一来他们怕夫人觉得他们挑事,二来怕自己猜错了——万一他们猜错了,夫人大张旗鼓地去查吴氏,那多下不来台啊?   可前车之鉴又让他们不敢擅做主张去暗查吴氏,几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个折中的法子——想抓到点能坐实他们猜测的证据交给夫人,再由夫人拿主意。   然后正碰上吴氏又往外递信,小臧就好巧不巧地把信弄湿了。   周志才觉得他这事办得不错,就很大方地塞了一两的赏钱给他,让他买酒喝。小臧都没顾得上推辞,屋里就叫了人,周志才赶忙进屋听命。   叶蝉吩咐道:“我前两天正巧刚看完账册,账面上没什么不对的。你带人去吴氏那儿瞧瞧吧,问问她怎么攒出来的这钱。”   叶蝉想,若这钱真是她拿月钱攒的,那她就不管。虽然吴氏这样省吃俭用接济娘家让她有些不舒服,可拨给吴氏的月钱那就是吴氏的,怎么花她都管不着。   如果这钱还有别的来路,那就再说。   周志才带着人到了吴氏那儿,也没多废话,直接把吴氏身边最得脸的宝瓶押出去,二话不说堵上嘴先照着后背赏顿鞭子。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下人都不常受这种罪,宝瓶基本上一见血就全招了。   周志才听她说完经过懵了半天,再带人进吴氏屋里一瞧,差点给吴氏跪下。   ——他和青釉他们觉得这事是个事,只是因为府里不让这么偷偷摸摸往外送钱。可他原本以为这事不大,吴氏只是把自己的月钱送了出去,谁知道房里这么吓人!   “吴姨娘院子里的库房……基本是空的。”周志才跟谢迟叶蝉禀话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屋里不见什么陈设,入府前布置好的瓷器漆器山水画全没了。内屋的屏风也……也卖出去了。”   “伺候她的宝瓶说,吴姨娘的娘家人每一两个月都会想些要钱的名目,有时要一二十两,有时要三五十两,大多是吴姨娘自己拿月钱攒不出的数额。不过吴姨娘也没拒绝过,每次都想法子变卖些东西,把钱攒出来,然后用家书把钱送到娘家。有时跟门房说家书里有二两银票,有时就只字不提,门房也不敢细查她,就这么着过去了。”   叶蝉哑然:“那她总共送了多少钱出去?”   周志才低着头:“吴姨娘自己不记账,底下人也记不太清楚。宝瓶说林林总总加起来,二三百两总是有的,逢年过节有时也夹带些首饰之类的东西出去。”   叶蝉服了气了!   她完全能理解门房为什么不查吴氏,因为下人总归是外人,会从家里偷东西不稀奇。可吴氏在府里好歹有身份,勤敏侯府怎么说都是她的婆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别说门房想不到她会来这手,就是她这个当正房的都觉得新鲜。   不过门房的人还是不罚不行,得让他们长个记性。   叶蝉便说:“门房的扣半年俸禄,另外一人记二十板子。这回先算了,以后再出同样的事,一起打。”   谢迟一边听着元昕趴在自己胸口咿咿呀呀一边听她说话,听到这句不禁看了看她:嗯,很可以!   接着就见叶蝉有点迟疑:“吴氏那边……”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这事太奇葩了啊!想把钱都追究回来不太现实,那怎么办好?   谢迟思量着开了口:“给吴氏家里递给信,就说吴氏变卖府里的东西给了家里,加起来总共五百两银子。让他们月底之前把这钱还上,不然我休了吴氏。”   “……你等等!”叶蝉忙做阻拦,主要觉得月底之前还上根本不可能。但谢迟挥手就让周志才退了出去,然后抱着元昕一撑身坐了起来。   叶蝉看到他邪邪的冷笑:“别担心,看他们能还上多少。咱们留的余地小,他们就不得不赶紧筹钱,不然他们准定要讨价还价。”   谢迟心里很清楚,以吴氏的出身,一旦被侯府休了,想再嫁人可难,更不可能再嫁一户能像侯府一样让她衣食无忧的人家,她的家人势必也清楚这一点。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衣食无忧太难得了。他们单是为女儿的后半辈子想想,也得尽量多还些钱。   谢迟想好了,这钱不管还回来多少,都不再给吴氏置办家当——保不齐置办了她还会再卖一回。他回头把这钱捐给惠民药局去,几百两呢,花在刀刃上。   然则出乎意料的是,约莫十天后,叶蝉收到了吴家的回信,信的言辞倒是客气,但仍挡不住内容令人瞠目结舌。   大致的意思就是——钱我们没有,要休吴氏就休吧,要不你们卖了她换钱也成。   信里还附了吴氏的卖身契,吴氏的爹娘已经按完手印了。   叶蝉目瞪口呆,先在心里崩溃直呼这是开玩笑的吧?然后又一阵崩溃直呼接下来怎么办???   真卖了吴氏那不可能,有卖身契也不行。因为他们若把吴氏卖了和把吴氏逼死无异,吴氏这事儿虽然糊涂可恨但罪不至死。   可要是什么都不干,那谁知吴氏以后会不会接着犯糊涂?   叶蝉在凌乱中让小臧把信拿去吏部给谢迟看了,谢迟看完之后,神色也古怪起来:怎么还有这种人家……?   然后他琢磨了许久才那定主意,把信交还给小臧:“跟夫人说,直接拿给吴氏看,看吴氏这么说。”   小臧应诺告退,旁边正核对惠民药局过去半个月的账目的谢追抬起头,随口道:“怎么了?家里有事?”   谢迟摇头:“没有,侧室犯了点糊涂。”   谢追便不好继续追问,只嘿了一声,边继续打算盘边道:“最近什么黄历?怎么一个个都妾室出事?”   谢迟一奇:“怎么这么说?”   谢追抑扬顿挫道:“谢逐那儿,侧妃有孕,口味怪得不得了,非想吃一口小时候家乡巷口卖的麻糖——这上哪儿找去?谢逐都头疼死了;还有东宫,咱太子殿下的一位新宠,非要养几只驯鸟司新进的凤头鹦鹉。可这不是闹着时疫吗,我怕时疫跟着禽畜进去就不敢放,东宫跟我磨了好几天了。”   说着他摇头叹气,又继续说:“哦,还有谢逢那边,妻妾一起出事,仨人吵了好几天的架了,胥氏和南宫氏一起对他一个。”   “?”最后一样让谢迟不懂了,“怎么回事?我知道胥氏和南宫氏现下握手言和了,但一起对他一个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天去看他,正好碰上他在生闷气。”谢追嗤笑,“我问他来着,但他不肯细说。只说胥氏和南宫氏偷偷摸摸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话本。”   谢迟就乐了,想那话本多半是男女之事比较露骨的话本,便道:“那他管得可太宽了。都是成了家的人,私底下看看那种书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我就不信他自己没看过,怎么换作女眷就不行了?”   “我也是这么劝他的,可他又说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还面红耳赤的……嘿,从前怎么不知道他面子这么薄?”谢追揶揄着咂嘴,“不管他了,家务事,让他自己断去。”   勤敏侯府西院里,容萱在听到书商递来的信后,幸福地栽倒在了床上。   ——有人催她的稿子了!   这真是一个长足的进步。   书商说,这次的书卖得尤其好,虽然她的书一直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卖,但还是成功地打出了些名气。对于这次的故事,许多官家小姐红着脸点名说喜欢故事里的两位男性配角的剧情,问有没有他俩独立的话本。   耽美小说果然很有女性市场啊……!   容萱美滋滋,于是对于书商提出的给他俩单独写一本的要求,她自然愉快地答应了。   而且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拿到了订金——虽然只有十两银子,对于侯府来说并不多吧,可到底也是一笔钱!是对她劳动成果的认可!   哎嘿嘿,接下来修仙什么的也可以挑战一下,男频女频两手抓嘛!   正院中,吴氏看完家里的回信后面无血色,跪在叶蝉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夫人、夫人您可不能把妾身卖了啊……妾身以后不敢了!妾身拿月钱抵债,夫人……”   叶蝉冷着脸看她。虽然她知道谢迟根本不打算把吴氏卖了,还是觉得应该吓一吓她:“你一个月的月钱才多少,五百两银子你还到什么时候去?”   吴氏惊恐不已,跪在叶蝉面前不敢起身也不敢贸然开口。叶蝉呵地一笑:“你这张脸倒还不错,卖到青楼里,二三百两该是有的。君侯说了全凭我做主,我挑个名气大些的青楼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恶毒正房的做派足足的0v0!   吴氏吓坏了:“夫、夫人……”之后也不知怎么一口气没捯上来,竟晕了过去。   叶蝉:“……?”   这么不禁吓?!   那你卖府里的东西的时候,怎么胆子那么大呢!   厢房里,哥俩午膳后各自站在桌边练了会儿字,就当消食。   元显专心,很快就写完了;元晋东张西望,比哥哥足足满了一刻才停笔。   然后他发现哥哥躺在床上发呆,就凑过去问他:“哥,你怎么又不高兴。”   元显怔了怔,说:“我想元晰哥哥了。”   “我不信。”元晋道,“你近来不高兴,都是因为跑去西院看姨娘。你是因为姨娘不高兴的,才不是因为元晰哥哥。”   元显没跟他争,闷了一会儿,坐起了身来。他瞧了瞧在屋外的奶娘,压低了声音跟元晋说:“我在想堂哥们说的话。”   元晋一愣:“什么话?”   元显蹙眉:“你没听说吗?就是……就是说我们不是爹娘的孩子,也不是姨娘的,是另一个王府的。”   “我听说了呀。”元晋望着他眨了眨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爹娘呀!还有弟弟们!”   “……”元显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会儿,又躺了回去,“我只是想知道,姨娘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这个?”   元晋怔怔然:“你想太多了吧,哥……”   元显斜眼瞅瞅他,又挪回了视线。   元晋是缺心眼儿!元晰哥哥说的一点都没错!   元显心里苦。元明元昕都还小呢,而且既然他不是爹娘生的,那元明元昕便也不算他的亲弟弟。只有元晋跟他年纪差不多又是亲弟弟,元晋还傻乎乎的,他以后有心事跟谁说啊……   元显把自己蒙进被子欲哭无泪,元晋拍拍被面:“你不高兴,就跟娘说嘛,让娘去跟姨娘说。”   “……我不要。”元显嗫嚅道。   他不知道元晋为什么能毫不在意,但总之他听说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后,就越想越别扭。   而且他很担心,自己把为姨娘难过的这些事告诉娘,娘会不会不高兴?既然他不是娘亲生的,娘会不会因为这个不喜欢他?娘对他还他挺好的,他害怕娘不喜欢他!   元显觉得很紧张,掀开被子威胁元晋:“你也不要去跟爹娘说……一个字都不要提,你如果乱说,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突然遭遇威胁的元晋很委屈,扁扁嘴道,“不说就不说嘛,你这么凶干什么。”   东宫,太子午睡醒来瞧见不远处放的两只凤冠鹦鹉,不禁一笑:“送进来了?”   身边的宦官立刻堆了笑,巴结道:“八世子冥顽不灵,驯鸟司那边也不敢松口。这个是臣麻烦出去采买的宦官想的辙,夹在运肉的车里送进来的。都是极好的品相,训的也好,不叫开口就不开口,这才安安稳稳地进了宫。”   “你倒主意多。”太子心情舒畅,“快,叫蓝氏过来,让她瞧瞧。” 第105章   勤敏侯府里,吴氏到底是没被卖了。叶蝉当着她的面把她家寄来的卖身契扔进了火盆,然后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   她身边的下人,叶蝉也免不了都罚了一顿,因为他们知情不报。叶蝉在罚他们之前放了狠话——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帮吴氏瞒一个试试?连你们带吴氏,有一个算一个全发卖出去。   完事之后,叶蝉让周志才和青瓷等几个把人送回去,减兰也帮着搭了把手。两刻后减兰回来,跟叶蝉回话的时候都不敢抬眼。   “……吓着你啦?”叶蝉哑音笑笑,跟她说你别害怕,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也别觉得我是瞎迁怒下人。   她跟减兰说:“虽则都说不瞎不聋不作家翁,可咱也不能真瞎真聋。就说吴氏这事,现下倒确实没捅出什么大篓子,可我不管你说能行么?以后还不得把咱侯府都搬空了?”   叶蝉觉得,吴氏干的这事,就跟果子里的蛀虫似的。她蛀果核的时候你不管,蛀着蛀着就蛀到果肉了,早晚要蛀到从明面上都能看见。可是到了那时候,补救都来不及了。   但减兰还是低着头,束手束脚地局促了一会儿,道:“夫人您误会了,奴婢不是觉得您罚得很,是觉得……是觉得吴氏的家人怎么那样?真是一想都怵得慌,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减兰跟她说,她一直觉得家人在世是很幸福的事,可吴氏的家人让她觉得,这也因人而异。   “吴氏那么顾着家里,家里还那样。奴婢的爹娘要是那样,奴婢要恨死了。”减兰这么说。   叶蝉头一回跟她聊家人的事,想了想,忍不住问:“你的家人还有……还有能联系上的吗?”   她问得时候很犹豫,紧盯着减兰的神色。减兰倒很平静,告诉她说:“爹娘在奴婢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印象不深。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后来调去了宫中不同的地方服役,也就……没法找了。奴籍的人不值什么,改换名字也不一定好好记档,所以就……”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只能认命了。”   叶蝉听完只觉得,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氏是家人无情,减兰更是自小就身不由己。相比之下,她真算是没经历过什么波折的了,只要爹娘兄长好好的、谢迟和孩子们也好好的,她便可说是万事如意。   她不禁一叹,向减兰道:“容氏有自己的事在忙,你平常不妨多跟吴氏闵氏多走动走动吧。跟吴氏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让她安心过日子,府里不会亏待她的。”   她近来也逐渐清楚了,减兰在阖府上下眼里都是“正院的人”,出去做什么都会被当做她的意思。那让减兰多跟吴氏闵氏走动一二再合适不过,既不用她自己总费心,又免得下人看她们二人不得宠就欺负她们。   叶蝉想,一大家子人一起过日子大概就是这样:花八分心力关照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也匀两分心关照关照自己并不太在意的人。家和才能万事兴,不然谁出了事最后可能都是一家子的事。   吏部,又过了几天,谢迟得了个好消息——太医院好像研究出医治时疫的方子了。   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药效还不太确定,有些药材的用量还需要调整。但总之,这是个很好的进展。   “不过有效与否,终究也还要因人而异。”太医院院判谨慎地这样说。   谢迟摆了摆手,对此心里有数——什么方子不是因人而异?或多或少都和体质有关,单是医治风寒的方子都有好多种,不同的人得了同样的病,因为体质的缘故,方子可能也截然不同。   “只请院判大人确保这方子对大多数人有效。”谢迟沉然道,“另外,现下安置在官衙内等待救治的百姓颇多,虽然免不了拿他们试药,但也请大人十拿九稳之后再试。是药三分毒,可别没能救了人反倒夺了人的性命。”   院判点点头:“这个自然。君侯放心,这方子是照医治风寒的方子改的,没什么凶险药材,吃了最多是不起作用,绝不会伤了性命。”   谢迟吁气点头,觉得可算松了口气。时疫从事发到现在已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随着入冬,疫病多半会越闹越厉害,太医院能赶在这会儿有些进展真是老天有眼。   于是当晚,谢迟和谢追都各自了回府,打算睡个难得的好觉。   于是,谢迟一回府,叶蝉就发现他今天心情爆好,一进门就问青釉:“有没有什么味道清爽宜人的酒,我和夫人喝一杯。”   叶蝉盘坐在罗汉床上看看他,伸手:“心情这么好?那来亲我一口。”   谢迟嗤笑出声,几步走过去把她一抱,又转身坐下,把她圈在怀里:“想我了?”   叶蝉乖乖巧巧地缩在他胸前:“可不是?你自己数数,你有几天没回家了?”   谢迟一想,似乎有七八天了,是有点久。而且这七八天,他都没顾上让人来家里给她带个话,平常在顾府读书都还会偶尔让人回家问问家里好不好呢。   他歉然笑笑:“对不起啊,实在是忙得晕头转向了。”   “没事。”叶蝉一哂,见青釉已端了两小壶酒进来,就说,“天冷了,我帮你把酒温一温,你先去给爷爷奶奶问个安。奶奶最近心里不安生,生怕你在外头忙着,自己染了时疫。”   “不会,我差事办得可好了!”谢迟一边自卖自夸了一句,一边还是放下她出了门,依言去向爷爷奶奶报平安。   叶蝉示意青釉把酒搁在了罗汉床的小桌上,又要来了小炉,温酒温得十分惬意。   青釉取来的两壶酒不一样,一壶味道清冽,酒劲也大一些,适合谢迟;一壶是清甜的桂花酒,闻着跟蜜糖一样,正好她来喝。   叶蝉温着温着,酒味就飘散了开来。元显元晋好奇地跑进来看,被她板着脸轰了出去:“去好好读书练字,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累得够呛。娘给他温点酒,喝完就要好好休息了,你们别来打扰。”   她走到门口时,谢迟刚好折回来,听见她的话再抬头一看她,他就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然后他咳了一声:“是,爹今天要早些休息。”接着叫来乳母,“带他们回前宅歇着,明早再来一道用膳。”   ——近来他们都是住在正院的,为什么又突然让住处前宅?元显元晋一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乖乖地走了。   谢迟目送着他们走出月门,然后迈进门槛,一把搂住叶蝉,俯身深深一吻:“看来是真想我了,身体力行啊。”   身体力行……   叶蝉双颊顿红,喉中不自在地哽了一下,就被他揽进屋中。   他又把她圈进了怀里,坐在罗汉床上,以一种无比霸道又宠溺的姿态拿着小瓷杯喂她喝酒,一边喝一边聊着些有的没的。这种温存和酒劲儿一起让叶蝉身上一阵阵的酥软,待到微醺之时,她便再忍不住,将脸往他怀里一埋,很委婉地说了句:“不喝了。”   谢迟一声低笑,仰首把较烈的那壶里剩的几口干了。而后将她一抱,却没直接上床,直接在罗汉床上就宽衣解带起来。   “?!”叶蝉吃了一惊。   她从没在罗汉床上和他欢好过,虽然也是自己屋里,罗汉床上也还软和舒服,可是没了幔帐的遮挡,她莫名地觉得特别羞耻。   她于是惊慌地抓住了谢迟的衣领:“去、去床上好不好?”   谢迟照着她的脖颈啃了下去:“书上说,偶尔换个地方比较新鲜有趣。”   叶蝉:?!   他最近又看了什么闲书啊?!为什么应对时疫的时候还会有工夫看闲书啊?!   ——这念头在脑子里还没过完,她双肩便倏然一凉,低眼看去,他正潇洒地把她的上襦甩到一边。   她这时才迟钝地意识到一个比没有床帐更令人觉得羞耻的问题——罗汉床上没有被子!!!   然后,他们就这样暴露地、无耻地……“身体力行”了一下。   回到床上睡了一觉之后,谢迟又把她拽起来“温习”了一下。   最后叶蝉觉得吧……   在罗汉床上还真蛮有趣的0v0。   而宫中,此时正一片肃杀。   这种肃杀是从一天前开始的。一天前,太子妃崔氏下旨赐死了一个东宫妃妾蓝氏,并且十分罕见地下旨烧尸。在众人的印象里,太子妃一贯端庄大方,这样的雷霆手段实在令人瞠目,东宫里顿时遮了一层阴霾,宫人们连走路都死死地埋着头。   此事背后的原因,也很快传了开来。   宫人们说,那蓝氏得了时疫,太子妃是怕时疫传染殃及东宫,才即刻赐死了蓝氏,烧尸亦是同样的原因。   但翌日一早,东宫还是封了宫。大多数宫人、妃妾一起床便被关在了自己的住处,具体还有谁染上了时疫,一时没人能说得清楚。   有人说是太子,因为太子近来一直宠爱蓝氏,也有人说是太子近前的宫人。   也鲜少有人知道,皇长孙谢元晰在傍晚时被悄悄送到了紫宸殿,在皇城外的官衙研究时疫的许多太医也都踏着夜色入了宫。皇宫里依稀弥漫开了一种鲜见的紧张,这种紧张似乎被很好地束在了紫宸殿里,却又如线香缥缈的烟雾一般,若有似无地在空气中散开。   紫宸殿寝殿的大门紧阖着,内殿里,皇帝犹如石像般端坐在御案前。太子已不知跪了多久,太子妃冷漠地坐在一旁,三位公主分坐在另一侧。   殿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时光在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中被撕扯的无比漫长,好像这一日能耗过平常一年去。如此悠悠长长地又过了许久,天子突然怒火难抑。于是瓷盏掷地、纸张本册飞散而下,沉重的御案轰然砸倒,满殿的宫人唰然跪地。   “父皇息怒。”太子妃与公主们一并跪了下去,殿里的安静中,有了点透着紧张的呼吸声。   “得时疫的怎么不是你!”皇帝指着太子怒喝,“得时疫的怎么不是你!!!”   太子不敢吭声,太子妃没有再说话,就连公主们也没开口为他说情。皇帝的怒火便犹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出:“朕已不指望你能承继大统!可你没有兄弟,元晰是大齐唯一的皇孙你不懂吗!他的分量你不知吗!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你的亲儿子!”   太子被斥得战栗如筛,在皇帝的怒斥间,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话音落时才连忙开口争辩:“父皇、父皇……儿臣实在不知时疫竟与禽鸟有关,若是知道,儿臣无论如何也……”   “殿下当真不知道吗。”太子妃的声音冷若寒刃,硬生生截断了太子的辩白,“殿下为此与八世子争执数日不休,八世子最终也没有点头,殿下身边的宦官为博殿下欢心才想了这样的办法——这和时疫有关无关,殿下当真不知道吗?”   “你……”太子面上怒色窜起,崔氏却并无惧色。她冷涔涔地回看过去,竟将太子看得哑了声,咬着牙低了头,“儿臣知错。”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皇帝提剑而上:“早不该留你这孽障!”   “父皇?!”三位公主面色齐变,年纪最长的淑静公主首先回神,匆忙拎裙起身抱住了皇帝个胳膊:“父皇不可!”   她说着复又跪地:“他愧对大齐愧对皇长兄,死不足惜。可眼下……眼下万一太子殒命,元晰再有个闪失,大齐一夜之间储位空悬,刚被父皇压下去的宗亲势必野心再起。到时朝臣摇摆不定,厮杀在所难免,岂不祸事更大!”   皇帝仍自怒不可遏,不理淑静公主的规劝,提步便要再度上前。   顷刻间,他眼前却倏然一黑,蓦地向下栽去。淑静公主骤然一惊:“父皇?”   “父皇!”另几人匆匆起身上前搀扶,宫人们也顿时蜂拥而上。   混乱中,太子妃恨然看向太子,目眦欲裂:“如果元晰有个三长两短……”   她紧咬着牙关:“如果元晰有个三长两短……”   她嗓中逼出的声音宛如地狱伸出的夺命锋刀:“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 第106章   皇长孙病重的消息,在几天之后,还是传了开来。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太子因此被幽禁东宫,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番出人意料的彻查。   “听闻是张大人发现了些疑点,觉得那宦官弄进去的凤冠鹦鹉有什么隐情。”   “那直接审那宦官不就是了?”   “嗨,他是头一个染上时疫的,早就杖毙了。”   如此这般,洛安风云迭起。日日都有人被押进诏狱,也日日都有人被从诏狱抬出来。谢迟谢追他们原以为事不关己,仍只专心应对着时疫,然则抽空去看望谢逢时,却被御前的人寻了过来。   “陛下传勤敏侯和七世子、八世子入宫回话。”   为首的人是傅茂川的一个徒弟,他躬着身,面无表情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谢迟等几个都微微一怔,反是谢逢格外紧张起来。   谢逢依稀记得,洛安的人去山西押他回来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宦官也是如出一辙的神情。   “……这位公公。”谢逢于是迎上前了一步,但辩解的话刚到嘴边,那宦官就一个眼风扫了回来:“四公子。”   他平淡的口气因为尖细的嗓音而有些奇怪,谢逢微滞,听得他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关乎皇长孙性命的事,您担待不起。”   谢逢无言以对,谢迟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然后便与谢追谢逐一道向外走去。   他们走出谢逢的府门,便被御前宫人分别看了起来,直至进宫都没能再互相说一句话。一种紧张感在无形中蔓延开来,即便问心无愧,三人还是不知不觉地都出了一身冷汗。   入得宫门,谢逐和谢追分别被宫人请去了不同的宫室,谢迟则被傅茂川的那徒弟一路请到紫宸殿,入殿觐见。   紫宸殿中一片寂然,谢迟跪地行礼,过了片刻,才听到一声虚弱分明的“免了,起来吧”。   谢迟微觉心惊,起身抬眼的刹那更不由得愕住。只见皇帝分明的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竟看上去明显是张老者的形容了。   谢迟有些失措地别开目光,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沉了沉,道:“朕身体不适,你先坐,我们一会儿再说。”   “诺。”谢迟抱拳行礼,依言到旁边坐了下来,宫人们无声地上前上了茶,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殿中安安静静,在这种安静中,偶尔能听到寝殿里传来的咳嗽声,那声音弱小稚嫩,听得谢迟心中轻搐不止。   不远处的另一方宫室中,宫人恭恭敬敬地请谢追落了座,然后一名身份显然不低的宦官上了前,还算客气地道:“八世子,臣奉命问话,您照实回答便是,不必紧张。”   谢追微锁着眉,缓然点头。   那人静了静,道:“东宫是什么时候与您提的凤冠鹦鹉的事?”   “大概半个多月前。”   “具体些呢?”   谢追想了想:“十月末,二十五日以后,具体是哪一日我不记得了。因为第一回提起只是差人问了一问,也没有记档。”   那宦官点了点头:“那世子殿下答应了吗?”   谢追道:“自然没有。若是让宫里染上时疫怎么办?此事我倒最后也没答应。”   那宦官又问:“十月末的这一回,勤敏侯和七世子知道吗?”   谢追答说:“七世子那天好像是去太医院还是惠民药局了,没在,但是勤敏侯知道。”   宦官继续追问:“那七世子第一次听说此事,大约是什么时候?”   “……五六天后吧,十一月初。驯鸟司的人再度问来时,七世子在。”谢追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他想查问的究竟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锁眉反问起来,“公公究竟有什么疑点?不妨直接一些。”   那宦官却就此一欠身:“世子殿下请在此稍候,臣去去就来。”   接着,他想手下递了个眼色,不过多时即有人奉了茶来,温度适中,品质也极好。   与之相隔几丈远的另一方屋子内,谢逐也被宦官客客气气地问道:“七世子,您头一回听说驯鸟司想弄凤冠鹦鹉进东宫,被八世子挡了,是什么时候?”   “……”这事并不直接归谢逐管,谢逐难免懵了懵,“十几天前吧……”   那宦官也追问道:“具体些呢?”   “不太记得了……”谢逐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上月末?或者这月初……当时驯鸟司的人问过来,我正算着惠民药局的账,也就随便一听,没多在意。”   紫宸殿,谢迟喝了一刻工夫的茶,其间总禁不住地打量皇帝。   虽则他对皇长孙染上时疫的事已有耳闻,也知陛下必定为此忧心,但现下的情状依旧令人见之心惊。谢迟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愈渐紊乱,只得喝着茶竭力静神。   终于,两名宦官一道进了殿。   二人都没有理他,目不斜视地走向御案,各自将手中的几页纸笺放在案头,又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皇帝拿起那几页纸,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问谢迟:“驯鸟司要往东宫送凤冠鹦鹉的事,谢追可松动过?”   谢迟一怔,忙起身揖道:“没有。此次时疫闹起来的原因尚还不明,谢追怕时疫随禽鸟进宫,始终不敢答应驯鸟司。”   皇帝点了点头:“那,可有其他人为此事找过谢追?”   其他人?   谢迟一时不解,颔首只道:“东宫和驯鸟司分别找过他,别的就没有了。”   “什么时候的事?”   谢迟拱手:“东宫磨过他好几回。第一回大约是……上月底。”   皇帝微作沉吟:“谢逐可在?”   “不在。”谢迟道,“那天谢逐去了太医院。后来驯鸟司来找的时候,他在。”   谢迟说罢,在一股没由来的压迫感中抬了抬眼,但见皇帝似乎微松了口气:“退下吧。”   谢迟不敢多言,施礼告退。倒是退出紫宸殿,就看到了谢逐和谢追。   此时倒也没有宫人盯着了,三人相互一碰:“怎么回事?都问你什么了?”接着对了几句,便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隐约觉得,皇帝倒不是寻出了什么疑点所以叫他们去问话,只是因为对他们有三分的不信任,所以叫来一探究竟。   如若他们有半句的遮掩,又或有哪一句没对上……   按着谢逢例,他们今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了。   谢迟后知后觉地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继而心有余悸,直到回府都没能缓下劲儿来。   于是叶蝉正午睡着,一下子被人抱了起来。   “?!”她愕然惊醒,好生反应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是谢迟。他单膝跪在床边,双臂紧抱着她的上身,不管不顾的举动里透着种分明的张惶。   叶蝉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迟疑着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轻问:“谢迟?怎么啦?”   “……没事。”谢迟勉力定住神,静了静,小心地放开了她,“没事。”   她听到他叹了口气,接着坐到了床边,彷如担心失去什么一般,摸索着捉住了她的手。   叶蝉于是撑身坐了起来,伏到了他肩上,一个字也没说,就静静地倚着他。   她想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险事,现在看来似乎并无大碍,但过程大概是挺心惊的。   她把手抚到他胸口上,感到一颗心果然跳得厉害,噔噔噔噔的,像是要撞出来。   “别怕,我在呢。”叶蝉搂着他道。   谢迟点点头,安心地舒了口气,又侧过首来吻了吻她。   如果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对,或许就见不到她了吧。他这么想着,手环到了她的腰后。   他带着一种侵略的意味,一口口地亲下去。叶蝉吃不住他压下来的劲儿,一壁迎合着他,一壁一分分地后仰,不知不觉地就躺回了枕头上。   他的手便从她的背后抽出来,下意识地摸向了她裙上的系带。   叶蝉悚然回神,一把捉住她的手,口中却还在和他痴缠着,不禁口齿不清:“大白天的……”   “没人。”谢迟简短道。   下人们都有眼力见儿,早就退出去了。   “……”叶蝉在理智中想白日宣淫着实不好,心绪上却已沦陷下去,做不出一丁点儿的挣扎。   于是,直到傍晚时,他们都还躺在床上。   昏暗的光线里,叶蝉的侧颊贴在谢迟赤裸的胸膛上,用一种柔弱却又饱含安抚的口吻说:“别慌,你遇到什么事都别慌。出了天大的事,我都在家里等你呢!”   “嗯。”谢迟心满意足地把她圈在怀里,心里的积压的恐惧与阴霾早已消散殆尽,他全心全意地享受着与她共处的过程。   这小知了,软软的,甜甜的。   其实算起来,是他在外为这个家打拼,可他就爱听她说出了天大的事都还有她呢。那是他在外打拼的意义,他贪婪地渴求着她的认可。   他猛地翻了个身,把她整个托在了身上,叶蝉便衔着笑,乖顺地平趴着,还悠闲地翘起了脚。   谢迟嗤地一笑:“你怎么总能这么开心?”   叶蝉正过头,下颌搁在他胸口,笑眼弯弯地看他:“你这么好,我看见你就开心呀!”   “咝——”谢迟咬着牙吸了口凉气,当然知道她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都酥了。   然后他翻身把她箍住,又切实地“开心”了一回。 第107章   转眼间,皇长孙的病已缠缠绵绵地拖了好几日。虽然太医院此前已研制出了对时疫有效的方子,但大概是效果“因人而异”的关系,皇长孙迟迟也不见好。   十一月底,御令卫围了洛安城外三王所在的园子,以及洛安城中的三王府。   整个宗室都不由震荡,所有的目光都紧盯了过去。约莫两个时辰后,三王及世子被押进了宫。   彼时谢迟正在惠民药局中巡视,以免官员们克扣拨给百姓的药材。谢追急匆匆地策马赶来跟他说了这些消息,他愣了一愣:“怎么回事?”   “听说那鹦鹉是三王从中安排,交给太子身边的宦官的……”谢追如此道。   紫宸殿中,三王面如死灰,跪在那儿滞了良久以后,叩首认罪。   他说:“臣弟没想到会祸及元晰,只想……若太子能……”   若太子死了,皇孙年幼,便足以让朝中再掀一拨过继的风浪。先前势头最足的二王又已倒,恰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皇帝坐在两丈之外的御案前看着他,满面无可掩饰的憔悴。时间在殿中静静流淌,不知过了一段多长时间,皇帝竟笑了起来。   那笑声低哑,透着一股悲愤的绝望,在殿中回荡了一声、两声、三声,又戛然收住。   “朕待你们不薄。”他漠然看着三王,“朕待你们都不薄,而你们要朕绝后。”   “……皇兄。”三王下意识地膝行上前了一步,不及再开口,皇帝挪开了停在他面上的目光:“傅茂川。”   傅茂川躬身上前:“陛下。”   皇帝重重地吁了一口郁气:“传旨,固亲王赐死……”说着忽又面无表情地摇头改口,“不,固亲王世子赐自尽,其余诸子皆杖杀,孙辈皆杖杀。固亲王自即日起幽禁府中,妻妾皆送还娘家,准许各自改嫁,钦此。”   皇帝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比前一字更冷一些。三王的面色随着这一个个字,一分比一分更为惨白。   在片刻之前,他准备迎来的还是自己的死。   皇帝说罢不再看他,起身,向殿外走去。他起座间,三王好似忽然被激回了神思,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响彻大殿:“皇兄!”   三王腾起身想要扑上前,被两旁的宦官按住。   “陛下!”三王整个人都虚了下去,“陛下……是臣弟不好!是臣弟的罪!您杀了臣弟!您千刀万剐了臣弟!但臣弟的孩子们……”   皇帝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脚:“你为了这个位子,害了朕唯一的孙子,朕总要让你尝尝这是什么滋味。朕不会杀你,朕也留着你亲王的位子。朕要你好好活着,日日怀念你的子孙。”   说罢,他又继续提步向外走去:“你若敢自尽,你的妻妾无论再嫁与否,朕会让她们给你殉葬。”   “陛下——”背后的惨呼震耳欲聋。   “皇兄!那也是您的侄子侄孙啊!”凄厉的喊声无比悲怆。   但皇帝始终没有回头,他走到殿外,又一直向前走去。直至到了宣室殿的后墙,才又回头看去。   十一月下旬,已然很冷了。寒风呜咽着,红墙金瓦也似乎都覆了一层白霜,他住了几十年的紫宸殿突然变得不真切,变得陌生已极。   皇帝站在那儿,怔怔然看了许久,忽地无可控制地放声大哭。   他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般蓦地跪地,遥遥跟着的宫人全都一惊,即刻要上前搀扶,却被傅茂川示意退后。   傅茂川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似乎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对。   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对。陛下只是心里太苦了,总要让他发出来。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唯一一次如此失态。   有些事,他再想瞒过自己,最终也顶多只能瞒了别人,自己心里却仍是清楚得很。   比如,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待三弟那样狠。不是为了杀一儆百,而是因为他心底清楚,元晰大概留不住了。   他坐拥天下多年,见过贪官、遇过佞臣,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这种恨让他无法用理智平复,只有以牙还牙、加倍的以牙还牙,才能让他略感畅快。   他知道三弟的很多孩子都是好孩子,可元晰也是。   那就让三弟的孩子走在前头,给元晰探探路吧。   元晰一走,大齐就没了储君。他这个一国之君就是再悲恸,也不能扔下家国天下陪着孩子去赴黄泉。   那么,就让三弟也常常这种滋味。   让他尝一尝子孙离世,自己却不得不活着的滋味。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兄弟相残的一步,甚至比他从前所想的还要狠。   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落进了这般的困局,可一切就是这样到了眼前,覆水难收。   两日后,紫宸殿寝殿里,一片悲伤弥散。   太医的努力是有用的,比如皇长孙现下依旧还在世,比如太子妃和宫人们将用草药浸过的帕子系在口鼻上,就无人染上时疫,都是太医的功劳。   可太医的努力,同时也是无用的,因为皇长孙救不过来了。   他已经喝不进药去,再也退不下去的高烧令他神志昏聩。太医们在几个时辰前终于认命,颤抖着叩首直说自己无能。然后,皇长孙又昏睡了几个时辰之后,终于醒了过来。   他无力地倚在母亲怀里,难受得流眼泪。   “不哭……”太子妃克制着哽咽,温声哄着他,“元晰不哭,病会好的。”   但元晰疲倦地摇了摇头:“我不要。”   太子妃微愣,元晰虚弱地望着她:“母妃,我累,我不想读书了。”   太子妃木然。   “我想出去玩……”元晰声音沙哑,但竟然笑了,“我刚才,梦见放风筝了。张大人带我放风筝,母妃带我喂鱼。”   “元晰……”   太子妃忽然心慌意乱,这种心慌意乱在元晰病重的这些时日里都不曾有过。这些日子,她悲痛、她担忧、她恨,她恨太子不成器,恨太子宠爱的妾室让元晰染了时疫。   可这种心慌意乱让她自责,让她突然觉得是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去向太傅开口,也不该让父皇动废太子立太孙的念头。   都是因为她,元晰才这么累。   “……母妃,我还困。”元晰迷迷糊糊地又说了一句话,然后扯了个哈欠。   太子妃搂紧了他:“困你就睡……咱不读书了,你安心睡。”   但元晰忽地说了句让人心悸的话:“母妃,我听说,时疫会死人?”   太子妃眼中一酸,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拍了拍他,道:“是……元晰害怕吗?”   “不,我不怕。书上说,人都有生老病死,既然都有,我就不怕。”然后元晰深深地缓了口气,“可是,如果我死了,妹妹是不是也要被催着读书?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我想让她像现在这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他说着翻了个身,侧躺在太子妃膝上,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我不想让她也那么累。我再睡一会儿,就起来读书。母妃请张大人先进宫来……”   元晰一边说着,声音一边渐渐地弱了下去。太子妃神情恍惚地拍着他,听着他的话说完,只余均匀的鼻息,然后那鼻息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他才刚五岁,   他才刚刚五岁。   太子妃的心神一分分下坠,一分分变乱,一分分抑制不住,然后变成一滴滴眼泪流下来。   她低下头,看到元晰嘴边依稀挂着点笑,想陪着他笑,却又越哭越厉害。   洛安城中,丧钟敲响。   钟声遥远而宏阔,仿佛从仙境撞来,一声声地击荡在人间。   于是大街小巷都安静了,人们停下脚步怔上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皇宫;   三省六部的官衙中也安静了,官员们惊诧地停下手中的事务,犹如丢了魂魄一般,木然对视。   吏部大堂内,几人都不觉哑然,静了半晌,下意识地奔向门口。   “元晰……”谢迟茫然地抬眸远望,可眼前自然只有熟悉的街巷。   谢逐的声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没有人敢相信,大齐唯一的皇孙,尚未长成的储君,就这么没了。   “元晰……”谢追在脑中的嗡鸣中呆滞良久,然后眼泪流了出来,溅落在朱红的门槛上,像一滴鲜血缓缓流淌。   整个洛安城,自此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痛。   虽然皇孙还没有立为太孙,他的离世更远够不上国丧,虽然他是一众宗亲中的晚辈,按礼数长辈们也不用为他做什么。可大多数宗亲还是不约而同地斋戒起来,也有许多人闷在府中抄起了经,各自表达着哀思。   勤敏侯府里,谢迟和叶蝉接连茹素了数日,他们原没和元显元晋多提此事,可两日之后,元显元晋也不愿意碰荤腥了。   叶蝉暗自心惊地询问元晋原因,元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知道,元晰哥哥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这样的悲戚中,腊月过去,正月到来。在原该喜气洋溢的新春佳节里,洛安城终于走过了元晰的尾七。   皇帝下旨追册元晰为皇太孙,葬入了自己的帝陵。在元晰入葬前的最后一日,太子妃崔氏在他的棺前跪了整整一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七七四十九天的,但她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   皇帝还留着太子,原因再清楚不过。因为元晰没了,大齐唯一的希望又落回了太子身上。太子虽然不济,可也到底年轻,人们还可以盼着他再为皇帝添一个皇孙,成为大齐的储君。   崔氏知道自己身为太子妃,担着怎样的担子。可是,身为一个母亲,她不愿别的孩子再重蹈元晰覆辙了,不论是她生的孩子,还是太子的妃妾生的孩子。   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那个罪魁祸首早就该死。既然没有人动手,那便由她来。   她其实早已迫不及待,只是元晰刚去,她不愿他在奈何桥上见到让他不开心的父亲。   现下既然尾七已过,这件事就该办了。办完这件事,她就去陪元晰。   她的女儿作为陛下唯一的孙女,势必此生无虞,无论是谁继位都要给她一个公主的尊位,让她安享此生荣华。可是元晰去了阴间,只有她了。   东宫里,张子适正在房中收拾着东西。   因为教导元晰的缘故,东宫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作为书房。日积月累下来,他在这里的东西便也不少了。   笔墨纸砚、书籍本册,孩子们练的字摞了好几摞,单是元晰的都有好几沓。   现下元晰没了,宗室子弟都不必再进宫伴读,他自也不必再来,该去做点别的了。   他一语不发地收拾了很久,下意识里注意到抽屉里元晰所写的功课最多,然后鬼使神差地想,他大概真的很累吧。   现下没有人压着他读书写字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能轻松一点。那孩子,其实爱玩得很,可是许他玩乐的时间总也不多。   听闻他的随葬品里没有什么书,多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张子适悲伤之余竟然有些欣慰。   元晰再也不用对着书本抹眼泪了,也不用再嫉妒堂兄弟总能回家休息,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张子适胡思乱想着,忽见门边有人影闪过,便抬起头,只见一宦官在门口一揖:“张大人。”   “很快就收拾好了。”张子适脱口道,那宦官略显窘迫,赔笑说:“小的不敢催您。就是……太子妃殿下刚回来了,您是否再去见见?”   出于君臣,是该去见个礼的;出于朋友,也该宽慰宽慰她。   张子适颔了颔首:“多谢,就来。”说罢他便将手头的几本书收进了书箱,而后就出了门。   踏出屋门的刹那,他却正好看见太子妃持着剑稳步走进太子的寝殿。   张子适骇然一惊,脑中一片空白,顿时连礼数也顾不得了,提步急奔而去。   寝殿之中,守着太子的宫人们见太子妃提着剑进来,都不由得绷紧了心弦。   东宫之中没有人敢对她不敬,但侍卫们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都退下。”崔氏森然开口,太子眸光冷冽地回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都退下,除非你们想让一家老小都给太子殉葬。别觉得我在唬你们,这点事我崔家还办得到。”   宫人们顿时有些动摇,迟疑着望向旁人,接着便陆续有人犹豫地向外退去。   “你要干什么!”太子又问了一遍,太子妃握住了剑柄:“元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我说过的。”   下一刹,太子一把抓下剑架上的宝剑,寒光唰然出鞘。   崔氏冷笑出喉,扫了眼还在迟疑不绝得宫人侍卫,提高了三分声,道:“都退下——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们再看下去,这条命横竖是保不住了。”   她脊背挺得笔直,话语间,似有一股气势犹如洪水猛兽般,怒吼着奔向四面八方。 第108章   宫人们仿佛那被人控制着的皮影,不约而同地向外退去。   太子妃提着剑,一步步走向太子:“我若是你,早就了断了自己了。”   “你……”太子双目猩红,“你疯了吗!杀了我,你也活不过今天……”   “杀了你,我便去陪元晰。”崔氏说罢悍然刺去,银色的冷光在昏暗的殿中犹如游龙划过。太子闪身挡开,紧咬着牙关一剑刺向崔氏后背,千钧一发之际,崔氏蓦地侧避,只觉背后微凉后依稀有热流淌出,心知已受了伤,愈发狠厉地又刺了上去。   她知道太子习过武,即便学艺不精,也比她强。   可她也知道,她不能死在太子前头。她若不了断了他,他便还能享乐几十年,指不准还能当一把太上皇,那太便宜他了。   太子挥剑挡开了她的下一剑,正要劈下一记,忽见一道灰蓝色人影自殿外冲来。   “殿下!”张子适迈入门中,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下一滞。下一刹,只见太子已继续朝太子妃砍去,虽则全无章法却使了十成的力气。太子妃顿时处于弱势,连连退避,举剑匆忙格挡,张子适将心一横,信手提起一旁剑架上的剑。   太子妃很快便被逼向墙边,眼看还有几步便再无处可退,她将心一横,觉得已无必要再挡。   ——既然已准备好去陪元晰,她还怕什么?她可以在他劈下来的同时,一剑要了他的命。   思量间,太子妃后脚已触及墙根,她横在身前的剑陡然转向。   太子正挥剑劈她面门,见她剑锋转向蓦地一惊,然而在崔氏的剑刺来之前,一股剧痛忽地从背后袭来。   那剧痛穿过皮肤,刺过脾脏,又自胸膛刺出。   太子怔然低头,看着眼前刺出的剑刃上挂着的淋漓鲜血,不可置信地扭头。   然后,他圆睁的双目,迟钝地认出了对方是谁:“张子适……”   适字吐出的同时,深红的鲜血蓦地涌出,张子适不禁手上颤抖,闭上眼,才有力气将剑拔出。   太子栽倒下去,张子适松了剑柄,太子妃怔怔然望着他,颓然跌跪在地:“你来干什么……”   她嗫嚅了几遍,又抬头怒吼起来:“你来干什么!”   张子适仍还惊魂未定地愣着,好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过了良久,他才意识到崔氏在质问他。   “你来干什么啊!”崔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崩溃地拽住张子适的衣领,“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来!”   张子适向后趔趄了几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你不能死。”   崔氏神情恍惚地抬头:“我当然可以死!我都想好了……阿宜与皇位无关,谁继位都不必苛待她!我、我就去陪元晰就好……你来干什么!”崔氏的眼泪一涌而出,然后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你来干什么……现在怎么办……”   “你不能死。”张子适还是这句话,然后,他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我不想让你死。”   “现在怎么办……”崔氏对此置若罔闻,挣了一挣,脱开了他的手,疲惫而无助地坐到了地上,“现在怎么办。”   她不想拖累张子适,就像她即便早已情难自禁,也始终克制着不愿与他有太多瓜葛。   因为他那么好。   她的命数是早已定下的,从嫁给太子开始,一切就都不由她做主了,可他原本有那么好的前程。   他是太子太傅的得意门生,陛下也已知道他的才能。听说他马上就要去担别的差事,三省六部随便他挑。   他那么好……   可是现在怎么办?   皇帝走进东宫的时候,宫人们早就被看了起来。   他步入太子的寝殿,殿中一片狼藉。   来自于他唯一的儿子的浓重血腥气在殿里萦绕不散,皇帝看到他趴在那里,大半的衣衫都已被鲜血染红,双目仍睁着,手上还握着剑。   太子妃跌坐在离他不过几步的地方,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目光也空洞了。   再几步远外,张子适站在那儿。   他已恢复了大半的平静,见皇帝进来,就垂眸跪了下去:“陛下,臣……”   “是儿臣干的!”太子妃刹那回神,不管不顾地拽住了皇帝的衣袖,“是儿臣干的!人是儿臣杀的!张大人进来阻拦未果,陛下……”   “是臣做的。”相比之下,张子适的语气显得慢条斯理,“臣气不过皇长孙这样离世,所以杀了太子,还吓坏了太子妃。”   皇帝停住脚步,看看太子妃,又看看张子适。   张子适伏地叩拜:“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死寂里,艰难地开口:“元晰离世,朕知道你们都难过,朕也一样。”   太子妃张惶不安地想再做争辩:“陛下……”   “但你们一个是元晰的母亲,一个是元晰的老师。元晰如若在天有灵,必定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他说着,好似气力有些不足,长缓地缓了一息,才又续道:“太子暴病而亡,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他这一世不忠不孝不仁不慈,你们为他伤神,不值得。”   殿中的气氛陡然变了一变,张子适和崔氏都错愕地望着皇帝,又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再度看向了太子妃:“但朕不能留你太子妃的封位,你不要怪朕,因为朕不想让他以太子的身份下葬。”   让他死后的安身之所比阿迎和元晰更好,他这个当父亲的,就对不起阿迎,也对不起元晰。   太子妃挂着满脸的泪痕,想点头答应,却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朕会赐阿宜一座翁主府,你带着阿宜住出去,好好照顾她。”   皇帝说罢,看向张子适:“你在元晰头七之时,便已请旨赴陇南为官了。太子暴毙之时你不在洛安,更不在东宫,一切传言为何与你有关,你不清楚,你只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张子适木然地望着皇帝,木了许久才惊然回神,再度拜了下去:“臣……谨记。”   “都退下吧,朕累了,朕想自己待一会儿。”皇帝疲惫不堪地摆手,崔氏和张子适在尚有几分恍惚的神思中行大礼叩拜,然后先后退了出去。   皇室巨大的变故,顷刻间压过了时疫带来的阴霾,在早春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   “听说太子暴毙……”   “陛下真是恼了他,竟在他死后废了他太子的位子,也不知是以怎样的规制下葬。”   “听说是先前教太孙念书的一位大人杀了他?”   “不可能,听说那位大人早就赶赴甘肃做官了,当时都没在洛安。”   “哎,我听说是太子妃……”   “那更不可能了,若是太子妃,陛下还能让她好好的出宫,继续抚养太子留下的女儿?”   “哎,也对……”   这样的传言久久不散,直至二月中时疫结束时,都还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太医院设在民间的官衙撤去的那天,恰是谢远入葬的日子。刘双领终于打听到了些结果,走进正院却没见到谢迟,叶蝉叫住了她:“跟我说吧,我去告诉他。”   刘双领就将事情说了,叶蝉点点头,取了件厚薄适宜的斗篷,就径自举着伞出了门。   外面正下着一场细雨,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冰冰冷冷地落在地上。   叶蝉在花园的亭子中找到了谢迟,上前帮他去披斗篷,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绕道前面帮他系衣带,神色淡淡地道:“刘双领说……好像是以庶人礼葬的,一口薄棺,葬在了皇陵附近。”   谢迟点了点头,未发一言,双手揽在她的腰际,沉默了良久,才忽地说:“朝中又要争起来了。”   叶蝉微微一滞,然后也点点头。   是的,皇太孙没了,皇太子也死了,储位就此空悬,朝中当然要争。   “你保重就好。”她轻轻道,“我们能不选派系,便不选派系,你安心办陛下安排给你的差事。若是不得不选,那就选对得起良心的,即便最后输了,我也不怪你。”   谢迟轻然喟叹,却是忐忑不已。   自皇太孙患病时起至今,洛安局势瞬息万变。他此时斟酌思量,全然不知目下一众宗亲中,何人能承继大统,也想不到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曾几何时,他畅想过几十年后的日子。他想那时他该会是郡王或者亲王,有叶蝉在身边、有满堂儿孙承欢膝下,那会是颐养天年的美满时光。   现下,他不敢再做那种畅想了。前路铺满荆棘,这种畅想变得十分的不真切,只会衬得眼前满是苦涩。   叶蝉感受到他的沉郁,略作迟疑,踮起脚尖儿在他唇上啜了一下:“别那么闷,看开一点。你高兴与否,日子都要过,眼前的事也还都在,又何必让自己这么苦?”   “……嗯。”谢迟应了一声,然后酝酿出一笑,看一看她,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那就靠你哄我开心了。”   “……”叶蝉揉揉额头,垂眸想想又抬起眼来,“我让小厨房做好吃的给你。”   谢迟当真忍不住笑了一声,深吸了口凉气,转而又变得一脸嫌弃:“你拿我当小孩子哄?”   叶蝉仿若没听到他的揶揄,低着头兀自想了想,认真问他:“你想不想吃火锅?”   谢迟:“……”   她循循善诱地又添上一句:“如果你想喝酒,我也可以陪你喝一些,烈的也行。”   谢迟挑眉瞅着她。   “……这么看我干什么!”叶蝉把脸一绷,“过日子嘛,心里再苦,也还是要想柴米油盐,要先把肚子填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还真是这个理儿。   谢迟苦笑着摇摇头:“那就……”他啧啧嘴,“让厨房多切几盘牛羊肉,配菜也多来几样。酒挑最烈的,我搭着涮锅借酒消愁一下。”   叶蝉双臂搭在他的双肩上,明眸郑重地和他对视着:“借酒消愁之后,再接着好好往前走。”   “好。”谢迟噙着笑意点头。她温柔又坚定的样子落在他眼中如若阳光,阴霾和春雨的寒凉与她稍稍一触,就全散了。 第109章   回到正院,两个人真的一心一意地……吃了顿火锅。   眼下正值早春,天地间尚有寒凉未散,暖意融融的火锅吃着正舒服。厨房里牛羊肉都是现成的,听说他们要涮锅,陈进立刻挑了肥瘦均匀的切了薄片送进来,另外还备了鱼片、虾丸、猪肉片等其他若干种荤菜,素菜也挑了几样,外加粉丝粉皮、豆腐皮豆腐泡一类的辅菜。   底汤原本有两种,一种是菌汤一种是清油麻辣。叶蝉吃了两口肉后突然想吃口酸辣的,说酸辣口味涮豆泡好吃,桌上就又添了一口小锅,盛的酸辣底汤。   这顿饭吃得实在舒爽。谢迟和叶蝉是为缓解情绪,元显元晋是正值爱吃肉的年纪。元明也跟着吃了几口菌汤里涮出来的肉片,元昕还太小,叶蝉不敢让他吃,可他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委屈,不得不让他尝几口鲜汤。   “爹!”元显贴心地夹了两片涮好的羊肉给谢迟,接着又同样夹了两片给叶蝉。元晋一边咬着一片肉一边看他,然后就不甘示弱地也要给长辈夹菜。   “好了好了好了——你们乖乖吃自己的!”叶蝉看看那已经摞起来的好几片肉,不得不捧起碗躲一下。   然后她给他们各夹了一朵香菇,哥俩的表情一下就都垮了,元显挣扎了许久,才皱着眉头痛苦地吃了起来。   元晋偷眼瞅瞅,想把自己这朵也塞到哥哥碗里,元显敏捷地捧起碗一蹦三尺远:“我不要!!!”   “……”谢迟抬头看了看才知他在躲什么,嗤地笑出声,接着便板着张脸又从锅里捞了朵香菇扔到元晋碗里,“第一、你不许欺负哥哥;第二、你不许挑食。”   可怜的元晋筷子里还夹着那朵想塞给哥哥未果的,就眼睁睁地看着碗里又多了一朵。   元晋想哭,他就不懂了,爹娘为什么爱吃香菇?这玩意多难吃啊!他和哥哥曾经暗搓搓地讨论了半天都不懂爹娘为什么会爱吃,尤其是娘,每每桌上有香菇炒油菜之类的菜时,她都爱专拣香菇吃,红烧鱼里放的香菇她也爱吃!   元晋一边腹诽着,一边夹着香菇讨好地看向叶蝉:“嘻嘻,娘——”   叶蝉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酸辣锅里捞了片连皮带肉涮得正鲜嫩细滑的鱼肉搁到自己碗里:“爹说得对,一不许欺负哥哥,二不许挑食,快吃。”   元晋:“……qaq。”   最后直到这顿火锅吃完,他碗里都还剩了半朵香菇。谢迟瞪他,他一边惨叫着说太难吃了实在吃不进去了,一边无比悲愤地逃跑了。   叶蝉笑得一头扎进谢迟怀里,又搂了搂还乖乖坐在旁边的元显,夸奖道:“还是我们元显更懂事。去休息吧,消消食再午睡,免得肚子里不舒服。”   元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就走了。叶蝉抱着谢迟的胳膊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慨叹:“还不错嘛,以前我担心四个男孩子太闹,现在看来当大哥哥的懂事,应该也能管一管弟弟们?”   “……”谢迟干笑两声,“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憧憬太多。”   他怎么想都觉得等元明元昕再大一些,还是会闹得掀房顶。   叶蝉:“……”   而后她忽地又喟叹着自言自语说:“不太懂事也好,小孩子嘛……”   大人们都喜欢懂事的小孩,因为带起来省心省力。可她觉得这懂事也得有个度,让人觉得“有家教”就足够了,过于懂事,说明被规矩束得太严,估计心里会有许多不开心。   再者,这些宗室里长大的小孩子,虽然纨绔子弟不少,但赶上谢迟这么个上进的爹,是一定不会让他们堕落下去的。那屈指数算,他们估计也就能在小时候无忧无虑几年,这么一想,这几年还是让他们多高兴些吧……   叶蝉顺着这个思绪胡思乱想,于是忽地开口问了一句:“时疫的事了了,你手头有新差事吗?”   谢迟一怔:“暂时还没有,怎么了?”   叶蝉仰起头:“带孩子们出去玩玩吧……露营打猎什么的,主要是元显和元晋。”   她提得有点突然,谢迟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试图看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但他旋即就点了头,因为他想到了元晰,那个身份无比尊贵却活得格外的累的孩子。   有传言说,元晰在离世前都还在想读书的事。谢迟再盼着自家孩子有出息,也不想看到他们压力大成那样。他希望他们在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玩的时候就玩,如果生病了,那就放下一切好好的养病。   宜翁主府里,崔氏在听说了“废太子谢远”下葬的消息后,在廊下怔怔地坐了很久。   她的心情该是快意的,可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哀伤。思来想去,倒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感觉送走了一段过往。   一段长达七年、将她从懵懂少女磋磨成今天的样子的过往。   但怎么说呢?她总归还是觉得畅快的,因为过往再令人痛苦也还是过往。谢远下葬了,她不再是太子妃,重新开始的生活虽不如从前富贵,可也没了从前的压抑。   崔氏于是长舒了口气,进屋去看了看女儿。   谢宜不久前刚满两岁,元晰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相比之下谢宜要轻松许多。崔氏虽然也已备了笔墨纸砚给她,但并不催着她学什么,只是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随便写画,练出个手感只是为了日后提笔不会太难,不是为了让她担什么担子。   所以谢宜脸上总挂着笑,见母亲进来,笑得就更开心了:“母妃!”   她声音清脆,崔氏看过去,一时有点恍惚。他们兄妹是有几分像的,但这种轻松,在元晰脸上早就寻不见了。   崔氏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阿宜又忘啦,以后不叫母妃了。”   “哦……”谢宜回想起来,立刻改口,“娘!”   崔氏在她软软的小脸上一亲:“乖,娘带你去午睡,下午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嗯!”谢宜用力点头,然后就自己滑下了椅子,握住母亲的手,离开了书房。   打从出宫以来,崔氏就一直亲自带着她睡。最初是怕她骤然换了环境会不适应,后来是渐渐觉得,这样好像更有当母亲的感觉。   在东宫时,她过得实在太憋闷,每日都紧绷着神经,睡觉时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她因此而忽略了很多东西,现下终于有机会把这些捡起来。   崔氏于是带着谢宜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又把她搂在怀里讲了一会儿故事。过了约莫一刻,崔氏身边的大宫女进了屋,朝崔氏一福,递上了一封信。   “家里来的?”崔氏一壁接过,一壁随口问她。那宫女摇摇头:“陇南来的。”   崔氏不觉间双颊一红,心跳也有些乱。她存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将信拆开,里面是一行熟悉而潇洒的字:“一切安好,勿念。”   左下角是一枚殷红的方章,方章里拢着那个她不太有勇气多看的名字。   陇南,那并不是个好地方,贫瘠荒凉而且民风彪悍。以他的才华,去那里做官,大材小用了。   可那也有好处,那个地方总给人一种远离朝堂的感觉,似乎去了那里就晋升无望了。他会很快被洛安的同僚旧友遗忘掉,各种不利的谣传也会因此而迅速淡去,否则那么惊人的事情,保不齐就会兜不住,就会要了他的命。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又或许更久。   也说不准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   她已经想象过很多种重逢的景象,场合年纪各不相同,但每每想到最后,总会变成同一个念头。   ——能随便实现一个都好。   她想亲口告诉他,她恨太子,也恨那个太子妃的身份。但得以和他相识这件事,让她对那七年的压抑都有了感激。   阳春三月,太子太傅薛成上疏辞去一切官职爵位,皇帝劝解数次未果,只得准奏。   准奏的奏章发回薛府的当日,薛成遣散全部门生,翌日起称病不出。   这样的事情,在十余载前出过一次,出在皇长子的老师顾玉山身上。皇长子与废太子截然不同,二人的老师却殊途同归,事情禀进宫事,皇帝立在湖边沉默了良久,才叹出一句:“作孽啊……”   近来他愈发觉得愧对祖宗,愧对天下,愧对万民。因为他的儿孙们的事情,已经有太多的人遭遇不幸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虽然盛世之中并无甚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建树,但他也自问还算个明君。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日渐年迈之时,落入无颜面对祖宗的境地。   他现下唯一的亡羊补牢的办法,大概便是趁自己尚还算耳聪目明之时,为大齐选一个足够贤明的储君了。   这个人选,必须才能品性为重,身份不那么重要,只要是谢氏一族的宗亲便好。若硬要再加一条,那大约是必须是他的晚辈,因为本朝没有立弟的先例。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紧。   身份可以一步步提拔,但若才能品性不好……   大齐赌不起了。   洛安城南边的山脚下,谢迟正悠闲地在帐篷里教两个孩子认虫子。   “这个毛毛虫……爹也不知究竟叫什么,但是不要碰,不然碰过的地方就会起一排红疹。”   然后他又捏起一个碧绿:“这个是蚂蚱。”   元晋立刻两眼放光,连连拍手:“我知道蚂蚱!娘说蚂蚱可以吃!油炸着吃!”   谢迟:“……”   他忍了又忍才没在孩子面前调侃他们的母亲,一本正经地再指下一个:“这是知了。”   元晋蹦蹦跳跳:“这个也可以吃!也是炸着吃!”   “不不不,你说的那是炸知了猴,和这个不太一样。”谢迟严肃纠正,“这个学名叫蝉,就是……你们娘名字的那个蝉字。”   “咿……”元晋看着黑不溜秋的知了,嫌弃地背着手往后躲了躲,“娘才不长这样。”   谢迟拍他额头:“……娘当然不长这样,你娘多可爱啊!爹是在教你们认它而已!”   元显则一直在看一个竹制小笼里的虫子,见谢迟一直没说这个,着急地催问了起来:“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蛐蛐,你听说过斗蛐蛐没有?就是它。品质好的蛐蛐可能打了。”谢迟说得元显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问斗蛐蛐怎么玩,抬头一看刘双领进了帐。   “君侯。”刘双领一揖,带着几分忐忑道,“听说今儿个早朝上,陛下提了过继宗亲的事。”   谢迟点了点头:“应该的。陛下想立谁?”   “还没定,但是……陛下点了三十余位在朝中风评不错的宗亲,明日起轮流入朝听政。”   ……三十多位?!   谢迟有点惊着了,然后反应过来:“有我?”   刘双领带着些许懵然点了点头:“有,还有和您相熟的几位世子。”   谢迟眉头一挑:“也有谢遇?”   刘双领又立刻摇头:“那倒没有。” 第110章   谢迟带着元显元晋回府之后才听说了更细致的旨意,说他头一回听政是在五天以后。   陛下勾选了三十多位宗亲,每天五六位。也就是说,他是这三十多位里最后的一拨了。   这也没什么,那名册谢迟拿过来一看就知是按爵位排的。有一种陛下的亲侄子还有稍旁支一点的亲王郡王在列,谢迟这个勤敏侯能列进去已经够有本事的了。   他把这事告诉叶蝉,叶蝉盘坐在罗汉床上跟见鬼了似的目瞪口呆了半天,直到他在她面前晃手:“哎。”   叶蝉回神间一哆嗦,然后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也就是说……你能去争皇位了?”   谢迟一哂:“说是这么说,但哪有那么容易?”   陛下随手圈一拨人容易,可能登上皇位的到底只有一个。那么多身份比他要高的堂兄弟在前,他如果想混上去……那光靠本事都不够,还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他倒也乐得上朝去听政,他于是把靴子一蹬脱在了地上,踩到罗汉床上绕到叶蝉身后,又心情很好地坐下来搂住了她:“不管怎么说,上朝听政都不亏。陛下大概也有意在挑选储君之余选几个宗亲辅政,这我还是可以争上一争的。”   “反正……你万事平安为上。”叶蝉仰进他怀里,想了想,忽地伸手要看他手里的册子,“有谢逢没有?”   谢迟的面色不由一滞,由着她翻起了册子,叹气道:“没有。”   叶蝉心情复杂地仰头看他:“陛下还在生气吗?他才……他是不是今年才十九?这是要让他这样过多少年?”   叶蝉觉得,就算谢逢当真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的教训也够了吧?   谢迟只是叹息着摇头:“说不好,朝中之事太复杂。不过你先前说得对,他这么好的人,总会苦尽甘来的。”   除此之外,他只能祈祷立的储君会是先前和谢逢关系亲近的宗亲——比如谢逐和谢追。这样等到新君继位,不说再把谢逢立为亲王,也总能再给他个爵位。   若是一个与他并无什么交情的人登基……   洛安城里的人情冷暖从来都那么清楚,只怕到时候真就没人记得他了,往后的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而且,当下面对这个问题的,还不只是谢逢。   如若登基的是一个与他们都没有什么交情的人,他们便只是相互争夺过储位的对手。新君登基之时,或许他们的命数便都要变上一变。   ——这个念头,令谢迟一阵心悸。   然后他的心情便矛盾起来。一面是一腔热血让他想要奋起一争,只要他把那个位子收进囊中,这一切就都不用担心了。再说,那坐拥天下的位子谁不想要?现下他有机会靠近了,贪念总是有的。   而另一面,理智又让他不敢让贪念蔓延,因为还有那么多身份比他高的人也在争。纵使大家能力参差不齐,陛下势必要一次次地将人筛出去,现下的人数证明不了什么,想走到最后一步也还是太难了。   在头一回入朝听政前的这几日,谢迟没再去顾府,在家好好的歇了几天。   于是在最后一晚,他晚膳时一进正院,就发现叶蝉有心给他备了一桌子好菜,即便菜的数量和平常一样,也还是看得出差别。   首先有两道很耀眼的大菜——东坡肘子和水煮鱼。前者平日里偶尔也能吃到,后者在她这儿基本见不到,因为要顾着孩子的口味。不过谢迟其实是爱吃这样的辣菜的,偏荤、口味较重的菜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大多都喜欢,因为吃起来痛快。   然后还有几道小炒,比如鲜香的虾仁豆腐、爽口的清炒笋片、一瞧颜色就下饭的鱼香肉丝、酸爽可口的肉末酸豆角,还有个气势慑人的辣子鸡丁。   汤是道色泽干净又火候够足的玉米莲藕排骨汤。   除此之外旁边还用小炉温了壶酒,谢迟凑上去嗅了嗅,明显不是叶蝉爱喝的甜酒,那就是给他备的。   他好笑地在旁边端详了这一桌子菜半天,心说不就是入朝听个政吗?以后他每隔五六天都要去一回,她难道打算每次都给他这么来一回?   正腹诽着,叶蝉打帘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他:“哎,你来啦?”   “嗯。”谢迟笑瞧着那壶酒,“什么意思?酒壮怂人胆?”   叶蝉:“……”她瞪着他,一想又说,“也对……”   谢迟:“?”   叶蝉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我看你这几日心事重重,觉得你压力大嘛。所以想让你喝点酒轻松轻松,再吃顿好的,明天好好办正事去!”   ——再吃顿好的?   怎么听着跟要上法场似的……   谢迟看在水煮鱼的份儿上没继续逗她,让下人把孩子们喊了进来,一道开吃。   那道水煮鱼元明和元昕都不能吃,元显元晋各自尝了一筷子就喊着辣不再碰了,叶蝉和谢迟便吃了个痛快。   不过元显元晋都很喜欢辣子鸡丁,可能是因为这里面用的辣椒不太一样,辣味没有那么重,鸡丁经过油炸又格外香,兄弟俩一边吸凉气一边吃个不停。   ……于是在晚膳之后,叶蝉让小厨房上了一壶消火的凉茶,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地喝了下去。   担心明天要烂着嘴角上朝的谢迟还额外多喝了一杯,喝完之后咂着嘴感叹:“今天那道水煮鱼真不错!”   叶蝉扑哧一笑:“那以后咱俩背着孩子们开开小灶,专吃他们不能多吃的东西。”   话音没落,她就感觉到了元显元晋幽怨的目光。   .   宫中,皇帝在入夜时批完了奏章,盥洗后进寝殿躺了下来,快睡着时又忽地想起宗亲入朝听政的事。   他便让人把最初拟定的单子又取来看了眼,草草一扫,数算出了明天是哪几人进宫。   一个亲王世子、三个郡王,外加谢迟。   于是前头的“勤敏侯”三个字显得格外显眼,皇帝看了一会儿,竟莫名地想笑。   然后他摇了摇头:“傅茂川。”   “臣在。”傅茂川走上前,皇帝把脸上仍还残存着几分笑容,随手将那本名册一递,“去,让礼部拟道旨,加封勤敏侯为敏郡王。”   傅茂川惊了一跳。   他左看右看,都觉得陛下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他跟了陛下几十年,从未见过陛下因为一时兴起封爵。   皇帝摆了摆手:“去就是了。朕早已经把这爵位许给了他,何必非得拖着。”   “……是。”傅茂川还是应得很迟疑,直至退到寝殿门口时他都还竖着耳朵,怕皇帝反悔,再有别的吩咐。   不过并没有,傅茂川于是只好退出殿门,前去传话。   寝殿里,皇帝倚在床上静了少顷,悠然地吁了口气。   他当了这么久的皇帝,近几年时常会想,自己还有多少寿数继续坐这个皇位。在这种数算里,他有时也会回思过往,继而觉得这皇位坐得实在疲惫,因为他一贯把自己束得很紧。   他想当一个明君,但明君真是难做。他一辈子都没敢松气儿,到头来……   到头来他不争气的儿子让他绝了后,事情说不由得他左右便不由得他左右了。   是以近些天,他的心绪都很乱。他想谢迎、想元晰,偶尔也想想谢远。可是故去的人再多想也没用,他也时常有一些犹豫,问自己能否在这最后的命数里,活得稍微自私一点。   只要一点就好。他不会去建酒池肉林,也不会烽火戏诸侯,更不会做出什么残害忠良的恶事。   他只是想让自己舒心一些,在不会伤及旁人的分寸里,多给自己一点空隙。   所以,前天他下旨把先前放在寝殿里的十二颗夜明珠送进了皇陵给元晰陪葬。那是元晰喜欢的东西,小孩子不懂太多,只觉得夜里亮晶晶的很好看,可他当时虑及元晰是未来的储君,生怕把他宠坏,就没有给他,还给他讲了一堆关于玩物丧志的大道理。   昨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暂且搁下了奏章,在皇后的灵位前喝了一壶酒,跟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她离开他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他真想她啊,可是他不敢在她灵前驻足太久,因为案头永远有那么多奏章在等他。   昨天得以去跟她说说话,感觉真好。他问她,阿迎还好吧?见到元晰没有?阿远应该也在那边了,不过我让人把他葬得远了些,怕他气你。   唉,梅氏的事,你劝劝阿迎。我知道阿迎对她没那份儿心,可是她守了阿迎好多年,也不容易。   哦……你跟元晰说,让他别害怕,轻松点。这孩子活着时很少玩乐,让阿迎这个当伯父的多陪他玩玩。   还有,你可别先去投胎啊,再等我几年,快了,咱一道走。   ——说完这些,他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虽则虚度了整整一个晚上,可他觉得真是畅快。   所以今天,他想再任性一点,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想不到还能为儿孙做什么了,他们都在阴间,想待他们好真难。所以这恩典就给谢迟吧,那孩子不错,让他明天以郡王的身份入朝,免得他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皇帝轻松地舒了口气,沉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他要好好地过完这几年,好好地把这储君选出来,再好好地去见皇后。   他这么思量着,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   .   寅时三刻,该是皇帝起床准备上朝的时候,紫宸殿里忽然大乱。   灯火骤然通明,几个宦官连滚带爬地闯出来,慌张吩咐:“快、快传太医!让侍卫请院判来!”   三大殿都随之慌乱起来,宫人们侍卫们禁不住地望向紫宸殿,窃窃私语低低地响起。 第三卷:敏郡王府 第111章   谢迟整整一个早上,可谓心情大起大落。   他晨起刚更完衣,礼部就咣当砸来了一道册他为敏郡王的旨意。然后虽然旨意刚下、府还未迁吧,可郡王的朝服已经连夜赶至送到了面前。也就是说,今天他可以以郡王的身份入朝听政了。   彼时叶蝉还在卧房里睡得迷迷瞪瞪,外头宣旨的声音虽然让她醒了几分,但根本就没过脑子。她在他折回屋时才勉强睁了睁眼,问他刚才外面是有什么事。刘双领机灵地笑说了句:“也没什么,王妃您安心睡便是。”——叶蝉无所谓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猛然惊得清醒了过来。   谢迟为这个笑了她半天,然后又哄了哄她,让她别乱想。虽然他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封他做郡王,但晋封嘛,总归是好事。   他于是就出了宫,结果到宫门口,却见侍卫恭敬地上前说,陛下病了,今天免朝,您请回吧。   “病了?”谢迟的心陡然一沉,想追问,但转念一想又觉这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估计也不会太清楚,便又询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那侍卫拱手:“小的这里能让您进宫门,不过紫宸殿那边让不让您进殿,小的就说不准了。”   谢迟便先进了宫,到了紫宸殿前一瞧,殿门口的人已有不少了。   原该今天入朝听政的另外四位宗亲都在,估计和他一样都是在宫门口听到的消息,于情于理都该进来磕个头;还有一些比他们早一两日入朝听政的也在,那不用多问,就是怕落于人后来表忠心的。   殿门口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宗亲们从前或熟说不熟都没关系,但现下陛下的意思搁在这儿,众人间便平添了几分较量的味道,相互都有一种……微妙的客气。   谢迟瞧了瞧,寻到了在一旁低声说话的谢逐和谢追,就走了过去。   “哎,你来啦?”谢追先发现的他,然后谢逐也转过头,二人先向他道了恭喜,可谢迟当下没心情听他们祝贺,摆了摆手就问,“怎么回事?陛下怎么突然病了?”   谢逐叹气,摇头说:“不知道。御前的人说,陛下昨晚还好好的——哦,你晋封郡王的旨意就是昨晚下的。可到了寅时,傅大人进屋要叫陛下起床的时候,叫了几声都没醒,傅大人伸手一探才发现陛下发了高烧,也不知烧了多久了。”   听上去事倒不大,可御前为此乱了一阵也不奇怪。因为近三两年,陛下的身子明显一年比一年弱,突然高烧也足够令人心惊了。   谢迟按捺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又问:“太医是什么说法?”   “太医还在殿里,没诊完呢。”谢追摇摇头,“等等吧,估计一会儿就要出来了。”   三人便一起等了起来,不一刻,殿门打开,殿前的数十道目光便都看了过去。   众人一定睛,却见出来的是德静公主,忙又齐齐行礼。德静公主颔了颔首:“父皇已经醒了,诸位放心吧。一会儿本宫的大姐和三妹妹都会进宫,我们姐妹三人轮流侍疾,诸位各自回府便是。”   这时却有人道:“殿下,我等可与三位殿下一起轮流侍疾,免得三位殿下太辛苦。”   他这话说完,都没人敢接茬。   ——陛下近三两年里,每每生病都是三位公主侍奉榻前,旁人进外殿磕个头也就罢了。如今这突然冒出来一个上赶着侍疾的,傻子都看得出是在算计皇位。   德静公主也没当面和此人硬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却恰到好处地令众人间萦绕的尴尬又多了几分。   谢逐瞧了瞧,开口给双方都递了个台阶:“别了,侍疾这事自还是最亲近的人来做更合适,否则陛下恐怕也总要悬着份心,无法安心养病。你我就还是进正殿去磕个头,然后各自告退吧。”   众人连声应是,德静公主也满意地道了句“七世子说得是”,然后便示意宫人们打开殿门,由着宗亲们进外殿去磕头。   他们往里走时,傅茂川刚巧出来。他扭头瞧了瞧众人,继而动了点心思,凑到了德静公主身边:“殿下。”   德静公主颔首:“傅大人。”   傅茂川压音说了想法:“您看,要不要请敏郡王留一留?就是从前的勤敏侯。您看,陛下上回大病之后见着他,不是挺高兴的?留他下了一天的棋,精神头都好了。”   德静公主自然记得那事,但那事当时瞧着没什么,眼下放在储位之争里,她难免多想两分:“父皇有意立他为储么?”   “……那倒也没有。”傅茂川窘迫地笑笑,“臣也没别的意思,殿下您别多心。”   德静公主缓点着头沉吟了片刻,道:“要不这样,大人进去问问父皇,看父皇想不想见。”   她知道傅茂川提起这事是好心,可她怕节外生枝。就像方才主动开口的那位宗亲引得旁人侧目一样,如果直接让敏郡王侍疾,落在旁人眼里也不太好。   而且,旁人也还罢了,如果父皇觉得是敏郡王自己要往上凑呢?那不是等于他们坑了敏郡王吗?   她和敏郡王又没什么旧怨。再者说,万一敏郡王真有大才,能当一国之君,为这事被排除在外那可真不值当。   傅茂川便依言进了殿,皇帝正躺在床上怔神,他在旁边瞧了瞧,小心翼翼地笑问:“陛下,宗亲们在外磕头问安呢。臣看见敏郡王也在,您想不想让他进殿陪您说会儿话?他刚晋封郡王,估计也想进来谢个恩。”   皇帝一怔,旋即笑道:“谢迟啊……好,让他进来吧。”   殿外,众人磕完头刚要告退,见适才进殿的傅茂川又折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停住脚。   傅茂川欠着身道:“敏郡王留步,陛下请您进去说说话。”   谢迟微愣,许多目光夹杂着各不相同的情绪看向他,令他一时浑不自在。   谢追及时地一碰他胳膊:“快去啊——”   “……哦!”谢迟旋即回神,在众人的瞩目下低着头走向寝殿,莫名的头皮发麻。   但是踏进内殿门槛的刹那,一切目光好像忽地被隔绝开。他顿时身上一松,再看到病榻上的皇帝,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楚。   皇帝虽是今天刚病,可是确实早已消瘦了很多。   早些年,长子病故、三子夭折、妻子离世,这些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本就是难以承受之苦。   可那时,皇帝到底还年轻些。但近来,在为太子之事操劳了多年之后,他又突然经历了元晰离世、太子离世。   尤其元晰又是那么好的孩子。   谢迟强自定着心神走上前去,在离床榻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下拜:“陛下圣安。”   “起来吧。”皇帝撑坐起身,轻松地拍了下床边,“来坐。”   谢迟依言走过去坐下,便看到了在殿中角落处的桌边琢磨药方的太医。他很想问问陛下的病到底怎么回事,可离得太远又不太好问,想了一想,索性直接向皇帝开了口:“陛下怎的……突然病了?”   “唉,不是大事。”皇帝摇着头说,“太医说,就是近来烦心事多,这两日一松下劲儿就撑不住了。养养就好,你们不必太挂心。”   他说得好像近来的变故很好承受一样。   谢迟想配合地笑笑却笑不出来,他觉得那份苦实在太苦了。陛下若是商纣夏桀那样的昏君,吃这份苦或许还能让人觉得大快人心。可他明明是个仁君,却就这样变成了孤家寡人。   “别苦着张脸。怎么,封了王还不高兴?”皇帝嗤笑着打趣他,谢迟忙道:“没有,臣……多谢陛下。”   宫外,随着宗亲们走出皇城,新一轮的议论就在坊间散开了。   半日之内,几乎所有府邸都听说了陛下在病中独留了敏郡王进殿说话的事。如此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比如谢逐和谢追就觉得,这是好事啊。虽然那皇位他们也想要,可他们原也并没有几分能争到的把握。那若是旁人承继大统,不管是谁,和他们交好的人总比交恶的人强。   谢遇则气得在府里摔了杯子。   从那入朝听政的单子定下来,他就懵了。一众亲王府里头,二王那边从时疫之前就闭门不出,许多传言他也知道,没有二世子正常得很;三王一府沾上了皇太孙的死因,基本都死绝了,没有三世子也不稀奇;四王那边更不用提,谢逢现下还在御前侍卫里混着,能入朝听政才奇怪。   然后就是他——他可没沾过那些大不敬的事,真没想到陛下会不让他去。   而且,陛下没叫他去就算了,还点了他的一个弟弟谢迁听政。如今府里可有趣极了,他是世子,他弟弟是储君的人选之一,他俩一起出现的时候,下人们的神色都会变得很精彩。   至于今天的事,更令他不痛快——他这亲王世子被挡在外头,谢迟一个旁支到不知道哪去了的宗亲倒封了郡王,还让陛下格外看重?   谢遇气得直在书房里跟驴拉磨似的转了很多圈。   忠王府中,陆恒听宦官眉飞色舞地说完宫里的整个经过,神色从担忧渐渐转为了好笑。   他原本担心陛下真有个好歹,但听到陛下叫敏郡王进去说话就放了心,能有气力说话可见情形还可以。觉得好笑则是因为,宗亲之间一准儿要起议论了。   在洛安的一众达官显贵里,他应该算是头一个接触谢迟的。那时谢迟还是广恩伯,想去御前侍卫里混个差事都混不到,得到他这儿来求人。   他当时也就是顺便帮个忙——主要还是因为碰上了恪郡王府的事,觉得稚子无辜,怕两个小孩继不出去会在府里受磋磨,就顺带着应了谢迟的请求。   那时谁能想得到呢,之后的几年里,谢迟跟雨后春笋一样往上窜。   卫氏在旁读着书,一抬眼注意到他的笑意就问他:“笑什么?”   陆恒便将自己方才琢磨的事跟她说了,卫氏一哑:“不至于吧。我若是宗亲们,就不想那么多。敏郡王再怎么说,也太旁支了些,陛下就算现在只能册皇太侄,轮到他身上也太远了。”   “这可说不好。”陆恒轻哂,“如若皇伯不册皇太侄,直接过继一个晚辈宗亲册皇太子呢?”   卫氏讶然:“……陛下可一贯不爱提过继的事。”   “那是从前废太子和皇太孙还活着的时候。”   “那就算是过继,也还是太远了啊。”卫氏摇摇头,“我看轮不到他,陛下是看重血脉的人,一贯都是。”   陆恒沉吟着,没再和她争辩。   其实她的话有道理,陛下确实一直都看重血脉——不止是陛下,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算起来,又有几个能不看重血脉?   可在经历过太子不成器、皇太孙夭折等一系列折磨之后,可就不一定了。   陆恒想,如若这事放在他身上,他一定会变得畏首畏尾,继而格外担心再出一个立不起来的储君,使得江山最终还是毁在他手上。   相比之下,敏郡王再旁系又如何?他还不是照样一代代都说得清来路,上溯到世宗那代就都是一家人么?   陛下看重血脉看重的是自家儿孙,至于侄子们——亲王府里那种旁支和谢迟这种旁支,在陛下眼里究竟有多大分别可说不好。   “总之,还是先备礼给他送去吧,总要贺他得封郡王。”陆恒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顿了顿又想起来,“也记得再给谢逢那边送些银两过去。他爵位没了本就少了不少俸禄,食邑也跟着没了,目下一年的年俸才八百两,一大家子人,日子不好过。”   卫氏点点头:“记着呢,每个月都送二百两过去,你放心吧。”   “……二百两不够吧。”陆恒说罢就反应过来,准不止他们一家在送。敏郡王那边一定是多有关照的,除此之外还有七世子八世子和谢逢的一众亲兄弟。这个一百那个二百,加起来怎么都够了。   勤敏侯府里,叶蝉忙了一个上午,到晌午时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谢迟册封之后报到家里来的大事小事特别多。   首先是修王府的事。这事虽然不急,慢慢修就行,不影响谢迟担郡王的身份,可也总得赶紧开始办起来。   礼部的意思是,眼下这处宅子风水就不错,不用像谢迟加封勤敏侯那会儿一样另挪地方了,直接把侯府扩大建成王府就成,旁边的民宅迁一迁。前宅的事交给工部,该给迁居的百姓贴的钱户部会办。   可问题是,在府邸修葺这阵子,府里不能住人啊。叶蝉想了想,那就只能住到明德园,便赶紧知会了府中上下,另外自己跑去跟爷爷奶奶解释了一番。   然后她就开始琢磨府中妾室的册封。   郡王以下的爵位没有那么多讲究,和民间一样,就是妻、妾、妾侍三种。但郡王和亲王就不同了,要有正妃和侧妃,正妃侧妃都要经正经的册封,有金册金印,必要时要出席宫宴之类的正式场合,是个紧要身份。往下才是不用“登大雅之堂”的妾和妾侍。   正妃可想而知只能是她,问题是侧妃给谁?   在这里头,和叶蝉最熟的减兰是明显不行的,因为她还在贱籍。闵氏和吴氏便明显都盯上了这个位子,上午先后来她这里坐了半天,明里暗里探她的口风。   可叶蝉对闵氏不熟,吴氏的娘家前阵子又刚出了那档子事,叶蝉不想让她掌权。   容萱倒是资历最深,但早些年容萱在规矩上闹过笑话,近些年呢?又沉迷写话本无可自拔,两耳不闻窗外事。   ——于是叶蝉崩溃地发现,偌大的一个王府,竟然选不出一个侧妃。   她觉得自己身为正室很失职。可是这事怎么解决?矮子里拔高个好像不太行,那难道请旨让陛下再赐个出身好规矩佳的姑娘入府给谢迟当侧妃?   ……不行!她不干! 第112章   叶蝉举棋不定,大半天过去都没想好这侧妃的人选到底怎么决定。她想问问谢迟,结果谢迟直到晚膳时都没回来,估摸着是朝中有事。   好在侧妃这事也没有急到几天非得定下,叶蝉就暂且把它搁下了,去看了看孩子们。   府里现下又为元显元晋请了先生,两个人便住到了前宅去,白天读书、晚上做功课。元明前阵子满了两岁,最近愈发地爱跟在哥哥们屁股后头玩,于是叶蝉抱着元昕刚到他们住的小院,就听到元晋气吞山河地吼出一句:“你别闹!喂!!!”   抬头一看,元明正拿着毛笔要往哥哥练字的宣纸上划拉,被哥哥一吼,顿时一脸的委屈巴巴。   然后委屈巴巴的元明注意到叶蝉,小嘴一咧就要哭。元晋也注意到叶蝉,立时崩溃地向叶蝉求助:“娘,您快把他带走!我要写不完了!”   叶蝉哈哈一笑,把元昕交给了乳母,蹲身朝元明招手:“元明,来。”   元明扑到母亲怀里抹起了眼泪,叶蝉抱着他坐到罗汉床上,跟他说:“你不能给哥哥捣乱,知道吗?哥哥写不完功课,明天会被先生打手心!”   元明不甘地争辩:“我是帮哥哥……”   “你没法帮呀。你自己想一想,哥哥写的那些字,你会写吗?”叶蝉说着在他小脸上一亲,“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来和哥哥们一起读书了,到时候你就会写字啦,那时再帮哥哥们!”   ——叶蝉嘴上这么哄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候你自己的功课都写不完,你肯定烦死了,肯定觉得现下上赶着要握笔的自己是个傻子,哦呵呵呵!   她哄了会儿元明,余光突然注意到元显走了过来,抬头一瞧,元显竟然给她端了盏茶。   叶蝉赶紧把茶接过,元显便也爬上了罗汉床,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叶蝉问他:“你功课写完啦?”   元显点点头:“写完了!”   叶蝉又看向元晋:“元晋还差多少?”   “还差……也快了!”元晋这会儿反应过来,“娘您有事?”说罢就先扔下了笔,也跑到了她面前。   叶蝉就跟他们说了起来,说你们的爹现在是郡王了,咱们府是王府了,你们知不知道?   元显点头,元晋说知道啊,下人们从早上就一直在说。   叶蝉摸摸他的头,趁机教育他们:“位子越高肩上的担子就越重。你们的爹是,你们也是。你们要好好念书,跟爹学,别学宗室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懂不懂?”   元晋点点头,说懂,爹能当郡王,爹最厉害了!   元显也说懂,以后一定更加努力。   元明呢?元明还握在叶蝉怀里泪眼婆娑,哭唧唧道:“我想读书帮哥哥……”   叶蝉:“……”她呵呵呵笑着摸摸他,然后岔开话题,说了跑这一趟的正事。   她道:“首先我们要去明德园住一阵子,因为府邸要扩建,从侯府改建成郡王府,这期间家里不好住人。”   元显元晋点头说知道了,元明拽着她的衣领:“我想读……”   叶蝉吧唧一亲他,继续说:“还有,变成王府之后,有些称呼便要改了,从爹娘改叫父王母妃。姨娘们现下还叫姨娘,不过来日会立一个侧妃,到时你们管侧妃也要叫母妃。”   侧妃在府里有实权,身份上和普通的妾室很不一样。叶蝉一想到选不出这人就头疼,偏生元显还在旁边追问:“咦?娘……啊,母妃您想让谁当侧妃?”   叶蝉叹气,如实道:“还没想好。”说着她又看看几个孩子,“这几个姨娘里,你们喜欢谁?”   元明身在曹营心在汉:“读书……”   元晋想了想:“喜欢减兰!”   叶蝉暗自一哑,减兰是不太可能了,除非谢迟能求个特赦给她脱籍,不然她的身份实在太低——孩子们都不能管她叫姨娘的。   元显一把抓住了叶蝉的衣袖,叶蝉看过去,元显立刻道:“容姨娘!”   哎?他竟然还这样念着容姨娘……   叶蝉心里有点酸酸的,不是妒忌的那种酸,是想到容萱现下都不管元显了,有点替元显难过。   可这事她也没办法,人的感情是强迫不来的。容萱一门心思扑在话本上,逼她照顾元显她也心不在焉。   叶蝉心疼地搂了搂元显:“行,回头娘跟你爹商量商量。”   元明在这会儿回神了,一抬头:“是母妃跟父王商量商量!”   叶蝉:“……”   啊啊啊啊改称呼真的有点难啊!!!   该交代给孩子们的事都交代到了,叶蝉就放元晋继续写功课去了。元显陪着元明玩,正学走路的元昕近来很会自得其乐,被乳母护着自己走来走去都开心。   等到元晋写完功课,叶蝉就让人上了宵夜。   今天的宵夜是一道豆腐蛋花羹、一道松子糕、一道香煎芋头糕。厨房知道叶蝉也在就多上了一些,她便很愉快地陪着孩子们一起吃了起来。   元显元晋元明三个都爱吃松子糕,因为松子糕是那种很酥的点心,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味晚上吃来也舒服。但叶蝉更喜欢香煎芋头糕,香煎芋头糕里面弹软外层焦脆喷香,她蘸着一点调成甜辣味的酱吃,一口气吃了好几片。   元昕对今天的宵夜也很满意,自己抱着小碗喝了大半碗的豆腐蛋花羹。   看大家吃得都很舒服,叶蝉就让周志才去赏了厨子。不一刻周志才折回来,笑说大厨房很少得这样的赏,掌事的张喜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叶蝉哭笑不得,暗暗决定等元显元晋再大一点,对“论功行赏”这词大致有数之后,就慢慢教他们打赏下人。   大厨房那帮人也不容易,要不是过得落寞,他们先前估计也不会那么来事儿。   对叶蝉和谢迟而言,是犯不着为了照顾大厨房就委屈自己不吃小厨房的菜。可元显元晋既然住在前院吃着大厨房备的东西,做得好确实是应该赏一赏的。他们和目下拿着月例各自过自己的日子的姨娘又不同,姨娘们在旁人面前是主子,在她和谢迟面前就要矮一头,但孩子们不论是谁都得承认,他们是府里的小主人。   目下又升了王府,有些事是该慢慢教他们了。   ——叶蝉将此事也放在了心上,打算等谢迟回来,跟侧妃的问题一起拿出来跟他商量。   宫里,皇帝按时按点地服了药,但到晚上时又有点低烧了起来。谢迟心里着急,就追问了太医几句,太医倒很冷静,告诉他说病情偶尔反复是正常的。   皇帝搁下书笑话他:“不必这么紧张,你自己发烧时没有反复吗?”   “……”谢迟一想,自己退烧也确实是难免反复的,顿时有点窘迫,低着头走回皇帝跟前坐下。   却听皇帝又继续说:“你还年轻,朕老了,治病更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陛下。”谢迟心里一酸,哑笑道,“陛下别这么说,您目下正……”   正什么呢?正值壮年?那叫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迟想说点好听的却尴尬地卡了壳,皇帝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嗤地笑出声:“行了,不用你哄朕。去,让傅茂川上宵夜来,你陪朕一起用一些。”   “好。”谢迟一应,起身便往殿门口走。候在寝殿外的傅茂川其实已经听见了,见他过来拱了拱手就往外去,差了脚力快的小宦官直奔御膳房。   不过片刻,宵夜就端了进来,总共八道。宫人搬来了榻桌,直接在榻桌上布了膳。   本朝的御膳房名义上归尚食局管,但其实单独设在紫宸殿后。平日不太备膳,只负责皇帝的点心和宵夜,另外就是皇帝若一时兴起想要叫膳便归御膳房管。   是以御膳房备出的菜肴更贴近皇帝的口味。谢迟以前虽在宫中用过膳,但吃的都是尚食局备的,吃御膳房的宵夜还是头一回。他舀起一个鲜肉小馄饨一尝,微皱了眉。   然后他抬眸看了看,见皇帝也在吃馄饨,倒是如常的神色,便又夹了片豆腐饼尝了尝。   这豆腐饼府里也做过,用的是面粉、豆腐、青菜碎、萝卜碎、鲜虾碎、鸡蛋拌在一起,做成小圆饼,然后烙至金黄。做法简单,但凡能掌握好火候,口味上的差别理应不会太大。可饶是这样,谢迟还是稍稍一嚼就不禁又蹙了下眉头。   这回刚好被皇帝瞧见,皇帝打量了他两眼,道:“不合口?那让他们再给你上些别的。”   “……没有。”谢迟略有迟疑,想了想,还是道,“臣想劝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但说无妨。”   “陛下您看日后能不能……让御膳房把菜做淡一些?少吃些盐。”   皇帝摇头笑道:“朕吃东西味道一直重些,你吃不惯就让他们另上。”   “……臣听说盐吃多了对身体无益。”谢迟继续说了下去。   正要再吃一个馄饨的皇帝怔然一抬眼,只见他心虚地避开了目光,但话还是没停:“陛下不为别的,单为少些病痛,也少吃些吧。”   他说完后殿里静了一阵,皇帝信手丢下了筷子。   筷子在榻桌上磕得一响,谢迟接着听到一句带着三分愠意的:“你倒管得宽。”   谢迟心头一慌,忙要谢罪,皇帝却先叫了人来:“傅茂川。”   傅茂川赶忙入殿,皇帝皱眉睇着谢迟:“去让御膳房重新备宵夜,下两碗面就行了,少放盐,不用按着朕的口味做。”   “?”傅茂川差点把眼珠子砸地上。   御前的人,谁不知道陛下吃得特别咸啊,但不是一直没人能劝住吗?就连御医的话,陛下也听听则罢啊。   傅茂川心情复杂地赶紧溜出殿传话去了,皇帝一哂,揶揄道:“他们都说让朕为了江山保重身体,朕就不爱听那些——为了江山,朕还不能吃点合口的东西了?”   随即话锋一转:“但要说为了少些病痛,那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是啊,陛下千万保重身子。”谢迟赶紧趁热打铁,这话说完,才猛地意识到陛下的话中有一种别样的酸楚。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坐拥着江山,旁人自然都拿爱江山说事,拿江山规劝他。   日子长了,只怕换做是谁都要不舒服一阵,觉得难道没有江山我就不配听几句关心了么?然后日子再长一些,大概就又会适应下来,不知不觉也就这么过了。   皇帝心下则在想另一档事。   很多年前,皇长子谢迎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在类似的小事上跟他叫板。   那时候他还年轻,吃菜还没有这么咸,也不常生病,但他常为了多批几本奏章在晚上喝浓茶提神,谢迎为此大感担忧。   不过谢迎是他的亲儿子,在他面前不像谢迟有这么多顾虑,屡劝不成之后,就在紫宸殿里摔了他的茶盏,还扯着嗓子吼他:“父皇天天这样,只顾着江山,不顾自己的命了吗!”   满殿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他板着脸看了谢迎半晌,谢迎咬着牙始终没退让更没谢罪,最后哼地一声转身走了。   后来谢迎因为御前失仪的问题,被皇后罚在长秋宫里跪了一刻。   他呢?他此后的十多年里,没再喝过一口浓茶。   那时候真好,阿迎在,皇后也在。就连谢远都还没有那么顽劣,只是个有点过于调皮的孩子而已。   那时候唯一让他痛心的事,只是三子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当时他觉得那是彻骨之痛,但对如今而言,那好像已不值一提。   一桌之隔的地方,谢迟发觉皇帝忽而陷入沉默就没再吭声,静了片刻,却听皇帝突然长声哀叹。   如此突然的沉默、突然的叹息,显然是想到了伤心事。   谢迟暗自摇头,想劝却没法劝。皇帝近来吃的苦太多,旁观者做不到感同身受,劝起来总难免有几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好在御膳房新下的面在此时端了进来,宫人撤了桌上原本的几道,把两碗面摆上。除了面之外还有几道配菜,是酱牛肉卤蹄筋盐水鸭一类的凉菜。   谢迟就以此当了话题:“陛下尝尝看。”   皇帝被他抽回了神思,谢迟衔着笑正挑自己碗里的面,面上沾着碧绿的葱花,里面还依稀裹着块牛肉。   皇帝笑笑,摒开杂念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觉得淡到没味,好像比尚食局正常备的膳还要淡不少。   他看了看谢迟,谢迟正一副吃得很满意的样子。   ……那也有可能是尚食局平日都循着他的口味,也做得偏咸了一点?   皇帝自顾自地这么想着,把不快给忍了。   然后,一股私心怂恿着他说:“朕明天还要免一日的朝,你还进宫来吧,陪朕说说话。”   “行,没问题,臣明日一早就进来!”谢迟满口答应。   他其实很想说,陛下您不如再多免几日朝,我天天进来,先盯着您把口味改了?   不过那也太过分了。   谢迟暗自扯了下嘴角,忽地有东西伸进碗里,他定睛一瞧,皇帝给他夹了一筷子凉菜:“这个你尝尝,是不是还是咸了一点?”   谢迟仔细看看,发现是半个切开的咸鸭蛋,知道皇帝在成心逗乐,扑哧笑出声。   皇帝没绷住也笑了两声,又板回脸去:“你笑什么,朕能不能吃?”   “您吃您吃!”谢迟说着拿了双干净的筷子,拿起了半个咸鸭蛋,挑出橘红流油的蛋黄放到皇帝碗里,“但您别多吃,蛋黄吃了,蛋白还是算了吧。”   “唉……”皇帝满面愁容地摇摇头,“你还挺严。行,蛋白朕不吃,那你也不许吃。” 第113章   谢迟用完宵夜后又陪皇帝坐了一会儿,等到晚上进宫侍疾的淑静公主到了才离开。淑静公主同他道了谢,亲自将他送出紫宸殿才折回去。   谢迟随口问了问宫人当下是什么时辰,宫人回说亥时五刻。   再过三刻就子时了,都这么晚了啊。   谢迟急匆匆地向外走去,经过含元殿的时候,却正好碰见谢逢从侧旁的小间里出来。他行色匆匆没有注意,是谢逢叫住了他:“哥。”   谢迟定住脚,谢逢笑了笑:“听说你晋郡王了,恭喜!”   “多谢。”谢迟也笑笑,说罢就指指外头,“我得赶紧回家了,时辰太晚,你嫂子要瞎琢磨。哪天你不当值,我找你喝茶去。”   他说完,谢逢点头应了声“好”。谢迟提步要走,却又发觉他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到底还是多问了问:“怎么了,有事?那你说便是。”   谢逢想了想,拉着他向宫门的方向走去:“我过一会儿才轮值,先送你出去,咱们边走边说。”   谢迟不禁一头雾水,等到避开了时有侍卫往来的宫道,谢逢才问:“皇伯……病得怎么样?很严重吗?”   谢迟一怔,如实道:“还好,太医说是前阵子的事让他太难过,这几天放松下来,就病了。当下只还有些低烧。”他说着看了看谢逢。   谢逢在御前当值已有些时日了,虽然早些时候生病又赶上时疫,在家歇了一阵,但也依稀可见当差磨砺留下的痕迹。在月色下,都能看出他面容比从前粗砺了不少。   听完谢迟的话,他半晌没在开口。谢迟也沉默了一会儿,踟蹰着说:“你是……担心陛下?”   谢逢稍稍一滞,转而笑出来:“不然呢?我难道盼着陛下殡天?”   谢迟下意识地一把捂住他的嘴,确定四下无人才敢松开。谢逢笑得更厉害了,止住笑之后跟他说:“哥,我没从前那么傻了好吗?”   他是看过周围无人才说的。   谢迟驻足,无奈地觑了他两眼,又一声哀叹:“你不怨陛下?”   “我怨。”谢逢低下头,“我至今都不明白,陛下纵使生气,就不能听听我的解释了么?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这个问题。”   谢迟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又道:“可我有时又觉得怨也没用,我不能让自己沉溺在怨恨里变得消沉颓废。所以我……”   他的笑容有点苦涩:“我跟自己说,陛下再怎么样,都还是长辈。除却那件事以外,陛下也一直都待我不错。”   谢迟呼吸微凝,自能品得出谢逢这般想法里有多少无奈的自我麻痹,可他也不能说谢逢这样不对。因为若不这样,谢逢的日子就更苦了。   可是谢逢自己说了,他很低落地道:“很自欺欺人,对吧?”   说着沉叹了一声:“我问你陛下的病,倒也不全是在担心他。”   “……”谢迟不禁心弦紧绷,神色复杂地睇着他,道,“你若真有什么大不敬的想法……还是别说出来为好。”   “那真没有。”谢逢哑然笑笑,“我就是……我就是害怕。”   他说着好似突然意识到他们已驻足在这儿说了一会儿,忙又提步带着谢迟继续往外走:“我真怕陛下就这么走了。他若走了,我的事情就更加说不清楚了,是不是?”   想到这个,他就会陷入巨大的彷徨,不知道今后的几十年该怎么过。   如若能像现在这样,那也罢了。府里虽然时常赶到拮据,但比较民间百姓,都还要强一大截。可是,若他在陛下在世时没能把事说清楚,“不忠不孝”的罪名背到新帝继位,新帝再追究一次他的罪责呢?   他不怕过得更惨,也不怕死,可是因为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原因,他真的不甘心。   那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盼着陛下活得长一点,长命百岁,那样也许有朝一日陛下就能想起他来,让他解释一下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不觉,二人就走到了宫门口。谢逢跟谢迟说:“夜路不好走,骑马慢着点。”   谢迟应了一声,又回过头看看他:“谢逢。”   “嗯?”   “我现在入朝听政了,若有机会我……”他颔首承诺道,“我会跟陛下提一提你的事。”   “……别,千万别。”谢逢立刻摇头,“我还是从前那话,你们谁也别为我把自己搭上。”他说罢就转身匆匆往回走了,“我该轮值去了,你慢走。”   唉……   谢迟长声叹息。   谢迟揣着心事骑马回到府中时,已到子时。走进正院却见卧房的灯还亮着,他进了屋,一眼看见叶蝉正哈欠连天地盘坐在罗汉床上。   “怎么还不睡?”谢迟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往床那边走,叶蝉倚在他怀里,又扯了个哈欠:“有事要跟你商量。”   谢迟把她往床上一放:“什么事?”   叶蝉就把两件事都跟他说了,对于要教着孩子们打赏笼络下人一类在府里立稳的建议,谢迟没意见,听到她苦恼侧妃人选,他倒愣了一愣:“不非得有侧妃,不立了吧。”   “……听说王府间走动应酬的事更多,我怕我应付不过来。”叶蝉说罢拽了拽他的衣袖,谢迟在床边蹲身凑过去,被她猛地勾住脖子。   她声音小小的又说:“再说,你现在这么风生水起,咱把侧妃的位子空着,万一陛下再给你赐个美人儿进来怎么办?”   她很担心呢!   谢迟却噗地笑出来,然后哈哈哈哈笑了半晌都没停。   “我认真的!”叶蝉瞪着他,看他还笑,坐起身一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谢迟索性顺势坐到地上:“是是是,我们小知了担心得有道理。”   就是嘛!   叶蝉冷哼着翻了一记白眼,谢迟坐上床搂住她亲亲:“你个小妒妇,咱们孩子都有了两个了,你还这么信不过我?”   ……他还真认真地哄上她了?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想。   她主要是担心再添一个人进来,又会闹一些新的麻烦。比如减兰刚入府时跟青瓷她们斗、闵氏刚入府被周志才他们提防压制,吴氏则是后来闹出了接济娘家的事。   在她看来,人越多麻烦越多,至于什么“赐个美人儿”这种醋味的言辞,那是拿来逗他的。   不过既然他当真了,就不妨再逗下去。   叶蝉于是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凶神恶煞:“当然信不过!你说,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上哪儿逍遥去了?平康坊吗?”   平康坊是青楼聚集的地方。   谢迟听到这儿自然知道她是说笑的了,大刺刺地往床上一歪,很无赖地配合道:“平康坊倒是没去,不过啊,御前的几位女官真是国色天香。本王把她们请出宫喝了顿茶,还找了间不错的酒楼风花雪月了一下,王妃你……”   他伸手要搂,然而王妃抡起了枕头猛力砸向他:“你走开你走开你走开!你去把自己洗干净,不然不要来碰我!”   谢迟便憋着笑盥洗去了,盥洗回来见她背着身子好像已然入睡,他毫不留情地扑过去便把她箍在了身下:“王妃,我跟别人都是逢场作戏,心里就你一个。”   “……”叶蝉迷瞪了一下已经忘了方才那茬儿了,一时呆滞:这戏怎么还能接上?   然后他在大汗淋漓中一本正经地给她解释了一下逢场作戏。   她用逐渐嘶哑的嗓音里骂他见异思迁朝三暮四招蜂引蝶。   完事儿之后他们先后去屏风后面擦身子穿衣服,叶蝉躺回来时随口问了句:“哎,御前女官们真的很漂亮吗?”   “噗……”谢迟再度喷笑,搂住她乐不可支地道,“最年轻的都四十多了。”   哦……   然后他亲亲她:“没有你美,你四十多的时候肯定也比她们美。”   叶蝉心满意足。   她于是很快睡了过去,谢迟静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却越来越清醒。   贪婪的念头在黑夜里仿如一颗种子,抽芽生蔓,然后爬向四面八方。   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在想,他,或许真的可以一争皇位?   他没有多么渴望那个位子,尤其在看过皇帝近来的遭遇后,他觉得那皇位可悲可叹。可是这念头还是在继续蔓延着,因为有无数理智的想法让他觉得,他需要那个位子。   比如,他现下已然入朝听政了,自己登了基,才真正不必担心来日敌手承继大统,会对他斩草除根。   比如,谢逢作为陛下的亲侄子,已被推出去杀一儆百,他登了基,一来可以保证自己的孩子们不落进那样的地步,二来也可以拉谢逢一把。   再比如……再比如他真的很希望,陛下可以安享晚年。   不论陛下还有多少时日,他都希望陛下在这段时日里,可以过得安稳舒适一些。他吃过的苦已经够多了,年近六十的人,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折磨。   如果别的宗亲被立为储君,在诱人的皇权下,他不知会不会有人迷了心智,盼着陛下早亡,又或者做些什么致使陛下早亡,他也不敢去赌旁人的善心。   但他知道,他不会。   如若他能入主东宫,他一定好好奉养陛下,让他安享晚年。至于陛下多活一年他就要少当一年皇帝,那无所谓。   他还年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都等得起。   还有……   他搂着叶蝉的胳膊紧了紧。   他一直在想,她这么好,他要给她挣个诰命才对得起她。不是王妃这样的外命妇身份,是听起来更为光耀的诰命夫人。   那如果,他让她母仪天下呢?   他想象了一下她当皇后的场景,然后鬼使神差地想到,她穿着皇后的朝服揪着他的衣领说:你上哪宫逍遥去了?!   “扑哧。”谢迟在黑暗中自顾自笑出声,感觉叶蝉在怀里动了动,又赶紧捂住嘴。   第二天,谢迟早早地就起了身,如约进宫侍疾去。   他不想多耽搁,吃早膳吃得匆匆忙忙,但还是注意到了今天呈上来的咸鸭蛋不错,比昨天在宫里吃的好吃。   再仔细一想,府里的咸鸭蛋似乎一直挺好吃!   于是他吃完之后擦着嘴道:“让厨房再剥四五个咸鸭蛋,只要黄不要白,唔……还是留半个蛋白吧,搭着粥好吃。那就再盛个白粥,装食盒里我一并带走。”   刘双领听着奇怪但没多问,应了声“是”。   谢迟又道:“还有夫……王妃近来爱吃的那个腐乳也不错,也盛两块。”   “……”刘双领怔了怔,脑子一卡壳开口就问,“馒头您要不要带俩?”   问完他立刻后悔了,没想到谢迟很快点了头:“好,那就也带俩。”   大厨房近来做的馒头很不错,面够细,蒸得也够宣乎。元显元晋一度惊呼馒头竟然能这么好吃,他趁机跟他们讲了一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道理。   然后元晋近两天就管大厨房的张喜叫“馒头状元”了,听说小厨房的陈进很不服气。   三刻之后,谢迟进了宫,到了紫宸殿前抬头一瞧,才发现今天又有不少宗亲在。   而且皇帝大概是早起精神不错就走出来透了透气,他好巧不巧地正赶上众人朝圣驾磕头问安的场面。   那他不行个大礼就很不合适了,谢迟于是走上前去一拜:“陛下圣安。”   “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昨天出宫都什么时辰了。”皇帝衔着笑扶了他一把,然后便注意到他带来的食盒,不禁有点好笑,“怎么还带吃的进来?”   谢迟感受着周遭的目光,觉得如芒刺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皇帝了然一哂:“朕也该服药了,进去说。”   谢迟颔首,接着便跟着皇帝进了殿。他们穿过外殿、内殿,又进了寝殿,待得停下脚,谢迟发现皇帝好像真的对他手里的食盒挺好奇。   “啊……是府里做的咸鸭蛋,臣吃着觉得味道不错。还有腐乳,王妃特别爱吃这种东西。”他边说边在旁边的小桌上打开食盒盖子,最上层的两个馒头就露了出来。   谢迟又一笑:“这个馒头也不知是怎么蒸的,孩子们都喜欢得很。臣就想请陛下也尝尝。”   他说着又把放在下层的那几道也都端了出来,皇帝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这些东西宫里倒是也都能做,他如果要,一准儿能很快呈进来。不过他平日里哪儿想得起吃这个?咸鸭蛋还算道常见的小菜,馒头蘸腐乳可就真少说也有二十几年没吃过了。   此时看来,竟很有几分野趣。   皇帝便笑说:“你们府里倒有趣。封王的事先不说,也早就是侯府了吧?还总这么吃?”   “哎……都是让臣的王妃带的,她平日在家不爱计较那么多,都怎么合口怎么来。陛下赐臣的明德园,她最喜欢周围佃农种的红薯,每到冬天都要着人收不少来烤着吃,府里也就都跟着一道吃了。如今连臣的爷爷奶奶都好这口。”   ……你们家怎么这么可爱。   皇帝心里有点发酸地想,他们平日里肯定都其乐融融的。 第114章   正说着话,傅茂川带着一名宦官进了殿。这是试毒的,取银针在几样东西里各试一遍,再取瓷质小碟将几样东西各盛一部分走,一部分会有人尝,另一部分则会留上三天。如此陛下若有什么不适,这三天里吃过的东西便都能翻出来查验一遍。   皇帝于是也没急着动手,和谢迟坐到桌边说了会儿话,直到又一名宦官进殿来。   这是侍膳的。他进来,说明先前试毒的试完了,东西没问题,可以侍奉陛下用膳了。   皇帝却摆手示意他退出去:“不用你了,朕自己和敏郡王一道用。”   那宦官便忙躬着身退下,傅茂川也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阖上了殿门。   谢迟和皇帝各自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又折回桌边,皇帝先自顾自地把那碗粥拿到了面前。   ——许是因为昨晚吃得格外清淡的关系,他现在特别想吃点咸的,那半个咸鸭蛋白在此时显得分外诱人。   他刚把那个蛋白夹起来送进碗里,紧跟着一个蛋黄就被另一双筷子送进了碗中,皇帝微怔,继而笑了一声:“行,朕少吃些蛋白。”   “……”谢迟有一种被识破诡计的局促,闷头掰了小半个馒头,帮皇帝抹腐乳。   他边抹边听到皇帝问:“你不吃?”   “臣在家吃过了。”   他三两下把腐乳抹匀,馒头掰开的那面都成了浅红色。谢迟抬头要把它递给皇帝,余光却见一只手蓦地伸来,在他面上一划又收走了。   “?”谢迟下意识地一抹,手背上划出一条红色的腐乳汁。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在旁边吃着粥大笑。谢迟不禁面色一红,接着又心情复杂起来。   陛下竟然玩这种恶作剧?   他不知该做点什么反应。   皇帝边收住笑边拍拍他的肩头:“别生气啊,朕不是因为你管着朕的嘴捉弄你。”   他只是时常觉得,谢迟在他面前太拘谨了,那种小心翼翼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可这话不好直说,怎么措辞都莫名的有点别扭。   皇帝说罢清了清嗓子:“不逗你了,说点正事。”说着把谢迟抹好腐乳的那小半块馒头拿了过去,“这几天朝上一直在议个事,轮到你入朝听政时朕却病了,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谢迟颔首:“陛下您说。”   皇帝揪了一小块馒头丢进嘴里,边嚼边道:“玛尔齐和罗乌,早两年各自动过兵,这你知道。如今他们两方竟联合在一起又下了战书,向大齐索要粮草,否则就战。”   谢迟:“……”庙小妖风大啊,那么大点地方还挺能折腾?   皇帝继续道:“将军们想战,觉得不能任由他们这般屡次挑衅,折损国威;文官们呢……一部分赞同将军们,另一部分想讲和,因为他们要的粮草也不算太多,大齐给得起,好过开战苦了百姓。”   然后皇帝睇了他两眼:“你怎么说?”   谢迟锁眉沉吟,继而想起座回话,被皇帝按住肩头:“你坐着说。”   “……”谢迟定神道,“臣觉得,首先大齐不可能灭了玛尔齐和罗乌。这不是兵力强弱的缘故,而是两国境内的屏峰山易守难攻,大齐需要他们阻住克尔塔。”   克尔塔地处更西边的地方,是个凶悍的渔猎民族,已对大齐的丰饶垂涎二百余年之久,但数次被罗乌人挡在屏峰山下。   皇帝点头:“不错。但如今主战的将军们的意思是,如若吞并玛尔齐和罗乌,我们用自己的人马也可守住屏峰山。”   “但臣觉得,屏峰山贫瘠寒冷,何苦让自己的子民去遭这个罪?”   皇帝一哂:“那你是主和了?”   谢迟又摇头:“若与其讲和,将粮草拱手奉上,确实折损国威。”   皇帝赞赏地看着他:“不主战也不讲和,你想怎么做?”   谢迟笑道:“臣在户部办过差,想着国库缺钱,觉得罗乌和玛尔齐的黄金是好东西。”   罗乌一地虽然贫瘠,却盛产黄金,早些年一直向大齐进贡。每年璀璨的黄金一车车地进入大齐国库,以此换取大齐的粮草。   后来罗乌内乱,分裂出了个玛尔齐,国力一下子弱了不少,进贡也就此断了。诚然大齐也省下了不少粮草,可认真算来……目下的大齐不缺粮草,缺钱。   谢迟于是道:“陛下何不与其和谈,恢复昔日的纳贡?若用粮草换黄金,各取所需,也就没什么折损国威的了。”   皇帝悠然点头。   谢迟不知不觉间有些投入,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了下去:“而且现下他们一国分成两国,陛下可派使节与他们各自和谈,皆以对方为说辞,压低所供粮草,提高所纳黄金。”   皇帝嗤地一笑:“你这话说的,像个奸商。”   谢迟:“……”   皇帝轻吁了口气:“朕不瞒你了,这事朝中基本已然议定,与你所想差不多。只是,朕打算派使节去,已经着人传书,召两国使节入洛安一议。”   谢迟心下难免有一股被认可的惊喜,皇帝接着却又说:“这两天,朕都在思量让谁去招待使节们。鸿胪寺是肯定要去的,目下你既和朕想法差不多,这事就交给你办,鸿胪寺的官员们归你调遣。”   “?!”   谢迟发现自己进来侍个疾,突然被砸了个差事,愣了一愣才起身应道:“诺,臣遵旨。”   “不必太急,他们怎么也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到洛安。”皇帝说罢,将手里的最后一块馒头扔进了嘴里,复又喝了几口粥,神清气爽地一舒气,“吃饱了,多谢你。”   勤敏侯府,众人收拾好了东西,便奔明德园去。   因为要修整府邸的缘故,这回家具陈设都得搬走。不过这用不着主子们操心,他们照例只是带着要用的东西先走就是,余下的刘双领会带着人安排。   叶蝉到明德园后先安顿好了孩子,又去看两位老人。谢周氏一见她进门就笑她:“都说了你不用过来,我们也不是头一回来明德园了,你就放心吧。”   “我就看看收拾好了没有。”叶蝉边笑说边四下张望,“大半年没过来了,下人懈怠了难免有个疏漏。”   她说罢认认真真看了一圈,见除了一处的窗沿没擦干净外都还挺好,就放了心,然后跟谢周氏提了立侧妃的事。   “我怕这侧妃不立,府里又得添人,到时候又要生一些麻烦。”她说着一喟,“不过这立谁,我和谢迟都没什么主意。元显倒是向着容氏,可容氏近来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知她行不行,您看……”   谢周氏拉着她坐,拍着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担心应酬一类的事上,侧妃应付不来会惹麻烦?”   叶蝉点点头:“是,王府间的交际好像特别多,我想着还是得有个能撑住事儿的人。”   谢周氏笑了笑:“你啊,你和谢迟都别太把这些应酬当回事,别应付不来也非要担着。家里能有今日,靠的也不是你们去应付那些有的没的。当然了,你们若喜欢那些应酬,能乐在其中,那也无妨,但别让它成了你们的负担,那不值当。”   “……那也总有不去不行的嘛。”叶蝉道。   谢周氏摆手:“不去不行的,你们就自己去。你想想,真是要紧的场合,你们指个侧妃过去,合适吗?”   ……对哦!   叶蝉恍然大悟:“那您的意思是,这侧妃选谁,没那么重要?”   谢周氏点头:“你们看着办吧。我是不喜欢容氏,不过要是论资排辈,确实也就该她。元显又喜欢她不是?你们要立她,我没意见。”   叶蝉思量着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谢周氏话里的意味,忙道:“奶奶,我没有试探您的意思。”   谢周氏挑眉,斜眼看着她。   叶蝉:“……”好吧,也有那么一点点。   她于是从谢周氏的住处退出来,就去找了容萱。容萱见叶蝉今天找过来挺高兴,因为今天从府里搬来明德园的缘故,她好好的更衣梳妆了。若是叶蝉换个日子来,她还得另花些时间再梳妆,很耽误写稿啊!   但是听叶蝉说完事情,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叶蝉要她当侧妃,嗯……   容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举手发言:“我觉得闵氏不错。”   叶蝉:“……”   “闵氏一看就端庄大方,多适合当侧妃啊!”容氏诚恳道。   叶蝉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你能说说自己为什么不想当吗?”   对于王府女眷来说,从普通的妾室到侧妃,怎么也算官升一级啊!   容萱谨慎道:“那您不许告诉君侯。”   “升郡王了,该叫殿下了。”叶蝉纠正了一下,然后道,“你说吧,我不告诉他。”   “耽误我写稿子呀!”容萱深沉道,“您不知道,这写稿吧,看着容易,读者就读一热闹。可实际上呢?冷一点热一点、饿一点困一点都写不出来,如果心里有点事就更要命了——就拿侧妃这事说吧,我要是当了侧妃,您告诉我三天后要去赴个宴,我这三天可能就都要挂心这个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叶蝉:“……”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容萱半晌:“这么深奥啊……”   容萱点头。   叶蝉双目发亮:“那你给我看看呗?”   “……”容萱嘴角微搐,“王妃……”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叶蝉咂了咂嘴,“那咱俩各退一步,我不问你写什么,你把侧妃担了呗?”   容萱:“我不。”   叶蝉冷静一笑:“那我就告诉谢迟你在写话本。”   “?!”容萱顿时杏目圆睁,瞪了叶蝉半晌,“你这是出尔反尔!”   叶蝉淡泊地睃着她:“我愿意帮你保密那是帮你,现下你不帮我,我就不乐意帮你了,这是我的事。”   容萱一阵眼晕,咬着牙跟挣扎了半晌,跟叶蝉提了条件:“那……每年让我去赴宴应酬,不能超过十二次。”   也就是一个月一次。   叶蝉满口答应:“你就放心吧,没那多事要你办。”   于是就此一桩大事落定,叶蝉吁了口气就走了,然后让人把元显送了过来。   她知道元显想容萱呢,也不想强行让他们分开。因为感情是不好硬掰的,小孩子尤其敏感一些。   晚上,谢迟再出宫就去了顾府,一是因为一家子都住去了明德园,但他明天要入朝听政,从明德园进宫太远了,二是皇帝把招待使节的事情交给了他,但他没经验,得请教请教顾玉山。   顾玉山听完这两日的事情之后乐了半天,而后敛去笑容,屏退下人,问他:“陛下着实待你不错,你想不想争一争那位子?”   “……”谢迟沉默不言。   顾玉山锁眉:“想不想?”   “学生不知道。”谢迟沉然叹息,“有时我觉得,许多事要登上那个位子才能办到。可有时我看着陛下,又觉得坐在那个位子上实在太苦了。”   他说着眼眶不禁有点酸,于是别开了目光:“我这两天在宫里侍疾,才知陛下也会与人说笑。但平日里他都不能如此,想来真是压抑得很。”   顾玉山也叹了口气,继而点头又摇头:“你这么想,对,也不对。”   谢迟看向他,他慨叹道:“身居高位必定担子更重,这话不假,所以皇长子没了,元晰也没留住;废太子不肯好好地担这担子,便遭万众唾骂。可身居高位究竟会活成什么样子,却也因人而异,并非人人都会像陛下那样。古往今来这么多皇帝,亦不是个个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陛下是个好皇帝……”谢迟争辩道。   “可好皇帝也并非全都一样。”顾玉山睃着他,一哂,“陛下登基得早,为了尽早镇住朝臣,便对自己格外严苛。但是否不苟言笑、是否喜怒不形于色,从来都不是决定一个皇帝好不好的标准。你想想,商纣夏桀就算和陛下一样不苟言笑,也并不是个好君王,是不是?”   “……那倒是。”谢迟苦笑,“我只是觉得在那个位子上……”   顾玉山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总想登上那个位子,就要逼着自己活得跟陛下一样了无乐趣。你只问问自己,你是不是个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的人、能不能有本事办成自己想办的那些事?我还老实跟你说,若真能当个明君,活得潇洒自在些其实也没什么。就说陛下吧,他若这回从罗乌和玛尔齐得了黄金,便大修一番宫室,你觉得他会一朝间沦为昏君,引得万人唾骂吗?”   谢迟一怔,仔细想想,估计还真不会。   商纣夏桀那是昏了一辈子才挨骂,若大多时候都圣明、甚至只是平庸之君,偶尔做几件奢靡事,大概都未必留下什么恶名。   “你啊,长处很多,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忧思太重。陛下大约也是这般,所以他是个好皇帝,却让自己活得格外的累,累了一辈子,这不好。”顾玉山又叹了口气,然后忽地就给谢迟布置了个功课,“到底想不想为那位子一搏,你自己想清楚,写篇文章给我。”   “……是。”谢迟起身一揖,“那使节的事……”   顾玉山淡然拈须:“等我看了你的文章再说。” 第115章   谢迟跟着顾玉山读书已不是一日两日,顾玉山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写文章是小,要紧的是让他尽快想明白自己的心思。   皇位可以争,可以不争,但容不得瞻前顾后。否则大有可能在决定退避时已四面树敌,到时再退,等同于等着旁人撕了他以绝后患。   谢迟于是彻夜未眠,站在春日微凉的夜色里想了一整晚,他细细地想过所有利弊,所有可能的危险,最后决定,他要争。   最终促使他拿定这主意的,倒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在想清所有利弊之后,他忽地觉得,如若最终是一个不如他的人继位,他不甘心。   他有很多事想做,他想让家人和孩子都好好的,想让陛下在今后的时日里称心如意,也想让这天下都变得更好。   宗亲们世袭罔替,于是侯门王府越来越多,需要越来越多的钱来养,百姓们真的要撑不住了。   这件事,先前的几代帝王都没有去办,换一个人来做下一个皇帝,也不知会不会去办。但若是他登上皇位,他一定要办。   他可以搭上命去办。   临近天明时,谢迟提笔将文章一口气书完,交给了顾玉山,然后便匆匆进宫上朝。   皇帝生病免朝了两日,在早朝上,众臣难免要一表担忧。这天也没什么别的事,皇帝简单地说了迎接两国使节的安排,就早早地退了朝,然后吩咐谢迟暂且留下。   谢迟以为有关于鸿胪寺的要事要说,结果皇帝在众人退出宣政殿后走下御座,跟他说:“你家那个馒头……”   谢迟没憋住笑出来,又敛住笑,垂首道:“那是宫里差到臣府里的厨子做的,陛下若爱吃,臣让他回宫来。”   “不用,你家孩子不是也爱吃?厨子你留着,回头你隔三差五来给朕送一趟东西就行了。”皇帝轻松道。   谢迟没再多做推让,拱手应了声是,皇帝又说:“这差事你好好办。朕可以先告诉你,鸿胪寺卿顾平波这个人有本事,只是见多识广为人难免孤傲一些,朕不会帮你提点他,能不能拿得住事,要看你自己。”   谢迟心头微紧,又应了声是。皇帝点点头:“去吧。”   顾府里,顾玉山一边读着谢迟写的文章,一边在屋里转来兜去,一边还跟那儿自己念叨:“不错,真不错。这小子写的文章越来越像样了。”   卫秀菀原正自己读着兵法谋略的书解闷,被他不停的念叨扰了心神,不禁横了他一眼,然后道:“你可想清楚,真要怂恿着他去争皇位?自古夺嫡都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指不准连家人也要牵连进去。”   “哎,怎么是我要怂恿他呢?是陛下先召他入朝听政的。”顾玉山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最要紧的,我看他是个当明君的苗子。”   卫秀菀对他这说辞很是不屑:“你不过是觉得他像阿迎。”   “阿迎就是个当明君的苗子!”顾玉山道。   卫秀菀没再和他多争,顿了一顿,只又说:“那你就为他做好打算,以他的出身,想走到那一步可不是容易的事。漫说朝臣们肯不肯,就是陛下动没动那份心,我看都说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顾玉山笑着摆手,“你就放心吧,你夫君我是十几年没入过朝了,可朝上那点事我还没忘。既然敢说让他去争,就绝不会推他出去当靶子。”   卫秀菀点了点头:“那行吧。”说罢搁下书起身就往外走。   顾玉山一愣:“你干什么去?”   “他不是刚得了新差事?你们准定又要秉烛夜谈。我让厨房先炖个鸡汤,晚上煮个面给你们当宵夜。”   卫秀菀说着,人影便已经不见了。顾玉山自顾自地笑了笑,忽地有点信了命数。   早年,他觉得算命的都是骗人的,有个颇有名气的算命先生说他门下会出一国之君他也不信。后来皇长子没了,他闭门不出逾十年,那些话听来就更成了无稽之谈,现下一瞧……合着在这儿等他呢?   唉,相比之下,薛成命是不好啊。   他们早年是一个官学里出来的同门,又先后教过皇子。可目下,废太子没了,薛成最得意的门生……叫什么来着?张子适?去了甘肃做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薛成现下为避风头,以遣散了所有门生,称病不出。可待得陛下册立储君、新君再继了位,他这前太子太傅能不能逃过一劫可真说不准。   顾玉山兀自摇了摇头,想给薛成写封信,问问他近来好不好,提笔琢磨了半天又作罢了。   写信能说点什么呢?人家落了难,他这儿风生水起,写什么都像在讥嘲。   他只能盼着来日是自家学生继位了,谢迟不是会对人赶尽杀绝的人,若会,他这当老师的也还是可以劝一劝。   换做别人,就实在是说不好了。   明德园里,天色渐黑,叶蝉早早地就觉得困了。于是她让孩子们各自在房里用了宵夜,自己只去看了看最小的元昕,便折回屋准备睡了。   离叶蝉所住的月明苑不远的地方,是元显元晋所住的茂行馆。他们各有自己的房间,不过晚上还是愿意挤在一起睡。   元晋今天拽着父亲的侍卫去外面跑了一圈马,困得不行,躺上床就迷迷糊糊地要睡了。结果旁边的元显一动,他下意识地睁了睁眼,然后就发现哥哥还在望着房顶发呆。   “……哥。”元晋扯了个哈欠,“你怎么又不高兴?昨天你不是刚去姨娘那里一起用过膳?”   元显驳道:“谁说我是因为姨娘不高兴了。”   “肯定是呀。”元晋托腮看着他,“又没有其他人惹你。”   元显撇撇嘴:“元明刚抢了我的枣泥糕,我生他的气了,不行啊?”   “才不是呢,你只跟他生了一下气就随他高兴了,他吃完你还帮他擦了嘴呢!”元晋说罢就撑起了身,拍拍元显的胳膊,“说嘛,到底又怎么了……你告诉我,我明天跟母妃说,让母妃帮你啊。”   “你不许跟母妃说!”元显一下子蹙紧了眉头,“说了多少遍了,我和姨娘的事情,你不许跟母妃说,不然我不理你了!”   元晋一脸不快:“好好好,我不跟母妃说,那你跟我说!你要是非瞒着我,我就只好去告诉母妃,你为了姨娘不高兴了!”   “……”元显拿他没办法,沉默了一会儿,问元晋,“你会不会觉得害怕?”   “?”元晋不懂,“怕什么?”   “就是……”元显觉得心下烦乱,也坐起来,皱着小眉头跟元晋说,“爹娘不是我们的亲爹娘,姨娘也不是我们的亲姨娘。那……姨娘现在不喜欢我了,是不是说明爹娘什么时候不想喜欢我们,也就会不喜欢我们了?那我们怎么办?”   元晋想了想:“我们还有元明和元昕!”   “……”元显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爹娘不是亲爹娘,那弟弟也不是亲弟弟啊!”   “哦……”元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爹娘为什么要不喜欢我们?我们又没犯错。”   元显鼓鼓嘴:“我也没犯错呀,姨娘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元晋:“……”他觉得哥哥担心的太多,可又觉得哥哥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的。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摇了头:“我觉得不会,爹娘……哎你又把我带忘了!父王母妃!父王母妃不会不喜欢我们的!”   元显没有应话,他不懂元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就像元晋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   元晋没经历过他那种被至亲不在意的失落,所以他也解释不通。   元晋看他不说话,沉吟了一下,就说:“那我证明给你看,我去问母妃!”   说完,元晋踩上鞋就往外跑,元显脑子一懵,大喊:“你可说好不跟母妃说姨娘的事的!”   “我知道!”元晋的声音遥遥砸进来,紧接着就是咣当一声,再然后,元显听到元晋哇地大哭出来。   月明苑里,叶蝉昏昏沉沉地刚入睡,就被元晋的哭声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乳母正抱着元晋进来,叶蝉一瞧,元晋两只小手的手掌都蹭破了些皮,明显栽了一跟头。   她一下就恼了:“怎么回事,大晚上的,怎么让公子摔了?!”   乳母赶忙跪地,解释说:“奴婢在外屋睡着觉,不知二公子怎的会突然跑出来。奴婢还没来得及穿上鞋,他就摔了……”   那倒是怪不得乳母了。叶蝉知道,打从两个孩子慢慢大了开始,就不愿意乳母在旁边看着他们说教了,喜欢自己睡,所以乳母都是守在外面,不打扰她们。   她便抬抬手让乳母起来,一边轻轻地给元晋吹手上的伤一边问他:“怎么了?干嘛突然跑出来?”   元晋咧着嘴哭得泣不成声,心里倒还记得哥哥的事。   叶蝉于是听见他抽抽噎噎地问:“您会不喜欢我和哥哥吗……”   “?”叶蝉一愣,不禁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问?你是不是做噩梦啦?”   元晋没说是不是,只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叶蝉搂了搂他:“当然不会啊,我是你母妃,我能不喜欢你?全天下都不喜欢你,母妃都喜欢你。”   元晋没元显那么多心思,母妃这么说了,他就信,他也不去想如果母妃不是他亲母妃这话是否还作数的问题。他于是倚在叶蝉怀里又抽噎了会儿就不哭了,只不过借着哭劲儿又耍了个赖:“我想跟母妃睡。”   “好,那母妃带你睡。”叶蝉说着吩咐青釉去把赵大夫请来,先给元晋看看伤。青釉匆匆地去了,元晋又跟乳母说:“奶娘,您回去吧,告诉哥哥我今晚跟母妃睡了!”   乳母依言告退,折回茂行馆去给元显带了话。元显听完怔了一怔,然后心下不快:哼,这个小叛徒!   唉……   想到元晋跟母妃这么亲,元显心里愈发闷了起来。他有一点点嫉妒,因为元晋是母妃带大的,母妃一直很疼他;也有一点点担心,因为如果有一天姨娘和父王母妃都不要他了,元晋也站在他们那边,他怎么办呢?   元显惆怅地抱住了枕头,闷了会儿,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月明苑的卧房里,叶蝉再度入睡时忽然觉得又饿了,便小声叫来了青釉,让她再去厨房寻些吃的来。   结果背后幽幽地传来一声:“我也要……”   “……你还没睡啊!”叶蝉看着元晋,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不要吃太多哦,我们都稍微吃一点就好,不然容易积食!”   元晋点点头,爬起来一脸虔诚地等宵夜。   片刻工夫,青釉就端了宵夜进来,是一碗皮薄馅大的馄饨,鲜虾馅的。   叶蝉对鲜虾馄饨的要求就两个,一是虾要新鲜,二是馅料要够足,最好每个馄饨里都有一个完整的虾仁。这样吃起来特别痛快,再在鲜美的馄饨汤里倒一点点米醋,馄饨就会有一种浅淡适口的酸香,一口咬下去让人感觉十分幸福,馄饨汤也会很好喝……只不过会连带着有点开胃。   于是,说好了都只吃一点的母子俩,最后还是风卷残云的把一碗馄饨都吃掉了。二人重新漱过口,躺回床上,元晋喜滋滋地揉着肚子:“好吃!”   叶蝉又看了看他蹭破皮的手,鲜血点点,看起来特别可怜:“还疼不疼?”   “就一点点……”元晋咬咬嘴唇,翻身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母妃您说好了,不能不喜欢我和哥哥!”   他到底为什么总这么问?   叶蝉有点在意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元晋的神情,问他:“你听说什么了?”   元晋摇头,叶蝉板着张脸睇着他:“跟母妃说实话,不然母妃不高兴了。”   “……”元晋略有踌躇,继而想到叶蝉方才说了,就算全天下都不喜欢他,她也喜欢他,而哥哥说的是如果他敢说,他就不理他了,他便“宁死不屈”起来,“我不能告诉您,因为您肯定会喜欢我,但是哥哥会不喜欢我。”   ?这里面又有你哥什么事?   叶蝉愈发觉得不对劲,想了一想,又叫了人进来:“去,把元显抱来,给他多加点衣服,别着凉了。” 第116章   元显虽然刚在屋里抹了一场眼泪,但被抱进月明苑的时候眼睛已经不红了。   不过叶蝉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刚刚哭过——因为刚哭完的小孩子,有一种独特的……委屈气质。   叶蝉于是把他抱到罗汉床上,自己蹲在床边问他:“元显啊,到底怎么啦,为什么担心父王母妃会不喜欢你们?”   “?!”元显一眼瞪向在几尺外的床上坐着的元晋,元晋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   “你个叛徒!”元显大怒,元晋登时更加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没说,母妃怎么知道的!!!   元显冲着元晋咬牙切齿,叶蝉抬手一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回来:“母妃问你话呢,你给我从实招来。”   “……”元显低着头扁嘴不吭声。   叶蝉一时很想拿“你不说的话,母妃就不喜欢你了!”来吓唬他,但想到他现下很在意这个问题就又忍了回去,改成了:“你不说的话,母妃生气了!”   元显还是不吭声,但被叶蝉盯出了莫名的委屈。他于是又抹起了眼泪,叶蝉赶忙摸出帕子来帮他擦:“不哭,有话你要跟母妃说啊,不管是什么原因,母妃都不会不喜欢你们的!”   元显踌躇了半晌,终于哽咽着问:“母妃,我不是您和父王亲生的,也不是容姨娘生的,对不对!我不是府里的孩子!”   叶蝉登时愕住。   她完全没想到元显竟然知道这事,顿时慌了阵脚,怔了怔又看向元晋:“元晋,你也知道这事?”   元晋点点头:“知道呀。”   叶蝉看回元显:“谁跟你说的?”   “宫里一起读书的堂哥们都这么说……”元显闷着头道。   他们打从元晰生病后就没再进过宫,也就是说,听说这话至少有三四个月了,也可能更久。她和谢迟却一直都不知情。   叶蝉一阵揪心,起身坐到元显身边把他搂住,跟他说:“你确实不是我们生的,但在家里,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在父王母妃眼里,你跟元晋和元明元昕是一样的,没有分别,我们这辈子都是你父母,不会不喜欢你的。”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元显听进耳中却一下子更委屈了,他一下子哭得凶了起来,抽抽噎噎地又道:“可是姨娘就不喜欢我了!我去跟她一起用膳,她都不跟我说几句话。我跟她说话,她也常不理我!母妃对元明元昕就从来不会这样!”   叶蝉:“……”   她听到这儿才明白这么个小小的孩子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念头,心里当然有些怨容萱,可追根溯源又觉得不好怪她。   当时把两个孩子分开养,是奶奶做的主。而奶奶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怕她在孩子身上分太多的神会与谢迟生分。   现在看来,奶奶的想法也确实是对的,当时一个元晋就让她费了不少心,虽然有乳母照顾,但白天哭了夜里闹了她还是都要去看一看。那时她又与谢迟还不够熟,假如两个孩子都在她这里,势必会占据她大半的时间,影响他们的相处。   那现在是什么光景,也就不好说了。   可容萱呢?单从元显的角度来说,她确实不好。可她在府里不得宠也没权势,目下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一头扎得太深了罢了,她这个什么都有了的人,真有资格指责容萱不对么?   当初把孩子交给容萱,也没人问容萱愿不愿意啊。   叶蝉于是没有在容萱的问题上和元显多掰扯,而是换了个思路,问他:“那母妃对你和元晋,有不理过吗?”   元显抽噎着懵住,茫然地看看四周,摇头:“没有……”   “所以,母妃说你跟元晋在父王母妃眼里和元明元昕一样,不是骗你,对不对?”叶蝉俯首在他脑门上亲了亲,“你也不必怪容姨娘,她呢……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有自己的事要做,那件事占用了她太多精力,所以她顾不上别的而已——不只是你,府里的事她也不管呀,你不要想太多。你还小呢,没有什么事需要你这样紧张,以后再有什么想法,你要及时跟母妃说,天塌下来都有父王母妃帮你撑着。”   说完她又给元显抹了抹眼泪:“记住没有?”   元显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双眼红红地看向她:“明天我跟母妃睡,行不行……”   叶蝉一哂:“你今天就可以跟母妃睡。”   可元显摇头:“元晋今天想跟母妃睡,我是哥哥,我不跟他抢。”   哎呀,元显真的很乖!   叶蝉紧紧地搂了搂他:“那你早点睡,明天一早过来,我们一起用早膳,然后母妃带你们出去玩一玩,好不好?”   元显到底还是小孩子,听到出去玩就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干脆地点点头:“嗯!”   然后乳母便带着元显回了茂行馆,叶蝉躺回床上,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生,便扭脸问元晋:“堂哥们说你们不是父王母妃亲生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母妃说?”   元晋心虚地缩脖子:“哥哥不让!”   “但是又不止说他一个,也有你呀,你为什么不来问母妃?”   元晋想了想,抱着叶蝉的胳膊甜甜道:“因为我不在乎呀,母妃不会不喜欢我的,母妃最好了!”   叶蝉:“……”   行吧……   她本来担心元晋也藏着心事,而且搞不好藏得比元显还深。现下看来想太多,元晋就是单纯的傻开心而已。   不应该啊……这俩孩子是一个府出来的,为什么她养大的这个心就这么大?!   叶蝉神色复杂地又看了眼元晋,结果发现这傻小子已经睡着了?!   她怔怔地木了会儿。   这孩子随她,真随她。   几天后,谢迟再回府时听叶蝉说了元显的事,自责了一个晚上。   自责的结果是他第二天带两个孩子出去疯了一整天,俩孩子累得够呛,晚上回来时在马车里就睡着了。   不过因为叶蝉不想多责怪容萱的缘故,也因为元显真的很在意容萱,侧妃的位子还是给了她。谢迟再进宫时就呈了请封的奏章,皇帝很快就准了奏。   此后府里平静了一阵,直至两个月后,罗乌和玛尔齐的使节陆续传来消息,说已临近洛安。   大约是因为人马太多,两国使节在路上都多花费了些时间。彼时正值炎夏,鸿胪寺一众官员头顶酷暑忙里忙外,难免叫苦连天。   谢迟这个当郡王的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大多数事情并不用他亲力亲为,可他总得时不常地看一圈,单是安置使节们的行馆他就跑了好多趟。尤其是使节抵达的前几天,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短短几天就黑了一层。   不过在这足足两个月里,他都没见过鸿胪寺卿本尊。初时他想着皇帝的话,心里还有点怵,怕差事办得不顺。可后来忙得底儿掉,他一时就把这人给忘了。   直到使节们入城的前一晚,谢迟很意外地在行馆里见到了这位顾平波顾大人。   顾平波也已四下里查验了一圈,又交代了手下官员几件要注意的事,然后找到谢迟,客客气气地作揖:“敏郡王殿下。”   谢迟从官服判断出他是谁,倏然神经紧绷,还了一礼:“顾大人。”   “近来辛苦殿下了。”年过半百的顾平波神色淡淡,稍顿了顿声,道,“本官方才问了问,关于明日使节觐见之事,殿下忘了安排?”   谢迟一怔,旋即解释道:“明天两国使节刚到,舟车劳顿,难免要在行馆休整一二,觐见便安排在了后天。”   但顾平波摇头:“使节既然抵达洛安,自当即刻觐见,才可一表对皇威的敬重。”   “……可他们该是明日傍晚才到。再沐浴更衣赶去觐见,未免太辛苦也太仓促了。”谢迟尽量心平气和地同顾平波解释,但顾平波却很强硬:“此事听本官的,明晚到后便入宫觐见。殿下若开不了口,本官带人领他们入宫。”   ——时隔两个月,谢迟终于感受到了顾平波的孤傲。   不过顾平波在类似的事宜上比他更有经验也是真的,他便没有当日争执什么,而是回到顾府后,独自在屋里斟酌了一番。   先前那篇关于储位的文章,顾玉山很满意。然后顾玉山跟他说,目下这差事,若他不想夺储,便以官员的心态去办,以最严谨最不出错的法子料理好大事小情,在陛下那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不图事事完美,只愿事事都能过关。   但既然他想夺储,顾玉山便希望他以一国之君的态度去做这件事。   谢迟便按照这句指点思量起来。一国之君现在想要什么呢?往大了说,是化干戈为玉帛,既不必动兵打仗,又不会折损国威;说细一点,是希望达成和谈,大齐给他们两国粮草,他们给大齐进贡黄金。   怎么做才最好呢?   顾玉山当时给了他十二个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恩威并施。   谢迟坐在桌前对着一纸空白认真斟酌了半天,觉得顾平波逼着使节们在疲倦之下强去觐见,实在不符合这十二个字。   可顾平波已然决议明日亲自带人领使节们入宫觐见,那怎么办呢?他们两个都是为陛下办差,若是在使节面前直接起冲突,那可真是把大齐的脸面都撕碎了。   如何既能驳了顾平波的决议,又能不让使节们觉得是他们两个办差的掐起来了?   谢迟思来想去,最后告诉身边的小厮丑时叫他起床,起床后简单盥洗了一番,就匆匆地进了宫去。   宫中,寅时三刻,皇帝起床准备上朝,一睁眼便听得傅茂川禀说:“陛下,敏郡王求见,已在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这么早?”皇帝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谢迟于是直接被请进了寝殿,皇帝正洗着脸,看见他便道:“不必多礼了,有什么话,直说。”   谢迟就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道想请道恩旨,准允使节们先歇一晚,明日再觐见。   然后他解释道:“臣以为,我大齐泱泱大国,对他国使节优容一二,比一味压制更能彰显皇位。”   人和人之间也是这样,两方势均力敌,一方才会在略有优势的情况下赶紧逼另一方低头。真正的强者往往反倒谦和客气,那是上位者的气度。   皇帝未作置评,信手接过宦官手里捧着的帕子擦了脸,道:“接着说。”   “但顾大人的想法也并无错,臣不想在使节面前与他争执,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谢迟颔首,“所以,臣想求陛下颁旨。待得使节抵达,顾大人前去带人觐见,是按规矩行事;陛下的旨意将人挡回,是圣恩浩荡。”   他说着,察觉到皇帝的目光探了过来。   殿里静了须臾,皇帝点了点头:“这事你想得不错,朕会着人拟旨,但你不要让顾平波知道是你来请的旨。”   皇帝还记得他先前得罪曹敬时的事,然而谢迟一揖:“陛下请放心,臣私下来求陛下,便是不想节外生枝。”   ……嗯,长大了。   皇帝心里一阵欣慰,笑了笑:“留下用个早膳,歇一歇再回去。”   “诺,谢陛下。”   谢迟于是和皇帝一道用了早膳,然后皇帝去上朝,把他扣在侧殿补了个觉,待得皇帝下朝回来,他才告退出宫。   明德园,叶蝉也听说了使节今日会抵达洛安的事,可想而知,原本该今天再回来一趟的谢迟铁定回不来了。   于是刘双领询问要不要让他跑个腿,去向谢迟报个喜?   叶蝉矛盾了一番,还是摇头:“不要,谁都不许说,等他明天回来我亲自告诉他。”   刘双领就不再劝,堆着笑退了出去。   出了叶蝉的房门,他就看到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廊下带着三公子玩,刚满周岁不久的四公子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追哥哥,院子里满是孩童的笑声。   哎,虽然头两个并不是王妃生的,那王妃也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了。这回这个,该是个女儿了吧……   刘双领心不在焉地这么胡琢磨着。   他倒不像叶蝉那样多喜欢女儿,也不像谢迟那般觉得四个儿子够闹了,来个女儿乖一点。他只是简单地觉得……府里都四个公子了!需要些调剂!   再者,殿下和王妃都明摆着从上一胎开始就盼着女儿,这回如果再是个儿子,他怀疑他们夫妻俩得哭。   ……这么一想又突然觉得再添个小公子也很有趣是怎么回事。   刘双领自顾自地闷头低笑了两声,又忙收住了笑容,一脸沉肃地走出了月明苑。   明德园偏僻处的兰蕙阁里一片幽静,容萱画下最后一个句号,轻松舒气:“花佩!”   花佩应声入内,福了一福:“侧妃。”   “去,给我交稿去。”容萱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她,不忘再度叮嘱了一回,“避着点人啊,免得惹麻烦。”   “诺,奴婢明白。”花佩一边应下一边接过书稿,略作踌躇,终是忍不住问道,“侧妃……到底谁是男主啊?”   “……”容萱憋着笑睃了她一眼,高冷道,“你看我长得像会剧透的人吗?”   “哦……”花佩于是又福了福,继而一脸失落地告退出去。过了片刻,却又折了回来,跟容萱说,“您忘了盖印。”   哦对!   容萱赶忙把刻着笔名的印找了出来,蘸上印泥,重重一扣。   石印拿开,最后一页书稿上便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红章,章里归归整整地括着四个字:   “是个大大”。   这是她的笔名之一,用来写bg的。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写bl和gl的笔名,叫“当个大大”。   起这两个笔名时,她想的是搞联动营销,可以打出自己的品牌,把销量带起来。结果吧,没想到我国人民自古就爱搞简称,两个笔名很快就被坊间简化成了“是大”和“当大”。   头一个还好,第二个容萱念着念着就没正经了起来:“当大,当大,裆大……”   好污。   得亏这世道既没有文字狱也没有扫黄打非,不然她肯定得进局子。 第117章   行馆里,罗乌使节在晚膳前夕安顿了下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玛尔齐使节也到了。   两方都是一大批的人马,行馆之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顾平波在正厅中喝着茶,常听见外面不住传来的脚步声叫嚷声。   半盏茶后,他看向谢迟:“本官执意要今晚带使节们去觐见,是按规矩行事,不是成心与郡王殿下作对,殿下别见怪。”   谢迟谦和地颔了颔首:“自然,我经验不如大人,听大人的。”   于是饮完剩余的半盏茶后,顾平波让手下官员去传了话,说两刻后入宫觐见。随着消息的传出,外面的喧闹更加猛烈了一阵。   谢迟没有作声,暗想旨意应该也快到了。又或者,傅茂川或许已等在了行馆门口,只等一会儿使节们往外走时,他“刚巧”进来。   果然,两刻之后,顾平波领着一众使节往外走时,刚踏至行馆的次进院子,就见御前宫人从大门走了进来。   谢迟大致扫了一眼,并没有人捧着圣旨。不过,有傅茂川在分量也已足够,总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过来大张旗鼓地假传圣旨的。   傅茂川遥遥朝他们拱手:“诸位使节、敏郡王殿下、顾大人。”   一行人停住脚,各自拱手朝傅茂川还了礼,顾平波先一步道:“什么事劳得傅大人亲自跑一趟?”   “啊……也没什么事。”傅茂川一脸在御前宫人脸上常见的谦卑笑容,“就是……陛下方才刚忙完,听说使节们到了。陛下想着天色已晚,使节们舟车劳顿,也难免辛苦,就让我来传个话,让各位好好歇一晚,明日再觐见便可。”   话音落下,顾平波面色微滞,他身后的两国使节倒面露喜色,忙是一揖:“多谢陛下。”   “客气了,客气了。”傅茂川笑笑,又看向谢迟,“那臣就先回宫复命了,这边有劳郡王殿下和顾大人招待着。”   谢迟和顾平波一并颔首:“傅大人慢走。”   傅茂川一甩拂尘,领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气势颇足。谢迟微微侧头,两国使节们仍是一脸喜色,罗乌那个吁了口气,先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开了口:“我这两日都有些头疼,真是多谢陛下体谅。”   谢迟忙道:“那我一会儿叫太医去看一看。”   “哦……不不不,那倒不必。”那使节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连日赶路,有些累罢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就好,不必劳烦太医。”   他这话虽然很诚恳,并不似客套,但谢迟当然还是让太医去瞧了瞧。不然万一使节因为什么病症折在大齐,在当下的这个紧张局势下不知会出怎样的乱子,谁也担待不起。   眼瞧着皇帝施恩在前,敏郡王关照在后,两国使节都不由自主地愈发和善起来。他们原还以为,在他们的屡次挑衅之下,入了洛安必定会先吃个下马威呢,没想到人家从上到下都不计前嫌。   而顾平波想到昨日的意见不合,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与谢迟一道回到厅中后,他拱了拱手:“还是郡王殿下更明白圣心,老夫丢人了。”   “大人别这么说。”谢迟谦逊笑道,“都是为国办差,都是想怎么对大齐好,有什么丢不丢人的。我头一次担这样的差事,一时碰上了而已,日后还得请大人多加提点。”   翌日上午,使臣入宫觐见,傍晚时分含元殿开了宴席,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不少朝臣和宗亲都在座,谢迟虽然论身份依旧不算太高,但因为担着这回的差事的缘故,座次排在了前头,位在九阶之上。九阶之上除却皇帝,便只有顾平波和两国最要紧的四位使节了,菜色的安排也与底下的席位有所不同。   ——放在每一席最中间的两道菜,一道是糖醋排骨,一道是开水白菜。   糖醋排骨据载是开启两国邦交的菜。当年这道菜传入罗乌,罗乌太子吃了,连汤都没剩(……)。   开水白菜则是世宗时期罗乌使节入朝觐见时,呈上宴席的菜。当时世宗的皇后阮氏还只是御膳女官,别出心裁用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菜震慑住了使节,后来传为一段佳话。   关于这些,谢迟都细作过功课,心里对个中含义十分清楚。只不过,当开水白菜入口的时候,他还是惊讶了一下。   真的很好吃……   他虽然早知这做法中的奥妙,知道那看似清汤的汤底其实大有玄机,但依旧没想到一口白菜里的味道能鲜美丰富到这个份儿上。   下一刹他就想到了小蝉,琢磨着要是能让小蝉来尝尝就好了。   明德园里,叶蝉用膳晚饭,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打喷嚏。   这个喷嚏来得真是毫无征兆,从感觉到要打到把它打出来,都不过在一刹间。   于是叶蝉虽然反应迅速地扭过了头,但还是没忍住呛出了几粒米饭。元显、元晋、元明、元昕都眨着眼睛看她,她局促地揉了揉鼻子:“谁想我呢……”   “父王想您!”元明咧着嘴笑道。   “哎你个小坏东西!”叶蝉接过白釉递上的帕子擦干净口鼻,就伸手弹了一下元明的脑门儿。元明吐吐舌头不吭声了,元显伸手摸摸叶蝉的肚子:“也可能是妹妹想您!”   她又怀了一胎,这事谢迟暂且不知,但几个孩子和爷爷奶奶都知道了。一时间,连最小的元昕都很激动,蹦蹦跳跳地喊着要妹妹。   叶蝉经过上次的事,对这胎能不能是女儿有点虚的慌,不过她私心里也觉得怎么都该是女儿了——儿子都连着生了俩了啊!再来一个那她可能是送子观音转世!   再说,上次在郢山那边求签,菩萨不都说了吗,她命里有女儿,而且贵不可言——现下谢迟都加封郡王了,按规矩,郡王正妃的女儿生下来就能得封郡主,皇帝要是心情好没准儿还能封个翁主。翁主以上那就只有天家的公主们了,这么算来,翁主绝对算贵不可言了吧?   叶蝉这么“精打细算”着,认真地觉得,这回真的可以开始准备迎接女儿了。   第二天傍晚,谢迟终于又得空回了趟明德园,走进月明苑就发现四个男孩子都在。一二三坐在廊下捂着嘴偷乐,老四站在他们面前,看到他刚要开口,就被他三哥捂住了嘴。   “?”谢迟一看就觉得有猫腻,于是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进了屋,看见叶蝉便问,“那兄弟四个干什么坏事?”   叶蝉蓦地抬头,看见他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外面真热!   他并不是很爱出汗的人,但眼下一身淡青色的直裾衣襟都洇湿了,叶蝉一哂,端起手边的冰镇果子露朝他招手:“来解解暑。”   这果子露是里主要是杨梅汁,除此之外还有四五种对胎儿有益处的水果和药材,煮好之后加糖加冰,可口得很。不过赵景叮嘱叶蝉别太贪凉,这小小一碗她放了半晌也只喝了两口,现下正好拿来犒劳他了。   谢迟没多想,走到她身边坐下,端起碗刚喝了一口,她就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拍拍她的胳膊:“我身上都是汗,先别搂。”   然后就听她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地说:“我怀上小小知了啦!”   谢迟的手猛地一抖,紫红的汤汁顿时倾了出来,在衣裾上洇开了一大块。   果汁的痕迹常不好洗,这件衣服看来是没法要了——然而谢迟此时实在顾不上这些。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叶蝉:“你……又怀上了?!”   叶蝉诚恳地点点头。   ……天啊,元昕现在才一岁多。   谢迟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跳都不对劲了,随手把碗搁到了旁边的小桌上,一把抓住了叶蝉的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若是难过的厉害,你直说,咱不非得现在再添个孩子。”   叶蝉轻松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我挺好的,没觉得和怀元明元昕时有什么差别。若之后真有不适,我肯定告诉你。”   她不想做那种会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搭上性命的母亲,因为还有四个孩子需要她。而且,她自己也还没活够啊。   她于是郑重地向谢迟担保:“你放心吧,我能这么开开心心地告诉你这事,就是身子没事。而且赵大夫说了,这一胎和元昕隔了一年多,身子调养得还不错,怀元昕那会儿才真的有点险。”   元昕离元明实在太近了。她怀元昕的时候,元明半岁都不到呢。   谢迟紧张的神经被她安抚下来了一些,点了点头,这才顾上细想她方才的话。   然后他奇怪道:“怎么知道这胎是女儿的?赵景把出来了?”   “……那倒没有。”叶蝉扯扯嘴角,“但你这不是……都封郡王了嘛。都说郢山那个庙准,那我觉得这个女儿可以来了!”   哦!   谢迟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   再转念一想——怪不得陛下突然提前封了他做郡王,原来冥冥之中注定,女儿要来了啊?   他不禁有些激动难抑,搓了搓手,暗想自己带着四个臭小子一起宠个小姑娘的日子可算要来了啊!   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儿无忧无虑地长大,让她和她娘一样人美心善。除此之外,还要她博学多才,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既能高高兴兴地被家人宠着,也可以离家自己去闯出一片天。   谢迟在晚上躺到床上后,美哉哉地把这些想法都跟叶蝉说了。叶蝉连连点头,然后做了个总结:“我觉得你师娘那样就很好!”   在她看来,谢迟拿她当标杆,是因为他喜欢她。当然了,她也对目下的生活很满意,不过要给出身王府的女儿定个路线的话,她觉得卫秀菀更为合适。   ——卫秀菀是名门毓秀,众星捧月的长大,又聪敏过人。女扮男装进官学还能傲视群雄,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啊!   而且,卫秀菀还敢爱敢恨。对顾玉山不满意,人家虽有几个孩子在膝下,还是扭脸就和离回娘家了;待得顾玉山回心转意,她觉得可以重修旧好时,又能不顾旁人怎么说,说回顾府就回顾府。   那真是潇洒自在啊!   谢迟听完她的总结后扑哧一笑:“你说得对。不过师娘到底只是世家贵女,要是王府出这么一个翁主郡主,估计能混成洛安一霸。”   叶蝉倒觉得无所谓,只要她有家教不胡作非为,“霸”点就霸点吧,至少不被欺负。   当晚两个人都美滋滋地睡了,第二天,谢迟起了个大早,在赶回行馆前把大厨房的张喜和小厨房的陈进都叫来问了问,问他们能不能做开水白菜。   “……”张喜好悬没给他跪下,哭丧着脸说,“殿下,下奴要是能做那个菜,现在估计就能执掌御膳房了。”   陈进倒没那么容易放弃,咬着牙说试试看,但三天之后他把做得还算成功的开水白菜送进了洛安、呈到谢迟面前后,谢迟一口就尝出来了不是那个味。   他不懂厨艺,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总之就是吃起来不大对。   不过他又觉得还有改善的可能,便跟陈进说闲着没事就慢慢试试,做不出来也不要紧。   他主要是为了让叶蝉尝个鲜,外加开水白菜的主料是鸡汤,想来算是道温补的菜,应该对养胎也有好处。   然则陈进这一试就试到了年关,又试到了次年开春使节们心满意足地离开洛安。眼见着叶蝉的月份一天天足了,开水白菜的味道还是不对。   陈进很愁,感觉自己受到了厨艺不精的打击。   叶蝉也很愁,近来她听旁人随口念叨“母子平安”念叨得多了,很担心肚子里的女儿会被念叨成儿子,一想五个儿子站在面前就心情很复杂。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三月,上巳节过去,明德园里百花盛开。叶蝉在拿鲜花插瓶时突然腹中微痛,经了前两次的经验,她不慌不忙地扭头告诉青釉:“我要生了。”   倒是青釉顿时有些慌张,立刻冲出去拎住周志才的衣领就让他去找赵景,在书房读书的谢迟和孩子们闻讯也即刻赶来。他们赶到事先收拾妥当的产房的时候,叶蝉已经冷静地躺到床上了。   她看到他们,很严肃地说:“出去,你们都出去!”   “?”谢迟几步走到床边,“怎么了?”   前两回他都是陪着的啊,产房血气中对男人不好的那套说法他才不吃。   叶蝉在搐里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我担心你们在这儿,阳气太重,女孩变男孩……”   ——她这是什么不讲道理的说法?!   谢迟喷笑,不过看她坚持也就由着她了。毕竟是她生孩子嘛,天大地大她最大,她怎么舒心怎么来就好。   他于是领着六岁的元显和元晋、三岁的元明、两岁的元昕离开了产房,在廊下坐了一排。   叶蝉的喊声逐渐明晰,元昕的小手紧张地攥住元明的胳膊,元明慌慌张张地摸元晋的手,元晋不知道怎么好,一头栽在了元显肩上。元显一边拍着元晋的后背安抚他,一边都快把谢迟的手背掐紫了。   谢迟倾身一身胳膊,把四个都圈住:“不怕不怕!”   四个男孩子都小脸紧绷,用一副明显怕坏了的神色望着他。 第118章   叶蝉这一胎生得好像比前两次都慢了些。暮色低垂之时,屋里终于响起一声清亮啼哭。   谢迟连带四个孩子犹如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从廊下弹起,齐齐地奔向产房,元晋头一个喊道:“是妹妹吗?!”   刚将孩子包好抱起来的产婆一脸尴尬:“五、五公子平安……”   “……”五公子的四个哥哥外加亲爹全呆了。   元明悲戚地看向叶蝉:“母妃,怎么又是弟弟!”   话音未落,另一名产婆忽地悚然惊叫:“不对,王妃怕是还有个孩子没生下来!”   一语既出,一屋子人都是一震,登时无人再顾得上男孩女孩的问题。谢迟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怎么回事?!”   叶蝉脸上还挂着汗水,脸色惨白地抬头看自己的小腹:“怎么可能?!”   她已经生过两回了,无比清楚肚子里揣着个足月的孩子是什么样。眼下她虽然确实依旧小腹微隆,但若说她是有孕时进补的时候胖了些她信,说是还有个孩子可差太多了。   那产婆却道:“不会错的,奴婢当了一辈子接生婆,双生儿也接过几回了。王妃肚子里,必定是还有一个!”   叶蝉顿显惊恐,战栗着道:“可是……我生不动了!”   她现下已经筋疲力竭,这时候告诉她还有一个?!   产婆扭头向青釉递了个眼色,青釉会意,赶忙去端参汤和催生的汤药。她出门时和在外间指点的赵景碰了个照面,赵景如梦初醒,旋即上前走向谢迟:“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迟原本遍身冷汗,被他一叫也回过神,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夫人怀的双生胎,你怎么不早说?!”   赵景懵然间已被他拎着抵至墙边,耳边一片府中公子们的惊叫。赵景不敢多愣神,连忙解释:“在、在下实在没看出来啊!眼下、眼下殿下您先消消气!在下方才看五公子身量便不大,腹中那个只怕更小。夫人这一胎难免凶险,稳妥起见,请殿下您从太医院求个太医来……”   谢迟手上一颤,蓦地松开了他,强定住神:“会有多凶险?”   赵景被他一松就滑到地上跪下了,听他张口就问这个,连头都不敢抬:“轻、轻则生得艰难,多遭些罪,重则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风声一划。赵景抬头望去,便见谢迟已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   他怔了一怔,不得不硬着头皮追赶出去:“殿下,万一王妃在您回来之前生了,万一母子只能保一个……”   “废话!你把王妃给我保住!不然我杀你全家!”   ——叶蝉在房中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咆哮,过了片刻,赵景趔趔趄趄地折回了房中。   他倒不怕“杀你全家”这话,因为他全家也就他一个人。爹娘都走得早,他早年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拜师学医的。   可是,他也不想死啊!!!   赵景一时满心悲壮,撸袖子上前便给叶蝉把脉。   叶蝉消沉了一会儿,努力整理着思绪,告诉自己这样不行。   赵景只说这一胎会凶险,没说她必死无疑。可她如果泄了气不生,那估计是一定会一尸两命的。   她要是撒手人寰,谢迟得多难过啊?他都当郡王了,日日被他搂在怀里安睡的都只有她一个,她现下反倒把他一扔自己走了?那不成。   叶蝉重重地吁了口气,又深吸进去:“先把孩子们带出去。”   屋里围着她的下人们这才注意到四个吓傻了的小公子还在屋里,赶忙上前要抱他们走。几个孩子却都不肯,元晋抹着眼泪说要在屋里陪她。叶蝉咬着牙克制了一下腹痛:“元显,你是当大哥哥的,带弟弟们出去玩,听话。”   她的语气格外严肃,孩子们都没听过她这样说话。于是元显鬼使神差般地决定听她的话,伸手拽拽弟弟们:“走,我们出去。”   明德园外,谢迟一路纵马疾驰,但马怎么跑,他都嫌不够快。   其实马是御赐的好马,要是还不够快,也没什么能更快的了。可谢迟心里实在焦灼,一路上猛挥马鞭。那御马跟了他几年都没受过这份儿委屈,到了宫门口被他勒住时猛地一抬前蹄,谢迟猝不及防后仰摔下。   “哼哧——!”御马喷了一口鼻息,抬腿就要跟来牵它的宦官走。   谢迟爬起身,有所察觉便拍了拍它:“对不起,别生气。”然后又失魂落魄地朝宫门走去。   彼时天色已很晚了,宫门处的守卫又见他精神不对头,就上前拦了他:“敏郡王殿下,您这……什么事?”   谢迟定了定神:“我想请陛下赐个太医。”   “……这事您还亲自跑一趟?”守卫不解地打量着他,“您写到折子让人送进来,御前宫人就能替您安排了。”   谢迟精神恍惚,扬拳就要打过去,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蓦然回神,拳头急急一偏砸在了墙上。   他竭力克制着情绪道:“我妻子现在正难产,我能等他们看折子吗!”   “……”夜色之下,守卫被他目眦欲裂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哆嗦。而且守卫也日日习武,自然看得出来他那一拳原本想往哪儿招呼。   硬是别开了,说明这位敏郡王真不想惹麻烦。   他看了看周围几个正不知是否该拔刀的同伴,踌躇着先行做了退让:“殿下请。殿下您还是……克制一些,不然万一御前失仪……”   “多谢。”谢迟实在没心情听他多说,听到他同意他进去,就提步走了。   紫宸殿里,皇帝正批着奏章,乍然听见宦官口气慌张地说“陛下,敏郡王求见”不禁一愣。接着他刚一抬头,便见谢迟趔趄着进入视线,二话不说就跪了:“陛下,臣想求陛下赐个太医……”   皇帝蹙了蹙眉,然后起身走向他:“怎么了?家人病了?你起来说。”他说着伸手扶了一把。   谢迟站起身:“我妻子……”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出口又意识到不对,猛摇摇头,“臣的王妃,怀了双生子。早先没诊出来,如今生下一个才知还有一个,府中的大夫说会有凶险……”   “傅茂川,告诉太医院,让王昌兴带着人去。”   王昌兴是太医院里掌管妇科的,医术高明,救人无数,连谢迟都有所耳闻。   傅茂川施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大殿,谢迟要俯身拜谢,被皇帝拦住了:“行了,至亲至爱命悬一线的滋味儿,朕比你清楚。”   谢迟满心的惊惧不安不知怎的被这句话激成了一股委屈,没能忍住,他只好别过头抹了把眼泪。   皇帝拍了拍他的背:“喝口茶缓缓就快回去吧,朕不多留你了。”   “多谢陛下……”谢迟颔首。皇帝也没留他在内殿用茶,让宫人把他领去了侧殿,觉得他在侧殿能放松一些。   若是焦灼得无处发泄想摔东西,那也就随他吧。皇帝记得皇后生皇三子难产那会儿,他在长秋宫里摔了不止一只杯子。   只可惜,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还是没养大。皇后也因此伤了身,后来又遭了长子离世的打击,早早地就去了。   那是他十数年来的一块心结,他有时甚至会想,如若自己不那么专情,常去见见别的嫔妃,这厄运会不会就不会落到皇后头上?   但他再怎么想,也已经晚了,人死不能复生。   如今谢迟落进了类似的境遇,他只能替他向上苍祈祷一下,希望不要是类似的结局。   明德园,谢迟和太医陆续赶来的时候,叶蝉还没生下来。   她一直咬着牙在努力,可孩子就是不肯出来。赵景说生得越慢孩子越危险,她也想保孩子周全,可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全都没用。   于是谢迟一进屋,就看到叶蝉在抹眼泪。产婆苦口婆心地在旁边劝她别哭,说这会儿哭格外伤眼睛,但她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谢迟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你别怕,有太医在。”   几个太医院的妇科太医已经在那边看起了赵景的方子,不过片刻就决定把方子完全推翻重写了。   深受打击的赵景一脸颓丧,凑在一旁听太医们的讨论。   叶蝉抽噎着跟谢迟说:“我没力气了……”她就连下一句话都缓了好几口气才说出来,“我觉得我活不成了。”   “别瞎说,不会的。”谢迟吻了口她的手背,“你命里的女儿还没来呢,这胎一定母子平安。”   这话说完,他突然很担心肚子里没生下来的这个就是她命里的女儿。   菩萨说她的女儿贵不可言,可没说她能母女平安。万一这孩子生下来,她却香消玉殒了呢?   谢迟打了个寒噤。   几步外的地方,太医们迅速议好了药方,王昌兴将方子一把塞给了同来的医女:“照着这个,快去煎药!”   青釉匆匆地领着医女去了后院,王昌兴又走到谢迟身边欠了欠身:“殿下,请让在下为王妃施针。”   谢迟赶忙让开,又不敢走远,找了个不碍事又能让叶蝉看见他的地方站着,手心里全是汗。   如此这般,又折腾了大半夜,孩子好歹是出来了。但这孩子着实是格外小,才刚三斤出头。而且脸色已憋得发紫,医女拎着他的脚拍了半天的脚心,他才虚弱地哭了两声。   又是个男孩。   ——几个时辰前还在盼女儿的谢迟突然无比庆幸。因为假若那送子观音庙应验的话,眼下女儿还没来,说明叶蝉肯定能活下来。   他长松了口气,想走出产房缓一缓,却刚迈出回廊就脱力地跌了下去。   “……殿下。”刘双领忙要扶他,谢迟摆了摆手:“我坐一会儿。”   然后他就这么在满天星辰之下缓起了气儿,眼下正值三月,夜风也已不算寒冷了,他却觉身上一阵阵生着凉意,时而让他猛打哆嗦。   又过了片刻,王昌兴走了出来,看见他在那儿坐着,上前揖道:“殿下。”   谢迟偏了偏头。   王昌兴道:“臣会再留几天,照看王妃和小公子。这个……还有一言,臣得直说——王妃这一回虽然伤了身子,但性命无虞。小公子就……”他沉了一沉,“能不能养下来,得看天数了。”   他说完后,谢迟木了好半晌才做出反应,摇了摇头:“没关系,多谢各位大人。”   叶蝉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谢迟这么想着,但还是在叶蝉入睡后,去陪了陪孩子。   在元明出生的时候,他曾经新奇于原来新生的孩子这么小。但这个孩子,大约只有元明的一半大。   元明元昕生下来时都白白胖胖,比他早几个时辰出生的哥哥也还算康健。唯独他,胳膊腿都细细得让人不敢触碰。   他在乳母怀里睡得昏沉,谢迟静静地看了好久,才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   软软的感觉触在指尖上,谢迟眼眶一酸。   他其实知道,如若他选择保小,孩子的状况大概能好一些。同时他也清楚,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也还是会保叶蝉。   因为让孩子遭这份儿罪,他或许不是个好父亲。可如果为了个没生下来的孩子就把发妻推进鬼门关,他就连人都不是。   可是现下看着孩子这样,谢迟真的心如刀割。   他还这么小,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不知道父母亲什么样子,就已面对说不清哪天就要断气的境遇。   产房里,叶蝉这一觉睡去,疲惫就像海浪一样把她包裹了起来,她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她便听说了两个孩子的状况:五公子没事,能吃能睡能哭闹;六公子能不能活下来,看命。   至于她自己也伤了身的事,谢迟暂且没敢跟她多提,不过叶蝉还是意料之中的哭了一场,谢迟搂着她,轻声轻语地哄了半天。   他说,没事的,我们的孩子肯定命大。   他说,六是个吉利的数字,这孩子行六,肯定能逢凶化吉。   他还说,太医还在,会好好给他调养的。   可是这些话他说得自己都没底气。新生的孩子什么药也不能用,太医开了药膳让乳母进补,也不知能有多少效果。   叶蝉失魂落魄地在他怀里卧着,过了半晌,她忽然动了动:“谢迟。”   谢迟低头看她,她仰起脸:“我能不能自己喂他?”   谢迟锁眉:“不能。”   “都说母子之间是生来就有感应的……”   “那也不行,你身子太弱了。”谢迟在她头顶揉了揉,“乖,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他的命,你不能再费气力了。”   叶蝉撑起身:“我就自己喂一个月!”   “……坐月子最要紧了好吗?”谢迟叹了口气,斟酌了会儿说,“你自己喂三天吧。”   那也太少了!她估计也得吃药膳进补才能救孩子,三天,药膳都吃不了几顿!   叶蝉踌躇了一下:“那半个月。”   谢迟:“……”   “十天!就十天!”叶蝉攥住了他的手,一再退让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咱们就当他活不久,多疼一疼他,行不行?” 第119章   敏郡王妃生孩子伤了身的消息,是和敏郡王府添了两个儿子的消息一起传开的,同时也提了第六子体弱的事情。   这不是有人嘴碎,而是为了让送贺礼的人迟些再说。要不然,万一孩子突然没了、王妃身子不好、阖府难过不已,谁咣叽送来个贺礼,尴尬不尴尬啊?   结果吧,第三天,谢周氏和叶蝉的母亲叶甄氏就前后脚到了。   叶蝉当时正乖乖地吃着厨房按药膳方子给她做的药膳,啃着一只三七蒸鸡的鸡腿。三七蒸鸡用的是鲜嫩的小母鸡,剁块后和用热水润软的三七外加调料一起放在碗里蒸。蒸的时候碗要封死,保证药尽数蒸进鸡里。   这其实算是个产后常用的进补方子,不过叶蝉前两回生的情况都太好,赵景就没让她用药膳,喝喝乌鸡汤鲫鱼汤就养回来了,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这回她伤了身,太医说这个补气养血,对她好,对孩子也好,她才吃了起来。   然后,在谢周氏和叶甄氏来之前,叶蝉本来在啃着鸡腿苦中作乐,暗说这做法还挺好吃的嘛,调料清淡但更能衬托鸡肉的鲜美。从前都没吃过,这回借着伤身竟然还尝了个鲜!   接着谢周氏和叶甄氏就来了,俩人都是进屋一看见她就抹眼泪,哭得啃鸡腿的叶蝉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叶蝉于是怔怔地放下鸡腿,东张西望找帕子。   叶甄氏赶忙道:“你吃你的,娘就是不放心,来看看你。”   谢周氏也说:“是是是,我们不打扰你,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然后俩人一起叹了口气:“唉……”   刚迟疑着重新捧起鸡腿的叶蝉:“……”   再然后,谢周氏和叶甄氏竟然商量了一下,打算轮流照顾她坐月子。   叶蝉傻了。   不止是叶蝉傻了,她身边的下人们都傻了。青釉原本对她身边的事最熟悉,端茶倒水做什么都信手拈来,结果两位长辈往这儿一镇,青釉禁不住地发虚,整个人都变得束手束脚的。   叶蝉便这么心情复杂地过了大半日。当天晚上,谢迟过来后,两位长辈才去休息。叶蝉边喂着小六边跟谢迟说:“不成啊!这不成啊!我娘要照顾我就算了,奶奶都多大年纪了!你得去劝劝!”   但谢迟跟她想法不太一样,谢迟说:“奶奶担心你嘛,而且奶奶到这个岁数了,见多识广,能照顾好你。”   “……不不不!不行!”叶蝉很坚定,“你想想,奶奶忙来忙去的,万一磕了碰了呢?万一摔一跤呢?是不是也是事儿?”   这倒是,老人就怕摔。   叶蝉见他有所松动,趁热打铁:“再说,我这儿八个侍女四个宦官,如今太医还守着,太医还带着医女,加起来也很见多识广好吗!”   谢迟噗地笑了一声,伸手就摸她的头:“我知道,那肯定比奶奶见多识广。一会儿我去跟奶奶说说,你别管了。”   叶蝉又道:“替我谢谢奶奶啊!”   她不愿意让奶奶在这儿忙前忙后,不过感动还是挺感动的。奶奶平日里都犯不着亲自干活,必定也清楚她这里不缺人,还非要过来,那是真的担心她。   谢迟于是就尽快去劝谢周氏去了。他在月明苑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厨房外的廊下找到了人,她正拿着柄团扇对着个小砂锅扇风,见他过来,笑道:“太医说小蝉晚上还得进一碗汤,我给她凉合适了再端进去,这样直接喝。免得她嫌烫先晾着,再晾得过凉就不好了。”   “让奶奶操心了。”谢迟笑笑,坐到谢周氏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开口劝她。   谢周氏低头扇着汤,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听他说完却笑了:“放心吧,明天我就不管了。今儿个我也看出来了,我在这儿小蝉是不踏实,总让下人关照着我。”   谢迟心说多新鲜,您都快七十了,谁能放心地看着您忙啊?   “你照顾好她。”谢周氏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沉,令周遭的氛围都一下严肃了不少。谢迟颔首应是,谢周氏看看他,又说,“不能再让她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生了。”   “……我们真没想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生啊。”谢迟一提这个就懊恼,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问过赵景有没有什么药能用,可赵景说,一来并非一定有效,二来伤身得很。她怀上元昕那会儿,我也问过赵景,元明元昕离得太近,是不是不生比较好,赵景说她胎像不错,道还是顺其自然生下来好。”   ——平常不能喝药避子,那就只能随缘怀;怀了不能堕掉,那就只能生啊!   谢周氏听他说完,却哑了半天。   她本来是想跟他说,小蝉禁不住这份儿折腾,如若他平常克制不住,不妨去找找府里的妾室。虽然那样做小蝉心里必定不舒服,可是总比一次次生孩子伤身之后早早地离世强吧?两害相权你得取其轻啊!   听他这么说完,谢周氏才意识到,他其实也早就担心过这个问题,但他根本没往妾室那儿想。   他眼里心里都装不进去其他人了,那他们的情分就比她所想的还要深,这口她没法儿开。   谢周氏闷了会儿说:“趁着太医还在,你明天请教请教太医吧。当今圣上是只钟情皇后一个,可我听说雨露均沾的皇帝也不是让个个嫔妃都生孩子,宫里必有些好的避子良方。”   谢迟一想,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便即刻应道:“好,我明天就请教太医!”   谢周氏点点头:“这汤行了,你端进去吧,我就回去歇着了。”   谢迟起身颔首:“奶奶慢走。”又递了个眼色示意下人赶紧搀扶。   卧房里,叶蝉看到谢迟亲自端着汤进来新奇了一下,然后闻出是药膳,指了指怀里的小六:“等一会儿,等他吃饱我再喝。”   “放凉了就不好了,我喂你。”谢迟坐到床边揭开砂锅盖子,叶蝉一瞧,又是鸡!   不过这回是鸡汤,而且和中午那个味道明显不一样。她于是还挺好奇味道,抱着孩子往谢迟身边凑了凑,就着他送过来的汤匙先喝了一口汤。   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就是挺鲜的。   叶蝉咂了咂嘴:“味道不错啊,这里面放了什么药?”   谢迟迟疑了一下,含糊道:“方子上写的是……紫河车,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   叶蝉点了点头,当然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这名字挺雅气的,应该是草本一类的东西?长在河边的?   看她没再追问,谢迟就猜她肯定是被名字骗住了——他刚开始都被名字骗住了!后来闲来无事查了书才知道是什么!   他还连带着翻到了不少其他的药名,然后就觉得,这些大夫真会玩儿,奇奇怪怪的药材大多有个雅致的名字。   紫河车这种完全听不出是什么的就算了,书里还有种药材叫望月砂——这么清新脱俗的名字,结果竟然是兔子粪!   除此之外还有,夜明砂是蝙蝠粪,五灵脂是寒号虫粪。   看完这些之后,谢迟觉得,还好叶蝉只用吃个紫河车……   当然,他还是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她紫河车是什么的。   当天夜里,叶蝉又爬起来喂了小六好几回。每回她一起来谢迟就跟着起来,撑着眼皮坐在旁边看她喂孩子。   按她的意思,当然是不需要他这么折腾的,反正他又没奶(……),但他担心她身体太虚会喂着喂着自己出点事。   他还试着劝她说:“我觉得夜里可以让乳母喂两回,反正乳母也在用药膳,你好好睡一觉。”   叶蝉摇头:“我总共就喂他十天,没准儿多喂一天他就更好一点呢?”   他现在可命悬一线啊!   第二天一早,叶蝉带着两眼乌青再把小六抱过来的时候,左看右看,感觉他好像确实比昨天白嫩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也有可能是错觉。   叶蝉心情复杂地一声笑叹,手指碰了碰他软软胎毛:“你要活下来啊。你活下来,哥哥们肯定都宠着你,好吃的都归你。”   与此同时,谢迟把太医请进了书房,请教避子良方。   王昌兴首先直言不讳说:“王妃这回伤了身,没个三四年养不好,这三四年里应该都不会有孕的。”   谢迟点点头,王昌兴略作沉吟,又道:“不过殿下若不放心,可以施针避子。这针法太医院不少人都会,殿下若能请旨让陛下赐个医女留在府中,每每行房之后为王妃施针便是了。诚然这法子也未必是万全,但配着施针,还可每个月用一两回避子的汤药,这样喝得少些,也就不太伤身了。”   施针?   赵景也在屋里,谢迟下意识地便看向了他,明摆着意思是:你怎么没提过这事?   从太医们到了明德园便饱受打击的赵景当场就跪了,无语凝噎:“在下真是不会!施针讲究多,是门单独学问,普通医者不过会些皮毛,实在不敢乱试没学过的针法。”   王昌兴拈须一笑,打了个圆场:“是是是,即便在太医院中,针灸也是单独的一科,旁人是不敢随意上手的。”   谢迟倒是本来也没想为难赵景,笑了笑就让他起来了。然后他谢过太医,便提笔写了封折子求陛下赐个医女留下,折子写罢后他叫了刘双领进来,但想了想又摇头说:“算了,我自己跑一趟。”   他知道这事不急,折子递进去,让御前宫人得了空给安排就行了。可他还想另外请个旨,在家歇几个月,多照顾照顾叶蝉。   皇位是要紧,可还是她的平安更要紧,何况现下还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多久的小六呢。他是做丈夫做父亲的人,这会儿就该多陪陪他们。   在紫宸殿禀完话后,谢迟连头都不敢抬。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可又觉得对于皇帝来说,这大概多有些可笑——储位之争正愈渐激烈,一旦成功便可等着君临天下。他却在这个时候要告个长假,在家陪妻子孩子。   皇帝也确实沉了半晌,才说:“朕一直很器重你。”   谢迟低着头:“是,臣明白。”   殿中又静了须臾,皇帝踟蹰着再度开口:“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储位之事?是自卑于自己的血脉,还是觉得自己才能不够?”   从私心来讲,他体谅谢迟心里的担忧,可作为一国之君,他觉得谢迟现下的打算太鲁莽了。他想告三个月的假,三个月里朝堂局势不知能起怎样的变化,三个月后他再想争,可能也来不及了。   谢迟默了一会儿,却道:“都不是。”皇帝眉头微锁,他顿了顿,又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之事不能放在齐家之前。若臣为了储位枉顾妻儿,就算有机会入主东宫,日后也绝非仁君。”   “臣不知自己有多少才能可以为国谋福,臣只想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现在,他能顾好家人,他就踏踏实实地照顾家人;来日,他若有能力承继皇位,他会好好地操心家国天下。   如果总是追随着欲望去渴求更多,而不顾眼下已有的东西……那欲望是没完没了的。   今天他可以舍下妻儿去一心夺位,明天他就变成不顾民间疾苦的好大喜功的皇帝。   谢迟不允许自己那样。如果他真的被贪欲统辖,那他宁可立即止步,免得日后害人害己。   皇帝冷着脸盯了他半晌:“准奏了,退下吧。”   “谢陛下。”谢迟跪地一拜,安静地告退离开。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傅茂川看着皇帝愈发冷厉的神色,后背冷汗直冒。   然后他闷着头上前去研墨:“陛下息怒。”   又片刻的安寂,之后皇帝似有愠意地叹了一声:“他和朕,不一样。”   傅茂川不敢接话,垂首稳稳地研着墨,心想,得,敏郡王的富贵到这一步算是止步了。   其实皇帝倒没生气,只是心里实在滋味难言。   他一直自问是个好皇帝,他与皇后再伉俪情深,也不会说皇后比天下更重。   谢迟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诚然谢迟也没说妻子比天下更重,但在谢迟眼里,此事应该脚踏实地一件件来,而不是权衡之后舍弃其一。   当年皇后病重之时他都还在殚精竭虑地批折子,数算起来,大概可以算是他为天下舍弃了皇后吧。   他突然觉得,谢迟好像比他更……实在?   谢迟更珍惜、更在意眼前已有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儿的好高骛远。   皇帝忽而冒了点念头,在想这样的性子是不是很适合来守着太平盛世下的江山?但这念头也只是冒了那么一下,就被他摇头摒开了。   立储是大事,他不能让私心搅扰自己太多。其实在太平盛世中长大的富家子弟,没有太多的野心和血性,生出他这样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他不能由着自己看谢迟什么都好,还是得多看看他的才能。   这三个月里,谢迟若被甩开太多,他也不会去拉他。   他必须做到不偏不倚。 第120章   又过了几天,谢迟给小五想好了名字,写在纸上拿给叶蝉看:元晖。   名字是个好名字,不过叶蝉看到后的头一个反应便是:“那小六呢?”   谢迟说:“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百岁。先这么叫着,算是缺什么补什么。”   起名上是有这种讲究,比如五行缺水的就常用“淼”字做名字,或者选个带水部的字。   叶蝉酸涩地笑了一声,低头冲怀里的小六念了两声“百岁”。小六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什么反应。   其实,太医说他这几天养好了不少,分量也确实已经重了好几两。不过,跟同日出生的元晖、还有比他大的元明元昕相比,他还是显得特别虚弱。   最明显的大约便是他哭起来的声音很低。   元明元昕都是打从一出生开始就会放声大哭的孩子,元晖稍微弱一点,可是饿了渴了或者有点什么不舒服了,也会扯着嗓子哭到大人们都围过来哄他才算完。但百岁哭起来的声音总是小小的,呜呜咽咽哼哼唧唧,从来就没响亮过。   太医说这是气力不足导致的,就和人一样,虚弱到了极致,连哭都没有力气哭。   七王府里,谢逐正在书房里读书,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他从半开的窗户往外一看,便见宦官们都在点头哈腰,谢追正铁青着脸色往里走。   谢逐嗤地一笑,搁下书往外迎:“怎么了这是?来我这儿讨债吗?”   谢追气哼哼地坐下了:“气死我了!”   谢逐打了个手势示意宦官去沏茶,坐到与他隔着一方小案的椅子上,了然道:“这是在明德园吃了闭门羹了吧?”   谢追一张脸绷得能吓死人,缓了半晌,拍桌子道:“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说他不上进,从前他比谁都上进。如今可好,储位放在前头,他差事办得都不错,陛下也器重他,结果他说告假就告假?他是混到郡王觉得该知足了还是怎么地?”   他这么说,谢逐能说点什么?只能劝他:“消消气消消气,他不争,这不也还有你我在朝堂上?我们好好争。”   眼下的局势大家都明白,陛下最初点的那三十多人,已经因为各样的原因被筛下去了不少,目下还剩不到二十个。   这二十人里也早已分出了派系,眼下还能粉饰太平,但早晚会有杀红眼的一天。到时候,角逐出来的胜者能宽容对方,那是皇恩浩荡。寻个名头治罪,也只能认栽。   所以,在谁也不敢担保自己准是胜者的前提下,自然己方的力量能大一些是一些为好。   谢追在发愁的也是这个。他们三个里,他和谢逐的身份高些,但谢迟每次差事都办得漂亮啊。陛下若按亲缘论,那他和谢逐胜算高,若按才能选呢,就是谢迟机会大。   原本他们算是占了两样优势,现在谢迟一撤,就剩一样了。   谢追越想脑仁越疼:“十叔那边的谢辸明摆着跟六伯家的谢逯凑一块儿了,谢逯又刚得了兵部的差事。你说他要是跟将军们混熟了,这……”   单是混熟还不要紧,万一哪儿起了战事,陛下把他派出去打一仗呢?到时有战功在身,那可就真成了劲敌。   除此之外,还有位顺郡王谢连也在往上冒。这一位从前不显山不露水,一道入朝听政之后他们才发现,他可真是善钻营。满朝的文官对他风评都不错,来日估计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谢追疲惫地倚在椅背上:“这可怎么办啊……谢迟怎么心这么大,皇位都说不要就不要吗!”   谢逐也一喟:“咱着急也没用,等着吧。三个月,说慢是慢,说快也快——不就是等他家孩子过了百日?到时候咱备个厚礼去找他,好好问问他日后打算怎么办。”   宜翁主府,崔氏听说了敏郡王府的事,思来想去之后,吩咐宫女说:“既然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好,就先给王妃备礼。寻些上好的山参灵芝给她送去,她用得上。”   身边的宫女怔了怔,小声说:“奴婢觉得,敏郡王府专门透出孩子不太好、王妃又伤了身的事,是想让旁人迟些再贺……”   “我也没说是贺礼啊。”崔氏笑了笑,“去吧。”   宫女便不再劝,福了一福,便去照办了。   崔氏自然清楚敏郡王府的意思,洛安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她心里都有数。不过她觉得,不能贺是一回事,她想对敏郡王妃表表心意,是另一回事。   她挺喜欢敏郡王妃的,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敏郡王妃总带着笑,让人看着都高兴。而且,崔氏经历过一个不好的丈夫、经历过长子离世,她比大多数命妇都更清楚,这世道女人不容易。   所以她真心实意地希望敏郡王妃能把身子调养好。虽然她知道敏郡王是什么样的人,知道这位王妃比她当初幸福得多,也还是想帮一帮她。   “娘……”崔氏正出着神,宜翁主从房里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递给她一页刚描完红的字帖,声音清脆地问她,“好看吗!”   崔氏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而后刹那回神:“这字帖你从哪儿拿的?”   谢宜指了指书房:“在一只大箱子里找到的,傅母说,比她的字好看,让我照着这个练!”   这是元晰从前没用完的字帖,张子适写的。   崔氏心里一阵酸涩。   自那封报平安的信之后,他们就没再有过任何联系,不是不想,而是她觉得有些念想断了也好。   太子纵然死后被废,但她与太子没有和离,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嫁。   而且,太子死的时候,她和张子适都在场。陛下不追究,是因为陛下大度,是因为陛下也恨太子。可若陛下觉得她和张子适不清不楚的,那件事在陛下眼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说不清了。   如若他们当时当真有什么,那崔氏也认。可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发乎情止乎礼,一直克制得很辛苦,她不想让任何事情脏了那段情分。   所以,这辈子……可能到底是有缘无分吧。   但崔氏的念想还是没有变。她还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返回洛安,她可以再见他一面。   也许那要等到很多年后,也许他那时已经娶妻生子。但没关系的,她只想远远看一眼,只想知道他远在甘肃的这些年,是不是过得都还好,就可以了。   然后,他们就真真正正的一别两宽。   一个月转眼过去,在天气愈加温暖的四月里,谢逢在难得不当值时,在书房里算了一上午的账。   ——敏郡王府没传出坏消息,这说明六公子至少在这一个月里没出事。能活过满月,身体大概就会好很多,再过了百日就更好一些。   这事个好事,谢逢当真高兴。可这也意味着,他这当叔叔的得备两份礼。   元明出生的时候,打的长命锁花了五百两银子,元昕那时是二百两。现下这两个……太小总归是不合适的。   可府里近来确实拮据。   虽则他的兄长们,还有谢逐谢追谢迟、外加忠亲王府一直都在帮他,可最近胥氏有孕,得进补吧?产婆得请吧?乳母得提前备下吧?这就零零散散地花了不少钱。   在往前算,他一个兄长冬天时大病了一场,也花钱如流水。   另外几位庶母也都已不年轻,时常有点小病小在,都是开销。   除此之外还总有不可避免的交际应酬上的开支。这方面,他从前不太在意,现在反倒更加不敢省了。因为落罪的事情,他在洛安已一度让人避之不及,再不多花钱走动,他会更加寸步难行。   可谢迟那边……   谢逢知道谢迟不在乎这些虚的,可他还是想尽份心意。   敏郡王府帮他太多了。   谢逢于是在书房里急得抓耳挠腮,南宫氏进了屋他都没察觉,她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才一下回了神。   “……你怎么来了?”他莫名地有点心虚,南宫氏扯了扯嘴角:“胥姐姐说你一早就把账本要走了,愁钱了是不是?”   然后她递了两张银票给他:“二百两,我自己攒的,你先拿去用。”   谢逢:“……”他闷了半天说,“我怎么能动你的钱。”   “我的钱也是府里给的月例啊。”南宫氏说着,又递了两张给他,“这是胥姐姐的。她大着肚子不方便,让我拿给你。”   谢逢:“……”   南宫氏嗔道:“别总愁眉苦脸的。要不你立个字据,钱债肉偿?”   谢逢被她说得蓦然一笑,脸都红了:“嘴巴越来越毒!行,我今晚找你还债去。”   “今儿还是算了吧。”南宫氏啧嘴,“胥姐姐有着孕,你多哄哄她。别让我操心啊,我走了!”   南宫氏说完就轻轻松松地走了。   谢逢:“……”   他心情很复杂。两年前吧,他府里这两位还在为了他争宠呢。后来府里落难,她俩反倒关系越来越好。现在他甚至时常有种错觉,觉得她俩才是关系真好,他呢,是被她俩推来搡去哄对方高兴的道具。   谢逢对此无语凝噎,觉得是个好事吧,又笑不出来。   明德园里,叶蝉迎来了自生完双生子后最开心的一天!   不是因为出了月子,而是因为太医说,百岁应该能活了——虽然身体还虚,如果着凉生病会比别的小孩子更危险,但是不至于随时可能断气了!   叶蝉于是大喜过望,大喜过望之下她连胃口都好了,大上午的就想吃冰糖肘子。   中午又点名叫了俩大菜,四喜丸子和清蒸鱼。   晚上呢,她想到个坐月子时进补的东西,便跟青釉说:“我想再吃一顿那个药膳解馋,是鸡汤,用的药叫紫什么河的。”   青釉认真想了想:“……紫河车?”   然后叶蝉就从青釉口中得知紫河车是个什么鬼了。   于是,谢迟正在书房外陪孩子们玩着,就看叶蝉面色僵硬地走了过来。他以为她有事,便让孩子们先进屋吃点心,结果叶蝉张口就问:“那个紫河车是……胎、胎盘……?”   谢迟:“……”   “是。”   叶蝉蓦地扭脸扶墙:“呕——”   她眼下胃里倒没什么可吐,就是反酸干呕。谢迟神色尴尬地给她拍背顺气,她呕了半天,用帕子抹了抹嘴,又神情挣扎地问他:“是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谢迟:“你自己的你自己的。”   叶蝉:“呕——!!!”   “?!”谢迟哭笑不得,“怎么自己的还吐啊!”   叶蝉从干呕中偷闲争辩:“让你从自己身上切块肉炖汤喝,你喝得下去吗!”   “……”谢迟一时觉得很有道理,但这会儿当然不能顺着她说,只能劝她道,“我觉得不是这么说的,你看猪肉牛肉、鸡鸭鱼羊咱们平常都吃,我们都是靠这些养起来的,那吃吃自己跟吃它们也没差别嘛。”   叶蝉:“呕——”   谢迟:“……再说,你没有走神咬嘴唇咬下薄皮咽下去的时候吗?怎么嘴上的你能吃,胎盘就不能了?”   叶蝉:“呕——”   谢迟:“……”   罢了罢了,由着她呕吧,先呕舒服了再说。   半刻后,叶蝉终于呕痛快了,被谢迟扶进屋去坐。刚才一直在屋里暗搓搓围观她干呕的四兄弟不住地埋头偷笑,被她瞪了之后又硬绷起脸,正襟危坐。   元明端着酸梅汤来讨好她:“娘您喝!”   叶蝉很想维持住威严拒绝讨好,但是吧,酸梅汤对于刚干呕完的人来说,确实诱惑力很强。   她于是就接过碗来,喝了一口。   谢迟坐在书案前闷头又笑了两声,接着问她:“那晚上你还要那汤吗?”   叶蝉一个眼风扫过去,谢迟赶忙闷头不做声了。   入夏,天气从暖和逐渐变成炎热,洛安城中卖冰碗的小贩生意愈发兴隆的同时,南方数城都渐渐紧张了起来。   ——又有很久没见一滴雨了。   许多河道都已干涸,大地皲裂,农户们挑水灌溉庄家变得越来越难。   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久旱必有蝗。   七月末,蝗虫如乌云一般压过一城又一地。谷粒被吃净,庄稼的杆子也被啃断。人们尚还无暇反应,它们便又已飞起,呼啸着袭往下一地。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八月,原该秋收的时节,延绵百里颗粒无收。皇帝下旨免去赋税,但减免赋税并不能让百姓有粮糊口。   九月,朝廷开仓放粮,然则灾民众多,存粮有限。   十月,许多地方已然转冷。没有钱粮果腹的百姓不得不举家奔逃,想逃到江南富庶的地方,或者都城洛安,求一口米活命。   十一月,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有山林的地方,野菜早已挖净,树皮也已扒光。四处都可见饿死的灾民,四处都有走兽在啃食尸体。   白天是野狗,夜里有野狼。   腊月,大批的流民涌至洛安城外,人数日渐增多。许多守城官兵在抵挡流民时被打死,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这座盛世之中的大齐都城,顿时变得危机四伏。 第121章   谢迟因为那三个月的长假,确实耽搁了不少事。朝堂上风云变幻了好几轮,他再回去时,发现入朝听政的宗亲又少了好几个,自己一时也不太插得上话了。   于是他便暂且在光禄寺担了个闲职,每天料理料理日常事务,平平无奇地过了一阵子。   倒是蝗灾这事,让整个朝野又紧张了起来。   城外闹起了事,皇帝连夜急召朝臣议政,他们几个宗亲也被叫了进去。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却是满屋子的安寂。天灾人祸总被放在一起说,但其实,天灾总是比人祸更可怕的。   因为天灾总会招致人祸,但人祸鲜少引来天灾。   天灾若不好好治理,接下来就该是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天下易主了。   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长叹了口气:“洛安城外现下流民已逾几万,都说说吧,如何是好。”   众人便议了起来,大事当前,各抒己见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有说打开城门放粮施粥的、有说派兵镇压,还有说在城外想法子安置的。   十王府里的世子谢辸年纪轻些,张口就说怎么不让流民抓蝗虫来吃?那玩意儿是可以吃的啊。   殿中静了两息,众人还是笑出了声来。   这真是富足日子过久了的人,才会说出的话。   不闹灾时,偶尔抓个蝗虫或炸或烤,那叫尝鲜解馋。真闹起灾来,哪有工夫去抓?   蝗虫袭来之时起码是成千上外,在田上待最多一刻,庄稼便已尽数被吃干抹净。别说让人抓了,就是拿网去扑,也扑不了多少下来,所以蝗灾才困扰了中原大地千百年之久。   ——若真是抓来吃了就能解决这灾,祖祖辈辈都是傻子吗?   六王府的谢逯一边不住喷笑一边跟谢辸解释了这些,谢辸涨得满脸通红,闷着头跪地谢罪:“臣丢人了。”   皇帝也是哭笑不得,虽觉得烦心不已也没法怪他,只得摆摆手:“起来吧。”   谢辸面红耳赤地坐回椅子上,皇帝一叹:“刚才你们各自提的主意,都写下来,明日一早接着廷议。”   现下实在天色太晚了,众人这么七嘴八舌地议下来,不知不觉就又过了一个时辰。   众人于是纷纷施礼告退,谢迟在施礼后却停了脚未动。谢追疑惑,正要问他,旁边的谢逐看出谢迟是有话要单独禀奏,一拽谢追,就把人给拉走了。   皇帝也看出他的意思,待得旁人皆尽退出去,问道:“你有事?”   谢迟心乱如麻,一揖:“是,臣连日来读了许多有关治灾的书籍文章,生了些想法……却又觉得不对。”   皇帝点点头:“说来听听。”   谢迟其实已被这些想法困扰了两天,觉得实在不好,才一直没说。当下是因情况紧急,他才决定先提一提,可他原想将措辞得委婉一些,却又发觉这话无论怎么说,都还是不好听。   于是最后,他直说了:“陛下不能打开城门,也不能开仓放粮。”   皇帝面色未动,平淡道:“为何?”   “一则流民人数太多,一旦入城,烧杀抢掠难以避免,到时官府也无力整治;二则如若带进时疫,又是一场新灾;三则……洛安城粮仓储粮有限,臣细细查过,若灾民只有一两千,各类稻谷米面加起来,许能熬上一个月。可眼下仅洛安城外灾民人数已有几万,纵使只熬薄粥施救,最多也只能熬上七八日。”   “七八日,对灾民而言杯水车薪,却会让洛安储粮耗尽。到时一旦灾情闹至洛安,朝廷无粮可放,洛安城中势必动荡不安。都城大乱,则天下大乱。”   谢迟此前未曾亲历过如此严重的蝗灾,此时见到了,才去读了与之相关的书。读了那些书,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人甚至在书中感慨说,蝗灾之下四处奔命的流民,堪比又一场蝗灾。   这话听来冷酷,听来无情,可也确是事实。不管是怎样的盛世,朝廷的储粮总归是有限的,毕竟米面这类的东西,又不能一存存个几十年。   是以遇上这样严重的蝗灾,朝廷再强大、君主再英明,也还是救不了多少人。   可朝廷救不了人,百姓就要自谋生路。那些已然背井离乡的人们,会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会去偷、去抢、去用任何一种可以用的方式让自己多活一天。   在这样的时候,道德高尚的读书人会去杀人放火,恩爱的夫妻会自相残杀,就连做母亲的,也有可能吃了孩子。   在生存面前,难论对错。可原本未受蝗灾波及,还在好好度日的百姓们,也不该因此搭上性命。   所以,流民不能入城。朝廷救不了他们,就必须护好其他的百姓。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何觉得不对?”   谢迟心情着实复杂,连眼眶都没忍住红了一阵。然后他道:“因为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   皇帝点了点头。   他说得不错,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是人。若他这个当皇帝的能做得了主,他会让他们都活下来。可他做不了主,做主的是天命。   皇帝轻轻一叹:“朕若告诉你,其实朕早已拿定了主意,绝不会打开城门,你怎么想?”   “陛下?”谢迟微讶,“那您为何……”   “叫你们来议,只是想听听,你们有没有人能把这番道理说出来。”   谢迟脑中发蒙。   “方才提出打开城门迎接灾民、开仓放粮的,个个都是善人。但乱发善心,做的只会是恶事。只不过此事即便成了恶事,大多数人也看不明白,不会骂他们。”皇帝说着,轻笑了一声,“可皇帝不开仓放粮,一定会遭人唾骂。所以啊,总是做善人容易,做个好皇帝却难。”   从末一句话里,谢迟听出了显而易见的疲乏。他于是想请皇帝先行休息,皇帝望了望殿外,却说:“朕实在觉得闷得慌,你随朕出去走走。”   谢迟垂首应下,傅茂川赶忙去取了斗篷出来为皇帝披上。而后皇帝示意不必跟随,谢迟便独自与皇帝出了殿。腊月寒冷的夜风里,依稀弥漫着一股消沉的肃杀。   二人静静走了好一阵,谢迟终是劝了一句:“陛下放宽心。虽则洛安不能放粮,但其余多地都早已奉旨放粮了。臣觉得,总归是救了一些人的。”   皇帝摇了摇头:“放粮最多也不过五成。蝗灾越厉害,越是不敢多放。朕多想救那些人,可朕得盯着这天下,朕得防着有人造反、防着异族趁虚而入,朕不能让军队没有粮草。”   谢迟默然以对。他感觉到了皇帝的那种无可奈何,他心底也是差不多的感受。   他们都知道,自己所想的残忍的决定是对的,或者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因为过于残忍,谁也无法轻描淡写地接受。   “你能想得明白,这很好。”皇帝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明日一早,朕会宣旨,治灾的事由你去办,另几人归你调遣。周围各郡县的粮草储备,会有官员调给你。”   皇帝饶是已饱经世事,这话说得也还是有些艰难:“待得腊月过去……”   待得腊月过去,灾民必定已经死了大半了。假若天再格外冷些,兴许会死七八成。   皇帝凝视着谢迟,长叹了口气:“到时从各地调粮救人,尽量多救一些。”   谢迟拱手一揖,想应一声“诺”,但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几丈之外,就是三大殿中排在最前的含元殿了。   十几步外,谢逢懵住。   他是刚去旁边的小间里出了个恭,谁知一出来就碰上皇帝正往这边走?夜色之下周围一片空荡,皇帝虽然应该还没看出他是谁,但必定看到了有个侍卫在这儿。若他直接转身就走,实在不合规矩,可若不走,他……   谢逢惊慌失措,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他在只剩三两步时终于有了点主意,一咬牙闷头跪了下去。   这晚的月色不错,谢迟低眼一看,后脊就凉了一阵。   皇帝也停住了脚步。   然后,周围都静了下来,谢逢心跳重如鼓击,心虚地实在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看出来了,又实在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神色。   这种安静维持了不过三两息,皇帝一哂:“时候不早了。正好,让侍卫送你出宫。”   “……诺。”谢迟头皮发麻地揖道,“陛下早些歇息。”   皇帝点点头,便先一步往回折去。谢迟也怕露出破绽,赶紧一拽谢逢,提步便往宫门的方向走。   几尺之外,皇帝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向紫宸殿走去。   方才他和谢迟同走,没有人敢打扰。但现下见他独自回殿,很快就有侍卫提着宫灯迎了上来,在前引路。   皇帝一路都没有说话,直至走进殿中后,才回头吩咐了那领路的侍卫一句:“告诉你们千户,天冷了,给当夜值的侍卫添碗姜汤。”   “?”那侍卫不禁一愣,继而赶紧叩头谢恩。他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操了这份心,但对他们来说,准是件好事啊!   出宫的路上,谢逢一直战战兢兢,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问谢迟:“没认出来吧?陛下应该没认出我来吧?”   谢迟不得不攥攥他的胳膊,安抚他说:“肯定没有,你放心吧。”   其实谢逢自己也觉得应该没有,不过,他就是紧张嘛。他前几天刚混到百户,要是现在让陛下给轰出去,他这一年多就全白忙了!   敏郡王府里,叶蝉也还没睡,她坐在廊下让人支了个小油锅,自己悠哉哉地正炸蝗虫。   外头蝗灾闹得厉害,洛安城里也飘来了一些。落在敏郡王府里的,她就差人给抓来了。   不过虽然油炸的香味飘得满院都是,她眼下还是酝酿不出品尝美食的心情。   这些东西真可恨啊!!!   叶蝉听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闹灾最严重的地方,野狼都被尸体养得个个肥壮。许多人家卖儿卖女换口粮,可粮价飞涨之下,一个身体康健的男孩子换来的钱,也买不了几斤米了。   她之所以放话让人把落在府里的蝗虫都抓了来,本也是有点泄愤的情绪。眼下蝗虫一个个扔进油锅,她还觉得太便宜它们了!!!   叶蝉又气又伤心,最后一锅蝗虫炸出来,她一个也没动,让下人们拿走分分吃了。   于是谢迟一进屋,就看到她一脸暴躁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他的头一个反应自然是:“百岁怎么了?”   叶蝉猛地扭头,又叹了口气,摇头:“百岁没事,我就是一想到蝗灾就烦得慌。你进宫议得怎么样?陛下有办法吗?”   谢迟不知怎么跟她说那些打算,想了一想,只能喟叹着敷衍道:“朝廷实在做不了太多,只能硬熬着。”   叶蝉怔然:这怎么熬?听说灾民一过来,城外的野菜树皮就都吃干净了。就连一些有毒的菜——只要毒性不致命,他们都会煮来果腹。   谢迟疲惫不堪地一头栽在床上,阖目搂了搂她:“早点睡,明天我还要上朝廷议。”   叶蝉便不好再问,见他一副转脸就能睡着的疲惫样子,矛盾片刻还是拍了拍他:“把外衣脱了,不然睡不实在。”   谢迟迷糊地嗯了一声,伸手摸索着解衣带,叶蝉赶紧帮他一起解,几乎是刚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一边,他就已经睡熟了。   这几天他确实很累。虽然陛下是今天才叫他们去议这事,可他已经埋在书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但凡和天灾沾点边的他全找来了,她知道他心里有多想解决当下的困局。   叶蝉躺在他旁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觉得他好像比印象中又好看了一点。   这个人,心里是有天下万民的。   不过前阵子,他却为了她告了个长假。   叶蝉抿了抿唇,紧紧地保住了他的胳膊。   原本平躺着入睡的谢迟在睡梦中有所察觉,翻了个身,就把她圈在了怀里。这几年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睡,她被他搂着才舒服,他抱着她才安心。   长夜漫漫,天地间寒风呜咽。都城的高墙外,不知又有多少人在这一夜间永远的睡去,留下一具消瘦的皮囊刻画着蝗灾的可怖。而高墙之中,还是有万家灯火宁静地亮着,人们因为灾民被挡在城外而得到又一夜的安寝。   昼夜交替间,一转眼又过了七八日。   天已经太冷了,连蝗虫都已基本被冻死,“蝗”已不在,但灾还未止。   洛安城外已遍地都是冻僵的尸体,许多灾民不得以间开始以此果腹,可依旧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朝堂之上,较量也一日盛过一日。   谢迟自七日前接掌了治灾之事,但死扛着不肯打开城门,也不肯开仓放粮。消息传到民间,当即便引来一场读书人的口诛笔伐,继而群情激奋,骂声漫天。 第122章   很快,外面的骂声大到连叶蝉都听说了。   腊月十五,因为年关将近的缘故,谢迟给顾玉山送了年礼,之后便暂时不必再去顾府,在上元节前的这阵子,除却办差以外,都可以在家歇息。   他于是当晚就回了家,进了正院,便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趴成了个“大”字。   叶蝉边做着女红边看他,谢迟闷了会儿,抬起头时,正好和她目光相触。   她便问他:“饿不饿?我要厨房早点备膳?或者先吃些点心?今天有道藕粉桂花糕不错。”   藕粉桂花糕是拿藕粉和糯米做的,加些许白糖,蒸出来的味道香甜温暖,正适合这个天气吃,又清新不腻口。   但谢迟心不在焉的,也没作答。他翻了个身,怔怔地平躺了会儿,又看看她:“小蝉。”   “嗯?”   他带着几分迟疑问:“外面的事……你听说了吗?”   “治灾的事?”她点点头,“我听说了。”   谢迟于是撑坐起来:“那你怎么不问问我?”   近来每个和他相熟的人,基本都会拐弯抹角地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最初时挨个解释,说服了一部分的人,后来实在重复了太多次,也就懒得再解释了。   再说,如浪潮般涌来的口诛笔伐那么多,他本也不可能对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可他没想到叶蝉会不问。   叶蝉想了想,搁下了针线:“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谢迟挑眉,她踩上鞋绕过榻桌,和他坐到了同一边:“你肯定有你的缘由,而且初衷必是好的,是不是?”   谢迟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别的你若想跟我说,你就说。你若不想说,我也无所谓知不知道。”她说着握了握他的手,感觉到他的颓丧,一笑,“去看看孩子们?百岁这几天吃饭吃得不错,胖了不少呢!”   这个当初让他们揪心无比的孩子,活下来了。谢迟上个月就说给他起名字,不过叶蝉劝住了他。她觉得百岁这个小名再叫一阵子比较好,等到周岁时再起名也不迟。   谢迟也确实想换换心情,便跟着叶蝉去了厢房。府邸按王府的规制重建之后,正院比从前大了不少,厢房也变得很宽敞。二人一进屋,就看到元昕屁颠屁颠地跑出来,谢迟一把将他抱起,定睛一瞧,元明正追出来。   “怎么在弟弟们屋里闹!”叶蝉皱着眉一拍元明额头,元明也没顾上回答,指着元昕就告状:“他偷弟弟们的吃的!”   怎么回事?   叶蝉扭脸看元昕,元昕正不好意思地趴在父亲肩头冲她乐,嘴角还挂着一点点蛋花,果然是偷吃的样子。   二人把元明元昕带回内室,才发现元显元晋也在。   元显正喂元晖吃东西,元晋在喂百岁。   两个小家伙现在都九个月了,已经长了牙,能吃的东西也多了起来。今天小厨房给他们做了蛋花汤,正好赶上四个哥哥来看他们时端进的屋,两个年长的就自告奋勇要喂弟弟。   乳母原本怕他们喂不好,结果他们喂得倒挺好的,就是元昕看弟弟们吃得香,趁元晋放下碗给百岁擦嘴的时候,就跑过去偷喝了一口。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眼下,元晋看元昕被谢迟抱了回来,一下大笑出声:“哈哈哈哈被逮住了吧!”   元显元明也都笑出来,元晖虽然听不懂,但看哥哥们都在笑,也跟着笑。元昕脸上挂不住,从谢迟身上蹭下去,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元明边笑边去追他:“别哭嘛!我们不笑你了!”   百岁看见叶蝉就习惯性地伸出小手,要叶蝉抱!   叶蝉便把他抱起来,凑过去给谢迟看:“看,是不是比你上次回来时又好看了一点儿?”   谢迟八天回来一次,几乎每次都能明显看出百岁的变化。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比元晖要瘦小一些,身子也还是更弱。入冬以来,他总要比元晖多穿一件衣服,晚上也必须盖得严严实实。   但不管怎么说吧,百岁现在也算是个白白嫩嫩、眼睛亮晶晶的小娃娃了!   叶蝉宠溺地搂了搂他,他开心地在叶蝉怀里咯咯笑。谢迟伸手也要搂他,被他嫌弃伸手按住脸,推开了。   “……”谢迟很受伤,转而又去搂元晖,结果又被元晖推开了。   谢迟无语凝噎,虽然他知道是因为自己总不在家,孩子们才跟他不熟吧……   可是他这么拼!不是为了他们吗!   于是在元昕被元明哄好了拖回来之后,谢迟突然感受到了元昕的好,委屈巴巴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元昕:“?”   谢迟声音哽咽:“还喝不喝蛋花汤?父王让小厨房给你做新的!”   元昕:“不、不喝了……”   七王府里,谢追磨着牙忍了又忍,还是把手里的瓷盏给摔了。   谢逐心疼地啧嘴:“官窑新出的东西,我才用了两天……”   “哼!”谢追负气地在屋里踱了两圈,“真是蛇鼠一窝!蛇鼠一窝!!!”   几个月前,入朝听政的宗亲们还分为三拨,一拨是他们俩加谢迟;一拨以六王家的谢逯为首,后面跟着十王的谢辸;还有一拨是以顺郡王谢连为首的几位郡王。   如今因为蝗灾的事,后两拨竟然拧到一起去了?!   谢逯一直在文官中交际甚广,风评也不错,谢连则善钻营。他们拧在一起,顿时杀得他三人一个措手不及,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些口诛笔伐是怎么回事。   “都是为陛下办差的,他们来捣这个乱?若真说得谢迟扛不住重压打开城门,出了事他们有几个脑袋担罪!”谢追气得不行。   谢逐摇摇头:“他们就是拿准了谢迟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灾民进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泼脏水。”   百姓素来容易被煽动,而会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被煽动起来,就很可怕了。   “那咱不能坐以待毙吧?”谢追不安地坐到了谢逐旁边的椅子上,“你想想,就算谢迟扛住了压力不开城门,万一之后陛下顶不住群臣上奏,治谢迟的罪怎么办?冤不冤?”   再说,他们仨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谢逐啧啧嘴,看他:“哎,你到底来我这儿干嘛啊?这事儿咱仨上午不是聊过了?”   “不是没聊出结果吗!我着急啊!”谢追烦躁地一叹,“你出的那辙听着倒是像样,咱是也可以去拉拢读书人,把这局一点点磨回来。可我后来想,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洛安城里的读书人就那么多,现在不少有名气的都出来骂了一轮了,咱怎么找人?”   谢逐也一喟:“你先冷静些,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这么干着急不顶事。”   敏郡王府,小厨房晚膳时上了道羊蝎子。   羊蝎子其实就是羊脊椎的那一条,有骨有肉,还有完整的骨髓在里头。外头做的多是红汤,但今天陈进上的这个是白汤的,味道不似红汤那么重,但鲜香更足。   几个孩子都直接上手啃了,叶蝉最初想文雅一点,后来发现拿筷子实在吃不痛快,就也上了手。细嫩的羊肉蘸着芝麻酱入口,几块啃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简直心满意足。   然后他们还都喝些了羊肉汤。吃饱喝足之后,叶蝉觉得还好,但谢迟小声跟她说:“这么吃身上真燥得慌。”   “……”叶蝉一下子红了脸,嗔了声“讨厌!”,转身便要带着孩子们出去消食。   然而谢迟拉住了她:“去沐浴更衣,晚上早点睡。”   叶蝉拿他没辙,只好让乳母带孩子们出去玩一会儿,自己依言去沐浴更衣。   热水里舒服,她就多泡了会儿,她回到房中时,谢迟早已洗完上床躺着了。见她进来,他立时翻成了侧躺,以手支颐,朝她勾了勾手指。   叶蝉僵住。   ——这怎么回事?他是最近心里太苦所以格外风骚吗?!   她带着三分呆滞走向他,刚到床边,就被他一把拉上了床。   叶蝉一声惊呼后,将他推住:“你你你……今天哪里不对劲?”   谢迟埋头亲她:“朝中斗争复杂,这几天格外想你。”   叶蝉:“……好吧。”   他边吻她边开始解她的衣带:“顺郡王那几个煽动读书人找我的麻烦,我今天跟谢逐谢追议了一上午,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叶蝉怔怔回应:“哦……”   谢迟一把拽了她的寝衣下裙:“谢逐说我们也去煽动读书人,可我一时想不到如何去找,真是烦得很。”   叶蝉:“……”   能不能不要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这么严肃的事?!太奇怪了好吗!   可是,也许是他心里确实太苦,实在忍不住想倒一倒苦水,又或许是他从这种“奇怪”里找到了新的乐趣,他竟然一直这么说了下去!   叶蝉于是就呆滞地在关于政事的长篇大论中,跟他折腾完了全程。   完事后她脸都红透了,一想到自己方才娇喘着跟他“议政”,就觉得无比羞耻。   他松开她平躺下去,抹了把额上的汗,还在慨叹:“真难啊……”   叶蝉:“……”   她斜眼看看他,突然有点,淡淡的,不服?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抢了注意力!   是以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歇过劲儿之后主动翻到了他身上,十分霸气地吼了句“不许想别的了!不是说想我吗!”然后一口恳向了他的肩头。   谢迟猝不及防间一声惨叫,接着一搂她的腰把她又按到了身下,全神贯注地“想”了一下她。   第二天,叶蝉趴在床上觉得自己昨天可能脑子有病……   她较什么劲啊!   第三天,她还是没起来。   第四天,她起床之后挣扎了一下,然后跟自己说,看在他那天那么“努力”的份儿上,她也得尽可能地帮帮他嘛!   叶蝉便去找了容萱,她鲜少自己去西院,容萱见她来还很诧异,一时连怎么打招呼都忘了。   叶蝉径自落了座,接着便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等到房门阖上,她开口就问容萱:“侧妃,你最近……话本写得怎么样?”   容萱:“……”她无奈的看看叶蝉,“我绝对不会给您看我写了什么的!”   结果叶蝉说:“我不看我不看!”   容萱:“?”   叶蝉叹气:“我就想求你帮个忙。”   容萱不由一愣:“什么忙?”   叶蝉便将谢迟正为难的事给说了,而后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她:“你们写话本这方面……我不太懂,我就随便这么一说。你若方便的话,能不能在里头写那么一个情节说一说这治灾的事?不一定是蝗灾,也可以是水灾、旱灾,反正有灾民就行。我想道理都是一样的,读书人应该也会举一反三。”   容萱听完后哑了哑,心说叶蝉你很可以啊,竟然会玩这种阴招?接着却又不得不坦诚地告诉叶蝉:“王妃,是这样,我倒可以写,可是买我书的人……估计没几个男的,姑娘家比较多,她们看了,也不顶用吧……”   这世道,女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上话。   叶蝉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看。毕竟……读书人总还有妻女姐妹,她们在外说话不顶用,在家却可能吹吹枕边风呢?”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容萱便思量着先应了下来,告诉她说:“那行,我正好后天要交个稿,这两天我连夜把这个情节加上,您看行不行?”   “多谢多谢!”叶蝉诚恳作揖,接着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能让我看看吗?”   容萱一秒变回冷漠脸:“不能。”   穿越了这么多年,容萱第一回对叶蝉这个当正房的土著女产生了点佩服的心理。   先前她不争了,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但在她心中,叶蝉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就是生生孩子带带孩子吗?也没什么的。   这回的事让她觉得,叶蝉也是真有几分聪明。   她于是认真琢磨起了剧情怎么加的问题。叶蝉所要求的,大致就是用个情节解释一下谢迟不让灾民进府的原因,为他洗白一下,她想了想倒是不难。   而且,容萱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在微博上看过一个曾经被转得很广的《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片段,里面说到纪晓岚与和珅治灾时的不同心理。   那个情节里,和珅任由手下官员从赈灾款里捞钱,把米换成麸糠拿去救济灾民。纪晓岚怒斥和珅,和珅说,谁都知道清官好,可是天下的贪官永远比清官多,把贪官都办了,谁为朝廷办差?   纪晓岚又道,可麸糠是给畜生吃的,不是给人吃的。   然后,和珅说了这么一句话:“行将饿死的人,那已经不是人了。”   他还说:“一斤米可以换三斤麸糠,原本能救一个人的粮食,现在能救三个人了。”   “无论朝廷拨多少粮食,都不够。如果我不变通一下,你到灾区看到的就不是灾民,而是白骨了。”   ——当然,这只是戏说,和珅在除了此事以外的事上,也基本还是彻头彻尾的反派。不过道理是相通的,现在谢迟遇到的问题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看起来在做坏事的人,实际上是在做好事。   容萱要做的,是深入浅出的把这道理给读者们讲明白。   她盯着稿子一直深思到了傍晚,才终于提了笔,然后写写停停地一直忙到清晨。   顺郡王府中,顺郡王谢连和六世子谢逯神清气爽地下完了一盘棋,而后谢逯笑吁了口气:“行,就这么办。无论如何,此番都要先把谢迟压下去。”   皇位之争,何时轮得到他那样的出身了?   谢连也笑了声:“天寒地冻,灾民能得一碗热粥,必拿你当菩萨供着。”   谢逯笑而不言。   他想好了,这事既然要办,他就索性出一回血。不止施粥,再搭些馒头一类的东西一道送出去。灾民越感谢他,就会越恨谢迟,想来陛下也会觉得谢迟残忍。   待得谢迟出局,他跟谢连怎么争,便到时再说吧。 第123章   洛安城西北角的一道城门外不远,就是驻军营地,是以这道门周围一般没什么人敢闹事。这回灾民涌到城外,别的城门都关了,这道门也还开着,有急事要出入城的百姓可以从这道门走。既不耽误事,也避免被灾民抢劫。   谢逯出去施粥,走的也是这道门。   他带着人出去,向东走了两里路,就可见一些零零散散的灾民了,灾民也闻到了那股明显的粥香。但此地离驻军营地还太近,谢逯又带足了侍卫,一时没什么人敢凑上前。   自此再往前两里,灾民就越来越多了。   他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突然而至的一行人,一步步围过来。但又在大约一丈远的地方,不约而同地都止了步。   如果不是侍卫的佩刀在阳光下泛着涔涔寒光,谢逯毫不怀疑,灾民会冲上来撕了他。   然后,他身边的大宦官清清嗓子,开了口:“诸位,这位是六王府的世子殿下。前阵子闹了饥荒,眼下天又冷了,世子殿下想帮诸位,却无奈那敏郡王死守着城门不让诸位进城。我们世子殿下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备些薄粥馒头送来,诸位排队来领,莫要争抢。”   ——怎么可能不争抢?话音还没落,人群便已经拥挤了起来。于是侍卫们佩刀齐出,唰的一声令人群一震。接着在明晃晃的刀光下,大多数人到底还是选择了保命,人群便一步步有了些秩序。   不过,灾民还是饿了太久了。排队领粥难免嫌慢,加上后面的人担心迟了便没馒头可吃,中间还是又混乱了好几场。   谢逯身边的侍卫真不含糊,遇到如狼似虎向前扑抢的,提刀便砍。登时溅起的三尺鲜血,总能有效地让秩序再维持一阵。   而那被刀子割断喉咙栽倒下去的人,得不到一点怜悯。   其他灾民最多不过麻木地看看他,觉得他是自寻死路。   也许再迟一些,他便会变成别人口中果腹的食粮。这个时候不管怎么说,人肉也是一口肉。   几大锅的粥很快便已施完,在更多的灾民闻讯赶来之前,谢逯便带人回了城。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所有灾民都喂到,但在这样的灾祸面前,他的名声必定会在灾民间迅速传开。他们会盼着他再次出现,就像乱世之中,人们会格外期盼菩萨显灵一样。   和他的贤名一起传开的,大约还有敏郡王那三个字吧。   紫宸殿,皇帝在午后勃然大怒,信手摔了傅茂川刚奉上来的茶盏。   满殿宫人无声跪地,听得皇帝大骂:“混账!”   “陛下息怒。”傅茂川小心道,“臣想着,六世子指不准日后还会去。陛下要不要趁着刚一天,知会六殿下一声……”   皇帝强沉下息,叹息摇头:“不要扰六弟。”   打从他召宗亲们入朝听政开始,几位儿子被选进宫的亲王就都以各样的理由避到园子里去了。其中的态度非常明显,无非是想让他放下防心去选储君,不必担忧哪位世子会被长辈左右,使得皇权最终旁落。   但这让的避让,理当是相对的。   亲王们将儿子半当备选半当质子地交到他手里,他就不能在侄子犯了错时,让做父亲的来担责任。   这事只能他自己来办,不过,他此时治谢逯的罪,也不合适。   当下正是局面最敏感的时候。城外,灾民叫苦连天,埋怨朝廷。城内,读书人也在骂朝廷、骂办差的官员。   但现在,争端到底还是分散的。而且,百姓埋怨朝廷的时候,便总离最极端的矛盾还差一步——会有许多人认为,这是朝中有奸佞作祟;还会有人怀着善心去想,朝廷或许有朝廷的考虑;又或者,人们至少还可以觉得,朝中现下或许是有几方争执不下,所以暂时未开城门。   总之,眼下虽也怨声载道,但人们还心存希望。骂声虽连绵不绝,但不会高涨到顶峰。   可如果他在此时对谢逯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叫进殿来训斥一顿,事情一旦传出去,就成了他这个作皇帝的不肯开门救人。   朝廷会一下子脱开干系,接着,所有的矛盾都会直指皇帝。   百姓一旦觉得残忍的不是“朝中奸佞”,而是昏君,有心之人会立刻拿此事做起文章,下一步便会是叛乱四起。   当下,江山刚经历过一场蝗灾的折磨,一旦再起战事,势必生灵涂炭。   这种环环相扣,会令任何一个皇帝不寒而栗。   所以这口气,他再气也只能暂且忍着。唯一能庆幸一二的,是谢迟很清楚个中轻重,就算在谢逯的挑唆之下,民间闹得再厉害,谢迟也不会打开城门。   两天后。   忠王府,陆恒听完城外的事后,脸色青了半天,走进正院时都还没缓下来。   忠王妃卫氏原正读着书,没注意他的脸色,抬头便悠哉哉道:“我突然觉得,敏郡王不开城门也有些道理。”   “?”陆恒一怔,道,“当然有道理。”   忠王妃思索着又说了下去:“那些个读书人,只一味地看到灾民可怜,却没想到灾民入城后会不会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会不会弄得城中百姓也过不下去。”   陆恒不禁好奇:“你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个了?”   “书上说的。”卫氏的手指敲了敲书。陆恒一看那封面还是崭新的,就知道肯定又是那近来在坊间名气颇大的“是大”写的。这些风花雪月的书大多是女孩子家看,他对此没兴趣,但听忠王妃说里面竟有关于治灾的内容,不觉有些惊讶:“拿来我看看。”   卫氏把书递给他:“就三两页里提到了一点。也没说什么,我就是一下子想到了眼下这事。”   陆恒拿过来看了看,确实写得不多,大概只是故事里的一个小支线。   他于是草草看过便把书递了过去,卫氏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怎么了?气色不好。”   陆恒一叹:“那个六世子谢逯,跑到城外施了三天粥了。呵——”他冷笑了一声,“如今在灾民眼里,他跟活菩萨似的。”   卫氏锁眉。   陆恒又叹了口气:“几万人的性命放在那儿,城门一直不开,他还真当那只是敏郡王的意思?真是愚不可及。”   陛下一直没明白的表态,至少说明在陛下眼里,敏郡王当下的做法是可以接受的。   陛下不是不顾百姓性命的昏君,目下这样,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或许是因为怕灾民入城闹事,也或者是还有别的难处,但总之,陛下绝不是不知道敏郡王在做什么。   ——在这样的局面下,谢逯出去对灾民施恩?他觉得他在打敏郡王的脸吗?   他同时也打了陛下的脸,打了朝廷的脸。   灾民对他的赞誉越高,这巴掌打得就越狠。   蠢啊……   陆恒无奈地摇头,气恼之余,也不禁有些为谢迟担心。   他和谢迟的交情就那么回事,不过觉得谢迟性子刚正,论才能也算个人才,不想他遭小人算计。   谢逯这么做,陛下那边倒不会想治谢迟的罪。可怕就怕民间的呼声大了,陛下也会顶不住,到最后不得不拿谢迟开刀,来堵悠悠众口。   这怎么办呢?   陆恒一时没什么主意,但他想,若在这事里有个人该被治罪,总不该是好好办差的人。   又过了三五天,腊月下旬的时候,洛安城中的风声微妙地变了一变。   许多原本在对谢迟口诛笔伐的读书人,忽然有不少都陆续闭了口。还有些直性子的索性跳了出来,直言自己先前热血上头,说话或许欠了些考虑。   这风声转得突然,看上去也实在不像是敏郡王府用强权施压。   民间的氛围便一下子奇怪了起来。没怎么读过书的百姓本就大多只是看热闹,如今读书人风向陡变,这热闹看着就更有趣了。   叶府里,叶蝉的嫂嫂叶孙氏边哄孩子边斜眼瞥叶正:“你想想,我说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虽然我看的只是话本,比不上你们那些圣贤书,可这道理还是通的吧?”   叶正涨红了脸没吭声,叶孙氏又说:“再说,我就说你那妹夫不是个冷酷之人,单看他对小蝉有多好就知道了。咱平心而论,小蝉的家世一般吧?长得端正却也说不上顶漂亮吧?人家都封了王了,是不是全然可以不对她这么好?”   在洛安住了这么久,叶孙氏也瞧明白了,越是达官显贵就越讲究门当户对。而且就算妻子与丈夫门当户对,府里也常常还有宠妾。敏郡王至今还只对叶蝉一个上心,那是心长得真实在。   单凭这一条,叶孙氏就一直觉得,敏郡王的人品是可信的。   叶正愁苦地扶住额头:“你别说了……”   “好,我不说,你改天自己登门跟人家谢罪去吧。”叶孙氏嗤笑。   叶正更愁了,他觉得自己这得负荆请罪。   敏郡王府,谢迟收到叶正递来的帖子,见帖子上含含糊糊地也没怎么说来意,就说想要寻个合适的时候拜访,便以为叶正是想看看妹妹。   再加上近来他都还在忙治灾的事情,他便直接把帖子交给了叶蝉。他们是亲兄妹,他也没那么在意男女大防。   叶蝉也没多想,当晚就写了回帖,让哥哥后天来。   结果叶正说完来意之后,叶蝉差点让一口酥皮点心给呛死。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面红耳赤,白釉在旁给她拍了半天的背,她才一脸错愕地看着叶正说出话,“哥你再说一遍?!”   叶正羞愤不已。   叶蝉拍桌子:“你怎么能跟着他们一起骂谢迟呢?!”   在叶蝉眼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迟又帮他们置宅子、又让叶正进官学的,结果叶正跟同门一起写文章骂谢迟?!   不过叶正解释之后,叶蝉倒也理解了叶正当时的想法。   对叶正来说,论私,谢迟是一家人,是妹夫,他也感谢谢迟对家里的照顾。可论公,他就事论事地为百姓鸣不平,不为私心而闭口不言,那是读书人的风骨。   “……而且当时群情激奋,整个官学都在闹,我也没想那么多。”叶正坐在那儿,垂头丧气地捂脸,“直到前两天,你嫂嫂看话本看到一段关于灾民的议论,跟我说了说,我才发觉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我先前也没见过灾民啊!我真没能想到那些!”   官学里头,也鲜少有人读过细致的治灾著作。换言之,他们这帮群情激奋的读书人,这回其实连“纸上谈兵”都说不上。   纸上谈兵好歹还得读读兵书呢。   叶蝉一阵眼晕。   然后她觉得,这事她替谢迟说谅解不合适,便沉着张脸告诉叶正:“你在府里坐坐,等谢迟晚上回来,你自己跟他说吧。”   谢迟如果冲他发火,她犯不着帮谢迟骂他,但也不会反过来帮他的。   这叫什么事儿!   叶蝉觉得这回这些读书人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瞎添乱!   不过愤慨之余,她还是注意到了哥哥说到的那个细节,忍不住地打听:“嫂嫂看的那本书叫什么?或者……写书的人叫什么?”   她觉得那一定就是容萱的大作。   然而叶正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嫂嫂看话本不愿意给我看。”   叶蝉欲哭无泪。   这天,谢迟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才回来,然后先去书房见了叶正。   叶蝉让小厨房给他备了宵夜,看他回来便叫人端了上来。   糖醋排骨面。   这东西吃着方便味道还足,而且面又柔软,晚上吃也不太会积食。   谢迟今天忙得没顾上吃晚饭,回来时真是饿惨了,见到面就风卷残云地大吃起来。叶蝉坐在他对面,好几度的欲言又止,等到他吃完面,她终于问了出来:“你……见过哥哥了吗?”   “见了。”谢迟接过青釉奉上的帕子,擦了把嘴,接着笑了一声:“没事,别担心,读书人嘛。”   官学里的读书人都还没做官,就是简简单单的纯·读书人。所以他们总是格外清高一些,遇了事不针砭时弊几句,就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圣贤书,这些他早就清楚。   而且,这回骂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叶正要是不主动来跟他谢罪,他估计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有他。   他来了,起码说明他有担当。   不过谢迟还是认真看了看叶蝉,然后认真地夸了句:“但这一点上你比你哥强。”   叶蝉有一个特别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不懂的事情,不会妄加评论。   许多事情,都只有对它足够了解的人才能去做、才有权去做。否则容易帮倒忙,容易平白多出许多麻烦。   这一点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难。很多读书人做不到,很多官员也做不到。就连谢迟自己,都是在官场上待得久了之后才逐渐意识到个中的重要性,时时自省。   可叶蝉从一开始就做得很好。对于不懂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会掺和,她活得比许多人都通透多了。 第124章   年关转眼就过了,谢逯的那几碗粥,可想而知救不了多少人。上元之后,城外已是漫山遍野的尸体。   谢迟仔细算过时间,在腊月二十八时将调粮的文书发往了周围各郡县,于是在上元后两天,各处的粮食都刚好运抵洛安。   城外还剩下的大约万余灾民,终于得以活命。   这粥施了有二十余天,这二十余天里,谢迟紧悬着心期待天气转暖。   各地的储粮都是有限的,他此番也不敢把周围的粮食都调空。如果今年的寒冷长上一阵,河道冻着,灾民难以回家就只能继续在这里靠施粥活命。多个十天半个月的,粮食就要断了。   好在临近二月中旬时,天气如期转暖。   河道融开后,朝廷掏银子雇了船,送灾民回南边。除此之外,每户补贴二两银子,以防在来年丰收前无法过活。   待得他们回到家乡,地方官衙也会按旨适当调拨粮食和各样种子。   当然,这些救济并非只给从洛安返乡的灾民,逃往其余各地的灾民也都需要。谢迟于是又忙了好些天,按照各地所报的人口流失数量,估算出了大致的返乡人数,又算出了所需钱粮,详详细细地写了封奏章呈进了紫宸殿。   皇帝一边读着奏章,一边赞不绝口:“好、好,这次的差事办得不错。”   谢迟哑声笑笑,其实心里略有点虚。他想着先前民间的风声,虽知是有人在煽风点火,还是觉得有自己没应对到位之处。   ——当时那些风声起来,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虽则直至现在,他也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吧,可他觉得若换作别人,换作比他更有学识的人,兴许就有办法了。   谢迟于是斟酌着言辞跟皇帝提了提这事,有心讨教一二。   皇帝瞧了瞧他,首先好笑地问:“你不知此事有人背后作祟么?”   “……臣知道。”谢迟道。   “知道便好。你若不知道,那是你不够心细。知道了却无力应对是难免的,毕竟寻你麻烦的人,也不是个傻子。”皇帝轻松地啜了口茶,“再者,那些后来不是也平息了很多?你不必为此自责。”   谢迟颔了颔首,又有点无奈道:“可那事得以平息……左不过是臣运气好。”   他都不知道读书人为何突然转了性,好像是和什么姑娘家爱读的话本有关。他能好巧不巧的碰上这话本,可不就是运气好么?他对平息这件事,没起到一点作用。   然而皇帝一哂:“成大事者,运气原也是个紧要的长处。你能得上苍庇佑,就珍惜这份运气便是。”   傅茂川在旁边听得直一哆嗦,心道陛下您就差直接说他有帝王命了。   谢迟也没敢贸然多应这话,皇帝复又看了看那奏章,便暂且阖上册子放到了一边:“你坐,朕还有些事,想跟你议一议。”   谢迟一揖,便去殿旁的位子上落了座。皇帝便问他:“六世子谢逯煽风点火这事,依你看,朕该怎么办他?”   谢迟哑然,迟疑道:“陛下,这事臣……”   臣说话不合适吧?!   皇帝笑了一笑:“你但说无妨,朕只当随意一听,说错了也不打紧。”   谢迟隐约感觉到了,皇帝好像在考他……   他于是认真思量了一下,道:“臣觉得,陛下不能办他。”   皇帝未予置评,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谢迟拱手道:“谢逯在陛下眼中有错,是因陛下知他在其中煽风点火。可在百姓眼中,读书人对朝廷口诛笔伐,是读书人的事;谢逯出城施粥,是谢逯的善举。谢逯只有贤名在外,没有罪名可寻。陛下如果下旨惩办,纵使以他煽动读书人为由,也难免让人觉得子虚乌有,百姓势必会为他不平,于陛下反而无益。”   皇帝听到此处十分满意,点点头,又说:“然后呢?”   “?”谢迟怔然,和皇帝尴尬地对视了一下,道,“臣说完了。”   皇帝哈地笑了声,摆了摆手:“你啊,有见地了,但还是年轻。罢了,近来你也辛苦,回家歇一歇吧,等过几天……月末的时候,进来跟朕下盘棋。”   言外之意,是让他这几天先别出门,好好在家待着,避一避风头。   谢迟于是出宫之后就先向顾玉山告了假,顾玉山听他说完就点了头:“我料到了,你去吧。”   谢迟便回府歇着去了。正好二月十六是元显的七岁生辰,二月二十七又是元明的四岁生辰。谢迟心无旁骛地在府里给两个孩子贺了生,元明生辰当天晚上,傅茂川竟亲自来了,抑扬顿挫地给他说了一遍朝中进来的动静。   想也知道是奉旨来的。   傅茂川说,陛下几日前,先在早朝上盛赞了他,说他这差事办得好,合理地调运了周围几郡县的粮食救了城外的灾民,后续报上来的所需款项也都有理有据,治灾有功!   对于外头死了几万人的事,皇帝没多提,朝臣也不是傻子,朝野内外的口径旋即随之转变。人们逐渐开始议论,说敏郡王不开城门并非不愿救人,而是当时粮食已在路上,没有让灾民入城的必要,反正入城之后也没地方安置他们。   然后,在今日早朝上,陛下又夸赞了谢逯一番,说谢逯菩萨心肠,虽然因为力量十分有限没施几天的粥,但这份善举也值得称道。   再然后,   ——“陛下封六世子做了善郡王。”   “善郡王?!”谢迟当时就在书房里惊呆了,三日之后,他奉旨入宫和皇帝下棋时,心服口服,“还是陛下的办法好……”   治灾的事了了,皇帝近来心情都不错。被他一夸,配合地显出了点得意,调侃道:“姜还是老的辣吧?”   谢迟闷笑:“是是是,这法子臣先前真是一点也没想到。”   按照本朝的规矩,世子虽然要经正经册封才作数,但不算个正经的爵位,因为除却这个称呼以外,世子册封之后几乎也没什么好处,连俸禄都还和普通的王府公子一样。   而郡王,则是个实打实的爵位。   所以,皇帝那道旨意一下,表面看上去无疑是赐了谢逯一份恩赏,是在抬举他,是群臣都要为他道贺的事。   但实际上呢?谢逯原本可是亲王府的世子。六王一没,他就能承继亲王的爵位,亲王可比郡王尊贵一大截。   皇帝这一手,明抬暗贬。   再往后想想,谢逯不做世子了,六王就只能立别的儿子当世子。那待得六王百年,谢逯就得向他某一个承继了父爵的兄弟见礼,一定憋屈得很。   谢迟心里把这些品了好几遍,然后暗自啧嘴,心说陛下您可太阴了。   皇帝从他面上看出那份揶揄,拣了颗棋子想要丢他。一名小宦官却在此时进了殿,揖道:“陛下,善郡王来谢恩,正在殿外候着。”   ……这就很尴尬。   谢迟忙道:“臣避一避。”   皇帝嗤笑:“朕赐了爵,他自然该来谢恩。你虚什么,坐着。”   很快,谢逯便进了殿,抬眼看到谢迟的一瞬间,他眼里的愤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圣驾在前,谢逯自知发作不得,只得先依礼叩谢。谢迟侧过身避开他的礼,皇帝则笑了一笑:“起来吧。”   “谢陛下。”谢逯憋屈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地面,生怕自己抬眸就看到谢迟耀武扬威的神色。   皇帝对他的情绪仿若未见,只如同随意地道:“听闻你父王近几日身子不大好?”   “……是。”谢逯应得声音发虚。   父王近几日身子不大好,是被他的事给气的。他得封郡王那天,父王知道他这是触怒了圣颜,夺位再无希望,一下就气昏了过去。   他当时后悔已极,想要上疏谢罪,但斟酌了一夜,又不敢。   陛下赐他爵位,至少明面上是在赏他赞他。他此时谢罪,便是又一次的忤逆圣意。   于是,谢逯只得硬着头皮过来谢恩,同时心里一再地祈祷陛下再给他一次机会。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果然是:“百善孝为先,你回去安心侍疾,朝中的事,你放心。”   谢逯猝然抬头:“陛下……”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   殿中短暂而微妙地静了那么一个弹指的工夫,谢逯紧咬着后牙,施礼告退。   顺郡王府中,谢连在月上柳梢之时,悠悠地在书房外的回廊下小酌了一杯美酒。   近来得宠的侧妃寻来时,恰好看到他怡然自得的样子,便抿笑道:“殿下今儿个心情好?”   谢连笑了两声:“少了个劲敌,自然心情好。”   那侧妃想到今天刚听说的善郡王被打发回去侍疾的事,不觉一讶:“殿下是说善郡王?可殿下近来不是与善郡王交好?”   谢连笑而不言。   储位之争里,哪有那么多交好?   他提议说去向灾民施粥来博贤名时,打的便是谢逯可能会因此触怒圣颜的算盘。当然,他当时想得更好一些,思量的是谢逯必会因此而败,谢迟也会因为民间骂声太大而不得不就此避开,到时他便可坐收渔利。   他没料到民间会突然出了个话本,好巧不巧地救了谢迟。不过也无妨,除去了谢逯,他也是只赚不亏。   而且数算起来,谢逯这个陛下的亲侄子,可比谢迟的威胁要大多了。在他眼里,谢迟单凭那个出身也成不了大气候,陛下要立他,可不是件易事。   再说,谢迟这回再怎么撞了大运,也还是脏了名声。那话本虽然名气大,但也不是人人都看过,现下依旧觉得这位敏郡王生性凉薄的,也大有人在。   如此看来,接下来他与谢迟的一争间,他已经占尽了优势。   三月初七,敏郡王府里喜气洋溢,元晖和百岁在这一天同时迎来了周岁生辰,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百岁也在这天有了正经的名字,元晨。   不知怎的,叶蝉在这一天,突然有了一种浑身的重压皆尽放下的感觉。她于是在晚膳后兴致盎然地让青釉端了酒来,而且点名不要果酒,要有点烈的。   青釉去酒窖里认真地挑了一圈,选了个味道醇厚的来,可能比叶蝉所想的还要烈一点点。但好在这种酒既不呛人也不上头,对叶蝉这种不太喝酒的人来说会比较舒服。   叶蝉的酒量不行,这一点谢迟清楚得很。她早年有过一次喝了一杯就醉了还耍酒疯的事,这几年随着年纪渐长酒量好了些,不过还是喝果酒的时候多。   于是酒一端进来,他就找借口把孩子们轰走了——元显元晋元明去练字,元昕去念诗,元晖和元晨还小得很,直接让乳母抱走就得。   叶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确实想醉一下。”   “你醉吧,没事。”谢迟笑道。言罢,他径自先端了一杯一饮而尽,品了品发觉确实半点不呛,才又给她倒了一杯。   这一年,她的确很累。虽然元晨在满月后就不再那么危险了,但养孩子本就有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何况是一个体弱的孩子?   她平时不说,左不过是不想让他跟着担忧,又或者是已经紧张成了习惯,可总之还是在劳心伤神。   现在孩子满了周岁,终于是能好好地松一口气儿了。   谢迟于是便由着叶蝉喝,小小的瓷盅也就是一口的量,她喝完了他就再给她倒。   甘醇浓郁的美酒过喉而下,一连五小杯下去,叶蝉果然毫不争气地醉了。   她双颊晕染开一片漂亮的绯红,扯了个哈欠,就绕过榻桌走向谢迟。再一坐下,她就朝另一边倒了过去。   谢迟赶紧把她扶住,让她倚在他肩上。叶蝉迷迷糊糊地紧抱住他的胳膊,醉醺醺地跟他说:“我真喜欢你啊……”   谢迟嗤笑,侧眸看去,她眉眼弯弯的,满是陶醉。他便把刚倒好的一杯酒搁在了桌上,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我也喜欢你。”   叶蝉伸伸手,把那杯酒够过来又仰头喝了,然后醉眼朦胧地望着他,抬杠似的说:“还是我……更喜欢你!”   “……”谢迟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忍俊不禁,手指一敲她额头,“你个傻知了。”   她蹙起眉揉额头,不快地轻声埋怨他讨厌。话没说完,身子就又往下栽了几分,倚到了他腿上。   谢迟噙着笑自己也喝了一杯的工夫,再低头看,她已经鼻息均匀地睡着了。   真是个傻知了。一个平日通透,只会在他面前偶尔傻一傻的小知了。   他只好将她抱起来,从罗汉床往床上挪,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帮她脱了外衣,又卸了头上的珠钗首饰。   就这样她都没醒,睡得无知无觉的,跟小孩子一样睡得死沉。   傻知了真可爱。   谢迟看着她这样,心都不自觉地柔软下去,于是他含着笑意亲了亲她沾着酒香的薄唇。   软软的,很舒服。   然后他便没再扰她,也没趁醉酒干什么事,径自褪了外衣便将她揽进怀里,与她一起安稳地睡去。 第125章   蝗灾之事之后,朝中罕见地平静了大半年。入朝听政的宗亲虽然还在争,但因为这大半年都没什么大事,一时也难分出高下。   可这大半年,又是令人格外压抑的大半年。因为这场罕见的蝗灾影响太大,大齐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   于是再到年关之时,皇帝下旨一切从简。但再从简,除夕的宫宴也还是要办的,前朝后宫都会设宴,前头款待群臣,后头招待命妇。   针线房便给叶蝉赶制了隆重礼服,叶蝉换上之后对着镜子美了半天。谢迟原本心不在焉地在罗汉床上看书,仔细一想却蓦地喷笑出来。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竟是她头一回入宫参宴。   他有资格入宫参宴,是进封勤敏侯以后的事。结果呢,她第一年怀了元明、第二年怀了元昕,就都没去。第三年没怀孕,结果闹起了时疫,未免时疫传播宫宴都免了。   第四年,她又因为怀上元晖和元晨而躲了一年。第五年也就是去年,那时灾荒正盛,洛安城外饿殍遍地,陛下也下旨免了宫宴。   谢迟一时很想调侃她是不是为了躲宫宴才一次次有孕,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孕实在是个很辛苦的事,便没拿来说笑。   他搁下书朝她走去,叶蝉从镜子里看到他便回过身,谢迟在她腰际一搂:“紧不紧张?”   “……有一点。”叶蝉抿了抿唇,“主要是……怕做错了什么,会丢人。”   谢迟一哂:“别怕,我已经求过师母了,她到时会带着你。”   叶蝉一时欣喜,想想又觉得懵然——不对啊,后宫设的宴是命妇的宴,顾玉山如今没有官职,卫秀菀也没有自己的诰命,她为何会在?   她问谢迟,但谢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也奇怪道:“我也不知。听说是贵妃娘娘下了旨,请师娘入宫参宴,可是……前头都没请老师。”   如果陛下下旨让顾玉山也参宴,那说明陛下很可能想提拔他这个当学生的。但眼下只是命妇那边有动静,谢迟一时确实摸不清路数。   “总之有师娘在,你放宽心便是了。”谢迟搂了搂她。   宫中,皇帝一边在殿里踱着步子,一边悠悠地抿着一碗御膳房刚呈上来的清炖羊肉汤。   清炖羊肉汤的用料很简单,一是鲜嫩的羊肉,二是白萝卜。不过炖透了之后又很好吃,炖到酥软的羊肉就不提了,白萝卜吸饱汤汁后每一口的极为鲜美,冬天吃来格外暖身。   ——但暖身的菜,宫里可不缺。   他从前不好这口,最近突然天天都要喝,主要是因为前几日听见了几个宗亲在外头的对答。   当时是他召他们来议事,在他们到前,他在外殿透了透气。然后就听到谢逐慨叹:“今年真冷啊!从骨头往外冒冷气!”   接着好像是谢追的声音:“可不是,从宫门口到这儿才几步路?我哆嗦了得停不住。”   这两句之后他们停了停,然后谢追又开了口:“哎,你倒满面红光的,干什么了?”   谢迟的笑声明显带着炫耀:“出门前王妃逼我喝了一碗清炖羊肉汤,就是白萝卜和羊肉一起炖的那种。哎呀……真的暖身得很,比酒都管用,现在我还有点冒汗。”   皇帝知道他们三个交好,也听得出谢迟这是成心气另外两个。但谢逐和谢追生没生气他不清楚,反正他是听馋了。   这小子忒会吃,早几年围猎的时候就给他送过汤,后来又送过腐乳、咸鸭蛋、府里自己蒸的馒头,味道都不错。除此之外他还提过什么烤红薯、炸蝗虫,还听说一家子偶尔会围坐在一块儿涮火锅,支个炉子做烤肉……   他不知不觉就觉得谢迟提到的东西都好吃了。   所以近几天,这清炖羊肉汤他每天都要来一碗。   小半刻后,皇帝差不多喝完了汤,他把碗交给宫人撤下去,叫来傅茂川:“去顾府传过话没有?”   傅茂川躬身:“传过了,顾夫人说必定好生准备。”   皇帝又问:“顾玉山怎么说?”   “……”傅茂川默了默,回道,“顾先生什么也没说。”   皇帝嗤笑:“这老狐狸。”   这两年多下来,他对入朝听政的这几个宗亲大致有了数。目下剩下的人里,论血脉和他最近的是七世子谢逐、八世子谢追和十世子谢辸。   但论才能呢,这三个都排不上。最有本事的,一个是顺郡王谢连,还有一个就是敏郡王谢迟。   他自己矛盾了很久,最后觉得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自然还是该才能为上。虽然他们两个里,无论挑谁做储君都会阻力重重,但至少他还不至于立刻驾崩,他可以慢慢帮他们扫清困难,把储君立稳。   立储立稳了,登基时的议论再大也有限。   只不过,为了避免一下子引起太大风浪,这事他打算慢慢来,顺便再仔细瞧瞧谢连和谢迟谁更好,免得他们心浮气躁。   于是这一回,他授意让贵妃把余下几位宗亲的师母都请了进来,另外让她着意好生招待谢连和谢迟的师母。   只请师母,是为了不引起太多动荡;让贵妃着意招待他二人的师母,是为稍微探一探旁人的反应。   这个反应理当是宫宴散后才会有,但若说顾玉山从旨意里摸不出他的门脉,他可不信。   离皇宫不远的宜翁主府中,崔氏也接到了宫宴的帖子,但只请了谢宜,没有传她。   这其实是对的,一是因为她现在没有封位,二是因为她从前是太子妃,位在一众命妇之上,如今再进宫她却要对几乎每一位命妇见礼,实在是双方都尴尬。   可是崔氏想了想,还是觉得谢宜也先不要去了。   诚然在她这个当母亲的没有身份的前提下,谢宜必须自己立起来。可她毕竟还太小了,让她这个时候独自进宫,她实在不放心。   宫里那个地方,跟红踩白。如今宗亲们争储又争得热闹,谢宜身为前太子的女儿,少不得要被人背后指点。   偏生小孩子对这样的事又很敏感,她不想谢宜在这个年纪就去被这些事情伤害。   于是,崔氏在收到的帖子的第二日,带着谢宜入宫去向皇帝问了安。之后便称病闭门不出了,将一切事情都挡在了府门之外。   千里之外,甘肃。   张子适在料理完公务时,终于有空读起了家书。他家境不差,家书里鲜少有什么不好的事,这回也事事都平安。只不过,家里又一次提了让他娶亲的事,说家里已经为他相中了一家姑娘,书香门第的的女儿,和他门当户对云云。   张子适读最后这一段时便读得面无表情的。读完之后,随手将信塞回了信封里,一眼都懒得再多看。   然后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向了墙上挂着的画。   这画已在这里挂了将近三年,色泽已略显陈旧了,但画工之卓绝依旧远远的便可看出。   画这画的人,性子实在坚韧。   当时她的处境那么难,可她却没服软。她独自杀到太傅府里,直言要扶持皇孙,说了满朝文武都不敢说的话。   大概是从那天开始,他眼里就装不进别人了。只不过,他自己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有所察觉。   然后,他又慢慢得知她有这么好的才华。他想帮她,想帮她从那困局里爬出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太子殒命的事情之后,他知道自己能保住命都已是万幸。在到达甘肃之后,他也想好好地重新开始,从此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午夜梦回,他脑子里依旧全都是她。   他其实也清楚,他和她之前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甚至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一丁点交集。但……人生在世左不过这几十年的光景,由着自己任性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自己过日子么?哪会有相思更苦。   敏郡王府,容萱赶在年关之前,又交了一篇稿子。然后就听说,花佩在送完稿子之后被拦了路。   被拦路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而是有别的书商想预约她一本书稿。   花佩很委屈地道:“奴婢没敢应他们,又怕他们跟到王府,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敢回来。”   容萱笑着给她倒了杯茶,问她:“哪家啊?价格怎么样?”   “嗯……焦记书局,说不管语桐书局给多少钱,他们翻倍。”花佩顿了顿,又道,“他们还说,不管您下一篇写什么,他们都要。卖不出去也不怪您。”   哈哈!   容萱心里挺美,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是个大大”了。   然后就听花佩兴致勃勃道:“您下一篇……是不是该写男男了?”   容萱斜眼一瞥她:“你好这口啊?”   花佩的脸唰地就红了:“没有没有!就是……您都写了两年男女之情了。”   当然了,花佩心里确实暗搓搓地觉得,还是男男更有趣!   容萱憋着笑没再继续打趣她,想了想,一叹:“其实我手头还真有个男男的题材想写。就是吧……”   她想了想,凑近花佩小声道:“你对男娼有了解不?”   “这我怎么会了解?!”花佩的脸更红了,死低着头道,“您怎么说这种话!”   啧,回回看高h肉段子看得最高兴的,不是你啊?   容萱心里一声嘲笑,然后说了个斟酌已久的近一步提议:“你看啊……风月之所都是为了赚钱,对吧?那我要是把钱给足了,四下转转、跟他们打听打听行规之类的,是不是也行?”   她想写个受是著名男娼、攻是达官显贵的文,要纸醉金迷、要香艳、要动人心魄。   可这文,要是放在现代那好写,架空一下按自己的逻辑写就行,反正读者也没逛过古代青楼。   但放在古代,对行规不熟,那就不好写了——她怎么知道那些贵妇读者会不会闲的没事去嫖个小鲜肉?人家要是真对这种场合很了解怎么办?觉得不靠谱估计就不看了。   所以容萱从第一天冒出这个脑洞开始,就一直想去亲身考察一下。   但花佩被她说得直打哆嗦:“不、不行啊侧妃!您这样太冒险了!您要是想知道那些,奴婢可以……可以找个宦官来问问!他们平常也去青楼的!”   容萱面无表情:“我这篇文里,男娼是受,不是攻。”   花佩:“……”   好有道理,宦官要是去找男娼,那可能只能找个攻。   花佩于是认真沉思了一下:“那您……您若真要去……”她迟疑着道,“要不您先跟王妃打个招呼?毕竟您看,王妃都知道您写话本了,您跟她说您只是为了写作去走走,一旦出了事,她或许还能帮您兜一兜。不然的话……出了麻烦可真没地儿求救了。”   ——妾室告诉正房自己要去逛青楼看男娼?   容萱神色复杂地看了花佩半天,心说姑娘,您可真有胆识,这胆识搁话本里能活过三章都得靠作者开挂。   然后,她当然拒绝了花佩。 第126章   年三十,叶蝉和谢迟一起进宫参宴。到了宴席上,她很快就发现,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宫里平常的规矩严不严她不知道,但这场宫宴上,或许是因为大过年的谁也不想找不痛快的缘故,每个人都带着笑,和善得很。   唯一让她有点不舒服的人,就是顺郡王妃。   其实顺郡王妃也没做什么,就是对她格外亲热,总想跟她说话聊天。但在叶蝉看来,现在储位之争已经这么放在台面上了,强行这样粉饰太平实在没有必要。   就算是非要粉饰太平,她觉得,大家不起冲突地把这宫宴过过去便已足够。顺郡王妃这种刻意的热情,实在假得没眼看。   于是,在宫宴散后,众人一道看烟火时,叶蝉一瞥眼瞧见顺郡王妃又往她这边来,立刻转身朝卫秀菀走了过去。   卫秀菀也早已察觉到了顺郡王妃的刻意,见叶蝉过来,便握住了她的手:“走,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口茶歇歇脚。”   然后二人在顺郡王妃走过来之前,从容不迫地直奔旁边的花厅去了。   今天花厅就是供命妇们歇脚小坐的地方,宫人一见她们进来,便立刻上了茶。卫秀菀见四下没有别人,拉着叶蝉坐下,便笑了:“你可真是个直性子。”   这若换个人,心里再不舒服大概都得应承着,也就她能转身便走。   “……我已经撑了半天了嘛。”叶蝉叹气,“再跟她多说说话,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懂为什么要那么为难自己。”   她今天跟顺郡王妃和善点,明天储位之争就也能平静下来?那不可能。   那她干嘛压自己那么狠啊?顺郡王和谢迟早就不对付了,她听谢迟提过好几回,她们当妻子的还非得做出姐妹一家亲的样子,有什么意思?   “你说得也对。”卫秀菀噙着笑点点头。   她心里头倒是明白,顺郡王妃跟叶蝉亲近,是做给贵妃娘娘看的。叶蝉对顺郡王妃避之不及,贵妃娘娘肯定也看在眼里。不过,顺郡王妃这样充大度,在贵妃娘娘眼里未必就好,叶蝉这么直来直去,在贵妃娘娘眼里也未必不好。   她这么想着,就把提点叶蝉的念头给压了下去。而且至少在她看来,叶蝉充其量是对应酬之事不在行了点,顺郡王妃呢?那是一眼看过去都假得很。   这些经过在众人出宫之后就禀进了紫宸殿,贵妃跟皇帝没什么情分,封她当贵妃,也是因为皇后去后皇帝鲜少再踏足后宫,需要有个人出来打理宫中事宜。   于是贵妃跟皇帝说话,素来就跟女官回话一样公事公办,皇帝也是正襟危坐地听。待得她说完,皇帝却笑了一声。   ——谢迟这一家子,性子都实在。   皇帝没把这话说出来,只问贵妃:“她们一个热情,一个冷淡,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贵妃想了想,颔首说:“若是要臣妾选一个人多加走动,臣妾觉得敏郡王妃好。她冷淡却不是对谁都冷淡,看起来只是对顺郡王妃有所不满而已。臣妾也觉得,顺郡王妃今儿个热情得过了头,敏郡王妃觉得不舒服也情有可原。”   皇帝思量着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二人的师母呢?”   “……臣妾瞧着,几位宗亲的师母对这回入宫的原因,心里都是有数的。”   到底是长辈,历经朝堂沉浮的年头长了,心思都更深一些。   心里有数,她们便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表露了,想来都是相安无事的样子。   皇帝复又点头,沉吟了半晌,向贵妃道:“你辛苦了,回去早些休息。”   贵妃屈膝一福,也没什么别的念头,转身便走。   敏郡王府里,容萱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把“实地考察”付诸行动!   这个脑洞她已经思考了两年多了,但是因为对这个行当毫无了解,她实在下不了笔。但作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写不了的题材就越想得厉害。   容萱于是逼问了花佩半天,府里的哪个宦官总去逛窑子啊?花佩扛不住她问,就招了,说他们西院的掌事宦官李明海就常去。   容萱便把李明海叫了过来,关上房门,道听说你总去青楼啊?下次也带我去瞅瞅呗!   李明海当场就给吓跪了,磕头连声承诺下奴知罪下奴真的不敢了。又解释说下奴其实没去嫖啊,是有个老家交好的妹子被卖进了楼里,他这个当宦官的一露面人家就觉得是宫里的人,时常去一去,妹子不用受欺负。   ——容萱仿佛从这里面,品到了点柏拉图式的爱情……?   不过她没追问他们的爱情故事,只抓住了青楼里的人都觉得李明海是宫中宦官的重点,拍桌大笑:“哈哈!也就是说他们都不知道你是敏郡王府的?那太好了!”   然后她拉了李明海起来,跟他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   李明海听得目瞪口呆。西院的事瞒不过他,容侧妃这几年写话本的事他知道,闲的没事他也翻过一点,不过他没院子里的侍婢那么着迷,随便看看也就放下了。   可在他眼里,那都是随便编的故事,怎么编故事还要这么严谨的吗?!   容萱见他发愣,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哎,行不行?”   “……”李明海吞了口口水,“侧妃,这事儿要是让旁人知道了……”   “咱们安全第一。”容萱立刻严肃起来,“一不能给自己惹麻烦,二不能给王府惹麻烦。写作现在对我来说是半条命,但也只是半条命,让我为它把整条命搭进去,我也是不干的。”   李明海听完这话倒安心了点儿,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下奴想想怎么办。”   之后,在正月初三的时候,李明海就做好了安排。日子定在正月初五。   首先这个日子就有讲究。正月初五又称破五,在新年里也是比较重要的一天。重要,就意味着大多数人在家里都有事要忙,要么走亲访友串门,要么放鞭炮下元宵吃饺子,总之没工夫逛窑子。   所以这个时候,平康坊里的生意总很冷清,一来方便避人,二来呢,容萱想四处走走搜集素材(……)也容易。   地点,李明海挑了整个平康坊、乃至整个洛安城里最有名的醉香楼。   这个安排把容萱吓了一跳,在容萱看来,她这个王府侧妃的身份放在这儿,就算她平常不怎么见人,去干这种事也得找个犄角旮旯不显眼的地方去。   上来就去业界第一,太嚣张了吧?   可李明海说,业界第一有业界第一的道理。   李明海还说,洛安城里会去逛窑子的贵妇,肯定大有人在。   所以,这些有名的青楼,都早已有了十全十美的办法迎接这些贵客,既能让人舒坦,又不至于闹出什么丢人的事,远比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更安全。   容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是以容萱在正月初五时,以逛庙会为由出了府。她先乘的当然是府中的马车,马车也确实是奔庙会去的。但马车到庙会门口停下后,容萱便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李明海早已另雇了一辆马车在那里等着。   她再上了马车,马车边直奔平康坊而去。进了坊门后,却一直绕到醉香楼的后门才停下来。   容萱见马车停下就要下车,李明海却挡住了车帘:“您先别动。”   容萱一愣,李明海解释道:“这后门,是专供各家夫人走的,怕的就是让旁人瞧见丢人。所以啊,楼里头都精得很,既不会让您跟外人碰见,也不会让您跟别家夫人碰见。一会儿他们来请了您再下车,稳妥。”   容萱感觉仿佛自己在玩谍战,等到片刻后对方来人请她下车时,她又惊叹了一遍:妈呀,真是谍战。   ——这道后门是经过特殊改制的,门外两侧都修出了一段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甬道,刚好够进一辆马车。   马车到后面朝里停,客人下了车,两旁被墙挡着,后头被车挡着,一点都瞧不见。   厉害,这设定厉害!   容萱简直想给他们鼓个掌,但还是忍住了,一脸端庄地跟着亲自出来相迎的老鸨往里走。   几步后正式进了门,眼前顿时又见假山隔出的甬道。不用问,这是怕先后进来的客人会碰面尴尬,是又一道隐私保护措施。   老鸨捕捉到了容萱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立刻堆着笑解释:“夫人是第一次来吧,来我们这儿您就放心吧。我们醉香楼啊,什么达官显贵都见过,却没有哪位因为我们这儿闹出事来。”   容萱内心:牛逼牛逼!真特么行行出状元!   老鸨又接着给她介绍:“我们这儿的小倌儿也是洛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   容萱想了想,反问:“我若想自己先四处看看,方便吗?”   老鸨一愣,倒也习惯头回来的客人对楼里好奇,很快又笑道:“方便的方便的,我们这儿男客女客分开,女客这边呢,下人之间会相互通个气儿,您出门的时候别人不会出门,也碰不上。而且今儿个破五,现下就您一位,您自便。”   妈呀,真是王牌服务。   容萱心里已然服了,进了楼门便示意花佩给老鸨塞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算是谢谢她的简介。   老鸨便先行走了,跟她说每个楼层都有下人,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人。   容萱抬头望去,画风奢靡的四个楼层映入眼帘。每个楼层过道边的扶拦上都依稀可见精致的雕镂,过道那边便是一扇扇整齐的房门,房门里面大多点着烛火,暖黄的灯光映出来,构建出一片纸醉金迷的味道。   容萱拾阶而上,先在二层转了一圈。有个婢子跟她说,门上名牌朝外的,就是屋里没客,可以直接推门进去瞧,看不上转身就走也不打紧。   容萱点了点头,但暂且没贸然推门。因为她觉得,要是一连推了好几扇都转身就走……可能也不太合适。   她琢磨着先转一圈,转完之后找个人问问资历最深的是哪一位,这样打听内幕比较方便。   她于是又提裙上了三楼,绕了大概三分之一后,容萱忽地隐约听到点惨叫。   那声音虽然很闷,像是被塞着嘴,可确实就是惨叫。容萱迟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先是听到了什么东西抽在皮肉上的动静,接着那动静又停了。   有女子尖声骂道:“楼里养你花了多少钱?你还敢说不接客?给你脸了!”   接着抽打声就又响了起来。   容萱和花佩互望了一眼,复又向前几步,侧耳听了听,应该就是眼前这道门。   容萱沉了口气,信手将门推开。   屋内的一切响动戛然而止,几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叉着腰气势颇足的是个中年妇人,拿着板子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还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死死按着一个人的肩头,被按趴在地的那个只穿着中衣裤,背上已可见不少血道子,容萱定睛一看,估计也就十五六岁。   她一下就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那中年妇人先反应了过来,陪着笑躬身道:“这位夫人,今儿没别的客,楼里的人都闲着,你不如看看……”   容萱侧眸一扫门上的名牌:“卓宁是吧?名字不错,就他了。”   “……”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那妇人又道,“夫人您有所不知,这人他……”   恰在这时,方才去停马车的李明海寻了上来,开口就问了花佩一句:“怎么样,不错吧?”   他的声音一听就是宦官,那妇人一下子噎了声,小心地又打量了容萱两眼,便改了口:“您请。”   几人就都安静地退出了房间,李明海和花佩纵使知道容萱并没有想嫖,也不能在这儿留着。容萱便独自进了屋,关上了房门。   那少年撑起了身,但跪着没敢起,声音发虚地道了声“多谢夫人”。听起来不太像感谢,倒更像怕容萱是下一个要对他动手的人。   容萱对他的这种情绪疑惑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咳……   青楼这种地方,有古怪癖好的人,可能挺多的。这么冲进来的人,可能是英雄救美,也有可能是色中饿鬼。   容萱于是正了正色,带着明显示好的意味扶了他一把。   少年瑟缩着站起身,明显还没长开,比她都还要矮那么一点。   这就还是个小孩啊!   虽然她进府那会儿谢迟也就十六,可谢迟至少显得成熟又确实能独当一面。眼前这个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容萱觉得能对他产生那种欲望的,都是变态!   她不禁一喟:“你上床去,把上衣脱了。”   卓宁怔了一瞬,接着后槽牙一咬,二话不说就抽开了衣带,怀着一种灰暗的决绝把上衣脱了,随手丢到旁边。   接着他坐到床边正要往下躺,却见容萱拉开抽屉正找什么。   “?”卓宁怔了怔,“夫人……您要什么?”   “有干净的帕子没有?”容萱问。她看见旁边的盆里有清水了,想帮他处理一下伤口,走近一瞧却发现没有帕子。   不过她忽地又想起来:“啊……我有!”   她便摸出帕子在水里投了投,而后坐到床边:“你转过去啊。”   卓宁滞住,蹙眉认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您让我把上衣脱了是因为……”   发虚的声音,拖长的语调。容萱作为一个肉文大手,立刻就明白了他误会了什么。   她的脸便一下子红了:“当然是为了给你看伤,不然光脱上衣有用吗?!”   卓宁俨然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顿时脸也红了,而后局促不安地摆手:“您、您别这样……我自己来。”   “你自己够不着。快点,我花钱点的你,你得听我的。”容萱说着一笑,“放松点儿,你这个年纪,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好吗?”   卓宁的神色越来越复杂,显然想问:那您来这地方干啥?   不过他还是迟疑着转过了身去,容萱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伤口一边笑问:“哎,他们为什么打你?我看你刚才这么利索,不像他们说的不接客啊。”   “……”卓宁哑了哑,一叹,“我从前年纪小,只卖艺不卖身。如今我……我快十六了,楼里叫卖头夜,价高者得,结果卖给了一个宦官。”   容萱恍然大悟。刚才那几人想劝她走,应该就是因为他已经“出售”了,之前不能让人碰。但李明海也是宦官,他们一看她身边竟用宦官当下人,知道她的身份更惹不起,所以不敢再劝。   然后她看见卓宁抬手抹了把眼泪,不过什么也没说,也没求她帮忙。   唉……   容萱有些唏嘘,她穿越之后先是进宫又是入府,除了最初疯魔于瞎争宠那阵子以外,经历过的最大痛苦估计也就是卡文了。这个时代底层人民的身不由己,她真是没见过。   眼下这么一见……   她跟自己说不不不不,这么瞎救人太特么圣母了。可转念又想,她又没慷他人之慨,这事正经的做好事,不叫圣母。   再说,她好歹是个大大!一年的(灰色)收入已经破了两千两,她完全有能力行善!   而且她相信,这种善心,就算她不是个穿越女,她也会发。敏郡王府里的谢迟、叶蝉,还有闵氏吴氏她们,如果遇到这么一号人,应该也都会或多或少的施以援手。   因为眼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迫去伺候一个宦官……实在是太惨了!而他们施救,却不费吹灰之力。   容萱潇洒地一拍卓宁肩头:“哎,我问你,你们这醉香楼,讲不讲职业道德?”   “……职业道德?”卓宁不解地转头,容萱沉吟道:“就是……如果有客人掏钱包了谁,楼里会趁这客人不在时让他接别的客吗?”   卓宁摇头:“不会。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招牌就全砸了。”   “好嘞。”容萱豪气万千地一挽袖子,“那我包养你了!” 第127章   容萱给卓宁擦完伤口之后,又叫李明海去给他买了些药,然后花重金在醉香楼里叫了一桌子好菜。   这种上等的风月场里,美味佳肴都是一流的,有好几道菜甚至做得比王府里还好吃很多。容萱于是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顿美食,当然了,卓宁在其中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   他确实很会伺候人。   餐桌上,他陪聊盛汤夹菜,所有的事都做得恰到好处。唯一不太到位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不太顾得上吃。   容萱在刚拿起筷子时给他扯了一筷子清蒸鱼腹部的肉送进碗里,吃了半天,他碗里还是那块鱼肉。   容萱于是有点看不下去了,瞧了瞧,拿瓷匙从红烧狮子头上切了一大块肉下来给他:“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卓宁明显的一怔,接着就是大气都不敢出地判断她是不是生气了。   容萱便又给他夹了两片油菜:“好好吃饭,我花了钱的!”   ——她发现,这句话放在卓宁这儿特别管用。不管什么事,她提一句“我花了钱的”,卓宁立刻就听话了,很有职业道德。   待得酒足饭饱之后,容萱的工作终于进入了正题,她从袖子里摸出了小本本,开始问卓宁讨要各种素材。   对卓宁来说,除了别的客人的隐私不能说以外,别的都可以说,所以容萱和他聊得特别痛快!   行业黑幕?有!从逼良为娼买卖儿童到草菅人命下药投毒,一应俱全!   辛酸往事?有!卓宁因为打小长得好看,六岁被拐七岁辗转被卖到洛安,学艺打杂熬了五年,十二岁开始卖艺,现在眼瞧着要开始卖身生涯。这几年来挨打挨骂挨饿受冻他什么都尝过,在老鸨眼里,只要脸不毁就行。   美好愿景?那更有!卓宁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赎身,找个姑娘成婚,粗茶淡饭地过完余生。只要姑娘家不嫌弃他,他一定死心塌地一辈子对人家好。   容萱一边听一边做笔记,听到这儿没忍住笑了一声。   卓宁的声音就停住了,哑了哑,苦笑说:“不可能的,对吧?”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容萱抬起头,诚恳地看着他,“我没觉得你这想法不对,就是觉得你想粗茶淡饭地过完余生……太想当然了。人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现在锦衣玉食地过惯了,粗茶淡饭必定没那么容易适应。”   卓宁脸上的黯淡于是消去了不少,但紧接着,又很窘迫地看向她:“夫人,您以为我顿顿都像刚才那样吃吗?”   容萱一愣:“难道不是?”她心说,那是你们醉香楼的厨子直接做的啊?   卓宁哑笑:“自然不是,天天那么吃,得花多少钱?也就头牌们能自在些,旁人能吃饱也就行了,有没有热的都不一定。好菜那得是客人点了才有的。”   这样啊……   容萱点了点头,又说:“可醉香楼这么有名,客人也不少啊。”   “但客人……不会在意我们吃不吃啊。”卓宁低下头,笑意有点涩涩的,“我卖艺三年了,嘱咐我好好吃饭的客人,也就您一个。”   容萱心里叹息不已,简单地记录之后,又问:“那你都会什么艺?”   卓宁的眼睛便亮起来:“我舞剑舞得可好了,您看吗?”   就这么着,容萱在醉香楼一直待到了傍晚,临离开时她又叫了两道菜,等到卓宁吃爽了才走。   然后她还霸气威武地跟老鸨留了话,说卓宁伺候得不错,这人她包下了,二话不说付了五百两银子。   离开醉香楼后,容萱还是先乘马车去了庙会附近,再在庙会门口找到已在等候的府中车夫,这才奔王府去。   她回府时,叶蝉也已忙完了又一日的应酬,听说侧妃回来了,点了点头:“知道了。”   谢迟一边坐在罗汉床上读着书,一边摸旁边榻桌上的炸春卷吃。左边那盘是豆沙的,他吃了一个觉得就那么回事,右边那碟是三丝春卷,口味咸鲜,谢迟咬了一口,就把余下半个往叶蝉嘴边递去:“你尝尝。”   叶蝉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了,点头赞道:“不错。”接着就又说,“明天再让厨房炸一碟,你给孩子们带着吧,省着他们在宫里待久了会饿。”   皇帝突然说过年了想热闹热闹,召几个府的孩子轮流进宫玩。今天是顺郡王府先去的,明天轮他们这边。   但叶蝉提这个带吃的的建议时没过脑子,谢迟一哂,想说宫里可不缺吃的,接着又觉得也好。   没准儿陛下也喜欢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谢迟就带着孩子们出了门。除却最小的元晖元晨以外,其余几个都去了,马车里无比热闹。   谢迟在车里跟他们说,进宫之后要乖一点,见了陛下要记得行礼问安。接着还问元显元晋,你们还记不记得陛下?   元显元晋都有点迷茫,谢迟又说,就是元晰哥哥的爷爷!   元显:“啊!”   元晋:“我记得元晰哥哥!”   元显神色悲伤地点头:“我也是。”   ……唉,他就不该提元晰。   谢迟便不得不又叮嘱了他们一遍,说在陛下跟前不要多提元晰,因为陛下也会伤心。几个孩子都乖巧地点头应了,保证一个字也不说。   片刻后,马车到了宫门口,谢迟把他们四个从小到大依次抱下车,就带着他们进了宫门。   是以皇帝站在紫宸殿前透着气儿,便遥遥看到一个大的牵着四个小的正往这边走。虽然宫中肃穆,小孩子们也没跑跑跳跳,可这么多小孩子搁在一块儿,本来就看着够活泼的。   皇帝不觉笑了一声:“哈,他府里都有这么多孩子了?”   谢连昨天只带进来两个。   傅茂川笑揖道:“陛下您忘了,敏郡王府里最大的两个,是过继来的。不过敏郡王府也确实孩子还是多,前年新添的两个小公子目下还不满两岁,臣瞧着,该是没一起带进来。”   皇帝细瞧了瞧,嗯,确实最小的一个看上去都有三四岁了。   他随口吩咐道:“让御膳房备些点心来,给孩子们吃。”   接下来的画面就太可爱了,父子五个走到殿前,谢迟见了皇帝自是要按规矩行礼。于是呢,元显元晋两个也跟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但五岁的元明和三岁的元昕就比较懵懂了,边是一揖边想扭脸望父亲,小姿势变得十分别扭。   皇帝衔着笑把最小的元昕抱了起来:“朕从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元昕有点认生,怯怯道:“元昕……”   小孩子的声音嫩气,他说得又低,皇帝一时听茬了,不由一愣:“元晰?哪个晰?”   谢迟顿时后背一寒,忙道:“陛下,是元昕,日斤昕。”   皇帝默了会儿:“知道了,就是元晰的晰字少个木的那个昕。”然后他便右手抱着元昕,左手随意地拍了拍元显,示意他们一道进殿。   几个孩子自然不懂,谢迟却不免毛骨悚然。进了殿,待得皇帝落了座,他不得不解释:“陛下,臣给孩子起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皇帝笑了一笑:“朕知道,再说避讳也没有这么避的。”   说着,他将元昕放在了膝头:“先吃些点心,一会儿爷爷带你们去湖边玩,好不好?”   元昕立刻脆生生应道:“好!”   接着还歪头说:“我们去喂鱼!”   “哈哈,你还知道能喂鱼?”皇帝摸摸他的小脑袋,“现在天还冷,湖上冻着呢。你要是爱喂鱼,等到夏天再进宫,随你喂鱼。”   谢迟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他看出来了,皇帝有点拿元昕寄情,所以待元昕格外亲。   这其实不算个坏事,甚至可以说算个好事。可是他毫无心理准备,就难免有点慌。   傅茂川一脸淡然地打量着他,心说敏郡王您就别慌了,您那是不知道陛下拿您寄情。   你们一个性子像皇长子,一个名字像皇长孙,嘿……这让人说点什么好?   顺郡王府里,谢连这两天过得挺憋屈。   他先是听御前的人传话说,陛下好像挺喜欢敏郡王家的几个孩子,接着又听自己身边的大宦官道,醉香楼那边定好的人没了。   那是他本来想寻来尝个鲜的人。   当然了,这事也并没有谁是故意找他的不痛快,他怕惹麻烦,便让自己身边的宦官去寻人,醉香楼也不知道其实是他要用。所以,那边来了名头更大的,醉香楼自然不敢得罪,退订金的时候还很客气地翻了个倍。   可这事就是让人堵得慌。   谢连闷了半天,道:“你去告诉醉香楼,就说这人你要定了,多少钱都好办,让他们开价吧。”   但醉香楼有职业操守,第二天,那宦官就又给他回了话,说醉香楼的意思是要人可以,但他们实在不能得罪那边的贵客。按规矩,他们可以去劝,若那贵客松口,他们便知会他。不过那贵客下一回去是什么时候那也没谱,只能劳烦他等等。   谢连一听,火气冒了一冒,又被他给按了下去。   罢了,醉香楼不想得罪人,他也不想。洛安城里的显贵太多,他是郡王不假,可万一对方是亲王呢?是朝中重臣呢?他夺位也还需要助力。   他便只能定下气道:“那我等,另再问问他们,有没有年纪再小些的,可以先要来。” 第128章   正月十五的白天,谢迟又奉旨带孩子们进宫玩了一趟。   御膳房早早地备了汤圆,在吃点心的时候,孩子们就都一起乖乖的吃汤圆去了,皇帝则又吃上了谢迟带来的三丝春卷。   炸至金黄的春卷咬起来酥脆,入口之后咸鲜味便飘散开来。皇帝吃了两个,啧嘴感慨:“失策失策,你当初说要把厨子还回来,朕就应该接着。”   谢迟坐在一旁也正吃着汤圆,听言噗地一笑:“臣现在也可以把厨子还回来!”   “唉,君无戏言。”皇帝状似十分遗憾地摇头,“只好劳你多跑几趟给朕送吃的了。”   谢迟笑说没问题,心下则在庆幸,陛下的口味真的淡下来了。   年初五那天他带孩子进宫后,和陛下一道用了顿膳,虽是尚食局备的,但也能吃出比从前要淡上一些。两回送进来的三丝春卷则都是府里按照小蝉的口味做的,陛下吃着合口,可见十分适应。   虽然少吃盐似乎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件小事,可身体不好,不都是靠这样一点点小事积攒起来的么?能改善一点是一点。   谢迟正欣慰着,却见傅茂川端了碗药进来,奉给皇帝。   他顿时心头一紧:“陛下近来……身子不适么?”   “哦,没有。”皇帝摆摆手,“是温补的药,太医院煎了送来,朕便喝着。”   傅茂川低头不言。   这药的的确确只是温补的药,不过陛下先前可没都按太医院的嘱咐喝。从前废太子太让人糟心了,陛下日日操劳,别说温补的药了,就是生病时不得不吃的药也时常顾不上。   如今,他是心神都放松了些,才终于按时按点地喝了起来。从这一点来看,陛下现在过得确实比从前高兴。   皇帝将药一饮而尽后,信手从宫女端着的蜜饯盒子里拣了块蜜饯吃,继而一哂:“这梅子味道好,也没核,端到侧殿给那几个小的吃去。”   宫女福了一福,依言去了。很快,便听侧殿中传来了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   他们缺这一口梅子吗?都是王府里的孩子,肯定不缺,只不过是兄弟几个在一起干什么都容易热闹起来而已。   皇帝边侧耳倾听边笑叹:“你们家真热闹。”   谢迟笑道:“等最小的那两个再长一长,也带来给陛下见见,他们六个在一起有趣得很。”   皇帝神清气爽:“行,今秋围猎的时候,你把孩子们都带着,让朕看看他们。”   另一边,容萱也以上元灯会为由又出府了一趟。她真正要去的地方自然还是醉香楼,一是因为做大纲的时候发现还有些问题,要请教卓宁;二是想上元节嘛,阖家团圆的日子,卓宁自己过肯定难免心生悲戚,她呢?身为一个死宅作者,她闲着也是闲着。   容萱于是到了醉香楼便叫了汤圆来和卓宁一道吃,吃完她说要看一眼他先前的伤怎么样,卓宁明显不太好意思:“没事了……本来就是小伤,夫人那天给我买的药好得很,已经结疤了。”   “什么小伤?都见血了好吗?”容萱怕他在这个医疗条件下来个伤口感染会闹出大病,不由分说地硬把他按到床边,叉腰就道,“快点,上衣脱了我看一眼,没好利索我让人再买些药给你。”   “……”卓宁拗不过她,只得慢吞吞地脱了外衣,又褪了中衣,然后他低着头转过去,容萱定睛一看差点叫出来。   他背上新伤压旧伤,比上回看着更吓人了。   “怎么回事?怎么又打你?”容萱锁着眉头,卓宁不敢吭声,她呵的一声刻薄冷笑,“我花了重金包下你,结果你就这么见我?你们醉香楼这是拿我不当回事是吧!”   她这句话果然有效。卓宁本就知道她有来头,一听她拿出这要兴师问罪的气势就慌了,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生气别生气!是、是我自己的错!是我冲撞了别的客人所以……”   “……别的客人?!”容萱这回真不高兴了,不是说好了有职业道德,包下来就不接别的客了吗?   卓宁的面色一白:“不、也不是……”   他慌乱了一阵,然后强行定住了心神:“就是上次我跟您说的那个宦官……他前些天又来了,说不管要加多少钱,他都要我去。我正好路过,就冲进去跟他们争辩了几句,所以就……”   楼里怕得罪容萱,也怕得罪另一边。当时呢,容萱又不在,另一尊大佛却就在眼前,所以卓宁这种失礼的举动,醉香楼自然要先给人家出了气再说。   容萱沉了口气,蓦地起身:“我找他们去。我跟他们说,以后要罚你也得先经我点头,大不了我多加钱!”   “夫、夫人?!”卓宁慌得顾不上披衣服,三两步追过去张开双臂把她拦住了,磕磕巴巴道,“您别……您别去!楼里下手打人是有数的,您一去说,为了身上不见伤,就该改罚饿罚跪了。”卓宁说着眼眶都红了,懊恼道,“是我自己不好,您不高兴,就怪我好了!”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心酸的谨慎,又还兼顾点残存的小孩子脾气。   容萱心情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火气都被他的模样压了下去,手指一戳他额头:“好,那你听好!”   卓宁低着头不吭声。   “你保护好自己,不许再惹这种麻烦了!像这种事,你既然知道你们醉香楼讲究职业道德,就不用去跟他争啊,老鸨总要问我的,对不对?”   容萱觉得,在这件事上,卓宁就是冲动了。决定权在她和那个宦官那儿,他却自己冲上去当了炮灰。   但卓宁闷着头,默默说:“我知道,可是我怕……”   他的声音迟疑着止住,刚偷眼去瞧容萱的神色,就被容萱拍了脑门:“有话直说!”   卓宁赶忙避开了视线,声音更低了:“一会儿您走的时候,他们应该就会问您。您、您会答应吗?”   “……”他这么说,容萱就懂了。原来他是怕他们问到她这儿来,她懒得为此心烦直接点头,所以想先试试自己能不能拦住对方。   容萱一喟:“当然不会。放心吧,我包下你就是不想看你遭那份罪,自然不会再把你给推出去。”   卓宁松气,继而眼底眉梢都绽出光彩。他生得好看,这种光彩看上去耀眼极了,容萱不由短暂地窒息了一下,沉溺在赏心悦目的感受之中。   接着她很快就发现,她心里蔓生的绝不是客人对小倌儿该有的情绪……   而是一种,简单的……“哎呀这个小弟弟真好看”的感觉。   俗、俗称……老母亲心态?!   卓宁对此自是没有什么察觉,他在喜悦之后,就发自肺腑地想感谢她、想让她高兴。他于是兴冲冲地问她:“您还想看我舞剑吗?我舞给您看!”   容萱回过神来说不了吧,你背上伤成那样,还是少做激烈运动。   卓宁想了想,又道:“那我读书给您听?”   容萱一想,这个可以!卓宁的声音很好听,读起书来一定很不错。   她便悠哉哉地坐回了椅子上,卓宁从书架上寻了本书,翻开第一页清清嗓子,便读了起来:“二月初九,春光乍暖。蜀中一处不起眼的山林中,杀声四起。”   刚抿了口茶的容萱:“噗——”   卓宁讶然失措:“夫人?”   容萱咳嗽连连,他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儿,容萱看着他手中书封上明晃晃的署名,神色悲戚:“卓宁啊……”   卓宁:“怎么了?您说。”   容萱:“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是个写话本的?”   卓宁:“是,您说过……”说到这儿他蓦地反应过来,错愕地一看书封,“是大?!”   容萱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不过,行吧,卓宁起码没看署名为“当大”的书,而且这一本在她的作品里,也确实地位比较特殊。   这篇文的设定很冷门,还不肉不狗血,销量很不怎么样,但是是她自己所执念的题材,是她的心头好。   卓宁单挑了这本来读,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也算是她的……知音?   阳春三月,敏郡王府里最小的两个小公子迎来了两岁生日。   因为元晨能活得这么活蹦乱跳实在不容易的缘故,叶蝉想给他们大办一下,谢迟也赞同,早早地就发了请帖出去。   然后,随着消息的传开,府里很快就忙起来了。不少来不了的亲朋好友都提前备了礼送来,连皇帝都赐了不少东西下来,说给孩子贺生。   其中有两颗满肉柿子红南红,尺寸之大连谢迟看见时都惊了一惊,从托盘上拿起来看了半天,神情复杂地看向傅茂川:“孩子还小,陛下这赏我们……”   傅茂川嘿地一笑:“殿下您就别推辞了。实不相瞒,臣帮您劝过,说这东西稀世罕见,您见了怕是要为难。可陛下说孩子还小,这个年纪抓了什么都爱往嘴里塞。小个的珠子万一吞下去噎了喉咙怎么办?大个儿的安全。”   谢迟:“……”   男孩子又不太戴手串,这些东西大多坠在佩上或者镶在冠上,谁闲的没事非从冠上扣珠子吃啊!!!   眼下这珠子倒是不可能塞进嘴了,可是干点什么好?大的都能当核桃盘了。   谢迟的心情不禁变得更加复杂:“多谢陛下关怀。”然后就示意刘双领亲自招待一下傅茂川,刘双领心里有数,把傅茂川听到厢房,好好地喝了盏茶才走。   顺郡王府中,谢连简直被近来的动向气得牙疼!   最近谢迟的风头也太盛了,不就是孩子过个生辰吗?竟连陛下都惊动了。   其实若论办差的功绩,他和谢迟不分伯仲;论名声呢,还是他的名声要好一些,先前谢迟不开城门的事到底还是有些让人诟病,朝中至今都难免还有人觉得谢迟无情。   可眼下,这动静不对啊!陛下这么一抬举敏郡王府的孩子,坊间的风声一下就转了弯。   他谢连没输在差事上,没输在贤明上,难道要输在孩子上?!   谢连这个不服,在王妃的屋里跟驴拉磨似的气哼哼转了好多圈。   王妃邱氏便开口劝了劝他:“你也别太心急。陛下一时兴起给他家孩子贺个生辰,也说明不了什么。你还是冷静一些,不然你为此不快的事传出去,这生辰宴咱是去还是不去?”   敏郡王府可是往他们这儿递了请帖的,虽然八成只是为面子上过得去,可他们也同样想面子上过得去啊?邱氏便觉得,去不去都不要紧,但去就得好好去,不去也得寻个体面的理由、再好好备个礼送去,不能闹出两府不合的风声让自家下不了台。   谢连脚下一顿:“是,咱得好好去!不止要去,还得备厚礼!”   不过他心里又实在不舒坦,在正妃屋里又闷了一会儿便提步走了。   他走出后宅进了前宅,走进书房,又直接拐进了旁边供他平日休息的卧房。   床上的男孩子还正睡着,十一二岁,生得白嫩水灵,但脸上隐约可见一点泪痕。   谢连坐到床边,碰了碰那缕泪痕,他就醒了。看见他的刹那,男孩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弹了起来,张惶不已地向床角缩去,无奈他脚腕上锁着铁链,后背还没触到墙壁,铁链就咔啦一声抻直了,他只得惶恐地盯着谢连。   谢连眯起了眼睛,一种贪婪在心底蔓延。   三月初七,便是元晖元晨生辰的正日子了。叶蝉起了个大早,也顾不上好好吃东西,跟青釉说让小厨房瞧瞧有没有什么吃着方便又实在的东西,随便上两样就行。   陈进于是给她上了一道莲藕排骨汤,切寸段的小排多盛了几段,又配了一碟刚出锅的葱油饼,热腾腾地端进了屋。   这样的两道东西,虽然简单,但吃起来舒服得很。尤其是那葱油饼,外酥里嫩,切得细碎的葱花香味扑鼻,细品又有点天然的甜味。叶蝉搭着排骨汤吃完之后,觉得肚子里暖和舒适,接着就每每地忙正事去了。   各处的宴席她都要看一遍,叮嘱下人别忙中出错;爷爷奶奶那边也要照顾一番,主要嘱咐二老别难为自己,觉得累了该歇着就歇着,什么客人也没有他们的康健重要。   最后,她还得把六个孩子全看一遍,盯着他们在兴奋之余好好的把早膳吃了。   结果嘛,她看到几个大的都乖乖的在吃,元晖虽然心不在焉但也还吃着,只有元晨跑来跑去的想到前头的宴席上先看看。   元晋拉住元晨说:“现在不能去,你要先好好吃饭,知道吗?”   元晨扭过头,竖起一个手指头央求哥哥:“我就去看一眼!二哥陪我!”   “你好好吃完饭我就陪你。”元晋一脸严肃,接着目光一亮,“母妃!”   元晨扭脸一看见叶蝉,小脸就垮了。叶蝉蹲身一敲他额头:“又不听哥哥的话,是不是?”   元晨腼腆地咬咬嘴唇:“我没有,我真的就想去看一眼……”说完他便自己转身哒哒哒往屋里跑了。   这孩子……   叶蝉笑叹了口气。   因为他身体不好的缘故,几个哥哥都宠着他,包括只比他大几个时辰的元晖都让着他。于是他虽然说不上被宠坏,性子还算不错,但确实也比他的哥哥们都皮好多。   谢迟还说陛下想见他呢。叶蝉怀疑,元晨进了紫宸殿,可能会上房揭瓦。   叶蝉想了想,跟元晋说今天多照顾元晖,然后把元晨交给了元显。   她跟元显说:“今天你们都要在前面的宴席,母妃在后面,父王又可能会比较忙。元晨如果不听乳母的话,你要管着他一点哦!”   “我知道。”元显点头,“母妃放心,我会看住弟弟们的。我也会跟奶娘们说,让她们盯元晖元晨盯得死一点!”   人多最怕出乱子,这一点元显元晋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他们不止早就商量好了如何分工照看弟弟,还昨天晚上就嘱咐了元晖元晨身边的人,让他们今天多上上心,千万别让元晖元晨磕了碰了。   尤其是元晨,他如果伤了病了,最让人担心了! 第129章   宴席上觥筹交错,谢迟忙得不可开交。   这也难怪,他这两年在洛安城里愈发的耀眼,想来搭个线结个善缘的人越来越多。可他和叶蝉又都不是爱交际的人,递到门房一百封帖子他们也不一定见几个人。这回难得的为孩子大办生辰宴,原和他说不上话的各方宾朋自是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和他搭茬,实在没话可说的话,喝杯酒也好啊。   于是几个平日里和他相熟的兄弟反倒有点受了冷落,但大家也都理解,因为各家的宴席其实都难免这样。   谢逐悠哉哉地与谢追喝了一杯,笑睇着不远处被众人围着的谢迟道:“得,今天他是醉定了,亏的手头没什么紧要差事。”   谢追打了个响指,招呼自己身边的宦官上前,懒懒地吩咐道:“去提醒刘双领一声,盯着点厨房,千万先把醒酒汤备上。”   那宦官一揖便去了,谢追遥遥看着,见他到谢迟身边拉过刘双领低语了几句,刘双领笑着连连点头,应该是已经被妥当了的意思。   谢追扯了个哈欠,扭过脸想跟谢逢说说话,定睛一瞧,旁边的谢逢没了。   “谢逢呢?”谢追四下张望,谢逐指了指南边:“进了门一口菜都没吃就拉着谢迟喝,现在在那边吐呢。”   谢追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瞧,南墙下果然有个人正扶墙对着木桶狂吐,旁边两个小宦官一个在给他拍背,另一个端着漱口用的清水候着。   谢追看得笑了笑,正要跟谢逐再喝一杯,谢连突然出现在了身后,伸手便与他们酒盅一碰:“二位也在啊。”   谢逐和谢追相视一望,一言不发地先喝了这一杯,接着不待谢连开口就起了身。   谢逐:“喝多了喝多了,走,四下透透气。”   谢追连连点头,客气地朝谢连作了作揖,起身就走。   谢连在原地气得没辙又不好发作,自觉这么被晾着实在尴尬,左右瞧了瞧,奔着孩子们的那桌去了。   府里的六个孩子都坐在一起,围了桌子半圈,看着无比可爱。   谢连过去的时候,元显正端着一小碗虾仁蛋羹喂元晨。他舀出一勺,冲着元晨:“啊——”,元晨就笑眯眯地跟着一起:“啊——”   然后元显把瓷匙往他口中一送,元晨就将这一口吃进去了。元显问他:“好吃吗?”   元晨认认真真点头:“好吃!”   谢连瞧了一瞧,坐到了元晨身边的空位上,指指坐在对面的元晖,跟他搭茬:“你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   元晨抬起头,打量了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一番,怯怯地没说话。   元显大大方方地答说:“他是弟弟,元晖比他大一点。您是谁?”   “我是……”谢连想了想,笑说,“我算是你们的堂叔。”说着就伸手要抱元晨,“堂叔抱抱你,好不好?”   元晨直觉上不太喜欢这个堂叔。   他于是弱弱地向元显伸出了手:“哥哥抱……”   元显便将他抱了过去:“哈哈哈,弟弟怕生,堂叔别生气。”   “嗯,不生气。”谢连抿着笑伸出手,摸了摸元显的额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很多长辈都会有的举动,突然让元显毛骨悚然。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继而心下十分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再仔细看了看,觉得可能是这位堂叔看他的目光有点怪?   这不是长辈们在逗他们的时候总会有的那种目光。那种目光,大约就是书里所说的“慈爱”,温温暖暖的,让他们觉得安心。可这位堂叔眼底的意味……   元显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反正感觉上是怪怪的。   然后他很快做出了打算,目光四下一扫,寻到了谢迟所在的位置。继而转身把元晨交给了旁边的元明抱着,自己起座就朝谢迟跑了过去。   “父王!”谢迟正和旁人喝着酒,听见元显的声音,立刻回过了神:“怎么了?”   元显想了想,恳切道:“父王,我带弟弟们去向母妃问个安。”   问个安?   谢迟觉得有点奇怪,往他们那桌一瞧,就看见了谢连。   可是这就更奇怪了。他和谢连是不对付,但朝中之事孩子们哪知道?他们甚至都没见过谢连。   目下元显明摆着是意有所指地要带弟弟们躲开,总不能是谢连张口跟他们说“我是顺郡王,我跟你们的父王不合”吧?   不过当着周围宾客的面,他也不好问,想了一想,就先答应了下来:“去吧,如果觉得困了,就在母妃那儿睡个午觉。”   “好。”元显松气地朝谢迟一揖,转身就又跑回自己的那一桌了。   谢迟的目光在那边多停了一会儿,直至看到六个孩子和下人们一起往后头去才又转回了头。他一时着实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若说谢连因为跟他不对付就找孩子们的不痛快,那肯定不至于。   谢连如果那么傻,在储位之争里能留到现在就有鬼了。   “嘿,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暂且打断了谢迟的思绪,谢迟定睛一瞧是白康,就笑了:“客气什么,您是我大哥。”   他着实一直很庆幸,自己在御前侍卫时认识的几位旧友,目下都还没断了情分,尤其是白康。   白康先是关照他,后来又关照谢逢。为人仗义豪爽,谢迟是打心眼儿里一直拿他当大哥看。   白康也并不真跟他瞎客气,凑近了两步,就不叫殿下了,压音道:“谢迟,你们家几个孩子行啊,这么小就知道帮你给外人脸色看了?”   谢迟不禁又望了那边一眼,哑音笑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不知道顺郡王。”   白康一愣,和他一样不解起来:“那是?”   “……我也不知道。”谢迟和白康大眼瞪小眼,白康瞅了瞅他,看来是真不知道。   后宅的正院里,叶蝉正和命妇们说着话,减兰上了前,小声道:“公子们来了,说来给您问个安。”   问安?   别闹了,别的府什么样她不清楚,自家从来没有过那么多规矩。   叶蝉一听就觉得估计是前面出了什么事,不露痕迹地向各位命妇笑了笑:“孩子们来了,我带他们进屋歇歇,失陪了。”   众人自是不能拦她,叶蝉就先一步进了屋。等了等,六个小男孩就全来了。   元晖和元晨年纪小精力弱,进了屋就往床上爬,打着哈欠想睡觉。另外四个则奔向了罗汉床,想吃榻桌上放着的点心。   叶蝉坐到罗汉床边问他们:“怎么突然过来了?前头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元显沉吟着摇摇头,然后锁眉道,“就是有一位堂叔,六弟好像不太喜欢他,我也觉得他怪怪的,就带弟弟们回来了。”   堂叔?   叶蝉懵然:“哪位堂叔?”   元显又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他从前好像没来过府里。”   那就说明不是谢逢,也不是谢逐谢追。可宗亲太多,能称得上孩子们的堂叔的,只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叶蝉一时也猜不出是谁。   她便又问:“怎么个‘怪怪的’?是不是逗你们逗得太过分了?像舅舅那样?”   ——孩子们的舅舅,也就是她亲哥叶正,逗起孩子来那叫一个没数!前几天他来府里,和孩子玩的时候一把将元晖倒拎了起来,把她吓得不行,倒是元晖还在咯咯咯傻笑。   可是元显摇头:“不,不像舅舅,我喜欢舅舅。”   几步外的床上,元晖也开心道:“我也喜欢舅舅!”   叶蝉:“……”好好好,舅舅是个好舅舅。   她便继续追问元显:“那到底是怎么个怪呢?”   “就……”元显紧蹙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眼睛怪,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他目光怪怪的,跟其他堂叔看我们的感觉不一样,跟父王母妃也不一样。”   “哦……”叶蝉迟疑着点了点头。   老实说,元显这个说法太抽象了,她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小孩子的直觉总有些道理。她便想,总之犯不着难为自家孩子嘛,既然有不喜欢的人在前头,就不让他们过去了。   元显打量着她沉吟的样子,抿了抿嘴:“母妃,我不是不该带弟弟们回来?”   “没有没有。”叶蝉赶忙道,她噙着笑拍拍元显的肩头,“你做得很好。但母妃这里还有客人,你们先在屋里跟乳母玩,好不好?”   “好!”元显点点头,忽而又想起来,“啊,父王可能知道那位堂叔是谁。”   叶蝉:“?”   “我跟父王说我们要过来的时候,父王看到他了。”元显道。   叶蝉一听,这就好办了,她晚上可以问问谢迟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夸赞元显道:“果然是当大哥哥的,胆大心细!”   于是傍晚宴席散后,谢迟一回正院,叶蝉便拿这事问了他。谢迟一哂:“哦,是顺郡王谢连。”   “啊?!”叶蝉一时讶异,谢迟又反问她:“元显说没说谢连到底干什么了?”   “他说没什么……说只是感觉谢连看他们的样子怪怪的,他们不喜欢,他就带弟弟们回来了。”   然后,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都往同一个方向想了过去,觉得必是谢连对谢迟心存怨恨,所以在和孩子们说话时也遮掩不住。但小孩子对此尤为敏感,一下子就觉得别扭了。   “元显倒是会护弟弟。”谢迟笑笑,“心眼儿也活,觉得不舒服却没跟谢连翻脸,跑来跟我说的是要带弟弟们向你问安。”   这种话,他们当父母的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外人却都不会觉得哪里不对。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想到这种主意,真是够机敏的。   正院的厢房里,兄弟六个午睡后便一起玩到现在,目下元晖元晨困了,另外四个想回前宅去用膳,可元晨缠着元显不想让他走。   “哥哥不走嘛……”元晨委屈巴巴,元显站在床边搂一搂他,笑叹:“你怎么这么黏人!哥哥饿了啊!”   元晨便改了口:“那哥哥带我去!”   “不行,你还太小了,不能跟哥哥们睡。明年你满了三岁,就能住到前面去啦!”元显说着,手贱地揉了揉他白嫩的小脸,“你先乖乖休息,哥哥明天再陪你玩,好不好?”   元晨垂头丧气。   元晋弹了他一记响指:“别这样嘛,你看,你还有五哥呢!”   元晨还是垂头丧气,他觉得五哥不好玩——大哥二哥抱得动他,五哥自己都没比他高多少,一点都不好玩。   不过五哥在这时,从他身后搂住了他:“嘻嘻,哥哥吃饭!我们找母妃!”   元晨这么一想,又觉得也成,就放哥哥们走了。   元显元晋元明元昕怕他反悔,赶紧开溜。跑出正院后,元昕吁着气一吐舌头:“元晨真好玩!”   “你以前也这么好玩。”元显斜眼一睃他,意思是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元昕绷着小脸扭头,“哼!”   入夜,喧闹的洛安城安静下来,暖黄的灯火映照在街巷间,夜色之下一派宁静祥和。   顺郡王府的书房中,嘶哑的哭喊声撕扯着安寂。   那声音初听像是女人在哭,细听又不是,倒更像稚气未脱的男孩子的声响。   外头守着的几个宦官连眼皮都不敢抬,只余心下一阵阵的战栗无法平复。   都说他们这些阉人爱磋磨人,可他们——至少他们几个,都不好这口。   里头那孩子今年才十一,虽然进了醉香楼就免不了走上这条路,可眼下到底年纪还小。殿下这么隔三差五地折腾他,真难为他的身子。   可几个宦官也都帮不了他。最多白天时能关照一二,给他送些药或者送些合口的吃食。可夜里头,顺郡王殿下在,他们还能怎样?   屋里的哭声又响了近两刻才慢慢停下,谢连坐起身,边穿衣服边扔了一块帕子给他:“别哭了,早点休息。”   男孩子动也不敢动,谢连每每一看他,他便禁不住地一阵战栗。   五月中,元晋的八岁生辰过后,叶蝉就带着孩子们一道去明德园避暑去了。她本来想让妾室们也都去,不过容萱私下跟她说府里更适合写稿子,叶蝉就由着她了。   待得他们走后,容萱就又去了一趟醉香楼。当然,虽然现下几乎阖府都去了明德园,可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绕路、换车一点都不敢少。   醉香楼里,因为容萱出手豪阔的缘故,卓宁近来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老鸨甚至允许他出门了,虽然会让小厮盯着他,而且只能在平康坊中走动,但也远比只能闷在楼里时要自在很多。   卓宁于是乐得时常出来走动,平康坊里虽然基本都是青楼,可商铺也还不少,他爱逛逛书铺,也爱在街边买点小吃。   可买个红糖软糍粑的工夫,让某位令他避之不及的宦官拍了肩头,这事就没那么开心了。   卓宁冷着张脸:“徐公公,有贵客包了我,这您知道。”   谢连身边的这大宦官叫徐成安,最近因为没办成卓宁这档事,没少挨谢连的训。他对卓宁自然没好脸色:“你现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无妨,可要想想来日那位贵客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卓宁眉心微跳,继而笑道:“公公说笑了,接客的事,岂会是由着我的性子来?”   数步之外,容萱从车帘缝隙中闲闲地望着窗外风景,忽而一滞:“停车。”   “吁——”李明海忙勒住马,小声询问,“侧妃,怎么了?”   容萱径自先定睛看了看,然后道:“你看那是不是卓宁?”   李明海四下一瞧,还真看见了卓宁。不仅如此,他还看出了正跟卓宁搭话的那个是个宦官。   先前有宦官想要卓宁的事他也听说了,当下前后这么一想,便道:“这怕是原先为难他的那个宦官。”   容萱心里暗暗一惊。   她原本没看出卓宁脸色不对,只想着既然在这儿碰上了,不如叫上他一起回醉香楼。当下李明海这么一说,她再看去,却发现了卓宁面色的不对劲,可见李明海的想法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她不能在这儿下车,更不能明着给卓宁撑腰。   容萱心里一琢磨,觉得那就照猫画虎好了——对方不是宦官想要小倌儿么?那她这边的宦官也可以想要小倌儿啊,反正卓宁犯不着自己把她捅出去,先解了围再说。   她便吩咐李明海道:“你去解个围,别提我,更不许说敏郡王府半个字,只说卓宁是你的人,把对方请走就行了。”   她想,如果李明海以“正主”的身份直接出了面,对方应该就不会纠缠了吧。都是醉香楼的客,天天这么争一个小倌儿也不好看。   李明海想想,觉得也是个办法。但未免暴露容萱,他便先将马车停进了旁边的巷子里,又嘱咐花佩好好盯着,这才跳下马车,走向卓宁和那面生的宦官。   “哎,你怎么回事?”李明海气势很足,上下一扫那人,“懂不懂规矩?我这前前后后都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银子了,你总来跟我抢人算怎么回事?”   徐成安一瞧,哟,同行是冤家啊——他以自己的名义办这差,没想到那边也是个宦官。   可他自然也会想对方会不会只是奉命办事,睇了李明海两眼,探问道:“怎么着,这是你自己包的人?”   “那可不?要不然呢?你觉得我们娘娘能来这地方?”李明海风轻云淡道。   哦……那合着他是宫里人,伺候后宫妃嫔的。   徐成安一琢磨,那是只能给自己找乐子。后宫嫔妃出不了宫,闲杂人等也进不去。   卓宁则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明海,心说您戏真足。   然后,便见徐成安的底气足了起来:“兄弟,那要我说,你可见好就收吧。”   李明海冷笑:“怎么的?你御前的啊?”   “那倒不是。”徐成安皮小肉不笑地跟李明海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第130章   借一步说话。   李明海心里一乐,觉着他兴许有什么底细要说。那自己听一耳朵无妨,甭管有关系没关系,反正洛安城里的事儿,多知道一点儿总是好的。   二人于是走开了几步,李明海洗耳恭听。   徐成安张口便道:“我啊……我其实不是给自己寻的人。所以啊,兄弟你瞧,你是不是该让让?一来咱都是宦官,谁也甭难为谁,你自己享乐,平康坊里的小倌儿还多着呢;二来,这位主子……我瞧你也得罪不起。”   李明海点了点头:“哦……那敢问是哪位殿下啊?”   徐成安嘿地一笑,凭空拱了拱手:“我们家殿下,在目下的洛安城里,那是炙手可热!”   李明海带着一脸客气的笑,却没接他的茬,只等他自己说。   徐成安一时尴尬,转而又压低了声:“敏郡王殿下,你知道吧?”   嚯?!   李明海上下一睃他,心道你是敏郡王的人?那我是谁啊!   但当下这局就立时有点迷了起来。对方显然不会料到事情这么巧,偌大的长安城,自己碰上的就是真敏郡王府的人。可问题是,这到底是谁攀咬敏郡王?   李明海觉着这里头有事儿,不敢掉以轻心,可自己又想不明白。   他于是朝徐成安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我刚才骗了您,我也不是给自己找人。我们家主子就跟附近等着呢,您等我去回个话,但凡她肯让,这事儿就得了。”   徐成安还绕在他方才说自己是宫里人的思路里,一时讶然:“怎么宫里的娘娘也……”   李明海一听,合着还没反应过来?便接着顺杆儿爬道:“唉,宫阙九重,日子多苦啊。再说,今上你也知道,皇后娘娘没了之后,他还去过后宫吗?”   李明海把真话假话掺着说,听起来就愈发真了。徐成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由着李明海去,李明海便拐进了容萱马车所在的巷子里。   容萱听完,吓了一跳:“咱们府的?”   谢迟瞧着和叶蝉如胶似漆,其实是个……双?!   李明海点头:“他是这么说的,可下奴瞧着绝不是真话。您想啊,殿下若要办这种事,不得找个亲信来办?不是刘双领也得是刘双领信得过的徒弟。这人我瞧着面生,肯定不是府里有头脸的宦官。”   容萱点了点头,却又道:“那会不会是别人差来的?吴氏和闵氏她们……”   “那更不会。”李明海摇头,“那两位院子里的人,下奴都熟,不当差的时候常凑在一块儿喝酒,没这号人。”   那难道是叶蝉?   这个念头短暂一冒,就让容萱打消掉了。叶蝉一瞧就不是会找这种乐子的人,而且她现在有谢迟、有一串儿子,出府的时间非常少。把小倌儿寻回去,又太容易被撞破。   那这就很奇怪了,李明海推测说是有人想成心黑谢迟,看来这个想法能成立。可到底会是谁呢?   容萱干琢磨也琢磨不出来,想了想,又问李明海:“你跟他说我是宫里人,是吧?”   李明海在车外颔首:“是。”   “那我就用这身份会会他。你去把他请上,把卓宁也接上,咱去附近寻家馆子,开个雅间儿,好好探探这事。”   容萱心下拿了个分寸——但凡不暴露自己是敏郡王府的人,这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至于见面之后,徐成安相不相信她是宫里人,那都不要紧。洛安城里的王府侯府那么多,妻妾加起来得有好几百人,要猜着她是谁、是打哪儿来的,那概率还不跟买双色球差不多?   李明海心下也知道但凡他们不自己说,这事就不好猜。他便没多阻拦容萱,折回去请上了徐成安,又把卓宁请上了车。   卓宁虽有醉香楼的小厮跟着,可小厮都认得李明海,当然得放卓宁走。卓宁便坐进了马车之中,徐成安和李明海一道坐在车辕上,往平康坊北侧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去。   路上,容萱朝卓宁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而后压音道:“我们要做个戏,套那人的话,你一会儿少说话,不然容易露陷儿。”   卓宁点点头,就此紧闭了嘴巴,心里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到酒楼进了雅间,自是容萱坐主位。李明海跟小二安排好了菜肴,容萱便招呼他也坐——不然李明海站着徐成安坐着?那也太给徐成安脸了!   待得菜上齐,小二不再进屋,几人就开始了交谈。   徐成安果然咬定自己是敏郡王身边的人,而且,他还真能说出一些敏郡王府近来的事——比如谢迟什么时候带了孩子进宫、哪天哪天入朝听政一类。如果容萱自己不是敏郡王府的人,听完这些,她肯定就信了。   然后她没接茬,李明海反应很快地接过了话题,边给徐成安斟酒便道:“哥哥啊,不是兄弟信不过您。是您这话……兄弟真不敢信!敏郡王那是什么人物?眼下宗亲们夺储,他在其中已然数一数二了啊,您说他好这口儿我真没法儿信。我说啊,您就实在点儿,不就为了个小倌儿么?咱相互托个底,别把那不相干的大人物搅进去,反倒给自己惹麻烦,是不是?”   徐成安见他不信,却也没显得意外,凡是打量了容萱两眼,嘿地一笑:“我说的是实话,我真是敏郡王府的人。你若不信,改天上我们府上坐坐,我请你喝好茶。倒是这位夫人……”他朝容萱拱手道,“您别怪我冒犯,我只是觉着……陛下已近二十年没遴选过嫔妃,您这个年纪……”   容萱一眼瞧过去就是最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按着遴选嫔妃的年数推断,她进宫那年刚一两岁。   容萱平静地一哂,没说真话也没编假话,只说:“我是……大概九年前采选进的宫,在尚仪局当过一年的宫女。”   当过宫女,那就有可能被陛下看上。陛下是对皇后娘娘专情,可会不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那可难说。   她编陛下的瞎话是大不敬?那没有,她说的那句是实实在在的个人履历,有典籍可查的。徐成安听完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   容萱便见徐成安的神色果然变得很矛盾,估计是在纠结她说的是真是假。   她恍然发觉,这雅间里的构成,很像一盘狼人杀!   除却卓宁是个亮明身份人畜无害的高级村民之外,其余的人都在一边遮掩自己的身份,一边探对方的底细。   徐成安属于狼人假跳预言家1,把平民(谢迟)说成狼,但他没想到真预言家正在场上。   只不过,这盘狼人杀的局实在大了点。雅间之外,整个洛安与谢迟有过恩怨的宗亲,都可能在这个局里。容萱现下只能给自己府里的人发一圈金水2,确定他们都和徐成安没关系。可徐成安背后没跳的狼队友是谁?她没有半分头绪。   这顿饭就这么在打太极中从头吃到了尾。最后吃完时,容萱自然依旧不相信徐成安是敏郡王府的人,不过这只是因为她恰巧出自敏郡王府而已,换个人应该至少会半信半疑。   如此反推一下,徐成安对她这个宫中身份应该会是半信半疑的态度。   而后几人便回了醉香楼。容萱还想再思考一下这事,就把李明海留在了房里。卓宁给他们沏了茶,落座后道:“我觉得……”   他打量着容萱的神色,有点迟疑。容萱点点头:“你说。”   “我觉得徐公公从提起敏郡王开始,目的就不是要把我争走了。”   容萱和李明海一道看向他,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他真不是敏郡王的人,那这么做就是为了栽赃敏郡王。他想通过您这里把这件事传出去,坏敏郡王的名声。”   卓宁不懂容萱为什么始终不信对方是敏郡王的人。但假若容萱是对的,他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没错。   可李明海摇了摇头:“其实吧……宗亲们对这种事好奇的,也不少。若只是图个新鲜,传出去……也未必能闹到多大。”   卓宁点点头:“是,龙阳之好传出去,未必能闹到多大。可如果是娈童呢?”   “娈童?!”容萱愕然。   她心下清楚,自己把卓宁看做小孩,是因为她脑子里装着“十八岁以下都是未成年”这个设定。可在古代,十六岁已经不算小孩了,娶妻纳妾的大有人在,卓宁会被逼着接客也是因此。   那卓宁说的“娈童”是……   便见卓宁垂下了眼眸,神色复杂难掩:“那位徐公公……前阵子从醉香楼买走了两个刚卖进来的男孩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如果按醉香楼的规矩,他们得先学艺打杂,慢慢的开始卖艺。到了十六再……再卖身。不过徐公公把他们买回去……”   那准不是为了听曲儿的。   娈童在大齐例律中被严令禁止,一旦被发现,轻则入狱,重则丧命。   卓宁思量着又说:“他可能只是抛砖引玉,自己只说个敏郡王府的身份,拿准了我会告诉您其余的事。”   这种事太容易顺带着聊下来了,容萱简直可以脑补如若她迷迷糊糊地信了对方真是敏郡王的人,卓宁再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哎,我跟您说,敏郡王娈童!”会是幅怎样的景象。   她心惊肉跳地吁了口气,在暗骂恋童癖变态的同时,抑制不住地一阵阵心悸。   如果她自己不是敏郡王府的人,又或者在卓宁事上出现的不是她,而是别的府的人和徐成安吃了这顿饭……   那她们便都有可能因为义愤填膺、或者因为单纯的爱嚼舌根,把这件事按照徐成安所想的宣扬出去。到时谢迟在坊间的名声一朝尽毁,解释自己没娈童?怎么证明?证有容易证无难啊!   容萱觉得这样不行。不管那边是谁,不管他们是早有预谋想黑谢迟还是一时兴起,她没让他们达成心愿,他们便都有可能再试一次。   下一回被找的人准定不是她,那对方会不会信、会不会嘴碎可就不知道了。嘴贱的人时时都有,被谣言伤害的人遍及各朝各代。   容萱于是匆匆地回了府,到了临近傍晚是,又到了府门口等着。   叶蝉带着孩子们去明德园避暑了,但谢迟没去。他手头有差事,又还得常去顾府,还是住在府里方便。   是以谢迟一进府门,就看到了容萱。   容萱张开胳膊拦他,谢迟一愣:“侧妃?”   “我跟你说个事,是为你好,但你不能问我怎么知道的。”容萱道。   谢迟心下只觉这个说法真奇怪,点点头:“你说。”   容萱一脸沉肃:“你先发誓,绝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然我不说。”   “……”谢迟哑了哑,踟蹰了一下,做了承诺,“行,我绝不问,你说来听听。”   容萱清了清嗓子:“有个在朝中跟你不对付的人,想黑你娈童。”   “啊?!”谢迟目瞪口呆,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容萱道,“说好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完了,告退了。”   说罢她草草一福,转身就走。谢迟当然想追问,可想想自己适才做的承诺,又没法问,一时只好蹙着眉头自己陷入思量。   可容萱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罢了,还可以再告诉你一点。让我听说这话的人姓徐,是个宦官,全名好像叫……”容萱努力回思了一下那宦官见礼时说的自我介绍,“叫徐成安,但具体是哪个字我不太清楚,你有门路可以自己打听打听。”   谢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一个宦官,黑他娈童,背后是谁不知道?这真让人瘆得慌!   不过,娈童可真不是个小事。一旦坐实,不仅名誉扫地,还有牢狱之灾。这都还罢了,最关键的是,这种罪名黏到身上,恶不恶心啊?!   谢迟一设想娈童的画面都一股恶寒。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觉得恶心;作为一个父亲,他觉得恐惧。   所以容萱说的这件事虽然荒唐,他还是放在心中当了个事,回到书房中便思量了起来。   若说是朝中和他不对付的人,那可太多了。早年的谢遇、后来的谢逯、如今的谢连,都有可能。除了他们仨,还有不少与他们交好的,比如跟谢遇交好宗亲们、跟着谢逯混的几位王府世子,还有与谢连算是一党的诸位郡王。   再往下数,朝堂上更还有不少官员各自与他们为营,虽然府上能用宦官的人不多,可硬要数也还是能数出来一些。   这么林林总总一算,可疑的人没有百八十也有二三十。   唯一一个知名知姓的,却只有一个宦官,这宦官说的是不是真名还不清楚。   就算是,要查也不容易——是哪个府里的下人,只有人家府里清楚啊,他想查别的府的名册可不是件易事。   怎么办呢?   谢迟一时也手足无措。   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片迷雾中,不近不远的地方有许多只萤火虫,其中有一只和别的不一样。   他要准确无误地把那只萤火虫抓出来,可太难了。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谢迟沉吟了良久,叫了刘双领过来:“备马,我去明德园一趟。” 第131章   “娈童?!”明德园里,叶蝉乍闻这个字眼儿,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满目惊悚地梗了梗脖子:“谁要黑你娈童?!”   “不知道呢。”谢迟被她的反应弄得嗤笑,走过去搂住她,给她揉了揉后颈,“我就先来跟你说一声,然后想想该怎么办。你要是有主意,也跟我说说。”   她若没主意,他就自己想辙,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事得先告诉她。不然万一对方真得手了,坊间开始传他娈童,她得是什么心情啊?   就算她不会信也不行,到时候被她问“大家为什么说你娈童啊?”可太奇怪了,他还是提前告诉她吧。   叶蝉被他揉后颈揉得挺舒服,心情也逐渐冷静下来。接着,她拉他坐到罗汉床上,心情复杂地追问:“这话你是……从哪儿听的啊?”   “侧妃告诉我的。”谢迟一喟,“不过她当时先让我发誓不问她是从哪儿听说的,我发誓之后她才告诉我。更多的……我便也不好问了。”   叶蝉:“……”   她感觉这好奇怪啊,容萱对政事应该毫无接触,怎么会听说这种事?   她于是思索着道:“那我回头把她请来明德园问问吧。”   谢迟一哂:“那她肯定也不愿跟你说啊。”   叶蝉心说那可不一定,她写话本的事你知道吗?我可知道。   她面上风轻云淡道:“是,她不一定说,不过也没准儿。我们女人间的情谊,你不懂。”   谢迟:“……”   怎么他突然成了外人了呢?!   他不满地锁着眉瞪叶蝉,叶蝉抬眸一瞧就懂了,红着脸往他怀里一钻:“哎,你怎么还嫉妒上了呢!我这不是帮你嘛!”   嘁。   谢迟冷着脸没说话,她便拱着他把他往下压,直到他躺倒在罗汉床上她才满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胸口,伸手默默他的脸,声音也软绵绵的:“不生气哦,生气就不好看了!”   “噗。”谢迟没绷住喷笑出声,手在她腰际一环,翻身将她压了过去,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学坏了你!等着,我先去跟爷爷奶奶问个安,回来用个宵夜,好好陪你。”   他说罢就起身向外走去,叶蝉赶忙喊道:“别跟爷爷奶奶提娈……那什么的事啊!”   “知道!”谢迟一应,转眼就没影了。   然后,叶蝉在他回来前,让小厨房把宵夜先端了来。   近来天热,晚上也显得不够凉爽,所以近几天晚上小厨房都会上几盏加了冰块的西瓜汁。   叶蝉想着谢迟一路骑马过来格外的热,吩咐厨房给他备了个大碗的。   除此之外还有牛乳糯米凉糕和一小碟凉皮,都是清爽可口的东西。   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孩子们就先一步到了。待得看到谢迟进屋,孩子们顿时都很兴奋,尤其是最小的元晖元晨,一并欢呼雀跃地冲了过去。   谢迟一弯腰,一手一个把他们都抱了起来。元晖就将手里的糯米凉糕喂给了他:“父王吃!”   谢迟张口吃掉,一边接着往里走,一边看到了凉皮。   府里的凉皮用得讲究,色泽晶莹剔透,而且搭配的菜丝颜色齐全,一看就很有食欲。   他回府后就被容萱截住了,接着就赶来了明德园,也没顾上用膳。看见凉皮,一下就觉得饿了。   谢迟于是放下元晖元晨就端了一小碗凉皮来拌,叶蝉一瞧:“你没吃饭?”说着便扭脸吩咐青瓷,“再让厨房备点实在的东西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谢迟不禁怔了一怔,抬眼看她,她道:“……你一看就是饿了好吗。”   他吃饭时虽然一贯很文雅,但饿不饿到底还是会有几分目光的差别。别人的目光她不一定看得出,可他们都当了快八年的夫妻了,他的她还看不出?   谢迟哑声一笑,想想也是,心下揶揄了一句“老夫老妻了”。   然后,这对“老夫老妻”趁夜好生交流了一下感情。在谢迟把这个词说出来调侃时,叶蝉一巴掌拍在了他胸口上:“要老你自己老,我才二十一!哼!”   说完就扭脸不理人了。   谢迟:开玩笑的嘛,我也才二十四啊qaq……   他委屈兮兮地凑过去哄她:“不生气啊,哪儿来的老夫老妻,咱俩青梅竹马。”   这还差不多。   叶蝉抿着笑翻过身来,心满意足地卧进了他怀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谢迟就早早地骑马赶回洛安了。叶蝉则一觉睡到了将近辰时,起床后又悠哉哉地盥洗梳妆、更衣用膳,忙完之后才吩咐人回府去请容萱过来。   容萱到时已是下午,叶蝉见到她,便含歉道:“对不住啊,是不是耽误你写稿子了?”   容萱知道她准是有什么正事找她,摇了摇头:“有什么事,您说。”   叶蝉请她进屋坐了下来,遣退了下人,开门见山地张口就问:“我想问问你,娈童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容萱:“……”她哑了哑,“这我真没法细说……”   “你能不能再挑一点你能说的说?”叶蝉神色恳切,“这事太大了,拖不得,可我们又没别的头绪,只能靠你了。”   “……”容萱很为难地认真琢磨起来。   关于卓宁的事绝对不能说,让府里知道她在外面包了个小倌儿还了得?她说她没睡,鬼才信呢。   可这事又确实很大,她也不想府里遭殃。   沉吟了半晌,容萱迟疑道:“非让我说点别的,那就……想抹黑殿下的这个人,自己十有八九是真娈童的。因为我知道他买了两个小倌儿回去,年纪都非常小。”   这准不是为了栽赃谢迟才买的。因为不管他是谁,想背着谢迟把小倌儿送进敏郡王府可太难了,这么栽赃行不动。   叶蝉讶然,打量着容萱:“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您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容萱低着眼帘,“反正……我总犯不着扯谎蒙你们,对吧?”   行吧,看来是问不出别的了。叶蝉对于容萱的嘴巴有多严有所体会,容萱写过什么书她到现在都不知道。   不过对方真娈童这一条……   或许还有些作用。   虽然他们尚不知“对方”到底是谁,可一旦知道了,这就相当于他们已经握住了对方的话柄。   现下,就但愿谢迟能尽快摸出线索吧,不然这事真让人不安生。   洛安城中,谢迟在下朝后和谢逐谢追一道去了谢逢府里。他们一是为了看看谢逢,二是这突然冒出来娈童之事实在太莫名其妙,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不得不集思广益。   结果到了谢逢府里一瞧,谢逢刚当完值回来不久,正在书房补觉呢。见他们来,他强撑着要起来,谢追无奈一笑,把他按了回去:“你睡你的,借我们个地方,我们先聊着,你睡醒再过来。”   谢逢扯了个哈欠,招呼自己身边的宦官领他们去正厅。几人还没走出书房,就听他又睡沉了。   他们于是到厅里商量了起来,唯一的线索,依旧只有那叫徐成安的宦官。谢迟问谢逐谢追听说过这号人没有?二人都摇头,说没印象。   谢追说完又道:“又好像有点耳熟……可真想不出是谁。你想想,哪个宗亲身边没几个得力的宦官?平常就算当着面叫个名字吩咐几句,咱也记不住啊!”   其实就算是自己府里的,他们都未必全能记住。谁闲的没事记那么多人?   谢迟叹气:“可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知道他是哪个府的,我们才能接着往下摸。不知道,这线就断了。”   谢逐谢追相视无言,但实在想不出也没法硬想,三人于是就换了个思路,琢磨怎么从别人府里查典籍。   目下仍旧作为储君备选在朝中听政的宗亲一共有八位,除去他们仨,还有五个。再加上谢逯谢遇,一共是七个人。   “挨个收买他们身边的人?好像难了点。”谢逐叹气。   而且也慢了点。   他们这么商量了大约有两刻的工夫,谢逢怕他们有要紧事,睡也睡不踏实,就还是起来了。   他到门口先听了几句,没听出到底怎么回事,只听到他们想查个宦官,想知道是哪个府里的,便扯着哈欠迈进了门槛:“这个……可以从宫里查。”   三人一并扭头看去,谢追惊喜道:“怎么从宫里查?”   谢逢困倦不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调去各府的宦官,宫里都有记录啊。去年尚宫局整理这个,让我们帮着搬了好几天,天啊……”他又打了个哈欠,“从太祖年间到现在啊,二百多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名册搁一块儿的场面。”   怪不得尚宫局里光案牍库就占了一整进院子,合着放的全是这些东西。   谢逢那阵子累得够呛,心里还埋怨来着,心说这些东西留得那么细有什么用啊?调出府外的能有多少事需要追查到宫里?谁犯了事儿直接在外头发落了不就行了吗?   现在一瞧,还真有用啊!   谢迟顿松了口气,一拍谢逢肩头:“你可帮了大忙了!多谢多谢!”   谢逢瞥着他一乐:“瞎客气什么!”   谢逐则紧跟着追问:“那些名册,我们进去查大概不合适,你有办法看到吗?当然你安全为上,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们可以再想别的辙。”   谢逢沉吟了一下:“应该可以吧……”他锁眉回思了一下,又说,“不过那些档好像都是按年份记的。你们知道那宦官是哪天调出来的,如今多大岁数吗?”   三人:“……”   翌日,谢迟和叶蝉一起盘问了容萱一番,盘问得容萱又气又恼:“你们……说好不问了的!”   “不问不行,性命攸关啊!”叶蝉道,“你就想想,还记不记得点别的?那徐成安多大岁数?看上去大概是个什么身份?”   容萱禁不住地心虚,心下一阵阵地怀疑他们是不是知道了她的什么事。但是她总不至于自己把卓宁的事供出来,就暂且先不动声色地思量起了叶蝉问的事情。   然后她道:“大概……三十多岁,身份嘛……应该不低吧。穿戴都不差,又满面红光,可见吃得也好。而且……”她看向谢迟,“殿下要是自己娈童,肯定会派刘双领去寻人,对吧?”   所以肯定是某个府里数一数二的宦官。   谢迟领会了她的意思,还是不免干咳了声,淡淡道:“这种事,别拿我举例,行吗?”   “哦……”容萱颔首笑笑,“就随口一说,我知道您肯定不会。有这个癖好的人吧……能忍住的那是真不容易,是真好人;忍不住到了娈童那一步的,恨不得连自家孩子都不放过,恶心得很。咱府里的孩子个个这么好,您准不是那种人。”   容萱这么解释,是因为怕谢迟不高兴,惹出别的麻烦,耽误她写稿。   可这话落在叶蝉耳朵里,成了另一回事。   她蹙眉想了一想,问容萱:“自家孩子都不放过?那同宗的晚辈小孩呢?”   “……那当然更没顾虑了。”容萱道。   她不清楚古代社会对于恋童癖的了解有多少,但在二十一世纪,这方面是有数据记录的。绝大多数性侵幼童的案例都是熟人作案,包括但不限于亲戚、邻居、老师。直接动手的有,一步步控制未成年人不成熟的思维使其看起来很“自愿”的也有。前者令人发指,后者更是因为能混淆视听而影响恶劣。   叶蝉心悸地沉了口气:“周志才。”   周志才赶忙推门进屋:“王妃。”   “去带大公子和六公子过来,我有事问他们。”   谢迟和容萱全都唰地看向她,谢迟脸色惨白:“小蝉?!”容萱也吓得够呛:“怎么,咱们府的孩子……”   叶蝉赶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起点事,喊他们来问问。”   她觉得,顺郡王可能有这方面的问题。可那天大庭广众之下,说顺郡王对他们做了什么,那肯定不至于。她只是觉得小孩的直觉值得信任,所以想把他们叫来再问问。   元显和元晨很快就来了后院,元晨一贯活泼淘气,见到母亲就往她膝上爬,元显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被谢迟拉到了跟前。   谢迟道:“元显,父王想再问问你,那天你五弟六弟的生辰上,你们不喜欢那个堂叔,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显一怔,旋即觉得那天是不是自己太失礼了?便解释说:“我们也没有特别不喜欢他……”   “不,你们不喜欢他没问题。”谢迟温声跟他解释道,“现下父王母妃有点别的事,可能与此有关,所以想细问一问,你们为什么不喜欢他?”   “就是……他看我们的眼神怪怪的。”元显锁着眉回思,“这我跟母妃说过,但我也……说不清。就感觉他看我们的样子和父王母妃、和太爷爷太奶奶、和其他堂叔都不一样,让我觉得特别……”他琢磨了一下用词说,“特别瘆得慌!也没什么道理,就是觉得害怕。六弟也不肯让他抱,他一伸手,六弟就朝我来了。”   “绝壁是他!”容萱猛拍桌子,吓了几人一跳。   她旋即回神,赶忙缓和了一下情绪,但还是禁不住地咬牙切齿:“肯定是他。小孩子的直觉最准了,大人是善意恶意他们感觉得出来。这顺郡王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在争储是吗?这人当了皇帝还了得?”   皇帝又不像现代社会的领导人一样几年一换届,就算不好造成的影响也有限。在这皇权至高无上的年代,皇帝纵使能被推翻,那往往也是天怒人怨之后。这样一来,假若这号人当了皇帝,得有多少男孩子遭殃啊?   容萱在现代时树立的三观在这一刻突然被激发了出来。若她依旧身在现代,她大概会发长微博发声,可现在,情况似乎能更令人痛快一点。   容萱于是又拍了一次桌子:“殿下,弄死他!”   谢迟和叶蝉哭笑不得地相视一望,接着叶蝉挑眉:“有道理,你给我弄死他。” 第132章   容萱这么一说,叶蝉这么一问,竟就判断出了个大致的方向。不过谢迟觉得,稳妥起见,宫里的档也还是要查。   是以两日后的晚上,谢逢比平日早了两个时辰进宫,直接去了皇宫西边的尚宫局。   尚宫局掌管典籍的女官称司簿女官,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和善。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强,谢逢在御前侍卫这么久了,不少人都已知道他的底气。那司簿女官在看了他的腰牌后,便也知道了他是谁。   她于是道:“四公子有事?”   谢逢点点头:“我有些事想求女官帮忙。”然后他斟字酌句地道,“父王去后,我的各位兄长各自有了爵位,在外开了府,这您大抵也知道。这么一分家,有些事要乱上一阵,这是难免的。结果吧……近来他们偶然发现,两个府中有了个同名的宦官,从前的履历也一样,显然有一个是趁乱混进府的。我想查一查宫中的原档是怎么写的,看能否把假的揪出来,免得日后惹麻烦。”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别说洛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各处府邸了,就是宫中,如若细查,也总免不了有那么一个两个对不上号。   这事说来民间都没人信,可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比如上元节时,不少宫女都会获准出宫看灯会,逃走的有、被人塞了钱换了人回来的也有。   御前和各宫苑自然查得严,但宫里的人多了去了啊,六尚局里做事的、各处洒扫打杂的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未必处处都能那么严格。   司簿女官便对他这说法毫无怀疑,再者案牍库里原也没有管得那么严,日日都有人因为各样的原因来查档,这司簿女官也犯不着拦他。   谢逢于是就这样顺利地进了案牍库,那女官领他到了一方大架子前,告诉他说:“这上头都是近几年的宦官调动,按年份记的,不过各府的都记在一起,大概查起来要费些力。”   谢逢点点头,心下一想,顺郡王是六年前承袭的爵位。待得女官走后,他就先把六年前的那本册子翻了一遍。   那年由宫中差遣了新宦官的府邸并不多,谢逢草草翻了一遍,没见到敏郡王府的踪影,倒是看见了勤敏侯府。   他一喟,把这那本册子放了回去。   书架两旁有尚宫局的宫女在巡视,谢逢不动声色地瞧了瞧,知道自己绝不能一本本接着翻。   他说他是来查自家的宦官的,那这备查之人究竟哪年出的府,他应该知道个大概。一本接一本地翻看,准定要露怯。   谢逢于是又想了一想谢连册封世子的年份,这回好,两年的记在了一本里,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直接翻完两年的档。   只可惜看完后,还是没有。   谢逢深吸了一口气,心说这可就不好办了。   府里有大事的时候,才会有大的人员调动。册封世子和承继爵位时都没见着这号人,其余平平无奇的时候,他翻哪一年的合适?   谢逢急得抓耳挠腮,觉得自己脑子笨!   不行,这事他必须办成。谢迟帮了他那么多,眼下这个麻烦搞不好性命攸关,他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谢逢思来想去,细细想完这几年顺郡王的大事小情,又比照着自己的经历思量了一遍——继而想到,宗亲们基本都是从三岁开始读书识字的。   所以许多人在三岁时会有自己的人马。府里会安排一些和他们同龄的宦官自此跟着他们,也会有比他们年长些的宦官,被差来照顾他们。   谢迟先前说,那个叫徐成安的三十多岁,那就是比谢连要大一些。   谢逢深吸了口气,心下数算了一下谢连三岁时是哪一年,然后将那一年的册子拿了出来。   “徐成安,洛安人,二十三年前入宫,二十年前被指去的顺郡王府。”   翌日清晨,谢逢在谢迟的书房里哈欠连天地告诉他了这些:“典籍上就这么多,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那么巧,恰好是个重名?”   “是,真是多谢你了!”谢迟长松口气。名字上的事,他也觉得理应不会那么巧。如果说眼下还有要谨慎一点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要仔细琢磨琢磨这个徐成安是不是真的“徐成安”了——当下储位斗争越来越激烈,有人在背地里放跟线出来,挑唆着他和顺郡王府斗,那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一点,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查证。谢迟便先向谢逢道:“别回去了,在我这儿歇着吧,我让厨房做合口的吃的给你,你吃饱再补觉。”   谢逢摆摆手,站起身往外走:“不了,我还得顺道帮南宫氏她们买书,说好了的。”   他是真拿胥氏和南宫氏她们没辙。   早两年,他最初发现她们在看什么“女尊”之类的书时,跟她们大吵过一架。原因很简单,那书写得也太大逆不道了。   不过两个人都很理直气壮,跟他争辩说我们看看书怎么啦?我们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分辨不清真假吗?要你操心这么多?   三个人生了几天的闷气,后来,是谢逢先做的退让。   他始终都清楚府里现下是什么情形。许多时候他都会禁不住地消沉,如果没有胥氏和南宫氏,他可能很难熬下来。   所以很快他就用她们的说法说服了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看看书怎么了?   但是再后来吧……她们总让他回府的时候顺道帮忙买新书,是不是实在过分了一点!!!   是个大大、当个大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奇怪的笔名。   谢逢从敏郡王府往外走的时候,还一度很好奇地想知道谢迟的王妃看不看这些,但想了想又没问。万一人家瞒着谢迟看,谢迟这么回去一问也吵起来了呢?不能影响人家夫妻和睦。   明德园里,容萱坐在廊下喝着冰镇绿豆汤消暑,一见花佩进来,眼睛就亮了。   她匆匆地回屋,把李明海也叫了来,待得花佩也走进屋中,就关上了门。   “怎么样?”容萱搓搓手。   花佩从怀中摸出了一沓银票:“这是第一册 的全款。”   八百两。   “还有第二册 的订金。”说着又摸出了几张银票。   二百两。   容萱现下看见稿费的心情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这些钱对她来说真的是大钱,会令她心潮澎湃。但现下,稿费带来的更多是一种“付出带来回报”的满足感,钱数多少反倒变得不那么要紧。   她于是愉快地吁了口气,转手就将那二百两又递了回去:“最近多谢你们帮忙打掩护,这你们拿去分了吧,一人一百,爱怎么花怎么花。”   花佩和李明海哪儿见过这么大的赏赐?一下子惊得接都不敢接。   李明海直往后躲:“不行啊侧妃……您这要是、您这要是十两二十两,下奴就收了。一百两也太……太……”   都够在洛安买套小宅院了!   容萱摇摇头:“有钱大家一起赚,以后我还要接着写东西,免不了还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李明海你……别嫌我说话直啊,你看你干了这行,以后养老肯定只能靠自己是不是?钱你得提前攒着;花佩你也说不想嫁人,那也是这么回事了,要养得起自己啊!”   花佩和李明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天,最后,花佩迟疑着先伸手接了钱,同时不安道:“那……今年别的赏奴婢可就都不要了!不然心里不安生。”   李明海连声附和:“是是是,下奴也是。再说,这万一让旁人知道也没法解释啊,我们说是您赏的容易,您哪来的这么多钱……可没法跟外人说。”   容萱点头,也又嘱咐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千万保密。然后就又让李明海备了马车,奔醉香楼去。   不过这回他不是去找卓宁,而是去找老鸨。她昂首挺胸地问老鸨,给卓宁赎身要多少钱?   老鸨说要五千两。   “五千两?!”容萱稍稍地被打击了一下,沉吟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行,我年底之前来赎他。另外我还想问问,您这里八九岁、十一二岁的小倌儿,包一个要多少钱?”   “……那可都是刚买进来的,不会什么才艺。”老鸨看她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可见这种癖好即便在老鸨眼里也挺变态。   接着老鸨给她报了个实在的价格:“按着样貌优劣,五十两到二百两吧。”   “哦。”容萱点点头,“那订金呢?”   老鸨说:“您是老主顾……收您十两银子便好。”   容萱冷静从容:“那行,你们这儿现在有多少个?”   “……现在就六个。夫人您……要干什么?!”   容萱啪地往她面前的桌上拍了五百两银子:“从这六个算起,包括日后来的,有一个算一个我全付订金。旁人要买都得先告诉我,尤其是那个徐公公,您要是敢绕过我悄悄把这些小男孩卖给他,我带人砸了您醉香楼您信不信?”   ——其实她是不敢的,可是老鸨不知道啊。   容萱耀武扬威之后,就驱车又去了明德园。她知道谢迟不在,不在正好,在的话这话她还不好说了。   于是叶蝉便听她悠哉哉道:“王妃,瓮中捉鳖约不约?”   “……怎么个瓮中捉鳖?”叶蝉不解。   容萱啧嘴:“竞选一国之君,抓对手的缺点,总得证据齐全才好吧?我现在有办法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再买小倌儿,您能不能说服敏郡王殿下到时候出手抓个现行?不能的话就当我没提。”   “……”叶蝉不禁锁起了眉头,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容萱一遍,“我想好好和侧妃谈谈……”   容萱点头:“您说。”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叶蝉难免觉得心里不安生,“你最好透个底给我,不然的话……”   她想说,我这个当正妃的是可以查你的。   不过那样一说便难免剑拔弩张,叶蝉于是退了半步:“出了事你自己兜不住,阖府也都要跟着你遭殃。”   容萱好像突然变得手眼通天,这实在令人瘆得慌。   当年的不对付已经过去很久了,叶蝉现下不想往坏里想她,可是……她也不敢盲目地往好里想她。   主要是,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啊!   容萱沉吟了一会儿,舒了口气:“如果您实在心里虚的慌,我可以记个账本给您看。但里面包括我写话本赚到的钱,您得发誓不给殿下看才行。”   叶蝉:“……我看你账本干什么?”   容萱微笑:“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她觉得自己近来继写话本之后,人生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   包养小鲜肉(虽然什么都没干)、打探情报,这她都体验过了,接下来没准儿还能把更多小孩子从恋童癖的魔爪中救出来。   容萱有那么一点点体会到了“富则达济天下”的酸爽感。   叶蝉在她风轻云淡的炫富中,轻吸了口凉气:“你……是靠钱办的这些事?”   容萱悠悠点头。   有钱,真的能为所欲为。 第133章   叶蝉心下一度觉得,自己应该把容萱的事全盘告诉谢迟,因为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她又是他的妻子,帮容萱这么瞒着他,好像……不太对?   可叶蝉也明白,一旦告诉谢迟,谢迟势必会当成个大事来问,搞不好还会闹得不太愉快,这实在没有必要。   就像是容萱说的,她没有必要骗他们。那作为交换,她或许也该给容萱留点余地。   但另一方面,叶蝉也怕容萱瞒他们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朝一日会闹得无法收场。   于是最终,她和容萱做了个约定。她保证容萱的所有事情她都会继续保密,但容萱要向她保证,所有的事情真的只是靠钱办的,并且,她得保证所有的钱都是通过写话本赚得,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来路。   “否则,一旦出了事,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叶蝉诚恳地告诉她说,“府里若被你牵连,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娘家人好过。”   ——叶蝉嫁来洛安的这八年,也不是在混吃等死,容萱还真被她说得打了个寒噤。虽则她和所谓的“娘家人”的情分有限,可作为一个普通人,看着别人的命被系在自己的身上,压力总归还是有的。   于是容萱立刻严肃地郑重起誓:“我保证,所有的事情我都只拿钱办,并且我绝没有写话本以外的赚钱方式——王妃您就放心吧,我倒想到坊门口去胸口碎大石,可我也没那本事啊!”   叶蝉扑哧一笑,接着追问她:“‘瓮中捉鳖’那事,你到底是怎么个安排?”   容萱便斟字酌句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说了个大概,自然还是省去了卓宁那一环。   ——她只告诉叶蝉说,自己探到了顺郡王府买小倌儿的地方,花了些钱把所有的小倌儿都订下了。如此,一招行规,如果这些小倌儿要被转卖别人,青楼必须先知会她。   到时候,他们自然能知道对方的动向。   “但如何能正好抓住他们?”   叶蝉将此事转达给谢迟时,谢迟一下子抓住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叶蝉也同样问过容萱,容萱当时的想法是,到时候让谢迟带人搜顺郡王府就好了嘛!   叶蝉被容萱说得噎了一下,告诉她说:“谢迟和他同为郡王,咱应该是不能无缘无故地搜郡王府的……”   “哦……”容萱点了点头,接着又提了个主意,道,“那如果让殿下请旨呢?娈童啊!大罪啊!”   叶蝉沉吟半晌,也摇了头:“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咱扑了个空呢?搜府的阵仗太大。要我说,还是能半路把人截住最好,和捉奸要成双是一个道理。”   于是乎,两个人一起在屋里闷头琢磨了半天,最后终于合计出了个点子,叶蝉便把这主意告诉了谢迟。   “侧妃到时会和青楼说,要让徐成安把订金赔给她,并且会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这样,他们所知的交钱的日子,就是徐成安领人的日子了。半路截个胡,不怕他们把人藏起来。   谢迟点点头,心情有些复杂地笑道:“鲜少看你们两个凑在一块儿,这么一凑,点子倒不少。”   叶蝉嘻嘻一笑,又敛去笑容,继续说正事:“可这么做也还有个问题——万一你带人把人截住了,但徐成安一口咬定是他自己买的人呢?到时他自己是死罪,可查不到顺郡王身上了。”   却见谢迟一哂:“我打算把这件事禀给陛下。”   叶蝉不禁心惊。   “我思来想去,我们手头虽然尚无什么证据,但谢连是在与我一起争夺储位的人,我做什么都不合适。”   他自己出手,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到时罪证确凿,坊间也势必会有人说他栽赃。这样的路数,古往今来实在不少见。   所以他必须先禀明陛下,陛下点了头,这件事就成了从上往下办,充其量只是差事落到了他手里。   “……那如果陛下不信,又或者不想办他呢?”叶蝉迟疑道。   “不会的。”谢迟笃然摇头,“陛下信或不信,都一定会查,他绝不可能让一个有娈童之嫌的人登上皇位。最多只是……得先给他看到一些证据,让他相信此事并非我信口胡言便是。”   谢迟先前也在苦恼证据的事情,因为御令卫一旦搜府,动静就一定不小。如若顺郡王无罪,这样的搜查或多或少会毁了他的名声,陛下便难免要顾虑他是否被人栽赃。   但若有个证据就不一样了,娈童是多大的罪?证据送到眼前,陛下自然要一查到底。   现下,叶蝉和容萱商量出的这个办法,便是证据。   于是,这件事便大致定清楚了。未免打草惊蛇,一切安排都未外传。   容萱按照和叶蝉商量好的办法等着徐成安冒出来买小倌儿,谢迟则打算在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当日,再进宫禀话。   如此这般,才能确保杀谢连一个措手不及。   商量妥当之后,他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到了七月初,御驾准备去秋狝的时候,容萱才终于在去醉香楼时听老鸨说起,徐成安又来买小倌儿了。   “只要了一个,十二岁的。”老鸨在她走进卓宁的房间前,压音告诉她。   容萱点点头:“告诉他,可以。但他得赔三倍的订金给我,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若愿意,本月初十我来见他。”   她说完,老鸨蹙着眉迟疑了会儿,像是听出了她的话里有猫腻。但几度的欲言又止后,老鸨又什么都没再说,恭敬地应了下来,就转身走了。   容萱推开了眼前的房门,乍然看到卓宁近在咫尺,吓了一跳。   “怎么了?”她注意到卓宁的脸色有点发白。   “我……没事。”卓宁摇头,一瞧就心虚。容萱反手关上门,拉着他到桌边坐下,又继续道,“脸色明摆着不好,怎么了?有事你跟我说啊。”   “……真没事。”卓宁笑笑,容萱黛眉一挑,就睇着他不说话了。   “……”卓宁后脊一阵阵地冒凉汗,低头硬着头皮沉默了半天,还是架不住她这么看,一咬牙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去开柜子。   他很快取了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出来,转回来放到容萱面前:“夫人您……生辰在年底是不是?我给您买了个礼物,您看……”   他忽然嗓子里噎得说不下去了。容萱信手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对水头特别好的羊脂玉耳坠。   她的头一个反应便是:这得多少钱啊?!   估计少说也得四五十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是她近一年的月钱,洛安城里的半套宅院。   这钱如今她是不缺了,可对卓宁来说……   容萱锁着眉头看向他:“你有闲钱就好好攒着,你赎身才是大事,我不缺这些东西。”   接着却发觉卓宁紧咬着牙关,好像有什么很复杂地情绪。   “……”容萱闷头想想,自己也觉得好像收到礼物就反过来怪人家是不太好,于是改口道,“好吧,谢谢你。”   卓宁的神色明显一松。   容萱转而阖上了匣子,又笑道:“可你不该现在给我啊,我是年底的生辰,现在可刚七月份,到时再给我吧。”   “年底……”卓宁哑了一哑,继而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容萱,轻声问她,“年底您……还来我这儿么?”   “?”容萱微怔,旋即了然,“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卓宁没开口,她又问:“你是不是听说我给别的小倌儿付订金的事了?”   “我没别的意思……”卓宁局促不安地解释,容萱哈哈一笑:“你想多了,我订他们是有别的事要办。我可没那么十恶不赦的癖好,别说他们这帮十一二岁的了,就是你在我眼里,也还是小孩子啊!”   “……”卓宁胸中一闷。   他心下无声地争辩说,我才不是。   我喜欢你啊。   容萱站起身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捏了捏他的脸:“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这个礼物多谢你啦!你的生辰我也知道,到时候给你买点心吃啊!”   卓宁欲哭无泪,发现她真的是拿他当小孩子,特别伤心。   七月初九,谢迟因为谢连的事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着。   于是初十天不亮他就爬起了身,正穿衣服,听到背后的人打着哈欠也坐起来了。   “吵着你了?”谢迟歉然哑笑,叶蝉哈欠连天:“你是不是一夜都没睡?”   “……吵得你一夜都没睡着?”   叶蝉摇摇头:“没有,是我本来也睡不着。”   想着娈童的事,她就生气。想到要把这混蛋抓住,她又激动。   这两重情绪叠加在一起哪儿还睡得着?她脑子里跟过跑马灯似的一直在设想谢连俯首认罪的情景。   她困顿地趴到谢迟肩上,懒洋洋说:“抓到他之后,你能不能替我打他一拳?”   “……?”谢迟憋笑,“为什么?”   “娈童啊!多可气啊!他竟然还想抱我们元晨!”   叶蝉气鼓鼓。   她自然知道谢连没对元晨做什么,而且那天也不可能做什么,他的举动更有可能只是作为堂叔想对侄子表示亲近。可是,元显和元晨毕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这说明,谢连那天或多或少地还是有那么一些……邪念吧?   一想到这个,叶蝉就觉得恶心!恶心得全身发怵!   而且,谢连的这个“怪癖”又不只是“邪念”而已,他真的去做了。容萱说他之前买走的小倌儿一个十一、一个八岁,这回这个十二岁,叶蝉作为一个当母亲的,单听这三个年龄都想把他凌迟。   太恶心了,他敢这么一而再地去买小倌儿,不就是仗着那些被卖进楼里的小孩子没有还手之力么?那就让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大人们来出这口气好了。   这种人,就必须让他知道,他的行为天怒人怨!   三刻之后,谢迟进了紫宸殿。彼时皇帝正准备去上朝,一边更衣一边听他禀话,在他的话音落后,紫宸殿蓦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寂。   宫人们都听得心惊肉跳,早已没人敢开口妄言。眼下,殿中的安静更令他们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皇帝一语不发地站在殿中,望了多宝架半晌才回过头来,看向谢迟:“朕从不认为你会行栽赃陷害之事,但,此事你可有万全的把握?”   “臣没有。”谢迟坦诚道,“正因没有把握,所以臣今日才来禀奏——今日,顺郡王身边的掌事宦官徐成安会再去平康坊中买小倌儿,臣已派了人暗中盯着。待得此人出现,陛下再差御令卫去搜顺郡王府不迟,也免得平白脏了顺郡王的名声。”   皇帝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全。”   谢迟垂首揖道:“臣愿意去办这差事,如若最后顺郡王并未娈童,臣自己来担这罪名。”   这于谢迟而言,到底还是一步险棋。纵使皇帝信他不会栽赃陷害,他也要向皇帝表明,自己此举并非是为铲除对手,至少并非只为铲除对手。   皇帝盯了他一会儿,一喟:“不,你就在紫宸殿等着,哪儿也别去。若他有罪,是你的功;若他无罪,不会有人知道你今日来见过朕。” 第134章   平康坊。   徐成安走进醉香楼,就被楼中的小厮领去了老鸨的住处。容萱已等在那里,那个被徐成安挑中的小倌儿也在,容萱正闲闲地坐在桌边,给他剥花生吃。   楼里的小孩子都缺油水,平日更没什么零嘴可尝,他于是吃得聚精会神的,偶尔也反过来剥两个塞给容萱。   徐成安进来的时候,那小倌儿抬起头看了看,接着便明显地往后缩了几分。   “别怕。”容萱笑笑,然后也看向了徐成安。   徐成安欠一欠身,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搁在了桌上:“这是您订金五倍的银票,您点点。”   按醉香楼的规矩,是赔双倍,容萱要的是三倍,他竟送来了五倍。虽然订金不过十两银子,五倍也就五十两,对容萱这种土豪(……)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钱,但她还是不禁笑了一声:“徐公公挺客气。”   “总跟您抢人,您心里不高兴,小的心里清楚。”徐成安拱手,“小的也是为人办差,还多谢您这回肯让。”   呵。   容萱很想当面戳穿他不是敏郡王的人,但为大局考虑,自然只好忍了。她大方地摆摆手:“咱相互体谅体谅,挺好。公公请自便吧,我找卓宁去了。”   说罢她便将银票收入了袖中,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走了。徐成安向她一揖,待得她出了门,便去带了那小倌儿离开。   容萱由下人引着一道回了招待女客的那小楼,此时天还亮着,客人并不多,楼里清静得很。她推门进了卓宁的房间,领路的人就自觉地告退了。卓宁原正在窗前怔神,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见她便一笑:“夫人!”   “嘿,今天我不太方便多待,过来跟你吃个饭就走。”她说罢从袖子里取出方才收下的银票给他看了眼,“这个我给你攒着,攒够了钱我来给你赎身,你别急。”   她现在每出一本书差不多能赚一千两银子。这年头的书字号比较大,一本里也就十万字不到。她今年抓紧写写,争取再出个两本,再加上先前的积蓄,就够把卓宁赎出去了。   容萱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觉得自己在行善,又觉得这个善举并没有什么用——因为醉香楼里、平康坊里、大齐各处的青楼里,还有无数像卓宁这样的男孩子。她只能救他一人,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可最终,她还是决定“勿以善小而不为”。再说,她都跟他这么熟了,不伸手拉他一把,她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那既然决定要做,不如就先认认真真地告诉卓宁,给他一个盼头。   然后她又说:“等把你赎出去,我会帮你在洛安置个宅子,饮食起居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打点好的。”   卓宁哑了哑,接着却摇头:“不用。”   容萱一愣,他道:“夫人能帮我赎身就可以了,别的我……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容萱突然觉得他的情绪怪怪的,心说你这会儿犟什么啊?你一个十五六岁在洛安城里无依无靠的男孩子,拿什么养活自己啊?   “我读过书,体力活我也可以试着干。”卓宁嗫嚅着,声音低低的,又有点不甘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平康坊外,徐成安带着刚买来的小倌儿上了马车,在城里兜了个大圈子,绕了不少路,才终于拐向了顺郡王府。   他帮顺郡王买小倌儿已不是一回两回,每回都是走王府东侧一道不起眼的小门。那道门所在的巷子特别窄,平日都无人走动,而且周围的几处民宅也无人居住。门内则是一道暗巷,直接通往顺郡王的书房,方便避开府内其他的眼睛。   徐成安对这一切都已轻车熟路,将马车驶到巷口,就稳稳地停了车。接着他回身叫那小倌儿下车,一刹间,却闻周围脚步声骤响,徐成安悚然回头,一禀长刀已横在面前。   他惊然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但对方比他气势更足:“御令卫奉旨查案,下车!”   巷子的那一边,七世子谢逐遥遥地扫见那被御令卫押下车的小倌儿,就提步朝王府大门去了。   这娈童的事他原也听谢迟说过,不过直至一个多时辰前陛下将这差事交给他,他都还没有太多的感触。当下遥遥地一看见那小倌儿,谢逐却一下子连头皮都麻了一阵——那孩子看着比他府里的长子也大不了几岁,这谢连……   谢逐于是连门也没叩,直接让御令卫上前撞开了府门。   “什么人!”门房里的宦官下意识地喝了一声,看清御令卫的装束就都安静了。谢逐带着人冲进门去,他心里清楚郡王府的大致规制,差了半数人马去搜后宅,自己带了几个人直奔前宅的书房。   在后宅女眷惊恐的喊叫掀起的同时,谢逐在书房门口被谢连挡了去路。   “谢逐你……”谢连对眼前阵仗震惊不已,“你要干什么!”   “奉旨查案。”谢逐道。谢连又问:“查什么案?”   谢逐笑了一声:“陛下疑你娈童。”   “你说什……”谢连震惊得噎住,谢逐没再理他,一挥手:“搜。”   几名御令卫应声而入,几是刹那工夫就又退了出来,每个人的面色都变得古怪得很,朝谢逐抱拳道:“殿下,里头……”   谢逐淡淡地睃了谢连一眼,举步进门。然后,他在目光投向以多宝架隔出的內室的同时,猛吸了口凉气。   内室中有一方窄榻,榻上被褥散乱,浅色的衾被上隐有斑斑血迹。有个瘦小的身影在被子里埋着,谢逐走过去,看到他好像再熟睡。但又走了两步,他一下子就醒了。   他整个人蓦地紧缩了起来,铛地一声,锁在脚腕上的铁链被抻直了。   谢逐觉得心惊肉跳,难以想象这样的场面会出现在自己同宗的堂兄弟府中。他一时很不知道该怎么办,僵了良久才逼迫着自己继续上前,又迟疑着将被子揭开了一个角落。   被子里一双惊恐的双眸看了他一瞬,就惊惧不已地捂住了脸:“不、不要……”   嘶哑的声音虚弱不安。   “……别怕。”谢逐犹豫着将手抚到他背上,被子里的人立刻战栗如筛。呜咽的哭声从被中传来,谢逐拍了拍他,“你听我说,我是来抓欺负你的人的,没事了啊……你自己把衣服穿上,我们带你走,好不好?”   被子里半晌都没有回应。谢逐觉得,这孩子估计是不会给他正常的反应了。但正当他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先离开为宜的时候,那双小手从脸上挪了开来,怯怯地朝他点了点头:“好……”   然后,这个男孩子说了一句与年龄绝不相符但又清晰无比的话:“你们杀了他,好吗?”   “……”谢逐哑了哑,“你多大?”   被子里面虚弱地道:“八岁……”   艹!   谢逐一瞬间热血上头,扭脸便冲出屋外,左手抓住谢连衣领的同时,右手一拳打了下去。   两个人一并摔倒在地,周围的御令卫惊起一阵:“殿下?世子殿下!”   “你个畜生!”谢逐把谢连按在地上,一连打了不知多少拳,破口大骂,“他才多大!你怎么下得去手!你知不知道他才多大!!!”   一个时辰后,谢逐押着人进宫复命。紫宸殿中,连揭出此事的谢迟都怔了一怔,费力地辨认了一番,才认出那鼻青脸肿的人是谢连。   谢逐向皇帝揖道:“是臣动的手,那小倌儿太小了,此人简直……畜生!”   他说着火气又上了头,抬脚又朝谢连踹了过去,被御前宫人们匆匆拦住。   谢连则切着齿紧盯谢迟,青肿的眼中恨意迸发:“是你……”   谢迟抬眸淡看着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是你害我!”谢连抹了把鼻下淌出的鲜血,忽而朝他冲去。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瞬间,宫人及时拦住了谢连,拼力将他架开。   “是你害我!是你害我!”谢连竭力挣扎着,转而又朝皇帝嚷了起来,“陛下,谢迟为谋皇位不择手段,是他加害于臣!臣没做那些事!”   皇帝淡漠地看着他,静了半晌,疲乏地吐了一句:“这些话,你跟大理寺说去。”   “陛下!”谢连目眦欲裂,皇帝只摆了摆手,让人将他押走。御前宫人最会体察上意,见陛下厌烦,就堵了谢连的嘴,令他再喊不出一字。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皇帝倚在靠背上,许久都再未说出一字。   他真是累了,立储之事已有几番波折。如今,没想到谢连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去年的那场大灾已让大齐伤了元气,如今总是再闹出一桩娈童案,民间又不知要有怎样的风浪。   “传旨。”皇帝无力地开了开口,傅茂川躬身上前,他道,“此案交七世子谢逐与大理寺一并审理,一切案卷密奏与朕,不可外传一字。”   “诺。”傅茂川一揖,悄无声息地向殿外退去。   殿里复又安静下来,谢迟与谢逐一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寂静半晌,谢迟几番迟疑,还是上前了半步:“陛下。”   皇帝倚在那儿,也没看他:“说。”   “……亡羊补牢,为时也尚不算晚。陛下别为此气坏了身子。”谢迟虽这么说,自己心下却也恼得很,摇了摇头,又道,“为了那么号人,不值当。”   皇帝哑笑了一声:“朕知道。”然后,他疲乏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看看谢迟和谢逐,道,“你们先回吧,朕没事。”   二人无声地一揖,便告了退。   七八日后,一场秋雨将洛安城彻底沉进秋凉。   皇帝在这天下了旨,将谢连终身囚禁天牢之中,其爵位交由其长子承袭。   旨意中没说罪名,但这样的时候,往往反倒没有人会觉得是冤案。朝臣都会心领神会,觉得必是有什么无法为外人道的罪名,触怒了天威。   只不过这样一来,谢迟也没法记功了。不过这也无妨,在他看来,在储位之争中揭出对手这样的错处,遭人议论在所难免,这功有也不如没有。   当天晚上,谢逐来找谢迟喝了一夜的酒,忍无可忍地向谢迟倾诉这案子有多令人发指。   谢连前前后后买过的小倌儿足有三十余个,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一个才五岁。   “好多都死了……我都不敢想他们死时是什么样子。”谢逐说这话时喝得醉醺醺的,眼睛都发直。   这个案子真是吓坏了他,他这么审下来,才知道有这种癖好的人大概不止谢连一个。平康坊的青楼,按律不能把十六岁以下的小倌儿卖个客人,但私下交易的不胜枚举,洛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伤害过这些孩子。   “太可怕了……”他打了个刺鼻的酒嗝,“我这几天看着府里的孩子都不安生,一再嘱咐他们千万不可自己溜出去玩,一定要带好下人。”   谢迟叹了口气:“说得对,我也得嘱咐嘱咐孩子们。”   元显元晋如今大了,胆子明显见长,元明和元昕也爱跟着他们疯。万一出个什么事……摔了碰了都还不要紧,万一被人绑了去,再辗转落到谢连这种人手里……   谢迟一想就便体生寒。   又过两天,顺郡王府传出了丧事,顺郡王妃自缢了。   为什么自缢,并不难想。陛下犯不着逼死她,但乍然得知夫君是这样一个人,只怕对许多人来说都难以接受。   皇帝下旨按郡王妃的礼数厚葬,旨意下去的第二天,叶蝉听闻谢连的侧妃代已故正妃请旨,说正妃留有遗愿,不与谢连合葬。   皇帝应允,为正妃另择了一处风水上佳之地,修建陵寝。   “唉……”叶蝉听完不禁叹息。怎么说呢,不管谢连有多十恶不赦,正妃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实在不该落到这一步。   而且,正妃甚至不是自己愿意嫁给他的。就连她也一样,没有谁的婚事是自己做主。   只不过她运气好,嫁给了谢迟;顺郡王妃运气不好,嫁给了谢连,目下便是截然不同的命数。   叶蝉嘘唏不已,不过在扭过头看到孩子们时,心情又顿时好了不错。   府里最近都在筹备随驾秋狝的事,谢迟骗他们说,到了那边只能餐风饮露,没有什么好吃的。   几个小的都没去围过猎,元显元晋小时候倒去过,但隔了太久印象也不深了,一时全都信了谢迟的鬼话。   所以这两天,他们都特别珍惜府里的美味佳肴。方才元晋嚷嚷着喊饿,小厨房就给上了道江米扣肉,几个孩子就全都跑来吃了。   陈进做江米扣肉一贯实在,都用大盘子端,里面一大团江米扣肉看着就跟小山包似的。每一粒江米都蒸成了均匀的棕色,偏肥些的肉均匀的夹裹在里面,以保证江米都能浸足肉香。   至于上面油亮亮的色泽,都是肉片里偏肥的部分蒸化晕开染成的,没有单加别的油。这样的一道菜,色香味俱全,正长个子的男孩子们自然喜欢!   “六弟不能吃太多哦,你太小啦,江米吃多了会积食!”元显边说边挑了片肉出来喂他,“但是肉你可以多吃两口。” 第135章   几日后,圣驾启程前往郢山,各府的车驾也基本在同一天都出了城。叶蝉坐在马车里,偶尔揭开窗帘往后瞧一瞧,总能看到后面的车中,六兄弟里的某一个探头往外看。   其实六个孩子都有单独的马车的,不过他们非要挤在一起,叶蝉也拿他们没法子。   她只能吩咐宦官:“去跟公子们说一声,让他们好好坐着,别打闹,小心摔下来。”   不过这番叮嘱想来也是白说。元显和元晋两个大的能听话,四个小的可就没准儿了。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了郢山。安营扎寨之后,一家子先一道用了膳。   孩子们这才发现,到了围场吃得也不错呀!父王骗他们!   于是便见元明拿着个红烧鸡腿哀怨地啃着,啃到一半时终于憋不住了,呢喃抱怨道:“父王讨厌!我们还以为真的到这里就没好吃的,之前几天都在使劲吃……”   他们都撑到了好几回!可难受了!   谢迟噗地一笑,给围了大半个桌子的六个男孩子一人夹了个丸子,道:“是父王不好,父王说完就给忘了,不知道你们当了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睇向叶蝉,嚼着一块蹄筋的叶蝉:“?”   他眼里的意思端然是:你怎么也不告诉他们呢?   “……”叶蝉匆匆把那块蹄筋咽了,辩解道,“我这不是……”   谢迟挑眉看着她,她心虚地说:“我这不是……觉得他们多吃点也挺好的么!”   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俩人当了八年夫妻,都知道对方有多不会撒谎,不过谢迟也没当着孩子们的面戳穿她。等到用完膳孩子们出去消食的时候,他才把她箍进怀里,小声质问:“你是不是看他们被戏弄觉得特别好玩?”   “……我没有。”叶蝉盯着地面,死鸭子嘴硬。   他在她后腰上一掐:“有你这么当母妃的吗!”   “那有你这么当父王的吗!”叶蝉抬眸恶狠狠地瞪他,撇撇嘴又说,“再说、再说他们又不傻,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撑坏自己的!”   ……她还挺有理!   谢迟哭笑不得,在她额上一亲:“等回来再跟你算账。”   叶蝉懵然:“干什么去?”   “去向陛下问安。”他说着已向外走去,“我带孩子们一起去,你别担心。”   陛下说秋狝时想见见元晖和元晨,这是早就提了的,那既然要去就索性一道去。元显和元晋在皇长孙还在世时便和陛下熟悉了,元明和元昕近几个月跟陛下也熟悉了起来。谢迟便想,让他们常去见见陛下也挺好的,毕竟陛下儿孙全无,公主们又都不住在宫中,孤独总难免的。   宗亲们扎营的地方离圣驾都不算远,过了两刻的工夫,父子七个就到了。   谢迟将他们抱下马车,又带他们一道往营地里走。到了大帐前,听外头的宫人说忠王也在,他便蹲下身跟孩子们道:“父王先进去,你们乖乖地在外面等一会儿,好不好?”   “好!”元显很懂事地点头,谢迟知道他会帮宫人一起看着弟弟们,就放心的进了帐。   帐中,忠王正悠然喝茶,皇帝看上去心情也不错。谢迟见了礼,皇帝道:“快坐,来得正好。朕这儿有几把好弓给你们,来得早的先挑。”   谢迟笑道“谢陛下”,话音还未落,背后的帐布外传来一声压低的:“父王——”   “?”谢迟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但外面黑里面亮,什么也瞧不见,只能依稀听见元显小声斥道:“你别闹!快走快走!”   谢迟:“……”   皇帝隔得远些,没听见这些动静,让宫人取了弓来,呈给谢迟和忠王挑选。   谢迟刚抬眸望去,背后又传来一声:“父王您能看见我吗——”   “……”谢迟无奈地揉着太阳穴,面前几步外传来一声嗤笑。   谢迟抬头一看,皇帝正看着他背后的帐布,笑问:“孩子们也来了?”   “……是,六个都来了。臣本来说让他们等等,谁知道……”谢迟苦笑,皇帝一哂:“等什么,快让他们进来。”   于是即刻有宫人出去传了话,片刻工夫,孩子们一道走进了帐。六个人一道往里走时倒很规矩,全都安安静静的,但进来一瞧见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元晖和元晨朝谢迟扑来:“父王!”   元明和元昕显然对皇帝更感兴趣:“陛下!”   元显和元晋倒是先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但之后就歪头打量起了忠王。陆恒一笑,探身朝他们招手:“咱们可见过面,你们不记得了?”   帐子里一下热闹起来,皇帝揽着元明和元昕落了座,然后看着这六个孩子笑了半天:“好像又都长高了一点儿。”   谢迟笑道:“是,小孩子长得快。”说着他一抬头,就看到元昕在往皇帝腿上爬。   “……元昕,别闹!”他轻斥了一声,皇帝却反倒把元昕抱起来搁在了腿上:“没事,没事,坐这儿。”   谢迟:“……”   元昕这样,都是让皇帝给惯的。因为元昕和元晰名字相近的关系,皇帝总对他格外亲一点儿。可元昕今年才四岁,他懂什么啊?在他眼里长辈们都差不多,皇帝是什么他没概念,谁对他好他就和谁亲。   谢迟甚至没法跟他说“你要尊敬陛下”之类的话,尊敬这个词,让四岁的孩子去理解还有点难度。   而且,元昕觉得自己挺尊敬陛下的——他见了陛下都乖乖打招呼呀!而且如果宫人端来好吃的,他都抱去给陛下尝!   这么一来,谢迟还能说点什么?陛下和孩子们怎么高兴就怎么着呗。   于是元昕就赖在皇帝膝头不下来了,紧接着元明也爬了上去。元明还抱着皇帝的胳膊说:“好久没见到陛下了!我想陛下了!”   皇帝摸摸他的头:“那你们常进宫来啊,朕也想你们啊!”   元昕仰头望向皇帝:“父王说陛下很忙,不让我们打扰陛下。”   皇帝淡淡地看向谢迟,谢迟:“?!”他憋了半天,道,“臣错了……”   “那你最好知错就改。”皇帝一边说一边绷着张脸站起身,招呼着孩子们就往外去,“走,朕带你们到附近喂鹿去。”   六个孩子的眼睛都一亮,自然跟着皇帝就往外跑。谢迟可吓一跳:“陛下?!”   皇帝扭过头一睃他:“你在这儿待着,不许过来。”   ……陛下,天很晚了啊!   谢迟想劝,但看看鱼贯而出的宫人,话又噎了回去。帐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心情复杂地坐回了椅子上,对面的忠王早已绷不住,指着他一个劲儿的笑:“你看你……哈哈哈哈哈!好心没好报,说的就是你了。”   谢迟:“……”   他被忠王笑得很窘迫,更过分的是,其他宗亲来问安的时候,都会被宫人请进来先喝茶稍候。于是大家一进来都会奇怪,大晚上的陛下去哪儿了啊?忠王就会跟他们说:“陛下生了他的气,带他家孩子们出去玩去了,把他扔下了。”   谢迟:“……”   离大营不远的地方,一处围栏里圈着几只梅花鹿。梅花鹿生性温顺,孩子们最初还有点怕,但跟着皇帝一起拿草喂了一会儿,就不怕了。   元晋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梅花鹿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他摸了摸便笑出来,由衷赞道:“它真漂亮!”接着又不无遗憾地叹气,“可惜府里不能养,不然我想抱着它睡觉!”   皇帝不禁一笑:“这是鹿,有野性,你不能抱着它睡觉。不过宫里的驯兽司也有,你要是喜欢,可以进宫去看。”   元晋顿时惊喜:“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皇帝一边说,一边在他面前草地上坐了下来,“宫里好玩的东西多,你们常来,朕可以带你们四处走走。”   “好!”元昕高兴得蹦蹦跳跳,一下子趴到了皇帝背上。几步外守着的宫人忙要上前,又在皇帝的示意下躬身退了下去。   皇帝反手揽着元昕,又看看另外几个孩子,迟疑着问道:“你们想不想住在宫里?”   六个孩子都一愣,然后元晨率先摇了头:“不想,我要父王母妃!”   皇帝笑意未减:“那如果你们的父王母妃也住进来呢?”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静了会儿后,最年长的元显不解道:“陛下,我父王是郡王,应该只能住在郡王府吧?”   “对,他现下是郡王,就只能住在郡王府。”皇帝说着,觉得后背被元昕压得有点酸,就把他圈到了身前,又续说,“但如果朕成了你们的爷爷,你们和你们的父王母妃,就都可以住到宫里了。”   ——陛下怎么能变成他们的爷爷呢?   这个问题即便对元显元晋来说,也有点难。   皇帝原也没指望这群小嘎嘣豆能想明白这个,只循循善诱地问他们:“朕要是成了你们的爷爷,你们高不高兴啊?”   孩子们想了想,陆续点头。   他们有父亲、有太爷爷,但是没有爷爷。陛下对他们好,当他们的爷爷,他们当然高兴啊。   皇帝笑起来:“好,那朕会想办法说服你们的父王。”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你们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啊。告诉他了,可能就不行了。”   孩子们又立刻紧张地点点头,皇帝挽起袖子伸出小指:“那咱们拉钩。”   六个小手指都伸了过来,互相勾了半天才可算都勾住了。七人间的秘密就此达成。   于是,谢迟在当天晚上就感觉到了,孩子们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因为他们看他的目光明显发虚。可他追问呢,他们又都不肯说,连最小的元晖元晨都守口如瓶,绷着张小脸摇头道什么事也没有。   ——他们倒也不是多怕不能住进宫里,而是在小孩子眼里,拉钩是一种很严肃的承诺,跟别人拉了钩,就一定不能说了。   谢迟问不出来,便一直一头雾水。晚上躺到被窝里后,叶蝉听到他气得冷笑:“哼,可以啊,这才几岁,就敢拉帮结伙地瞒着咱们事情了!”   叶蝉抬眼瞅瞅,发觉他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生气?   她便趴到他胸口:“哎,不要这么严肃嘛。”   谢迟长谈:“我是怕他们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我觉得不会。”叶蝉摇摇头,“一来他们年龄还小——最大的俩才八岁,他们是能杀人放火还是能打家劫舍?像谢连那样娈童就更不可能了,对吧?他们自己还是童呢!”   谢迟扑哧一笑。   “二来吧,至少元显挺有分寸的,准不会让弟弟们干什么坏事。孩子们之间想有点小秘密,就由着他们吧。”   随着年龄渐长,都会这样的嘛。他们总有一阵子会觉得,大人都是外人,有的事不能跟爹娘说,只能跟兄弟说,而且谁跟爹娘说了谁就是叛徒!   谢迟神情复杂地看看她:“你这个当娘的……心会不会太大了?”   “本来就是嘛!”叶蝉嘴角轻扯,严肃道,“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就算很乖的小孩子了,但是也和哥哥一起瞒过爹娘呢!那时候我们偷着在巷角废弃的院子里养了只小狗,死活瞒着爹娘不让他们知道,每天跟做贼似的溜出去喂。后来那狗长大了,偷偷跟着我们一起回家才被发现……”   谢迟挺爱听她说这些儿时的趣(蠢)事,见她顿声,立刻追问:“然后呢?”   “……然后就挨了顿训,别的也没怎样。爹娘跟我们说,想养就养呗,藏什么呀?”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让大人知道也未必有什么,可小孩子就是觉得一定不能让大人知道。这不好么?在叶蝉看来没什么不好。当然,他们可以慢慢地尝试教孩子们有事不许瞒父母,可在孩子们接受这一条之前,这种小秘密也是一种乐趣。   而且,当下的情形还和元显当初隐藏心事不一样。元显那会儿是自己一个人瞎担惊受怕,连精神头都不对了。现下这兄弟六个,一个个贼兮兮的,一瞧就不是在瞒让他们不高兴的事!   谢迟想想也对,别说叶蝉和这六兄弟了,就是他小时候,也有事瞒过长辈。而且他自己没有兄弟,是和身边的小厮一起瞒……这么一想,还真人人都是这么长大的!   他翻身搂住叶蝉亲了一口:“数你通透,听你的。”   大帐里,皇帝早早地睡下了,在朦胧入睡时却又想起了睡前的事情,一不小心笑醒过来。   那六个孩子真可爱。   谢迟,有点可恨!他竟然拦着孩子们进宫见他,呵,他再这么干,他就给孩子们讲讲他这个当父王的当年是个什么傻样!   唉……   皇帝忽而又笑叹了口气。   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还记得最初见面那次他为了提点太子,让人把谢迟押出去赏了顿板子时,谢迟脸上有多少委屈呢。   八年……   皇帝心里有种难以言述的欣慰感。   这是当长辈的看到孩子长大时,才会有的感觉。 第136章   第二天一早,一帮年轻的宗亲就上山打猎去了。皇帝到底年纪大些,经了两日的路途颠簸,今日觉得颇有些累,就打算缓一缓再去打猎,今日先在山上走走。   他于是循着山路向上走去,有不少宫人随着,自然阵仗不小。   于是近处几座山上的宗亲遥遥地看见身影便寻过来见礼,皇帝见了摆手道:“朕随处走走,你们也自便。”   谢追听言,先一步下了马:“我们陪皇伯走走。”   晚了一步到的谢迟一哂,也翻下马背,另几名宗亲同样陆续下了马,就这么一道散起了步。   山涧凉风习习,风中有草木的淡香味。皇帝心情长长地吸了口气,觉得心旷神怡,又驻足看看这延绵起伏的群山,笑道:“明日你们比试一场,让朕瞧瞧。”   “诺。”几人先后抱拳一应,皇帝又跟谢迟说:“你不许猎鹿。昨天晚上几个孩子跟朕一起喂鹿喂得开心,让他们看见你猎了鹿回去,怕是要难过了。”   谢迟扑哧一笑,低头回说:“陛下别担心。昨儿个晚上……宵夜里头就有鹿肉了。”   他们昨晚去面圣时,陈进那边已经在备宵夜了,他怎么可能料到孩子们恰好跟着陛下去喂了鹿?所以等他们玩完回来,宵夜刚好端上来,有一道素粥,还有一道小肉饼。   元显还没吃就说好香,问是什么肉,青釉如实大说是鹿肉,几个孩子当时的面色都变了一变。   元明甚至抹了眼泪,说梅花鹿可可爱了,能不能不要吃鹿肉?   ——然后过了片刻,他吃得比谁都香。   谢迟一边跟皇帝说这些趣事一边叹气:“臣府里那几个孩子,可知道不能让自己亏嘴了,都是让他们母妃带的。”   叶蝉那半日不吃零嘴就别扭的习惯,八年如一日。孩子们虽然大了就不太跟她住了,可偶尔一去正院,她在吃他们怎么可能不跟着吃?偏她还会吃、吃得讲究,如今这几个小孩嘴巴都跟着叼了。   皇帝听得直笑:“能吃是福气。你那几个孩子都养得不错,个顶个的聪明。”说着他又提步继续往山上走去,山路上虽有石阶,但仍难免崎岖。走了两步后便有一阶格外高的地方,谢迟瞧见了,便伸手一搀:“陛下小心。”   皇帝被他扶着上了这一阶,笑了笑,忽而道:“你是不是还没立世子?”   谢迟一懵,旋即点头:“是。”说着他解释道,“这事臣不急,也想再思量思量怎么办最好。元显元晋在臣和王妃心里和别的孩子都一样,但爵位给他们,又怕爷爷奶奶心里有结。可不给他们……”谢迟苦笑着摇了摇头,“元晋还好,元显本就心事重些,看到爵位直接给了弟弟只怕又要难过。所以臣想等他们再大一些再说这事,到时跟他们好好说说道理,也免得兄弟间生出嫌隙。”   能袭爵的孩子只有一个,其实谢迟和叶蝉心里都清楚,就算是亲兄弟遇到这样的事,只怕都无可避免的要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这道理再明白,他们现下看着府里的孩子关系这么好,也不愿意看见那分崩离析的结果。两个人在此事上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就算心结横竖都要产生,他们当父母的,也该尽力让这心结小一点。   另外,谢迟也细细想过,世子越晚册立,自己在朝堂上立的功就越多。到时候,他没准儿能给别的孩子也挣个不错的爵位呢?   再说储位之争放在这儿,如果他最后能……   “你家的几个孩子,朕都很喜欢。”皇帝忽地又开了口,截断了谢迟的思绪,“他们的爵位你不必担心,你们府里,并非只能出一个郡王。”   一语既出,周围几个宗亲顿时神色各异。   谢追和谢逐对视着轻吸了口凉气,其余几人有的皱眉、有的牙关暗咬,放眼望去精彩得很。   不是他们不善于掩饰神色,而是皇帝这话里的意味实在耐人寻味——谢迟现下自己就是个郡王,按道理,他的儿子里当然只能出一个郡王。陛下张口说并非只能出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多出几个郡王,还是索性个个都封亲王?   谢迟一时间自己也怔住,谢追在和谢逐对视之后迅速反应过来,寻了个由头就先告了退,同时暗暗一踢谢迟。   周遭的几个宗亲随之也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先后抱拳告退。然而谢迟离皇帝太近,谢追那一脚怎么看都很明显,皇帝在几人皆告退后便笑了,明知故问道:“他踢你干什么?”   “……”谢迟自己脑子里还打着结,听言只能跟皇帝大眼瞪小眼,“对、对啊……他踢臣干什么?”   嗤的一声,皇帝被他说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头:“再陪朕走走。”   谢迟已经有日子没在皇帝面前这么紧张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后背的冷汗一直在冒,被秋风一吹就凉飕飕一阵,扰得他心慌。   皇帝在透露立储的意思?   这对他来说有点突然,他不敢深想,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到别的原因。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宫人们机敏地察觉到陛下或许还有什么话要说,就都慢慢压住了脚步,很快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皇帝忽地开了口:“朕知道你是家中独子,没了你,这一脉就断了。”   谢迟喉咙发紧:“是。”   “但好在你儿子多。”皇帝边说边看了看他,“你挑一个儿子承袭你原本的爵位,两不耽误。若怕委屈了他,朕先晋你做亲王也不是不行。”   ——方才还存一两分疑的事,在此刻忽而完全明朗了。   谢迟不是没设想过自己争储成功的场景,但此刻,他手足无措。   明明已经期待已久的事,突然又变得很意外起来。他也不懂自己在意外什么,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是没料到陛下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起?   但皇帝好似也没想要他有什么反应,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山顶,一笑:“山上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   他心里也有点乱,按照他原本的打算,这件事也确实不该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突然提出。可不知为什么,他愈发不愿多等了,所以就这么不合时宜地提了出来。   是以在山上落座的时候,两个人都明显的心神不宁。   古怪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终是皇帝先咳嗽了一声:“你怎么想?”   “臣……”谢迟觉得脑子乱得不像自己的,完全想不出怎么答这话。   说不肯那是假的,可要是就直言不讳地接受下来——如此坦荡地表示愿意认别人当爹是不是也挺奇怪?   皇帝笑了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昨天晚上你们走后,朕想了很多事。”   谢迟颔了颔首。   “最初那会儿,你才十六七,许多事你都还不懂。不过你勤勉上进,心也好。朕那时就常在想,这孩子跟阿迎真像。”皇帝说着,摇了摇头,“那时因为忠王和太子的事,朕打了你一顿。你说你不恨,可后来朕每每想起,都在后悔。”   谢迟微微一讶。那件事可谓“年代久远”,后来他又经历了很多事情,早已将那事抛之脑后,若没人刻意提起,他绝对不会去想。   而且,他也确实不恨。一是因为当时皇帝、太子、忠王的身份都比他高太多,面对这样一群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恨不起来;二是因为他心下始终都清楚,皇帝这么做自有皇帝的原因,在那个位子上,总有许多事要去制衡。   皇帝现下乍然这么提起,反倒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皇帝乜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多年过去,朕老了。”接着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前几年动荡太多,朕是真怕江山后继无人。可近两年……朕有时也自私,也总想许是不该只为江山考虑,朕也想享一享天伦之乐。所以啊……”   皇帝轻笑了声:“最初的时候,朕想立个皇太侄就好,如今愈发觉得储君还是该住到宫里来。茶余饭后,朕也想有个人能说说话。”   谢迟听得鼻中发酸。   皇帝心里是真的苦,这等年纪了,子孙凋敝,皇后也走了。他又偏在这位子上,想玩乐散心也不能,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朕前两年大病的时候,你和淑静她们在面前,朕觉得比身体好时还舒服。”   他身体好时,就算是女儿们,也总多几分君臣之礼。唯有生病时,女儿们也好、他也好,在病榻前都没什么正事可说,要么就是一心一意地端茶倒水,要么就是找些奇闻趣事来解闷儿,那着实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这两年,朕愈发觉得,自己大概也没几年好活了。”皇帝噙着笑慨叹。   谢迟倏然抬头:“陛下别这么说。”说着他喉中一噎,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忽然道不出来了,他看着皇帝木了半晌,道,“不吉利……”   皇帝哈地笑了一声:“朕随口一言,你别挂心。”他复又睇了睇谢迟,“说正事。朕想认你做继子,你能拿朕当父亲看么?”   皇帝的口吻竟止不住地有点发虚,好像怕他不答应。   然后,因为谢迟沉默了一会儿的缘故,他忽然打了退堂鼓:“朕太唐突了,你若不愿意……”   “臣从前,从未想过把陛下当父亲看。君威在上,臣不敢。”谢迟跟他前后脚开了口,二人同时一怔,接着,谢迟便见皇帝的神色骤然黯淡下去,赶忙又接口说,“但臣的父亲走得早,这些年,陛下也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长辈了。”   皇帝的神情显然一松,谢迟笑了笑,低下头又道:“臣也一直希望陛下能颐养天年。但臣身边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过父亲了,不知自己能不能当个好儿子,只能勉力一试。”   周遭在他这句话后,就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蓦然舒气:“那说好了?”   谢迟:“……”   皇帝又自言自语说:“你答应就好,不然朕算白跟你的儿子们吹牛了。”   谢迟:“?”   跟儿子们吹牛是怎么回事?!   他几经追问,皇帝才把昨晚的事说了。谢迟这么一听,才猜到几个小家伙昨天神秘兮兮的是为什么。   那这算怎么回事?儿子们跟皇帝一起合谋把他“卖”了,还最后一个才让他知道?!   谢迟哭笑不得,面色复杂道:“他们几个真是胆子大了!”   “哎,别怪他们。”皇帝轻松地摆摆手,“是朕骗着他们拉了钩,小孩子最看重这个,元晰从前也这样。”   谢迟:“……”   这就已经护着孩子们了?这又算怎么回事?开始隔代亲了吗?   二人聊了聊孩子,气氛便松快了下来。之后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一时没再提立储之事,这一篇好像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但实际上,直至回到帐中,谢迟都还有点蒙。   因为今天提起这个,实在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让人觉得不真切,他总觉得今天好像梦游了一场似的。   叶蝉便见他今晚总在发呆,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帐布、一会儿看地,躺下又看帐顶。她凑过去蹲在床边问他怎么了?他发出一声拖长的:“嗯……”   然后他扭头看看她:“我好像……”   叶蝉一双明眸眨了眨。   谢迟一沉息:“争储成功了。”   “啊?!?!”叶蝉结结实实地被他吓了一跳,打量了他好几眼,又问,“陛下……下旨了?”   “那倒没有。”谢迟重新看向帐顶,“不过陛下私下跟我明说了。他说……他说咱们的几个孩子他都挺喜欢,问我愿不愿意拿他当父亲。”   ——这个问法,落在叶蝉耳朵里,令她也很诧异。   在他们眼里,陛下都首先是一国之君,那“储君”自然比“儿子”重要。再细品品,又觉得这问法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那你……”她一时脑子也有些懵,滞了半晌,说,“不管怎么样……你带孩子们多去陪陪陛下好了。”   谢迟哑音笑笑,点头:“嗯。”   他比她更清楚朝中变数多。陛下自己有这个意思,并不意味着此事一定能成。   但就像叶蝉说的,不管怎么样,他都该带孩子们多去见见陛下。君臣之礼先放在一边,只当是晚辈多孝敬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   叶蝉又说:“其余的,咱都别想太多。”   谢迟再度看向她,她道:“但凡你还没住进东宫去,这事就总还有可能生变。现在想得越多,到时不就越失落?咱还和从前一样,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   人,走一步看三步叫本事,但看三步再奢求三步,就叫贪心不足了。   奢求的太多,就容易心急、容易出错,容易到最后连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守不住,得不偿失。   谢迟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忽而觉得这小知了比他所了解的要高深一些。   他没料到她能这么稳,储位已经近在眼前了,她还能这么不骄不躁。 第137章   另一边,谢追和谢逐下了山,就一道喝酒去了。   俩人都挺高兴。因为储位之争虽然让人眼热,但同时,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争上一阵子就知道自己有多大胜算了。所以没头没脑地一直眼热到最后不大可能,那能是己方的人争到那个位子就足够值得庆祝了。   谢追边喝酒边乐:“你看见另一个的神色了么?真有意思。”   当下朝中还剩下的几个,除了他们俩以外,有在孤军奋战的,也有从前跟着谢连谢逯干的。陛下方才说敏郡王府不一定只能出一个儿子当郡王的话一出来,几个人脸都绿了,那叫一精彩。   谢逐则道:“哎,你跟我这儿高兴归高兴,出门在外你可忍忍。陛下在朝上还什么都没提过,你别出去瞎张扬,小心给谢迟惹祸。”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又不是谢逢。”谢追说到这儿,声音卡了一卡。   他们几个里头,谢逢嘴上最没把门儿的——不过那是几年前。现下,他们这印象或许还在,但谢逢早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谢追不禁一叹:“可惜了,谢逢这趟没来,不然他肯定也高兴。”   他现下混到了百户,但来秋狝的单子要经陛下过目,他自然不敢来。   谢逐也叹了一声:“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谢迟若真承继大统,一定不会忘了他。   除此之外,谢逐还盼着一件事,他希望来日谢迟掌权之后,能让谢连死在牢里。   陛下没杀谢连,这在情理之中,因为谢连是宗亲,还是陛下的小辈。有这样的身份放着,总归存着三分情面,多大的罪都不一定死——反正死和幽禁一辈子对陛下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可谢逐不一样,他亲手办了那个案子,亲眼见过被谢连伤害过的小孩。   诚然他现在手里有实权也不缺钱,那孩子让他给安置好了。可是连带着谢连那日刚买回的,他也就救了俩,先前还死了三十多个呢。   谢逐觉得谢连的罪名罄竹难书,他要是皇帝,他可能得剐了谢连才觉得解恨。今上把谢连幽禁起来,实在太便宜他了。   二人各自想了会儿心事,帐中的氛围就静了些。想了会儿,他们又先后回了神,相互一碰酒碗,接着喝酒。   第二天一早,谢迟起床就把刘双领喊了进来,让他去瞧瞧几个孩子,找两个跟陛下一起用膳去。   按理说,昨天陛下刚在几位宗亲面前提了这事,现下必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当下不该这么做。可谢迟怎么想,都觉得陛下昨天的话太苦了,他现在纵使还没被继过去,也是个当晚辈的,能让陛下多高兴高兴总归是好。   所以就让孩子们多去陪陪他好了,他自己不去,外人也不好说他往上凑。   于是,大帐中,皇帝洗完脸用帕子擦了擦的工夫,再一睁眼就见面前多了两张笑眯眯的小脸,是元明和元昕。   “你们怎么来了?”皇帝顿时有了笑容,看向领他们进来的傅茂川。但是傅茂川刚一张口,元明就先说了:“父王让我们来陪陛下用早膳!”   “哈哈,好。”皇帝心情愉悦,又问,“饿不饿?”   两个人都点头,皇帝便告诉傅茂川:“传膳吧,让他们两个先吃。”   傅茂川僵了一下,但见陛下一脸从容地又继续盥洗了,略作踟蹰,觉得照办了也没事。   待得早膳在中帐里摆出来,元明元昕自然就去吃了,这其实不合规矩,傅茂川刚才有些犹豫也是因为这个。   他们两个在陛下面前,既是臣子又是小辈,按礼来说当然不能他们先吃。但是,四五岁的孩子懂的规矩到底是有限的,他们两个现在知道的都是长辈不来自己不能动筷子,可是如果长辈事先说过“让他们先吃”,他们就可以吃了。   至于这个“长辈”如果同时还是一国之君,他们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应该等着以示尊敬?理解这个对他们来说还太难了。   是以皇帝更完衣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两个小孩吃得正香。元明在吃一块鸡蛋饼,元昕在吃一块不知是豆沙还是枣泥馅的点心。皇帝看见他们心情就好,边落座边笑问:“怎么样,好吃吗?”   两个孩子点头,然后元昕又拿了一块那点心,递向皇帝:“这个好吃,陛下尝尝!”   “哎,好。”皇帝二话不说就把那块点心接了过来,其实他说不上爱吃甜的,更不爱早起第一口就吃酥皮点心。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一咬下去就觉得这块点心确实很好吃,里头的豆沙馅口感绵密甜度适中,而且这酥皮——嗯,做得挺香,很好。   然后傅茂川便听到皇帝说:“这点心做得不错,去赏那厨子。”   “……”傅茂川心下腹诽说这厨子估计命比厨艺好。   皇帝接着跟两个小孩说话:“今天朕跟你们的父王还有堂叔们要去打猎,你们几个干点什么啊?”   元明一抬头:“我也想去打猎!”   皇帝一笑:“你太小了,还不能打猎!”   “唔……”元明皱着小眉头沉吟了一下,“那我就跟侍卫们玩儿……啊!我能来看梅花鹿吗!”   “当然可以。”皇帝点点头,接着想起来,“你想不想跟小狮子玩?”   小狮子?!   两个孩子相视一望,眼睛里满是震惊。   那种……特别凶猛的狮子吗?   他们都只在书里看过,没见过真的!   两个孩子于是都紧张又惊喜地连连点头,皇帝就跟傅茂川说:“一会儿把年糕……算了,青团吧,青团温顺。把青团给他们送去。让驯兽司的宫人跟着,别咬了孩子。”   傅茂川:“……哎,诺。”   宫里养狮子是有渊源的,最早可追溯到世宗的皇后阮氏。从那时起,原本只在驯兽司待着的狮子就在宫里和人一起过起了日子,几代的皇子皇孙都是打小和狮子玩大的。   至于好端端的狮子为什么起个食物名,也是因为阮皇后。阮皇后是御膳房宫女出身,给自己养的那只狮子起名叫鱼香,后来一代代就都依次风格沿用了下来。   皇帝方才所说的青团是今年清明时才出生的一只小狮子,清明吃青团嘛,它就叫了这个。   青团被送到敏郡王的营地时,谢迟还没离开,扭头见着狮子时吓了一跳:“……我的天。”他发怔地笑道,“让孩子跟它玩……能行吗?”   虽然它也还是只小狮子,估计不至于拿孩子当点心,可谢迟还是有点怵。   叶蝉也声音发虚:“不太安全吧……万一咬了呢?”   跟着一道过来的宦官欠身笑道:“殿下、王妃请放心,小的是驯兽司的。青团是阮皇后那时所养的狮子的后代,已经被驯养了几辈,和人亲得很。而且从未碰过生肉,野性激不出来,不碍事的。”   听他说得这么有底气,夫妻两个便安了些心。叶蝉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正无聊地伸爪挠元明腰佩上的流苏的青团就朝她跑了过来,大脑袋在她掌心一蹭,而后便咣叽倒地,翻着肚皮打起了呼噜。   “哈哈哈哈,怎么跟猫似的!”叶蝉胆子大了起来,探手在它肚子上挠了挠,小狮子轻轻地嗷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睛望一望她,前爪就抱住了她的手。   然后它的舌头便舔下来,舔得叶蝉手背上一阵沙痒。   那驯兽司的宦官笑说:“王妃有胆识。好些女眷都怕它们,没几个敢一见面就上手摸的。”   叶蝉一哂:“它都这么乖了,有什么可怕的?”   她看它比谢迟那匹御马脾气都好!那御马性子可傲了,她有一回喂它吃了一口稍微有那么一点不新鲜的胡萝卜,它就冷着张脸呼哧呼哧地一直瞪她!   她于是叉着腰说:“反了你了?你主人都不敢这么瞪我好吗?”   它哼了一声便转过了身去,拿屁股对着她。   叶蝉:“……”   再看看这个小狮子!多柔软可爱啊!   谢迟看着这小狮子也喜欢,不过想着要跟宗亲们比试围猎的事,他还是只好先走了。那驯兽司的宦官欠身退到一旁,嘴里说着“恭送殿下”,眼睛还在不由自主地看叶蝉。   宫里头常日无聊,宫人们的日子又多少有些苦,所以宫里头的传言都特别多。   传言里有很多有的没的的东西,大多既不着边际又有迹可循。传到上位者耳朵里,那估计就是个笑话,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解闷儿,确实合适得很。   譬如有那么一条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就是说第一面见到御狮便敢玩到一起的命妇,能当皇后。   这条传言一直往上追溯,源头自然是因为阮皇后,可近处的例子也有,比如今上已故的皇后。   头回见面没敢玩到一起,所以当时看似有皇后命,最后却没能当上皇后的同样有例,比如废太子的太子妃崔氏,再比如和皇长子订了婚约的梅氏。   这宦官一时间心情就很复杂,悄没声地暗盯着敏郡王妃瞧了半晌,心说这可能就叫真人不露相吧。   等到谢迟打完猎回来的时候,孩子们早就都跟小狮子玩熟了,每人手里抓着一把肉干正逗着它喂。   不过这位狮子幼崽显然觉得这些人类幼崽有些烦,蔫耷耷地躺在叶蝉脚边看着他们,毛茸茸的棕黄尾巴在地下一抽一抽的,算是给他们点回应。   “你真的不吃了吗?”元晖耐心询问。   叶蝉一边做着绣活儿,一边用脚尖碰碰青团:“你理他们一下嘛。”   青团用前爪抱住了脸。   好吧,看来它是真的不想理人。   “它玩累啦,让它歇一歇。”叶蝉说着弯腰抱它,再抬头时可算注意到了站在帐门口的谢迟,“哎,回来了?”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扭过头,谢迟一笑,朝他们走过去:“都去歇歇,让青团也歇歇。”   孩子们陆续朝他一揖便跑了,谢迟坐到叶蝉身边揉揉青团:“辛苦你了,我一会儿送你回去啊!”   青团:呼噜呼噜呼噜……   “太可爱了,都不舍得让它走了。”叶蝉搂一搂它,然后被它的大爪子拍了脸。   可是不舍得也没辙,在府里养它是不可能的。皇宫够大,而且周围没有外人,王府四周可都是民居,万一出来吓着了人,那不是闹着玩的。   谢迟揉着青团的脑门,淡笑道:“来日进了东宫,想找它玩估计就方便了。”   叶蝉嚯地抬头,仔细瞧瞧,才注意到他神色似乎有点复杂,赶忙问他:“陛下又说什么了?”   谢迟复又笑了笑,吁了口气:“饿了,先传膳吧,边吃边说。”   晚膳于是很快就端了上来,谢迟昨天早上围猎时猎得了只野山羊,陈进拿它做了一道羊肉泡馍、一道红焖羊肉,还有一道香烤羊排。   这山羊的肉虽然鲜美,但肉质比寻常的羊肉紧实。羊肉泡馍和红焖羊肉里的肉块叶蝉吃得都有点老,那道香烤羊排倒是着实不错。   陈进把它烤得够酥烂,肉都脱骨了。肉上原本的那一点油脂化开,浸满整根排骨,一口下去香气逼人。   叶蝉小口小口地啃着羊排,听到谢迟边吃泡馍边跟她说:“今天围猎,猎了不少东西。陛下赞我……”他顿了顿,“有昔日皇长子的英姿。”   叶蝉一愣,接着吸了口凉气:“当众说的?”   谢迟点头。   昨天提了一嘴,今天又夸了这么一句,看来围猎之后,洛安城里的新一轮议论马上就要掀起来了。   对于这样的夸赞,叶蝉也懂,什么“皇长子的英姿”那都不过是个说辞而已,要紧的是,陛下在透露自己的意思。   废太子不济,这么多年来,皇长子一直是让满朝文武扼腕痛惜的心目中的储君。每每废太子做出什么荒唐事,一定会有人慨叹说:唉,若皇长子还在世就好了!   现下,能和皇长子一比的人出现了,陛下亲口说的。   叶蝉不免有些紧张:“旁人什么反应?”   谢迟神色沉然:“暂且还没什么反应,但等再上朝的时候,就说不好了。”   “嗷呜!”青团扒在床边拍了他一下,谢迟拿筷尾在它额上一敲:“这是人吃的,你不能吃。”   “呼——”青团委屈地趴回了地上,蔫头耷脑。见谢迟低头看它,它还可怜兮兮地抬眼回望,眼里端然写着:我不可爱吗?你不心疼我吗?不打算给我块肉尝尝?   谢迟看得好笑,同时,心底又生出一股恶寒。   今天,陛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周围好几位宗亲看他的目光就跟狮子一样。   而且,他们显然不是青团这种已经驯化的狮子,是那种野性十足、会奋不顾身地扑进厮杀的狮子。   他们不会像青团这么乖巧。在眼前的肉还没被叼走的时候,他们或许可以相安无事。   但眼下,有人动了这块肉。   他们马上就会扑过来的。 第138章   之后的几日里,几个孩子都常去天子大营见皇帝,有时吃个饭有时说说话,大家都开心。   只有那么一天,元晖和元晨过去后没回来,御前宫人来回话说两个小公子玩累了,就直接在那边睡下了,让他们放心。叶蝉想想,觉得乳母都在,御前的人也细致,便也没说非要即刻给接回来。   结果第二天上午,两个孩子回来时,叶蝉问他们昨天安排他们住哪儿了啊?睡得怎么样啊?元晖打着哈欠说:“陛下带我们睡的!”   叶蝉:“?!”   元晖又指着元晨道:“他非要青团,青团也在。”   叶蝉:“……”   同时,谢迟在皇帝帐中也听说了这事,想笑又笑不出来:“陛下别惯着他们,这样您睡不好。”   皇帝的心情却是很好,摆摆手道:“他们两个才能占多大地方?不碍事。”   谢迟又说那还有个狮子呢。   皇帝道元晨睡觉不老实,半夜时狮子就烦躁地到床下睡去了,还笑说:“他专往一侧滚,朕挪了他好几回。”   ——看,这不还是没睡好?跟占多大地方没关系啊!   谢迟觉得这样不成,皇帝毕竟年纪大了,不比他们偶尔一通宵不睡也不打紧。于是皇帝在帐中踱着步子品茶,他就跟在后头劝:“陛下,下回还是让乳母直接送他们回臣那边,他们也慢慢懂事了,晚一刻睡不打紧,而且乳母也可以抱着他们睡,臣觉得……”   “没事,这么着挺好。”   谢迟:“……”他无奈地看看皇帝,“陛下,您若这样,臣日后不敢让孩子们来了。”   皇帝唰地扭头看向他,谢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立在几步外的傅茂川也莫名心虚地低了眼。气氛冷滞了片刻,皇帝轻笑:“等着吧,等到时候你住到东宫……”   “臣住到东宫,孩子们也是跟臣住在东宫啊。臣不能让他们这么闹您。”谢迟雷打不动。   “……”皇帝皱了皱眉,“你这是在威胁朕?”   谢迟面不改色地一揖:“不敢,臣就是劝劝陛下,陛下您圣体康健要紧。若为一时陪孩子玩得高兴弄得生病了……那多难受啊?”   皇帝复又盯了他一会儿,好似觉得争不过,叹着气做了退让:“罢了罢了,朕日后不这么干了。”   说着他还有点不服,心下揶揄说这小子怎的还没住进东宫就管上他了?胆子忒大!   他于是又瞥了谢迟一眼:“你陪朕出去跑跑马,中午在朕这里用膳。”   “诺。”谢迟恭敬地一揖。皇帝心里满意了,这才像个样子!   就这么着,秋狝在一团和气中过去了。待得圣驾回到洛安,朝中也又平静了一阵,直到九月初时,朝廷又给去年蝗灾后元气尚未恢复的郡县拨了一笔粮款。   这差事是谢迟办的,他向来一有正事便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所以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办得漂亮。皇帝于是在早朝上盛赞了他一番,说他勤勉上进,胸怀天下,然后,又有意无意地添了那句“有皇长子昔日的风范”。   这样的话,在早朝上提起可和在围场中的分量不一样。一夜之间,朝堂上风起云涌。   朝臣们的奏章都上得很巧妙,因为皇帝尚未直言要立谢迟为储的缘故,满朝都没人直接说此事不成。大家说的都是觉得其余的哪位宗亲好,只不过矛头比较尴尬地落在了谢逐和谢追身上。   这也不稀奇,若论血脉,自然是各位亲王的儿子与皇帝最亲嘛。再把一干亲王从上往下数,二王不得势了,三王全家就剩了他一个活口,四王那边谢逢还背着“不忠不孝”的罪名,五王府的世子谢遇也早被挤在了外头,六王府的原世子谢逯成了善郡王,后来新立的世子一直也没怎么冒出来。   再往后,就是七世子谢逐和八世子谢追。谢追下头,九王早逝没留下儿子,十世子谢辸勉勉强强也算一号人物,但论本事实在比不过谢迟。   十世子再往下,年纪便都太小了。   所以朝臣们数来数去,也就谢逐谢追能推出来用用。尤其是思想守旧些的,觉得随便推哪一个上去,都比谢迟这旁支到不知道哪儿去的强。   谢逐和谢追当然不乐意,在他们看来,若他们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和谢迟差不多,那放手一搏也就搏了。可现下,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放在那儿,他们跳出来和谢迟争?他们傻吗?   再说,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是白当的。让他们为了皇位翻脸不认人,他们也做不出来。   于是,重阳一过,谢追就先告了个假溜了。他带着人去了南边,接着就传回了八世子在外挥金如土、大肆搜罗古董字画的消息。   过了小半个月,这消息里的“古董字画”又变成了“美酒美人儿”,谢追在朝中的形象顿时一变,成了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   上奏推举他的朝臣们都气得够呛。谢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性情大变,他们自然知道是故意的。可问题是,就算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也不顶用,这风声传得到处都是,陛下可以拿这个说事啊!   私下里,连皇帝跟谢迟说起这事都忍不住地笑:“这谢追,朕还没说什么,他跑得倒快。”   谢逐呢,则提起这事就气得摔杯子:“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说叫上我一起走!”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不了了。朝臣们天天找他去喝茶,竟聊些有的没的,明显在盯梢。   谢逐很崩溃:“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关乎皇位的大事,还能赶鸭子上架的吗?”   谢迟嗤地一笑:“自然不是。”   谢逐锁眉看着他,他道:“正经希望你们上去的肯定有,但浑水摸鱼的一定不少。他们先借你们把我踢出去,再慢慢和你们逗就是了。”   “……”谢逐轻吸了口凉气,“我看谢辸没这心思,剩下那几个郡王……”   谢迟颔首:“有可能是他们,也有可能是谢逯,谢遇我看也未必就放弃了。反正这阵子,咱多当心着些。”   除此之外,他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努努力?他多立点功,朝臣们或许就慢慢闭嘴了。   但他和顾玉山议起此事时,顾玉山摇了头:“到了这一步,事情就成了陛下和文武百官之间的撕扯,你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容易递把柄出去,不如先明哲保身。”   谢迟想想也对,接着,顾玉山的想法在陛下那儿也得到了印证。   ——陛下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清闲差事,让他回府歇着去了。   叶蝉其实也巴不得他回来躲一躲,外面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她总归还是替他紧张的。是以他回府的当晚,叶蝉抬头一看见他进屋,就张口吩咐周志才道:“去,把府门关上,这几天什么客也不见,帖子也不接。”   “噗……”谢迟笑出声来,斜睨着她说,“怎么着?你这是要把我拴起来啊?”   “我还真想把你拴起来。”叶蝉边瞪他边站起身走过去,他被她拉到罗汉床上坐下,她望着他说,“正好年关也近了,你好好歇歇,我看来年日子肯定不太平。还有……”   她沉了沉:“爷爷奶奶听说这事了。”   谢迟一哑。   这事他一直都还没跟二老提,因为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开口。争储成功是好事,可先前的这三年里,爷爷奶奶、还有他自己都以为陛下是要册立皇太侄,但眼下正儿八经地要过继成皇太子,这事就不太一样了。   谢迟于是硬着头皮去了二老的住处,磕磕巴巴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谢祷嘬着烟斗、谢周氏冷眼看着他,屋里的气氛冷凝了好半晌。   然后,谢祷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们这么不明理吗?”   谢迟怔怔,低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我毕竟是家中独子,这事我……”   “你是家中独子,可你的爵位,早晚也要给你的儿子。陛下既说可以让你挑一个儿子照样承继原本的爵位,这不就了了?”谢祷一沉,“再说,陛下挑你继位,那是为天下大计。你这样瞒着我们,是觉得我们老了就不讲道理了吗?”   “不是,爷爷,我……”谢迟的声音卡了卡,最后只能认错,“我错了。”   谢祷气得没再理他,谢周氏则叹气道:“回去好好哄哄小蝉。”   “?!”谢迟一愣,“小蝉怎么了?”   谢周氏只说:“我今儿为这事生气,罚她跪了半晌。”   谢迟脑子里嗡地一声,又因这事原是他不对,不好质问奶奶为什么拿小蝉出气,只能匆匆回正院去看看小婵怎么样了。   谢周氏一脸淡然地目送他离开,谢祷瞅了她半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家子,最要紧的就是交心。”谢周氏一喟,“不让他心疼,他不知道长记性。”   再说,她也真的生气,除了生气还有担心。她怕谢迟如今就这样,来日承继了皇位更要对家人平添许多弯弯绕绕。   这和谢迟从前有烦心事便瞒着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事与他们本就没有关系,他不说,只是单纯地怕他们瞎操心。这次的事,却更像是在权衡利弊。   诚然这次他的初衷也是好的,可他若逐渐地习惯了不与家人坦诚相待,迟早变得猜忌多疑。到时再在那位子上坐着,人人都敬他怕他,他非把自己压成孤家寡人不可。   他们一家人能和睦,最要紧的就是有什么话都说开,谢周氏不希望这一点因为他的身份日渐尊贵而改变。所以,即便这一次他有他的顾虑,她也不想由着他这么来。   是以在正院里,叶蝉正美滋滋地吃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老鸭粉丝汤,忽地就见谢迟风风火火进来了。然后不待她反应,他就一把抓了她的手。   她这么一晃,老鸭汤倾洒出来,衣服上顿时添了几滴油渍,带着浓郁的鲜香。   “……你干什么啊!”叶蝉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来擦,谢迟紧张地看着她:“奶奶罚你了?伤着没有?”   “啊?”叶蝉手上顿住,茫然地看看他,“奶奶罚我了?”   谢迟:“?”   他心情略微放松,但又不禁疑惑起来。看了看她,道:“奶奶说她为我瞒着立储的事生气,罚你跪了半晌?”   “……”叶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那就是……当时她生气,问了我两句,我稍微跪了会儿。也就……几句话的工夫?”   奶奶明显舍不得她多跪,稍微消了气就一把把她拉起来了。   这算罚她……跪了半晌吗?   叶蝉有点懵,谢迟重重吁着气坐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吓死我了。”   他一路都在瞎紧张,想这天寒地冻的,怕她跪出个好歹来。   然后他又苦笑:“他们可真是会戳人软肋。”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奶奶这是拿准了他怕小蝉受委屈,成心吓了他一回。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他也懂了,爷爷奶奶这回是真的生气。奶奶虽然没真拿小蝉出气,但若他再来这么一次,奶奶想出气,那也是做得到的。   小蝉现下是郡王妃的身份,又这么多年都没受过什么委屈。要真被狠罚一回,那多年来的情分可真是说伤就伤了。   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好,得互相体谅。   谢迟于是如谢周氏所料地紧了弦。在之后的几日里,他往二老的住处跑得特别勤,还把许多有的没的都与他们说了。   谢周氏也与他说了说个中道理,谢迟叹气:“您说得是。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有什么事,我至少都是会和小蝉说的。”   谢周氏摇头:“万事都是一步步来的。奶奶就怕你慢慢习惯于此,有朝一日跟小蝉也生了嫌隙。你要知道,高处不胜寒,你走得越高,能陪你的人就越少。和家人的情分,你要格外珍惜,但凡能说开的事,都还要坦诚地去说才好。”   “是,我记住了。”谢迟沉肃地应下,谢周氏又道:“还有,你儿子多,日后你也要多操心,别让他们同室操戈。什么权位也不及兄弟情分重要,你要让他们记住,让他们记在心里。”   “是。”谢迟沉吟道。   这件事,他也担忧过。几个孩子现在处得好,他们都高兴,可来日怎么样,真的不好说。   各亲王府、郡王府都多多少少地出过争夺世子位的事,可见世子之位已然够贵重了。来日落到他肩上的却是皇位,是坐拥天下的皇位。   有那个位子在,孩子们日后会不会变,谁也不敢打包票,他一想到这几个现下每天闹在一起的兄弟可能会在十几年后反目成仇,就觉得不寒而栗。   但这种事,想来祈祷也是没用的,只能他们当父母的未雨绸缪,尽力而为。   他和小蝉再怎么样,都还要继续当好父母,六个孩子都要平平安安地长大。 第139章   腊月,在街头坊间都正对八世子在江南花钱如流水的时候,皇帝第一回在早朝上明确提起了想过继谢迟为皇太子的事。   于是朝中的争论顿时又上升了一层,就像一坛在窖中已闷了许久的美酒突然见了火星儿,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   自次日起,各样的奏章纷至沓来。痛陈血脉亲缘多么重要的有,大赞七世子谢逐才德的也有。总之,奏章已各式各样的方式开篇,最后都毫无例外地会拐到谢迟身上。若交给容萱强作总结,容萱大概会把中心思想都概括为:臣觉得这事儿不太行。   在这个时候,皇帝罕见地把顾玉山召进了宫,请他喝了顿酒。   冬日的寒凉里,紫宸殿中暖意融融的,君臣两个分坐在温酒的小炉两侧,半晌都没人说话。   顾玉山拢着手,一味地盯着炉上小壶。皇帝打量了他好几回,终于先开了口:“顾玉山。”   顾玉山低了低头:“臣在。”   皇帝便说:“朕叫你来,你肯定明白是为什么。”   顾玉山沉了沉:“陛下其实已然拿定了主意,又何必问臣呢?”   “现下是群臣反对。”皇帝轻轻一叹,“朕料到了会有人不肯。可这几年,谢迟的差事办得都不错,朕先前着实没想到,反对声音会这样大。”   “哦……”顾玉山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没想到的。他以为,反对的与赞同的,左不过是五五开。但是眼下,反对的占了大多数,余下的大多缄默不言,赞同的基本一个没有。   但这事虽然出乎意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因为皇帝膝下无子便只能过继宗亲这事,虽然是约定俗称,但本朝并无先例。陛下如今过继责罢,还一过继就过继了个远亲,群臣当然会反对。   顾玉山便直言问道:“所以……陛下如今是拿不准此事该缓一缓,还是尽快办妥为宜?”   皇帝点头。   顾玉山长声喟叹:“若是别的事,臣大约会说快刀斩乱麻为好。但立储之事事关重大,又没有先例,臣也不敢妄言。”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此外,臣还有一言。”   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顾玉山起身施了一揖:“请陛下务必记得,事已至此,陛下如若退缩,来日换做旁人承继大统,谢迟必定死无全尸。”   皇帝不由一怔。   他没想过退缩,但顾玉山这话,还是让他后脊一紧。   是了,任何一个当皇帝的,都希望皇位稳固。从前与储位有过沾染的人,留在世上便是个祸患。   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一样。就拿谢迟来说,就算他再仁善,如若废太子谢远还活着,到了他继位的时候,大约也会想除之而后快。   ——又或者,不除但寻个罪名幽禁一辈子?   这个下场放在废太子身上是什么感觉,皇帝摸不准。但对谢迟这样勤勉上进的人而言,大约还不如死了。   还有他那六个孩子……   皇帝沉然吁气:“你提醒的是,朕心里有数了。”   敏郡王府里,六个孩子最近都叫苦连天的。   往年,谢迟都是腊月十五回家歇息,正月十五后再继续开始忙碌。这一个月里是年关前后,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要放松放松,所以他在家的那些日子,也不会盯着孩子们读书。   但这回,因为争储的事,他十月底就回家避风头了。然后,他就尽职尽责地盯起了孩子们读书。   大的两个读的文章他要考、中间两个练的字他要看,最小的两个来年三月才会开始认字,但也每天晚上都被他拽着背《百家姓》了。   他这么一弄,孩子不乐意还不要紧,问题是孩子们的先生被问得发怵了。那先生一时间都不敢直接跟谢迟说话,拐了个弯让他夫人进了趟府,跟叶蝉告罪说他才疏学浅,要是没教好公子们,请他们多担待。   叶蝉就趁用午膳的时候把这话跟谢迟说了,谢迟正舀着勺麻辣喷香的麻婆豆腐往米饭里拌,听她说完怔了怔,噗地笑了声:“怎么回事?谁说他教得不好了?”   “……还不是让你给吓的?”叶蝉无奈地觑着他,“你突然这么盯着孩子们,先生能不多心么?也看着也快腊月十五了,让他们歇歇吧,也让先生安心回家过年。”   谢迟心说我这不是想尽一下当父亲的职责吗!怎么还吃力不太好了!   嘴上应道:“行行行。这样,也快过年了,你备个厚礼给他夫人,算是我们谢他几年来的辛苦。”   “谢他几年来的辛苦?”叶蝉怔怔然,接着锁眉道,“你不打算用他了?这是真教得不好?”   谢迟摇头:“没有,真教得挺好的。”   然后他告诉叶蝉,立储这事就算再怎么争论不休,估计来年也就能定下来。到时候几个孩子成了皇孙,老师就不能这么随便从民间请了,都得用陛下点了头、在朝中挂着官职的人。   “陛下已经问过我想请谁教孩子了。就算是来年年底才定下,这也还是最后一个年。”谢迟这么说。   所以,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趁着这回过年好好备个厚礼给人家,没有别的意思。   叶蝉这么一听就放心了,这样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人家夫人说,过年之后还要继续麻烦先生回来教书,两边都高兴。要是让她趁着年关拿着厚礼把人家辞了,她还真觉得有点不合适。   她于是吩咐减兰去打理这事,然后又问谢迟:“那你跟陛下提了谁?”   谢迟道:“张子适你还记得吗?”   叶蝉想了想:“废太子的同门,教过皇太孙的那位?”   谢迟点点头:“我们当年也一起办过差。皇太孙去后,他就到甘肃当官儿去了。他这个人有才,校考年年都是优等,陛下一问我,我就想起他了。不过……”   谢迟想起那日他提起张子适时陛下的神色,觉得有点怪:“陛下没直接点头,只说这事不急,让我自己先与张子适通一通书信,看他肯不肯回来。”   他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事,可陛下半个字都没说,他猜都没法猜。思来想去,还是先寄了封信过去。   甘肃,几位官员在张子适的房门外等了大半天都没能进去,冻得直哆嗦。   临近傍晚时,房门终于打了开来,几人面色一喜,接着便见张子适穿着一袭青白的直裾出了屋,看都不看他们就往西走。   “张大人?张大人!”一个官阶高些的堆着笑跟上他,张子适足下生风:“我要去吃饭了,诸位请回吧。”   “哎,张大人……”那人的笑容滞了滞,还是强行说了下去,“大人,我们就是来劝劝您,就几句话,您听一听,好不好?”   这人心里苦得很。   要论年龄,他比张子适大十几岁,真犯不着忍张子适这脾气。可架不住张子适有才,打从他来了甘肃,甘肃一地便一日好过一日,百姓交口称赞不说,他们这帮做官的也不用回回校考时都打哆嗦了。   有好几人甚至已借着张子适的功劳顺利升迁,张子适也不在意这些,总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就是个活菩萨吗?   所以当下,这一众官员都对他特别客气。张子适其实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几日脾气冲那是有原因的。当下看着这年长十几岁的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他就叹着气停了脚:“有什么事,您说。”   那官员又笑笑:“敏郡王府的事……”   张子适转身就走。   “哎,大人?大人!”那人苦哈哈地继续追,边追边快言快语地一股脑把话说了,“大人,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您三思。听闻洛安现下在闹立储的事,这位敏郡王日后可能是太子啊!您不图荣华富贵不稀罕给他家公子当老师不要紧,日后您……”   哐地一声,张子适进了用膳的小厅,门在那人眼前拍上了。   那人缩了缩脖子,滞了半晌,除了叹气也没什么辙。   唉……   大概有识之士都有点古怪吧?他心下这么琢磨着。   就拿这位张大人来说,大多数时候,他都谦和得很。可一旦倔起来,那又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既不贪财也不谋位还不图色。二十六七的人了,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小厅里,张子适闷着头,一口气扒拉了大半碗饭。其间他夹了好几回菜,但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什么吃什么。   于是很快,一口辣椒呛进了嗓子眼里,张子适咳嗽着不得不放下碗,又咳了几声,眼泪涌了出来。   他其实并不觉得难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洛安两个字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情还是无法不复杂。   洛安城里,有他喜欢的人,还有他意气风发的全部岁月。提起那个地方,他会记得他曾经是当朝太傅首屈一指的得意门生,是罕见的能被陛下钦点直接进六部办差的才子。在那里,他曾拥有过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好前程,他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位极人臣,出将入相。   可是,他回不去了,因为他杀了太子。   那件事,谢迟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但是陛下知道。   陛下没有杀他,是因为陛下也恨太子,是因为皇恩浩荡。   可若说陛下一点儿心结也没有,那怎么可能?太子毕竟是他的亲儿子,纵使他对太子已是满心的恨意,只还残存那么一丝的情分,那一丝的情分也足够他心结难消了。   若陛下真的没有心结,如今便不会是谢迟写信给他。   给皇孙择定老师,是陛下一道旨意将他召回就可以完成的事。让谢迟问他肯不肯,说明陛下并不想让他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不想让他去的地方,他就不能去。   再说,就算陛下点了头……他又要怎么回去呢?   他怎么见她?他见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他想象过很多遍,但是想不出结果。   洛安城就这样在张子适心里成了一个遥远的剪影,令他又爱、又怕。那些他所爱的、恨的,美好的、残酷的记忆不停地纠缠,让他挣不开来、跳不出去,不敢回望背后,也不敢再畅想前景。   于是,在腊月廿七,谢迟收到了张子适的回信。信中措辞极为淡漠,简短到只有两个字:不去。   叶蝉在看到这封信后一度觉得,张子适是不是压根不记得谢迟是谁了?想想又觉得不会。因为如果真是对待陌生人,回信绝不会这么无礼。   但不管怎么说吧,淡漠至此可见人家是真不想来。谢迟也说,张子适一直有为民办事的心,总让他教孩子,可能是不太合他的意。   是以这件事暂时搁置,谢迟跟皇帝回了话,皇帝也说年后慢慢挑别的人选就好。   他们夫妻两个当下要费神的,是腊月三十的除夕宫宴。   去年的这个时候,储位之争还没争出个所以然,起码谢迟和谢连还势均力敌,但前朝后宫的宫宴就已经都有些微妙了。如今,所有的矛头直指谢迟,他又已经奉旨在府里多了两个多月没办实差,宫宴上势必人人都会盯着他。   叶蝉当然有些紧张,尤其在听闻卫秀菀今年不去参宴后,谢迟明显地感觉到杵在自己面前的小知了突然变成了一只炸毛的小刺猬。   他赶紧搂住她,给她顺顺毛:“不紧张啊不紧张!你放心,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陛下肯定会嘱咐贵妃娘娘多关照你的。”   “我……”叶蝉在他怀里声音哽咽,“我还是紧张!宫宴上人那么多,我肯定不能指望贵妃娘娘替我挡事儿。你说万一、万一……”   她咽了口口水:“万一谢连家的人……”   “他们府今年没人进宫。”谢迟抚着她的后背。   叶蝉又说:“那谢逯家……”   谢迟:“他家也不去。”   “哦。”怀里的动静乍然冷静下来,谢迟愣了一下,然后双手扶着他的肩头瞅了瞅:“这就没事了?”   “自然没事了啊。”叶蝉一脸从容,“我怵这两家,是想他们已然斗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万一他们疯魔了直接揍我怎么办?鱼死网破最可怕了。”   所以他们不去就好。至于另外几个现下还在和谢迟明争暗斗的郡王啊世子啊,她反倒不担心。   越是在争的人,越要和睦相处。撕破脸闹得不好看,等于上赶着被陛下踹出去!   谢连的王妃去年不也对她挺热情的?虽然那种热情让她别扭不已,但总归无害。   唉。   想到那位王妃后来在谢连娈童的事中羞愤自尽,叶蝉心里还有点唏嘘。在这场关于储位的斗争中,真是已死了不少人了。   从元晰开始,一直到顺郡王妃。   中间还有三王一整府的人。虽然陛下下那样的狠手她也能理解,可到底也牵扯了太多的无辜。   希望这事赶紧有个结果。   当然……她也希望自家哪儿都好的夫君能顺利地登上那个位子。   对,他哪儿都好!   叶蝉自顾自地想着,红着脸又贴进了谢迟的怀里。 第140章   年三十,一家子照例在晌午时进了宫,谢迟先去紫宸殿面圣,叶蝉则直接往后宫去。   按着规矩,家里懂了事的孩子都是要一道进来的,同样男女分开。结果就导致叶蝉自己一个往后宫那边去,谢迟那边好大一群人。   于是叶蝉回望时心情很复杂,愈发期待女儿赶紧来。   她走进贵妃所住的柔嘉宫时,外命妇到的还不多,后宫嫔妃倒是都在了。皇帝多年不踏足后宫,后宫里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一批,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叶蝉去年进宫时,储位之争还没走到这一步,贵妃便也没着意介绍她,她往外命妇的人堆儿里一站,一点儿都不显眼。   但今年不一样了,她一个礼行下去,贵妃马上就朝她笑道:“快起来。诸位都认认,这位便是敏郡王妃。”   日后的太子妃。   数道目光一齐看向她,接着便听左侧端坐的一人笑说:“我还道敏郡王怎么也得跟忠王年纪相仿,如今看王妃的岁数……敏郡王想是也比忠王要小不少?”   不待叶蝉答话,贵妃已先一步道:“敏郡王过了年关才二十五,比忠王小四岁呢,可谓年轻有为。”   她们当长辈的这么寒暄了几句,殿中的氛围就松下来了。贵妃在自己身边给她添了个座儿,叶蝉坐过去,她又把手边的点心推给了叶蝉。   二人间硬生生被贵妃塑造出了一种婆婆和儿媳的氛围。可想而知,这是有陛下授意。   又过了片刻,三位公主也进了宫,见过礼后,她们看见叶蝉,同样十分亲热:“王妃。”   叶蝉难免有点局促。她虽知道在眼下的斗争里,这几位理应都是陛下这边的人,也就是“自己人”,却也知道这些亲热到底都是装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或多或少地让人有点别扭,但就算别扭,也只好继续装下去。   好在这一下午的工夫都用不着她多说话,到了临近晚宴开始时,行二的德静公主差了人来,请她出去一道走了走。   德静公主跟她说:“王妃与本宫不熟,但本宫见过敏郡王几次,这么算来,也算是旧识。”   叶蝉知道谢迟和公主们有点交情,之前还和三位驸马一道喝过茶。但德静公主这么提起来,却显然是意有所指。   叶蝉颔了颔首:“妾身不常进宫,许多事都不太适应。若方才有失礼之处,殿下恕罪。”   “没有,王妃做得很好,本宫只是觉得王妃有些拘谨,才请王妃出来走走。”德静公主笑笑,继而吁了口气,“其实呢,王妃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这样的场合都是慢慢适应的,而且在这样的场合里,实际也没有太多规矩可言,位尊者的举止才是规矩。”   叶蝉正思量着她的话,却听她又道:“来年这个时候,你的举止,大约就是众人的规矩了。”   叶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德静公主是在有心与她示好。外面的纷争太多,德静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她是赞同这件事的。   “借殿下吉言了。”叶蝉垂眸,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   德静公主笑笑:“本宫也只是想结个善缘。还有就是……”她的笑意稍稍有那么一刹的不自然,“我大姐为人向来严厉些,若来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并非是冲着你们去的。唉……”她局促地摇了摇头,“这话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想事先请敏郡王看在先前的交情上,给我个面子。我们的兄弟都没了,姐妹三个相伴了这许多年,实在不想来日先把哪一个送走。”   德静公主说得眼眶有点红,叶蝉细细一品就明白了。看来在这件事上,淑静公主不太赞同,可在德静公主眼里目下大局已然定下,所以她已在担心,来日新君继位,长姐会被拎出来算账。   叶蝉能卖她个人情么?能,她有自信说如果自己劝谢迟,谢迟会为了她不计较,但是凭什么呢?   倒不如互相卖个人情。   叶蝉便笑道:“这事,我夫君不在,我也不好应殿下。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殿下对夫君有所助益,自也就是淑静公主对夫君有所助益了。”   “……”德静公主神色一滞,继而似乎有些意外,打量着她笑道,“王妃很聪明。”   “就事论事而已。”叶蝉欠身道,“谢迟希望陛下能安享天伦之乐,必不愿与几位公主相残。殿下但凡给他个由头去退,他便必是愿意退的。”   德静公主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本宫有数了。”   紫宸殿,在殿外候见的宗亲都知道敏郡王一来就被请进去了,而且一直没再出来。也就是说,其他宗亲再进去问安时,敏郡王都在陛下身侧。按往年的例,这么办过的只有太子。   除此之外,格外惹眼的还有敏郡王的那几个孩子。几个孩子都是一道入的殿,但这个年纪的孩子难免坐不住,便时常能见他们一脸好奇地跑出来张望。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就由着他们这么跑?呵……   在入朝听政的宗亲中还有些势头的端郡王和庆郡王都是一脸的冷笑,过了会儿瞧见十世子谢辸到了,二人就都过去搭话:“你可来了。好大的一出戏,你错过了不少。”   “怎么了?”谢辸怔怔然,端郡王指了指里头,压音道:“谢迟,早早地就进去了。几个孩子里里外外的疯,跟自己家似的。”   “……”谢辸没吭声。   当下的局面让他的心情很复杂。早些时候,他是跟着谢逯的,不过他年纪还轻,当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谢逯找了他他就答应了而已。对于谢迟,他也没那么多不待见,谢迟的出身低是不假,但陛下都不在意,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是现在,他似乎又被局势所迫,不得不继续跟谢迟对着干。谢逯跟他说,要是谢迟上了位,准定没他们俩的好果子吃。   谢辸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这么混着。端郡王和庆郡王见他不开口,又摇头叹气:“真不是个事儿啊……”   “那能怎么着。”谢辸低着头道。   “我瞧陛下这是铁了心了,满朝文武也未必顶得过陛下。”庆郡王嗤地一笑,“咱得赶紧想想辙,陛下那边走不通,就最好能把谢迟逼回去。”   谢迟自己往回缩,陛下准不能逼他当太子、当皇帝。   “……你这主意可就是笑话了。”端郡王斜着眼睛睃他。心说之前文人那么口诛笔伐,敏郡王都没退,如今储位在眼前了,敏郡王能退?   你觉得敏郡王是傻子吗?   庆郡王摇摇头:“打蛇要打七寸。”话刚出口,又见一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后面自然免不了有宫人跟着。   三人不约而同地都噤了声,转而换了话题,只说些不疼不痒的吉利话。   殿中,皇帝见来贺年的宗亲见得累了,便小歇了一刻。他将几个孩子都叫了进来,喊他们一起吃点心,过了会儿,皇帝便笑了出来:“元显是懂事。”   就他这当大哥的一直在关照弟弟们,比他小两个月的元晋都不太管这些。   元显听到夸赞,脸不由一红,便不再喂元晨,把元晨的点心交给了乳母,自己乖乖坐回去了。   谢迟笑道:“夸你呢,怎么还不好意思?”   “……”元显低着头,腼腆地吃着桂花藕粉。皇帝笑笑,又说:“元显,你哪个弟弟最闹?”   元显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说:“晚上宫宴的时候,朕替你照顾一个,让你好好玩,好不好?”   元显便认真地思量了一下,随即便说:“六弟最闹。”   “?”元晨立刻瞪向他,“我没有!”   元显很认真:“就是你!”   “我没有!”元晨奶声奶气地跟哥哥吵,“我最乖!”   皇帝笑出声,元晨听到笑声更不服了,眉头都紧皱起来:“我就最乖!”   “好好好,元晨最乖。”皇帝说着,跟谢迟指指他,“朕晚上带你们家最乖的这个一道坐,你放心。”   谢迟:“……”   他知道陛下有别的用意在里头,不过对这个用意来说,其实带哪个孩子都一样,他很想换一个乖一点的跟陛下去,元晨真的太调皮了!   但他私下和皇帝提完之后,皇帝没肯,这事也就这么着了。谢迟在临近傍晚时先带剩下的五个孩子去了含元殿,过了半个时辰,天子大驾才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进殿,谢迟行完礼后抬头一瞧,简直一阵眼晕。   ——陛下竟然是抱着元晨进来的。   元晨三月份满三岁,现下的分量已然不算轻,陛下您能不能悠着点啊……   却见皇帝稳稳地上了九阶,落了座,把元晨放在了旁边。   席间一阵骚动。从前这么坐在陛下身边的,只有皇长孙元晰。   然后皇帝照例要在开席前先说几句话,他清了清嗓子,便朗然开了口:“众卿……”   旁边坐着的小娃娃开始伸手够桌上的葡萄。但果碟放得远,他小短手够不到。   皇帝被他一扰视线,就下意识地顿了下声,然后摒着笑揪了两颗葡萄给他。   元晨美滋滋地吃上了,谢迟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那葡萄估计也是真好吃,因为正常宫宴中,总能看到元晨在吃。不少朝臣看着都忍不住地笑,谢逐过来跟谢迟敬酒的时候都乐:“那葡萄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谢迟继续头疼地扶着额头:“我哪儿知道,那是贡品,我桌上又没有。”   另一边,容萱在府中的家宴散后,就借口要去寺院烧头香,踏着夜色出了府。   除夕夜,平康坊里一点生意也没有,凄清得像座鬼城。青楼里也没多少仁善可言,少花多赚是最紧要的,老鸨犯不着为了让小倌儿过个好年去置办酒席。   不过,头牌们过得还不错。像卓宁这样被人包着、手头不缺钱的,过得也还不错。   容萱到的时候,卓宁正在自斟自饮着自己吃着盘新下的饺子。他自己花钱叫的膳,楼里的厨子便做得不含糊,滋味当真不错。   但见容萱来了,卓宁的眼睛还是一亮:“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想你自己过年一定没趣儿,我年年都是同样的过法,也没趣儿。”容萱一边说一边塞给领路的小厮一锭银子,“再去加一碟饺子,添几个小炒。”   那小厮无声地告退,容萱阖上门,到桌边坐了下来:“新年大吉啊。”   “新年大吉。”卓宁颔首笑笑,容萱从袖中摸了个红线串成的小钱串给他。   “……这是干什么?”卓宁怔然,容萱一哂:“压岁钱,拿着吧,趁着年纪还小,能拿一年是一年。”   长大了,就再也没有压岁钱了!容萱一想到这个就有点悲愤,觉得自己老了!   卓宁却迟疑着没接,容萱看看他:“怎么了?拿着吧,钱又不多,我给府里的孩子们也是这么备的。”   这大齐朝,给压岁钱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实在。在二十一世纪,大家的生活渐好,普通人家也都几百上千的给压岁钱了。可在这里,就连王府之中都只是拿铜钱串一串、或者把碎银子装个小小的荷包,只是图个吉利,真没多少钱。   但卓宁还是一副不愿多看那个钱串的样子,他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薄唇一分分抿得紧了。容萱不解地看着他,他道:“您能不能、能不能不拿我当小孩子看了?”   “……”容萱这会儿还没当回事,笑了一声道,“行行行,我错了,你收着图个吉利吧。”   卓宁的下一句却是:“我喜欢您。”   “?”容萱蓦地僵住,滞了会儿,复又笑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您。”卓宁低着头。他听出容萱话里那几分好笑的意味,懊恼得脸上发烫,“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您,但是我……”他抬头看向她,她满身华丽的衣饰在他眼睛里一撞,他的气息就虚了,“我是认真的……”   容萱轻轻地吁了口气。   她是觉得这件事好笑,但并不是因为她嫌弃卓宁的出身。那觉得好笑的原因,她又不太好跟卓宁说——这要怎么说呢?她觉得,千百年后,国际上把成年的年龄定位十八岁,是有道理的。   她觉得卓宁心智还不成熟,他明显还有少年的那种简单干净。他所谓的“喜欢”,也可能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喜欢。她是在他受苦时拉了他一把的人,他对她的感情,更有可能是弱者对强者的依恋。   而她,不想这样顺水推舟地占有他的感情。   他很好,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而且多才多艺。但对容萱来说,在知道他心智不成熟的情况下,对他动心就是不对的,哪怕他是自愿的也不行。   未成年人的“自愿”太容易被干扰,他们的三观尚未养成,成年人对他们洗脑、控制他们的思维轻而易举。成年人如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感情,那便也是恋童癖的一种了,只不过要比谢连那种霸王硬上弓的恋童癖更为高端一些,只不过是会拿“两情相悦”粉饰罪恶而已。   容萱不觉得自己三观有多正,在很多事上,她都活得挺混乱。但是这种道德底线,她就是不能去破。   见她不说话,卓宁一下子局促起来:“您别生气……我不说了。”   “我没生气。”容萱整理着思绪,朝他笑了笑,“但是,你听我说。”   卓宁下意识地绷直了后背。   “我从不嫌弃你的出身。而且,我既然一直来找你,便也自然是喜欢你的。”她说着,顿了一顿,“但是,这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弟弟。你别失落,其实你对我也未必是你想的那种情分,我不想趁你懵懵懂懂的时候糊弄你,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我希望你冷静一点,先……别太去想这些事,也许再过几年,你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他现在只在醉香楼里做过事,大千世界他都没见过,他真的什么也不懂,容萱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可卓宁显然不明白她的想法,他认真地注视了她半晌,带着单纯的倾慕,只直白地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我……有机会让您满意吗?” 第141章   这句话听来平常,但卓宁说话时的神色分明有点怪。再配上“青楼”这个大氛围,容萱一下子读出了他的“意有所指”。   她不禁哭笑不得,心下愈发确信地想:嗯,他果然心智还不成熟。   虽然他做着这种行当,说出这种话好似也并不奇怪。但是,他突然这么说,显然不是“预谋在先”,而是血气冲脑之下忽然想到了便就说了出来。   简而言之,他只是因为被婉拒所以失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迫切地想要讨好她,想向她剖白心迹。这种简单直接的“你看你看,我是认真的啊!”的做法,的确很美好,但也只属于小孩子。   容萱凝视着他,深吸了口气:“我过了年关二十二岁,你十七。”   卓宁一急:“那又如何?”   “本也不如何。五岁的年龄差,如果放在二十七和二十二之间,那不算什么。但放在二十二和十七之间,是不一样的。”容萱语重心长,“你的年纪还太轻,你的世界太窄,太多的人和事你都没见过。你说你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你身边的其他人待你都好而已,可如果有个和你同龄的姑娘跟我一样待你好呢?你仔细想想,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吗?”   “……”卓宁眉心皱起,面色变得愈发茫然,他甚至没有听进去容萱后面的话,只迷茫道,“我不懂……为什么二十七和二十二跟二十二和十七就不同了?我们总会到二十七和二十二的啊,如果那时候我还喜欢您呢?”   “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那这件事至少……是可以考虑的。我不能大包票说我也一定喜欢你,但我会去认真考虑这段感情,不会像现在这样拿你当小孩子看。”容萱给了他一颗甜枣之后,神情又严肃起来,“不过前提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分开几年,你要去经历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只能接触到我一个女人。否则我就是在对你进行潜移默化的思维控制,这样产生的感情是不健康的。”   “什么……控制?什么健康?”卓宁发现,在容萱的这句话里,他听不懂的东西特别多。   他于是有点气馁,垂头丧气地想了想,又道:“您就说要我怎么做吧。”   他想,即便等他到了二十二岁、甚至二十七岁,他也一定还是喜欢她的。   容萱认真地为他想了想,俄而道:“我大约再过三两个月便可以攒够钱给你赎身。等你离开醉香楼之后,我就不会这样常去见你了,但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去读书、经商、学门手艺都可以,看你自己喜欢什么便是。这样过个三五年,你经历的事情自然就够多了,到时我们再看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变的。”卓宁执拗道,“绝不会的。”   容萱笑而不言。   小学生和中学生在毕业时会格外相信“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等到上了大学,大家自然就懂了。   敏郡王府,谢迟和叶蝉在将近丑时才可算回了府。孩子们在马车上就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到了府门口,元显和元晋还知道自己起来往里走,另外四个压根叫都叫不醒,只能让乳母抱进去。   除此之外,还得让宦官把两大筐葡萄抱进去。   这葡萄就是那贡品,元晨吃了一晚上,到最后手指都被葡萄皮染紫了。满座朝臣就看着他吃,偶尔还能见到他举起小手喂皇帝一个,完美诠释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皇帝被元晨可爱得心都快化了,再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在乎这几口葡萄,到宫宴散时,便吩咐傅茂川把余下的葡萄都给谢迟带回来,让孩子们吃着玩。   眼下孩子们都睡了,夫妻俩就先着人洗了一小碟来吃。外面天寒地冻,葡萄经这一路运回来,都变得冰冰凉凉的,叶蝉揪了一个丢进嘴里,一抿:“好甜!”   毫不夸张地说,那甜味就好像是从冰凉的感触里炸开的,一下子充盈了满口。叶蝉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吃了颗葡萄,而是吃了一口包裹在葡萄皮里的蜜汁。   但是紧接着,葡萄浓郁的香味就散了开来,软滑的葡萄肉滑喉而过,使得那股十足的甜味半点也不齁嗓子,吃下去舒服无比。   怪不得元晨吃了一个晚上。   谢迟吃了一个也觉得确实好吃,但看她这一脸惊喜还是想笑。然后他指着她跟周志才说:“以后每天给王妃洗一碟。”   “哎,诺。”周志才笑着应下,叶蝉边吃下一颗边摇头:“不用不用,这是给孩子们的,我尝尝就得了。”   “两大筐呢,葡萄又不禁放,不赶紧吃要坏了。”谢迟说着也又吃了一颗,接着道,“再说,哪能为了孩子让你亏嘴?日子久了要惯坏了。”   这倒也是!   小孩子自己没有是非观,大人事事都让着他们,日子久了他们就该觉得这理所当然了。   叶蝉便点了头:“那行,那就每天午后多端些来,我和孩子们一起吃。”   说完,她又让青釉给闵氏、吴氏、减兰各送一碟子去尝尝,容萱是侧妃,要多给一些。爷爷奶奶是长辈,叶蝉就直接让送了半筐过去,反正葡萄吃起来也不废牙。   一弹指的工夫,年关就过去了。正月十六,群臣再度上朝,早朝上又争起了立太子的事,德静公主的驸马成了头一个开诚布公地跳出来说赞同敏郡王入主东宫的人。   然后紧接着,淑静公主的驸马义正辞严地痛陈利弊,觉得此事不可行。   柔静公主的驸马最年轻,在此事上没多说什么,夹在中间给两位姐夫劝架。   一时间,朝堂上成了皇帝的三个女婿在争,谁也不好插话。   谢迟便也没开口。叶蝉在除夕那天跟德静公主说的话他听说了,其实对他来说,就算淑静公主不赞同此事,来日他承继了大统也不会去跟淑静公主“算账”。毕竟淑静公主是陛下的亲女儿,又没有其他过错,他若从陛下那儿接过了皇位,扭头就把人家的亲女儿收拾了,他还是人吗?   不过,叶蝉那天的做法也确实聪明,利用德静公主对长姐的担心为他拉了个人,那他将计就计地这么用下去也无妨。   所以,当下他也犯不着去劝这位为自己说话的驸马。   本朝的驸马其实大多没什么实权,顶多在朝中挂个闲差。所以他们突然这么争,是个人都知道这是在替公主们表态。皇帝的面色时晴时阴,一语不发地听了足足两刻的工夫,终于开口道:“好了。”   三位驸马先后噤声,皇帝沉了一沉:“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了。让公主们午后进宫来,朕与她们说一说。”   “……诺。”三人都应下,皇帝又看向傅茂川:“让崔氏也进来。”   气氛忽而一紧,机警的朝臣旋即意识到不对劲——陛下这事在把这国事往家事上转?   端郡王上前拱手:“陛下,事关国体,臣恳请陛下还是以廷议为重,怎可与几个女人家……”   “朕的女儿和儿媳,轮得着你来品头论足?”皇帝的声音蓦地一厉。   端郡王意识到自己失言,滞了一滞,只得跪地谢罪。   “退朝。”皇帝显然不快,起身便走。群臣匆忙施礼,殿中随之静谧了好一阵。   众人起身之后,庆郡王讥嘲道:“你瞧你,心急出错吧?”   “我能不急吗?”端郡王一脸懊恼,“好端端的,突然就成了召公主们和前太子妃来议?那若是淑静公主被说动了呢?是不是就直接下旨了?”   “啧啧啧啧……”庆郡王啧着嘴摇头,“这都不打紧。跟你说了,打蛇要打七寸。”   “那你倒是打啊!”端郡王锁眉摊手,庆郡王一脸轻松:“我这不是一时没找着机会吗?等着吧。”   当日午后,皇帝在紫宸殿中与公主们是如何议的,旁人不得而知。但从公主们出宫后的动静来看,事情显然并没已谈妥。   ——淑静公主在出宫后就离了洛安,也没去城郊的别苑,而是直接带着一家子到郢山行宫去了。   这明显不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要冷着人,从来不会支去郢山行宫。只能是淑静公主自己想去,她在以此向皇帝抗议。   但这一切,谢迟都插不上手,即便他是众矢之的,此时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陛下不让他做的事,他一点都不能做。   二月十六,是元明的六岁生辰。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若大摆宴席,人多事杂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谢迟便只请了几个相熟的兄弟来小贺了一番,说白了就是谢逐谢追谢逢,外加在御前侍卫中时交好的白康和姜海。   他们在前头设宴,叶蝉在后头款待几家的女眷。孩子们则前前后后的跑,一会儿找父亲玩,一会儿找母亲闹。   宴席散时天色还不晚,谢逢说一会儿要顺道去集市上给自家孩子淘个蛐蛐笼子,正碰上元昕在旁边,仰头就跟谢迟说:“我也想要蛐蛐笼子,我之前那个被摔坏了,蛐蛐都跑了!”   谢迟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逢就先开了口:“行啊,叔叔带你一道去,给你也买一个。”   元昕愉快地道了谢。谢迟想想,也行吧,反正这些小东西也没多少钱,瞎客气是犯不上的。   他只嘱咐谢逢说别让孩子回来得太晚,因为明天还要读书。谢逢说你放心,我今晚还得进宫当值呢。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过后来这事让元明知道了,元明便说也要去,他又是寿星,谢逢不好拒绝,就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出了门。   叔侄三个在东市逛了好大一圈,买了好几个蛐蛐笼。这么逛也挺费体力,逛完后他们都有点饿,谢逢就找了家酒楼,带他们一道吃东西。   他们身边侍卫宦官婢女齐全,一瞧就不是一般人。掌柜的伺候得小心翼翼,上齐了菜之后,又额外端了两碗八宝油茶面上来。   谢逢扭脸说我们没点这个,掌柜的点头哈腰:“送的,送的。给两位小公子尝尝。”   彼时元明还正啃着个卤鸡爪,完全抽不开神。元昕就先端过一碗尝了一口,觉得不够甜,也放在了一边。   接着他却又想起来:“哎,小汇子!”他看向身后站着的小宦官,“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给你吃吧!”   小汇子比他没大两岁,也没那么多主仆规矩,眼下只当是小孩子之间分享好吃的。谢逢见状便也没管,由着小汇子笑呵呵地端起碗来吃,然而只消片刻,小汇子却眉头紧紧一皱,碗咣地一声放回了桌上。   三人蓦地看去,他冒着冷汗弯腰捂住了小腹。谢逢急问一声:“怎么了?!”他一张口,竟涌了一大口鲜血!   “啊!”元昕惊声尖叫,谢逢赶紧把他抱住,同时,却见那小宦官已栽在了地上,身子一软,好似没气了。   “吃死人啦——”酒楼里骤然乱了起来,食客们张惶逃走,真吓着的有,借故逃单的自然也有。   几人身边的侍卫下人都是一怔,下一瞬,侍卫们齐齐拔刀,将众人都挡在了门内,宦官则跌跌撞撞地向敏郡王府跑去,每个人都是一身的冷汗。   紧接着,却见元昕也克制不住地缩了起来:“我肚子痛……”   “元昕?!”谢逢吓坏了,定住神朝余下的宦官急喝,“快,去叫大夫!快去!”   敏郡王府里,宁静就此被打破,叶蝉踩上鞋就往外跑,到了前宅路过书房时,被谢迟一把拦住:“你在家待着,我去就好。”   “元明和元昕……”叶蝉连声音都在颤,话没说完眼泪就涌出来了。谢迟把她紧紧一搂:“别怕,不会出事的。我骑马去比较快,你安心等着。”   叶蝉懵了许久,才终于撑起理智点了点头:“好……”   谢迟感觉到她身上都吃不住劲儿,在他怀里不住地往下滑。四下看看,将她打横一抱,先送进了书房。   然后他蹲身又安慰了她一番:“你放心,若是元明和元昕出了事,回来的下人一定就直接告诉我了。眼下只说死了个宦官,可见他们两个没事。”   “嗯……”叶蝉失神地点点头,手上开始推他,“你快去,你去。”   谢迟点点头,站起身示意青釉和减兰来陪着她,自己不敢再多耽搁,疾步出了府。   他到那间酒楼时,元昕已被大夫用药催了吐,但他年纪小身子弱,经了这番折腾顿时虚得不行,就倚在谢逢身边睡着了。元明也受了惊吓,缩在谢逢怀里一直发抖。看到父亲进来,他既想过去又不敢从谢逢怀里离开,就只伸手叫了声“父王”。   谢逢闻声抬头,顿时十分局促:“哥,对不住,我……”   “跟你没关系。”谢迟几步上前,将元明抱了起来。他遥遥看了一眼那小宦官的尸体,一股恶寒像是万千只虫蚁一样,迅速爬遍全身。 第142章   从店家到食客都被侍卫们横刀挡在了店中,但这些人,谢迟是不能自己押回府去审的。   这事按理应该报给衙门,可当下权力斗争实在纷杂,谢迟思量之后,让人将事情禀进了宫。   于是紫宸殿中,皇帝惊吸了口凉气:“你说什么?!”   来禀话的侍卫低着头,皇帝又道:“孩子怎么样?”   那侍卫又道:“三公子受了些惊吓,四公子隐有中毒迹象,但已催了吐,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   皇帝松了口气,先吩咐那侍卫道:“你去太医院,叫御医与你一道回去。”接着又告诉傅茂川,“让御令卫去拿人,凡事发时在酒楼之中的,一概收押候审。”   旨意传出去,过了半个时辰,谢迟进了宫,与他一道来的还有谢逢。谢逢久不面圣,谢迟也知道他一直在尽量避着皇帝,更不敢让皇帝知道他在御前侍卫里当差,但这回不让他一起进来实在不行。   ——若不让他一起进来,按着旨意,他就也得被收押候审。   进了紫宸殿后,谢逢施大礼跪拜下去,大气儿都不敢出。皇帝看了看他,问话也只问谢迟:“怎么回事?”   “陛下,今天元明和元昕,是跟谢逢一道去逛集了。但此事跟他绝无关系,审问之事……”谢迟踌躇着看向皇帝,皇帝又打量了谢逢几眼,道:“你退下吧。”   “谢陛下。”谢逢一身的冷汗,也不敢多留,磕了个头便匆匆告退。   紫宸殿里静了一会儿,直至谢逢完全退出了殿门,皇帝才又开口:“朕也不想胡乱疑人。但,你确信谢逢与那些不愿你成为太子的人毫无瓜葛?”   “是。”谢迟笃然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下臣也知事态复杂,若信不过他,断不会把孩子交给他的。”   皇帝点了点头:“那便罢了。”说着他顿了顿,转而又道,“事关重大,交给旁人去审朕也不放心。你亲自办吧,该查谁便查谁。”   “诺。”谢迟一揖,见皇帝不再有别的吩咐便告了退。走出殿门时让晚风一刮,他忽而浑身一软,险些没栽下去。   这手段真是……   看似愚蠢,实则精准地戳向了他的软肋。   两个孩子没出事,完全只是命大而已。如若他们吃了那油茶面,现下势必已然殒命,这种飞来横祸对任何一个当父母的人来说都难以承受。   他一定会被击垮的。当下这个局势,若他在府里一蹶不振上几个月,储位之事再怎么看似已有定数,也会灰飞烟灭。   何况,假若两个孩子丧了命,这场噩耗一定不会到此终了。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他们根本禁不住这样的事。小蝉呢?他自问和小蝉一样爱孩子们,可到底是小蝉花费的心力更多,倘若两个孩子说没说就没了,小蝉多半也是撑不住的。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要面对全家都被击溃的惨况了。   谢迟走出宫门,刘双领赶忙从马车上下来迎他:“殿下,赶紧回府吧,王妃肯定担心得紧。”   “她见到孩子便可放心了。”谢迟后牙紧咬,“去诏狱。”   他要连夜提审。   敏郡王府里,叶蝉在书房里呆坐了良久,手脚一直冰凉无力。外面嘈杂起来的时候,她却又忽然有了力气,撑身就向外跑去。   她遥遥地看到两个孩子被乳母抱回来,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接,但被减兰拦了一把。减兰说:“王妃精神不好,别摔了孩子,还是让乳母来吧。”   叶蝉恍惚了半晌才回过神,点点头,道:“送去我房里吧。”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正院去,进了卧房,元昕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叫了她一声“母妃?”她才算真正回过了神。   两个孩子都被放到了床上,元明看起来面色尚可,但元昕脸色显然白得不正常。叶蝉坐在床边,追问了他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元昕没精打采地说:“总是想吐,头也痛。”   叶蝉一阵揪心。   其实,她也知道元昕躲过一劫已是万幸,和丧命相比,头痛想吐都实在不值一提。可她又还是觉得不安得很,不安到心一直在狂跳,跳得她一阵阵的憋闷。   她于是躺到床上去紧搂住了元昕,感受着元昕的心跳缓了一会儿,又吩咐青釉:“去把元显他们也都接过来,让他们今晚在这儿睡。”   青釉一怔:“王妃?”   叶蝉只说:“去吧。”   于是青瓷立刻带着人进来收拾了罗汉床,罗汉床够宽,把榻桌移开是绝对够四个小孩子睡的。元显他们还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被下人叫起来就睡意朦胧地往这边来。到了屋里,元晖元晨被哄上床就又栽倒睡了,元显元晋却都察觉到点不对劲。   两个人互相看看,然后元晋问叶蝉:“母妃,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叶蝉摇摇头,“你们睡吧,今儿你们父王不在,母妃想带着你们一起睡。”   她现下,实在没有心力去编更好的谎来哄他们。   元显元晋便还是觉得怪怪的,但两人相互瞧了瞧,也没再说什么,都乖乖地上了床。   六个孩子都在屋里,都没事。   叶蝉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中,一直在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一直在来回来去地看他们。这才终于定住了心神,在旭日东升时可算困顿不堪地睡了过去。   庆郡王府里,灯火同样一夜未熄。   端郡王拍着桌子怒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投毒害人家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七寸’?”   庆郡王神色清冷:“只差一点,这事就成了。”   如果那两个孩子没了命,他不信敏郡王还能有力气继续争储。   端郡王头疼不已:“是,只差一点,可是现下怎么办?敏郡王可连夜到诏狱审案去了,这事你……”   “呵。”庆郡王冷笑了一声,目光淡淡地划了过去,“你当我像谢连那么蠢吗?”   端郡王眉头蹙起,睇了睇他,道:“你还有后手?”   “不然,岂不是往他手里递把柄?”庆郡王又冷笑了一声,“且瞧着吧,他这两个孩子没死,这储位他也争不着了。”   陛下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对儿孙的思念。   谢迟因为这一点得了圣心,但也可以因为这一点失势。   陛下说他有皇长子当年的英姿,那是一种寄情。这种寄情是很可怕的,谢迟有这一点优势,他们其他人就难以敌过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可是,如果他和公主们掐起来呢?   那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即便无法承继大统,在情分上总也比谢迟更胜一筹。   如若谢迟为了给儿子讨个公道,和公主争个你死我活……   庆郡王禁不住地轻笑。   到时,都不需要他们出手,也不需要朝臣再如何上奏反对了,陛下自己心里就会做出取舍。   他想做的,本也只是激怒谢迟。那两个孩子是否活着,是不太要紧的。   诏狱,谢迟在翌日临近晌午时才走出了大门。他觉得身心俱疲,一时也顾不得仪态,就随性地坐在了路边。   这一夜,可谓跌宕起伏。他先是用了两个时辰的工夫把食客们挨个查了个底儿掉,然后将确实和朝中不会有半点瓜葛的一部分放回了家。   接着又细细审了店家。   诏狱里动了大刑,但从掌柜到厨子再到店里打杂的都只是喊冤,掌柜的说这店传了三代,开了八十多年了,真不是黑店,绝不会给客人下毒药?   谢迟便问他,那为何会给两个孩子送八宝油茶面?   掌柜的说,那一帮人明摆着身份不一般,从进店开始他就紧张。后来有个别的桌的客人过来搭话,说自己认识那几位,还说那两个孩子爱吃油茶面,劝他不如送一碗,哄他们开心。   “一碗油茶面才多少钱?我想着送就送了。那毒药怎么回事……我真、我真不知道啊!”掌柜的说这话时已遍体鳞伤,口吻急得不行。谢迟仔细看了看,不像是假的。   他于是又问那出主意的客人长什么样?   掌柜的凭着记忆描述了一番,自有画师在旁边按他所言画了图。   前后脚的工夫,隔壁审厨子的刑房里也审出了结果。   有个在酒楼里专做甜点的厨子招供说,有位客人去厨房转了一圈,还跟他搭了话,问他茅房在哪儿。他当时觉得奇怪来着,心说找茅房哪儿有往厨房里找的啊?但那会儿店里客人多,他也忙得很,就指了路便作罢,没有细问。   找茅房那客人长什么样?厨子同样凭着记忆描述了一番,画师也画了图。   这两人,还都因为来路不太简单没被放出去,谢迟走出刑房缓劲儿喝了两口茶的工夫,御令卫就查了个大概,过来禀说:“殿下,两个都是宦官。但身上没有腰牌,一时尚不知是哪个府的。”   谢迟嗯了一声:“审。”   于是又是大半夜的审问,两个人是分开审的,但招出来的经过都一样,可见是可信的。   他们说,自己是奉命办差,已经在敏郡王府外盯了好多日了,但敏郡王府规矩严,出门采买的宦官都不跟他们说话,他们一直也没能把手伸进去。   昨天难得见到小公子跟着旁人进了府,他们便随了上去。   然后,他们一个糊弄着掌柜的送了东西,另一个绕去了后厨,将事先备好的毒药搀在了做点心那厨子手边的白糖罐儿里。   八宝油茶面肯定要放不少糖,这毒就这样顺顺利利地投到了孩子碗里。   但他们是受何人指点?两个人都死咬着没说。   诏狱里用尽了大刑也没开口,到了天色渐明时,两个人终于先后熬不住了,一个说了端郡王府,一个说了庆郡王府。   但调来典籍一查,两个王府都没这号人,摆明了是胡乱攀咬。   谢迟只好继续审下去,直至两刻之前,到底有一个撑不住招了。   ——淑静公主府。   因为先前他们攀咬过旁人,谢迟对这供词也并没有直接相信。但查了典籍,却见他们真的是淑静公主府的人。   不止是公主府的人,而且是淑静公主跟前得脸的人。两个人品阶都不低,在府里可谓位高权重。   这个结果,真真正正地令谢迟倒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淑静公主不赞同皇帝过继他继位,但凭着先前的接触,他只道这是因为淑静公主为人刻板严厉而已,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来。   是以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坐在路边,任由清凉的春风吹着,木了好久他才终于还了魂一般,招手让刘双领上前:“我进宫禀话,你回去吧。跟王妃说我这没事,让她放心。”   刘双领便驾着马车离开了,谢迟跟诏狱借了匹马,赶到宫中禀话。   这件事,当下也是皇帝最为挂心的事。于是一听说他来,皇帝便让正在紫宸殿中议事的朝臣都退了出去,让他进了殿。   谢迟施礼之后,沉默无声地呈上了供状。皇帝看了看他的神色,便蹙着眉头读了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谢迟分明地听出了皇帝的气息逐渐不稳。   过了许久,皇帝将那一叠供状放了下来。他勉强维持着冷静,默了片刻,问谢迟:“你想怎么做?”   “……臣不知道。”谢迟无力地站在那儿,“所以臣想……还是请陛下圣裁。”   皇帝点了点头,然后又是长久的安静。这回斩断安静的,是一声烦乱的叹息:“你若问朕,朕觉得不是她做的。”   谢迟低着头道:“是……臣也颇觉意外。”   皇帝看向了他:“但朕若说想让此事到此为止,你必不甘心。”   谢迟一语不发。   其实,在来路上,他就已经料到此事既然牵涉公主,陛下大约就不会想在查了。陛下会把案子交给他去办,是因为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比他的对手们都重,可他到底是不可能比得过公主们的。   “朕只剩三个女儿了。”皇帝又一声叹息,没了方才的烦乱,但有了无尽的怅然,“朕不能把她交给你,也不能让你动她府里的人。”   谢迟心绪复杂地垂首:“是……臣明白。”   话说到这儿,他想或许该告退了。再往下已没什么可说,陛下也必定想静一静,他们都需要缓一缓心神。   他自己也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对。他要想想这皇位他还争不争,要想想与淑静公主的这一笔账该如何计。   但皇帝却接着道:“可朕也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他说着拉开了手边的抽屉,略翻了翻,拿出了块腰牌,丢在了桌上,“你去行宫替朕问一问她,带一个百户所的御令卫去。”   “陛下?”谢迟锁眉,心道带着一个百户所的人去问话,阵仗未免也太大了。   “如果是她……”皇帝苦笑了一声,“就让她永远住在行宫吧,让人看着她。”他说着摇头,声音愈发地软了下去,“你饶她一命……”   听上去,已端然是在乞求了。   他真的已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做了恶事,他也还是希望她能活着,希望能从自己的继位者手里保她一命。   “臣明白。”谢迟心中酸涩,深深一揖,上前接了腰牌,便告退了。   他心里期盼着当真不是淑静公主所为。可棘手之处在于,这样的问话,就算是,只怕淑静公主也不会承认。   而他,想知道真相。 第143章   在动身去郢山之前,谢迟还是回府了一趟,主要是因为不放心小蝉和爷爷奶奶。   回到府中后,倒听刘双领说此事尚未惊动二老,谢迟想了想觉得那暂且不提也好。若是二老过两天听闻了此事,那时想来元昕的情形能再好一些,他们见了也不至于太担心。   他于是直接去看了叶蝉,走进正院,却遥遥看见六个孩子都在厢房里。   现下原该是孩子们在前院读书的时辰。   谢迟觉得奇怪,想了一想,还是直接进了正屋。他绕过挡在门前的屏风一瞧,叶蝉正倚在罗汉床上睡着,膝头搁了本书,像是闲来无事读着书就睡过去了。   再走近几步,他便看出她眼下乌青浓重,可见是昨晚没睡好。   谢迟无声一叹,走到罗汉床边坐下,迟疑了会儿,还是伸手揽住了她:“小蝉……”   叶蝉一下醒了过来,看清他的瞬间神情一松:“你回来了?怎么样?”   “我得跑一趟郢山,把事情查清楚。”他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又反问,“孩子们怎么都在你这儿?又出什么事了?”   叶蝉摇摇头:“没有,只是我心里不安生,想让他们都在身边。”她说着哑了哑,有点不好意思地又道,“明天就让他们接着读书。”   谢迟叹着气亲了她一口:“多歇两天吧,陪陪你,也让另外几个照顾照顾元昕,读书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叶蝉纠结了一下,就点了头。谢迟接着去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小睡了半个时辰。   叶蝉趁着这段时间让小厨房备了膳。她知道他急着要去郢山,着意要吃着方便又顶饱的,小厨房就给下了两盘饺子,一盘猪肉白菜,一盘香菇鸡肉。   谢迟忙了一整夜,先前疲乏又紧张得厉害,所以没觉得饿。醒来后一下就饿狠了,看见饺子便食指大动。   叶蝉递了筷子给他,又把一碟醋也推了过去。   这醋是泡腊八蒜的醋,带着蒜香,就饺子格外诱人。谢迟一闻就闻出来了,很想尝一个,但还是摇了头:“蒜味太重,我到了郢山要去见淑静公主,怕不太方便。”   叶蝉早先就知道淑静公主反对他当太子的事,听言一滞:“这是跟淑静公主有关?”   谢迟想了想,说:“现下还说不好,等我查清楚再说给你听吧。”   叶蝉点了点头,吩咐青釉去换了普通的米醋来,谢迟就着醋吃了一盘半的饺子,又稍微消了会儿食,便着人备马出了门。   从洛安到郢山,一般要走两天一夜。但他带着御令卫策马疾驰,翌日一早便就到了。   黎明破晓之时,郢山一地看上去颇为雄壮。阳光压过阴暗一寸寸照耀下来,山涧的宫殿亭台在金光中一寸寸显形,直至变成一大片宫室延绵。   谢迟奉旨带了一个百户所来此,到了行宫外时他想了想,将五十人留在了外头,带了五十人进入行宫。   他们来势汹汹,行宫中的宫人们当即觉出了不对,缩头缩脑地让开道路。谢迟问清了淑静公主住在何处,带人直奔而去,走了大约一刻,淑静公主的住处就在眼前了。   他于是吩咐另外五十人也就此停下,自己孤身入了殿。   淑静公主也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已端坐在殿中主位上等他了。旁边的宫人们躬着身,瑟缩着偷眼去看谢迟,谢迟在殿中定住脚步:“旁人都退下。”   宫人们犹豫着去看公主的反应。淑静公主没有阻拦,他们便如潮水般迅速往外退去。   片刻后,殿门在谢迟背后几尺外阖上。淑静公主终于冷笑了一声:“敏郡王好大的阵仗。”   “公主殿下息怒。”谢迟端正一揖,走上前去,直接将袖中的一沓纸笺递给了淑静公主。   淑静公主挑眉未接:“这是什么?”   “供状的誊抄本,殿下先看一看。”谢迟说罢,淑静公主便迟疑着将供状接了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淑静公主的神色变动,但此时她眉目间的神情,说是疑惑不解可以,说是欲盖弥彰似乎也对。   淑静公主拿起供状读着,片刻之后,供状被她啪地拍在手边的桌上。   谢迟微微蹙眉,淑静公主声色俱厉:“敏郡王,你还没当上太子,就敢栽赃本宫了?!”   谢迟循循地沉了口气:“殿下,臣拿阖府性命向您担保,这供状不是臣造假造出来的。”   淑静公主冷漠地睇着他,谢迟回视着她,道:“臣只是奉旨来问一问,此事究竟是不是您做的。”   淑静公主轻然冷笑:“不是。”   但两字之后,再无其他解释。   谢迟耐心道:“那还请殿下给臣一个可以信服的说法。”   “敏郡王,你既不在刑部供职,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淑静公主下颌微扬,珠钗首饰的光辉映照下,一股贵气颇为慑人,“本宫不会给你说法。你若不信,把本宫交给大理寺好了。”   “可陛下不想走到那一步。”谢迟淡声道,“陛下给臣的口谕是,若真是殿下所为,就让殿下永远住在行宫之中,让御令卫看着殿下。”   淑静公主不经眸光一凛,火气在她胸中涌动了几个来回,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又一声冷笑:“那敏郡王若不放心,就直接把本宫幽禁在这里好了,何苦这么多话?”   谢迟无奈地长缓了口气,摇了摇头,到侧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看向淑静公主:“其实就算此事真是殿下做的,臣也只能告诉陛下,此事跟殿下无关。”   淑静公主微滞,继而寒涔涔的目光划向了他。她打量了他好几眼,问道:“什么意思?”   “臣想追问殿下,只是因为如果此人不是殿下,那臣必定要追查到底。但若是的话……”他目光沉沉地回视了过去,“殿下,再过两个月,陛下就六十了。”   淑静公主的黛眉轻轻一颤。   谢迟说:“陛下说把殿下幽禁在这里,只是想保殿下的命而已。”他苦笑,“可就算臣指天发誓来日承继大统也不动殿下,又有什么用?陛下在余生里,还是会为殿下的今后的安危担忧。”   “只有殿下完全与此事脱开嫌疑,陛下才能安享晚年。”   “皇长孙和废太子先后离世,陛下已经承受不了三位公主再出意外了。”   谢迟恳切地望着淑静公主:“所以臣不可能把殿下关在这里。只求殿下给臣一句可以信服的解释,过分吗?”   淑静公主的神情忽而变得很复杂,她盯了谢迟半晌,好似在分辨虚实,继而又挪回目光去,淡看着地面,叹了口气。   她禁不住地在想,自己许是看轻这个敏郡王了。   先前,二妹对他的印象就一直不错,说他生性纯良,对父皇也孝敬。可淑静公主对此嗤之以鼻,在她看来,久在官场的人哪有什么生性纯良?左不过是有所图谋做做样子罢了。   所以,她一直不赞同父皇过继敏郡王。她觉得他能从区区一个二等伯一步步混到让父皇动了立他为储的心,可见心思不简单。这样的人,平日能装得多善,来日便能做得多狠。她们三个当公主的,是废太子的亲姐妹,谁知以后会是什么下场?   但今天,这个想法在淑静公主心里立不住了。   因为她发觉,储位其实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父皇就是幽禁她,也还是要把储位给谢迟。那这么算来,他其实大可不必再这样做戏了,至少在今天的这一环上,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地让父皇把她关在这里。他完全可以出于稳妥考虑,先给她一个罪名,再去追查别的凶手。   可是他并没有。   淑静公主沉吟了良久,终于再度启唇:“此事与本宫没有关系,你继续去查吧。本宫也是做母亲的人,本宫不会对孩子下手。”   谢迟松了口气。从淑静公主的神色来看,这话可信。   如此这般,那两个宦官再死咬着淑静公主,他便心中有数,知道是假的了。   “谢殿下。”他起身一揖,淑静公主又道:“再说……”   谢迟抬起头,她睇视着他,续说:“父皇在意的人,本宫即便不喜欢,也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去加害。”   谢迟点了点头:“臣会转告陛下。”   “不必了。”淑静公主站起身,“敏郡王先回去,本宫与驸马收拾收拾,也回洛安。本宫会自己去向父皇解释,郡王专心查案吧。”   谢迟略有迟疑,但转念想想,公主要回洛安、要去见父亲,他都不能拦着说不让。他于是复又一揖:“诺,臣告退。”   翌日,淑静公主和驸马回洛安的时候,天上正乌云密布,洒着清凉的细雨。   彼时谢迟正在诏狱里忙着,淑静公主入城后径直入了宫他也不知道。不少宫人倒是听闻了些许近日的风声,全都竖着耳朵想听紫宸殿的动静,宫中的氛围一时十分有趣。   紫宸殿里,皇帝让宫人将淑静公主请进了殿门,心情一时很微妙:“怎么回来了?”   淑静公主垂着眼帘,静了半晌,心绪还是如旧复杂。她于是放弃了平复心情,四平八稳地直接开了口:“儿臣觉得……”   她抬起眼眸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她。   “儿臣觉得敏郡王的为人或许也还不错。立储之事,儿臣日后不再多嘴了。”   皇帝觉得有些意外,打量着她笑了一声:“他只告诉朕这事与你无关。现下朕倒想问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淑静公主摇摇头,“儿臣之前也只是有些私心上的顾虑,如今这顾虑打消了一些。”   皇帝点了点头:“朕大抵知道你的顾虑。依谢迟的为人,不会出那些事。”   淑静公主颔首:“如此,父皇也可少些忧心之事。”   与此同时,诏狱之中也有了些进展。那二人虽死咬着并未松口,但在淑静公主府的相助下,谢迟查到了他们近来的出入公主府的记档。   “淑静公主月余前就去郢山了,你们两个在近前侍候的没有跟去,留在府里应该也没什么别的差事,但如此进进出出倒还忙得很?”   谢迟看着淑静公主府呈来的册子清冷而笑,接着,他信手册子丢在了一旁,径自往红木椅上一坐:“再审下去,可就都是伤筋动骨的大刑了。”   面前被捆在木架上的宦官仍紧咬着牙关,谢迟眸光微凛:“要查你们的家人都在哪儿,也不难。敢毒害王府公子,让你们举家死无全尸,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你想清楚。”   “你查不到的……”那宦官喘着粗气道,“他们已经改换了户籍,我为人办差换来的钱也都送了回去,让他们搬了家。殿下别费工夫了。”   嗯?   谢迟嗤笑了一声,起身便向外走去。出了刑房的大门,他便道:“备车,我去户部一趟。”   刑房中那宦官闻言,眼眸悚然圆睁。他怔了一怔,歇斯底里地朝提步离开的谢迟大喊:“我说!我都说!” 第144章   这宦官显然怕谢迟有门路从户部查他的家人,撕心裂肺地愿意招供,谢迟却已犯不着等他说。   实际上他也并不想杀这宦官全家,因为虽然此事是这人直接下的手,但他也不过是为钱办事,他自己死罪难逃没关系,把一家子都牵连进去就不讲理了。   谢迟想去户部也并不是为了查他的家人,而是想到既然有了改换了户籍,那户部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论户部有多少官员,不论这背后之人买通的是哪一个,都可以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加上谢迟早先在户部办过差,对户部的各样事务门儿清,在去户部的路上,他就已想好了大致的查问方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户部上下被御令卫轮着叫去问了一遍话。   大家都是为朝廷办差的人,谢迟即便心疼自家孩子,也没让御令卫敞开了动刑。问着没有疑点的都好好地送了回去,不对劲的才会扣下接着查问,一时户部众人虽然有些怨气,但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这么一问就大半个月,问到一个巡官的时候,终于问出了一些端倪。   帮着审案的御令卫说这人明显心虚,说话时常答非所问。再搜查其府邸、盘问其府中家眷,发现近来确实有几笔钱来得说不清原由。谢迟于是便请了旨,将此人押起来严审,又过了两日工夫,就有了结果。   “庆郡王?”谢迟看着供状沉了沉。   他和庆郡王爵位相同,现在又都在争夺储位,事情挨到了庆郡王身上,他就不好再审了,应该避嫌。   谢迟便只好将这供状呈进宫去,请皇帝另择官员问审,没想到这会儿正赶上谢追从江南回来,皇帝二话不说就把差事给了谢追。   谢追一下子头都大了。   他原以为自己走江南当了一把纨绔子弟,储位之争就彻底跟他没了关系。谁知道这一回来,储位倒是没了他的份儿,陛下却让他去审其中一个正争储的?   谢追便在去诏狱之前,赖在谢迟府里喝了一夜的酒。   他欲哭无泪道:“审犯人这活儿我是真不容易干,血次呼啦的,忒恶心了。”   谢迟跟他碰着杯,呵呵一笑:“是,不过我都审了大半个月了,没事。”   谢追气蒙:“你那是为了你儿子!”   “我儿子不是你侄子?”谢迟厚着脸皮跟他抬杠,“你就别抱怨了,你这一躲几个月多逍遥啊?我们在洛安提心吊胆的。再说,你扔下谢逐自己跑了,他上我这儿骂你,可都是我劝着的,这回就当咱俩扯平了,行不行?”   谢追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呸,心道什么扯平?你怎么还得了便宜又卖乖呢?   但不管他肯不肯,圣旨放在那儿,他都只能乖乖地走马上任。   第二天一早,谢追就到诏狱干活儿去了,毫不夸张地说,这差事办起来,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谢追审着案子,一连好些天吃不下东西,吃不下东西他心里就不痛快,心里不痛快就去找谢迟卖惨,在他府里赖着蹭吃蹭喝。   谢迟拿他没辙,后来只能拿元昕哄他,说元昕最近也可惨了,有胃口但不能吃。   元昕前阵子中毒伤了胃,加上年纪又小,本身脏器就弱,御医就说让他好生将养些时日。   这“将养”,说白了就是给他添加了许多忌口,辛辣荤腥基本全忌,每天吃得清汤寡水。   可元昕今年五岁,正是爱吃肉的时候。几天下来他就受不了了,抹着眼泪跟叶蝉说自己没事了,可以正常吃饭了!   叶蝉也心疼他,可是不敢松口,怕他现下不好好养胃日后会落下病,只敢严格遵照医嘱,偶尔给他吃一点点肉。   所以,元昕最近见过的最奢侈的肉,就是炒肉末了,拌在粥里真的很香,比肉松实在多了。   谢迟说着这个就叹气:“昨晚小厨房炖的红烧肉特别透烂,他馋得不行,我就给他吃了,可也只敢给那么一小块。”   那一小块,半瘦半肥,带着一小块皮,可怜的元昕品了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好好一王府里的孩子,过得跟穷苦人家似的。   彼时谢追正坐在他书房里喝着一盅鲜虾汤,听言“嗯?”了一声,抬起头就道:“什么红烧肉?给我来一道,我就着米饭吃。”   “……”谢迟瞪他,“你是不是人?”   说罢还是让刘双领去吩咐了厨房。   谢追笑了两声,放下汤盅,也敛去了笑容:“不跟你逗了。唉……那个庆郡王,这回是真缺德。他府里的下人我审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让他自己招个供就能结案。不跟这种事你也知道,你家孩子没真丧命,怎么治罪就都有可能,我呈进宫的那封折子如何写是最要紧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自己希望他落个什么下场?我好回去写这奏章。”   谢迟便和谢追议了一番,临近傍晚时送谢追出了府,谢迟便折回了正院。   元昕最近因为身体还弱的缘故,都只有上午读书,下午就来正院歇着,睡睡觉,或者和两个弟弟玩一玩。   于是谢迟一进院,就看见他和元晖元晨一块儿蹲在墙角处戳着什么。想想叶蝉昨天说的,谢迟便知他们又在欺负小蚂蚁了……   谢迟摒着笑蹑手蹑脚走过去,到了他们背后蓦地伸手,把元昕一把抱了起来。   “啊——”元昕一声惊叫,扭脸看见他就又变成了小声,手里的小树枝一举,“父王!”   元晖元晨也欢快地转过身来望着他。   谢迟看看元昕手里那一小截树枝上正慌张地爬上爬下的几只蚂蚁,弹了他一记爆栗:“果然又在欺负小蚂蚁,万物皆有灵,不能这样,知道吗?”   当时,元昕“哦……”了一声,揉着额头把树枝扔下了。但等到谢迟进屋跟叶蝉一起喝了会儿绿豆汤,他又突然跑了进来:“父王,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叶蝉一愣:“什么不对?”   元昕望着谢迟道:“父王说万物皆有灵,所以我不能欺负小蚂蚁。”   叶蝉点点头:“这话没错啊,小蚂蚁回不了家,它的家人多难过啊?”   元昕脆生生又道:“可是,父王母妃看到蚊子,不是也会打吗?还有以前那些很坏的蝗虫,如果万物皆有灵就不能欺负他们,为什么要打他们?”   叶蝉不禁噎了一下,谢迟好笑地看着元昕,心下感叹这孩子脑子挺活,接着把他拉到了跟前:“那父王再告诉你,这事上是万物皆有灵,但万物之间,也有以牙还牙——以牙还牙先生教过你没有?”   元昕摇摇头:“还没有。”   “以牙还牙就是,旁人欺负了你,你便可以反抗回去,不能让他们一再欺你。所以,蚊子咬了人、蝗虫害得庄稼颗粒无收,我们就要打回去。但咱院角的小蚂蚁没惹你啊,是不是?”   “哦……”元昕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接着仰头又问,“那,让我中毒的人,我以后也要毒回去!”   元昕很生气,他现在连肉都不能吃!   叶蝉微微一怔:“元昕,你不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是说以牙还牙吗!”元昕一下子觉得很委屈,抹着眼泪争辩,“而且小汇子都被害死了,那是坏人啊!”   “你听母妃说。”叶蝉把他抱起来放到膝头,“以牙还牙,是为了让自己不吃亏,但是下毒这种事你不能做,因为那是下三滥的手段。你做了这种事,就变的和你讨厌的坏人一样了,懂吗?”   “那不就只能被人欺负……”元昕委屈地低头。谢迟一笑,舀起绿豆汤喂了他一口:“不,你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以牙还牙,等你长大你就慢慢懂了。”   然后他又喂了一口:“再你长大之前,这些事是不需要你担心的,父王母妃会保护好你,会帮你把坏人收拾掉,这你信不信?”   “?”元昕愣了愣,继而笑脸一扬,“信!”   啊,自家儿子真可爱!   叶蝉抱住他使劲亲了一口,又摸摸他的头:“接下来,你就不要多想这件事了,好不好?父王母妃一定会替你处理好,你该读书读书,该吃饭吃饭,该和兄弟玩就和兄弟玩,不要让这些不好的事情一直纠缠你。”   元昕认真地点点头:“好。”   “真乖。”叶蝉拍拍他,“出去玩吧,父王母妃再说会儿话,一会儿咱们一起用膳啊。”   “嗯!”元昕愉快了起来,从叶蝉膝上滑下去,朝二人一揖,就跑了。   这么哄完了他,叶蝉自己却有点不安了起来。她瞧瞧谢迟,问了一句:“庆郡王最后会怎么样啊?”   谢迟嗤地一笑:“他死定了。”   这倒让叶蝉有点意外。   谢迟悠悠喟叹:“刚跟谢追说完这事,费了好些工夫才说服他。”   当时,谢追正喝着一盅鲜虾汤,听他吐出“杀了他”那三个字后,差点把一口汤喷出来。   然后谢追愕然看了他半天,劝说:“你……再想想?现下这么个局势,是不是还是留几分情面更好?你把他弄死,朝臣们难免又要小题大做,找着茬说陛下不宜立你为储了。”   但谢迟摇了摇头:“这回不管朝臣们说什么,我都要他的命。若非留他一命不可,这储君我不做也罢。”   原本,当这事落在公主身上的时候,他也希望大事化小,那是因为陛下的恩情。   若放在以前呢?他大概会说直接请陛下决断就好,因为他不想让陛下觉得他逾越,也不想放纵自己私心。   可现下,谢追这么问他,他的想法却突然变了。   他告诉谢追说:“这回的事,在我这边,害了的是我的儿子;在陛下那边,差点殃及淑静公主。陛下若不打算立我为储,这两边我该分开来算,我可以为了大局忍下自家孩子受的委屈。但陛下既然打算立我为储,牵涉其中的就都是家人。我此时留庆郡王一命,于公是陛下想册立的储君打了他的脸,于私,是我瞻前顾后却护不住家人,那我就对不住陛下这样看重我。”   谢追懵了懵,他觉着谢迟所言是有道理的,但沉吟着又道:“可这奏章是我来写,你只当我没问过你,顺水推舟让庆郡王活着,自己也省得再惹是非,也是不要紧的。”   “不,庆郡王必须死。”谢迟一哂,“如果你不这么上疏,待得陛下廷议此事时,我也会请命,求陛下杀了他。”   谢追最终被他说服了,因为谢追也相信,陛下现下必定恨庆郡王入骨——陛下如今是断然容不得旁人再动他仅有的女儿的,庆郡王却敢用公主搬弄是非,差点害得公主被终身幽禁。   但叶蝉听了这些经过,还是有点心惊。   在她的印象中,谢迟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狠过。就连蝗灾那件事里,他也是为了救人才迫不得已去“害人”。   而这一回,他是坦然冷静地要去取人性命。   可转念想想,她又很快觉得,这样其实也好。   时至今日,她有十足的底气说,他们两个都不是恶人。可纵使不是恶人,也不能太善,不该忍的就是不能忍。   朝中的局势,现下还说不清呢,那么多人如同豺狼虎豹般蠢蠢欲动,今天他们能放过一个对元昕下手的庆郡王,明天就会有别人把手伸到别的孩子头上。   杀一儆百或许无情,但是有效。   三月末,庆郡王被一杯鸩酒赐死在狱中。另外,皇帝削了他的爵,其子无爵位可承,洛安城中一时甚至无人敢出手接济,情形一时比谢逢当年还惨上许多。   在庆郡王被赐死的次日,皇帝召了谢迟入宫,谢迟见完礼,皇帝张口便问他:“八世子说,取庆郡王性命一事,是你的主意。”   谢迟浅怔,继而端正一揖:“是,臣觉得此人留不得。毒害孩子在先、构陷公主在后,于私臣想给孩子换一个安宁,于公臣要维护天家体面。”   皇帝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很好”。   他口吻深沉,谢迟一时觉得别有意味。尚不及问,皇帝离座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一直觉得,你能做个仁君。但有时也担心,你心地太善。”   为君王者心善不是坏事,心善的皇帝会顾百姓疾苦、会体谅臣工难处。但若心太善,就会变得懦弱,会压不住朝臣,朝中反倒会乌烟瘴气。   “这次的事,你的分寸很对。更多的,朕日后可以慢慢教你。”   谢迟只道这是一句寻常的勉励之语,衔笑颔了颔首,皇帝的下一句却是:“回府等着吧,明日一早,礼部的旨意就到。”   “陛下?”谢迟愕然,“群臣如今还……”   “群臣如今还在争,朕知道,但朕不能纵着他们了。”   他不想看着谢迟府里出事,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们搅进去。   有些事,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如果礼部不肯,他就撤换礼部官员;如果有人以辞官、自尽相要挟,那就由着他们去。 第145章   这一回,太子之位当真近在咫尺了。谢迟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想到反倒睡了一个极沉的好觉。   反倒是叶蝉沉浸在惊喜激动之中,一直兴奋到后半夜才睡。   她忍不住地一直盯着枕边之人看,这么掐指一算,才发现都过去九年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忆九年前,觉得真是弹指般就已走到了今天。不这么细作比较,她好像从未发觉他的眉目以与当日截然不同,那份少年人的稚嫩早已全然褪去,化作了一股意气风发的凌厉。   九年前,他也是这样搂着她,跟她说他日后会尽力,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让儿子们有更好的爵位,让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现在,他要当太子了。   叶蝉忽而觉得这一切早有预兆的事,都变得不太真切。最后,她抿着笑往他怀里拱了拱。他醒了两分,胳膊将她搂紧了些,很快再度睡实。   如此这般,到了清晨十分,自然是谢迟醒得比叶蝉早。   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不愿意扰她,总由着她睡足了才醒。但今天,他不得不把她给拍起来。   因为旨意到时,她得一起接旨。   不止是她,这阖府的家人,除了爷爷奶奶以外都是皇帝的晚辈,这涉及过继的隆重旨意他们都要一起跪接。   于是叶蝉一边梳妆一边连声问周志才,孩子们都起了没?盯着他们好好吃早饭。   周志才说您放心,早就吩咐过乳母了。   叶蝉又问,容侧妃起了没?她虽是侧妃,但没经历过什么大场合,指个人过去帮她拾掇吉服,别有疏漏。   周志才马上让青瓷跑了一趟。青瓷那几个是宫里出来的人,对这方面的规矩比青釉她们熟。   叶蝉接着问,闵氏吴氏起了没?她们当下的身份没有朝服,但也得好好梳妆,别闹出个失仪的错处来。   周志才道昨天就特意交待了她们,让挑一身没穿过的新礼服出来。吴姨娘那边没有新的,闵姨娘借了一身过去,倒也合适。   叶蝉锁眉一喟:“又过得这么紧巴,这是还在接济家里?”   周志才欠身:“是,她是不敢变卖府里的东西了,可这平日的月例她愿意怎么花,旁人也不好管。”   叶蝉摇了摇头。   她心下知道,吴氏大概也有为难的地方。先前事发的时候,她娘家二话不说就道让府里卖了她,她不寒心是不可能的。但到底是共处了十几年的家人,扔下不管大约还是有些难。   而且,保不齐还有死缠烂打的事掺在里头呢。   所以吴氏往里贴钱,她虽然不高兴但也能理解。只不过,这样难免还是会折了府里的面子。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吧,这样要她们出面的场合,九年也就这一回。可就算九十年就一回,那也得好好应付啊?眼下是闵氏有衣服可借,万一闵氏也没有呢?   吴氏手头不留闲钱多给自己置办衣裳首饰,总归是个隐患。   叶蝉想着,等来日进了东宫,这样的场合指不准就要多起来,她这个当正妃的还是提前多操点心吧。   她于是吩咐周志才说:“你和青釉一起去算一笔账,今后每年多给闵氏跟吴氏置办两身礼服,春夏一身秋冬一身,钱从我这儿出。”   谢迟站在她身后几步外正由人服侍着换吉服,听言嗤地一笑:“这可不便宜,哪能让你破费?走府里的账吧。”   叶蝉从镜中一睨他:“我这些年,攒了好些钱呢。”   他最初有了食邑的时候,她的月钱就涨了,然后他还每个月给她多划了五两银子,说让她买点心。   五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够寻常人家丰衣足食地过一年了,撑死她她也吃不完啊。   她便从那会儿就开始攒钱了,这些年,也就帮着明德园周围的佃农们过冬时花过几笔,大头都还攒着,越攒越多。除此之外,孩子出生、满月、百日、周岁,也都有人不知备什么礼便包个红包给她,数额往往都不小。   所以,别说给两位姨娘置办礼服了,让她再置办俩姨娘进来她都有钱……   谢迟笑了一声:“那随你。你给她们置办,我给你置办。”   叶蝉严肃地点头:“嗯,你的钱只能花给我!”话没说完她就绷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又赶忙道,“先不用置办了啊,我那一库的东西还用不完呢。”   西院,容萱感觉穿越至今都没这么手忙脚乱过。不过,她倒没觉得烦,也并不觉得这事耽误写稿子,反倒想好好体验一下接重要旨意的整个过程,这是多难得的写作素材啊!   所以,她很有耐心地在下人的服侍下一层层穿好了吉服,又坐到桌前一丝不苟地梳妆,只不过,在簪钗步摇一支支加到发髻上时,容萱还是有一阵心累——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   同时,李明海还在眉飞色舞地给她讲近来的八卦(这在她眼里都是写作素材)。李明海说:“要说这府里头,也是一人一个活法。您可不知道,昨儿个正院知会各处细心准备之后,吴姨娘那边连一套没穿过的衣裳都拿不出来,把正院的周公公气得够呛。一问底下的丫头,说吴姨娘一直就是紧着府里给的料子做衣裳,自己一点衣裳首饰也不置办。”   容萱先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吴氏往家里贴钱的事一点不知情,听言不禁觉得很纳闷,奇道:“那她的钱都花哪儿了?”   谢迟早就是郡王了,她们一干妾室虽然一点儿“分内之职”都干不着,但月例还是跟着水涨船高。府里又包吃包住,有闲钱不拿去买买买还能干啥?   李明海又跟说书似的把吴姨娘之前干的事儿给她补上了,容萱恍然大悟:哦……原生家庭吸血啊!   “这个素材好。”她点头赞道,接着又说,“那你改天置办两套像样的首饰,给吴氏闵氏各送一套吧。”   没啥原因,有钱任性。   李明海应了下来,容萱又问他:“卓宁那边的事,办妥了没有?”   “妥了,卖身契按您的吩咐交给了他,他可以自己拿着去衙门立个户籍。宅子里也都收拾得不错,等过几日府里忙完了,下奴带您去看看。”   容萱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怅然若失。   等到进了东宫,她就见不到卓宁了吧?也不知道出书还方不方便。   她对卓宁没有男女之情,但她担心踏进皇宫就真正没了自由。写作现下对她而言是半条命,如果到时候不能写作了……   罢了,现在胡担心也没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辰时,众人都收拾妥当后过了不久,圣旨就到了。   一家子赶忙浩浩荡荡地往外迎去,谢迟和叶蝉走在前头,叶蝉后头两步远跟着容萱,再往后是孩子们,最后是闵氏、吴氏跟减兰。   这样隆重的旨意,是不能让宦官来宣的,挑选皇帝器重的臣子宣读才能彰显郑重。于是众人走到前院时,就看到了同样吉服齐整的忠王陆恒。   陆恒神色恭肃,展开那卷明黄的卷轴,抑扬顿挫地朗然读罢了旨意才缓和了神情,待得谢迟起身后,笑道了句:“恭喜殿下。”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心情都不胜复杂。   在储君之事上,陆恒的经历很特殊。他见过皇长子、又和废太子一起长大。后来皇长子早逝,废太子因为才华不敌陆恒而对他心生嫉恨,最终在八年前的围猎中彻底的翻了脸。   而谢迟,又恰是在那次围猎里初露头角的。在那之前,也是忠王为了办妥恪郡王府的过继之事,给他谋了御前侍卫里的差事。   现下,忠王又眼看着谢迟成了太子。   世事可真是奇妙,有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其实是一步步走下来促成的必然;也有些一步步促成的必然,近在眼前时还是令人觉得瞠目结舌。   陆恒心下感慨了半晌,朝谢迟一揖:“册封大典礼部会另择吉日,请太子殿下先随臣入宫谢恩吧。”   谢迟本也不是爱得了势就耀武扬威的人,更不可能在忠王跟前耀武扬威,当即客气地还了一礼:“有劳了。”   府里其余的人,至此便可歇了。侧室们各回各的院子,叶蝉领着一众孩子们往正院去,这一大早上别看没干别的,只是更衣梳妆,但着实还挺累,大家都需要歇歇。   府外,谢迟在上马车前稍停了停,压音询问忠王:“陛下突然下旨,不知朝中的反应……”   陆恒的神色沉了沉,好似不知该如何作答。谢迟又道:“您是洛安城里第一个帮我的人,我心中一直敬您,也请您不必因为当下的身份有什么顾虑。”   陆恒略微松气,略作思忖,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殿下不必担心,朝臣再怎么样,也还是要以陛下为尊才是为臣之道。今后几个月纵使不太平,殿下也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废立储君是大事,但凡殿下不出错,朝臣要闹也不碍事。”   他这么说,谢迟就懂了。   ——陛下真是在和满朝文武硬怼啊?   谢迟心情复杂地上了马车,很快,马车缓缓地向皇宫驶去。   他还没行册封礼,虽然太子之名凭着圣旨也算坐实,但许多事都要在册封礼后才能办妥——比如入主东宫、比如择定太傅。   但现下,太子的半君仪仗也已经备妥了。仪仗随着忠王而来,护送他一道回宫谢恩,浩浩荡荡的人马颇为惹眼。于是他还没到进皇城,城中的议论就已经热火朝天了。   百姓们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不知道陛下册立的是谁,也不知朝中是否还在争,只认出这是太子的仪驾便行大礼跪拜,“太子殿下千岁”的呼声伴随谢迟走了大半路。   谢迟头一次体会到,君临天下大概是种什么感觉。   相比之下,谢恩的过程倒是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进皇宫,傅茂川在宣政殿旁迎上了他,领着他往紫宸殿去。然后傅茂川告诉他说:“等到册礼之后,还要再觐见谢恩,今天这回不打紧,您磕个头就行了。”   傅茂川说到这儿,脸上僵了僵:“这个……朝中有些议论您也知道。有几位大人正好……正好这会儿凑过来跟陛下议起了事。陛下虽不乐意,可又确实是正经事情,不好推脱,就请进去议上了。”   呵。   谢迟笑了一声:“那我等等。”   傅茂川欠身道:“陛下的意思是,您别等了,再殿外磕个头便可回去,也免得几位大人出来后生出什么不快。”   傅茂川说着这个都来气,他觉得今天来的这几位大人简直是成心恶心陛下。   册封太子,这是多大的事啊?何况还加上陛下现在膝下无子,如今是又有了太子又添了儿子。要是他们不来,陛下肯定要把太子请进去好好说说话才是,如今可好,呵……   傅茂川就想,他要是皇帝,他也得让谢迟磕个头就走——你们恶心完我还打算出门给太子脸色看?那这算盘打得未免也太美了!   谢迟自己也想得开,反正册封礼之后,该觐见总能觐见的,到时便是天大的事都不能过来搅合,于是便依言只在殿前磕了头。   他去磕头时,傅茂川和陆恒都退远了,傅茂川遥遥望着他,一声长叹:“陛下的心事可算了了。”   陆恒点点头:“那是。”   而且,这位太子怎么着也能甩废太子八条街,照这么算,可能还算因祸得福?   自这日之后,府里就又忙碌了起来。   谢迟一时半刻不能住进东宫,一是因为册礼还没行,二是东宫空了几年,怎么也得修整修整。   不过即便没住进东宫,他这太子也是一样的重要。皇帝便派了御令卫,将王府把守得密不透风,生怕有人做糊涂事。   另外,府里也还有不少事要安排,头一样大事,是爷爷奶奶日后怎么办。   在这事上,皇帝很大方,他的意思是一道接进宫里就是,反正宫里有的是地方,可以挑个舒适安静之处让他们颐养天年。   谢迟和叶蝉呢,当然也是想好生赡养二老的。   然而二老的意思却是:“不去!”   他们说自己年纪大了,一辈子过得也都自在逍遥,进宫难免会不适应,还是府里头住着舒服。   “我闲的没事就爱跟街坊下棋,你奶奶呢,喜欢跟丫鬟在咱花园里遛弯儿。”谢祷这么说。   谢迟便劝他,道您进了宫肯定也能找到人陪您下棋,奶奶遛弯可以去御花园啊,御花园的风景可美了!   “御花园是美,可是宫里人多啊,见了面总有不少礼数。”谢周氏连连摆手,“还是咱自家好。”   谢迟和叶蝉愁坏了,谢周氏睇着他们笑:“你们就放心吧。这么多下人伺候着,我们好着呢。再说,你当着太子,就算三年五载的不露脸,他们也没胆子不尽心啊!”   这道理是不错,可他们自然还是不放心,叶蝉便又劝说:“那您不想孩子们吗?您若留在府里,见孩子们可就不方便了。”   谢周氏噙着笑斜了她一眼:“实话告诉你,我还真不想。”   他们说,这辈子过得都挺乐的,照顾完儿子照顾孙子,现下的曾孙若在眼前他们肯定会操心,但不在眼前他们也放得开。   奶奶说,在我心里,最要紧的是你爷爷;爷爷跟旁边搭茬说,是,我俩这个岁数了还能在一块儿,就什么都挺好。   谢迟和叶蝉突然就觉得不好再劝了,待得从二老院中退出来,叶蝉心里又甜又苦地望向谢迟:“听奶奶那么说,我觉得……”   谢迟一哂:“我觉得再过几十年,我们也是那个样子。”   “……是。”叶蝉点点头。   到那时候,他们大概会乐得看儿孙满堂,乐得看重孙们健健康康长大。但是,他们也未必想为重孙们操多少心。   人本就是为自己而活的,到了从心所欲的年纪,自然更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不该让他们迁就旁人太多。   叶蝉边想着,边斜眼偷瞧了瞧谢迟,觉得等到几十年后,他肯定是个丰神俊朗的老头!   在她把暗搓搓地目光收回去后,谢迟也偷眼看了看她。   嗯,几十年后,她肯定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太! 第四卷:东宫 第146章   太子的册封大典,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一个月后。   其实皇帝并不想拖这么久,朝上反对声高涨,皇帝也怕夜长梦多。可修整东宫实在要花些时日,工部最初上奏说需要至少五个月,让皇帝觉得是因不满册封之事成心拖延,挨了顿训斥后,道三个月可以修好。   皇帝思来想去,觉得三个月也太久。便说先修整太子日常起居所用的前三殿、太子妃的宜春殿以及备个孩子们住的几处宫室。别处可以缓缓,轮流慢慢修便是,反正谢迟后宅的人不多,而且东宫不过空了几年,那修整的地方也不算太多。   府里头,叶蝉则忙起了后宅几位的安排。   在妾室的位份问题上,东宫和王府又有所不同了。王府里一般都会放一个侧妃,为的是帮正妃分担事情,叶蝉当时唯恐自己忙不过来,就把这个位子给了容萱。   但侧妃这个身份其实很微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正妃的地位差不了多少——虽然侧室终究是侧室,但在许多事上侧妃和正妃是差不多的,比如侧妃也需要册封、侧妃也有吉服、孩子们也需要管侧妃叫母妃等等。   换言之,在大齐一朝,侧妃这两个字,是正经跟正妃分权的。   所以宫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太子侧妃一般不轻授予人。尚宫局差来帮着叶蝉打理这些事的女官给叶蝉往上数了几代,道这近二百年间总共就出过两位太子侧妃,一位的册封是因为太子妃不能生育,太子又不愿休妻,所以只好抬一抬侧室的身份,提前将孩子立起来;另一位则是太子妃身体不好,没有精力打理东宫事宜,所以请立了侧妃。   叶蝉便问:“那我们府里的侧妃怎么办?进了东宫不给这位子,岂不是平白压了她的身份?”   那女官摇头说:“太子妾中,侧妃之下的良媛与王府侧妃是同品秩的。从前若是皇子先立为王再册太子,侧妃也都是这样安排,殿下放心。”   有先例就好,免得平白伤了和气。   叶蝉点了点头,接着就又琢磨起了其他几人的位份。   在郡王府里,只有侧妃是要单独册封的正经位份,闵氏吴氏都还是普通的姨娘,但亲王府和东宫不一样。   东宫里,侧妃之下共是良媛、良娣、奉仪、孺子四等,给容萱一个良媛是不要紧的,因为她从前就是侧妃,而且在谢连那事上她也出了立,坦白点说,她对谢迟争储有实实在在的功劳。   但闵氏、吴氏和减兰怎么安排?   叶蝉自己琢磨了半晌没拿定主意,就跟那女官说,晚上跟谢迟商量商量。   谢迟这几天一直被困在前头的书房里,听礼部的官员给他说册封大典的大小事宜。这事是个喜事,可是大典仪程繁琐,听来着实头疼。他于是早早地就让人给叶蝉传了话,说晚上想吃点吃着痛快的东西,他要好生放松放松。   那没有比辣火锅更合适的了。   是以谢迟晚上走进正院时,就发现膳桌上放着一锅色泽鲜红的火锅。叶蝉说是川渝那边的口味,牛油锅,绝对痛快。   “你放心吃吧,我已经让小厨房备了去火的东西了。”叶蝉说着递了筷子给他,然后就往锅里倒肉。   这样的锅,谢迟从前还真没吃过,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然后问叶蝉:“孩子们呢?”   叶蝉嗤地一笑:“这么辣他们吃不了,我让厨房给他们备了别的。他们几个本来还不乐意呢,进来一瞧这锅就怂了。”   她当时还坏兮兮地招呼他们:“来啊?尝一口?没事的。”   几个小孩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们去吃炒菜,今天有道松鼠鳜鱼看起来特别香!”   然后溜得比兔子还快。   说话间,几片刚下过的嫩牛肉已经涮好了,谢迟捞起来一片丢进嘴里一嚼,嚯——   痛快!   叶蝉一边听他吸冷气一边道:“位份的事我没想好怎么办,容萱当良媛了,闵氏和吴氏还有减兰你觉得怎么安排好?”   真是太辣了!   谢迟喝了一大口凉茶才让舌头缓过来一点儿,思量道:“减兰没法安排,给奴籍特赦必须陛下开口,我现下不太好为这种事去求陛下。”   他没说完,叶蝉就有点尴尬地看向了候在他身后几步外的减兰。   减兰倒很平静,察觉到她的目光,抿笑福了福:“不打紧的,奴婢还侍奉殿下就好,也省得自己闲的没事。”   她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跟其他奴籍里的姑娘相比,她真的命太好了。   再说,现下对她而言,脱籍也已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差别而已——现下是太子殿下不好去求陛下,可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自己当了陛下,她还愁脱不了籍么?   叶蝉颔了颔首,又问谢迟:“那闵氏和吴氏呢?”   谢迟道:“闵氏……良娣和奉仪都行,你看着办吧。吴氏总这么没玩没了的接济家里,不敢抬举她,封个孺子也就行了。”   叶蝉想想,有道理。吴氏的身份压着点,她能知道府里对她是不满意的,就不敢心存侥幸。如若不压着,搞不好以后能卖空东宫!   她这么思量着,对面的谢迟忽而一声闷闷的低呼。   “怎么了?”叶蝉赶忙看去,谢迟正咬着一片白菜叶子,放也不是吃也不是,整张脸都涨红了,眉头拧得紧紧的。   “……”叶蝉努力忍了忍,然后没忍住,“噗——”   她边笑边伸筷子要把那块叶子从他嘴里夹开:”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这东西多吸油啊!“   锅里可是实实在在的辣油,煮透了可不是辣得很么!   谢迟悲惨地又灌了一大口凉茶。   待得吃饱喝足,叶蝉就把尚宫局的女官又请了来,跟她说了对后宅几人的安排。女官仔仔细细地拿小册子记了,道明天就禀进宫,尽快下旨册封。   翌日清晨,容萱终于赶完了手头的稿子,得空去看卓宁了。   给卓宁赎身之后,她都还没去看过。她其实是早想去的,但是谢迟突然就封了太子令她的精神有点紧张,担心日后再也不能写文。所以她最近都在赶稿,想趁着进宫之前再出一本书,所以一直没得空。   卓宁的宅子是李明海给置办的,离王府不太近。王府这一带基本都是宗亲的府邸,不能随便买卖。   是以马车足足行了一个半时辰才停下,李明海上前叩门,片刻后院门打了开来,卓宁一看就容萱就笑了:“您来了!”   他忙将容萱往里迎,容萱也笑起来,一边环顾院子一边问他:“怎么样,住的习惯么?给你置办的下人够不够用?不够的话再添两个。”   “够,什么也不用添了。”卓宁道。   容萱点点头,又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想读书还是想做点什么?我帮你安排。”   卓宁却沉默起来,他想了想,将她请进小厅中:“您先进屋坐。”   看来这是有想法了。   容萱就依言进了屋,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座。卓宁坐在了侧旁的位置上,又忖度了一会儿,道:“我想从军。”   “从军?!”容萱真被这话吓了一跳。   她满目惊愕地打量着卓宁:“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啊,军营里可不好混,你这身板儿……”   虽然卓宁会舞剑,但跟那些摸爬滚打的将士准定是比不了的。   可卓宁说:“军中的人,也并非从军之前就会那些本事,许多人都是慢慢学的,那我也可以。”   看来他还算认真考虑过。   容萱滞了滞,还是道:“你别胡闹。”   “夫人,我至今不知您的身份。”卓宁脸上笑意全无,郑重沉肃地望向她,“但我觉得,您的夫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我若不能建功立业,想来在您面前永远不会有什么机会了。”   而对他来说,要建功立业,去求学混官场熬资历实在难度太大,唯有从军还能险中求胜。   容萱摇了摇头,她一时很想告诉他,你就算立了军功也还是没机会的——听说过把太子妾许给旁人的吗?   可卓宁的下一句话先一步说了出来:“而且,您说我见识少,我想军营是个长见识的好地方,比闷头读书要强。您说我对您的感情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说我对您生情是因为我见识少,那我就去军营走一遭,看看是您对还是我对。”   容萱:“……”   她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成。   她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人,若要她分析大齐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有什么共同点,最大的共同点大约就是此时正值和平年代。可即便是和平年代,二十一世纪也常有边防战士、武警牺牲,虽然按比例算人数不多,可谁碰上了,对自己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而二十一世纪还是高科技爆炸式出现的时代呢,边境出现冲突再怎么样也是远距离开枪居多。现下这大齐,那是冷兵器时期啊!战场上是要真刀真枪近身肉搏的啊!   于是容萱摇了摇头:“我不同意。”   “我不是来征求您的同意的。”卓宁平静地低头,“我现下是自由身了。谢谢您为我赎身,今后的人生,我会担好自己的责任。”   他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执拗地想要证明给她看。   容萱顿时懵住,有那么短短一刹那里,她觉得怒火中烧,但这怒火又很快不争气地熄灭了。   卓宁说得对,他现在自由了,今后的人生,他有权为自己担责任。   而且事实上,他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担责任,别人是帮不了他的,至少不可能帮他一世。   容萱于是只好溃败下来,她默了一会儿,只能说:“你先别急着投军。”   卓宁坚定道:“夫人,我心意已决。”   “……我会帮你安排一下。”容萱道,“这次之后,我再不会管你。你若能建功立业,我替你高兴;你若成了沙场上的一缕亡魂,我总也不可能去给你收尸。”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淡淡忧郁。那种忧郁或许并不意味着什么情爱,但总归是分别的愁绪,卓宁的心情也随之沉了下来。   容萱这天又看卓宁舞了一次剑,然后便心无旁骛地回了府,提笔给自家兄长写了封信。   她的两个哥哥,这几年混下来,在军中也算混出头了。虽然不是能入朝觐见的将军,但权力也还有些,安排个人进军营不成问题。   当然,她也嘱咐了哥哥,决计不能提及与她是什么关系,更不能告诉卓宁她是什么身份。   这不仅是为了府里。   她心下觉得,卓宁现在因为她而有了心气儿去争、去上进是件好事,那不如就由着他先上进着。来日他倘若真能建功立业,眼界打开了,多半就不喜欢她了,他可以带着功勋娶妻生子,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就算他那时还喜欢她,也不打紧。她好好地与他说清楚便是,他依旧有了一身功勋,对他的余生总归是件好事。   又过了两日,对后宅的旨意便到了府中。这其中不包括给叶蝉的太子妃册封旨意,册封太子妃要等到谢迟行册封大典之后,给她单独办一个册封礼。   于是容萱、闵氏、吴氏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跪接了圣旨,容萱的封位叶蝉是先一步告诉了她的,所以她心里有数,旨意到后也没什么太多想法,听着就是了。   而闵氏和吴氏在领旨之后,心情都有点复杂。   二人是一道接的旨,然后都亲自送宣旨的宦官出了门。两方院子又紧挨着,这么一来就碰了面。   两个人当时便都有些无措,不过还是先装没看见对方,把宣旨的宦官先请走了。   然后,闵氏强笑:“吴姐姐……”   “……可不敢当。”吴氏觉得脸上臊得慌。   她比闵氏年长一些,一直以来,闵氏都管她叫姐姐。可如今一朝册封,闵氏是奉仪、她是末等的孺子,身份就这么拉开了。   虽然奉仪只比孺子高一等,但是太子妾算上侧妃一共也就五等,差一等的差距便也显得不小了。   吴氏脸上难免有点挂不住,哑了半晌才道:“恭喜奉仪娘子。”   说这话时,她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她其实知道两位殿下为什么不喜欢她,可这么冷不丁地就被人压了一头,是她没想到的。 第147章   五月上旬,太子的册封大典终于结束,叶蝉在府里忙了一上午,谢迟从府里到太庙再到宫里整整忙了一天。   其实册立在晌午时就已结束了,但谢迟顾不上用午膳,就先要在东宫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相当于半君,受起朝拜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有资格进宫的官员全要进宫,纵使其中有至少半数的人都不太情愿认这太子,也不敢不走这一趟。   百官轮流在底下跪着磕头,谢迟坐在上头也并不轻松。官员里,辈分比他大的在大多数,当然尊卑并不以辈分论,可是碰上辈分大、功劳又高的朝臣,就算是皇帝也要客气一些,至少要说两句体恤的话。   体恤两句不要紧,每人两句,连着体恤一下午你试试?   更惨的是,他还不敢多喝水,喝了水就总得出恭,麻烦得很。   所以谢迟只能拼着年轻拿体力硬扛,到了傍晚终于见完朝臣时,他觉得嗓子都冒烟了。   他于是端着茶盏认真品了足足两盏明前龙井,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了点,刘双领进来道:“殿下,皇孙们来了,等着与您一道去觐见。”   谢迟有点崩溃地长吁了口气。   其实这次觐见,他是很盼着的,虽然他和皇帝已十分熟悉,但他也想以太子的身份好好向皇帝行个大礼,感谢皇帝多年来的照顾。只不过现下,他着实有那么点……体力不支。   他于是又喝了两口茶,才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他们等等,我就来。”   殿外,六个男孩子好奇地往里张望着。   他们六个里,除了元显和元晋早年来东宫读过书以外,其余四个都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东宫的样子。而且元显元晋当年也没踏足过太子的三大殿,多数时候都只在太子妃的宜春殿旁读书。所以当下对于眼前的大殿,他们都好奇得很。   元昕张望了几回之后,见父王还不出来,便拽了拽元明的衣袖:“三哥。”   “嗯?”元明扭头,元昕一脸神秘地问他:“你说,我们以后能来父王的殿里玩吗?”   元明想了想:“不能吧,我听刘公公说,这个博政殿相当于陛下上朝时的宣政殿,来日是父王和东宫官议事的地方。”   “哦……”元昕有点失落地点了点头,接着就举一反三道,“那后面的修德殿,是不是相当于陛下的紫宸殿?我们能去紫宸殿玩,肯定也能去修德殿玩了?”   元明一拍他脑袋:“你就知道玩!”   元昕揉着额头正一脸委屈,谢迟出来了,瞧见他这模样,顺手一捏他的脸:“怎么了?”   元昕扁着嘴不说话,元晋在旁边哈哈一笑:“他想知道以后能不能到博政殿和修德殿找父王玩,被元明教训了。”   谢迟嗤地一笑,看向元明,元明吐了吐舌头。谢迟蹲身跟他们说:“那你们记住啊……”   六个小孩都往前围了围。   谢迟道:“修德殿是父王的寝殿,你们是可以去的。不过大多时候,父王大概会住在你们母妃的宜春殿,修德殿便会空着。”   哦……   六个人陆续点头,一想,对哦,父王一般都和母妃住,来了东宫应该也是一样的!   然后谢迟又说:“博政殿你们也可以进,不过不可以随便乱闯,进去前要问问宫人行不行。如若父王在和旁人议事,你们就不能进去啦。”   六个人又点点头,元显思量着问:“那就是……博政殿相当于父王在府里时的书房?”   “差不多吧。”谢迟一哂,说着站起身,“走,我们跟陛下问安去。”   孩子们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一道往外去了,一天下来累得脑子都懵了的谢迟羡慕了一下他们,然后又不得不分神多盯着点,叫元明元昕不要追打,元晖元晨别乱跑。   紫宸殿前,宫人们还没见到人影,就先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于是好几个宫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去,很快便见几个皇孙先映入了眼帘。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一股别样的生气就这样被带了过来,惹得旁人也嘴角上扬。   宫里好似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上一回听到这样的笑声,好像还是皇长子在世时。那会儿三位公主和废太子都还小,皇三子也还在世,兄弟姐妹相处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在谢迟的身影进入视线的刹那,宫人们一并跪了下去。   只有傅茂川还站着,他等谢迟走到近前后,躬了躬身:“太子殿下万安。陛下说了,不必另行禀奏,您请直接进去吧。”   “多谢傅大人。”谢迟颔首,元晖这一路跑得有点兴奋,不知怎地就扬音接了一句:“谢谢!”   元昕赶紧竖起指头:“嘘——”   元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不对,立刻紧张地捂住了嘴巴。傅茂川好生憋了一会儿,待得一行人进了殿,没绷住扑哧笑出了一声来。   唉,小孩子真有意思。   可惜了了自己是个宦官。   殿中,孩子们先在宫人的指点下站到了一旁,谢迟在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三叩的稽首大礼。   皇帝是站在他面前受的礼,于是他第三次刚拜完,皇帝就伸手扶了他:“快起来。”   谢迟站起身,发现皇帝的眼眶竟有些红。   皇帝略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又看向他笑道:“这回,朕心里踏实了。东宫里怎么样?缺不缺什么?朕前两日去看过一次,吩咐他们添置了些东西,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谢迟衔笑:“一切都好,多谢陛下。”   皇帝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随之荡然无存。   然后他四下瞧了瞧,朝孩子那边招手:“元显元晋,来。”   元显和元晋走上前,皇帝低头问他们:“去年去秋狝的时候,朕跟你们拉钩说的事,你们还记不记得?”   元显元晋点头,元晋说:“记得!”   皇帝又说:“那现在这事办成了,你们该叫朕什么啊?”   元晋歪头琢磨了一下辈分:“祖父?爷爷?”   皇帝便指着他们,蹙眉看向谢迟:“你看看,孩子们都比你强。”   谢迟登时满脸通红。   他哑了哑,父皇两个字到了嘴边但就是叫不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羞怯。   皇帝睇着他不满:“多大个人了,还不好意思?又没人笑话你。”   谢迟:“父……”他噎住了,皇帝悠哉哉看着他。   “父父……”他磕巴了,皇帝继续悠哉哉看着他。   他终于将心一横:“父皇!”   “哈哈哈哈!”皇帝满意地开怀大笑,又拍拍他的肩头,“这就对了。”   谢迟面红耳赤地死盯着地面:“陛下您说……”   皇帝扬手就拍他的头,谢迟赶忙纠正:“父皇您说好不笑臣……”   没说完就又被拍了一回。   谢迟崩溃地再度纠正:“说好不笑儿臣的!”   改口真的好难啊qaq……   “朕这是高兴,不算笑话你。”皇帝说着又笑了两声,接着神清气爽地吁了口气,“行了,知道你今天累得不轻,朕不多留你了。回去好好用膳,早点歇着。”   谢迟一揖:“诺,那儿臣告……”   一巴掌猝不及防地又拍了过来。   谢迟茫然抬头:“这回没错啊?!”   “?”皇帝想了想,哦,是没错,继而绷着脸咳了一声,“顺手了。”   谢迟:“……”   皇帝冷静地摆手:“退下吧。”   谢迟:“……哦。”   父子七个回到东宫后不久,晚膳就呈进了修德殿。谢迟喝了小半碗汤后缓过了些气力,然后忽而有那么一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怔了怔,觉得这感觉来得奇怪。再想想,好像是因为小蝉不在?   可这照样很奇怪,因为纵使在宫外时,他其实也有许多时候会在外办差,或者在顾府住着。这些时候,都是没法跟她一起用膳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琢磨了半晌,觉得可能是……心境不太一样?   他办差住在六部的时候,或者读书住在顾府的时候,心里都知道那不是家,所以她不在理所当然。可现下,东宫在他眼里是个新家,而且孩子们也在旁边,更让他有了实在的家的感觉,她此时不在,就让他觉得很不适应了。   府里,叶蝉用膳也用得没滋没味儿的。   她心里也同样奇怪了一阵,觉得不应该啊?谢迟不在家的时候多了去了,除却最初那一阵子和孕中以外,她可鲜少有这种感觉。   再想一想,哦,大概是因为孩子们也不在。   平日里他不在府中时,还至少有孩子和她一起用膳。可今天,孩子们都跟他一起进了宫,只有她暂时还不能进去。   她的心一下就空了,觉得自己好像没在家里——其实也差不多,家人都不在的地方,能叫家吗?   叶蝉于是翘首期盼起了三日后的太子妃册封礼。两天后,妾室们先一步离府入宫时,她甚至有点激动,因为她们提前进去就是为了迎她的,她们去了就代表她真的再咬咬牙就等到了啊!   又一夜后,洛安城再度陷入一阵热闹。   叶蝉在丑时末刻就被尚宫局差来的女官们从床上拎了起来。盥洗后坐到妆台前梳妆时,她的脑子都还在梦里,随便她们怎么摆弄。   然后她又被扶起来更衣,吉服一层层地往身上穿,她连穿到第几层了都不知道,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人影都很迟钝。   待得吉服穿好,她其实距离起床都已有一个时辰了。因着穿着吉服不方便吃东西的缘故,小厨房送了几道蒸点进来,让她先垫一垫,以免册封礼的时候饿。   青釉在旁边唤了她三声“殿下?”,她才回过神。青釉端着一碟虾饺说:“您快吃两个,不然要饿到中午了。”   叶蝉赶忙接过筷子,夹起虾饺吃了一个。   这虾饺做得刚好是一口的大小,可惜为了防止汤水滴下来脏了吉服,不能蘸醋。但不能蘸醋也不要紧,虾饺十足的鲜味还是一下子让叶蝉舒服了几分,接着连一直僵着的脑子都醒了过来。   于是她吃完这个便道:“虾肉吃不饱,有没有猪肉牛肉的?我吃两口。”   “有。”青釉赶忙去端别的碟子,旁边的几位女官则都愣了一下。   这就是……让殿下随便垫垫,殿下您挺懂啊,还知道要顶饱啊!   便见叶蝉又吃了两个猪肉小笼包、一个牛肉小笼包,末了还添了个奶香小馒头。一肚子的主食和肉,这一上午大概是能捱过来了!   然而事实却是,册封礼行到一半,叶蝉就饿了。   不是她饿的快,而是册封礼上要站很久、跪很久,还要磕不少个头。这真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儿,叶蝉平日里一个月消耗的体力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多,自然很快就觉得饿了。   是以当她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太庙登上步辇前往皇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见谢迟了。   她此时此刻只想吃饭睡觉,她真的很想吃饭睡觉。   可是,入了东宫,她却暂时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就像谢迟这个太子要接受群臣参拜一样,她得挨个把洛安城里有头脸的命妇见一遍!   修德殿中,谢迟从听闻她已经到了宜春殿开始,心就静不下来了。小别胜新婚,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无奈并不能去。   然后他就想到三天前自己累得不轻的那一遭,琢磨着今天她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累。可是,她的身体可不能跟他比,他早年在御前侍卫里历练过,后来又常没日没夜的办差都累成那样,她今天只会比他更觉辛苦。   谢迟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始胡担心了起来,怕她把自己给累坏了。片刻后他问了问时辰,又掂量了一番轻重,跟刘双领说:“去宜春殿说一声,就说今日诸位都累了,小歇两刻,让宫人领命妇们去花厅喝茶。再去小厨房,让他们赶紧备点吃的送到宜春殿去;让青釉扶太子妃去寝殿躺一躺,两刻之后再接着见人。”   吩咐完这一大套,谢迟心里舒坦了,刘双领心里简直想笑话他。刘双领心道太子妃册封仪程历来都是一样的,她又不是本朝头一位太子妃,不至于累坏的好吗?您至于这么不放心?   消息传到了宜春殿,叶蝉喜极而泣!   ——知她者,夫君也!   她其实也早就在想,如果真累得都虚了,能不能稍微歇歇再继续?觐见太子妃,不能建立在把太子妃累病的基础上吧?但她最终也没好意思开口,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先例。如果没有先例,她这么一说,明摆着就是自己撑不住了嘛,命妇们或许会觉得她娇气。   可是谢迟开口,那就不一样了。他是她夫君,他这会儿来这么一茬那是关心她。命妇们能说太子关心太子妃不对吗?那绝对不能!   叶蝉便在满心的甜蜜中扶着青釉的手跌跌撞撞往寝殿里走,走进寝殿一碰到床,她就骨头散架般倒下了。   殿外,刘双领毕恭毕敬地交待完了太子的吩咐,虽然他是按谢迟所言说的“今日诸位都累了”,但命妇们自然还是听得出,太子主要是担心太子妃。   于是便有人掩唇笑道:“太子殿下这是心疼了。”   刘双领也没瞎遮掩,陪着笑说:“是,太子妃殿下今日丑时没过就起了,太子殿下实在怕她累出个好歹来,不得不关照一二。”   太子妃好福气。   不少人都在这么想。   几步开外,崔氏抿着笑一喟,也心道这真是好福气。   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妃,经历过不少这样劳累的仪典,却都从来不知原来太子可以发话请众人歇歇。她每次都是强打精神从早撑到晚,有时身上要一连酸痛个两三天才会好。   而在那样的疲劳之后,会对她说两句关心担忧之语、嘱咐她好生歇息的,也从来不是太子。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她。 第148章   叶蝉在寝殿里风卷残云地吃了一小碗鸡汤馄饨,又睡了一刻多,整个人都感觉焕然一新了。   然后她回到外殿中,接着见命妇。   命妇们由高到低排列,有女官在门口拿着本册唱名。那女官自也不是谁都认识,临近傍晚时翻到最后一页,忽地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殿前候见的人已不多,她抬头稍微找了找,就看见了崔氏,便不无尴尬地僵笑道:“您请……”   这个反应太奇怪,殿前余下的人便也都看了过去。看清崔氏的刹那,所有人的气息都不由一沉。   她这大半日来都在僻静处默不作声的独自站着,谁也没注意到她。眼下忽地注意到,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   崔氏倒很平静,她朝殿门口的女官颔了颔首,就举步进了殿。   这回可热闹了。   ——有几位命妇窃窃私语起来。   东宫换了主人,旧太子妃如今连个封位也没有,来见新太子妃,谁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要是她能平平安安地磕个头就出来也罢,若新太子妃来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这不是现成的立威人选吗。   于是,所有人都紧盯着殿中的反应,一时之间她们甚至默契地静了下来,竖着耳朵听殿里的动静。   殿中,叶蝉照例趁着前一波退去后一波进来的空隙和了口茶。余光睃见这一波只有一个人时,她浅怔了怔,再定睛一看,后背一下子发了阵凉。   崔氏平平稳稳地走到了殿中,和她印象中一样温婉大方。   然后,崔氏敛了敛衣裙,准备下拜:“妾身宜翁主生母崔氏……”   “……嫂嫂。”叶蝉及时想到了合适的称呼,赶忙一唤。   崔氏微怔,动作自也随着声音停住了。   叶蝉赶忙离座上前:“嫂嫂您坐。”她一握崔氏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往旁边的席位上请,“你我日后就是妯娌,不拘这些礼的。今儿个……我事先也不知您来,否则万不能让您在外等这么久。”   所有的命妇都是晌午时进的宫,崔氏已经在外等了两个多时辰了。眼下还正值五月中,多热啊,叶蝉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快去上茶点来,我陪嫂嫂说一会儿话。”崔氏刚被她按着坐下,就听她又说了这么一句。   崔氏哑音笑了笑,低垂着眼帘斟酌了会儿,还是道:“殿下不该这样。”   叶蝉一愣,崔氏轻声续说:“您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没有皇后,太子妃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旁人见礼您受着就是,何必总记着往事?”   崔氏的口吻轻轻柔柔的,就像大姐姐在耐心的教妹妹。叶蝉自听得出她是为自己好,可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应这话。   她坐到与崔氏一案之隔的位子上,抿了抿唇,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她真不想受崔氏的礼,但并不是因为她自认低崔氏一头。   她只是觉得,崔氏昔日在这个位子上受过万人朝拜,如今却要向她跪拜,怎么说都是几分耻辱。可崔氏嫁给太子并非自己做主,太子被废她受牵连也非她能左右,她又一直贤名在外,可以说是竭尽全力想要力挽狂澜了。如今这份辱,不该她来承担。   如果废太子谢远还活着,在三天前按规矩去跪谢迟,叶蝉会觉得他活该,多跪一阵才好。   但让崔氏来跪她,不行。   叶蝉把这番道理说给崔氏听,崔氏听罢没有说话。叶蝉又真心实意道:“嫂嫂,我心里真的敬您。”   在她眼里,崔氏的韧性简直令人咋舌。废太子那么不济,不思进取而且对妻儿也不好,如若换做是她,她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崔氏却一直在努力挽回局面。   是,崔氏最终还是失败了。可这其中,实在无法说她有什么错。若硬要吹毛求疵地去找,大概就是她的命不如叶蝉好了。   叶蝉抿着笑,又攥了攥她的手:“嫂嫂您歇着,我大约也快见完人了,一会儿我们一道用个晚膳。”   崔氏终于也笑起来,向她道:“不了,阿宜还等着我,我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叶蝉了然,便又说:“那我送送您。”   崔氏对此倒没什么推辞,二人一道起了身便向殿外走去。殿门打开时,殿外众人都是一愣,接着看到两位太子妃一道出现,所有人都一阵恍惚。   “嫂嫂慢走。”叶蝉客客气气地颔首道,崔氏则朝她福了福,“殿下忙着,不必送了。”   方才只道有好戏可看的几人不禁兴味索然,兴味索然之余又有些惊异。她们想着这位新太子妃可真大度,可格外大度的人,往往也不好惹。   修德殿里,谢迟在饥肠辘辘之时,终于听说宜春殿里头忙完了。他吁了口气,心里大有些欣喜——又可以和她一起吃饭了!   他于是特意没叫孩子们,让宫人们去传了话,叫孩子们自己各用各的。   然后她独自去了宜春殿,进殿就看到了已摘了头冠,四仰八叉地躺在罗汉床上的叶蝉。   谢迟嗤笑:“我的太子妃,你能不能文雅一点儿?”   叶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起来,摆了摆手:“谁爱文雅谁文雅去。今天我就这样了,天神下凡都别想让我起来。”   守在门口的女官惊了一惊。   那女官是宫中老资历的宫人,早先废太子还在时,她就在东宫之中服侍崔氏。但太子跟太子妃这么相处,她可从没见过,她当即便想上前去劝叶蝉,但被刘双领给挡了,刘双领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出去说话。   女官满腹的疑惑,跟着他出了门,便见他笑道:“女官,您别紧张。寝殿是他们自己的地方,没外人,是不是?”   “是,没外人。”那女官锁了锁眉,“我不是想去揪太子妃殿下的规矩,我是怕她这样,让太子殿下觉着……”   “是您跟太子殿下熟,还是太子妃跟他熟?”刘双领又笑了两声,“我实话跟您说,我们这两位殿下,这么多年来如胶似漆那真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太子殿下才不会挑她的错处,您就放心吧。”   女官迟疑地点点头,心觉这事儿可真新鲜。但等她仍带着几分忐忑再折回寝殿时,一眼就看见二位殿下都笑着。   太子妃还躺在那儿,死死地赖着,哼哼唧唧地说不想起来。太子呢,握着她的手使劲儿往起拽,边拽边笑劝:“快起来,饿着睡觉多难受?好好吃些东西,然后就由着你睡,明晚的家宴之前我绝不催你起床。”   那女官在屏风旁边哑了半晌:行吧……   叶蝉最终还是被谢迟拽了起来,与此同时,外殿里头已经布好了膳。谢迟扶着她往外走,她在迈过门槛时想起来:“叫孩子们过来。”   “不叫不叫。”谢迟连声道,接着一哂,“今天咱们自己用,我想你了。”   女官一阵眼晕:“……”   成吧,人和人不一样。太子跟太子妃能和睦相处,那是好事。从前那二位相互不对付,东宫人人都紧张,还是现下这样好些。   这晚的晚膳就是正经的席面,共是八个凉菜十二个热菜六道点心两样汤。叶蝉方才不想起床是因为累得浑身疼,但她实际上也饿得不轻——午膳没用,下午只吃了三五个鸡汤馄饨够干什么的?这一桌子菜令她食指大动。   前两天刚经历过这一遭的谢迟比谁都清楚她现在的心情,执箸就给她夹了一筷子酸麻鲜辣齐驱的藤椒鸡:“这个下饭,尝尝看。”   他是三天前吃到了这道菜,当时他饿狠了嘛,就着米饭痛痛快快地吃了好多,今天专门给她也叫了一道。   叶蝉吃了这一筷子鸡肉,顿时开了胃,又自己舀了一大勺酸汤肥牛来下饭。   然后她忽地想起来问他:“我不用去向陛下问安吗?”   “明天早朝之后,我和你一起去,今晚没别的事了。”他边说边接连不断地帮她夹菜。什么炒得透烂的小油菜、焖至金黄的蒸鸡、色泽鲜亮的肘子肉,转眼就在叶蝉碗里摞成了小山。   谢迟身侧,侍膳的宦官已经悬着双筷子尴尬地愣了半晌,看到这儿,他终于犹犹豫豫地把筷子搁下了。   刘双领站在桌子对面看着他蹙眉,意思是:你倒是干活啊?   那侍膳的宦官回看过去,神情木讷:你瞅殿下给我机会了吗?   叶蝉在吃到三四分饱的时候,胃里就渐渐地舒服了不少。至此她才注意到,谢迟好像一直在忙着照顾她,自己碗里的饭到现在都没动两口。   “你吃你的嘛,我自己来。”她给他舀了一勺虾仁豆腐蒸水蛋。谢迟笑应了一声,知道她这是缓过劲儿了,便自己吃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谢迟带着叶蝉一道去看了看孩子的住处。叶蝉到底是做母亲的人,心比他细多了,进了屋就把孩子们挨个问了一遍,问他们床舒不舒服?夜里冷不冷,热不热?读书的桌椅高度合不合适?有没有什么觉得要动一动的地方?   孩子们也都不是娇气的人,没人瞎提要求,只说了些实在的问题。比如元显说,书房里他和元晋、元明、元昕的桌椅都一样,于是这高度对元昕有些明显的不合适,用元显的话说就是:“四弟写字的时候,脸离桌面可近了!”   这样时间长了伤眼睛。   叶蝉便赶忙吩咐了下去,让宫人去找高两寸的椅子来给元昕换上。   还有,元晨噘着嘴道:“我都不能跟哥哥们睡了。”   他最小,当初身子又弱,是被哥哥们宠大的,闲的没事就爱跟哥哥挤在一起睡。而且不止是他,几个孩子都爱往一块堆儿凑一凑,谢迟和叶蝉也觉得这样挺好。   当下听他这么说,叶蝉就扭头看向了乳母们,乳母们又无辜地看向管孩子们的女官,女官欠身说:“殿下,宫里的规矩……”   “孩子们感情好,是好事。”这回谢迟直接发了话,“宫里不让孩子们一起睡,无非是怕他们闹得太晚耽误休息。那盯着他们在该睡觉的时辰都乖乖睡了便是,不必把他们分开。”   “……是。”那女官迟疑着应下,很忐忑地望向太子妃身边的女官。   然而太子妃身边的女官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地面,她心说你看我干嘛?你这才多大的事儿?你知道我刚才看见太子和太子妃的相处是怎么个心情吗?   今时不同往日!这两位的脾性和从前那两位,不一样!   看完了孩子,两个人又闲散地四处转了一圈,谢迟领着叶蝉把东宫各处都认了一遍。这件事其实并不用他亲自做,东宫里早就安排了人,明日会领叶蝉四下走走,可他觉得自己带她逛比较有趣。   于是刘双领只得带着人先一步知会各处,让宫人们都各自在屋里待着,别出来扰了两位殿下的闲情逸致。   快逛完时,谢迟问叶蝉:“觉得如何?”   “嗯……”叶蝉想了想,有点遗憾道,“没府里好,府里好歹有个花园,这里都是四四方方的宫室。”   谢迟笑了笑:“这点说得没错。”   他也觉得,这一点不如府里。虽然宫里有御花园,但是御花园离东宫颇有些距离,去起来不是很方便。再者,府里的花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御花园里总难免要见到别的人,相比起来不太自在。   可叶蝉的语气很快又明快了:“但没关系,宫里必定还有宫里有趣的地方,少个花园不算什么!”   “哈哈哈。”谢迟笑音清朗,又忽而一收,“是,我帮你打听了,宫里的点心花样可多,七百多样呢,回头你慢慢吃。”   跟在身后的宫人们隐约发出几声实在没忍住的笑声,叶蝉脸色一红,就瞪向了谢迟:“你讨厌,我有那么馋吗?”   “没有没有,你这是会吃会品,怎么是馋呢?”谢迟一脸严肃道。   宫外,顾府里,顾玉山在房里规规整整地穿上了新送来的朝服。   然后站在镜前滞了好久。   卫秀菀察觉到他几分情绪,看了看他:“有心事?”   顾玉山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   怎么能没有心事?   时隔近二十年,他,又是太子太傅了。 第149章   翌日一早,二人一道悠哉哉地用了早膳,然后谢迟便带着叶蝉往紫宸殿去了。   按规矩,她本来应该进宫后便去拜见皇后,可本朝目下没有皇后。贵妃呢,论辈分是实打实的长辈,可论身份并不如太子妃尊贵,所以昨天叶蝉就免了这么一道流程。   今天去紫宸殿觐见,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免的。但叶蝉原以为自己在殿外磕个头就得,当下见谢迟非要陪她去,才知这是肯定要进殿说几句话。   一时间,叶蝉紧张难免,路上边走边一个劲儿问谢迟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人?紫宸殿里有什么礼数要注意的吗?还有,万一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怎么办?   谢迟被她问得好笑,然后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回觐见的时候,比她还忐忑呢。   一晃都这么过年过去了。   他幽幽地一叹,接着抿笑告诉她说不必担心,只一样,切忌别叫陛下,要叫父皇。   “不然父皇会揍你……”他憋着笑跟她说。   叶蝉赶紧给记住了,先在自己脑子里念了一连串的“父皇”。   其实改口这事,对她来说反倒没那么不好意思。谢迟是和陛下太熟了,越是亲近的人,往往越抹不开面子。而她是第一回觐见,开口便叫父皇也没什么太多感觉,只是个称呼而已。   二人到紫宸殿门口时,皇帝正好下了朝刚进殿。二人被宫人请进殿坐了会儿,皇帝从寝殿中更完衣走了出来,一见他们便笑道:“来得倒早。”   谢迟和叶蝉一并起身见礼,叶蝉因是头一回觐见,行了三跪三叩地大礼。她是女眷,皇帝不好亲自扶她,便在礼罢时示意女官扶了她一把。   而后皇帝看着她笑说:“朕听谢迟提过你数次,他说你爱吃会吃。”   叶蝉:“……”要不是圣驾在前,她一定瞪他了。   可论掩饰情绪,她哪里比得过皇帝?相反,论察言观色,皇帝也是手到擒来。于是,她脸上那点子微妙的情绪登时全被皇帝收进了眼中。皇帝一时觉得,这太子妃也挺有趣,乍看好像和谢迟不是一个脾性,但这么搁在一起,又莫名地登对。   皇帝便又续道:“他还夸你温柔善良会体贴人来着。”   这还差不多!   叶蝉心里舒服了,脸上却不禁更红。她于是闷着头屈膝福了福,呢喃道:“父皇别听他信口夸赞,儿臣其实……”   谢迟朗然接了话茬:“是,父皇别听儿臣信口夸赞。她什么样儿臣其实根本不清楚,儿臣只是看她处处都好罢了。”   叶蝉:“……”   满殿宫人:“……”   皇帝尽力绷着脸,然则片刻后,还是嗤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你们夫妻倒是恩爱。先回去吧,今晚的家宴设在东宫,算你们招待朕,免得在紫宸殿里你们拘谨。”   “诺。”二人齐施了一礼,接着就告了退。   直至退出殿门时,叶蝉的双颊都还红着。待得离了紫宸殿几步,她终于忍不住一推谢迟:“你怎么在父皇跟前那么说呢!”   “哈哈哈哈!”谢迟躲了她两步,争辩说,“我又没胡说,我字字发自肺腑啊娘子!”   “……你讨厌!”叶蝉嗔怒,提步要再追打,但见正一列宫女往这边来,又不得不赶忙收住脚,作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谢迟心里笑坏了,愈发一脸挑衅地瞧她。于是待得那列宫女在二人身侧垂首见礼时,他便觉腰际被狠狠一掐。   “!!!”当着外人的面,谢迟叫也没法叫,实在有苦难言。   叶蝉大仇得报,哼地轻笑了声,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了。   东宫西侧的惠仪殿里,容萱从早膳后就一直在门口张望,直至晌午将至,终于等来了李明海。   “怎么样?”她满目忐忑地问道。   李明海缓了口气,面带笑容:“您放心吧,臣从头到尾走了一趟,清楚出宫的规矩了。出入的东西是要查,但纸张一类不会翻得太细。说是话本,人家翻翻,见瞧着的确像是便罢,不至于硬去核对是不是市面上有的话本。”   容萱心弦一松。   她想也是,若是硬要核对这书在市面上有没有,那根本没法查。这年头又没电脑,没法搜索关键字,也没法查isbn号,要查市面上的书哪儿查的过来啊?   所以,她原本担心的也只是书籍纸张一类会不许带出宫。但李明海身体力行地走了一遭之后,就给她带了准话:“稿子准能送出去,没事。”   容萱心花怒放。   好好好,进了东宫还能继续她的事业就好,其余的都不打紧。她们这行就这样,搁在古代是有纸笔便可,搁在现代是有电脑和网线就成。至于住在哪儿、周围有啥可逛——大部分写手都太宅了,根本没空在意。   “哦对了。”李明海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您一封家书。”   容萱赶忙接过来,一瞧封面上的署名是大哥的,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然后她拆开看了两行,果然是关于卓宁的信。大哥说,卓宁已经到了军中,安置妥当了。他把卓宁搁在了二哥身边,受欺负不至于,不过摸爬滚打的训练还是免不了。   容萱松了口气。她也知道去了军中,有些苦必定是要吃的,她没办法帮卓宁免掉。而且,关照的太多或许反倒害了他。   她于是便不再多加过问此事,回信时只道了谢,然后就报了一通平安。她告诉家里,自己已经跟着太子进了东宫,封了良媛,位份比一干妾室都高。又说她过得挺好的,逍遥自在,让家中不必太担心。   这封信写罢,也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花佩带着几个宫女一道去提了膳回来,容萱扫了眼桌上,便让花佩去取银子:“许久不吃鱼了,拿钱去膳房,让他们添道红烧鱼来。”   “哎!”花佩笑吟吟地一应,就折去房里取了碎银子往膳房去了。被良媛娘子这么一说,她也想吃鱼了,索性多叫一条,一会儿她和新结识的宫女们一块儿吃。   有钱真好——花佩发自肺腑地感慨。   东宫里,过得最美满的,那肯定是太子妃。可是把这一溜无宠的妾室排一排,只有她们良媛的日子称得上滋润,这都是靠着有钱换来的。   其余三位,减兰在太子妃身边倒没什么可说,闵奉仪也就是日子将将过得去,吴孺子被家里跟得太死,时常捉襟见肘,跟她们这边没得比。   在花佩去尚食局给容萱叫鱼的同时,东宫最北侧一排不起眼的低矮房屋里,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姑娘正心不在焉地吃着眼前的饭菜。   她手中饭碗里的饭是冷的,面前碟子里的两道菜也是凉的。油星都结成了白色,可也只能这么凑合着吃。   屈指数算,她已经这么凑合了七八年了。初入东宫时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日子会是这样,可这七八年下来,当年的清高早已消磨殆尽。   她现在只会去想,她不能继续这么过活。如果再这么下去,哪一天生一场大病,她一定会死的,然后便会想几个旧友一样,被草席一卷,草草地丢出去。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了看屋里的另外几个人。   她们和她都是一样的身份,也都是一样的命苦。   当年废太子喜欢美人儿,身边的太监们为了讨好他,就总去六尚局里找容貌出众的宫女。有入了他们眼的,便调来东宫做事。   但是,她们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宠。不得宠的就白白耗在了这里,既不像归在六尚局的宫女有那么多升迁的机会,也不像那些被宠幸过的侍妾在废太子死后可以领一笔钱出宫回家。她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好像整个人生都已经被凝固在了这片不起眼的宫室中,七年八年、七十年八十年,都是一样的活法。   这真可怕,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智好像都和这屋子一样发了霉,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不想再这样活着了,而且,现下可能是她有生之年唯一可以见到的翻身机会。她得把这机会抓住,了结眼下的晦暗。   于是,又草草吃了两口之后,她搁下碗筷,推门出了屋。   “哎,莺枝?”同屋的一个宫女叫住了她,不解地问道,“你去哪儿?”   “……前两天我自己置办了两匹衣料,让尚服局帮我做衣服,还没取呢。”莺枝头都没回地径直出了屋,但却没去尚服局。   她打听过了,目下的这几位里,太子妃那边她决计钻不进去,太子妃什么都有了,犯不着抬举她。   容良媛和闵奉仪也不好碰。因为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容良媛似乎家里颇是有钱,她这些年都自得其乐,两耳不闻窗外事。闵奉仪呢,则心静得很,平日不爱惹事,也不爱凑什么热闹。这两种人都是不好接触的。   不过吴孺子,她可以试上一试。她听闻吴孺子总要给家里送钱,自己却又不得宠,过得很是拮据,是以吴孺子一定需要钱。有所求的人,就好接近了。   她要翻身,她一定要翻身。她想要荣华富贵。   傍晚,皇帝料理完了手头的事,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来了东宫。   宴席设在了前三殿中专门用于宴饮的含章殿里。   这宴虽然放在了东宫,但还是御前宫人一手打理的。所以,按着皇帝的吩咐,叶蝉也没放在女眷的那一桌,只把妾室们用一道屏风单独分了开来。   对此,叶蝉入席时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不自在,皇帝向谢迟笑道:“按规矩,该让你的太子妃坐到另一席去,但这是头一回家宴,朕觉得这样一家子亲近一些。”   谢迟颔首应是,叶蝉想想也有道理,就很快调整了心神,安安心心地用起了膳。   在她面前,有一道炸得金黄酥脆的香炸藕盒。   这道菜做起来不难,但把火候掌握得刚刚好也不太容易,稍微差一点就会偏老或者偏嫩。所以,叶蝉一瞧见眼前这一整碟都是色泽一致的漂亮的金黄色就来了兴致,执箸夹了一块一咬,果然味道很好。   外面裹的面层完全是酥脆的,里面呢,藕的清香又还在,肉馅调得也很鲜美……   只不过在口味上有点寡淡。   然后她就看向了眼前的调料碟。   那调料碟每人面前都有,放的其实是蘸虾滑吃的调料。可虾滑离叶蝉远,她压根没看见,便不知这蘸料有专门的用处,只觉一看颜色就很诱人,味道肯定很足。   她于是二话不说就把藕合蘸了进去。   皇帝咬了一口佛手金卷的工夫,抬眸就正好看见这一幕,嚼着菜正琢磨要不要好心地提醒这位儿媳一下那道调料别有它用,便见坐在自己身侧的谢迟也夹起了宦官刚送进碟中的藕合,悠然一蘸。   皇帝:“……”   他默不作声地又瞧了瞧,元晋在用那调料搭白斩鸡,元晨拿着个炸春卷正冲着调料碟去。他最喜欢的元昕更有意思,正用小勺去舀碟子里的蘸料,然后搭着凉拌豆腐吃。   ——难道这种随便瞎搭调料的吃法比较好吃?   皇帝觉得有趣,就示意身边侍膳的宦官也夹了块藕合给他。   然后,他稍稍挽了挽袖口,郑重一蘸。   身边的宦官正傻眼,皇帝咬了口蘸了料的藕合品了品,忽地就笑了。   谢迟不解地看过去,皇帝摇头道:“朕从没试过拿虾滑料蘸藕合,倒还真好吃。”   “?”谢迟一懵,这是虾滑料啊?   他木然看向旁边把自己带歪的罪魁祸首——他看到她说蘸就蘸,还道这是正经吃法呢!   叶蝉则已然僵了,刚咬下去的又一口藕合滞在口中,接着,她面红耳赤:“儿臣不知道……”   丢死人了!!!   皇帝听言哈地一笑,浑不在意地又蘸着吃了一口:“无碍无碍,吃饭嘛,自是味道好为上。”说罢又顿了顿,好奇道,“只是朕从没见过这吃法,你怎么想起来的?”   “……”叶蝉闷了闷,很想绕开这个话题,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回。   于是她努力正了正色,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儿臣没想那么多,就是……这些炸出来的东西,大多加些调料蘸着便味道格外好。儿臣平日里自己这么吃惯了……”   而且还把我给带歪了!——谢迟悲愤地盯着她。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又兴致盎然地示意宦官给他夹了块白斩鸡,口中自言自语道:“朕再试试元晋的吃法。”   白斩鸡倒原本就是要蘸的东西吃的,多是用一种特制的酱油,配一点点小葱切成的葱花。这虾滑的料相较而言酸甜味更足,咸味少些,皇帝是带着一种“尝鲜”的心情把这口鸡肉送进口中的。   然后他好笑地点头:“也不错。”   夫妻俩羞愤地想要抱在一起。   可是元晋不懂,他只提了个实在的建议:“稍微辣一点就更好了!最好是用辣椒汁调在里面,酸甜辣的味道我最喜欢了!”   叶蝉:天啊……   谢迟倒吸凉气:儿子你闭嘴好吗……   皇帝则已经乐坏了:“你主意还挺多。”说着就扭头吩咐傅茂川,“去,找他要的辣椒汁去,朕得尝尝他说的吃法。”   妈耶!   ——傅茂川一边应声告退一边不知道究竟该做个什么表情。   他原本以为,新太子好学上进又人品端正,让东宫气象焕然一新,就算是最大的影响了,没想到更吓人的影响在这儿呢——陛下怕是要被他们一家子带出新的饮食喜好。   不过,也好。瞧瞧现在,陛下多高兴啊?平日里,反正至少在用膳时瞧不见陛下这么乐。宫里头虽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陛下自己从来没多享受这事,每次用膳都好像只是因为不得不吃而已,吃饱就得。   现下,他多了一件乐趣,可说是难得的喜事了。   傅茂川于是勤勤恳恳地去尚食局寻了好几种不同的辣椒汁,另外还又多端了十几种酱料和蘸汁来,美其名曰让皇孙们吃着玩,实则当然是为了让陛下尽兴。   然后,谢迟便听闻,陛下晚上用宵夜时,用香煎豆腐试了不少种蘸料。   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迎接册封太子后的第一次早朝,还没更完衣,就有御前宫人捧着个瓷罐子进了门。   “这是什么?”谢迟锁眉不解。那宫人将瓷罐交给他身边的人,然后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张纸笺。   谢迟展开一瞧,纸笺上以苍劲有力地字迹写着:“朕试过了,这个炒肉酱配香煎豆腐最好,你们夫妻尝尝。”   谢迟噗地笑出声,但急着去上朝,也顾不上立刻就吃。   他便把纸笺放在了叶蝉枕边,告诉青釉等叶蝉醒来后告诉她这事,叫她先尝尝看。   ——半个时辰后,叶蝉醒了过来。打开纸笺一看,哪有心情吃香煎豆腐配肉酱啊!   她羞愤得想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这辈子都不见肉酱! 第150章   早朝上,谢迟原本怀着一颗如临大敌的心,准备着迎接言官们的口诛笔伐,然而这场早朝却意外的平静。   连皇帝下旨命吏部遴选新一批东宫官时,吏部官员也只是冷静地领了命,好像事情就该是这样。   谢迟一时觉得诧异,但细细一想,便又明白了过来。   ——圣旨已下,册封大典也已办妥,他如今就是大齐朝名正言顺的太子。文武百官就算不乐意,暂时也只得忍着,因为太子从来不是说废就废的。   除非他有什么失德之处让他们抓了把柄,继而大做文章。   谢迟循循地缓了口气。   他是断不会让他们抓着疏漏的,往前看,他想让父皇好好颐养天年,也想君临天下执领江山。往后看,他一家妻儿的性命都已拴在这个位子上,如若他没能走到最后,他们便全都要去给他陪葬。   谢迟沉下心绪,暗自摇了摇头,姑且将这些心事屏了开来。   御座之上,皇帝交待完了遴选东宫官的事宜,便看向了顾玉山:“太傅明日起便可入东宫教习。太子还年轻,便有劳太傅。”   “诺,臣遵旨。”顾玉山离席一揖,谢迟也忙站起身,朝他一揖:“多谢老师。”   皇帝点了点头,略作忖度,又看向谢迟:“东宫官皆是你的人马,你若有什么想用的人选,可与太傅议一议,拟个单子禀给朕来。”   “诺。”谢迟应下,旋即心弦一松。   东宫官的遴选事宜交给礼部,他心下有自己的顾虑,但这顾虑不好在朝堂上当众说出。他原想在退朝后再上奏,现下看来,皇帝也与他又同样的顾虑。   ——先前朝堂之上的反对之声那么大,若东宫官尽有吏部来选,万一有人动什么心思呢?   动这心思,都不用刻意使坏,只消给他挑一批平庸的官吏便可。许多事都非他可一力完成,底下的官员行事平庸,他便也会不得不平庸起来。但,他是过继上来的储君,必须有足够的才德才能服众。“平庸”二字若落在废太子身上那不算什么,落在他身上,就会变成他的大罪。   是以谢迟自然想亲自来挑这批人,至少要有部分人马完全合他的意才好。皇帝的这番吩咐,倒是正好。   东宫里,莺枝晨起后又一次拜见吴孺子被拒,她就知自己是进不去这道门了。   因为昨天她来时,吴孺子差出来将她请走的宫人用的理由是孺子在歇息,暂且不想见人。今日说的又是孺子还没起,一时不方便说话。   ——这样的理由,分开说都说得通,但搁在一起就显得太漫不经心了。莺枝是在宫里熬了些年头的人,知道这里头的意味,知道这是成心挡她呢。   她便只好先将这事放下,踌躇了一番,便先去尚服局取衣服去了。   她昨天说去取衣服,是在蒙同屋的宫女不假,可事实上,她前阵子也确实花了重金求尚服局帮忙,用的也的的确确是上好的料子。   总之,她一定要翻身。眼下要翻身,只能靠着新太子。吴氏不帮忙,她来日再去找别的机会便是。她相信机会总是会有,可人靠衣装马靠鞍,机会来时她也得有身像样的行头不是?   莺枝于是边思量边往尚服局走,到尚服局取到衣裳后,又给帮她做衣服的宫女多塞了些碎银。她手头的积蓄不多,但她想结个善缘儿,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   但在她返回东宫的时候,正要回屋,叫个宦官拦住了去路:“莺枝姑娘?”   这宦官她见过,是这番新太子册封后才调进来的,姓孟。莺枝便福了福:“孟大人。”   “姑娘这身衣服真好看。”孟德兴皮笑肉不笑地睇着她手里抱着的衣服。   莺枝下意识地躲了躲。她知道这样好的衣裳她这个身份的人平日里没什么机会穿,孟德兴一准儿琢磨出来她在打什么算盘了。   她有点心惊,也有点臊得慌,盯着地面滞了会儿,嗫嚅说:“这是帮绿瑶姐姐做的……”   “哦?这样啊。”孟德兴打量着她,点点头,“我有个好差事,得找个机灵的人。你这既是帮绿瑶做的,我便找她去,多谢你告诉我。”   孟德兴作势拱拱手,说罢提步就走。莺枝一怔,几是下意识地伸手拦他:“大人!”   孟德兴停住脚,莺枝勉强挤出了点儿笑:“什么差事?”   孟德兴睃着她没说话,莺枝又忙说:“这衣服……是我的。我方才没好意思实说,大人别见怪。”   现下她依旧觉得臊得慌。可她都活到这个份儿上了,面子哪有实差要紧?   “原是这样。”孟德兴恍悟般地一哂,转而将她往旁边请,“你跟我来,我们进屋喝着茶,细细说来。”   “哎。”莺枝温婉地应下,便随着孟德兴去了。   宜春殿里,叶蝉正加紧熟悉东宫的后宅事务。   东宫在宫里,和王府多多少少有些不同。比如,在府里的时候,她身边有个掌事宦官周志才,侍女里呢,是青釉主事。但进了东宫,她身边就添了位女官。   这位女官姓宋,当下是女史的位子。叶蝉初时以为她会顶替青釉掌事,细细问过才知道,这位女史最多只做一些近前的细活,比如端端茶上上点心,又或是陪她说说话、替她颁颁赏。更多时候,她只是搁在太子妃身边帮着撑门面的人。   另外,叶蝉还拿到了东宫里的账册。   她在府中掌管账目多年,各样开支在她心里都有个数。于是她草草一番账册就蹙了眉头,诧异道:“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钱?!”   在府里,他们是实实在在地要管阖府开销。但当下,做膳的是尚食局、做衣服的活儿统归尚服局、珠钗首饰有尚工局管,连俸禄都是统一由宫里拨,并不用他们操心。   按账册看,每月的开支却比府里翻了足足一倍。   宋女史对她的诧异倒不意外,低垂着眼帘四平八稳道:“太子殿下是半君,逢年过节要赏宗亲朝臣的东西多,在这些赐物上免不了花钱。”   这倒是。叶蝉点了点头,却又道:“可还是用不了这么多啊?”   宋女史沉了沉,而后意有所指地道了八个字:“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叶蝉讶然地懂了。   说白了,就是宫人们从中贪钱了嘛!   这一点,其实在府里也是一样的。就拿厨房来说,小厨房伺候着她,平日里的赏赐不少,犯不着再去图别的钱。可大厨房平日里收没收容萱她们的钱?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叶蝉于是姑且接受了这件事,心里却又多添了一点当心——她觉得,就算是允许下人从中捞钱,开销大成这样,捞的钱也未免太多了。她当下刚进东宫,还没真正立稳,管不了这些。但等到日后,一定要板一板这些毛病!   之后叶蝉又看了会儿账册、细问了一些东宫里的人员安排,问清之后,就让宋女史开库先赏了些人。   她首先赏了三位妾室,减兰也有稍薄些的一份赏;然后就是各处有头脸的下人,府里随进来的几个掌事都有,除此之外还有这几年一直守在东宫里的旧宫人。   这些宫人大多混得一般——混得好的话,早就疏通人脉从这空荡荡的东宫里调出去了。但叶蝉觉得,他们待的年数到底长了,势必有自己的势力,那由着他们自成一派,还不如试着拉拢一二。   毕竟,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相信皇宫里头有多单纯。有些事还是要提前打点到的,有备无患嘛。   安排完了这些,差不多就到了午膳的时候了。叶蝉叫来周志才问了问谢迟过不过来,周志才说他正跟太傅在前头议事,好像还没忙完,叶蝉就直接传了膳。   她今天也没顾上叫什么,小厨房便还是正常做了一桌子菜。叶蝉吃着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不喜,倒有一道酱扒茄子格外下饭。   主要是做的入味。   茄子经油煸过之后,整个都软烂下来,酱汁的味道便也被吸了个透,整碟茄子都被酱染成了深褐色。茄身上还洒了些许香菜,既添颜色又提味,吃起来色香味俱全。   叶蝉就着米饭吃,不知不觉就吃了不少。待得回过神,她便指了指,道:“这道茄子做得好,告诉陈进再做一些,给太子送去。他若也觉得好,就告诉他小厨房里还有,问问他要不要让父皇尝尝。”   叶蝉当下和皇帝也还算不上多熟,不过经了昨日的家宴,她当下对皇帝也没什么太多敬畏感了。   她觉得,那就是位普普通通的长辈,对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好奇,也爱跟孩子们玩。   先前的事她也清楚。那么,陛下都苦了那么久了,当下他们当晚辈的多上点心哄他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是以在紫宸殿中,皇帝吃饱后刚叫宫人撤了膳,就见一名面生的宦官提着食盒进了殿。   他不由蹙眉,刘双领搁下食盒,躬着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午膳时吃着道滋味不错的菜,想请您尝尝。”   皇帝的眉头旋即舒展开,不知不觉就成了笑意:“什么菜?打开瞧瞧。”   刘双领便上前打开了盒子,皇帝定睛一瞧,不就是道茄子吗!   他心里不禁揶揄起来,暗说这俩是刚进宫不假,可按从前的身份来说,也不至于亏嘴啊,怎么这么好养活?   却听那宦官又道:“太子妃殿下说,这菜拌在饭里香得很。”   皇帝嗤笑出声。   他刚用晚膳,看着这茄子实在没什么胃口。不过转念想想,他也不想拂了孩子们的好意。   他于是道:“端去御膳房,让他们温着吧,晚膳时再端上来。”   “诺。”刘双领一应,欠身静了静,又说,“太子殿下还有句话,让臣禀给陛下。”   皇帝点点头:“你说。”   刘双领道:“太子殿下说,这菜味道是好,可是油大。陛下您若爱吃也别吃太多,不然对身体不好。”   嘿。   ——旁边的傅茂川差点就笑叹出来。   从前的废太子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如今这两位,倒是真真儿地上心。   他们若单送个菜来,显得只是讨好;单劝陛下少吃油大的菜,又似乎只会动嘴皮子。这样送了菜想让陛下尝又生怕陛下伤了身的矛盾做法,反是挑不出错的实实在在。   人,都是做场面的事容易,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人才会忐忑矛盾。   傅茂川心下真替陛下高兴,觉得陛下的好日子可算来了,上前了半步道:“臣跑一趟御膳房,让他们好生热着,免得他们懈怠。”   “去吧。”皇帝显然心情也是真好,摆了摆手,示意他去。   东宫里,谢迟和顾玉山边吃着饭边继续议事。这几年下来,顾玉山也被他带得口味有些变了,变得爱拿各种汤羹类的菜拌饭吃——当然,追根溯源地说,这是让叶蝉给带的。   谢迟喝了口汤,就提起了张子适的事。他先简要地说了原本想请张子适来教孩子但被回绝的经过,接着便道:“我想,让他来当个东宫官也好。他这人颇有才气,搁在外头实在大材小用。”   顾玉山却神色愈发沉了,听他说完,他想了想:“你提出让他教孩子们,陛下却说让你自己问他?”   “是……”谢迟点了点头,继而意识到了些事情,“老师是觉得有些奇怪?”   顾玉山沉然未言,谢迟又说:“陛下这么说时,我也觉得有些怪。可想想又不对,一来张子适离开洛安时并无半点罪名,二来陛下当时也没跟我说什么。”   要真有什么事……陛下何必替张子适瞒着呢?   他这么说也对。   顾玉山这么凭空去想也想不出什么端倪,沉吟了须臾,道:“你若想用他,就先给他一个低些的官职,写在名册里,一并呈与陛下。”   他说着一顿:“陛下若准,用之无妨;若不准,暂且便与他断了往来为上。”   谢迟轻轻吸了口凉气:“老师是觉得,个中或有大事?”说着眉头轻蹙,“可我既做了储君,这样的大事,还是弄明白才好。”   否则来日这人他用是不用?让他不清不楚地把这样的人弃在一旁,他可真有点惜才。 第151章   几天之后,谢迟便将拟好的东宫官名册呈进了紫宸殿。   此时恰逢圣寿临近,宫中一天比一天忙了起来,总有宗亲朝臣来一表心意。除此之外,几个附庸国也派来了使节,这些人,皇帝都是要见一见的。   于是那本册子,皇帝直至寿辰次日才顾上看。   寿辰当天,谢迟在宴席上无可避免地喝了不少酒,是以第二天没能早起。醒来后他听说皇帝召他去,赶忙匆匆盥洗更衣,但到紫宸殿时还是与皇帝召他颇隔了些时候了。   谢迟入殿后局促地一揖:“儿臣起晚了。”   “知道你昨天喝多了。”皇帝一笑,“过来坐,尝尝这酱。”   谢迟:“……”他无奈地抬起头,接着发现皇帝竟在吃黄瓜蘸酱?!   而且还是直接用手拿着吃。   他一时简直不知该做点什么表情,呆滞间,宫人一捧了铜盆来服侍他洗手。谢迟只好照办,净手后他走过去,便看到摞得高高的奏章后头,放着一碟子瓜条。   那瓜条细细地削了皮,切成了规规整整的小方条。垒在碟子里,像一碟子碧玉。   瓜条旁边还放着一方酱碟,酱碟分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的酱料都不一样。   其中有一种的色泽嫣红晶莹,谢迟瞧着眼熟,就拣了根瓜条先蘸了这个。   入口一尝,他就懂了:“父皇这是跟元明学的?”   皇帝嘴里还正嚼着一截,响音清脆,听他这么说便笑了:“哈,是的。他是不是总这么吃?”   那倒也没有,黄瓜蘸酱这东西的味道还是偏清淡,孩子们不至于这么爱吃。   不过那一碟酱是樱桃酱,前几天宫里刚进了新的樱桃,小厨房那边的陈进就做了一碟子酱出来给叶蝉吃着玩。不过那道酱叶蝉觉得太甜了,不算很喜欢,倒是元明爱不释手。   所以,这几天元明一直在拿各种各样的东西蘸樱桃酱吃着玩。馒头花卷粽子全试了一遍,昨天早上还搭了豆花——叶蝉说搭豆花真的很好吃!   眼下在紫宸殿见到这个不稀奇,可谢迟就不信皇帝和元明喜欢的甜度能一样,是以一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接着便听皇帝道:“他早上贼兮兮地跑来说发现一样好吃的,朕一时也想不出拿什么蘸好,就让御膳房切了碟瓜条。另几种酱都是朕近来吃着不错的,你坐下,咱边吃边说你东宫官的事。”   宫人于是上前添了座位,谢迟坐下身,皇帝把他呈来的那本名册翻了开来。   谢迟抬眸看去,首先看见名册中用朱砂划掉了两个名字,用在旁边写了别的。皇帝道:“朕看了,里面有不少是顾玉山从前的门生。朕知道你觉得他们算是自己人,靠得住,可你只用他的门生也不太好,容易叫人说任人唯亲,朕便给你改了几个。”   谢迟沉吟着点了点头。其实名册定下来后,他看了一遍,也觉得自己挑的同门好像太多了。可他一时也想不出该换掉谁,便索性这么先呈了上来。   皇帝又说:“朕给你挑的都是各地官学里有名望的学子,可以先用着试试。”   “诺。”谢迟应下,接着皇帝翻了两页,其中又有几个这样改换人员的略过不提,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更加熟悉的名字上。   然后他沉了沉:“你和这个张子适……很熟吗?朕看你三番五次地想要用他。”   谢迟不自觉地有点紧张,竭力定着心神回道:“儿臣从前和他一道办过差,后来元显元晋进东宫给元晰当伴读时也与他有些往来。儿臣觉得他有大才,留在甘肃可惜了。”   言罢,他目不转睛地打量起皇帝的神色。但皇帝只是盯着那本册子,半晌后才道:“朕知道他有大才,但你不能用他。”   谢迟旋即斟酌起言辞,想做询问。皇帝却在短短一喟后紧接着说:“你不要问原因,只当是个人恩怨便好。但你也不必太想着这恩怨,来日你承继大统,该用他便用。朕相信他能做个好官,能为万民谋福祉。”   早在张子适还只是薛成的门生时,他便已凭借着自己的才华让满洛安都知道这个名字了,所以皇帝才会直接把他点进六部。   彼时皇帝想的是,若太子平庸无能,来日的朝堂之上便只好靠肱股之臣来撑。那时在皇帝眼里,张子适来日是可以出将入相的。   甚至就连后来让张子适替薛成进宫教导元晰,也有皇帝的暗示。薛成毕竟年事已高,元晰能否用得了他都要两说,与其那样,还不如让张子适和元晰亲近一些。   可是,当时谁也料不到元晰会那么快离世。更没有人能料到元晰死后发生的事……   皇帝一再对自己说,他不恨张子适。张子适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而太子,其实就连他这个父亲的,也想杀之而后快。   但有些事,就是会在人心里矛盾纠缠。即便他那么恨太子,恨他不成器,恨他害死了元晰,恨他一度让大齐陷入无人承继河山的窘境。可在无数个寂静地深夜里,他还是会想,那原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所以,张子适杀了太子,纵使他不恨,这道坎他也并不能过去。   皇帝沉重地一叹,用力地攥了攥谢迟的手:“别怪朕。你是朕的儿子,朕什么都该告诉你。可这件事,你不要问朕,来日也不要问张子适。”   这件事,他要带到地底下去,让它烂在土里。   他觉得自己这样把张子适支出去,私心太重,不是明君之举,可他又拗不过自己的心思。只能保证那件事再也无人过问,不耽误张子适日后的为国效力。   “都听父皇的。”谢迟颔首道。   皇帝的气息略微一松,转而笑了笑:“那朕就把这册子交给吏部,让他们一道安排了。”   东宫宜春殿。   叶蝉在下午时见了见皇帝给孩子们挑定的先生,然后去瞧了瞧孩子们。几个孩子昨天在寿宴上都玩得有点儿疯,满场的跑来跑去,元晨还摔了个跟头把手给蹭破了。   叶蝉去看他时,乳母刚好在给他上药。叶蝉于是遥遥就看见了半个手掌的殷红,虽然知道只是蹭伤并不严重,但还是看得心里挺心疼。   叶蝉便从乳母手里将药接了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给他上。   她问他痛不痛?这没心没肺的臭小子笑着跟她摇头:“不痛!母妃别再问了!大哥问我好几回了!”   叶蝉一瞪他:“母妃和大哥这是担心你!”说着她又给他吹了吹手,道,“你要听你大哥的话,知道吗?大哥多疼你啊,你不许和他顶。”   元显一贯对弟弟们特别照顾。但在这两个最小的生下来之前,他和元晋更亲。这两个生下来后,因为元晨身体弱的关系,他慢慢地便与元晨更加亲密了起来。只要俩人在一块儿,就总能看见元显照顾元晨,特别有大哥哥的样子。   无奈元晨还是个傻小子,什么都不懂,还总嫌元显看他看得太紧了。   母子两个这么说着话,周志才进了屋:“殿下。”   叶蝉瞧过去,周志才躬了躬身:“要添来宜春殿侍奉的宫女安排好了,让她们进来给您磕个头?”   目下叶蝉身边的侍女都是从府里带进来的,总共八个人。这个人数在府里用着富余,搁到宜春殿就不够使了,宜春殿地方大。所以,叶蝉只好再从别处调点人。她原本不想这么干,觉得宫里头不少资历深的老人儿都是老狐狸,若让她用,她更愿意用刚进宫的。   但近几年,宫里的采选都免了,上一次选宫女还是六年前。她想要新人也没的要。   于是叶蝉点了点头:“让她们进来吧。”   元晨顿时笑脸一扬:“有漂亮姐姐?”   “?”叶蝉虎着脸又瞪他,“什么漂亮姐姐?你从哪儿学的话?”   元晨奶声奶气道:“昨天二哥三哥,还有好几个堂哥都在说,宫女们是漂亮姐姐!”   “咝——”叶蝉咬着后牙一吸气。   元晋元明才多大,瞎凑什么热闹呢!   叶蝉知道宫里的传言,据说有些坏心眼的宫女会拿捏这些宫里长大的小男孩。有的黄子龙孙因此对身边的宫女特别依赖,还有一些则更惨,可能就早早的“废”了,不能行人事。   她回头得给孩子们紧紧弦,别傻呵呵地往上凑!   叶蝉明显地感觉到,打从进了东宫开始,要操心的事就多了起来。她不禁一喟,见几名宫女进了屋,又赶忙调整了思绪。   几人跪地下拜,与此同时,周志才呈上了一本册子   周志才道:“臣和太子身边的刘大人一起细细查过典籍,挑的都是来路清楚的。”说着却又上前了半步,压下声音,语不传六耳地续道,“不过听闻典籍造假的事也出过,还请殿下多留几分心。”   叶蝉点了点头,翻开册子闲闲地扫了两眼,就又合上了。   既然可能造假,这玩意儿看不看就都没必要。   她的目光在几个宫女间睃巡了一遍,一眼就瞧见了两三个特别漂亮的。她们犹如皎皎明月,即便和旁人跪在一起,也很显眼。   叶蝉暗自啧了声嘴:“退下吧,让青釉给你们安排住处。日后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几人齐声谢了恩,又磕了个头,就都退了下去。   待得她们走远,叶蝉再度看向周志才:“里面有几个可太漂亮了。”   “是,臣知道。”周志才躬身,“但臣想着,还是得先挑来路清楚、也没犯过什么事儿的。所以挑来选去,着实是这几个最合适。臣和青釉姑娘还有宋女史也商量过了,那几个最漂亮的,就让她们在殿外侍候,用着的时候少,避免节外生枝。”   但叶蝉摇了摇头:“不,那几个漂亮的,在殿里侍奉,旁人往外安排。”   周志才顿显诧异:“殿下……?”   叶蝉立刻读懂了他的神色:“你想什么呢!”她嗤地一笑,“我才不会往他身边塞人!”   要是做那种事,那她真是吃顶了。   她想的是,反正她信得过谢迟。那这些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呢,有她盯着,她们也省得瞎动心瞎添乱了;若放在外头,没准儿反倒要想入非非,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周志才听完她的道理,想想觉得也对,便道:“那就让莺枝、绿瑶和青燕在近前侍奉。”   叶蝉猜应该就是方才特别显眼的那几个,便点头说:“行。名字先不改了,用一阵子再说。”   若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立刻把人打发走!   傍晚,谢迟照例到宜春殿用膳,进屋一绕过屏风,差点转身就走——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然后他锁眉看了看屋里的几张生面孔:“怎么回事?”   “人不够用,我调了几个过来。”叶蝉歪在罗汉床上朝他招招手,“快来快来!尚服局送来几个好看的绣样,我想给你、父皇、爷爷奶奶、我爹娘兄长各绣点东西,你看用哪几个好?”   谢迟一哂,便走过去看了看,然后很快道:“我要这个!”   “哪个?”叶蝉一瞅,看见竟然是个花枝,就伸手拍他,“别闹,你好好挑!”   “我好好挑了啊。”谢迟拿着那张绣样坐到她身边,指给她看,“你看这只蝉画得多像。就它了,你绣完叫人拿去做寝衣,我贴身穿。”   “……”叶蝉红着脸一拧他的腰,谢迟敏捷闪避,边笑边又道,“这个飞龙在天的自然是给父皇,喜上梅(眉)梢的这个……”   他继续说着,叶蝉下意识地抬眸看向来上茶的宫女。   这宫女叫莺枝,是三个里最漂亮的一个。叶蝉倒没有对长得漂亮的人瞎存敌意,但她想从细枝末节之处观察观察,看这帮新调来的有异心没有。   接着,便见莺枝稳稳地将茶搁下,屈膝一福,就规规矩矩地告退了。   可不知怎的,叶蝉还是觉得心底不安生。   难道自己真在嫉妒人家长得漂亮?!   她摇摇头挪回了目光,谢迟继续说着:“哈哈,这个兔子可爱,你可以给自己绣个诃子。”   ……她堂堂一个太子妃,哪儿能穿这么活泼的诃子!   她边腹诽边有往莺枝那边瞧了一眼,莺枝低眉顺眼的,确实什么异样都瞧不出来。 第152章   宫外,宜翁主府里。崔氏近来因为遴选东宫官的事,总有点心神不宁。   这事其实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娘家虽有不少人在官场之中,但适合进东宫的却几乎没有。   令她心神不宁的,是那远在甘肃的人。   她知道他跟新太子颇有些交情,便总有些心神涌动着,希望这回太子能把他调回来,让他进东宫。   可同时,她也矛盾地在想,或许还是不回来更好。那件事毕竟还扎在皇帝心中,他被外放出去,还能平平安安地施展拳脚,可若回来,总免不了与皇帝相见,那件事便会在皇帝心中刺上一次又一次。   皇帝若不愿再忍,他就有性命之忧。若忍,那便是在让皇帝自伤。   皇帝已六十岁了,近些日子虽然不见再有什么不适,可早几年的病是否留下了隐患也不好说。崔氏也不想他再受什么刺激,不想他早早地离世。   毕竟,废太子虽对她不好,但皇帝不曾亏待过她半点。   所以,这件事在崔氏心中一直摇摆不定。直到东宫官第一次入东宫议政的日子,她在翁主府门口站了大半日。   这座翁主府在皇城里,皇城中人少车也少,道路也比皇城之外要清静很多。她这么站着,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架又一架马车驶向皇宫,车轮在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轧出的碌碌闷响,像是在昭示车中之人正走向即将飞黄腾达的官途。   临近晌午时,日头愈发毒了,但身边的下人看崔氏始终在出神,也不敢上前打扰。终于,一只小手举着帕子伸向了她:“娘……”   崔氏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这才察觉好像已过了很久。她一时局促,接过帕子蹲下身,将谢宜揽住:“你怎么来了?”   “我找不到您啊。”谢宜的语气软软的,望一望门外,又看向她,“您在看什么?”   崔氏垂眸给她理了理衣服,平淡地笑说:“没看什么,闲来无事随处瞧瞧罢了。”   谢宜点着头“哦”了一声,又道:“可是外面好热,我们回去吧!”   崔氏一哂,便牵着她的手往府中走去。   她心底沉郁地一叹。   罢了,她何必在这里看呢?其实他就算回来了,也不可能在进宫的途中停下来见她。   其实就算他回来了,他们之间也不该、不能再有任何交集。   “我们去睡一会儿,然后娘陪你练字。”她低下头向谢宜温声道。   谢宜点点头:“嗯!”   谢宜一直在照着那个人留下的字帖练字,如今的字迹虽还稚嫩,但字形上也已有两三分的像了。   所以崔氏在看到她的字时,总会有点着魔,她会忍不住地一再寻觅那些细枝末节的相似。找到一点,心里就会有一阵狂喜。   她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又或算是一种饮鸩止渴。   弹指间,洛安入了秋。容萱在临近中秋的时候又交了一本稿子,心情十分舒爽。   加上宫里本就锦衣玉食,她能花钱的地方比在府里时少了很多,她一时甚至有一种贱兮兮的“哎,赚了这么多钱都花不出去啊——”的心情。   可是,锦衣夜行实在没什么意思,尤其是在她体会过包养小鲜肉的奢侈感之后——虽然她也没干什么吧,可是卓宁确实很会伺候人,知道如何逗她开心,她那阵子着实神清气爽。   所以拿到钱后闷了几天,处于完结断档期的容萱便有点忍不住地想花钱了。但她不太好跟别人分享,自己花钱又不知道干点啥。她便打听了一番,咨询了一遍宫里有什么娱乐项目,最后叫了歌舞姬来看歌舞。   啊,漂亮的小姐姐真是人间瑰宝!   不过这年头建筑的隔音着实不太好,是以在容萱骄奢淫逸的同时,大半个东宫后宅基本都听见歌舞声了。叶蝉询问后觉得自己也找到了个新乐趣,就跟青釉说改天也传来宜春殿试试,青釉说用不着改天,现下去教坊司递话就成。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子里,吴氏听着歌乐声,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冰窖之中。   什么叫同人不同命?这就是。   她不敢跟太子妃比,但是容良媛跟她一样不得宠,却也过得逍遥自在。宫中女眷可以传歌舞姬解闷儿的事她一早就知道,可她付不起这个钱。   容良媛却想传就传了。   吴氏心里难受,低头看看家里送来的那封信,心里更难受。   几个月前,家里听说了太子殿下在遴选东宫官的事,想让她走动一二,把她弟弟弄进来。吴氏最初不想帮这个忙,因为她知道两位殿下为先前的事已经对她很不满了,单从这个孺子的位子就能看出来。   可她架不住家中一而再地磨,思来想去,觉得太子这边她使不上劲儿,只能想辙跟吏部走动。   最终,她找了几个据说在吏部有门路的宦官,花了重金去疏通人脉。结果呢?她低估了宫中的人心险恶,被那些宦官狠狠地坑了一笔,什么事也没办成。   她这个身份办这种事,连查那些人是谁都不敢,哑巴亏也只好硬吞下去。   而她花的那笔钱,是她最后的一点儿积蓄。那笔钱给出去之后,她就一直过得节衣缩食。   可如今,家里却在怪她办不成事,信里一口一个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吴氏心里自然既难过又不服,数次想提笔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最后,她颓然地栽在了床上。   她很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挣脱目下的窘境,但她不知该怎么做。   东宫官的事,她没帮家里时,没有让她的境遇更好,尝试着帮忙而没帮成,又让她心里更难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很混乱的境地,怎么做都不对,想摸索出路也摸索不到。   她当初或许该见一见那个想来见她的宫女?   听身边的人说,那宫女生得极美,来拜见她的原由并不难想。   她当时拒绝,是因为太子的心全在太子妃身上,旁人没有机会。可现下想来,她突然后悔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可假若那宫女真的得宠了呢?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吴氏踌躇良久,最后终于叫人往那宫女那边走了一趟。片刻后却听说,那宫女目下被调去了宜春殿,不在先前的地方当差了。   宜春殿里,青釉跑了趟教坊司,告诉叶蝉舞姬午后就来。叶蝉点了点头:“今儿下午殿下也歇息,正好一道看看吧。”   然后她又继续翻起了手里的名册。   尚宫局在两日前过来禀过话,说来年会有新宫女入宫,各处都可以放一批宫女出去。   她便把东宫的人员名册调了来,翻了一遍,圈了许多当年废太子还在时就在东宫的人。   她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在做些杂役,这是明摆着在宫里熬不出头了,不如赐些银两放出去婚嫁。   叶蝉还把前不久调到自己跟前的几个人也叫来问了问,留在殿外的几个基本都愿意出宫,在近前服侍的三个人里,绿瑶愿意出去,青燕说自己早已经安心修起了佛,无心嫁人,愿意留在宫里;莺枝也道也想留下,说是和家中关系不好。   叶蝉就遂她们的意,在册子上把绿瑶勾了出来。又因着绿瑶在近前侍奉过的缘故,她额外多赏了绿瑶一些银两,算是嫁妆。   绿瑶一时感激不已,她先前一直以为自己会熬死在宫中。所以在那么片刻之间,绿瑶眼眶都是红的。   正巧谢迟在这会儿回了宜春殿,无意中一看见绿瑶的模样,就蹙了眉头:“怎么回事?”   绿瑶心里一紧,赶忙跪地一拜:“殿下恕罪。”   宫里规矩严,尤其是近前服侍的人,绝不能失仪,就算是亲爹妈死了也不能在当值的时候哭。所以绿瑶解释也不敢解释,只能祈祷太子今天心情不差。   接着就见太子妃坐在床边朝太子笑了笑:“没事,我准她出宫了,赏了她一些银子,她高兴。”然后又冲她们道,“你们都先退下吧,绿瑶歇两天再当差,免得心神不宁。”   她这么说,谢迟当然犯不着多跟绿瑶计较了,随口就跟刘双领说:“这是好事,尚工局新送进来的白玉镯子赏一对给她。”   绿瑶连忙叩首谢恩,然后便跟着旁人一道退出去了。出了殿门,她难免更按捺不住激动,背过身抹了半天眼泪,青燕和莺枝都向她道喜,青燕还从腕上取了一串檀木珠给她,说是在佛前供了许久的。   而后她们各自回了房,阖上房门,屋子里清静下来。莺枝呆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绿瑶激动的神情,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她其实也想出宫。如若没有前不久那桩事,她也是可以出宫的。   但现下,她只能告诉太子妃,她不想出宫。   因为孟德兴许了她荣华富贵,更因为她现下已经知道了一些事,被搅进了一个大局里。如若半途而退,可能尸骨无存。   殿里,叶蝉边用膳边告诉谢迟,自己传了歌舞姬下午过来。谢迟嗤地一笑:“怎么想起这个了?”   “容良媛叫了嘛!”叶蝉边说边艰难地用筷子去夹眼前的肉饼蒸蛋。   这道菜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在调好味道的肉馅上磕一个蛋,一起蒸熟。但最近元显和元晋加了射艺课,体力消耗大了,愈发爱吃肉,就特别喜欢这道菜。   叶蝉是昨天闲来无事才吃了两口,发现肉香味美又特别下饭,才吩咐小厨房今天也上了一道。   谢迟看她夹了半天都没把肉饼分开,屋里也没留侍膳的宦官,他就自己拿瓷匙帮她挖了一下。   叶蝉心满意足地吃着,接着道:“今晚你去不去紫宸殿用膳?去的话,带一道这个菜送去给父皇吧。孩子们都喜欢,或许也合他的口。”   但谢迟的容色沉了一沉,兀自吃了口米饭,说:“御医让他近来吃得清淡些。”   “哎?”叶蝉有点不安地抬头,“圣体欠安?”   谢迟一叹:“许是因为夏秋交替,近来他总觉得头脑昏沉。御医一时也没诊出个所以然,只说让他饮食上注意些,先调养着。”   叶蝉迟疑着“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我让小厨房备几道清淡的菜,你带过去。让孩子们也一道去吧,他见了孩子总比较高兴。”   谢迟点头,心下却一阵阵地发怵。   父皇年纪真的不轻了,这个时候有点什么小病小灾,都会让人紧张得很。   他于是在午膳后就去了书房,下午也没心情与叶蝉一到看歌舞,而是去书房看起了医书。他把各样会导致头脑昏沉的病症都翻了一翻,这么一翻就翻到了傍晚。刘双领进来禀说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时他才回神,赶忙叫上孩子一道去紫宸殿。   因为皇帝精神不大好的缘故,他只带了元显和元晋。他想着他们到底年长一些,比较懂事,不会让皇帝觉得太闹,然而到紫宸殿落了座,皇帝却说:“闹一闹不怕,让孩子们常来玩。”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几个孩子。看到他们,他可以暂时搁置对元晰的怀念。他们的热闹总能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份凄苦扫走,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于是元显便说:“那我去叫弟弟们过来!”   “那也不必。”皇帝笑了一声,拍拍他的头,“今日就先这样了,你好好用膳。过几天再过来时,让你的弟弟们一起过来。”   元显点点头,吃了一口菜,又抬起头:“皇爷爷,您病得厉害吗?”   皇帝一愣,接着锁眉看向谢迟:“不是说了,不要跟孩子们说这些?”   “……”谢迟懵了懵,看着元显道,“儿臣没跟他说。”   而且他还嘱咐了小蝉,别让孩子们跟着紧张。当时也没有宫人在场啊。   元显却说:“可我看到刘公公取了很多医书送进书房,您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和母妃都没有生病,您肯定是为皇爷爷看的。”   “谁说我看了医……”谢迟下意识地想反驳,皇帝嗤地一笑,紧跟着就送了一勺蟹粉豆腐到他碗里:“你也不必担心,朕没事。”   谢迟哑然,垂眸盯着碗静了半晌,道:“父皇您多加保重,近来身体不适,便多歇一歇吧。”   别总没日没夜地看折子了。   谢迟觉得皇帝这样带着病还要忙政务实在伤身。看奏章想国事劳心伤神,年轻人生病时都不能这么扛,何况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皇帝点点头:“朕心里有数。”   谢迟一听,便觉得这话是在敷衍。正要再劝,皇帝又开了口:“有人上疏建议朕先安心养病,把政事交给你料理,朕觉得也好。自明日起,朕会歇上十天,奏章会着人送去东宫给你看,你与顾玉山商量着料理,拿不准的来问朕。”   谢迟微微一惊,又很快平复下来了几分。   他明白皇帝这是要他历练,而且只是十天而已,误不了大事。他总要慢慢地独自料理这些政务,这样的历练免不了。 第153章   皇帝在第二天把奏章交给了谢迟,谢迟就一下忙碌了起来。   有多忙呢?   忙到手足无措。   那些奏章在案头摞得像一堵墙,谢迟坐在“墙”后木了半晌,“墙”这边的顾玉山终于听到一句发虚的话:“老师……”   “嗯?”   谢迟深吸了口气:“这我是不是……得先把紧要的挑出来看?”   顾玉山道:“御前宫人多是按着奏折呈进来的时间整理的,殿下也按这个顺序看为好。若有什么要事,倒可讲不紧要的折子先放一放,拣紧要的看。”   折子是何人呈上,在末页都有写明;所禀是何内容,一般看一眼头两行也能知道,所以要略去不重要的也并不难。   谢迟沉了一沉,心情肃然地拿起了左首那一摞的第一本折子,翻开末页一瞧,竟然是谢逢?!   他不禁心里噔噔一跳,再翻到前面,读了两行,见只是一本问安的折子。里面既没提他在御前侍卫中当差的事,也没提当年的冤屈,只有寥寥数行。   谢迟于是将这本奏章先搁了起来,想了想,又叫来了刘双领:“去一趟四公子府上,请他今日当值时早些进宫,先来我这儿一趟。”   谢逢没有差事,朝中坊间就循着他父亲的行序称他为“谢四公子”,已经这么叫了好多年,刘双领便也很清楚这是指谁,应了一声就去了。   谢迟又拿起第二本,这回是关于边关将士的事了。   奏章中说,去年冬天时边关就分外寒冷,许多将士的冬衣也旧了,一个冬天过得颇是勉强。未免今年再出同样的事情,恳请朝中提前为将士筹备冬衣,尽早送达边关。   这是应该的。谢迟即刻想到了早两年筹备冬衣时的做法——当时好像是朝廷下令向民间征集,捐衣者有银钱补贴。   可再往后看,折子里又写到,此时还是不要劳动百姓了。百姓们贫富不一,棉衣的厚度参差不齐,许多都不够暖和。   那不用百姓,就只能让宫女们做。   谢迟把这本奏章递给顾玉山:“当下刚入秋,我想让阖宫宫女外加各府绣娘都一并做来,赶在入冬前送至边关,老师看如何?”   宫中让宫女们给将士们做冬衣,也算是颇有传统。许多宫女还会在衣服里缝些小诗和珠钗首饰,若收到衣服的将士没有战死沙场,凯旋后便可提请娶这宫女为妻——这不成文的规矩传了数代,如今已成了一桩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   顾玉山拈须想了想:“时间怕是有一些紧,要及时送去,就得将所需银钱及时拨来。”   谢迟立刻道:“那我即刻算来。”   “……”顾玉山眉头微挑,“殿下,陛下是在拿您当储君历练,不是让您为他办差。”   这些事,若都由一国之君亲力亲为,那便是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也不够忙的。   谢迟恍悟,有些窘迫地一拍额头:“是。那我即刻告知户部,算笔账来。哦……户部可能会有所拖延,我让谢逐盯着这事。”   顾玉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谢迟于是提笔在奏章后将安排写了下来,交由顾玉山过目后,把奏章递给了宦官:“送去给七世子。”   那宦官一揖就告了退,顾玉山又嘱咐了谢迟一句:“此次若七世子进宫与殿下议事,殿下也不能如从前与他一同办差时一样了。”   一道办差时,他们自当试试都商量着来,以免出错。可目下,谢逐是听谢迟差遣的人,谢迟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用好,若事事都要和从前一样商量个透,那跟亲力亲为也没两样了。   谢迟点点头,认真地将这件事记住了,又拿起了下一本折子。   宜春殿里,叶蝉知道谢迟一上午都在忙着跟奏章搏斗,自己也帮不上忙,就吩咐小厨房说晌午时做些吃着舒服的东西呈上来。   小厨房照常备了膳,但在凉菜热菜之外添了一道打卤面。打卤面的卤汁做的是酸甜口儿,里头有绵软的蛋花,淋在煮得软而不烂的宽面上,味道可口又舒心。   谢迟一进屋便果然注意到了这道面,直接叫人盛了碗来吃。   宫里这么盛面都不会盛太多,一碗也就是三两口的量。谢迟吃完后觉得那卤汁熬得好,拌着面吃不太淡,空口喝也不太咸,便将碗里剩下的两口酸甜的卤汁给喝了。   叶蝉看他吃着喜欢就高兴,笑道:“怎么样?不错吧?陈进如今愈发聪明了,我说让他备点吃着舒心的,他就上了这个。”   谢迟刚将盛面的空碗搁到一边,开始吃炒菜搭米饭,听她这么眉飞色舞地捧陈进便一笑:“这哪是陈进聪明?这是你聪明。”   他除却告诉她自己要开始看折子了之外,可什么都没跟她说。她偏就能知道自己头一日一定会不太适应,提前让厨房备吃起来舒服的东西哄他。   “嘻嘻……”叶蝉眯眼咧嘴一笑,他夹了块她喜欢的酥皮点心喂她。又跟她说:“今天的晚膳我在前头用,就让小厨房送这个面来。”   叶蝉被点心噎得说话有点含糊:“是要见人?只吃面吗?”   谢迟点头:“见谢逢。”   叶蝉的神情一滞,匆忙地又嚼了嚼,终于把那口点心给咽了,又怔怔问:“你……要在东宫见谢逢?”   不太好吧?   她想着皇帝对谢逢的厌恶就有点怵,虽然她也心疼谢逢,但她更不愿意把谢迟搭上。   谢迟倒很平静,解释说:“他现下是御前侍卫,出入皇宫没什么,不会有人时时盯着。来东宫一趟,也不会多么惹眼。”   而且,皇帝其实知道他与谢逢私交深。那次元昕被庆郡王下毒后,谢逢还进宫回过话,皇帝也没说什么。   目下他一朝当了太子就不理谢逢,反倒很不对劲,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于是在临近傍晚时,谢逢便进了东宫。   谢迟自得封太子后,一直还没见过他。他倒不觉得谢逢是有意疏远,只是现下突然叫他来,他还是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他进了东宫的大门,就被候在那儿的刘双领亲自领去了谢迟的修德殿。走进寝殿,他心底更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低着眼帘抱拳一揖:“殿下。”   “来,坐。”谢迟从罗汉床上下来,拉着他一并落座,指指桌上的打卤面,“知道你一会儿还要去当值,让你提前进来你肯定没顾上吃饭。这是你嫂子那边的小厨房备的,咱们边吃边说。”   谢逢的心弦被这番话松了下来,端起碗,称呼就改了回去:“哥,什么事?”   谢迟瞟了眼手边的奏章:“我今天帮父皇看奏章,第一本就翻到了这个,给你压下来了。你写的?怎么回事?”   谢逢也睇了一眼,一声苦笑:“你怕我招惹麻烦?”   谢迟点头:“你不怕?”   “最初也怕,现在不了。”谢逢叹了口气,“元昕那件事后……我想着我入殿见了陛下,陛下也没说什么,就很想知道他现下对我到底是怎样的看法。这样问安的奏章我每一旬都写,这已经是第十一本了。”   只不过,皇帝一个字都没有回过他。   谢迟不禁讶然。   他在读这本奏章的时候,感受到了谢逢语气中的忐忑谨慎,自然觉得这是头一次试探,没想到这竟是第十一本。   那么……他是每一本都这样的提心吊胆?   谢迟胸中发沉,夹了一筷子凉菜添到他碗里:“别写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可这事……”他摇了摇头,“父皇有父皇的苦衷。”   “我想从这件事里走出去,我曾经也以为,我已经走出去了。元昕那件事之后,我才知道我是走不出去的。”谢逢笑意艰难,眼眶不知不觉地就红了,“陛下见了我也没发火,我便又觉得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了。我还是想去解释,想告诉陛下我绝无异心。”   “知道。”谢迟忽而道。   这话在谢逢听来莫名其妙。他其实是想说,陛下大概知道。   可他想了想,还是不好绕过皇帝擅自将此事戳穿,只改口道:“我知道你没有异心。这件事……父皇确是有些固执了。”   谢逢没有说话,谢迟抬眼瞧了瞧他,郑重道:“你的苦我都明白,来日我会把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你若信我,就安心等着,不要再让自己更难过了。”   但谢逢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他颓然一喟,“其实现在爵位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我便是一直当御前侍卫,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他说着又笑了一笑:“我更在意洗脱这罪名。这罪名于我而言,就像梦魇一样。我只想陛下信我,哪怕他信了却不能公诸于世都不要紧。”   这件事已经缠绕了他五年,令他颓丧,使他迷茫。他一度怀疑圣贤书里那些忠君之言究竟值不值得一信,好在他最终将自己从那种质疑里拖了出来。   他现在只能逼着自己近乎愚蠢地去相信,这件事一定会有结果。   陛下是明君,陛下不会让他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   后宅,吴氏在晚膳之后,终于决定往宜春殿走一趟。   但她不是想去见太子妃,而是去见莺枝。她想,她或许还有机会拉拢莺枝一把,莺枝现下又在太子妃近前侍奉,常能见到太子,翻身的机会唾手可得。   最让她如有天助的是,莺枝当下还没住进宜春殿的院墙内,而是和另外几个宫女一起住在宜春殿后的一方小院里。否则的话,她去见人就不太方便了,太子妃身边的规矩严,她若走进宜春殿去见她,肯定要被盘问半天。   吴氏于是带着贴身侍候的宫女进了那方小院,几间屋子的烛火都亮着,有个小宫女遥遥地瞧见她,赶忙过来磕头。   吴氏就正好询问了莺枝住在哪儿,那小宫女给她指了路,她便提步往那间屋子去了。   到了门口,吴氏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一声“谁啊?”。   吴氏身边的宫女道是吴孺子,门便很快打了开来,莺枝大有些诧异地看看她,又赶忙福身见礼,吴氏就提步进了屋。   她随意地坐到罗汉床边,不经意间看见了榻桌上放针线的小竹筐。   那筐子上用红布盖着,依稀可见有几根针从红布上冒了出来。除此之外,吴氏还瞧见一只像是布娃娃的手一般的东西,从筐边露出。   她一哂,正好拿此事做了话题:“姑娘爱做针线?”   莺枝却有些慌,听她提起针线,就匆匆地将竹筐整个拿了起来,转手收到了榻桌下面:“奴婢闲来无事,坐着玩玩罢了……”   接着又朝她欠了欠身:“奴婢去沏茶。”   莺枝干活麻利,茶水很快就沏了上来。吴氏端起来抿着,听得她疑惑道:“不知孺子前来是为何事?”   吴氏搁下茶盏:“你前阵子想见我时,我精神不大好,便没有见你。近来精神好了,想起这事就来看看。”说着她语中一顿,就将这太极打了回去,“不知姑娘找我是为何事?”   她想,自己把这个台阶递过去,莺枝一定会把该说的要求说了,然后她们便可顺理成章地说下去。莺枝想要的无非是太子的宠爱,吴氏自己虽然也不得宠,可她与太子妃同在一府这么多年,太子妃的脾性她必定还是比莺枝清楚。   太子既然喜欢那样的,那莺枝走太子妃的路子,或许就会有出路。   但她没想到,莺枝说出来的却是:“奴婢只是想结个善缘,没什么紧要事。没想到还劳得孺子专门跑一趟,真是罪过。”   吴氏显然一怔,她一时觉得莺枝必是在卖关子,但看看她低眉顺眼的神色,又完全不想。   “……什么也不求?”她试探着追问她。   莺枝冷静地颔首:“是。奴婢在宫里的年头长了,总想着结些善缘总是好的。但如今在太子妃身边做事,这善缘大约也不太好结了,不合宜春殿的规矩。”   这话听着,简直是在逐客。   吴氏觉得诧异无比。她觉得莺枝的拜见必定不是她目下所说的这样,无比纳闷儿究竟是什么让莺枝转了想法。   “你……并不是想争宠?”吴氏低压着声音,迟疑道。   “您说什么呢。”莺枝双颊一红,盯着地面深深一福,“天色晚了,您慢走。”   还真是在逐客。   吴氏在怪异的感觉中盯了她半晌都没再说出话,更加顾不上她这样是不是有些不敬,怔了半晌,才回了神:“那好……那我就走了。”   莺歌紧绷的神色一缓,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送吴氏出门。   迈出她的房门后,吴氏被秋夜的凉风一吹,又清醒了一些。她于是侧首又看看莺枝那张姣好的容颜,有些不甘的劝道:“姑娘可想好。以姑娘的容貌,想飞上枝头,总是有些机会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莺枝只这样回道。   她不能在吴氏这儿动心思了。   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要好好办成太子殿下所想的事,太子殿下迟早会给她一个名分的。   这是孟德兴告诉她的。 第154章   十天的光景转眼就过去,除却给边关将士准备棉衣那一事以外,谢迟也没再碰上什么大事。   是以十日之后,他一度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如此好像也没练出什么。于是在皇帝问他批阅奏章是什么感觉时,他就说了这话,皇帝听得一笑:“哈哈,那你希望件件都是大事?”   “……”谢迟想了想,“那倒也不是。”   没什么大事,说明天下太平。件件都是大事,那就是万里江山内忧外患了。   皇帝点点头:“大事还是少些好。朕要你当下就试一试这些,也不是要你即刻对大事手到擒来,只是让你先有所了解。这些事你料理惯了,遇上大事才不会慌。”   谢迟一揖:“是,儿臣明白了。”   皇帝便又抽出基本奏章来翻了翻,看了看他留下的朱批。指了些处理得不够好的地方告诉他,最后又夸他总体办得都还不错。   “谢远能有你三成的才能,朕当年也不至于气成那样。”皇帝说着一叹,合上奏章信手撂到桌上,就站起了身,“与朕一道出去走走。”   谢迟便跟着皇帝出了紫宸殿。皇帝有那么一阵子没说话,带着他径直往后宫去,因为御花园、太液池一类的好景致都在后宫。   谢迟自打册封太子之后,便正经成了皇帝的儿子,想去后宫看看景也是可以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怎么去过。眼下跟着皇帝来了这里,他便还是两眼一抹黑,哪儿都不认识。   皇帝的兴致倒还不错,到了景色好的地方,就又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说起了话:“那边那片竹林,阿迎在的时候最喜欢。他说那儿清静,读书想事都舒服,闲来无事也尝在那儿品茶。”   谢迟明显地感觉到,在早几个月的时候,皇帝是不怎么提皇长子和废太子的,近来却明显地提得多了些,大约是因为二人间愈发熟悉的缘故。   谢迟一哂,望了望那片竹林,又是一喟:“若皇长兄还在世就好了。”   皇帝静了一静,走了几步后,才缓出笑容:“不提了。唉,如今元昕也喜欢那片竹林,前几日朕让人在那边给他扎了个秋千,他玩得很高兴。”   谢迟不禁哑了哑。   皇帝对元昕,到底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对六个孩子都好,但还是会对元昕多几分记挂,可想而知这是因为元晰的缘故。   但当下说完皇长子又说元昕,谢迟似乎嗅到了点儿不同寻常的缘故。近一年前,皇帝最初决议册他为太子的时候也是拿皇长子说的事。   谢迟迟疑了一会儿,说:“父皇,元昕还小。”   皇帝笑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他还小。储君之位,还是才德为重。”   语罢,他有点庆幸谢迟直接将这话点了出来。   其实他也知道因为一己之私而在家国大事上格外看重元昕并不理智,可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吧,他的心思变得愈发软弱,许多时候,他都克制不住自己的私心。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这没什么,他向儿孙们胡搅蛮缠要求他们时时围在他身边都不要紧。可他是一国之君,这样显然不行。   谢迟便听皇帝松了口气。然后,皇帝看了看不远处的湖泊,快走了几步,坐到了湖边的大石上。谢迟瞧了瞧,盘膝坐在了旁边的草地上。   皇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默了一会儿,又失神地笑道:“像方才那样的话,朕再说,你也不必理。朕老了,这天下日后是你的,你要做你认为对的事。”   谢迟沉吟了一会儿,也望着湖面,说:“挑选储君,是该才能为上。但若几个儿子都才能出众,儿臣可按父皇的意,优先册立元昕。先前敏郡王的位子就给元明,元显元晋还有元晖元晨都可另册……”话没说完,他感觉头顶上被人一拽,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发现箍在发髻上的玉冠被拽走了。   但玉冠之内还有绸带束发,是以发髻也没散,谢迟就扭头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手里闲闲地把玩着他的玉冠,面色从容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挺好,你接着说。”   “……”谢迟无奈地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望向湖面,“到时再把敏郡王加封成亲王,兄弟几个便也算哎哎哎哎哎……”他明显地感觉到一只手在扯绸带系结的地方,赶忙一边伸手去攥一边就着手拽的方向后仰,口中连声道,“散了散了散了!!!”   然后发髻就真的散了。   披头散发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情,谢迟窘迫地站起来,憋了半天挤出一句:“父皇您怎么……突然戏弄儿臣?!”   皇帝手里团着玉冠和绸带,也没看他,面上却飘着一缕笑:“昨天朕抢元晖的来着。这小子,追着朕跑了半天,精力真好。”   谢迟:“……”   皇帝在这时斜睃了他一眼:“你太大了,就不太好玩了。”   谢迟:“……”   皇帝有时会想,若自己能早知道有这天,一定会早些把谢迟接进宫。那样一定会多许多父子间的乐事,哪怕他后来势必还要经历儿孙的离世,有他在身边,心里大概也会好过一些。   一时的出神间,皇帝突然觉得发髻被向后一拽。   他慌忙去捂,然而迟了一瞬。转过头时,谢迟已拿着玉冠奔出三丈远了。   “哎你……”皇帝气笑,“你放肆!快拿回来!”   谢迟就在三丈外杵着,负手而立,器宇轩昂道:“不,儿臣非得让父皇见识见识,儿臣不比元晖差!”   宜春殿里,叶蝉在谢迟回来前就从宫人口中听说了“陛下和太子殿下在湖边追打”的奇闻,她真是服了气了!   待得谢迟回来,她自然要说他:“你怎么那样跟父皇闹?万一摔着怎么办?”   谢迟哈哈一笑:“我有数,离父皇最多三步,他要是摔了,我扶得住。”   然后他就把一顶玉冠放在了案上。   叶蝉定睛一瞧,差点把下巴砸地上:“这不是父皇的吗?!”   “对啊,他没抢着啊。”谢迟一脸得意,“没抢着,我就扣下了。”   叶蝉又问那你的冠呢?谢迟说让父皇扣下了。   叶蝉:“……”   她腹诽了半天你们俩真是童心未泯,结果到了第二天,这童心就把她也卷了进去。   ——早些时候,她不是挑了尚服局送来的新绣样给家人做东西吗?给谢迟和孩子们做的都是贴身之物,但在皇帝面前她是儿媳,做太贴身的东西就不太合适了。   所以,叶蝉仗着自己的绣工好,把那飞龙在天的绣样绣成了屏风大小。绣完后又交给尚工局做成屏风,故而到现在才做好。   叶蝉对这作品很满意,想着也有日子没去紫宸殿磕头了,便让宫人抬着,亲自去了一趟。   然后她便见皇帝冷着张脸就说:“呵,抢了朕的玉冠,就拿个屏风来换?”   “……”叶蝉闷了闷,气不忿儿地呢喃道,“您不是也扣了他的吗……”   “?”皇帝顿时锁眉,“你再说一遍?”   “儿臣不敢。”叶蝉认错认得特别快,又低眉顺眼福身说,“这屏风是儿臣亲手绣的,早就开始做了,和他可没关系!父皇与他的账,和他另算便好!”   “……你倒是刚正不阿。”皇帝挑着眉,说完就绷不住了,扑哧一笑,摆了摆手让宫人去接那屏风,“别往库里收,摆寝殿里去,把殿门口的那屏风收了。”   傅茂川赶忙示意手下上前去接。两名宦官抬着屏风经过御座,皇帝扫了眼,由衷地赞道:“手艺倒真好,你有心了。”   “父皇喜欢就好。”叶蝉又福了福,望着皇帝问,“儿臣听闻陛下前些日子总是精神不济,近来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也未见得好些,不过日日昏沉,竟也有些习惯了。你和谢迟不必担心,朕这不是大病,还有御医时时盯着,没事。”   这话皇帝说着轻松,叶蝉听着却真没法不担心。她斟酌了会儿,上前了两步,小声道:“这依症状看,倒真不是大病。但正因为不是大病,才更不该这么一直拖着不好。父皇这都好些时日了,儿臣觉得许是御医有些……无能?父皇何不宣旁的太医看看?”   皇帝嗤声一笑,又打趣说:“送个屏风,你就想把朕的御医换了?”   叶蝉却笑不出,紧锁着秀眉道:“父皇,儿臣是当真的,咱总不能小病拖成大病。又何必计较是御医还是普通的太医?能医好病才是要紧的。”   对皇帝的病,她和谢迟都是真的担心,而且越拖越觉得担心。   但皇帝摇了摇头:“御医都是太医中医书高明者,寻常太医比不了他们。诚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朕想着,当下至少维持得尚可,不见加重。若让太医试别的方子,反倒加重了病情,会更误事。”   他这么说,叶蝉便也不好再劝了。想想倒是也有道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皇帝这把年纪了,让他多试几种方子,可比年轻人更伤身体。御医或许心存顾虑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这对皇帝而言也未必就不好。   转眼间,又过了一道年关。上元节后洛安城开始逐渐转暖,但边关还寒冷着,将士们都爱在傍晚时喝碗热酒驱寒。   卓宁的酒量一直不算太好,先前试着练也没练出来,反倒因为喝得大醉耍了酒疯,被押出去赏了顿军棍。   所以他现下放弃练酒量的事了,驱寒也是喝两口就把酒碗放了下来,然后搓着手回到了自己帐中。   他在帐子里读了会儿兵书,前两日被派出去巡查的文林策马赶了回来。文林先去主帐禀了话,然后就来找他,从怀中取出本书,信手向他一抛:“喏,你要的。”   卓宁赶忙接住,文林口中吐着白气,大刺刺地直接往他床上一坐:“还是你这儿舒服,好歹有张像样的床。”   寻常的士兵哪能个个都有这样的待遇?卓宁进了军营就有个官职,衣食住行都要好些,真是羡煞旁人。   卓宁拿着了书便高兴,边翻着边感激道:“今天床给你睡……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碗热酒去!”   文林:“……”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卓宁半天,待得卓宁端着热气腾腾的酒碗递给他,他终于忍不住道:“这书让你这么高兴?我就不懂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爱看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这书的销路倒是真广,不然不会连这偏远的边关都有的卖。可是,销路再好的风花雪月它也只是风花雪月啊?文林回来时闲得没事翻了翻,怎么都提不起兴致,而且这作者的笔名也特别奇怪,叫什么……是个大大?   听他这么问,卓宁双颊一红。文林看他这副模样,想了想就懂了:“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   卓宁没吭声,文林哈哈一笑:“那我就明白了。放心,我不笑你,咱来从军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一定,你读读这些寄情也正常得很。”   然后他又很好奇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那姑娘哪里人啊?干什么的?长什么样啊?漂亮吗?”   “……”卓宁捧着书闷了闷,“她是写这书的。”   “噗——”文林一口热酒喷了一地,嘴上还挂着酒渍他也顾不上抹,就一脸诧异地打量起卓宁来,“写、写这书的?!你知道这人多有名吗?我妹妹和嫂嫂都爱看。你、你认识她?!”   卓宁点点头:“还算熟。不过,也有日子不联系了。”   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更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住在什么地方。   到了军中之后,偶尔看一看她的新书,就是他与她仅剩的联系了。虽然这联系只是单方面的,她不可能知道,可他心里还是高兴。   文林愈发讶然,再度追问:“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能著书的女人可不多。她是不是……才华惊人?满腹经纶?”   “……”也没有吧。   卓宁不知怎么回答他这问题,思量了半天,怅然一笑:“她是个……特别好的人。” 第155章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叶蝉爱上了吃春笋,因为她发现宫中春笋的品质比往年府里能吃到的要好很多。   她爱吃,小厨房就变着法地给她做,什么咸肉焖春笋、香菇炒春笋、排骨炖春笋、虾仁炒春笋,轮着番地往她桌上端。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道瞧着最朴实的油焖春笋。因为春笋本就是味道很鲜美的食材,并不需要其他东西来搀和也很好吃。油焖春笋吃着脆脆的,春笋原有的鲜味被体现得很猛烈,但凡桌上有她,叶蝉总能就着它吃下去半碗饭。   然后,元晨就告了她的状。   他小声地跟谢迟说:“父王,母妃挑食,今天中午她只吃笋,别的什么都没动!”   谢迟当时正在修德殿读书,犯不着为这事专门跑一趟宜春殿,不过他默默地把事情记下了。   于是,二人晚上一道用膳的时候,叶蝉刚伸筷子要夹片春笋来吃,谢迟淡淡的目光就扫了过去:“多大了还挑食。”   “?”叶蝉一懵,筷子在半空悬了一会儿,还是把笋夹进了碗里。   然后她问他:“怎么了?什么挑食?”   他冷漠地夹着菜:“元晨说你午膳时只吃了笋,跑到我那儿告了一状。”   “?!”叶蝉蓦地瞪眼,“这小东西才刚过四岁,就学会背后告状了?!”   他轻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小油菜:“这不是为你好吗?吃点别的。”   她最近是吃笋吃得太多了,昨晚的宵夜是一道汤一道烧麦,汤是春笋汤,烧麦是猪肉春笋馅儿。   叶蝉不服不忿儿地吃着那口菜,嗫嚅道:“这不是一年也就吃这么一阵嘛……过了日子就没的吃了!”   谢迟一脸无奈:“那你说,让儿子说你挑食,你丢不丢人?”   ……丢人!   叶蝉不吭气儿了。   然后谢迟又说起来:“父皇说下个月去郢山避暑,你可以先准备着了。”   “……”叶蝉愕然,“这么早吗?”   谢迟点头:“宫里和府里不太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蝉其实没想出来到底哪儿不一样,但是第二天,她就明白了。   简单来说,就是宫里的规矩更严。   去避暑时圣驾在外头,可能遇到的危险远比在宫中要多。尤其是在途中时,万一跟着圣驾一道出去的队伍里有那么一个两个包藏祸心又不怕死的,那出了事可真是后悔都晚了。   所以,同样是去避暑,他们眼下随着圣驾一道走,便比从府中独自前往郢山时多了一道要紧流程——叶蝉不能直接挑了人就走了,所有她决定带去的人,都得让御令卫好好查上一遍。屋里肯定要搜,近期的人员往来也都要问,确定无误了才能随出去。   这一道流程,自难免要费不少工夫。是以叶蝉思来想去,还是只带了从府里时就随着的那八个侍女——青釉那四个外加青瓷那四个,周志才手底下的几个宦官连带着减兰都被留在了宫里,莺枝等几个后来拨过来的更不必提了。   御令卫搜房的那天,青釉心里有点怵,一个劲儿地扭头往外看。叶蝉见她这样便笑:“那怕什么?行的端做得正就行了。”   “……奴婢是行的端做得正,但奴婢这不是怕御令卫的大人们多疑嘛。”青釉道。   她想,既然是为圣驾安全而查,那肯定查得特别细啊。她屋里总归还有小刀啊剪子啊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他们多心?   她还没说完,叶蝉就笑出了声,说她想得实在是太多了。   事实证明,青釉想得也确实是太多了。她是太子妃近前的人,屋里没搜出东西,御令卫就去翻了近来出入东宫的档——她最近除了去尚宫局领过一次俸禄之外,哪儿都没跑过,御令卫才犯不着瞎怀疑她。   青釉于是松气之余,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叶蝉便摒着笑把桌上的一碟子凤梨酥端给了她:“喏,吃块点心安安心,跟白釉她们一道分分,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其实她笑归笑,青釉她们害怕,她也是能理解的。御令卫到底威名在外,别说她们这帮直接被搜房的了,便是民间和御令卫八竿子打不着的百姓在街面上见到他们,也害怕啊!   青釉便红着脸接过点心谢了恩,然后暂且退出了宜春殿。她们八个都住在宜春殿后院的厢房里,两个人一屋,青釉把八人都招呼到了自己房里:“来来来,殿下赏的点心,说让咱们别自己吓唬自己。”   她还没说完,白釉就先伸手拿了一块儿。   白釉在八人里年纪最小,早年她们和青瓷那几个不和的时候,青釉这几个就都护着她。后来两拨人共事久了,便和睦了下来,便成了七个人都让着白釉一些。   白釉吃着点心抚胸口道:“可真吓人。青釉姐姐在殿里没见着,我看见那明晃晃的刀子,吓得手都冷了。”   “那刀子又不是冲着你去的。”红釉边笑边拎起小瓷壶给她倒杏仁茶,倒了半杯发现没了,便拎着小壶往外去。   她原本想自己去小厨房再沏一些来,可出了房门见着个人,就直接把人喊住了:“莺枝。”   莺枝只是路过,听见声音赶忙停脚,颔首一福:“红釉姐姐。”   红釉便将壶递了过去:“来,帮我跑一趟,去小厨房给我沏壶杏仁茶来。”说完这句她就转了身,继续与白釉说方才的话题,“坊间一个个的都爱说御令卫不能招惹,依我看都是道听途说。我瞧他们人都还都挺好,要杀也是杀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咱犯不着瞎害怕。”   她这么随口说着,还没走远的莺枝却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魂不守舍地去小厨房给红釉沏了杏仁茶,送回去后,她就立刻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中,她看到自己房里一切稳妥,并无有人翻过的迹象时,才松了口气。   ——是了,太子妃没想带她去,御令卫就不会查她,她犯不着紧张的。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柜子检查了起来。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之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包袱,她打开看了一眼,见东西都还在,终于彻底安了心神。   真吓人啊……   她虽是在帮太子做事,但在事成之前一旦走漏了风声,太子多半连自身都难保,更不会顾上她。   如此想来,此事着实还是赶紧办妥为好。反正手头的人偶也不少了,尽快成事,免得夜长梦多。   莺枝浑身发虚地坐在地上缓了半晌,才又缓过了劲儿。她把那包袱仔仔细细地放回柜中,便找孟德兴去了。   她跟孟德兴说完了自己的担忧,孟德兴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这不是正好要都出去避暑么?趁这会儿把事办妥正好,我会安排几个人帮你,你放心。”   四月末,圣驾离开洛安去了郢山。郢山行宫里的景致比皇宫好了可不止一星半点儿,几个孩子到了地方就撒欢了。   皇帝到了清凉殿后先更了衣,他原打算更完衣后要睡一会儿,但还没走进寝殿,便见几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地跑了进来。   元明跑得最快,跑到他面前刹住脚一唤:“皇爷爷!”   “你们怎么来了。”皇帝衔着笑要抱他,不过元明今年已经七岁,分量实在不轻了。皇帝试了试觉得有些吃力,就有把他放了下来,然后蹲身道,“路上不累吗?不歇一歇?”   说话的工夫,另外五个也跑到了近前,元晖亲亲热热地往他背上一趴:“父王说让我们来陪一陪您。但您如果累了,我们不会打扰您休息的!”   皇帝愈发高兴:“哈哈哈哈,走,我们到寝殿去,寝殿里凉快。”   说罢他就背着元晖直接站起了身,带着一群孩子进了殿。几个孩子都跑得一身汗,皇帝便唤了宫女进来,把他们挨个带到屏风后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又让人上了几碗酸梅汤。   元晨热得厉害了,端起碗来就灌。元显换完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刚好撞见他的豪饮,走过去就凶他:“慢着点喝!”   “哦……”元晨恹恹地放下碗,偷眼睃睃元显,暗自撇嘴。   皇帝看得好笑,把元显拽过来道:“别这么凶,跟弟弟好好说话。”   “……他总这样!”元显锁眉瞪着元晨,“喝起来不管不顾的,喝完了肚子一痛又要偷偷地哭,还总是记吃不记打!”   皇帝扑哧笑了一声,便又板着脸看向元晨:“那你哥哥说得对,你要听他的,不许瞪他。”   “……”元晨委屈,绷着张小脸儿半天都不理人。过了会儿,宫人又端了点心进来,其中有道洒着糖浆和花生碎的糯米团子是元晨喜欢的。元显便一边余怒未消地瞧着元晨,一边夹了一颗喂给他:“喏!张嘴!”   元晨没骨气地吃了,嚼了一嚼,便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谢谢大哥!”   “……嗤。”元显气笑,又夹了一颗喂他。   吃完点心之后,几个孩子经路途颠簸积攒的疲惫就泛了上来,正好皇帝原也打算睡一睡,便让宫人们各自带着孩子去偏殿睡觉,他自己也好休息一会儿。   不过元昕赖着他不想走,他就把元昕留了下来,祖孙俩躺在床上又说了半晌的话。   元昕年纪小,近来从宫人口中听说了一点点皇长子和废太子的事,此时便童言无忌地问了起来,问皇帝“大伯二伯都是什么样子?”。   皇帝一刹的失神,但到底不会和小孩子计较,想了想就说:“你大伯是个很好的人,二伯不太好,不上进也不孝顺,你不要学他。”   元昕用力点点头:“那我肯定不学!”接着想了想又问,“大伯有多好?唔……他和我父王比,谁更好?”   皇帝微怔,略作斟酌,把元昕搂进怀里拍了拍:“都好。你大伯和你父王,都是朕很喜欢的儿子,他们都很好。”   这话刚出口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哄孩子。因为谢迟怎么可能比得了谢迎?没有人能比得了谢迎。   可说完之后,他却突然而然地沉默,有点心惊地发现,这或许是个事实。   他一时觉得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长子。一时又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你父王上进,品行也好。”他噙着笑,悠长地叹了一声,“若你大伯还在,他们大概会很亲近。”   另一边,叶蝉被谢迟带到了地方,才发觉他方才可能是成心把孩子支走的。   她于是不放心地看向谢迟:“这……不好吧?我瞧父皇也疲惫了些,你把孩子支过去,难免扰他歇息。”   但谢迟轻松地摇了摇头:“孩子们都懂事,再说,还有乳母呢。”他一壁说着,一壁瞧了瞧眼前热气腾腾的池子,接着便推着叶蝉往哪边走,“今天你什么都不必管,好好玩你的就是了。”   郢山上的几处温泉都好得很,最好的一处自是在皇帝所住的清凉殿后,但他们住的清正殿后的这一处也不错,谢迟早就听说了。   所以,早在离开洛安之前,他就想着来后一定要让叶蝉来试一试。至于为什么把孩子都支走,是因为他觉得近来他们独自相处时候有些少。   入主东宫之后,他实在是太忙了。虽说大多国事都还不归他管,但大事小情他都总要听一听想一想,在宜春殿的时间跟在府里时去正院的时间可没法比。   而就算他去了宜春殿,也还有一部分时候是孩子们都在的。   这么一来,他总觉得有点愧疚,感觉自己最近待她好像……不够好?   但是吧,叶蝉现下却不太有勇气下水。   虽然这温泉被圈在了一方独立的院子里。院子里呢,现下也没别人,可她总觉得怪害羞的!   她于是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就红了脸,谢迟瞧着她的面色笑出声:“不是吧……”他不解道,“咱俩又不是……没看过!”   成婚多年,都“赤诚相对”多少回了!瞎害羞个什么劲啊!   叶蝉被他一说,却羞得索性把脸捂住了:“鸳鸯浴多没正经,我不要!”   ……啧。   谢迟笑出声,提步就走向了旁边的一间小竹屋。   这屋子不大,屋中小桌上有宫人们提前备好的热茶和点心,除此之外便是两身浴衣。浴衣最早出自于《仪礼》,发展至今已有很多种,有的方便出浴后穿着,有的质地特殊些,泡在温泉中穿着也不难受。   ——谢迟原本真没打算穿这个,他想都“老夫老妻”了,用不着嘛。如今一瞧,还真多亏刘双领画蛇添足般的准备。   他于是捧着浴衣走到叶蝉面前,将衣服往她怀里一塞:“喏,进屋换衣服去!”   “……”叶蝉脸还红着,看看他,强调道,“你也得穿!”   “我知道!”谢迟无奈地瞪她,等她闷着头进了屋后,又觉得她羞赧的样子怪可爱的。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值得害羞的时候自然越来越少。今日一见她这模样,他竟然觉得十分新鲜!   于是片刻后,叶蝉一边理着浴衣的系带一边从竹屋中走出来时,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猛拽过去。   她不禁低呼着向前一栽,撞在一片温热上又停住,定睛一瞧,发现他已脱了外衣,半身赤裸着。   “……你快去换衣服!”她反手想将他往竹屋里推,但他没把她松开,而是眯着眼睛很认真地欣赏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荒山野岭的,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竟生得如此娇美。”   “……”叶蝉懵了,一边在脑内纳闷他这是哪出?抽什么风?被妖魔鬼怪附体了吗?一边又莫名其妙地真脸红了起来,就像当真是在山涧被个纨绔子弟调戏了一样,连心跳都乱了。   然后,她想接个茬,但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不过他也并不需要她接茬。他维持着轻挑她下巴的动作,一脸邪笑地低头就吻了下来。 第156章   刚到行宫,大家都要歇歇,于是一时都没什么要紧事要做。谢迟和叶蝉于是一直在温泉里玩到傍晚,然后分别换了身干净清爽的浴衣回到了寝殿,让小厨房上几道点心来。   等点心送到,叶蝉就歪到罗汉床上吃去了。她泡温泉泡得口渴,端起一碗冰糖炖梨便吃得放不下来。被炖得绵软的梨和冰糖一起划过喉咙,温温暖暖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胃里,把叶蝉舒服坏了。   不过,一小碗总共也没多少,叶蝉吃完了梨又喝尽了汤汁后,觉得意犹未尽,便将脚从榻桌下伸过去,踢了踢谢迟。   “嗯?”谢迟吃着红豆沙圆子抬起头,叶蝉睇着他面前,笑吟吟道:“把你那碗炖梨给我行吗?”   谢迟喷笑出声,伸手将那碗炖梨一端,绕过榻桌坐到了她这边。   叶蝉一看就懂了,愉快地爬起来靠了过去,他便切了小半块梨喂给了她。   方才在温泉里时,他没少调戏叶蝉。目下叶蝉吃着梨望了他一会儿,就来劲了。   她用手指刮刮他的脸:“哪家的公子生得如此貌美?我久在东宫,太子妃妾众多,寂寞得很,公子不妨进宫来陪陪我吧!”   她语气娇软慵懒,透着几分委屈的味道。谢迟听得眉头一挑,忍着笑接话说:“娘子生成这样都不得宠?那看来太子妃定是个悍妇。”   “……”叶蝉强撑着脸红眨眨眼,“你们男人就知道把错处都归到女人身上——这事怎么能怪太子妃呢?太子妃人可好了。”   谢迟听她自夸就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然后,叶蝉正等他的下一口梨呢,他却突然把碗一放,俯身就箍住了她:“那让我看看,太子妃到底有多好?”   “?!”叶蝉悚然一惊,不及反应,他的手已经扯开了她腰际的系带。   浴衣结构简单,外头只有一层。被他一扯,交领就散了开来,里面淡粉色的心衣映入眼帘。叶蝉双颊通红,一见宫人们已然低着头往外退去,更觉大事不好,匆忙推住他:“你是太子!可不能白日宣淫!”   “都傍晚了,不算白日!”谢迟反应很快,反驳之后便一把将她的心衣蛮扯了下来。   叶蝉欲哭无泪,他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方才在温泉里就已经来过一次了!   难为情死了!   另一边,几个孩子午睡后被皇帝带到湖上玩了好久。行宫里湖上的花船做得很讲究,一楼算是个厅,散步谈事看歌舞都可以,也可以坐在外头钓鱼。二楼可以算作卧房,有床有桌,睡觉吃点心都很舒服。   皇帝便让御膳房备了好些好吃的,自己坐在二楼看风景,悠闲地听着孩子们在楼下玩玩闹闹。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跑上来,他就拦住他们喂一口点心。   玩了一会儿,元晨先一步觉得累了。他年纪最小,而且身体一直比元晖弱,这些皇帝都清楚。于是皇帝见他打哈欠,便抱着他上了罗汉床,摸摸他的头说:“你再睡一会儿,皇爷爷陪着你。”   但小孩子玩疯了哪能乐意乖乖睡觉?元晨便一边哈欠连天的,一边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不困!”   “连着打了几个哈欠了?还说不困!”皇帝佯怒道。可元晨天不怕地不怕,往他怀里一靠,声音甜甜地耍赖:“就是不困嘛!”   皇帝:“……”   他被元晨可爱得都发懵了,滞了好半晌才又回过神,一边拍着他一边又说:“那饿不饿?饿了的话,我们回清凉殿去用膳?”   他想着也该回去了,眼下天已渐黑,再晚一些湖上就要冷了。   但元晨摇头:“不要不要,大哥二哥在钓鱼呢,他们要比个输赢,还没比出来!”   钓鱼?皇帝哈哈一笑,认真询问:“他们都钓了几条?”   元晨歪着头糯糯道:“一条都没钓到!”   这湖里的鱼……不少啊!怎么会一条都没钓到?   皇帝觉得奇怪,就说让元晨先歇歇,自己去看看他们怎么回事。元晨乖乖地点了点头,皇帝就向楼下走去。   他走到船舷边一瞧,就知道元显元晋为什么钓不到鱼了。   ——他们心太急,垂着竿儿等一会儿就要拎起来看一看有没有鱼咬钩,能钓着才奇怪。   皇帝不禁笑出声:“来,皇爷爷教你们钓鱼。”   两个孩子扭头一看便笑了,元显让出了座位给皇帝坐。皇帝落座后便将线甩了出去,跟他们说:“鱼咬钩的时候,会往下拽线,你们会感觉到的,不用总拎起来看。”   “……我们着急嘛。”元晋吐吐舌头,皇帝信手一捏他的脸:“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般说着话,他忽而觉得鼻下微微一痒。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抹,便见指上多了一条红色。   “皇爷爷流鼻血了!”元晋道。傅茂川闻声赶忙让宫女去备清水和手帕,皇帝也只好将鱼竿交还给元显,自己起身向船中走去。   没走几步,他忽地眼前一黑。   “皇爷爷?!”元晋一惊,元显也猝然回过头:“皇爷爷!”   皇帝试图撑住案桌但没能撑住,身子无力地向下栽倒。船中顿时响起一片疾呼,他在眼前发黑中隐约看到几个孩子向他跑来,他想跟他们说没事,但没能发出声音。   于是,清正殿里,谢迟和叶蝉正准备用膳,就被御前传来的消息惊了一跳。   还好二人方才都更了衣,谢迟搁下筷子就向外奔去。刚到殿门口,见傅茂川将几个孩子送了回来。   “傅大人……”谢迟满心不安,“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怎的,突然就流了鼻血,接着便昏过去了。”傅茂川也是紧锁着眉头,“皇孙们都没事,只是受了点惊,殿下放心。”   谢迟点点头,交待刘双领带他们去见叶蝉,然后径直又向外去了:“我与傅大人一道去清凉殿!”傅茂川赶忙恭请他往那边去。   二人赶到清凉殿时,殿中已从混乱中重新安静了下来,宫人们几步一个的肃立着,见太子到来便齐齐见礼。谢迟走进寝殿,见皇帝床头放着药,就问傅茂川:“御医来看过了?”   傅茂川颔首:“是,御医说先养一养,待得陛下醒来,再细作诊治。”说着他顿住声,想了想又问,“殿下,是否请几位公主进来侍疾?”   以往皇帝病时,都是公主们在榻前侍奉的。但谢迟看了看天色,摇头道:“天色晚了,她们也是刚赶了两天的路。先别扰她们,明日一早再去禀话便是。”   傅茂川欠了欠身:“是。”   谢迟接着又道:“今晚我在这儿守着。有劳大人差个人向太子妃回个话,让她别担心。”   “……”傅茂川神情复杂地应了声“是”。   多少年不见皇子侍疾了。   皇长子在的那会儿陛下还年轻,但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皇长子倒总在身边。   后来皇长子没了,到了废太子时,就再也见不到这样从场面了。   最后的那两年,废太子愈发顽劣,别说侍疾,就是来问个安都很敷衍。三位公主都为此发过大火,可骂他也不顶什么用。   如今这位新太子,提出侍疾倒是自然而然,好像事情就该是这样。   傅茂川感慨万千地退了出去,谢迟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吹了吹,小心地喂给皇帝。   一勺喂进去,皇帝虽然没有意识,但到底顺顺利利地咽了下去。谢迟松了口气,他早先看医书时看到过,说人昏过去不要紧,能正常吞咽就好,若是石药不进就真是大问题了。   然后,皇帝蹙了蹙眉头,似乎是感觉到药苦。   谢迟蓦地眼眶一红。   他毫无防备地想到了很多年前父亲生病的时候。   父亲生的是急病,病了不久大夫便说可能日子不久了。那时候他还小,他觉得心慌意乱,之后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他都在魔怔般地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   他会跟自己说,父亲还能吃东西,应该没有太糟糕;父亲还能读书,大夫或许诊错了;父亲还能跟他说笑,和平常没有什么大差别嘛……   父亲在睡梦中都还能觉出药苦,这和他是一样的。   现在,这样的感觉再次横冲直撞而来,再次令他心慌意乱。   父皇才高兴了没几天,他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能寿与天齐才好。   他可一点都不想这么快就登基。   谢迟在无比沉郁的心情中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几个时辰之后,皇帝先他一步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怔了一怔,因为视线恍惚的缘故,仔细分辨了一番才认出榻边是谁,然后他迟疑了半天不知道现下该怎么办。   ——这小子是不是傻?   其实给他侍疾,并不需要这么守在床边硬熬啊。他身边宫人众多,大多数事情都会有宫人来做。先前公主们总进宫来侍疾,只是因为他生病时喜欢有儿女在身边陪着而已。   所以,他完全可以去偏殿睡,或者在寝殿里的罗汉床上睡。趴在床边这么睡多难受?光看这姿势都觉得腰酸背痛。   皇帝于是矛盾了半晌后,还是决定把他给叫起来。他便伸手推了推:“谢迟?醒醒。”   谢迟蓦地惊醒,睡眼惺忪地一看他就笑了:“父皇醒了?儿臣去叫御医进来。”   他说罢撑身就要起来,又被皇帝拦住。   谢迟回看过去,皇帝一哂:“殿里有宫人,你去好好睡一会儿。”   “没事。”谢迟浑不在意地笑笑,“等御医来看看,儿臣再去睡,父皇别担心。”   他说罢就出了殿,不一会儿,宫人们鱼贯而入,御医也进了殿中。   谢迟站在旁边瞧着,御医细细为皇帝诊了脉,又问了一问近几天的衣食住行。而后斟酌道:“从脉象上看,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元气本虚,又伤于暑湿,再加上路途颠簸所以……”   “大人。”谢迟打断了他的话,御医和皇帝都看向他,他道,“父皇精神不济已有几个月了,大人总说并无大碍,调养即可。如今父皇可是好端端的忽然昏了过去,大人怎的还是这番说辞?”   “这……”御医的神色有些尴尬,揖道,“太子殿下,陛下也已六十有余,确实……”   “年纪是一回事,病是另一回事。年过六旬的老人,可也非个个都是这样。”谢迟想今天非得把皇帝的病问出个所以然不可,脸色冷得毫无客气,“大人若不能尽心为父皇诊治,便换个人来。”   “……太子殿下?!”那御医骇然,慌忙下拜,又向皇帝叩首,“陛下,臣从不敢懈怠啊,太子殿下他……”   皇帝睇着谢迟,目光中存着两分笑意劝他:“朕没大碍,朕心里有数,不必难为御医。”   “那也请随驾前来的太医们一并会诊一番吧。”谢迟垂眸拱手,“父皇的病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便是没有晕厥这事,日日昏昏沉沉也不好受,还是求个根治才好。”   皇帝默然忖度了一会儿。   他原也不是多想护着御医,而是到了这个年纪,用药本就需要十分当心。万一太医医术不精,又或被谢迟逼得急了下了猛药,他吃不住,只会更加糟糕。   就算他早已经不怕死,眼下也还不是他死的时候。谢迟这储君还没真正立稳,他一旦去了,朝中不知会闹出什么变故来。   但看看谢迟的神色,他又觉得好意难却。   半晌,皇帝循循地吁了口气:“传太医们都来,一并诊上一诊。但最后的方子,还由王御医定夺。”   谢迟于是松了口气,方才险些被换下去的王御医也松了口气。傅茂川则欠了欠身,挑了个脚力快的小徒弟去请太医们去了。   约莫一刻的工夫,太医们就进了殿。众人依次上前诊脉、问症状,费了好一阵时间。   然后太医们折去偏殿商议。谢迟因为夜里睡得不踏实的缘故,晕头涨脑的,见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便向皇帝道:“儿臣出去透透气。”   “你去你的,朕没事。”皇帝摆手示意谢迟放心去。谢迟一揖,就出了寝殿,但还没走出外殿的殿门,就让一名太医给拦住了。   “殿下。”那太医一揖。谢迟停住脚:“大人有事?”   那太医的神色有所迟疑,想了想,跟谢迟说:“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迟就将他请到了殿外无人之处,可那太医仍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谢迟不禁有些紧张,看了看他,道:“都是为了父皇的病,大人但说无妨。若是说错了,我就当没听过便是了。”   便见那太医点了点头,然后一撩衣摆,便跪了下去。   谢迟正一怔,那太医说:“臣方才为陛下诊过脉,又看过药方……疑其中有两味药在煎药时被人添了分量。这两味药用量微但药力猛,依王御医的方子,各用半钱并不伤身。可若有人添了分量……便会致头脑昏沉,经年累月的服用更会神志昏聩。”   谢迟听得心惊肉跳,愕然须臾,又强定住心:“大人为何会这般怀疑?只因父皇一直昏沉,还是王御医有什么……”   “没有,没有。”那太医急忙否认,说罢又道,“是因为那两味药易致内火,臣想到陛下晕厥前流过鼻血,想或许是路途颠簸劳累致使积压的内火被激了上来。又觉按王御医所开的方子应该不至于有如此猛力,这才想到陛下的昏沉症状,觉得或许是用量不对。”   谢迟听罢,简直觉得喉咙里都绷紧了。   若这是真的,他希望只是抓药的医官不仔细搞错了药量,若不然便又是一场风起云涌。   不过这样的祈祷想想便也罢了。他伸手一扶那太医,沉然问他:“此事还有谁知道?”   太医躬身说:“没了,臣也是刚刚想到。原打算避到殿外自己在斟酌一二,但碰巧见到殿下,就索性说与了殿下听。”   谢迟点了点头:“大人先莫与旁人说,我进去禀奏父皇。” 第157章   谢迟直接折回了寝殿,然后便屏退了宫人。   皇帝醒来后精神尚可,正在屋里踱着步子,见他如此,便问:“怎么了?”   谢迟沉了一沉,就将方才那太医所言说了。皇帝听罢一怔:“当真?”   谢迟摇摇头:“他也只是猜测,觉得有这种可能。具体的,还要先查一查。”   皇帝眸光微凛,静了一会儿,将傅茂川叫了回来。   他未言其他,只吩咐傅茂川将近两日的药渣取来,交给御医去查有无异样,傅茂川不由面色一白。   ——皇帝进膳进药都会有一部分单独留出来封存三日,以便出现问题时查验,所以取药渣并不难。但若未出问题,谁会想到去查这些?傅茂川一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陛下,您是觉得……”   “先去查便是。”皇帝摆手道。   傅茂川便赶忙退出了殿,未敢假他人之手,亲自往殿后走了一趟。   片刻工夫,他将两碗药渣端回了寝殿,御医和几位太医也皆被请了进来。几人围在一起细细查验着,御医陡然间血色全无:“陛下……”   他仓惶跪地,叩首不止:“陛下,臣不知情,臣不知情……臣只管看病开方,抓药煎药的都不是臣!这药多了半钱,臣、臣当真不知!”   殿中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一众太医和宫人也都跪了下去,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看九五之尊目下是什么神色。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到了罗汉床上,目光冷冷地划过这跪了满地的人。过了良久,他冷笑了一声:“好,很好。毒手都伸到朕的药碗里来了。”   王御医觉得自己难逃罪责,又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一时语声哽咽:“陛下,臣当真……”   “朕姑且信你。”皇帝没有多看他,淡看向傅茂川,“先将王辙送回家看着,你连夜去审抓药煎药的宫人,给朕问出来背后是谁。”   “诺。”傅茂川重重一拜,立刻叫人半押半请地将御医架了出去,然后便领人去押人。   皇帝觉得烦躁疲乏,待得傅茂川退出去后,他揉着眉心沉了许久,才命其他的太医也退了下去。   “父皇。”谢迟上前了半步,轻声劝道,“一会儿请太医再为您重新诊一诊吧。既有中毒症状,还是要先好生解了毒才是。”   皇帝点点头,指指旁边:“你陪朕坐一会儿。”   他指的并不是罗汉床上隔着榻桌的那一边,而是自己这一侧的身边。谢迟感觉到他的无力,依言落座后便扶住了他的胳膊,   皇帝一喟:“朕没事。”   谢迟颔首:“父皇不必太忧心,宵小之辈总是有的。查明便好,不必为他们劳心伤神。”   “朕知道。”皇帝勉强笑了笑,然后便是良久的无话。   半晌之后,三位公主都匆匆赶进了行宫,见皇帝无事才稍松了口气。皇帝暂也未跟她们提及药被动了手脚的事,只说谢迟辛苦,然后就硬劝谢迟去偏殿歇着去了。   在谢迟迷糊着将要睡去的时候,有宫人端了饭菜进来,说是淑静公主吩咐的,请他吃了再睡。谢迟趴在床边一夜睡得都不踏实,原本没觉得如何,此时躺下了就觉得累了起来,嗯了一声但懒得动。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在他睡意朦胧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谢迟不耐地睁开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是德静公主。   他强撑起身,德静公主睇着他道:“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别光操心父皇,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谢迟只好爬起来,心里一度有些起床气——他都这么大个人了啊!一顿不吃没关系吧!他又不是元晨!   刑房之中,傅茂川从上午一直忙到了入夜,始终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惨叫里。   他自然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让太多的人知晓,押进来的这些人里,势必有九成都是无辜的。但是事关圣体康健,他实在不敢贸然判断谁无辜谁有罪,只能全押进来,挨个严审。   最后露了端倪的人,也确实并不是直接给陛下抓药和煎药的宦官,而是负责清洗药壶的那一个。   他说,为免直接添药被人发现,那药从来不是在煎药时直接扔进壶中。他会在每日煎药前清洗砂壶时,将添加的药从壶嘴处掖进,令它卡在壶嘴里。   等到煎药时水一开,往上一冒,添的药自然就被带了下去。若不是陛下突然查了药渣,这种下药的方式便算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药也并非剧毒……要服上三五年才会送命。”那宦官说这话时,已被打得气若游丝。傅茂川懒得多同他耽搁,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谁支使你的,说!”   那宦官痛得呲牙咧嘴,连喘了好几口气,又咬紧了牙关。   “不说是吧?”傅茂川一声轻笑,抬手打了个响指,“押进来。”   那宦官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瞬倏尔瞳孔骤缩。   傅茂川森然笑道:“我查过了,你明面上家人尽亡,但在宫里认下的这干妹妹,未免也和你长得太像了些。”   他说着转身踱步而去,一把扼住那宫女的脖子:“这怕不是你在宫外失散后又在宫中重逢的亲妹妹吧?”   “不,傅大人,不是……”那宦官颤栗如筛,“大人,她不是……”   傅茂川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再度看向他:“你现在说,她还能死个痛快;你不说,我就在你面前一刀刀剐了她。”   一天一夜,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宦官在刑房中疯了。   他在疯前似乎招出了一些话,但傅茂川不信,就继续审了下去。但在他疯后,那些供状被迅速呈进了清凉殿,傅茂川跪在皇帝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皇帝漠然翻着供状:“竟敢攀咬太子?”   坐在侧旁喝茶的谢迟不由一愕。   “……臣也不信,所以才继续逼问了下去。”傅茂川盯着地面,“但他疯了之后……”   他有些心惊,声音不由顿住。皇帝看了看他:“你说下去。”   傅茂川一叩首:“他疯了之后,仍旧句句不离太子,说太子会为他报仇,臣觉得……”他声音发虚地瞧了瞧谢迟,“反倒多了几分可信。”   撑不住严刑胡乱攀咬的,见惯不怪;受人指使而栽赃陷害的,更不足为其。但是这人疯了,神志溃乱,依旧死咬着的事情,有多大可能是谎话?   皇帝的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安静了一会儿,他将供状递向了谢迟。   谢迟正感心惊肉跳,见状忙离座去接。皇帝的口吻倒反而轻松了下来:“这两日朕病着,太子侍奉榻前寸步不离。这些供词,朕不信。”   “……是。”傅茂川又磕了个头,“臣没料到他会疯,是臣没办好差事。”   “你知道就好。”皇帝口气冷淡,傅茂川猛地打了个哆嗦,皇帝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余下的,给朕料理干净,朕不许宫中有议论太子的风言风语。”接着他一缓气息,“退下吧。”   “诺。”傅茂川匆忙叩首告退,一个字都没敢再说。殿中本就没留其他宫人,他告退后,殿里就变得安静极了。但这安静里弥漫出的意味,却大有几分古怪。   父子两个好像谁都不知此时该再说点什么,过了半晌,还是皇帝先开了口:“你怎么说?”   “……真不是儿臣干的。”谢迟哑笑,“儿臣此时若说希望父皇寿与天齐,父皇或许不信。但就算儿臣只为自己牟利,也知自己当下并未坐稳储位。父皇若有个闪失,儿臣只怕无缘皇位,还会累及妻儿性命。”   皇帝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是何人想要害你?”   “……”谢迟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十拿九稳的幕后元凶,只得提了几个与自己一直不和又在朝中颇有势力的人,宗亲和朝臣皆有。   皇帝对那几个名字未予置评,默然又想了想,只说:“你近来要多加当心。不论这人是谁,他能把手伸到朕这里,就能伸到你东宫。衣食住行你都要小心着些,也要让太子妃和孩子们多注意。”   他是当真信得过谢迟的,但当下他不得不担心,若此人得知宫中的暗线被查了出来,会不会直接将手伸向谢迟?   毕竟,不论这人是宗亲还是朝臣,若是不满谢迟这个太子,最直接的办法都是将太子除掉。   那把手伸进东宫,可比伸到御前要容易得多了。谢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不敢深想,他不敢想谢迟如若出个意外自己会怎么样,更不敢想万一毒手落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办。   元昕上一回已是险象环生,他总不能指望他们次次运气都这么好。   谢迟细思之下也是心惊不已,从清凉殿告退之后,他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假若父皇方才对他有半分的怀疑……   他不寒而栗。   这样的事,父皇是有理由怀疑他的。纵使他已是太子,太子盼着皇帝早死以便自己早登帝位的事也并不少见。   父皇即便信得过他,稳妥起见也完全可以先查一查他。这样一查,假使最后没有查出明确的结果,父皇废了他便也并不稀奇。   还好父皇对他完全信任。   谢迟在惊魂不定之余,又觉得有些惊喜和感激。   清正殿寝殿里,叶蝉听谢迟说完了事情的经过,遍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然后她不得不追问了一番,问他父皇是不是当真没疑他?会不会只是欲擒故纵的试探?   谢迟只好把她揽在怀里好生顺毛,跟她说决计没有,父皇犯不着对他欲擒故纵。他登上储位的时日尚短,自己还没有什么势力立起来,父皇若怀疑他,直接押起来查便是了。   叶蝉这才稍松了气,然后又抓住他的衣领道:“那现下会有多危险?会有人给我们下毒吗?”   “嗯……”谢迟如实道,“说不好。”   于是当日用晚膳时,他就发现叶蝉自己备了一根银针,还备了一双银筷子。   其实端上他们膳桌的饭菜都是要提前验一遍的,除此之外还要有试菜的宦官先尝,尝过后等上一刻,确定无恙才会端进来。   可她不放心,她要自己再验一遍。而且只用银针不行,还得筷子和针都用!   谢迟见状哭笑不得,但又觉得谨慎点也好,毕竟事关性命嘛!   可待得她验完,他要伸筷子夹菜,又被她拍开了手。   “……干什么啊!我饿了!”谢迟无辜地抗议。   叶蝉瞪瞪他,自己先夹了一筷:“你再等等,我先替你尝。”   谢迟:“……”他深吸了口气后,冷着脸把她夹起来的那片小炒肉给抢走了。   然后他直接把肉丢进了口中,嚼了嚼,青着脸看她:“真有毒也不能是你替我试。你若有个意外,这太子我不做也罢。”   “?”叶蝉黛眉锁起,一声轻哼,“你怎么不分好赖?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吗?”   谢迟冷然反问:“我就不怕你出事了?”   现下旁人自然都觉得他比从前尊贵,因为他是储君了,为了家国天下他也不能出事。   但他不希望她这么想。他还是觉得她如果关心他,就只是关心他便好,如若掺和了家国天下,那就生分了。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当了太子,命就比她的贵了么?当然不会。 第158章   用完了晚膳,二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又不知敌手是谁,想斩草除根一时不太可能,只能先自己做好防备。   谢迟便去了书房,安排刘双领彻查身边的宫人。叶蝉走进寝殿,叫了青釉进来,跟她说:“行宫里的宫人,我们都是头一回见。虽说陛下今年是否会来避暑,早先也没人知道,应该不会提前就安插了眼线,但我现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你挑一个信得过的,帮我把他们里里外外都查一遍。有任何疑点的,一概都先调出去。”   “诺。”青釉一福,叶蝉颔了颔首:“把从宫里带出来的,都叫进来吧。”   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人,其实就是青釉那四个外加青瓷那四个,都是在她身边随了多年的老人。因为人心肉长的缘故,叶蝉并不愿怀疑她们;也因为人心肉长的缘故,她不得不怀疑她们。   肉长的人心,太容易被利欲所蛊惑了。要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她或许反倒不必担心这么多。   叶蝉便跟她们说:“咱主仆多年,我也不想吓唬你们。但眼下的事情,弑君之罪也好,毒害太子也罢,都是足够夷九族的大罪。你们几个平素又都交好,一旦有谁打错了主意,只怕其他人也都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八个人立时全跪了,叩首直呼不敢。叶蝉睇着她们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希望你们都平安。所以,近来大家都多打几分精神吧,互相盯着点。一旦发现什么不对,私底下告诉我,咱们有备无患,别为那不怕死的殉葬。”   只查典籍一类明面上的东西,那都是虚的。搜屋之类的事,出宫之前御令卫又已办过。叶蝉思来想去,若她们八个里有那么一个两个有异心,这么互相盯着应该能有些用处。   谁愿意平白为旁人送死呢?反正她是不干。   她接着又说:“行宫里的其他人,我让青釉去查了,但往后的时日,也还要你们几个多费心些。近前的事,能不让他们来做便不让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信得过自己人。”   她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几人方才惨白的神色就都缓和了些许。   青釉率先一叩首:“殿下放心,奴婢一定提起十二分的心神,谁也别想把手伸到殿下这儿来。”   叶蝉点了点头:“还有孩子们身边的乳母和宫人们……”   她沉吟着道:“宫人,就用同样的法子,让他们互相盯着。乳母们的丈夫都给我接到敏郡王府去,安排个差事,但别安排在爷爷奶奶那儿。”   乳母们若敢动她的孩子,她就要她们丈夫的命!   叶蝉说完,几人都噤若寒蝉的。叶蝉抬手让她们告退,又将青釉单独留了下来,跟她讲:“挑一个你信得过的宦官,赶回宫告诉周志才,把东宫里余下的人都给我查上一遍,典籍要细翻,屋子也要搜清楚。有问题的,一概先押起来,看紧了别让自尽,等我们回去问话。”   “诺。”青釉屈了屈膝,即刻退出去安排了人。只过了约莫半刻工夫,便见一骑快马踏着夜色驰下郢山,直奔洛安而去。   东宫里,孟德兴站在窗前,盘着核桃悠然地叹了一声。   ——真悬呐!   昨天晚上,他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事情办妥,今日郢山便飘出了风声,说皇帝的药出了问题。   按他的了解,当下行宫里一定审了一大批人,但具体审出了什么,却并没有连带那风声一并飘出来。事情有没有如料沾上太子,他也不清楚。   不过不管怎么说,接下来,东宫都一定会被彻查一番。若他还没把事情办完,此番必定会折在里头。   如今——呵,不论谁来查,他都不怕了。   宜春殿后的小院里,周志才初见从郢山急赶而来的宦官时,并不知所为何事。听完了经过,却吓了一身冷汗:“竟出了这样的事?”   那传话的宦官瑟缩着点头,周志才惊魂不定道:“你快回去,让太子妃殿下安心。我这就开始查,一定查仔细!”   说完,他就叫了手底下信得过的宦官,把还在宫中的人都守住了。   然后,宦官们迅速闯入各屋搜查,许多已然入睡的宫女被惊醒,吓得惊叫出声。周志才在院中站着,思量了会儿,觉得这么搜太慢,万一包藏祸心之人有了察觉,许会在搜到自己前有所准备,便将小臧叫到了跟前。   “大人。”小臧作揖,周志才道:“你脚力快,跑一趟含元殿。跟谢四公子说,东宫在查人,请他悄悄带人过来帮个忙,别惊动旁人。”   “诺。”小臧应下,就匆匆赶了出去。只消片刻,谢逢就带着二十多个御令卫进了东宫,与周志才一道搜了起来。   宜春殿院外的一方独立的小院里,莺枝心惊肉跳地瑟缩在床上,看着御令卫在房里搜来翻去。   衣柜被打卡的瞬间,她下意识地一阵战栗,又赶忙安慰自己已没事了。下一刹,她衣柜里的衣服被尽数翻出,御令卫仔仔细细地将每一件都打开检查了一番,确定无异后才叫了个宦官进来,帮她一起收拾。   好悬,好悬!   莺枝不敢想象若那一包东西还在柜子里,自己今天会落得个什么结果。   她选的这条路,可真是险中求胜。   然后,两名御令卫又走到了她的床前,莺枝紧张不已:“干什么……”   离得近的那个道:“先起来,我们搜搜床褥。”   莺枝连忙披了件外衣下了床,御令卫毫不客气地将床褥都翻了一遍,但自然也是什么都没有。   ——三日之前,她的褥子下都还压着个没做完的偶人呢。莺枝感觉手足都冷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一并占据了她的心。   这一搜,东宫之中足足热闹了一个时辰,最后还真搜出了点东西。   首先是谢迟没带走的一个宦官房里搜到了两枚香饵,这香饵不是寻常之物,为男女欢好时助兴所用。周志才一瞧那宦官死死低着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冷声一笑:“你倒逍遥。那人是谁?”   在宫里,除非有主子恩旨赐婚,否则宫女宦官不能随意结对食,结了就算秽乱宫闱。那宦官此时已吓得不轻,见他追根问底,忙连连摇头说没有,发虚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一个洒扫地宫女。   周志才冷哼着一指:“一人杖四十,打发做苦役去!”   “大人,周大人……”那宦官张惶抬头,但很快被人堵住了嘴,与那宫女一道被拖出去了。   周志才又看向另一个人。   这人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叫青燕,几个月前刚调进的宜春殿。和她一并调来的还有一个绿瑶一个莺枝,不过绿瑶三月份时就已放出去嫁人了,好像嫁得还不错,后来还进宫向太子妃谢过恩。   周志才瞧瞧青燕身边那宦官手里托着的小纸包:“这是什么啊?”   青燕跪着道:“蛇胆粉,治风热的。”   周志才又看向那宦官,那宦官颔首说:“臣查过了,没有她去太医院取药的档。”   青燕立刻争辩:“宫里的药贵,奴婢想省些钱,就托出门采买的宦官买了来,是真的,大人……”   “你别跟我说是真的。”周志才不耐地摆摆手,“去给她端碗水来。”   这事太好验了,若真是治风热的蛇胆粉,你就喝了呗?若不是,毒死也活该。   结果,青燕还真毫不犹豫地一仰头就给喝了。她脸上倒没惧色,就是眉头紧锁着半晌都没舒开。   周志才狐疑地睇着她:“皱什么眉头?”   “……”青燕又缓了缓才道,“蛇胆多苦啊,大人!”   周志才嗤地一笑,见她确实并无半分中毒的迹象,就伸指从那纸包上刮了点余下的药粉尝了一尝——嚯!真是能让人苦到脸都变形!   然后,周志才着人把青燕也押出去赏了二十板子。因为宫里有规矩,宫女宦官可以从外头买东西,从首饰衣料到点心蜜饯都可以带进来,但药材不行。   如若买了药,进宫门时一定会被扣下。她这没扣下的,准是自己有意藏了,一准儿是明知故犯。   周志才身边的人下手时一点水都没放,外头立刻响起了青燕的惨叫。几板子下去,青燕的衣裙上就见了血,等到再押回来时,她已气若游丝。   周志才摆摆手,让人把她扶回去养伤。   宫外的一处府邸里,廊下男子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颀长。   他望着夜空沉吟半晌,勾起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开始了,好戏终于开始了。不枉他藏拙这么多年,也不枉他苦心铺垫了那么久。   谢迟,按着原本的出身算,不过是一个二等伯而已。   那样卑贱的身份,也配住到东宫去?也配来日坐在宣政殿里,接受满朝跪拜?   痴心妄想。   他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他一把拉下来,一举让他粉身碎骨,再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行宫中,谢迟在与叶蝉一道查完了身边的人后,又经皇帝准允,将事情告诉了顾玉山。   他道自己现下不安得很,总觉得再如何小心都无法确保万无一失,顾玉山点了点头:“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在明,敌在暗。想下手只怕总有机会,最可怕的莫过于百密一疏。   但这一点上,顾玉山也没法帮他周全,顾玉山只能说:“当务之急,殿下要用好东宫官吏,也要在朝中尽快立稳才是。”   谢迟颔首,沉然应是。   这一回的事情,显然毒害父皇还在其次,否则就不会用连服三五年才会起效的毒了。   这事是冲着他来的,那暗处的敌手想要栽赃他,说他想要弑君,让他万劫不复。   这种手段虽然阴毒,胜算却大。之所以胜算那么大,是因为他当下立得不稳,他的倚靠只有父皇的信任。   父皇若不信他,他这回就完了。   平心而论,他不想有朝一日走到拿着自己的势力与父皇对抗的地步。但是,不对抗是一回事,需要势力让他有本事自保是另一回事。   当他有了自己的势力的时候,旁人再做这样的陷害便要想一想了,他们会担心皇帝是否也会有所顾虑,也会担心他是否会拼个鱼死网破。   “我也想尽快从东宫官中挑出几个亲信委以重任,还请老师帮我一并挑选。”   顾玉山点点头:“挑选亲信,才能人品皆是首要,但有三两分愚忠也极为要紧。”他说着想了一想,又说,“有一位叫卫成业的,殿下可有印象?”   谢迟即刻道:“是门下坊的官员?”   顾玉山复又点头:“他早年是我的门生,与皇长子是故交。后来皇长子离世,我遣散了一众门生,他便去礼部混了个差事。”   “那我该叫他一声师兄。”谢迟一哂,又道,“但我与他交往尚还不多,不知他为人如何?”   “颇有才气,也有志向。至于忠心,他对皇长子是忠心耿耿的,殿下又数次被陛下称赞与皇长子相像,可将此人用来试试。”说着他又顿了会儿声,接着就有些蹙眉,“只不过,此人稍迂腐些,有些事上颇是固执,殿下是否能与他合得来,臣也说不清楚。”   这种事,旁人都是说不好的,只能先接触着试上一试。   谢迟就将此事记了下来,打算回到洛安后,请卫成业到东宫一叙。   宜春殿里,叶蝉查完了身边的人,心里就踏实了不少。不过对于孩子们,她还是加了几分小心。   皇权之争太可怕了,俗话常说祸不及妻儿,但这些争权争疯了的人,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元昕先前不久差点丢了命么?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所以这几日,她都是把孩子们叫到宜春殿用膳的,点心也是来宜春殿一起吃。然后她就发现,几个弟弟的点心,元显总要先小心地尝上一口,确定没问题了,才会让弟弟们吃。   叶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突然就理解了谢迟那天为什么不高兴她尝菜。并不是说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生分,觉得不像是一家人。   不过其实,她那天并没有想太多,也并没有顾忌谢迟的太子身份。她只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如果厄运一定要降临,她会觉得自己落在她头上比落在他头上强,因为她真的很喜欢他。   元显这样,却是实实在在的另一回事。   他还是小孩子呢,他这样做,和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舍身可不一样。他对弟弟的照顾里,透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让叶蝉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这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叶蝉于是趁他们都在外面疯玩时,把元显独自叫进了屋,问他为什么要帮弟弟们尝点心。   元显闷闷说:“我怕他们出事。”   “怕他们出事,你可以让试菜的宦官多验一验。”叶蝉拉着他的手,把他揽到床上坐,“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孩子,只不过最年长而已。万一你出了事,我们也会一样担心,对不对?如果那点心不好,就既不能落在他们肚子里,也不能落在你肚子里。”   元显迟疑着点了点头,心下却突然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给皇太孙伴读时他得知自己并非父王母妃亲生开始,他心里就总是不安。虽然母妃开解过他,可他还是总觉得战战兢兢。于是后来,他便去问了乳母,问她们如果没有亲眷关系,大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子?   乳母告诉他说,大人们喜欢懂事的小孩子。   所以后来,他就开始学着照顾弟弟们了。父王母妃也确实因此都觉得他懂事,人前人后都总在夸他。   可现下,母妃的意思,是不是他做过头了?   元显于是紧张起来,犹豫了半天,他问叶蝉:“那如果、如果弟弟出了事……”他低着头,眼眶都红了,“母妃会不会不要我了?”   “……当然不会。”叶蝉怔讼道。   她意识到了元显这是先前的担心并未消去,但她又突然很无助,不知如何才能让元显安心。 第159章   几年前那会儿,叶蝉就知道元显心思重,也知道大抵是因为容萱忙于自己的事情的缘故对他照顾不够,让他总患得患失。   可她确实没意识到,这几年下来,元显竟还有这样的担忧。   在她和谢迟眼里,几个孩子其实一直都是一样的。在谢迟当太子之前,偶尔聊及世子时,她也都说不该把元显元晋排除在外。后来谢迟当了太子,皇帝格外偏爱元昕,谢迟才做了若几个孩子的天资都差不多,来日便优先考虑元昕的承诺。   而不论哪个孩子继位,其他孩子也都势必是能当亲王的。亲王又不像侯位伯位那样各分三等,但凡封了亲王,身份就都一样。   谢迟也是打那会儿起才开始琢磨或许该把自己原来的爵位给元明。因为既然哪个孩子都不会吃亏,他就想多照顾一下爷爷奶奶的心情。在爷爷奶奶眼里自家生的重孙更亲,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问一碗水端得还算平,要真说为谁考虑得少,那其实是为最小的元晖元晨考虑得最少。但眼下,元显却可见一点都没比几年前安心,他还是在诚惶诚恐地担心父母会不会不要他。   叶蝉觉得无奈又心疼。   她于是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攥着元显的小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道:“元显,我们是你的父母,你要信我们。”   元显心思再重也还是小孩子,听言茫然地点点头:“我信父王母妃啊!”   “那你就不要担心我们会不要你啊。”叶蝉恳切道,“母妃是不是跟你说过,在我们眼里,你跟元晋和弟弟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绝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元显闷闷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那如果我做错了事情呢……”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叶蝉一哂,“而且,像这次的事,纵使你的哪个弟弟当真出了意外,也不是你的错啊,是坏人的错。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起去对付坏人,但不能自己让自己活得诚惶诚恐的,对不对?”   元显好一会儿没吭声,好似在思量什么。叶蝉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便见他沉默了少顷,又抬起头。   然后,元显用一种充满探求、又很紧张的口吻问她:“母妃,您真的没有更喜欢弟弟们吗?有没有……一点点?”   叶蝉心里难受坏了。若这不是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到他这副神情,她一定要以为这是个从来没人爱的孩子。   但叶蝉也没有贸然告诉他一点都没有。她觉得,元显这样重的心思,她若只告诉他“没有”,他一定不信。   她便想了想说:“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让父王母妃更喜欢的地方。”   元显不解地皱起眉头。   “我们喜欢元晋活泼,也喜欢你沉稳。喜欢元明的爱刻苦,喜欢元昕的聪明。你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就是你最小的五弟六弟,也慢慢地有了自己的性格,是不是?”   叶蝉的口气放得温软,元显思索着点了点头,叶蝉抿唇一笑:“所以啊,父王母妃确实有更喜欢你的弟弟们的地方,可也同样有更喜欢你的地方,懂吗?”   元显似懂非懂地又点点头,叶蝉略微松气,双手捏捏他的脸:“母妃希望你平日里想得少一点,让自己轻松一点。你们都高高兴兴地长大,才是我们想看到的。”   “……我平常也挺高兴的。”元显嗫嚅道。   这也是实话,他毕竟还是真的喜欢弟弟们。照顾弟弟们,他高兴,弟弟们对他这个大哥哥好,他也开心。   然后他又说:“我只是希望父王母妃能一直喜欢我。”   叶蝉立刻用力点头:“会的,我们元显这么好,谁不喜欢啊!”接着她又直截了当道,“但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母妃很不放心。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住在母妃院子里,回宫之后也一样,母妃会让宫人把宜春殿的厢房收拾出来给你。”   “?!”元显的脸唰地就红了,继而连连摇头,“我不要,我都长大了!”   他们基本都是三岁时就不再跟着叶蝉住了,几个孩子都这么过下来,便好像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觉得小孩子才会跟母妃住。   所以见叶蝉要把他扣下,元显立刻觉得很丢人。这种感觉一出来,他便再顾不上什么懂不懂事,立刻把小孩子特有的那套耍赖技能都施了出来,跟叶蝉软磨硬泡,求叶蝉让他继续跟弟弟们一起住着。   但叶蝉当然没松口,她现下是真怕元显再继续沉溺在那种心思里。他现在已经慢慢长大了,很多想法会就此定下来,如果这会儿再不让他安下心,日后他可能就会一直这样心神不宁。   那就太可怕了。让孩子变成那样,他们这当爹娘的就抹脖子去得了。   于是,到了晚上,谢迟再从书房回来时,就依稀看到了厢房里有个熟悉的小身影在执笔练字。   他一时纳闷,但也没直接过去,进了寝殿看见叶蝉就问:“我怎么看着元显在厢房?怎么了?”   “我把他扣下了。”叶蝉答了一句,接着就朝青釉指了指桌上刚送进来的鸽子汤,“多的那盅是给元显的,趁热给他端过去吧。”   然后她拉着谢迟坐下,一五一十地把今天跟元显长谈的事说了。   谢迟听罢怔了半晌,继而锁眉一叹:“这事怪咱们,也怪容萱。”   “是,咱们当大人的都有不是的地方,但元显没有。”叶蝉也叹了一声,“我原本想过劝劝容萱,让她多陪陪元显。可这事……想来劝也没用,感情的事哪强求得来?她的心不在元显身上,说什么都白搭。”   谢迟沉然不言,叶蝉瞧他神色显有不快,猜他在生容萱的气。   别说是他了,她其实也有点生气。怎么说呢?虽然她从不认为容萱找到了自己的喜好有什么不对,可大家毕竟同在一府这么多年,容萱好歹吃穿用度都靠着这个家吧?他们也并不指望容萱多承担什么责任,但元显这么小一个孩子,容萱就当是发发善心多照顾他一点也好啊!   可叶蝉并不打算把这话说出来。这话说了,无非就是让谢迟更生气,生气之下他可以罚容萱,却不能让容萱对元显用心。那这便等同于白惹了一场不痛快,还不如相安无事地各过各的。   叶蝉便径自靠到了谢迟肩头,给他抚了抚胸口,道:“你别生气,我日后多照顾着点元显就是了。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早晚能明白这些道理,你放心。”   谢迟抬手揽住她,手不知不觉地就攥紧了她的肩头。叶蝉被他攥得只有点酸痛,不自觉地动了一动,他察觉到了便又赶忙放开。   然后他干笑道:“弄疼你了?对不住……”   叶蝉明眸望着他眨了眨,肩头微微一耸:“没事的,我知道你近来的事情也不少。唉,咱俩分个工吧,你忙你的事,我不管你半点;孩子们就全交给我,你也暂不用分神操心,等过了这阵子,一切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谢迟点点头,脑中正想原本不也是这样么?就听她又说:“那近来孩子们的事,我可就报喜不报忧啦!”   谢迟:“嘶……”他蹙眉一拧她的脸,“你这是给我下套?”   “我这是怕你烦上加烦!”叶蝉说着又敛去了两分笑,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要是真有大事,我还是会告诉你的,不会赔上孩子们的安危换你心情好!”   厢房里,元显见宫人进来送宵夜,就暂且搁下笔,先趁热吃了起来。   这盅鸽子汤是按他的口味炖的,里面放了他喜欢的山药、土豆还有粉丝。鸽子肉炖得很嫩,元显用筷子稍稍一夹就撕了块腿肉下来,吃得心满意足。   吃着吃着,他忽的听到一声神秘兮兮的:“哥——”   元显抬头一瞧,元晨正趴在门外望他,他赶紧朝元晨招手:“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元晨嘻嘻一笑便跑进屋,叉着腰邀功说:“宫人们都没发现我,我厉不厉害?”   “你就欠让父王收拾!”元显虎着脸骂了一句就绷不住了,笑着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来一起吃宵夜,这个汤可好喝了!”   “我吃过了!”元晨揉揉自己的小肚子,望着他又说,“二哥说,大哥你今天不开心?为什么?”   ……这元晋!   白日里的那些话,元显只跟元晋说了说,元晋竟然又·把他给卖了!   这厢元显在心里暗骂这元晋,元晨搂着他的脖子继续说了下去:“二哥说,大哥怕父王母妃不要你?”   ……元晋卖得还挺详细啊!   元显脸色铁青,咬着后槽牙说:“没有。”   元晨鼓鼓嘴:“大哥为什么怕这些,父王母妃不会不要你啊。”说着他忽地歪头思量起来,思量了半晌,又一本正经道,“如果他们真的不要大哥,我照顾大哥!”   “噗……”元显喷笑出声。   元晨拍着胸脯的样子太可爱了。   他于是没忍住,用力地在元晨脸上亲了一口:“元晨最乖!大哥最喜欢元晨了!”   元晨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我也最喜欢大哥!”接着他把声音放低了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又问,“那大哥今晚能带我睡吗?五哥不肯带我。”   “……”元显瞬间又将脸拉了下来。   他这回知道元晨到底为什么来找他了,根本就不是担心他,而是因为元晖不愿意陪他一起睡!   这个小人精,还学会先哄人开心了!   元显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两息的工夫,在他的一脸期待中,抱起他就往外走:“不能!你都多大了,自己乖乖睡觉去!不要在我这儿添乱!”   “啊啊啊啊大哥!”元晨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小脸使劲往他怀里扎,“大哥最好了大哥最好了!”   “呵,叫大爷也没用!”元显十分冷漠地把他往下拽,“松手!不然我咬你了啊!”   元晨即刻松手,但一双大眼睛却可怜兮兮地望向了他。   “……”元显窒息地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溃败,“好好好好带你睡!但你要先自己去跟母妃说一声!” 第160章   元晨于是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屋,跟叶蝉商量这件事。   结果不过多时就被谢迟架在肩上扛了出来。   谢迟铁青着脸一边往外走一边拍他的小屁股:“都四岁了还要跟哥哥睡!不行!”   元晨大声尖叫,使劲扑腾,竭力声讨说:“父王不能这样!大哥哥都答应我了!”   “谁答应你也没用!”谢迟将他放在地上,板着张脸教训他,“总赖人哥哥,算什么男子汉?再说你睡觉又不老实,你跟哥哥一起睡,哥哥也睡不好,知道吗!”   他拉了一张严父脸,眉梢眼底都透着义正辞严。元晨也确实被唬住了,无奈他被唬住的反应不是乖乖听话,而是往元显后头躲。   他还很机灵地拽了拽元显的衣袖,探头小声道:“大哥帮我!”   元显:“……”   谢迟挑眉:“元晨,你过来!”   元晨一下子完全缩回了元显背后,紧张得蹦蹦跳跳。元显笑出声,看看他又看看父亲,然后道:“哎,你明天多练十张字,我就帮你和父王商量,行不行?”   “……”元晨小小的纠结了一下,然后想到不答应就要自己睡,立刻点了头,“行!我多练十张字!”   元显便又看向了谢迟,认真道:“父王,我今晚带六弟睡吧。厢房里的床够大,他不会打扰到我的!”   谢迟当然还是不想答应,他有时觉得元晨实在被五个哥哥宠得有点过头。不过看元显和元晨这个样子……又实在都太可爱了!再加上元显白日里刚被叶蝉叫去说了些比较严肃的事,谢迟觉得晚上让元晨跟他待在一起或许也好。   谢迟于是点了头:“行,但元晨明天要履行承诺,乖乖多写十张字!”   元晨立即欢呼雀跃,还像模像样地朝谢迟施了一揖表示感谢,接着就先元显一步,自己愉快地跑进厢房去了。   谢迟看着他的身影憋不住笑了两声,又走上前拍了拍元显的头:“好好跟弟弟玩,但也别委屈自己,知道吗?”   元显点点头:“知道……”   “郢山这边风景好,明天读完书父王带你和元晋出去骑马。你们十岁了,可以找匹性子温顺的幼马自己骑了。”   “真的?!”元显这回真真正正地兴奋了起来。谢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兮兮地又跟他说:“如果弟弟们想去,你不能擅自答应啊。他们还小,自己骑马不安全,记住没有?”   “嗯!”元显立即使劲点头,“我不会的!我谁都不答应!”   于是,元晨经历了一场梦里欢天喜地,醒来哭天抢地的情绪起伏。   他昨晚太不想自己睡了,便觉得没有什么比自己睡更恐怖,多写十页字那都不是事儿!   然而今天上午听先生讲完了课,下午坐到案前写功课的时候,才发现十页字竟然有这么多啊……   他们目下练字都还是写大字,一张下来是横四竖五一共二十个字,多写十页就是多二百个。这样练字很费手劲儿,元晨还没把原本的功课写完,就已经生无可恋了,再想到自己还要再多写十张,他真是欲哭无泪。   而且,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三哥四哥就都陆续写完了功课。他们等了等元晖,等元晖也搁了笔,便手拉手跑了出去。   又过了大概一刻的工夫,功课难度大的元显元晋也撂了笔,让身边小宦官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去。   元晨悲愤地抬抬眼,开始耍赖卖惨:“大哥,我好累,你帮帮我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元显早就看出他的沉郁,笑了一阵扭过头,“不行,昨天可是当着父王的面说好的,你自己乖乖写。”   元晨哭唧唧地用左手攥着右手手腕:“可是我手腕痛!”   “啊,好惨啊!”元显面露悲悯,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我没时间帮你,要和父王出去。”   元晨一怔,好奇道:“你们要去哪儿?”   元显微笑道:“父王说郢山风景好,要带我们去骑马,我们得赶紧找他去。六弟你努力,我们先走了!”   说罢他拍拍元晋的肩头,俩人就勾肩搭背地走了,留下可怜的小元晨自己在屋里感受世态炎凉。   是以又过了一个时辰,叶蝉就看到元晨抹着眼泪进来了。   彼时她正做着女红,乍见元晨这样吓了一跳,赶紧把元晨拉到跟前询问怎么了,接着就听到元晨声讨大哥二哥气他!三哥四哥五哥也不等他!还有写字好累,他真的手腕痛!!!   “……”叶蝉想把笑憋住,但努力了半天,还是不厚道地扑哧笑出了声。   元晨更委屈了:“母妃也笑我!!!”   “哈哈哈哈,元晨乖。”叶蝉伸手把元晨抱到膝头,柔声道,“不生气。你看,多写十张字的事,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答应的,对不对?那你做了承诺,自然应该信手承诺。至于你的哥哥们,他们都只是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不是故意不理你啊。”   元晨点点头,接着又泪眼婆娑地声讨元显:“但大哥就是故意气我的!他说话可气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大哥逗你玩呢,再说,平常大哥对你最好是不是?你不许跟大哥记仇啊!”   叶蝉说完,元晨就扁着嘴不吭声了。   叶蝉捏了捏他的嘴唇,到底还是哄了他一番。其实她很清楚,元晨不是不讲理孩子,之所以跑到她这儿来,就是想要她哄的。   如果是不讲理的孩子,不愿意写字时便可以胡搅蛮缠地闹了,可元晨这不是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但还是乖乖地把字写完了吗?写完之后他觉得委屈,来她这儿撒个娇求个安慰,实在没什么,毕竟他才四岁。   叶蝉于是便让青釉去小厨房端几样元晨喜欢的点心过来,然而元晨摸了摸肚子说:“不要点心,写字累,我饿了,我想吃肉。”   “噗……”叶蝉便又改口道,“看看有什么下饭的荤菜,和米饭一起端来,让他先吃好了。”   青釉福了福,片刻工夫后,便端了四道菜进来。   这四道菜两荤两素,都是元晨喜欢的。素菜是韭黄炒鸡蛋和春笋炒年糕,荤菜有一道红烧鸡翅,还有一道酱烧肉圆。   那个酱烧肉圆是掺了糯米粉的,吃起来口感格外软糯。元晨特别爱用这个菜拌米饭,一见到它就开心了起来!   叶蝉就笑看着他自己拌饭,几道菜他都拌了一些,完全不用人操心。她于是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家这六个孩子好像在吃饭的问题上都格外的乖,鲜少让大人着急上火。当然,他们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挑食,可跟同龄人比起来那简直是好太多了。每一个孩子都没有让她花费太多时间纠正挑食的毛病,大多数他们不想吃的食材,她和谢迟稍微威逼利诱他们几回,他们就觉得好像也不错了。   而且,他们也都是真的享受品尝美食的过程,年长些的元显元晋在这一点上尤为明显。照看他们的宦官说,他们有时心情不好,就会叫一碟点心或者叫一盅汤,专注认真地细细吃完之后,心情就能好转不少。   ……这一定不是因为她馋,一定不是!   叶蝉在心里一边想一边自顾自的笑。元晨吃着吃着,把自己吃满足了,接着就意识到吃独食不好。   他于是大方地夹起一个鸡翅递向叶蝉:“母妃尝尝!”   “嗯?”叶蝉回神,转而笑道,“你吃你的,母妃等一会儿到了时辰再用膳。”   正经用膳的时辰在半个时辰之后,谢迟带着元显元晋骑马去了,不会过来,元明元昕元晖肯定还是要过来用。按时按点用膳自然对身体更好,今天要不是元晨委屈大发了,叶蝉也不会允许他先吃。   元晨就收回了筷子,自己吃起了那个鸡翅,吃了一半后他又看向青釉,奶声奶气道:“鸡翅和肉圆让厨房再备一些。大哥二哥还有父王今天骑马去了,回来之后肯定饿,肯定也想吃肉!”   青釉摒着笑先应了声诺,继而带着询问看向叶蝉。叶蝉摆摆手示意她照办,心里简直想把元晨搂过来使劲儿亲一口。   七月末,暑热逐渐消去,秋衣随风袭来。圣驾便启程回了洛安,皇宫之中重新热闹了起来。   谢迟这阵子在行宫过得逍遥,但也并没有忘了先前的事。到洛安的第二天,他就把顾玉山向他举荐的卫成业请了来。   他先前已和顾玉山细聊过卫成业的事。顾玉山说,卫成业比谢迟足足大十五岁,而且在皇帝最初提起立谢迟为储时,卫成业是反对的,所以顾玉山起初并不想让他来东宫做官。   可后来,在皇帝真立了谢迟为储之后,卫成业又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议论此事,道自己或许确有迂腐之处,身为读书人还是该为国考虑,日后愿辅佐新太子云云。   那篇文章在洛安城的读书人中引起了一些震荡,许多人觉得他胸怀坦荡。顾玉山也是因此又想起了这从前的门生,便将他加进了东宫官的名册里。   之后的这大半年里,卫成业办差算是勤勤恳恳,与顾玉山的师生情谊也又续上了。顾玉山觉得此人有学问有本事也有胸襟,又是自己的学生,自己对他算得了解,还与皇长子颇有些交情,便在与谢迟议论培养亲信之时,将他举荐给了谢迟。   于是,谢迟在见到卫成业后,颇是客气地叫了声:“师兄。”   二人接着便各自落座,促膝长谈起来。   一窗之隔的地方,几个孩子听说这个人是父王的“同门”,就都好奇地趴在窗下听上了壁脚。   一般来说,谢迟与人议事时,是决不许外头有人的,连宫人也不留。但元晨在这方面特别机灵,他无意中从书房的院墙上发现了一扇特别不起眼的窗子,就叫上哥哥们一起从那扇窗子溜了进来。   然后,谢迟不是院子里留人吗?正好方便他们大摇大摆地在里面跑。   至于那扇最方便听壁脚的窗户,则是元晖发现的。窗子所在的墙离院子的后墙也就一步之隔,当中还种着翠竹,元显他们个子高,扭头看见的就是竹叶茂盛,谁都没注意有窗。元晖的高度就刚刚好,他从竹叶的空隙抬头向斜上一望,哎,那里正合适!   六个孩子一起趴在那儿听了半晌,直到谢迟说了送客的话,六个人才哗啦啦跑开了。   接着,在宜春殿里读闲书的叶蝉便听元明神秘兮兮地跟她说:“我不喜欢父王的那个同门师兄!”   “嗯?”叶蝉放下书看向他,元明就细说了起来,他说那个人说话老气横秋的,让人觉得特别不舒服,所以他不喜欢他。   叶蝉继续盯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的他?”谢迟总不可能见东宫官议个事,还把孩子叫上吧?   “……”元明一下子不吭气儿了,僵直在叶蝉面前,心虚得只有眼睛在转。   叶蝉顿时懂了,板起脸来杏目圆瞪:“你还学会偷听了?!”   “没……我没有!”元明矢口否认,叶蝉继续冷脸:“青釉,给我拿戒尺来!”   元明平日里在六个孩子里最勤学,所以虽然书读的不是最好,但先生也鲜少罚他。越少挨罚的孩子就往往越怕挨罚,于是元明一看叶蝉要揍他,扭头就要跑。   叶蝉一把把他拽了回来,往床上一按,掀了衣摆拽裤子。   元明吱哇乱叫,连呼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叶蝉还是接过青釉送过来的戒尺就打了下去。   偷听人说话本来就不对。而且,谢迟为人再刚正,在这个位子上也必定和阴谋阳谋都分不开了。叶蝉却不想让孩子们现在就接触这些,他们还太小了,她怕他们长歪!   她于是先狠狠地打了三板子,然后把元明拉起来:“谁和你一起去了?说!”   “没、没有了……”元明揉着屁股,眼睛左闪右避,一看就是在说谎。   叶蝉二话不说就又把他按回了床上。   再几板子下去,元明就抹着眼泪全招了。叶蝉一听,呵,你们兄弟六个长本事了啊!   接下来的一刻工夫里,兄弟六个挨个进殿挨揍。   谢迟把卫成业送出东宫后又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如旧到宜春殿和叶蝉还有孩子们一起用膳。于是他落座后便看到兄弟六个还都站在那儿,谁也没有坐下的意思,低着头直接端起碗来吃。   “?”谢迟自然十分不解,“怎么了?好端端的,干嘛站着吃饭?”   六双眼睛齐齐地心虚望他家小知了。   小知了呢,铁青着脸,自顾自夹菜。   怎么了啊?   谢迟一头雾水地把他们又都看了一遍,最后看向了元显:“元显,你说,怎么回事?”   “……”元显死死低着头,杵在那儿闷了半天,“那个……”   元晋好心地帮他接过了话茬,小声嗫嚅道:“挨打了,屁股疼,站着吃挺好的……”   咦?   谢迟这回更好奇了,扭头就问叶蝉:“你打的?为什么?”   “他们……”叶蝉张口要说,孩子们却怕父王听完也收拾他们,立刻紧张不已地全朝叶蝉喊:“母妃别说!” 第161章   这是叶蝉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这么“实在”的打孩子。于是她虽然在晚膳时还能板住脸做得一脸严肃,但是待得躺到床上时,就绷不住了。   谢迟听着她在旁边呜呜咽咽表达心疼,不由得笑出来:“打得那么狠吗?”   “……”叶蝉想了想,又诚实地呢喃说,“倒也没有那么狠……”   往狠了打她哪儿吓得去手啊?也就是打出了点青印儿。   谢迟哈哈一笑就抱住了她,吻着她说:“那就别自己瞎难受了。你打得对,这毛病不能惯着。”   与此同时,东宫东侧,孩子们住的院子里,元晖元晨正分别趴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哭唧唧。元明元昕比他们大一点儿,不好意思哭了,只是早早地熄了灯睡觉,翻身时偶尔能听到那么一声倒吸冷气的轻响。   年纪最长的元显元晋则还在读书,只不过实在不方便坐,就都在房里踱着步子读。   元晋读着读着,才忽地注意到周围几间屋子的灯都陆续熄了,他又走出房门看了看,见隔壁大哥房间的灯还亮着,就过去跟元显笑说:“哈哈哈哈哈这四个竟然早睡了,真少见!”   平常,最多也就是元昕早睡。   元晖元晨现下正处在精力旺盛的年纪,不到非睡不可的时辰绝不肯躺下。   元明则是一贯勤学,总要多读几页书才会睡——虽然他这么苦读,在课业上也就勉强跟比他还小一岁的元昕打个平手吧,但先生因此时常夸他,父王母妃也对他鼓励颇多。在大人们眼里,兄弟六个排起来,大概是元显最懂事,其次就是元明。   这回,元明因为偷听的事头一个挨了打,心里觉得丢人丢大发了。元显本来没注意,眼下听元晋拿早睡的事说笑,倒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哈哈笑道:“明天读完书,咱叫上元明一起去驯兽司玩去。”   “……为什么?”元晋听得莫名其妙,元显道:“今天这事他觉得丢人没关系,但咱后来一起挨了罚,不是因为他把咱们卖了吗?别让他心里不自在。”   “哦……”元晋点点头,一时想说大哥您可想太多了,元明才没你那么多心事,但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因为如果换做是他,把兄弟们卖了之后心里肯定也很难过。   还是大哥心细!   于是第二天下了课,兄弟六个就一起跑到驯兽司撒欢儿去了。一群小男孩玩疯了还能有什么心事装在心里?不存在的!   日子过着过着,就离年关越来越近了。这几个月里,谢迟在朝中的经历还算顺利,对东宫官的那一班人马也逐渐用得得心应手起来。   至于和卫成业,历经这几个月后,谢迟觉得这个人还可以。但亲信到底不是说说就能成的,谢迟便打算先慢慢用着,说是笼络也好说是培养也罢,都是急不来的。   所以这几个月下来,卫成业身上差事不断,得的赏也多。在一众东宫官里,他算是最春风得意的一个,连皇帝都知道了这号人。   到了腊月十五,百官都可以回家歇一歇,只要没有急事,大家便等到正月十五再上朝即可。谢迟于是额外给卫成业也备了一份礼,只比顾玉山的那份略薄一点。   腊月三十,除夕,谢迟和叶蝉起了个大早,结果到了叫孩子们一道来用早膳的时候,听刘双领说孩子们起得更早。   “天不亮就先后醒了,收拾停当后就跑去了紫宸殿,说给陛下拜年。”刘双领堆着笑道。   叶蝉嗤地笑了一声,接着就推推谢迟:“那你吃完早膳也赶紧去,别让他们在紫宸殿捣乱。”   大除夕的,进宫来叩首问安的人可多了。   谢迟刚咬了一口蟹黄烧麦,听她这么说,匆匆把余下的半个也掖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然后他擦擦手,站起身就往外去:“我这就过去,到紫宸殿再吃些好了。”   叶蝉:“……”   她心说你也不用这么急好吗?不过还是由着他去了。   谢迟到紫宸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数位宗亲正在外候见。众人见了他,都赶忙行礼,他还了一礼,接着就被宦官直接请进了殿。   谢迟穿过外殿,迈进内殿殿门,还没定睛,就先听到了孩子们的笑闹声。   他无奈地一喟,抬眼瞧去,原来是三位公主都在。她们也各自带了孩子进宫,一群孩子在殿里玩成一团。   德静公主朝他笑了笑:“太子殿下。”   “二姐。”谢迟颔首,然后依礼向皇帝行大礼贺年。磕头之后他正要起身,一个小娃娃欢天喜地地扑了上来:“父王您来啦!”   谢迟咣叽被压了回去,三位公主同时扑哧一笑,皇帝也笑出声,又硬板起脸:“元晖,快下来!让你父王起来!”   可是元晖想让父王背他,听到皇爷爷的声音便心有不甘地抬起头。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皇帝,就是不肯从谢迟背上下来。   谢迟:“……”   皇帝一哂,起身过去抱元晖:“听话,下来。”   元晖搂着谢迟的脖子不撒手。   “下来,皇爷爷抱你,行不行?”   元晖摇头。   “那皇爷爷让宫人带你找狮子玩去?”   元晖立刻撒了手。   谢迟于是心情复杂地起了身,悲愤于自己在儿子心里的地位还没狮子高。   之后的这大半日,孩子们都再也没露脸,全都跟狮子疯去了。   陪他们玩的狮子还是青团。青团现下两岁多了,已然长成了一只大狮子,不过脾气还是很好。谢迟来紫宸殿觐见的时候,偶尔能看到它趴在金瓦上打哈欠。   到了宫宴时,谢迟终于又见到了一群疯孩子。   宴席上,男眷女眷历来都是分开的。所以叶蝉参的是后宫的宴,六个孩子则全在谢迟这边。再有宫人看着,谢迟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费神盯着他们,弄得他一度十分嫉妒叶蝉。   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让她宫宴时也被闹一闹!   谢迟正这么瞎琢磨着,抬眼就见元晖元晨手拉着手直奔御案,还正愉快地说皇爷爷那儿的葡萄好吃。   “……站住!”谢迟开口喝他们的时候,元晨的小手已经够到了皇帝案头的果盘。   皇帝笑呵呵地拎了一串葡萄出来给他们,还挺高兴地跟谢迟说:“没事没事,让他们吃。”   “……”谢迟神色复杂,“父皇,不能这么惯着他们。”   皇帝一脸的不在意:“他们两个才四岁,急什么。你看元明元昕现在不都挺乖的?”   谢迟无言以对,只好自顾自地低头喝汤。宴席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时不时地有人上来敬酒。来敬酒的人,自然不会硬逼皇帝喝尽,太子是半君,大多数人也不敢惹。但谢逐和谢追一走上御阶,谢迟就知道自己完了。   果然,谢逐一马当先地把酒盅换成了酒碗,谢追在旁边嬉皮笑脸:“来,我们敬太子殿下一碗。”   谢迟哭笑不得,只能让宫人再拿个碗来。这厢酒刚满上,却见一命宦官匆匆忙忙地进了殿。   他神色慌张,奔进来时不住地打趔趄,自然引得不少人都看了过去。皇帝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然后他皱了皱眉,傅茂川赶忙示意歌姬舞姬都停下。   殿里骤然安静,那宦官哆哆嗦嗦地在御阶下一拜:“陛下圣安。臣、臣是东宫的人,擦洗含章殿殿梁时发现了些东西。事关重大,臣不敢不来禀……”   宫中各处大殿的殿顶都很高,房梁擦起来很麻烦,所以一般都是年末擦一次。年末又素来都是除夕擦,有辞旧迎新之意,算得个好兆头。   这个规矩大家都知道,但在殿梁上发现了什么,满座朝臣都想不出个所以然,连皇帝和谢迟也都没太听明白。父子两个相视一望,皇帝道:“呈上来。”   于是,便见那宦官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高捧着,躬着身子往御座走去。   所过之处,两旁尽是朝臣倒吸凉气的声音。   众人依稀可以看见,那是一只扎满银针的人偶。也就是说,有人在行巫蛊之事。   一时之间,每个人的心弦都绷紧了,接着便不约而同地在心下猜测,这巫蛊所咒之人是谁。   既是在东宫发现,那是诅咒太子的?还是诅咒皇孙的?   又或者……   最后一个猜测,几乎在每个人心里都冒了头,又被每个人冒着冷汗压了回去。   只消片刻,那宦官已走上九阶,与御座近在咫尺。傅茂川按规矩上前去接他捧着的东西,抬眸间却猛地打了个冷颤,扑通就跪下了:“陛下……”   皇帝面色微沉:“拿来。”   傅茂川又连忙爬起来,心惊肉跳地将手里的东西呈给皇帝。   短暂的安寂之后,人偶被一把掷在地上,人偶上字迹清晰的纸条遂即映入几人眼帘。   ——是陛下的八字?   九阶之上人倒不多,只有几位重臣。但一时之间,几道目光同时看向谢迟,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迟心下一惊,正要辩解,余光忽见皇帝身形一颤。   皇帝气血冲头,忍了一忍,还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谢迟悚然一惊:“父皇!”   他赶忙上前搀扶,身后,亏得谢追反应快,立时大喝:“何人构陷太子?必要查个明白才是!”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几位重臣旋即恍悟,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接着便有人慌忙叫宫人去传御医。   歌舞升平的除夕宫宴,就此乱了起来。皇帝被送回了紫宸殿,朝臣们虽想等在殿外看看陛下情形如何,却被御前宫人们不由分说地先劝出了宫。   在后宫参宴的女眷们,则是迟了一刻才听说消息。而且宫人们不敢多嘴,就先瞒住了巫蛊的事,只说陛下身体不适,今日早些散了。   叶蝉是被刘双领请进了偏殿,才得知始末。   她惊得浑身一冷,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唰地凝固了:“东宫?怎么会!”   “臣也不知道啊!”刘双领的眉头像是打了结,重重一叹,“现下陛下还没醒,殿下在紫宸殿守着。殿下说,孩子们都受了些惊,让您先回去哄哄他们,他大约要迟些才能回了。”   叶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语气还算平静,但实际上已心乱如麻。   巫蛊,诅咒天子。这在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大案。   西汉武帝时的那场巫蛊案折进去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还有几位公主,牵连进去的宫人、官员更人数上万。那几位公主和太子还都是汉武帝的亲生儿女呢,谢迟……   叶蝉用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会的。   然后,她便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回了东宫。几个孩子都受了惊吓,不过元明往后的读的书都还不多,不懂什么巫蛊不巫蛊的,受惊只是因为皇帝吐着血晕了过去。   她把他们搂进怀里,元昕抬起惨白的小脸,哽咽道:“皇爷爷……”   “皇爷爷没事,皇爷爷没事。”叶蝉拍着他的后背,“皇爷爷只是年纪大了,容易生病。御医帮他调养调养便好,你们别担心。”   元昕点点头,又摸着眼泪说:“我想去看皇爷爷……”   “现下御医在给你皇爷爷看病。等他醒了,母妃再带你们过去。”叶蝉不知自己是怎么如此冷静地把这番话说出来的。   她好像在用这话安慰自己,皇帝会没事,谢迟也会没事。   因为如若谢迟折在了这件事里,孩子们便也势必不能再去见皇帝了。   紫宸殿中,谢迟守在皇帝榻边,身上一股接一股泛着恶寒。   事情出在东宫,又是诅咒皇帝,疑点最大的自然是他。他之所以还能守在这里,不过是因为皇帝没醒,没人敢贸然对他这太子怎样。   但待得皇帝醒后,会如何做,他完全没底。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行宫时出的那桩事。那时是有人动了皇帝的药,咬死了是受他指使。好在皇帝不信,那宦官疯了之后,这条线断了,事情便被遮掩了下来,好像并没有闹出太多纷争。   但现下看来,他忽然觉得,那件事兴许只是一个铺垫。   也许背后想要他命的人,根本就没指望皇帝相信那次是他下的手。但是,如果下药在前、巫蛊在后,一次又一次的矛头都指向东宫,皇帝还会继续信任他吗?   他不知道。   他一时也想不出待得皇帝醒后,自己该如何辩白,只依稀觉得有一张弥天大网正兜头罩下,他已然来不及逃走,却又想不出该如何脱身。   古往今来,死在巫蛊上的人已太多了。这在宫中已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似乎谁沾上了,都只有一个死字等在前头。   他不想这样蒙冤死去。可眼下,紧绷的神经已令他顾不上自己。   他不得不去想,如若自己洗脱不了嫌隙,小蝉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西汉武帝时的那场巫蛊之祸,戾太子刘据的三子一女和三房妻妾全都死了。   虽然后来得以平反,但那又有什么用?   谢迟不觉间拳头紧握,他绝不能把家人赔在里面。 第162章   东宫,叶蝉哄好了孩子们,就让周志才带着人把各处的宫人全看住了。除却在近前服侍的人以外,其他人一概不许出屋,出入东宫更必须来她这里回话。   “让容氏闵氏吴氏她们,也都在自己屋里待着。”叶蝉道。   巫蛊不会凭空出现,又不可能是谢迟做的,那就只能是有人在陷害谢迟。现下东宫里的人,她一个都信不过。   宜春殿西北边的一方院子里,吴氏听闻东宫里出了巫蛊的人偶,顿时汗毛都立了起来。然后她鬼使神差地想到,很久之前她去见莺枝时,似乎看到过一个巫蛊模样的东西。   是莺枝?莺枝是太子妃的人,那是太子妃授意莺枝做了这样的事,还是莺枝栽赃太子?   吴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事离她太远了,她虽早在谢迟还不是太子时就已入了府,但几年下来,深宅大院里的那种勾心斗角,她几乎一样也没经历过。如今乍然见了巫蛊这么大的阴谋,吴氏除却慌神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如果是莺枝栽赃太子,那她便该把自己看到的告诉太子妃。可万一是太子妃授意的怎么办?太子妃会这么做,多半就是太子的意思,她跳出来,会不会反倒被灭口?   吴氏乱了阵脚,冒着冷汗在屋里踱着,连呼吸都在发虚。   宜春殿中,叶蝉在房中静静坐了片刻,终于一分分地冷静了下来。   她于是再度叫了周志才进来:“今晚你辛苦一些,安排好人,每两刻就四处巡视一圈,有私自溜出来的,不论是为什么,先押起来。”   东宫里现在显然有问题,那待得皇帝醒来,不论他信不信谢迟,这一干宫人大概都是要审一审的。她帮不上忙,但可以保证他们暂时不再和外界有什么联系,避免节外生枝。   周志才便应了下来,叶蝉又道:“让小厨房备膳……备个打卤面吧,吃着方便。让他们先把卤熬好,面挑易熟的,随时吃随时做。”   周志才对这个吩咐一时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又应了一声,就躬身退了下去。   叶蝉兀自坐在床上,深深地缓了一口气。   她不能慌。目下整个东宫、整个皇宫乃至整个朝堂都盯着谢迟,也盯着她这太子妃,她不能任由自己阵脚大乱。   就算明天灭顶之灾便要压到头上,她今天也要有条不紊地继续过日子。她要让孩子们在一个还算的安心和环境里,要让谢迟侍疾回来时有合口的东西可以吃。   她要让外人看到,东宫一切安稳,没有任何可以被解读为心虚的迹象。   定住了心神,叶蝉又去看了看孩子们,见孩子们确实都已安睡了,她便折回寝殿喝了盏安神茶,自己也昏昏睡去。   紫宸殿中,谢迟守着皇帝醒来,不知不觉便疲惫到脑中昏沉,可再昏沉也还是没有睡意。   皇帝醒来后,会如何呢?他虽然已想到了该说什么,可他还是想知道皇帝的想法。   他还信不信他?他还信不信他真的拿他当父亲敬着?   这些念头很固执,让他想个不停。他好像这时才突然明白了,谢逢为何会有那样无法消解的痛苦。   那是被心下当真敬重的长辈误解时,无法置之不理的委屈和不甘。   谢迟心惊胆寒,他甚至一度觉得紫宸殿里的炭火不足,所以冷得很。但扭头看了看,炭其实燃得很旺,地龙也明显向上散着热度,一点都不冷。   到了临近天明时,躺在面前的人终于动了一动。   谢迟猝然看去,皇帝虚弱地睁了眼,他于是还是有那么一刹那被喜悦压过了全部的恐惧。皇帝薄唇翕动:“水……”   “哦。”谢迟回神,连忙端起旁边小桌上的茶盏,转回身时,手上却不由一颤。   ——皇帝目光空洞地看着他,面上寻不到半分感情。   那种寒冰般的感觉顿时又包裹了全身,谢迟僵在那儿懵了一会儿,声音微栗:“父皇……”   “……谢迟?”皇帝蹙了蹙眉,重重一喟,“朕眼前昏得很,看不清楚。你陪朕待一会儿,若还缓不过来,就叫御医进来。”   谢迟心头一松,释然地松了口气:“诺。”   说着他赶紧将水端给皇帝。皇帝确实是看得不大清楚,手伸向茶盏时都略偏了一寸。   谢迟服侍着他喝了大半盏的水,他才示意他端开,然后气息一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父皇是……急火攻心,所以昏过去了。”谢迟说着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事不是儿臣做的,但还父皇彻查东宫。”   皇帝倚在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你怕旁人疑你,你解释不清?”   谢迟摇头,直言道:“儿臣怕父皇心存疑虑,所以……”   “朕不疑你。”皇帝轻笑了一声,“就凭一个宦官、一个人偶,就想挑唆着朕与太子生隙?这些人拿朕当什么了。听着,朕不会查你,你自己也姑且不要在东宫之中有什么大动作。过一阵子,待得此事淡去,你再把东宫收拾干净便可。”   谢迟一时感激不已,怔了片刻,才又理智道:“可若不查,那人偶……”   总得给朝臣们一个交代吧?   皇帝点了点头:“过两天,自会有人招供此事是废太子所为。只是藏的地方太偏,从前清理殿梁时也不曾发现。”   谢迟讶然,神情复杂地看了皇帝半晌,伏地下拜:“谢父皇不疑。”   “去吧,你回去歇着,免得孩子们不安。让御医进来。”皇帝缓缓道。   谢迟叩首应诺,接着便向外褪去。皇帝目光昏花地看着他告退的身影,直至他完全退了出去,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其实,不该这样妄下论断。可他真的老了,他自欺欺人地不愿多想那些肮脏的阴谋。   他逼着自己相信,这件事一定跟谢迟没有关系。   希望日后不要再闹出其他事情了。对他来说,就算现下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喜乐都是假的,他也愿意被这种虚假骗着,过完余生。   谢迟回到东宫,就直接去了宜春殿。   叶蝉虽然睡着,但睡得并不踏实,一听到有动静就醒了过来。   看见他的瞬间,她猛然松气:“回来了?怎么样?”   谢迟上了床,一把将她兜进怀里,一边吻着她,一边心有余悸地道:“没事了,父皇已醒了,也肯信我。他说会把此事推到废太子头上,让我赶紧回来,免得你们心里不安。”   叶蝉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定下了心神,现在被他圈在怀里,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放松过,眼下一根根神经都在明显地舒缓。   谢迟抚着她的后背,让自己也缓了一会儿,忽地听到她问:“饿不饿?我让小厨房备了面给你。”   谢迟一笑:“饿坏了,快让他们端来。”   叶蝉听言就立刻做起了身,吩咐青釉去小厨房提膳。说完之后她便又栽回了他怀里,接着就都是一派轻松的闲聊了。   她说孩子们都挺好的,虽然受了点惊,但睡得都还不错;她说迟些时候她也要去看看父皇,父皇毕竟年纪大了嘛,生病的时候一定希望家人都围在身边。   她还说,要给父皇也备些好吃的。   “不过要先问问御医,有什么忌口没有。”叶蝉倚在他胸口呢喃道,“估计辛辣是暂不能吃的,荤腥大概也要忌。我就先让小厨房备几样点心出来,别做得太甜就行。”   谢迟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笑,等她念叨完了,又问:“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得四下里都特别清净?有人来押人了吗?”   “啊!”叶蝉这才想起来,把自己先前做的安排都跟他说了一遍。   谢迟听完哑了哑,拍着她的后背又道:“不错不错,如今也是块老姜了!”   事关朝堂,作为女眷,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能阵脚不乱,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就挺好!   然而叶蝉对这个夸奖显然不满意,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谁老姜!”   “……”谢迟迎着她的怒容眯了眯眼,伸手刮她的鼻子,“说错了,是老叶。”   “咝——”叶蝉眼睛都瞪圆了,咬着牙盯了他两息,翻身就要下榻,叶蝉又赶忙将她搂回来:“我错了我错了,小知了,你永远都是小知了。”   “哼!”叶蝉短促地一哼,“你记着!你还比我大三岁呢,你要是嫌我老,那你更老!”   “不老不老不老不老……”谢迟赶忙念了一连串,说话间见青釉端着面进了门,才嗤笑着把她放开,“乖啊,我先吃饭!”   小厨房的陈进是个人精,一看太子妃三更半夜地让备打卤面,就知是给太子备的。太子妃这是怕太子近来事情会多,回了东宫也顾不上多吃东西,才选了打卤面这种吃的方便的来。   陈进于是把卤做得非常丰富,里头的素菜有黄瓜丁、胡萝卜丁、香菇片,荤的是精瘦的牛肉。吃下去既荤素皆有,也还算能顶饱,如果换做鸡肉可能就要差多了。   谢迟风卷残云地吃了两碗,舒心地吁了口气:“我去洗洗,也睡一会儿。宫人们就还先都在自己房里待着,别让出来。”   父皇不让他在东宫有大动作,是怕节外生枝。若要按照父皇现下的想法去办,他当下也确实什么都不做为好,就算要撤换宫人也最好缓上几天,现下必要做得一切平静。   可是把宫人们都看起来,大概还是可以的,朝臣们总也不至于追着问东宫的宫人最近为何都不见露脸。   然则半个时辰后,一本奏章送进了紫宸殿。   皇帝还病着,此时的奏章都应被御前宫人先行守着,待得皇帝身子好了再看。但来送奏章的是个东宫官,傅茂川怕是太子有事要禀,就先将人请了进去。   待得此人入了殿,皇帝很快就认出了他——是谢迟近来信重的卫成业。   皇帝于是命人将奏章呈了上来。   他刚醒来时眼神不济,经御医施针后缓过来不少,但读奏章仍旧有些吃力。   读着读着,皇帝的面容滞住。   他抬起眼眸,凌厉地睇着卫成业:“此话当真?”   卫成业跪在几步外,重重地叩了个头:“是,臣以性命担保,无一字虚言。”   皇帝的目光落回奏章上,忽而觉得这白纸黑字令他有些恍惚。   卫成业禀奏太子有不轨之心,日日在东宫之中诅咒君父,还授意他在朝中笼络人马,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这是个很说不准的词。身在朝中,总会有交好的同僚,身为太子也需要自己的势力。是正常的交集还是罪过,全在他一念之间。   可是诅咒君父……   皇帝沉了沉,复又看向卫成业:“朕听闻,太子对你不薄,私底下他叫你一声师兄。一众东宫官中,也属你最为春风得意。即便此事是真的,你为何要告诉朕?”   “是,太子待臣着实不薄,但是……”卫成业又重重磕头,面色悲愤,“这样的事令臣夜不能寐。况且,叫臣一声师兄的,也不止是太子,还有昔年的皇长子殿下……”   此话说出,皇帝的身形陡然一颤。   他无法自持,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是了……朕想起来了,你也是顾玉山的门生。”   “是,皇长子殿下仁善忠孝。臣虽得当今太子重用,也不敢愧对皇长子殿下!”卫成业义正辞严,言罢顿了一顿,又指天起誓,“臣所言字字属实!陛下叫御令卫一搜东宫便可辩虚实!若只有一个人偶,或可是旁人栽赃太子,但东宫之中——含章殿、博政殿、修德殿、宜春殿,处处可见诅咒圣上的人偶,若只为栽赃太子,谁能做得如此恶毒!这是为皇位所惑才会行的大不敬之事啊!”   皇帝的目光凝住。   他依旧想相信谢迟。在元晰和废太子先后殒命之后,谢迟宛如上苍照进他余生中的一缕光。他和他的太子妃、和他的孩子们时时让他觉得,活着还是有趣的,他活着也不全是为了天下。   可是卫成业的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他不禁觉得,或许也该查上一查。   他可以自欺欺人,但卫成业跳出来了。此事若是真的,若谢迟当真有另外一面,卫成业难逃一死。   他或可不在意一个东宫官的死活,但卫成业与阿迎交好。   皇帝的心绪百转千回,久久地拿不定主意。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能让他这样的事已不多了。   良久,他摆了摆手,让卫成业先退下。   卫成业又磕了个头,便退出了殿外。皇帝倚在软枕上怔怔地想着,忽而十分茫然。   如果谢迟在骗他,那便是为图谋皇位骗了他很久了。   他究竟犯过怎样天怒人怨的错,要让神佛一次次地这样对他?   皇帝疲乏不已地叹了口气,久违地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然后,他终于开了口:“来人。”   傅茂川赶忙应声进殿,在榻前欠身:“陛下。” 第163章   奉旨带着人搜东宫的是白康。白康早年和谢迟相熟,便差了个信得过的手下先一步赶了去,向谢迟禀明了这件事。   谢迟提心吊胆了一夜,原本刚刚睡去,又被叫了起来:“搜宫?!”   那御令卫拱手道:“是,听说方才是……卫成业卫大人进殿禀了什么,陛下便突然说要搜宫。”   卫成业?!   一种恐怖的猜测在谢迟心底犹如烟花般倏然炸开,他静了半晌,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御令卫告退后,谢迟站起身在殿中踱起了步子。叶蝉望了望他,但没吭声,唯恐打断他的思绪。   从昨晚开始,谢迟便意识到一张大网扑了下来,但他想不到卫成业也是其中的一环。   卫成业是东宫官,也是顾玉山的门生,现下在外人看来大约还是自己所器重的手下。这三重身份加在一起,他的分量与普通的宫人相比,自然是不一样的。   父皇醒来后说,仅凭一个宫人、一个人偶,他不会相信这些事。   而现在,他命御令卫来搜了宫。   ——说明他信了卫成业的话。   哪怕他只信了一分,也是开始着了对方的道了。想来东宫里并不止那一个人偶,卫成业敢说动父皇来搜,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让父皇搜到。   接下来,必定是严审宫人。   虽然御令卫有千般万般的手段让人招出实情,可如果宫人们所知的“实情”本就不对呢?   在皇帝的药中动手脚的那人,就很不对劲。   那次,他是靠着皇帝的信任侥幸逃过了一劫。但这一次,皇帝既然已经起疑了,单靠信任便是不行的。   谢迟脚下停了停,忽而有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昏暗中,面对着一个棋局。对手的模样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对手在紧盯着他的动作。   ……不对!   棋中高手,大概没有几个真正需要紧盯对方动作的。他们往往走完一步,便可推算出对方大约有什么路数可走。   他要做的是跳出对方能想到的路数。   谢迟复又思量起西汉武帝时的那桩巫蛊之祸。   史书中说,那场祸事里,刘据是蒙冤的。皇帝一次次地查他,他便等着皇帝去查,但最后还是百口莫辩。   宫外,端郡王府。   端郡王估摸着时间,想卫成业大概已出宫了,罕见地在晨起时就小酌了一盅酒。   啧,真是神清气爽……   现下大概还没有人能想到是他,不论是皇帝还是谢迟。   也决计没人会知道,东宫里的那些人,是他早在储位之争开始之前……大约是皇太孙谢元晰刚离世那会儿,就已经一步步布下的。   无论谁住进了东宫,都一样,他都可以把他们扳下去。   他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才能。只是,皇帝属意的储君,大概还会有不少才能之外的东西,投了皇帝所好。   所以他在先前的斗争里藏了拙,他想等着这个人冒出来,坐进东宫,再把他除掉。等这个最耀眼的劲敌没了,众人再度争起来的时候,就是他的好日子了。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这个人会是谢连,没想到谢连竟因为娈童的事兵败如山倒。   后来他又跟着庆郡王混了一阵,结果么,庆郡王大概是急昏了头了,竟去毒人家孩子。   唉……   端郡王自顾自地摇头叹息,想“藏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眼下,那些与谢迟交好的、交恶的宗亲,大约都会被怀疑上,真正最难怀疑到的,便是他这样与谢迟一起争过储,却在争储时都不曾惹人注意的人。   就让谢迟去个痛快吧。有卫成业这一剂猛药在,皇帝一定会有所动摇的。   皇帝说谢迟有皇长子的风姿,可谢迟怎么可能和皇长子在皇帝心里一较高下?   这个时候,他还能去赌皇帝的信任?   真是成也皇长子、败也皇长子。   端郡王悠悠地又饮了一盅酒,设想着谢迟此时坐以待毙的画面,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宫中,紫宸殿。   太子再来觐见的时候,所有御前宫人都发觉寝殿中的气氛已不像先前那么轻松了。   太子行大礼下拜,皇帝也没叫起,看了看他,只说:“你是为搜宫的事来的?”   “儿臣是为父皇起疑的事来的。至于搜宫一事,结果可想而知,儿臣并不好奇。”   皇帝目光微凝,静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布好了局害你,东宫之中一定会再搜出东西?”   谢迟没有作答,皇帝兀自点了点头:“朕也这样想过。”   “但父皇还是疑了儿臣。”谢迟抬头看向皇帝,“儿臣此番前来只有一句话想问父皇——若儿臣以死自证,父皇信不信儿臣?”   皇帝着实一惊:“……你说什么?!”   谢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若儿臣以死自证,父皇信不信儿臣?”   “你……”皇帝错愕不已地看着他,“你是太子!”   “儿臣是太子,但在儿臣眼里,父亲的信任比皇位重要。”谢迟说着,俯身下拜,“儿臣可以以死自证,只求父皇在儿臣死后彻查此案,抓出幕后主使,还儿臣一个清白!”   “谢迟!”皇帝惊怒交集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觉得他年轻气盛,此时是热血冲脑了。   谢迟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其实已经心乱如麻。   他知道的,现在父皇对他的怀疑,远没到那个份儿上,更没到赐死太子的地步。   可他不能任由着事情这样走下去。他按兵不动,就等同于由着对方推着父皇走,那么慢慢的,父皇就会对他怀疑渐深、失望渐深、恨意渐深,然后终有一天会情分耗尽,到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只好先飞来一刀,让父皇在对他起疑的同时,也怀疑他或许是被冤枉的。   为了自证清白,他甚至可以去死。   ——这样的力度,在日后也会让父皇多给他两分信任。在查清卫成业是怎么回事之后,这份信任可以帮助他让父皇相信这是真相,而非他颠倒黑白栽赃卫成业。   这一回,他确实在利用皇帝的信重。   因为对方拿来跟他对弈的,就是皇帝的信重。   皇帝凝睇着他静默了半晌:“朕并非只查你一人。卫成业那边,朕也会查,你不必如此。”   谢迟平静道:“儿臣承蒙皇恩才有今日,不愿背负着诅咒君父的罪名活着。”   “……你起来。”皇帝揉起了眉心,“朕这两日心力不济,你在这里陪着朕,哪儿也不要去。”   谢迟心底一松。   很好,皇帝在防着他寻死。   宫外,御令卫直奔卫府准备提审御令卫时,看见的便是卫成业被毒死在案前的尸体以及一封遗书。遗书中道若他身死,便是太子杀人灭口云云。   宫里,谢迟一壁平静地侍奉皇帝服药,一壁心中千回百转地想,自己该是算对了吧。对手想要栽赃他,一定会让卫成业死在他手里的。   那卫成业不妨死得再早一点。   端郡王府中,端郡王听到下人来禀,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他身边的宦官拱手道:“卫大人……死了。”   端郡王懵了半晌:“已经死了吗?!”   “……是。”那宦官道。   端郡王不禁身上发起虚来。   是他手下的人下手下早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御令卫开始查上卫成业、卫成业供出一些太子的罪状后,再下药毒杀他。   如此这般,疑点自会被抛到太子身上,皇帝会认为是太子心虚,所以杀了卫成业,断了这条线索。   但现在,却成了御令卫赶到卫府时卫成业已死。即便那封遗书也在,但事情却容易变味。   ——主要是,显得太操之过急了。   皇帝才刚差了人出去查,什么也没有查到,没有卫成业的半句供词。太子在此时要他的命,虽然也可以心虚作为解释,却未免显得太急、太傻、太用力过猛。   反倒会让人不信。   端郡王额上不禁生出汗来。他这一盘棋,最要紧的便是步步推进,一点点地使人信服,哪一颗子落早了都不行。   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端郡王眉头紧锁:“去,把于治给我叫回来,我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这……现下怕是叫不回来。”那宦官拱手,“御令卫围了卫府啊!”   端郡王倏然屏息,又迫着自己尽量平缓地将这口气吁了出来。   罢了,静观其变也好,目下到底还是他的胜算大。   巫蛊这样的大事,皇帝不可能没分寸地一味信任太子。   宫中,谢迟坐在皇帝榻边,和皇帝一并听了御令卫的禀奏。   那封遗书呈到面前时,谢迟清冷一笑:“儿臣大约两刻之前,才知父皇会查卫成业。”   皇帝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他身边的御令卫已经差出去了,若是谢迟所为,这下药的人怕是能日行千里。   他抬眼看向那御令卫:“笔迹查过了?”   御令卫拱手:“查过了,是卫大人亲笔。”   皇帝沉吟了会儿:“此事不可外传,你们御令卫先把卫成业的府邸守住。”   “诺。”那御令卫抱拳,皇帝便摆手让他退了出去。而后又是半晌的沉寂,接着,皇帝问谢迟:“你东宫的人,你查过吗?”   “儿臣查过。”谢迟颔首,“上次有人对父皇的药动了手脚,儿臣就彻查过东宫,但没查出什么端倪。而且……儿臣也着实没想到,会闹出巫蛊这样的事来。”   皇帝复又点点头:“朕会替你查上一查。”   谢迟苦笑:“但只怕和上次那宦官一样,从一开始就受人蒙骗,到了最后也咬死了就是儿臣所为。”   ——经了上次的事,皇帝在审过宫人后,或许也会同样的怀疑。但审过之后再生疑,和他先出言点出并不一样。   人,都是容易先入为主的。   “儿臣原也想审,但又迟迟不敢。”谢迟无奈地一喟,“早知会有这样的隐患,当时初入东宫时,纵使身边的人手不够,也不该把那些原本的宫人留下。”   当时东宫里的一切,都是皇帝为他安排的。   谢迟不动声色地抬眸一划,皇帝果真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怅然叹息,“是朕留了祸事给你。”   最终,东宫众人还是都被御令卫押走审了一番。在谢迟和叶蝉跟前侍奉了多年的几个深得信任,处境还好,其余众人几乎都被各样大刑轮番过了一遍。   几日之后的结果,果然如谢迟所料,审出的七八个知情的宫人都咬死了是他。用御令卫的话说,“看起来不像假的”。   而且他们的供词相互都对的上。若在别的案子上,这些供状就够给他们所供之人定罪了。但皇帝细细地读过一页页案卷后,却问审案的御令卫:“死了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那御令卫抱拳说:“那人姓孟,叫孟德兴……还没审到他时,他就先咬舌自尽了。臣等当时都没有防备,臣等失职。”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迟先前的话,皇帝立时就觉得,此人或许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正的真相的人。   可这人死了。从供状中看,其他几个都只觉得他是太子的人。   “查此人与宫内宫外的一切往来。”皇帝道。   御令卫拱手:“查了。但此人交际甚广,早年还做过往宫中倒卖衣料首饰的营生,许多宫人都认识他,要查清谁与巫蛊之事有牵连,也非易事。”   皇帝面色微沉。那御令卫迟疑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   皇帝抬眼,那御令卫斟酌着说:“臣等认为,也或许那一干宫人说的真是真话,这个孟德兴才是旁人推进来做障眼法的。”   他们实在不知皇帝为何会如此相信太子,但在他们看来,七八个对一个,供词又没有出入,自然是那七八个更可信。怎的皇帝就因为其中一个人而推翻了七八人的供词呢?   皇帝沉默不语,这些天,不知是否是因为病痛的关系,他自感脑中昏聩,心里一直在瞻前顾后。   他想信任谢迟,又觉得好像不该相信他。他的想法总是在变,尤其在午夜梦回之时,他总会顾虑,如果他这样做错了呢?如果他那样做错了呢?   如果谢迟在骗他呢?如果那日所谓的以死自证,只是为了博得他的信任呢?   现下这个御令卫的话,又一次把他的这种顾虑捅了出来。   他忽而觉得烦乱不堪。他已在皇位上坐了多年,清楚在这种瞻前顾后中是办不成任何事的。   更可怕的是,这种疑虑极有可能在事情查明后也会继续搅扰着他。让他不相信谢迟、不相信御令卫,不相信任何人。   这样,纵使查明了结果,又有什么意义?他若变成一个多疑的天子,满朝都会祸事不断。   他必须遏制住这种情形。他要让自己先做出一个选择,要让自己在心里拿准一个是非,然后再条理清晰地细查下去,而不是不停地被旁人左右。   于是殿中安寂半晌后,皇帝道:“傅茂川,传太子来。”   傅茂川领命而去。彼时谢迟就在偏殿歇着,不过片刻就到了。   他端正一揖,皇帝静静地看向他:“东宫宫人的供状,朕看到了,朕现下不知该信谁。”   谢迟一愣。   皇帝漠然续说:“朕查下去,或许能证明你的清白,也或许会让你再洗不清。”   谢迟怔然,诡异地意识到,皇帝仿佛意有所指地想要逼他说什么。   他顿时浑身一阵酥麻,一边觉得费解,想不出自己走错了哪一步,竟让皇帝突然起了杀心,一边又不得不把几日前的那句话再度说出来:“儿臣愿以死自证。”   皇帝点了点头,遂向傅茂川道:“去备鸩酒。”   “……父皇?”谢迟愕住。   他知道这回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皇帝,因为他利用了皇帝的信重。而且,他抢先一步杀了卫成业。   可他毕竟已身在这个位子上,日后又要承继大统。坐拥天下之时,他总不可能仅凭一腔赤诚面对满朝风云。   况且在此事上,他虽然愧对良心,但到底还对得起这件事。他没有颠倒黑白,只是想求自保,不想任人宰割。   怎么,报应来得如此严厉吗?   谢迟脑中嗡鸣着,一只酒盅已然呈到了他面前。   他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   旁边的御令卫都懵住了,他先前也听说了太子要以死自证的事……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真要拿赐死太子来验是非啊?!   接着,便见太子一把攥住那酒盅,决绝地一饮而尽。   那御令卫倒吸了口凉气,皇帝眼底一颤,傅茂川垂眸不言。   谢迟咣地将酒盅放回那檀木托盘上,面容紧绷,等着剧痛袭来。 第164章   鸩酒用的大概是上好的美酒,谢迟能清晰地感受到琼浆过喉时溢起的那股酒香。   然后他克制着情绪,抬眸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   谢迟哑了哑:“小蝉不知道这件事,还请父皇……”   “朕会照顾好你的妻儿,会立元昕为太孙。”皇帝言简意赅道。   谢迟点了点头:“多谢父皇。”   皇帝忽地问他:“你恨不恨朕?”   谢迟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头脑中涌起一阵晕眩。   他于是扶了扶额头,抑制着不适,摇头道:“这么多疑点直指儿臣,换作谁都照样会怀疑的。”但同时,他也禁不住地在想,如果他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帝会不会即使怀疑,也能对他更仁慈一点儿?   接着他又道:“何况父皇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儿臣的父亲。”   皇帝默然不言,谢迟头眼昏花的感觉逐渐加重,终于身上酸软地栽倒下去。傅茂川伸手扶了他一把,皇帝则淡漠地摆了摆手:“扶太子去侧殿。”   “父皇……”谢迟眼前的一切已然都化作虚影,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切着齿又说了一句,“求您彻查凶手,求您照顾好小蝉和孩子们……”   皇帝没有回应,他也再没有气力撑着多等了。傅茂川招手叫来了两个小宦官,无声地将他扶了出去。   那进宫禀话却冷不丁目睹太子被赐死的御令卫看得整个人都僵了,皇帝抬眼瞅了瞅,一声咳嗽:“你看见什么了?”   “……”那御令卫毛骨悚然,赶忙抱拳道,“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退下吧。”   侧殿,谢迟浑浑噩噩地睡着,浑身无力,神志也混乱一片。   他睡得不踏实,于是觉得自己大概并不是在睡,而是正往黄泉走。他在混乱中看见小蝉、看见孩子们、看见爷爷奶奶,也看见父亲,看见皇帝。   小蝉一点都不知道他会被赐死,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乍然听到这事,她一定很难过。   谢迟感觉一颗心被紧紧揪住。   是他,是他先拿以死自证去赌的。他以为这场赌他必赢,可是他赌输了。   傅茂川把那盅酒端给他的时候,他脑子里都是蒙的,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就是这酒他不得不喝。   这酒,能证明他的清白,他多怕自己有几分迟疑,就会让皇帝再生疑惑。   他越是干脆地喝下去,皇帝就越会信他。皇帝越信他,小蝉和孩子们便越安全。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争这个皇位,但他要这个暗处的对手,死无葬身之地!   强烈的恨意在梦境中碰撞,谢迟在一刹那间突然醒来。眼前复又昏花了一阵,接着,并不陌生的侧殿场景映入眼帘。   “?”谢迟滞住,周身紧绷地看着四周。殿门口的一名宦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到寝殿去禀话。   片刻工夫,皇帝进了殿。   谢迟脑子里还一阵阵地晕着,看见皇帝霎时一愕:“父皇?您怎么也……”   “死了”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噎了回去。   皇帝驻足瞧了瞧他,复又提步,一直走到床边坐下。   谢迟依旧一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皇帝盯着地面,一语不发地过了半晌,沉沉叹息:“你说朕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亲。”他顿了一顿,“朕确实首先是皇帝,但朕也一直在尽力做个好父亲。”   即便他的三个儿子是都没留住,可没有哪一个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就算此事真是你所为,朕也不会杀你。”皇帝说着,苦笑着看了看他,“你倒是死得很决绝。”   谢迟哑然,转而失措。   自事发去,他就在担心皇帝不信任他,到头来,却是他对皇帝信任不够?   皇帝却先了一步道:“罢了,也怪朕对你生了疑,才把你逼到了这一步。”   然后两个人各自沉默,心里皆五味杂陈。气氛因此而变得有些尴尬,良久之后,皇帝又说:“这回是朕对不住你。”   “……父皇不必自责。”谢迟摇了摇头,“指向儿臣的疑点着实太多了。而且……”   皇帝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他笑了笑:“儿臣饮下那盅酒时,也曾想过,若儿臣是父皇亲生,父皇会不会待儿臣仁慈一点儿。”   彼时他觉得,若他是个真正的皇子,皇帝或许不会这样干脆地任由他死去。   那个念头令他冷到极致。现在他却知道了,皇帝对他,也是并没有那么狠的。   同样的事放在旁的皇子身上,大概也就是做到这个份儿上。   他心中已完全释然。   皇帝凝视了他半晌,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便只能笑道:“那你歇着,那迷药的药劲儿也不小,你歇好了再回去。”   “诺。”谢迟颔首,皇帝又说:“明日起,这案子交给你查。你在朕这里已清白了,但在天下人面前,这清白你要自己挣回来。”   谢迟复又应下,皇帝点了点头,便起身回了寝殿。   待得皇帝离开,谢迟重重地栽回床上。   ——这药劲儿,真的好足!   他现在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水。   东宫里,叶蝉只觉谢迟这天回来的格外晚。她于是以为皇帝的身子又不好了,在他回来时紧张得不行:“父皇怎么了?”   “……没事,父皇挺好的。”谢迟一哂,“倒是你夫君我,今天死了一回。”   “说什么呢!”叶蝉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不吉利,赶紧呸掉。”   “是真的。”谢迟笑笑,亲了她一口,“我真以为自己要赴黄泉了,想了你和孩子们半天。”   “……?”叶蝉满目不明地望着他,发现他好像真不似说笑。想要追问吧,他却伸着懒腰往屋里走去:“饿了,先吃饭。”   这些日子,为了能随时赶去紫宸殿侍疾,他几乎顿顿都是吃碗面了事。这么吃快倒是快,不讲究也是真不讲究,所以叶蝉看他端碗吃着,就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塞酱牛肉、盐水鸭、白切鸡,指望着他能多吃点。   谢迟便一边吃面一边看一双筷子不停地伸过来送肉,他心里好笑,面上倒还是老老实实地都吃了,吃完了一放下碗才发现:“你这是给我塞了多少……?”   桌上的酱牛肉盐水鸭白切鸡都少了大半盘。   “你又没觉得撑,说明能吃得下嘛。”叶蝉啧嘴道。   也说明先前时常没吃饱!   然后她又追问:“死了一回到底怎么回事?”   谢迟吁了口气,这才把在紫宸殿的经过都跟她说了。叶蝉听到面色惨白,连呼吸都停了会儿,觉得憋闷才猛吁了一口:“这么惊险?!”   谢迟点点头:“不过还好,话都说开了。而且经了这一道,我倒觉得……父皇比我所知的更在意我。”   接下来,便是彻查整个案子了。   孟德兴那边断了线,谢迟只能努力从余下的宫人口中问出线索,再顺着查下去。这样查案难度颇大,但他如今是非闹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对方可想要他的命!   他于是见到了莺枝,看着莺枝当面都敢说自己是在为他办事。   他便平静地告诉莺枝:“你被孟德兴骗了。这样要紧的差事,我自是该交给刘双领去办,孟德兴在东宫算什么?”   “不、不可能……”莺枝不可置信地摇头,继而撕心裂肺地向他嚷了起来,“我是为殿下办事才落到的今天的地步!殿下你不能这样对我!”   谢迟没有理她,指了指说上的那一堆人偶:“哪些是你做的,给我指出来。”   “殿下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莺枝连连摇头,历经重刑已然消瘦的面孔看起来颇有些可怖。   东宫之中,吴氏在听闻这案子落到了谢迟手里时,终于决定将自己所见告诉太子妃了。   她想,皇帝能将此案交给太子,大概就能说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清白的了吧。那她将事情说了,或许两位殿下能记得她的好呢?她也希望自己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儿。   她于是便走进了宜春殿,告诉叶蝉,自己在莺枝房里看见过那巫蛊的人偶。   “莺枝?”叶蝉愣了愣,“你瞧清了?”   “……没瞧清。只看到一只人偶的胳膊,不过布下隐约可见好些银针,该是人偶上的。”吴氏瑟瑟缩缩地说。   叶蝉点了点头,想莺枝已经被押走了,吴氏来说的这些,大抵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还瞧见了什么?你仔细想想。”   “……”吴氏苦恼地细想起来,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便只又说,“真没了,臣妾只记得,那做人偶的料子,好像特别好……”   叶蝉微怔:“特别好?”   “是,臣妾那里都少见那样的料子,所以一眼就瞧出来了。”吴氏说着比划了起来,“银白色的,看着特别厚重,从光泽看,一眼就能看出是上乘的东西。还有提花……但人偶的胳膊就那么一丁点儿宽,也瞧不出是什么花。”   银白色的,有提花。   叶蝉想了想,将减兰唤了进来:“去库里,把那几匹蜀锦各剪一角来,给孺子瞧瞧。”   她这么说着,心下却觉得不可能。   ——做个巫蛊的人偶而已,用难得一见的蜀锦,也太奢侈了吧?!   再者,人偶现下都被御令卫搜了去,若真有这么一个,他们应该也看到了啊。 第165章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减兰便把叶蝉说的几样蜀锦都剪了一角送进了殿来。   叶蝉让吴氏瞧,吴氏左看右看,先后看到两块说觉得像,再细看又说似乎也不像。   她锁着眉头道:“臣妾当时也就晃了那么一眼,根本没往巫蛊那儿想,也没细瞧。而且,这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现下也确实记不太清。”   叶蝉点了点头,便不再追问她。她让减兰取了些银两赏给吴氏,然后就让她走了。   减兰将吴氏送出门,折回来之后蹙眉道:“您何必还赏她银子?给了她,她也是去补贴那个不争气的娘家!”   “她要补贴娘家,是她的事。但她帮了忙,我这儿给些赏,是该有的礼数。”叶蝉边说边捏着那两块吴氏说可能是的布料看了起来,越看越纳闷,莺枝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好的料子做巫蛊呢?   她这里好料子从来不缺,但这么上等的蜀锦,都还是拿来做宫宴时要用的要紧礼服。若有散碎布头剩下,也多会是做一些荷包、香囊一类的东西,平日里用得着,不浪费。   好料子要用在刀刃上啊!   不过虽然想不明白,叶蝉还是在谢迟回来时,把这事跟他说了说。谢迟急着吃完再去看看皇帝,风卷残云地吃着这些天来的不知第多少碗面,叶蝉便等他吃完才说起这事,谢迟听得一愣:“蜀锦?”   叶蝉点点头,就叫减兰把那两块料子又拿了过来。两块料子一块是银底白纹、一块是白底银纹,乍看之下是挺像。   “吴氏说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料子特别好,我就想起蜀锦了。”叶蝉说着指了指两块衣料,“这两种都是去年刚贡进来的,我这儿总共也就各两匹,我让尚工局拿白底的这个做了件大袖衫,银底这个叫人送了一匹给奶奶。”   她还记得当时是周志才亲自去的,周志才回来后告诉她说,奶奶见了这料子就笑个不停,很是喜欢,却说不舍得用。   “……可是御令卫把东宫都搜遍了,可没见到这么讲究的人偶。”谢迟道。   那些人偶大多是粗布的,比较好的也不过是细棉布一类,要是有个蜀锦的,那绝对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也纳闷这个。”叶蝉一吁气,“不过我觉得,或许还是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查一查?这些蜀锦总共也没送进来多少,各处如果有,那都是宫里赏下去的,每一匹都有档可查。”   这个确实是这样。   不管是宫中还是府中,赏赐往来都有很细的档。就算赏到各府后,在偶尔有个转赠,那也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谢迟迟疑着点了点头,心下却在思量先如何印证一下这事。   这批蜀锦他清楚,除却东宫和后宫之外,父皇还赏了十多位宗亲和朝臣,这一查起来牵涉就大了。吴氏又说她没看清楚,那万一她弄错了,万一跟这蜀锦压根没关系呢?他这么查下去,不仅会闹得洛安鸡犬不宁,还有可能成了一种误导,搞得这料子更加难办。   谢迟想了想,便道:“这两块料子我先拿走了。”   叶蝉点点头:“拿走吧。若要多的,库里还有。”   反正这可能是做过巫蛊人偶的料子,她也不打算再用了,晦气!   谢迟就拿着料子走了,第二天再到诏狱的时候,他也没跟莺枝说自己听说了什么,拿着那两块料子张口就问:“你用哪块料子做过人偶?”   莺枝经过数日的严刑,此时已虚弱得很。听到有人问话,目光过了半天在聚集到料子上,然则下一瞬,谢迟清楚地看到她眼底一颤。   ——露了这个马脚,莺枝想不承认都晚了。   谢迟清冷一笑:“自己说吧,这人偶藏哪儿了?料子是谁给你的?”   莺枝知道瞒不住,没让谢迟和御令卫多费工夫,就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她说,这料子是孟德兴给她的。孟德兴送这些罕见的蜀锦给她,让她相信了他是太子的人。不过孟德兴当时随口提了一句,叫她想法子卖出去换钱用,她没注意。   于是她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就拿这上好的料子做了第一个人偶。然而拿给孟德兴看的时候,孟德兴急了,让她赶紧拿去烧了,不许拿这样的料子再做。又叮嘱她不许拿那料子做衣服,只能卖了换钱,免得给太子殿下招祸。   莺枝听了孟德兴的话便怕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人偶烧成了灰。那匹料子,她让出宫采买的宦官捎了出去,换了好几十两银子。   所以御令卫搜东宫的时候,没有找到那人偶。   孟德兴手里又怎么会有蜀锦?这事谢迟知道从莺枝嘴里问不出来,莺枝到现在都不肯相信这一切不是他安排的。   谢迟于是请旨调了关于这蜀锦的所有的档,然后差了人出去,挨家挨户地查。   有两位亲王妃把料子送给了别人,就按着档上的记载一户户接着往下查去。还有几个府说做了衣服,那得拿出衣服来看一眼。   还有一个府说没动过,但开库之后发现料子少了半匹,府里的人解释不清楚,审了审下人,有宦官招供说是偷出去给卖了,叫人啼笑皆非。   最后,端郡王府就这么浮了上来。   端郡王毕竟也是在储位之争中一直混到了最后的人,虽然不算太起眼,但皇帝眼里也有了这号人。谢迟记得,端郡王有一阵子和庆郡王交好来着,不过庆郡王毒害元昕的事没牵连到他,他这郡王也就安安稳稳地当到了现在。   谢迟带着御令卫进端郡王府押人的时候,跟端郡王碰了个照面。   端郡王面色铁青,盯了他好一会儿,发出了一声冷笑:“太子殿下气势很足啊!”   谢迟没做理会,只吩咐随来的御令卫道:“把他先押起来,先审他身边伺候的人。”   御令卫一应,二话不说就把人都押出了府,端郡王府也暂时给围了,女眷们都不许近出。   一行人被押进了诏狱,审问就有条不紊地进行了起来。御令卫审案有方,自不会一直盯着一块料子问,而是追问起了有没有人认识孟德兴?孟德兴是不是常与端郡王有交集?还有,端郡王是不是和卫成业走动过?   端郡王身边的下人不少,不会人人都嘴紧。有一个开了口,其他就全都招了。   这番审讯一直持续到了二月末,二月末时,大多数线索都串在了一起,谢迟终于有了十足的理由,提审端郡王。   彼时端郡王已被关了一个多月,心知这事已有定数。但见了谢迟,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他被缚在木架上,瞪着谢迟怒骂:“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来问我的话!”   类似这样明里暗里的不屑,谢迟这么多年来,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于是只抬了抬眼皮:“我是当朝太子,你说我是什么身份?”   “呵——”端郡王蔑然而笑,“你也不过是比别人善钻营而已!若非你一味地投陛下所好,这太子何轮得到你来做!”   谢迟摇着头,坐到一步外的椅子上:“你这么说,就很没意思了。这一整场的算计,你该是都谋划的很好,能一步步击碎父皇对我的信任。但你为什么败了,这一个多月,你没想过么?”   “你杀了卫成业!因为你杀了卫成业!”端郡王怒不可遏。   谢迟凝睇着他,复又摇头:“卫成业算个什么?根本不值一提。”   端郡王真正没料到的,是在巫蛊案发后,他和皇帝之间还能维持信任。   但这些话,此时和端郡王多说也没用了。谢迟轻声一叹,叫了御令卫进来:“审吧,尤其是卫成业的事,给我审清楚。”   他一定要知道卫成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不仅与皇长子有关,还与顾玉山有关。   从卫成业进紫宸殿禀话之后,顾玉山就一直称病不出,这一个多月来,谢迟都没有见到他。   谢迟自问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一路走来虽遇上了不少恶人,但总归还是帮着他的人多。可帮他的人也有所不同,有的算是好兄弟——比如白康,再比如谢逢他们;有的算是莫逆之交——比如现下远在千里之外的张子适。   能说得上对他“有恩”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父皇,一个是老师。   卫成业的事不查清楚,顾玉山日后也会名声有亏。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谢迟不愿让他留下这样的遗憾。   又过了三天,御令卫将端郡王的供状送进了东宫。   端郡王招供了自己的一切安排,谢迟有些心惊,因为他说这一切是从皇太孙元晰死时就已经开始布局的。   就连卫成业,端郡王也是早早地就盯上了他。他利用了卫成业的迂腐,在谢迟入主东宫后与卫成业长谈了一夜,之后卫成业才写就了那篇文采斐然的文章。   ——那篇让许多学子都称赞的卫成业的名士胸怀,其实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步,为的便是让卫成业突然改变看法看起来合理,然后再进入东宫为官。   这一切,顾玉山自然不知道。   端郡王也招出了自己布局毒害卫成业、继而栽赃太子的事,但至于最后是谁下的手,供状里写得很模糊。谢迟猜端郡王在狱中应该也是咬死了自己没有下手的,但御令卫心里有数,不会多提。   谁让他当日差去先一步下毒的人是白康呢?白康领了搜东宫、搜卫府的旨意,到了东宫就把这些始末全都告诉了他。他于是让白康先一步出了宫,赶在其他御令卫到达卫府之前,早早地要了卫成业的命。   这件事,就让他烂在肚子里吧。他原也想过,在事情了结之后或许可以向父皇坦白。可父皇的年纪终究大了,让他少一些心事也好。   谢迟说不清那杯“鸩酒”有没有让自己心里添了那么一丝丝隔阂,但他想,纵使是有,他还是希望父皇能安度晚年。   于是这份供状在半个时辰后送到了皇帝案头,皇帝一言不发地看完,提笔写了朱批。   欺君、构陷太子、行巫蛊之事,端郡王被处以车裂。   除此之外,满门赐死。   傅茂川捧着这写了这朱批的供状送出去,心下直是慨叹,洛安城里又多了一处凶宅。   皇帝撂下笔,倚到了椅背上:“朕这几天,身子没大碍了。”   谢迟颔首:“儿臣看了脉案,也松了口气。”   皇帝笑了笑:“晚上让孩子们过来待一会儿,朕想他们了。这些日子没有他们在耳边闹,总觉得殿里清静得发闷。”   谢迟应了声是,皇帝沉吟了会儿,又说:“今年早些去郢山吧。那里景致好,住着也舒服些,朕想歇歇。奏章和平日避暑时一样,让宫人每日送两趟,朕若来不及看,你就帮朕一起看。”   “好。”谢迟点着头,心里一阵酸楚。   他发觉,经了这一回的事,父皇似乎又老了不少。   这种事,不能再有了。再有一回,只怕华佗在世都保不了父皇的命。   东宫里,叶蝉也这么想。于是一听说青釉她们要回来,她便琢磨起了这回要怎么在东宫里重新立立规矩。   前阵子东宫里的宫人都被押去了诏狱,有问题的自然都死尽了 ,没问题的也平白搭上了不少。那会儿尚宫局临时调了不少宫人来侍奉东宫服侍,如今事情过去,叶蝉打算把这些人都退回去,要尚宫局换刚进宫的人进来。   刚进宫的对差事生疏,可以慢慢教;在宫里资历深人脉广的,出了问题麻烦就太多了。   但对于青釉、周志才这拨老人,叶蝉还是打算继续用。她对他们知根知底,原就也是信得过他们的。目下他们又都在诏狱走了一遭,虽然没像别人那样受尽严刑,但也都经了拷问、都被查了个底儿掉,能被御令卫客客气气地送回来,也足以证明他们绝对没有一丁点儿问题了。   叶蝉于是让人好好收拾了他们的屋子,打算让他们回来后都先好好养养身子。然后,她得跟青釉一起商量个辙,在新进来的那一批面前好好立个威,免得日后再有人打什么主意。   而在东宫东侧的一方院子里,孩子们也都聚到了一起,元显跟他们商量说,咱让奶娘都回家去,你们看行不行?   “啊?”元晨头一个表示了不乐意,皱着小眉头看大哥,“为什么啊?”   “你们看,像是这回的事情,奶娘们也跟着遭罪,是不是?”元显说着摊手,“而且,你们发现没有,父王母妃身边的宫人都直接听他们的,咱们身边的人呢?听了吩咐先看奶娘的意思。”   宫人们难免觉得,奶娘能管着他们。因为奶娘确实也对他们都不错的缘故,元显先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但这回的事让他警醒了些,他有些担心,如果奶娘们有个异心呢?她们绕过他们和宫人勾结的话,他们会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元显这么一说,元晋也被点醒了。他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反正放她们出宫去,母妃也不会亏待她们。若日后我们想见她们,也还是可以召进宫来见见嘛!”   二人又看向剩下四个,元明元昕先后点了头,表示自己长大了,有没有奶娘不打紧,可以让她们回去。   元晖元晨年纪还小些,都有点不情愿。但见三哥四哥也点了头,便不好说什么了。   元晖迟疑着点头道:“那好吧……反正还有别的宫人照顾我们,不要紧的。”   元晨随之点点头:“行,那大哥去跟母妃说?”   “嗯……”元显用胳膊肘碰了碰元晋,想让元晋去说。他怕母妃觉得他主意太大,但元晋是母妃带大的嘛,更亲近一些。   可他还没开口,元晋就瞪着眼睛驳了回去:“你提的,你自己去!母妃不会说你的好吗?母妃可喜欢你了!”   被弟弟快语如珠地嫌弃了一通的元显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母妃,叶蝉听他斟字酌句地说完主意,惊喜得搂过他就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元显十分别扭地抹了抹额头,紧皱着眉抗议道,“母妃,我都十一岁了,您别这样!”   “好好好,是母妃不对啊,母妃不对。”叶蝉一边哄他一边心声感慨。   再过个几年,就该给元显元晋选亲了呢。 第166章   两天之后,谢迟先登门向爷爷奶奶报了平安,又去顾府看望顾玉山。   这一登门他才知道,顾玉山是真的病了一场,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和皇帝一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谢迟进入府门时听闻顾玉山在卧床静养,便没让人进去通禀,自己先去向卫秀菀问了声安,然后直接去了顾玉山的卧房。   彼时顾玉山正在床上怔着神,冷不丁地见他进来,愣了一愣,先是想起来,接着又矛盾地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盖住了脸。   “……”谢迟哑笑,“老师?”   顾玉山最初没有回应,他拉过椅子坐到了床边,才听到顾玉山瓮声瓮气地道:“殿下请回,老夫实在……实在没脸见殿下。”   “老师这是干什么。”谢迟投到顾玉山门下的时日也久了,十分清楚顾玉山的才学没的说,但就是面子薄脾气倔。这两样加起来,他有时便跟个小孩子似的,让人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谢迟于是戳了戳他的被子:“老师,卫成业的事您别自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都有个走眼的时候。再说,您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他变了性子、又成心来骗您,这都不好提前防备的。”   顾玉山就又不吭气了。   这一回,他确实是让卫成业给气着了,也确实主要是气自己。事发之前,他完全没觉得卫成业有什么问题,事发之后他一下就懵了,接着便觉自己怎么这么蠢?   一个十几年未见的门生,品性想法变成什么样确实都不好说,他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信了呢?!   顾玉山觉得自己阴沟里翻船,丢了大人了!   谢迟又接着劝他:“您看,您是当朝名士,是行事坦荡惯了的人。那些小人之思,您怎么想得到呢?就跟我到现在也不懂谢连为何娈童一样。”   他说罢又扯了扯他的被角,发觉顾玉山在里面拽着,不由啧嘴:“您出来,咱好好说说话行不行?我东宫还离不开您呢,您不能一直闷在被子里啊!”   “……”顾玉山闷了闷,长长地吁出一口郁气,“这回的事,连薛成那老儿都写文章笑话我,我没脸给殿下当老师了。待我病好,我会给殿下另择个良师,禀给陛下。”   “?!”谢迟脑中一懵,先是想说老师您这么赌气可过分了啊!接着又听出来,好像并不只是赌气。   顾玉山是认真的。   他们读书人本就有个“圈子”,圈子中有分不少派系。派系中有的是敌、有的是友、也有的亦敌亦友。薛成和顾玉山,大概就是亦敌亦友的那一种。   敌的这一面呢,是他们俩轮着当太傅,有的政见也不太一样,昔年抨击对方的文章谢迟都看过不少。   但友的那一面,谢迟也见识过。薛成昔年差张子适去顾府当过说客,想请顾玉山出山收自己当门生。虽然这多半是因为薛成当初在找人辅佐废太子吧,但也可见顾玉山的才学,薛成也是认可的。   所以,这俩人是神交了很多年,也掐了很多年。现下顾玉山让薛成笑话了一通,就给气坏了。   那谢迟能怎么办?他只能哄顾玉山呗!   “老师您跟他计较干什么!您当了两回太傅了,单这一条,他就比不过您!”   “再说,如今天下名士,还是您排第一他排第二啊!”   “他这辈子是比不过您了,您让他图图口舌之快,能怎么着?”   “……”   与此同时,东宫里头,叶蝉也跟青釉商量过了如何整肃规矩。青釉在诏狱里受的苦不多,只是身子有些虚,歇了两天就躺不住了,宁可起来当值。   听叶蝉说这事,青釉一下子就有了数,她想了想,道:“新调进来的宫女宦官奴婢都见过了,基本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刚刚进宫。这样的,大多都还没什么心计,只是容易心气儿高,想立规矩不难,殿下放心吧。”   叶蝉点了点头:“该罚的时候你们就罚,但有个分寸,别随随便便就给弄死弄残了。”   经了巫蛊的那一茬,叶蝉的心硬了不少。从前那么些年,她都不喜欢打打罚罚的那些事,觉得大家能和气相处最好。现下看来,宫里跟府里真不能用同一套的想法,把规矩立严才是首要的,不然人家指不定怎么往死里欺负你。   然后她又说:“我琢磨着,想请嫂嫂进来帮帮忙,你看呢?”   嫂嫂?   青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的不是叶正的妻子,而是前太子妃崔氏。   青釉思量着点头:“奴婢觉得行。太子妃召命妇进东宫帮一帮忙,本就是和规矩的,您不必有什么顾虑。”   叶蝉便将崔氏请了进来,她原以为崔氏一定会带着宜翁主,然而并没有。   崔氏跟她说:“妾身觉得,宫里的事,离她远些也好。再说东宫这地方……”   她苦笑着噤声,叶蝉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对于东宫里这点事儿,崔氏着实是了如指掌。当晚,她就跟叶蝉一起翻了翻新调来的宫人的典籍,注意到宫女们都年轻,便跟叶蝉说,想住得离孩子们近一些。   “孩子们?”叶蝉微怔,继而讶然恍悟,“你是怕她们想飞上枝头,所以……”   她也想过这个,但她想的是,可能会有“志向远大”的宫女打谢迟的主意。   崔氏轻笑:“殿下专宠,谁不知道?再说太子只有一个,身份又尊贵,想凑到跟前不是那么容易的。皇孙们就不一样了,七八岁的、十一二岁的,都已到了对这些事好奇的年纪。若能挨上他们,再碰上个心慈手软的太子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不一生荣华都有了?”   ——这种事,崔氏亲眼见过,不过不是发生在元晰身上,是在进来给元晰伴读的宗亲的身上。   当时二王三王各有异动,陛下就召了一批宗亲进来给元晰伴读。他们名为伴读,实为质子,有不少都比元晰大好多。于是就有小宫女动了心思,日日对这些皇亲国戚嘘寒问暖的,后来她出来罚了一批人,才压住这个风气。   于是当晚,崔氏就住到了离孩子们很近的宫室里去。孩子们对她有点好奇,就都跑过去看她。   崔氏见到他们就笑了:“元显元晋都这么大了?再过几年,采选的时候就要为你们留意了。”   元显元晋都对她有印象,心里更是一直想着元晰哥哥。可是被她这么一打岔,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元显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阿宜还好吗……”   “好着呢。”崔氏噙着笑点点头,接着又道,“你们吃宵夜没有?要不要在伯母这儿一起用?”   元显元晋不想给她添麻烦,但架不住元晨先一步鼓着掌蹦蹦跳跳地说好,崔氏就叫宫人去端了宵夜进来。她这里的宵夜自然是按她的口味备的,孩子们要一起吃,也只能临时多端一些进来,来不及重新做。   一群男孩子于是吃玫瑰糯米饼吃得满口花香,那味道倒不腻,但是萦绕不散。想吃点别的冲淡一下这个味道吧?另一道宵夜是茉莉花炒鸡蛋。   这个吃法,他们还真没见过。在他们的印象里,茉莉花只能用来泡水或者酿酒。   元晨纠结了半天才夹了一筷子来吃,细品了品,味道还不错。   鸡蛋的咸味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也淡淡的。   然后他就一边吃一边呢喃:“伯母爱辣手摧花……”   “说什么呢!”元明在他头上一拍,“怎么学个新词就瞎用!”   崔氏看得忍不住地笑,边笑边往元晨的白粥上又放了一块炒鸡蛋,然后绷一绷脸说元明:“不许打弟弟的头,要打傻了!”   元明哼了一声:“傻点好,他啊,就是太鬼机灵了!”   哎……   崔氏心里笑叹,暗道这兄弟几个真可爱。同时,她又忍不住地想到了元晰。   元晰很少有这样活泼快乐的时候,那是她心里的一个结。   一屋子人一起说说笑笑地用完了宵夜,崔氏就让宫女们送他们出去了。几个宫女都是东宫里新拨进来的人,只有一个任氏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目送她们出去后,崔氏就气定神闲地在屋里等了起来,片刻之后,任氏独自回来,低眉顺眼地福身禀说:“大多都还算乖巧,起码当着奴婢的面没敢做什么。就有一个叫翠柳的,进屋时看见二公子案头笔墨未收,主动上去帮忙收拾了起来。”   几个孩子都还没有自己的封位,东宫里就还是按在府里时称他们“公子”,二公子指的便是元晋。   崔氏笑了一声:“她多大?”   任氏躬身回道:“十三岁。”   崔氏点了点头:“先赏十板子,把宫女们都叫过来看。押到我院子里来打,免得惊了孩子们,但打完记得禀太子妃一声。”   崔氏说完,淡淡地看向窗外。她看到那个翠柳很快就被押了进来,别的宫女也很快瑟瑟缩缩地都进了院儿。翠柳显然还没挨过这种罚,刚被押上条凳便已嚎啕大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朝她喊道:“夫人,奴婢不敢了!”   ——这些,自然都一起被绘声绘色地回给了叶蝉。   叶蝉听完的头一个反应,自是想说请个医女给她看看,让她好好养伤。但话未出口,一下子又反应了过来:   崔氏这是给她递机会让她自己立威呢!   宫里头没事不许大喊大叫,挨罚时也一样。她先前去紫宸殿问安时,瞧见过傅茂川罚几个手底下的宦官,一个个都不敢出大声。   敢这么从头喊到尾的,要是搁在御前,估计已经没命了吧。   叶蝉便调整了一下心绪,漠然道:“把规矩跟她说清楚,再赏十板子,还叫大家都看着。还有,另几个跟任姑姑一道送孩子们回房但没惹出事的,一人赏一盅汤当宵夜。”   立威,其实也就那么点道理,赏罚分明很重要。   现下她们这么罚了一个,再给旁人个甜枣,意思就更到位了。不过那几个也只是本分而已,说不上立功,赏得太厚也不成,赏一盅汤让众人明白她们的意思,就够了。   类似这样的事,以后肯定还会再有。叶蝉希望自己能尽快掌握好一个分寸,让别人别觉得她心狠手辣,也别觉得她软弱可欺。   她要变成和崔氏一样的太子妃!当然了,这个目标里,绝对不包括和太子的关系。 第167章   去郢山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在离宫之前,谢迟请旨晋吴氏做了奉仪。   这当然是因为吴氏在彻查巫蛊案时提供了要紧的线索,叶蝉于是也没意见,旨意下来后就帮吴氏操办了晋封礼,又让人开库寻了些贺礼给她。   晋封礼的第二日,吴氏按规矩来向叶蝉问安。这样的问安中,太子妃照例要有几句训示让妾室跪听,说些让她好好侍奉夫君、延绵子嗣之类的话。   ——但搁在现在的东宫,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别扭了。在谁都知道太子专宠太子妃的前提下,还装个什么劲啊……   叶蝉便免去了这一环,在吴氏问安之后就让她起了身,赐了座,又命人上茶。   然后她笑道:“我听底下人说,你日子过得总有些局促。这回晋了位份,该当会好一些。”   吴氏噙笑,但一个是字还没应出来,叶蝉的话锋就转了:“不过我还是得多说一句,无底洞是填不完的。你若总没玩没了地填补娘家,那只怕就算我把这太子妃的位子让给你,也还是不够的。”   吴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接着她看了看太子妃的脸色,慌忙敛身又拜了下去:“臣妾不敢,殿下,臣妾入宫以来并不曾……”   “我知道你入宫以后再没做过半点倒卖东西的事。”叶蝉侧首,看了眼坐在罗汉床榻桌那侧的崔氏,崔氏抿笑点了点头,她又继续道,“今儿个提点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家人借着你晋封的喜事想进来看看你,我准了。你最好心里有点分寸,若到时再惹出什么让我和太子殿下心烦的事,宫里的规矩可不像府里时那么宽松。”   “是,臣妾明白……”吴氏一边应话,一边感觉喉咙里一阵阵地发紧。这种紧绷感还一分分地向外蔓延开来,以至于太子妃抬手让她起身时,她都没能起来。   减兰见状想上前扶她,可吴氏在此时又开了口,减兰便又退了开来。   吴氏道:“殿下,臣妾也……臣妾也不想这样帮着家里,家里待臣妾没有多好,臣妾是知道的。可是臣妾也是、臣妾也是没法子!他们的要求,臣妾偶尔不应,便是好一番口诛笔伐,臣妾实在……”   叶蝉听得一愣。因为吴氏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向她求助。   然而这回,没等她发话,崔氏就忍不住先开口了:“奉仪娘子实在迂腐了些。”   吴氏一怔,迟疑着抬眸看去,便见这位前太子妃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气势一点都不比当今的太子妃差。   崔氏见她抬头,淡淡地笑了笑:“你是东宫的人,是陛下正经册封了的太子妃妾。这普天之下,有资格给你脸色看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你若发自肺腑地真想孝敬娘家,我也不说什么,可如今既然你也有怨,怎么也不该是他们拿捏着你吧?”   太子是半君,太子妃是除皇后外身份最贵重的女人。太子的妃妾,自然也低不到哪里去。   崔氏瞧着吴氏,直觉得她真是可笑。想当年谢远当太子的时候,东宫里出了多少嚣张的妃妾?若不是她够硬气,绝对有不少敢欺到她头上的。   如今竟出了这么一个被娘家欺负成这样的,崔氏心道你娘家是何方神圣啊?玉皇大帝吗?   吴氏却被说得懵了。自小到大,她在家里都说不上什么话,言听计从惯了,从来没想过崔氏说的这些。   崔氏看着她的错愕一哂:“你这太子奉仪的身份是摆设么?这回他们进了宫,若让你不高兴了,你大可给他们点儿脸色看。你若抹不开面子也无妨,这趟避暑我是不去的,你来找我就是。”   崔氏眼下是没有封位,可她到底还是已故皇太孙和宜翁主的生母。这天底下能让她低头的人,那也是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的。   吴氏听罢还是傻着,傻了一会儿,她迟疑着看向叶蝉。   叶蝉点了点头:“崔夫人办事有分寸,这阵子也都会在东宫。你到时若自己拿不定主意,找她就是了。”   于是吴氏就从东宫告了退,退出殿门之后才算真正缓过了神。然后她四下瞧了瞧,拉住了送她出来的大宫女,心惊肉跳地问她:“那位前太子妃……”   青瓷在叶蝉身边这么多年,也早练出来了,听到了殿里的话也当没听见,只垂眸一福:“旁的奴婢不知道,只是前太子妃按着夫家的姓氏算,总该叫一声谢夫人。眼下她自己不乐意,旁人就都只称她为‘崔夫人’,连陛下也默许此事,有点事您就该明白分寸了。”   ——若她不是真有几分本事让旁人都顾忌她、让陛下也体恤她,这怎么可能啊?   吴氏在心跳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殿里,叶蝉骤然吁了口气,扯了扯嘴角,扭头问崔氏:“还行吗?”   “挺好的。”崔氏也笑笑,“太子专情,殿下做到这份儿上,就足够了。我当年是被那一轮又一轮盛宠的妾室逼得没办法,不得不时常立威,所以弄得在外头的名气也格外的大,殿下并不需要跟我学。”   叶蝉一哂:“那多谢嫂嫂。”   今儿这一出,是她先行请教过崔氏的。因为她觉得吴氏家里的事总这么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就问崔氏能不能借着吴氏家人进宫这回来个快刀斩乱麻?   崔氏听完就胸有成竹地点了头,跟她说当然可以啊,这事还不简单?这里是东宫啊!   现下看来,进展确实是顺利的。吴氏方才吓坏了,也恍悟了。只是叶蝉还是担心,万一吴氏事到临头又怂了怎么办?如果她压根不找崔氏,这不就白搭了?   她把这顾虑说给了崔氏听,崔氏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性子软惯了的人,就容易一直软下去。但没关系,殿下安心随驾避暑去吧,我会在吴氏家人进宫时直接去找她,帮她盯着一些。”   叶蝉便放心了,点了点头,又向崔氏道:“辛苦嫂嫂了。嫂嫂想不想让阿宜出去玩一玩?我们可以带着她一起去郢山,一定照顾好她,嫂嫂放心便是。”   崔氏衔着笑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还是算了。我不是不放心,只是这皇宫……我总希望她接触得少一点。”   宫里的一切,到底是更华贵的。那种细枝末节里透出来的权力的味道,会让人迷醉,让人不能自已。崔氏不想谢宜喜欢上这种氛围,然后对自己生于东宫却远离了这一切心存怨怼。   因为这一切,她都已经注定争不回来。强要去想,只能是徒增烦忧而已。   几日之后,圣驾就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路上仍是花了两天一夜,第二日傍晚到了行宫后,六个孩子就撒欢了。   谢迟早就知道他们初来行宫一定又要兴奋一阵,便允许他们最初三天不用读书,可以先玩个尽兴。   于是元显元晋便带上了侍卫,一道出去跑马,余下的四个现下还不能自己骑马,在行宫里疯了一圈后,跑去找皇爷爷去了。   皇帝恰好也正想去找他们。他近来精神头不错,一路颠簸过来也没觉得太累,想到山下散一散步,瞧瞧夜景。所以孩子们一进殿,就又被皇帝“轰”出去了——皇帝拍拍元昕的头道:“去,回去把你们父王叫上,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好!”元晨明快地一叫,四个孩子就又结伴跑了出去。皇帝看着他们的身影直笑,傅茂川等了一会儿才上前道:“陛下,您这会儿出去,随驾来的宗亲朝臣若来问安,是直接让他们回去,还是先在外头候着?”   皇帝面上的笑容渐渐添了几分深长的意味,他静了静,道:“到了行宫的,就直接让他们回去。但许多人,大概会在外头碰上。”   “?”傅茂川不禁怔然,一时之间没能理解皇帝的意思。但等到随着皇帝和太子出了宫,他就明白了。   皇帝走的不是他预想中风景比较好的北侧或西侧山路,而是从南边下山,山脚下便是延绵数里的行馆。这正是随来的宗亲和朝臣们的住处,他们想要到山上的行宫觐见,要走的也是这里的山道。   是以众人刚走了二十余级石阶,就碰上了两位宗亲前后脚到了。   这俩人吧,还挺微妙,一个是和太子交好的七世子谢逐,一个是早年就和太子不对付、如今已沉寂了多年的五世子谢遇。   所以,谢迟遥遥就看见他们俩都冷着张脸,心下正好笑,皇帝忽而伸出了手:“扶朕一把。”   谢迟赶忙伸手去扶,定睛看看,却见眼前的石阶都很平稳,没有半点陡峭的地方。他登时紧张:“父皇身体不适?”   皇帝笑笑:“没有。”   说话间,谢逐和谢遇就已都到了眼前,二人齐齐一揖:“陛下圣安,太子殿下安。”   他们说着一样的话,谢迟却明显地看出来,他们的神色完全不同。谢逐是几乎憋不住地要笑,谢遇则面色铁青,更吞了个苍蝇似的。   皇帝恍若未觉,摆了摆手:“免礼了。朕临时起意想出来走走,忘了知会你们一声,不必来问安了。”   说着他扭头看向谢迟:“你跟五世子七世子也都是早年就认识的,若想跟他们去跑马打猎就去,朕不打紧。”   谢逐忍着满心的得意,屏笑抱拳:“不急不急,回头臣找个日子,叫上八世子一起去找太子殿下。今日颠簸得累了,随处走走就好。”   “那也好。”皇帝点点头,兴致盎然地又攥了攥谢迟的手,“那咱再往下走走,听说宗亲们住的地方有几条买卖街很是有趣,朕都没去过。”   谢迟倒知道那地方,旋即应说:“啊,是很有趣。听闻早年是……”坏了,是谢逢的父亲,四王。他噎了一下,旋即巧妙一转,“是一位亲王出的主意,寻了些附近的村民来做小买卖。既能给宗亲们添些乐子,也让他们多赚些钱,补贴家用。”   皇帝一壁笑听一壁接着向下走,孩子们和宫人自也都跟着下去了。谢逐和谢遇退到一旁,待得圣驾走远,谢逐笑了一声:“呵,某些人想看着太子殿下失势,可真是想得太美了啊……”   巫蛊案结束后的这一个多月,人人都想知道太子的地位到底还稳不稳固。虽然太子还在照常上朝,但朝堂之上议的都是公事,皇帝和太子的情分如何也看不太出来。   今天,是他们头一回看到皇帝和太子私下里的相处。   在上山的路上,谢遇还在小人得志地暗嘲谢逐以后的日子也未必有多得意呢,说白了就是觉得太子不成了呗!现下,谢逐觉得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在啪啪啪地抽谢遇的嘴巴。   谢遇的脸都被抽绿了,静了良久,朝谢逐一拱手:“告辞。”   皇帝一行在下山闲逛的过程里又陆陆续续地遇到了不少人,所以,一天的工夫,关于太子地位的议论就又悄无声息地掀了一阵,然后又悄然散去。   第二天,皇帝兴致勃勃去湖上钓了大半日的鱼,收获不小,于是晚膳时就让宫人支了炉子,在清凉殿里怡然自得地烤起了鱼吃。   彼时谢迟手里遇上个折子拿不定主意,就去跟皇帝商量,进了殿一闻到烤鱼的鲜香,他就走不动道儿了:“父皇好雅致啊。”   皇帝朝他招手:“来来来,坐,这鱼上的酱是遇上新调的,朕让几个孩子帮忙尝了好多回,咱一起吃。”   谢迟就在皇帝旁边坐了下来,接着把折子递了过去,先说正事。   皇帝听罢便将折子交给了傅茂川,点头道:“这事朕想想再说,你不必操心了。”   “诺。”谢迟一应,皇帝又笑道:“宗亲之间的一些说法,你也听说了吧?”   谢迟无奈而笑:“听说了。儿臣昨天还奇怪,父皇怎么突然对那几条买卖街有了兴趣,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倒也不是,朕确实早就想去逛逛。”皇帝轻松地笑笑,又敛去了笑容,“朕最近是有些着急,想赶紧把你的位子立稳。”   “……父皇。”谢迟难免神情一僵,叹道,“储位是该立稳。但父皇别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您好好调养身子,长命百岁才是。”   皇帝含着笑听着他说,手头悠闲地夹了一筷子鱼肉喂过去:“尝尝火候够不够。”   “……”谢迟赶忙就过去吃了,被烫得说话含糊,“还可以再烤烤……”   皇帝点点头,边接着烤鱼,边续上了方才的话题:“你放心,朕没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想把你立稳,一是为了以防万一,二是朕有时自私,想若能什么都不管,过几年颐养天年的日子也好。”   “?!”谢迟的呼吸窒住了,“父皇您……”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只是先这么想想,你不用紧张。”   “……”谢迟复又哑了半晌,“父皇,儿臣资历尚浅……”   “朕知道。”皇帝点点头,“但这都是慢慢来的。有些皇帝年幼登基,你资历再浅,也总比他们强一大截,是不是?”   然后他又笑看了看谢迟:“不急,朕会给你历练的时日。”   先前谢迟替他批阅奏章的那十天,做得就不错,只是有些时候显得太仁善了些。但经了巫蛊这一遭,他能感觉到谢迟也有了些变化。   这种变化,是能从气场里看出来的,眉梢眼底都有所不同。诚然若和他这已年过六旬的老皇帝比,谢迟还嫩得很,但若作为一位年轻的国君,他已很有几分模样了。   皇帝也有些庆幸,在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谢迟还能是一样的亲近。毕竟鸩酒的那件事,虽然谢迟说不恨他时言辞诚恳、想法也清晰,可若心里有隔阂,他也是能理解的。   眼下的一切如旧,令他欣慰、令他感激上苍。这种父子间的愉悦相处,是他所珍视、所渴求,却又多年求而不得的。   “你能做到的,你从未让朕失望过。”   谢迟想着心事,忽而听见皇帝说了这样一句。   他初时觉得,这好像是在指他历练的事,继而又觉出了别的情绪。   但皇帝没有看他,只是兀自站起了身,给鱼翻了个个儿。   他不常做这种事,动作十分生疏,谢迟便站起身帮他翻。然后,谢迟便无意中看到,皇帝的一滴眼泪溅了下来,落在鱼身上,转眼就看不出了。 第168章   很快,谢迟就又忙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奏章被送到他案头,他资历尚浅,许多事都需要仔细思量一阵才知该如何办,于是常要忙到半夜才能入睡。   叶蝉便一连几日在熟睡了好一阵后才感觉到他摸上床。这天她睡得浅,在被他圈进怀里后,很快听到他腹中明显地咕噜了一声。   “……”她睁眼看看他,“你饿了?”   谢迟闭着眼随口道:“有点,没事,睡吧。”   叶蝉又说:“宵夜是现成的,让他们端些进来,你吃几口再睡?”   谢迟当时摇了头,说困得厉害,想先睡觉。然而在饿劲儿中,他足足过了一刻还没睡着,又忍了一会儿终于起了床,到房门口小声地叫了刘双领进来:“去端些宵夜来。”   再折回床边,他便一眼看见叶蝉望着他忍着笑。   谢迟窘迫一咳:“吵着你了?”   叶蝉哈欠连天:“你肚子一直叫,我就知道你得起来吃。”   说着她也撑起身:“我也吃一点。今天原想等你一起用宵夜来着,你一直没来,我就也没用。”   谢迟一怔:“不是说了,让你别等我?”   “……我想你了嘛!”叶蝉不满地睃他。   一连几天了,他都是等她睡着了才回来,她还没醒他就又起了。明明同在行宫,愣是过得跟分隔两地似的,整日整日地见不到人。   谢迟不禁歉然而笑,叶蝉拽拽他的胳膊让他坐回了床上:“怎么回事?是有大事在忙?还是父皇……”   他这么一见不着人,她就担心是不是皇帝身子又不好了。   谢迟摇摇头:“父皇近来挺好。”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斟酌着把父皇的打算告诉了她,“父皇可能想禅位给我。”   “啊?!”叶蝉自然一惊。   谢迟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父皇也只是私底下跟我提了一句,你别同旁人说。”   叶蝉点点头,但还是心惊不已地又问了一次:“父皇当真没事?没事的话……怎么突然提这个?”   天子禅位,在大齐一朝还没有过。   谢迟沉吟道:“大约是……这几年他太累了吧。子孙都走了,又有国事要操劳。公主们倒是孝顺,可毕竟早已嫁了出去,也不是日日都能在跟前陪伴的。”   叶蝉不由一喟:“这倒是。”   皇帝的三个儿子都没了,女儿和外孙、外孙女都在宫外。崔氏膝下倒还有个宜翁主,可也在外头住着,崔氏还不太愿意让她多进宫。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位老人而言,是真的很苦了。他又并非那种多么沉迷权势的人,坐拥天下便也不能消磨那种孤寂。   所以他想过过清闲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理解。尤其是现下又有了像样的储君,叶蝉也觉得,皇帝是该歇歇了。   天伦之乐,这个词对这位九五之尊而言,竟然成了一种奢侈。   叶蝉理了理沉闷的心绪,问谢迟:“所以你近来是在忙朝中之事?”   谢迟颔首:“父皇让我先历练着,奏章都送到了我这边来,看起来颇费工夫。”   叶蝉边点头边琢磨着,暗想若是这样,皇帝近来应该比较清闲?就算他要把谢迟批过的奏章再过目一下,大概也能比从前省不少工夫。   她于是就道:“那我常和孩子们一起去陪陪他,你看合适吗?”   不论是宫中还是民间,儿媳和公公相处,总会有些避讳。谢迟知道她是在想这个,认真斟酌了一下,便道:“我看没事。一来有孩子们在,二来父皇自己心里也有数,会留足宫人在殿里的。”   叶蝉便轻松地一应:“那行。明天开始你忙你的,我带着孩子们轮流过去陪陪他,让他开心一些。”   谢迟点点头,同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鲜香,扭头一瞧,刘双领把宵夜送了进来。   鱼头泡饼。   谢迟瞧着不由皱眉:“这吃着也太麻烦了,有别的吗?”   叶蝉先刘双领一步开了口:“不麻烦,你不用动手吃鱼头,吃饼就行!”   陈进把这汤汁炖得可好了,滋味足足的。面饼在里头泡一泡,就甜咸鲜味都有了,当宵夜吃让人满足得很。   当然了,鱼头的滋味自然也很好。   于是在谢迟吃饼的时候,叶蝉就美滋滋地把鱼头给啃了,胶质、嫩肉、薄皮一应俱全,谢迟冷不丁地一抬头看见她投入啃鱼的模样,愣是有点嫉妒:“……这么好吃吗?早知道我就不嫌麻烦了。”   叶蝉吃着腮下的鱼肉呵呵一笑,晚了晚了,我才不让给你!   宫中,吴氏在几日之后,终于等到了娘家人。   她现下是东宫女眷,见家中男眷不太方便,于是家里来的也都是女眷。可吴氏没想到,母亲竟然没来,来的是几位嫂嫂,还有弟弟新娶进门的弟媳。   崔氏是和吴氏前后脚听说的这消息,刚听手下的宫女回完话,她就笑出了声:“看来这一家子是真难缠。”   崔氏估摸着,吴氏的母亲可能对她还是可以的,只是在家里说不上话,若不然,她不来看吴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几个嫂嫂和弟媳,哪个和吴氏都不算血亲,倒是齐刷刷都来了——一看就是想来求点什么。   崔氏于是慢条斯理地在殿中品起了茶,等听说吴氏的娘家人已经进了吴氏的院子后,又过了一刻,崔氏才慢悠悠地往她那边走。   迈进了吴氏堂屋的门槛,崔氏一抬眼,就看到吴氏已然面色惨白。   ——这才刚一刻,按道理来讲,怎么也该好好叙叙旧、说说家常。单看吴氏这个神色,娘家人只怕已提上要求了,她们可真拉得下脸啊!   崔氏心下冷笑不断,见吴氏领着妯娌几个向她见礼,神色便也淡淡的:“都免了吧,我来和吴奉仪说说话,没想到有客人在,看来不太方便?”   吴氏就是性子再软,现下也不能顺水推舟地真让她离开,立刻赔笑道:“方便,方便。崔夫人您坐。”   说罢她又扭头向家人介绍说:“这位是皇太孙的母亲,太子殿下的嫂嫂。”   崔氏颔了颔首,暗道吴氏也还不算太蠢。她若张口说她是废太子的妻子,她可就要转身走人了。   一家子于是毕恭毕敬地请崔氏落了座,寒暄了几句后,就又转回了崔氏来前的话题上。   吴氏的二嫂道:“妹子,不是我们为难你,只是这事……原也不是多么难办啊,你只消开开口便能帮上家里的忙,怎的一味的不肯?”   吴氏尴尬而又为难地看向了崔氏,但崔氏暂未听出个所以然,便只垂眸抿茶。   吴氏只好自己先应付:“嫂嫂这话说的,这事怎么不难办?如今的东宫官便是来日的朝中脊梁,我怎么跟太子殿下开这个口?”   崔氏听到这儿自然就懂了,眉心微微一跳。   却听吴氏的弟妹又道:“姐姐,我可听说太子妃的兄长也打算出了官学就进东宫。怎的她能为兄长开口,您就不能为弟弟开口?”   话音未落,拍案声啪地在屋中震响。   众人怔然看去,崔氏的脸色冷如寒霜:“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也敢议论太子妃?”   吴氏的弟妹不满的皱眉:“不是,这位夫人,我只是说……”   崔氏淡然抬眸:“几位皇孙尽在太子妃膝下,不论哪一位承继大统,太子妃终有一日都会成为新帝的生母。她的兄长,迟早也会是一国之君的舅舅。这样的身份何等显赫,岂由得你们在此妄加议论!”   几个娘家人的脸色都白了一白,接着,吴氏的大嫂争辩说:“夫人,我们这是说说自家事。”   “东宫官是你们自家的事吗?”崔氏一眼横去,半分面子也不给,“你们自命是太子殿下的家人,也要看太子殿下肯不肯认吧。太子殿下肯认,那是抬举你们,是你们的福气;太子殿下若不肯……”崔氏的目光转向吴氏,轻笑了声,“要废黜吴奉仪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比东宫的奴婢也高不到哪里去。”   吴氏的大嫂拍案而起:“你怎的说话这样难听!”   崔氏的一双美眸噙着笑打量了她半晌,才没让自己当真出声嘲笑。   ——废太子走后,再也没人敢对她拍桌子。就是父皇和公主们,也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便彻底明白了,这一家子人,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他们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脑子里全是小门小户那套成了婚便是一家子的观念,而且还精打细算地想对家境好些的“婆家”敲骨吸髓。   对崔氏来说,这也算是真长见识了。   她于是慢条斯理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什么身份?你不要命了吗?”   吴氏的大嫂到底年长些,听到这句话就觉出了不对,闭口没再说话。   偏吴氏的弟妹又外强中干地顶了一句:“你想如何?”   是以崔氏不疾不徐地打了个响指:“来人。”   几名宦官应声出现在堂屋门口,崔氏淡声道:“这几个不长眼的,押出去一人杖三十。押到宫人们住的地方打,免得脏了吴奉仪的地方。”   在宦官们眼里,这个长久无宠的吴奉仪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她的娘家人就更不做个数了,当即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进殿押人。   妯娌几个都面色煞白,她大嫂一边被往外拉去一边道:“我妹子是当今太子的妃妾,你怎么敢!”   “怎么着,您还打算跟太子殿下告个状?”崔氏笑吟吟的浅打哈欠,“行宫的大门,只怕你们这辈子也进不去,就不劳烦了。今晚我会差个人直接告诉太子,你们等信儿吧。”   “你……”吴氏的弟妹僵了一僵,转而看向吴氏,“姐姐,姐姐您说句话啊!您怎么能由着她这样!今天她敢打人,明天是不是就敢要我们的命了?!”   崔氏已然懒得再理,只想由着她们喊去就好。押出去实实在在地打一顿就都老实了,现下多喊一喊也不碍事。   然而吴氏却让她有些意外地回了一句:“是。”   她弟妹愕住,吴氏手上紧攥着丝帕,直视向她:“你们最好记住,你们与东宫不是一家,是君臣主仆。再这么闹一次,用不着崔夫人开口,我自己就能收拾你们。”   家里一直压着她,所以她从未想过自己早就可以翻身。今天看到崔氏这么做,吴氏才真真正正明白,这帮所谓的家人在东宫之中其实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那她为什么不敲醒她们?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她其实早就想说,就她那个弟弟,也敢跟太子妃的兄长比?可别丢人了。   今天真痛快啊……   吴氏淡看着妯娌几个被押走,心里竟然一点怜悯都没有,只是觉得十分痛快。   崔氏噙着笑欣赏着她的神色,俄而一哂:“哎,奉仪,这事我可是真要禀给两位殿下的。”   吴氏又被她说得一惊,崔氏嗤地一笑:“别害怕,我自会跟两位殿下说清楚,你什么也没做错,不会连累到你的。”   是以隔了一日,叶蝉就听说吴氏娘家人的事了。彼时她正带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在清凉殿里玩,周志才趁她去偏殿小歇时禀了话。   叶蝉揣摩了一下如果崔氏是太子妃,听说了这件事后会怎么做,继而轻声一笑:“敢在东宫里闹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就备马车送她们回家去,不准在宫里养伤。”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下数算,虽说是不准在宫里养伤,但这来回禀话也花了至少四日的时间,她们好歹还是养了一养。那么,闹出人命肯定是不至于了,就让她们回家慢慢吃着苦头琢磨道理去吧。   她们的夫君、公婆也最好都能想明白。然后,这一家子人都再也别出现在东宫才好。   她说罢又添了一句:“备份厚赏给吴氏,就说她这事办得好。压在她们出宫时送,让她们瞧着。”   “是。”周志才欠身退下,叶蝉在偏殿又歇了会儿,便又折回了内殿。   内殿里,皇帝正给元晖元晨讲故事呢。他们一人坐在皇帝一条腿上,皇帝右手拿着书,左手还在从碟子里摸酥糖喂他们吃。   叶蝉边走过去边笑:“你们俩下来一个,别让皇爷爷累着!”   小哥俩一听,立刻都要往下滑,被皇帝一下子搂住。   皇帝晃晃书:“没事,他们两个分量还轻,累不着。”   “您小心腿酸!”叶蝉又劝了一句,见皇帝还不放就也作了罢,径自坐到了他们旁边,拿了个苹果给开始削皮。削完皮她又开始切块,切下来便依次皇帝一块、元晖一块、元晨一块。   轮到第二圈时,到了元晖那儿就给挡了回来。   元晖的小手推着她的手:“母妃也吃嘛。”   叶蝉一哂,将那一小块吃了,皇帝笑赞道:“这几个孩子,你们教得是真好。来日朕在行宫养老,时常让他们来看看朕吧。”   叶蝉知道他指的大概是禅位后的事,却是不解:“父皇为何要在行宫养老?两边走动不好吗?”   行宫夏天是凉快,冬天可就太冷了。论过冬还是宫里舒服,有地龙烘着,也没有山风凛冽。 第169章   为什么要住在行宫,个中原因皇帝没跟叶蝉多说,就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叶蝉见他这样,想着可能有什么不便明言的原因,便也不好追问,只能在回去后告诉谢迟。   不过她先说的,是吴氏那边的事。谢迟听了一笑:“你近来倒是越来越有气势了。”   “……我在跟嫂嫂慢慢学嘛。”叶蝉说完,又提了皇帝说的事情。谢迟听完也皱眉头:“你没问问是为什么?”   “我问了,可他似乎不想多说。”叶蝉说着一叹,“我是觉得他年纪也大了,行宫冬天又冷得很,他自己住在这里不太好。可他若当真喜欢,那也随他便是。只是还是要先好好问问他才是。”   她想,万一是行宫里存着什么对父皇很要紧的记忆呢,比如关于已故皇后或者皇长子?若是那样,就由着他好了。他们虽然都很想照顾他,可是人到了这个年纪,顺着自己的心性过日子也很重要,他们也不能一味地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   谢迟便在翌日一早跑去和皇帝一起用早膳去了。父子俩虽然一贯亲密,但一起用早膳的情况并不多见,皇帝自然明白谢迟有事,边吹着碗里的豆浆边问他:“什么事?说吧。”   谢迟手里剥着个鸽子蛋,闲闲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昨天听小蝉说父皇日后想自己住在行宫,我们商量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想问问您是怎么想的?”   “朕会多加珍重,你们放心。”皇帝一哂,顿了顿,又道,“朕是想,一山不容二虎。朕不在宫里,你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皇位,是权力的巅峰。虽然基本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是皇帝,但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总会慢慢享受这个位子带来的权势,会不愿有人还在上面压自己一头,会想做真正的万人之上。   虽则许多时候都会有太后,皇帝也要敬重太后。但太后是后宫女眷,跟从皇位上退下来的太上皇是不一样的。再者,即便是太后,但凡开始对皇权有了威胁,不也常会与皇帝有一场恶斗?   现下,皇帝倒全然不想再禅位后再去管什么事,可他一来怕有些事会身不由己,纵使他不什么也不做,朝中也会有人拿他当一个说辞;二来,他不愿谢迟因此对他一点点生出嫌隙,最后两方都走到面目狰狞的地步。   这就像在猴群里一样,猴王只能有一个。当有新王上任,老王能到一个不惹是非的地方过完余生,便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看了这么多年的权力争斗,自然明白这些道理。而谢迟品了品他的那句话,也想明白了。   他于是一喟,继而将刚剥完的鸽子蛋放到了皇帝碟子里。煮熟的鸽子蛋蛋清是半透明的白,隐约可以看见蛋黄,皇帝刚要拿起来吃,旁边的谢迟敛身跪了下去。   皇帝微滞,谢迟道:“父皇若有这样的顾虑,还请父皇不要禅位。儿臣可以帮您料理朝中之事、为您分忧,您在皇位上颐养天年便是。”   皇帝摇了摇头:“朕身体尚可,若不禅位却让太子监国,你更加名不正言不顺。”说罢他伸手扶他,“你起来。”   谢迟没起,只抬头看向他:“儿臣是太子,便不止是大齐的储君,为父皇尽孝与执掌江山一样重要。若父皇当真考虑的只是江山,就不必让儿臣入继,只立儿臣为皇太侄不就是了?”   “话不说这样说的。”皇帝睇着他面露愠色,谢迟却一语顶了回去:“可道理不是这样吗?”   说罢他径自站了起来,沉然望着皇帝,续道:“您若真像儿臣的爷爷奶奶一样,就想过几年清净日子,乐得不管儿孙也罢,儿臣一定由着您高兴。可您明明喜欢孩子们,儿臣怎能让您独自住到行宫来?孩子们也舍不得您啊!”   谢迟今年二十七岁,正值青壮年纪,眼下又是皇帝坐着他站着,这么居高临下令皇帝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皇帝于是不由自主地局促,再开口时已外强中干:“朕若心意已决呢?”   谢迟立刻道:“那儿臣便也长年住在行宫,在行宫治国理政。”   “……”皇帝紧蹙着眉看了他好几眼,“你这不是较劲吗?”   “是。”谢迟竟然厚着脸皮承认了,接着还一撩衣摆直接盘膝坐在了地上,“儿臣今后就赖上您了。您自己认下的儿子,您得担责任。您一个做父亲的把儿子扔下可不太好。”   你多大了!怎么还耍赖!!!   皇帝都被他给搞蒙了,滞了半天,踢了他一脚:“起来,没个太子的样子!”   “反正由着您住到行宫,我更是没个太子的样子,就这么着吧,破罐破摔了……”谢迟一边说着一边还作势要仰面往地上躺。这哪行?旁边这么多宫人呢!   皇帝赶忙起来把他拽住:“不说了不说了。朕日后住哪儿日后再说,可以等你登基后试一试,我们再行商议。”   皇帝的意思显然是,到时你若不乐意,朕再走。谢迟心下一笑站起了身,心说您就在宫里好生养着吧,干什么要受那份孤苦伶仃的罪啊?   他就算登基之后真被权力所惑成了个混蛋,也不能让皇帝担心的那种事发生。前不久是皇长子离世二十年的祭礼,当时因为巫蛊案还未完全了结的缘故,并未大办,但皇帝还是让他与几个相熟的宗亲一道去祭拜了一番。他是在皇长子的灵位前立过誓的,他立誓要让皇帝安享晚年。   这话他没有告诉皇帝,是因为此事原也并非做给皇帝看的。他本就是想让自己更加清楚,皇帝的晚年欢愉,该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为天下操劳了这么多年,为家人操心、伤心了这么多年,现下总该让他老有所依。   谢迟觉得,自己的命数能走到这一天,是冥冥之中有天襄助。但若不把这该担好的责任担起来……   早晚遭雷劈!   是以叶蝉当晚就听说谢迟成功把皇帝给劝住了,可到底怎么劝住的?谢迟守口如瓶就是不肯告诉她。   她好奇得非得追问,他就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丢人,叶蝉听完更纳闷了,道你不会在清凉殿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吧?   谢迟闷声一咳,摆手说那当然没有,心里却在自言自语“其实也差不多”。然后,他们就把六个孩子都“派”去陪皇爷爷用晚膳去了,免得皇帝大晚上的再胡乱琢磨这事,又改主意。   第二天一早,皇宫里,吴家的女眷一边哭一边被宫人往外请。前几天崔氏赏的那顿板子,伤还没好呢,可太子妃说了不让她们留在宫里,她们就必须立刻离开,谁也不敢让她们多留。   经了这一道,她们也算被打老实了。哭归哭,却不敢大声叫。路过吴氏的院门的时候,弟妹看到吴氏在院子里,就想进去再说上两句,但被两个嫂嫂一把拽住了手。   她们都看见院子里还有不少宫人,手里都端着珠钗首饰或者绫罗绸缎,看起来是来颁赏的。   吴氏呢,笑吟吟地站在他们面前,照理说她的余光应该也能看见她们,可她一眼都没往这边看。   妯娌几个心里就是气,也一个字都不敢说。这顿板子让她们明白了,在东宫里,她们可真算不上家人。   “走吧。”二嫂紧攥了攥弟妹的手,恨恨地酸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非要胳膊肘往外拐,咱还能怎么着?”   院子里,吴氏目送着几人从院门口走远,舒心地吁了口气。   替叶蝉来颁赏的周志才也瞧着院门,听到松气声才转回头,拱手又向吴氏说:“这回真是恭喜奉仪娘子。”   “有劳大人跑这一趟。”吴氏微笑着颔了颔首,说罢便叫宫女将太子妃赏来的东西好好几个档收起来,又径自摸出块碎银来塞给周志才。   周志才一瞧,这可太稀奇了!   吴氏这边从来不给传话的颁赏的下人赏东西,从府里到宫里都是如此。大家也都知道她手里拮据,计较也计较不起来。   如今打法了娘家人,日子还真就宽裕起来了啊!   周志才便将银子收进袖中,向她作揖:“行宫还有差事,臣先行告退。”   西侧的院子里,容萱听说了吴氏这边的八卦,愉快地做了一番笔记。   扶弟魔和原生家庭翻脸的逆袭之旅——多带感啊!   再加一条感情线,加个英俊潇洒的男主,就可以把吴氏当女主开篇文了啊!   为此兴奋之余,容萱也着手安排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事。   ——她在着手开办自己的出版社。   当下大齐朝的出版产业,基本分为三种: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顾名思义,就是朝廷的官方机构出版的书,包括各个部门所需要的书籍,也有一些官方觉得不错的文学作品。   私刻大约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个人志,属于自己印自己解决销量的。   她这么多年来出版的书,走的都是第三种——坊刻,也就是书坊给她出的。   这些书坊便等同于二十一世纪的出版社,和作者订立合同后会按比例付给作者稿酬。容萱这些年和洛安的好几家书坊都合作过,虽然合作过程大多很开心,不过有的时候她也会有点不满意的地方。   比如在封面设计、装订、纸张挑选之类的问题上,她经常说了不算。书坊给书里添的插图,有些时候也不合她的意。   她早就知道,要做到十全十美,就得亲自监督,说白了就是手底下的人都得是她的。这个自己搞出版社的念头她老早就有,但一直苦于钱不太够。   现下钱够了,容萱便想赶紧把这事做起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下是太子的妃妾,想亲自盯着这些工作根本不可能。她于是差花佩出去和以前的老东家谈了个合作,让他们代为料理书坊的日常事务,赚来的钱两方五五分成。   至于这家书坊的名字,她在“当大书坊”和“是大书坊”之间纠结了几天之后,臭不要脸地起了个“大大书坊”。   她现在本来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大了!   同时,她也希望更多大齐的姑娘可以和她一样,一步步混成大大。   她所出生的二十一世纪,都还是个尚未真正实现男女平等的时代,性别歧视和压制经常会不经意地从各种社会实践中流露出来。而在这个大齐朝,女孩子们的生活环境更要比二十一世纪时恶劣千倍百倍。诚然性别压迫实际上最会给男女双方都带来压力,但两相比较,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男性总归还是要过得好上很多。   容萱这些年虽然一直靠着府里不愁吃穿,但如今凭着自身的本事越来越有钱之后,她的生活还是要愉快了很多。   所以,她现下格外清楚地认识到了那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深刻含义!   她的书坊,要优先收女孩子们的稿子。她可以不问她们的身份,不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的,也不管她们是妻是妾还是府中奴婢。她只管帮她们出书卖书,帮她们知道她们的人生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做这些事,让她觉得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让她觉得自己留住了一些来自于现代的气息。   所以她一定会做下去。   郢山行宫,元昕在七岁生日前夕,发现大哥二哥近来好像在沉迷话本。   又过了不久,三哥也陷了进去。然后,三哥还把书推荐给了他。   “写什么的啊?”元昕好奇地翻书,元明诚恳地告诉他:“仙侠,可好看了。大哥二哥那儿还有套武侠的,说看完借我看。”   元昕点点头,接着又想知道是谁写的。因为他们平常也有不少话本可看,大多是翰林院写完送来,但很少见哥哥们看得这么着迷。   不过没等三哥答话,他自己就先翻到了扉页:“‘是个大大’……?这是个名字吗?”   “应该是号,或者是个笔名。”元明说着一笑,“你就别管这个了,反正书是真的好看!你一定要看!”   “好!”元昕点点头,元明又道:“还有就是……不许告诉父王母妃啊!”   “啊?”元昕一愣,元明压音说:“大哥身边的宦官出宫时偷偷买来自己看的,后来大哥瞧见了,就也要来看,父王母妃一直不知道。”   “哦……”元昕就懂了,看来这是本定例之外的闲书。   他们每月能看的闲书都有定数,因为父王怕他们耽误功课。他们都懂父王是为他们好,可是每个月就两本,真的不够看啊!!!   所以能多一本是一本。   元昕便悄悄地把这事记住了,打算每天晚上写完功课偷偷摸摸的看,绝对不拿出自己住的院子,不让别人知道!   不过这个人的名字是真奇怪。除此之外,他还见过一个奇怪的文人名字,叫“当个大大”。   会看到那个名字,是因为他身边曾有宫女偷着看那个人的书,他恰巧经过,那宫女吓了一跳,立刻把书扔进了炭盆。   在火舌席卷中,书的封面烧得飞快,他没能看清书名,就只在书封烧掉后看到了扉页上的那个名字。   这两位怕不是兄弟俩吧……   元昕打算先看看这本“是个大大”的仙侠,如果好看,他就着人把“当个大大”的书也偷偷买来瞧瞧! 第170章   虽然谢迟说服了皇帝日后仍住在宫中,但眼下,皇帝仍打算在行宫多住些日子,因为行宫的氛围总归轻松一些。   “若今年冬天冷得不太早,父皇可能是想在这儿过个冬了。”谢迟在用晚膳的时候这样告诉叶蝉。   叶蝉听完后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哆嗦,因为冬天山中真的很冷。不过也想想也罢,冬狩来郢山住帐子的日子她也体会过了,住在行宫里总归还是比帐中要舒服不少的。   她于是说:“父皇高兴就好。他年纪大了,由着他的性子吧。”   谢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到时你和孩子们若觉得冷,就多在屋里待着,反正在行宫已住了这么久,我估计孩子们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   叶蝉一怔:“那你呢?”   谢迟哑笑:“肯定会一直忙着,另外我也打算多去陪陪父皇。我总觉得他近来时常心情不错,也时常郁郁寡欢,大概是还有些顾虑。”   “应该的……”叶蝉颔首应着,但心里稍微有那么点小失落。   因为谢迟近来实在是太忙了,忙到她都不太见得到他。当然了,她也知道他忙的都是正事,可她自也盼着他能赶紧闲下来啊。现下一听,他却是还要忙上大半年呢。   叶蝉心情很复杂,她一面希望他好好忙,希望他现下当个好太子好儿子,日后当个好皇帝;一面又自私地想让他多陪陪她。   谢迟于是又吃了两口饭,就察觉到了旁边安静得不对劲:“小蝉?”他抬头看了看她,她缓出一笑:“没事。”   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确实都是正事嘛!   可是架不住谢迟看懂了。然后,他从桌下踢了踢她:“不高兴了啊?”   “……没有。”叶蝉摇头,谢迟嗤地一笑,还说没有?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加快速度把手里的饭吃完了。然后他一叫宫人来服侍漱口,叶蝉就懵了。   宫里的规矩,到底还是比府里严一些。东宫里太子是一家之主,一起用膳时太子如果吃完了,不管是妻妾还是孩子,就都不好再动了。   同理,若是她这个太子妃跟妾室或者孩子们一起用膳,她搁下筷子时,别人便也不能再吃了。   ——这条规矩,谢迟和叶蝉都是进宫之前就听尚仪局的人说过。不过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夫妻,解决这点问题根本就不在话下。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谁吃的快一点也无所谓,吃饱之后就让宫人盛碗汤慢慢喝就成。等她、或者等孩子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再放下汤碗,大家就都舒服。   所以这会儿,没吃饱的叶蝉有了一种类似于“起床气”的怨恼,大概可以称之为“饥饿气”!   谢迟便笑看着她冷着脸叫青釉过来服侍漱口,待得她漱完,他忍着笑伸手牵她的手:“走,我们进屋去。”   叶蝉也没吭气儿,就跟着他进屋了。待得绕过屏风,他忽地转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拥住:“乖啊,一会儿宵夜多上一些。我知道近来陪你少了,今晚咱们好好多在一起待会儿。”   “……”叶蝉的气就全泄了。   她低头执起他环在她面前的手吻了吻,嗫嚅道:“不用,你去忙你的吧,等你忙完再说。”   “没那么急。”谢迟从她头顶上吻下来,嗅到了一股桂花头油的浅香。   他说罢就拥着她走向了床榻,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只放下了幔帐,在床帐里温存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他们确实已经有好一阵不这么好好说话了。这不止让叶蝉心里不是滋味,谢迟也总觉得生活里少了些什么。   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真是无话不谈地相处惯了。早先没当太子的时候,他偶尔会恍惚地觉得,虽然偌大的郡王府都是他的府邸,但是进了正院才会真正感到是回了家。后来到了东宫,连爷爷奶奶也不能时常见到了,他就更加觉得有她的地方才是个家了。   这阵子他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她的住处的时候,她常常已经入睡。所以近来谢迟过得也挺不自在,感觉被迫忽略了很要紧的事情。   于是现下这么无所事事地躺在这儿说说话,两个人都觉得无比幸福。叶蝉倚在谢迟的臂弯里,说完近来的趣事说近来的好吃的,说完近来的好吃的说孩子们的事。   说完孩子们的事,她突然想起来:“咱之前求签的时候……签文说咱命中有个女儿,只是命数贵不可言所以才一直没来。现在你都当了太子了,她是不是该来了啊?”   “嗯……”谢迟仰面望着床帐,沉吟了一会儿,道,“兴许要等我登基之后。”   叶蝉:“……”   这么严格吗!   皇帝直接生下的女儿,和太子时期就有的女儿,有什么区别啊!   叶蝉戚戚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姑娘你怎么这么挑!我们虽然还没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可是早晚会的啊!而且你现在来,我们也还是会好好宠着你的啊!   当天入夜后,叶蝉想着女儿,跟谢迟好生“努力”了一下。   在这方面,他的劲头一直比她足。多半时候,她也就能接他三两个回合的招,再往后就不成了,她会哭天抢地地求放过。   但这回俨然不一样,对女儿的迫切期待使得叶蝉咬牙坚持,以至于最后一回时,谢迟搂着她直笑。   他边努力边笑边哄她:“这事有命数在,我觉得你自己着急没用。”   叶蝉:“尽人事,听天命!”   谢迟:“行行行你说得都对……”   于是第二天早上,太子妃没能起得来床。   第三天,还是没能起来。与此同时,有些风声从清凉殿中飘了出来,随着夏末的暖风一起往山下散,有意无意地慢慢飘进了宗亲朝臣们的耳中。   人们便逐渐听闻,陛下似乎有禅位太子的打算。这个说法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郢山一带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连带着洛安也开始动荡。   话是皇帝着人散开的,但因此要更加忙上一阵的,显然还包括谢迟和叶蝉。   叶蝉在行宫中所住的锦华宫因此被踏破门槛,自巫蛊案后因为各种顾虑而不敢来走动的各府女眷络绎不绝地来了。这搞的叶蝉在第三日时不得不撑着没好全的腰痛起了床,强行挂着满脸的笑见她们。   她这般撑了有好几日,后来腰疼慢慢好了,但累得精神不大行了。叶蝉就又叫人闭了宫门,未来两日谁也不见,稍稍地躲了一下清净。   山下,五世子谢遇听到行宫里传出来的话后,也已经不安了好几日。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摸不清这话究竟是有人在设计给太子下套,还是皇帝的意思。若是前者那不要紧,他作壁上观就好,反正他巴不得太子倒霉。   可若是后者,那就糟糕了。他和太子已经交恶多年,若太子再提前登基,还能有他的好处?他简直能看到五王府世子位易主的那一天。   这是最要命的,也是他先前没料到的。近两年,他父王的身子已经不太行了,他一边担忧,一边也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庆幸。因为只要父王在今上还在世时故去,承继这亲王位的便一定是他,来日新君登基觉得他碍眼也晚了。   废一个世子,可比废一个亲王要简单太多。   谢遇心里越想越急,但话说回来,他也不能真盼着自家亲爹早死。正妃石氏瞧着他也急得很,几度欲言又止后,到底开口说了:“要不……我去跟太子妃多走动走动?”   石氏想,先前两家是已经交恶很久了,可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她从现在开始和太子妃多走动,就算太子在三五个月后就登基,也得给他们留点面子不是?   谢遇心里却觉得这主意不管用。但说不管用,他又想不出什么别的管用的点子。   于是沉闷了良久之后,谢遇点了头:“行吧。你恭敬一些,跟他们服个软。”   先服个软也不亏。若这风声并非皇帝放出,而是有人在给太子设套,那若此计得逞,太子当真被一举击倒之时,他们再躲远也不迟。   反正现在围在太子身边的人那么多,一旦太子出事,也都会作鸟兽散的,不差他们一个。   石氏听罢就让人去着手备厚礼,着意说了都要一等一的好东西,必要一举显出恭敬才好。   洛安城里,谢逢从宫中当完值回府后,一进府门就看到四个孩子都跑了过来:“爹!”   “怎么都出来了?”他笑着把最小的女儿抱了起来,她才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就指着里头说,“娘和姨娘……”   谢逢抬头一瞧,才注意到胥氏和南宫氏也都出来了,正在次进门那儿看着他。   他于是把孩子放了下来,让他们先去玩。这四个孩子里两个儿子是胥氏生的,两个女儿是南宫氏的,但素日都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姐妹一样。看出大人们有事,他们就手拉着手一起往后头跑了。   谢逢走向胥氏和南宫氏:“怎么了?”   一妻一妾相视一望,然后胥氏先开了口:“行宫里传出来的话,你听说了么?”   谢逢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话,点了点头:“听说了。”   接着就听南宫氏道:“我和胥姐姐商量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等着你回来……”   谢逢嗤地一笑,心说怪不得你们俩眼下都青得跟挨了拳头似的。   而后三人便一起进了正院,到胥氏房里去说话。胥氏和南宫氏都说,听闻陛下要禅位,不知是喜还是忧。   照理来说,他们府和当今太子关系好,等到太子继位,他们的苦日子就算到头了。可是,那似乎得是今上不在了才行。   如今今上要禅位,那也就是说太子登基之后,还得顾念他的看法、顾念从前的事情,那会不会新君也要接着压着他们?   谢逢当年的事,可以说是个冤案。可平反这种事,若新君继位后不立刻着手开始做,而是反过来继续压他们些年,那就等同于新君也默认他是有罪的。   这样一来,日后就算今上殡天,他们还能不能翻身,也不好说了。   为这事,胥氏急,南宫氏更急。南宫氏膝下是两个女儿,封位是她们一生的依靠。谢逢不翻案,她们连个县主也混不到。   谢逢听她们两个说完,就径自沉吟了起来。二人等了等,南宫氏面露急色,胥氏便替她把话说了:“我们觉得,这事大意不得。咱们家里头的男孩子还能自己挣前程,但两个姑娘还是得尽快有个封位才是。若不然兄弟护得了她们一时,也护不了她们一世——这身份不尴不尬的,万一来日一道旨意把她们嫁出洛安呢?再想护着她们不也鞭长莫及?”   目下宗亲们都没什么正经封地了,亲王们也没法在自己的封地上位女儿挑夫婿。那就只能尽量让她们都嫁在洛安,日后好有个照应。   但宗室女的婚事,往往也不是当爹的就能说了算的。   谢逢听罢又闷了会儿,摇了摇头:“不会的。如若陛下禅位,我的前程是不好说。但太子殿下……总还是会顾及着点家里。”   谢迟是顾念情分的人。他管谢迟叫了这么多年的哥,他心里有数。   胥氏点头:“你若说得这么肯定,我们就听你的。可还有一样就是……你瞧我们要不要跟东宫走动一二?”   打从谢迟当了太子之后,他们之间走动是很少的,不论是谢逢和谢迟还是她们和太子妃。   这主要是因为谢逢怕给谢迟惹麻烦,但现下的情形不太一样了。   陛下既然连禅位的主意都能打,那说明谢迟在他眼里已经是不可动摇的储君。他们就算不被皇帝喜欢,日常有个走动大概也没什么。   而且,现下势必人人都想和太子结个善缘。他们在此时依旧毫无动作,会不会就完全落了人后?太子会不会忘了他们,或者对他们不满?   谢逢锁眉思量起来。   若论品行,他知道太子绝不是个势利的人。可这事,也不只是势利不势利的事。   人情关系是要有往来的。这些年,太子帮了他们那么多,他们理当有所表示。先前若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却毫无反应,太子对他们存了不满,也没什么不对。   最终他一喟:“陛下不喜欢我,咱不能往行宫去,也不能去东宫。你们着手备份礼吧,备得厚一些,借……中秋的由头,送到行宫去。”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节日,会在中秋走动的,也只有家人。   谢逢现下地位尴尬,又全然不敢让皇帝注意到他,不敢在政事上与谢迟有任何交集,就只能寄希望于这点“家人”的情分了。   几日之后,谢四公子府的礼送到行宫时,太子妃正忙着和五世子妃喝茶。   在不远处孩子们住的地方,元显元晋则忙着给弟弟们“补课”。   元晋咬牙切齿地跟他们说:“那个五世子最讨厌了。当年他和父王一起随驾秋狝,挖了个陷阱想摔死父王!”   ——当年他和大哥都还小,这事是后来听宫人说起来的。若不然,他们一定找这个五世子打架!   “这么讨厌吗?”元晨一声冷哼,哼完就要朝外去,“那不让母妃跟那个世子妃喝茶,让她走!”   “哎哎哎哎哎……你回来!”几个当哥哥的又赶紧把他拽回来。元显乐不可支地抱着他坐到床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闹事,是让你心里清楚谁好谁坏,免得被坏人坑!”   旁边的元昕却有点别的想法。   他想了想,跑出去叫了个宦官进来,仰着头问他:“这几天,七世子妃和八世子妃来见过母妃吗?”   七世子和八世子,是跟父王交好的人。   那宦官欠身说:“来过,昨日两位世子妃是一道来的,去湖边散了好一会儿才走。”   元昕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你去备几份礼,给这两个府的堂兄弟们。玩的用的都行,要备的一样厚,就说是我们兄弟几个送的,有空我们一起骑马去!” 第171章   五世子妃上午时进的行宫,硬生生地耗到了下午才走。叶蝉其实早就想下逐客令了,但当下天子禅位的事刚提起来,那么多眼睛都盯着他们,五世子又是宗亲,她只能先与人为善。   不过,不知是不是巫蛊的事让叶蝉心硬了的缘故,她现在愈发地不乐意吃哑巴亏了。   五世子妃上她这儿来套近乎,她不得不接着,但是她可以用别的法子让五世子妃知道,自己不待见她。   “今年新贡进来的螺黛,取一些给七世子妃和八世子妃拿去,谢四公子那里也送一份,另外再给谢四公子那边送些金银。金银就别记档了,从我的私房钱里取便是。”   她这么吩咐着,谢迟刚好进来,正好听了个大概。   他便笑起来:“这是跟五世子妃较劲呢?怎么回事?我可听说她备了好厚的一份礼。”   叶蝉翻了一记白眼。   那礼可真是厚礼,两套珠钗首饰都是一瞧工艺就能看出贵得不得了。另有一匣苏杭的丝帕,质地轻薄柔软,还有淡淡的光泽,绣工也是极好的,比尚工局出来的东西还精巧。   ——这些东西,如果是谢逐谢追谢逢府里的女眷给她送来,她一定实实在在地高兴一场,但是谢遇那边是另一回事,叶蝉分得清好赖。   之前的那么多年里,两边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就是在谢迟进了东宫之后,谢遇也没有半点恭敬。   如今可好,皇帝说了要禅位,他们就这样凑过来?只是日常的熟络一二那也就算了,叶蝉愿意好好地应付。可是备这样罕见的厚礼是什么意思?是巴结还是施压?如果是巴结,做到这么过火实在令人恶心,如果是施压……呵,那他们可找错了人了。   谢迟看她翻白眼就想乐,但也不再逗她了。他坐到罗汉床上喝了口茶,跟她说:“不待见不用自己憋着。珠钗首饰宫女们不能用,你收着日后赏给命妇就是。帕子没那么多讲究,赏给身边的人就完了。”   叶蝉冷哼着一笑:“已经赏下去了!”   那一匣子里二十多条帕子,她让青釉青瓷她们八个先挑了,余下的让她们分给手底下的小宫女。她这边自巫蛊案后新进来的小宫女都是十三四岁,见了这些精巧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   然后她把榻桌上的一方木匣推给了他:“这是谢四公子那边送来的,你看看。”   谢迟就随手拿过来看,打开一瞧,不由轻吸了口凉气。   ——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六块东西,两块翠玉晶莹通透,两颗东珠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还有两块南红料,虽然还没打磨,但一看就是极好的成色,交给工匠做手串或是做佩都行。   叶蝉说:“我刚跟五世子妃置完气,就看见了这个。他们怎么也备这么厚的礼?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啊……   谢迟想了想,估计是谢逢心里又不安生了。   他当太子之后,跟谢逢的走动确实是少了,有一部分是因为怕父皇不快,另一部分也确实是忙不开。其实不止是谢逢,就是和谢逐谢追之间的走动也比先前少了大半,但谢逢眼下身份尴尬,难免比谢逐他们更紧张这些事,谢迟见了这些东西觉得无奈,但也没法说他这样不好。   谢逢现在也二十五了,从十八岁到二十五,他担惊受怕了七年。   谢迟一叹:“收着吧。别人的礼你都收了,独把他的退回去也不好,改日寻个由头还个厚礼就是。”   以谢逢现下的处境,大约置办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这几样礼估计都是从前积攒下来的。   叶蝉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已经让人备了些礼还回去了,等过两个月他家小女儿过生辰的时候,再备份厚礼给孩子。”   谢迟也觉得这样就行了,于是这事到此为止,二人着人传了膳。用膳的时候孩子们都没在,周志才说他们片刻前去了清凉殿,看样子应该是让陛下扣在了清凉殿用膳。夫妻二人挺高兴,又多了个难得的二人共处的时光。   待得用完膳,谢迟说还有两本折子要拿到清凉殿去和父皇议一议,便径自出了门。刚迈出门槛,他就听刘双领禀了元昕给谢逐谢追家的孩子送东西的事。   谢迟哑了哑,下意识地扭脸看了眼殿中,心说你们真是母子心连心……   然后他又道:“同样的东西多备两份,送去谢四公子府。”说罢又继续往清凉殿去。   谢迟到清凉殿的时候,几个孩子刚吃完晚饭,正在外头消食。谢迟在和皇帝议正事前,先把元昕的安排当个趣事跟皇帝说了。皇帝听完直笑:“这孩子真聪明。兄弟几个里,数他和元晨鬼点子多。”   谢迟也说是。今天这事让他稍微有点惊喜,他没想到元昕这么小就会做这种制衡了。   他于是把元昕叫了进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元昕气鼓鼓地一叉腰:“大哥说五世子欺负过父王,所以我不喜欢他!”   噗……   好吧好吧,还是小孩。   谢迟就笑着又让元昕玩去了,皇帝也又笑了好一会儿,忽而有些失神:“元晰若能长到这么大,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谢迟不觉微滞,皇帝旋即摇头:“不提了。”   谢迟哑了哑,将那两本奏章呈到了皇帝手里,皇帝翻开来看,但看了半晌都没读进去。   最终他又放下了奏章:“谢迟啊。”   谢迟颔首:“儿臣在。”   “有的事,朕还得跟你说一说。”皇帝说着招手示意他坐,宫人就在御案旁添了张椅子。谢迟落了座,皇帝道:“你这几个孩子,都不错。若元昕的才学并非最好,来日的皇位可以不给他。但……”   皇帝沉了一沉:“皇位不能给元显和元晋。”   谢迟微怔,但这话也并不令他意外。皇位承继到底还是看重血脉的,皇帝过继他已是转了一道弯,他若再给元显元晋,那就把恪郡王府也扯进来了。   “牵上恪郡王府,此事便太乱了,朕不愿这样,也不愿因此再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他说着顿了顿,又道,“但除此之外,你今后把这两个孩子当皇子养着,都不打紧。单是凭他们与元晰的情分,朕也不想把事情做绝。皇子该有的亲王身份你可以给他们,继了位的孩子若一直把他们当亲哥哥看,朕也高兴。”   除却皇位以外,该给的都可以给他们。   谢迟稍稍松了口气。他先前其实担心过,自己入继的事在朝中掀了这么多风浪,父皇禅位时会不会要求他把元显元晋还回恪郡王府去?   如果父皇那样要求,他除却照办别无他发,但和元显元晋的情分,大概就真的到头了。   尤其是元显,他已然有了那么多担忧,如果父母再真的“不要” 他,他一定会恨的。   眼下皇帝这么说,谢迟骤然安了心。他欠了欠身:“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吧。”   皇帝点点头,这才真正读起了奏章。两本奏章中说起的事情,一是有几处郡县实在收不上足够的税粮了,求朝廷减税;二是北方草原上有几个部族近来不断进犯,边关将士抵抗得倒不算费力,但那几个部族似有越战越勇之势,将领请求朝廷增派人马。   “儿臣觉得,不妨把镇守罗乌、玛尔齐两国交界处的兵马调过去一些。前几年那边有战事,朝廷增派了二十万人,自上次来朝后两国就与我大齐重修旧好了,实在用不着放那么多人在那里。”   皇帝也是这么想,那里留下原有的十万人足矣。多出来的人调去北边,也省得再向民间征兵,劳民伤财。   至于赋税的事,父子二人一直议到了入夜时分。议到后头时因为意见分歧的缘故,不知不觉起了争执。   皇帝于是屏退了宫人,父子两个接着争,又过了足足两刻,宫人们才看到太子殿下终于从清凉殿里告了退。   .   山脚下,谢遇打从石氏回来后,就一直在屋里生闷气。   呵,听说石氏刚从行宫告退,太子妃就叫人赏了七世子妃和八世子妃,给谁脸色看呢?   然后有听说不止是太子妃,就连皇孙们也玩了这么一手!   他们是皇孙们的长辈,皇孙们当下又都没有爵位,不能说赏他们东西,可皇孙们可以赏平辈的堂兄弟。   于是谢遇就听说,七世子和八世子的行馆今晚都可热闹了,就连七王和八王都挺高兴,让孩子们明天一早到行宫谢恩去。   谢遇心里真是窝火!   如今的一串亲王里,二王三王四王三府都因为各种原因不行了,六王府出了个在蝗灾里瞎施粥的谢逯,九王早逝无子,十王府一直掀不起什么风浪。   坊间紧盯着的,就是他们五七八三个府。   本来他也不在意自己闷在府中,但没想到谢迟真当了太子,谢逐谢追一下就混得更好了,显得他愈发不济。   现下东宫又有意无意地给他脸色,谢遇觉得气得肺都快炸了。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七八年前,他一定直接要了谢迟的命!   .   边关,军队在秋末时接到了朝廷的调令,便立即拔了营,奔北边去。   现下天气已然开始转冷,长途跋涉自然难过,但许多将士还是高兴的,因为他们听说北边真的有仗可打。   ——怎么说呢?大概没有人真的喜欢打仗、真的喜欢送死。可在太平盛世里投军的人,大多有颗想报国、想立功的心。放在罗乌边境,是真的没事干,出去巡逻抓的匪盗都比邻国的探子多。为此,边关的百姓倒是很喜欢他们,可他们自己不甘心啊!   所以这行军的路上,总有将士在热血沸腾地引吭高歌。卓宁心里也期盼着自己能真真正正地打一场仗,不过他的期盼百转千回,显得十分沉默。   和他交好的文林就打趣他:“怎么了?是不是想着自己喜欢的姑娘,有点怕死?唉,要不你先给她去封信,让她把你写到书里,万一死了,你也算留下个名字嘛!”   “去你的!”卓宁笑着一踹。   他并不怕死,他是在专注地设想自己若立个功会如何。   那位夫人……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人,但应该并不得宠。那若他立个战功,立个大点的战功,是不是就能求皇帝做主,让她改嫁?反正她的夫君也不喜欢她。   “唉……其实要我说,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受伤。”文林又在旁边碎嘴起来,“尤其是你这张脸,我的天,见着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的!你这要是脸上挨一刀,啧……我都替你亏。”   “……”卓宁的思绪全被他打断了,瞪了他片刻,抡起刀鞘就要砸他。   文林一溜烟跑了,行军的队伍中人又多,很快就已看不出谁是谁。卓宁静了须臾,兀自一喟,从怀里摸了个瓷瓶出来。   这个瓷瓶,是那位夫人最初给他买的药的瓶子。那时他刚挨了老鸨的打,满后背都是伤,多亏了她给他买的药。   现在,药早已用完了,伤也已寻不到痕迹,但这个瓶子他一直带着。   他想,他总还能见到她的。   .   郢山,从九月末开始,山中就明显的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叶蝉于是又一次爱上了烤红薯,午睡后总爱缩在被子里捧着热腾腾的红薯啃一会儿,感受暖融融的甜蜜在唇齿间击荡的滋味。   谢迟这天忙完的早,进殿就正好看见了这一幕,说她像过冬时的小松鼠。   叶蝉边双手抱着红薯继续啃边瞪他:“你才是松鼠!你全家都是松鼠!”   谢迟摒着笑,让青釉又端了一个红薯来,然后蹬了鞋子,坐到床上跟她并排抱着啃。   叶蝉梗了梗脖子,“干什么?”   谢迟吭哧咬了一大口,被烫得倒吸着凉气说:“我们全家都是松鼠。”   “……”于是松鼠夫人也又啃了一口,接着问他,“我听说你近来总跟父皇起争执?你干什么啊?父皇身体可不好。”   谢迟嘿地一笑:“议事时有些意见不合而已。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其实近来偶尔争一争……我倒发现父皇心情更好了。”   父皇大概是觉得这样更亲近吧,更像真正的父子。   谢迟这般想着,目光无意中注意到她手中红薯均匀晶莹的糖层。再看看手里的,见烤得不如她的好,便慢慢地凑了过去。   叶蝉便猝不及防地看到他吭哧把满是糖浆的那一侧都啃走了。   “?!?!”她目瞪口呆地瞪过去,秀眉紧蹙,“你干什么你!!!”   谢迟满意地舔舔嘴:“你的比较甜。”   “你……”她气得锤他,绷着脸道,“你还我!你多大了还跟别人抢吃的!我咬你啊!!!”   他却全然不理她的声讨,忽地把手里没吃完的红薯往碟子里一搁,十分霸道地伸臂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然后,他还用沾着糖浆的嘴亲了她一口:“你也比较甜。” 第172章   入冬后,皇帝挑了个清闲的日子,叫了几位重臣到行宫议事,正式提了想要禅位给太子的意思。   让谢迟很意外的,是这几位重臣中竟然没有极力反对的,最多只是不温不火看起来不太乐意而已。   皇帝在下棋时和他说起这事,他费解了半天,还是把这疑惑说了,皇帝听罢笑道:“朕初时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大概也是怕强扭的瓜不甜吧。”   位高权重的人消极怠工,是很可怕的。朝臣办差懈怠,还有皇帝可以来申斥、换人,可皇帝消极怠工怎么办?盛世江山毁在昏君手里多少回了?   何况这大半年下来,谢迟批折子的事朝臣们也都知道了,他有几分本事,众人心里也有数。   “你自己的才能也很要紧,他们现下对你大概是放心了。”皇帝说着,心下颇感欣慰,手里的一颗子就这么落了下去。转而定睛一瞧,发现个更合适的地方。   他旋即要把这颗子拿起来:“朕没看清,重新走一步。”   “?!”谢迟按住他的手,“您怎么还悔棋呢?”   “就一步……”   “父皇,您这还没禅位呢。”谢迟不由分说地把那颗子按回了棋盘上,“君无戏言啊,不能悔棋。”   “……”皇帝不甘心,手指搓了搓,又争道,“这不是也没外人吗?咱父子下棋就图个乐,悔一步悔一步。”说着就又伸了手。   谢迟无奈而笑,只好由着他把这步重新走了,摇头叹道:“您啊……有机会让您和儿臣的爷爷下个棋,你们比着悔棋,正合适。”   皇帝还不乐意了:“你看你,朕跟你下了多少次棋了,不也就悔过这一次?你怎么还讽刺上朕了呢?”   谢迟:“……”   怎么还成了他不对了呢?!   皇帝不依不饶:“你爷爷要是悔棋成性,朕哪儿比得过他啊?”   谢迟:“是是是,儿臣说错了说错了。”   他一边退让一边忍不住地腹诽,父皇最近愈发的老小孩了。   禅位之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啊……   当晚,谢迟回到锦华宫的时候,元显元晋正好也在偏殿下棋。谢迟经过殿门口时,恰听见元显教训元晋:“不许悔棋!皇爷爷说了,落子无悔!”   “噗……”谢迟喷笑出来,然后在两个孩子看过来之前,他赶紧快跑了几步,窜进寝殿去了。   叶蝉正在那儿吃着一碗加了猪肉末、山药丝的小米粥呢,听见他笑就抬起头:“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迟哈哈哈地又笑了一阵,挥手让宫人退了出去,才把皇帝的事跟她说了。   说罢他摇头笑叹:“近来父皇玩心可明显重了,教起孩子来倒还像样,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   叶蝉哑了哑:“真好……”   “啊?”   “我是说父皇这样真好。”她一哂,伸手拽了拽,让谢迟坐了下来,“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好几年,你都已经风生水起了但还是很怕他?”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君威不可侵。就算是现在,皇帝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怒自威的。   但是,在他们、在孩子面前,他是完全的放松下来了。他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爷爷,爱和子孙玩闹,有时也犯犯馋。   做到这些,对许多儿孙满堂的老人来说都不难,但对早几年历经磨难的皇帝来说,太难了。   谢迟一声长叹:“是啊,如今……”他抿了抿唇,“希望他这么高高兴兴地再活个几十年。”   偏殿里,元晋听到了父亲的笑声就扭头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父亲闪走的声音。   他便跟着一笑:“父王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听说皇爷爷要禅位了。”元显道。   元晋眼睛一亮:“禅位?就像尧舜那样?把皇位给父皇,让他直接做皇帝吗?”   元显点点头:“对,我听宫人说,已经召朝臣们议过了。可能过不多久,就该定下来了吧。”   哇!   元晋一脸的惊喜溢于言表,他也不清楚父王从太子便成皇帝之后,他们的生活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他只觉得父王能早点当皇帝一定是好事。   元晋便又匆匆地落了一子就跑了:“我去告诉元明他们!”   这么大的好事,当然要一起高兴一下!而且元晨最近在行宫玩得有点野,他可以借机跟他说,当了皇子更要好好读书!   “你慢着点……”元显劝了一句,元晋就跑没影了。元显无奈一笑,接着情绪却一分分地沉了下来。   皇爷爷禅位这事,是今天才开诚布公地跟朝臣说,但其实他前几天就听说了。   当时他是跟元晋出去骑马,他跑得快,早早到了约定的终点,就无所事事地等元晋。   然后,他遇到了两个侍卫。   从服制看,那两个侍卫不是行宫的人,应该是哪位宗亲府上的。他们向他见礼,他也就点点头便了了,但在他们走出几步后,一句话随着秋风飘进了他耳朵里。   那人说:“唉,可怜啊,陛下禅位之后,太子殿下的两个继子肯定要送回去了。”   元显当时就怔在了原地,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已经许久不见的恐惧重新再度冲进了脑海。   但之后,他又很快就劝好了自己。他跟自己说没关系的,皇爷爷现下身体还好着呢,到父王继位的时候,他和元晋大概都已长大成人,他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现下,他突然又慌了。他突然明白了那两个侍卫为什么会平白无故聊起这个话题,原来禅位之说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后面的那一句,大概也并不会是说说而已。   天家总是看重血脉的,废太子那么不济,皇爷爷也还是等他和皇太孙都没了,才能考虑过继之事。   父王的孩子又那么多,他和元晋作为恪郡王府出来的孩子,大概原也不该在父王继入皇爷爷膝下时跟着沾什么光吧。   元显这样想着,觉得父王若把他们送回恪郡王府,似乎也没什么错。只是,他很害怕。   恪郡王府对他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只知道现今的恪郡王是他们的长兄。但这位长兄在承继爵位后就把他们这两个庶出的弟弟送了出来,可见是没什么胸襟的人。他和元晋若现下回到恪郡王府,恪郡王容得下他们吗?   若容不下,他们斗得过他吗?他们现下也才十一岁。   元显这般想着,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来避免这一切。最终只得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将棋子一颗颗收了。   然后,他起身向外走去。候在外头的宦官迎上来,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道:“大公子,您身体不适?”   “没有。”元显摇了摇头,“下棋下累了,我回房睡一会儿。”   那宦官就躬着身随他回了房,元显这一头栽下去只觉得格外累,一下子就睡得天旋地转。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地想,容母妃如今的身份也不低,如果她到时肯帮他们说说话,他们或许可以留下来吧。或者……至少可以有别处安置他们,不用让他们回恪郡王府去。   可同时,他在浑浑噩噩中又无比清楚,容母妃不会的。   她早就不在意他了,不会管他去了哪里。   是以晚膳的时候,叶蝉落座后一瞧,就发现元显不在。   这种情况很罕见。一般来说,他们若不让几个孩子来一同用膳,都会提前跟他们说,孩子们若有事想自己用,也会提前告诉他们。一起用膳的时候,偶尔要人去催的则是元明和元晨,元明是经常读书读得忘了时辰,元晨则是性子太皮,玩起来顾不上吃饭。   元显却鲜少在该用膳的时候不见人影。   叶蝉便问几个孩子:“你们大哥呢?怎么没过来?”   几个孩子都摇头说不知,叶蝉只好让白釉过去瞧瞧。白釉这一去不要紧,片刻后折回来告诉叶蝉:“大公子睡得昏沉,头有些热,好像发着低烧呢。”   叶蝉一滞,忙道:“快让太医去瞧瞧,秋冬更替的,别病厉害了。”   谢迟则蹙眉说:“怎么你去了才知这事?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的?”   这话白釉不好接,就低着头没吭声。谢迟身边的刘双领即刻出去了,打算把大公子身边伺候的都教训一顿。   谢迟自然清楚刘双领要去干什么,也只由着他去。因为元显性子太好,平常对父母恭顺、对弟弟们和善,对下人也仁慈。可这么一来,下人们就容易懈怠。谢迟说了他两回也不太管用,便只有他们替他给下人紧弦了。   叶蝉对这一点心里也有数,想了想,跟元晋说:“近来多照顾着点你大哥,宫人要是干活不利索,你也多替他提点。”   “……”元晋扯扯嘴角,“我可不敢。我前几天教训宦官,他还说我呢。他让我性子别那么冲,说叫人见了不好。”   说起这个,元晋很不服。因为那天,是他和元明元昕发现身边的几个宦官聚众赌博,三个人就一起把宦官全教训了一遍。结果大哥把房门一关单训他一个,凭什么啊!   他心里正琢磨要不要跟母妃告这么一状,嚼完了一口鸡丁的元昕腾出嘴了:“母妃放心,我替大哥盯着!”   他也发现了,大哥好像对二哥格外严格。要是兄弟几个一起犯点小错什么的,大哥一准儿传盯着二哥说!   元晋听了朝元昕一笑,也就没再告元显的状。叶蝉知道元昕魄力足,这事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是不由自主地用膳用得快了不少,吃完就先一步离了席,去瞧了瞧元显。   山下的行馆里,谢遇在听说元显病了之后,乐了半天。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一定能着这个道!   在今上之前,本朝只有世宗皇帝收养了一个女儿,便是当今忠王的先祖。今上过继太子算是破了个例,但这个例也是没法子才破的,因为在废太子死后,今上便再无别的子孙。   那待得谢迟继了位,凭什么还把那两个孩子留在皇室里呢?   谢遇摸索了好几日,觉得谢迟一定也已思量过这个问题,思量过要把孩子送回恪郡王府,或者安置去别处。   他不能把这个契机平白浪费了。   如果他们父子能斗一场,那多精彩啊?两个孩子又都还小,容易被旁人左右,若他能想法子让他们对谢迟做点什么,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他在朝中也没太得罪过其他人,当今太子一没,来日旁人继位也好,陛下多当几年皇帝也罢,他这个亲王的爵位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承下来了。   真是天不亡我!   他兀自又乐了会儿,接着把宦官叫来问:“东宫那边的人手安排妥了吗?”   “……”宦官滞了滞,闷头道,“东宫现下滴水不漏,伸不进去手。”   “咝……”谢遇锁着眉头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哪儿有真滴水不漏的地方?东宫伸不进去,别的府你还伸不进去吗?这帮孩子总凑在一块儿玩,谁身边的宦官多个嘴不一样?”   “哎,是、是!”那宦官恍然大悟,作了个揖,立刻退出去办。   行宫里,元显病得不重,第二天烧就退了。   父王一早就来看过他,母妃和弟弟们则迟了一些过来,但一直在他房里待着,令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担心的事情,或许并不会发生?   元显不敢把这种事拿出来问,但在心里好生劝慰了自己一番。想着想着他就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是因为嘴上有冰冰凉凉的东西在碰他。   他刚将眼睛睁出一条缝,就从那小方块的颜色判断出是一块牛乳冰,于是不看也知现下床边是谁。   “……小坏蛋!”元显猛地起身,一把将元晨抱上了床,元晨吓得把冰都扔了出去,接着就咯咯咯使劲笑。   元显扬手打他屁股:“干什么你!我在养病!”   元晨嬉笑着挣开,坐起来望着元晨无辜眨眼:“我觉得好吃嘛,拿来给大哥尝尝!”   说完他就又从床边滑了下去:“我再去给你拿几块,你等着!”   元显便笑看着他跑出去又跑回来,但跑回来时刚要迈过门槛,让母妃赶过来拦下了。   “你大哥病着呢,不能吃这么凉!”叶蝉把那盛冰的小碟子抢走交给宫人,然后把元晨轰走了。   进了屋,她往元显床边一坐,就开始眼也不眨地看他。元显很快就被她看得后背发凉,磕磕巴巴:“母、母妃?”   “嗯……乖,别紧张。”叶蝉顿了顿,道,“母妃问了你身边的宦官,他们说你昨天和元晋下完棋,看着就气色不好了,但你非要自己回来歇着。”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元显的头:“怎么不直接跟父王母妃说呢?”   “……怕给您添麻烦。”元显闷着头道。   “我就知道。”叶蝉指心一点他额头,“你这孩子,总怕别给人添麻烦干什么?怎么跟爹娘还客气?”   你这孩子。   ——元显一听这话,莫名其妙的脸就红了,浑不自在地捂着脸,下意识地争辩说自己是大孩子了。   “是是是,你是大孩子了!”叶蝉一本正经地应完又打趣他,“你皇爷爷要禅位的事,你们应该也听说了。等着,等你父王继了位,就给你们挑个好姑娘,让家里好好教几年便过门!”   “啊?!”元显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他脑子里轰地就炸了,一时不知自己该先纠结父王继位后自己的去向问题,还是该先纠结娶媳妇这么难为情的问题…… 第173章   元显的病又养了两三天,这两三天里,母妃和一群弟弟都一直围着他,他不知不觉地就把心事给放了下来。   ——谁会在家人们全都围着自己团团转的时候担心他们不喜欢自己?元显又处在个半懂事办不懂事的年纪,被弟弟们一闹就不管那些深沉心事了。   等到他完全养好,正好赶上谢逐谢追家的孩子来找元晋去跑马。听说他没事了,众人自然要拉着他一道去,一群十一二的孩子便一道下了山。   彼时,叶蝉正在屋里一边吃着冰镇过的葡萄,一边悠哉哉地翻着一本册子。谢迟晌午过来用膳时一进门便看见她端着本册子发笑,不禁好奇:“看什么呢?翰林院新送来的话本吗?”   “不时。”叶蝉摇摇头,把册子递给他,“家人子的名册,跟御前的人要的。”   谢迟:“……”他接过来翻了翻又阖上,“看这个干什么?”   皇帝无心后宫,宫里已经多年没正经选过家人子了。每每到了遴选的年份,都只是把各地送来的美人记个名册留个档,最多挑几个给到了婚龄的宗亲赐婚,其他就都让各家自己许嫁。   叶蝉手头的是今年的一本。因为今年还有几位宗亲的婚事没定下来的缘故,让家人子们另行婚嫁的旨意暂时还没发下去,哪个府有需要,都可从中再挑人。   但叶蝉翻看这个就很奇怪了——要说她是想给东宫添几个人,谢迟可不信。   便见叶蝉还抿着笑,悠哉哉地剥了一颗葡萄喂给他,然后用帕子擦着手道:“我闲来无事跟青釉聊起这事,青釉说家人子里最小的才十岁上下。可以先定下,然后让家里好好教几年。有的模样出众性子也好,但家境不太行的,也好让宫里先出人教导。”   ——她这么一说,谢迟就懂了。   他神色复杂看向她:“你这是给元显元晋看上人了吗?!”   叶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这也太早了吧!”谢迟一脸无奈,“宗亲一般都是及冠之年成婚,我是因为家中怕断了香火才让我早娶妻。皇子就算大多比宗亲早些,也要十七八再说,元显元晋这才多大?”   才十一岁!要提前选也应该三年后那拨再选啊!   但叶蝉有点不一样的想法。她拉着谢迟坐了下来,接着舒舒服服地往他怀里一卧:“我想的是,咱先挑几个人,来年召到宫里来,算是女官的身份,当自家孩子养着。到时看元显元晋他们喜欢哪个,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剩下的咱也给好好备一份嫁妆,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个主意,叶蝉其实打了很久了,原因有二。   一是她觉得,宫里这单看着名册挑人的赐婚方式,比民间的“媒妁之言”要差一大截,说是乱点鸳鸯谱一点都不夸张。这样一来,夫妻两个以后能不能过得好,那就全是看运气啊!如果两个人性子不合,男人还可以纳妾,姑娘家就只能苦一辈子了。   二来,她想着,这样也省得姑娘家孤身一人在宫里担惊受怕了。   她是这样选出来的人,这一套流程她算是清楚。当初,宫里是把谢迟给忘了,后来临时把她扒拉了回来,直接让她过了门,这才免去了在宫里学规矩的一道。若不然,她得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学至少一年的规矩,待在尚仪局里,由宫里积年的老嬷嬷教导。   叶蝉就是没经历过都知道,那段日子一定不太好过。   她当初孤身一人嫁来洛安,已经很害怕了,进宫熬上一年的只会比她更苦。可这些能长得水灵灵的让各地官员挑中的姑娘,哪个不是家里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叶蝉将心比心,当年自己没受过的委屈,也不希望未来的儿媳妇受。   所以她觉得,还是提前叫到自己跟前慢慢教着好了。   她这么解释完,谢迟就赞同了,他缓缓点头道:“那也好。正好孩子还小,不受男女大防的限制。跟元显元晋他们相处一二,别人也不会嚼舌根。”   “就是这个意思。”叶蝉说着,手掌又抚了抚那本册子,“我在里面圈了几个,回头你再看看,行的话咱就先定下,省的她们回家后再叫回来了。”   “行,那我尽快看看。”谢迟说着把册子交给了刘双领,让他晚上提醒他看,接着随口吩咐了传膳。   外头布膳的过程中,谢迟心下也鬼使神差地瞎琢磨了一下。他想,元晋最好能找个温柔乖巧点的姑娘,比如叶蝉这样的就很好。元显呢,他打算鼓励他娶个活泼一些的姑娘过门,因为元显容易心事重,他希望有人能带得元显开朗一点。   至于妾室……   谢迟看了看怀里的叶蝉,觉得能不纳妾最好。他明白三妻四妾有三妻四妾的乐趣,可是这些年过下来,他还是更享受夫妻情投意合的幸福。   如果他们之间添了一个人,事情一定会变味的,孩子们还是能跟妻室感情好最好。   山下,疯了大半天的孩子们也到了用膳的时候。他们这个年纪,父母都还不允许他们自己打猎,不过大家都有侍卫,用膳时想吃点侍卫们猎来的野味还是可以的。   众人于是找了块空地架起了篝火,一边闲聊一边等着猎物烤熟。   谢追的长子元易身边的宦官出门时用酒壶装了一大壶好茶,此时正好让人用盖碗盛了,先给各位公子解解渴。   两个手底下的小宦官帮着他奉茶,到了元显跟前,那小宦官的手忽地不稳,茶碗咣地一倒,茶水洒了他一身。   众人的说笑都下意识地一停,元易旋即皱眉:“你怎么回事!”   那小宦官却机灵得很,一边连连叩首谢罪,一边道这就服侍大公子去更衣。   这帮孩子出来疯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也确实都会给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着,元显又向来不是爱跟宫人计较的人,就点头给了他这台阶:“行,我更衣去,元易别生气了。”   男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山林之间随便找个有树木遮蔽的地方都能换衣服。元显就带了自己身边的宦官和那宦官同去,但到了林荫间,那宦官陪着笑把元显身边的人请走了:“小的惹的事,小的来伺候,哥哥您歇着。”   元显身边的人迟疑着看了他一眼,元显倒无所谓,摆手笑道:“你去吧。”   然后,他就到树后更了衣。   那一盏茶没有多少水,元显脱了外衣一瞧中衣没湿就懒得换了,直接拿起了干净的外衣来穿。   那宦官上前帮他系衣带,元显边由着他系边笑:“洒了点水,我都懒得理。你反应倒快,张口就说要换衣服。”   那宦官笑了两声没说话,元显又随口道:“元易那儿规矩很严吗?弄得你主意这么多。”   便见那宦官面上的笑容僵了僵,继而一喟:“唉,一个主子有一个主子的脾性。今儿个,下奴多谢您肯赏脸了。下奴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日后您有什么用的着下奴的地方,下奴鞍前马后的伺候。”   这话他这么一说,元显这么一听,他哪儿犯得着用别人府里的人啊?笑笑也就过去了。   然而那宦官接着又道:“就算是那些个传言里的话成了真,下奴也还记着您的恩情。”   元显的面色不由自主地一僵,继而沉默下去,没有接口。   那宦官利索地帮他系好了腰带,边跪地帮他整理腰佩的流苏,边又续道:“下奴再多一句嘴……”   元显怔怔然:“你说。”   那宦官道:“其实依下奴看,那传言传得虽狠,但公子也非完全处于劣势。”他说着抬眸瞧了瞧元显的神色,见元显没什么反应,又低眉顺眼地继续说了下去,“公子您想想看,你是正经入继到太子膝下的。来日若群臣反对,太子不能留您,可若太子没了呢?您这长子……谁还能擅做主张把您赶走?”   “你说什么?!”元显顷刻间汗毛倒立,他惊然往后退了两步,又硬生生站住脚,错愕不已地望着这宦官。   ——他的意思是,让他要了父王的命?   他不想往那个方向想,但那话中的意味再明白不过。元显不禁周身战栗,恐惧、愤怒一并在心头席卷,令他脑中嗡鸣。   “你……”   又怔了怔,他一把拽起那宦官,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   他原也离众人升起篝火的地方并不太远,听到动静,众人很快都望了过来。他这拽着宦官下来的举动已令他们一愣,元易正要开口发问,却见这位大公子将那宦官猛地往侍卫们那边一推:“押去杖毙,杖毙!”   嘶哑的嗓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措,所有人都在刹那间意识到不对。   连元晋都吓坏了:“大哥?!”他赶忙起身迎向元显,一攥他的手,就沾了一手的冷汗,“哥你怎么了?!”   “杀了他!”元显双目猩红,脑子里空荡一片。他从来不是个性情乖戾的孩子,突然这样反常,一时间弄得大家都蒙了。   “杀了他……”元显声音颤抖着,牙关紧紧咬住。   几个侍卫怔然对望,最终因为他的反常而不敢忤逆他,赶忙把人押了下去。   但元显的脑子还乱着,一切思绪心神在此刻好像都不是他的。元晋犹犹豫豫地又叫了他两声:“哥?哥!”   “……我先回去了。”元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的这句话,话音还没落,他便急匆匆地向行宫的方向提步而去。   元晋赶忙道:“我跟你一起!”说罢也顾不上和堂兄弟们打招呼,赶忙追着他一道回去了。   行宫里,谢迟和叶蝉听到急赶回来的宫人的回禀,也都惊了一跳。   “你说什么?”叶蝉费解不已。   元显突然把一个宦官杖毙了?   宫里局势复杂,犯了重罪的宫人被杖毙不是大事。她也不希望孩子一味地心软,她希望他们能赏罚分明。   可是,按这侍卫的话说,当时好像也没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更衣的工夫元显便突然大发雷霆。而且,元显年纪还小呢,动辄杀人也太吓人了。   所以夫妻两个都很震惊,待得元显元晋回来,谢迟就直接把元显叫进了屋。   元显的神色看上去很平静,只是脸色有些发白。谢迟锁着眉头看了看他,沉了口气,问:“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元显低着头,不知道怎么答话。他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里面不断回荡着那个宦官说出的可怕的话,要把他吞噬进去。   他于是什么也顾不上,只能一再跟自己说,不,不能那样。父王待他那样好,他不能那么做。   然后他恍恍惚惚地听到父王说:“小小年纪,你怎么心这么狠?”   元显蓦然抬头:“父王……”   “谢迟。”叶蝉一攥谢迟的手,没再让他说话。   其实谢迟的疑惑,也是她的疑惑,因为“杀人”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哪怕只是开口说一句,也并不该那么容易。   可元显抬头间的神色令她一惊。   她赶忙离座走向他,蹲在他面前道:“元显,我们不是怪你。你跟母妃说说,出什么事了?”   元显整个人颤栗如筛,在叶蝉攥住他的手的刹那,这种颤栗又加剧了一阵。   然后,他无力地向后退,被叶蝉拽着退不开,又无力地摇起了头:“母妃别问我……”他的眼泪一下汹涌而出,不知怎的令他膝头发软,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到了地上,“母妃别问我。”   “元显?!”   叶蝉真的吓坏了,她一时不敢上前,便眼看着元显蜷起了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脸,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我错了……我错了!”   叶蝉惶惑地扭头看向谢迟,还未定睛,耳畔疾风一划。   谢迟疾步上前把元显抱了起来,用力地搂了搂他:“别怕,父王母妃在这里。”   元显愣了一愣,哇地一声哭得狠了。   谢迟大步流星地把他抱进屋,放在了床上,又叫人去传御医。在御医来前,谢迟和叶蝉都一步也没敢离开。御医来诊治了一番,又给元显服了安神的药,待得元显睡去后,谢迟把御医请出了屋外:“到底怎么回事?我担心……莫不是那宦官对他做了什么?”   突然性情大变,让他担心元显遇上了谢连那样的人。   但御医摇头:“臣细细诊过了,未见大公子有什么不妥,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只能等大公子醒来,殿下好好问上一问,才能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了。”   御医的那一剂狠药,让元显睡了七八个时辰。第二天他醒来时脑子都还有些懵,但情绪已然平静了。   叶蝉和谢迟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元显蜷缩在被子里默了默,呢喃道:“他想让我杀了父王……”   “啊?!”叶蝉愕然,谢迟追问:“是元易的人?”   “是……也可能不是。”元显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就特别害怕……看见他就害怕。”   所以,他当时那么迫切地要了那个人的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   但在内心深处,他说不清自己是在怕那个宦官,还是在怕自己。   ——他当时真的自己。怕自己动摇,怕自己真的去做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是现在,看到父母守了他一夜的憔悴后,他突然冷静了。   他们真的担心他。   他绝不会让自己动摇,绝不会去做十恶不赦的事情。他不能伤害家人,不能伤害父母和弟弟们。   除此之外,他也忽然有一点点讨厌自己。   他讨厌自己瞻前顾后,讨厌自己沉闷懦弱。   他知道昨天的突然崩溃,其实是被自己逼出来的。如果他平日里的心事不那么重,当时可能并不会那样。   他自卑而又清醒地觉得,弟弟们都比他强。   他们全都有什么说什么,只有他不敢。   于是,在叶蝉端起药碗要喂他的时候,元显抓住了她的手:“母妃……我想问您件事。”   “?”叶蝉忙道,“你说。”   元显的目光又迟疑地看向谢迟:“父王您能不能……”   谢迟眉心一跳:“你这孩子怎么还偏心呢?!”   叶蝉无奈地扭头瞅他,视线往外递了递,意思是:出去。   “……”谢迟冷哼一声,气鼓鼓地转身出去了。   叶蝉被他弄得想笑,又摒着笑转回头看元显:“什么事,你问就好。其实当着你父王的面也没事啊,我们能把你怎么地?”   自家的孩子,打都不敢使劲打好吗?   元显抿了抿唇:“那个,我想问问您……”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蝉的神色:“等父王继了位之后……是打算把我和元晋送回恪郡王府,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他这么提着问,声音已经虚了下去。   但他还是在心下给自己鼓着劲儿,让自己说了更多的想法:“我不想回恪郡王府。其他的……倒没关系。” 第174章   “谁说我们要把你送出去了?!”叶蝉愕然看着元显,元显抬了抬眼皮,嗫嚅说:“好多人都这么说……”   “你别听他们瞎说!”叶蝉挪了挪身子,把他揽进了怀里,“没有的事,你父王绝没那个打算,你别听外人乱嚼舌根!”   元显闷了闷点了点头,好像信了,又不像信了。叶蝉复又把药端了起来:“你先把药喝了。这事,咱一会儿慢慢说。”   元显又点点头,很乖地端起了药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一饮而尽。叶蝉想了想,跟他说要去给他寻些蜜饯吃,就出了门。过了片刻,元显正躺在床上怔神,忽地见父王进了屋。   他旋即心虚,蓦地坐起来:“父王……”   谢迟走到他床边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元显立时懂了:“……母妃告诉您了?”   谢迟沉了沉,摇头:“没有,你母妃出门就哭了,我自己追问的。”   元显当下正敏感着,他不想让元显和叶蝉生什么隔阂。而且,这也不算骗他,因为叶蝉确实一出门就哭了,抹着眼泪跟他说孩子心里太苦了。   元显一下子咬紧了牙关,低着头道:“是我不好。”   谢迟没有接口,环顾着四周笑了一声:“午膳之前,我和你母妃正商量你的婚事,你却在担心我们会不要你。”   “父王……”元显莫名地有点慌,他想解释,但谢迟摇头截断了他的话:“你有这些担心,也不是你的错。但父王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元显哑了哑。   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种战战兢兢没什么道理,只是他无法把它们从心底赶走而已。   于是四下里静了半晌,谢迟才听到他说:“大概……因为我不是您和母妃亲生的吧。”   谢迟点了点头:“是啊,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你母妃没为你经历过十月怀胎和分娩之痛。”他说着悠长一喟,继而话锋一转,“那你不妨反过来想一想。”   元显迷茫地看着他。   谢迟一哂:“你不妨想一想,你的弟弟们会成为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因为他们到了,我们便让他们生了下来。而你和元晋,是我和你母妃、你的太爷爷太奶奶一起深思熟虑过,决定让你们成为我们的孩子的。”   可以这样想吗……   元显被他说得懵了。   “你和元晋刚被接来的时候,都才这么大一点儿。”谢迟双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小,“你母妃一看见你们就很喜欢。可是……她那个时候也才十三岁,她没有精力自己带两个孩子。就算有乳母,她也依旧要操心许多事,这你明白吧?”   元显点头,这个他特别明白。   他记得元晖和元晨刚生下来的那半年里,母妃累得整个人都瘦了,总是精神不好。诚然那跟元晨体弱有关系,可纵使元晨不体弱,带两个孩子一定也很费力。   谢迟定定地看着他:“可她现下很后悔,那会儿没直接把你一起带在身边。”   元显怔然,接着眼底一下子就乱了。他连连摇头道:“别让母妃这样,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元显的声音噎了噎,忽地一阵失力,口吻变得非常懊丧,“我明明可以像元晋一样的,是我不对!我也生我自己的气!父王,我……”他僵了会儿,一咬牙就要下榻,“我去跟母妃道歉!”   “……你回来!”谢迟拉住了他,哭笑不得把他按回了床上,“你好好躺着,听父王把话说完。”   元显眼睛红红的,抹了一把眼泪。   “父王想跟你说,在这整个家里,真的没有人嫌弃你,没有人把你当外人。你也不要自责,在我和你母妃眼里,你一直都是最懂事的一个。我们有时候甚至希望你别那么懂事,稍微淘气一点,才更符合你的年纪。”   元显红着眼睛没能说出话,默默地又抹了一把眼泪。   “差不多的话,你母妃先前可能也跟你说过。”谢迟怅然一喟,“那父王再跟你说点别的——其实你仔细想想,大家是不是都对你挺好的?”   元显立刻点头,反应快到像是怕谢迟误会。   谢迟不由苦笑:“我不是要你感恩戴德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有时候,别人对你好,你的日子却过不好,那有可能是因为你自己对自己不够好。”   这些年下来,元显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对大家都好,唯独对自己十分刻薄的孩子。   他沉溺在担忧里,于是他要求自己听话、要求自己懂事,要求自己照顾弟弟、要求自己孝顺父母。他一点点的让自己变成了所有大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孩,让所有人称赞,让所有人心疼,让他们当父母的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他们其实不希望他这样。   “我们真的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谢迟沉然道,“有什么担心的事情,你大可以说出来。都是一家人,我们不会怪你的。”   元显紧抿着嘴唇挣扎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等您继位之后,我和元晋……”   “你皇爷爷确实不愿皇室血脉再出变故,也不愿意牵扯上恪郡王府。但这只要不让你们继承皇位就行了,不非得把你们送回去。”   元显松气地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说:“那等到哪个弟弟继位……”   “你其他没有继位的兄弟是什么爵位,你都会有一样的爵位。”谢迟沉肃道,“你永远是我和你母妃的儿子,是你弟弟们的大哥。”   元显的眼底明显地亮了一些,像是漆黑的天幕上有星辰苏醒过来泛出的那种光泽,看得谢迟不禁一笑。   然后他又说:“你和元晋是过继来的这件事,是真事,但你不用太把它当个‘事’。在诸如皇位这样的大事上,我们不得不有所权衡,是因为天地间总有些规矩要遵守。但在我们心里,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的,你得相信我们。”   元显点着头呢喃说:“我得对自己好一点。”   “是,你必须得对自己好一点。”谢迟吁着气道,“你也慢慢大了,有很多事你不必那么顺从我们,你可以自己做主。”   他忽而话锋又一变:“不过,你如果去做些强抢民女之类的恶事。”   “?”元显懵懵地看向他。   谢迟挑眉和他对视着:“那我就揍你。”   “……”元显扑哧一声笑出来,边笑边摇头说,“我不会的!”   谢迟也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接着他又道,“一时冲动打死人的事,你也不必自责。一来他没真死在你手里,二来——我审完了,他确实该死。”   不止是他,还有他背后的人。   呵,谢遇……   谢迟眼里其实早已没有这号人了。这些年他又经历了很多事,而且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昔年和谢遇的那点恩怨,在他眼里早成了年轻人之间热血上头的掐架。他虽然仍然不喜欢那一家子,但原本是懒得跟他们多计较的。   没想到谢遇不这么想。不知不这么想,还算计到他儿子头上!   那个宦官,想来应该只是谢遇谋划里的一步吧。他大概是想一点点地挑拨,一点点地在元显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再让这种不安变成恨,最终达成覆水难收的结果。   这样摆布一个小孩,太容易了,也太坏了。元显出现这样激烈的反应打乱了全局,只能说是元显冥冥之中有神明庇佑,又或者可说是恶人自有天收。   五王府,谢遇在听说那宦官被人押了起来后,就日夜兼程地从郢山逃了回来,跪求父王庇护。   五王在病中听说了这事,气得整个人直挺挺地晕了过去,过了三四个时辰才醒。   醒来后,他压制着怒气提笔写奏章为儿子请罪,但才刚写至一半,御令卫就冲进了府门。   这件事和五王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御令卫对五王还很客气:“殿下,我们奉旨请五世子去御前回话。”   只这么一句话,五王浑身都失了力气。   内室之中自此安静了很久,谢遇、谢遇的几个兄弟、御令卫,还有一众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五王。五王就那么一语不发地坐在榻桌前,过了须臾,终于抬起头。   他问御令卫:“陛下是怎么说的?”   为首的御令卫抱拳:“五世子戕害皇长孙,即刻收拿归案。”   ——皇长孙。   这三个字令谢遇如遭雷劈,他怒火中烧地转身:“什么皇长孙!他算什么皇长孙!”他一把拎起了那御令卫的衣领,“他与陛下有一丁点的关系吗!他都不是太子的儿子!”   那御令卫也没还手,只锁着眉看他:“天家之事臣不敢议论,有甚不平还请世子殿下同陛下说去。”   “我没戕害皇长孙!他不是皇长孙!”谢遇声嘶力竭地嚷着,不知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拿来安慰自己的。   五王疲乏地叹了口气:“这位大人。”   谢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诡异的感受令他紧张地看向父亲,但父亲只看着那御令卫。   五王叹息地开口说:“大人请等一等,待我写完求陛下另立世子的旨意,大人代我呈去。”   “……父王?!”谢遇意外已极,他转身想走向五王,但御令卫拦住了他。   他挣扎着道:“父王您说什么?父王……”   五王没有理他。他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心知自己所剩的时日已不多。   久病带来的疲乏让他已没有心力操心太多的事情。再想救这个儿子,也只能认命。   所以,他只能为其他家人操操心。昔年谢逢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那时是四哥刚去,谢逢就因为一点说不清的错处丢了爵位。他实在怕自己若不赶紧另立世子,他这一府的爵位也会在他死后就此终了。   两日后,郢山行宫,清凉殿。   谢遇被押到时,皇帝和太子都在。殿里生着炉子,炉子里烤着几颗栗子,依稀可闻焦香弥漫。   谢遇进殿后跪地行礼,皇帝无心多做理会,摆手吩咐道:“押下去审。若罪名属实,削世子封位,圈禁大牢。”   押着谢遇的御令卫应了声是,又将五王的折子呈上。皇帝翻开看了一眼,倒没多做为难,提笔批了个“准”字。   谢遇却在此时嚷了起来:“谢迟!你欺君!”   谢迟侧首看去,谢遇双目猩红得像一头被逼急了的恶狼:“陛下待你这样好,你却有负圣恩!你欺君!”   谢迟挑眉睇着他,原本不想理会他此时的胡乱攀咬,却听他下一句嚷出的是:“前宝亲王谢逢不忠不孝,如今却在御令卫里当差!你敢说你不知道吗!”   谢遇声嘶力竭地嚷着,一壁觉得自己对不住谢逢,一壁又觉得无比畅快。   他原本不想这样的,他不想拖谢逢下水。他只是恨谢迟出身卑微却平步青云而已,谢逢却是他真正的堂兄弟。   “你与他私交甚密!他当初谋逆,谁知与你有关无关!”谢遇继续喊着,谢迟静了静神,看向皇帝:“父皇……”   皇帝漠然摆手:“押下去。”   御令卫即刻上前将谢遇往外押,但谢遇的喊声还在继续。谢迟静静听着,皇帝也静静听着。直至那喊声远到听不见了,谢迟才再度开口:“父皇,儿臣觉得谢逢当年的事,不是……”   “朕知道。”皇帝摇了摇头,“朕知道他无大过,也知道他在御令卫里当差。”   很久以前,谢迟还是敏郡王的时候,有一日觐见时告退得太晚,他与谢迟一道出来走了走,碰见了个御令卫。   当时虽然天已全黑,但他还是看出来了,那是谢逢。   他当时没说什么,他们就都以为他没认出来。这两年御令卫的冬衣都厚些,冬日当值都有姜汤驱寒、夏日都有绿豆汤解暑,也没人知道是他的意思。   “当时二王三王闹得厉害,朕想让他们适可而止。”皇帝说着叹息,“待你继了位,给他加恩吧。”   “父皇……”谢迟怔了一怔,忽而离座,敛身下拜,“若父皇清楚他无罪,还请父皇还他清白吧。”   皇帝一愣:“你说什么?”   “儿臣可以给他加恩,也可以还他爵位。但这些年谢逢的苦楚,儿臣都知道。”谢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发沉。七年,他只消想一想,都唏嘘不已。   “谢逢自然在意那个爵位,可是他所执念的,早已不是王位。他总在想父皇您为什么不听他解释,总在想您为什么那么厌恶他。”   那是突然被亲人误解才会有的不甘,不是简单的君臣间的赐爵加恩可以弥补的。   谢迟倒现在都记得,当年,在谢逢最低沉的那阵子,曾经一遍遍问他的是“皇伯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而不是“陛下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但谢迟半晌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他于是迟疑着抬起头,看到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你要朕,向他认错?” 第175章   锦华宫里,叶蝉明显地感觉到,最近谢迟和皇帝之间又有了些意见不合。   具体表现在谢迟仍每天一早就去清凉殿议事,但回来时一定沉着张脸。经了一夜之后,他的脸色会恢复如初,不过晚上再回来时,就又沉了。   对此,叶蝉倒是不怕。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十分清楚他的一大优点就是在外面不论多么不顺,都不会在家人身上发无名火。但家长对孩子本身就或多或少的有压制感,几个孩子看他这样子,就都有点怵,近来全都绕着他走,晚膳也总找茬在自己房里用。   于是叶蝉还是劝了劝他。入夜时她缩进他怀里,一边抚他的胸口一边跟他商量:“你最近脸色太不好啦,孩子们都明摆着有点怕你了。你之后……在他们面前缓一缓呗?委屈你了!”   “……”谢迟被她顺气顺得挺舒服,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说着他亲了亲她:“近来是在和父皇说谢逢的事。唉……位子越高,认错越难。”   他从前就知道,身为九五之尊,大概会常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但近来因为谢逢的事情,他偶尔会思量这种感觉的因果。   然后他就觉得,这种感觉里大约总有那么一两分是皇帝自己导致的。他在那样坐拥天下的位子上坐了几十年,已经不习惯向人低头,尤其已经不习惯向臣子低头。   在没有亲情牵扯的人面前,他会更在意自己的面子。   所以有的时候,皇帝可以心平气和地对他这个太子说“这事是朕不对”,但是让他去对谢逢说这样的话,他不肯。   可皇帝的年纪已经太大了,谢迟也无法指责他这样不好。他只能日复一日地跟皇帝继续商量这件事,同时暗自希望几十年后自己不会是这样。   认错是不丢人的。就算丢人,当这个错牵扯到一桩冤案的时候,也得认。   史书中常有忠臣蒙冤而死,也许冤案是无可避免的,但许多时候,即便在位的皇帝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也并不会认,而是等到儿子、孙子继位后才为其平反。那常常是在几十年后,来得太晚的真相,对于蒙冤者而言有什么意义?   今时今日,情状还更为特殊些——如若皇帝只是禅位却仍在人世,他不为谢逢平反,新君纵使为他平反、还他爵位,也是不一样的。   天下人会有猜疑。而谢逢的心结也在皇帝,并不在他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谢迟实在不想谢逢在今后的几十年里,都继续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另一边,叶蝉也发现,在经过谢遇的事之后,元显开始真正地松下劲儿来了。   比如在用膳时,她给元显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元显只把肉拣出来吃了,两块青椒都留在了一旁。叶蝉对此很有些诧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元显早已一点都不挑食了,一点都不挑。她于是问他:“怎么突然不吃青椒了?”   元显有点腼腆地抿了抿嘴唇,然后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说:“其实我一直都不爱吃青椒。”   叶蝉心里好生一阵酸涩。宫里府里都会板孩子挑食的问题,但那是在孩子小时候。因为小孩子挑食的毛病不能惯着,稍微惯一点,就容易从不吃一两样变成不吃三五样、再变成十样八样。   但是长大了就不同了。元显元晋都已经十一岁,到了这个年龄,不爱吃的就真是不爱吃,和挑食是两码事。   所以,元晋不爱吃芹菜、不爱吃茼蒿之类的偏好都早已显了出来。元显却因为担心他们不高兴,一直什么都吃。   叶蝉不由叹了口气,再给他夹这道菜的时候,就不再连青椒一起夹了,只挑肉片给他:“不爱吃的东西就不吃,跟厨房也说一声,让他们单独给你备膳时别再备这些。”   “嗯!”元显轻松地笑起来,把那片炒肉给吃了。   这样的事情,大大小小又出了许多,让人酸楚之余也觉得庆幸——这孩子终于知道宠着自己了。不过,叶蝉慢慢地又发觉,在和弟弟们相处的问题上,元显还是更惯着弟弟们。比如有的时候他读书读得累了,想要午睡,可精力旺盛的元晨跑去找他玩,他就一定会起来陪元晨。   孩子们在行宫里也并不跟叶蝉住一起,这事叶蝉是听他们身边的宫人说的。她听说后就把元显喊来问了问,元显对此倒很无所谓:“这您就别担心了,我喜欢弟弟们,我愿意!”   他是真的很喜欢弟弟们,很珍惜这份兄弟感情。再说,他一个当大哥的,看着弟弟在面前耍赖磨他,他也确实……狠不下心不理人啊!   是以叶蝉也拿他没法子,在他回去后,她只鬼使神差地在想,这要是添个妹妹,他这当大哥的得把妹妹宠成什么样啊?   时间一转眼过了年关,二月初,圣驾返回洛安皇宫后,皇帝正式在早朝上提起了禅位之事。   因着先前已经与数位重臣议过几番的缘故,这次提起并未引起太猛烈的反对,但零零散散的拉锯总还是有的。   今天某位朝臣上个折子死谏一下、明天哪个文人写个檄文声讨一下,虽然都形不成气候,但也得慢慢应付。   到了五月末,事情才终于定了音。   六月初四,皇帝禅位为太上皇;六月初五,新君将行登基大典。   这是一场难得的有新君即位却无先皇殡天的登基大典,没了国丧带来的悲伤,这场盛典显得尤为隆重,满洛安城都为之振奋。   叶蝉的皇后册封礼,也破例被放到了同一天,与谢迟的登基大典并在了一起。   尚仪局的女官来与她说这些仪程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奇怪。本朝的皇后册封礼历来都是在登基大典之后——因为皇后要由新帝册封嘛!   她于是有点不解地提出了疑问,那女官怔了怔,道:“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   正在屏风后试吉服的谢迟倒在这会儿开了口:“是我跟父皇请的旨,请他把你一并册了,我们一同行礼。”   他边说边从屏风后走出来,黑底红缘的玄端与挂着十二旒的冠冕带出来一股霸气。   几个女官都不禁低下头往旁边退去,谢迟走到叶蝉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叶蝉就顺势从罗汉床上站了起来,谢迟伸臂把她兜进怀中,宽袍大袖搂得她很有点热。   然后她听到他说:“我不想自己先当了皇帝,你迟几天才当皇后。”   叶蝉听得浑身都一酥,不由自主地在他怀里缩了缩身子。谢迟一声低笑,俯首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觉得心旷神怡。   十二年了,他往前走每一步路,都是和她一起走的。他顺风顺水时,她为他高兴;他不太如意时,她会安慰他、给他出主意。他不能说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但若当年假如广恩伯府的人换上一个,他确实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今日。   所以在他接受万人朝拜的日子里,他希望她能和他并肩而立。   他希望全天下都看到,这是朕的皇后、朕的小知了,她可好了。   叶蝉埋在他怀里,心里甜滋滋地美了半天都没吭声。忽而回神时,她蓦地一抬眼,果然看到几位女官都低着头,脸上泛着红晕。   “……”谢迟嗤笑着将她松开,又牵着她的手走到那托着她的吉服的女官面前,指了指吉服跟她说:“快去试试,里面有一样绣纹是我要求加的,一会儿你找找看。”   “?”什么绣纹?叶蝉到了屏风后,把吉服拎起来看了半天。   皇后的吉服是翟衣,蓝底红缘,上面绣着一百只五彩斑斓的翟鸟。一件衣服上绣一百只翟鸟,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繁复,叶蝉看到眼花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最后还是尚服局的女官上前指给她看了,那女官指了指翟衣后背的位置:“殿下看这儿。”   叶蝉定睛一瞧,双颊唰地就红了。   后背正中央,中缝两侧的那两只,虽然也用的五彩绣线,但看形态显然不是翟鸟,是毛茸茸的鸳鸯。两只鸳鸯还嘴碰嘴,好一副亲昵的样子。   叶蝉脸烫了半天才缓过来:“不太好吧……”   尚服女官摒着笑欠身:“太子殿下的心意,陛下准了,尚服局便这么做了出来。殿下放心,远看瞧不出来,闹不了笑话。”   远看是瞧不出来,她方才这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都没瞧出来。   可是还是绝对好难为情啊啊啊啊……   叶蝉不用想都知道,谢迟的这个“心意”,以后一定会被宫人们交口相传。   讨厌……   但最终,六月初五那天,叶蝉还是大大方方地穿着这件翟衣行礼去了。和谢迟同乘步辇往太庙去的途中,道路两侧是百姓的高呼,两个人都摆了一张严肃的脸。   不过叶蝉能清楚的感觉到,谢迟那张严肃的脸下一直含着点笑,还不时往她这边扫。扫到后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看什么呢?”   谢迟就悄悄往她这边倾了倾身,压音跟她说:“你比十三岁那年更美了。”   叶蝉:“……”   你可比十六岁的时候更油嘴滑舌了!   当日,大典从清晨一直忙到了下午。典礼结束后二人回了皇宫,谢迟还得在含元殿接受百官觐见。   新君登基是大事,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都得到,离得再远的也得赶来一趟。谢迟于是又从下午一直忙到了入夜,虽然心情很好,但是真的很累。   含元殿前,侍卫们即将轮值的时候,才听说含元殿的觐见终于散了,圣驾已移往紫宸殿。   “也够累的。”一个二十出头的侍卫一声笑,“今天忙了一天,明天又还有大朝会,可见皇帝也不好当。”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那侍卫匆忙扭头,定睛看清是白康,赶忙缩着脖子溜了。白康倒没多理他,看了看刚更完衣的谢逢,道:“紫宸殿传召。”   谢逢的神情微微一滞,点了点头,往紫宸殿走去。   他已经有八年没进过紫宸殿了。虽然含元殿离紫宸殿也不远,可紫宸殿就是显得遥远而陌生。   是以这一段路,也显得格外漫长。那方巍峨的大殿一步步临近时,他心底无可遏制地滋生出了彷徨和恐惧,让他打了好几个寒噤。   其实他知道,紫宸殿易主了。如今住在紫宸殿里的人,他叫了八年的哥。可他就是止不住的害怕,那是漫长的八年后,他心底对皇权无法消逝的恐惧。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在不理智的担心,新君会不会也拿他立个威?   然后他接着着魔般地跟着想,如果不是,为什么现在叫他去呢?   所以,在谢逢面向那一袭玄色下拜时,连喉咙都在禁不住地发紧:“陛下圣安。”   谢迟正望着墙上的字画抿着茶缓神,听到声音,立刻把茶盏交给了宫人,然后走过去一把拉起谢逢:“快起来。”   谢逢的心安了几分,谢迟笑了笑:“给你看个东西。”   他说罢走向几步外的书案,翻了翻,找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又折回来:“这道旨明天一早会昭告天下,但我想先给你看看。”   谢逢疑惑地伸手去接,继而听到谢迟的下一句话:“还你清白的旨。”   谢逢的手停在了半空。僵了一僵,他平静道:“陛下刚继位,朝中难免还会有些动荡。陛下不能授人以柄,此事不妨……”   “?”谢迟赶忙解释道,“是太上皇的旨。”   一瞬间,谢逢满目愕然。   这种愕然在他面上持续了几息的工夫,然后,谢迟眼看着他眼眶一点点泛红。   他心里狂喜着,又悲愤极了,这种复杂的感觉令他发不出一分一毫的声音。他一时甚至不知目光该落在何处,神情恍惚地怔了好一会儿,一声爆裂般的哭声忽而在殿中震响。   八年,他是无罪的!   皇伯信他了!   八年的压抑在此刻犹如洪水般倾泻而出,谢迟哑然苦笑,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在哭,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别哭了。快回家去,明天你们一家子还要一起接受封的旨意。”   从明日开始,他就又是宝亲王了。   谢迟替他高兴。同时,还有一份额外的欣慰,因为父皇退让了。   他一度以为,在此事上,父皇断不会低头认错了。所以转而求父皇私下里给谢逢一个解释,告诉他此事因权力权衡而起,纵使不还他爵位,也给他一份安心。   但他没想到,在几日之前,父皇却突然想清楚了。他写了这道旨给他,让他继位后昭告天下。   父皇说:“谢逢是个好孩子。朕思来想去,不该自己退了位,还让他接着吃苦。”   不过,父皇也又添了一句:“但旨意下去后,若天下人对朕口诛笔伐……你不要告诉朕。”   他到底还是觉得抹不开面子。 终卷:君临天下 第176章   在诸如昏礼、册封礼、登基大典这样的仪式上,女眷因为发饰繁复,起得总得比男人早一些,然后顶着一头的珠翠应付完整场仪典。   是以叶蝉晌午回到长秋宫时已经累得不行,歇了一下午都没缓过来。青釉怕她累病,就着人去叫御医来请脉,想问问需不需要服一剂安神药什么的。   结果这一请脉,叶蝉就在昏昏沉沉中,听到御医说:“恭喜皇后娘娘,娘娘有喜了。”   叶蝉一下就清醒了!   她撑身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情十分复杂:小姑娘,你真的很严格啊!早不来晚不来,你爹一登基你就来了?!   这个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紫宸殿,不过半刻工夫,谢迟就赶来了。   “真的有了?!”他惊喜不已,还没进殿门,话就先传了进来。   叶蝉歪在床上懒得动,打着哈欠点了点头:“反正御医说是有了。唉,这小东西,对咱们要求很高啊!”   “哈哈。”谢迟笑了两声,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用力地吻了一口,“她肯定跟你一样可爱!”   “……”叶蝉轻搐着嘴角看他,余光扫见宫女们都红着脸往外退去。谢迟顾不上这些,一时也没心情换衣服,蹬了鞋子就躺到了床上,将她往怀里一圈,“回头我让他们收拾个屋子,日后就让御医在长秋宫住着。你得好好调养,不能再像生元晖元晨时那么凶险了。”   生元晖元晨那时是真的很吓人,不止元晨体虚了很久,她自己也伤了身,调养了将近两年才基本恢复。   叶蝉对此印象深刻,也不想再发生一次。不过眼下她实在困得顾不上这些,又扯了个哈欠,她就推了推谢迟:“你快去更衣,睡了。”   “嗯。”谢迟在她额上一吻,便起身盥洗去了。半晌后他折回来,却见她还醒着。   “不是困了吗?”谢迟笑着上床,叶蝉撑着眼皮,从枕下摸了本册子递给他:“忘了给你看这个。”   谢迟盖好被子接过来一瞧,扑地笑出声:“皇后很尽责嘛。”   册子里写的是给容萱她们的位份安排。   大齐朝的后宫品秩分九品十八阶,贵妃位在九品之上,有皇后时一般不册封。正一品的三夫人是指惠妃、淑妃、贤妃,大多时候也不轻易册立。于是,叶蝉按照尚宫女官的建议,把容萱放在了从一品的妃位上,没拟封号,册封之后直接称容妃就好。   然后她跳过了二品的九嫔,把闵氏放在了二十七世妇的首位,也就是正三品的充仪。   吴氏比闵氏略低了半阶,是从三品婕妤。   除此之外还剩一个减兰。叶蝉的意思,既然谢迟当了皇帝,就可以做个主把她赦出奴籍了。减兰又已经伺候了她好几年,她想给减兰从四品贵姬的位子。   谢迟看了看,觉得册得都有点偏高。转念想想,又觉得也行吧。   他不想真的去宠爱她们,就给她们个高些的位子,让她们自己也能好好过。   谢迟便招手叫来了刘双领,把册子递了过去:“让礼部照这个安排册封礼,赦减兰出奴籍的事也一并办了……把减字改为简吧,算赐个姓。另外找找她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一并安排一下。”   “诺。”刘双领躬身应下就出去了,谢迟再转脸一看,叶蝉已经睡了过去。   第二日,谢逢成了全洛安的焦点。   时隔八年,他终于又成了宝亲王。正妻胥氏册为王妃、侧室南宫氏立为侧妃。除此之外,胥氏所出的长子封了世子,南宫氏的两个女儿都封了翁主,一时风光无限。   连叶蝉都替他们高兴了一场。下午他们进宫谢恩时,叶蝉吩咐尚食局好好备了一桌席,让他们在紫宸殿一道用。结果晚膳时,谢迟还是到长秋宫和她一起用膳来了。   “宝亲王呢?”叶蝉有点诧异,谢迟失笑:“我让他们回去了。谢逢这些年一直是晚上当值,现下还没缓过来。上午的册封礼又累人,方才在殿里他困得眼皮打架。”   他就只好让谢逢赶紧回家补觉去了。要不然,他怀疑谢逢用膳时能栽进汤里!   “这些年,他们一家子也真是不容易。”叶蝉一喟,心下打算过两天外命妇觐见时,给胥氏和南宫氏备份礼。这二人早年斗得那么厉害,后来在谢逢出事时能摒弃前嫌,可以说是很顾大局了。   若不然谢逢内忧外患,能不能熬到今天都要两说。这目下的风光,他们也就没人能等到了。   翌日,长秋宫为嫔妃册封的事忙了一天。虽然册封礼要等礼部选的吉日才能办,但旨意要先颁下去,不能让几人的身份不清不楚。   有过一日,就是外命妇觐见的时候了。宗亲女眷、命妇都会来,谢迟下了早朝一出宣政殿,就看到通往后宫的宫道上三五成群的全是人,心知叶蝉今天准定是歇不了。   他便吩咐刘双领:“你去长秋宫盯着,要是皇后精神不济,就先让她歇歇。旁人先等一等,或者明日接着觐见都行。”   “诺。”刘双领一应,便利索地往后赶去。迈进后宫与前朝的那道宫门,冷不丁地听到一个女声喊:“翁主!”   这声音喊得颇大,刘双领立时锁眉,正想斥一句这是哪儿的宫女这么没规矩?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飞快的从旁边跑了过去。   后头那人还在边追边喊,这回刘双领瞧清了,是个乳母的装束。   ——看来是哪家的小翁主淘气不好管。   刘双领兀自笑了笑,一时也顾不上这些杂事,提步继续往长秋宫赶去。   另一边,那小翁主竟胆子颇大,咬着牙跑到紫宸殿前就往里冲,被门口的宦官一把拦住。   “你们放开我!”小姑娘的声音又脆又凶。谢迟正好刚进殿,听到声音就转身瞧了一眼,接着便好奇地让两旁的宦官放开了她。   迟一步赶来的乳母吓坏了,扑通跪地,连头也不敢抬。那小姑娘倒很冷静,气喘吁吁地抬头看了看谢迟,仰头问他:“您是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吗?”   谢迟点点头:“我是。”   小姑娘突然规矩了起来,低头理了理衣裙,然后端端正正地下拜,行了个一点错都挑不出的稽首大礼:“陛下圣安。”   “快起来。”谢迟笑出声,走上前去扶她,又蹲身问,“你是谁啊?来紫宸殿干什么?”   小姑娘脆生生道:“我叫谢宜,我想我皇爷爷了,可是我娘在长秋宫,说今天没有时间带我去见他,我就自己找过来了。”   “……宜翁主?”谢迟反应过来了她是谁,一时竟有些恍惚,“你都这么大了?”   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废太子还在世,她还是个被放在摇篮里的小娃娃。   谢迟便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侧殿,跟她说:“按辈分算,你得叫我皇叔。皇叔这里还有事要忙,你在这里等一等,过一会儿你的几个堂兄弟会过来,我让他们带你去见你皇爷爷,好不好?”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头,谢迟又把她的乳母也叫了进来,就忙着批折子去了。   然而批折子的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走神,心里一直不停地狂呼:天啊,那小姑娘也太可爱了!   他十分迫切地盼着自家小姑娘出生,她一定也是这么的可爱!!!   同时,他也打算让叶蝉劝劝崔氏,日后别拦着女儿进宫了。   崔氏的顾虑他们都明白,可现下,父皇已经成了太上皇,已经逐渐离开了那些万人之上的权力,在宫里也只是颐养天年而已。如此,谢宜时常来见见他,想来也不会被权力影响太多。   而且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谢宜现在已经九岁了,被教得这么乖巧可爱,日后应该也都会很明事理。担心她常来陪陪祖父就会变成一个贪慕权力的人?谢迟觉得崔氏有点过虑。   是以片刻之后,一群孩子跑来被他考完功课之后,他就让他们带谢宜一起去见皇爷爷了。元显和元晋听说这是谢宜,都高兴得很。元昕元晖元晨见到这个小姐姐也都很开心。只有元明有点不服,因为谢宜只比他大十几天,现下看起来比他还矮半头呢,可他就是得管谢宜叫堂姐!   登基大典之后,外地的官员们就都陆续出了城。他们大多在洛安城里没有亲眷也没有故交,留在城中也无事可做。   但张子适在城中多留了些时日。他的家人都在洛安,自去了甘肃以来,他已有七八年没回过家了。他于是在离开甘肃前,将各样事务都向同僚交待了一番,以便自己花些时日在洛安走亲访友。   如此,直到六月底,张子适才收拾行囊赶赴甘肃。他晨起出城,傍晚时赶到了洛安与郢山间的官驿,正好歇上一晚,翌日天明再继续赶路。   这处官驿,是几乎所有往北、往西北去的官员的必经之路。登基大典后的那几日,这官驿一度人满为患。此时,官驿里的人倒不多了,掌柜的给张子适挑了间二楼条件不错的屋子,张子适小歇了一会儿,又到一楼的厅里吃晚饭。   他出门在外素来不喜铺张,只点了一道半荤半素的菜,就着米饭吃。吃饱后他正倒水漱口,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拍。   张子适扭过头,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躬身道:“张大人,我们家老夫人请您上楼一叙。”   老夫人?   张子适锁眉奇道:“哪家的夫人?”   那小厮便引着他的目光向二楼看去,看清围栏后那妇人的瞬间,张子适立刻起身长揖:“师母。”   薛夫人点了点头,就转身回了屋。张子适忙跟着小厮一道上楼,刚进了屋,薛夫人就攥住了他的手:“子适。”   “师母怎么来这儿了?”张子适不觉双目泛红,“我回来那日就想去看您和老师,但薛府闭着门,我……”   “别提了。”薛夫人哽咽着,连连摇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废太子一去,你老师就遣散了门生,再也没和朝中走动,怕拖累你们这些当学生的。这回我……我也是迫不得已了,才到这儿来拦你。”   “出什么事了?”张子适心弦一紧,又忙道,“师母您坐。”   二人就一道落了座,薛夫人缓了一缓,才慢慢说起了这两年的事情。   她说,薛成是从去年入秋开始,身体就不好了。府里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位大夫,也没见好,近来可能是暑气重了,他愈发吃不下东西,便日渐消瘦了下去。   “我们想求宫里赐个太医瞧瞧,可没有能说上话的人,连宗亲们都躲着他。”   “从前的那些门生,他先前几年都不肯联系。联系断得一久,现下要找人的时候,也找不见了。”   薛成的门生基本都是做了官的,官员调动个两三回,哪还那么好找?   薛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回新君继位,我想着你会来觐见,就想寻你帮忙。可他觉得你从前就与废太子走动多,怕这会儿再找你,会给你惹麻烦,闭了府门不肯见你。”   “后来我想差人去你家里寻你,又听说你没住在家中……”   张子适哑然:“是,我没住在家里,寻了家客栈住。”   他实在不愿家里给他说亲,只好避着一点。   “所以,我只好到这客栈来截你了。”薛夫人说着又叹气,看起来疲乏不已,“我也不想让你涉险去求陛下。我是想着,以你从前在文人间的名声,顾玉山应该也对你青眼有加。你若能去求一求他,让他去陛下跟前说说话,大概能有些用。”   薛夫人知道,顾玉山是个有风骨的人,若他知道薛成有难,一定会帮忙。但架不住薛成和顾玉山斗了太多年了,自己不肯向顾玉山低头,也不允许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去敲顾府的门。   薛夫人两次想去顾府,都被薛成差人截了下来,然后两个人相互生气。   “你老师现在……只能靠着你了。”薛夫人攥着张子适的手直抖,张子适反一握她:“师母放心,我这就回洛安,一定帮老师求个太医出来。”   他说罢,就顾不上歇息了,直接拎起包袱向外赶去。薛夫人没想到他这样急,跟他说明日一早再去也无妨,但劝不住。   张子适走出官驿就上了马,向洛安急奔而去。临近天明时,他入了城,思量再三,却没去敲顾府的门。   顾玉山虽然贤名在外,但他与顾玉山实在不熟,顾玉山究竟是怎样的为人他也不知道。相对而言,他倒是与新君更熟。   他知道新君仁善,也尊师重道。若知道前太傅病重,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唯一可能使得此事出现变故的,大约就是两年前,新君刚当上太子的时候,想请他做孩子的老师。他当时清楚太上皇不肯,只得拒绝,但是不好在信里解释原由,只是回得颇不客气。   那么失礼的事情,张子适摸不清新君会不会记仇。前阵子觐见之前,他也一度对此好奇来着。结果他官位不够高,所谓的觐见也只是在外磕个头,根本没见着人。   但是也不要紧,就算记仇,陛下大概也是拿他出口气就好了,该不至于怪到老师头上去。   ——张子适一壁斟酌着,一壁纵马疾驰向皇城,入了皇城,又驰向皇宫。   在晨光熹微的天幕下,他将腰牌往宫门口的侍卫手里一塞,都顾不上拿回,便奔入了宫门,然后一直向紫宸殿跑去。   眼下,正差不多是要上朝的时候。   谢迟昨晚其实没睡在紫宸殿。登基以来,除了太忙的几日意外,他都是睡在长秋宫的。   但从长秋宫往早朝所用的宣政殿去,必定会路过紫宸殿。他便隔得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陛下”,又抬眼看看,见几名侍卫正架着一个人往外拖。   谢迟驻足瞧了瞧,猜此人应该是个官员或者宗亲——不然根本进不了宫门;但可能举止太过失仪,又或让侍卫发现了什么疑点——不然不必往外拖。   他便朝刘双领递了个眼色:“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刘双领就疾步朝那边走去,隔了这么远,谢迟还是看出他瞧清那人时分明的一惊。   很快,两名侍卫随在刘双领身后,押着那人过来了。   方才以为自己见不着陛下了的张子适骤然松了口气,连日赶路的疲惫顿时翻涌而上,他一下子栽跪下去:“陛下……” 第177章   谢迟赶紧扶他。张子适奔波了一天一夜没休息,身体本来就有些虚的慌,起身时好一阵头晕眼花。但他也顾不上多缓,咬了咬牙,就直接将事情说了:“臣昨日遇到师母……说老师病重,拖了几个月了都不见好,求陛下赐个御医,臣……”   谢迟眉心一跳:“前太傅薛成?”   “前太傅”三个字令张子适心头一紧,如若可以,他真想给老师编个别的身份。   但他还是只能如实应道:“是。”   谢迟便看向刘双领:“去趟太医院,让御医去薛府。”说罢又转回目光,不由分说地向张子适道,“我得去上朝,你先去紫宸殿歇一歇,待我下朝回来再细说。”   语毕,他实在没时间再多耽搁,就提步走了。   张子适在晨风中愣了愣,被宫人请进了紫宸殿。   事情未免也太顺利了……   ——张子适在侧殿用着茶,神思恍惚了好一会儿。当然,这神思恍惚也并不只是因为事情顺利,跟连日来的纵马颠簸也有关系。   他一个文官,劳心伤神的时候多,伤筋动骨的时候少。昨日白天骑了一天的马赶到驿馆,晚上又顾不上歇息地从驿馆赶了回来,眼下张子适觉得骨头随时都能散架,脑子也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于是估摸了一下上朝的时间,想着少说也得有三两刻,就先伏案小睡了一会儿。然而这一睡,就睡得沉了。   一个时辰后,谢迟从早朝上忙完回了紫宸殿。原想先去侧殿问问张子适到底怎么回事,进侧殿看了一眼,就又退了出来。   然后他无奈地跟宫人说:“把门关上,让他先睡。睡醒了,你们来告诉朕。”   “诺。”宫人躬身应下,就去阖了侧殿的殿门,而后自然不会有人去叫张子适起来。   是以又过了两刻后,张子适猛地醒来时,一下就觉得脖子一侧僵得不对劲了。他一动就疼,一时正不过来脖子,眉心抽搐着使劲揉。然而在殿里候命的小宦官没注意这些,一看他醒了,就赶去了正殿,跟皇帝禀了话。   于是片刻后,九五之尊走进侧殿时,张子适还正尴尬地歪着脖子,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   谢迟抬眼一瞧,喷笑出来:“你怎么回事?”   “……陛下。”张子适局促不安站起身,正想要不还是拜吧?皇帝倒先开了口:“坐下说。”   二人就一道落了座,谢迟瞧他这样,不得不叫个宦官进来给他揉揉脖子。张子适只好在一种“我在圣驾面前被人揉脖子”的诡异氛围里把昨日跟师母相遇的始末说了,谢迟听罢点了点头:“我一时没顾上薛府。日后让御医慢慢帮薛先生调养,他年纪也大了,急不来。”   张子适闷声道了句“谢陛下”,觉得脖子缓过来了,就让那宦官退了下去。   谢迟又道:“你别去甘肃了,留在洛安吧。”   “啊?”张子适一滞,谢迟诚恳道:“我原也想调你回来,但刚登基事情太多,官员调任的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原想过两个月慢慢办起来,如今你既来了,就先与你商量商量。”   他语中一顿:“你的本事我清楚。三省六部,你想到哪儿任职,都可以。”   顷刻之间,张子适心潮澎湃。可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不仅尽数熄灭,而且冷得令他打了个寒噤。   他想到了废太子的事,想到了太上皇。   他只得低头道:“臣不想回来。”   “是不想,还是别有他因?”皇帝这般问道。   张子适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迟疑着抬起眼,皇帝又问:“是不是因为太上皇?”   他不禁诧异:“陛下知道?”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父皇不肯告诉我。”谢迟缓了一息,“但我们开诚布公的议过这件事,他说他因为一些私心不想用你,却也知道你的才华,让我继位之后好好任用你。”   诚然,当时太上皇还未动禅位的想法,说的其实是等他殡天之后,让谢迟好生重用张子适。但现下其实也没有太多区别,太上皇禅位后当真就潇洒地不问国事了,完全不见这些朝臣,对谁都可以眼不见为净。   所以在谢迟看来,张子适不必再多等了。让他在甘肃实在大材小用,朝中用得到他的地方多了去了。   张子适在悲喜交集中沉了一沉,怅然道:“陛下容臣……想一想。”   “不急。”谢迟颔首,“也替我向薛先生带个话,废太子昏庸非他之过,他不必这样避世,朕等他回朝。”   这些事情,谢迟在用晚膳时说给了叶蝉。叶蝉听完是什么感觉呢?她感觉嗅到了一股明君的味道。   或者说,嗅到了一股他在努力要当明君的味道。   选贤任能,礼贤下士。他在努力地招揽人才,努力地让臣子看到他的好。   同时,她也在努力地想当个好皇后。   谢迟便听得她说:“昨天崔夫人进宫,我劝过她了。”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叶蝉解释道:“劝她常带宜翁主进来陪陪父皇啊。”   谢迟一时竟有点紧张,他放下碗筷看向她:“她听了吗?”   叶蝉点点头:“算是听了吧。她也说,父皇既再不理朝政,宜翁主应该也不会沾染太多权力上的事,是该让宜翁主常来见见祖父。”   谢迟松气:“那就好。”说着又笑着一睃她的小腹,“宜翁主能常进来,咱们的女儿日后也能多个姐姐,免得让一群哥哥给带野了。”   叶蝉被御医告知有孕时,大约是两个月的身孕,目下快三个月了!   夫妻两个都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闲来无事就掰着指头数她大概该是什么时候降生。   另外叶蝉也有点担心,担心万一再来个儿子怎么办?那庵里的女尼说他们命中有个女儿,命数贵不可言,可没说真的是他一登基她就来啊!   万一……万一菩萨跟他们开个玩笑呢?   不过她这么提起时,被谢迟给呸掉了。   当时谢迟在被窝里搂着她哆嗦道:“你可放过我吧……都六个儿子了,咱们真的很需要一个女儿!”   再来一个儿子,他大概会哭。虽然孩子们教得都挺好,可是男孩子们到底野一些。尤其在元显放松下来之后,这六个不读书时全是混世小魔王,最爱干的事就是去后山上打猎,一副宫里的天地根本困不住他们的样子!   宫外,顾玉山在第二天下朝后,去叩了薛府的门。   门房的小厮一看是他,赶紧躬身请他进去。   他现在在朝中身份尊贵,薛成不让家人去求他是一回事,他登门拜访时有没有人敢拦他是另一回事。顾玉山于是顺顺利利地进了薛成所住的院子,叩了叩门,又直接进了卧房。   薛成昨天服了御医开的药后,身子清爽了些,现下刚又服完一剂。冷不丁地一抬眼看见了他,薛成漱着口呛了水。   顾玉山蕴着笑上前给他顺了顺气,然后就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薛成十分窘迫,看了他几眼,外强中干道:“顾太傅有何贵干?”   “哎,薛太傅。”顾玉山笑叹,“你那些事,我都听说了。你说你叫什么劲?咱都是读书人,平日政见不同归政见不同,你怎么还躲上我了?”   薛成扭头看着墙壁不吭声,顾玉山笑呵呵地又道:“我可不跟你计较。说起来,这么好的学生,还是你推给我的呢。”   当年,他是奉太上皇的旨收了谢迟这个门生。可在那之前,薛成就让张子适去堵了他好几天的门了。他也是因此对谢迟有了几分最初好奇,好奇这年轻人到底何方神圣啊?竟然让薛成费这么大力气?   但薛成还是没吭声,顾玉山碰了碰他的胳膊:“我听说陛下让张子适请你出山,你答应了吗?”   薛成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作答。   顾玉山了然一笑:“嘿,我就知道你没答应。”他边说边摇头,“怎么着?是因为巫蛊案时你写文章骂过我,怕我在朝上挤兑你?还是怕陛下给你脸色看?我告诉你,不会的,我可没你这么小心眼儿,我这学生更是想好好当个明君,没空跟你拘这些小节!”   “……他用子适就是了。”薛成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玉山锁眉:“子适是有本事。可论资历,他能跟你比吗?”他说着,往薛成耳边凑了凑,“我跟你说,陛下想办件大事,他……”   两句耳语,令薛成蓦然弹坐起身。   他用一种见鬼般的神色看着顾玉山:“……当真吗?”   顾玉山还笑吟吟的:“我骗你干什么?”   “不是,这事……”薛成还是觉得自己见鬼了,嗓子里噎了噎,满目惊悚道,“这事搞不好是要丢了性命的啊!整个宗室那么多人,他这么弄……”   “你就只说,他想这么办,对不对?是不是好事?”顾玉山神色淡淡。   薛成又噎了噎,想那当然是件好事,是真的在为黎民百姓谋福。   “可是……”薛成下意识地想分辩,张了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滞了会儿,他头疼地揉起了太阳穴,“你等我想想,我想想……你这学生可真是……”   顾玉山的两个学生,都比他的学生有本事!   顾玉山嘿地笑了声,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慢慢想着,我先走了,我还得游说张子适去。”   薛成:“……”他这才反应过来,敢情是陛下让顾玉山来的?可他一眼横过去时,顾玉山已经悠哉哉地走了,全然没理他。   是以又过了三两天,谢迟再次见到了张子适。张子适说愿意在洛安中留任,还帮薛成带了个话,说待得病好再来觐见。   然则谢迟听完张子适愿意留下的原因,神情却古怪了半天:“……老师竟跟你说了?”   那件大事,他原本没想现在提,打算等到皇位稳固再说,只私下跟顾玉山议了几次。   张子适起身揖道:“顾先生说得明白,臣与老师心中有数,暂不会同外人多提,陛下放心。”   谢迟点了点头:“好。你与薛太傅的官职,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过两日,我先叫上谢逢谢逐还有谢追,设个小宴给你接风。好几年不见,他们也想聚一聚。”   张子适又揖道:“但凭陛下安排。”   “……”谢迟忽而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张子适对他太恭敬了,这和文武百官对他恭敬带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文武百官里,他真正熟悉的到底没有几个,平日里公事公办,全然是君臣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张子适不一样,他第一次和张子适一道办差时才十七八岁。他们那时既是同僚又是朋友,一起思量过难题,也一起私下骂过迂腐的官员。如今,张子适却恭敬得令谢迟想刻意叙旧都叙不出来,谢迟觉得恼火又无奈。   让谢迟有这种感觉的,除了张子适,还有谢逐谢追谢逢。相比之下,谢逐谢追还好,至少在私下里,他们还能放松地说笑两句。但谢逢就不一样了,除了沉冤昭雪那日他在殿中忍不住地放声大哭了之外,后来的每一次相见,谢逢都对他恭敬得很。   饶是他是太子、谢逢是御前侍卫的时候,谢逢都还叫他一声“哥”呢。现下,谢逢恢复了宝亲王身份,对他却反倒只剩了“陛下”两个字。   谢迟心里怅然若失,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悲观地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而且无法挽回了。   因为皇位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的。   于是这场君臣相见,不由自主地逐渐沉闷了起来。在察觉到皇帝似乎兴味索然后,张子适施礼告了退。   他的脚刚退过内殿门槛,一个小姑娘如风般嬉笑着从身边跑过,清脆地喊着:“皇叔,我又来啦!”   接着,一个声音笑斥道:“阿宜,慢着点!没规没矩的!”   ……阿宜?   张子适霍然回头,目光恰与正走来贵妇人一撞。   崔氏愕然定在了原地。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挪不开眼,心跳迅速地变快变重。她说不出一个字,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周身都莫名地发起了麻。   她想笑,但眼眶发酸,泪水好像随时都能涌出来,哭到她妆容尽花;她想哭,但心头的喜悦又把眼泪阻在眼底,她觉得这几年里,自己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   然后,她在梦境般的恍惚中看到他薄唇轻启,那个熟悉的、久违的声音,像是穿过了万水千山、从天涯海角那边飘过来一样,直击在她心里:   “你……还好吗?”他问她。   就像是先前在东宫时那样。他担心她,与她相见时又不得不守着礼数。太多的关心之语便是不好说的,再多的情愫也只能融成一句:“你还好吗?”   崔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思复又清晰起来。   她端庄地颔了颔首,嘴角却在抑制不住地上扬:“还好,大人呢?” 第178章   又过几日,登基带来的琐事终于全都料理妥了。太上皇的三个女儿在礼部择定的吉日行完了长公主的册封礼,太上皇的嫔妃被送到了南边的行宫养老。只有操持后宫多年的贵太妃留在了宫里,由新君奉养。   这天,宫里也恰好为简兰找到了家人。   奴籍里的人身份卑微,不论在宫里还是府里都只能任人随意差遣,转手几次人就不太好找了。她还能找到一个,可以说是运气好得很。   人找到后,是周志才亲自来回的话。周志才说是找到了她的一个弟弟,今年十七岁,早年在皇城里头做些杂役,后来因为人员变动被调去了粮仓,就一直在粮仓卖力气。   至于名字,周志才说当年的名字已查不到了,简兰又是年纪很小时就到了太妃身边,想来她也不会记得,所以带进宫回话时,报的还是他在粮仓的师傅给他起的那个名儿——刘健。   皇后娘娘看了这个名字,说陛下既然给减兰赐姓简了,弟弟应该也该跟着这个姓。可是“简健”听起来又太拗口,皇后娘娘想了想,便给改了个“简康”。   “姐弟俩失散这么多年,日后好日子来了,健健康康的过最要紧。”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简兰便在当日傍晚去长秋宫问安时见到了简康。粮仓的差事可想而知不是什么美差,简康整个人都瘦得很。简兰一见他便差点哭出来,叶蝉攥了攥她的手:“别难过。陛下说了,先让他在宫里住下,好好调养几个月再在外头赐府。他还年轻,身子容易养回来,你放心吧。”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简康坐在两步外的椅子上低头搓着衣袖,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最后,叶蝉跟他说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开口时,简康才迟疑着问:“我能……时常见到姐姐吗?”   “不能。”简兰立刻道,顿了顿,又闷闷地解释说,“我住在后宫,你常进来不好。”   叶蝉一喟:“能的。他要见你,你差人来跟我回个话便是。咱们后宫到底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不拘那么多虚礼了。”   谢迟的心全都让她占了,简兰和简康姐弟相见她怎么用男女大防拦着?抬抬手对谁都好。   姐弟两个都面露喜色,简康低着头挣扎了一会儿,又问:“我自己偷偷的认过字,我可以……读书吗?”   “可以。”叶蝉抿笑,“我会让宫人寻些书给你,有不明白的地方,让我兄长教你。”   叶正最近也忙起来了,被谢迟放到了户部,然后天天被扣在紫宸殿里翻账本。昨天傍晚她闲得没事,去紫宸殿找谢迟一起吃点心,一进殿门就看到叶正在侧殿里顶着两眼乌青正忙。   她因此埋怨了谢迟,说:“你用我哥用得挺狠啊!”   谢迟还喊冤,辩解说:“我没想让他这么拼命,他自己非说要早点理完早点回府陪妻儿。”   ——所以叶蝉就想,简康若能拿着书请教叶正些问题,也正好帮他放松放松。   说起简康,她还有点庆幸。周志才最初说找到了简兰的弟弟时,叶蝉一度很忐忑,一来她担心这弟弟不是真弟弟,是有人顶替,二来怕这弟弟受苦多年突然被抬起来会变成个纨绔子弟,日后成了简兰的麻烦。现下,这第一条在见到简康时就打消了——姐弟俩长得真像!第二条她也初步放了心,简康在宫里的这大半日里见了这么多好东西,提的要求却只是读书,看来品性不会太坏。   简康不出问题,简兰日后便也能好好的。   叶蝉现下自己没什么可求的了,就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   与此同时,谢迟在紫宸殿设宴,叫上了谢逐谢追谢逢,算一起给张子适接风。   临开宴之前他想让人去叫叶正一起来用来着,结果刘双领压音回说叶公子刚忙完了一阵,刚睡下,谢迟便只好由着他先睡。   他也怕把叶正累坏。叶正万一累坏了,小知了得咬死他!   于是内殿里直接开了席,谢迟没留任何一个宫人在殿中侍奉,氛围便还算轻松。   虽然四个人都仍是一口一个“陛下”的叫他,但这在谢迟的理解范围之内,他也不至于非追着一个称呼钻牛角尖说你是不是成心疏远我。他真正在意的是相处间几人的态度,谢逐和以前一样上桌就要跟他喝,他心情就很好。   不过他实在不敢跟谢逐多喝,谢逐这两年酒量长得太猛,真跟他喝到尽兴他明天怕是要说着胡话上朝。   是以酒过三巡,谢迟就气虚地把谢逐劝住了:“咱吃点再喝,吃点再喝……”   谢逐点头笑应了一声,搁下酒杯便端碗喝了口豆腐羹。细软的豆腐混着鱼糜、蛋花一起滑过喉咙,令谢逐腹中一暖。   谢迟深感逃过一劫,夹起个葱爆虾仁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又顺手给谢逢夹了一个。   谢逢颔了颔首:“谢陛下。”   “……”谢迟蓦地心里一堵,递到谢逢碟子里但还没松开的筷子一转,就把虾仁撂进了自己碟子里。   气氛便一下子不对了。   谢逢面色骤白,僵了一僵,起身下拜:“陛下恕罪。”   他其实有些茫然,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八年前也一样,他在茫然中被押回了洛安,在茫然中被扔进了诏狱,然后就背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丢了爵位。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想要问罪,他是无力反抗、甚至没有机会解释的。   这是谢逢在过去的八年里最大的体会。   “谢逢你……”谢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心里一股无名火想发又发不出来,因为他无比清楚谢逢为什么会这样。   他积着满心的郁气按了半天眉心,然后伸手拉谢逢:“你起来,别这样。”   谢逢心神不宁地坐回去,谢迟又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已经藏了很久的话:“是不是我当了皇帝,你们就都不拿我当兄弟了?”   四人怔然相望,谢迟苦笑着喝了盅酒。   谢逢局促道:“陛下,臣……”   谢迟咣地放下酒盅抬眸扫去,谢逢的话又噎回了嗓子里。   还没法跟他生气……   谢迟咬牙,拿了个干净的空碗拍到谢逢面前,接着便倒酒:“喝!”   当天晚上,谢迟一进长秋宫,叶蝉就发觉他喝高了,而且巨委屈。   因为他一上床就栽过来抱住了她。   “……”叶蝉怔怔然,“怎么啦?”   谢迟拥着她闭着眼睛,静了半晌,道:“我把谢逢灌醉了。”   “……你把他灌醉干什么?”叶蝉皱眉,“喝醉了再一路颠簸回府,明天可要难受上一整天了!”   谢迟摇摇头:“我让他睡在紫宸殿了。”   那你倒很贴心……   叶蝉无奈,先吩咐周志才去吩咐御膳房备些粥和清汤面一类吃着舒服的东西,方便谢逢醒酒后吃,然后又细细地问谢迟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迟心里真的苦。打从叶蝉有孕之后,他怕扰她安胎,就再没在睡前跟她说过任何糟心的事情。但今天,他忍不住地全都说了。   叶蝉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谢迟的那种悲愤和无力。他无力于不知该如何解决这样的困局,因为这身份的差别已经放在这里了。   于是,叶蝉也沉郁了半晌。   他们几个原本的关系有多好,她也清楚。尤其是谢逢,在谢迟眼里就跟亲弟弟差不多。   谢逢落难的这些年,也是各家一起帮衬着。这帮衬可不仅是给钱,他们几个兄弟也都时常去他府里走动,好让他心情好些。   可如今谢迟登了基,谢逢平了反,大家的关系反倒变了味道。叶蝉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她也希望这份兄弟感情能和旧时一样,要不然,谢迟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了。   她便斟酌着跟谢迟说:“你别急,也别……别跟谢逢计较,你一跟他计较他更紧张了。这事慢慢来,日久见人心。”   “日久见人心。”谢迟苦笑出声,“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日子还不够久吗?   叶蝉的手指在他胸口一戳:“你登基了,现在不太一样嘛!你在摸索怎么做皇帝,他们在摸索如何跟新皇相处,大家都跟摸着石头过河似的,人心也得重新见一轮!”   谢迟沉吟起来,知道她这话有道理。   叶蝉仰了仰头,又说:“还有,对于谢逢,我觉得……你可以给他派个差事?让他立立功?”   谢迟叹息摇头:“我哪敢给他派差事?万一哪里出点岔子,他非得跪到紫宸殿外谢罪不可。你是没看到,他现下真跟当年不一样了,整个人小心得不得了,生怕我再给他安个罪名似的。”   谢逢被他逼着喝酒时都一直很守礼,不想喝也不敢跟他硬顶,只是很局促地一再说“陛下,臣不能喝了”。   直到喝得烂醉,他才终于松下劲儿来。谢迟叹着气跟他说:“你是真不拿我当你哥了?”   谢逢趴在桌上神志不清地摇头:“哥,你别怪我。我是……我是不敢啊!”   ——这让他怎么给他派差事?一议差事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君臣之别了,谢逢更不敢把他当兄弟看了。   但叶蝉却说:“他跪到紫宸殿外谢罪,那你就扶他嘛!”她说着一喟,“我是觉得,谢逢这么紧张,跟那八年有关系,但也不全是那八年的事儿。你想想,他为什么这么怕你再安罪名给他?不就是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爵位随随便便就能拿掉吗?这样的日子让我去过,我也不安心,我也怕自己守不住!”   换言之,目下大多数宗亲都没什么功勋,爵位都是想废掉就能废掉的——但他们生于绮罗,不会随意担心这个。   谢逢则经历过了一次,继而对这一点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这种荣华富贵不堪一击,全看天子的喜怒。   在叶蝉看来,这和元显从前的不安是一样的。元显是幸与不幸全都握在他们做父母的手里,谢逢是身家性命全握在皇帝手里。不过元显还小,慢慢开解他还有用,谢逢这么大的人,就真得让他自己觉得安全了才行了。   叶蝉慢条斯理的说完,一抬眼皮,发现谢迟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对吗?”她哑然道。   谢迟颔首叭地亲了她一口:“你可真机灵。”   “……”叶蝉却嫌弃起来,红着脸抹抹额头便颔首推他,“身上都是酒味,离我远点!夜里也别招惹我!”   谢迟哈哈一笑,撑身便下了榻:“不招惹你,我去侧殿睡。”   叶蝉稍松了口气。她真的怕他酒后乱……那什么一下,伤了孩子就糟了。   这一胎她盼了太久了啊!!!   第二天,谢迟照例起了个大早,盥洗更衣后进殿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叶蝉,就如常上朝去了。   下了早朝后,他去陪太上皇下了会儿棋,也请教了一下关于兄弟情分的这个事儿,当然,省去了张子适不提。   太上皇听完一哂:“你会有这种困惑,我料到了。”   谢迟一怔,旋即哑笑:“是,您是过来人。”   “……那我还真不是过来人。”太上皇摇摇头,“我五岁当的太子,结交朋友时,大多数人已经拿我当半君看了,我没有过你这样和旁人推心置腹的时候。但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所以早便想过你会有不适应的地方,重情重义之人都容易如此。”   谢迟轻喟:“那父皇觉得如何是好?”   “若是让我说,随缘就好。一国之君操心的多,拥有的也多,这些事我是顾不上的。”但他没说完就笑了,“但你肯定不乐意。”   谢迟无声地颔首。   太上皇就又说:“你想尽尽心,就按皇后说的办挺好——这我得说你两句,人心上的事,你可真不如她。”   “……”谢迟脸上一红,“那我就……派个差事给他?”   太上皇缓然点头道:“对臣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皇帝的重用更让人安心了。你把他用起来,他会明白你的意思。至于立功的方面,皇后说得对。”   ——于是,到了第二天,被扣在紫宸殿查户部账簿的,多了个宝亲王谢逢。   谢逢直到见到叶正时都还云里雾里的:“国舅……”   叶正瞧见他也有点懵,拱了拱手:“宝亲王殿下。”   然后俩人心下都犯嘀咕,都奇怪查个账而已,陛下为什么交给他们两个?不是说他们不乐意,而是查账这种事,随便一个户部官员都能办,让他们一个亲王、一个国舅在这儿查,怎么想都有点怪啊?   陛下是有什么大事要办?所以信不过别人?   叶正琢磨着,先开口探起了谢逢的口风,问他你知不知道陛下到底有什么安排?   谢逢瞅瞅他:“我怎么会知道?”   叶正便说:“一众宗亲里,陛下待殿下最亲啊?”   “……那您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呢。”谢逢道。   叶正:“……”   另一边,张子适在接到宜翁主府的请帖后,矛盾在三,到底还是去宜翁主府坐了坐。   然后就出现了对两个人而言都并不意外的尴尬。   他们已经太多年不见了,聊近况,不知从何处聊起;聊往昔,也不知还有什么可提。   所以在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无比别扭无话可说。他们各自强找了几次话题,可都没能进行下去,最后就成了彻底的安静。   安静中,偶尔会有一方局促地喝茶,借着喝茶看一看对方,再在对方看过来时迅速地避开目光。   他们之所以还在硬撑,大约是因为一边并不想送客,另一边也并不想告辞。   这种情形持续了足足一刻,然后,似乎在那么一刹那里,他们忽地不约而同地适应了。   崔氏于是兀自笑了出来,张子适随之也笑。他们在笑声中相视一望,这次却是谁都没有避开。   无话可说又有什么要紧?他们现在至少可以面对面地坐着了。这在从前的那么多年里,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崔氏于是十分的高兴,因为她看见他就高兴。   让她更加高兴一点儿的是,看他的神情,他大概也是一样的。 第179章   谢迟安排查账这事的时候,没跟叶正和谢逢明说到底有多少要查,只是日日让户部把账簿送来,所以叶正才会觉得赶紧忙完了好回家。   结果,二人这么一忙就忙到了七月底,户部送来的账簿还是没见少。叶正就熬不住了,跟谢迟说想回家歇两天,谢迟当然答应。   本来也不是他死扣着人不让走的!   叶正一走,谢逢便也松了口气,因为等到叶正回来,他就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去歇一歇了。虽则皇帝从没说过不让他回去,可是这种事就怕比——叶正勤勤恳恳的日日留在紫宸殿忙着,他张口说回家,是不是很不合适?   谢逢现下谨慎惯了,而且这样也确实更加稳妥。   于是当天傍晚,叶正就回了府。谢逢瞧了瞧时辰,觉得还早,就又拿了一本账簿来看。看了没两页,有人在他肩头拍了拍,谢逢扭脸一瞧,赶忙起身:“陛下。”   谢迟一哂:“兄长回去了,今天就不让膳房单独给你备膳了啊。”   “?”谢逢怔然,正心道那我饿一晚上?就听皇帝又续说:“一起去长秋宫用。”   “……”谢逢懵着,谢迟便先了一步往外走去。谢逢慌忙回神跟上,“……陛下。”   他忐忑道:“臣去后宫,不合适吧?”   谢迟嗤笑了一声:“你嫂子你又不是没见过。再说,这不是跟我一起去吗?”   又没让你私会宫嫔!   谢逢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跟着谢迟一道往外走了。出了殿门,他想了想,又驻足道:“还是有一条规矩。”   谢逢神色一紧,不由自主的摒了呼吸。谢迟沉然道:“我们一家子平日里都很随性。你若是一言不合就谢恩,弄得大家都尴尬又或是吓着孩子,我可揍你。”   “……”谢逢心情复杂,瓮声道,“哦……”   片刻之后,二人到了长秋宫。叶蝉一个多时辰前听说了谢迟打算拉谢逢一起过来用膳的事,但孩子们不知道。于是乍然看到谢逢的时候,孩子们都有点意外,边是打量他边是一揖:“四叔叔好。”   谢迟笑笑,随口说让他们跟四叔玩去。再定睛一瞧,就换做了他意外:“阿宜怎么在?”   谢宜朝他福了福身,不太好意思地闷头吐舌头。叶蝉笑道:“父皇今天精神不太好,阿宜晌午进宫后就一直在身边陪着,还说晚上也留在那边。我想着嫂嫂的身份不太方便,就让嫂嫂先回去了,让阿宜先过来用完膳再去父皇那儿。”   小姑娘可真贴心!   谢迟一壁赞许地摸着谢宜的额头,一壁期待地看了看叶蝉的小腹。叶蝉和他视线一触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今天听说谢宜这么懂事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宫人布好膳,一家子落座后,谢迟一看元晖坐到了谢逢身边,就知道这顿饭是用不着他操心了!   元晖平日里都很乖,比晚几个时辰出生的元晨听话多了,但就是人来疯。尤其是在见到像谢逢这样不太熟但又关系还不错的人时,他会变得很好客,恨不得跟人家黏在一起。   是以谢逢刚拿起筷子,就见一个红烧鸡翅送了过来:“四叔叔吃这个!”元晖道。   元晖是小辈,而且在六岁,谢逢再怎么样也犯不着对他都紧张。再加上谢迟刚才的“威胁”,谢逢便只随口道了声“谢谢啊”,就把鸡翅夹起来吃了。   但鸡翅还没啃完,元晖就又夹了两片酱鸭送到他碟子里。   元晋抬眼间正好看见这一幕,噗地笑出来:“五弟,你让四叔叔慢慢吃啦!”   元晖还不服气:“我也没催他呀!”   谢逢:“……”他忙着啃鸡翅一时没能腾出嘴开口。   等到用完膳,元晖又一脸兴奋地拉着谢逢出去散步消食去了。谢逢其实不想去,他想万一碰上后宫嫔妃不太好,然而谢迟把刘双领差了出去,让他带人清道。   过了将近三刻工夫叔侄俩才回来。谢逢被小孩子这么一闹到底放松了不少,元晖抱着他的胳膊说晚上想跟他一起睡,他便笑道:“这样问你父皇行不行了。”   小孩子表达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我想跟你一起睡”“我的玩具给你玩”“我有好吃的分给你吃”。谢迟听言一笑,招手把元晖叫到了跟前。   “这么喜欢四叔叔?”   元晖重重点头:“嗯!”   谢迟便道:“那你可以跟四叔叔睡,以后你如果想出宫玩,也可以去找他。他是父皇的弟弟,你跟他待着,父皇放心。”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叶蝉听言笑了笑,垂眸未言。谢逢不禁有些动容:“皇兄……”   谢迟又摸摸元晖的头:“去吧,跟你四叔一起去紫宸殿。别睡得太晚,明天还要读书呢。”   “好!”元晖应下来,朝父皇母后一揖,就跑过去拉着谢逢的手走了。谢宜正好跟他们一道出去,因为太上皇住的地方离紫宸殿不远,一起走比较热闹!   他们离开后,另几个孩子很快也都各自回去休息了。谢迟舒着气坐到罗汉床上,搂了搂叶蝉:“都还不错,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   叶蝉噙着笑一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谢迟微怔:“什么事?你说。”   “等咱们这个孩子降生……”她摸着小腹,斟酌道,“借着这个喜事,你封谢宜做公主好不好?不是为她,是为父皇。长公主们给父皇生的外孙、外孙女到底不算在宗室中,加封也高不到哪儿去,父皇也就她这么一个亲孙女可以宠一宠了。”   而且,她的父亲再怎么不济,她也还是太上皇的亲孙女、已故太孙的亲妹妹。   谢迟点头:“应该的。等咱们的女儿降生,就让礼部一起挑吉日拟封号,两个都封公主。”   就这样,时间一转又过了年关,叶蝉屈指数算,大概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每天都过得很激动。   另一边,叶正和谢逢也终于查完了账。直到户部不再送账本时他们才回过味来,自己这大半年里翻完了大齐朝将近二百年的账簿,从太上皇时的一直翻到了世宗时期的。   查完之后,两个人依旧摸不清陛下到底用意何在,但又同样都有一个分明的感受——如今的宗亲们,可真烧钱啊!   大齐朝的宗亲爵位在世宗之前并不是世袭罔替,而是每传一代就降一等。世宗的儿子仁宗继位后,因为兄弟几个关系亲厚,仁宗就下了道旨,让侄子们承袭父位时不必降等。结果仁宗大概也是没料到,这个口子一开,后来也就不好变了,慢慢的就成了世袭罔替,亲王、郡王越来越多。   所以,在后面的这一百多年里,各地的赈灾粮款也好、军队的粮草开支也好,都是随着大局变化时高时低的。唯独宗亲们所需的钱款,一年比一年多。   这个钱,还不止每年要拨下去的俸禄,还有府邸修缮一类的款项。另外,侯府以上皆可以用宫女宦官,宫女宦官的月钱也都由宫里单算,又是好大的一笔。   至于钱不够花时找户部借钱就更别提了——这种借,是约定俗成的有借无还。   若朝中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亲王,那人人都借了不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目下,几代下来,亲王郡王人数加起来逾三百,人人都借钱不还谁受得了啊?   是以现下在表面的太平盛世背后,国库是真的空,朝廷是真的穷。叶正和谢逢回去歇下来后甚至都因此做了噩梦,叶正梦见有一天突然起了战事,朝廷拿不出钱给前线。谢逢梦到的更可怕,他梦见大灾之后冤魂上门质问,怒斥他们这些宗亲吃尽了民脂民膏。   谢逢因此从梦中惊醒,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然后,他头一回主动和新君议起了自己看似“不该置喙”的事,他跟皇帝说:“皇兄,现下国库空虚是个隐患,得想法子给朝廷筹钱。”   谢迟听言一笑:“会的,我早就在想这个事了。”   谢逢却又道:“臣看完户部的账,觉得这爵位臣担得真不踏实。皇兄给臣这一脉降爵吧,能省一点是一点。”   对此,谢迟摇头,没做多言。   爵位是早晚要降的,但是他并不会只降谢逢这一脉。他要让所有宗亲都降,要恢复成世宗那时的规矩,不管这件事会遇到多少阻力,他都要办。   他亲眼见过佃户们衣不蔽体,见过他们为了赋税卖儿卖女。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宗亲要养,朝廷是不需要那么多的税的,他们的日子可以好上很多。   若说他是大齐朝的皇帝,他就必须顾及百姓们的死活;若说他是谢氏宗亲的皇帝,他也必须把这弊病根除掉,不能让大齐因此而一步步走到亡国的那一天。   但是这件事,他需要一个契机才好提起。一个合适的契机能令旁观者成为助力,让事情的难度小上一些。   是以这件事暂且继续按着不提。一月廿八,叶蝉照例在谢迟去上朝后才睡醒,早膳还没吃完,腹中忽地一痛。   先前的经验让她立刻知道:这是要生了!   长秋宫里便一下子忙了起来,宫女们匆匆将叶蝉扶进备做产房的侧殿,周志才则匆匆赶到前头去禀话。   宣政殿里正上着朝,刘双领遥遥一看周志才出现在殿外就猜到了是什么事,立刻上前压音禀话:“陛下,周志才在外头,许是长秋宫……”   然后,陛下扔下朝臣们就走了。刘双领不得不留在宣政殿里,苦哈哈地跟满朝文武解释:“各位大人先请回吧,皇后娘娘要生了……”   这一路,谢迟连口气儿都没敢喘。叶蝉上一回生产就特别凶险,他十分担心这回再出点事怎么办。虽然这回御医说胎像很好理应不会有问题吧,可上一次,赵景也说胎像挺好啊?谁知道到了生的时候冷不丁发现是个双生胎啊!   谢迟这么想着,浑身都在冒冷汗。迈过门槛时被门槛一绊,差点直挺挺地拍在地上。被宫人扶住后,旋即又继续往侧殿赶去。   侧殿里,叶蝉倒很冷静。她都生了三回了,其中还有一回是双生,现下她紧张不起来了。   于是整个殿里的宫人,就都在神情复杂地看着陛下瞎紧张:“小蝉,小蝉?”   而皇后娘娘,在一边使劲儿,一边从容不迫地哄陛下:“没事啊,我没事……”   到了下午,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终于响彻了整个侧殿。   叶蝉疲惫地松了口气,面露微笑:终于又生完了……   谢迟抬手抹了把冷汗,赶紧让御医来给叶蝉搭脉。   殿外,几个焦灼等待的孩子也听到了哭声。元晋一马当先地揪住了刚从殿里退出来的周志才,可是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显走上前去,想问“是妹妹吗?”却又怂了。他想到先前两次都是等妹妹结果生下来还是弟弟,话在嘴边盘了半天,说出时还是变成了:“我母后和七弟怎么样?”   “……”周志才好生憋了一下笑,揖道,“殿下放心,皇后娘娘和小公主好着呢。屋里还在收拾,殿下先别急着进屋。”   什么?小公主?!   兄弟六个在一刹那里寂静无声,接着,惊喜的笑容在每个人脸上一分分绽开,然后就是欢呼雀跃:“我们有妹妹了!!!”   “我们有妹妹啦!!!”   一串皇子们终于有妹妹了,宫里终于又有了位公主。   谢迟给她定的名字是一个“妙”字。女子聪慧机敏曰妙,美好通透曰妙。   至于封号,礼部给宜翁主拟的封号是慧熙公主,谢迟就给自家女儿定了个敏熙公主。敏字是他先前在侯位、郡王位时都用过的字,给女儿沿用,算是一份祝福。   这个封号很好,吉利且大气,且又是降生就册封,更加显得身份尊贵。   不过,在谢妙百日之前,谢迟都没叫过她的封号,也没叫过她的名字,天天一口一个“小小知了”。   于是在百日宴的前一晚,叶蝉终于对他声讨了起来:“明天的宴席上,你可不许提小小知了这个名字!”   “?”谢迟蹙眉,“这不挺可爱的吗?”   “可爱什么!”叶蝉抡起枕头拍他,“你这么叫,满朝都要知道你管我叫小知了了!”   不然哪来的小小知了?这还不一想就知道是从她这儿沿用的?!   “哈哈哈哈对对对,我给忘了!”谢迟边笑边把她抱住,笑够之后又亲她,“要不以后管她叫小知了,管你叫大知了?”   叶蝉:“……”她闷在他怀里眨眨眼,羽睫在他胸口刮了好几个来回,瓮声道,“我不,我还年轻呢,我还是小知了!”   谢迟扑哧一声。他就知道她肯定不答应,主要是大知了不太好听。   他噙着笑轻抚她的后背:“嗯,你还是小知了,你永远都是小知了。”   她永远都是他的小知了。他的小知了最可爱了,小小知了都得往后排排,不能跟她比! 第180章   大约是养孩子会把时间占得格外满的缘故,叶蝉觉得之后的几个月都过得格外快。   不知不觉的,小公主就会坐着了,再过一阵子又会爬了。直至她开始咿咿呀呀晃晃悠悠的满屋子追着哥哥们跑时,叶蝉才猛地回神,发现又过了一年。   如她所料,妙妙果然成了个特别缠哥哥们的小姑娘!   从她出生开始,六个哥哥就天天围在她床边转。到了会爬、会走的时候,她就更加不愿意跟哥哥们分开。最初她走路走得不熟时叶蝉还能把她哄住,跟她说哥哥们住得远,她不能去。但又过了小半年,这小丫头屁颠屁颠走得利索了,长秋宫就困不住她了。   于是,入秋后不久的一天,小公主出现在了皇子们读书的尚书房门口。   六个皇子齐齐斜眼往门口看,当老师的也下意识地看过去,继而一声轻咳:“咳……”   皇子们赶忙收回目光继续好好听讲,但是小公主倔强地挣开了乳母的手,抬脚就迈过了门槛。   在她路过坐在最前面的五哥六哥的桌子的时候,五哥六哥正襟危坐,谁也没理她,但又都睃着她扎着冲天揪的小背影笑了一声。   接着她路过了三哥四哥的桌子,然后抬头望四哥:“咕咕……”   元明被她非常不标准的发音逗笑,在扑哧声中别开脸。   妙妙扁扁嘴,又走向更往后一排的大哥二哥。   大哥二哥同样没理她,二哥还在她伸手企图抓他案头的毛笔时,眼疾手快地把整个笔架都挪走了。   妙妙兴味索然,皱着小眉头四处望望,然后闷闷地走了。   六个做哥哥的在她离开后,被可爱得直捶桌子,老师不得不又咳了一声,换回六个男孩子的正襟危坐。   六个皇子都是只有上午上课,下午他们虽然还在尚书房,但都是各自写功课、练字,或者温习上午讲过的东西。   下午时还有一顿点心,点心是由长秋宫的小厨房备的,到了时辰就由宫女们送来。于是,皇子们就看到在宫女们身后,他们的小公主又屁颠屁颠地进来了。   父皇母后说了,读书的时候要专心,所以六个哥哥还是都没有理人。   妙妙转悠了一圈,有点不高兴了,不懂哥哥们为什么不理她呢?   终于,在抓三哥的衣角被无视后,妙妙委屈了:“呜……”   她哭声一出,六道目光就齐齐地看了过去。接着,元显笑得喷了一阵点心渣:“妙妙不哭……”   他起身把小妹妹一把抱了起来,又坐回自己的书案前。看了看桌上的三样点心,拿了块不容易呛到的山药糕给她:“妙妙慢慢吃,大哥抱着你练字,你不能捣乱哦!”   妙妙重重地点点头,便从大哥手里接过点心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   她边吃边看哥哥们,不知不觉把自己给看困了。元显便听怀里传来一声小小的哈欠声,低头瞧瞧,小妹妹在他膝头自顾自地转了个身,接着往他怀里一栽,就睡了。   元显不禁低笑,乳母见状赶忙上了前,想把小公主抱走。但元显摇了摇头,让乳母们退了出去。   这会儿抱她,万一把她给吵醒了怎么办?让她睡好了。   是以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叶蝉就见一群男孩子们带着小妹妹一起回来了。妙妙已经醒了,不过还赖在元显怀里。元显抱着她疾步进屋,把她往罗汉床上一撂,自己就趴倒在了床上。   元显疲惫地抬手捶后背:“腰酸背疼……”   叶蝉一瞧懂了,拿手里的团扇在女儿头上一点:“又去给哥哥们捣乱了?”   她也不知道妙妙听没听懂,反正妙妙没理她,没心没肺地趴到元显背上去了。   她趴在那儿咯咯咯地笑,元明走过来把她往床上一翻,伸手就挠她。   妙妙笑得更厉害了,元明绷着脸道:“还笑!你个小坏蛋,撕了我几张字?你自己说!”   妙妙嘻嘻哈哈地一把抱住了三哥的胳膊。   元明瞪眼:“你放开!”   妙妙没松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元明没招了,气鼓鼓地转身坐到床上,把她抱到膝头跟她说道理,“你以后不能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来找我们玩,知道吗?”   一岁半的孩子,应该答应了也不会听?不!她根本没答应!   叶蝉看到妙妙斩钉截铁地朝元明摇头,噗地笑喷了,笑了半天都没停住。   是以谢迟挑帘进屋时,就听见了一屋子的笑声,定睛一瞧又看见元显趴在罗汉床上,不禁好奇:“怎么了这是?”   “父皇。”几个男孩子朝他一揖,元显在从床上爬起来之前让他给按住了:“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抱妙妙抱的。”叶蝉笑道。妙妙听到自己的名字,大致明白母后这是告了她的状,望着父皇抿抿嘴唇,一脸的心虚。   “小丫头,你能不能别这么黏着哥哥们?”谢迟把她从元明怀里接过来,抱着她坐到几步开外的椅子上。   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女儿说:“你的哥哥们要读书,好好读书以后好教你啊。你这么闹他们,损人不利己!”   叶蝉十分认同这个观点,严肃地点点头。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是:“你闲来无事,可以去找父皇玩嘛!”   叶蝉:“……”   “抱!”妙妙站在谢迟腿上,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谢迟仿佛得到了女儿的认可,不禁心满意足。不止抱住了她,还跟她玩了好一会儿举高高。   月底,叶蝉为元显元晋挑的几家姑娘进了宫,一共六个人,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跟元显元晋同龄,十四岁。按照叶蝉的意思,她们原本应该去年就进宫,可是她去年忙着照顾妙妙,实在没精力管这些事情,就又往后沿了一年。   六个人暂且都是女官的身份,叶蝉打算让她们和元显元晋相处着,具体选谁当皇子妃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就好。没选上的,也好好赐一笔嫁妆,嫁进别的宗室子弟府里去。   ——然而,事实却是她打算得很好,兄弟俩却打六个姑娘进宫那天开始就绕着她们走,能不见面绝不见面,见面能不说话绝不说话!   叶蝉觉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啊,就跟谢迟打商量,要不把这六个姑娘指到他们身边去?   “你可算了吧。”谢迟驳了她的想法,一脸好笑,“他们本来就不好意思,你再让人到跟前去,不就更别扭了?随缘吧,孩子都还小,大可在宫里留个五六年再说,不用这么着急。”   “哦……”叶蝉闷闷的,看起来不太乐意。   谢迟觉得更好笑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我这不是想看他们春心萌动嘛。”叶蝉低着头咂嘴畅想道,“男孩女孩春心萌动多有趣啊,肯定特别可爱!”   话刚说完,她就被搂住了,抬眼瞧瞧,谢迟正强绷着笑:“我家皇后真可爱,我也春心萌动了。”   “……”叶蝉斜眼一扫发现六个姑娘都还在殿里,双颊唰地犯了红,反手推着他低斥,“你讨厌,当着小辈的面儿呢!”   青釉赶忙递了个眼色示意旁人都退下,殿门还没阖上,皇后娘娘的笑声就传了出来。   这笑声和方才的一番对话,惹得六个姑娘家心思各异。   有的人有些失落,因为她们是盼着自己能被调到皇子殿下身边的。虽则目下在选亲的两位皇子殿下都不是陛下亲生,但进宫这些时日她们也瞧出来了,他们在宫里的一切待遇比四位年幼的皇子一点不差,来日必定也是正经的亲王。她们自然想把握住这个机会。   也有那么一个两个,动了点别样的心思,然后自己就被这心思吓着了——她们在羡慕,羡慕皇后娘娘过得如此幸福,接着禁不住地心弦轻颤,想陛下真是个很好的人呢。   心如止水的,倒是也有。当下的九五之尊显然不是对谁都会动心的,他要是真的对谁都会动心,皇后娘娘也就不会这么值得羡慕了。至于皇子们……嫁给他们是幸还不幸,也还说不好,毕竟她们都还没见过皇子殿下的面。陛下对妻子专情,可不等同于皇子们也会对未来的皇子妃专情,书香门第养出纨绔子弟的不也多了去了?道理都是一样的。   六个姑娘便怀揣着各自的心思进了茶间,有的安然坐下来饮茶,有的在心下盘算起了自己带进宫的银两来,琢磨那些银两够不够送去尚服局置办两身好看的衣裳,够不够打点打点宫人,让他们给她个机会讨皇子殿下欢心?   如此这般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几日之后太上皇就愈发清楚地发觉,元显元晋最近往他这儿跑得特别勤。   他算了算时辰,发觉他们大约该是每日忙完了功课就直接跑到这儿来,然后一直耗到晚上该睡觉了才走。   这倒不是不好,孙辈过来陪他他当然高兴啊。可是,他怎么想都觉得这里头有事儿啊!   于是,在两个孩子再次过来陪他下棋的时候,太上皇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两个孩子也没瞒他,面红耳赤地把事情全说了。   太上皇听完直笑:“这你们躲什么啊?怎么,难道还打算一辈子不娶妻?”   “……那肯定要娶。”元晋皱着眉头喃喃道,“可现在进长秋宫真别扭,见到那几位姑娘,我们连头都不敢抬。”   太上皇继续笑着,元显剥完个橘子掰了一片递给他,他边吃边又问:“那你们想怎么着?直接让父母给你们挑一个定下?”   元显立刻点点头:“就让他们挑呗……”   “你个傻小子!”太上皇在他额头上一拍,“你母后让你们自己拿主意,那是为你们好。这是要跟你们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别人给你们选和你们自己选不一样!”   元显揉着额头,眉头拧得能打结,想了想又反驳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您看我父皇母后,不是过得也挺好的?”   “……”太上皇还真被他这个论点噎了一下,继而又嗤笑出声,“你父皇母后那就是赶巧了性子相投,一千个里头都不一定能出一个。不信的话,你满洛安的看看,有几个府能像他们这样?”   元晋立刻想到了例子:“忠王伯伯不是也……”   太上皇旋即驳了回去:“忠王的王妃就是他自己挑的!两个人打小情投意合,长大就订了亲!”   “……”元晋没想到自己挑的例子竟然是个反例,顿时闷了声,看看哥哥,不知道怎么办了。   “哎……你们两个就别躲了!”太上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母后又没逼着你们跟她们说话散步,你们去长秋宫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便是。她们端个茶上个点心你们就接着,日常说两句笑话你们也听听。之后若是看哪个合了眼缘,你们再私下跟你们母后说一声,到时再看接下来怎么着!”   急死人了,这两个傻小子这么不开窍,什么时候能挑上合适的皇子妃?   想当初他选皇后的时候……   唉……皇后!   太上皇突然而然的沉默。他想起几年之前,自己曾在皇后灵位前承诺过,等料理完那些烦心事就找她去。可是现在,他却舍不得这人间了。   他喜欢这样子孙环绕的生活。他想看这兄弟几个娶妻、想看阿宜嫁人,还想教妙妙写字呢。   只好委屈皇后再多等等了。好在,阿迎和元晰都在那边陪着她,她应该也并不孤单。   元显和元晋被皇爷爷这么劝了一番,第二天写完功课便硬着头皮去了长秋宫。   四个弟弟特别清楚他们前几天为什么躲,哥哥都硬绷着才没嘲笑他们。妙妙则明摆着不开心,这几天大哥二哥不过来,母后又不让她去尚书房找人,她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   于是,元显元晋一进殿,就看到妙妙撅着张小嘴,抬起眼皮瞅瞅他们,就气呼呼地走了。   “哎,妙妙……”元显讨好地蹲身追着哄她,但她拉起一个女官的手便往外去。元显抬眼一瞧那女官是六位姑娘中的一个,顿时不好意思再追,只能任由妙妙赌气地离开。   元晋在旁边也很局促,一个劲地扭头往外看:“妙妙是不是生咱们的气了……”   “你还好意思问啊。”叶蝉侧倚在罗汉床上,慵懒地搁下了手里的书,淡眼睃着哥俩,“几天没露脸了,你们自己数数?”   “……母后。”兄弟二人瓮声一揖。叶蝉没好气地看着他们:“还一进门就盯着妙妙,母后也生气了,知道吗?”   “是是是,母后……”兄弟俩互相拽拽袖子,赔着笑走向叶蝉,元显一踩鞋子上了罗汉床就给她捏肩,元晋干脆利索地蹲下给她捶腿,“母后您最好了。”   “母后我们错了。”   “母后您看这劲儿行不?”   叶蝉:“……”   寝殿里,母子三个这么较着劲。外殿中,白釉备好了茶水便要往里端。   那被妙妙拽出去玩的女官反应很快,一眼就知道这是要盛给两位殿下的,当即就像替白釉往里送。   可是妙妙拽着她的裙摆,她心下交焦急,匆忙一拽妙妙的手,就往白釉那边赶去。   ——然而这一拽,并没有把妙妙的手拽开。她一迈步,妙妙就被拉得向前栽了过去。   于是寝殿之中惊闻妙妙的哭声乍起,喝着茶无事可做的元明元昕撂下茶盏就冲出去了,元显元晋迟了一步也跑了出去。   ——皇子们赶到得太快,外殿里的宫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于是,殿中还维持着一个女官僵立在那儿,小公主摔在地上大哭的景象。   元显脑子里嗡地一声,上前一把将那宫女推开,接着弯腰便把妙妙抄起来搂进了怀里。   她额角磕紫了一块儿,脸也青了半边,被大哥一抱,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哭得十分惨烈。   “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元显哄得手忙脚乱。原本正在殿外玩的元晖元晨也闻声赶了进来,场面顿时就成了六个皇子一齐手忙脚乱。   然后,六个当哥哥的一起“护送”着他们的小公主回到寝殿,小公主进了殿就自己爬上了床,委屈兮兮地往母亲怀里一卧,泪眼迷蒙地指指自己的额角:“痛痛!”   叶蝉一瞧,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她刚才没急着赶出去,是因为觉得小孩子玩起来摔个跟头不是大事,六个当哥哥的太紧张了。可这额角发紫半边脸发青未免摔得也太严重了吧?外殿里那么多宫人守着,怎么能让公主摔成这样?   于是,众人便见皇后娘娘心疼地将小公主拥进怀里,然后横眉冷目地抬起了头:“乳母呢?乳母干什么去了?”   两个乳母匆忙进殿,跪地磕头如捣蒜:“奴婢失职,奴婢失职!但……但刚才离公主最近的,不是奴婢……”   二人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向旁边。目光所触之处,刚被周志才推进殿来的姑娘扑通就跪下了。   满殿宫人都含着悲悯看向她。   伤了谁不好,偏偏伤了小公主。这回,您就是美若天仙也当不成皇子妃了。 第181章   叶蝉瞪了她半晌才平复火气,吩咐青釉说:“帮她收拾东西去,明儿个一早送她回家。”   “皇后娘娘?!”那姑娘一下就懵了,噎了一噎才又说出话,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臣女不是有意的!臣女以为公主松了手的,娘娘……”   周志才哪能由着她在这儿哭闹?一挥手小臧便上了前,捂着她的嘴把她拖出去了。   妙妙还泪汪汪地趴在叶蝉怀里,叶蝉一边给她抹眼泪一边让人去传御医来。六个哥哥轮流抱她哄她,一个个都心疼得不得了。   彼时恰是临近晚膳的时辰,御医给小公主上完消肿化瘀的药膏时,谢迟刚好进来。   妙妙这会儿也不哭了,见父亲进来就蹭下床跑了过去。谢迟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这怎么弄的?!”他一把将妙妙抱起来,左看右看,见既没伤了眼睛也没真破相,才稍松了口气。   几个男孩子还火着,听他一问,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刚才的经过说给了谢迟听。   谢迟听得额上青筋直跳:“那女官不长眼,乳母也是不当心。都拖出去杖二十,跪半个时辰。”   “?!”叶蝉稍稍一惊,赶忙道,“那姑娘才十二!”   这一顿板子下去,搞不好要闹出人命。   谢迟这么一听才知合着是召进来给元显元晋备选的女官,身份也金贵,不能随便打。他便觉一口郁气结在了心里,想了想,改口说:“先把乳母罚了。查清楚那姑娘是哪家的,过两天召她的家人进来问话。”   他打算把人家家里的长辈训一顿?   叶蝉瞧明白了,这口气不让他出一下他过不去。那就随他吧,骂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天家公主因为臣子受了伤,皇帝骂骂人怎么了!   她便点点头示意周志才去照办,周志才当晚就查好了是哪户人家,然后传了话出去。   然则第二天一早,叶蝉却接到了一封帖子,翻开一瞧,她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恪郡王妃?”   她跟恪郡王妃从来没有过走动。那是把元显元晋扫地出门的人家,她可不想往两个孩子心上扎针。而且这一点,恪郡王府应该心里也有数才是,突然递这么封帖子说要觐见,就很有问题。   叶蝉不解地问青釉是怎么回事,青釉压声道:“奴婢问了,恪郡王府说……那位今儿一早送出宫去的白姑娘,是恪郡王妃的远房表妹。”   叶蝉登时懂了,禁不住冷笑:“那就是说,那姑娘也是恪郡王府挑了送来的呗?”   青釉点点头:“大抵是的。所以……估计这白家怕陛下治罪,就将事情推给了恪郡王府,逼着恪郡王府过来说情吧。”   呵,你们恪郡王府可真有意思!   ——叶蝉心里冷笑不止。   宫里选人查得再清楚,也不太会去查远房表亲。毕竟这种事查了也没用,洛安城里沾亲的人家可太多了,如果要细查,估计谁跟谁都能沾点边。   但正是因为这样,这件事才更加恶心!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摸准了宫里行事的规矩,想往元显元晋身边塞个自家安排的皇子妃,然后好套套近乎吗?叶蝉一想就火大,心道这恪郡王可真是够可以的,当年把两个弟弟扫地出门,如今见弟弟们飞黄腾达了,还想回来把这缘分续上,日后他们有好处也能分他一杯羹?   做梦!   元显元晋是她五个孩子的哥哥,再也不是他恪郡王的弟弟了!   叶蝉于是冷淡地把那帖子交还给了青釉:“差个人告诉恪郡王妃,是陛下要传白家的人进宫问话,她上我这儿来说情没用。真要解释什么,让恪郡王找陛下去。”   谢迟最近为了河南闹灾的事正心情不好呢。国库缺钱,治灾治得难免不尽人意,他满心的火没处发。   恪郡王府既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非要往上撞,正好让谢迟出口气!   是以翌日晌午,恪郡王谢元景就硬着头皮进了宫。他一进殿,宫人们就都被遣了出来,接着众人就噤若寒蝉地听到陛下在殿里发了好大的火。   “缺乏管教还敢往宫里送!朕的公主就没受过那么大委屈!”   “不满两岁的孩子,摔得半张脸都轻了。亏得没见血,不然朕要她全家的命!”   “她也配做皇子妃?朕选个宫女都比她强!”   兄弟几个到殿外等着被问功课的时候,隔得老远就听到父皇在发火。几个人于是都有点心虚,心道今儿要是被考住可就糟了,父皇不得借着余怒骂死他们啊?   他们各自犯了会儿嘀咕,眼前的殿门开了。恪郡王垂头丧气地出来,一抬眼不禁神色更僵。   六个孩子原都没见过他,初时还以为他是白家的家长。身边的宦官赶忙压声道:“这位是恪郡王……”   气氛登时更不对劲了,恪郡王明显地感觉到面前六个男孩子间洋溢起一股同仇敌忾的情绪。   恪郡王窘迫地看看元显和元晋,接着磕巴地开口:“元、元显,元晋……数年不见……”   元显听得一笑:“恪郡王怕是记错了,我们是头回见。”   恪郡王刚堆出来的笑容卡住,元显也懒得再理他,一拽元晋,一行人就从他身边进殿了。   殿里,倒是谢迟看到他们时紧张了一阵,知道他们决计是跟恪郡王碰上了。   所以在元显元晋背书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他们俩看。等到把自己孩子都考完,他又着意把他们两个留下了,然后他睇着元显道:“那个恪郡王……”   “没事,碰上了而已,不理他便是。”元显坦然道。   他现在完全释怀了。他又父皇母后、有弟弟们,还有个小妹妹,何必在意从前那些他根本没有印象的事、何必在意什么恪郡王呢?   谢迟不禁笑了笑:“对,不用理他。他再打什么算盘,也都有父皇替你们挡着,你们就当没他这号人。”   说完他又问:“妙妙怎么样了?”   他今晨上朝时妙妙还没醒,然后他一直忙到这会儿,也没顾上去看她。   元显道:“我们也才刚读完书,还没去长秋宫。不过她应该没什么事,昨天御医看过后说是小伤,只是瞧着可怕。”   谢迟点点头:“那你们多哄哄她,她最喜欢你们几个哥哥。”   妙妙真是最喜欢这几个哥哥,尤其跟大哥亲。谢迟和叶蝉有时都有那么一点点嫉妒——他们难道没把她当块宝贝捧着吗?!   宫外,慧熙公主府在七月末时终于建好了。崔氏下了马车抬眼一瞧,好生惊了一惊。   废太子死后,太上皇给她和谢宜置的宅子在皇城之内。这回谢宜封了公主,皇城里没有合公主府规制的宅子,工部就在洛安城内择了一处风水上佳的老宅进行修整。   当时崔氏听说,朝廷太缺钱了,陛下在关于宗亲的事上,愈发不爱动户部的钱。给阿宜修府的钱款,是陛下拉了几个堂兄弟一起筹的,就为了帮户部省一省。   所以崔氏心里有了准备,觉得这公主府大概也就是凑合住一住。但也不打紧,平日跟她们母女走动的人也不多,没那么多可讲究的。   现下一瞧,这府邸却是气派得很,而且处处精致,一点都不“凑合”。   母女二人便入了府,小歇了两个时辰,宫女来禀说张大人求见。崔氏赶忙叫人把他请进来,自己也去了正厅。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二人多多少少的也更熟悉了。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一边维持着分寸,一边又保留着情愫。   张子适到正厅后直接落了座,看了看四周,颔首笑问:“可还满意么?”   “都很好。”崔氏低头,抿了抿薄唇,“初时听工部说着宅子旧得很,修成这般,辛苦大人盯着了,多谢大人。”   当初陛下一说要给慧熙公主建府,张子适就担下了这差事。府邸修了一年多,张子适就在工部待了一年多,费了不少心。   他却浑不在意地一笑:“别谢我。到底是陛下不肯委屈公主,自己出了不少钱,几位亲王、世子也都个个被威逼利诱着出血。”   崔氏扑哧一声,张子适忽然凝视起她来,盯得她稍稍有点不自在。   “怎么了?”崔氏问。   张子适好似有些局促:“其实……”   他的目光垂到了地上:“其实这地方也是我选的,一是风水好,二是我……”   崔氏满目不解地望着他,他僵了好半晌,才又继续道:“街口的那套宅子,是我的。我们住得近,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都觉得,这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   有些注定达不成,那有些事,他们也不能苟且去做。他们都是坦坦荡荡的人,都想清清白白地活着,做不到把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   所以,时常能见见面,便也很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喝茶,一起说说话,时常一下午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想来剩下的半辈子,也可以这么不知不觉地度过吧。   厅外,谢宜静静地在窗下听了会儿,就转身走了。思量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跟身边的侍女说:“你一会儿告诉张大人,我想跟他一起用膳,问他愿不愿意!”   她很庆幸,自己才十一岁,还算个小孩子。这样有些母亲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她就能替母亲说了!   那些事情,母亲并没有跟她提过,她先前也不懂,但后来她自己摸索出来了一些。她发现自打这位张大人回了洛安之后,母亲笑着的时候就多了,而且那种笑容跟对着她笑时是不一样的。   那种笑,她先前只在皇婶脸上见过,皇婶看皇叔时总是那种神色。可皇叔皇婶又是夫妻,人人都说他们是真心相爱……谢宜是从这一点上,摸索到了母亲和张大人的感情。   其实,她很希望母亲能嫁给张大人。因为她已经渐渐的大了,大概再过几年就要嫁人,可是母亲只有她,她嫁人之后,母亲怎么办呢?   就连退了位的皇爷爷,都还有皇叔皇婶、有一群皇子陪着,现在又添了个小妙妙。母亲难道要在她离家之后自己过完后半生?那也太苦了。   但是,谢宜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废太子,那母亲改嫁……大概会很难。   她便想,那能让母亲和张大人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至少现在,他们是开心的。   宫中,妙妙又养了几天,脸上的淤青就退了,只剩额角还有点紫印儿。   她于是又活泼了起来,每天不是去找哥哥们玩儿,就是去御花园疯。太上皇还偏在这时送了她一只狮子,说是青团刚生下的,妙妙得了这个大玩具,每天都欢天喜地到处折腾。   那小狮子色泽比较浅,黄澄澄的,叶蝉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炒蛋。妙妙发不出那个“炒”字,就每天声音清脆地管它叫:“蛋!”   她特别爱喂炒蛋吃东西。为了让它性子温顺,平日里喂它吃的都是熟肉。后来不知怎的,妙妙发现了肉是从小厨房端出来的,就日日带着它往小厨房跑。   久而久之,几个当哥哥也都清楚了,在殿里找不着妹妹,就去小厨房找!   这天元显再去找她时,隔得老远就看到她在小厨房的院子里跑来跑去。炒蛋跟着她跑跑跳跳,跑着跑着,却突然调头折向了另一边。   那边有什么,元显在外头就瞧不见了。待得迈过院门,他往那边一瞧,是个小宫女在廊下正拿着碗肉糜一类的东西喂炒蛋,边喂还边招呼妙妙:“公主快来,点心做好啦,趁热吃!”   妙妙一下子笑意满面,刚往那边跑了两步,又冷不丁地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大哥。   “咕咕!”妙妙暂且抛开了点心的诱惑,跑向了元显。那宫女赶忙跪地见礼,元显一把抱住妙妙,举步向她走去。   然后他不禁有点奇怪:“一会儿要用膳了,现在吃什么点心?”   “……”那宫女竟一下子心虚,轻吸了口凉气,一个字都不敢说。   元显又看向妙妙,妙妙懂什么?只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最后,还是妙妙身边的乳母回的话,乳母道:“这姑娘做的牛乳糕好吃,公主前几天来时尝了一次,后来就总是想吃。”   乳母说到这儿,也不敢多说了。虽然能入公主口的东西必定要有人先试毒尝毒,但现下确实不是用点心的时辰。   元显锁眉想了想,跟妙妙说:“一会儿要吃饭了,你得好好吃饭。点心只能吃一块,好不好?”   “呜……”妙妙不太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元显又哄她说:“你好好吃饭,晚上用宵夜时就可以再吃两块。”   “好!”妙妙又高兴了,搂着大哥的脖子咯咯直笑。   那宫女连忙退回厨房里去端点心,皇长子说了公主只能吃一块,但她只端一块出来却不合适,仍旧得端规整好看的一整碟。   可她还是缺了个心眼儿,银匙只拿了一把。所以,她刚把点心搁到廊下,就让元显身边的宦官压着音骂了:“你倒是多拿把勺啊?!”   “啊……”那小宫女顿时不安,元显蹲在妙妙身侧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不吃。”   他说着不吃,妙妙却很乖巧地挖下了半块来喂给他,元显一哂,只好就着吃了。   这么一吃,他发现味道确实还不错?他这么大个人了,不爱吃甜的,也不太喜欢奶味的东西,觉得腻。但这点心吃着倒一点都不腻口,奶香虽然浓郁,口感却清清爽爽的。   元显吃完了这小半块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略作踌躇,他站起身朝那小宫女笑道:“味道着实不错,只好劳姑娘再帮我拿把勺。”   “……”那宫女本来就紧张,一见他还真要吃,更觉得不安生了。于是她一双水眸怔怔地望了元显半晌都没做出反应,反倒把元显给看得不自在了。   “……那我自己去拿?”元显迟疑地说着,就要自己往里去。小宫女终于回过了神,赶忙转身抢着进去:“奴婢这就去拿!” 第182章   当天晚上,妙妙为了宵夜能吃牛乳糕,用晚膳用得特别乖。乳母喂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哥哥们给她夹的菜她也都乖乖吃掉。   所以到了用宵夜的时辰,元显也没爽约,专门吩咐身边的宦官去小厨房找那小宫女要点心去了。点心依旧是上了一整碟,乳母拿小碟子分走两块端给妙妙吃。元显想到母后也素来喜欢奶味的点心,就端给叶蝉也尝了尝。   叶蝉吃过后觉得,还不错吧。   ——她这么多年都爱吃奶味足的点心,不知吃过多少种了。现下想有那么一样两样让她觉得惊艳,确实不太容易。   不过她跟元显说:“你要是爱吃,就把人调到你们那边的小厨房去,长秋宫这边不缺人手。”   要不是元显特意吩咐,小宫女做的东西,估计都上不了她的桌。   但是元显道:“不用,我们那儿也不缺人。这点心妙妙爱吃,人还是留在长秋宫吧。”   此事便就此作罢,不过在叶蝉和元显这儿作了罢,可不等同于在旁人那儿也作罢。   几个被召进来的女官当天晚上回了屋就说起了这事儿,主动提起这事的姑娘姓陈,今年十四岁,是余下的五人里最年长的一个。她从听到皇长子提起小厨房的宫女起心里就不安生,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了。   陈氏便道:“你们觉不觉得,小厨房那宫女,心眼儿也太多了?”   她打听了,那宫女才十三,平日里也就打打下手,或者给宫人们做做点心。那她的点心怎么就入了公主的眼,又让皇子殿下吃着了呢?   陈氏这么一说,另外几个也都不禁蹙眉。   便有人接口道:“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对呢!小厨房里宫女那么多,厨艺比她好的肯定也不少,怎么就她碰上皇长子了?”   陈氏冷笑:“咱不能再这么留着她了,不然,不知以后还要出多大的乱子。”   她这么说,自有一两个若有所思地点头。坐在妆台前的正卸珠钗的褚氏却转过脸,锁着秀眉道:“犯不着吧。万一当真只是碰上了呢?公主殿下近来总去小厨房给炒蛋找吃的,一来二去的,碰上也不稀奇呀!”   “就你缺心眼儿!”陈氏懒得多理她。褚氏今年十一,在陈氏眼里,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陈氏拉着方才接话的那女官的手,又向众人道:“你们想想,就算照她的身份做不了皇子正妃,皇长子想纳个妾,那不是很简单?到时候难不难受啊!”   几人的神色一下都沉了。   她们的家世都不简单,要不然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大多数人的父辈,都是有妻也有妾的。于是正室所出的,多多少少见过点儿妾室受宠时母亲不快的样子,侧室所出的,则也清楚自己的生母让嫡母多不高兴。   几人便这样合计起了对策,陈氏不爱带褚氏说话,褚氏轻哼了一声,也懒得往前凑,就自己闷头睡觉去了。   第二天,几人照例起了个大早。   打从进宫以来,上午便都是她们学规矩的时候。宫里派了尚仪局的女官教她们,皇后娘娘有时会在旁边瞧着,免得她们吃太多苦。   下午时她们才会进殿去侍奉,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活,或者陪皇后娘娘说说话、做些女红,同时盼着皇子殿下过来问安。   但在上下午的事情之间,她们有足足一个半时辰可以歇着。这期间她们小睡一觉可以,随处走走也行,反正她们的身份比大多宫人高,嫔妃们也都知道她们的来历,不比担心冲撞了谁。   所以这一个半时辰,也刚好能做些别的事情。   陈氏便带着两个伙伴一起进了小厨房。小厨房里规矩严,但主要是放食材和烧菜的地方严,不太要紧的地方——比如放厨具的屋子,就没那么严格了。   反正所有碗碟筷子在用之前都还必须精细地洗一遍,有人跑到这屋下毒也白下。   陈氏悠哉哉地兜了一圈,找了一个能管管事但又位份不太高的宦官,跟他说:“你们这儿有个姓夏的宫女,今年十三岁。劳烦公公,一会儿让她收拾厨具去。”   那宦官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事!   不过到底有什么事,他一点都不打算多问,也不打算多管。谁不知道这位日后会不会成了皇子妃啊?就算不会,宫里有头脸的女官想整治个小宫女,有什么的?   陈氏见他答应得痛快,便知此事一定能成。高高兴兴地塞了他两块银子,就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妙妙吃完晚膳后闲的没事干,又带着炒蛋要往小厨房跑。   “蛋!”她一叫,卧在椅子上睡觉的炒蛋就跳了下来,屁颠屁颠地跟着小主人往外去。   彼时兄弟几个也正在殿外消食,元显一瞧妙妙往外跑,觉得天色太黑,生怕她再摔个跟头,便追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他把妙妙兜在怀里笑问:“这么晚了,还不好好歇着,往哪儿跑?”   妙妙咬咬嘴唇,清脆响亮地说了两个字:“吃,糕!”   哈?   元显联想能力有限,一时没明白,就看向了乳母。乳母笑道:“公主这是又想吃那牛乳糕了,想去小厨房。”   “小馋猫。”元显戳戳她的脸,“天都黑了,不去了。你要是想吃,大哥让人给你端来?”   妙妙皱眉,小手一指地上:“蛋!”   她还要喂炒蛋吃肉呢!   好吧好吧,那就去一趟,估计她就是想出去玩。   元显便无奈地抱着她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进了小厨房所在的院子,妙妙轻车熟路地找到宫人给炒蛋盛了肉糜,坐在石阶上端着小碗出来喂炒蛋。   元显也坐到了石阶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喂。等她快喂完了,元显又朝身边候着的小厨房的宦官道:“她特别爱吃一个宫女做的牛乳糕,给她做些过来。”   “这……”那宦官的神情不由一僵,元显身边的人就皱眉了:“是个姓夏的宫女,给公主做了好几回了。愣着干什么?快去!”   那宦官擦了把冷汗,迟疑着硬了两身,赶忙退下去找人。在妙妙碗里的肉糜彻底喂完时,那宦官终于带着夏氏回来了,她福身时,元显下意识地抬眸扫了一眼,目光却就此一滞。   他皱了皱眉,站起来问她:“怎么了?挨打了?”   夏氏左颊上显然有几道指痕,眼睛也泛着红,是刚哭过的模样。   听元显问话,她不由自主地将头埋低了,呢喃道:“奴婢不小心打了碗……”   元显面露不快,睇了眼旁边那宦官:“宫里轻易不让打脸,叫你们管事的过来。”   那宦官打了个哆嗦就要去,夏氏忙道:“是、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碗,所以管事的公公急了,才……”   “江南贡进来的碗又不差那一个。”元显说着还打算挥手让那宦官去叫人,夏氏快哭了:“一、一摞……”   “……”元显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他又看了夏氏一会儿,诚恳道,“你这就的确有点太毛手毛脚了。”   夏氏其实本来心里就委屈,不让皇长子找管事的,只是怕今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但眼下见他也说他毛手毛脚,她不由觉得更冤,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抬手抹了一把,道:“可是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碗就一摞摞地叠在那里,奴婢挪完一摞,后面那摞不知怎的就倒了。而、而且这活本来也不归奴婢的……”   十二三的姑娘,有委屈能忍着不哭则以,一哭就越哭越凶了。   夏氏不止是委屈,还害怕。因为类似这样的错误有个两回就要被赶出宫了,典籍上还会写个“因笨出宫”,多丢人啊!   元显长这么大也没碰着过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面前哭,他只哄过自家小妹妹。所以他一时挺慌,可身边的宦官想呵斥夏氏,又被他下意识地拦住了。   他局促地咳了一声,很生疏地哄了起来:“你别哭啊……别哭!那个……”   他顺着夏氏的话想了想,问:“你是不是跟谁结过仇啊?”   如果夏氏说的是真的,那这件事情听起来真的很像她被人算计了!   然而夏氏抽噎着滞了滞,茫然抬头:“没有啊……”   她人缘可好了,从不跟人结仇。就连今天气急了打了她两巴掌的管事,平时其实都对她不错。   夏氏想不明白,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便呢喃道:“多谢殿下关心,奴婢以后加小心就是了。”   你连自己得罪了谁都不知道,对方完全在暗处,你加小心有用吗?   元显好一阵腹诽,蹙着眉又睇了睇她,觉得她傻乎乎的。   他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夏氏在安静里觉得不自在,便福了福身:“奴婢给公主做点心去。”   元显一时没反应,夏氏就从他身边进了厨房。片刻后元显回神,提步也进了屋:“你叫什么名字?”   夏氏正调牛乳,听言微愣,垂首回道:“繁歌,夏繁歌。”   这名字真好听。   元显点点头:“好,我记住了。你别担心,我帮你。”   是以片刻之后,叶蝉冷不丁地听到元显求她帮忙,问她能不能把一个小厨房的宫女调到殿里做事。   ——那一瞬间,叶蝉心底的坏笑和好奇都快忍不住了!   但她当然还是忍住了,她抬眸绷着脸打量了元显几眼,状似不解地问他:“小厨房的宫女,干嘛要调到殿里来?”   元显便将夏繁歌的事情说了。   叶蝉一听,哟呵,可以啊儿子,你还开始英雄救美了?   叶蝉当即便决定,这忙得帮!   她并不太担心那宫女会不会人不好。首先她长秋宫的宫女,有一个算一个,家世都是清白的。其次,品性这事她现下担心也没用,只能日久见人心,一时半会儿不好贸然判断。   既然这样,先遂了元显的心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如若当真品性不好,日后总归能慢慢瞧出来,她相信到时元显也能做出对的选择!   叶蝉便立刻着了人去调夏氏过来。夏繁歌回屋刚歇下,听说之后差点吓疯。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被长秋宫上下尊称一声大姑姑的青釉,舌头直打结:“进进进进进……进殿侍奉?!”   她进宫四年了,从来没进过椒房殿的大门!   当日晚上,叶蝉兀自躺在床上品着元显这个傻小子春心萌动而不自知的模样乐了半天。谢迟看完奏章回到长秋宫,一揭床帐就见她喜滋滋的,顿时也被带得笑出来:“自己傻开心什么呢?”   叶蝉笑瞧瞧他:“快去盥洗,一会儿躺下慢慢说。”   还卖关子?谢迟嗤笑着走了,半晌后穿着寝衣再度揭帘,躺上床就问:“到底什么事啊?”   叶蝉笑意盈面地坐起来,竹筒倒豆子般就把元显的事情给说了。   “你是没瞧见,元显那副样子可太可爱了!一脸的担心,估计自己还没察觉!”   谢迟听得也笑,但又有些犹豫:“宫女啊……”   “我查了,清白人家,而且家人就在洛安。”叶蝉吁气道,“跟那几个姑娘比,门楣是低了点。不过我想着,还是元显喜欢最重要了,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一辈子如果要好好过,脾性相投是必须的。她当年的家世也没有多高,和宝亲王府的正妃胥氏、谢遇的正妃石氏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如果把这两个人塞给谢迟,谢迟估计跟谁也不能好好过,只消说几句话便知不是一路人了。   所以,虽则叶蝉也认可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但在家世还说得过去的前提下,元显的喜欢,一定是比一味地挑高门楣更要紧!   谢迟也点了点头:“可以先瞧瞧看。元显若是真喜欢,就随他便是。”   而且元显如果真的喜欢,她就必须得是正妃。谢逢府里早年闹得那么难看,不就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是侧室,后来家里又给挑了个正妃入府?之后这一正一侧能在变故里摒弃前嫌,那是谢逢命好。   谢迟可不想让元显也这么糟心一场。而且,后头的几个弟弟也都拿元显当榜样呢,元显婚后的夫妻和睦十分要紧。   “人在你这儿,你也帮元显多看看吧。”他道。   叶蝉点头:“自然,我一定……”话没说完,忽闻门声吱呀一响。她下意识地噤住声往殿门口看去,透过床帐的纱帘,见刘双领疾步进了殿。   “陛下。”刘双领在床边躬身,谢迟也看过去,刘双领道,“御令卫方才来禀,说诏狱那边……出了点事,有人在饭菜里头下毒。”   这听起来不像个大事,也不太急。   谢迟眉头微锁:“明日再说便是。”   但刘双领道:“原是把下毒之人押起来治罪便是,但这事里……牵涉的双方都特殊了些,惊动了淳亲王。淳亲王想求陛下开个恩,先把凶手交给他看押。”   淳亲王就是谢逐。去年年末,七王去了,谢逐承继了他的爵位。   谢迟听得一头雾水:“究竟怎么回事?”   刘双领禀说:“这被下毒的人,是从前因为娈童案被削爵圈禁的顺郡王,谢连。” 第183章   淳亲王府。谢逐把从诏狱带回来的“凶手”沈喆拎进府门,就再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扬起手里的马鞭的就打了下去。   沈喆今年十四岁,根本吃不住这力道,一下子就跌在了地上。   但他咬着牙愣是不吭声,不喊,更不告饶。谢逐本来就火气冲脑,被他这“大义凛然”般的情绪已冲不禁更加生气,手里的鞭子劈得越来越狠,身边的下人也不敢拦。   好在王妃及时赶了出来。她一走进,谢逐唯恐误伤,忙收了手,她便挡在了二人之间:“你要把他打死在这儿吗?!”   “我当年就该打死他!”谢逐怒不可遏,指着沈喆大骂,“一片苦心都喂了狗了!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去捅这个篓子!”   敢去诏狱投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那可是御令卫的地盘,御令卫是天子近卫!   沈喆背后已经鲜血淋漓,可仍旧咬着牙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伤了救命恩人的心,但现下,他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他只想知道谢连死了没有。   身后,淳王妃还在接着劝谢逐:“这话你在府里说说也就得了。”她锁眉一喟,“明天可别到紫宸殿说去,小心火上浇油!”   谢逐听言,强沉下一口郁气。   他也知道,事已至此,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了。沈喆敢把手伸进诏狱,本身就是死罪,他明天带着沈喆去紫宸殿回话,求陛下饶他一命大概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谢逐一分分清醒下来,瞧了瞧沈喆的后背,却又一把推开了王妃。   然后,再王妃的惊呼中,他再度扬鞭狠抽下去。沈喆本就已十分虚弱,又扛了几鞭子便昏死了过去。   “谢逐你……”王妃被他吓坏了。   谢逐招手叫来了宦官:“扶他回房歇着,先别找大夫。”   这么大的事,他这边重罚过了,明天才好开口求陛下。要不然,这浑小子怕是见不着后天的太阳了。   第二天,谢迟在下了早朝后不久,听闻淳亲王觐见,就让人把他传了进来。   淳亲王是直接带着沈喆同来的。沈喆打从昨日晕过去之后一直没醒,是两个宦官搭着他进的殿,谢迟抬眼一看不禁皱眉:“御令卫打的?”   “臣打的。”谢逐沉色道。   两句话间,宦官已干脆利索地端了盆凉水来,把沈喆给泼醒了。沈喆精神恍惚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谢迟的刹那,他突然有了力气:“他死了吗!”   正要问谢逐事情原委的谢迟眉心一跳,看了看他,没做理会。   “他死了吗!”沈喆又问了一遍,谢逐怒气腾起,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敢问这些!”   “我不怕!”沈喆挣扎着,反过来冲他吼,“只要他死,我粉身碎骨都不怕!他活着,我生不如死!”   每每想到那个人还活在世上,沈喆就感觉周围都是黑的,铺天盖地的黑,让他看不到尽头。   谢逐又气又恼,松手任由他跌了回去,自己叹着气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殿里安寂了半晌,谢逐颓然道:“从谢连府里把他救出来之后,臣养了他六年,皇城里的差事也是臣给他找的。原本想让他历练历练,没想到……”   谢逐心底莫名酸楚,激得眼眶都红了。他静神缓了一息,续说:“求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谢迟心下有些暗惊。   他登基之后,谢逐跟他一度也有些生分。这两年多下来倒是缓和了,可谢逐这样抬出兄弟情分相挟,还是头一回。   谢迟便打量着他道:“你非保他不可么?”   谢逐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的案子是臣亲手办的,谢连的罪罄竹难书,他……”   “如果要保他的命,就得降你的爵呢?”谢迟淡声问道。谢逐愕然一噎,他又续说,“有人在诏狱投毒,传出去,你总得让我给群臣一个说法吧?”   “凭什么!”谢逐还没开口,沈喆就先嚷了起来,“这事跟淳亲王殿下有什么干系!谢连手里那么多条人命,若不是宗亲,他早已经死了不是吗!”   “沈喆!”谢逐想喝住他,但沈喆没做理会:“现在是我要毒死他!陛下杀了我好了!跟殿下不相干!”   谢逐头疼地扶住了额头,谢迟无声地一喟。   沈喆说得没错,谢连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若不是宗亲,他早已经死了。   这个道理,沈喆都懂,谢逐会没想过?他不信。   是以他有些生气——谢逐把人打成这样再带过来,是想做给谁看?为了让他心软是吗?   这话为什么不能直说?他是不讲理的人吗?   在这两年里,谢迟时常因为类似这般的原由跟谢逐谢追谢逢怄气,方才出言将谢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们为何这样“算计”他,他其实也清楚,谁让他的身份放在这儿了呢?   所以他一般也就是呛他们两句,要么就是自己生会儿闷气就了了,也不跟他们多较劲。   当下,谢迟便也不想再多为难谢逐了,他面无表情地睃着沈喆,不咸不淡道:“打成这样,也该长记性了。人你带回去,御令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谢逐一讶,看些谢迟:“陛下?”   谢迟心里还是有点气,便绷着脸不理他,兀自看起了奏章。   沈喆却在怔然后不依不饶地再度问道:“他死了吗!谢连死了吗!”   “你住口!”谢逐斥道。   皇帝手里的奏章啪地一合,抬眼睇着沈喆,静了片刻,说:“死了。御令卫发现饭菜有毒时迟了一步,他已经吃了。”   刹那间,沈喆眼里有分明的异彩绽放。这种情绪谢迟从前见过,他让元显放宽了心的那日,元显就差不多是这副样子。   这是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时的愉悦。他希望在这之后,沈喆也能像元显一样脱胎换骨。   但谢逐皱了皱眉头,他招了招手,示意宦官把沈喆先扶出去,而后上前一揖:“陛下还是别骗他的好的。能进诏狱的人到底不少,若他以后听到什么风声……”   若他以后听到什么风声说谢连没死,指不准就又是一场风波。还不如现在跟他说实话,把话说开。   谢迟却轻然一笑:“朕没骗他。”   谢逐微滞,继而在恍惚中轻吸了口凉气。   谢迟朝刘双领打了个手势:“你亲自去,把那碗饭给他喂下去。”   谢连真的该死,他不知父皇当时留了他一条命,是因为念着从前的情分还是有什么别的考虑,但他和谢逐都是早就想杀了谢连。只不过登基之后,他一直在忙,扔在诏狱里的这么一号人,被他抛在了脑后。   “你回去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了,也不会再追究沈喆。”谢迟风轻云淡道。   谢逐终于察觉出了点……怄气的味道。他自知理亏,只得闷着头一揖:“臣告退。”   他走出殿门,沈喆正在门边等着,见他出来,有点不安地问:“陛下还怪罪您吗?”   谢逐扫了他一眼,没做理会。沈喆怔了一怔,踉踉跄跄地提步追他。   走了好一段儿,他终是迟疑着拽住了谢逐的衣袖。   谢逐脚下一顿。   六年前的时候,沈喆八岁。那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喆字是谢逐的王妃给他改的。   王妃觉得这孩子命太苦。想到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就给他塞了两个吉,希望他日后能转运。   可是那个时候,沈喆真的很难相处。谢连的折磨让他受了不少刺激,他的性子一度很暴戾,摔东西、打人,闹得府里不得安宁。   终于有一天,连谢逐都受不了了。他站在屋门口冷眼看着他摔完东西,忽地转身便走。他想去问问父王,看能不能给沈喆安排个别的去处。   但沈喆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安静,踩上鞋就追了出来。他一路都不敢出声,就那么紧紧地跟着,直至谢逐到了七王的院门前,沈喆才鼓起勇气,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谢逐回过头,看到他满眼的惊魂不定,一下子心软了下来。   他想沈喆那时大概是很害怕的。因为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已经太黑,如果他们再把他扫地出门,他可能真的会活不下去。   谢逐到底停住了脚,叹着气跟他说:“我知道你被坏人伤害过,可是,我们是救了你的好人啊。你不能拿对他的愤怒伤害我们,对不对?”   现在六年过去,这孩子长大了。府里的孩子跟他关系都很好,尤其是小他一岁的长子,跟他简直比跟亲兄弟都亲。   可是这和六年前如出一辙的一幕,竟然又这么出现了。   谢逐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了,回家。”   “……我不会再惹事了。”沈喆突然很怂,完全没了方才在殿里不怕死的魄力。   谢逐笑出声:“走了,回去好好养伤,这事别多想了。”   这事别多想了。   ——谢逐跟沈喆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觉得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时隔一天,却听闻皇帝因为谢连娈童的事勃然大怒。具体些说,是坊间都在议论,道有个昔年被谢连欺负过的男孩子到皇城门口告了御状,揭露了谢连更多的罪。   告御状?没这事啊!   谢逐在府里正纳着闷儿,接着又听说皇帝下旨让御令卫彻查洛安城中各宗亲的府邸,要查明是否有和谢连一样的人。   谢逐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有。这种癖好在权贵之间一直存在,只不过没人揭出来,也就没人追究而已。   可纵使肯定有,陛下现在突然要查……也还是有点怪啊?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总之,御令卫就这样气势如虹地查了起来。不仅各府都要搜,而且近前侍候的人要盘问。御令卫查案的经验是没的说的,小半个月过去,二十多个宗亲下了大狱。   这二十多人,基本都是亲王郡王,也有两个只是侯位。洛安城中大为震动,宗亲间的气氛更紧张得都要窒息了。   人人都知道,谢连在那“告御状”的事后就丢了性命。继而自然觉得,这二十多人大约也难逃一死。   九月初,皇帝对此案下了道旨,旨意中说可以给在狱里的宗亲们一个恩典。   这个恩典便是各家可以筹钱赎人,而且明码标价,亲王三十万两,郡王二十万两,侯十万两。   但是,赎人可以,涉案的这些人出狱之后爵位要降一等,食邑也都要减。   除此之外,以后爵位也不再世袭罔替,改回先前传一次降一等的规矩,以儆效尤。   当然了,不赎也行。凡事不赎的,来年秋后问斩,爵位就此废黜,家眷均贬为庶人。   ——一时之间,自然各府都忙着筹钱。不筹钱不仅要丧命,还要彻底失了爵位,可不是只能筹钱吗?   而且还没人敢走门路求情。娈童这种事,不仅有违律例还丧尽天良,说起来那是人神共愤。再说九五之尊都气成这样了,去求情不是找死吗?   于是三天之后,户部就来禀说收到了第一笔罚银,是一个郡王府上缴的。二十万两,分文不差。   然后叶蝉就看谢迟喜滋滋地在榻桌上拨弄起了算盘,开始算大家都缴了罚银后,国库能收到多少钱。   “五百七十万两。”谢迟打完算盘之后神清气爽,“可以把河南所需的赈灾款拨下去了,还能结余不少。”   “……”叶蝉服了气了!   她顺着他的话夸赞道:“可不止五百七十万两,还都降了爵呢,来年也都能省不少钱。以后再传一代降一次,就省得更多!”   “是。”谢迟悠长地吁了口气。   在这整个过程里,都没有人敢说一句这么办不对。这个口子一开,那件他筹谋已久的事便也可以顺着办起来了。   不过,他要尽量减少震荡。最好能让宗亲们自愿放弃世袭罔替,省得朝中闹得血雨腥风。   这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但这两年里,他也琢磨得差不多了。   是以在寒冬腊月的时候,皇帝突然下了一道诏书,昭告天下。主旨总结起来就两个字:哭穷!   诏书的大致内容就是:入冬了,百姓不好过啊。还有几处受了灾,朕十分心痛。   朕前几天睡不着觉,出城看了一看,见洛安城外饿殍遍地,百姓衣不蔽体,佃户卖儿卖女,哭声延绵不绝。   朕也跟着哭了啊,朕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想到天下苍生这样凄苦,朕觉得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   呜呼哀哉,朕真的痛心疾首!   ——诏书一下,在宗亲们摸清皇帝的心思之前,民间就已经有了汹涌的回应。   文人们说,是的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百姓们说,没错啊!断粮的时候我们不止吃树皮,有时候连土都要吃!收成差些的地方,哪个村儿没出过卖儿卖女的事情?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然后文人和百姓还都说:陛下您圣明——!   这种呼声从腊月一直持续过了年关。于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真龙天子他终于抬起头说了:“我们议一议世袭罔替的问题,众卿看行不行?” 第184章   椒房殿后头的宫人居住的小院儿里,夏繁歌正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一晃眼,她到皇后娘娘跟前侍奉,也有小半年了,可她着实不太喜欢这个差事。   怎么说呢?单就理智而言,这确实是个好差事。近前侍候的女官宫女都不做什么重活,平日里能得的赏赐还比在小厨房多,皇后娘娘待人又好,从来不拿宫人出气。   可是,大约是因为她是皇长子开口调进殿的缘故,几位作为待选皇子妃进来的女官,是看她非常不顺眼的。   尤其是陈氏。夏繁歌时常觉得,如果目光能伤人,她大概已经被陈氏剐得体无完肤了。素日里的排挤自然也是不少的,可陈氏的身份又比她高,她也只能忍着。   因为这样的原因说不喜欢这差事,外人听来或许都会觉得可笑。可这样的日子真的太难过了,她和女官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都过得心神紧绷。   所以,夏繁歌愈发觉得,自己宁可回小厨房干活去。小厨房有些脏活累活有什么要紧?至少没人视她为敌啊!   夏繁歌兀自出神间,几个出去闲散的女官也折回来歇息了,陈氏尖刻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这趟去避暑,那夏氏最好是别去,免得碍眼。”   话声未落,房门猛地被推开,褚氏满脸不快地进了屋,又啪地拍上了房门。   褚氏闺名堇宸是五个女官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跟夏繁歌较劲的。她原来的同屋几个月前犯了错被送回了家,夏繁歌来后便正好住了进来——也幸亏是跟她住,不然繁歌的日子准定更不好过。   见她不高兴地兀自坐到了床上,繁歌就爬了起来,坐到她身边去,问她:“怎么啦?她们欺负你?”   “我真看不惯她们那副样子,简直没事找事!”褚堇宸知道方才陈氏那话是成心说给繁歌听的。她咬了咬牙,又说,“避暑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懒得跟她们待在一起!”   “……”繁歌哑了一哑,笑着劝她,“别跟她们较劲,你进宫是为了当皇子妃的。不喜欢她们,你不理就行了,为此躲得连皇子殿下的面都见不到,不就本末倒置了嘛!”   “嘁,我还真不稀罕嫁给皇子呢!”褚堇宸越说越来气,“如今这一个个正经的官家小姐都这么尖酸刻薄,来日要是皇子府里添个小户人家的妾,不是说话更难听?我还不如自己寻个好人家嫁了,图个耳根子清净!”   “……别生气别生气!”繁歌拿她没招了,想了想,道,“我拿点心给你吃!”   褚堇宸赌着气说不吃,没胃口,吃不下。但等繁歌把点心端过来,她尝了一尝,心情也就好转了。   然后她又问繁歌:“避暑你到底去不去?”   “……”繁歌无奈,“我是宫女啊!得听姑姑们的安排不是?”   “哦……”堇宸打了蔫儿,又吃了一块点心,就打水盥洗去了。夏繁歌这天是晚值,又歇了会儿便去了椒房殿。   殿里,皇后正教训几个皇子呢。   “过年玩了几天,把心都玩野了是不是?”叶蝉在罗汉床上正襟危坐,面前六个皇子谁也不敢吭气儿,连坐在她身边的敏熙公主都显得分外乖巧,宫人们更是无比安静。   轮值的宫女们进殿后便也安静无声地站在了一边,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意。   叶蝉拿起放在手边小案上的几页大字骂元晨:“你看看,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就想着赶紧写完出去玩是不是?”   说着又拿了另外一页:“还有元晖,你这张是你自己写的吗?这是你的字吗?”   “……”元晨不敢吭声,元晖嗫嚅道:“我错了……”   叶蝉板着脸挪开眼,瞧了瞧元明和元昕,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元明元昕虽然最近也玩得有点野,但元明一贯刻苦,她和谢迟其实是希望他能多玩一玩的。元昕嘛……聪明劲儿够,这些天的懈怠也没有让他的功课太糟糕。她刚才骂了他几句,他之后紧紧弦,估计也就行了。   元晋也先不提了,过年病了一场,落下功课不是因为玩,是让病给闹的。   叶蝉便转向了元显:“还有你,你这当大哥的,最近也很潇洒自在啊?十天里出去跑了四次马?功课糊弄成什么样子了?”   元显也死死低着头不敢回话。   过年那会儿父皇给他新挑了一匹外头贡进来的马,他特别喜欢,这些天就实在没忍住,骑马骑得上瘾……   “你们几个别仗着自己是皇子,老师不敢打你们!”叶蝉凶神恶煞地拍桌子,“你们父皇说了,功课再做成这个样子,他亲自揍你们!你们看他敢不敢动手!”   六个男孩子气若游丝:“诺……”   妙妙扁了扁嘴,松开母亲的胳膊,往她膝头上爬:“不气!”妙妙很认真地哄人。   叶蝉一看她这小模样就想笑,但还是绷住了。她维持着严肃道:“都回去读书去,元晋暂且不说,你们几个不把欠下的功课补完,今天不许睡!”   “诺……”男孩子们又应了一声,见母后的脸色实在不好,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告退了。   生了好大一场气的叶蝉在殿里缓了半晌才缓过来,然后她吁了口气,叫来青釉:“让小厨房照常备宵夜,另外再备些汤面,他们要是读书读得太晚,就给他们送去。”   她是生气,但她不打算让他们饿着肚子读书。   青釉欠身应下。到了临近丑时的时候,她循着皇后娘娘的心思,带着繁歌一起送面去了。   几个悲惨的皇子正哈欠连天地一起在书房奋笔疾书,乍然飘进来的面香,倒让他们清醒了几分。   几人不禁食指大动,下意识地搁笔抬头。元显定睛一看就笑了:“哎,繁歌?”   “殿下。”繁歌福了福身。接着却听皇长子问:“父皇打算下个月就去行宫避暑,你去不去?”   繁歌:“……”你们为什么都问我这个问题?这事它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但她不能做主不要紧,青釉在旁边把这事记下了。而且,即便皇长子不提,皇后娘娘大概也是会带她去的,这几个月下来,皇后娘娘都还挺喜欢繁歌的。   紫宸殿里,谢迟忙到丑时两刻,终于可以睡了。因为时辰已太晚,他便没去长秋宫打扰叶蝉,只问了问长秋宫怎么样。   然后他便听刘双领禀说,皇后把孩子们都骂了一顿。   ——嗯,骂得对,那几个孩子最近太淘了!他今天看了他们的功课,也生了好大一顿气。要不是最近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他就亲自骂他们了。   最近,降爵的事实在让人心烦。民间再拍手称快也就那么回事,他还是要面对纷至沓来的各方奏折。   老天倒看似很配合。在这个节骨眼上,西边又闹了一场灾,户部囊中拮据的状况让很多原本左右摇摆的人赞同了降爵——可是,他一个当皇帝的,能为闹灾的事高兴吗?必然不能。对他而言,顶多是因此少了一些糟心,又多了一些担心而已。   现下天还没完全暖和起来,这会儿闹灾,灾民真不好过啊……   所以近来,他真是头疼得很。早早地就说要去行宫也是因为这个,他当真需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料理这些事。再闷在殿里,他怀疑自己早晚会被闷成个暴君。   于是三月中旬,圣驾便到了郢山。降爵的事在几日后推进了一步,谢迟在廷议时说,虽然最终是为了降爵、给国库省银子,但他也确实想好好地把袭爵制恢复到仁宗前那样。   也就是说,虽则诸位宗亲的爵位以后传一代就要降一等了,但你们都会有正经的封地了啊!你们可以到封地上真正地当一地之王,不再是在洛安城住着王府空拿俸禄却没实权了。   这种明明白白的权力,或多或少对人有些诱惑。虽然现在亲王郡王太多,可想而知谁的封地都大不到哪儿去,可那总归也还是一份实权不是?权力永远都是诱人的。   接着谢迟又说,我看咱们这么光用嘴皮子争论也没什么用。这样吧,谁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自己上折子请旨。你们上折子,朕就给封地。   ——然后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失算了。   他想着,宗亲们有那么一点动摇,总会有一个两个跃跃欲试的上个折子吧?结果等了三天,竟然一个都没有。   谢迟在无形中感觉到一股萧瑟,就苦闷地找太上皇下棋去了。   彼时正好妙妙也在,太上皇一手圈着坐在膝头的妙妙一边跟他下棋,听他倒苦水就笑:“没事,正常。现在谁头一个出头就等于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当然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   “……那怎么办?”谢迟叹息,“总要有第一个。”   妙妙在这时抱住了皇爷爷拿着棋盘的手:“放这!”   “放这儿爷爷就输啦。”太上皇费力地把手抽走,又道,“等。这种两方互相耗着的事情,就等。”   “……等管用吗?”谢迟十分疑惑,太上皇笑道:“你要相信自己身边有明事理的忠臣。他们在涉及一己之力的事上,可能会犹豫,会摇摆不定,但终归还是会做出利国利民的选择。”   作为一个帝王而言,谢迟还是太年轻了。在事情办得不顺的时候,他容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在与群臣对立,觉得只有自己是在顾大局。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任何一个朝堂上,都会有良臣,而且大多数时候良臣都要比奸臣多。他们会和他一样心怀天下,一样希望黎民百姓都能过得好。   这些良臣在关键的时候总会站起来的,只不过当事情关乎自身时,是个人都会有所徘徊。谢迟现下就是太急了。   “放这!!!”妙妙执拗地总想往一个空着的地方落子,看皇爷爷总绕着那里走,她就有点急了。   “好好好好,放这放这!”太上皇没办法,只好往那个地方落了一颗,手收回来后就戳妙妙的额头,“你是来帮着你父皇赢我的吧?”   “嘻嘻嘻嘻……”妙妙高兴了,心满意足地倒在了爷爷怀里。   结果谢迟心不在焉的,也往那没必要的空子里落了一颗。   接着他又瞬间反应过来,不禁惨叫了一声,又自嘲地嗤笑出来。   “心不在焉的,就别下了。”太上皇摆摆手,谢迟点点头,把手上剩余的棋子丢回了棋盒里。   说实在话,太上皇的这番话,谢迟真没信。他觉得太上皇太想当然了,人心这种事,怎么说的好呢?   然而又过了几天,他还真收到了一封自请不在世袭罔替的奏章,只不过是忠王上的。   谢迟因此而欣慰了一阵,却又有些无奈。因为忠王上奏章没用,他是异姓王,跟宗亲是两码事,他来开这个头宗亲们也可以当看不见。   而且,忠王的爵位不能降。忠王一爵的世袭罔替,是世宗皇帝当年明明白白下旨定下的,是因为头一位忠王的忠心。这是一种对臣子的嘉奖,后头的皇帝不能无缘无故给撤掉。   所以谢迟把陆恒召进行宫来解释了一番,跟他说这事不成,不能从他这儿开刀。   陆恒听完直叹气,苦笑说:“臣头一回恨自己不姓谢。”   当年废太子还在的时候,多少人在说他如果姓谢就好了,大齐会有个明君,他都只是听听便作罢。眼下这事闹得,他却真有些搓火。   朝廷都穷成什么样了,这帮宗亲还真能安心坐享民脂民膏?也不想想若是哪天大齐没了,他们还上哪儿去享清福?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天,谢迟便听说读书人之间最近在流传一篇出自于忠王之手的文章,里面破口大骂宗亲们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结果这篇文章,把一直在犹豫不决的谢逢给骂了出来。又过了一天,谢逐的折子也送了进来。   三个人都知道这事利国利民。先前没吭声的原因也都一样,怕挨其他宗亲的骂。但忠王的文章一出来,文人们又跟着口诛笔伐了一番,他们觉得挨谁的骂不是骂啊?那还是让自家人骂比较好,不能在民间留骂名。   谢迟一边看他们的奏章一边听他们抱怨忠王,笑得一脸复杂:“忠王那文章,骂得有多狠啊?”   “……单是想想没有宫人敢呈给您看,您大概就知道了。”谢逢撇嘴道,“早些年,忠王文采斐然那是满城皆知的,但臣头回知道他用……不太文雅的字眼骂人,都能写出篇骈文,对仗那叫一工整……谢追看完文章脸都红了,直恨自己还没承袭爵位,跟八叔吵了好几天,就想逼八叔上折子。”   “……”谢迟心里默默决定一会儿一定然宫人把这文章找来瞧瞧,接着放下折子一笑,“我之前就估摸着你们两个要先来,封地都给你们划好了。”   他说着让宫人取了地图来。地图在面前摊开,他指了指江南的两处地方:“这两片地方,不错吧?”   谢逐和谢逢定睛一瞧,何止是不错?那是实实在在的鱼米之乡,数一数二的好地方。   谢逐不禁轻吸了口凉气:“不合适吧……”他们两个占了这样的上佳之地,旁的宗亲岂不是要说皇帝不公?   “别客气,没什么不合适。”皇帝本尊粲然一笑,“先上了折子的把好地方拿走,落于人后的才着急呢。”   大齐虽然地大物博,但真正丰饶的地方,其实也就那么多。他从好地方开始分,越到后头越贫瘠,早晚能把踌躇不决的都逼出来。别人还反倒没法骂他不公了——这不是先来后到吗?   ——最初冒出这个主意时,他心里莫名地乐了半天,一边觉得这主意好,一边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坏。   他还腹诽说,自己天天这么琢磨着敛财,要不是出身宗亲、要不是当了皇帝,大概很适合去经商吧……   那他一定是个奸商,是个大奸商! 第185章   给谢逢和谢逐赐封地的旨意下去,朝中的争论就又更烈了一层。   一方面,许多原本还在观望此事的宗亲更加动摇了。另一方面,很多本来支持这件事的朝臣倒反对起来,纷纷上疏说此事不可行。   这些奏章,谢迟暂且都压下了没看,因为他全然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给宗亲们分封地,势必会削弱朝廷的权力,这是明面上的道理。   他也因此而做了些防范措施。比如宗亲们可在自己的封地上颁布政令,却没有兵权。再比如宗亲们虽然可颁政令,但不可与朝廷的律例相左。   除此之外,还有些已然存在的条件是对朝廷很好的——大齐现下有亲王八十多位、郡王二百多位、侯七百多位。在这样庞大的人数下,最大的封地也就那么回事。   谢迟算过一笔细账,以封地最好的宝亲王为例,他若要养一支人数三十万的私兵出来,得分文不花地攒上一百四十多年的俸禄和食邑。   当然,如果过个几代,宗亲减少、封地变大,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这种担忧放在现在实在是抬杠,哪朝哪代都不可能靠着一套政令就长治久安。如果治国那么简单,那天下大概还是嬴姓赵氏。   身为国君该做的,是解决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就现在的大齐而言,最大的病症是宗亲人数的有增无减,这个大患不解决,天下可能会在三五十年、甚至五年十年后遇到点动荡便大乱;而要等宗亲在封地上做大,可能少说还要等个三五代。   身上长了致命瘤子,是先挖掉好好活着,还是因为挖掉后可能在日后引起别的病便索性不挖坐地等死?道理是明摆着的。   一味指责给宗亲封地不好的朝臣,实在太想当然。   是以谢迟让这事对这事暂且坐视不理,等到争得最厉害的时候,直接在朝堂上议了一番。这番廷议中,他也并不需要朝臣们都赞同他,他只要他们认识到当下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够了。   ——宗亲不减,要出事。   ——减却不给点甜头,更会直接逼得他们拧成一股绳反对朝廷。   最终,这件事在争论不休中得以继续。到了五月初,谢迟过完三十一岁生辰的时候,朝廷已经连续给五十多位亲王赐完封地了。   其中有二十多个去了封地上,余下的则还是愿意留在洛安,谢迟也随他们。   五月底,叶蝉着人把陈氏和任氏两个进来待选的女官送回了家。因为她听照顾她们起居的嬷嬷说,这两个姑娘说话刻薄。   而且,嬷嬷已经是第三次禀她这样的事了。   前两次的时候叶蝉之所以没管,是因为她觉得人都难免偶尔的心生恶毒,这种恶毒会让人口出恶言,但过去了就好了。可单是被嬷嬷听到的就有三次,那嬷嬷不在的时候呢?只怕这品行是不太行。在她面前的温良贤淑,也有可能只是做做样子。   这样的人,当皇子妃是决计不行的。叶蝉便让人给她们家里带话,嘱咐家里好好教着,与宗亲定亲的事也缓两年再说。   然后她掰着指头一数,当时召进来的六个贵女,眼下就剩了三个。一个陶氏、一个秦氏、一个褚氏。再加上元显比较喜欢的夏繁歌,就是四个人。   叶蝉便在午膳后跟元显元晋说了说这事。她解释了为什么把陈氏和任氏送回去,也跟他们说了,若在这三人之外他们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跟她提。   “我跟你们父皇商量过,你们就是喜欢个宫女,也是可以的。但最好是长秋宫或者御前的宫女,不然底细不太清楚,或许会有变数。”   她话还没说完,元显的脸就唰的红了,心虚得不能更明显……   叶蝉睇了睇他,意有所指地又道:“不过你们若真喜欢了个宫女,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宫女的日子总归不太好过,你们告诉我,我就可以给她提一提身份,搁在身边照顾了。”   “……”元显又点犹豫,想了想,小心问,“那如果……我们看上了个宫女,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哎?你这孩子还挺照顾对方的想法嘛?   叶蝉很满意,而后肃然道:“那就先去问人家,咱不能强娶,是不是?”   之后,一直到两个孩子告退时,元显都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叶蝉让周志才悄悄地跟了他一段,周志才折回来之后禀说元显没回自己的住处,往宫女们住的地方去了。   行宫里,皇后身边的女官宫女都住在一方三进的院子里。   元显到的时候正值午休,大多宫女都睡下了,只有几个在院子里纳凉。乍然见到皇长子过来,她们都慌忙行礼,元显心里乱糟糟的让她们免礼,然后问她们:“那个……夏繁歌住哪儿?”   几个宫女便要领他过去,但元显莫名的不自在,只让她们说清了在哪儿,就自己找了过去。   到了房门前,他叩了叩门,里面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声音,而且还迷迷糊糊的:“谁啊?”   “……繁、繁歌?”元显手心里都开始冒汗了,“你在睡觉吗?”   “殿下?!”屋里明显的惊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匆忙穿衣服穿鞋惹起的骚乱声。小半刻后房门一下子打开,繁歌一脸诧异地看着他,福身见礼,“殿下怎么来了……”   “我……”元显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几个月来他是总跟繁歌见面,但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要不然就是麻烦她去厨房做两道点心。   现在让他问她愿不愿意给他做皇子妃?这怎么问啊!他连繁歌喜不喜欢他都不知道……   “我那个……”元显越琢磨退堂鼓打得越厉害,局促了半晌,目光扫见了繁歌身后两步外见完礼就退到了一旁的褚氏。   接着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想的,张口就道:“啊……我来找跟你同屋的这位女官!”   “?”繁歌一头雾水,点了点头就退了开来,好让褚堇宸上前。   元显看着堇宸边干笑边编:“我……二弟!我二弟……说想跟你借本书……”   “?”这回换堇宸一头雾水了,她愣愣地看着元显,“不知二殿下想跟臣女借什么书?”   “……我也不知道,我忘了问了。”元显想抽自己嘴巴,强撑着又道,“你……晚上没事的时候,自己去问问他?我就是来传个话……我走了!”   元显说完,扭脸就走了,干脆得不得了。   繁歌和堇宸面面相觑,都觉得好像不大对劲,又都没摸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生思量了一番后,繁歌说了个比较有可能的原因:“是不是……二殿下看上你了?”   所以不好意思自己过来,才让大哥来帮着找人,然后以借书为由让堇宸过去?   可是堇宸立刻摇头:“不可能!我跟二殿下一句话都没说过,平常见了面也就是见个礼,他谁也不多看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必须跑一趟了。毕竟是皇子殿下的吩咐,她得听。   堇宸便在晚上从殿中告退后,就往皇子们的住处赶去。元晋正跟元显一起在廊下背书呢,乍然见个女官进来,还道是母后有什么事找他们。   元显喉咙里噎了一下,无声地看着元晋身边的宦官上前询问。   堇宸跟那宦官说:“听闻二殿下要跟我借本书,让我晚上来问是什么书?”   这话又由那宦官原原本本地禀到了元晋耳朵里。元晋当然不清楚原委,一时觉得没这事啊?再看看那女官,不由觉得她是在找借口往自己跟前凑。   ——这种事一直都有,母后因此罚过好几个宫女呢!   于是,堇宸就听皇次子用故意提高的声音遥遥道:“这伎俩也太拙劣了吧?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倒也真拉得下脸!”   嗡的一声,堇宸脑中一僵。   她自不会随意觉得是皇长子在诓他,一时也顾不上想皇次子犯不犯得着成心捉弄她。她只觉又羞又恼,原地滞了一会儿,脱口喊道:“这是什么话!不是谁都想削尖脑袋当皇子妃的,殿下您自重!”   堇宸说完,转身就跑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再想到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很有可能还会慢慢传开,她恨不得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院子里,元显也傻了,他愣神过后赶紧让人去追堇宸回来,接着拉着元晋就进了屋。   元晋还纳闷呢:“哥你干嘛?”   “你听我说!”元显按着他坐下,磕磕巴巴、支支吾吾地把晌午时的经过说了。元晋一时间都没心情惊讶他哥喜欢了个宫女的事,拍着桌子便吼:“你这不是坑我吗!”   他还以为是人家姑娘家上赶着投怀送抱,说话说得那么不客气!   于是在褚堇宸被宦官带回来之后,两个皇子就开始了一轮苦哈哈的解释和道歉。可这些官家小姐,哪个不是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褚堇宸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说过不要脸,哭得完全不想理他们。   “我……我错了……”元显干巴巴地赔不是,元晋努力冷静地哄着堇宸坐下,然后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啊,是我误会了,你别哭了行不行?”   堇宸抽噎着,手背抹了把眼泪,恨恨道:“臣女明天就请旨回家,不在宫里丢这个人!”   “别别别别啊……”元晋慌了。母后要是知道人是被他欺负走的,不得揍他?   他尽力地继续哄:“你看,咱现在在行宫,你家人都在洛安……回去一趟也挺远的,是不是?你消消气!你给我个赔不是的机会!要回家也等入秋回宫后再说嘛……”   堇宸克制住了哭声,眼睛红红的盯着案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按她的性子,她真的不想留在宫里了。不说丢不丢人的事,就说以后再跟两位皇子见面,多尴尬啊?那她肯定当不成皇子妃了,还留在宫里干什么?宫里哪有家里舒服!   可是她又不得不理智地给他们个面子。因为他们毕竟是皇子,都这样跟她赔不是了,她不退让别人只会觉得她不识趣。   堇宸于是咬了咬牙,道:“那……行吧,回宫再说……”   “哎,多谢!”元晋松了口气,又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你放心,事情是在这儿出的,现在我身边的人也都知道是误会了,我决不让他们出去乱说。”   他想了想又道:“我送你回去吧!天晚了,省得你走夜路害怕!”   “……”堇宸垂眸嗫嚅说,“臣女不怕。”   她知道皇次子是好意,但是她真的不想让他送。不然她抽抽噎噎的,他走在旁边,不知被别的宫人见了又要传出什么来。   堇宸特别讨厌宫里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一点都不想让自己沾上。   元晋便只好由着她自己走了。而后他抹着冷汗歇了一会儿,斜眼看坐在旁边出神的元显:“哎,哥?”   “嗯?”元显回过头,元晋道:“你喜欢夏氏又不好意思说,我给你指个好去处?”   元显眼睛一亮:“什么去处?”   “咱行宫附近不是有几条小街吗?你带她去逛逛呗?玩得开心的时候再说那事,不比平常干巴巴地问强?”   元显一听,这是个办法!然而刚笑出来,就听元晋又说:“这主意好吧?这样,你回头带那位褚姑娘一起去,也给她宽宽心。”   “……凭什么?!”元显瞪着元晋,心说你可真会安排!褚氏在旁边,他跟繁歌怎么说话啊?   但元晋理直气壮:“事儿是你惹的,你不得管到底吗?”   “……”元显据理力争,“扯谎是我扯的,可是话是你说的啊?你直接让她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我让你说得那么难听了?!”   元晋瞪眼:“哎你……”   “反正我不管。你想给她宽心,就咱四个一起去!”   “那旁人要是误会我跟她有点什么怎么办!”   “这又不难解释,你瞎担心什么啊!”元显把话说死了,“反正我不能带她一起去,不然繁歌怎么看我啊?”   最终是元晋落了下风。于是第二天傍晚,是四个人一起下的山。   元晋在出门之前对母后指天发誓,自己跟褚氏真的没什么,要哄褚氏完全是因为被大哥给坑了。叶蝉当时是信的,因为这兄弟几个互相坑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不小心惹到了别人要好好赔不是,那是他们六个都有的好品德。   然而两个时辰后,四个人一道回了行宫时,她就不太信了……   周志才绘声绘色地跟她说:“皇长子殿下不知跟夏姑娘说了什么,两人回来时隔了老远,谁也不跟谁说话。皇次子殿下跟褚姑娘倒是都挺高兴的,殿下还给褚姑娘买了好些东西,倒都不贵,全是点心、酥糖、果脯蜜饯一类。”   话音刚落,玩累了的元晋挑帘跑了进来。往罗汉床上一坐,就嚷嚷着渴了,要喝茶。   叶蝉把手边还没喝的茶推给他,一边看他喝,一边好奇探问:“玩得高兴?”   “嗯,挺好的!”元晋这么答了一句忽地觉得不对,唰地扭头看向母亲,便见母亲那一脸笑容果然不同寻常。   “……”他于是再度指天发誓,“儿臣跟褚氏真的没什么!压根不熟,就是赔个不是!”   “知道知道我知道。”叶蝉嗤笑着不再看他了。心道咱随缘瞧着吧,日子还长嘛。 第186章   宫中,容萱在忙完了别人的几本出版计划后,终于有时间自己再写写书了。   她于是找来了宫人,把谢迟最近改变袭爵制度的过程打听了个遍。宫人们交口相传间添油加醋也不要紧,反正艺术本来就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嘛!   然后,她打算把这些情节安排给新书的男主。   她觉得,一个皇帝男主能做这种事,读者一定很喜欢。想想看,一位年轻的天子不惜惹恼宗亲、力排众议对袭爵制度进行改革,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拯救黎民百姓,是不是很带感?   这么一想,谢迟的人设还真的挺像小说男主。   ——现在偶尔再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容萱时常会觉得想笑。   很多年前,在她刚进入广恩伯府时,也曾认定是男主,不过那时她是以女主的身份认定的。所以她刻意向各种穿越小说的剧情靠拢、把叶蝉脑补成“恶毒女配”来较劲,认为自己一定能和谢迟开始幸福人生。   现在,她已经完全是站在作者的职业角度,认为谢迟的设定很男主了。这好像有点类似于上帝视角,在这种视角里,她可以欣赏这个人,甚至可以“爱”上这个人,但是再也脑补不出一点男女之情。   谢天谢地没有男女之情。   在自己的职业路线愈发顺利之后,她慢慢发现,自己大概是不适合沉溺于男女之情的。文艺点说,她觉得创作带给她的快感比什么都重要;庸俗点讲,日进斗金那也是很爽的。   再者她也早已清楚了,叶蝉绝不是个恶毒女配的人设,她在容萱心里的印象基本就是“普通人”,普通人里比较聪明也比较善良的那一类,容萱一点都不想跟她争男人。   容萱便投入地开写了又一篇文,篇幅不长,总共十万字出头。因为她现下在宫外自己拥有一家书坊的缘故,这书从夏初开始写,到了入秋时就顺利出版了,销量很对得起她的名号。   临近中秋时,去郢山避暑的圣驾回了宫。几个皇子第二天就听闻宦官说外头又有新书了,立刻聚在一起偷偷看了起来。   几年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当个大大”写出来的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些作品让他们怎么看怎么别扭,就齐齐地选择了不看,只看“是个大大”名下的书。   怎么说呢,虽然他们都清楚很多人有龙阳之好。但对他们而言,还是男女之间的故事看起来更舒服。   但这回的故事……虽然正常,正常到头几万字都没什么风花雪月,基本都是政治斗争,几个孩子却还是越读越感觉别扭。   终于,元晨在读完之后忍不住了,犹豫着问元明:“三哥……”   “嗯?”   “你有没有觉得……”元晨迟疑了半晌才问出来,“你有没有觉得这回那本书里的主角,像父皇?”   问完后,他一看元明呆住的神色,便知他一定也是这样觉得的。   元明确实这样觉得。不止因为书里刚巧写到了宗亲世袭改革的问题,更因为书里从头到尾对男主的描写都透着一股父皇的味道。他读的时候一度会把这个人想象成父皇的样子,因此中间歇了好几天才继续看。   可他最初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自己可能是因为读到了世袭问题的情节才会这样想。但现下看元晨也这么说,元明就不这么觉得了。   元明于是说了个大胆的猜测:“我觉得吧……这个作者,应该是见过父皇的。”   “我也觉得。”元晨立即点头表示认同,接着不由好奇,“那你说,他会不会就在宫里?或者……或者也是咱们常能见到的人?”   “那就不知道了。”元明扯了扯嘴角,“哎……要是能弄明白就好了,我真想见见这人,他肯定很有趣!”   他写的故事太多样了,什么人死后重生重新过一遍的、从未来穿越到现在的、从现在穿越到将来的……里面还会有很多很奇妙的东西,譬如他写过一种长几十米的大铁箱子,能够跑得飞快,还比骑马平稳,用上三个时辰就能把人从洛安送到江南,书中给这个东西起名叫“高铁”。   他们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奇人,竟然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元明就拉着元晨一起找另外几兄弟探讨去了,他希望能想办法找到这个人。兄弟几个果然也都觉得这回写到的人太像父皇,但对于找这个人,元昕和元晖感兴趣,元显元晋兴趣不大。   “他们俩最近……就忙着哄小姑娘。”元晖朝着两个哥哥离开的方向翻着白眼,元明一听就拍他额头:“小姑娘是你该说的吗?那以后是你嫂子!”   “唔……”元晖不满地揉额头,“他们有了心上人就不怎么和我们玩了,我生气嘛!”   “别气,再过几年就该你了。”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元晖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脖颈发僵地扭头,堆笑:“大、大哥……”   元显挑了挑眉,抱臂一笑:“来,我查查你功课怎么样。”   元晖:“……”   于是当晚一家子用膳的时候,叶蝉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席间气氛的别扭。元显看起来心情很好,饶有兴味地把清蒸鲈鱼、糖醋排骨、醋溜丸子、香烤小羊排等各道荤菜都吃了一遍。元晖则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就盯着眼前的香菇油菜吃。   “元晖,怎么了?”谢迟给他夹了两片牛肉,元晖愤恨地瞪着元显:“大哥欺负我!”   谢迟便看向了元显,元显理直气壮:“我没有,我就考了考他功课,怎么是欺负他呢?”   谢迟点头,一边再给元晖夹菜一边语重心长道:“你大哥这是为你好,你得好好读书。”   “……”元晖欲哭无泪,他想说不是那么回事,又自知如果让父皇母后知道他拿大哥选亲的事开玩笑肯定还是他理亏,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是以用完了膳,元晖就只好乖乖抄大哥让他抄的文章去了,元显元晋则各自告了退,叶蝉不问也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元晋肯定会跟褚堇宸一起到御花园消食,元显呢,应该是去小厨房烦夏繁歌去了。   这两对里,元晋和堇宸的进展比元显和繁歌要顺利得多。一来堇宸本身就是她选来的六个人里的,跟皇子在一起心里大约也没什么压力;二来堇宸比繁歌还要小两岁,还处于那种懵懵懂懂吃好喝好就开心的小姑娘的年纪,和元晋熟悉得特别快。   相比之下,元显真的惨了点。这傻小子几个月前表心迹表得太急,第一回就把繁歌吓着了。后来他就想跟繁歌解释,然而那种围追堵截对于繁歌来说实在压力太大,弄得繁歌最后来求了叶蝉,说想回小厨房去。   叶蝉觉得自己当时若强留繁歌,事情肯定会更糟,就答应了。之后的这几个月,元显倒是一点都没放弃。   小厨房里,繁歌一边忙着做宵夜,一边强行视旁边的皇长子殿下为无物。这种情况已经有了好多次,搞得别的宫人都适应了,见了礼就都安心地继续忙手头的事。   元显也很适应,他兀自闲了一会儿,打开了小砂锅的盖子,拿了把干净的瓷匙尝了一口锅里的粥。   接着他锁了锁眉就要加糖,繁歌不得不赶紧过来拦他:“放过糖了!殿下。”   “有点少啊……”元显诚恳道,“不信你尝尝,真的有点淡。”   “这是公主的,御医说她甜的吃的太多,让少吃一点。”繁歌道。   元显见跟她搭上话了便一笑,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道:“那我的呢?你指给我,我一会儿自己端回去。”   “……”夏繁歌滞了滞,一喟,“殿下还是先请回吧……”   “我那么招人烦吗?”元显到底把这话问了出来。   繁歌忽而一晃,旋即摇头:“没有……”   “我也觉得应该没有。”元显嗤笑了一声,“可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我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啊。”   ……这要怎么说呢?   其实她没有不待见他,一点也没有。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是温文尔雅的。他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从来不摆皇子的架子,这种人怎么会让人讨厌?繁歌有时也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喜欢他的。   或者说,所有年轻的宫女,大概都很容易对他动心吧。谁进宫时没做过与年轻潇洒的王公贵族相爱的梦?女孩子的心都是这样的。   可是,繁歌偏偏越跟他熟悉,就越不敢做这种梦了,她不敢想象自己当了皇子妃会怎么样。她只是个宫女,嫁给皇子做正妃……太不可思议了,她一定会被人没玩没了的议论,会沦为宫人们口中那种狐媚惑主的女人。   而且,如果过了几年,他不喜欢她了呢,如果她失宠了呢?   那种情形,她想都不敢想。她一直只是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小宫女,她能想到的自己的未来,只不过是出宫嫁个跟自己门当户对的人而已。这个人注定不会太富有,便也注定不会纳妾,然后一辈子平平淡淡的也就过去了。   但在宗亲贵族间,妻妾成群那么正常。   她没准备好迎接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做那种准备。宫女们做的嫁给王公贵族的美梦,也是并不包括有朝一日可能被弃如敝履的酸涩的。   所以,夏繁歌一直在躲,她觉得自己还是继续没出息好了。   “我不想逼你嫁给我,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你告诉我,行不行?”元显耐心道。   繁歌又沉默了一会儿,踌躇着说:“那您……那您等一会儿,奴婢做完宵夜跟您说。”   她觉得,这话说明白也好。皇长子不可能为了她就不纳妾的,那应该可以早早地放过她。   长秋宫里,谢迟用完晚膳后,又躲到侧殿忙起了正事。最近宗亲的事忙完了,可是新的问题立刻跟了上来,而且还是大事。   ——北边边境外的几个部族,近来愈发的不安分。   边关不大不小的战事已经打了好几回了,虽然从没输过,但也并没能把敌军全部剿灭,大多时候都是以守为主。不知怎的,谢迟心里最近愈发的不安生,他在禁不住的思量,这样的防守可能不行了,或许需要主动出击一次。   但是这念头他还是不得不压住。烽烟一起,势必劳民伤财,他不能随便做这样的决定。   他便把忠王和张子适都派了出去,让他们去边关走了一趟。这两个人都博学多才又顾大局,让他们去看上一圈,比边关将领们干巴巴地回禀哪天又赢了一战、俘虏了多少人、战死了多少人可有用多了。   他们是昨晚回的洛安,谢迟今日白天忙了一天也没顾上见他们。这会儿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就着人将他们请到了长秋宫。   二人很快就踏着夜色赶到了殿里,见过礼,就议起了边关的事宜。   “臣去过后,也觉得心里不踏实。”张子适沉然道,“臣读过不少兵书,也看过史书里的各场战争,但当关外的游牧民族零零散散的袭击中原时,大多时候都是去打边关的村庄城镇,为的是抢粮草钱财。”   谢迟点了点头,张子适续说:“可他们,每一次都是冲着兵营去。边关的几处兵营,都被他们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阵营偷袭过。”   忠王接口说:“此外,他们还派了很多探子。单是臣与子适在边关的那小半个月,各处军营抓到的探子就不下三十个。”   “这么多?”谢迟也不禁觉得诧异。   张子适点头:“臣不得不想,没被抓到的还有多少。”   “所以臣等觉得……”忠王神情凝重地吸了口气,“他们并非那种小打小闹掠夺钱粮的部族了。他们掀起的每一次事端……可能都是在探边关防备的弱点。”   谢迟眸光一凛。   张子适沉叹:“若真是这样,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如若他们试出了弱点所在,就会长驱直入,进军中原。”谢迟一字一顿地接了话,一股寒意从他背后直窜而上。 第187章   元显在听完繁歌的想法之后,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后半夜都没睡。他于是罕见地任性了一下,跑到长秋宫门口去等父皇母妃起床了。   眼下天倒还不冷,但皇子大半夜地跑到殿门口来候见实在是太罕见了。宫人们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不说,弄得刘双领都摸不着阵脚。宫人们便只好将他先请去了侧殿歇着,待得谢迟一起床,就先将事情禀了过去。   “元显?”谢迟一愣,接着也怕是有什么大事,锁眉道,“怎么不直接来叫朕?”   “殿下说不急,不想扰您歇息。”刘双领道。   谢迟稍松了口气,赶紧先往侧殿去。一推开侧殿的门,他便见元显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床褥上全是褶子,可见他方才想睡来着,却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见父亲进来,他也提不起劲儿见礼,只没精打采地叫了声:“父皇。”   “……怎么了?”谢迟坐到床边揽了揽他的肩头,“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父皇……”元显有气无力,闷了会儿,问谢迟,“我以后……能不纳妾吗?”   “?”谢迟怔然,旋即道,“当然能,这个随你。父皇母后是不会随意给你塞人的。”   “那……”元显抬头望向他,“您能下旨,不许我纳妾吗?”   谢迟越听越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你不想纳,自己不纳就是了。”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元显的语气愈发懊丧下去,“她很好,也并非不喜欢我,却不愿意嫁给我。她说她不喜欢达官显贵妻妾成群,怕我有一天不喜欢她了,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我跟她承诺自己不会那样也没用,她还是担心我会变。所以……我想跟您求个旨,免去她的顾虑。”   “是夏氏吗?”谢迟问。   元显对于他竟然知情稍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头。   谢迟不觉一哂,心里的感受有点奇妙——孩子长大了。   他已不再像两三年前那样执拗地担心父母会不会不要他,转而操心起了自己娶妻生子的事。谢迟对此自然欣慰,更欣慰的是,元显肯把这种烦恼拿出来明明白白地跟他说。   元显先前的担惊受怕让他一度觉得他们这父母当得不太称职,现下看来,好像也还可以。   他朝元显笑了笑:“别太着急,等我下朝回来,跟你母后商量商量。”   元显只道他不肯下旨,急着辩道:“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知道。”谢迟拍了拍他的手,“父皇母后都会帮你的,但我们要先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比下旨更好的办法。”   元显稍松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那好……”   谢迟又宽慰道:“别急,你们都还小呢,就是事情定下来,也得再过三四年才能成婚。”   “……嗯。”元显的脸忽地泛了红,谢迟硬绷着没笑,嘱咐了句今天别急着读书,好好睡一觉再说,便上朝去了。   待得他下朝回来跟叶蝉说起这事,叶蝉立时表示不同意。   她倒不是觉得这旨不能下,而是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让繁歌不安的,是元显以后能纳妾么?看似是,但其实不是。   繁歌真正怕的,是自己没有家世撑腰,一旦元显有朝一日不喜欢她了,她在皇子府里会如履薄冰。   所以,不让元显纳妾是不顶用的。假如元显会变心,那不纳妾也照样可以变,他堂堂一个皇子,置外室或者弄几个没有名分的侍妾,都没人管得了他,那对繁歌来说不是一样吗?   “那你说怎么办。”谢迟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元显对那姑娘是真上心了,咱得替他安排啊。”   “反正下旨不顶用……”叶蝉咂咂嘴,沉吟着一喟,“你去忙你的吧,我见见繁歌。”   谢迟瞧着她好像是有主意了,就先回了紫宸殿。叶蝉着人把繁歌从小厨房叫了回来,开门见山道:“今儿个一早,元显找陛下请旨不许他纳妾来着,说是为了让你安心。”   繁歌一愣,旋即面色煞白:“皇后娘娘……”她僵了僵,跪地下拜,“不是奴婢让殿下去的,奴婢只是跟殿下说……”   “我知道不是你。”叶蝉叹着气把她扶了起来,“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   夏繁歌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拉她坐到了身边,接着道:“其实你的担心,我都有过。我嫁给陛下的时候,他还只是广恩伯,所以宫里并不会像挑皇子妃一样给他选洛安的官家小姐。赐进这些伯府里的,大多都只是家世清白的读书人的女儿。”   繁歌懵懂地点点头,一时并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叶蝉笑道:“可是对宫里来说,这些宗亲身份不高,对我来说他们还是皇亲国戚啊。我在最初的时候真的害怕,我怕他一旦不喜欢,我就要独守空房一辈子。”   万幸,他喜欢她。   “那时候我胡思乱想过很多事情。我特别希望自己在洛安城里能有亲戚……或者有一套宅子,这样若他不喜欢我,我还可以自己出去住,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繁歌低着头不吭声。叶蝉问她:“你也和我当初一样,觉得自己嫁给他就没有了退路,对不对?”   繁歌点头,喃喃道:“是。奴婢听说过……很多命妇的事情,很多人都过得不好。”   在过得还算好的人里,也很少有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在忍不住对皇长子动心时想了半天,只想到了皇后娘娘和忠王妃,那点子动心便很自然地被浇灭了。   叶蝉莞尔道:“所以我们是该给你一个退路的。我便想……若你根本不喜欢他,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没人会逼你当皇子妃。你若喜欢他呢,就安心与他相处,待你得封皇子妃时,我会让我家里在洛安为你置一套宅子,再让陛下下一道密旨给你诰命。若元显一直喜欢你,这道密旨就当没有,若日后他真的变了心,你可以凭这道密旨和离,自己凭着诰命安度余生去。”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繁歌整个人都愕住了。   叶蝉等了一等,见她还回不过神,催了一句:“你看行不行?”   “皇、皇后娘娘……?”繁歌满脸犹疑地望着叶蝉,下一句话在嗓子里卡了半晌才说出来,“您……当真吗?”   “我何必骗你呢?”叶蝉笑看着她。繁歌怔怔然摇头,叶蝉微滞,“怎么,不信么?”   “不……不是……”繁歌又缓了缓神,“奴婢只是觉得……觉得奇怪,奴婢以为您会直接给奴婢赐婚,或者跟奴婢说,皇长子殿下绝不是那样的人……”   这二者于她而言都无法反抗。若皇后跟她说皇长子不是那样的人,她难道还能硬说自己还是不安心吗?   叶蝉嗤笑出声:“我那么做有什么用?元显要的是你真正安心。是就是不疼你,还能不疼他么?”   繁歌的双颊微微泛了红,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多谢娘娘。”   这就是接受了。   叶蝉心下顿松口气,接着好奇便涌上心头。她于是捏了捏繁歌的手,探问道:“这么说,你确实也是喜欢他的?”   “……娘娘。”繁歌脸上顿时红透了,憋了半天才说,“没有,奴婢就是、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来,叶蝉绷着笑不再追问了:“行了行了,你们随意,我不管你们这些事了。”   当天晚上,繁歌就被叶蝉调回了椒房殿里。第二天一早,叶蝉让褚氏以外的两个女官回了家。   元晋乍闻女官们被送回家的事时不知道褚氏没走,吓了一跳,立刻跑来问母后是怎么回事。   叶蝉睃着他扑哧一声:“当初是谁天天在我这儿指天发誓说跟人家不熟的?”   元晋:“……”   临近中秋的时候,谢迟下旨再次往北边调了兵,重兵把守北部的各关隘要塞。他一度庆幸自己让陆恒和张子适去了一趟,让朝廷得以提前设防,然则到了临近年关时,还是出了变故。   彼时谢迟刚带着一群孩子从太上皇那边回来,见张子适在殿中候着,便让人将妙妙送回了长秋宫,让皇子们各自去歇息,让慧熙公主在旁边乖乖坐着,等崔氏来接她回去。   然后,他被张子适送来的奏章惊了一跳:“一百万?!”他倒吸了口凉气,“他们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刺探敌情素来都是双向的。在对方往这边派探子的同时,大齐也往那边派过不少人。是以朝廷早就对北方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估计,认为那边的总人口约莫一百余万。   那怎么可能有一百万的兵马?总不可能女人和孩子都上阵拼杀。   “臣在兵部接到消息时也吓了一跳。”张子适叹气,“臣与忠王殿下议了一番,觉得他们许是找了盟友……在更北边的地方,天气极寒,所以山的另一侧有什么,大齐从来不清楚。”   一直没有人翻过那片山脉。可若那边的人适应那样极寒的天气呢?翻过那座山,然后来大齐一观究竟,对他们而言并无难处。   大齐的繁荣昌盛或许早已令他们眼热了。   谢迟神色沉然:“可下战书了?”   “没有,他们想不战而胜。”张子适道。   谢迟眸光微凌:“他们要什么?”   “粮草、金银……狮子大开口一般的要法。然后还想……”张子适喉中噎了噎,低下头去,“想请陛下赐一位公主过去。”   和亲。   谢迟冷笑出喉:“朕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到三岁。”   “边关的将领们告诉过他们了。”张子适说罢,静了良久,“他们提出要慧熙公主。”   正坐在一旁的谢宜猛地看向他,谢迟同时已开了口:“不行。”   妙妙和谢宜都不能去和亲。她们一个是他唯一的女儿,一个是太上皇仅剩的孙女。   然则谢宜在短暂的怔然后却说:“我可以去。”   谢迟和张子适都是一愕,他们看向她,她脸上竟满是光彩:“我去和亲,皇叔让我母亲改嫁,可以吗?”   “……什么?”   “我去和亲,换我母亲改嫁!”谢宜重复道,“我母亲有心上人了,但我父亲曾是太子,所以她很难改嫁。可若我去和亲……陛下赐她一个恩典,旁人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吧。”   你母亲的心上人是谁?   谢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这个疑问,然则不及他问,张子适已一语喝了出来:“不行!你别胡闹!”   “……”气氛骤然微妙,谢迟看了看谢宜,又看了看张子适,轻吸凉气,“子适你……”   张子适牙关紧咬,刻意避着皇帝的探询的目光,只盯着谢宜道:“他们与敌军毫无交集,全然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也不知你嫁过去会过怎样的日子。你母亲只有一个你一个女儿,你不能离开她。”   “可是我不论嫁给谁,都还是要离开她的啊!”谢宜急切辩驳,“她喜欢您很久了,您是知道的,是不是?但是你们根本没机会成亲,朝臣宗亲都不会答应的!现在我去和亲,他们就什么都不能说了,你和我母亲好好的在一起,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不好吗?”   “你怎么照顾自己?你知不知道那些不开化的地方是什么样?你知不知道有些部族开战时会拿和亲公主祭旗!”   张子适的这句话,令谢宜明显地噎了一下。   他铁青着脸继续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可是我母亲……”   “好了。”谢迟终于出言打断了他们的争执,他的目光又在二人间荡了一遍,睇着谢宜道,“这事朕不答应,你不必再说了,也不许跟你母亲提。”   “为什么!”谢宜据理力争,“我父亲废都废了,您非要我母亲守寡守到底吗?当初她嫁给我父亲又并非自愿……”   “朕指的不是你母亲改嫁的事情。”谢迟面露愠色,谢宜蓦地止了声,他又续说,“朕是说你不能和亲。朕不打算让你去、不打算让妙妙去,也不打算封个宫女送过去。”   他说罢,抬手示意刘双领上了前:“召各位将军入宫议事。”   “……陛下。”张子适上前欲劝,谢迟淡声道:“粮草、金银、公主,一样不给。”   “国库现在……”张子适道。   “国库空虚,朕知道,所以更不能将仅剩的银两白白拱手送人了。”谢迟长吁了一口气,“子适你必也清楚,这钱给了他们,不过是帮他们养精蓄锐。过个几年该开战时,还是要战的。”   如果躲不过,不如快刀斩乱麻。如果横竖都是要死,则长痛不如短痛。   谢宜还想为母亲的事再争一争,便说:“还是不战的好。其实古往今来……也有许多和亲公主名垂青史的……”   “当皇帝的送公主和了亲,自然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也好让后世的傻公主们心甘情愿为国献身。”谢迟揶揄地笑道,笑容又很快一分分淡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大齐的将士们不是酒囊饭袋。敌军来犯,我们就打回去。” 第188章   是夜,皇帝在“临幸”完皇后之后,趁着屋里没人,想起跟皇后说白日里听说的事了。   正在屏风后换掉被汗浸湿的衣服的叶蝉一哆嗦,差点把屏风撞倒。   然后她探了个头出来:“张子适和崔夫人?!”   “是啊。”谢迟仰面躺在床上吁了口气,叶蝉满面的不敢置信:“你当真的?!”   “我会扯这种谎逗你吗?”谢迟嗤笑着道,顿了顿,又说,“但仔细想来,他们两个都是有大才的人,倒也般配。崔夫人先前嫁给谢远太委屈了。”   “……那你答应了?”叶蝉从屏风后走出来,爬回床上便熟练地往谢迟臂弯里一卧,谢迟摇了摇头:“没有。崔夫人和张子适都从不曾说过,今日是阿宜突然提起。后来崔夫人从你这里告退后去紫宸殿接走了阿宜,子适私下跟我说,他和崔夫人从未想过真能成婚,也并不想我帮这个忙。”   “这是什么意思?”叶蝉锁眉想了想,“崔夫人喜欢他,但是他不喜欢崔夫人?”   谢迟一哂:“那倒不像,大约还是有些顾虑吧。”   未必只是顾虑崔夫人从前的身份。谢迟不由自主地想到太上皇从前提及却又不肯明说的事,猜想或许与此有关。   不论张子适昔年是因为什么惹恼了太上皇,以他的品行,都绝不愿拖崔氏下水。   “再看看吧,若他们真有此意,我成全他们;但若他们还有别的想法,我也不能胡乱‘帮忙’。”谢迟说完又叮嘱叶蝉,“你别跟崔夫人多提啊……”   “我知道!”叶蝉立即点了头。在这样的事上,总是女人面子更薄些,除非崔夫人哪日主动跟她开口,否则她决计不主动问!   慧熙公主府里,公主已在房中哭了半晌,但她紧闭着房门,谁也进不去。   与之紧邻的院中,崔氏木讷地坐在罗汉床上,张子适看了她半晌,一喟:“你怎么能打她呢?”   “我气蒙了……”崔氏手脚都发着冷,沉默了少顷,又轻颤道,“如果太上皇知道……”   如果太上皇知道,他们就完了。   太上皇难免会觉得,他们当年是因为私情才合谋杀了谢远。他们再怎么无愧于心,也解释不清楚。   张子适一时也不开口了,静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你也不该打阿宜。她懂什么,她只是一心一意为你做打算而已。”   十二岁的孩子,能指望她懂多少皇室秘辛?她要是什么都懂,大概也不会开口就说要去和亲了。   “我看看她去。”张子适说罢便站起身,提步向外走去。崔氏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办呢?   她上一次这样无措,还是在张子适乍然出现,替她杀了谢远时。   张子适的心也沉着,崔氏担心的,也正是他担心的。今天谢宜在殿里戳破此事时他惊了一跳,若时间可以倒转,他一定回去堵住谢宜的嘴。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他甚至不敢跟陛下说此事不可告诉太上皇,生怕陛下反倒起疑。可若陛下真的就去与太上皇商量了呢?他也没有办法。   张子适叹着气,叩了叩谢宜的门:“阿宜。”   里面没有人应声,但是抽噎声没停。   张子适又叩了叩:“阿宜,你母亲方才是太着急了。你别难过,觉得委屈出来跟我说。”   他说完等了一等,正要再开口的时候,房门打了开来。   谢宜发髻散乱,满脸都是泪痕,一侧的脸颊还挂着指印。她抬头望了望他,抽噎着道:“母亲说我会害死你们……”   “……没有的事。”张子适强自笑了笑,蹲下身宽慰她,“你母亲是吓着了。此事没有那么严重,你别害怕。”   谢宜到底还是信他的,哽咽着点了点头。   张子适又道:“但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再同别人讲了,好不好?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会料理妥当,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只是希望……在我出嫁之后,能有人替我陪着她!”谢宜说着就又哭得厉害了,“在过三年我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她怎么办!我不想她自己一个人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张子适心下一阵唏嘘,他攥了攥谢宜的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你要相信我。”   “哥哥一定也希望你们在一起的……”谢宜哭着又道。   张子适心头一紧,谢宜望着他说:“我听奶娘说过,哥哥最喜欢您,他觉得您比父亲都好,是不是!”   曾几何时,懵懵懂懂的谢宜是很渴望自己能有父亲在身边的。后来她慢慢地听说了父亲有多么不济,又慢慢听说了哥哥曾直言说如果张大人是他父亲就好了的事。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每日临摹的字帖就是出自张大人之手,但在她心里已十分好奇,好奇这个在哥哥眼里能比父亲更好的人到底是谁。   张子适想到元晰,不由有些失神。继而又笑道:“你哥哥他……和你一样,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也一直很疼你。所以你不能让他担心了,知道吗?”   谢宜紧咬住了嘴唇。   如果哥哥还在就好了。如果他还在,现下应该已经十六岁,皇爷爷假若想禅位,他便已可以继位。   他一定可以体谅母亲和张大人的感情,母亲便也不需要在事情戳破后这样担惊受怕了。   可是现在想这些都无济于事。十二岁的谢宜满心的恐惧,她只得盼着这件事可以平平安安地过去。只要母亲和张大人都能平安,她以后一定一个字都不乱说了!   一月末,两军在北部的关外开了战,大大小小的战事起了数场仍未分出胜负,朝廷折损了两员大将。   三月初,宝亲王谢逢请旨带兵出征,接连四道奏章呈进紫宸殿后,皇帝终于在末页批了个“准”字。   但在谢逢觐见时,谢迟其实头疼得很。   “我知道你是仗着自己在御令卫时看过不少兵书才请的旨。”他沉然一叹,“但沙场上的兵戈相向,可远不像兵书那么简单。”   谢逢点了点头:“臣明白。”   “这次的敌军,也非先前交手过数次的罗乌人和玛尔齐人。他们从雪山北边而来,兵法、战术乃至兵器,我们都还不太清楚。”   谢逢又点点头:“臣明白。”   “……你可想明白。”谢迟盯着谢逢看了一会儿,起座走到了他面前,“朝廷现在虽然缺少将才,也还远不到要推你上阵的份上,你大可好好当你的亲王。”   谢逢沉默起来,低着头静了半晌,轻声说:“但臣想再过一把年少轻狂的日子。”   谢迟不由一愣。   “皇兄您待臣好,但是臣还是觉得心里空得慌。数算下来,兄弟们能为臣做的,都做了。臣有时在想,臣可能只是需要换个活法。”谢逢道。   曾几何时,他是什么都不怕的。那时他的父亲是皇帝最亲近的弟弟,他是父亲最疼爱的幼子。他从生下来起便享尽了荣华富贵,全天下可能都没几个人能比他的命更好。   所以,他一度显得很“缺心眼儿”,时常说错话得罪人,又或者引起一场哄堂大笑。   可那时他总归心也大,兄弟们笑他,他便也笑笑就过去了。改日还一同骑马打猎,一起读书练武。   但这一切,好像都在那一场磨难里,被磨得烟消云散。   眼下离太上皇给他平反已过去了两三年,新帝待他更是不能再好了。爵位、功勋他一样不缺,可他就是总觉得心里还是空得慌,那种空,令他恐慌,也令他厌烦。   也就是在前不久,他才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少了一口心气儿,少了一口能让他觉得人世畅快的心气儿。   他想把这口心气儿找回来。若当年的他算是年少轻狂,那战场上的热血或许能激发出差不多的心境,或许能让他重生一次。   谢逢一壁想着,一壁哑声笑了笑:“臣若当真战死沙场了,臣的妻儿……”   “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谢迟淡然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还有七个孩子要养,顾不上你的。”   “……”谢逢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啧了声嘴,“好,臣尽力而为。”   自谢逢赶赴边关后,大军当真势如破竹,连打了三场胜仗,斩敌无数。   四月,天气渐暖,连血腥气都似乎温柔了起来。两军却在此时再度相对,寒凉的刀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战,或许是最后一战。若胜,敌军便再无还手余地,必须撤回雪山北边去。但若败,则只好继续再打,朝廷的粮草不知还能撑多少时日。   正自候命的阵营中,文林悠长地吹了声口哨:“我看没那么好赢。咱知道此战关键,敌军也知道,还不得玩命地打?”   卓宁笑了声,抚弄着马鬃说:“别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宝亲王殿下来了之后,咱可一战都没输过。”他说罢抬眸看了看远处犹如地毯般铺了一大片的敌军,“这场再赢了,咱就可以凯旋回朝了。”   如若凯旋,他们大概都会有封赏吧。只是不知道能有多少,不知道够不够把那位夫人娶来。   片刻之后,战鼓擂动,杀声四起。一场恶战顷刻开幕,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在天地间浮现。   刀刃割破喉咙,带起一缕猩红。有的渗入土地消失不见,有的溅在草叶上,和翠绿相映成趣。   厮杀从天明时分一直持续到入夜,又翻过漆黑、越过又一次白昼,在下一次黑夜袭来时逐渐有了定数。   赢定了。   大齐的每一个还活着的将士都愈发明白地意识到,赢定了。他们守住了北边的关隘,将敌军挡了回去。据说这回敌方倾了举国之力来袭,此战之后,大概少说也要修整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敌军撤兵了!”身先士卒的谢逢终于听到了副将的来报,同时感觉到周遭的敌军犹如潮水般疾速后退。   他最后斩杀了两人,后撤了几步,问那副将:“那个什么国王……抓到了吗?”   “没有,撤了。”副将道。谢逢略有不甘,叹了口气:“罢了,撤兵,准备回朝。”   军令很快散向各方,听到号令的将士们很快收拾掉了眼前仅剩的敌人,转而向军营撤去。偏在此时,一场骚乱骤然掀起,谢逢遥遥听见了声响却听不出个所以然,等了片刻才见有人急赶而至:“殿下!”   “出什么事了?”谢逢沉声问,那人回说:“容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叫卓宁,带着三百人追出去了,说要取摩哲国王的项上人头回来。”   ……三百人?   谢逢忍着怒火,轻吸了口凉气:“追他回来,军法处置。”   于是便有人奉命追了出去,可足足追到天亮都没追到。再往前,就临近雪山了,天气和地势都会险恶许多,实在无法再追。   一里外,卓宁躲在大石后看着撤回去的兵马笑了一声:“我就说,他们不会追到这儿。”   “废话,他们肯定怕冻死,哪像你?”文林睃着他,扭头又看了看前方,“敌军在五里之外扎的营,大概还有两万多人,你打算怎么打?”   卓宁啧嘴:“夜袭,拿到国王的人头就行,别的不用管。”   他想立个大功,这三百多人也想,所以跟着他追了出来。但若他们去跟两万人硬碰硬,那决计是立不了功了。   所以,取国王的人头就行。   “……我有个问题。”文林看了看天色,“咱都跑了一夜了。你要夜袭,就得再等到入夜,然后咱还得花一夜的工夫赶回去……你带了多少口粮?”   “勉强够再吃一顿。”卓宁道,文林轻吸了口气:“我也是。那然后呢?饿着往回赶被追上怎么办?”   而且,马也饿着。他们能扛住饿劲儿往回跑,马可不一定愿意扛着饿劲儿驮他们跑。   “谁说要饿着跑了?”卓宁遥遥地望了眼山脚下正扎营的敌军,“我们抢他们的。”   所谓“月黑风高杀人夜”,除了杀人,最适合干的事大约就是偷东西了。   大齐先前派探子探过许多次敌营,他大抵知道敌军爱把粮草放在什么地方。   “你这是西汉霍将军爱用的法子啊?”有个老兵笑道,“我看过一点儿兵书,说当年西汉将领都爱把敌军的粮草就地烧了,但霍将军呢……他总以快取胜,杀敌军个出其不意,还抢人家的粮草。”   “……”卓宁红着脸挠了挠头,“我没看过兵书……”   他是从“是个大大”的话本里看的,她写过好几位将军,都爱这么干。   他最初并没有当回事,毕竟战场上生死一线,拿话本来打仗怎么想也不靠谱。但方才,在宝亲王下令撤军的时候,他忽地想起了这招,然后越想越觉得可行。   现下听那老兵说类似的事情还真有人干过,卓宁就更有底气了。   他一定要提那国王的人头回去,然后把他朝思暮想的人娶来! 第189章   边关大捷。   谢迟接到捷报时,只觉一根已紧绷许久的神经骤然舒开。他于是放任自己将手头的事都暂且放下了,早早地就去了长秋宫,想好好地歇上一天。   然后叶蝉便听他说了许多战中事宜,他说得高兴,她听得也高兴。   “哦……对了。”谢迟在下午用点心时忽然想起来,笑说,“谢逢在信里说,那违反军令去取了摩哲国王的项上人头回来的小将,生得特别好看。”   “?”叶蝉诧异了一下,“谢逢一个大男人都觉得好看……那得有多好看?”   “不知道啊,我也好奇。”谢迟边说边喂她吃了一口冰糖雪梨,又道,“大概下个月,他们就该回朝了,到时定要设宴庆功,咱们一起见见。”   谢逢这一仗打得着实漂亮,谢迟琢磨好了,一定要大贺一番。朝中官员都要到场,内外命妇也都得在。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着御医配了几剂药,快马加鞭地给军中送去。   因为卓宁违反军令,谢逢还是以军法处置了。按军中规矩是打军棍八十,看在摩哲国王项上人头的份儿上只打了三十。但三十军棍也不算轻了,谢迟真有点怕这初出茅庐的将才死在路上。   五月底,大军折返洛安,谢迟听闻他们估计是半夜时抵达,就索性没睡,直接在紫宸殿里等着。   谢逢在入城后听闻了此事,略作思量,还是让连日赶路的将领们都先回去歇息了,自己独自进宫面圣。   谢迟主要也就是想见他,听得他已入皇城,便径自向外迎去。   他一直迎到了宫门口,谢逢骑着马正好跟他前后脚到了宫门处,勒马间不禁一讶,接着忙翻身下马:“哥!”   谢迟也一讶。打从他登基之后,谢逢再也没叫过他哥。讶然之后他笑出来,迎上前道:“走,快进去歇着。我知道你连日赶路必定疲乏,该让你先回府的,可又实在着急。”   “哈哈哈哈。”谢逢笑着摇头,“累到不太累,就是饿得很,有吃的吗?”   “有,你嫂子听说你要直接进宫,早就交待好御膳房了,咱边吃边说。”   吃上这点事,对于叶蝉而言太简单了,她听说后就吩咐周志才道:“将士们在外吃的都糙,但连日赶路后也未必有胃口吃什么正经的席。让御膳房备打卤面吧,挑滑软些的面,卤熬得讲究些,免得饿狠了吃得急,闹得胃里不舒服。”   说完她又觉得光吃面对谢逢来说不太吃得饱,就又让添了几道菜:“酱牛肉和盐水鸭各上一碟,热菜……炖个肘子吧,要炖得烂些,用筷子一夹就能夹开才好。素菜来个清新爽口的,省得吃肘子觉得腻!”   她吩咐这些的时候,谢迟也在旁边,光是听着就知吃起来一定舒服,多吃点也不至于撑得睡不着觉。   眼下几样东西端到了谢逢面前,便见他果然吃得停不住筷子。   谢迟嘴里嚼着块拍黄瓜,给他往碗里送肘子肉,笑说:“看来这几个月是吃了不少苦?你走的那会儿我就在想,你肯定要觉得不适应。”   “唉……”谢逢抹了把嘴,“别的都还好,就是这吃,真是好生熬了一阵子。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总归还是比底下的兵卒吃得好些。”   在外打仗,最常吃的就是各种杂粮加野菜熬出来的糊糊,这玩意涨肚,管饱。馒头窝头一类的东西很少见,纵使他是个亲王也没用。   不过军中将领每一两天能吃上一顿肉,虽然是牛肉羊肉还是猪肉都不一定,但总归都有他的份。谢逢最初嫌那简单烤烤就上桌的做法太糙,觉得难以下咽,后来苦得久了恨不能连生的都吃。   至于鸡蛋鸭蛋鸽子蛋之类他在府中都懒得吃的东西,自打到了军中就再也没见过。   所以吃饱之后,谢逢又问宫人讨了俩鸡蛋。谢迟说让御膳房上一道炒蛋给你?谢逢立刻道不不不,水煮的就行,我就像看看那圆不溜秋还带壳的蛋。把谢迟给笑坏了。   于是当天晚上,谢逢睡在了紫宸殿。第二日他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谢迟让御膳房给他装了一篓子鸡蛋,他神清气爽地拎回家了。   宫宴设在了傍晚,卓宁从听闻要参宴的事情后便开始紧张,一直在酒楼的房间里转来转去。   同住的文林终于被他转得晕了,一把按着他坐下:“别紧张了好吗?你是去庆功,又不是去受审。”   “我知道。”卓宁坐在桌前按起了眉心,按了会儿说,“我不紧张,我就是……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开口提那位夫人的事。”   “……”文林一下不吭声了。   卓宁有所察觉,抬起头:“怎么了?”   “那位夫人?”文林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凯旋而归,竟然只记得那位夫人?你先暂时把她放一下行吗?文武百官肯定想听你是怎么带着三百号人杀进敌营取了摩哲国王的人头,又带着他们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这些在奏章里都有啊,宝亲王殿下禀奏过了!”卓宁道。   “……”文林对他无语了,僵了半晌,只好也说起这个话题,“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或者她是哪个府的?是正室还是侧室?”   卓宁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没法跟陛下提。”文林翻着白眼,也坐下来,“你没问过容将军?听说是他安排你进军营的,那他们或许认识?”   卓宁一喟:“我问过,但他含糊其辞。可能是托了好几层的关系,他也不清楚她是谁吧。”   “有道理。”文林啧嘴,“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你看啊,她是有妇之夫,你总不能要求陛下为了帮你找人把她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吧?就算她夫君不喜欢她,也还要面子啊!”   “……我只知道她写话本,很好看,很有名。”卓宁颓然道。   文林一边点头一边无话可说。   是的,那个人的话本很有名,“是个大大”和“当个大大”都很有名。但是那些话本……他虽然没看过,也觉得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能让官府知道的,卓宁必定不能把这些告诉皇帝。   “你还是好好参宴吧……找人的事,若日后有机会,你私下求陛下。”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都回了洛安了,还愁见不着面么?达官显贵就这么多,说不准哪天就碰上了。”   这话倒是有道理。于是当天傍晚,卓宁还算心无旁骛地进了宫,去含元殿参宴。   这场宴席着实盛大,不仅偌大的含元殿都摆满了席,含元殿外宽阔的广场也都成了宴席之所。这样大的宴席,其实就连谢迟和叶蝉都没经历过,除夕的宫宴远没有这样隆重,最多也只是坐满含元殿而已。   是以携手进殿的时候,谢迟便觉叶蝉的手一直在冒汗。趁着满朝文武都下拜见礼的空当,谢迟终于悄声安慰了她一句:“别那么紧张……”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叶蝉好像在自说自话,接着又道,“你把我攥得太紧了!”   谢迟的手骤然一松,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很紧张。   二人走上九阶,九阶之上没有外人,就是孩子们和几位嫔妃。二人落座后免了他们的礼,宴席就算正经开始了。   贺将士凯旋,谢迟当然要领头饮个酒,满殿的人都举杯喝,嫔妃干坐着不动也不合适。不过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酒量都极差这事儿,宫人们都清楚得很,单独给她们备了酒味聊胜于无的果酒。   但是酒过三巡之后,容萱还是有点晕了。她的坐席刚巧离谢迟不远,便向谢迟那边凑了凑,道:“陛下,臣妾喝多了,想出去走走。”   “去吧。”谢迟点点头,说罢又看向叶蝉,“你要不要也出去缓缓?”   “不用,我还好。”叶蝉神色轻松。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总时不常地和谢迟喝一杯的缘故,她现在酒量比当年好了一点点。   她便嘱咐容萱说:“这几日晚上总有风,你避着风口走,别吹得头疼。”   “臣妾知道。”容萱一哂,就离席往外去了。她毕竟是嫔妃,与外臣相见多有不便,行下御阶时,许多朝臣都守礼地避开了目光。   但只消那么余光一瞥,也足以令卓宁周身僵住。   他愕了半晌,直至容萱完全出了殿门才还魂。   他觉得自己看清了,又拼命告诉自己看错了。如此复又木了好一会儿,他蓦地放下酒盏,起座向外走去。   “哎……卓宁?”身边的战友奇怪地想喊住他,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喝多了,去醒醒酒。”   说罢,他很快便出了殿门。   殿前也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卓宁驻足看了看,寻不到容萱的身影,猜她或许也是想找个僻静之处醒就,便向殿后绕去。   转过两道弯,一切喧闹戛然而止,含元殿与宣政殿间的广场上安安静静的,一抹倩影在月色下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卓宁神经紧绷,僵了一僵,提步走去。在他临近时,容萱听到了脚步声,循声回头。   两个人都是一愣。而后,容萱先一步笑了出来:“卓宁?”她大感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比印象中高了一头的男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那个取了摩哲国王的卓将军,是你?!”   她从不关心这些事,听说前线打了胜仗也没太在意,更没往卓宁那里想。   卓宁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斜出来,却又都被死死噎住。   他盯着容萱看了半天,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眼底眉梢、划过她的珠钗首饰、划过她的内命妇吉服,每过一寸,他都更加无措。   他心下拼命地否认、拼命地逃避,但是这一切都那么刺眼地向他昭示了她的身份。   “夫人您……”他觉得如鲠在喉,可她看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解。她又仍旧维持着那种好看的、欣慰的笑容,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卓宁的声音,在她的笑容里一下子虚了下去:“……您是皇妃?”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他几年来的一切努力、一切拼杀所换回来一切荣耀、一切功名利禄,在这一刹之间,都犹如死灰一般失了光泽。 第190章   洛安,平康坊,醉香楼。   一位“贵客”的到来令众人都有点慌。   客人们虽觉得事不关己但也不敢贸然招惹是非,都躲在屋里静听着动静。楼里的老鸨和打手们可都吓坏了,瑟缩楼门口半晌也没人敢进去,全都有一头撞死的心。   而“贵客”本尊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坐在一楼的厅中,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直至酒坛尽空,他才终于扬音喝了一声:“添酒来!”   门口几人几度推搡,最后是老鸨捧着酒坛壮着胆子进了屋,哆哆嗦嗦地堆笑道:“卓将军……”   卓宁没有理她,一把将酒坛拎在了手里,倒满一碗便又豪饮起来。   老鸨快被他逼疯了,踟蹰须臾,觉得今儿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主动道:“将军,当、当年的事,您大人有大量……”   话未说完,卓宁一记眼风划过,令老鸨一下噎了声。   那一缕冷厉却转而化为冷笑。他摇摇头,信手将碗搁在桌上:“我没心情找你算账。”   老鸨骤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又问:“那您……您若想找个姑娘陪您,我们这儿的花魁……都有空……”   没空也得腾出空!这位将军他可是配着剑来的!   可卓宁又摇摇头,语声散漫:“我只想自己喝会儿酒,谁也别来烦我。”   老鸨真是快哭了,苦着脸道:“我们这地方……您喝酒……”   卓宁淡瞟着她:“醉香楼的酒,不都是洛安数一数二的好酒么?”说着,他悠长地缓了口气,“再说,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倒是喝多了,身份又今非昔比。听他这么说,老鸨终于再不敢言,闷着头走了。   卓宁的目光上移,一寸寸地欣赏着这楼中的景色,心中怅然若失。   他目下在专门接待男客的楼里,不过这楼论构造和他先前待的地方差不多,他在这里,能轻松地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   他念书给她听、舞剑给她看,因为她来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他也希望她能高兴。   可是,她是皇妃……   她看到他受伤了,就给他买药。听说他吃得不好,就每次来都叫一桌子菜,然后看着他吃。   他还帮她办过一件事,查一个宦官是哪个府的人。那件事后来牵出好大一桩案子,当时想买他回去的谢连,在去年被问了斩。   这些事他都记得。他曾也想过,若能跟她白头到老,这些都会是说起来很有趣的话题。   可是,她是皇妃。   他早就说过他喜欢她,当时她不愿接受。她说他还小,他心中的感情和他所以为的不同,后来被他磨得没办法了,她便说要他去看看大千世界,等他长大了才可以说这件事。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她成了皇妃。   卓宁从来都没有这样彷徨过。在军中的那些日子,他虽然并无底气说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但他会迫切地、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明天该盼着什么。   ——而他在青楼中的这一切举动,在翌日早朝时,就被御史写进了参奏。   谢迟在早朝上听御史告状时心情很复杂,虽然暂且把这事压下了没提,心里却还是有点生气的。   怎么说呢,他理解这些年轻将领放荡不羁,可这位卓将军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按本朝律例,官员是不允许去嫖妓的,但一般而言,若愿意在自己府里养几个家妓,但凡没闹出大乱子,朝廷也不管。   至于去平康坊那种地方偷腥的,谢迟觉得也不是没有,不过可想而知没人会穿官服。到了地方闷头进屋找乐子去,谁知道你在那儿啊?   卓宁倒好,宫宴散后穿着一袭甲胄就去了,他又是刚立了战功回来的将领,可想而知会被人盯上。   谢迟于是自己在殿里生了会儿闷气,然后着人把卓宁押进了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卓宁跪在地上,一个字都没说。   “宝亲王打你三十军棍,真是打得轻了!”谢迟怒道。   卓宁磕了个头:“那请陛下把臣打死吧。”   “……?”谢迟噎了一下。不是因为卓宁抬杠,而是因为他发现,卓宁这话好像并不是抬杠。   他似乎是认真的。他眼底一片黯淡,语气也颓丧无比。这端然不是年轻将领意气风发时该有的情绪,一时竟让谢迟的火气无处可发。   谢迟锁了锁眉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语中一顿,又道,“若此事事出有因,你告诉朕。”   卓宁摇头:“没有。臣只是……”   “你若欺君,就又是另一条罪了。”皇帝截住了他的声音。   卓宁嗓中卡了一下,知道敷衍不过去,又不知该怎么说。   他怎么告诉陛下自己喜欢上了一位皇妃呢?若能说成一厢情愿,或许不打紧。可是,昨天原该是他和容妃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办法向陛下解释,自己为何会与容妃是旧识,又为何会为了她而奋战多年。   他更没有办法告诉他,是容妃去青楼为他赎的身。这些都会害死她的,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殿中于是寂静了一会儿,卓宁沙哑道:“臣……再去征战前,有一位喜欢的姑娘。臣这几年,都是为了娶她,才格外拼命。”   谢迟点了点头,睃着他道:“她出事了?”   “她嫁人了。”卓宁苦涩而笑,“臣昨日还朝,才知她嫁人了。”   谢迟不禁一叹,原来是英雄难度美人关。   罢了,卓宁虽然去了醉香楼,但到底没干什么,只是买醉而已。再说,他是打哪儿出来的,朝臣们心里有点数,若说是去嫖妓那当然有罪,若说是去见见故人呢?也就没什么可追究的了。   谢迟便沉了沉,道:“你闭门思过去,三个月内不许离府半步,朕会让御令卫看着你。”   “……诺,谢陛下。”卓宁有气无力地叩了个头,便从殿中告了退。他知道陛下可能是误会了,可能以为他从前喜欢的姑娘,在醉香楼里。   但是,随他误会就是了。反正容萱的事,他也不能提。   三个月转瞬而过,在卓宁结束禁足的时候,“是个大大”的新书也上了市。   几个孩子于是又一议论起来,元晨贼兮兮地道:“这个人,咱们一定见过!”   她在新书里写到大军凯旋后的庆功宴,里面的诸多细节与前不久那场宫宴如出一辙!   “是,搞不好还很熟呢。”元晖压音说,“我觉得,咱可以让身边的宦官想法子打听了,一准儿能打听到!”   元显刚进书房,正好听见这么两句对话,一听就知道了是什么事。他便也凑过去,嘿地一笑:“你们才看完啊?我已经让宦官打听去了。非得看看是谁不可!”   在男孩子们窃窃私语的同时,妙妙正在长秋宫里缠着谢宜。   妙妙三岁半了,打从半年前开始读书认字,这半年来,她都时常苦着张小脸儿……   读书真的很苦!   妙妙不开心,她觉得还是每天跑来跑去的比较有趣。而且,读书的时候,母后和傅母都不许炒蛋在旁边陪她,连父皇都不帮着她说话!   但这阵子有宜姐姐在旁边陪着她,她就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宜姐姐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耐心地告诉她哪笔写得好哪笔写得不好。妙妙最近都特别喜欢她,跟她比跟哥哥们都亲。   叶蝉最近也很谢宜。小孩子要耐心读书太难了,几个男孩最初时也都过得很不愉快,妙妙有谢宜陪着之后,情形已经是七个孩子里最好的了。   她便在晚上睡下时跟谢迟夸谢宜说:“阿宜真懂事,我都没想到她能那么耐心地陪妙妙。”   谢迟刚躺下,听言稍稍僵了僵,接着就叹气:“阿宜也不容易,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他点头给崔氏和张子适赐婚,所以这几个月来都往宫里跑得特别勤。   叶蝉也一喟,又赞道:“阿宜的字可真写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跟张子适的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谢迟哑笑,扭脸便见叶蝉一脸错愕。   “……我先前没跟你说过?”他翻身揽住她,唏嘘道,“阿宜这些年用的都是张子适当年写给元晰的字帖。唉……算起来,元晰和阿宜都跟张子适情分不浅,要不是太上皇那边对张子适不满,我也真想成全他们。”   太上皇到底为什么对张子适不满?这事他至今都不清楚,而且还不好问。   先前太上皇与他议及此事时,他都没有追根问底,若现在突然追问,太上皇一定会觉得奇怪。一旦太上皇追问他,他怎么办?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可若提及崔氏,焉知不会害了崔氏?   他把这些顾虑说给了叶蝉,叶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但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哎?!”了一声。   谢迟一下子被惊醒,看着她一脸好笑:“怎么了?”   “我在想张子适和崔夫人的事……”叶蝉在他怀里一脸喜色,“咱能不能换个问法?先问问太上皇,若崔氏想要改嫁,他许不许。”   这件事里,张子适与太上皇那不为人知的旧怨是一个难点,崔氏从前的身份是另一个难点。若能解决一个,那也算解决一半了。   另一半怎么办?   回头慢慢说嘛。   谢迟想想,也行吧。虽则他觉得张子适那边的事或许更严重,可崔氏的身份也确实是个不得不明言的问题,能先解决哪一样都是好的。   他便在次日傍晚去陪太上皇用了膳,晚膳后,父子俩边下棋边闲话家常,谢迟瞧着父皇心情还不错,就寻了个合适地由头提了这事。   他道:“父皇,阿宜近来担心嫂嫂。她说自己过几年就要出嫁,到时嫂嫂就是一个人了。儿臣想着也有道理,又觉得谢远亡故后已废太子位,嫂嫂改嫁也不是不行……不知您意下如何?”   然而他没想到,太上皇一子落定后,便沉着脸抬了抬眼皮:“张子适?”   谢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汗都冒出来了:“父皇……?” 第191章   谢迟愕了半晌,问:“您知道……?”   太上皇点了点头。   是的,他在元晰离世后不久,就知道了。   那时他太想念元晰,去过东宫很多次,看了所有与元晰有关的东西,包括东宫物品出入的档。   于是他就无意中发现,崔氏送过张子适很多幅画。   宫里往外送画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的画作也给过许多人。可是,崔氏的画只给过张子适。   在男女之情上,他也是过来人,他自然感觉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他失望过,愤怒过,也怀疑过二人是不是因为私情而杀的谢远。但最终,他摒弃了那种猜测。   他相信崔氏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萌生怎样的感情,是不可控的,可崔氏不是那种能不顾礼法的人。在任何事上,她似乎都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她从不做任何越界的事,所以他相信在谢远在世时,她与张子适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他也一度迷茫于自己心中的愤怒,因为这种愤怒让他看不明白自己对谢远的感情。   在那之前,他始终都清楚,自己是恨谢远的。他恨他不争气、恨他害死了元晰、恨他带来的一切不幸。在元晰刚染上时疫时,他曾拔剑想杀谢远——那日他并非一时冲动,若非三个女儿拦着,谢远一定已经死了,而且他绝不会后悔。   甚至在谢远死后,他都觉得还不解恨,他于是下旨废了他的太子位,不许他葬入皇陵,只草草地葬在荒郊野岭里。   他,着实是不愿与这个儿子再有任何瓜葛了。就连在谢迟入继后,偶尔提起谢远,他都只会冷漠地称一声“废太子”,而提起谢迎时,他总会说“你大哥如何如何”。   所以,他真的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恨这个儿子入骨,却又同时恨杀了他的人。   他无法原谅张子适,所以把张子适支出去了很多年。也有一点恨崔氏,所以后来阿宜来看望她时,他都很少过问崔氏的事情。   这实在是一种复杂到他活了这么多年都依旧无法说清的感情。眼下谢迟将二人的事情拿到了台面上,令他心中愈发沉郁。   他便道:“这件事,朕不答应。”   他不答应,谢迟也不意外,就点了点头:“听您的。”   “他们杀了谢远。”太上皇忽而道。   谢迟悚然一惊:“您说……什么?”   他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废太子虽然死得急,急到有些蹊跷,引得宫中朝中众说纷纭,但并没有哪种传言说是崔氏和张子适杀的人。   太上皇淡然道:“当时殿中没有留人,具体是谁杀的他,朕不清楚。但朕问过外面的宫人,说是崔氏先提着剑进的殿,张子适后来赶了进去……朕想,大概崔氏当时因为元晰的事悲痛过度想杀他,却打不过,最后张子适出手相助的吧。”   谢迟愈发心惊,怔了半晌,哑然道:“那您之前不肯调张子适回来是因为……”   “就是因为这个。”太上皇点了点头,“所以这件事,朕不答应。”   谢迟震惊到喉中紧绷,缓了一缓,才又点头道:“我先前不知道这些,既如此,我不会再提此事了。不过阿宜那边……”   阿宜知不知道张子适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太上皇疲乏摇头:“与她不相干的事,不要同她再多说什么了。”   他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可是再过不去,他也清楚这一切不幸的由头,都是谢远。   退千万步讲,这件事可以怪崔氏、可以怪张子适、可以怪他、甚至可以怪谢迎和元晰死得早,但是当年刚两岁的阿宜一点错都没有。   这些年,因为父亲的沉浮与非议,阿宜已经承受了太多东西了。何苦再让她因为那个不争气的父亲,再多一份杀父之仇压在心头?   他希望谢远的事情能就此终结,不要再多牵涉任何无辜之人了。   “这些话,你都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崔氏和张子适。”太上皇轻笑了一声,“你就算怨朕,朕也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谢迟摇摇头,“这是人之常情。过一阵子,我会再寻个由头,把张子适派出去。”   “那倒也不用。”太上皇的口吻轻松了几分,“张子适是个人才,你大局为重便是,反正我也见不着他。”   谢迟颔首,沉吟了须臾,又说:“那我改日召见他们,同他们说清楚,让他们自己劝好阿宜。”   太上皇嗯了一声,继而又是叹息:“阿宜这个孩子,唉……”   是他们这些长辈间的纠葛让阿宜小小年纪就要担心这么多的,他们对她到底有所亏欠。   若她不那么懂事,他们心里或许还舒服一点,可她偏偏懂事得令人唏嘘。   “为了她,你不要亏待崔氏。”太上皇道。   谢迟沉然应下:“臣明白。”   当日晚上,谢迟就把这些都说给了叶蝉听。叶蝉听罢也惊呆了,她早知废太子那会儿纷争颇多,却还是没想到竟会有这样一桩纠葛。   “那崔氏和张子适是不好在一起……”她叹了口气。他俩要是成婚了,那真是往太上皇心上捅刀子。   谢迟点头:“所以他们也从不曾主动提过,阿宜提之前,应该也并不曾同他们商量。”他说罢一喟,“明天我会召张子适进来,崔氏那边……你把她请进来说一说吧。此事要以太上皇为尊,让他们心中有数。”   叶蝉点点头,当晚就着人出宫去递了话,让崔氏明日一早进来,但没说是什么事。   而后崔氏又听说,紫宸殿也传了张子适明早进宫,也没说是什么事。   她情不自禁地不安起来,一点点不好的猜测在犹如墨汁入水般在心头漾开,逐渐占据了所有思绪。   不知是不是为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如果是,也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宜所期待的方向,大约是不可能的,她也从没有想过真的能嫁给张子适。于她和他而言,都是现下的情形已然很好,他们之间有琴棋书画、有诗词歌赋、有雪月风花,但又没有夫妻之间那些无可避免的不快。   可阿宜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现下只能祈祷如若明天要因此而死人,能只死她一个。   ——崔氏是怀着这样的念头走进长秋宫椒房殿的,于是,在叶蝉小心翼翼地跟她说完太上皇的意思后,她反倒松了口气。   “这样么?太好了。”崔氏满脸的喜悦,反倒令叶蝉有些意外:“嫂嫂不难过……?”   崔氏摇摇头,沉默了半晌,又说:“到底是我们欠太上皇的。”   不管怎么说,谢远是太上皇仅剩的儿子。纵使他再不济,在三位公主都嫁出宫后,他也还是太上皇最亲近的人。   所以在她动了杀谢远的念头后,就做好了一命抵一命的准备;所以在看到张子适出手后她那么崩溃,她绝望地觉得他也会把命搭上。   但他们最终都活了下来。那不是他们命好,是太上皇仁慈。   “若太上皇不想让我再见子适,我也可以……”崔氏的话说到一半,被叶蝉摇头截住:“他倒没这么说。而且,他不愿阿宜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你们还是一切如旧,别让阿宜起疑的好。现在在太上皇心里,阿宜的分量很重,就连我和陛下,也都希望阿宜好好的。”   太上皇说得对,那些晦暗的、不堪的,就不要再牵连下一辈了。   崔氏点点头:“好……那我清楚分寸了。”   “也请嫂嫂告诉阿宜,让她不必担心自己出嫁后您要孤身一人。咱们可以时常走动,来日元显元晋成了亲出宫开府,我也会嘱咐繁歌和堇宸多去陪陪嫂嫂的。”   崔氏又点头:“多谢娘娘。”   紫宸殿里,谢迟与张子适长叹的过程,也和长秋宫这边差不多。张子适听闻结果后平静极了,甚至还有些喜悦,似乎对这一切都很满意。   然后他也跟谢迟说:“臣有分寸,多谢太上皇。”   君臣二人于是算得相谈甚欢,说完了这件事,还饶有兴味地议了些别的事情。   张子适于是提起:“臣近日从翰林院得了两本新书……写得颇是有趣。”   “话本么?”谢迟惯来对这些不感兴趣,闲闲问道,“怎么个有趣?”   张子适说:“这书不是翰林院写的。翰林院把书给臣,是想问问臣识不识得此作者。”   谢迟不禁有些好奇了,他锁着眉道:“你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张子适笑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他提到其中一部书里的皇帝颇有些像谢迟,又说及近来的新书中所述的庆功宫宴与前不久的宫宴如出一辙。   “里头还有位年轻将领,臣读起来,觉得那就是卓将军啊!”张子适边说边抿了口茶,“哦,里头还有位亲王,家里有一妻一妾。妻妾早年不合,后来倒是越来越好了。这位亲王先前还时常说错话,脑子缺根弦的样子,写得很有趣。”   ……这不是谢逢吗?   谢迟的心情有点复杂了,问道:“翰林院是觉得,此人可能是朝臣,或者宗亲?”   张子适点头。   谢迟吁气道:“那也不必管他。谁闲来无事爱写些东西也不稀奇,只要不违背律例,就随他去。”   “臣初时也这么想……”张子适说着顿了顿,“可是……臣后来又看了看此人的其他文章,发现有的书写的是……女帝,还有的是……”他的神情愈发的古怪,缓了一缓才道,“有的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相爱。相爱就相爱吧,竟还有男人生子,所以臣觉得……”   若真是出自达官显贵之手,影响着实不太好。   谢迟循着他的话设想了一下那种情节,也是浑身别扭,便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朕会让御令卫去查。”   说罢他迟疑了一会儿,忐忑不安地又看向张子适:“那个……”   张子适颔首道:“陛下请说。”   “那种……两个男人相爱,而且还生孩子的故事里……”他僵了一僵,“没有像朕的吧?”   “……”张子适呼吸微滞,“这臣还真不清楚……”   谢迟皱眉:“你不是看了吗?”   “那种书臣……实在看着别扭,看不下去。”张子适尴尬道,“陛下还是着御令卫彻查吧。”他端然很怕陛下再交给他看。   谢迟想想也对,反正要让御令卫查,就不必此时急着追问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行。万一那种书里真有人像他,御令卫看完之后,焉知不会对他有所误会?   他可不想在野史里变成个有龙阳之好的皇帝,他得找几个更信得过的人查。   于是思来想去之后,他叫来了刘双领:“去,传宝亲王淳亲王和八世子进来。”   还是自家兄弟比较可靠!   当天晚上,聚在宝亲王府里奉旨一起看书的三位宗亲就都崩溃了。谢逢随手一翻便哆嗦得把书掉到了桌上,然后咧着嘴往后躲,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这什么书啊这是……”   谢逐和谢追的神色也都很复杂。尤其是谢追,他手里的那本和……香艳,而且还有配图。   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寂静了一会儿,开始相互探问:“咱们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吗?” 第192章   过了重阳,天气就明显地冷了,谢迟想着今年大军凯旋算个喜事,便想去冬狩一趟,让大家都松快松快。   不过没想到这事一提起来,太上皇就着人到了一趟紫宸殿,说也想一道去。   谢迟不得不劝太上皇,道冬狩多冷啊,住在帐篷里,炭火再怎么烧也也有限,远不如宫里暖和。   但太上皇不在意,说就想出去走走,也看看小辈们打猎。谢迟没办法,只好答应了,然后把张子适从随驾的名册里划了出去。   他原本还想过,是不是也别让谢逢去了?不过太上皇摇头:“朕也想见见他。再说,这次大军凯旋,他是头功,不让他去要引人议论的。”   于是十一月上旬,圣驾浩浩荡荡地出了洛安,两天后到了郢山的围场,不少宗亲歇都没歇,就三五成群的上山打猎去了。   其中包括元显和元晋。   谢迟为此心情复杂了一阵,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随驾来围猎时也是这样,赶路之后也不觉得累,就想赶紧上山疯去。   如今他是没那么多精力了,哎……   他想着想着,就踱向了叶蝉,然后把她圈进了怀里。   “?”叶蝉正歪在床上小歇,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便抬眼看了看他,“怎么啦?”   “没事。”谢迟亲亲她,“来细品一下老夫老妻的生活。”   叶蝉:“……”   他们便这样老夫老妻般地躺在床上说了半天的话,叶蝉越躺越困,聊着聊着就开始打哈欠,谢迟嗤笑着又亲亲她:“你睡一会儿,我去看看父皇。”   郢山这边,冬天时到底还是太冷了,他担心父皇吃不住。   父皇的身体还不如爷爷硬朗呢。前不久他抽空去看了趟爷爷奶奶,结果正好碰上爷爷不小心把奶奶的鹦鹉给喂死了,被奶奶追得满院躲,还得他在中间劝架。   这种事,太上皇早已做不来。   不过,谢迟还没进太上皇的帐子,就看出太上皇目下一定感觉不错了。因为宫人在他的帐子外架了两个大烤架,一个烤着一只全羊,另一个烤的是一条腿,是牛腿还是什么别的腿就看不出了。   谢迟笑笑,打了帘进去,张口就道:“父皇,您可少吃这些东西。”   太上皇正喝着盏杏仁茶暖身,听见声音便回过头,不满道:“你怎么一进门就说我?”   “……我哪敢说您,是御医不让。”谢迟说着坐到了他身边,太上皇招手示意宫女给他也上了盏杏仁茶,接着道:“那是元显元晋刚给我送来的。我只尝尝,行不行?”   谢迟一哂:“行,我也没说不让您吃。”   太上皇又问:“听说她们两个的亲事定下来了?”   谢迟点头:“元显的算定下了。元晋那边,褚氏年纪还小,小蝉说可以再等等。”   “真不错。这两个孩子都不错,希望成家后也能好好的。”太上皇欣慰的满面,言罢顿了一会儿,将剩下的两口杏仁茶饮尽了,“走,陪朕出去走走。”   谢迟就陪太上皇出了帐。太上皇今天果真是精神不错,走得无聊了还骑了会儿马。   他们没让宫人清道,沿途便时常会碰见朝臣或宗亲。对方下马见礼,太上皇倒懒得多做理会,只点点头,就与谢迟继续往前行去。   不过碰上谢逢的时候,他主动把谢逢叫上同行了。   谢逢心里也早已没了芥蒂,正好方才刚猎了两只兔子,就拎起来,道:“这两只兔子毛质好得很,回头着人收拾干净,给太上皇做条围脖。”   “……”谢迟嗤笑着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血次呼啦的,快拿开。”   “哦……”谢逢便赶忙把兔子交给宫人,为了缓解尴尬,又寻了个话题说,“陛下交给臣的事,臣查得差不多了。”   “这个迟些再说。”谢迟立刻道。他可不想让太上皇知道自己被人写进了话本里,怎么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丢人。   太上皇半晌没开口,只笑听着他们说。直至谢逢告了退,他一叹:“他变回来了。”   “是。”谢迟点头,“凯旋之后,心气儿就回来了。”   太上皇欣然而道:“政治清明,手足情分也还在,你这皇帝当得不错。”   “尽力而为罢了。”谢迟坦然道,“其实登了基才知道当一国之君究竟有多少烦心事,到现在都仍怕出错。”   “那我得告诉你,早晚都会出错的。”太上皇嗤声而笑,“有哪个皇帝能一辈子不犯错?你到时候也别慌,别自责,好好把事情料理妥当就是了。”   谢迟颔首应是。太上皇又说:“别太好面子。当皇帝的太好面子容易忠奸不辨,也容易把小事闹大。”   谢迟把这句话品了半天。   ——自他登基之后,太上皇其实很少提点他,但是每次的话都能让他品半天。   当了皇帝还能有位老皇帝凭经验提点自己,实在是莫大的幸事。毕竟大多时候新皇登基,老皇帝就已不在了。   再回到帐中后,谢迟看了会儿两本折子,谢逢谢逐谢追就一道来了。谢迟与他们一道进中帐落了座,宫人们上了茶就都退了出去,但三人还是相互递了半天的眼色,好像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谢迟紧张地看着他们:“怎么了?那人难道真把我写的……”   龙阳之好?生孩子?   “没有,没有。”谢追咳了一声,“臣等……认真地看了,这类文章里确实寻不到陛下的痕迹。不过就是……”   他止了声,谢迟锁眉:“不过什么?”   谢逐接话说:“不过我们顺着查下去,查到了一家书坊,此人所有的书都是出自那里。这家书坊由另一家书坊代为掌管,那掌柜的却也说不清此人是谁,只说这人许多年前就在他的书坊出书,后来开了自己的书坊交给他管。”   谢迟点了点头,问道:“再查下去,就不好查了?”   “那倒也不是。”谢逐眉头微蹙,“只是按那掌柜的说法,这人背后势力不小,臣等怕再查下去闹得太大,不得不先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谢迟沉吟起来,谢逢又补充说:“还有就是……臣在那书坊里见到几部收稿,看字迹虽非同一个人,却都是姑娘家写的。那掌柜也承认,这间书坊自成立以来,就专为女人家出书,鲜少有男人的稿子。”   专为女人出书?这可奇了。   大齐现下虽然是太平盛世,读书认字的女人不少,像卫秀菀一样才华出众的也大有人在。可论舞文弄墨,人们还是会觉得那是男人的天下,专为女人出书的书坊更是闻所未闻。   谢迟略作斟酌,又问:“除了……除了男人相爱和男人生子那类,还有什么写得很过分的书吗?”   “有啊!”三人异口同声,然后谢逢详说道:“有这个……女人推翻原本的朝廷,建立女尊男卑的国家的;有在书里让女人读书、做官、经商,说什么……男女平等的;还有对男人纳妾口诛笔伐的。写什么的都有。”   ……一群离经叛道的女人?   谢迟觉得有点头疼,又莫名地觉得有趣,吁了口气,吩咐说:“查下去,先不必管其他出书的人,只把后头的那一位挖出来。但查得过程中暂且不必四处宣扬,等查出结果,朕看看再说。”   他打算亲眼见见这个人,亲口问问怎么回事,再做定夺。   与此同时,几个孩子身边的宦官也都正在坊间摸索这事。   宦官们不及亲王的人脉广,但他们又不一样的门路,能打听到不一样的事情。   于是几人一步步地就打探到了皇城里,听说那人的稿子都是从皇城之中送出来的。   接着,又摸索到了宫中。   最后,元显身边的掌事宦官告诉他说:“臣听说,几份书稿都是李明海送过去的。”   “李明海?!”元显听完大感意外,“是……容母妃身边的李明海吗?”   “正是。”那宦官躬身说,“他也小心得很,连书坊那边的人都不清楚他叫什么。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宦官看见过他进书坊,告诉了臣,臣又跟书坊的人描述了一番他的长相,才确定确实是他。”   那些稿子……是李明海写的?   元显这么一想,转而又摇了头,觉得肯定不是。   李明海不像那么有才气的人,也写不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接着,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在他心中绽开——他隐约想起来,在他很小的时候,总因为容母妃不理他而不快。而那时容母妃在干什么呢?在不停地写东西。   他那时太小,完全不知道她在写什么,现在只记得一点点模糊的画面。   他记得,容母妃桌上总乱七八糟地堆一堆纸,有许多都是写了几行字就不要的,也有一些写得很满,还有很多勾画的痕迹。   元显简直呆住了,僵了半晌,他拔腿便往容妃的住处跑去。   身边的宦官赶紧追他,可始终也没追上。到了容妃宫中时,他听说容母妃正午睡。   正好。   元显转身就去书房,花佩赶紧拦他。   “让开!”元显一喝,推开花佩就进了书房的门。折进书房一瞧,桌上果然和他幼时的记忆一样,都是乱糟糟的纸张。   他随便翻了翻,就找到有那么两页上的内容,和最近写过庆功宴的那本书里的情节是对得上的。   他又发蒙地看向书架。抽出一本,是看过的;再抽出一本,还是看过的。   《凌云录》,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是一本仙侠故事。里面人物繁多,打斗精彩,他如痴如醉地看了好几天。   《冲向银河》,这本他没太看懂,但是很有趣。书里的人们并不生活在他所熟知的这片土地上,而是在……在天上,在不同的星星上。   《末世大逃杀》?元显终于翻到一本闻所未闻的,不由自主地就翻开读了起来。   在他刚读到第二页的时候,背后有了一点响动。但他也没在意,没回头。   然后,一个无比心虚的声音在他背后一唤:“元显……?” 第193章   元显转过头,容萱便看到了他手里的书。   一时,容萱有一种“阴谋败露”的错觉,元显则感觉做坏事被抓包,反正两个人都很不自在。   两息的僵持后,元显局促地将书藏到了背后。   容萱干笑:“你……你看见啦?”   “我……”元显盯着地面,“真的是您写的?”   他这么一问,容萱立刻就想摇头说不不不不是我写的,可紧接着,她也注意到了桌上那堆自己没及时收拾的手稿。   这些东西她不先理出个所以然来,宫人不敢乱动,可她平日又懒得整理,总是写完了一本才会收拾一下。   ——看来懒真的是会遭报应的!!!   这片刻的安静令元显愈发不安,他哑了哑,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容、容母妃……”他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将手攥紧了,“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不过我……”   “?”容萱一怔,“你等等?”   她有点纳闷地上前了两步,看了看他:“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元显也一愣,他抬起头,发觉她好像是在认真发问。   他于是木然道:“您已经很久……不愿意理我了。”   最初的两三年,他还会常去容母妃的院子里,想和她一起用膳,但她也懒得跟他说话。所以后来,他就不再去了。   这一度令他十分难过,纵使在父皇母后完全解开了他的担忧之后,他也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容母妃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或许是因为他当年不够好?   “元显……”容萱轻吸了口凉气。   她从不知元显会这样看。她知道她沉迷写作后忽视了她,但是……她其实并不是针对他的,她几乎忽视了写作以外的所有事情。而且,这种忽视并不可控,她曾也担心过这样不好,她想过要调整,可一旦提笔写起来,她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也真的以为他过得很好。在她开始写作后不久,他和元晋就都被接去前宅一起住了。她想当然地觉得,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叶蝉也明摆着是会疼孩子的人,乳母还都跟了过去,元显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想当然地觉得,那个时候才三岁的元显什么都不懂,他会慢慢适应的。   后来他偶尔回来跟她一起用膳,也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多心过。   但现在,元显说那句话时的颓丧,让她一下子看懂了。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容萱有点失措,“我没能好好照顾你,我很抱歉,但但但但……写作这件事,它……”她深缓了口气,“我一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连在吃饭的时候、在梦里都在想剧情,元显你听我说,我真的……”   “没关系。”元显心绪复杂,低声打断她的话,又道,“我刚才其实想说……虽然您不喜欢我,但我很喜欢您的书。”   “!”容萱顿时一脸惊悚,“你你你……你看过?!”   “大部分都看过。”元显低着头道,“除了那些……龙阳之好之类的,我看不下去,别的基本都看过。”   容萱:“……”   身边的人看自己的小说,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所以叶蝉怎么套她的话她都没说自己的笔名。   现下听说元显在看,她觉得更奇怪了,羞耻感有点类似于大学毕业后看到了自己小学时写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记!   但元显明显不会明白这些,他虽然心情复杂,但还是禁不住地有点激动:“你还有过那种……您亲自写上名字的书,对吗?”   容萱:“签名本?”   “对对对,签名本!”元显连连点头,“我们每次着人出去买,都比较麻烦,签名本总是抢不到,您能帮我签一个吗?”   容萱:“……”   她一瞬间在邪恶地腹诽,自己刚才或许该告诉元显,她不喜欢他……   然后,她忍着羞耻感答应了元显,元显立刻跑回去取了一大摞书,容萱一边给他签一边有气无力道:“宫里还有谁看过我的书你知道吗?”   “弟弟们都看过!”元显道,“繁歌也喜欢!繁歌是……我日后的皇子妃。”   “哎?你都要娶妻啦?”容萱笑了一声,然后设想了一下皇子皇子妃们组团看她书的画面,就又笑不出来了。   她只能语重心长地告诉元显:“答应容母妃,不要跟其他人说这些书是我写的,好吗?”   “……啊?”元显脸色一僵。   容萱窒息:“你告诉谁了?”   元显:“我刚才回去拿书的时候……告诉元晋了。”   容萱赶忙说:“那你跟元晋说一声,让他别再往外说了!”话音未落,两人一对视,她便从元显的眼睛里看懂了,“他已经告诉弟弟们了,对吗……”   元显气虚地点头:“应该是……不过您放心!最多也就是我们六个人知道,不会再往外说了!”   这些书他们兄弟六个一直都是偷着看,若让父皇母后知道,会挨揍的!   容萱心中欲哭无泪,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那五个肯定也会找她要签名。   这个预感在当天晚上就悲惨地应验了。   在给一群孩子签完了整整三箱书之后,容萱突然很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出版书——别的倒也没什么,主要是二十一世纪的印刷技术更好,字大多都是五号字,一本能印二十万字。现在这一本书却只有七八万,长篇小说动不动就得出个十来本,无疑增加了她的签名工作量。   签完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好累。但在孩子们开开心心地要告退时,她还是把元显留了下来。   她觉得得再跟元显解释解释。即便她从穿越到嫁人到收养他都很被动,他也还是因为她而无缘无故地受了些伤害。从前她不知道是一回事,现在她知道了,她也不想说什么自己是好人自己有苦衷,只希望元显能看开。   于是她跟元显说:“嗯……我知道这世道里,大家都觉得女人是为相夫教子而生,但有的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纵使是女人,也可以很适合打拼一番事业,我觉得我就是那种人。所以我在照顾你的事上做得不够周全……很不周全。是我的错,你别难过!”   她还一再解释:“你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不是针对你的……你看,你们平常去避暑我都懒得去,着实是一头扎进写作就拔不出来了。这绝对不是因为你不好,就是把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交给我也一样,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她太想把这些解释清楚,许多话难免说得车轱辘话来回转。听到后面,元显忍不住地笑了:“好了好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他舒了口气:“其实我也还好,父皇母后都对我很好的。如今得知您竟然是‘是大’……我也很开心!”   他甚至觉得,这比她好好照顾他还要好。如果她好好照顾他,她在他心里会是一位好母亲,可现在,他觉得她光彩四溢。   然后他又说:“那本《末世大逃杀》是新出的吗?我没看过。”   容萱点点头:“对,其实还没正式开售,我那是本打样。”   元显满脸堆笑:“那您能借给我看吗?”   “不能!”容萱板住了脸,“自己买去,给我增加销量!”   当然,最后她还是把那本书给了元显。   销量什么的,她其实没那么大的压力。   自此过了两天之后,谢迟那边便也有了结果。   谢逢在紫宸殿神情十分纠结地禀奏说:“那位作者很有可能是……是容妃娘娘。”   “?!”谢迟听罢盯着谢逢看了半天,“你是在说笑还是……”   “不是。”谢逢沉然,“臣等查到,帮那位作者送书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李明海,一个叫花佩,都是容妃娘娘宫中的人。”   说罢他抬眸看了看谢迟,迟疑着又说:“哥,您在容妃娘娘宫里……没见过什么手稿么?”   他一路查下来,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位作者出书的速度极快,每年都会出两到三部书。她如此有名大约也与此有关,她不停的写,故事越来越多,但凡认字的人大概都能找到几本自己喜欢的看。   除此之外,什么京韵大鼓黄梅戏,什么蜀川变脸苏州评弹,也都能找到一些适合拿来改编的篇章,她的名气自然越来越大。   所以她写了这么多……陛下没道理一点端倪都没看出啊?   谢迟尴尬地咳了声:“我跟她不太熟。”   谢逢恍悟地哦了一声,又问:“那是臣接着查,还是交给宫正司?”   谢迟想了半晌,摇了摇头:“我先跟皇后商量商量。”   大约因为容萱是后宫的人,他很想知道叶蝉想怎么办。而且,他也记得冬狩时太上皇说的那句话:“别太好面子。当皇帝的太好面子容易忠奸不辨,也容易把小事闹大。”   他后宫里的人写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离经叛道,但至少目前为止还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他现下心里禁不住的恼火,多半就是因为觉得在兄弟间丢了人,伤了面子。   可容萱位份不低,两位兄长又刚立了战功,他要是杀了她或者废了她,事情可能反倒要闹大了。   谢迟长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些,叮嘱谢逢道:“不要外传。”   谢逢点点头:“臣知道。”   当天晚上,谢迟就把这些事都说给了叶蝉。他当然没把容萱往好里说,但也没借着不快添油加醋。   却见叶蝉听罢之后怔了半晌,讶异道:“原来她这么有名啊……”   “?什么意思?”谢迟蹙起眉头打量她,“你早就知道她写东西?”   叶蝉点点头:“我知道,但她不愿意说她叫什么,我也没有追问。”   然后,叶蝉还给他补充了一件陈年旧事:“你记不记得那年蝗灾,你不肯开城门,好多人都骂你?后来民间有话本提到类似的事情,仔细阐述了一番,带得一部分人转了看法?”   谢迟点点头:“记得。”   叶蝉一哂:“那是我让容萱写的。” 第194章   “……”谢迟不可置信地盯着叶蝉看了半天,“你不止早就知道,还背着我和她一起办过事?!”   “是帮你的事啊!而且成功了!”叶蝉道。   谢迟深吸了口气:“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容萱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的笔名。她觉得如果告诉了你她在写话本,你一定会查的。”   ……说得对。   谢迟无奈地一喟:“好吧。”   他喝了一大口茶,借着茶香缓神:“你是皇后,你想如何处置?”   “……必须处置吗?”叶蝉锁了锁眉头,“我觉得她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又没闹出什么乱子。”   谢迟再一次不可置信地盯上她:“我刚才跟你说过她写了什么。”   “我知道啊。”叶蝉点点头,“男人相爱——这种事确实有啊;男人生孩子——谁看了都知道是瞎编的而已。”   她回看过去,目光里俨然写着“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谢迟稍微噎了一下,继道:“还有女人推翻朝廷,建立女人当道的帝国。”   “又不是推翻大齐?”叶蝉说着也一噎,望着他探问,“……不是吧?”   谢迟点头:“的确不是。”   “那不就得了?”叶蝉斟酌着说,“你想啊,如果是商纣夏桀当政的时候,那有女人出来推翻他们不是也挺好的?总比让暴君继续安坐皇位强吧?”   “……”谢迟被怼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他心里的感受很复杂,边是觉得自己并不赞同叶蝉所言,边是诡异地觉得她说得好像有道理。这种感受他登基以来其实经常会有,在与朝臣产生分歧时,时常会这样。   可是,从没在叶蝉身上出现过。   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他们总能说到一起去。他们能互相开解、互相说服,鲜少有这样想法大相径庭的时候。   谢迟于是憋了好半晌,才又说:“你觉得完全不必管她?”   “……那倒也不是。”叶蝉啧嘴,“我只是觉得罚她没有必要,但管还是可以管的。现在咱们都知道她是谁了,以后再写东西就先交给咱们看啊,有什么……龙阳之类你觉得不太好的,咱就不让她拿出去卖了呗?”   叶蝉觉得谢迟怕的,也并不是容萱瞎写东西,她自己闷头爱写什么写什么,但有些东西在街头坊间流传,大概是不太好。   但谢迟摇了摇头:“她不止自己写,还帮别人出书。”   “那就都交给咱们看啊!”叶蝉理所当然道,“反正……那些书稿不都得经过她的书坊?着人去书坊把稿子收来又不难。”   这难道不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容萱又不能把稿子变没。   再说,她也犯不着啊。叶蝉可不觉得她会豁出去护那些稿子,她看容萱现下小日子过得挺怡然自得的,若是跟他们对着来,她就得进冷宫,那事情可就都不一样了。   谢迟竟然有点被说服了。   他倒不觉得容萱先前的所作所为应该被轻拿轻放,可他顺着叶蝉的思路想到,若她所言可行,那容萱日后可以为己所用。   她能在蝗灾的事中帮他,就能用同样的方法在更多的事上帮她。而且,凭一己之力打出这样的名气,她也确实很有才。   他便思量着点了点头:“行。我先让御令卫封了她的书坊,把当下的稿子都收来看看。看完之后,我们再同她细说此事。”   “我先跟她说吧!”叶蝉道,“免得她从别处听说,反倒该多心了。”   “也好。”谢迟又点了头,接着却又改口,“算了。”   叶蝉:“怎么了?”   “你跟她说,好像你在我这里出卖了她一样。”他笑了一声,“正好快过年了,也没有早朝,让她明日一早来紫宸殿吧。”   叶蝉想想也好,这事到底是谢迟直接查的,犯不着让她在中间传话。她就应了下来,打算明日一早着人知会容萱去紫宸殿。   宫外,御令卫连夜查封了“大大书坊”,然后在书坊中忙了一夜。   临近天明时,消息在交口相传中慢慢散开,不知不觉飘进了卓宁刚置的府中。   “查封?谁查的?”他骇然大惊。   管家道:“说是御令卫的封条。”   御令卫是天子亲卫。卓宁一下子窒息,旋即道:“给我备马!”   他知道容萱写过什么。许多新奇的故事在百姓看来有趣,可对朝廷来说,必是大罪一条。   他也知道御令卫的厉害。就算他们查封书坊时尚不清楚那书坊是容萱的,也必定很快就会查到。   可他怎么帮容萱呢……   他在快马加鞭中想了一路,也不知能做什么。最后他想,就直接求情好了。   他曾是容萱兄长麾下的人,他可以自己是感念她兄长几年来的提携,所以为她求情。   卓宁赶进宫时,谢迟正从长秋宫往紫宸殿去。他听说容萱已经到了,想尽快将此事了结,然后好专心看折子,没想到刚走过前朝后宫间的宫门,就被卓宁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谢迟锁眉打量着气喘吁吁的卓宁,心道总不能是敌军杀回来了吧?   卓宁强自稳定住气息,单膝跪道:“陛下,臣听说御令卫查了一间书坊,那书坊……”   “……”谢迟不想此事外传,便没理他,提步就走。卓宁一瞧,登时明白他已知那书坊是谁的,追上前道:“陛下,容妃娘娘不懂政事,许多东西必是想到就写了,绝非有不敬之心。”   他话音刚落,谢迟嚯地驻足扭头。   卓宁不由噎声,忐忑不安地望着他:“陛下?”   “……”谢迟审视着他,“你之前说的人,是她?”   “……什么?”卓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谢迟一哂:“你喜欢一个姑娘,回朝之后发现她成婚了。”   “不是!”卓宁即刻否认。   谢迟未予置评,嗤声一笑:“朕没打算治她的罪,你回去吧。”   卓宁不由愣住,谢迟没再多耽搁,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同时,他开始思量起卓宁的事。   他不是没想过遣散后宫的事。早在他还不是皇帝时,叶蝉就提过,说让妾室们这么在府里空熬着不是个事儿。   那时他一直没放她们走,是因为他比叶蝉更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利弊。   闵氏吴氏那样的家境,再嫁的日子绝不会比在府里好过;容萱家境倒是好些,可正因为家境好,与之门当户对的人也都不会是普通百姓,他们绝不会想娶一个曾经嫁过宗亲的人,犯不着担这种许会得罪人的风险。   在他当皇帝后,这一点只会更加明显。   但如若有个人本就喜欢容萱,那就不一样了。谢迟登基后翻过一些鲜为人知的陈旧典籍,知道世宗的惠妃曾经假死过,世宗皇帝给她安排了别的身份,让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世宗皇帝当年能做的事,他现在也能做。   而且,他还希望容萱好好帮他做事。他肯放她走,容萱日后大概会更忠心。   谢迟一壁这样想着,一壁走进了紫宸殿。走进内殿时,他一眼看到容萱跪在殿中,就知她已然知道了。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落了座,才道:“刘双领跟你说了?”   容萱点了点头。   谢迟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便问:“你没什么想说的?”   “唔……臣妾知道有些东西臣妾不该写。可这些年,臣妾愈发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所以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她说着耸了下肩头,“没关系,臣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便是。”   她脸上就差写一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谢迟见了有些无奈,他和十几年前一样依旧不喜欢她,也和十几年前一样依旧不清楚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十几年前,她就是个有点怪的人。家里无人故去,但她偏要穿一身素白见他,让他和叶蝉都愣了半天。   谢迟回想着往事,莫名地想笑,绷住了脸慵懒道:“本来朕是想杀你的,但你命不错,方才有个人为你求情了。”   容萱懵了懵:“……元显?”   “?不是。”谢迟道,“是卓宁。你早就认识他了,对吧?”   容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头点得很犹豫。   “他来求情,所以朕放你一马。”谢迟抱臂倚向靠背,“容妃会死在宫里。朕着人给你重新造个籍,你日后就是卓夫人了。”   “……等等!”容萱惊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但卓宁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担责任?!”   “……?”谢迟略显不解地看着她,心道我这不是成全你们吗?怎么说得好像我在罚卓宁似的?   容萱滞了滞,又说:“这事实在……陛下不该牵连他。虽然臣妾当年确实去青楼救了他,可他当时没得选啊,他甚至不知臣妾的身份。”   “什么?!”谢迟错愕地上下打量容萱,“你去青楼……救了他?你去逛过青楼?”   “……”容萱崩溃地抬手拍住了额头。   他不知道吗?那她为什么自己招了!   她都干了什么……   容萱脑子里一团糟:“我……呃……我……”   谢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起来:“容妃你……艺高人胆大啊……” 第195章   “不是那种逛青楼!”容萱赶忙解释,“我是为了写故事不得不去了解一下青楼到底什么样,正好碰上卓宁被打得很惨,就顺手救了他。”   好吧,随意。   谢迟对此当真不是很在意。反正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对容萱上心过。   他笑了笑道:“朕适才说想杀你是唬你的,不过卓将军必是真的愿意娶你,朕觉得……”   “他愿意娶我,可我不愿意嫁给他啊!”容萱杏目圆睁,“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陛下让我嫁给他,对他也不是好事!”   “当真?”谢迟狐疑地打量着她。他觉得容萱许是防心太重,怕他在试探她,便又道,“你不必这么激动,朕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该有个好归宿。”   “归宿?”容萱下意识地嗤笑出声,谢迟见她如此态度,不禁锁眉:“容萱,你不能因为朕说了一句让你嫁给卓宁,就觉得朕说什么都是错的,朕又不知道你不喜欢他。”   “我没觉得陛下说什么都是错的。我就是觉得,‘归宿’这个说法……”容萱敛住了笑意,“这真是个成功把男女老少都洗了脑的谬论。”   “?”谢迟冷着脸等她继续说。亏得他没留宫人在殿里,不然容萱这种大不敬的态度就非得治罪不可了。   容萱也是摸清了这一点。这些年来,她虽然与谢迟不熟,也仍旧听说过谢迟不少事。她知道谢迟虽则是个“传统的古代土著”,但绝对属于“土著”里比较开明的那一种。   她便开诚布公道:“陛下,您有没有发现,如果一个男人功成名就却未成婚,旁人顶多会说‘能有个人照顾他就好了’;但换做一个女人功成名就却未成婚,人们就常会唏嘘‘她应该有个好归宿’?”   类似这样的差别,直至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有。   不过谢迟大约是对此没留过意,听她说完,他想了想,道:“男人也需要个好归宿。”   “好,就算是这样。”容萱一喟,“可一个人怎么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归宿呢?”   谢迟一头雾水,不明其意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您看……比如您和皇后娘娘。”容萱耐心道,“您和皇后娘娘多年来如胶似漆,所以现在您自然可以认为您是皇后娘娘的归宿。可是如果……您不是这个样子呢?如果您和历史上的大多皇帝一样,六宫粉黛三千,新欢无数……那皇后娘娘也会有个不一样的活法,对不对?”   谢迟略作沉吟,点了头:“是。”如果是那样,叶蝉一定会和现在的活法不一样。她虽然喜欢他,可她并不是那种离了谁就活不了的人,她很会自己哄自己开心。   “您看,既然她可以在情况改变时让自己也改变,您怎么能算她的归宿呢?您现在是她的归宿,是因为她选择了这样活。”容萱摊了摊手,“一个人的归宿是什么,归结于他选了什么。换句话说,人的归宿只有自己。一部分人可以选择家庭,那另一部分人就可以选择事业,对吧?”   多年的写作,让容萱总爱思考点有的没的。   她于是觉得所谓的“归宿”、所谓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是文化氛围带来的沉重枷锁,而且许多人带着这副枷锁却还不自知。   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这样。在二十一世纪,一个人说自己不爱财,大家会说他品格高尚;可一个人说自己不渴望爱情、不在乎是否成家,他就会变成很多人眼里的怪物,变成一个可怜人。   但是,道理其实明明都一样。除了吃饱穿暖不生病之外,大概没有什么需求是全人类的需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谁也没有资格拿自己的想法去定义或是去怜悯别人。   眼下,容萱自然不能指望谢迟能比二十一世纪的人更能想明白这些,但她希望自己能一次性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免他以后再突然动个把她嫁给谁的念头。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这些年都过得很开心,我不想嫁给卓宁,也不想嫁给其他人。”她义正辞严道,“就算您再也不让我写东西,我也会给自己找别的乐趣,孑然一身有孑然一身的活法。”   “朕不会不让你写东西。这一点,我们迟些再细说。”谢迟沉吟了会儿,终于信了容萱是真的不想改嫁,又道,“嫁人的事,你不肯朕就不再提了,朕总不能逼婚。”   容萱松气,福了福:“多谢陛下。卓宁那边,我可以自己跟他解释。”   谢迟点点头,觉得也好,毕竟感情上的事外人不好插嘴。接着,他问道:“去找你出书的人,你可知道都是谁?朕不会找她们的麻烦,只是要让御令卫心中有数。”   “我不知道。”容萱道,在谢迟不信的目光中,她笑了笑,“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她们能靠写作赚点钱,让她们在和夫家处不来的时候,也能自己好好的过日子。”   “……”谢迟略感惊异地吸了口凉气,静了半晌,再度道,“你真的艺高人胆大。”   容萱:“……”   而后,谢迟便跟她详说起了要查她稿子的事。大约是因为她适才表现得太强硬的缘故,谢迟在和她商量时似乎在努力地心平气和。   但其实,容萱对此完全接受,她可是见识过二十一世纪严打的人!   那时候她还没有写文,不过她看到很多作者说编辑连夜上线查文锁文什么……相比之下,大齐目下的写作氛围宽松得基本没什么限制了,皇帝想给她收紧一些,她也说不出什么不满。   本来也不能指望古人比现代人更开放嘛!   于是这后半截交谈,二人还算相谈甚欢。谈妥之后,容萱就告了退,谢迟照例要忙着看折子。   当天晚上,谢迟一回长秋宫,叶蝉就拽着他问和容萱谈得怎么样。谢迟躺到罗汉床上,双手垫着头,想了会儿,道:“还不错吧。”   “怎么叫还不错?”叶蝉凑在他面前追问,他笑了一声:“基本谈成了,不过她这人真是……”   他想了想,没再说那句“艺高人胆大”,吁着气道:“奇怪得很,但也确实厉害。”   他们看到的,始终都是她对元显不太好,今天他才知道她从青楼救了卓宁,还尝试着通过出书来帮助许多素不相识的姑娘。   她有她做得不足的地方,但是她心存大爱。   平心而论,她和叶蝉都是不错的人,只是截然不同而已。   ……不过他还是喜欢叶蝉。   谢迟边想边把叶蝉搂了过来,可是叶蝉正琢磨着要去吃两口点心,便眨着眼道:“我把妙妙抱来给你玩?”   “……”谢迟低眼瞥她,“妙妙打从有了炒蛋就开始嫌弃我了,现在你也嫌弃我?”   “我哪有!”叶蝉一脸无辜,接着不情不愿地又靠了回去。   装什么可怜嘛真是的……   第二日,谢迟准卓宁见了容萱。容萱把跟元显和谢迟说过的话整合之后说给了卓宁听,让卓宁明白她的的确确是个醉心事业无心爱情的女人!   卓宁听完之后很是委屈,不管不顾地抱膝蹲地,看得容萱哭笑不得:“都是将军了,快起来,别耍赖。”   “您非得告诉我您不喜欢我吗……”卓宁垂头丧气地哽咽着。   其实当他知道容萱是皇妃的时候,就已不得不放弃了。昨日向皇帝求情时,他也并未想过皇帝会想着让她改嫁。   但现下听容萱和几年前一样说出“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他还是很难过!   “我以为我出去历练几年,您就会喜欢我了……”   容萱怔怔:“我以为你出去历练几年,见的人多了,就不会喜欢我了……”   “军营里又没有女人!”卓宁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容萱哑然。当初卓宁决定去从军时,他们好像都忽略了这个问题耶……   卓宁继续抱膝蹲在那儿表示委屈,容萱伸脚踢了踢他:“好了啦,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看,你现在已经回洛安了,大千世界你慢慢看啊,还会有喜欢的姑娘的!”   “哼!”卓宁负着气冷哼,咬咬牙,站起身,“如果您哪天突然喜欢我了,要告诉我。”   容萱赶紧摇头:“我不想让你等我,你十有八九是要白等的!”   “我才不等!”卓宁重重地吁出口气,“我会去看看有没有……别的缘分的,您放心吧。”   容萱欣慰地笑了笑。眼下,卓宁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他还会在她面前摆出一副赌气的样子,但他已比当年成熟了许多。他知道了克制学会了退让,这样能让别人轻松点,也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卓宁接着又说:“那我日后还能见您吗?”   不管怎么样,容萱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容萱点点头:“陛下同意就可以。”   与此同时,也听说了书坊被查封的几个孩子在举棋不定一整日后,终于决定大着胆子去紫宸殿探探父皇的口风了。   他们于是一道进了殿,如常地见了礼,然后又相互睇了睇眼色。   接着,元晨先开了口,他堆着笑说:“父皇,您最近……有什么不太高兴的事吗?”   “?”谢迟觉得很莫名,便道,“没有,怎么了?”   元显小心翼翼地接了话:“那个……我们无意中听御令卫说,他们查了个书坊?这事听来莫名其妙的,所以我们……”   谢迟啪地将手里的奏章拍在了案头,几个孩子悚然噤声,他磨着牙道:“你们都知道,是吗?”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元晋外强中干道:“没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元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随便问问。”   “呵……”谢迟一声冷笑。   气死人了,合着容萱写书的事,小蝉知道、孩子们知道,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慢条斯理地把眼前的几本奏章摞了摞,推到一旁,满脸带笑:“来,父皇考考你们功课。”   “……”孩子们窒息地又对视了一下,元明僵硬道,“父皇您……有话好好说……”   如此就只剩了元晖一直没开口,他看了看父皇的脸色,很“机智”地往旁边的阴影里撤了小半步,想假装自己不在。   但谢迟一记眼风扫了过去:“就从元晖开始考。都回去拿书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们:不是这样的!!!我们冤枉啊!!!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第196章   三年后。   再过一道年关,元显元晋就及冠的年纪了。谢迟便在年前先给元显和夏繁歌赐了婚,等到年后,再给元晋跟褚堇宸赐婚。   赐婚的旨意一下,宫中朝中就都忙碌了起来。礼部要择定吉日、筹备仪典,宫中的尚服局、尚工局要备吉服。除此之外,工部还要赶紧挑一处风水上佳的地方给两位皇子作为府邸,因为待得他们成了婚,册立亲王的日子应该也就不远了。   在亲王册封的问题上,叶蝉还和谢迟有点分歧。叶蝉认为先册封比较好,因为亲王的婚礼仪制比皇子要高一截,办起来更为风光。不过谢迟好像对“皇子”这两个字很执念,他跟叶蝉说:“皇子嘛,皇帝和皇后的儿子。就让他们以这个身份成婚,之后再自己当亲王去。”   正吃着牛乳酥的叶蝉呛了一下,死死闭住了嘴才没呛出漫天酥皮。   然后她赶忙喝了两口茶,缓过劲儿,失笑道:“你怎么弄得这么……难舍难分?他们成了婚也不去封地啊,还在洛安城,又不会见不到面!”   再说,封了亲王就不是皇子了?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好不好!   谢迟只摇摇头,从碟子里也拿了块牛乳酥,丢进口中边嚼边道:“这事你听我的吧。之后的四个也都这么办,对谁也不偏着。”   “好吧好吧。”叶蝉只好由着他了,边应声边伸手帮他抹掉嘴角粘的点心渣,又说,“这两天元显很忙吗?都没来长秋宫。”   “……我这两天也没见着他。”谢迟眉头轻锁,“昨天我想叫他一起用个午膳,后来宫人回话说他忙着,我想着可能是筹备婚礼的事要他过目,也就没再催。”   可是筹备婚礼的事又不用他天天过目,哪有那么忙啊?   谢迟想了想,让人把妙妙叫了进来。   妙妙眼下六岁,逐渐出落得漂亮了,穿着一身樱粉的襦裙,活泼得让谢迟一看就想笑,他便把她抱了起来:“妙妙,这两天有见到大哥吗?”   妙妙摇头:“没有。”   “哦……”谢迟点点头,“那你一会儿去找他玩,问问他最近都在干什么,好不好?”   可妙妙竟然脆生生地拒绝了:“不好!”她倔强地抬起头,“我下午要去宜姐姐家里玩,她说她要做好吃的给我,我们都说好了!”   ……你怎么这么馋。   谢迟无奈而笑,想再跟她商量商量,又知道谢宜这两年时常下厨,手艺练得着实不错,妙妙大概是非去不可了。   他就只好换元晨来,问元晨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元晨沉吟了一会儿,跟谢迟说他去打探打探再说。   然后他就找元显去了。元显原正独自在屋里看书,见他进来,莫名地不自在,颔首闷声:“六弟。”   元晨也没说是父皇叫他来的,只笑道:“哥,你这两天怎么总闷在屋子里?不对劲啊。”   被他这么一点破,元显的脸直接唰地红透了。这个话题于是再绕不过去,元显扶着额头默了半晌,磕巴道:“我就是……我就是想着要成婚了,总有那么点不自在。倒也不是紧张,就、就是……”   元晨笑出来:“你不好意思?”   “……算是吧。”元显没有否认。   尤其是这几日宫人还给他寻了些关于……房事的书。虽然他们这帮男孩子先前好奇是也偷偷摸摸找这类书看过,可见宫人郑重其事地把书送来,好像一下就不是一回事了。   元显一下子觉得,成婚什么的,都怪让人难为情的。   元晨悠哉哉地坐到了他桌上:“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就是成个婚嘛,大多数人都会成婚的啊!”   又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事。   接着他又说:“再说,你跟嫂嫂又不是成婚那天才头回见,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元显抬眸觑了觑他,想到他今年才十三岁,觉得一时跟他说不明白。   他只能摇头叹息:“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嘁,你少拿年纪说事。”元晨翻了一记白眼给他,“你想想,我说的这个理儿对不对?父皇母后当年是真的成婚再见面,都也过得挺好的嘛,怎么你反倒不好意思?”   “……”元显没接话,元晨啧着嘴看看他,又道,“要不……你去问问父皇,他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别闹。”元显好笑地摇头,元晨蹙眉:“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看你天天这么闷着,到了婚礼那天怎么办啊?来道贺的朝臣你得见吧?你不能一见人家就脸红吧?”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大哥那种莫名其妙的脸红也太好笑了!   元晨觉得照这样下去,到时候见了外人,大哥会变得连话都不会说。   所以元晨非要劝着元显去找父皇“讨教经验”,元显不乐意去,他就硬把他拽出了屋。   元显苦于不好跟他说这一切难为情都是自房事而起的,只得先服个软,往紫宸殿走。彼时谢迟也刚从长秋宫过去,第一本折子都还没拿起来,就听说皇长子和六皇子来了。   他笑了笑:“让他们进来吧。”   兄弟俩进了殿,元显还没来得及开口,元晨便替他说了起来:“父皇,大哥说成婚的事让他有点难为情,想知道您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难为情?”谢迟有些不解,元显满脸通红地戳在那儿——他跟父皇也没办法说自己因为房事而生的别扭啊!   谢迟想了想,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因为成婚这件事而难为情。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小事,成婚之后,他的身份整个都要变上一变,从他们的儿子变成夏繁歌的夫君,变成一家之主。   谢迟一哂:“元晨先回去,我跟你大哥说。”   “好,儿臣告退。”元晨自感功成身退,匆匆一揖就跑了。元显真想跟着他一起跑,然而并不能。   谢迟让他坐到身边,沉思着,悠然倚向椅背:“我和你母后那会儿……”   元显抬了抬眼,虽然知道父皇要说的必和他担心的不是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地好奇了起来。因为,父皇母后从来没跟他们说过刚成婚时的事。   却见父皇嗤笑着摇了摇头:“我那会儿才十六岁,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光耀门楣,完全没把婚事放在心上,还觉得长辈们那么早就让我娶亲有些烦。成婚当日,我连合卺酒都喝得心不在焉的,连你母后长什么样都没仔细看。”   元显:“……”   所以父皇对于这事……也并没有什么经验可谈啊!   谢迟的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现下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有点遗憾啊。”   元显望着他,他笑了笑:“这世上,可能有的人一辈子不能成婚,可但凡成婚,婚礼就总是个大事。你和繁歌……也不是单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的婚约,父皇希望你能珍重这一天。”   他希望元显不要像他一样,在若干年后回忆那一日时,突然很后悔。   如果他可以有个机会回到那日,他一定好好珍惜每一刻的时光,他一定郑重地告诉叶蝉,他会好好待她一辈子。   这么细一琢磨,真是愈发觉得遗憾了。   谢迟酸涩一笑,摇摇头,又觉得也罢。   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和叶蝉之间可称遗憾的事,大概也就这么一件。那时他们连“认识”都说不上,后来日渐熟络起来,便再没有过什么不快,这样的人生,该知足了。   最后,他设身处地地替元显想了想如何解决那日的难为情,笑说:“别不自在。若那天真的别扭得紧,就把别的想法都放下,多看看多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有多好,有多美。”   不知怎的,元显好像忽然被什么情绪震撼了一下,然后沉思着从紫宸殿中告了退。   他想去见见繁歌,打从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他还没见过她呢,只知道她这几天在长秋宫里也很忙,各种他需要过目的事情她也都要过目一遍。   然而元显走进长秋宫时,却见繁歌正和母后一起喝着酸奶。   酸奶是小厨房做的,每日都做新鲜的送来。前阵子是妙妙特别爱吃这个,后来把母后也勾馋了,再后来繁歌也被带得一起吃。繁歌又是从膳房出来的人,在吃上面颇有门道。她喜欢洗一些樱桃、去核、切碎,拌进酸奶里,还把这个喜好反过来传给了母后和妙妙。   元显一进门,妙妙便开心地喊了起来:“大哥来吃酸奶!”   元显看着繁歌,却还是不好意思了一下,然后闷着头走向罗汉床。   叶蝉叫人添了个椅子给他坐,他好半天都没鼓起勇气抬头。叶蝉大抵能摸清他在想什么,也没有拿这个开玩笑,倒是繁歌见他脸红,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脸红了起来:“你怎么啦……”   多想想多看看你的妻子,想想她有多好,有多美。   元显回思着这句话,鼓起勇气抬了抬眼,鬼使神差地开始想象她穿上婚服的样子。   “……看什么啊!”繁歌不好意思了,站起身低着头要往外去,元显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不看了!”   “嘻嘻……”妙妙忍不住偷笑,被叶蝉拍了下额头。   叶蝉舀着酸奶斜眼偷瞧着他们,眼看着元显的脸色一分红过一分,最后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你……你特别好看!”   “……”繁歌红着脸跑了,妙妙实在没憋住再次笑了出来,叶蝉伸手捂住她的嘴,自己却也扑哧一声。   于是元显也红着脸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菇凉问容萱和卓宁最后会不会在一起,   答:不会。   大家不用觉得可惜不用觉得遗憾,因为爱情真的不是必需品,成家也不是唯一的归宿   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选择单身不等于孤苦伶仃可怜人   希望大家都可以和容萱一样过自己喜欢的生活,而不是为别人的眼光而活 第197章 终章   大婚的次日,元显和夏繁歌照例要到长秋宫问安。但元显一早上让人去跟叶蝉回了话,说先出宫去见太爷爷太奶奶,迟一点再到长秋宫,还说太爷爷太奶奶要一道来。   这事真稀奇。谢迟继位这么久,二老都没踏足过皇宫一步,非说嫌宫里规矩多待不管,今天竟然主动来了。   叶蝉便赶忙着人准备了一番,听闻一行人进了宫时,就亲自迎到了长秋宫外。结果她抬眼一看,来的只有元显、繁歌和奶奶,不禁一愣:“爷爷呢?”   “唉,我都懒得说他!”谢周氏面露愠色,摇着头道,“本来说好了一道来,都要出门了,邻居找他下棋。他还说什么下一刻就完,能下完就怪了,我懒得等他!”   叶蝉乐不可支,边笑边将谢周氏请进了殿。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几个孩子也陆续到了。最先进来的是元晨,谢周氏看见他时好生反应了一下,接着便笑:“元晨都这么高啦?”   元晨反应很快,一本正经道:“奶奶您认错了,我是元昕!”   叶蝉憋住了没笑,但是元昕刚好进来,伸手就在他脑门上一拍,“你是元昕,那我是谁?”   “……”元晨捂着脑门瞪他,跟元昕一道进来的元明笑说:“你要装也装元晖啊!”   “我跟元晖长得又不像!”元晨理直气壮。   这说起来还是件挺新奇的事。元晖元晨是双生兄弟,却长得不像,而且越长大越不像,相比之下倒是元昕和元晨的眉眼更接近,叶蝉觉得再过几年元晨也脱去稚气,兄弟俩就更该分不清了。   然后几个孩子一道向谢周氏见了礼,谢周氏负着气又跟他们说了一遍太爷爷的不厚道,等到谢迟来后还说了第三遍,不过这次加了点新内容:“其实他回回跟邻居下棋,最后都不高兴,他下不过人家,从前都靠悔棋赢那么两盘。你登基之后他不好意思悔棋了,怕对你不好。”   谢迟扑哧一笑,跟谢周氏说:“那您回头让爷爷进宫来,跟太上皇下棋。太上皇每次跟我下棋也都悔棋,他们俩正合……”   “我什么时候悔棋了?”——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谢迟的话还没说完,太上皇冷着张脸进来了。   “皇爷爷。”孩子们摒着笑见礼,太上皇牵着妙妙的手进来,朝谢周氏颔了颔首:“老夫人。”又跟妙妙说,“这是你太奶奶,你见过没有?”   “见过,我出宫去找宜姐姐的时候,常去看太爷爷太奶奶的!”妙妙说着就径自爬到谢周氏膝头坐去了。谢周氏手里正好刚剥完个橘子,顺手就喂起了她。   太上皇又看向了谢迟:“我悔过棋?”   “……”谢迟倔强地别开了目光,心说您自己心里清楚。   “哼。”太上皇不理他了,扭头看向元显和繁歌,“听说你们进宫了,就来看看你们。”   元显和繁歌便又上前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太上皇扶了他们起来,道:“你们太爷爷太奶奶年纪大了,来日出宫开了府,要常去陪陪他们,也常进宫来看看我。”   “孙儿知道。”元显笑道,“礼部让孙儿挑地方建王府的时候,孙儿专门挑了一处离敏郡王府近的地方,就是为了回去方便。”   “不错。”太上皇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却又叹了一声,“就是离皇宫还是远了点。”   那处府邸,是谢迟封勤敏侯时迁的。当时他觉得广恩伯府位置太偏,叫礼部给谢迟挑几处地方好些的,最后就选了这一处,后来加封敏郡王时也没再改地方,只扩建了府邸。   现下看来,这处府邸虽然比广恩伯府所在的地方要好很多,但离皇宫也不算太近,跟许多亲王府比都还差些。   太上皇觉得元显住到那附近,以后若要时常进宫难免会太辛苦,元显倒不在意:“没事,孙儿还年轻。再说,住在那边,也跟三弟有个照应。”   把元明继回那一脉承袭爵位的事已经基本定下了。谢迟打算让他成婚后先承敏郡王一爵,之后再单下一道旨加封成敏亲王。至于扩修府邸的事,他跟元明商量了一下,元明的意思是看太爷爷太奶奶到时的意思。他们若不嫌累,就先一家子都迁到明德园,方便洛安的府邸大修;若他们不太想折腾,那就先不修了,反正不修也没人敢说他这亲王名不副实。   “再说,那是儿臣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大修反倒更亲切。”当时元明这样说。   母后从前住的正院,可以给他将来的王妃住。他还记得儿时的很多事,记得那时盛夏也好严冬也罢,父皇总会在忙完之后回到正院时陪母后,母后一直都很幸福。   他现下虽然还不知自己将来的王妃是谁,但他希望她也能和母后一样,永远都高高兴兴的。   在听说大哥要挨着三弟住之后,元晋也把府邸挑在了那一带,元晖元晨一时还不急着谈婚论嫁封王,于是元昕心里有点苦。   他以后得住东宫。   东宫对他来说倒是也不陌生,早在父皇当太子时,他就住过东宫了。可是认真论起来,他当然还是更喜欢宫外,宫外的天地更广阔。   不过这事没得商量。本朝没有太子在外开府的,他去破这个例也不太好。   这天,一家子从清晨一直聚到了晌午。晌午时长秋宫里设了好大一桌家宴,太爷爷竟及时赶来了,没把这顿饭错过去。   下午,元显又去向容萱问了安。容萱如常埋在稿子里,但听说他来,还是暂且把事情都放下了。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容萱笑看着他,“以后好好过日子。你要是待繁歌不好,她可不怕自己住出去单独过。”   听到这话,元显的头一个想法自是“我知道,母后都为她安排好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顿时满目诧异地看向了夏繁歌。   “……”繁歌低着头摸了会儿裙上的绣纹,轻轻一咳,“下一笔稿费什么时候结?”   “下个月吧。这本卖得不错,加印了,回头一起结给你。”容萱淡定道。   “……?”元显懵然望着夏繁歌,“你你你……你笔名是什么?”   夏繁歌斜眼一觑他:“我才不告诉你。”   夕阳西斜时,谢迟拉着叶蝉到太液池上喝茶吃点心去了。他也是难得能借着孩子大婚完整地歇上一天,不禁发自肺腑地觉得不上朝的日子可真痛快……   于是叶蝉一边自己吃点心酥一边抹酥皮喂鱼时,就听到他在旁边念叨:“元昕今年十五……成婚封太子时二十,行吧,咱等到他二十五,最多三十。”   “?”叶蝉怔怔,“你算什么呢?”   “等他立住了,我也禅位,咱俩好好歇歇。”   叶蝉好悬没被一口酥皮呛死,谢迟赶忙来给她拍背帮她顺气,她终于缓过来后,依旧满眼诧异:“你当真的?!”   “那当然是当真的。我相信这孩子会有出息,让他早点当皇帝没什么不好。”他理直气壮。   “……”叶蝉蒙得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迟伸手搂了搂她,“你就别操心了,我必定会等他准备好了再走这一步。”   他说着喂了她一块点心,不是酥皮的,是细腻软糯的牛乳糕:“我当年说要给你挣个诰命,你记得把?”   “记得啊。”叶蝉点点头。   “当时我想得可不是功成名就之后还要日复一日的忙,是想好好过日子。当然了,一国之君的担子不能随便甩开,但我想,我培养好储君后让自己歇一歇,也不过分吧?”   说完他又一叹:“哎……这么一想,还有十年十五年,就觉得好漫长啊。”   现在他三十六,叶蝉三十三,十年后就是四十六和四十三了。   谢迟有点伤感,觉得岁月过得太快,不经意间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   他于是倚在花船的漆柱上出了会儿神,叶蝉瞅了瞅他,他也没注意,她便站起身绕到了他身后。   然后她一把搂住了他。   谢迟笑了一声,她问:“之前的二十年,你觉得长吗?”   “不长,我觉得太快了。”他抬手捏她靠在他肩头的脸,“一眨眼就有了七个孩子,不知不觉就从广恩伯府走进了紫宸殿。”   “那就是了嘛。”她道。   ……也对!   既然先前都是这样一眨眼就过来了,之后怎么会就突然漫长了呢?他有她、有孩子们,还有一帮好兄弟,日子势必只会嫌短,不会嫌长。   他相信这些年他们还是都会好好的。他和她要一起好好培养孩子们、培养储君,好好给儿子们选妻、给妙妙挑夫婿。   当然了,他们也要好好的孝敬几位老人。虽然不论是爷爷奶奶还是父皇,大概都不会和他们一起再走十年十五年那么久了,但他们终究还可以尽力保证,他们的余生都是快乐的。   谢迟不禁有了笑意,然后忽地听到叶蝉扑哧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怎么了?”他问。   叶蝉转身坐到了他膝上:“你知道我对咱刚成婚那会儿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么?”   “……是什么?”谢迟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   她果然就此微眯起了眼眸,用一种“我很记仇”的神色一字一顿道:“是当初我一去找你,你就说我,‘你烦不烦啊’。说了好久,直到奶奶揍你!”   “……”谢迟面红耳赤,低头憋了会儿,含糊道,“我错了,我那会儿不是……不是为家里着急吗!”   之后的二十年,他都再也没跟她说过那句话。   他每天都把她搂在怀里入睡,每天都亲一亲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谢谢大家陪谢迟和叶蝉走过了二十年!   明天开始写番外   目前打算写的番外有:妙妙选夫风波、元晰的阴间日常(……)、元昕的帝王试炼路   =====   以及,新文《御前美人》计划周六或周日开,最迟下周之内   大家可以,放心地,开始,戳收藏了   《御前美人》   app的小天使只能返回文案页面进入作者专栏进行收藏啦~   【文案】   苏吟原本是太子的药引,   即将被弃之不用时,被太子沈玄宁本尊救回了东宫。   沈玄宁看她一胳膊取血留下的伤,   觉得她太惨了,天天嘘寒问暖。   结果问着问着,他就习惯了。   直至登了基、君临天下,对她的态度也没改。   偏生苏吟还越长越美,于是阖宫都斜眼看她,说她蛊惑君心。   苏吟很委屈,她觉得明明是“君心”在蛊惑她。   沈玄宁也很委屈,他想她要是肯蛊惑他,他愿意当个昏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