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楼改作业》 作者:时绿 文案: 伴驾时不幸殒命,醒来后身在六十年前。 好处是不必再装男人,坏处是成了青楼花娘。 千人枕万人骑?女子柔弱备受欺凌?不存在的。 刘拂:我曾金榜折桂,是天子钦点的状元郎。 刘拂: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五十年,押题神准童叟无欺。公子,要上课吗? 本文又名《男装大佬青楼奋斗史》 女主属性:稳操胜券伪圣母,苏天苏地感情渣 1v1,甜爽架空文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主角:刘拂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失策   当醒来后感受到背后冰凉的地面,刘拂就知道她玩脱了。   她枕着冰凉的地面,心想世上再不会有她这么倒霉的人了。   侯府没有继承人,打从出生起她就被迫顶上。女扮男装不是她乐意的,入宫伴读不是她提议的,陪王伴驾不是她主动的,到头来吃苦受罪担惊受怕的反倒都是她。   老爷子是计划的好,临了要跟圣上求个情。按套路哭诉忠信侯府数代单传的悲惨史,将圣上说得泪眼汪汪气氛正好,谁成想才指着自己说了个“他是女”就一口气上不来,自此驾鹤西去。   以至于她才丁忧半年就被圣上夺情,还不敢不回去。   毕竟身份早晚要坦白,坦白前万不敢得罪掌握生杀大权的顶头上司。   若不是圣上在宫宴上乱点鸳鸯谱,死活要当场在同席的大臣们府上给她挑个忠信侯夫人,她也不会在刺客冲出来时拼了老命去搏救驾之功。   她刘拂天生的姻缘无着,再不能祸祸别家的好姑娘。   平生第一次打无准备的仗,前半段十分顺利,后半段跟她家老爷子一样掉了链子——给自己求情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耐不住疼厥过去了。   刘拂呲了呲牙,心知被绑的死死的,定是女儿身已经暴露了。   当胸一剑是白受了,真是倒霉催的。   刘拂偏头蹭蹭地面,想将遮挡视线的黑布蹭掉,看看现在是身处天牢还是诏狱,以便弄清圣上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吓她。   粗粝的地面磨得脸颊生疼,刘拂斜躺下去,放弃了挣扎。   她其实不怎么紧张。这里空气清新,没有丁点血腥味,圣上十之八.九是在耍她。   刘拂转转被捆在身后的手腕,咬着嘴中的软布,只当咬着看好戏的同僚的肉。   生死关头居然见死不救,真是白瞎了十几年的交情。   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刘拂一边兴致勃勃地磨牙,一边摆出惊恐不安的神情。   态度到位,才能让圣上早些消气,她也能少吃些皮肉苦。   不过这味儿……不太对啊?刘拂蹙眉,深吸口气。   “唔啾!”因被塞着嘴,突如其来的喷嚏打的又闷又哑。   随着开锁声响起,门外的香气愈发浓郁,刘拂的鼻子也愈发的痒。   熏衣的香料虽各有不同,但都有怡神静心之效,绝不会如此颓靡浓艳。   来者绝不会是圣上与她的同僚。   刘拂又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承认事态再次脱离了她的预想。   如此艳香,只有风尘女子才会用。且这女子,平日赚得的皮肉钱恐怕不多。   她跟随圣上二十六年,对他的性子知之甚详,深知即便是自己的女儿身暴露,圣上也绝不会为了撒火,就如此欺辱多年旧臣。   刘拂眉心微蹙,心知是起了大变故。   听到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她双臂暗暗使力,才挣了一挣,就累得气喘吁吁。来不及想自己的身体为何虚弱至此,立刻蜷起身体护住心肺等重要部位,避免未知的伤害。   木门吱扭扭地开启,浓香扑鼻的瞬间,刘拂突然意识到,她胸前的伤处竟丝毫不痛。   刘拂挡在黑布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可是贯透胸肺的一剑!不修养个把月绝好不了!   只要她还未被罢黜,就仍是大延的正二品大员,不论如何,圣上都不会置她生死于不顾。   就算九门提督与她有旧怨,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前途与她置气。   压下繁乱的思绪,刘拂屏息凝神,等待着时机。   黑布被摘下,明亮的光晃到眼前,哪怕她早已闭眼,眼前仍被晃得花白一片。   “哟,不再要死要活的了?”   刘拂睁开刺痛的眼睛,看向来人。   那女子烟行媚视,打扮的很是过时,吐字是江南特有的绵软。   确实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而这一脸讥笑的花娘眼中,映着个葛衣麻衫面黄肌瘦的小小身影。   柴房中,只有她们二人。   “唔!”刘拂所有的话,都被口中软布堵了回来。   她宁愿直面圣上的雷霆震怒,也不愿自己的猜测成真——京中谁人不知,她刘平明刘少师因年过三十仍不愿娶妻,已交了整整三年的“不婚税”。   三十三岁的成年人,一夕变成个小孩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被捆住的手脚冰冷僵痛,既非黄粱一梦,那是夺舍还魂,还是返老还童?   刘拂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腔子里那颗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说要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可子没说过,当神怪乱了自己的命运时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   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刘拂强撑起虚弱的身体跪坐起来,仔细观察着眼前花枝招展的妓子。   显而易见的是,她对她没有丁点好感。   走马过街头满楼红袖招的刘少师,居然会收到妓子嫉恨鄙夷的目光……若让被她抢尽风头的同僚们知晓,估计他们会大笑三天。   只是不知,是否还有重见之日,重见时又是否还能共笑一场。   事已至此,刘拂苦笑一声后,便将烦恼与心酸全部抛之脑后。   她从不会怨天尤人。   看见她嘴角的苦笑,女子嗤笑一声,弯腰用指尖抬起刘拂的下巴,不屑道:“怎么?不寻死觅活的了?”   不知前情的刘拂摆出颌首低眉的乖顺姿态,垂下眼帘任由女子的长甲在脸上划动。   刘拂四肢放松,柔顺地贴合在身后,仅有被捆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连指节都绷得发白。   这样的做低伏小,是她幼年进宫伴读时的常态。可就算是在当年,胆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周默存,也从未如此明着欺辱人。   毕竟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要脸面,所以宦海拼杀中所有的阴谋阳谋,都罩着仁义礼智信的外衣。   大丈夫能屈能伸,保住小命设法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刘拂目光微沉,露出些怯懦模样。因被死死钳住下巴,只能抬着头呜咽出声。   她的示弱,让女子十分开怀。   “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女子脸上妒色一闪而过,“别说你娇杏姐姐不疼人,有些话不跟你说明白,日后你吃了大苦头更要怨我”   冷眼打量,见刘拂果真气虚无力,娇杏才飞快地将她口中软布取出。想起刚拉她回来时,要死要活张牙舞爪的模样,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气。   果真,又渴又饿又冷又黑的关上三四天,什么三贞九烈就都忘了。   耕读之家的姑娘?呵!   娇杏厉声道:“且记着,打从你进了这个门子,就再不是什么秀才公的女儿。咱们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把你那套清高矜持统统给我收起来!”   秀才公的女儿?   刘氏乃百年豪族,她早亡的父亲刘齐光十七岁便金榜题名,乃是大延少有的少年英才,那卖女入青楼的腐儒,没一处配做她爹。   印证了心中猜测,刘拂丝毫不觉得高兴。她瞳孔微缩,面无表情地望向娇杏。   “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春妈妈竟也有走眼的时……”   志得意满的娇杏迎上刘拂沉静的目光,莫名觉得浑身都冰冷僵硬起来。她咽下未尽的话,下意识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上木门,才醒过神来。   “死丫头,敢在老娘面前拿乔!”娇杏自觉丢了脸面,想也不想便抬手挥了过去。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没得资格赏她巴掌。   刘拂跪坐于地,冷眼觑着捧手痛呼的娇杏。   娇嫩的手掌打在柴禾堆上,自然是疼的。   自打从娇杏口中听到“春妈妈”三个字后,刘拂便知鸨母另有其人,对上娇杏再无顾忌。她阴差阳错恢复了女儿身,就算脸皮不如早前好看,也是要好好珍惜的。   花楼中“前辈”教训“后辈”是常有的事,可她重活一世心无顾虑,很是不必忍气吞声。   娇杏痛得怒火上蹿,红着眼向刘拂扑了过去。   刘拂功夫一般,但也用心学过,即便苦练的基本功不再,该有的灵巧还是有的。她躲得开第一次,就躲得开后面的。   不消一刻功夫,娇杏就已鬓发微乱,气喘吁吁。   “哟,开堂会呢?这么热闹。”   带着江淮口音的官话被说得缠绵婉转,从半开的门外悠悠传来。   一道人影步入刘拂的余光中。   徐娘半老,酥胸半露,一开口就绵绵多情,让人听了耳根发热。   要是没猜错,她便是娇杏口中的“春妈妈”了。   看着倒是个好想与的,只是能坐得稳鸨母之位的,怎可能是简单人。   按那花娘的说法,如今她已身在贱籍,就算逃离这里也无路引户籍,别说重回高位,就连安然度日都不可能。   娼妓之流不可自赎自身,若想没有后顾之忧,还是要想方设法按着规矩回复良籍。   即便上辈子姻缘早断,她也不想在这糟心的地方睡男人。   她既清清白白进来,就要清清白白出去。   刘拂当机立断,止住闪躲的动作,任由收力不住的娇杏将自己撞倒,磕向身后的柴堆。   变故来得太快,在场三人除了刘拂,全都惊了一跳。   刘拂感到额角一热,刺啦啦地疼了起来,然后就心安理得的闭眼倒地,再不吭一声。   在刘拂的刻意控制下,伤情很是严重,从伤口流出的血水,染湿了她的眼角发际,看着就让人心酸。   无视娇杏的痛呼,春海棠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少女的伤势。   当小心翼翼拨开她粘满血迹的发丝后,春海棠担忧的目光中生出三分玩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女主阿拂,伪圣母真腹黑,不喜勿入好聚好散   文下诗词曲赋还有俗语全为引用,为保证阅读感受,不再做声明 第2章 碧烟   春海棠看得分明,那伤口看起来凶险,一时三刻也要不得性命。   阳光透过半开的木门,细密密地洒在刘拂身上。   无视娇杏的伤情与慌乱的辩解,春海棠倚门打着扇子,垂眸细看地上豆芽菜似的干瘪丫头。   半大的女孩儿因着瘦小,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小些。可不论是枯黄的头发还是憔悴的神情,都挡不住姣好的五官,用心养上一段日子,拉出去足以惊艳整个金陵。   最重要的是,她不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   秦淮河畔共有一百三十三家勾栏院,要想在数不尽的美色中闯出点名堂,仅靠一个木头美人绝不可能。   若是不长偏,或可一期。   注意到少女颤也不颤的长睫,春海棠早前因她寻死觅活而产生的失望已荡然无存。   娇杏心中微乱,捂着同样撞伤的额头,泪眼朦胧地举着红肿的手娇声呻吟:“妈妈,妈妈你要为我做主!”   春海棠隔着绣帕攥住娇杏的腕子,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起春海棠早前的话,娇杏浑身一颤,只得咬牙硬着头皮回答,“不是妈妈您说的,这批新进楼子的姑娘,都交由我来操持么……”   想起自己跟了春海棠五六年,又想起妈妈嬉笑随性的脾气,娇杏的胆怯就去了七分,很快镇定下来。   偷瞄一眼倒地的少女,娇杏恨极了她故作柔弱的模样。   她深知春海棠最爱娇柔的女孩儿,忙哭诉道:“妈妈您看,这丫头泼辣得狠,若不磨平了性子,早晚要给楼中惹事!”   亲耳听到对方颠倒是非,正在装晕的刘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止。她趁着门口的两人没察觉,抬起被反捆着的手,搭上身后细脆的柴禾。   士可杀不可辱,妓.院调.教女子的手段,刘拂不是没听说过。若那鸨母偏听偏信,她就只能咬牙挣上一挣,说不得还能拼死搏出个海阔天空。   刘拂心念电转,所有念头不过一瞬之间。一息之后,那春妈妈的声音就飘入她的耳中。   “你想怎样?”   刘拂搭着柴禾的手指紧了又紧。   娇杏咬牙狞笑,从头上拔下簪子:“我们俩伤处相抵,她伤了我的手,自要她偿回来!”   刘拂依旧阖着眼,动也不动。   当她察觉到娇杏靠近,蓄势待发准备暴起伤人时,那妓子却被鸨母拦了下来。   “一只手换一只手?你这话本也没错。”春海棠收回扇子,哂笑道,“但她的手能提笔写字,你的能做什么?给老爷公子拤弄消遣?”   软绵绵的咬字,几乎媚进人心里。   拤……拤弄?   当刘拂反应过来她话中意思时,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春海棠浑然不觉,冲着娇杏挑眉,轻笑道:“我只记得自己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儿。你是先来的这间?还是已去过那间?”   相邻的两间屋中,关着春海棠此次买回来的最满意的两个姑娘。   她是让娇杏训导新来的丫头不假,但也特意吩咐过楼中上下,不许涉足这两间柴房,以免吓到她的心肝。   话音刚落地,娇杏已彻底慌乱起来:“妈妈……”   春海棠嫌弃地看着她头上伤处:“还不去寻大夫过来?”   “奴这就去!”   明明是再柔和不过的语调,却把娇杏吓的不清。   望着娇杏小跑着离开的背影,春海棠摇头讽笑。她看着地上昏迷的少女,半是担忧半是好笑的恐吓道:“你要再装样,说不得真有流血流死的时候。”   见装晕被人看破,刘拂也不慌乱。或许说她其实从未想过,能完全骗过这鸨母。   她自幼被充作男儿养大,唱念做打演的一手好戏,阴谋阳谋也信手拈来,但女人间的后宅构陷手段,实在不怎么熟稔。   刘拂乖顺睁眼,正对上春海棠含笑的眸子。   心知自己只要不再闹腾,暂时就不会遭难,刘拂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刚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此时面对面对上,才看清这鸨母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   不论如何,对方都为她做足了脸面。   刘拂偷偷松开手中的柴禾,强使力坐起身来。   额角的伤处一抽一抽地疼着,脑袋也有些晕晕沉沉的,让她脸上的委屈迷茫更加真实。   她抬起因失血愈发惨白的面庞,露出又羞又怕又忐忑的眸子,轻声道:“让姐姐笑话了。”   “倒是嘴甜。”春海棠用帕子挡着嘴,视线扫过刘拂无法助力的手臂,笑得极暧昧,“小丫头腰力不错嘛,有天赋。”   刘拂脸上硬生生憋出一丝血色。   天赋个大头鬼哦?   ***   大夫来前,已有两个壮实的仆妇闻讯赶来,将刘拂抬去早就布置好的屋中,又将她洗刷干净,换上细绵缝制的新衣。   当春海棠处理完琐事再来时,刘拂额上的伤已上过药了。   她正披散着仍带水汽的头发,穿着中衣斜倚在床头,皱眉看着手中的汤药。   一张小脸惨白,毫无血色,几乎与缠在脑袋上的白布同色。捧着药碗的手指细长,在洗去脏污后显出莹白如玉的肌肤,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想牵上一牵。   春海棠也确实上前牵了。一手牵着刘拂的手,一手拿过她手中的药碗,亲手喂她喝药。   “我的心肝儿,良药苦口,你可不能不喝。”   刘拂打了个冷颤,避无可避,只得捏着鼻子一口饮尽。   见她听话,春海棠笑得更加开怀:“真是乖巧许多,可是被娇杏吓着了?你放心,她再不敢捉弄你。”   其实就少女使计磕坏脑袋这件事,春海棠不是不生气的。   但只要被她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拉起刘拂垂落在胸前的枯黄发丝,春海棠皱眉道:“你那娘老子,也真是瞎了眼,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能被他们养成这样。”   若不是她慧眼识玉,绝挑不出这么个埋在土堆里的美人胚子。   刘拂只能苦笑以对。   方才洗漱时,她已从仆妇口中,将自己的身世套了个大概。   她,刘小兰,豆蔻年华十三岁,为了给重病的老父买药,被狠心的后妈作价五两,卖给了饶翠楼的鸨母春海棠。   如果说自己的无奈是时势造成的,那刘小兰就是生而不幸。   小丫头也是烈性,人小体弱先是被继母饿了几顿,又不愿吃青楼的饭菜,生生将自己饿死了。   这才有了她刘平明的重活一世。   “从那日后生恩已还,他们再不是我父母了。”刘拂眼眶通红,狠狠抹了把脸,哑声道,“还要多谢海棠姐救我。”   谢得真情实感,不带一丝虚假。   刘小兰的继母心肠狠辣,若非春海棠愿意花三个端正丫头的高价买她,此时刘拂怕是醒在去西北大营的路上。   虽都是皮肉生意,民妓也比军妓好上许多。那才是真正的暗无天日,日日麻木地接客,毕生所求仅剩一个“死”字。   起码现在,她还能想到办法干干净净地脱身苦海,而不是一头撞死早死早超生。   饶翠楼生意萧条,日进仅有几两银子,上上下下又要买花又要吃喝,刨去打点孝敬的钱,只能勉强维持。春海棠肯花五两银子在自己身上,堪称菩萨般的心肠。   就仆妇所说,春海棠的另一个心肝,卖价仅是自己的一半。   刘拂再次道谢:“姐姐的恩情,我会牢记心中。”   “这是咱们的缘分。”春海棠完全没放在心上,娇笑道,“小丫头,你既跟了姐姐,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见她不以为意,刘拂看着自己细瘦的胳膊腿,抿唇一笑,不再拘泥于此。   得人恩果千年记,自家记在心中就够了。   必有一日,虎归山林。   “姐姐说的是,这是咱们的缘分。”刘拂反握住春海棠的手,笑得极甜。   春海棠看着刘拂含笑的小脸,脑中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正色道:“你既看开了,就不要再惦念过去。小兰这名字不好,待姐姐给你改个更加富贵的……菡萏?芙蕖?”   个个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刘拂装出犹豫的样子,哑声道:“姐姐觉得‘碧烟’二字可好?”   “你竟识文断字?听着就和我们这些花儿草儿的名字不同。”   春海棠才感叹了一句,就已想到缘由。   秀才公的女儿被后娘亲手卖进勾栏院,便是她见多了卖儿鬻女的惨况,也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心酸过之后,春海棠想起如今名声衰败、生意不振的饶翠楼,眼中光芒更盛。   她怕刘拂伤心,忙啧啧有声地夸道:“难怪我见着你,就觉得有股子书香文墨气。”   被抢答的刘拂,只需要露出强忍难过的坚强微笑。   掬一把辛酸泪,春海棠拍拍刘拂的手:“待姐姐找人测算一下,若合你八字,日后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刘小兰,只有咱们饶翠楼的碧烟姑娘了!”   宦海沉浮十数年,察言观色可谓是基本功。注意到春海棠欣喜的目光,刘拂才彻底放松下来。   想来春海棠已能隐约意识到,她的好处了。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刘拂轻叹口气,想起上辈子祖父为她取字“云浮”,就是为了告诫她要动心忍性,遇事不可鲁莽,以免暴露了女子身份。   现如今,她再也不必为此担忧了。   不能卖身,卖艺也是可行的。一个淸倌儿给花楼带来的银子,说不得要比十个花魁娘子还多。   刘拂扯起唇角笑了笑,并不怕春海棠嫌她无用。   即便是做男人生意的妓子,恐怕也比不过她对男人的了解。 第3章 推翻   刘拂的身体其实比看上去更虚弱些。   当她提起的那股劲松懈后,连着烧了七八日,再睁眼,昏迷前刚开的杏花都已落了。   按着老大夫的话,这身体先天不足,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弱,小时候也没受过什么精心照料,再加上受伤前饿了三天,不小心走了背运,就此一命呜呼也是有可能的。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真正的刘小兰在数日之前,就已魂归极乐。   刘拂为早逝的少女一叹,对着来探望的春海棠恳求道:“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虽得新生,但也不能忘了生恩……”   见她神情哀切,春海棠微愣后,怒气滔天地打断她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的!”   春海棠的怒火来得太突如其然,刘拂眸光一闪,心知有异。   她也不追问,只在春海棠拂袖而去前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道:“姐姐误会我了。”   “我是想着,找姐姐借点银子,给亡人点盏长明灯。”   低垂的长睫挡住水润的杏眼,她紧抿着唇,可怜兮兮地紧拉着春海棠不放。   春海棠叹了口气,回身坐下:“要多少?”   想来她是误会自己要给亡母祝祷了。本意是给刘小兰祈福的刘拂并没有辩驳。   “一、一两银子吧?”   看着春海棠满是惊异的眸子,刘拂默默咽回了那句“一百两”。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曾经坐拥万贯家私,纸面年俸就有三百八十两的刘平明刘少师,再世为人才发现银钱是如此重要。   “我已是姐姐的人了,姐姐还怕我逃了不成?”   被刘拂亮若星辰的眸子注视着,春海棠莫名觉得脸上一热,咬牙应承下来:“定山寺的菩萨最灵,主持人极好,对咱们这些风尘女也一视同仁……待下月初一上香,姐姐亲自去帮你办。”   刘拂闻言微愣,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喃喃道:“定山寺?定山寺?”   见她小脸惨白,春海棠也顾不得心疼银子,忙安慰道:“就是狮子峰下那间,你放心就是。”   被春海棠揽在怀中搓揉的刘拂苦笑无言,她哪里是担心这个!   定山寺乃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在本朝依旧香火鼎盛,不输鸡鸣、栖霞二寺。   可唯一的问题是,在圣上登基的第十二个年头,定山寺就被一场山洪冲毁了,直到自己救驾前仍在复建……   所以她如今,到底身处何时?   而下一刻,刘拂就已知晓今夕是何夕。   春海棠为了岔开话题,福灵心至般将答案递到了刘拂手上:“心肝,你取的名字果真不错,与你的八字是大大的相合!”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你看看上面批的,‘厚德载物安享尊荣,财官双美功成名就’,啧啧啧,姐姐找人测了海多的命数,再没见过如此好的了!”   刘拂接过红纸,才看了一眼,设鸿门宴坑陷权相周默存替圣上夺权时,尚能稳稳托住茶盏一颤不颤的手,此时抖得如筛糠一般。   脑子里乱糟糟的刘拂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惜没什么成效。   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古人欺她!   刘拂垂下眼帘,沉默地看着纸上的字。除了春海棠背出的那一行外,另一行写着‘建平三十九年、庚辰年二月初二辰时三刻生人’,春龙节落草,确实是绝好的命格。   今日是建平五十二年二月十八,此时别说是她刘平明,就连她祖父忠信侯刘昌,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她竟是回到了六十年前!   “我的心肝儿,还头疼?”   刘拂回神,摇头苦笑:“劳姐姐担心了,没有的事。”   巧言哄走了春海棠,刘拂强撑起身体坐在简陋的书桌前,以指为笔蘸水快速地写着。   之前所有的计划,都在上一刻被推翻。   即便无法接受自己魂游六十年前这件事,刘拂也得承认,在已知后事发展的前提下,她未来要走的路将会平顺许多。   若说之前她想以一个妓子的身份平步青云,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如今,这份痴梦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   除了圣上与祖父,再没人知道刘少师有过目不忘的神技。   她当年金榜折桂,受封翰林院庶吉士,因着在文坛中颇有些名望,第二年就被圣上提去修书,看遍百年来各色史料,对建平五十二年及之后的各地事宜,可谓烂熟于胸。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风尘花柳销金窟毕竟不是久居之地。她需要好好谋划,在全须全尾脱身的同时,既要帮扶春海棠,又要挣出一份家业或名声。   不消片刻,刘拂已从记忆中翻出不少可用的东西。   新的计划,在一念之间成型。   人有底气之后,心情自然大好;心情好了,吃吃喝喝也放得开胃口。不消十天功夫,刘拂就将自己从面黄肌瘦,直吃到粉面含光。   更因她左邻右舍都是同期买进来的姑娘,哭哭啼啼与笑容满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莫说楼中的妓子龟.公,就连春海棠都被吓住了。   在秦淮河畔呆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谁家姑娘,进了楼子反倒欢欣非常的。   该不会是个傻的?   ***   自身体不那么虚弱后,刘拂花了整整一日时间,将饶翠楼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同时摸清了春海棠的为人处世性情喜好。   各种传闻都向刘拂证明,她并没有看走眼。   那个女人,骨子里就藏着温柔。   不然仅凭着楼中姑娘的姿色,只要她能硬得起心肠,就一定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可实际上,饶翠楼的姑娘只在楼中陪客,便是出门陪酒也绝不过夜。   至于堂会一类任由爷们儿耍弄的邀约,不论来请的是哪家,都会被春海棠寻个由头推拒。   因着这个缘故,当年颇有艳名的饶翠楼,才会在她接手后渐渐败落。   哪怕首饰衣裳都不如旁人,春海棠手下的姑娘,大多都真心爱戴着她们的鸨母。   毕竟与那个为了救夫,含泪欲将继女卖进军营的后娘相比,春海棠隐藏在娇媚下的慈心才是真的。   身在泥沼中的女人个个可怜,但人既然活着,哪怕前程渺茫,也还是要拼了命地活下去。   饶翠楼无力养闲人,被买来的姑娘注定要走上前人的老路。   哪怕亏名损实,春海棠也没逼着她们这批年幼的提前接客。不拘恫吓还是安抚,新来的姑娘们在这十数日里全部安生下来,琴棋书画行走坐卧之类的课程也逐渐开始。   而颠鸾倒凤之类的技巧,则要等来年她们再大些才教。   因着刘拂还在养伤,并没一起去上课。因此她能接触到的小姐妹,除了昏睡时搬到隔壁的另一个“心肝儿”,再没有第二个。   与“心肝儿”相熟,还是因为她有一天突然敲响了自家房门。   文静秀气的小姑娘紧抿着樱唇,满脸忐忑的站在门口:“碧烟,妈妈说……我可以来找你。”   刘拂虽不明所以,却也点头将人让了进来。   “是有什么事?”   小姑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双手递给刘拂。   粗糙拉手,枯黄沁墨。   刘拂不必细看,仅接过时双指一搓,就知这是最低等的竹纸。   可是时下纸笔金贵,农耕之家若想供出个读书人,常要合举家之力。   按着建平五十二年的金陵物价,这般劣纸最少也要四、五十文钱一刀。春海棠舍得买来给姑娘们练字,可见是花了大价钱的。   而她桌上的赤亭毛边纸,一刀则要四、五百个大子儿。   往日不屑入目的东西,此时已成了金贵物件。   得知自己懂文墨的事已在春海棠那记上了号,刘拂面上不漏分毫,边笑着请小姑娘坐下,边打开整齐叠好的纸张。   在她余光之中,春海棠的心肝凤眼睁得溜圆,写满了担忧。   倒是个爱学的孩子。这份认真,已值得人动容。   暗叹一声可惜,刘拂的动作带上三分谨慎,见小姑娘因紧张绷着小脸,不免生了逗弄的心思。   隔着桌子,刘拂前倾身体,笑道:“心肝儿,这纸上写的什么?”   小姑娘涨红了脸,嚅嗫道:“是我的名字……妈妈说让你看看,取个什么艺名好。”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斗大的字,即便写的不好,但一笔一划都很是用心。   王月娇,想是她的名字。   嗯?   刘拂突然想起,曾在故纸堆中看到的秦淮名妓,一个难得脱出风尘还得善终的女子。   饶翠楼,望日骄,原来确有其人,而非白日做梦的穷书生虚拟杜撰。   她突然心安,连自己都不知道曾存在过的迷茫无措,彻底消失不见。   软下声音,轻声问道:“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不停点头的少女只知她莫名欢喜,却不知对面的人给予了自己多大的祝福。   刘拂嘴角含笑,拉着少女的手将人牵到身边。   随意地推开书案上满是墨迹的纸张,抽出一张干净的赤亭纸,饱蘸浓墨,挥毫而书。   “你看,这是你的新名字。”刘拂从后面握住少女的手,“我来教你写。”   “这字真好看……”   望日骄愣愣看着,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上未干的字。   少女睁大了眼睛。她不懂什么书法,今日更是第一次习字,却也能看出眼前的字要比堂上师父的好上不知多少。   刘拂抓住她的手腕,看着沾满墨水的指尖,摇头失笑:“可千万别摸脸,不然就变成花猫了。”   待松开手后,去一旁水盆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手。   望日骄擦着擦着,似是想起什么般,突然红了眼眶:“碧烟,你别怕,以后有我、有妈妈在,再没人敢欺负你的。”   在望日骄眼中,读书习字是一件极神圣的事。对沦落风尘的秀才之女,自然也充满了怜惜。   看着她恬淡平和的侧脸,望日骄心中又是暖涨又是酸痛。   自进楼中,虽有妈妈用心对她,但再也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关怀了。   眨去眼中水光,心中暗下决心的望日骄垂头看向桌面,目光很快就被之前挪开的那沓竹纸吸引。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垒成厚厚一叠,看起来像是书本一般。   见望日骄一脸好奇,刘拂随口道:“养病无趣,随手录点菜谱,权当练字。”   食色,性也。   美人在旁,美食在盘,才是快意人生。   刘拂挑起嘴角,微微一笑:“莫发呆了,来习字。”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收获迷妹一枚√   ···   本文年纪不算虚岁   月份按农历算,农历二月约等于阳历三四月 第4章 梳妆   除了娇杏的冷嘲热讽外,刘拂在饶翠楼的日子称得上顺风顺水,白日里练字喝茶,晚上与望日骄闲聊玩笑。   不必五更起床读书,没有尔虞我诈在旁,无需担忧家国天下,若非身处青楼楚馆,几乎与寻常人家娇养的女孩儿没有差别。   这是刘拂自开蒙之后,再没有过的闲适生活。   直到两个月后,在牡丹花含苞待开的时节,在胡老大夫欣慰的目光下,刘拂的好日子宣告结束。   若非摸透了春海棠的脾性,按着原先的计划,这伤势本该再反复些时日的。   即便春海棠对自己的好里有九成是为了利益,但剩下的一成真心,就已足够让人动容。   更何况那一分真切,已在相处的时光里,悄无声息地加大比重。   “我的心肝儿,大夫说了,你那些沉疴旧疾,只要慢慢调养,日后也不会有碍。”   刘拂笑着拉春姐姐坐下:“就算为了姐姐,我这颗摇钱树,也会茁壮成长的。”   春海棠扇子打得的更欢:“姐姐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   千人千面,在见惯了心计的春海棠面前,最好的脸孔就是直接。   “好姑娘,你养病拉落下许多课程,可得好好赶上。”   刘拂点头应是:“姐姐放心就是,我好赖也是有些底子的。”   琴棋书画本就属君子六艺,她上辈子虽称不上大家,但不拘哪项,都有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   业精于勤荒于嬉,哪怕她在官封少师后就懒怠了这些杂项,应付青楼楚馆中的凑趣也足够了。   春海棠眸子一亮,以扇掩唇,娇笑道:“姐姐我对你冀望极高,你光赶上功课,可不够偿还我这两个月的汤药钱。”   “我那些微末技艺,哪里比得过楼中师傅。”刘拂问弦歌知雅意,却也不点破,“不过领着姐妹们共同进步,想来还是可以的。”   “已是极好的了!”春海棠抚掌大笑,“可见我那五两银子没有白花!”   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价,往日豪掷千金的刘少师摇头苦笑:“姐姐抬举我了。”   她眉眼间藏着的淡淡忧伤,让春海棠误会她想起狠心的父母。   海棠姐姐眸光一颤,干脆利落地岔开话题:“不止落下的功课,旁的事你也得早些补上。”   上下打量一遍刘拂的衣着装扮,春海棠满脸嫌弃:“便是厨下的嬷嬷,也要比你精细多了。若让旁人知道,还不得以为我苛待手下姑娘?”   春海棠对楼中姑娘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用心,早就备下了细布的衣衫、简单的首饰还有各色胭脂水粉。   与刘拂同批的姑娘大多是从贫苦人家买来的,素日里一根红头绳都能让她们惊喜数日,即便被卖入贱籍,少女爱美的天性也不曾丢失,看到那箱衣物时多多少少忘了哀伤,便是性情寡淡的望日骄也不例外。   只除了刘拂。   她日日窝在屋中,别说涂脂抹粉,就连头发也不曾精心梳理过,全是用发带在头顶草草一扎了事。再加身上青蓝色的利索短打,便是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五分,说是烧火丫头也不会有人怀疑。   春海棠看在眼里,直到今日才点明。   摇着扇子起身,海棠姐姐精心勾画过的眉尾微挑,向着刘拂抛了个媚眼。   “若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打扮……哼!”   意犹未尽的话,最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慢走。”   望着摇曳而去的风.骚背影,刘拂收起嘴边的笑意,抬头看向房顶,轻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明日,怕是不好过关。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刘拂就已醒来。   她利索地起身洗漱,一脸纠结地穿上昨晚挑选出的藕荷耦合色襦裙,缓步移至妆龛前坐好。   铜镜不甚清晰,只能大致照出镜中人的容颜——这还是夺舍以来,她头遭看到自己的脸。   明明是十三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带着一丝抹不去的病弱。   整整两个月的修养,日日好汤好菜的喂养,就算春海棠不计本钱的替她调理身体,这短短几十日的滋补,也抵不过过去十数年的亏损。   可即便还未长开,亦能看出含苞待放的美。   若说春海棠人如其名,娇艳如春日的海棠花。那她未见真容时给自己取的艺名碧烟,也是十分的贴合。   如珠似玉,如烟似雾,潆潆如水波,既柔且韧。当所有矛盾的因素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奇异的迷人。   记起春海棠时常吹嘘她如何如何慧眼识玉,揽镜自照的刘拂不由失笑。   看来近百年来,权贵士族对美色的喜好,从未有过大变化。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能从眼角眉梢一颦一笑看出曾经的自己。与前世相比,少了许多骄矜傲气,多了些许楚楚可怜。   唯一不变的,是眉眼间呼之欲出的英气。   比起上辈子的锋芒毕露,如今的面容不知是因为年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看起来要温和许多。   望着装着粗简首饰的妆龛,以及各色脂粉,刘拂平生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能凭些微墨色的差别,一眼认出桐油墨与漆涸墨的差别;亦能凭洒金的密度不同,辨出铜丝罗文笺与狭帘罗文笺。却分不出面前两盏颜色相似的香脂,分别有什么用途,又要如何使用。   女扮男装多年的后遗症,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镜中少女的脸上写满了苦恼。   抬手拢起发丝,刘拂回忆着贵女们繁杂的发髻,试探着编起发辫。   挽发,敷粉,描眉,点唇,能画一笔好画的手却捏不稳眉黛。哪怕有厚厚的脂粉遮挡,也无法掩盖骤然苍白起来的面容。   刘拂看着镜中的自己,猫儿似的杏眼中透出满满的无奈。   她不是个娇气的人,也曾单枪匹马赶赴黄沙漫天的前线、临危受命直抵山峦崩塌的灾区,两个月来无人服侍也过得很是安乐,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怀念过去仆婢环绕的贵公子生活。   身为女子,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长叹口气,刘拂拎起裙角起身,屈指敲了敲与隔壁共用的墙壁。   “骄儿,我需要你。”   今日能救她的,只有望日骄。   洗去脸上不堪入目的妆容,打散头发重新坐回镜前,刘拂拿着木梳一下下顺着仍旧枯黄的发丝。   却步不前,从不是她的作风。   ***   刘拂推门而出时,正好对上倚栏嗑瓜子的娇杏。   花楼只在日落后迎客,妓子们也在后半夜才能安歇,是以整个走廊上除了她们这批还未出堂的姑娘,就只有娇杏一个老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娇杏眼皮一掀,“呸”的得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可见今日福星高照喜鹊登枝,咱们的碧烟姑娘,居然舍得出闺房了。”   其余小姑娘看到这边的情况,全部战战兢兢地的停住了脚步,不敢多出一声。   十几个小丫头挤做一堆,像群瑟瑟发抖互相取暖的小鹌鹑。   刘拂抬眼,对着她们安抚地笑笑。   娇杏的脸色明显掉了下来。   有些冲突是无法掩盖的,既然注定要发生,还不如早日挑明。   虽说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但刘拂是个文人,自有自己的行事方法。   她没站稳脚跟不假,对方也少了做准备的时间。   “姐姐辛苦了。”刘拂拉住想要开口的望日骄,向着娇杏一笑,“看姐姐面色憔悴,可是太过操劳了?”   意有所指得的太过明显。   娇杏神情微僵,借着拿帕子擦拭嘴角的动作掩盖:“我们这样的劳苦命,哪里有什么辛不辛苦。”她的目光略过刘拂只簪着一朵绢花的双环髻,大声嗤笑,“不像有的人,天生好运。三门不出五步不迈,好吃好喝地的吞饮自家姐妹的血汗钱。”   这两个月时间,不止让刘拂摸清了饶翠楼的底细,也让她看清了上上下下的关系网。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提楼中住了数十个姑娘。   刘拂留意到,在娇杏之前那句话出口时,不远处小鹌鹑们的脸色也确实变了一变。   因娇杏识文断字,性格泼辣镇得住场子,春海棠便将教养新人的任务交给了她。除了刘拂与望日骄,其余人在初进楼时,都受过娇杏百般手段,对她又敬又怕。   刘拂都能猜到,在自己与望日骄不在的场合,娇杏会将她们二人形容成何种模样——凭着鸨母的宠爱作威作福,日后必定能夺得最好的一切。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性情未定易受人影响的时候。   可惜不论是孤立还是嫉恨,这些小女孩儿最在意的东西,全不在刘拂眼中。就连娇杏发自内心的嫉妒,也只被刘拂当作成事的踏脚石。   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若想凸显自己的本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入得了贵人眼的对手。   “千金散尽还复来。姐姐熟读诗书,想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刘拂靠近娇杏,压低声音笑道,“毕竟我不止好运满满,还天生了一副好才貌。”   她直视对方,眼中的讽刺只有娇杏一人能够看到。   有些人,做不了朋友,那就不要客气。   娇杏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瓜子全摔在地上。   春海棠的两个心肝,都不是她能动的:“好猖狂!妈妈若知道她的宝贝儿是这般模样,怕要伤心透了!”   时人最喜女子贤良淑德,更别提花钱的是大爷,青楼楚馆的妓子哪怕像娇杏这般火辣脾气的,在恩客面前也要做出温柔如水的模样。   娇杏的话不中听,但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实话。   随着她的动作,有三两粒不长眼的瓜子,蹦到了刘拂裙子上。   刘拂刚想掀起裙子,就被身旁的望日骄打了手。   啧,穿裙子真是麻烦。   她眉头微蹙,提了提裙摆,任由瓜子滚落。   然后才抬头望向娇杏,轻声道:“姐姐这话说岔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我本想一震袍摆耍个帅ε=(?ο`*)))唉   ···   上章提到的定山寺其实是在建国后被山洪冲毁的,让它在架空世界早垮了几百年,南京的小伙伴不要打我哈_(:з」∠)_   ··· 第5章 考核   “做姐姐的好心教你道理,你倒好,出言不逊反口辩驳……原来这就是秀才公家的家教?”娇杏顿了顿,斜睨着刘拂,皱眉训斥道,“也难怪你那病鬼老爹,考了几十年都考不过。”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一字一句,实在是扎心得的厉害。   被当面嘲讽的刘拂不为所动,反倒自嘲一笑,将眼底的不屑挂在脸上:“我自是没家教的。”   她的笑容苦涩非常,哑声道:“他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何会卖女儿?”   场面立时安静下来,之前有意无意望向刘拂的目光,全都看得实了。   被春海棠好汤好饭养出的血色,此时全部褪去。   刘拂小脸苍白如雪,恍如玉人一般。   她微微抬头,偏过头躲开众人视线,只有纤长的脖颈与小半张侧脸暴露在外。长睫轻颤,竭力睁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怕一个不小心,氤氲在眼中的泪水就会滚落。   三分凄苦配着七分决绝,明明站在众人之间,却仿佛天地间仅剩她一人般清冷无望,看上去格外伤情。   在场所有人,无不感同身受。   她们都是被血亲卖进泥沼,自此只能在红尘中挣扎,再无一刻安宁。   可怜人又何必为难可怜人呢……   听到不远处渐渐汇聚成一气的抽噎声,刘拂满意地眨眨眼,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下巴。   这场戏,做得足够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已吃透了女儿家装哭扮可怜的套路。   娇杏是唯一没被影响的。   她不止没被影响,还一眼就看出刘拂是在做戏。   少女目光中的得意,刺得她心口疼。   可这场戏做得的太真,让刚刚认命的死丫头们心酸非常,也让她多日来的诋毁烟消云散。想要揭露刘碧烟的骗局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哀声切切堵了回来。   无法感同身受的人,永远不会被归为一群。   接收到偷偷打量的目光,娇杏心知肚明,自己的横眉冷对,已成了冷心冷肺的最佳体现。   刘碧烟,又是刘碧烟!   怀柔不行,那就用威逼。娇杏冷笑着看向众人:“还不快滚?一会儿若敢晚上丁点,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们!”   尖细的声音打破自怨自艾的哀怨氛围。   刚刚还与刘拂一同落泪的小鹌鹑们抖了抖,茫然无措地望了一眼对立的三人,终于醒过神来。   对娇杏的惧怕,快速使胆怯的理智占据上峰。   “就她们这样的,也值得你费心拉拢?”娇杏大声讽笑,伸手指向众人,“一群有奶就是娘的小蹄子,能帮你什么?还能替你拉拢客人不成?就算她们愿意把到手的恩客推给你,那些贩夫走卒也不一定掏得起你的渡夜资。”   娇杏的视线滑向望日骄,咂了咂嘴:“我这才明白,她为何独独对你不同了。好骄儿,你们两个心肝儿靠在一起,可要小心,别被她吸干了血。”   一直默不作声的望日骄挪步从刘拂背后出来,先将手中的帕子塞进她手中,才面向那帮小姑娘道:“娇杏姐姐的话,你们都听懂了么?”   “你!”   望日骄果真是个妙人,市井传奇诚不欺我。   刘拂几乎要喷笑出声,忙借拭泪的动作掩住唇边笑意。   那群“姐妹”脾性如何她并不在意,今日与娇杏对上,一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的拉开阵势,以免日后被她暗算了也没处攀扯;二是做好第一步的铺垫,为饶翠楼的转型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以近两月来所见,娇杏攀附权贵的劲头极大,明摆着就是一颗不愿脱出泥沼的心。若让小姑娘们继续被她胁迫着,那么不等刘拂安排好一切,春海棠手上的权利就要被分走很大一部分。   海棠姐姐识美人的眼力是不错,挑副手却只看到娇杏识字的便利,没看出她隐藏在火辣脾气下的野心。   “好心当做驴肝肺,可见有些人,要吃了大亏才能学乖。”娇杏连连冷笑,“待日后经了梳拢,自会有人磨平你的性子!”   还是个黄花丫头的望日骄张了张嘴,最终涨红了脸闭口不言。   刘拂脸不红心不跳,垂眸笑道:“姐姐这话说岔了。”   同样的话,她今日已说了两次。   还次次都是在娇杏摆前辈威风震慑众人的时候。   “呵!”娇杏怒不可遏,“怎么?大小姐要教训我了?”   “教训可不敢当。”刘拂轻笑一声,摆出教授小皇子时的正经模样,压低声音道,“只是比姐姐多读两本书,所知所想也便多些。”   娇杏最怕的,就是身为秀才之女的自己,抢了她在饶翠楼的地位与风光。   这种直戳对方死穴的话语,任谁都忍不了暴跳如雷,更别说是性格火爆的娇杏。   动手,已是可以预见的。   刘拂边说,边将望日骄扯到身后的同时,同时不动声色地略撤一步,退到娇杏可以触及的范围外。   她如今,对自己的脸蛋可是爱护得的紧。   果真,刘拂话音落地的瞬间,娇杏的巴掌已扇到眼前。   紧紧抓着娇杏的手腕,刘拂收了笑容,正色道:“可一不可二,打人不打脸,娇杏姐姐上次动怒便让我卧床两月,这次又准备如何呢?”   她的目光滑向楼梯口,看向紧赶慢赶逃离的少女们,朗声道:“即便我们进楼晚些,也不该被姐姐如此轻贱。”   那些女孩子单薄的背影,俱都颤了颤。   而她们下楼的动作,也愈发快了。   “放手!”娇杏痛得的蹙眉,欲要上前厮打,想起那日被刘拂算计进去的事情手上,眼神晃了一晃,“小皮娘,谁给你的胆子,在楼中动手动脚!”   “自是姐姐几次三番甩人耳光的举动,给的我胆子。”   此时楼上只剩她们三人,刘拂也不在望日骄面前装样,含笑摆了摆空着的另一只手。   娇杏手腕一麻,又怒又痛:“你!你快放手!”   如她所愿,刘拂甩开娇杏的手后,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嘻嘻笑道:“其实我也奇怪,娇杏姐姐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姐姐读了几年的书,难道不曾看见过?”   曲解古人言的本事,再没谁比得过她。   “我们也要去用早膳了。”刘拂拉着望日骄的手,对娇杏笑道,“想来姐姐已经饱了,就不邀姐姐一起了。”   捂着手腕的娇杏死死盯着刘拂,痛得发不出一声。   ***   一脸担忧的望日骄直到用罢早饭,才将心中的忧虑讲出来。   她挽着刘拂的臂弯,轻声道:“娇杏总管咱们日常起居生活,若她向春妈妈告状,可如何是好?”   从来做过便忘,早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的刘拂闻言微愣:“你惦记了这许久?我见你不问,还奇怪你怎么这么安心呢。”   望日骄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的笑笑:“胡老大夫说你肠胃不佳,吃东西时要心无旁骛才好。”   想起前世的红颜知己,刘拂心中一暖一叹,也不瞒她:“便是借娇杏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海棠姐姐那里告状的。不为她不听吩咐妄动咱们,只为她的小心思不要暴露。”   望日骄恍然大悟,又略带紧张地叹道:“咱们如今还未站稳脚,想来日后少不了要受她针对了。”   看着身旁望日骄满是纠结的小脸,刘拂心中并无不喜。   她虽不常与女子亲密接触,却也知道大多数女孩子都是爱多想的性子。望日骄谨小慎微,可即便她心中忐忑难安,仍是用“咱们”二字将自己与她死死绑在一起。   此时的望日骄,毕竟还不是坊间传闻中那个风靡金陵的花魁娘子。   想到她方才不知壮了多久胆子,才敢出头对上娇杏,刘拂就有些想笑。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想想,就算咱们缩头做人,娇杏就会放过咱们不成?”   自然是不会的。   望日骄叹气,倒也不再多想:“我只想着咱们年幼,若能等到梳拢之后……到时她定不敢再这么张扬。”   刘拂突然正色道:“没有那一日的。”   “什么?”   “日后你便知道了。”刘拂笑笑,并不言明,转进而岔开话题道,“昨日教你的字可都认熟了?千字文可背顺了?”   望日骄不答,抿唇望向刘拂:“碧烟……我是不是未曾与你说过,娇杏就是教导咱们读书习字的师傅?。”   她终于明白,为何心中如此惶惑不安。她无比懊悔,为何不早点想起,好劝碧烟不要强出头。   若课业考核不过关,难免会在春妈妈眼中落下个不好的印象,若真如此,她们现今最大的倚仗就荡然无存了!   刘拂微愣:“你确实没说过。”   说着便眉头微蹙,沉思起来。   见她这般模样,望日骄更是心惊,满心后悔,只恨时间不能倒流。   当刘拂发现望日骄红了眼眶时,她已是焦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作为一个学霸,从不惧怕考试,各方面的 第6章 课程   刘拂之前还担心,若教导她们读书习字的是个白衣,那么她作为秀才之女,要如何不露痕迹地表现出自己的天赋与才干,才会让人不觉得突兀。   现下知道是娇杏授课,刘拂才惊觉是自己想偏了。   青楼妓子乃是下九流的行当,千人骑万人枕的女子自是受读书人唾弃。他们既爱慕她们美艳的肉.体,又鄙夷她们轻贱的灵魂。   所以哪怕是个屡试不第的儒生,也不可能来勾栏院给花娘授课。   其实这中间的疏漏,也不怪她。   毕竟她生来便是忠信侯府的唯一继承人,七岁上就进宫做圣上的陪读,自幼年起能接触到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使按着规矩参加科举,也是直接跳过县试这一环节。   就如东宫娘娘卖大饼一般,豪门大户的子弟,再如何贴近百姓,也都是针对某一方面的深入。   而对于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又从不曾担任过科举考官的刘拂来说,一不小心想偏了最底层读书人的生活,实在是情有可原。   吾日三省吾身,检讨过自身的轻率妄测之后,刘拂心念电转,计上心头。   教书的是娇杏,那就不必再想法子掩藏了。以那女子的本事,想来也看不出她的深浅。   或者说,整个饶翠楼中,她只需费心骗骗春海棠就好。   完全不知望日骄已想了多远,理清新思路的刘拂已迅速回神。   见望日骄满脸忧愁,还显稚嫩的一张美人脸,看着就让人心疼。   刘拂忍不住笑道:“我终于知道,周幽王为何如此昏庸了。”   可惜她没有烽火戏诸侯的能力,并不能将美人逗笑。   而且美人不止没笑,反倒快哭了。   望日骄紧紧拉着刘拂的衣袖,哽咽道:“碧烟,都是我不好……”   “嗯?”刘拂一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立时慌得手忙脚乱,“好好的,怎么哭了?”   从望日骄袖中掏出她的帕子,刘拂抬手替她拭泪:“你不好什么?”   “若我早些告诉你……早些告诉你娇杏的重要性,你也不会惹这么大的麻烦上身……”   哎呦呦,实在是多虑了。   她实在怕极了这些会掉泪的小姑娘。刘拂很是哭笑不得:“你早些告诉我,我只会早些去挑破这层窗户纸。”   现在她满心盘算的,就是怎样早些闯出个名堂。   与她定位相同,又样样不如她的娇杏,就成了最好的开刀对象。   当教导你的老师处处比不过你的同窗时,哪怕她积威再深,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巨大的影响。   人与人之间的优劣,从来都是对比出来的。   “你放心。”刘拂拍拍望日骄的肩头,淡声道,“别的不说,你好歹算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竟不信先生的学问么?”   或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太随意,又或许是想起书案前手把手写出的一行行字,望日骄愧疚的情绪奇异地被安抚下来。   “我记着今日就有娇杏的课?你且等着看吧。”刘拂轻笑道,“若是再不赶快些,可要迟了。”   为了姑娘们早日成材,以便早日回本,她们的课程自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   两人相携而去,一个温和柔雅,一个潇洒随性。   便是这两道背影,就足以编撰出无数故事。   从不曾将课业放在心上过,怡然自若走向授课处的刘拂还不知道,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会是称得上人生污点的丑事。   ***   琴棋书画四科具被安排在下午,而上午的时间,则是读书识字、仪态举止两科,与昨日所学知识的练习。   负责教导众人的,要么是同属贱籍的乐工,要么是年老色衰的妓子。像饶翠楼这样的小青楼,是没有专门负责调.教新人的嬷嬷的。   这是她们的幸运,也是她们的不幸。   乡下来的野丫头们被填鸭式的塞进无数知识,不论资质如何,在十五岁前都必须掌握一门吹拉弹唱的手艺,识得千八百字,脱去一身惫懒姿态。   其实对于春海棠催人上进一事,姑娘们虽满心疲惫,却也是承情的。   女子本就如浮萍般的生身父母已靠不住,能多学些本事,日后也多一份生路。   天下间再没哪个花娘能卖到老的,早晚有一天,被她们深恶痛绝的、满是龌蹉的勾栏院,也再不能庇护她们。   这些话,早在她们第一日上课时,就被春海棠点明了。   十二三岁的姑娘,半大不小,大抵也懂得孰是孰非。   有人的地方就有小团体。春海棠这次一共买进豆蔻年华的少女十二人,除了刘拂与望日骄外,其余十人的关系很是亲密。   而经过早上的事后,那十个姑娘看待她们二人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与娇杏的对峙已让好感初步萌现,态度真正的改变,则是在吃罢早饭后,例行练习弹奏的那一个时辰里。   虽不通乐理,但已分得出好赖的姑娘们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端坐在瑶琴前的碧烟。   春海棠对碧烟和望日骄的偏爱有目共睹,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小姑娘们里也有天赋上佳的,在被乐师表扬过后,一直卯着一股劲拼命练习,就是想等碧烟来时,好向春妈妈证明自己并不比她差。   可越是有天赋的人,就越能看清彼此之间的差距。   当别人随手拨弄出的声音,比你苦练两个月用心弹奏出来的曲子还要好听时,再多的话只能是自欺欺人。   刘拂提起裙摆席地坐在琴前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汇聚在她的身上。她恍若无觉一般熟悉着乐器,再抬头时已能看到小姑娘通红的眼眶。   自觉收敛许多的刘拂摸了摸鼻子,匆匆站起走到望日骄身边,低声教导起她指法上的不足。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到无法追赶时,大多数人的嫉妒之情,都会转化成钦慕。   不过人无完人,便是聪慧如刘拂,也不可能事事精通。   今日的第一堂课,并不是备受刘拂期待的娇杏姐姐主讲。   教导她们礼仪姿态,甚至日后教授舞蹈床技的,是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嬷嬷。   据刘拂之前打探到的消息,该嬷嬷姓张,是在饶翠楼鼎盛时期讨日子的花娘,很是见过一番大世面,只因后来被小白脸骗了身家银子,才回来自卖自身,及至干不动了,又留下来当了教养嬷嬷。   别说是她们这帮小的,就算是当年的春海棠,也在张嬷嬷手下受过一番磨砺。   对于刘拂来说,张嬷嬷的存在,几乎将她无所不能的形象打破。她从未想过,这世间对女子竟是如此苛刻,行走坐卧,无一没有规矩。   而在花楼之中,本就严苛的规矩更是紧上一层,从摆臂的幅度到跨步的步幅,就连喝茶时小指要翘起的角度,都要经过精细的训练。   古诗有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便是描述女子仪态之美。   不拘是大家闺秀还是青楼花魁,所有女人如此约束自己的原因,都是为了讨好男人。   刘拂心中叹息,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身为男子即便朝不保夕,也比做女人如蒲苇般依托他人来得好。   此时的她,即便心有不愿,但在腰杆还不够硬挺的时候,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作为侯门嫡子,刘拂的仪态不可谓不好。   当年刘拂行走在外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类的词常不要命似的往身上撒。可当她重归女儿身,曾经的文质彬彬就成了致命的缺点。更别说多年女扮男装遗留下的丁点“男子气概”,既让她身心俱疲,也让张嬷嬷生无可恋。   拎着小竹板的张嬷嬷巡视一周,又站回了刘拂面前。   “立容!坐容!行礼!”   张嬷嬷一句话,刘拂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之后接着的,往往是小竹板的破空之声。   ***   一堂课艰难地挨了过去,张嬷嬷才黑着脸出门,望日骄就惨白着小脸奔出去,浸湿了身上的帕子赶回来给刘拂敷手。   “幸亏嬷嬷打的是左手。”望日骄拭泪,小心翼翼怕碰疼了刘拂,“不然一会课上,娇……”   刘拂用空着的右手捂住了望日骄的嘴:“张嬷嬷有分寸的,绝不是刻意为难人。”   她的仪态确实不达标准,受训也只能咬牙认下。   而她左手也写得一笔好字这件事,前世既已瞒了一世,今生也要继续瞒下去。   技多不压身,杀手锏这种东西,出其不意时总能派上用场。   望日骄抿唇:“可明早的练习……”   手上的胀痛让刘拂微微蹙眉,随口开导道:“以我的技艺,少练几天无所谓的。”   这下别说其余姑娘,就是满心担忧的望日骄都忍不住柳眉倒竖:“就你能耐!”   嘴上气恼,扎帕子的手还是轻了又轻。   见刘拂故意做出龇牙咧嘴模样,望日骄与小姑娘们也都笑了起来。   那十人中像是领头的一个站出来,笑望着刘拂道:“骄儿姐姐再不收手,碧烟姐姐就要疼哭了。”   她说着从腰带里掏出三枚铜子儿,蹲下身递给望日骄:“趁着还有些时间,骄儿姐姐快去让厨下煮枚鸡蛋,好给碧烟姐姐去肿。”   刘拂一愣:“怎好要你的钱。”   这姑娘与她同姓刘,花名还未另取,众人一贯叫她刘娘子。刘娘子的父亲是个赌徒,硬卖了她抵债,来楼中两月仍藏着的钱,十有八九是她那懦弱的母亲偷偷塞给她的。   对刘娘子来说,恐怕是当作念想的可能性更大。刘拂即便要接受小姑娘们的好意,也不能收这钱。   望日骄觑到刘拂神色,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   刘拂冲她安抚一笑,摇头示意自己不疼。   将两人互动看在眼中,刘娘子心底羡慕非常,语气愈发软了。她又递了递钱,轻声道:“今日听到姐姐的话,我才知晓咱们日后能倚靠的仅有自己。春妈妈心善,打从进了饶翠楼的门起,我便再不需要惦念过去了。”   人在逆境当中,总会飞快地成长,抛去不切实际的幼稚。   刘拂心下微叹,到底接过了那三枚铜板。   见她将钱交给望日骄后,不止是刘娘子,连她身后的九个姑娘都松了口气。   ***   及至蒙学课上,娇杏果真发难。   她望着刘拂被包扎严实的左手,发出响亮的嗤笑。   “怎得?才第一天就受了这么大的苦头?”娇杏啧啧道,“张嬷嬷也真是的,竟不知你是春妈妈的心肝宝贝儿么,就算做得不好,也该给你留点颜面。”   见刘拂垂眸不言,娇杏冷笑道:“先生问话,你闭口不答,是什么规矩!”   “先生?”刘拂先是抬眼看她,又望向身后的小姑娘们,眼中满是真情实感的疑惑,“娇杏姐姐可是一直如此自称?”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大马金刀坐姿):完人不是人,是神!   ···   哎呀呀一点点小磨砺,很快就过去了 第7章 出身   不等娇杏阻拦,众人已点头称是。   法不责众,在众口一词且自己确实说过不少次的情况下,娇杏只冷笑以对:“怎得,碧烟姑娘又有指教了?”   她今日若压不下这小蹄子,要如何服众!   “即便说过,那又如何?这天下间,还有不许传道授业的人自称先生的道理么?”   “唔,道理是有的。”刘拂掰着指头细数,“毕竟批面风水相面者都称先生,他们虽不如咱们娼妓卑贱,到底也不是牌面上的人物。”   说罢又含羞带怯,红着脸抿唇笑道:“还有那些地主家的坐馆女先生,私下里的勾当不说,明面上也是教书育人的。想来姐姐当年在主家见的多了,才会这般自称。”   这娇杏,原是个大地主家的家生子,因爬了哥儿的床害他误了学业,以至惹恼太太被发卖出来。   她素日里红袖添香,自然识文断字。   被道破底细的娇杏面上阵青阵红,冷下脸怒斥道:“既如此,你还不快与我道歉,只跪下磕个响头,我便不拉你去妈妈处问责。”   “可惜这道理,是原先的。”刘拂抱拳,对着京都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只是自建平五十一年腊月初八起,圣上亲封衍圣公之女为‘言信先生’,至此之后,寻常女子再不可用此称呼。”   她句句铿锵有力,让人不得不信服。   “你!”娇杏咬牙,几次张口想要驳斥又吞回话头,撑住身前的木桌,掩饰发颤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憋出一句:“你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物,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竟敢拿圣人胡说八道!”   “呵。”刘拂笑道,“姐姐忘了,腊月初八时,我还是个良民……有腿有眼,不需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亦能去衙门口看朝廷敕发的榜文。”   刘拂道:“不知娇杏姐姐,可还要我叩头认错?想来春妈妈此时,已经起了。”   能在青楼中混得如鱼得水,甚至能挣得春海棠的性任,娇杏火爆的脾气之下,自不会是一颗看不清形势的榆木脑袋。   她很快冷静下来,用手中的竹板敲了敲桌案:“上课!”   这堂课,注定不会安生。   时下纸笔金贵,书本更是贵重。   相比起三个铜板一枚的鸡蛋,薄薄一本《千字文》也要五十文钱才能买到。   春海棠虽舍得买纸给她们练字,却不舍得一人配上一套教材。是以整个饶翠楼中,只有娇杏手上有书。平日上课,都由她将字句用木炭抄写在小木板上,供姑娘们识认。   两个月的时间,已够她们认上许多字,而接下来,则要用棍棒驱赶着背诵经典。   像花娘这样的身份,自不可能去考科举。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不过是为了伺候贵客时,不会在对方文兴大发时扫兴。   而妓子们等级的划分,也从此刻正式开始。   以后的日子是否会好过一些,全看自己是否努力。   闲闲研墨的刘拂打量过所有姑娘的神情,心中莫名有些酸涩。这些女子,全都有姣好的容颜和聪明的脑袋,她们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断地为着这个目标而努力。   可不管如何拼搏,妓子的身份注定了她们一生坎坷。   “有空胡思乱想,不如为姐妹们做些实事,也好不负春妈妈对你的厚爱。”   刘拂抬头,有些无奈地看向锲而不舍针对自己,又从未讨到过便宜的娇杏:“姐姐是什么意思?”   娇杏纤手一指,冲着正中书桌上厚厚的一沓书卷努嘴:“书少人多,还要劳烦妹妹了。”   “碧烟的手还伤……”望日骄惊了一跳,正准备替刘拂说话,就被她拉住了手。   刘拂眸光一闪,苦着脸点头:“只是我手中纸墨不够,姐姐既好心为我们着想,不如再发发善心,去妈妈处求些纸笔回来。”   买个鸡蛋敷手都要借钱的日子,刘拂实在是不想再过。   不就是抄书么,她是行家。   当年周默存使她抄录的经典,足可填充侯府大半个书库了。   以海棠姐姐如今吝啬的程度,恐怕骑虎难下的娇杏会受尽黑脸。   ***   七八日后,娇杏的文房四宝还未送来,春海棠就已被张嬷嬷烦的不行。   三十余年的习惯想要一朝改掉,难度实在太大。即便刘拂有心改善,进展也极是缓慢。   好在除了第一日立规矩,之后张嬷嬷再没动过板子,这才保全了刘拂的一双玉手。   恨铁不成钢的春海棠甚至翻出人脉,将刘拂与望日骄一同拎出楼去,带到金陵城郊的一处偏僻院落中,进行了为期一天的实地观察。   那院子里住着的,都是从小教养大的扬州瘦马。   之后有一日,刘拂觑着一个好时机,装模作样的将望日骄拉进自己房中讲私房话。   “骄儿,你可知自己的卖身银子有多少?”   望日骄微愣,有些不明所以:“记得清清的,拢共三两四钱银子。”   她神色黯然,扯起嘴角打趣道:“比你少许多哩。”   被当做货物般待价而沽的感觉,刘拂虽未感受过,却也能猜到一二。   跟被继母卖掉的刘拂不同,望日骄是父母双亡后,被不愿养她的寡婶卖了换钱的,虽然遗憾身入风尘,到底没有之前的刘小兰那么伤心。   刘拂叹了口气,偷眼看了看门缝里露出的裙角,略微放大了声音:“你还记得昨日的穿堂过巷的那群瘦马么?样貌身段没有一处比得过你我,能赚回的银子却是咱们的千八百倍……”   似想起什么,望日骄脸颊通红,斥道:“好不要脸的丫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与你投缘,再不说虚的。”刘拂也不废话,直接下一剂狠药,“我想从风尘里脱身,你难道不想早日上岸?”   门后,春海棠摇扇的手僵在原处。   谁不想呢。   但是身入贱籍,命不由己,又如何脱身?   时已近夏,午时的阳光明媚非常,透过窗上的薄绢照进屋内,印出一地鸳鸯戏水的格纹。   “你当瘦马是好养的?从四五岁起,要花费多少精力钱财,才能捧出那么个娇滴滴不输大家闺秀的风尘女。”春海棠推门而入,冷冷望着惊慌站起的两个姑娘,“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   不料春海棠才转身欲走,就被快步上前的刘拂拉住手腕,生生拖回屋中,压着肩膀坐下。   “死丫头!吃饱了在我这撒野?”春海棠惊呼一声,柳眉倒竖,怒瞪刘拂。   “姐姐息怒。”刘拂也不惧她,含笑倒了杯水,塞进春海棠手里。   “今日的话,姐姐不止听过,还得听下去。”   刘拂背光而立,微微弯腰,摆出昔日哄劝红颜知己的姿态,不经意便带出三分英气。   男儿的风流与少女的天真完美融合,让那张还未长开的漂亮脸蛋,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被刘拂含笑的目光注视着,春海棠只觉如春风拂面,心头微弱的怒气立时消散。她摸摸微烫的耳廓,装腔作势地哼了一声。   向望日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关门。   “多谢姐姐。”在春海棠气闷的目光下,刘拂笑嘻嘻地坐下,“以咱们如今的处境,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就医好了呢?”   话音刚落,就被团扇扑了满脸。   透过薄如蝉翼的扇面,可以看到春海棠圆睁的杏目。   “死丫头!什么话都敢浑说!我看你是真的皮痒了!”   狠掐了一把刘拂的脸蛋,春海棠嘴上骂个不停,手上却没使力。   刘拂知道,她是动了心的。   毕竟她说的没错,饶翠楼确实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抚至脑后,刘拂垂眸坐在那里,满脸委屈。   看刘拂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的样子,方才如沐春风的感觉荡然无存,春海棠翻了个白眼,接过望日骄奉上的茶盏:“说吧,你想怎么个医法?”   刘拂摸了摸鼻子:“我听楼中姐姐们说,怡红、万花二楼的姑娘,向来高人一等。”   春海棠也不瞒她,直言其中关窍:“他们两家的姑娘,都是从四五岁上养起,选人尖子读书习字,能做红袖添香的活计,自然比你们这些只会弹唱小曲的讨喜。”   刘拂眼中一亮:“那……”   才吐了一个字,就被春海棠打断。   “老娘兜里的钱顶多再请俩煮饭嬷嬷,将你们养得皮光水滑的好赚钱,人家的教习嬷嬷,你是想都不要想。”   看来春海棠也是试过挖人的。刘拂有些想笑,忙抿直唇角:“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本虽贵,却比教习嬷嬷便宜多了,她们能读书,咱们为何不能呢?”   “你当会背个四书五经就能伺候爷们儿了?人家要的是通诗文知情趣!”春海棠嗤笑道,“他们大家公子,哪个不是自幼蒙学,好不容易出来玩乐,还想听你个小皮娘之乎者也不成?”   这姐姐看得真透。   见话头已转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刘拂忍住笑意,垂眉低首,不甘道:“都是一样的人,难道她们就比咱们聪明不成?若能请个善诗文的先生……”   “呵!”春海棠一脸不屑,冷笑道,“那些读书人,也就趴在女人身上时才会说些好话,旁的时候,哪个不嫌咱们下九流的肮脏。”   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望日骄突然开口:“妈妈难道忘了,碧烟的出身与旁人不同。” 第8章 抬爱   望日骄此时已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苍白的小脸也恢复了血色。   当听明白碧烟的意思后,想也不想便插话助阵。   刘拂向望日骄丢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出身?呵!”春海棠挑眉,目光直刺刘拂,“好丫头,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我竟忘了,你与我们不同,是书香里长大的。”   人已入瓮,只差加把火了。   “姐姐这是哪里话。”刘拂深吸口气,微抬起头,不偏不移直迎向春海棠探察的视线,“我那病鬼老爹,不过是屡试不第的秀才罢了。”   刘小兰的身家背景,还是刘拂醒来第一日,从春海棠口中套出来的。   刘父今年四十又一,自建平三十二年中了秀才,二十年来再无文运。去年秋闱,甚至连第一场考试都没撑过去,半途叫人抬了出来,自此一病不起。更因此让继室找到名目,将早就厌烦的女儿卖了出去。   春海棠想到她的身世,也叹了口气。   不等她失望,就听刘拂接着道:   “但我曾得机缘,看过不少杂书,皆是游记趣闻等闲事,看后眼界开阔不少。”刘拂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我父……刘秀才说那些会败坏学问,从不去看,之前为了赶考凑钱,全都卖与一家书社,后来那书社莫名起了把大火,全都付之一炬了。”   书社是真的,大火也是真的,但卖掉的书,自始至终都只在刘拂的脑子里,还有她忠信侯府的书房中。   那些孤本残篇,怎么可能会大量出现在民间。   “你说的书社可是致远书斋?”   见刘拂点头,望日骄脸色煞白,抖着唇续道:“我幼时住在雨花台……就是那场大火,害得我、害得我……”   她说着说着,就带上了悲音。   那年望日骄刚刚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父母都受了不轻不重的烧伤。且家资全部化作灰烬,不得不搬回老家度日,不久后父母双亡,开始了跟着叔婶过日子的凄凉生活。   听她这么一说,春海棠也想起五年前城南的大火,眼中的疑虑淡了许多。   春海棠奇道:“我记得你与骄儿生日相近,七八岁的年纪能记多少东西?”   问过春海棠家乡何处,随口讲了一段她家乡风貌后,刘拂苦笑道:“要不是我有过目不忘的奇能,恐怕还不会跟姐姐有缘。”   久不能中举的父亲,嫉妒自己天赋异禀的女儿?   春海棠以扇掩口,满目震惊。   正在伤怀身世的望日骄亦是心疼非常。她虽失了怙恃,但少时也是受尽疼爱,从不曾想过,竟有为人父者会如此卑鄙的。   “好啦,我没事。”刘拂拍拍望日骄的脑袋,转而对春海棠道,“姐妹们死记硬背又有何用,就如同姐姐所说的,恩客们来咱们这里,便是吟诗作对,也是为求一乐。”   许是因着对读书人天然的崇敬,春海棠虽不待见那些穷酸腐儒,但当她知道刘拂有过目不忘之能且阅书百卷后,心态已是大变。   之前可有可无的态度,也认真起来。   “这道理谁不懂呢。”春海棠苦笑,“若个个都像你似的,我还愁些什么。”   若天下人都能如她一般,大延将会是无边盛世。   发现自己沦落青楼还不忘家国天下,刘拂摇头失笑,继而正色道:“我愿献微薄之力,以报姐姐救命之恩。”   与前次听闻此言时过耳就忘的感觉不同,春海棠握着扇子的手颤了颤,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你既这么说,那姐姐也就信了。”   刘拂抱拳:“自然。”   见她动作不羁,春海棠方才所有的感动全部荡然无存,翻了个白眼拿扇柄狠敲她的手:“规矩呢!规矩呢!”   刘拂边躲边笑:“姐姐饶我一日,我有好东西作偿。”   春海棠冷哼,不屑一顾地收回手,捋了捋鬓边碎发,妩媚天成,让人见之心痒。而坐在春海棠旁边的望日骄,则亭亭玉立坐在那里,好奇的望着刘拂。   她也确实该改改男儿做派了。刘拂摸摸鼻子,边走向桌案边道:“吃喝嫖赌,人间四毒。咱们既已占了个‘嫖’字,不如再在吃喝上做做文章。”   “好不要脸的丫头,谁嫖过你呢!”春海棠笑骂道,“谁不晓得吃喝重要呢?只是咱们菜色普通,难入贵人法眼。厨上的人换了不知几波,就是最好的陈妈,手艺也比不过外面三等的酒楼。”   已吃了两月余的刘拂嘴角抽了抽。   时人最爱美食,食不厌其精,脍不厌其细,各家大厨都是讲传承的,等闲人便是打一辈子的下手,也学不到菜色的精华。   要是勉强拿楼里的菜色去招待恩客,恐怕饶翠楼早已关门大吉。   仔细回想了一下建平五十二年金陵的物价,刘拂道:“外面置办的酒席,叫个五六十次,便能多买一个我了。我没见过世面,但听姐姐们说不过尔尔,连与清欢楼提鞋都不配。”   春海棠笑道:“没想到你还能讨得暗香的欢喜。”   与眼高手低的娇杏不同,饶翠楼的头牌暗香最是讨贵人欢欣,所以曾有幸被带去清欢楼弹曲助兴。   随口扯谎的刘拂这才意识到,六十年后名声大噪、号称百年酒家的老牌酒楼,此时刚开业不久,险些害她露陷。   “听暗香姐姐说后,我就想起曾看过的一本书。”刘拂撇嘴,忙顺坡滚驴将事情托到暗香身上,又走向墙角的小书桌,取来一张写满字迹的竹纸,“姐姐看看,可用得上?”   望日骄目光闪了闪,一言不发乖巧坐在那里替春海棠打扇。   刘拂暗自给她丢了个眼神,两人抿唇偷笑。   那张纸,正是当日望日骄在刘拂书桌上发现的,一沓中的某一张。   春海棠挑眉接过,略看了两眼,便将纸张仔细叠起,收进袖中:“你倒是写的一笔好字。教姑娘们读书是件好事,你多上心些。”   纸上写的,是她忠信侯府府上厨子的拿手菜,曾被圣上大加赞赏过。这道“沙舟踏翠”工序繁杂用料豪奢,是江南一带从未有过的北方大菜。   对于有用的人,和有用的事,但凡是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报以极大的宽容。   刘拂从未怀疑过春海棠的目光。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姐姐想想,要是能在吃喝上精益求精,再加上姐妹们春兰秋菊各有所长,还怕比不过怡红院、万花楼?”   拿《礼记》的话来劝妓子进取,希望孔圣人不要跳起来打她。   “你倒有好大的志向。”春海棠敲敲桌子,正色道,“只有刚出生的牛犊子,才会想着去攀比老虎的崽子。”   刘拂闻言眸光微闪,本以为要许久之后才能提起的话,没想到时机立刻就到了。   她打起精神,放缓语调,认真问道:“姐姐可知一则民间传说?”   话题转得太快,春海棠一头雾水:“什么?”   “龙性淫,与牛交,生麒麟。牛犊子……可不一定比不过老虎。大家背后站着的,不定是龙是蛇。”   春海棠微愣:“你……你怎么知道?”   “姐姐日日自夸自己挑美人的眼光,我观楼中姐妹,果真无一个不美。”刘拂起身,“江南多美人,难道它怡红、万花的姑娘,就一定比咱们饶翠楼的姐妹漂亮?”   她挑起望日骄的下巴,轻笑道:“不说别的,咱们骄儿第一个不服。”   本以为望日骄会羞得脸红,谁知她竟“噗”得一声笑出来:“有你坐镇,我哪里敢不服呢。”   此言一出,方才还略带紧张的望日骄也喷笑出声。   “他们两家背后站着的是谁?姐姐先别说,让我猜猜。”刘拂尴尬的收回手,轻轻嗓子瞪了两人一眼,接着正色道,“金陵乃是江南重地江苏首府,敢在这里给人当靠山的,不是四品的江陵知府,就是总管一府兵力的正五品守备大人,可对?”   这一文一武,具是金陵的实权人物。   看到春海棠的神情,刘拂已知她猜的没错。   “咱们虽是土畜,可若背后站着的是真龙,好赖也能跟地头蛇平起平坐。”   “姐姐你想,那麒麟瑞兽,可是绣在一品官员胸前的。”   当朝以禽兽纹样来区分官员,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她刘平明上辈子官居正二品太子少师,胸前配着的便是锦鸡补子。   她当年代天子巡视江南,当地官员送来伺候她的淸倌儿便是怡红院、万花楼教养多年的底牌。刘拂没有将人收下,却从小姑娘口中套得了不少事情。   真是铁打的万花和怡红,流水的知府和守备。   六十年前与六十年后,一成不变。   吃喝不过小道,这才是她为自己、为春海棠、为饶翠楼看好的真正退路。   春海棠自嘲一笑:“卑贱之人,如何高攀贵人……”   “你还年幼,口无遮拦……今日的话,不要再提了。” 第9章 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读书使人明智一句是培根说的,提前备注下   春海棠就算见多识广,也不过是最底层的青楼鸨母。别说她本就身在贱籍,就算是一般的小老百姓,对官员贵人也带着刻在骨子里的惧怕。   春海棠怕,刘拂却不怕。   别说是四品知府,便是内阁首辅正一品华盖殿大学士周默存,也照样死在她的手上。   握住春海棠微颤的手,刘拂细声安慰道:“姐姐想想,咱们姐妹们注定要在红尘走一遭,能替贵人们办事,也算是为来生积福了。”   春海棠月月都要往定山寺烧香祷告,想是最信因果的。   至于如何去攀这高枝儿,刘拂早已做好了万全的计划。   江浙一带自古文风鼎盛,刘拂前世殿前折桂时,同科三百人中仅她湖州的同乡就有七人,朝堂上站着的江南省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金榜已放,新科进士们也该衣锦还乡,归家祭祖了。   刘拂迂回道:“姐姐竟忘了,今岁是大比之年。”   春海棠哀叹道:“回来又如何?咱们哪里高攀的起!”   见她不明所以,刘拂无奈撇嘴:“春闱既已完毕,学子们要想才加下一年的秋闱,紧赶慢赶着也该开始准备了。”   建平五十二年的进士无一成器,一甲前三全活不过十年后那场大乱,她脑子有坑才会去攀附他们。   宰相门前七品官,达官显贵家的公子虽无官身,压不过知府守备这等地头龙,却是最稳固的靠山。即便他们现在用不上自家,以后也一定用的上。   须知官做的越高,就越需要得到消息的各色渠道,以备不久之后的大变故中能得到先机。   而妓.院,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无坚不摧的不是神兵利器,而是枕头风。食色性也,不论官员富商还是三教九流,没人能避开美人关。   “那是自然。”刘拂垂眸,拨弄着自己的发梢,面无表情道,“我爹、刘秀才去岁进场前,也曾参加过几场诗会。我曾听他说过,下一科似有金陵籍大员的嫡子要下场。”   “你可确定?”春海棠炯炯,满含着希望,喃喃道,“我怎得一点消息都未听到……”   不拘哪家的才子公子,回乡读书备考时免不了要提前修葺房屋,置办大小物件。妓.院消息灵通,常提前备好几个拔尖的清白姑娘,但凡能得到贵人的一句夸赞,身价便不可同日而语。   只恨僧多肉少,不够她们分吃。   手腕被春海棠攥得发疼,刘拂眉头微蹙,摇头道:“他也只是听说。”   她当然可以肯定。   刘拂心想,别说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就算没这个本事,也不会忘记两年后那场轰动全国、史册留名的科举舞弊案。   建平五十四年的江南省乡试,在六十年后亦被人津津乐道。   毕竟舞弊案不常有,牵扯到那么多高官嫡子的舞弊案,更是前所未有。   而且不过十日,已上达天听的大案又翻了供。正逢属国来朝,天子震怒非常,彻查后江南官员大患血。可谓是跌宕起伏,让人笑话。   不知后事的春海棠手收得更紧:“谁说的?又是在哪里说的?”   “是……”刘拂咬牙,一脸愧色道,“他说是醒酒时四处闲逛时,听一位姓荆的秀才说的……许是那贵人不想铺张,又或者是我爹听错了。”   说是醒酒,更趋近于偷听才对。   春海棠的目光愈发明亮,松手放开力道,还替刘拂揉了揉腕子:“好姑娘,疼么?刚刚是姐姐太激动了。”   荆万山是安阳侯荆氏旁支,颇有才名,在金陵士子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日一心苦读不涉红尘。刘拂选他做引子,就是为了让春海棠信服。   春海棠此时看着刘拂,就像看着财神娘娘。   刘拂忍不住笑出声来:“姐姐放心,我没那么娇贵。”   既是要讨好未来的靠山,那必要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来作陪,而这些姑娘,一定得是完璧之身。   未来两年内,她与望日骄的清白都不用再担心。   至于刘父的名声……几个月时间,都不见“慈父”来赎“爱女”,想来他不必她抹黑,也无法见人了。   卖女为娼.妓者还想中举?做梦或许更快些。   午后的阳光细密密洒在刘拂脸上,将她照得唇红齿白,分外可爱。   谁都猜不出,她眯眼微笑的舒缓面容下,深藏着对“生身父亲”的无限恶意。   不论是春海棠还是望日骄,当听到刘拂提起刘秀才时,神色都紧了一紧。   她们偷眼打量,见她平和的表情不似作伪,这才放心。   “没那么娇贵?我得把你养得千娇百贵才是。”春海棠挑眉一笑,搭着刘拂的手探了探她小臂的肌肤,少女独有的紧致嫩滑,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块上好的璞玉,需要精雕细琢,用心将她开解出来。   “碧烟。”这还是春海棠第一次喊刘拂的艺名,“这是你们的机会,也是饶翠楼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姐姐且看着吧。”刘拂回忆着曾见过的大家闺秀,略屈膝福了福身,神态优雅恬淡,带着浑然天成的诱人,“多谢姐姐抬爱。”   看着刘拂款款大方的仪态,春海棠不得不承认,她精挑细选出的暗香与她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   望日骄掩下心中好奇,跟着刘拂一同起身行礼。   “都是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多礼。”春海棠托住她们胳膊,挑眉轻笑道,“在扶起新的顶梁柱前,咱们的花魁娘子不容有失。”   “我知晓的。”刘拂抿唇一笑,“姐姐放心,骄儿这里有我给她讲个明白。”   两人心照不宣,愉快达成互利互惠的美好约定。   从这一刻起,无数人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改变。   之后刘拂装作似懂非懂模样,将金陵城中局势从春海棠口中套出大半,在与她脑中地方志等记载无误后,就结束了与春海棠的第一次会谈。   至于何时能拿到完整的菜谱,春海棠虽有问询,却被刘拂挡了回去。   望日骄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从头至尾眼神都不曾晃过一下。   刘拂甚是欣慰,欢欢喜喜地送走了春海棠。   及至房门关上,望日骄才一脸迷茫的开口道:“碧烟……我有太多不懂。”   “不懂便问,以后也就明白了。”   说到口干舌燥的刘拂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待她放下瓷杯,望日骄便十分乖巧的又替她倒满。   “那菜谱,可是早前我见过的?”   刘拂点头,并不瞒她。她既说了要跟望日骄讲个明白,就不会藏私。   “有些东西,若在没真正见到它的好处前就轻易得到,也就容易把它看得轻了。”刘拂转着杯子,舔了舔唇,“也会把我看得轻了。”   与奉给春海棠的铁观音不同,她自饮的是井水。   作为年年得赐贡茶的天子近臣,刘拂的舌头被养的极是刁馋,楼中为贵客准备的好茶在她眼中不过尔尔,更别说分给小丫头们的劣茶。   这个时候,才显出冰凉回甘的井水是多么可口。   刘拂细白的指尖在杯口画着圈,漫不经心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梅花再如何芬芳怡人,也不过是一般俗物了。”   望日骄怔怔看着她,似有所悟。   ***   连刘拂都没想到的是,第一个从她与春海棠的合作中得利的人,会是娇杏。   当娇杏志得意满的在课上宣布抄书的东西已筹备妥当时,刘拂才想起两人间的官司。   四书五经除去《礼记》三篇,全长十万余字,日日抄上数千字,只当练字。   刘拂心下盘算一遭,爽快地应了下来。   能从春妈妈手中讨来东西,娇杏可谓是大大长脸。加上她如今负责新人的调.教,竟隐隐有了饶翠楼二把手的样子。   娇杏见刘拂答应的极快,只以为她也怕了自己,笑得愈发张扬:“读书使人明性,碧烟姑娘乖巧许多。”   这女子,怎就一刻不能得闲。   刘拂头也不抬:“是‘明智’,姐姐怕只记得‘食色性也’了?”   她似是未看到娇杏猪肝也似的脸色,说着便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建议道:“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我劝姐姐闲暇时候,还是要多读些书。”   娇杏气急反笑:“你有如此学识,怎不见考个秀才回来看看!”   “也不是不行。”刘拂笑的极随和:“待我哪日脱了贱籍,就扮男装去考个进士玩玩,到时姐姐可别拆穿我真身才是。”   语气越平淡,越带着一股成竹在胸的肯定。   莫说旁人,就连娇杏都要一瞬的恍惚。   当她反应过来之后,心中恼火更甚,再绷不住脸,冷笑道:“几年后的事谁能知道,你若真有天大的本事,不妨在下个月妈妈的生辰宴上露上一手,好让我们开眼。”   春海棠的生辰宴,与其说是为她贺寿,不如说是姑娘们十八般武艺,好为出堂时自己的待遇挣上一挣。   有什么好本事,能不能讨人欢心,日后梳拢时能有怎样的场面,全看那天。   今日四月初三,离五月十八春海棠的生辰,已不远了。   天大的本事?教书育人算不算?当年小太子可是最爱上她的课。   春海棠生日后,那帮回乡读书的世家公子们也快来了。有些事,已经可以摆上日程。   刘拂摸了摸下巴,盘算着日子。 第10章 生辰   与春海棠深谈过后,刘拂就慢条斯理地将之前掩藏的才能一步步展露出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在围棋课上连胜十局,得到教授这门课的方圆姑娘特赦设,日后不必再来。及至最后,她必上的课只剩下两门:礼仪与女红。   像是先天不开窍一般,在刺伤了无数次手之后,刘拂依旧连缝个袜子都不能。看过她的劣作后,春海棠都不由得感叹人无完人,只要刘拂乖乖去学,就不再强求成品如何。   而言行举止,则是在受了张嬷嬷许多板子后,终于有了丁点姑娘家的秀气——最大的成果,就是她如今已不会轻易岔腿坐着,已知道要双腿合拢,将脚尖掩在长长的裙摆之下。   当其他姑娘用课余时间忙着捻针弄线,为春妈妈筹备生辰礼时,刘拂婉拒了望日骄代为制备的好意,每日依旧悠悠然地的写写画画,看似十分将娇杏的吩咐放在心中,其实从未交上去过哪怕一本《大学》。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海棠的生辰。   作为整个饶翠楼中最清闲的,当日一早,刘拂在简单梳洗后换了身短打,进了厨房挽袖干活。   因着晚上还要迎客,是以春海棠的生辰宴摆在中午,厨下为了筹备宴席忙成一团,个个竭尽全力不敢有一丝怠慢。   而在如此忙乱的厨房里,却有一个整洁干净的灶台是特地特空出来的。   那灶台旁备好了各色菜蔬鱼肉,不乏竹荪干贝福海参一类的名贵食材,全都清洗收拾妥当,只待切制下锅。   这些东西,都是刘拂自掏腰包使人买来的。   从烹煮所用的西域香料,到精挑细选的上品食材,为了今日的大显身手,刘拂花了整整七两银子,已能再买一个半她。   采办的龟.公本想捞上一笔,最后也只得了五十个铜板的赏钱。   如今刘拂手上的银钱,在与出了笔墨的春海棠,与红袖添香的望日骄分过红利后,又还了春海棠的一两长明灯钱,并续添了五两银子的香油钱后,如今仅剩下五个大子儿。   刨去之前的花销,她眼下与那些侍候着前辈接客,偶尔能得些赏钱的小姐妹相比,算得上穷困潦倒。   想起桌案上的半部《礼记》,刘拂并不为身无长物感到担忧。   之前她左磨右求,央着春海棠同意她扮成男装出门一趟时,已与金陵城中如今最大的书肆掌柜达成了友好的合作意向。   雕版印刷之术要到两年后才兴起,如今读书人只要拉的下脸面,仅抄书便能活得的十分滋润。因她字体华美纸面整洁,惟是书斋的掌柜给出一套四书五经共计五十两纹银的高价,与她日后抄书时所用的笔墨。   虽这价格中有提前拉拢一个有志书生的意思在,不过刘拂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心知如今字迹即便比不上当年,但也当得起这点银子。   花钱如流水的刘拂毫不肉痛。因她过目不忘,一字一句都印在心中,笔下从不曾有过错漏,是以比起旁人抄书,可谓是又快又好。   剩下的半部《礼记》,再花上四五日的时间也就够了。到时尾款结清,她也可买些好纸好墨慰劳自己。   想起前世日日可饮的御赐龙井,刘拂心下叹气,处理食材的动作更利落了些。   其实她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借了春海棠生辰的名号弥补肚里的馋虫。   刘拂前世女扮男装,再不能调脂弄粉捻针动线,女儿家的天性被生生压制,在撑场面的琴棋书画骑射弓马外,烹饪是她仅剩的爱好。   她向来是个既做就要做到最好的性子,一手厨艺即便比不得御厨,却也不差多少。   曾有同僚歪解“君子远庖厨”以笑她浑身烟火气,最后的结局却是乖乖张嘴吃肉,下次再不敢多发一言。   ***   连圣上都夸赞的手艺,自然是饶翠楼中众人从未见过的。   大小三十多个姑娘,与仆妇丫头等人坐了五桌,虽只有春海棠所坐的主桌有刘拂亲制的菜肴,但香飘万里,已足够让其他人闻着解馋。   美食,从来都是拉近人们距离的最好办法。   姑娘们难得开怀,吃得的肚儿溜圆,主桌十人中如暗香、方圆等饶翠楼头牌,看向刘拂的目光都愈发和善。   只除了娇杏和与娇杏相好的桃香姑娘,早前的嫉恨在看到春海棠满意的笑容时,更加深刻起来。   及至饭后,众人移至花厅,前辈们安坐不动,新人们各展才艺。   打头的,便是春海棠的心肝宝贝望日骄。   一舞动人心,望日骄一袭白裙,清冷中带着妩媚妖娆,十足的惑人心智。她肢体柔软如风中柳絮,完全看不出仅学了四五个月时间。   刘拂一边饮茶,一边暗自看着暗香等人神情。见她们虽有黯然,但不似娇杏般带着怨毒,就放下心来。   更新换代人事交替,年富力强的换下年老体弱的,这本就是自然的规律。   不拘是在庙堂还是在青楼,都一般无二。   其余姑娘一一献艺,春海棠笑得开怀,场面倒也算得上和乐。   及至十一人全部退场,翘着腿吃点心的刘拂才在春海棠的瞪视下乖乖坐好,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   不等她起身,就听到桃香娇笑道:“妈妈的心肝儿一个开场一个压轴,我们期待许久了。”   刘拂今日并未着重打扮,从厨下出来后只是稍作清洗,换了身衣服就匆匆赶来吃饭,只恐饭菜凉了失了味道。   看她简单的发髻简单的粉裙,便知准备的贺礼不是她擅长的琴艺。   至于跳舞?那更不可能。   众人注视下,刘拂大大方方起身,从一堆红纸包好的礼盒中,取出最为简陋的一份。   在娇杏的嗤笑声中,上前两步将东西献给春海棠。   “姐妹们的才艺我是比不过的,只能独辟蹊径想些歪点子。”她抿唇一笑,左颊上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这是我送姐姐的生辰礼。”   “我想,姐姐一定会喜欢的。”   薄薄的礼盒,四四方方,约莫只能放下一本书。   娇杏道:“呵!我看……”   不等娇杏出言嘲讽,春海棠眼中就已绽开无限惊喜:“我的心肝儿,真是知我心意!”   她当然喜欢!   若说早前见到那道繁复豪奢的“沙舟踏翠”时,对厨下手艺十分有谱的春海棠是既喜又忧,那么今日尝过碧烟的手艺,就只剩下满满的期待。   不消一个时辰便心想事成,这遭生辰真正是再无遗憾。   刘拂嘴角含笑,望向僵了面孔的娇杏。   “娇杏姐姐方才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别家女主会的特长,我当然也会   ··   《大学》字数最少,仅1753字。   《礼记》字数最多,近十万字。 第11章 改革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娇杏身上。   娇杏脸色阵阴阵阳,方才的奚落全被春海棠的叫好堵了回来。   眼下的场面,不论开不开口都落不得多大的好处。娇杏略略垂眸,暗恨春海棠故意为碧烟造势,坑害自己。   她眼珠一转,娇笑道:“我是见妈妈欢喜,也心痒得很。好奇那么个小小匣子,装的什么宝贝,竟能比过我们暗香姐姐的珊瑚头面?”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都变了变。   但娇杏说的也不错,暗香献上那副难得一见的珊瑚头面时,春海棠确实高兴,却没这般欣喜若狂。   一身破衣裳被买进来的小丫头,还能送什么奇珍异宝不成?   新人们早就知晓春海棠的偏心,低头与碧烟交好,不代表她们心中没有嫉妒。而老人们虽知后浪必将盖过前浪,可到底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承认自己容颜渐老。   娇杏嘴皮一掀,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刘拂撇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刘拂双手交握于身前,静静站在那里,迎接着众女的目光。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先是冲着紧张到小脸煞白的望日骄微微点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又惊异地发现刘娘子眼中的担忧并非作假。   而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敌视态度,在娇杏话音落地的瞬间就已被刘拂预料到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罪饶翠楼的老板春海棠,她们只能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   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寒了老人的心,伤了新人的情。   刘拂收回视线,看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却一直没有开口的春海棠,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笃定了自己能料理妥当呢,竟也不怕自己“小小年纪”,被全场的低压吓得哭起来么。   海棠姐姐果真有一双识英雄的慧眼。   刘拂松开交握的手,本就亭亭如玉树的身姿愈发挺拔起来,她清清嗓子,少女清和微哑的嗓音在寂静无声的花厅中响起:   “想来大家都知道我的出身。”   似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开场白,大家联想到之前春海棠的偏爱,都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当即便有脾气火爆的,耐不住性子冷声道:“怎么?你是想说大家闺秀自要高我们一等,所以送个不能见人的东西,就抵得过暗香姐姐的孝心?”   按着金陵一代的民俗,不论什么人家因何送礼,只要是明面上的往来都要唱报出来,既全了送礼人的脸面,又能给主人家添光。   像暗香送的珊瑚头面,娇杏送的百蝶穿花衣裳,更是平摊开向姑娘们展示过。   刘拂也不恼,反倒好脾气地笑了笑:“姐姐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打从进了饶翠楼的门,大家就如亲姐妹一般……只是我的寿礼,并不在那盒子本身,是以并未唱报。”   “如今楼中境况每日愈下,妈妈昼夜忧心难以安眠。我偶然知晓后,心中也是焦急非常,毕竟大家都是苦命人,难得有片瓦遮身,如果饶翠楼有个万一,岂不是要任人欺凌?”   被刘拂情绪感染,姑娘们惊觉楼中确实恩客渐少,想起往日自己还因此暗暗高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紧张,将怒视刘拂的目光转了方向。   “妈妈……”   醒过神来的姑娘们一脸歉疚,可怜巴巴望向春海棠。春妈妈哭笑不得,只得一个个安抚。   收到春海棠不满的目光,刘拂轻咳一声,害羞地笑笑。   她眼圈微红,瘦削的小脸儿格外惹人心疼。   刘拂吸了吸鼻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滑向娇杏,轻声道:“妹妹我不愿藏私,是以在禀过妈妈之后,将曾在书上所见的旁门左道汇拢起来,呈给妈妈。”   是以她献的,其实是一份心意。言辞切切,具是真心实意。   而那“藏私”二字,更是直指娇杏。   娇杏见势不对正欲驳斥,就被方才的暴脾气姑娘一个白眼掀了回来。   “妹妹这话说的在理,都是自家人,还东掖西藏生怕别人超过自己,也不知饶翠楼倒了,谁还能得到好处。”她皮笑肉不笑地斜睨娇杏一眼,“我虽不知道是谁,不过一会谁跳出来辩驳,想来就是那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了。娇杏妹妹,你说是么?”   作为楼中唯一的“文化人”,娇杏藏私已不是一日两日,且因此很是自命不凡,常与姐妹们闹出纷争。   娇杏被噎得倒吸口气,又抹不开面子,只得淡声道:“姐姐说的有理。不过碧烟妹妹,你怎得这么晚才将东西交出来?若是早上一刻,咱们也能早些改进不是。”   “我因忙着抄书,并不像其他姐妹般有空闲为妈妈置办寿礼,所以无可奈何之下,才厚着脸皮拿这册子充数。”   说罢抱拳团团一揖,将忍辱负重的模样做到十足。   “哪里是你的错呢。”   “原是我们不明所以就怪罪你。”   姑娘们俱都侧身避过,没人愿受这个礼。她们虽只粗通文字,但也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道理,两人的对台戏,众人皆心知肚明。   见刘拂伤怀,想起她屋中没日没夜点着的蜡烛,胸中义愤多化作可怜,剩下的不满,全从针对刘拂变成针对娇杏。   双拳难敌四手,娇杏嘴皮子再如何顺溜,也抵不过这么多人的你一言我一语。   难得众人共聚一堂,又挑破往日隐忧,正正好的气氛不该浪费在娇杏身上。   刘拂与春海棠交换个眼神,点了点头。   “你们就是这样给我贺寿的?”春海棠击了击掌,打断姑娘们的争闹,“还一个个嫌妈妈我偏心碧烟,你们看看自己,可有一个比她贴心的?”   春海棠再是和善,也是一楼鸨母,威严极重。她此时似笑非笑模样,看着很是让人心惊胆战。   姑娘们立时安静下来,垂眉低首,乖巧听训。   “碧烟的法子我之前就粗略听过,很是可行,刚好就趁这个机会,让她细细讲与你们听。”   刘拂又是一揖,褪去方才的楚楚可怜,朗声将与春海棠筹备已久的改革计划一一道来。   谁都没察觉,娇杏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   ***   在将菜谱交给春海棠后,刘拂并没有撒手不管。反倒有空就潜进厨下,跟饶翠楼的厨子们探讨新菜色,顺便吃个肚满。   她如抽条似的长高许多,之前因瘦弱被掩藏的仙姿佚貌再无从遮盖。春海棠常笑她,以她如今变化之大,就算那刘秀才回来赎女儿,只怕也认不出亲生闺女。   可改变最大的并不是她,而是饶翠楼。   有刘拂从旁辅助,陈妈等人的手艺可谓日进千里。   玉盘配珍馐,再加上刘拂胡编的典故轶事,不过小半年时间,饶翠楼“天香宴”的名头已响遍金陵城。   让刘拂与春海棠哭笑不得的是,贵人中的老饕竟多过恩客。   若非身在贱籍无法自赎,整楼的姑娘没个靠山,便是入了良籍也是待宰的羔羊,已赚得盆满钵满的春海棠几乎要将饶翠楼改成酒楼。   到了后来,春海棠忍不住心软,将姑娘们的身价银子一提再提,且用心教养使花儿开得愈发娇艳,倒使得饶翠楼渐渐在欢场上也闯出些名头。   人本就是这样,越是难以得到的,越是趋之若鹜。   在进士回乡祭祖时,本以为高攀不上的庶吉士们结伴而来,甚至在食指大动下更为天香宴题诗留念。   春海棠捧着探花真迹,激动得不能自己。刘拂在旁饮茶,神色平淡。   刚刚送走的那批贵客,她一个都不认识,只因没一个寿终正寝,全死在她出生之前。   他们具是寒门士子,哪怕一朝跃了龙门成为天子门生,因朝中无人很难看清局势,极易被当做踏脚石早早夭折。   而他们虽在进士及第后得赏琼林宴,吃到的也不过是三等的席面,冷冰冰的只有面上好看的宫廷菜肴,自然比不得热腾腾的侯府家宴。   普通的臣子,可能终其一生,也没机会在宫中吃到口热乎饭。   想起圣上宫中的御膳,刘拂舔了舔唇:“姐姐快去寻人将这诗文裱起来,高高挂在台前,也算是咱们找到东家前的一点倚靠。”   “其实我一直好奇……”春海棠愣了愣,藏起眼中犹豫,笑问她,“刘秀才屡试不第,不过区区腐儒,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姑娘的?”   刘拂大手一挥,随口道:“许是因为他一辈子的福气,都用在生我这个生而知之的女儿身上了。”   春海棠大笑出声,抬手拿帕子拭着眼角沁出的泪花。   她笑声未落,就被刘拂扯走了帕子,露出红成一片的眼眶。   “姐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刘拂笑笑,替她拭泪,“你别忘了,我是个有天大福气的人。”   “贪多嚼不烂,骄儿那边,就先缓缓吧。”   作者有话要说:  海棠姐姐:死丫头!作揖作揖作揖!你的礼仪规矩呢!吃吃吃!还吃!老娘在教训你呢! 第12章 怜惜   在天香宴声名鹊起后,紧接着让饶翠楼名声大噪的,是一位国色佳人。   新科进士们动身回京前,春海棠以天香宴推陈出新为名,借势邀请一众风雅熟客,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碧烟姑娘推至众人眼前。   卖艺不卖身的少女如雨中新荷,清新雅致下带着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大气洒脱。   不论是诗词答对琴箫呼应,还是地方人情风俗典故,都信手拈来。   春妈妈这次邀人经过了仔细的筛选,多是弱冠之龄到三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极有名声的花间客,就是很有见识的实在人。   且个个都出身非凡,不论家世或者家底,都在金山银山堆起的金陵城中很有些脸面。   只要她能入得他们的眼,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二个,日后有谁强抢她这个清倌人,都要提前掂量掂量为了美色与人相争是否值得。   为了替自己造势,刘拂花了三日时间整理出数位名妓的发家史,又从其中挑出两位与自己的脾性相近的“红颜知己”细细揣摩。当研究透彻后,便收起往日的散漫不羁,用心雕琢言行,捡回已被丢下多年的本事。   刘拂实力全开,拿出当年惹得闺秀们掷果盈车的真本事,牢牢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谈笑间俱是风流,言笑晏晏间丝毫不显放荡,一言一行都带给众人前所未有的感觉。   时下礼教大防并不严苛,但少年男女之间也少有独处的机会,青楼女子又是承恩于客的买卖,便是大家见多识广,也从未有过与年轻女子自如谈笑的时光。   见之忘俗四字,印在所有来客心间。   即便是奔着美食而来的老饕,也忍不住将视线凝聚在她身上。当宴席摆上时,连筷子都忘了提起。   饭香扑鼻难敌不愿唐突美人的心意。   直至刘拂退席更衣,春海棠出面笑着劝酒,他们才惊觉饶翠楼的本质。   这是所青楼,楼中全是倚门卖笑的女子。   方才的美好瞬间被打破,难得的心动变成如鲠在喉的尴尬,场面骤然安静下来。他们默默饮酒吃菜,全不似身处欢场当中。   青楼楚馆,再次变成了酒楼菜馆。   这出戏眼看着,是演砸了。   与刘拂一起站在高处阁楼上的望日骄紧张非常,死死攥着刘拂的袖子不放:“碧烟……”   刘拂将手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这出戏,还没演完。   许久之后,才有人出头,代替所有心有不甘的人开口问询。   “春妈妈。”徐同知府上的公子轻咳一声,向春海棠举了举酒杯,“这碧烟姑娘,看着很是不同。”   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春海棠抬手用帕子擦拭嘴角,笑声中带着点落寞:“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得已才流落风尘。”   春海棠是红尘里成了精的人才,一眼就看穿男人们纠结的心情。三分真情七分演技,将小碧烟的凄苦身世娓娓道来。   说罢春海棠举起斟满的酒杯,道:“碧烟姑娘年幼,若有什么不周之处,奴家代她为公子们致歉了。”   满饮一杯后,她还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泪,又笑着招呼久待的其他姑娘们上前,为恩客们斟酒助兴。   如果说高岭之花会让人望而却步,那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只会让人又爱又怜。   这怜惜之情,可比肉.欲难得多了。在座众人无不扼腕,为沦落风尘的可怜人浮一大白。   化人的天仙瞬间脱去羽衣,既让他们心痒难耐,又不忍轻言亵渎。   “……原是耕读之家的女儿……也难怪……”   他们的目光有志一同地锁在刘拂离去的方向,即便那里空无一人。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许久,才心照不宣地重新饮酒畅谈。而身边助兴的姑娘,从一开始到结束都是一样的索然无味。   在男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刘拂居高临下,低头看着一切。   她闭了闭眼,抬手摘去发髻上沉甸甸的缧丝珠花,即便扯痛了头发,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   “碧烟……”望日骄接过刘拂随手抛下的首饰,嚅嚅道,“辛苦你了。”   刘拂摇头轻笑:“这算什么呢。”   “这只是个开始。”宽大的袖摆随着主人的动作,划过空气,“你看,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两人鸡同鸭讲,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用手指梳拢凌乱的发丝,刘拂揉了揉因饮酒而微红的脸颊,轻声道:“走吧,后面的事有海棠姐姐料理。”   她垂下眼帘,在心中重演着刚才的一切。   不得不承认在回复女儿身后,与男子相处更加方便了。   这大抵是因为,他们将她摆在了弱者的位置,并不会像与利益相关者相处时那般心怀戒备。   所有算计都被掩藏在长睫之下,刘拂挑起嘴角笑笑,怡然自得的回房休息。   ***   自那日正式露面后,刘拂便不那么容易见了。   她向来举止有度,平日里的行为坦坦荡荡,便是与恩客饮酒畅谈,也是不卑不亢随心所欲。既少不了公子哥儿们为她争风吃醋,又不会让人觉得又当又立。   两厢加成下,不论是天香宴还是碧烟姑娘,都成了金陵城中士绅豪族们的脸面之一。   天香宴还好说,使够银子总能一尝美食;但碧烟姑娘,却不是谁都请得动的。   百求无缘一会的是一批人,捧着金山银山也只能见到一面的是一批人,能让碧烟姑娘赏脸在席上陪座的是一批人,能请她出去游湖玩乐的又是另一批人。   那最后一批人,仅有同知公子徐思年、金陵首富于维山,和湖州才子汪然三人。   不是没有别家青楼散播些不好的话出去,说饶翠楼的碧烟姑娘一心攀附权贵,绝非表面上的洒脱出尘。可他人的酸话,除了加深众人心中对她的印象之外,别无其他用处。   刘拂依旧今日跟着徐公子游湖,明日随于公子去听戏,后日与汪公子一同鉴赏书画。   爱她的人愈发爱她,对她又爱又恨的人依旧纠结,嫉妒的人,只有更加嫉妒。   及至后来,刘拂才发现,她越是随心所欲,越是用真性情对人,那些炙热的追捧就越发浓烈。   曾经名动京师的刘公子,绝不是个只有面皮好看的纨绔子弟。而如今饶翠楼的碧烟姑娘,也绝不是个只有皮囊诱人的红粉骷髅。   从不自夸的刘拂不得不承认,不论她套着何种外貌现身于世人眼前,骨子里都是一颗开满桃花的妖树。   刘拂心中好笑,脸上也带出些笑意。   徐思年倒酒的手顿了顿,忍不住问道:“烟儿,在想什么?”   瞬间回神的刘拂抖了抖,阻止徐思年为自己杯中添酒的动作,正色道:“徐公子,你若再如此称呼,我下次便不出来了。”   “那你总要给我个称呼,莫不是要我与旁人一般,唤你碧烟姑娘不成?”徐思年也不恼,颇好脾气的笑笑,又柔声问道,“你原来的闺名,是哪几个字?”   刘小兰?还是刘平明?   一个是原主的名字,一个是她为了掩饰身份随意取的。   她叫刘拂,她只是刘拂。   刘拂以手为笔,沾了酒水仔仔细细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讳:“徐公子日后叫我‘阿拂’便是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她祖父忠信侯刘昌是武将出身,连给孙女儿取的名字,听起来也颇豪气。   “阿拂?阿拂……我可是第一个这般唤你的人?”   早就查过女孩儿身世,知她闺名的徐思年闻言微愣。他轻声念着,随机握拳于唇边轻咳,掩饰住嘴边的笑意。   “青萝拂行衣,这名字极衬你。”   刘拂颇得意的点了点头,又遥遥望着水面尽头的排排柳树,状似无意道:“新春将至,你放荡一年,也该收心读书了。”   去岁秋闱,徐思年偶感风寒并未下场,这一届若再有失,就对不起金陵才子的名号了。   徐思年叹气:“偏你爱撵人,等我真被困着出不来时,你才知晓我的好。”   刘拂哼笑,作出一付气恼模样道:“你骗哪个,当我没点见识么。”她眸光一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你们这些读书人,哪年不办十七八场诗会,就跟这一年的书白读了似的。”   见她掷杯起身,难得使性,徐思年又是忍俊不禁,又是开心。   “可是汪兄不带你去诗会?”他忙忍笑道,“下月初七,你切记得空出时间。”   腊月初七,十日后。   她的计划,终于走向正轨。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计划通 第13章 知晓   按着惯例,各家公子大多会在家中过完上元佳节,才会启程回乡备考。京师路遥,走水路也要多半个月时间,且运河不过金陵,需得从镇江弃船登岸,公子哥儿们长途跋涉,很难再纵马而来。   是以最快的一批,到金陵时估计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   时间看似充裕,其实很是紧张。   所谓从荆万山那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全是她杜撰的。毕竟时隔六十年,各方记录最多着墨于那场舞弊案,若非她曾负责整理地方文书,也不会知晓都有哪些官员的子弟牵涉其中。而那些奏报,绝不会详细到某某人是某时某刻来到此地读书冶学。   若非为了点醒春海棠,刘拂绝不会扯这样没谱的谎。   眼下离下届秋闱仅剩下不到两年,要选好靠山又要让对方心甘情愿地的接手饶翠楼,满打满算也只是将将够用。   人心多疑,太急功近利反会让人觉得她想攀高枝。   是以刘拂花费半年时间,成了汪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红粉知己,并在他心中树下一个才貌双全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形象。而剩下的三个月,则是要在更多的读书人中立个好形象,好在开春后未来的靠山们抵达金陵前,铺好接近他们的平稳道路。   前几日汪然有事归乡,临行前特来找她,说要年后才回金陵,实在是走的不巧。   好在她当初选他,除了看中他才名之外,更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湖州同乡,并不是非汪然不可。   建平五十四年的江南秋试,湖州士子汪然因不忿考官不公,触柱而亡。   刘拂心下一叹,暂将那狂生抛在脑后,回身转向徐思年,无奈道:“你一直捏着我的袖子不放,是要与我断袖分桃还是割袍断义?”   噫,一男一女如何断袖。刘拂暗笑,面无表情等着看徐思年反应。   觑见少女杏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徐思年缓缓松手,长舒一口气:“可是不生气了?”   “气什么……”抻平袖口的褶皱,刘拂给自己斟了杯茶,淡淡道,“气你要诓我出去玩么。”   “我哪有诓你!好阿拂,你愿与我同行,我再欢喜不过。”   刘拂挑眉:“若我没记错,初七可不是你的休沐日。”   徐思年微愣,本就温柔的眉眼愈发温和,英俊的面庞上难得浮现起一丝紧张:“你还记得我何时休沐……阿拂,我……”   ……我可为你赎身……   他剖白心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抵在唇上的折扇打断。   数日前千金求来的古扇,此时成了最糟心的物件。徐思年的视线顺着折扇下移,停留在握着扇柄的,那只白玉似的手上。   刘拂恍若无觉一般,轻笑着收回执扇的手,展开来细细把玩:“朱淞大师的画作……我喜欢得的紧,送我可好?”   徐思年抬起视线,正对上刘拂清澈的眸子,只觉得被深深望进了心底。   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茫然,被他尽收眼底。   方才的激动瞬间沉淀下来,半是甜蜜半是苦涩,让徐思年握着杯子的手不断收紧。如今功名未立,仍依托于家里,以阿拂的身份,必会折辱了她……   他怎么舍得!   徐思年掩下心事,轻笑道:“这有什么。你既喜欢朱淞大师,我便多为你寻些。”   浑不在意的态度,就像送出去的东西是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小玩意。   刘拂失笑:“大师的墨宝可遇不可求,能得此一宝,已是你我的缘分。”   她眼见着徐思年眸光微颤,撇开视线,就知道自己话中的意思被他听进去了。   赎身又如何呢?难不成要抓着对方眼下的热情,话赶着话让他抬自己进府,然后做个美貌的宠物,等待色衰爱弛的一天?   已见过朗朗乾坤天地之大,怎还会愿意困在三尺后宅之中,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而且刘拂心知肚明,她面前上这个愣头青似的青年,也曾是花丛中的老手。今日有碧烟,后日就能有赤霞。   所以她才眼疾手快地阻止了话题继续下去。   见徐思年情绪低沉,刘拂轻声哄道:“我虽想同你出去散心,但要你逃学出来陪我,还是不必了。”   对话被强拉回正题。   与在元阳书院读书的汪然不同,徐大人为独子徐思年请了候补的三甲进士做西席,是以他休沐的时日比旁人多上一倍,晚间也常有空。   徐思年摇头:“前日先生得了父亲的荐书,已去淮安上任了。”   “也难怪你今日有空来寻我,原是头上的紧箍松了些。”刘拂疑惑道,“新先生未到,你如何知晓腊月初七一定有空?”   见她好奇,徐思年润了润嗓子,正准备打开扇子装样,才想起已将东西送了人。   他收回空着的手摸摸鼻子:“没有新先生。德邻书院的宋院长孝期将尽,书院会在二月重开,父亲已与院长见过,开年后便去读书。”   德邻书院?刘拂眯了眯眼,沉默一瞬。   这间享誉江南的金陵第一书院,在许多年后她回乡备考时,已不复存在。   “听说宋院长治学最是严苛……”徐思年小心翼翼地握着刘拂的手,苦恼道,“阿拂,我以后不能日日来看你,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刘拂随口安慰:“总还有休沐的日子。”   德邻书院院长宋理,及书院下各个负责教习的宋氏子弟,都因一场无妄之灾被牵扯进夺嫡之乱。一门三十六进士的金陵宋家,自此湮没。   在家国天下面前,所有人都如蝼蚁般渺小无力,任人宰割。   曾看过宋理先生大作,很是钦佩对方风骨文采的刘拂心中一动,在听到徐思年接下来的话后,暂将心思搁一旁。   徐思年道:“因着宋院长的关系,那诗会其实还有层别的意思。”   “选拔学生……不,是宋院长要选拔弟子?”刘拂直抓重点,“既如此,我还是不去了。”   宋理虽未入官场,但教出的学生无数,朝堂的官员中上更有许多宋家子弟,哪怕是对同知之子徐思年来说,也是未来官途上的有力帮助。   带一个青楼女子出席这样的场合,即便是个清倌儿,也会给老先生落下不好的印象。   她是要利用徐思年不假,却也不能害了他。   “到时我送套男装与你,再无妨的。”徐思年柔声道,“我知你心胸比一般女子不同,那样的场合你定会喜欢的。刚巧趁着宋先生在,旁人的注意力不会全凝在你身上,等下次再去,就更便宜了。”   有一,自然有二。   在刘拂的计划中,学子们的诗会是她实行计划的重要场合,但当徐思年主动提出来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的有些感动。   不论徐思年是不是一时情热,起码此时此刻,他是全心全意为了她着想的。   这次,被握着手腕的刘拂没再立时挣睁开,她垂着眼帘,轻声道谢:“松风,你且放心。”   在刘拂的记忆中,徐家并非倒在十年后的大乱里,而是因为官职不高,早早就被充作炮灰发落贬谪。可以想象,眼前贵公子似的徐思年,在官职被捋家道中落后,会是怎样的凄凉模样。   徐同知不过五品,在地方上是仅次于知府的实权官员不假,但实际在高位者眼中,或许还比不上德邻书院的宋院长。   不过如今有她在,不敢夸下海口让徐思年安富尊荣,但也能保他一世安康。   刘拂与生俱来的自信,从未因身份的改变而消失。   第一次听到刘拂唤他的字,徐思年的嘴角爬上笑意:“阿拂,你的心意我全知晓。”   知晓个鬼。   “你放心,我绝不似汪兄那般。”徐思年一把握住刘拂的手,郑重道,“你且等我金榜题名。”   刘拂:???   这怎么又扯上汪然了?   不明所以的刘拂决定岔开话题,重新掌握主动权:“你方才说要我扮男装?”她抿唇,半是委屈半是难过,“还说不是怕我丢了你脸面!”   在楼中待得的越久,与女人接触得的越频繁,刘拂便越觉得,在很多时候,胡搅蛮缠是破开困局的好方法。   从未见过刘拂如此模样的徐思年笑意更深,边收敛笑容边耐心地哄劝,浑然不觉以自己的身份,完全不必如此。   腊月初一,徐思年答应的男装就送到了刘拂手上。   褒衣博带香囊玉佩,徐思年为人细致,置备的东西无一不精,无一疏漏。这身打扮因着过分奢华或者朴素,而在诗会上被人当做踏脚石。   想起年少时曾参加过的几次书生集会,刘拂心中突然多了两份兴味。计划要一步步地进行下去,但在枯燥的进程中,给自己找些乐子也是好的。   就是不知六日后的那场诗会,能不能让她顺心如意。   “阿拂,快去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全程重点错,全程神闪避 第14章 开端   及至腊月初七那天,一大早徐思年就亲自来接刘拂出门。   刘拂听到龟公通报后就走出房门,当徐思年下车进楼时,正对上她迎来的身影。   将满十四岁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纤腰不盈一握,即便穿了不少,仍是文弱单薄。她乌发高束,露出白玉造的小脸,眉眼间藏着笑意,让人见之生喜。   徐思年看着她走向自己,脸上就不觉挂上了笑意。   “徐兄。”刘拂抱拳一揖,举止大方,不含丁点女气。   即便早前已见过,来时徐思年满心自家宝物怕被别人偷走自家宝物的担忧,此时细细看去,只觉得面前上是个精致的小公子,再猜不到是个女儿身。   他忍笑道:“阿拂,你我亲如兄弟,如此可是叫错了。”   刘拂将脸上憋出一丝红晕,再次抱拳:“松风兄。”   “今日恐怕有雪,我带了斗篷与你。”徐思年大步向前,亲自替刘拂披带。   两人离得极近,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精致的鼻头。长睫一颤一颤的,刮得他心痒难耐。   此时气氛极佳,若是原来,怕是要忍不住亲她一亲。   对上少女清澈的视线,徐思年心下一叹,只觉得往日的风流手段,当着面前的人都施展不开。   不是不能,是不舍得。   方才那股自家宝贝不愿让人见到的心情再次翻涌上来。   徐思年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向春海棠问道:“春妈妈,你们这儿可有什么抹脸的黑粉?”   不等春海棠开口,刘拂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抹脸的黑粉没有,灶下的炭灰倒是有不少。”   她久扮男装,一眼就看透徐思年的心思,不过是怕她容貌过人,容易教人探出究竟。   徐思年脸上果真现出些尴尬,直看得春海棠心惊胆战。   “所谓常备不懈百密一疏,忧心过头反倒会使我露馅。”刘拂冲春海棠安抚一笑,调转手上的折扇敲了敲徐思年的肩头,“松风兄,你这思前想后的,可不像平日的洒脱脾性。我大大方方地现于人前,怀疑我的人只会觉得自己多思多虑。”   她扮了那么多年的男子,从未露陷的秘诀,就是先骗过自己。   不论是与同僚勾肩搭背抵足而眠,还是与红颜知己饮酒谈笑听曲观舞,都让自己完完全全的沉浸进去,从不去想这个动作会不会让人觉得娘气,那句话会不会太没有男子气概。   久而久之,在暴打了数个笑她像小姑娘的同僚后,再无人议论刘少师的过分阴柔。如今重作女儿身,也不会拘束着自己喝酒吃肉,大步走路。   她刘拂,本就特立独行,乃是石破天惊第一人。   展开双臂转了个圈,随手将扫到身前的一缕发丝丢到脑后,刘拂揽住望日骄贴了贴她的脸颊,大笑道:“你若今日才认识我,可会觉得我是女儿家?”   只会觉得你是个小色胚。望着小脸绯红的望日骄,徐思年咽下那点莫名的嫉妒,默默摇头。   可他心知肚明,即便是今日才认识她,也会忍不住被她吸引。   ***   诗会开在东城的梅园中。因着时辰尚早,徐思年先带着刘拂在清欢楼中用过早饭,才坐着马车向梅园而去。   路上通过他的恶补,刘拂已明白了这场诗会的性质。   主办方是谢知府家的二公子谢显,受邀的多是金陵中才名颇盛的士子,还有曾在德邻书院复学、因着老师们守孝散馆而被安排在其他书院读书的学子。   说是一场互增有无的交流,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同科同年未来同窗们增进感情的集会。   虽然文人嘴利难免相争,但目的不在夺魁的刘拂,跟在徐思年身后也能玩得的安心。   他们到达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段距离,却已能在门前看到迎客的主人。   “这谢公子,看起来脾气不错。”刘拂才挑起帘子,就被车外骑马的徐思年将脑袋按了回来。   徐思年压低声音道:“快下车了,你别东张西望。”   即便隔着厚厚的帘布,也能感受到徐公子冰凉的指尖。刘拂忍不住逗他:“松风兄,你冷么?我将手炉与你吧?”   回应她的,是徐思年不屑一顾的冷哼。   雪已下了一会,怎么可能不冷呢?这些公子哥儿,真是爱面子到了一定地步。   想起自己年少时也干过这般为了面子活受罪的蠢事,刘拂咂嘴失笑,乖乖坐好。   仅几步路的功夫,马车就已稳稳停下。   刘拂拒绝了徐思年的搀扶,自己扶着车框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她才整好衣袍,就听到不远处青年男子含笑的问候声。   谢显快步迎上:“松风兄许久不见。”   徐思年同样拱手问好,接着道:“我带了位小公子同来,还望显弟不要见怪。”他回身拍了拍刘拂肩头,“谢二公子比你年长,你且唤一声显兄就是。”   谢、徐两家之亲密,三言两语间就可见一斑。   能得诗会主人的庇护,再无人敢骚扰她。刘拂知徐思年用意,忙上前见礼。   两人厮见过后,刘拂这才抬头细看面前的谢显。对方不过十六七岁样子,披着厚厚的狐皮斗篷,面色青白血气不足,看起来很是单薄。   十足十的病秧子。   将手中暖炉向对方递了递,刘拂轻声道:“显兄手中的凉了吧?不如先用我的。”   徐思年顾不得喝醋,大惊失色,一手拉着刘拂,一手推着谢显的肩膀,将人扯进园中。又扭头吩咐大松口气的谢家小厮,务必好好迎客仔细解释,万不可叫哪怕一人觉得被怠慢了。   及至三人坐进点好炭盆的屋中,见谢显的脸色缓过来些,徐思年才松了口气,开始斥责他不顾身体。   谢显无奈苦笑,只得连连认错:“松风兄勿恼,小弟近来身体大安,赏赏雪也无妨的。”   两人的模样,像极了唠叨的奶嬷嬷与被唠叨的小娃娃,喝茶吃点心的刘拂闻言偷笑。   “今日来客无一个是不通情理的,你又何必磋磨自己的身体!”徐思年喝了口茶,接着训道,“若非阿拂看出你身体不适,你还要站上多久?……咦,阿拂,你怎知他手炉凉了?”   徐思年与谢显两人目光同时转向刘拂。   被两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注视着,刘拂放下茶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两旁积雪与地面厚薄不同,想是显兄在门前迎客,下人不好再次打扫。推一推时间,也可知道手炉冷暖热了。”   “至于是怎么看出显兄怯冷的……”刘拂莞尔一笑,“松风兄策马而来,脸色都要比你此时好。”   谢显尴尬一笑,拱手求饶。   两人间的生疏,在这一言一笑中消失无存。   谢显不知她身份还罢,徐思年未怀疑她提出换手炉是有意讨好,让刘拂很是欣慰。   她也确实不是为了这个。   谢家大公子三公子后来均是三品京官,只有这二公子了无音讯。要是她猜的没错,面前的谢二公子谢显,就是谢家那个在春闱上撑不过春寒而夭折的可怜人。   不论能否结个善缘,但凡可以救人一命,也是为自己积福报。刘拂原来日日抄经只为练字,从不信满天神佛能救人于苦难,直到有了这遭新生,才不得不信“人在做天在看”了。   再一杯热茶下肚,就有小厮敲门禀报,说约定的时间将至,主人家也该出门迎客。   客人快来了,宋家人也该来了。   也不知今日诗会,谁能挣到魁首。   打开房门,被扑面的冰雪一激,被炭炉烤得昏昏欲睡的神智也清醒许多。   刘拂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望着不远处凛凛的红梅,长舒一口气。她趁着谢显不注意,偷偷拉了拉身前徐思年的袖子,在他回头时露出得意的笑脸。   有一个好的开端,今日定会顺遂——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文人的地方就有嘴仗。   即便有个好的开端,这场诗会也注定不会像刘拂想象的那般顺遂。 第15章 嘴仗   因着徐思年不放心谢显,在交待过小厮好好照顾刘拂后,便跟着谢显前去园前迎客。   被丢下的刘拂又吃了一块糕点,倍感无聊之下撇开小厮,自己打着伞顺着原路,随意溜达着去找徐思年。   当她一路赏花看雪,终于在白茫茫一片中看到徐思年时,反倒停下了脚步。   “松风兄?”刘拂远远地招呼了一声,在徐思年的示意下走到临近的小亭子处坐下。   不多时,就有人奉上热茶。   刘拂拉过谢府小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苦着脸摇头,指了指他们家公子:“小刘公子莫怪,我们二爷说了,不让奴才们瞎掺和。”   主子有命,别说插手,他们就是说都不能多说一个字。   刘拂点头,也不为难他。心道这谢家的规矩真好,谢老爷能教出两个进士儿子,治家确实严谨。   看着被数人“围攻”的徐思年,刘拂展扇挡嘴,悄悄打了个呵欠。   她倚在亭柱上,不过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谢二公子选在今日做东,自是因为今儿个是各大书院统一的休沐日。   十日才得一日的休息,配上纤秾合度的雪景,有兴趣赏雪赏梅的风雅人很是不少,其中有恰巧被谢显请来的,也有如那帮子没得到邀约的。   兴致勃勃来梅园观景,却被告知不得入内,扫兴之下一时怒起,与包了园子的有钱公子对上,也属正常。   前提是,那群书生没有左顾右盼,像是等着什么人来似的。   旁观者清,一旁看戏的刘拂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不过眼见着徐思年二人没有吃亏,就没有上前点破。   徐公子驳论时的英姿很值得一看,有理有据不以势压人,说不得就能入了宋家人的眼呢?   刘拂端起茶盏暖手,静静看戏。   争论从“凭什么谢家开诗会我们就不能来赏梅”开始,引申出“以钱势砸人”这个命题,正在往未知的方向发展着。   究其根本,左不过是两袖清风者与朱门绣户间的矛盾:一派清贫自矜,一派持重端庄;一个说你目中无人,一个说咱道不相谋,车轱辘似的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刘拂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手中茶杯随着打呵欠的动作颤了颤,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除了一直分心在她身上的徐思年外,那帮秀才也闻声望向了她。   与人辩驳还心有旁骛,也难怪落了下风。刘拂低头细细抿了一口香茶,无视射向她的惊艳目光。   打她有资格入朝起,类似的争论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勋贵与清流两方人,只要有利益牵扯就必要拿彼此的身份发作,上升至家国天下民心百姓,比这些年轻人引经据典的争论有意思多了。   她一边盘算着与会的大抵会有哪些人,一边分神留意着徐思年。   书生间的唇枪舌战,向来是快言快语,几轮下来,客人也还未来。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徐思年再如何急智,一个人也抵不过八张嘴。而他身边的谢显虽学问不差,但明显因为身体的缘故,几乎没有与人争辩的经验,只能算是半个助手。   眼见着再争无用,徐思年的腰杆越挺越直,谢显的面色越来越差,刘拂轻叹口气,放下茶盏站直身子,准备上前助阵。   她这一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领头的秀才看着刘拂娇小的身形,冷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看徐兄,倒是养得挺好。”   啧,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且一个读书人如此歪解孔夫子的话,就不怕至圣先师托梦给主考官判他零分么?   刘拂仰头,大步上前推开意图挡住她的徐思年,以冷笑相对:“这位兄台,方才风大,你可否再说一次?”   话赶着话,没给秀才一丝退缩的机会,另几人梗着脖子道:“说又如何,你不必装着眼瞎耳聋。”   说话间扯了扯为首的那个,暗暗指向来时的路。   秀才被伙伴示意,看到不远处的来人,忙清清嗓子,指着刘拂大声道:“谢二公子说所邀者尽是金陵英才,我等技不如人,自不敢没脸没皮地贴上来……只是你这般无名无姓之辈,若非攀附徐公子,又有什么资格压金陵众学子一头?”   这高帽子戴的,让人心惊。   方才她到时徐思年并未引荐,哪怕因着两方正在争论,也确实是不合规矩。说明她身份不是极高,就是极低。   以刘拂的美貌瘦弱,身边又无随侍的下人,很难不让人想歪。   “徐公子,松风兄,这位仁兄说小弟是你豢养的入幕之宾呢。”   徐思年紧张道:“阿拂……”   刘拂挥手打断他的话,再上前一步,指尖一捻展开折扇,对着那出言嘲讽的秀才嗤笑道:“你且睁眼看看,小爷需得他养?”继而抬起下巴冷笑道,“就算小爷年不满十五,也不是你这酸儒能随口编排的!”   她本就贵气天成,又是一身锦衣华服,冷着精致的小脸往那一站,自带十足的威风。   本是小小的一只站在那里,却让人不敢逼视。   “怎得不说话了?”刘拂摇了摇扇子,“可是看仔细了?”   扇面上的朱淞墨宝,五彩斑斓得刺人眼目。   见对方不答,刘拂收起扇子,一敲掌心,恍然大悟道:“女子与小人?我是‘小人’不假,想来这位兄台口中的‘女子’,只能是谢二公子了。”   在场十一人,自家只占三个。秀才指着鼻子骂的人,非她既他。   刘拂调转扇子戳了戳谢显的腰,大笑道:“显二哥,我都忘了有多久没人敢直夸你那张漂亮脸蛋儿了。”   谢显容貌是不错,却比不得刘拂精致美貌。在听清她的话后,谢显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夺了她的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   几个秀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方才改口,就是怕再继续下去会攀扯到父母官,现在看刘拂全不似方才玩物似的见不得人,反倒与两家公子相处得极自然,已是怯了七分。   徐思年眸光微黯,挡在了两人中间。   也就这么一会功夫,远处执伞步行而来的人群已快走近。   “怎么?还不道歉么?”刘拂压低声音,轻笑道,“想你们不知晓,宋院长自来爱重妻女,更有一外孙女,那叫一个爱若珍宝,更胜儿孙。”   数人闻言,皆是一愣。   秀才咬牙,拱手一揖:“原是我们口无遮拦,还望……”   刘拂补充道:“刘公子。”   “还望刘公子见谅。”   刘拂合掌而笑,余光所到之处,几乎能看清来人面貌:“唉,刘公子见谅了,徐公子和谢公子还未见谅呢。”   她努了努嘴,看向秀才身后众人:“你们说对吧?”   时不待人呐。刘拂抿唇而笑,乖巧可爱。   “徐公子,谢公子。”众秀才很识时务,一揖到底,“是我们唐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见着还不算太傻。   两方人转瞬间,从剑拔弩张变成一团和气。不止不远处因担忧自家二爷吃亏,已准备好助拳的谢府小厮一脸迷茫,就连徐思年与谢显也都愣在当场。   作为以刚正秉直自诩的读书人,当多年后身入宦海,徐、谢二人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光明正大的威逼利诱。   刘拂扯了扯谢显的袖子:“显二哥,客人来了。”   谢显立时回神,抚平袍袖整好发冠,与徐思年相携上前迎客。而那帮垂头丧气的秀才,也精神一震,跟着前去交谈。   文人最好脸面,就算想做宋院长的弟子,也有旁的途径,今日这般丢脸,他们还不寻个借口速速离开,实在是不合常理。   今日的诗会,定还有别的名堂。刘拂摸了摸下巴,狠狠记了一笔徐思年的瞒而不报。   “小宋先生,张兄,王兄,李兄。”   “徐兄,谢兄。”   当刘拂走到徐思年身后时,众人已完成了例行问候。   作为唯一的生面孔,刘拂的到来引得所有人的注视,特别是在她走到徐思年身旁站好后,更是让人越发好奇。   “这位小公子是?”发问的是个略年长的清隽书生,似是姓王。   对着辈分最高的先生拱手一笑,刘拂举止大方有度,礼仪规范毫不怯场:“学生刘拂,见过小宋先生,与各位兄长。”   小宋先生年约而立,面白无须一身素袍,若猜得没错,应是宋院长的幼子,幼时就有神童之名的宋三郎宋和。   熟悉的氛围让刘拂心痒难耐,与在饶翠楼的周旋往来相比,这样的场合才是她的主场。   主客陪客与陪衬都已到场,只待开宴。   刘拂的目光扫过一脸菜色的秀才们,露出一个浅笑。若无绿叶,怎能衬得出红花的娇艳?他们来得,其实极巧。   “听刘小公子的口音,似是京城人?”   咦? 第16章 否认   前世活到三十三,便是陪圣上白龙鱼服的时候,也没人说过她有口音。   刘拂满目惊奇地望向小宋先生,然后就引来一阵善意的轻笑。   她如今形容尚幼,又在春海棠的谆谆叮嘱下养回一身细嫩皮肉,当她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时,难得显出一团孩气。在场众人年岁都算不得很大,家中多有她这个年纪的兄弟子侄,见到这么个娇憨可爱的小公子,都难免心中生喜。   这大概算是个好的开端。   文人相轻,这样的善意可以避免很多针对。   实际年纪比所有人都大的刘拂微微叹气,先眯起眼睛,用满含控诉的目光瞪了眼看向她的众人,这才恭谨地回答小宋先生的问话:“回先生,学生祖籍湖州,确是在京中长大。”   这与前几日,徐思年交代她的说法完全不同。只是小宋先生已提及京城,也不好再拿“生长在滁州,家中长辈与徐家是早年故交”的话来搪塞。   她说的,是她真正的出身。   刘氏本就是湖州世家,在江南极有名望,更因辅佐太祖建国得封忠信侯。自此刘氏嫡系也走向武将之路,直到三代单传传给个女孩儿,才不得已重回士林。   果不其然,当刘拂提起湖州时,众人的目光都变了变。   这刘小公子谈吐大方举止得体,年纪虽幼却气度雍容,明显是受过极好的教养。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实际上若想养出这样风姿不俗的子弟,也非百年富贵不可。   不待众人多想,小宋先生已接着问道:“小公子与忠信侯刘家,可有什么亲缘关系?”   刘拂微顿,继而淡笑道:“说是旁支血脉,其实五百年前同是一家,不敢称亲缘。”   天知道,她有多想直言自己是刘氏嫡系,亲传子弟。   掩在袖下的手紧攥着,她的隐忍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不卑不亢风骨极佳。   徐思年眸色微黯,趁人不备,用手掌拢住刘拂的拳头,在她反握了一下后,速速松开。而作为诗会主人的谢显,眼中则飞快闪过一抹疑惑。   想是之前徐思年已与他通过“底细”。虽说一事不烦二主,但刘拂从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更不想因自己的关系让人家小兄弟生了误会。   如何不留痕迹地妥善解释,还得看时机。   小宋先生抚掌笑道:“小公子有大志气。”   刘拂淡笑道:“但求兼济天下。”   她负手而立狂言无忌,明明还是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已身居高位,一心庇佑苍生。   在场者莫说早有神童之名的宋和、谢显,徐思年与他身旁的王、李三人亦是才名在外,即便是方才与刘拂不对付的秀才们,也都在弱冠之龄考下功名。他们面对眼前白身布衣的少年,面对他的豪言壮志,无一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反倒有所思。   刘拂暗自点头,十分欣慰,另起话头道:“显二哥,风雪将至,还是早做准备。”   早前的小雪在不知觉间停止,如今云销雪止彩彻区明,是难得的好天气。   “是我疏忽,各位请随我来。”谢显微愣,抬头望了望天色,并没看出什么。只是站在门前说话毕竟不雅,便忙将众人引向园内。   见谢显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刘拂心知还是因着她前后冲突的身世一事。   她暗叹一声,趁大家不备招来谢府小厮,在对方极不合作的态度下交代一二。   也因此错后了许多步。   与全然忘了方才纷争的谢显不同,刘拂惊奇地发现,以张智为首的秀才们仍不尴不尬地跟着。不请自来的名声眼见要坐实,对于视清誉如命的读书人来说,可谓是难得一见。   刘拂心下生疑,对他们紧巴巴也要贴上来的举动很是不解。   要说是为了在小宋先生面前露脸,好在日后宋院长收弟子一事上占得先机,不是说不通。但宋院长还未出孝,本可徐徐图之,如此锲而不舍,定是有其他因由在里面。   而这因由,甚至是谢显、徐思年二人不知道的。   刘拂眼珠一转,在临近园门前时快走两步,拉住了谢显:“显二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谢显道:“你且说。”   “我与张兄等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刘拂甜笑道,“不知二哥可否卖我个面子,邀张兄等一同赴会?”   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早晚都要露馅。   且没有绿叶的陪衬,又如何能凸显出红花的美艳呢?   徐思年为她付出不少,她总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回他一份谢礼。   ***   后面陆陆续续还有客来,两刻钟后,接到谢显帖子的一众书生都已到齐。   一同到来的,还有漫天飞雪。   梅花树下的赏梅宴,变成了观梅亭中的羊肉锅子。   谢显举杯,苦笑道:“多亏了拂弟。”   刘拂嘿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哥何必跟我客套。”   见对方喝得干脆,谢显心中的纠结也淡了些。虽仍对刘拂的身世存疑,但自己方才误会了他的好意,也实在不该。   若非刘拂吩咐下人预备好眼前一切,这场赏梅宴恐会成笑柄。   见两人冰释前嫌,徐思年长舒口气,轻笑道:“这锅子倒是极好,阿拂点子独到。”   “这不是我……”   刘拂微愣,兀地想起暖锅一物,要在二十三年后征讨北蛮时才出现。她也终于意识到,为何自己突然会有了京城口音——时下读书人为了科举做官,都要学习官话,但真正由朝廷推行官话,是在几年之后的建平五十七年,由太孙主持的。   时移势迁,她得愈发谨慎。   明明身处江南水乡,离她故居湖州极近,刘拂心中的思乡之情仍不可抑制地升起。   她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压下心事。   这时王书生问道:“刘兄是如何看出天色将变的?方才万里无云天色清朗,再看不出一点儿异样。”   谢显也应和道:“我经你提醒后也细细看过,确没看出什么来。”   刘拂指了指东北处有人家的方向,笑道:“炊烟直上抽屉风,显二哥人忙事多,注意不到这点小状况也是自然的。”   小宋先生饶有兴致:“小公子对农学一事颇有见地。”   “先生折煞我了,直称我名字就是。”刘拂摆手笑道,“粗粗翻看过《农政全书》,称不上熟悉。”   小宋先生点头而笑:“以你年纪,很是难得了。”   有小宋先生夸赞,且刘拂有真才实学,又是徐思年的好友,旁人自然用他起兴,一时言论纷纷。   “你小小年纪,竟对农学也有涉猎!可见博览群书!”   “还是举业为重,农政一事还是要等有了官身后再细细研究。”   “书中自有千钟粟,农学乃经世致用的学问,王兄过迂了。”   听着耳边千百种说法,大多数人并未瞧不起农事,刘拂唇边笑意越深,一时兴起又连饮两杯。   方才互相引荐时,刘拂就已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谢显这一诗会起的水平极高,在场众人多是进士榜上有名的人物,虽大多数一生官位不显,但越是低品的县令、知州,就越是贴近百姓,要做越多的实事。   不论他们以后如何,好歹今时今日,是心存黎民的。   她正暗自心喜,就听远处对坐的张秀才叹道:“我出身农家,竟还不如你。”   这张智,却是个榜上无名的。   世上如他一般望龙门而兴叹者不知反几,他们虽泯然众人庸碌一生,但却不能因此否认他们为之奋进的抱负。   刘拂抬眼看他:“小弟幼时极爱与老农攀谈,也是因着曾与庄稼人来往,才对此事起了兴趣。”   张秀才举杯:“张某敬你。”   刘拂遂含笑回敬。她愈发兴起,待要再饮,就被徐思年压住了手。   “松风兄?”刘拂微愣,抬眼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兼济天下的前提是——达!!! 第17章 道歉   徐思年没有应声。   从进门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她向小宋先生自禀家世后,徐思年似乎就一直压抑着什么。   不明所以的刘拂蹙眉,再次问道:“松风兄?”   徐思年微微低头,凑近她耳旁,压低声音犹疑道:“阿拂,你将自己套了个湖州籍贯,可是因为……汪兄?”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啧啧啧。   刘拂反压着徐思年的手,正要开口辩解,就被不知何时靠过来的谢显打断。   谢显惊呼道:“拂弟竟与汪兄相识?”   他明显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而在座只听到谢显惊呼的人,也全将视线聚集过来。   这是刘拂化解谢显对自己身世误解的好时机。她在想好措辞后摸了摸下巴,先望望徐思年,又看看谢显,脸上神色奇异,做足了气势。   不料还未等她开口,那边一副看好戏模样的王书生就已笑道:“松风兄素来与道涯兄水火不相容,没想到在刘兄这里竟是个意外。”   后到的书生李迅也笑着磕了磕徐思年僵硬的肩膀:“松风兄,你与道涯兄相争的那个花娘,可有谁得手了?”   徐思年大惊失色:“李兄慎言!”他牙关紧咬,只死死盯着李迅,看都不敢看向刘拂,“李兄,碧烟姑娘因故流落风尘,但洁身自爱仍是清白之身,女子名誉万不可随意玷污!”   “你将那小皮娘捧得这般高。”李迅醺醺然,完全没看出徐思年的不对,“也难怪久久不能入帐中——嘿!”   在小宋先生起身准备打断时,刘拂已一杯清酒直泼过去。   李迅抹去脸上酒水,怒道:“你这小子!我是哪句话戳了你的肺管子?”   刘拂挑挑唇角,安坐于位,自下而上地蔑视他:“我素来敬仰平康女弯弓一羽落残阳,见不到人空口玷污那些可怜女子。”   她用指尖敲敲桌子,眼中寒光一晃而过:“你若生在宋时,与护国夫人易地而处,恐怕不等你出言讥讽金兵,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你!竖子无礼!”   小宋先生轻咳一声:“李迅,谨言慎行!”   声音不高,但立时阻住了欲要上前扯刘拂领子的李迅。   从醉酒轻狂中惊醒,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眼见徐思年神色不对,又有与他相熟的同伴嘀咕什么“当今最是崇敬先护国大长公主,万不可对女子如此无礼”。李迅左思右想,到底抹下脸面,对着徐思年拱手致歉:“松风兄,我有口无心,还望勿怪。”   却是依旧对刘拂怒目而视。   刘拂两指捻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以冷笑回敬。   徐思年满心恼火,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发散的时候。他冷着脸点头:“还望李兄日后,说话时多开个心窍。”   然后紧张兮兮望着刘拂,早前眼中的压抑,早就变成了惊慌无措。   徐思年紧紧拉着刘拂的手,想要自辨,又因场合不对强自压了下来:“阿拂,阿拂,你且信我。”   原来她真不是粉头,而是彩头。   刘拂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知抢到她“芳心”的人,能否讨得个好吉利。   眼见气氛因着自己方才那杯酒变得生硬起来,刘拂暗自记下李迅一笔,到底不好毁了谢显的诗会。   她清清嗓子,突地升起些玩闹心思,先是对着徐思年安抚一笑,又在对方慌乱地注视下将握着酒壶的手抽出来,顺道给王书生斟满:“王兄有所不知,正是表兄将我嘱托给松风兄的。”   众人:???   “我出门游历时正巧碰到表兄回家定亲,是以表兄才将我交托松风兄。”她倒满一碗酒,推到徐思年面前,挑了挑眉,“我那汪表兄与松风兄哪里是水火不容,明明是风流水性志趣相投。只不过碍于面子,才总是相争不休。”   想起汪然与徐思年一般无二的风流性子,众人静默。   她说着又向众人笑道:“因怕你们笑话,才将我身世秘而不宣——却没告诉小弟要保守秘密,这才露了馅。”   “这事虽不是我的过错,但我这作为弟弟的,总得替兄长们向大家配个不是。”刘拂抿唇一笑,被酒气染红的脸颊看着分外娇艳,“小弟斟酒赔罪,接下来的,就看松风兄的了。”   徐思年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这一笑间先是安生许多,又愈发狂乱的跳动起来。   他举起酒碗,干脆利落地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徐思年倒转酒碗,深深望向刘拂:“情非得已,各位有怪莫怪。”   刘拂愉快的发现,谢显看向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亲和。   ***   酒足饭饱后风雪也渐消,围在亭外的厚重帘幔被仆役们慢慢卷起,簌簌白雪映红梅的景象逐渐展现在人们眼前。   金陵最好的梅园,与难得一见的大雪,融合得恰到好处。   天地造化,非人力可媲美。对于在场的一众江南士子来说,这已是平生仅见的美景。   有人轻声问道:“刘兄,不知在京城,是否能常常见到如此景色?”   措辞极不婉转,但语气中的向往绝不会让人误会。   刘拂扭头看向发问人,脑中滑过对方生平,似是终其一生,都在闽南做着父母官。   她深吸口气,冰雪的清凉深入肺腑,驱走昏昏然的醉意。   “我虽在京中多年,但今日也是头遭得见。”刘拂大袖一挥,指向被远处被白雪半掩着的红梅,轻声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各位仁兄,莫不是惊叹莫名无法自拔,准备要小弟拔得今日头筹?”   在一片哂笑声中,众人的目光,都似有似无的看向了小宋先生。   仅有刘拂留意到,张秀才等人,却是第一反应远远望向了梅园进口处。   还有旁人要来?是谁让他们如此紧张?   刘拂心下盘算,再想不出有哪位达官显贵,是在建平五十二年的腊月初七抵达金陵的。   庸人才会自扰,刘拂揉了揉眉心,放弃在此事上多费心神。   不论如何,他们等的人都会在到来之后,给她一个答案。   眼见着大家都已步入飞雪之中,刘拂也起身整整衣袍,准备跟上众人的脚步。   然后她去摸自家斗篷的手,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刘拂抬头,正撞进徐思年的眼眸中。她抽了抽手,被捏的死紧,一动不动:“松风兄?”   徐思年弯腰,替她拿起斗篷,又小心披上。   两人间的距离极近,衣角相贴,可以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水香。徐思年深深望着面前的少女,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微尖的下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当系带被系好后,他才收敛好心情,深吸口气后开口道:“阿拂,方才他们所言,俱不是我真心,我只望你信我。”   刘拂微愣,继而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抬手将兜帽带上,长长的风毛遮了大半张脸,瘙得脸上痒痒的。刘拂重新摘下帽子,揉了揉发痒的脸颊:“徐思年徐公子虽游戏花丛,却高洁傲岸品性端方,自不是玩弄女子的纨绔子弟。”   抿唇一笑,刘拂正色道:“松风兄,我从未疑过你的真心。”   见徐思年神情放松下来,刘拂也跟着舒了口气:“薄厚深浅,情致不同,你若不趁着变化多端的时候多融情于景,难道要等傍晚交卷前再急中生智么?”   今日她作为新面孔,为了不遭人妒,所作诗文既不能平平无奇,又不能一鸣惊人,头筹注定了不是她的。   既如此,让徐思年夺去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照猫画虎,学着徐思年方才的样子替他也系好斗篷,刘拂笑道:“你放心,实在不行,还有我替你捉刀。”   徐思年:……   他能感受到,自己化作春水的心,不消一刻就被凛冽的寒风冻成一块冰晶。   望着徐思年气势汹汹大步而去的背影,刘拂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松风兄,令尊可有说起,这几日是否会有贵客抵达金陵?”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四年1S   ·   那个护国大长公主是文中大延朝的公主   平康女与“宋时的护国夫人”都是指梁红玉。   本文半架空,再次重申,文中诗词都是引用的。 第18章 比试   贵客?徐思年摇头。   他微微抿唇,艰涩开口:“阿拂,不论你所求为何,我都会尽心竭力帮你达成。”   “我只盼着你能知我心意。”   话音未落,徐思年就已大步走进和风细雪之中,他说话时从头至尾都没回头看向刘拂,只留给她一个隐隐透着仓惶的背影。   刘拂叹气,咽下还未出口的话。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中的歉意一晃而过。   饶翠楼在靠天香宴打响名声之后,还能如原来一般得享安宁,实在是多亏了几乎日日来吃席的徐思年。但徐同知已在任上四年,后年春天回京述职后将平迁回京中,就算当时徐思年已得中进士,也再护不住远在江南的饶翠楼。   她既决心帮饶翠楼找到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徐思年就不会被列入人选之中。   更何况,她也不想做对方的小妾。   刘拂自认知情识趣,并不是不通情爱之人,她不是看不出徐思年真心,但也只能在心里道声抱歉。   重新坐回桌边,刘拂拿起已凉的酒杯轻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水顺着舌尖滑进嗓子,带着火辣的气势直落胃底。她连饮几杯,让白玉似的脸庞染上一抹红晕,清明的眼神也变得醺醺然。   酒醉三分,正助诗兴。   她望着亭外纷纷扬扬,拾起一根筷子轻敲杯沿,发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刘拂挑起唇角,轻轻一笑。也不顾滑落的斗篷,拎起半满的酒壶,转身出了亭子。   巧的是,当她迎风走至梅树下时,方才还如指肚大的雪花骤然小了,变成细密密软绵绵的冰晶,轻飘飘地落在肩头。   白雪红梅,绿衣公子,相映成趣。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时,只觉得天地间仅剩下这三样颜色。   一阵风起,雪花伴着飘落的红梅花瓣,沾染上刘拂的乌发与肩头。青翠衣摆滑过地面,似是步步生花雪中春.色。   树上地下铺了厚厚的雪花,反射着暖洋洋的日光,照在她脸上。衬得刘拂愈发唇红齿白光彩照人,本就夺人眼目的精致眉眼,也愈发冷艳迫人。   “……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江梅红绽雪野寒空’……”   “……天姿灵秀,浑似姑射真人。庄子撰逍遥游时,恐是真的见过这掌雪之神……”   “……徐兄,待过两年刘兄再大些,只怕金陵城中姑娘小姐们的鲜花帕子,再不会是你的了……”   听到耳边窃窃私语,徐思年心情极其复杂,又是与有荣焉的自豪,又是自家宝物被人窥探的不适。他不搭一言,含满笑意的眸子紧紧锁在少女身上。   一直被徐思年注视着的刘拂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头回以一笑。   所谓冰消雪融,所谓天仙化人。   那些精致妥帖的世家闺秀,那些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那些妩媚多情的风尘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她的灵动大气。   徐思年紧紧握拳,喉头微动。他的阿拂……他的阿拂。   他恨不得倾其所有,将一切都捧给她。   “阿拂,小心冻着。”徐思年已解下自己的披风。   刘拂举起手中酒壶向他示意,大笑道:“我带了酒来,再不怕风寒。”   在阳光照耀下,她执壶的手,比上等的钧窑瓷壶还要细白。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刘拂,目光却扫向了远方。   时已过午,张秀才他们等的人,还是未来。刘拂就着壶嘴饮了口酒,越发好奇起来。   ***   因着风雪,早前准备的投壶等游戏都已取消,直到此刻,诗会的重头戏才真正到来。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轻扯了下,徐思年回头,笑望刘拂:“阿拂?”   刘拂笑弯了眼,亮晶晶的眸子格外好看:“徐兄,我待你得了魁首,请我喝酒。”   “好。”徐思年朗笑一声,引得无数人侧目。   谢显笑道:“松风兄要请酒,怎能偏私阿拂一人。”   众书生纷纷应和起哄,场面热闹非常。   徐思年听他称呼,暗自蹙眉,一把拍开谢显搭在刘拂肩头的手:“今日你是东道,我怎好抢你风头。”说罢又拱了拱手,“待上元节后,若各位兄台赏脸,咱们再聚一次。到时不带这两个小的,正好不醉不归。”   小宋先生喜他爽朗,先笑道:“这个东道,却是该我做的。”   此言一出,方才起哄的人都撇开徐思年不理,只向小宋先生拱手道谢。   上元节后,不消十余日功夫,便是德邻书院开馆的日子。   谢显哼笑一声:“松风兄不请我就算,小宋先生的宴,我却定要赴的。”   只剩刘拂无言以对,狠狠瞪着徐思年。   见刘拂一脸郁卒,小宋先生想起自家侄儿,忍不住柔声笑道:“小公子家住何处?到时我下帖子与你。”   刘拂眼珠一转,满脸迷茫地望向徐思年:“松风兄,我住的那个胡同,叫什么来着?”   出门游历,竟记不得自家房门开向哪里。众人哄笑,都道徐思年说得没错,确实是小小少年,得有人好好管着。   徐思年也含笑望她,又向小宋先生报了个地址。   只有与他极亲近的谢显知道,那是徐思年的私人宅子。他却没有多言,只笑着揽住刘拂肩头:“你去也成,只是得跟我一样,乖乖喝茶。”   刘拂苦着脸,见小宋先生也是一脸赞同,只得点头应是。   她看着被徐思年放到极远处的酒壶,默默叹了口气:“无酒怎堪诗,小弟今日是写不出什么大作了,不如替各位兄长誊写诗稿,免得有人借着老子的名头大占便宜。”   意在言外,很是直白。刘拂杏目圆睁,又是不甘又是无奈地瞪向徐、谢二人,让人忍俊不禁。   徐思年完全不恼,反倒笑着摸了摸她发心:“好,都依你。”   谢显也笑着点头,端着副长辈的和煦模样,让人气急。   刘拂咬牙拍掉徐思年的手,恨不得一会在他诗稿上批个大大的“劣”字。   一片其乐融融中,只有换过衣服的李迅冷笑道:“你这般年纪,可认得全字?莫要抄错了格外仁兄的佳作才好。”   刘拂惊诧莫名,转而惊叹道:“原来李兄十四岁时还读不通诗书?看你今年不到三十,如此基础竟也能考的秀才功名,可见钝学累功确有其事!”   刚刚及冠的李迅气得两耳冒烟,被友人强压住,只得嗤笑道:“我只怕诗作落在你手,被改到面目全非无处辩驳。”   “这倒是真的。”刘拂摸摸下巴,苦恼道,“我誊到李兄大作时,定会忍不住改了又改,只是这五十六字之师,实在不敢当。”   她面色正经非常,像是真的为此烦恼忧心。   李迅气急:“还请小宋先生见证,学生要与这小子比上一比!”   “李兄!”   “唉!李兄切莫冲动!”   旁观的书生本是看得有趣,此时不论是为李迅还是刘拂,都得出言拦上一拦。   先不说刘拂小小年纪绝无胜算,光李迅以小欺大,就足以引为笑谈。这场比试,对两人都没有丁点儿好处。   见李迅似有偃旗息鼓之意,刘拂挑眉,加了把火:“李兄年长于我,他既开口,小弟也不好推辞。”她对着小宋先生一揖,“还请先生出题。”   前世金榜题名大魁天下后,同榜读书人多说她沽名钓誉,凭借帝宠才能得中状元。也有不少人心怀不忿,借故在各色诗会集会上向她邀约比试。   只是那结果……刘拂直起身,朗笑中满是怀念。   自她二十三岁起,就再没诗会愿意邀她了。   难得重来一次,又有这么个傻子直冲上来,又怎能放过?   刘拂想,她虽说好了今日不作诗,但也有别的法子一解技痒——平日自己修习是一回事,但在人前大出风头,狠狠压住那眼比天高的无知庸碌,则是另一种快意。   她又郑重道:“先生,请出题。”   宋和看着面前二人,很是头疼了一番。   不论如何,李迅以大欺小的名头都要坐定。他看得出对方已有些悔意,但此时骑虎难下,再难推脱。他虽不喜李迅出言不逊,可既被称一声“先生”,就不能太有失偏颇。   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即便仰赖天赋,在经年的积累练习下也会有很大的不同。李迅年长刘拂六七岁,选哪样都占着先机。   不止坐实了他欺人,也难免让那小小少年受到打击……   他微叹口气,将两人招至身前问询。   那边谢显抱着手炉,撞了撞徐思年:“松风兄,你不阻上一阻?”   阻什么呢?又有谁能阻鹏抟九天。   徐思年淡笑道:“让她撒撒酒疯,好过一会酒气上头闹头痛。”   听出徐思年话中满满的信任,谢显微愣:“听你的意思,是觉得阿拂会赢?”   徐思年蹙眉:“你二人今日不过初见,言行间还是要客气些。”   “阿拂还叫我显二哥哩。”谢显兴致勃勃,打断徐思年的话,“小宋先生要命题了。” 第19章 运气   宋和先问刘拂:“小刘公子可学过弓马骑射?”   这小宋先生有意思得很。想起方才自己提到湖州,宋和就反应到忠信侯刘氏,刘拂就知他定与自家有些渊源。   刘拂压住上翘的嘴角,正经抱拳回道:“刘氏祖训,强身健体功夫不辍,学生生来体弱,但也不敢违背祖宗规矩。”   宋和点头:“怜你年幼,便不比什么射术,投壶一乐就是。”说罢转向李迅,问道,“甚雨觉得可好?”   不必细想便能知道,这不止是对刘拂的维护,也是全李迅的脸面。   投壶可用巧劲,年纪占不得多大的便宜,李迅射御水平中上,对上年幼又有家学传承的刘拂,可谓半斤八两。   事已至此,李迅除了点头,别无他选。   在谢显示意下,早前被收起的投壶用具全被小厮抬了上来。又有仆侍取来防水的油布与厚密的蒲团,供众人席地而坐。   谢显因身体的缘故难得如此,不由笑道:“倒颇有雅趣。”   站在场中的刘拂闻言,回眸瞪了他一眼:“显二哥还是去亭中远望吧,不然冻坏了你,我可吃罪不起。”   她高高抛起手中箭矢,快速缠好碍事的广袖,看也不看准确接住,冲着李迅一笑:“李兄,请吧。”   这一抛一接,足以惊艳全场。   方才担忧刘拂年小力弱输得太惨的人,此时已放下心来。   被呛声的谢显撩袍正欲坐下,就被徐思年的视线钉在原地:“好好好,我坐椅子。”他无奈地示意小厮去搬座椅,趁着这个空档靠近徐思年,轻声问道,“松风兄,你看阿拂赢率高么?”   “你觉得呢?”徐思年毫不担心,甚至有心品茶,“这君山银针不错,待走时给我包些。”   谢显微愣:“你不是一向嫌银针寡淡?”   徐思年遥遥望向刘拂:“阿拂喜欢。”   然后他就被掰着肩头强迫着移开了视线。谢显扳着徐思年的肩头,大惊失色:“松风兄,徐家三代单传,你可要慎重!”他喘了口气,极力压低声音,“不说别的,你若敢将那些风流手段使在阿拂身上,只怕道涯兄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你想多了。”徐思年神色淡淡。   在谢显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接着道:“汪道涯注定与我难结善缘。”   徐思年目光所及之处,刘拂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李迅。   鹿鸣曲起,两人各执八箭,轮流投射。第一、二局时李迅发挥极好,接连射进哨壶,刘拂心不慌气不乱,跟着他动作。   第三次,又中。   李迅长吸口气,三次连中后底气更足。他先斜望刘拂,然后屏息凝神,瞄向另一耳。   想要跟投,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方才还有些拿捏不住力度的手,此时已变得极稳,李迅发挥出远超平日的精准,直直一箭入耳。   一旁有负责计数者唱报:“连中贯耳。”   李迅洒然一笑:“刘小公子,该你了。”   箭矢插得极乱,不论壶中还是双耳,都没有许多空位可供操作。投壶一事,若是旗鼓相当的两人相较,一贯是先者更占便宜。   “李兄。”刘拂抿唇,“我可否上前一看?”   李迅笑道:“自然。”   刘拂抬手,示意鹿鸣曲暂停。   她靠近壶口匆匆一览,便回身站到远处,向着李迅摊手道:“李兄神技,这般交错着来也没什么施展的余地,不如一次投完了事?”   围观众人哗然,只当刘拂早早放弃,猜她少年面薄恐失了面子。哪怕可以理解,但方才对她英姿的赞赏,也都化作无言以对。   刘拂稍退两步,依旧眉眼含笑地望着李迅。   李迅志得意满,剩下的四支箭矢虽只进了半数,可也封死了壶口。   “刘小公子,请吧!”   与方才相比,用词尊敬许多,但语气也让人十足恼火。   直到第三局起,失误频发。别说按着规矩,每箭落入壶中时都要踏着鹿鸣曲的节奏,就连中壶也变得困难。   有看不惯李迅阴阳怪气的书生冷嘲道:“投壶本就是运气大过天,李兄拿了先手就如此作态,也不怕堕了清名么?”   李迅不怒反笑:“上次陈兄你胜过我时,也未拿运气自谦。”他颇有些先破后立的意思,行至刘拂身旁,做出十分亲和有礼的模样,“为兄不才,赢了这遭,之前磕绊就此抹平,如何?”   刘拂置若罔闻,眯眼挥手,箭矢直奔着缭乱无从插手的壶口而去。   只听“当”得一声轻响,本以为会击在壁上反弹出来的箭矢,直直插.进壶中。不偏不倚拨乱反正,一箭理清所有纠缠的箭矢。   壶中固定箭矢用的红豆迸射而出,散落一地。   刘拂低叹一声:“偏了!”   众人惊诧莫名,愣愣望着插满箭矢的壶口。   这若还是偏了,那什么才叫正好?   刘拂揉揉手腕,像是才发现身边站了个人般,甜笑道:“李兄有什么事?”   见李迅脸色极臭,刘拂也不追问,反向着乐工点头,让他们重新奏乐。   鹿鸣曲重新响起。   刘拂手上还剩下四支箭。   她看也不看李迅,忽快忽慢地将手中箭矢全部投出。箭头撞击壶底的声响,与鹿鸣曲的节奏完美契合。   活动一下微痛的手腕,刘拂向着众人抱了抱拳,冲李迅挑眉笑道:“李兄有所不知,进士及第后圣上所赏的琼林宴上,一甲三位都要依次投射,若箭矢落壶的声响不能与鹿鸣曲相和,可是要受同年嘲笑的。”   偏过头望着李迅,刘拂似是想起什么般,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李兄放心,你定是没这个出丑的机会的……唔,大抵嘲笑人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刘拂边说边退,当李迅反应过来时,已轻快地跑到徐思年身后躲好。   之后自有东道主谢二公子上前,帮她善后调节,无非就是年少无知,还望李兄多多担待之类的话。   刘拂最会审时度势,如今仗着年幼貌美,很是过了把骄矜小公子的威风。   但凡是个读书人,大概都无法忍受有人在举业一事上的贬损。若非李迅之前出言不逊当面辱她,她也不会讲话说到这个份上。   望着面色铁青气到极处,又碍于知府公子与德邻书院先生的面子,不得不忍下来的李迅,刘拂很是满意。他现在的隐忍,就像方才“碧烟”被直言轻薄,她还不能发火时的憋屈一般无二。   刘拂在面对厌烦之人时最爱用的伎俩,就是先抑后扬,然后在对方自豪莫名时狠狠地打败他。   刘拂咬着下唇,可怜兮兮望向徐思年:“松风兄,我不会给显二哥惹祸吧?”   徐思年无奈叹气,拉着刘拂走到谢显身边。   刚刚被谢显安抚下来的李迅,待见到刘拂时又是怒目圆睁。   好在有小宋先生上来缓和,这才压住了李迅的怒火。   谢显一脸无奈,与刘拂耳语道:“你这小子,闹起事来竟比你表兄还要离谱!”   刘拂耸肩,白净的小脸配上明媚的笑容,让人又爱又恨。   这场比试的结果很快出来,八投六中虽也不错,却比不得八投八中的完满。   小宋先生道:“全壶难得,是刘小公子胜了。”   李迅咬牙切齿:“天色尚早,学生还想再比一场。”   刘拂:……   这李迅倒也有趣。她刘云浮虽年岁不大,但见过的人事不少,这般敷衍直白的比试理由,也还是第一回见。   “李公子!说话且过过脑子!”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一个比自己年幼许多的少年,不说旁人,就是一直温文有礼的小宋先生也忍不住动怒。   “先生勿恼。”刘拂拱手,又向李迅道,“李兄要比,我自无可无不可,只是总不能这么无穷无尽下去——毕竟今日是赏梅赏雪的诗会,不是让你我相争的擂台。”   她冲着众人团团一揖:“原是小弟一时捺不住性子,扫了大家雅兴,实在抱歉。”   本因刘拂口无遮拦直刺李迅而有些不喜的个别书生,也在她真挚的神情与歉意中放下成见。   少年人本就单纯,又是娇生惯养着长大,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也情有可原。   与对刘拂的宽和相比,看向李迅的目光就不那么和煦了。   方才被李迅呛声的陈书生再次出头:“李兄,既刘小友已答应与你比试,你也别再东想西想,早早比过算是个了结。”   李迅只恨得咬牙切齿。他既恨围观者不给面子,又恨刘拂占尽先机卖尽便宜。   “《笠翁对韵》《声韵启蒙》具是蒙学时便要倒背如流的书,刘小公子学问不俗,对联乃诗中之诗,以此相较,想来也不算辱没了小公子。”   刘拂摸了摸下巴。   对对子?刘拂忍不住望向徐思年,见对方也正看向她,便回以一笑。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刚与徐思年说过,自己颇有急才。   “刘小公子觉得如何?”   刘拂坦然一笑:“可。”   “不过李兄。”刘拂微顿,正色道,“为防你一而再再而三比个没完,咱们是不是要拿些彩头作赌?” 第20章 必胜   日光融融,衬得刘拂的笑容愈发和煦。   李迅却觉得有些冷。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冰凉,紧握在一起,倨傲道:“要赌什么,且说吧。”   “既是李兄定题,小弟便不谦让了。”刘拂微微颔首,“不论谁赢,输的一方都退避三舍,永不会面。”   她长身玉立,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眼角眉梢,都散发着淡淡的不屑于厌恶。   这股态度,只针对一人。   李迅气得发抖,动怒前想起今日因大意吃下的亏,又强自压抑下来。他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个字:“好!”   “小宋先生请坐,松风兄、显二哥也请归座。”刘拂淡淡一笑,拖过身后蒲团,盘膝坐下。宽大的翠色衣摆摊开一片,像是冬日里难得的绿洲。   手掌平托,刘拂慢声道:“李兄请出题吧。”   两人快言快语,快出快对,下仆重换新茶的间隙,就已翻对无数。   其间众书生数次叫好,气氛极其热烈。李迅的所出上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困难,而刘拂依旧气定神闲,安逸得像是刚刚从好眠中醒来。   她知道,李迅肚中存货已不多了。   耳边萦绕的窃窃私语,全是旁观者的讨论与他们自己的对答。   “……刘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急才,明日可期!……”   “……倒是李兄,愈见艰涩,只怕……”   “……方才那个‘缠’字,我竟是想都未曾想到,也难为他能找到这般贴切的字眼……”   “……徐兄,待过两年刘兄再大些,只怕别说是姑娘的香帕,就连金陵第一才子的名头,你都要拱手让人了……”   刘拂摇头失笑,很是好奇为何所有话题,最后都会绕到徐思年身上。   “李兄?”刘拂笑望李迅。   李迅口唇干裂:“你……你且稍等!”   刘拂揭开杯盖,轻嗅一嗅,赞道:“好茶。”她细品过后,又笑道,“李兄不急,我莫奈何的。”   从方才起就不曾开口的小宋先生突然抚掌而笑:“刘小公子竟急智若此!”   众人惊诧莫名,稍一寻思才明白过来——你且稍等,我莫奈何,刘拂是将李迅一字一句,哪怕是闲言白话,都对了出来。   他们明白了,李迅自然也明白过来。   方才还仪表不凡的秀才公,此时面色惨白发丝微乱,身上的衣服因着是梅园中常备的,是以很不合身,竟是再无一处读书人该有的文雅清然。   刘拂叹道:“李兄,点到为止吧。”   李迅目呲俱裂,手指紧攥着袖口,冷笑道:“还没完。”   见他不听劝告,刘拂也不再做好人。她连应声都懒怠,只松松散散地一拱手,示意李迅出题。   若估算的没错,这已是最后一轮。李迅这厮,肚中的存货早已被挖干了。   对面果真许久无声,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将上等的钧窑茶盏随手放在地上,刘拂打了个呵欠。   李迅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硬逼出两个字:“鸾鹂!”   刘拂轻声道:“鹦鹉。”   “鸾鹂啼日。”   呦呵,居然还是个嵌字联,这厮搜肠刮肚,竟还能逼出些东西。   刘拂摸了摸下巴,快速答道:“琴瑟同声。”   李迅微愣,面露喜色,声音也大了许多:“鸾鹂啼日一声鸣!”   “龙虎闹春三月艳。”   刘拂话音刚落,就听到李迅大笑道:“你输了!是你输了!”   他奔至谢显面前,又是得意又是张狂:“谢二公子,方才赌约已立,当下就可实行了!”   不待谢显答话,刘拂似笑非笑满含疑惑的声音,已从李迅背后传至他耳中:   “小弟何时输了?还请李兄明示。”   已恢复镇定的李迅回身,冷笑道:“我连出三折嵌字联,你除了第一折 外再未答上!青天白日,还想狡辩不成!”   刘拂慢悠悠道:“李兄可是从未说过,这是三折连对。”   李迅大怒:“你怎可不按规矩来!”   “规矩?”刘拂嗤笑道,“谁家的规矩?我是对仗不工整,还是平仄不押韵?”   “你!”李迅直气得张口结舌,却发现自己无法辩驳。   他确实未说过。   刘拂微眯起眼,偏头而笑,十分温和无害模样:“李兄若有异议,还可再来。”   单看李迅乍红乍白的脸色,刘拂就能猜到,他一口心气已泄,便是等到明日此时,也再出不了什么好题目。   见李迅眸光一转想要开口,刘拂抢先打断道:“李兄莫不是要说,方才的三联让我再对一次?小弟虽非不愿,但方才对联已成,再对反倒是真的不合规矩。”   她笑眯眯的,将李迅逼上她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退避三舍之路。   刘拂在整好微皱的衣袍,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后,才含笑开口道:“李兄既不出题,那就该有小弟来了。”   李迅无言以对,只能捏紧了拳头,严阵以待。   刘拂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正色道:“最毒妇人心。”   嘲讽之意呼之欲出,已有人想起李迅方才被泼酒的缘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背对众人,除了对面的李迅之外,再无人能看到她的神情。   被刘拂视线逼迫着的李迅,只觉兜头浇下一盆雪水,冻得他心惊胆战:“你……”   刘拂抿唇而笑,直如春光灿烂:“李兄,莫慌。”   “我、你别……”这个少年……他……他!李迅上下牙关打颤,相撞发出轻微的“嗑嗑”声。   察觉到李迅神情变化,刘拂极是欣慰,她放缓了声音,哄劝道:“既然李兄对不出,那就算小弟赢了,如何?”   自然是好的。   接受着众人赞誉的刘拂笑得极甜,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涩,与之前才情勃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只有刘拂与李迅二人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因着一场刺杀,刘拂曾昼夜不停审讯过三百铁血好汉,从诏狱出来时已有十数日不曾见过阳光。她方才不过一时兴起,试上一试,没想到当年攒下的凶狠气势,换了套皮囊仍在。   心满意足的刘拂,为李迅这位功臣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没在今日就使用赢家的权利,让他立时退出院外。   “刘小公子,不知你那上联,可有应对?”   刘拂抿唇一笑,很有些羞涩:“我自对的,是‘常贪众生口’——饶翠楼的天香宴极好,勘称人间珍馐。”   众人闻言,将控诉的目光指向徐思年。   ***   经过这段插曲,众人心绪又起变化。不少人的趁着方才的兴致,重新走回案前,挥毫而书起来。   安坐吃茶的刘拂留意到,谢显的小厮匆匆而来,有匆匆而去。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张秀才的方向。   果不其然,一直心有旁骛从不曾专心赏景的张智,也在向谢府小厮离开的方向看去。   刘拂快速咽下口中点心,凑近谢显问道:“显二哥,可是有什么变故?”   谢显不料她有此一问,低声道:“雪天难行,刚好有从京师而来的书生路过梅园,听闻咱们在起诗会,想来凑趣。你且安心,我已派总管去安排了。”   谢二公子举办的诗会,金陵城中的读书人想来都得不到帖子。若那从京师来的读书人是一般身份,谢显绝不会使谢府总管出马,仔细问询。   暗自思量心事的刘拂,并没发现徐思年的目光,在她一脸好奇靠近时,就变得晦涩难明。   不多时,谢府年逾五十的总管谢浩,亲自领着三个锦衣青年逶迤而来。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金陵府地界上,知府门前的总管也是极有身份的人。能让谢浩亲自引路的,肯定不会是一般人。   刘拂余光扫过满脸紧张的张秀才,又看向神色骤黯的徐思年。她阖上眼帘,静静听着踏雪而生的簌簌声,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当与三人互通姓名后,张秀才缘何豁出脸面不要,也要蹭进诗会的动机已然分明。   而刘拂久等的机会,也在此时到来。   他们并未直言家世,但无从遮掩的名姓将整个人都暴露在刘拂面前。对熟知大延官员谱的刘拂来说,在某些角度,她或者要比他们更了解自己。   何时生,何时死,何时登高位,何时被贬斥,他们的生平全凝练成一字一句,扎在刘拂的记忆中。   武威大将军之子蒋存,日后战功赫赫更胜其父的少将军。吏部侍郎嫡幼子方奇然,将来官居正二品左都御史,父子二人均简在帝心。   至于另一个名唤周行的青年……刘拂眉心微蹙,遍寻记忆也找不到这个人。   但她却能估摸出对方的身份。毕竟能与蒋、方两家一文一武同时交好的周姓人家,除了祁国公府不做他想。   若无意外,这周三公子,应是周默存的叔伯堂兄。   刨去前途未卜的周行不说,只要能投靠其余二人中的任意一方,都能保饶翠楼百年无忧。   他们一个铁面无私使吏政清明,一个金戈铁马护卫大延江山,虽都英年早逝,但俱是让大延男儿尊崇的人物。   刘拂自也不能免俗。   她眼中绽放着熠熠光辉,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此时此刻,她崇敬多年的两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虽早已做好了见到二人的准备,但此时刘拂不得不收敛心神,才能好好构想接下来的事。   她打入金陵学子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正主就提前到来,那么之前所有的准备,都要推翻重来。   比如,她在这场诗会上的表现。   有新客至,自然要置新宴。   待一巡酒毕,两方人相互熟悉后,作为诗会主办人谢显才起身拱手,轻笑道:“有酒无诗毕竟不美,各位,请。”   “松风兄,我待你拔得头筹,需得请我喝酒。”   对刘拂无所不应的徐思年自然点头应下。   作为唯一一个不必作诗的人,刘拂自不需在此时下场,她自斟了杯温好的梅花酒,举到鼻前轻嗅了下。   然后她的眼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小姑娘,你真觉得徐兄能赢?”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 第21章 搪塞   刘拂轻啜着梅花酒, 品着里面淡淡梅香。   进园前曾听谢二公子说,这梅酒的方子是谢家多年不外传的秘方,曾被衍圣公亲口赞扬过。   她喜这酒味清冽,却也不好撬人家家私。这种喝一杯少一杯的东西, 自然要好好品咂。只恨之前有徐思年盯着, 不能多饮几杯。   “姑娘?”   谢家的仆役怎会如此没眼力劲?一壶酒已空, 伸手去取新壶的刘拂闻言,含笑抬头:“兄台请坐,此酒甚好, 可要尝尝?”   话中虽带着问询的意思, 但不等对方回答, 刘拂就已取过一个干净的扩口酒盏,抬手斟满。   绯色的清透酒水从尖细的壶口流出, 坠入杯中。衬着细腻的白瓷,格外甜美。   这甜美, 其实与梅花本身迎风斗雪的气质很是不搭,却又带着奇特的和谐。   刘拂将酒盏向对方推了推, 又招呼角落立着的小侍婢过来, 对着小丫头轻笑道:“天寒, 莫站在这里打瞌睡。这位周公子有事问你, 答完话就回去歇着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多取几壶酒来,这里就不需你伺候了。”   小侍婢一脸迷茫,战战兢兢应诺:“……是。”   周行眼中滑过一抹似有所悟, 觑了眼躬身垂首的侍婢,并未开口。   亭中骤然陷入诡异的静谧。   刘拂疑惑道:“周兄?”   “下去取酒吧。”   待一头雾水的小侍婢行礼退出亭外,周行才行至另一边撩袍坐下,隔着桌案定睛打量刘拂。   她是真的淡然自若,不是装的。   浑然不知对方在揣度什么,得不到回答的刘拂也不强求,在向周行举杯示意后,重新就着亭外的红梅傲雪景,自斟自饮起来。   对于周行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刘拂并未放在心上。   或者说,她是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当小侍婢捧着灌满的新酒壶回来,刘拂才再次试着劝道:“周兄真不尝尝?谢家的梅酒堪称一绝了。”   周行将满盏酒一饮而尽,以杯底相示,淡声道:“刘、公子,刚才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无妨。”刘拂大手一挥,浑不在意,“这酒如何?可合周兄的口味?”   见周行蹙眉不答,她又笑道:“千人千味,我向来是个多话的,周兄切莫因着我勉强自己的舌头。”   周行指尖划过杯沿,沾上一星酒水。   “确是好酒。”   刘拂大笑:“那便多饮几杯,千万不要客气。”   明明她也是客人,却自然而然地摆出主人待客的架势。不过分热情,又不会冷落远客,还另带着股自娱自乐的洒脱随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发现自己想与之交好的心思,周行失笑,因知晓对方是女子而有些拘谨的身姿,也放松许多。   大抵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扮着男装,在一众学识上佳的书生中,还能熠熠生辉。   周行举杯道:“方才不小心听到你与徐兄的交谈,实在抱歉。”   嗯?刘拂惊觉不对。   所以之前周行那声“小姑娘”是对她而非侍女?   所以她方才与周行驴唇不对马嘴的讲了半天,说的全不是一件事?   即便她表情控制的极好,微挑的眉梢仍暴露了她的心绪变化。落在有心人眼中,方才的处变不惊,瞬时变成了大智若愚。   但也鲜活许多。   周行正正神色,起身正式致歉:“刘姑娘,方才一时不察,险些暴露你的身份,是周某的不是。”   刘拂面上不透声色,缓声道:“周兄不必多礼,我既敢来,就不怕人看出。”   只有腔子里狂跳不止的心可以证明,她刘云浮不是不怕旁人看透身份,而是从未想过会有被看出来的一天!   她早已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自己。   强压下翻涌的心潮,刘拂半是得意半是懊丧道:“都说金陵才子乃江南之首,却只有周兄你看透我身份,莫不是江南学子比不过京城的?”   周行笑道:“你且放心,蒋、方二人都未看出。”   刘拂回忆着曾见过的贵女,脸上得色更深:“原是周兄不同常人。”   这话看似夸赞周行,其实是在夸自己。她边说,边向周行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见少女一身男子长袍,大马金刀而坐,即便被揭开身份也毫无怯意。平常男子论起风流潇洒,恐怕都不如她。   周行唇边笑意更浓:“刘姑娘是女中豪杰,不如一问换一问。”   心绪平定下来的刘拂眼珠一转,直白道:“因有我在。”   周行微愣:“还请姑娘解惑。”   “因有我在。”刘拂再次满饮一杯,用拇指抿去唇角绯色的酒液,很是怡然自得,“只要我想,徐松风就绝不会输。”   她淡笑道:“周兄,该你了。”   不自量力的自信,只会是个笑话。空口讲大话,任谁都能将牛皮吹上天。   可面前的少女神色淡淡,却让人不得不信。   周行突然觉得,莫说教养深闺的女子,恐怕就连朝堂之上的男儿,都不一定如她。   他哑然失笑,爽快答道:“徐兄护你太甚,这才泄了端倪。”   刘拂举杯的手僵在半空。   千算万算,漏算了徐思年不是个好戏搭子。她天衣无缝的戏码,竟是坏在他的一腔情意上。   哭笑不得的刘拂揉了揉眉心,叹道:“可明显?”她话一出口,自己先笑了,“我竟忘了,是周兄你天赋异禀,蒋兄方兄才华盖世,也没看出不妥来。”   刘拂眼中精光一闪,她起身取过一旁大碗,直接推开酒壶壶盖,倾酒于碗中,十分豪迈地推向周行:“小弟与周兄投缘,周兄,请!”   刘姑娘此举,起码能为徐兄清掉一个夺魁的障碍。   看着面前盛满佳酿、拳头大的饭碗,周行垂眸微叹:“刘兄,请。”   ***   当众人酝酿好佳作,准备回来撰写初稿交给刘拂誊抄时,在亭中看到的,是一个已经醉倒的醉鬼,与一个半醉未醉间仍在倾杯的酒鬼。   张秀才哑然:“这……不如换个誊抄人?”   刘拂闻言嗤笑道:“太白豪饮三百杯尚能作诗,我酒量不敢攀比诗仙,誊文撰写又有何妨。”   她掷开酒壶,起身后微微踉跄,不待徐思年去扶,就已站稳身形。   刘拂双手推开挡路的众人,漫步至桌案之前。随手拎起一根狼毫粗笔,饱蘸浓墨,随手而书。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从她单薄的肩头望去,只见铁画银钩,其字力透纸背,其势扑面而来。   她所写的,正是谪仙人的《将进酒》。   一笔而书,狂放张扬。   “……好字!也不知刘兄今日抄录,可否让我带回……”   “……虽笔力尚弱,但已有自成一派之态……”   “……刘兄不过十四,前遇不可限量……”   众人下意识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都向李迅望去。不出所料地在李迅脸上,看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此时的刘拂豪纵不羁,一言一行都带着满满的自信,比之投壶作对时光华更胜,即便形容尚小,依旧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已无人再将话题引到徐思年身上。   任谁都能看出,不必等到许多年后,他们面前的刘小公子,就已能用自己的才华,盖过金陵第一才子。   至于“风流”二字……   当他们看到刘拂因酒气沾染而越发晶亮的眸子,与被醺得微红的面庞时,都在心中打消了这个疑问。   再待两年,只要他想,金陵城中的世家贵女,恐怕没有哪个能抵得过他一笑。   谢显拍了拍徐思年僵硬的肩头:“松风兄,节哀。”   徐思年恍若无觉,只恨不得将他的阿拂藏起来,让谁都看不到她的光芒璀璨。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刘拂所求为何。徐思年也深刻地知晓,那是如今的他给不了对方的。   明珠岂能暗投,就如他之前对谢显说的一般,他不能阻止他的阿拂鹏抟万里。   即便为了阿拂,来年秋闱,亦不容有失。   徐思年小心上前,轻声问道:“阿拂,可头疼?”   刘拂抿唇一笑:“尚可再饮。”她斜眼望向众人,笑道,“各位仁兄还不动笔,不怕把脑中佳句忘了么?”   她话音落地时,已有几人露出懊恼神色。   刘拂指指酒桌:“梅酒凉后另有一番风味,大家不若试试酒后作诗,说不定能有醍醐灌顶之效。”   三句话不离谢家梅酒,可见是真的醉了。   良言常被人误。刘拂摇头叹气,直接指定人选:“蒋少……蒋兄,不如试试?”   少年眸光潋滟,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   蒋存素不擅长诗文,本不欲参加咏梅赋诗一事,在少年的注视下也不忍拒绝,只笑道:“我且一试。”   当他举起杯盏欲饮时,又被刘拂打断。   “刘兄?”   刘拂拍了拍刚送来的酒坛:“若是蒋兄,得满饮一坛才够。”   不等蒋存说话,方奇然已笑道:“蒋兄莫要推拒,刘兄说的极对。”   他们二人自幼相熟,方奇然对蒋存脾性与酒量都知之甚详,他虽不知刘拂是如何知道,但那少年说得确实没错。   蒋存其人,平时寡淡少言,可一旦醉酒,便会显露出另一面。   至于刘拂是如何知道的……   见蒋存被方奇然拖去饮酒,正被徐思年捏着脖子喝茶解酒的刘拂咬着杯沿轻笑。   蒋少将军遗世的两篇大作,全是酒后所写。她篇篇倒背如流,又怎会不知其中关窍?   众人看过热闹,自去研墨不提。另有几个见刘拂信誓旦旦,便真听了她的建议,去试着以酒助诗兴。   谢显笑道:“阿拂放心,待今日宴后,我定命人再送十坛去你府上。”   刘拂大笑应好,吃人嘴短,看向谢显的目光都柔和许多:“好二哥,十坛可不够喝。”   被徐思年死盯着的谢显摸摸鼻子:“酒大伤身,等你再大些,不论天涯海角,二哥都送酒与你。”   想起谢显早夭一事,刘拂心中喜意也淡了许多。她握着谢显的手,言辞切切:“哪怕为了小弟,二哥也要多多保重自身。”   谢显微愣,点头笑道:“我看是为了你的口舌才对。”   “你管为了什么呢。”刘拂正色道,“秋闱燥热不提,春闱在数九寒冬,且要在号中连考多日,二哥这身狐狸皮大氅,可是带不进去的。”   徐思年眸光微闪,也帮腔相劝。   在蒋存涨红了脸庞,兴致勃勃诗兴正浓时,刘拂觑到忐忑不安偷眼打量蒋存的张秀才,突然想起一事。   若猜得没错,张智此行豁出脸面不要,就是为了找到契机接近蒋存,毛遂自荐做少将军的门人。   西北苦寒,能有个善农事的门客,对他二人说不得都是好事。   刘拂袖手拢在胸前,四处溜达。   当路过张秀才时,她故意靠近一些,轻声道:“张兄,‘横枝’一词蒋兄已用了。”   张秀才被身后而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墨点。   “你怎知旁人用的何字?”张智顿了顿,不甘不愿地问道,“你可当真?”   他皱眉苦思,实在想不起刘拂方才有没有从蒋公子身后走过。   刘拂耸肩:“爱信不信。”她轻笑道,“你放心,我之前虽有让你做绿叶的心,但此时早已不需要了。”   与李迅相比,这勤于农桑的张秀才可爱多了。   见刘拂笑得森冷,张秀才不发一言,另扯张宣纸提笔而书。刘拂也不管他是否避开了‘横枝’二字,自顾自走开。   实话讲,除了那两篇足以传世的大作外,少将军其余诗赋都极一般。用词极富套路,咏梅必用横枝,咏菊必用黄华,咏雪必用絮絮,而他难得的赠美人之作,也全用了芙蓉。   可见蒋存在诗词一道上,委实不怎么开窍。   想起刚刚一不小心看到的,徐思年废弃的诗稿,不长于情爱的刘拂暗叹口气,难得有些苦恼。   幸而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笔记缭乱,可见徐思年写下这两句时,有多心绪不宁。   唯恐多情负深情。何况她从不是多情之人。   ***   所有诗稿都交到刘拂手上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理好纸张,先背着众人打乱顺序,列了个名录排序,才开始一张张誊写起来。   与方才随意挥毫不同,此时的刘拂一笔一划都写的工整清晰,大小均匀疏落有致,字迹整洁纸面干净。   作为评判的小宋先生行至她身边,随手取了一张。   一众欲争得风头,好在拜师一事上抢占先机的书生,此时都紧张起来。   “卷面若此,已可在考官处争得个好印象了。”   他们就知道,今日最大的风头,早已不在。   刘拂笑道:“多谢先生夸奖。”   秋闱不比春闱,虽然也要封住考生姓名,但不必另找人誊抄。是以卷面整洁与字迹优劣,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成绩。   她当年为了练好这手馆阁体,也曾下过苦功。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仅这一笔字,都不知要难杀多少人。   海棠姐姐买来给小姐妹们练字的竹纸,只是堪堪可以写字。买那一刀纸所需的四五十文铜板,已够农家做上两身足以御寒的冬衣。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谈何容易。   刘拂心中胡思乱想,笔下飞快不停,只有抄到徐思年的稿子时,才微顿了顿。   及至诗稿抄完,她长舒一口气,将纸张累齐,交至小宋先生手中。   揉揉微酸的手腕,刘拂对酒意已消的蒋存笑道:“蒋兄所作极佳。”   蒋存握拳于唇边,轻咳了一声:“刘兄的法子,确实有用。”   热血冲头,自然能迸发无数奇思妙想。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刘拂回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兄,酒醒了?”   天可怜见,她方才绝不是有意灌倒周行,只是实在没想到,竟有人酒量如此之差。   如果说以蒋存武将世家出身,酒量极好来计算,谢府的梅花酒便是一坛下肚,顶多让他微醺。而周行周公子,则是一碗就倒。   醉酒醒来后,人格外怯冷,周行拢拢衣衫,才开口问道:“听刘兄说,蒋兄发挥不错?”   刘拂望着不远处正与友人交谈的徐思年,含笑道:“若无徐兄与方兄,或可夺冠。”   徐思年似有所觉,回望刘拂,两人相视一笑,极有默契。   周行莫名觉得牙酸,不由哂笑道:“如你方才所言?”   他声音不大,只有他们四人能够听见。话中嘲讽意味极浓,却只有刘拂明白他话中深意。   是指自己在他醉酒前所说的,“因为有她在”。   此言一出,方奇然与蒋存一个捅他腰眼瞪他,一个上前与刘拂致歉:“刘兄有怪勿怪,周兄他向来有口无心,口无遮拦……”   两人动作熟练,搭配得当,一看就是常干这事。   可见周行其人,是个惯爱直言,常得罪人的。   看着闭嘴不言,因痛脸色微青的周行,刘拂失笑:“蒋兄方兄不必如此,小弟并未生气。”她正正神色,直望进周行眼底,认真道,“莫嫌小弟轻狂,不过若我下场,不拘徐兄方兄,恐怕都拔不得头筹。”   徐思年今日要能夺魁,全靠自己的真本事。   那首咏梅诗字字精到,她想为之增色也无从下笔。   周行点头,明了她的意思:“原是如此。”   这般从不敏言慎行,直来直往最毒刻薄从不道歉的脾性,怕不是周家人独有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挑破自己或会为徐思年润笔一事,周行这人,说不得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恐怕,这也是周家人祖传的性子。   刘拂又道:“便是连上周兄一起,恐也不能够。”   周行、蒋存、方奇然:……   如此毫不遮掩,可见是酒还未醒透。两人摇头苦笑,一人茫然不解,却没谁想去辩驳。   从方才种种来看,这位刘小公子,并不是个酒后说大话的。   直言不讳罢了。   之后徐思年果真拔得头筹,方奇然第二,蒋存第三。   前三的位置被远客占了两个,对于金陵学子来说,可谓是一件极丢人的事。不过诗会本为凑趣,一时输了也不代表着技不如人,更何况,魁首的位置并未让人夺去,大多数人心胸开阔,烦闷之感很快就被丢下。   该出的风头出了,该留的印象留了,该熟的人熟了,该丢的脸也丢了。   这场诗会,基本算得上宾主尽欢。   天色渐晚,宴将散去,休沐日已过,也该收敛心神继续苦读。至于其他心思,则放在年后小宋先生主办的诗会上再说。   因新年将至,相熟之人临别前互相定下时间,待年节再会。   邀约刘拂的不在少数,都被她婉言回绝,至于谢显的邀请,则有徐思年替她应付。   不过面前三人,可不是她推拒的目标。   刘拂确信,今日她已给他们树下了个极好的印象,已为接下来的要事打好坚实基础。   那么通过频繁的联系加深关系,并挑选适合的时机挑明身份,极其重要。   必要让日后的靠山知道,不论是她还是饶翠楼,都是有用的助力。   不等刘拂开口,机会就已递到眼前。   耳边听到方奇然笑问:“席间曾听人提及‘天香宴’,似在金陵城中极有名声。我等初来乍到,不好耽误同年举业。刚好听闻刘兄也是出门游历,颇有闲暇,不知对这宴可熟?能否带我们一尝珍馐?”   熟,当然熟,再不会有人比她更熟了。   刘拂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三人欲与自己交好的借口。   毕竟方、蒋、周三家都是有爵位有实权的世家,在家乡不止有祖宅旧仆,还会有大量族亲。那些远离京城嫡脉的族人,定会欣喜有这个亲近的法子。   可对旁人来说极好的机会,对刘拂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这代表着即便她拒绝了三人,也会有人将他们带去尝鲜。   只要进了饶翠楼,就极有可能撞见“碧烟姑娘”。哪怕她近日拒不接客绝不出门,露馅的可能性也无法断绝。   刘拂善兵行险招,但绝不会在铡刀吊在脖子上时,还去做没把握的事。   她犹豫道:“这……”   蒋存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刘拂摇头,暗暗看向周行。   在还未深交之前就被知悉身份,会引发怎样的结果,她一时还无法推测。唯一可知的是,要是真的在这三人面前,留下个不可磨灭的坏印象,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将目标定成金陵城中的权贵。   哪怕是谢显徐思年,也不可能违背父意,帮扶一口气得罪了祁国公府、武威大将军、吏部侍郎三家的小小青楼。   刘拂心念电转,突然觉得之前被周行发现女儿身,或许是件好事。   她对着周行,隐晦地苦笑了一下。   这苦笑不止是做给周行,也是做给另外两人看的。与方才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模样完全不同,此时的刘拂,浑身都透着“我有苦衷”之意。   单薄的少年立在那里,紧抿着薄唇,忐忑又无措。   之前的洒脱不羁有多让人折服,现在的有口难言就有多让人怜惜。   方奇然微愣,放缓声音,轻问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告诉我们,好歹能一起想想法子。”   一次示弱,就让四人间的关系,从互有好感跳到交浅言深。   刘拂暗自记下这个小技巧。继续抿唇不语,间或眼巴巴看向周行,周行似有所悟。   周行道:“那天香宴是在哪家酒楼?”   “不如找个地方细——”   将与自己抢话的蒋存拨开,周行沉下声音再问道:“是哪里?”   刘拂涨红了脸庞,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她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近在咫尺的方奇然与蒋存都没听清。   “什么?”   周行冷着脸,瞪视他的友人:“咱们千里迢迢归乡,是为备考,第一日便想着吃喝,不如早早滚回家去。”   他的语气生硬非常,带着不容反驳的态度,冷声道:“再提什么天香宴,休怪我翻脸无情。”   便是早已习惯了周行时不时上来的脾气,方奇然与蒋存也难免一头雾水。   蒋存眼见着刘拂涨红了脸庞垂首不语,抬手就把与刘拂离得最近的周行扯开,宽慰道:“刘兄莫慌,再不必理他的恶形恶状。”   又转而瞪向周行:“且收收你的脾气,何必跟少年人摆威风。”   “刘——兄?”周行拖长了声音,哂笑道,“你若真想与刘兄交好,就听我一言,规规矩矩地吃茶吃酒,扯那乌七八糟的天香宴,才真是要与她绝交。”   周行转身,缓下声音问道:“对吧,刘兄?”   刘拂讷讷点头。她看着周行微红的耳廓,惊觉自己已经挖掘到周家人的本质,强忍住笑意将戏演下去。   她拱手抱拳,十分歉疚地对着三人道:“小弟本意,原不是让各位仁兄为我相争。”   方奇然柔声道:“刘兄不必如此,他们二人早有龃龉,与你并不相干。”   刘拂谢过方奇然,接着道:“按金陵本地习俗,上元节各府第与商家将各出新意,共办烟火阵,当可一观。”她顿了顿,对着周行抱歉一笑,“各位兄长若不嫌弃,可在当日同游秦淮河畔。”   不论周行回去后,是否与另外两人拆穿自己的女儿身,有“从女孩子口中探出个花楼名字”这件尴尬事在,短期内他都会阻着蒋、方二人去饶翠楼。   而且刘拂莫名相信,周行并不会不经自己同意,将她老底揭出。要真如此,那她日后可操作的空间,就还有很多。   交好的目的相同,三人自无不应,定下了时间,只待来年再会。   在刘拂的注视下,周行的耳朵越发红了。真是有趣。   目送三人离去的刘拂不明所以,深觉稀奇,便在对方回望她时,向着他拱手一揖,又比了个“多谢”的口型。   “周行!”被撞个正着的蒋存怒喝,“待回府校场上见!”   周行的冷笑声远远传来:“怕你不成。”   “哎你们俩……”   万没想到会如此的刘拂先是一怔,接着大笑出声。   不论是蒋少将军还是方左都御史,都比史官笔下百姓口中的鲜活许多,他们仍在少年时,仍未建功立业,仍有大把的美好年华。   或许,她也仍有救他们于英年早逝的机会。   感到身上一暖,刘拂回眸,正对上替她披斗篷的徐思年的眼睛。   “夜里寒凉,该回去了。”徐思年再三犹豫,到底问道,“阿拂,你与他们相处的可开心?”   刘拂一笑:“都是很有趣的人。”   极易相处,很是投缘,没有什么架子,不论选择哪个,都能对饶翠楼大有利处。待她脱离风尘后,要是能继续假扮男装在对方手下效力,说不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知道,自己能与那三人有大片单独话别的机会,都是因为徐思年特特为她挡去了许多麻烦。   徐思年看着她的笑脸,也笑道:“那就好。”   想起那句被废弃的事,刘拂心下暗叹,扯了扯徐思年的袖子,轻声道:“思年,谢谢你。”   徐思年扶刘拂上车的动作微顿,没有回话。   及至快到饶翠楼时,刘拂才隔着窗扇,听到车外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无妨。”   ***   阖上饶翠楼后门,刘拂拆掉发冠,甩了甩被紧束一天的发丝。她顺着小道偷偷上楼,才打开自家房门,就被从门内传来的呼声惊了一跳。   “我的心肝儿!你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好友阿拂,发好人卡一张,请接收 第22章 灯会   刘拂望着跳动的火烛, 许久没有说话。   春海棠忍不住推她:“心肝儿,你没事吧?”   端壶灌了口凉茶,刘拂被冰得一个激灵,然后默默摇头。   她没事, 她只是需要消化下刚才听到的, 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消息。   “可别烫着!哎不对!”然后她又听到春海棠的惊呼, “我的心肝儿!你可不敢喝这冷的!”   今日还自诩急智的刘拂觉得,她有些跟不上海棠姐姐的思路。   她托着下巴,只觉女人的心思, 真的是很难猜。   “你已快十四了, 成人的时候左右就在这一年, 要是疏忽了,日后可要懊悔终身。”春海棠扯起嘴角笑笑, “眼见着你是有大出息的,我也盼着, 你能有我没有的圆满。”   想起“成人”指的是什么,刘拂突地哽住。这大半年来的安逸, 已让她将这个大敌抛之脑后。   前世她为了不因小日子露出马脚, 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掩盖。每到时间, 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石女。子女血脉之事, 更是想都未曾想过。   在脑中构想了一下自己牵儿抱女挺大肚的模样,刘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话,是绝不能跟春海棠说的。   按着勾栏院的规矩,出堂的姑娘需要长期服用避子汤。像春海棠这般手中有钱还未脱离苦海的, 多是因为已经坏了身子。   海棠姐姐虽是有意用哀兵之策,却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如寻常女子般美满和乐。   “你看!可是冷着了吧!”春海棠顾不得卖惨,着急忙慌地去外面给她叫热水。   刘拂叹气,放下茶盏,用执杯的手盖在春海棠的手背上:“姐姐放心,我不冷的。”她顿了顿,见春海棠又恢复了哀切神态,才无奈道,“咱们来细谈谈你方才说的事。”   民间早有锁骨观音的传说,即美貌妇人以交合诱纵欲者颂佛经,使人绝淫.欲。   但要不是春海棠明言,刘拂就是再如何聪慧也猜不到,金陵城每年上元灯会上,坐在花车前头莲台上的观音菩萨,是从每年各勾栏院新妓中选出来的。   借着天香宴的光,饶翠楼的碧烟姑娘以无人可夺之势,成了今年扮观音的第一人选。   刘拂揉了揉眉心,被这从不记录在册的民俗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的计划已一变再变,几乎要跟不上世事变化。   “现在秦淮河岸谁人不知,咱们饶翠楼有二宝,天香与国色。”春海棠干笑着示弱,“若非推托不过,我也不会不等你答应,就自己应下。”   这种约定俗成的事,并不是春海棠独个一人就能左右的。   刘拂并不怪她,方才苦恼,也是因为还未想到要如何应付方、蒋、周三人。   但春海棠“不能推拒”的话,有多少水分在,两人心知肚明。   饶翠楼大起大落,从曾经的客如流水到门可罗雀,再到如今的宾客满座,若说春海棠不想趁着上元灯会扬眉吐气,便是单纯如望日骄都不会相信。   这样小女人的心思,刘拂很能理解,却不能放任她日后继续施为,坏了自己寻东家的大计。   她本想着在上元节前做些小动作,好借病借伤顺利推拒。但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建平五十四年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决定只吓吓海棠姐姐就好。   刘拂正色道:“说起来,还未告诉姐姐一个好消息。”   春海棠微愣:“什么?”她的思绪终于从上元灯会中拔出,又惊又喜地看向刘拂,“你今日、今日可是碰到了贵人?”   昨日准备衣衫时刘拂曾说过,今日赴诗会,只是个开始。   那这意料之外的喜事,只能是比预计的更进一步。春海棠捏着帕子的手颤了颤。   见她神色,刘拂便知自己震慑她的思路是对的。作为下九流的妓子,春海棠对刚刚得中进士的从六品翰林都畏惧非常,更别说其他。   金陵虽富,世家大族虽多,但与掉枚瓦片就能砸三个权贵的京城相比,也不过尔尔。   而以今日那三人的身份,放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显贵。   刘拂点头,压低声音数道:“一是被圣上夸赞‘甚肖其父’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一是康平伯府孙辈中有名的才子;还有一个,是祁国公府的嫡出公子。”   她很是用心地夸耀了一番,更将三人的出身显赫、前途无量着重描述。   直悔得春海棠瞠目结舌,面色阵青阵红,满心懊丧。   “我本与三位公子约好,上元节共赏烟花。”刘拂一叹,十分苦恼,“也只能缓缓了。毕竟我是以男子身份与他们相交,只盼公子们一时气过,不要积怨。”   春海棠急道:“我、我这便去与她们讲……不,我这就使人去请大夫。”   刘拂按下她,认真道:“可是姐姐,如此一来,咱们的面子就要被她们踩进泥里去。”   答应后又推拒,本就眼红的人,更会下死命诋毁饶翠楼。   真只是放同行鸽子,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最重要的是,甚少见客的碧烟姑娘将坐花车巡城这件事,在春海棠拍板定下后,已经传播出去。   金陵城中的风流客里,大抵只有今日参加诗会刚刚归家的徐思年不知道了。   而因着天香宴的缘故,恐怕那些曾来尝过的老饕也已口口相传。   明明是在冬日,春海棠却急出一头汗来:“这可如何是好!我就不该先答应!”她紧紧拉着刘拂的手,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好碧烟,好心肝儿,你可要想想法子。”   刘拂蹙眉不言,满脸苦恼。   待春海棠急了一会,刘拂才做出一副终于想到对策的模样,合掌道:“姐姐,不如你去与她们商量看看,观音另选她人,我退居次位,扮莲花座下龙女。”   与观音扮相不同,龙女衣着并无定式,更因有真龙御水不沾凡尘的传说,便是以薄纱覆面也无妨。   至于其他妓馆会不会答应……刘拂抿唇一笑,并不担忧。   观音与龙女哪个出彩,根本不必说。   “与人做配,岂不委屈了你?”   刘拂垂眸,掩去一晃而过的精光:“为了以后的好日子,为了一众姐妹少受欺辱,这又算什么呢。”   当跨过年去,平淡无奇的建平五十二年就已结束。用一整年的时间去做铺垫,才会在建平五十四年的数件要事中,不露痕迹地达到目的。   刘拂玩着发尾,唇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她望向一脸愧色的春海棠,甜笑道:“姐姐若觉得对不住我,待我生辰时,就打扮一场好了。”   春海棠看着难得撒娇的少女,笑着将人揉进怀里:“我的心肝儿,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   直到年前,刘拂都未再去见过那三人。只间或通过徐思年传信,假称自己去苏州访友,待节后才归。   徐思年坐在外间,翘着脚捧着茶盏,隔着房门对内室的刘拂轻笑道:“我好好一个同知公子,金陵才子,倒成了传书的雁儿了。”   刘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如此劳烦,实在不好意思。”   她理好衣衫,抻平袖摆,掀帘出来。   “松风兄,你看如何?”   少女声音淡淡,透着一股子浓厚的无奈,与不情不愿。   徐思年闻言放下茶盏,回首望她。   室内静静,无人作声。   与预想的情况实在不同,便是天子动怒也能淡定自若的刘拂,也难得地起了些忐忑。她拽拽衣襟,蹙眉道:“不妥?”   说着就转身,准备回去。   徐思年心中一悸,急急拦她:“阿拂误会了!”   刘拂停下脚步,奇怪的望向他:“松风兄?”   徐思年见刘拂停下脚步抬眸看向自己,恍如雷殛般愣了愣,腾地涨红了脸。   “松风兄?”   少女一袭烈烈红衣,与平日冰雪般的冷艳完全不同,大开的坦领露出白嫩的纤细脖颈,红唇开合间柔声吐出他的表字。   徐思年只觉心眩神迷,眸光乱颤撒手后撤,心中又是羞窘又是失落,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枉他号称花中常客,自诩金陵第一风流人,今日竟是同个没见过女子的憨小子似的,面子尽失。   可这样的阿拂,却让他觉得陌生的紧。   浓艳多情顾盼生辉,与十数日前的风流不羁完全不同。明明只是换了身衣服打扮,却像是换了个人。   只觉自己胡思乱想,徐思年尴尬不已,干咳一声:“阿拂……”   刘拂袖手而立,笑道:“我还以为是吓到了你。”   “怎会!”   刘拂近来打着为登台做准备的名头,其余客人一概不见。而此时临近年节,汪然早已归家,于维山身为金陵首富更加忙碌,早在一个月前就提前向刘拂赔礼,说要到明年二月才能抽出空来相见。   是以自诗会之后的十几日里,整个金陵唯一见过碧烟姑娘的外人,就只有徐思年一个。   她心知徐思年定也繁忙,所以没有要事从不邀他。今日请人过来,实在是因为对扮龙女时的打扮有些彷徨。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刘拂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唯一苦手的,就是如何打扮自己。   因着她不想错失与那三子交好的机会,在与春海棠交谈过后,就写信延迟了那日见面的时间,准备自花车游城后立时换装,与他们在秦淮河畔会面。   为了不暴露身份,两套扮相的差别越大越好。   春海棠与望日骄用心为她挑了几身衣衫,如今身上的这套,与她本人最不搭调。   就像为牡丹配上寒梅的冷香,不是不好,只是奇怪。   “松风兄。”刘拂原地转了个身,站定后颇不自在地又扯了扯袖子,“会不会太奇怪?”   哪里奇怪?哪里都怪!   徐思年苦笑:“我听你本意,是为了不让方兄等识破身份?”   刘拂点头。   “那就不必担忧了。要不是我亲眼见到,只怕那天也认不出你。”   刘拂大笑:“随心所愿,就定这套。”她见徐思年脸色不对,便携着对方的手将人引至桌前,又斟了杯热茶与他,“可是近日累着了?早知就不麻烦你了。”   同知之职在地方仅次于知府,徐思年身为徐大人的独子,节前为了应付往来连功课都暂时停歇,可见繁忙。   刘拂也曾疲于应付各方人马,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徐思年的肩头,笑道:“这茶中放了安神的瓜片,若真累的不行,不如在我这里小憩片刻。”   她说的自然而然,不含丝毫旖旎情思。随手将松散的头发拨至耳后,见徐思年仍愣愣坐在那里,刘拂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松风兄?”   这般随性洒脱的,才是他的阿拂。   之前的若有所失荡然无存。徐思年惊觉自己一直在胡思乱想,不由哑然失笑。   皮囊皆是幻象,是他入了迷障。   徐思年遮掩道:“近日白天烦乱夜晚苦读,确实有些不济。方才一时走神,便将思绪困在了昨日所温的书上。”   大半年时间,终于将话题引到了科举书本。   刘拂眸光晶亮,很是欣慰。   “竟如此刻苦,徐大人不是已放了你的假?”她坐到他对面,状似无意般问道:“是哪一句?竟能让徐大才子为难。”   徐思年笑道:“三日不读面目可憎,人人羡我可得碧烟姑娘青眼,你若因此将我拒之门外,岂不让他们看了笑话。”   刘拂大笑:“你且放心,这门总是为你开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带丁点儿暧昧的话,却让人怦然心动。   见徐思年又在愣神,刘拂戳了戳他:“说正事呢!莫发呆了!”   想起她所述幼年经历,想起诗会上她的惊才绝艳,徐思年只觉得口中泛苦,为她不甘。明明天生聪慧,只因女子的身份和一个愚钝善妒的老子,自此沦落风尘安乐不再。   阿拂处处皆好,唯一的错处,就是没有选择出身的机会。   也难怪她听到诗书会这般欣喜激动。   徐思年看向刘拂的眼神中更添三分怜惜。他清清嗓子,随意捡了一段不甚明悟的:“乃‘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一句,是……”   他看着刘拂那张明艳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句上纠结许久。   因这短短十个字,已成了他的心魔。   那日在诗会上,徐思年就已看出刘拂所求为何——她要用自己的能力本事,为饶翠楼,为她自己找一个坚实的靠山,好让浮萍般的女子有枝可依——而这本事,绝不是色相与肉.体,而是能压得张智、李迅哑口无言的才学。   徐思年深知自己的处境。作为同知之子,他自能护佑一个妓子,却无力在父亲迁任之后,还能继续护住她们。   诚然,他纳阿拂为妾,定可保她一世安宁,可……   徐思年捏紧了杯子。   可他现在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是对阿拂的亵渎。   “松风兄,你又走神了。”   徐思年将视线移到刘拂面容上。   “能”与“多”是他,而“不能”与“寡”……   能干如何,多知又如何?即便他赢了方奇然和蒋存,即便他的学识胜过金陵众学子,在阿拂所求之事上,依旧帮不上半点忙。   就是因为看得分明,所以哪怕他心不甘情不愿,也依旧为阿拂送信,为她搭桥铺路。   徐思年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咽下所有不甘:“这句书是……”   刘拂抬手掩住他的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抢答道:“是出自泰伯第八?可对?”   此句虽属《论语》,但也算得上生僻。徐思年先是目露惊讶,想起刘拂出身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愈发心疼,点头道:“阿拂果真博闻广记。”   “松风兄谬赞了。”刘拂见徐思年眼中满是困顿,犹豫片刻后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以所长击所短,松风兄是否太过纠结了呢?”   几如顿悟,被嫉妒蒙住的眼前,突然清明起来。   徐思年微愣,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抬手握住刘拂的手腕:“阿拂……”   “嗯?”刘拂偏头一笑,春光灿烂。   见着这笑容,他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青年的柔肠百转,全不在刘拂的预料之中。   她见徐思年凝望着自己却不说话,不觉疑惑道:“又魔怔了?说起来,你往日不是要先生喊着撵着,才肯好好读书?怎得突然如此刻苦。”   徐思年尴尬一笑:“原是以为自己天纵英才,现在才发现还不如你一个小小女子,岂能不再上进?”   哪里是与她比,该是送信时与那三人切磋,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刘拂只当没猜到,撇嘴颇不屑地哼了声。抖抖手腕站起身来:“你既已寻了借口出来,还是睡会,我去为你铺床。”   “我这便回去了。”徐思年忙拦住她,他扳着刘拂肩头,将她推进内室,“花车的事你且放心。凭本公子阅尽百花的神目,才能看清你的原型;那帮凡夫俗子,绝看不透你的画皮。”   刘拂大笑,微微后倒,任由他推着自己前行。   关门更衣的刹那,徐思年望着那个即将消失在眼前的身影,手指紧握,留下方才隔着衣衫感受到的温暖。   他垂首轻声道:“阿拂,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后悔。”   刘拂并未听清,疑惑地“唔”了一声。   徐思年轻笑:“我没说话,是你听岔了。”   他是真的后悔,后悔去岁竟因一场大病,误了秋闱。   假使没有那一场耽误,他如今定已进士及第,若是拼上一拼,若是让父亲见识到阿拂的好,若是……   徐思年张开手掌,空空如也。   若是如此,他也无缘与阿拂相识。   ***   除夕那天饶翠楼没有开门迎客,姑娘们难得早起,一起将楼中打扫得干净整齐。   到了晚上,则是不论仆妇龟奴,还是姑娘丫头,全都围坐一起,一人亲做一道菜品,不拘好坏,全都摆在桌上,连春海棠都不例外。   晚宴开始前,众人看着焕然一新的饶翠楼,脸上都满是喜色。哪怕是前一日还对刘拂横眉冷对的娇杏,此时脸上也和缓许多。   这样其乐融融的除夕宴,是刘拂自晓事以来就从未经历过的。   她幼时便失了父母,祖父身为忠信侯必得进宫领宴,家中孤冷清净,只有自己坐在饭桌前对着满满的菜色。到了进宫陪读时候,就是与从晚宴回来的圣上聚在一起,互相依靠,畅想着从未见过的父母。及至后来,她为人臣得天宠,自也逃不过那冷冰冰的宫宴。   待从□□畅的气氛中醒过神来,刘拂看着屋外渐亮的天色,轻轻挪开枕在自己腿上安睡的望日骄,从贵妃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环视四周,与春海棠相视一笑。   春日已来,日后自会更好。   上元佳节当天,刘拂早早就被望日骄强拉起来。   刘拂咕哝着往温暖的被子中缩去:“好骄儿,且让我再睡会儿……”   然后她赖床不起的行为,被望日骄与春海棠一同镇压。   对着已梳妆打扮妥当的刘拂,春海棠轻声道:“安危重要。”   刘拂心知,在春海棠心中,那些达官显贵都如猛虎般凶猛。她又是好笑又是熨帖,点头应是。   今晚最值得担忧的,一是蒙面的纱巾是否足够有效,二是她去赴约时,有没有将脸上的妆容洗净。   毕竟那三人,没有一个是好糊弄的。   ***   如徐思年所料,观音的风头,全被刘拂抢去了。   迎着凛冽寒风,站在高高花车之上的刘拂颤了颤。这身衣服哪里都好,就是太单薄了些。   她接收着所有人的注视,或倾慕,或贪婪,或欣赏,或鄙夷,或嫉恨,百人百态各有各样。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刘拂都依然故我,高高在上立在花车之顶,带着仿佛睥睨终生的自信与骄傲。   现在以纱覆面的她,可以脱下名为“饶翠楼碧烟姑娘”的伪装,放纵一下久经束缚的心情。   她曾身居高位,哪怕沦落风尘在世为人,也依旧是那个少而不凡的刘云浮。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刘拂的目光晃过花车下的周行,与他有了个短短的对视。   她突然觉得莫名的满足,像是自幼时起就隐秘埋下的理想,在这一刻以奇怪的方式实现。   周行……祁国公周家第三子,周默存的族兄。刘拂清楚的知道,她是把他当作了周默存。因此在短暂的满足之后,刘拂心中就升起一丝歉意。   不论周相做过什么,她都不该迁怒他人。可……刘拂顿了顿,细一思量突然发现,周默存似乎从未真的干过什么有损家国的恶事。   刘拂陷入思绪之中,与那三人交错而过。   花车过后,方奇然拍了拍周行的肩头:“阿行,怎么了?”   周行摇头:“那龙女,挺有意思的。”   “确实。”方奇然笑道,“听说方才那花车上的女子,都是今年的雏妓。除那龙女之外,都有些窘迫畏缩,只有她傲然独立,扮的极像。”   所谓雏妓,都是未经梳拢的女子,自也算不得猥亵神灵。但她们年龄都算不得极大,若在寻常人家中,尚是千娇百宠将要出阁的年纪,如今却只能立在那里,任人打量。   哪怕强自克制,或是经过调.教,惊慌失措也在所难免。   唯那龙女不同。   周行又摇头:“不止是扮的像。”他顿了顿,似找不到措辞,改口道,“说是个风尘女子,倒比京中那些世家贵女还多了十分气势,实在难得。便是大公——唔!”   方奇然冷笑道:“蒋兄好身手,就该如此。”   他压低声音,靠近周行:“连大公主都敢妄议?你这张嘴,早晚害死你!”   蒋存摇头不语,眼中滑过一丝不解。   而这一丝不解,则在一次又一次路过花车时,愈发浓厚。   这已是花车第四次与那三人交错而过了。她随意摆了个姿势,微微偏头,躲开左前方人群的注视。   当第五次相会时,刘拂心中已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直面蒋存望过来的目光,确信自己从中看出了“好奇、疑惑”等等情态。   蒋少将军的直觉,一向很敏锐的可怕。刘拂抿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并非紧张,而是觉得有趣。   她骨子里,其实也有剑走偏锋的欲.望。   刘拂向着与她对视的蒋存弯了弯眼睛,在面纱下扯出个笑容,然后笑眯眯望着对方收回视线。   光明正大者,永远不惧窥探。   哪怕她的光明正大是强撑出来的。   是夜,人们口口称赞的,不是庆丰行的巨龙花灯,也不是清欢楼的免费元宵,而是花车上侍立于观音身后的红衣龙女。   刘拂藏于一处小屋内,用春海棠早就着人备好的热水与帕子,细细净面。   一杯热茶下肚,刘拂才长舒口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看着龟公拿着衣服水盆离开,并确定全程无人发现后,才走出门去。   寒风扑面而来,将刘拂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热气全部卷走。她抬手摸摸自己净面时沾湿的额角,只觉得发丝要被冻成冰柱。   江南的风不同于京中,又冷又潮,是一种直刺骨髓的阴冷。   刘拂搓了搓手,向着秦淮河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匆匆赴约的路上,耳边听到的,全是人们对龙女、对天香宴、对饶翠楼的讨论。刘拂置若罔闻,只当说得不是自己。   所幸并不是很远。   刘拂一路紧赶慢赶,抵达时,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一会。   而那三人,比她到的还早。   秦淮河畔已点亮了无数花灯,将河面晕出一团团的光影。因着每个花灯下都有个灯谜,是以聚了不少猜谜的人。   在如此人潮涌动的地方,刘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三人。   他们本就长身玉立,皎皎如玉树般显眼,身边还跟着小厮与护卫,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逛个灯会都与旁人不同。   觑到周围少女的目光,都汇聚到三人身上,刘拂不由失笑。她却没发现,同样有不少小姑娘,正偷瞄着她。   方奇然茫然四顾,当目光锁定刘拂后,与其余两人一同迎上:“刘兄。”   “方兄,蒋兄,周兄。”   刘拂站定,与三人互相见礼。   方奇然忙去扶她,不小心捧到她的手指,皱眉道:“怎得这般凉?”   刘拂摸摸发痒的鼻子:“傍晚小睡了一场……出门太急,就忘了带斗篷。”   话音刚落,就被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银鼠皮大氅盖了满脸。   “你那里连个下仆都无?姑、孤身一人,你冻死了都没人知道。”   连脱口而出的“姑娘”都吞了回去,可见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周行都未与他的好友们挑明自己的身份。   倒是个君子。   刘拂心中好笑,再次确信这人刀子嘴下的豆腐心肠。   她不由又想起了周默存。   方才在花车上,刘拂回忆了许久,只想到周相刻薄的言行,脑中塞满了他寸步不让,将圣上逼到无路可退的模样。   但认真数数,除了手段太过狠辣之外,并不算错。   这或许也是圣上在周相去后,给他定谥号“鲁毅”的原因。   整好衣袍,刘拂拱手道:“多谢周兄了。”她系好束带,笑眯眯抬起头,望向一直不发一声的蒋存,抬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蒋兄,月余不见,似是大有不同。”   以袖掩唇打了个喷嚏,刘拂又奇怪的问道:“蒋兄,作何一直盯着我看?”   迎难直上,是极美好的品格。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才想讲题就被一心谈恋爱的学生打断了,生气   ·   心疼四年10分钟,嘤嘤嘤写的时候我心好酸   锁骨观音一句摘自百度百科。 第23章 文会   正巧一阵风起, 吹动延河岸悬挂的千百盏花灯,被罩在灯笼中的烛火摇曳生姿,与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水相和,绚丽诡靡。   蒋存垂下眼帘, 道:“我是突然发现, 刘兄与那龙公主, 身形甚像,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呵!”   他的探问,比她预料的早太多。可见少将军也不是天生的沉稳多思。   刘拂眉梢微动, 冷笑一声:“蒋兄谬赞了。”   因着烛影斑驳, 刘拂的面容影影绰绰, 神情更是看不分明。以蒋存百步穿杨的目力,只能看清对方淡色的嘴唇、细白的牙齿, 还有沉若寒潭的目光。   蒋存其实有些后悔。就算事实真的如他所想,也不该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可心中的疑惑若不拔出, 又要如何以真心相对?   只是应该再和缓些的……   他脊背微僵,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是不对。   周遭十分热闹, 蒋存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以他素日的性子, 若被寻常女子欺瞒, 即便心中不喜, 也绝不会在没有完全确定时,就如此咄咄逼人。   当日见少年风姿,才起了结交之意,所以才会因对方隐瞒身份而动怒。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这话不错,却也不全对。   一个女子在外行走,隐瞒身份不是很正常。是妓子又怎样?她的才华并不会因此被抹灭。   就算是个妓子又怎样?她的才华并不会因此被抹灭。   寒风恰好在此时停歇。看着那双清明的眸子,蒋存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布满阴霾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却又新添了一抹晦涩。   如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那徐家的小子与她……   感觉到身后的方奇然拽了拽自己的袖子,蒋存挺直了腰背,在刘拂启口欲言的瞬间,做好在对方拂袖而去时,将人拦下的准备。   不论刘拂如何应答,怀疑友人或唐突女子,都该致歉。   谁都未料到,先出声的会是周行。   推开侍卫递过来的披风,单穿着一身长衫的周行,迈前一步横插进刘拂与蒋存之间。   他宽阔的肩背将刘拂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因宽大不合身,而拖在地上的大氅下摆。   “蒋存,口无遮拦鲁莽冒失,这八个字,原路返还与你。”周行双手抱臂,冷笑道,“左近起码三千本地百姓,不远处更有金陵知府与守备,要毁掉一个人的名声,简单得很。”   若哪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讽其与妓子相像,只怕会一传三千里,因为一时笑谈,清誉尽丧。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是比科举落地还可怕的事。   蒋存微愣,面露愧色。他推开周行,双手抱拳,向着刘拂一揖到地:“还望刘兄恕罪。”   “蒋兄言重了。”刘拂神色淡淡,不偏不移,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礼。   其实以蒋存的谨慎,在开口前,四人早已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又有众侍卫隔开人群,很不必担忧被人听去。   她又看向围绕在四周的侍卫小厮,见他们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像是没看到自家少将军在对一介布衣赔罪般,面无异色。   武威大将军治军严谨,便是家中侍从,也规矩的很。   在上前扶他时,与蒋存对视一眼,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蒋兄,月色正好,佳节难逢。”   “有什么话,等欢度节日之后再说,莫扰了方兄周兄的兴致。”   所以,这少年到底是不是……蒋存只觉面上微烫,第一次摸不清自己在期待哪个答案。他轻咳一声,点头朗声道:“是某唐突,今夜的酒,都由我请。”   刘拂大笑:“看来又有佳作可读。”她遥遥指向不远处,夫子庙前的八角亭子,“咱们这儿有俗例,每逢上元佳节,都会在聚星亭摆文会擂台,以示文风昌盛。得胜者可与知府大人同登高楼,也可在学子中闯出一片名声。”   周行嗤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徐兄是金陵第一才子呢。”   这是暗指徐思年身为同知公子,自能与其父同行,年年登高楼,年年树名声。   就算已知周行脾性,清楚他说话一贯尖刻,刘拂还是忍不住白他一眼。   刘拂斜觑他:“徐兄人品磊落,绝不屑与此。更何况与亲人共度佳节,本就份属应该。”   不过事实上,徐思年能坐稳“金陵第一风流才子”的名号,其中“第一风流”是靠他自己的本事不错,“第一才子”却是有一定的吹捧在。   否则文人相轻,谁又能服气谁呢。   比如从湖州赴金陵读书的汪然,私下里就总与他互别苗头,但真到了师长面前,两人也是能做出一派其乐融融的表象。   “刘兄莫理他,其实平日来往,我等也与徐兄很是融洽。”方奇然笑道,“不过刘兄有意提起这文会,定是有用意的。”   方才很有些尴尬的蒋存此时也缓过神来,揽着周行的脖子将他拐到身旁,揭他老底:“你前个不还大赞徐兄的诗作,今日怎又阴阳怪气的?”   周行嗤笑:“我今日再如何阴阳怪气,也比不得你一阵阵抽疯。”   蒋存今日的言行,确实奇怪。   三人互换一个眼神,谁都没看明白对方的心思。   只刘拂抱臂在旁,看他们斗嘴看得欢快。   这三人皆是京中贵子,数一数二的家世人品,从小相交,自然熟络非常。他们能在自己面前毫不顾忌,可见已是将她当作朋友。   明明只有半日的相处,还有几次书信往来,但与他们相处时,她也十分地怡然自若。   她原来,也曾有这么一班相好的同僚世交。   一阵寒风袭来,忍俊不禁的刘拂,笑到一半又打了个喷嚏。   周行蹙眉,推开蒋存的手,站回原位,对着蒋存小厮道:“你家公子是不是又在出门前练武了?一股子汗味,也不知洗洗。”   方奇然但笑不语,立在一旁看戏。   蒋存大怒,欲扑向周行,余光扫过含笑望他的刘拂,又莫名泄了力气。他收回拳头摸摸鼻子,无奈道:“你别再胡言乱语,打断刘兄的话。”   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多,曾经被笔墨印进脑海中的印象被纷纷洗刷,成为鲜活的人物。   “小弟与各位仁兄投缘,只望再亲近一些。”刘拂微微一揖,“各位兄长唤我云浮就是。”   她自说自话,却无人反驳。   三人都是十八.九岁,相差不多。序齿过后,排出个方大、蒋二、周三的顺序,年不满十四的刘拂自是老幺。   蒋存疑惑道:“你还不满十四?之前宴上……”   刘拂摸摸鼻子,很是不好意思:“我是二月二的生辰,就自顾自地涨了一岁。”   周行哼笑道:“也只有小孩子才恨不得早点长大。”   “云浮这字倒是极衬你。”方奇然忙岔开话题,“不过你才几岁,就有表字了?”   却不想方向不对,还不如让那两人撕个开心。   经他一问,刘拂这才意识到,刚才轻松的氛围与前世太像,竟让她说错了话。   想起虽严苛但真心惦念自己的祖父,想起“刘小兰”卖女入风尘的父母,刘拂冷笑道:“是一位偶遇的长者所赐。我六亲具无,便当自己成年了。”   明显是有故事。而且这故事,肯定不会让人开怀。   蒋存眸光一闪,先人一步,捂住了周行的嘴。   数次岔开话题后,终于回到了刘拂方才未尽之意上。   刘拂脸上的嘲讽之情已消失不见,她微微一笑,细述了早前打听来的文会规则,待三人点头表示明白后才道:“咱们各凭本事,若有人能拔得头筹,其余人都要许他一件事。”   上元灯会各地都有,但有流水潺潺伴文斗的,只有在这金陵城中才能见到。年年观花灯游灯会听大戏,实在没意思得紧,此时有了趣事,三人自然应允。   按着规矩,需得破解灯谜,待达到规定的数量后,才能参加文会。   四人也不分散,还是继续同行,揭秘猜题斗嘴打趣,不亦乐乎,引得无数人围观。   一同扫荡的,还有无数少女的芳心。   当周行第十三次冷着脸丢掉手中的香帕时,刘拂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竟没想到,原是周兄最能讨得女孩儿欢心。”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周行全身,极夸张地吹捧道:“都说灯下看美人,这千百盏花灯,果真将三哥你衬得俊美不凡。”   周行大手一伸,一把按住刘拂后颈,死死压住:“若敢把我大氅弄脏……呵。”不待刘拂说话,周行又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般,回瞪蒋存,“病患就别逞英雄了,若死在我家庄子上,我得应付两家长辈。”   因笑个不停,本就不合身的大氅多出许多缝隙,此时兜进身体里的冷风全被隔绝在外。   待她整好衣衫,周行才松开一直压在自家脖颈上的手。   啧,真是个嘴硬心软的。   得人恩惠的刘拂也不拆穿他,略转了话题:“蒋二哥……之前受过伤?”   然后刘拂清楚地看见,方奇然在给周行打眼色。   周行沉默一瞬,先望了望漆黑天空,才垂眸叹了口气:“是那日从诗会回府后,被我打伤的。”   即便忽略蒋存的一脸菜色,刘拂也不会相信他敷衍至极的谎话。   其中定有因由。是什么样的伤,能在至金陵月余后还得精心养护着?   刘拂心念电转,已想到因由。   原来建平五十二年的北蛮之乱,蒋少将军也去参与平乱了。想起少将军的英年早逝,刘拂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的视线在蒋存身上打了个转,颇疑惑地看向他微红的耳廓:“二哥若有经年的冻伤,还是要小心养护的好。”   少将军就是少将军,即便是少年时,也能与兵士同甘共苦。再没哪位大家公子如他一般,耳尖冻成这样。   一头雾水的蒋存:???   他什么时候有的冻伤,怎得自己不知晓?   刘拂又打了个喷嚏,先是看向拖地的衣摆,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行:“大氅已脏了,待一会儿小弟得胜,就免去要周三哥做的事,权当赔罪好了。”   “唔……”周行微微眯眼,俯视刘拂,“你是哪里来的错觉,竟以为自己会是得胜的那个?”   摸摸下巴,刘拂认真道:“我未与方大哥与蒋二哥比试过,确实不可信口胡来。”   她偏着头盯着周行,又细想了想才道:“不过周兄就不同了。一月前在城郊梅园中,我已胜过周兄——今日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周行狠狠瞪着刘拂:“呵!竖子猖狂!”   酒量被就是他隐痛,光天化日之下被提起,今日这个仇算是结了。   “一会儿擂台上见罢。”周行居高临下,斜睨刘拂一眼。   横扫整片灯谜区的四人队伍,自此因一人远走而解散。   ***   待小半个时辰后,刘拂三人相携来到聚星亭前。   周行早已等在那里。   他远远站在人群之外,一袭单衣负手而立,抬头望向聚星亭顶。冷着一张俊脸面无表情,明明是万众欢欣的佳节,独他一个显得清冷孤寂。   刘拂突然觉得,他还是挑眉讥讽人的模样比较有趣。   蒋存出声招呼后,周行才收敛了那身寂寞,揣着手走过来。   方奇然的小厮已探得消息回来,垂手禀道:“回公子,主办者说,今年答题的顺序,是由破解灯谜的多少定的。”   与此同时,登记处也唱报过蒋、方二人的名字与成绩。   按规矩,谁猜得的灯谜最多,就能稳坐钓鱼台,不必参加第一轮的吟诗作对,在第二轮时打头出题辩论。   周行挑眉,将拢在袖中的手抽了出来:“有我守关,你们第一轮时可要玩的开心,不然只怕没有第三轮上场的机会了。”   修长的手指攥着数十张拢好的小纸条,十分的志得意满。   没得到预想中回答的周行疑惑挑眉,正对上两张似笑非笑的脸。方、蒋二人后退一步,露出被他二人遮挡了大半身形的刘拂。   “竖子猖狂。”刘拂轻咳一声,将原话还给他,“恐怕是你没的机会了。”   而后低头从腰间解下个荷包,递给方奇然的小厮:“劳烦,再跑一趟。”   荷包里满满当当,全是谜底。   她故意不与那二人一同报名,就是为了此刻。   看周行变脸,实在有趣。刘拂摊开空了的手掌,对着他无奈一笑:“三哥,承让了。”   周行咬牙切齿,随即想起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虚虚扳着刘拂肩头,伸手指向亭子二楼,向她示意:   “看——”   刘拂脸色微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四年没正面出场,咱们来心疼蒋二1s 第24章 行踪   一盏华彩精美的玲珑灯, 一把通体雪白的风雅剑,还有一位抱剑执灯的如花美眷。   大眼看去,就知那几样都是千金难得的好东西。   前两个稀罕物自然是今晚的彩头,而后者亦是给头名的奖励。   让刘拂变色的, 也正是那静立于亭阁之上的少女。   小美人不是别人, 正是个把时辰前与刘拂并肩而立, 一同站在花车上吃冷风的锁骨观音。   将满十五岁的少女容颜柔美,曲线玲珑,俏生生立在那里。身上的纱裙极好地勾勒出她青涩的身形, 比之前扮作观音时的白衣还要单薄。   刘拂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若非因着身边三人的缘故, 推了扮观音的活计, 那么此时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就该是她。   阖上眼帘, 刘拂沉下心绪,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   温热的气息遇到冷风, 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开来。   在此之前, 从未听过花车观音要陪寝聚星亭魁首的事。刘拂睁开眼,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边人的神情。   海棠姐姐如今与她荣辱一体, 若真有这么个关键环节, 她绝不会不告诉自己。   四周不论是参与文会的读书人,还是在旁围观的金陵百姓,脸上都似有似无地写着莫名。刘拂推测出,这奖品本只有两件, 最惹眼的第三“件”奖品,是因着她被换下,临时起意新增的。   每年的聚星亭文会,按例是由知府与守备,这两位金陵的文武长官主办的,即便是徐思年之父徐同知,也无权插手这件事。   那么一府之长的决定,自也不是一个小小妓子可以拒绝的。   一阵风起,刘拂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望去,看着楼上瑟瑟发抖的姑娘,也不知对方冻上这大半夜,是否能撑得住后半夜的事。   初次承欢,伺候的是个文雅公子,对一个妓子来说是天大好事,可如此不被当作人看的待遇,也让刘拂忍俊不住物伤其类。   刘拂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力量是如此的低微,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绑着,送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   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划过心头,让她藏在宽大袖摆中的手指微微紧缩。   不能再慢吞吞的了。不论是树立一个足够可靠有用形象,还是向三人公开身份,都得加快进度。   而今晚的聚星亭文试,就是递到瞌睡人手边的好枕头。   不过仅凭今天还远远不够。要想造出一翻声势,想在心比天高的文人圈中站稳脚跟,仅靠自己还不够。   刘拂算了算日子,觉得小宋先生的诗会开的很是时候。   正是她今日初初扬名的不久之后。   不管钱财还是地位,以她目前的身份,都不可或缺。那盏琉璃花灯,想来能在当铺当个好价钱。   至于宝剑和美人……刘拂眼中滑过一抹兴色。   她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冷了?”周行收了笑意,换到刘拂左侧站着。他本想逗她一逗,没想到小姑娘平日里胆大,此时却一点受不得惊吓。   拿妓子去调侃女孩子,也确实有些过分。   周行心中难得有些歉疚,接着道:“你小……小孩子家家,还是早些回家的好,免得遇上拍花子的,将你卖去给人做娘、便宜儿子。”   一句话,打了三个磕绊,听的刘拂心惊肉跳。   刘拂白他一眼,也不再紧张。收回望向二楼的目光,心间滑过一抹疑惑。   她总觉得今日的事有哪里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又实在想不起来。   蒋存沉默一瞬,帮腔道:“各地灯会大同小异,身体重要,不看也罢。”   揉揉耳朵,方奇然颇奇怪地看着二人:“打从到了金陵,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们同声同气。”   从那诗会回来后,在京中就因某事与蒋存很不对付的周行,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虽仍一处读书,但连交流都少了许多。   两人间莫名的矛盾,让年岁最长的方奇然,很是苦恼。   他正打趣两人以泄今日的憋闷,就被刘拂的目光直刺当场:“云浮?”   刘拂挑眉,直勾勾看着他。   直到刚刚听到方奇然声音,她才灵感一闪,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聚星亭上的变故,是针对方奇然的。   刘拂此时才意识到,本就是因为她的推拒,站在台上的才是锁骨观音,而不是红衣龙女。不论饶翠楼的碧烟姑娘扮谁,那位名声仅在她之下的怡红院新人,都会被送上那高高的阁楼。   原因只有一个。   观音姑娘身后的怡红院,或者说是怡红院背后的金陵守备,想要讨好方奇然。   明年春天任满五年的人,不止徐同知一人。若能通过方奇然搭上吏部侍郎,迁调一事定能少些波折。   也难怪那花车转来转去,竟能接连五次与三人碰上。在金陵城中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负责安防布置的守备外,再无他人。   唯一可惜的是,守备大人想要巴结的人,从始至终都未留心过花车。   回忆之前在花车上见到的景象,刘拂沉默了一瞬,为金陵守备暗叹一口气。   他处心积虑想讨好的人,从头到尾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街边各色小吃上。   而往花车看了又看的蒋存与周行,注意力也被拉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早已准备好,要送到他们中某一个床榻上的那个姑娘。   三人同进同出,守备不论把人送给哪个,目的都已达到了一半。   而且……   不论是方奇然还是蒋存获胜,对守备大人都是很有利。   即便走不通徐侍郎的路,守备身为武职,自也能通过武威大将军得些益处。   虽是个武将,对于宦海沉浮一套,倒也玩的顺手。   只是这样一个官场老手……刘拂眉心微蹙,有些想不通为何对方最终被评差等,从富庶江南被迁往闽州蛮地。   “来都来了,不参加岂不可惜?”刘拂收回视线,看向全不知自己早已被盯上的方奇然,认真道,“早些开始,早些结束,也好早些回去。方大哥,小弟今日会不会得这风寒,全看你了。”   方奇然微愣后笑道:“看我?我又不通医术,还能包你身体无恙?”   自然不能。但他早些遂了守备的愿,后面那武将才不会再生手段。   “不能治我风寒,却能做旁人的定心石哩。”   知方奇然不明所以,刘拂也不多解释,只深深望他一眼,待他自己想个明白。   又做出一副怯寒的模样,瑟缩着将大半张脸埋进大氅的风毛当中:“自然是盼着方大哥早点取胜,也好早点散场。”   她偷眼看去,只见周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其余两人均因她的话一头雾水。   刘拂摇头暗叹,感慨任谁无有少年时,未来火眼金睛的左都御史,与执掌天下兵马的少将军,此时都还是未开窍的傻小子。   甚至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苦心隐瞒的行踪已然暴露。   守备不知是何时得知的,但张智那个穷秀才,却是真的早已知晓——这个早,是超过了身为地方长官之子的徐思年与谢显。   按理说京中大员之子回乡备考,不论怎么说都会先与当地士族之子相交,也好在这两年中有个帮衬。   或许是因着他们三人同进同出,所以才略过了这一步。又或者是因着其他原因,连行踪也一并藏匿。   而从方、蒋二人的诗作在年前的诗会扬名后,三人的身份就再藏不住。金陵守备大概也在那时,就已准备好要做这个局,备好了精致非常的礼物,与能吹枕头风的娇弱美人……   那日诗会上所请的书生,才学均属上等,可别说方奇然,就连能与蒋存一争者,也只有徐思年。但徐思年伴在其父左右,从不参与聚星亭文会,自也不会来相争。   一推二,二推三,今夜魁首花落谁家,已有八.九分的成算。   具刘拂所知,与大多数十四五岁就开荤的世家公子不同,方、蒋二家家教森严,未满二十的子弟房中绝不留人,估摸着她这二位兄台,此时还是个雏儿。   最难消受的美人恩,江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家中的规矩再管不住半大不小的年轻公子。   这件事并不是个秘密,她知道,京中官宦人家也都知道。守备想要探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眼见周行眸色转深,可见是想明白了。   刘拂才打了个喷嚏,就听他冷笑道:“此等蝇营狗苟之徒能安坐于高位,只亏得江南民风淳朴。”   话已挑的半透不透,方、蒋二人若再不明白,就白瞎了世家子的出身。   方奇然不确定道:“是知府大人还是……”   蒋存抿直唇角:“是守备。”   “也是。”方奇然舒了口气,“想是他家公子拿不出手,连个诗会都开不起来。”   这眼见着,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刘拂心中暗笑,十分乐见其成。   “若非沾了三位兄长的光,怕见不到如此美人。”刘拂又加一把火,在周行开口前笑道,“咱们四人中,定有一个可以拔得头筹。我原认定了是自己……”   她顿了顿,抬头看一眼天空,微微蹙眉:“现在看来,还是方大哥得胜好。”   被调侃的方奇然也不恼,只摇头失笑:“此时我倒真希望徐兄在这里。”   听到徐思年的名号,蒋存下意识望向刘拂。   “他在也没用,今日的魁首,定在你我四人之中。”   一个“他”字入耳,使得蒋存眸光微黯。   刘拂又笑道:“蒋兄看我作甚?你且多使把力,便是方兄不胜,我为你做事也是可以的。”   月色朦胧,背光而立的蒋存即便面色通红,也没人能够看清。   裹紧身上的大氅,刘拂并未在意蒋存的神态。   她的注意力,全被那一轮圆月拉去了。   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25章 桃花   月是故乡明, 刘拂此时望月,脑海中却没有丁点儿思乡之情。   那毛毛茸茸的月晕,让她莫名发慌,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地方被遗忘了。   能让她如此难安的,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跟在仆役身后进场的刘拂苦思冥想, 搜肠刮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建平五十三年一月十五的金陵城, 除了一场小小的火灾外,并无其他不妥。刘拂在想起文档并未记述火灾的发生地后,就无可奈何的放弃了相助。   是跟那场火灾有关么?刘拂苦思冥想, 到底想不出什么端倪, 只能暂时搁置。   因着破解的灯谜数量最多, 她被单独引去一侧的雅座,另三人则被带去主场, 先行开始第一轮诗对。   刘拂估摸了一下时间,便心安理得的坐下喝茶吃点心, 将在寒风中于众人面前比试的三人丢到脑后。   不得不说,这茶比起谢显诗会后所赠的君山银针, 还要好上一等。   已许久没喝过这般好茶的刘拂心情极好, 正欲闭目小憩, 就被门外的走路声打断了瞌睡。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极细碎, 可见是个女儿家。   她刚整好衣袍正襟危坐,就被从大开的门外涌进的寒风扑了满脸。   “啊啑!——”   “方兄,有……你是谁!”   迎着少女的瞪视,刘拂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扬眉道:“湖州刘拂,这位小公子有何贵干?”   大延于男女大妨上并不严苛,在上元节灯会时,未出阁的女孩儿相携出来游玩的比比皆是。   但面前的少女,却是如她一般穿着男装。   啊哟哟,原来美人恩不止一道。   看着少女脸上立褪的羞意,想起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方兄”,被瞪着的刘拂险些喷笑,只恨自己夺了方奇然的风头,让他误了这么朵桃花。她到底对女孩儿怜惜许多,才弯了弯眼角,就收敛了笑意。   只是不知这位小贵女,是出自哪家。   少女冷哼一声,逼问道:“方奇然方公子呢?你怎坐着他的位置!”   刘拂想起,在她未报名之前,排名最高的确是方奇然。可见这小姐刚听到消息就兴冲冲跑来,连后续都没弄明白。   她并不因少女的倨傲而生气,慢条斯理道:“方兄比不过我,自去参加第一轮的诗对了。小公子若想见他,不如去前场的好。”   少女蹙眉,抬手拂开脸颊上散落的碎发,冷笑道:“湖州刘拂?哪里来的无名小辈,也敢如此夸夸其谈!”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掷到刘拂身上,“你且去找主办人退赛,请方公子来此喝茶歇息。”   视线紧盯在少女翘起的兰花指上,刘拂心下叹息,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楼中教导的规矩,在平时露了馅。   她想象着自己一身男装,双手交握脑袋微低,翘着小指与一众公子对论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空接住荷包,刘拂上下颠了颠,便知里面有十几两银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用钱砸呢。   钱还不少。   刘拂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就也明白少女为何如此生气无礼。   任谁兴冲冲的来见心上人,推门却看到个陌生的穷书生,心情都不会很好。   为了跟龙女的烈烈红裙形成鲜明对比,刘拂特意选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简单布袍,看起来确实穷酸了些。而唯一之前的大氅,也在与三人分别时硬塞回周行手中。   “你却不知,便是我退赛了,也换不来你的方公子不喝寒风。”   可见这女子出来的甚早,连她之下是周行也不知道。   见刘拂似不同意,少女的火气更旺了,双手叉腰冷笑道:“是银子不够?再添十两就滚吧!”   这样鲁莽无知的女孩儿,也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   十两十两的砸人,可见家底丰厚的紧。有钱又有权,金陵城中这般的人家不少,但能畅通无阻直接摸准这间屋子跑来的,也只有那两家人。   不是谢家,就只能是守备家。   有如此小辈拖累,也难怪守备大人急急钻营,也没落得个好去处。   说起来,那守备家似与她湖州本家是极远房的亲戚,同是个姓刘的。   刘拂一上一下抛着荷包,极不在意道:“可是刘小公子?”   那少女正是刘守备家唯一的孩子,名唤三金的刘大姑娘。   刘守备不是不想学着谢家开诗会,只是他膝下空空,没个儿子。   刘三金先是一愣,见刘拂不敢叫破自己的女儿身,只当她是怕了,就又倨傲道:“你既知我是谁,还不速速去办差!”   “办差?”刘拂嗤笑一声,全不给这个曾经的同族丁点面子,“便是你父刘大人,也没得对个书生吩咐差事的道理。”   将荷包掷在刘三金脚旁,刘拂端起茶盏笑道:“我劝小公子平日多喝些菊花茶绿豆汤,以免将来火气太盛,烧人烧己。”   如今文武各不相干,虽没到重文轻武的地步,但读书人的地位极高,便是守备也不能轻言侮辱。   知府与同知家的公子尚且亲和待人,更遑论一心想巴结人的刘大人家呢。   少女被丢过来的荷包惊了一跳,惊叫一声后忙捂着嘴,留下一句“你且等着”,狠狠瞪了一眼刘拂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原是没经过同意就自己跑来的,怯成这个样子还敢如此张扬,可见刘守备将女儿惯成什么样子。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刘拂微微挑眉。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准备出去看看战况。   方才不想争胜,是不想害得那扮观音的妓子受人嘲笑。毕竟被当做奖励送出的女人,过了一夜还是完璧之身,这事若传出去,小姑娘在怡红院的地位一定一落千丈。   可如今看来,她若不死死压过那三人,不论他们哪个得胜,那妓子的处境都会更差。   刚刚短暂的相处,已可看出刘大姑娘生性骄纵,善妒易迁怒。若真让那妓子被送到他们身旁,只怕没再条活路。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她并非全知全能,也非救苦救难的菩萨,但毕竟曾有点缘分,能救还是救上一救。   ***   当刘拂到达前场时,正听得一片哄笑声。   “刘公子怎么出来了?”守道的小厮笑道,“不过也巧,小的正巧去叫公子准备。”   刘拂笑道:“我若不来,岂非错过了盛况?”   她微微抬头,正见方才还被人争抢的方奇然立在上头,向对手拱手。   “承让。”方奇然清朗一笑,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一抹温润,引得台下少女轻呼。   他对面涨红了脸的对手呐呐抱拳,回到位置。   只是按着第一轮捉对而战的规矩,怎得方奇然这般早就上场了?   似是看出刘拂的疑惑,小厮躬身笑道:“刘公子有所不知,之前比了几番,确实还未轮到方公子。不过他说今夜天寒,恐有雨雪,便向大人们提议加快比试,这才将第一轮改成了分组比试的模样。”   来参加文会的学子大多互相认识,了解彼此的本事,组起队来也很方便。   刘拂“哦”了一声,跟在小厮身后向座位走去。   那小厮继续道:“方公子还特意算过新的吉时,将烟火宴提前不少。更命人去清欢楼叫了些汤圆应景,分与围观众人。百姓们喜他亲和,都开心的很。”   看来在知晓自家身份瞒不住后,那三人便已决定换个思路,从安心读书转换成立些声势。   自古文人爱名声,早有善名的士子到地方为官,百姓知道消息也会更加崇敬自己的父母官。而此时虽未科举,但才子的名头,多是人尽皆知,不止是文人圈里的互相吹嘘。   想起方奇然曾至江南熬过几年资历,刘拂也觉得此举不错。   至于算吉时……刘拂摇头失笑,对方奇然到底会他曾祖父多少绝技很是好奇。   曾经故纸堆里的关于左都御史的传闻,都说他对工部创新之事极感兴趣,从未提过他承袭了前任钦天监的观星绝学。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圆月,裹进了因着夜深,更显单薄的衣裳。   ***   刘拂坐下没多久,进入第二轮的人选就已筛的差不多了。   她裹着披风,捧着手炉暖暖和和坐在那里看热闹。   金陵的学子即便多少都会在方奇然那里吃些亏,但奇思妙想巧对横出,看着也很是有趣。甚至常有齐句偶成,二对一时方奇然也难顶住,逼得周行也得上去相助。   当她看向最后两组要上场的人时,拉了拉身边蒋存的袖摆。刘拂靠过去,轻声道:“二哥,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这两组人都留下?”   名额只剩一个,剩下两组要么取其一,要么都不取,想要两组都取,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是看着其中一队中,那个眼珠转个不停的男装少女时,刘拂觉得若不给他们点教训,输了比试丢了面子的刘大姑娘,说不得就要使坏。   她不怕她,可真正的穷书生却不一定不怕。   只是她作为第二轮的擂主,此时还无法上场,只能求助于蒋存。   蒋存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撤,偏过头不看刘拂:“有。” 第26章 瓜葛   面对似已掌握了自己最大秘密的蒋存, 刘拂毫不心虚,拜托他做事也毫不客套。   她干脆地点头,问也不问蒋存要如何施为:“那便劳烦蒋二哥了。”   十分放心地将事情交给蒋存,经过几次冷热交替, 很有些头晕脑胀的刘拂紧紧衣袍, 又捧着手炉窝回椅子里。   哪怕现在的少将军还有着贴合他年纪的幼稚, 但刘拂对他处事的能力还是完全放心的。   被交付了全部信任,蒋存本带着点窘迫的神情微顿,笑容明朗轻快:“交给我就是。”   也亏得云浮没问……想起自己的法子, 蒋存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交待身后的小厮务必照料好刘公子后, 便大步上台走至方、周二人身旁。   不多时,就见周行下台, 而蒋存替了他的位置。   周行端茶抿了口便放下,蹙眉吩咐道:“去讨几盏姜茶来。”   待蒋家小厮躬身推下后, 周行才倚靠在椅背上,轻声道:“看不出你还会放水作弊。”   刘拂笑道:“我会的多呢。”她也不相瞒, 带着点看好戏的意思, 挑了挑下巴, “看见那个矮矮小小的没?是守备大人家的千金。”   “你们姓刘的女子, 都有扮男装的爱好?她的扮相倒是不如你唬人,一眼就能看穿。”周行的目光在刘三金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刘拂脸上,“有旧, 还是有仇?”   “都不是。”刘拂很是无奈,“我只是恰巧出现在了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惹得姑娘认错了人。”   她便是不喜刘三金骄纵,到底顾忌女孩子的名声,没将话说透。   但她却不知道只这一句陈述事实的话,就已能引出无限遐思。   “你且放心,奇然惯于应付这个。”周行挑眉,又看一眼刘三金,讽笑道,“原是打着这个主意,竟难为她能想到来这里扯些瓜葛。”   此时方奇然也已从台上下来,笑问道:“什么瓜葛?”   周行揽着方奇然的肩头:“当然是瓜田李下、瓜熟蒂落的瓜葛。”   他平日里清冷的声音变得又柔又慢,故意拉长的调侃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方奇然涨红了面皮,一掌拍开周行:“浑说什么。”   “是不是浑说,你回头看看就知道了。”   不止方奇然忍不住,就连刘拂也将视线望向了方奇然身后。   刘三金羞涩的爱意隔着擂台,毫无遮掩的直射过来。   周行摇头:“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奇然你是个有福气的。”   正巧姜茶上来,周行跳开一步,躲开大怒的方奇然,主动结果茶盘,将姜茶递到两人手上。   握着茶盏的方奇然犹豫再三,到底没有将茶向周行泼过去,只皱眉道:“这般有损姑娘家清誉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他年纪本就最长,此时开口也带着点长兄的威仪。   见刘拂也跟着点头,周行嗤笑:“若她真在乎自己清誉,就不会做出这般惹是生非的举动。”他望着她,认真道,“一个女孩儿,若是为了见世面开眼见,参与文会也不无不可,但她明摆着是为了觅份好姻缘,又凭什么让人敬重她?”   话极直白,却没一丝不对。   被周行注视着的刘拂静静与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三哥所言,确有一番道理。”   方奇然微愣,很是苦恼地瞪了周行一眼,忙对着刘拂道:“云浮切莫听他浑说……”感受到周行嘲讽的视线,方奇然叹气,改口道,“非为兄以身份压人,只是以我等的出身,这话说就说了,真传出去也不过一些闲言碎语……但你仍是布衣,千万不要学他日日得猖狂。”   那日诗会上,少年张扬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即便他今日很是乖巧,也难免让方奇然担心。   是以这番话说得堪称苦口婆心,只怕雏鹰还未长成,就被折了翅膀。   刘拂知他是真心相对,点头道谢:“小弟记下了。”   便是一旁的周行此时也抿唇不语,难得的没有反驳方奇然。   直到方奇然的谆谆教导结束后,周行才点了点茶盏道:“方嬷嬷可教训完了?让刘小爷快点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然可得哑着的上场。”   “我哪有那么娇弱。”刘拂失笑,抬手捉住周行,“大哥,要怎么收拾、啊啑——”   方奇然:……   他只能跟周行一起,压着刘小爷灌下整碗热姜茶。   场上的诗对比赛仍在继续,用清茶漱口的刘拂突然想起一事,直问道:“年关将近,你们怎会赶着这个时候回乡?”   方奇然笑道:“还不是阿行心急,我们二人也只好舍命陪英雄了。”   “呵。”周行低声冷笑,“我心急出京,不过是怕张令公使人打断某人的腿,耽误我与蒋兄回乡温书。”   刘拂刚入口的茶险些喷出,直呛得惊天动地。   周行收回欲伸出的手,双手抱臂哼笑道:“这么大人了,喝口茶还能呛着。”   忙着给自己顺气的刘拂白他一眼,直咳得面红耳赤。   陈国公张家仅有一女,骄纵非常,因当街打骂未婚夫婿接连三次被退婚,四家人都成为京中笑谈,数十年后仍婚配艰难。刘拂也曾听过张家姑奶奶的传闻,一时不免想偏。   再次涨红了脸的方奇然忍不住辩道:“诋毁张大姑娘的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这事怎能赖我!”   周行无所谓地摊摊手:“话是我说的不假,且张大姑娘当街纵马打人一事,不止我一个见过,怎算得上诋毁?但捅到督查院去的,却不是我。”   “确不是你!”方奇然恨得咬牙,“你不过是在督查院大人于我家宴饮时,不经意讲出来罢了!”   原来威名赫赫,日后让文武百官闻之变色的方御史,也有被欺负到说不出话的时候。见方奇然一脸郁卒,刘拂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们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的刘拂转头,笑望来人:“蒋三哥回来了,我们都未迎你。”   “哪里还……用迎……”   看着面带绯色眼含水光,回眸看向自己的刘拂,蒋存僵在原地,连提起袍角的手都忘了放下。   所谓面如桃花色如春,原来是这般模样。   周行左右看看,讽笑道:“看这一个个血气上头的,若不知道,还以为今个儿不是上元节,而是中秋宴了。”   刘拂对周行这张嘴能吐出什么话,已有了十足的准备,此时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只向蒋存问道:“蒋兄怎这般快便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此言一出,蒋存的面皮似是更红了些。   他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轻声道:“幸不辱命。”   见他一副不愿细说的模样,刘拂也不追问,只笑着让座,又端了杯热茶与他。   “不必忙碌。”蒋存接过茶盏,面色已恢复许多,“再稍歇会儿,便该你上场了。”   这时第一轮的结果已出,中选者果真是十一队共三十三人。   待听到倒数两队相同的分值后,刘拂便知晓蒋存上台的用意——他今日并未饮酒,对诗输了也是正常。刘大小姐那队多了一分,便成了如今的并列第十,可入第二轮。   “辛苦二哥了。”   刘拂整整衣袍,随着引路的仆役上台。而在她身后跟着的,则是今晚大出风头的三人组。   站在擂台中央的刘拂向着台上的知府与守备微微拱手,不卑不亢极具风姿。   “大人,学生已准备好了。”   不论是花灯宝刀美人,还是那三人的一个小诺言,今夜都是她囊中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方嬷嬷1s   ·   终于把感情铺垫走完了,下章正式重头戏 第27章 对论   刘拂站在高台之上远眺, 只见华灯初上,处处星桥火树,银花绽绽。   江南物丰人美百姓和乐,确是一处清平世界。待日后大志得筹, 倒是可以回来此处安心养老。   怎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揉揉有些发涨的脑子, 将思绪拉回眼前的对论, 刘拂摇头失笑。现在百步还未走出一步,她竟已开始想象着告老还乡了。   大抵是因为面前的王兄思虑太久……已辩下去二十七人,第二十八位, 应该也快了。   她回头看向不远处立着的青年, 拱了拱手, 笑问道:“王兄可得了?”   那姓王的书生苦笑还礼,微鞠一躬:“刘兄大才, 王某无言以对。”   “王兄客气了。”刘拂目送王书生下台后,才转而向着台下的金陵百姓笑了笑。   与方才对答提问时的凛冽不同, 她这一笑十分温婉和煦,配上白皙精致讨喜的长相, 只让人觉得是个面善可人的小公子, 打从心底里生出股亲近的欲.望。   在场众人, 或许只有一个看到刘拂的笑脸, 便莫名厌烦的。   刘三金推开排在她前面的表兄贺为,大步走上台来。群众们本就望向那边,看是该哪位才子上场的视线,全被她显眼的动作吸引。   颇为文弱的贺为一个不妨, 被推了个趔趄,若非被蒋存扶住,恐要栽倒。   刘三金扭头看了眼她表兄,发出一声嗤笑。   “……这位小公子是谁?刚才好像没上过台?……”   “……贺公子身体似是更差了些,也不知明年秋闱会不会再病了……”   “……听说病刚好,那这跋扈小子莫不是……”   在众人满是惊奇的窃窃私语中,刘拂对着新上台来的刘三金微微一笑。   客客气气,与对之前的二十八人的态度别无二致。   站在她对面的刘三金绷着张娇俏的小脸,拱手的姿势十足应付。   刘拂轻叹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刘大姑娘既上了台,好歹也认真些,便是台下的方公子看过来,也能有个好印象不是?”   即便气的咬牙切齿,刘三金到底忍了又忍,摆出多年养出的仪态规矩,与刘拂互相道了好。   端的是婀娜多姿,我见犹怜。   刘拂相信,这已是刘大姑娘所能展现出的最好的一面。可惜她现在一身男装,做出这幅女儿家的娇俏,实在是万分违和。   不论台上台下,怕是除了无知小儿,都看出了她是女儿身。   余光扫过高台,将守备大人惊怒的神情收入眼中,刘拂已知这出痴女探情郎的戏码,全出自刘大姑娘一人之手。   说来也是,别说刘守备像是个慈父,就算不是,他将女儿和妓子同时送到方奇然面前的做法,也够御史参上一本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刘拂心下微叹,退开一步朗声道:“按着规矩,该是作为擂主的在下出题。”   刘三金哼道:“那你还不快出!”   听着台下的起哄声,刘拂暗自摇头,也不再摆出谦逊的姿态,直接道:“达之于己,苛求于人,何解?”   江南文风鼎盛,便是寻常百姓,但凡家中小有钱财的都会送儿孙进学,便是无意于科举,好歹也不会落得个目不识丁。   是以刘拂话一出口,下面就轰然笑开。   他们都已猜出那“刘书生”的身份,因着对贺为早有好感,已看不惯欺凌姑太太之子的守备夫人许久。虽不敢直讲守备千金的坏话,但能在此时起起哄,也可一平往日的郁气。   更何况,这位刘三金刘姑娘,也确实甚肖其母。   狭隘善妒,尖酸刻薄,实是对着母女二人的极佳形容。   刘三金小脸涨的通红,她恨恨地看了刘拂一眼,又可怜兮兮的望向高台上担任评判一职的父亲,见他面沉如水,没有丝毫要替自己出头的模样,这才收回目光。   “刘兄说什么,我没大听清。”刘三金狠瞪着刘拂,冷声道,“可是‘不求闻达于诸侯’一句?”   刘三金虽是武将家的姑娘,倒还有些学识,即便摆明了以势压人,还能先给自己递个台阶。   见刘拂含笑不语,只当对方怕了自己。忍不住抬起下巴,夸夸其谈道:“圣人说品质正直遇事讲理者,便为通达,孔明……”   刘拂摇头打断她的话,轻笑道:“刘兄听差了。”   直接无视少女的小心思,刘拂重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后,对着羞愤不已的刘三金,着重解释了一番:“在下问题中的‘达’字,所指并非显达通透,而是豁达宽容之意。”   两人目光交汇,刘拂弯弯的笑眼中,不含丝毫笑意。   她走近一步,偏头笑望着张口无言的刘三金:“推己及人是为仁,不知刘兄对此句又有何妙解?”   接连两问,无一不是直讽刘三金宽以律己,严以律人。   方才亲眼见到刘大姑娘如何轻待自家表哥,很是为贺为忿忿不平的百姓纷纷叫好。   一阵冷风袭来,刘三金微张的牙关上下磕了磕。她怯怯望着刘拂,想将目光从那双慑人的眼中收回,却发现完全由不得自己。   好歹,好歹答上一句!正在搜肠刮肚的刘三金听到身后百姓的讽笑,脸上阵红阵白。   要是表哥方才拦住她,她哪里会出如此大丑!   “达……达……”刘三金恨得咬牙,更加说不出话来。   刘拂也不逼她,微笑道:“刘兄不必紧张。”又压低声音道,“看在那十两银子的份上,便是浑说八道,我也会助你一助。”   刘三金猛地睁圆眼睛,抖地如寒风中的娇花:“我……你!”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欲与不欲,接可两全。”刘拂微退一步,转身向着台上评判者拱了拱手,“大人,学生问完,也答完了。”   她甚至还趁着这个机会,跟陪坐在末尾的徐思年与谢显眨了眨眼。   二人收到她的目光,全都失笑,心中的紧张也荡然无存。   当事人都如此轻松随意,他们还有什么好焦虑的呢。   更何况,这一局比起之前的二十八局,简直轻松简单到无法形容。   刘拂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恭谨有礼。   文武二长官本就互别苗头,两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又因面子上需得保持平和,所以平日里的往来也很是不少,就连百姓都认出刘三金的身份,谢知府又如何认不出?   今夜虽是十五,却月色昏沉,谢知府只当自己看不清爽。他捻须而笑,大赞刘拂品性刚正。一旁的徐同知与一干金陵文官,也都如此。   刘守备即便心疼女儿,也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只能随了大流。   当毫无疑问的评定结果被仆侍唱报出来后,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呼声。   这已是刘拂赢的第二十九场对论。   即便台上碾压金陵众书生的少年并非本地人,但百姓们还是为难得一见的对论惊喜非常。而在这位女扮男装不知所云的刘大姑娘下台后,仅剩的四位挑战者全不是金陵水生土长的书生。   对百姓们而言,既已与自家无关,那还不如看得精彩。   是以在贺为听到仆役唱报自己的名字,起身整理衣袍时,原先对他颇有好感的群众,呼唤的名字已换成了“小刘公子”。   还未上台,声势就已先弱了一半。   贺为苦笑,望了眼表妹跑走的方向。   当看到贺为起身后,刘拂竖起手指在唇前,对着台下的观众轻轻“嘘”了一声。她放下手,含笑向众人拱手致谢。   黯淡的月色照在刘拂脸上,只衬得她愈发恬静美好,温柔和煦。   “贺兄,久仰。”   刘拂先一步拱手相迎,言行举止全部发自真心。   她看着面前二十余岁略显憔悴的青年,艰难地将这张年轻的脸,与六十年后的耄耋老翁对上。   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对方身上的儒雅温和,都没有丝毫变化。   谁能想到,他就是撑着这么一副病弱之躯,将闽州苦地打理的井井有条,将百寨夷族教导的有礼有节……只除了理不清自家事外,再无缺点。   “贺兄,久仰了。”刘拂感慨之后,并不给这个第一个见到“故人”放水,如同方才面对刘三金般,直指对方死穴,“小弟曾闻令慈如孟母,不知贺兄心中,慈母败子何解?”   贺为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刚想说话,就被冷风激得呛咳不止。   与方才刘三金羞愤脸红不同,贺为本就带着病态苍白的脸色,越发白了。   看着贺为极不好看的气色,刘拂也收敛了三分。   不论如何,她的目的并不是将人气死在当场。   毕竟她虽不喜对方对妻儿子孙无能为力的懦弱,但也是真心佩服他于政事上的能力——若非贺为上台,刘拂还未曾想起,那看不起自家表兄一意想做左都御史夫人的刘大姑娘,最后是亲上加了亲。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的贺为轻声道:“某不才,想先听听刘兄之言。”   这回轮到刘拂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贺为,发现以往的记忆太过根深蒂固,竟让她忘了一件事。   现在的贺为,还不是六十年后将死的老人,他还年轻,还有着奋发向上的精神,也还未娶那个糟心的表妹。   又何止是贺为呢?   刘拂的目光扫过台下的蒋存、方奇然,又滑过台上的徐思年谢显。   他们的人生,也都以站在了与她已知的“过往”所不同的拐点上。   而那个或许会改变他们一生的人,就是自己。   杏眼中溢满了晶亮的神采,刘拂对着贺为一揖,轻笑道:“多谢贺兄,让小弟开悟了。”   她的举动太过突然,不论是反应不及未曾阻止的贺为,还是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只有刘拂自己知道,她在欢喜什么。   心中藏着个无人能知,却说不定可以影响天下的小秘密,让刘拂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感。   “人不求福则无祸,人不求利则无害,祸福相依利害相关,盲求定有弊端。吾等非生而知之者,不经教化只恐沦于不肖。”   “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之也。忍不求福”刘拂瞥一眼台上的刘守备,轻笑道,“还望贺兄多思多想,切莫重蹈……覆辙。”   贺为朗笑一声,向着知府守备等人道:“学生学识浅薄,自愿认输。”   ***   不过三言两语,连胜两人。此时时间才过了一刻钟,整个对论环节也只用了个把时辰。   刘拂向着台下仅剩的三人笑道:“方兄、蒋兄、周兄,你们谁先来?”   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笑意,却莫名让三人感受到了杀意。   面对一个兴头正高斗志昂扬的书生,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对方的心意。   蒋存清清喉咙壮壮胆色,大步上台。   “蒋兄,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刘拂的声音清冽非常,配着泠泠的月光与寒凉的夜风,让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的蒋少将军抖了抖。   “你、你且问吧。”   反正他该丢的脸,已在刚才对诗时丢尽了。   更何况……蒋存利如鹰眼的目光,滑过另一边那群面如菜色的书生。更何况今夜丢人的,又不止他一个。   “那小弟便出题了。”   蒋存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正直为正,正曲为直,蒋兄如何解?”   蒋存微滞,扯起一抹干笑:“云浮莫记仇了,之前鲁莽,是为兄不是。”   刘拂笑道:“蒋兄多虑了,小弟怎会是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的人。   今天的三十三场对论,前半段还是正经的论述,后半段……她已准备好了戳人心窝的刀子。   刘三金骄纵,贺为无为,蒋存鲁直,方奇然多思,周行口无遮拦。   前两者是否重走旧路她不在乎,但那三人真心与她相交,她刘云浮就算有所图谋,也要对得起这份情谊。   少将军曾因刚直不阿而被捋夺军权,若非北疆大乱只怕会一蹶不振;左都御史更因思虑过重而身体早衰,三十而立便沉疴难起,哪怕是太医院院正也无回天之力;周行查无此人,只怕是才华盖世也难抵一条毒舌……   她既知道,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入歧途。   刘拂捏住蒋存的手腕,冷笑道:“蒋兄欲要何为?”   蒋存摸了摸鼻子:“我答不上,自要认输。”   见刘拂冷着张俏脸,蒋存想将被她握着的手藏起,又有些不敢,只得赔笑道:“今日的事,为兄真的知错了。”   微黯的月光,藏住了蒋存通红的脖颈与耳朵。   即便原来还未体会到鲁莽带来的后果,他今日是真真正正吃了个大亏,记在心里。   “便是要认输,也得听我说完。”   “直言不讳是君子本分,但张弛有度才是真善,矫枉过正反会误人误己。”刘拂冷哼,复又贴近一步,压低声音道,“直率不是错事,你所欲知晓的事,我今日都会告诉你们……但小弟请二哥务必记着,君直为壮曲为老,不听老人言,只怕会吃亏在眼前。”   见蒋存认真听了,深知对方说一不二的性子,刘拂这才放心撒手。   只望少将军日后记得自己的话,莫因一时意气,逼死老将,惹出峥嵘一生的唯一污点。   蒋存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微叹了口气,心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目送蒋存下台后,刘拂笑望着最后两人:“方兄,周兄,该你们了。”   方奇然拦下了周行:“阿行,咱们三人日后能不能在云浮面前抬起头来,全靠你了。”   周行难得没有出言嘲讽。   方才的一连串对论,都让他又是心惊,又是遗憾。   若那机变如神的刘云浮真是个男儿,大延的未来将会是多么可期。   可她若真是男儿……周行压下心头奇怪的感觉,继续注视着台上。   方奇然拍了拍刘拂的肩头,笑道:“以前倒是为兄小瞧了云浮。为兄只盼你早日砥行立名,发名成业。”   他夸的真心实意,带着为人兄长者特有的骄傲与自豪。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为鹏抟万里。方奇然并不知道,此时的他与那日诗会上的徐思年,想法不谋而合。   方奇然先拱手向高台上的官员们道:“学生自知不敌,只想与小友讨论一场。”   他身份特殊,且聚星亭文会本就为图一乐,知府与守备自然愿意顺他心意。   刘拂还礼,问道:“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愈矩,兄长可知,为何为七十?”   方奇然道:“自非如此,只是次第而已。”   待再解释,又觉得一时口拙,无法尽述。   刘拂笑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声入心通,不思而得。如你方才所言,吾非生而知之者上,自要日积月累,才可达从心所欲之境地。”   方奇然听后大笑:“云浮所言,如醍醐贯顶,是为兄不如你。”   他的目光清和平允,温润敦厚,让被注视着的刘拂深觉如沐春风之感。   刘拂拱手,正色道:“我有一言赠与兄长。”   “洗耳恭听。”   “多思伤脾,多怒伤肝,多忧——伤肾。”刘拂对着方奇然笑道,“兄长盼我一鸣惊人,我盼兄长随心所欲。”   前半段话很是不登大雅之堂,后半段却让方奇然眼前一亮。   他尴尬一笑,又正色道:“积年凝滞,豁然溶解,多谢贤弟。”   最终,刘拂的对手只剩下周行一人。   突然想起周行似与徐思年有些不对付,刘拂心中升起些玩笑的意思。   她回首冲着台上的徐思年一笑,在对方迷茫的目光中转过头,面向周行,发问道:“敢问周兄……”   “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周行:……   高坐在北边台上的徐思年:……   作者有话要说:  徐·四年·公:你美   ·   本章所有歪解圣人的话都是我胡诌的!你们千万不要信啊!   如有什么解释错误,那就是我的智商连累了阿拂的智商QAQ 第28章 辅正   周行生平第一次, 感受到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往日的作为,艰难地自醒了几息时间,并为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们,在心里致以最沉痛的哀悼。   余光望了眼徐思年, 周行拱手无奈道:“云浮形貌昳丽, 想来不需两年, 便可冠绝金陵。”   因对周行的牙尖嘴利深有体会,刘拂早已准备好了数种应对,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的款赞。她闻言微愣, 挑起嘴角露出个颇得意的笑容。   不论是男是女, 没谁不爱听他人对自己容貌的赞扬。   更何况说话的人, 还是个不输徐公的美男子。   周行又道:“不过以你我私交,即便我大加夸赞, 只怕云浮也会觉得这话不真,是出自我偏爱。”   “吾之美君者, 私你也。”他摊手对着台下众人,笑道, “我一言不足以蔽之, 今君与徐公孰美, 还是要听大家的。”   周行对着台下众人朗然一笑:“大家说呢?”   “君美甚!”   “徐公何能及君也!”   “刘小公子再不必不信!”   “徐公子, 说句话呗!”   若说方才文绉绉的三十余轮对答,让氛围陷入了文绉绉的沉重,台上台下不论是听的还是说的,具都正行正色, 严肃地参与进这场论述,以示对文人的尊敬。那么周行的话,就是让节日的热闹喜悦再次回到众人身边。   载笑载言,欢聚一堂。   刘拂听着耳边的起哄声,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乐在其中。她压低声音与周行道:“我算是知晓,周兄你为何能收到那许多的香帕荷包了。”   悠游不迫含笑自若的周行,足以撩动所有女子的心弦。   将视线移向台上,与徐思年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相撞。刘拂轻轻点头,向他比了个“随意”的动作。   “呵。”周行哂笑道,“你倒与徐兄他——有默契的紧。”   刘拂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周兄记性不好。大抵是忘了初见那日,我便是与松风兄同进同出。”   周行微滞,忙拉着她的手压下她未尽的话头,低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一点名声都不要了么!”   晃晃被对方握着的手,刘拂愈发奇怪:“大庭广众之下,周兄便这么拉着我的手么?”   周行气急撒手,微微转身,露出被他后背挡住的众人视线。   刘拂抬手拍拍他肩头,又轻笑道:“夜晚风寒,周兄莫要动来动去,不然可是无法为小弟挡住那冷风了。”   抬手揉了揉被寒风吹红的耳朵,周行冷声道:“风太大,你方才说什么?”   “小弟说——多谢周兄。”刘拂也不揭穿他,只轻声道,“松风兄该来了。”   下一刻,果见徐思年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站起身来,走至台前。   他微微一揖,举止大方风度翩翩:“我不及君远矣。”   噫,这跟说好的不太一样。   说好的解围呢?   听着耳边愈发热烈的哄笑声,刘拂僵笑道:“松风兄过谦了,小弟如何敢当。”   台下不知是谁大笑道:“便是之前花车巡游,也不及此时三美共台!”   刘拂的脸皮抽了抽,忍不住瞪了火上加油的徐思年一眼。   她早已料到会大出风头,因而早已向汪然去信说明了情况,又有徐思年布置前后,倒是不怕有人认出她来,只是犯愁今夜积攒下的名声,似乎要比预想中的高了不少。   过犹不及,别说惹人眼红,只怕以后出门游玩,也得时时注意莫露了马脚。   “是我疏忽。”徐思年先摸了摸鼻子,“且放心。”   刘拂便也放心将事情交给他。   只见徐思年先是向着台下众人行了一礼,又向着高台上的谢知府、刘守备与其父徐同知拱手道:“原是学生一时兴起,毁了他二人互辩,还望大人们判罚。”   大人们自然不会对他如何。   谢知府捻须笑道:“聚星楼文会开办以来,少有如今夜这般酣畅尽兴的时候。月有阴晴圆缺,过尤不美,便自此了结,判刘、周二生为魁首与辅正,众位觉得如何?”   “辅正”之名,可比“第二”好听多了。   也不知徐思年圆的是她的面子,还是大人们的面子。   刘拂道:“周兄才高,学生并无异议。”   倒是那被夸做“才高”的周行一脸不高兴,撇嘴正欲开口,就被刘拂暗地里狠掐了一把。   周行眉头紧锁,强压下颤音,冷声道:“刘云浮无异,学生自也无异。”   他紧抿着唇,示意自己再不开口,在狠瞪了对方一眼后,腰上的力气才松了。   待评判已定,刘拂才道:“既是魁首辅正不分首次,那大人们所必备奖励,学生再不敢一人独专。”   强自忍痛,站的笔直的周行似笑非笑望向刘拂,并不开口接腔。   原来不止牙尖嘴利,还是个记仇的。   刘拂笑叹口气,向着不明所以的徐思年比了个“观音”的口型。方才徐思年并不在聚星亭前,约摸着是不知道那第三件奖品的事。   徐思年虽仍不明所以,但还是果断帮腔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难得刘魁首有此雅意,更是皆大欢喜。”   听到徐思年乱解词语,刘拂几乎要喷笑出声,想到他是在帮自己说话,硬是忍了下来。   不过“表现、表彰”两词共用一字,谁也不能说他有错。   台下众人早已被刘拂纯洁无害的样子蒙蔽,听她大度心中对这小小少年更是喜欢,就也拥着她的意思各抒己见。   本就是佳节欢庆,眼见百姓喜乐,谢知府等人自不会驳回。   志得意满的刘拂,向着单手撑腰面色沉沉的周行笑道:“唐皇有三镜,‘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周兄觉得,我可否做那诤友良伴?”   周行冷觑徐思年一眼,又冷哼一声,向着上台的路望去:“你的奖品来了。”   美人抱剑执灯而来,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纱裙。   徐思年看着这“奖品”,已是震惊无语:“阿拂……”   “周兄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刘拂可怜兮兮望向周行,“周兄,你我互为诤友,可不能见着我小小年纪便沉迷于美色之中,误了前程。”   “谁与你互……”   听着众人哄笑,周行只恨不得捂住她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他到底顾忌着男女大妨,没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两人对视数息,到底是更要点脸的那个败下阵来。   看着那七彩流光的花灯,便是见多珍玩异宝的周行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小姑娘们,大抵都会喜欢这种东西吧?   额角抽痛的周行叹口气,将手伸向少女手上的玲珑灯:“花灯赠美人,我自不好相争。”   好不容易被遗忘的“孰美”再次被人记起,正巧这时台上四人都容貌非常,更是引发了无数窃窃私语。   真是口上不饶人,哪怕把自己连带上,也要争口气。   听着四周赞扬,便是脸皮厚如刘拂者,也忍不住微红了脸颊。   刘拂接过周行手中灯柄,倒转过来重新塞进少女手中:“便如周兄所说,花灯赠美人,那美人与花灯,小弟便都让与周兄了。”   美滋滋取过少女手中宝刀,刘拂向着台上官员笑道:“禀大人们,学生已选好奖励了。”   她举起握刀的手,直指向天。   雪白的刀鞘与雪白的手指,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名次已定,胜负已分,奖品已发,接下来唯一的活动,便是今年的魁首与并未输阵的辅正一同,与知府大人等官员一起登高楼观上元烟花阵。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点儿私人时间,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刘拂笑望蒋存,“蒋兄,说好的今夜请酒,可还作数?”   有那小观音在,一些话,此时暂时不方便说明。   “阿拂……”听出刘拂话中意思的徐思年一惊。   刘拂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她正了正神色,轻声道:“三巡酒后,兄长们但凡有疑,云浮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29章 烟花   一时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 才听到方奇然满含不解的声音。   他困惑极了,来回看着周行与蒋存,像是不认识一般:“你们……何时如此勤学好问了?便是有什么疑难之处,也不必拉着云浮大节下的说吧!”又向着刘拂笑道, “小孩子家家, 快去看你的烟花去, 莫理这两人。”   周行与蒋存下意识对望,同时触到对方眼中的问询之意。   他们互换一个眼神,十分默契的闭口不言。   若方奇然知晓二人心中想法, 一定会大骂一心看他笑话的两人无情无义。   可惜的是, 此时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抬手招来身后的小厮, 方奇然取过一袭狐皮斗篷,他见刘拂欲要推拒, 便笑道:“夜凉如水,高楼不胜寒。这好皮子我也舍不得相送, 且借你穿一晚。”   方家乃是历经几朝的豪族,即便方侍郎已从本家分出独立门户, 身家亦无法估量。   前世那个每到天灾, 便被圣上授意带头解囊捐赠的同僚, 似乎就是方奇然的曾侄孙。曾从方小少爷手中拐到无数珍玩的刘拂抿唇一笑, 拱手谢过方奇然,不再拒绝。   那斗篷才被刘拂穿戴好,一贯体恤下人的方奇然,就忍不住瞪了身后的小厮一眼。   上好的狐皮裁剪得宜, 油光水滑的下摆正好垂至刘拂脚踝,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明显是趁着上台的这一个多时辰,临时改出来的。上等的狐皮经此一改,不知要废了多少去。   但凡是个眼不瞎耳不聋的,就能看出方奇然不愿摧折刘拂脸面的良苦用心。   想起自己方才言之凿凿,方奇然讪笑一声,很是不好意思。他万料不到带来的小厮如此实诚,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意都不懂得。   一向宽待下人的方奇然扭头,瞪了小厮一眼。   如此尴尬境地,实属平生第一次。   不待方奇然开口缓和下氛围,周行就已攀上他的肩头:“裁下来的边角皮毛,不如给云浮做些毛领手拢耳暖,也省的浪费了那些好料。”   方奇然:……   一把挡住方奇然招呼上来的手,周行笑道:“云浮不是那等俗人,奇然多虑了。”   以刘拂眼力自能看出,她此时是披了上百两银子在身上。   摸着光滑如丝缎的风毛,刘拂哑然失笑。不得不说,凭她此时的身家,是绝不舍得置办这么一件行头的。   方奇然处处为人着想,送礼还要顾忌低位者的面子,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已是难得非常。   刘拂叹道:“大哥盛情,小弟记在心里了。”   她见方奇然仍面带窘意,便转了个身笑道,“至于那些毛领手拢耳暖,还要劳烦大哥了。”   见刘拂脸上笑意真切,方奇然这才舒了口气:“你既叫我一声大哥,我自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的,这些琐事,再不必言谢。”   刘拂偏头一笑,十分乖巧可爱:“大哥既如此说,那小弟就不客气了。”   还未意识到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方奇然:“自然。”   瞅了眼周行,又瞅了眼周行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的小观音,刘拂笑道:“还要劳烦大哥,先将这位小娘子带去,这更深露重的,莫冻坏了小姑娘的身子。”   万没料到她会有此一言,在场众人都是一愣,然后有志一同地看向小观音。   而被众人注视的小观音,则是十分惊诧地抬头望向刘拂。   哪怕抬头低头的动作仅有一瞬,也足以让看清她一双大眼中隐隐的泪意。   刘拂因自家身世的缘故,最是心疼女孩儿。如今身入风尘,对这些可怜姑娘也越发怜惜。   取过先前文会时,主办方见她衣着单薄赠与的斗篷,刘拂走近几步,亲自为小观音披上:“方公子人极好,你先跟他回去好好歇着,等周公子回府再做打算。”   小姑娘秀美的脸蛋先是一白,又涨得通红。她用空着的手紧紧攥着刘拂的衣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刘拂微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发心:“莫怕。”   她既将人抢了来,就得护好了。   时下文人以风流为美名,烟花柳巷常是读书人聚会谈笑之地。早前聚星亭文会也有过以貌美花娘为赠的先例,这些花娘仅是与胜者一度春风,三五日后仍要回楼子里,并非真的被当作礼品送出。   若是得缘,自此之后就会多了个常来常往,很能为自己提身价的恩客。是以这小观音,不几日还是要回到怡红院去。   就算没有俗例在,想要攀侍郎高枝的守备大人,也绝不敢冒险将这么个娇娇儿放在初经人事的公子哥儿身边。假使因此科举失利,那就不是亲近,而是结仇了。   他们一行中人,脾气最好的便是方奇然。且方奇然现在正尴尬,由他去送小观音回府,两人都能自在些。   至于会不会发生什么守备大人期望的事……以方奇然的为人,定是不可能了。   不过有此一遭在,即便今晚她未与周行发生什么,也不怕回到怡红院后会受鸨母责骂。   毕竟不是每个老鸨,都像春海棠一样好说话。   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刘拂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刘公子。”小观音福了福身,微微抬起视线,半羞半怯道,“奴家谢妙音,公子大恩,妙音永世不敢或忘。”   声若黄鹂,婉转清扬,果真对得起“妙音”之名。   可是……看着谢妙音跟在方奇然身后远走的背影,刘拂叹了口气。   可是姑娘,两个时辰前咱俩才互相通报过名字哎。   周行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云浮艳福不浅。”   “阿行慎言。”   “周兄慎言。”   徐思年插进刘拂与两人之间,对蒋存与周行拱手道:“时间不早,蒋兄周兄阿拂,咱们走吧。”   刘拂摇头一笑,抖了抖厚重的披风:“周三哥,慎言啊。”   ***   他们到达河畔高楼时,楼下已站了无数百姓。   这里是整个秦淮河岸观看烟火阵最好的地方,也是最接近他们父母官的地方。   眼见着刘拂等人过来,方才看过文会的百姓们都认出了这个小魁首,纷纷笑着让出道来,间或呼唤着她的名字。   刘拂全部含笑应了,将身后徐、蒋、周三人的风头全部抢尽。   及至楼下,四人才停住脚步。   留下少将军一人孤零零在下面,别说刘拂觉得不好意思、徐思年开不了这个口,就算是楼上的刘守备,也绝不希望见到这样的场景。   “奇然还未回来,我总不好撇下他一个。”蒋存笑着摆手,拒绝了徐思年走后门的提议,“在下有几句话想与云浮说,还望徐兄给个方便。”   徐思年深望刘拂一眼,见她点头,到底绝了反对的心。   他轻叹口气,向着周行摆了个“请”的姿势,邀他一同上楼。   见徐思年反应,蒋存不知为何,心下沉了沉。   将人拉到兵士隔出的一处无人地,蒋存欲言又止望着刘拂,轻叹道:“云浮……”   刘拂笑道:“二哥有事但说无妨。这般犹豫模样,可不像二哥雷厉风行的做派。”   “之前是我口无遮拦。”蒋存苦笑道,“只望你知晓,我并非有意逼你。”   “蒋二哥放心,我断不会误解你。”刘拂正色望他,“与人相交贵之以诚……我虽不诚在先,但哪怕有千种诡辩手段,也绝不会对着朋友使出来。”   蒋存静立在那里,深深凝望着刘拂。   话已至此,他心中猜想已坐实了十之七八,可不知是因为刘拂自己道破,还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莫名信任着对方,所以明知自己被欺骗了,蒋存仍升不起丁点怒火。   就像他从第一眼在花车上看到那龙女时,便在心底里认定了她有隐衷一样。   许久之后,蒋存才拱手道:“我初来乍到,也不知哪里的酒好,稍后如何安排,就全听云浮的了。”   “自然。”   两人互行一礼,向背而去。   刘拂上楼后,在楼梯口等她的人只剩下周行一个。   “徐兄被他父亲招去了,知府大人刚才也在招你我过去。”周行顿了顿,“都说了?”   刘拂将垂落的碎发抚至脑后:“他都知道了,倒是你……”   “我?”周行挑眉,“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刘拂笑道:“酒后吐真言,待晚些你便也知道了——总不能只让方兄一个吃亏。”   见周行欲要逼问,刘拂指了指不远处谢知府的背影:“莫要让大人久等了。若是周兄如蒋兄那般是个沉不住气的,那我现下便可全告诉你。”   周行气得咬牙,想起蒋存的蠢样,到底忍下了再问的冲动。   待两人与知府等人见礼后,烟花阵开始的吉时也将到了。   楼上官员温和亲切,楼下百姓喜气洋洋,端的是一副佳节的好气氛。   “金陵富庶,百姓和乐,确实是一片福地。”   刘拂正欲接话,便被不远处的轰鸣声打断。   那个方向……   “方兄!”刘拂心中突地一紧,伸手抓住身旁的周行。   一串烟花正在此时炸响,除了刘拂之外所有人都抬头赞叹,看漫天光华流转,五彩斑斓十色俱全。   被扯住衣角的周行低下头:“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大哥1s 第30章 大火   刘拂极目远眺, 只见背对秦淮河的东方火光耀天。但在七彩烟花遮盖下,欢庆佳节的民众与官员,无一人注意到那处的异样。   建平五十三年一月十五,大火烧屋;刘守备费心讨好, 却迁任闽州的金陵守备。   那场火灾, 除了一死两伤外, 别无他述。   死的是谁?伤的又是谁?着火是起因又是什么?   那没头没尾的案卷不论是初看时,还是先前想起时,刘拂都只是过眼后便放在一边, 不曾细思。   但此时不好的预感却让她心中发紧。   刘守备能来金陵这般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任职, 可见不止本事不错, 人脉也是不错的。   而闽州与金陵间的差距,哪止十万八千里。他的考评虽算不得极优, 但在任上并未出过打错,又何至于此?   她只希望是她多想了。   周行道:“你方才说什么?”   然后刘拂的复述, 再次被烟花的爆炸声压过。   “云浮?”周行蹙眉,揉了揉耳朵。   今年的烟花阵, 在这两声之后正式开始, 直到最后一枚消散前, 再不会停歇。   “火!——方兄他!”   刘拂扯开喉咙, 连比划带说,直喊地嗓间生疼,周行依旧一脸迷茫。   此时天地都被照亮,城东的火光可谓不起眼至极。   一口冷风倒灌进嘴里, 咳个不停的刘拂捂着喉咙,十分嫌弃地躲开周行为她拍背的手。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东,满是焦躁。   冬日干燥,百姓家中都屯了不少柴火,若是蔓延开来,只怕火势难以控制。刘拂能看清周行疑惑的口型,却已没时间在他身上耽搁。   好不容易忍下咳意,刘拂抬头望了眼黯淡的月亮,松开周行的衣袖,拨开身前的官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谢知府身边,大声道:“大人!城东走水了!”   一枚烟花冲天而起,发出巨大的啸声,与台下民众的欢笑声溶成一片热浪。   谢知府毫无所觉。   “大人!”刘拂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她如今一介布衣,万不可对官员无礼……虽明知方奇然要死也是死在十几年后,可……   可她不能坐视不理。   方奇然既然是个短命鬼,少经些伤病,说不得能多续两年命。   发现灾情辅助救灾,多少能在知府眼中落个好,唐突之罪或可相抵。   正当刘拂准备拉扯谢知府时,就被一直留意着她的徐思年发现不对。徐思年截住她的手,走近问道:“阿拂?出什么事了?”   又是一枚烟花炸开,纷至沓来的各色烟花将夜空映得五光十色,也将刘拂的话音都压了下去。   不能再耽搁了。   踮起脚尖攀住徐思年肩头,刘拂凑到他耳边大声道:“城东走水了!方兄或许正在那里!”   少女芬芳的气息吐在脸胖,耳边微热的徐思年先是一僵,又是一愣。   当他反应过来时,刘拂已拉着周行的手狂奔下楼。徐思年伸出去揽抱对方的手僵在一半,依旧空空如也。   他闭了闭眼,抛开这些小心思,快步走至父亲身边。   “父亲……走水……方公子……”   ***   将事情与徐思年交待后,刘拂也不再多停,毫不犹豫的拉着周行就走。   被刘拂拽着手的周行一愣,微微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他低头向满脸急切的刘拂看了看,抿紧唇犹豫一瞬,便抬手拐在她肋下,携着人快步下楼。   “唐突了。”   耳边轰鸣阵阵,没空看他的刘拂,自然也没听到这声致歉。突然被拎起先是惊了一跳,后来发现周行的步履极稳,就也安心让他带着,浑然不觉早已被看透女儿身的自己,被一个男人如此裹挟着有何不妥。   有腿长步大的周行带着,刘拂省了跌跌撞撞下楼的时间。待二人走到楼下,她也不挣扎,只向着东方一指。   城东,他们暂居的宅子就在那个方位……看不出端倪的周行眉头紧皱,举目在人潮中四望,再次带着刘拂突破重重人海,来到蒋存面前。   蒋存看着面前两人,微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周行的手,又看了眼斑斓的夜空。   在刘拂再次指向东方后,蒋存的神色就凝重起来。   少将军的直觉,一向敏锐的紧,不过刚看到刘拂紧张的神色,心念电转间,他就将事情联系到了方奇然身上。   之前方奇然走时,只带了贴身的小厮,并未带护卫陪同……   转身向着不远处静候的护卫打了几个手势,蒋存护在刘拂另一边,跟在开路的护卫身后,向着城东而去。   他们一路疾行,当好不容易排开重重过节观灯的百姓,离开秦淮河畔时,刘拂已累得满头细汗。她毕竟人小体弱,且这身体先天不足,比不得前世精心养护出来的强健,虽是咬牙跟上,到底还是露出不支的样子。   烟花的爆破声,已不足以影响几人的交谈。   “在烟花升起前一瞬,我便听到一声轰鸣,正是响自城东。”刘拂脚下不停,竭尽全力控制好自己的气息,便向前小跑,边向两人解释,“算着大哥离开的时间,恐怕刚巧走到那附近……”   “云浮,你不若等在这里……”   刘拂犹豫一瞬,到底摇头道:“大哥珍我重我,我岂能不去。”她深吸口气,抹掉额上汗水,“你们且快些,不必理我。”   按着她的猜测,方奇然定是在这场火中受了伤,她是最大的变数,再如何不信神佛鬼怪,此时也不敢疏忽。   只恨这身子娇弱,她竟成了个拖累。   众人无马,便是再怎么忧心方奇然,也只能靠两条腿狂奔,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刘拂全力跟上,其实并未影响前行的速度。   但她一张小脸在朦胧月色下惨白一片,实在让人看着心疼。   蒋存与周行对视一眼,见对方放了挟在刘拂腰间的手,才轻声道了声“抱歉”。不待刘拂反应过来,就已被人抗在肩头。   柔软的肚子抵着坚硬的骨头,刘拂闷哼一声,紧咬牙关放松身体,竭尽所能地不妨碍蒋存的动作。   快点,要再快点。   直到嗅到一丝木头的焦糊味,刘拂才拍了拍蒋存的后背,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一行人微愣了愣,到底顺着她的指示,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不消半刻功夫,果见东奔西走的无数人群,还有楼宇间灼灼的火光。再走没多远,哭闹喊叫声也都传入了耳中。   火势向四周蔓延,而大火的中心,则是一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房子。   这场火,着的并不一般。那么为何在案宗上,是被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带过?   被颠得头晕目眩的刘拂满心疑惑。   “……我的家啊!……”   “……孩子、我孩子还在屋里!……”   “……还有人压在下面!……”   趴在蒋存肩头的刘拂在被放下的瞬间,看到街角处一闪而过的袍角。在火光照耀下,那衣摆上的金丝绣花格外显眼。   蒋存随手拉住身边的护卫,大声问道,“咱们方才过来,花了多少时间?”   周行沉声道:“一刻半。”   三人从小一道长大,对彼此的习惯只知甚详。稍一计算,便知晓刘拂所言没错,以方奇然慢悠悠的速度,确是刚好走到附近。   “大哥不会有事的。”刘拂咬牙,向着方才看到那诡异身影的方向指了指,“四散救人,咱们去那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活该你找不到女盆友   蒋二:……………………… 第31章 生机   “你速回府, 一路呼唤方公子名号,且看看是不是走过了。”蒋存沉声道,“不论是否见到,都要及时来报, 并命府中家丁四散寻找, 不可有误。”   “是!”被蒋存点名的护卫拱手抱拳, 疾步而去。   蒋存微微阖眸,又重新睁开,清澈的眸子被火光点的愈发明亮。他拍了拍周行的肩头, 轻声道:“阿行, 你且看着云浮。”   不合的两人在此时格外默契。周行点头:“我们会在附近搜寻, 你自己小心。”   他们伸出的拳头上下撞在一起,带着自幼养成的默契, 有志一同地扯了扯嘴角,具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好的预感, 在每个人心中蔓延开来。   “云浮,哥哥们承了你这份情。”蒋存轻声道, “你放心, 奇然定不会有事的。”   少将军沉稳的面容与声音, 让人安心无比。即便刘拂心中的烦躁不如面上严重, 也被他稳重的表现安抚下来。   “三哥,你也小心。”蒋存旧伤未愈,万不可再添新伤……刘拂眸色微沉,静下心来细想着可还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蒋存小心翼翼伸手拍了拍刘拂的肩头, 大手一挥带着身后的护卫四散而去。   大半去协助百姓救火,小半跟在他身后寻找方奇然。   “……方公子!……”   “……方奇然!……”   在嘈杂的声音中,远远近近地响起一声声呼唤。可是不论如何定离火场不远的方奇然,始终没有出现。   刘拂与周行带着蒋存留下的两个护卫,在附近开始寻找。   火势已漫天,扩散到附近十数间小院。孩童女人的哭喊,与男人们硬撑着救火的身影,让人看着心底发酸。   不管方奇然有没有受伤,这场火,都毁了他们的大半家业。   如此大火,在案卷上绝非一两句就可以带过。   要想很好的压下这件事,甚至靠徐思年之父徐同知都不能够。整个金陵能办到的,只有谢知府和……刘守备……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衣角,刘拂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   她稍一犹豫,招过身后的两名护卫,吩咐他们沿着自己的方向,去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   护卫望了周行一眼,见他点头,才拱手领命而去。   若她猜的没错,那人逃不了很远。   刘拂强自冷静下来,与周行相携在一处处起火的房舍前后查看。两人迎着热浪,不停呼唤着方奇然的名字。   身旁火焰燃烧木头的“哔卟”声响,热浪烤得人口干舌燥。听着不远处护卫的声音,两人渐渐闭了嘴,认真搜寻起蛛丝马迹。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在每个人心头凝滞。   所有人都在心中念着“快点,再快点”。   直到马蹄声响,打破了这静止不动的时光。也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许久,刘拂望着翻身下马向周行禀报的护卫,只觉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深切了。   “尊少将军令禀周公子,宅中及路上并未寻到方公子行踪。”   没有,哪都没有……方奇然到底在哪!   周行止住不断搜寻的脚步,沉默片刻后才挥了挥手,让那人加入救火大军之中。   他英俊的脸庞被赤红火光照得清晰非常,足以让刘拂看出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和纠结成一团的眉心。   揉揉抽痛的额角,周行苦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被陈国公打断了腿。”   刘拂叹气,踮起脚尖揽住对方肩头,开解道:“大哥定不会有事的,你可信我?”   周行偏垂视线,看着少女微乱的发髻与白玉脸颊上的黑灰,扯了扯嘴角:“信……”   他们身前已烧了许久的房子,再撑不住烈火的摧残,轰然倒塌。   周行瞳孔突地一缩,抬起右臂横挡在头上,又用左手揽着刘拂的腰,将人向后带了几步。   “周行!”刘拂稳住身形,急忙去扑周行手臂上的火焰。   不待她靠近,周行已快退两步,在地上打了个滚,滚灭了袖子与脊背上的火。   “无妨。”他半跪在地,用左手掩在唇前咳了两声,这才抬头看向刘拂,“你没事吧?”   刘拂摇头,走前两步正要扶起他,就被脚下微硬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蹲身拾起被她踩住的金珠,刘拂眸色微沉,余光望向左前方不远处,已烧成一片火海的院子。   她手上的金珠即便沾了尘埃,依旧光华流转,其上花纹精细,富贵又可爱。   这样的东西,只有大家的姑娘和年纪偏小的公子,才会随身带着赏人。   “是你方才要追那个人的?”周行又咳了两声,正要再问,便惊得目眦欲裂,“刘拂!你去哪!”   回答他的,是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左手撑地,周行想要起身时才发现,他伤的不止右臂和后背。他狠锤了一下地面,大声呼唤着周边的将军府护卫:“来人!快去拦下刘拂!来人!”   此时他心中的慌乱,与预感到方奇然身陷火海时的一般无二。   然后周行便眼睁睁地看着,刘拂停在一处院前,略一停顿后就夺过一个百姓手中的水盆,自上而下将整个人浇得湿透,接着躲开旁人的阻拦,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他眼睁睁看着她跃入火海,就跟方才他唤她时一样,头也不回。   明明身处火场之外,四周的水汽都被烈焰烧个干净,周行却觉得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周行挥开来搀扶他的护卫:“别管我!去救人!——”   火势愈旺,那护卫闯了几次都被热浪逼退,无奈只得呼唤同伴,多多抬些水来。   周行目之所及处,只有一件委顿在地的狐皮斗篷。   ***   湿布覆面的刘拂微眯着眼,在烟气密布的灼热小院中搜寻着想要看到的身影。   当听到夹杂在木头瓦片爆裂声响中的微弱呼救时,刘拂眼前一亮。她扯下一段衣袖,裹住院中烧得发烫的锄头,大步上前,抬脚踢开一扇半遮半掩的房门。   大量浓烟挟着热浪,铺面而来。   “谢妙音?方公子呢!”刘拂急撤一步,躲开砸向脸面的带火木条。   谢妙音微愣:“刘公子!你快出去……咳咳咳……”   不待她咳完,房间深处已传来方家小厮微弱的声音:“刘公子?求刘公子救我家公子出去!”   方奇然却没有出声。   刘拂心下一紧,透过浓浓的烟雾,辨明两边的方向。   她与谢妙音距离不远,中间隔着一道烧起的梁柱;与方奇然的距离,却是远上许多,且中间的障碍物也要多上不少。   到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冬日穿的够多,而她方才也确实将身上浇得湿透。   “方柳,你家公子什么情况?谢姑娘,你可还能动?”一边撕扯下外罩的两件薄棉袄,刘拂一边问道。   “公子闻不得浓烟,早已撅了过去。小的伤了腰腿,背不住公子……”   “……刘公子不要管我……”   已有计较的刘拂闻言微愣:“谢姑娘,待你面前火势微息,就靠你自己了。”   “刘公子!”   扶着墙站起的谢妙音来不及再拦,便见一袭锦衣扑上面前的火墙,她心惊胆战不敢多想,咬牙护着头脸,踩着那衣裳冲了出去。   当她跑出门外扑灭身上的火星时,抬头只见到刘拂裹着湿衣,挥动锄头砸开眼前障碍,毫不犹豫向前的背影。   院墙四周,依旧被火势包围着,无人敢进,也再出不去。   能与刘公子死在一处……但她……她舍不得他死!   瘫坐在地的谢妙音抹了抹已流不出泪的眼眶,用牙撕开破碎的裙摆,裹住院中另一柄锄头,死命照着一扇窗扉砸去。   屋中,刘拂已冲至方奇然身边。   她将身上湿衣罩在他身上,待听到不远处砸东西的声音后,便与小厮方柳一同,掺着方奇然向那边走去。   “谢姑娘,且退后几步。”   刘拂估摸了一下距离,松开方奇然,拄着仅剩下木柄的锄头,借力一跃而起,踹向高高的窗台。   钻出窗口的刘拂用湿衣挡住周围火苗,急道:“咳咳,快扶你家公子出来!”   在将方柳也拉出火海后,刘拂再次与他一同扛着方奇然,躲向唯一没有起火的院子中央。   可是没有火,却不代表没有烟。   他们的呼吸已愈发急促,胸口的憋闷也愈发严重,无力的双腿再撑不住身体,纷纷跌坐于地。   “刘公子……”谢妙音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扑向刘拂,紧紧搂抱住对方的脖颈“刘公子,全是我害了你……”   便是要烧,也只把她烧个面目全非就是。   “嘘。”刘拂竖指在唇前,很是虚弱地笑了笑,“谢姑娘,你再不松松,我便先要被你勒死了。”   他们注定死不了,还是不要让谢妙音靠的太近,发现她的真身为好。   见谢妙音讷讷松手,刘拂才笑道:“别怕,咱们都会活着出去的。”   抬头望了眼被浓烟遮挡的月亮,她伸手在昏迷的方奇然头上敲了敲,又解下面上的湿布呼在他的俊脸上。   “救兵就在门外,都别怕,也别说话。”   大字摊开躺在地上,刘拂抬起手掌,默默等待着生机。   快了……就快了。 第32章 春雨   雨滴破开烟雾, 滴在刘拂平摊的掌心。   “公子!公子你可醒了!”   听着耳边方柳喜极而泣的声音,刘拂挑了挑嘴角。她依旧躺在地上,只扭头对方奇然笑道:“大哥,你看, 这可是今春的第一场雨呢。”   咳个不停的方奇然半倚在小厮身上, 怔怔看着对方的手心。   而在她话音落地后, 狂风骤起,点燃房舍的火焰“簌”得窜起,又被顷刻而至的瓢泼大雨打压下去。   火虽未全灭, 但呛人的烟气已被风吹散大半。   与此同时响起的, 是将军府护卫让人倍感欣慰的问询声:“方公子, 刘公子,可有伤到哪里?属下这就护你们出去。”   以他们赶来的时间看, 前世方奇然怕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康平伯方家被伤了前程可期的嫡幼子,怎么可能不打击报复?   “周遭百姓可有困于火海的?”   护卫搀扶刘拂的动作一顿, 恭敬道:“回刘公子,属下等进来时, 金陵守备营的军将也已赶至, 想是无虞。”   现如今, 不止金陵知府与守备要承她这份情, 康平伯方家要谢她的救命之恩,就连武威大将军府也欠了她的人情。   这桩买卖,可谓十分划算。   将护卫的态度看在眼里,刘拂软塌塌应了, 躲开他搀扶的动作,向着依旧跪坐在地的谢妙音招了招手:“谢姑娘,我扶你。”   谢妙音微愣,下意识将手中仍紧握着的锄头木柄递了过去。   真是个乖巧的姑娘。刘拂对她一笑,拄着棍子起身,又伸手去拉谢妙音。   她方才只是累得有些脱力,其实并未受伤,躺了会儿也恢复不少,跟一个纸片似的小姑娘互相搀扶着也并不费力。   雨水不止压下了可杀人的火,也打湿了大家身上的衣服。刘拂外穿的两件薄袄早就丢在火海中,此时仅穿着一身加棉的中衣,湿漉漉紧贴在身上。   虽用棉布紧紧勒住了胸前,到底怕露了行迹。   转头看向方奇然的刘拂,并没注意到紧贴在她身边的谢妙音,那张羞红的小脸。   “云浮,救命之恩为兄记在心里,便不言谢了。”方奇然趴在护卫背上的动作虽不雅,却无损他的认真与郑重。   刘拂一笑:“我既叫你一声大哥,本就不是要听你一声谢的。”   有这么一遭同生共死的经历在,想来就算方奇然知道了自己“饶翠楼小花魁”的身份,便是心中不喜,也不会因被蒙蔽而动怒。   而且她相信对方的人品心性。   ***   迎接他们的,是三声完全不同的呼唤。   “阿拂!方兄!”   “奇然!云浮!”   “刘云浮!”   刘拂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她与方奇然对视一眼,十分清晰的在对方脸上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苦笑。   或许自己的笑容要更苦涩些。   毕竟在那三人眼中,方奇然是受了无妄之灾,而自己是没本事还要往火海里闯。   头顶的油伞隔开雨水,之前被她丢弃的狐皮斗篷隔开冷风,刘拂一个喷嚏,打断了三人还未开始的训斥。   然后就跟方奇然一起,被送去了不远处的医馆。   背后烈火虽灭,但哭喊依旧,让人闻之便觉痛彻心扉。   一刻钟后,刘拂窝在医馆舒适的椅子上,揉揉通红的鼻子,拉紧披风裹紧身体,望向周行:“人可追到了?”   周行面上愈冷,不发一言。而坐在刘拂身侧的徐思年,则露出一副尴尬神色。   可见不止是追到了,连对方的身份也都知晓了。   也不知是被人叫破,还是刘三金自己喊出来的。   刘拂点头,左掏右掏从斗篷内的夹袋中掏出两颗金珠,笑道:“好在没丢。”她将金珠递给蒋存,“大哥受惊后不好费神。人既是二哥的人捉的,那就请二哥替我带句话。”   疑惑接过的蒋存才捏着金珠看了看,就眸光一闪,明白过来:“你且说。”   “她虽不杀伯仁,但伯仁若因她而死,这罪过还是逃不掉的。”   前世怕是没有证据,才能让刘守备搪塞过去。   但这两枚精工细作的金珠,已足够证明刘三金当时在场。   “若刘大姑娘意欲攀咬,说我出言污蔑,小弟也不怯上堂对峙。这事就交托给二哥了。”将刘三金后路堵死,刘拂又将视线移向小脸苍白的谢妙音,“谢姑娘,不知你可愿当堂作证”   刘三金两只眼都贴在方奇然身上,真心想杀的,应该只有“胆敢”接近她心上人的谢妙音。   想起卷宗上表述模糊的“焚一人”,刘拂眼中添上一抹怜惜。也只有身份低贱的妓子,名姓才会不计入案卷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谢妙音身上。   小姑娘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她咬紧下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公子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蒋存刚入口的热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见众人望他,深觉丢脸,掷了茶盏捏着金珠,夺门而出:“我这就去见刘大姑娘。”   周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与握着茶杯默默不语的徐思年对视一眼。   两人有志一同地叹口气,一个拎着刘拂训斥,一个出言安慰谢妙音。   “……你闯火海时那般英勇,还记得可惜奇然送你斗篷?……”   “……狐皮防水,不将身上浇透,是要与大哥一同做烤鸡么?……”   “……闭嘴!喝药!……”   不多时,气色恢复许多的方奇然被人扶了出来。   被周行烦了许久的刘拂只觉看到了救星:“大哥大好了?那小弟便先回去了。”   方奇然微愣后笑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天色已晚,此处离我府上极近,不如去小歇一夜,也算为兄尽了地主之谊。”   刘拂向周行递了个眼神。   周行强忍住白她一眼的冲动,出言拦住方奇然:“像云浮这般娇娇儿,为你又惊又吓了一晚上,你还是放她回家,免得睡了生榻半夜噩梦。”   见刘拂神色果真不好,方奇然到底咽下了再劝的话。   ***   在回饶翠楼的马车上,听着车外淅沥沥的雨声,刘拂很有些昏昏欲睡。她睁开眼,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徐思年。   “松风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么?”   徐思年垂下眼帘,轻声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命都不要?”   “为了天高海阔,自在翱翔。”刘拂拉了拉滑下的薄被,“我并没有不要命。”   “没有么?”徐思年嗤得一声笑出来,撇开视线不再看刘拂,“周兄告诉我你闯进去时,正被护卫死死拦着……你所求的,是否已快达成?”   他一身衣衫微潮,皱巴巴穿在身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可见那被护卫死死拦着的,不止周行一个。   刘拂没有立时回答他。直到徐思年的情绪平缓一些,才开口道:“今晚,是一个很好的开头。”她打断欲言又止的徐思年,轻声道,“我并非指周行,而是——及时救火的功勋,救下方奇然的恩情,还有哪怕身份曝光,也依旧抹灭不掉的尊严。”   “松风兄,在我英勇闯火海前,便知道方奇然死不了。他不会死在这里,我自然也不会。”刘拂正色道,“院外有周行,不远处有护卫,且不论你信不信,就连这场救苦救难的及时雨,也在我计算之中。”   月晕出,风雨现。前世的周行能逃出升天,想来也是因为有这春雨相助。   她看似拼命,其实只是拼给人看。   刘拂对着沉默不语的徐思年笑了笑,双手撑住身下:“松风兄可是嫌我市侩?若真如此,我便……”   然后她的肩头就被徐思年按住了。   极近的距离,让刘拂看不见徐思年的表情。   徐思年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怎会呢,我只是心疼你。”   他的反应,也全在她的计算之中。刘拂乖乖窝着,看着徐思年取出一张同他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帖子。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小宋先生的赏春宴推迟到了二月初二,今日他已将帖子给了我。我记得那日是你芳辰,春妈妈那边……”   刘拂笑道:“白日一席,晚上一席,正正好。”   她接过帖子,抬头看向徐思年:“还行松风兄帮我一个忙。”   徐思年问也不问,直接点头。   “还请帮我下帖子给方、蒋、周三人,只说二月初二赏春宴后,小弟刘拂,请各位兄长前往饶翠楼,一尝天香宴。”   天香宴上,自然会有国色姑娘。 第33章 国色   二月初二, 惊蛰方过,既无春花,又无春水,小宋先生这一席酒宴, 其实办的挺不是时候。   可就是这么个毫无看头的春日宴, 聚齐了金陵城中所有青年才俊。   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来此是为了什么。   德邻书院宋院长亲传弟子共九人,无一不在二甲前列;官职最高者为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孙拓,最低者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杜力臣。要知京官大一级, 杜少卿若至地方, 就连金陵知府谢抚也得坐次席相陪。   如能被宋院长收为关门弟子, 不止对举业读书大有益处,日后官场之路也会走的比旁人顺遂十倍。   一般的聪明人, 二十岁进士及第,再五年外放为官, 十年后回京任职,满打满算也要三十五岁往上。   而那杜力臣杜少卿清贫出身, 如今不过二十有九。   莫说旁人, 就以方、周二人的出身, 对“宋院长弟子”这个名号, 恐怕也充满了期待。   谁都想不到的是,得小宋先生青眼的人,会是在场众人中唯一的白衣。   看着面前的帖子,刘拂也愣了愣。   因着上元节刚过不久, 她为了稳妥,今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只乖乖坐在席上喝酒,听一众才子各领风.骚。   却没想到技痒难耐得憋了许久,最大的风头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这般傻傻枯坐半晌。   去德邻书院读书这件事,完全在刘拂计划之外。只是小宋先生在席上亲自递出帖子,众目睽睽之下已由不得她不接。   事已至此,她要是推拒了小宋先生一片好心,只怕不止与对方生了嫌隙,还会惹得其他人愈发怀疑。   但凡是个读书人,都不会拒绝。   会嫉恨她的人此时已恨上了,再为了他们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太不符合她的性子。   而且,那可是她年少时就颇仰慕的宋院长。便是不做什么弟子,能得院长一二教诲,也是幸事。   心念电转间,刘拂已双手接过帖子。她并不在人前打开,只略看了眼上面清隽的字迹,就恭恭敬敬收回怀中。   那上面的字迹,看着很是眼熟,却不是宋院长和宋家任何一个人的笔迹。   “那日回去后,我曾向院长描述过你的才貌。”小宋先生笑道,“院长对你的墨宝爱不释手,也极爱重你人品才华。因记着你是出门游历,怕不知何时便走了,所以特命我送张请帖与你——在金陵的时日,都可随心去德邻书院听讲,免得荒废了学业。”   这话听来,倒不似是对学生晚辈,反像是对小友。   是难得的殊荣不假,却与他们想象中的青睐不同。围观书生们将小宋先生的话听得一字不漏,看向刘拂的眼神和缓许多。   想起许多记述中,对宋院长越年长越洒脱旷达的评价,刘拂亦在心中笑叹一声“古人诚不欺我”。   她虽敬慕对方,但也曾身居高位陪侍天子,自然不会因此惶惑惊恐。   刘拂很快调整好情绪,收回抱拳置于胸前的手,方才恭谨的态度消失无踪,笑得极轻松:“能得院长夸赞,学生三生有幸。只怕日后多有叨扰,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口中用词虽还尊敬,但她对小宋先生的态度随意非常,与其说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倒更像是平辈论交。   就凭那几句夸赞,她还真敢将宋院长当作忘年之交了。   既与人家老子有了交情,那面对小宋先生这个“小子”时,也就不必守太多礼数。   哂笑嘲讽一一入耳,刘拂但笑不语,自自然然望向小宋先生。   小宋先生微愣后抚掌而笑:“院长仅凭字迹就能看出你的心性,我与刘小公子对饮整一日,竟还没能将你看透。果真在识人一道上,我还浅薄的很。”   “先生唤我云浮便是。”   “既如此……”   刘拂打断小宋先生的话:“我既还要去德邻书院进学,那先生就还是我先生。私交另算,大礼不可废,不尊师重道者,又如何写得出好文章。”   她刘云浮已与宋院长成了忘年交,自然不会再有师徒名分。该占的便宜要占,该放手的也要早点放手。   在座的都不是蠢蛋,反应过来她话中意思,不过是前后时间的事。   刘拂偷眼打量众人,果见有人面上一松神情一震,明显已反应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刘拂向着满脸担忧的徐思年眨了眨眼,顺便给一脸紧张的蒋存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   至于周行与方奇然,虽一个一知半解一个蒙在鼓里,却也不必她去点明。   “只怕今日回去,院长会恨不得早两日开学,好一见你这小友的真容。”小宋先生含笑道,“二月初七,扫榻相迎。”   刘拂毫不犹豫地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如刘拂所料,之后即便她与小宋先生相谈甚欢,众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再聚集在她的身上。顶多有一二艳羡的目光徘徊在她左右,那些真正有能力一争的人,全将心思放在了如何在小宋先生面前表现上。   对现状很是满意,刘拂拎着一壶酒,在无花无叶的枯林中漫步。   衣带当风把酒而诗,极富魏晋风骨。   “那日又是淋雨又是吹风,还以为你今日来不了了。”   刘拂回眸,笑望周行:“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二哥。”   周行不屑地挑了挑嘴角:“那二傻子,还在紧张兮兮地想措辞,劝你换个地方摆生日宴呢。”   刘拂哼笑一声:“蒋二哥不懂,那天香宴风味极佳,错过可惜。”   周行皱眉道:“徐兄也不管管你?竟由着你性子胡闹。”   还说出这话,可见周行仍旧没能完全猜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二傻子到底是谁。   刘拂笑道:“他管我作甚?”   “你们情深义重,谁爱管谁就管谁。”青天白日之下,周行别扭的神色清晰可见,他抿了抿唇,十分不耐烦地哼道,“到底生死与共了一场,我便好心劝你一句。女儿家名声重要,万要小心谨慎,莫落人口舌。”   颠了颠已空的酒壶,刘拂毫不在意道:“周兄放心,待入了德邻书院,我定离周兄八丈远,以免坏了你的名节。”   “他徐思年不在乎,我又怎会在乎。”周行冷笑,“先谢过刘小公子慷慨解囊,生辰礼晚间再奉上。”   全不知对方为何生气,刘拂摸了摸鼻子,目送着拂袖而去的周行渐行渐远。   直到周行的身影消失后,她才偏头看向另一边。   将酒壶抛给徐思年,刘拂笑道:“我先行一步,接下来的事,还请松风兄代为应对。”   这回,轮到旁人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   ***   春日虽至,但天依旧黑的很早。   在春日宴结束后的第三个时辰,金乌已沉沉坠入西方。   方奇然翻身下马,理好微皱的衣襟,望着面前迎客的清秀小厮,蹙眉道:“云浮府上无人,咱们该派厨娘去整治宴席的……他小小年纪便来这烟花之地,只怕会乱了心智。”   周行并不理他,反捅了捅从下午起就一言不发的蒋存的腰眼:“阿存,想什么呢?”   错后一步让两人先行,蒋存依旧一声不吭。   “恐是怕护卫最快,漏给世叔知晓,回去赏他军棍。”方奇然拍拍蒋存肩头,笑道,“阿存莫慌,有我跟阿行为你作证,咱们只是来吃席。”   三人跟在那小厮身后,步入饶翠楼大开的雕花木门。   与他们预想的不同,楼中清淡平和,并无拙劣的脂粉味与缠人不休的妓子。   方奇然摸了摸鼻子,笑道:“香甜鲜麻,五味俱全,这天香宴名不虚传,倒真让人食指大动。”   他走在最前,已能看见坐在正中八仙桌一侧的徐思年。   听到动静的徐思年起身,与三人互相见礼。   “徐兄竟早到了。原是我们脚程慢,竟让小寿星久等了。”方奇然四下一望,突然发现引路的小厮已不见踪影,花楼高挑宽阔的正厅中只有他们四人,“徐兄,云浮呢?”   若此时还未察觉不对,方奇然也白活了这许多年。   就连一直冷着脸不做声的周行,眼中也闪过一抹惊疑的光芒。   先回头看了眼自进楼后就一言不发的周、蒋二人,没有得到丝毫提示的方奇然,再次将视线移向徐思年:“徐兄?”   徐思年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拂稍后便至,三位请先落座吧。”   “哪里有主人未到,客人先坐的到底……”   蒋存打断他未尽的话,直接将人按下:“奇然,坐。”   徐思年与蒋存对视一眼,抬手击掌,在原位坐下。   十数位身着绯色长裙的少女托着佳肴,依次到来。名满金陵的饶翠楼天香宴名不虚传,在座的四人却都无心于美食。   直到菜品上齐,也没有一人动筷。后到的三人有志一同,都将目光投向徐思年。而本该负责待客的徐思年,却垂眸坐在那里,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少女们退下后,楼梯处再次有了响动。   “天香宴全宴共三十六道菜色,须七百一十二道工序,寻常人来此怕无缘全见。你们便干看着浪费?”   “蒋公子,你不是自来金陵那日起,便一直盼着尝尝么?” 第34章 裙摆   便是不知底里的方奇然, 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   八仙桌旁坐着的四人神色各异,方奇然满面疑惑,蒋存神情窘迫,周行咬牙切齿, 徐思年则是面无表情, 手上不停地开合着一把折扇。   他们谁也没再看向彼此, 都有志一同地抬头,望着楼上隐隐绰绰的身影。   可惜在层层雕花栏杆的阻挡下,便是有百步穿杨之能的蒋存, 穷尽目力也只能看清划过楼梯的藕荷色裙摆。   裙摆上绣工精湛的青翠丝萝, 一缕缕荡在众人眼前。   “不对。”楼梯上的少女掩唇一笑, 边走边道,“是我记差了……说这话的, 该是方公子才对。”   她的声音从三楼远远传来,嗓音清润悠扬, 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转柔媚,却是别样的动人。   这动人嗓音说出的话, 挑明了一知半解者眼前最后的迷障, 也为浑然无觉者更添一份困扰。   关于饶翠楼天香宴, 三人只在初到金陵时好奇过, 当知晓这是处风尘花柳勾栏院后,便绝了一尝珍馐的心思。   那这女子,又是如何知晓当日的对话?   若她不在当场,又如何能将本来说错的细节快速纠正?   与面色微窘的蒋存不同, 方奇然闻言挑眉,脸上是压不住的困惑:“姑娘是?”   姑娘缓缓下楼,并未理会方奇然的问询。   整个饶翠楼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当中,无人说话,也无人想要说话。   不论是楼上的少女还是楼下的四人,都有意无意地想将谜底揭晓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拉的长些,再长些。   直到少女的裙摆缓缓拂过通往二楼平台的台阶,周行才第一个收回视线,转头将目光直直刺向徐思年,打破了这份静默。   他的脸色极差,咬牙道:“徐兄,刘云浮人呢?”   徐思年置若罔闻,不理人的气人样子,与那突然出现的姑娘一般无二。   得不到答案的周行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徐兄,既然寿星公不在,那我也不叨扰了。”   他才转身抬腿欲走,就被头顶飘下的声音钉在当场。   “周公子莫急,还请安坐。”   周行收紧了垂在身边的手指,僵立在那里。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凛凛如月下松。   抬起的腿脚缓缓放了下去。   听见少女一阶阶迈下楼来,轻盈的脚步声仿佛敲打在自己的心头,让一颗心又烫又疼,无所适从。   他毫不意外地发现,其实自己方才是想逃的。   逃离不想面对的答案。   原来自己也有怯懦的一天。周行无声哂笑,垂眸顿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的大火,还有坠落在手边,却怎么也够不到的狐皮斗篷。   一晃而过的,是谢家梅园中迎风傲雪而笑的少……女。   “阿行,先坐。”   蒋存语音平缓,是早已窥得真相的平静无波。   感到衣袖被微微扯动,周行挑起一边唇角,转身向着蒋存低声道:“阿存,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虽是问句,却不带问意。   事已至此,蒋存也无意再瞒,点了点头。   周行冷笑出声,撩袍坐回原处。   “你们在打什么机锋?”方奇然眉心紧蹙,目光随着少女的裙摆而动,轻声问道,“她是谁?云浮呢?”   “一瞬不瞬地盯着个姑娘,奇然你不觉得失礼么?”周行抱臂后仰,倚在红木精雕的椅背上,先一步堵住方奇然未出口的反讽,“你可不像我,我一贯就是个失礼的人。”   饶翠楼不止有名扬金陵的天香宴,还有秦淮河畔最神秘的国色姑娘。   而那难得一见的国色天香,仅有的三个熟客之一,就坐在他们身边。   徐公子风流之名传遍金陵,他与饶翠楼碧烟姑娘的轶事,自然也曾传入他们耳中。   收回望向楼上的目光,周行直直盯着徐思年:“至于这位姑娘是谁,或许要让徐兄为咱们解答了。”   拍掉他抱臂的手,蒋存皱眉道:“事关姑娘名节,莫言信口雌黄。”   周行讽笑道:“名节?你在青楼里……谈论一个姑娘的名节?”   徐思年终于有了反应。他收起折扇,重重拍在桌上,冷声道:“周兄若真不愿坐下去,不妨出去!”   “徐公子息怒。”不知何时,那藕荷色的裙摆,已飘落至二楼平台上,“周公子,看在寿星公的面子上,有怪莫怪。”   少女清越的声音再压低三分,就是朗朗的少年声。   眼下的距离,已足够他们看清她的面容。   目如春水,面若桃花,含笑而立,自带万千风流。   “云浮?你!你……”   唯一的惊呼声,来自方奇然。   徐思年重新拿起桌上的折扇,蒋存依旧面色平静如水,周行依旧抱臂倚在椅背上,十分讽刺地笑着:“云浮,在三哥我面前,何须如此客气。”   “她……云浮?你们都知道?!”方奇然目瞪口呆。   周行笑道:“是他们都知道。我与你相同,都被人瞒在鼓里,还多添了条自作聪明的笑料。碧烟姑娘,你说对么?”   被叫破艺名的刘拂毫不慌乱,她早已预料到,只要有哪怕一点提示,周行都能直接猜出自己的身份。   眼见着就剩几阶木梯,刘拂撑着身边的栏杆,一跃而下。   仅这么一个动作,就让饶翠楼的碧烟姑娘,重新成为了那个嬉笑怒骂无所惧的刘云浮。   方才处处会面时的疏离与陌生,全部烟消云散。   周行的嘴角不自觉勾起,又强自压了下去。   绣满丝萝的裙摆随着这一跃微微扬起,又在落地时紧紧盖住脚面。刘拂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抚至耳后,向着四人朗然一笑,拱手抱拳道:“瞒了诸位这么久,实在抱歉。”   随后她的目光移向周行,轻轻巧巧地福了福身:“周公子所言,小女实在不敢苟同。”   刘拂走近两步,隔着宽大的八仙桌与三十六道精致菜色,对周行轻笑道:“小女从不曾误导过公子,这黑锅可是背不得的。”   她一身轻薄长裙,白玉似的面庞上勾画着精致的妆容,乌发如瀑珠玉轻缀,飘飘欲仙风姿楚楚。福身行礼时说不出的违和,开口说话时的神态,又是说不出的潇洒不羁。   女子姣好的容颜与少年凛冽的锐气结合在一起,矛盾又契合。   “你倒真没说过。”周行不怒反笑,再次将矛头对准徐思年,“徐公子好胆魄,周某佩服。”   除了刘拂外,其余三人面色都是一变。   蒋存忙拦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咱们与云浮出生入死,今日是她芳辰,你且消消火气。”   方奇然亦起身打圆场:“阿行素来口无遮拦,徐兄知他脾气,切莫见怪。云、碧……刘姑娘,你最是知他……”   “碧烟姑娘知我脾气,自然不会生我的气。徐公子是他入幕之宾,她自然更加知他。我们二人不论如何,面子的交情上也会过得去——”被蒋存死死压着,周行也不挣扎,“只是奇然,你若真的心中无碍,又怎会连声‘云浮’都唤不出口?”   见方奇然哑口无言,刘拂无奈一笑:“周公子有句话说错了。”   周行挑眉笑道:“还请碧烟姑娘指教。”   “清倌儿卖艺不卖身,徐公子可算不得我的入幕之宾。”   她张口既来,直咧咧将自己的身份道明,不卑不亢的态度宛如一根银针,“噗”得一声刺破了周行色厉内荏的外衣。   刘拂笑道:“今日的菜色可是废了我好大的心思,便是看在我今日生辰的份上,周公子好歹尝上一尝。”   一声声‘公子’,刺得在场四人耳中生疼。   挥开蒋存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周行垂眸闭眼,胡乱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小菜,塞进嘴里嚼也不嚼直接吞了。   他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盒,掷在桌上:“席已吃了,周某祝碧烟姑娘仙桂双好,年年称寿。”   说罢便拂袖转身,意欲离开。   “松风兄,你劳累一天,且上去歇歇。”刘拂站在周行身后,正巧挡住了他的去路,“我与三哥之间的心结不解,怕是年年岁岁,每到今日都无法欢笑了。”   她又抚了抚耳畔碎发,向着周行莞尔一笑:“三哥,好歹最后再给我个面子。”   此时的刘拂,除了一身女儿打扮外,再与平日没有丁点不同。   “三哥?”   作者有话要说:  方大:目瞪狗呆   ·   说起来,昨天的更新为啥那么多讨论CP的?   看得我跟方大一样,目·瞪·狗·呆 第35章 温热   直到徐思年上楼后, 周行仍直直站在那里。   方奇然终于回神,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不如我们也……”   “不必。”刘拂偏头一笑,走近桌旁拎起酒壶,不再当着周行的去路, “我知三位同进同退, 若我真劝不动周公子, 日后恐难再见,能多聚一时也是一时的情意。”   她余光所到之处,周行笔直如银枪的身侧, 宽大的袖子轻颤了颤。   这反应甚是合她心意。   刘拂翻过四个干净杯子, 一一斟满。   清冽的酒水中裹着浓浓梅花香气, 彻骨芬芳,与月前那次的谢家梅花酒一般无二。   方奇然哑然, 欲要自辨时对上刘拂的目光,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少女眼中含笑, 笑意后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看到她的神情,方奇然已明白, 对方的话不过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全脸面, 恐怕周行不软下来, 日后四人是否还有把酒相谈的机会, 就跟他们的意愿全然无关了。   云浮不是在威胁,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如此做想的。   他们四人的相处,由始至终都是她在做着主导的一方。从初见面时的被其风姿学识吸引, 自家耐不住相交的心;到中间的书信往来只见其字不见其人,惊叹于她小小年纪博闻广识;至数日前的上元佳节,不论是文会对论还是火场相救,他们的情绪全被刘拂主导着。   以他们三人的出身,自出生起就从未如此被动过。   因为骤然得知对方的身份,心中不得忽视的那点儿隔阂,此时都变成了紧张。   是女儿身如何?是青楼女子又如何?与她的交情,没有一丝一毫是银钱买来的。   方奇然看着面前淡然而笑的少女,很想问问她,十数日前火海中生死与共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   但此时,并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或者说,不论他说什么,都抵不上周行的一句话。   他突然明白了蒋存为何能如此快地接受少女的身份,身为武威将军府的少将军,上过战场的蒋存不论是直觉还是远见,都比他们二人要成熟深刻许多。   方奇然叹气,拉住想要再次压制周行的蒋存,向着刘拂摊手,示意一切都交给她做主。   “多谢方公子了。”刘拂一笑,拿起斟满的酒杯,看向周行,“周公子可还记得这酒?”   方公子,周公子……熟悉的梅香萦绕在鼻端,那日赏梅宴上冰雪之姿的少女也浮现在眼前。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初见那天,或者说,比之那日的一见如故,还要差了十万八千里。周行喉头微动,闭目点头。   刘拂似是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变化,只轻笑道:“因着今日生辰,想着一圆咱们的缘分,我特特从谢二公子那又讨了一坛来,唯盼着就算不能坦诚相对,也能有始有终。”   才软下来的心被刺得一跳。   周行眼睫微颤,豁然睁开。他直直瞪向刘拂,冷声道:“所以你是早做好了割袍断义的准备。”   一张俊脸冷若冰霜,眼中冷厉几乎能化作实物直刺刘拂。刘拂却毫不畏惧,很是疑惑地回望他:“小女只是顺着公子的意。”   “我……”   从始至终都未想着要与她断情绝义。   他只是……只是一想到士子圈中流传的,那些‘徐公子与饶翠楼国色姑娘情投意合’的话,就被一把无名火烧了脑子。   被少女似笑非笑的疏离目光盯得心中发紧,周行张嘴想要辩驳,想起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伤人伤己,又紧紧闭上。嗫喏几次都讲不出话后,他一把夺过刘拂手中酒杯,就往嘴边凑。   然后就被一个温热绵软的手背挡住了唇。   “周公子,你是决定与我一刀两断了么。”   “阿行!”方奇然侧身挡住冲动的蒋存,想要说些什么,又极无奈地叹了一声。   这事除了周行自己想通,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周行:……   他刚想说话,嘴唇微动便碰到女子滑腻的手背。周行抬手握住少女的腕子,略一犹豫后松开手,隔着衣袖重新握上,将刘拂的手慢慢拉开。   才低头望向对方,就对上一双泫而欲泣的眸子。   周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方才是我口无……口是心非,还望刘姑娘能捐弃前嫌,莫要怪我。”   一气将桌上另外三杯也喝个干净,待他将最后一个空杯重重按在桌上时,已被酒气熏得面红耳赤。   刘拂并未立时回话,只拿起酒杯把玩。   气氛一时凝滞。从未见过周行道歉的方、蒋二人想要上前说情,又想起方才周行所言确实太过伤人,到了嘴边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当喝大了的周行摇摇晃晃几乎稳不住身形时,刘拂才淡淡开口道:“小女身份卑微,不敢说什么怪不怪罪。只是小女虽倚门卖笑,却不想让真心相交的朋友也看轻了我。”   她抬头看向周行,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实在是周公子这张利嘴让人害怕,日后你若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我是撕了它,还是撕了它呢?”   周行晃了晃脑袋,艰难地从眼前三个刘拂中捉住真正的那个。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贴在自己唇角:“你们姑娘家不是惯爱飞针走线?若再惹你生气,不拘是缝起来还是剪烂了,都随你。”   从没见过周行这般模样的方、蒋二人瞪圆了眼睛。   蒋存到底挣脱了方奇然的束缚,上前一把拉开周行:“阿行,不可如此无……你!”   “无妨,我与你们勾肩搭背也不止一回了。”看着醉倒在蒋存怀中尤在挣扎的周行,刘拂笑叹口气,“得了,看来今儿这宴席,只有我和松风兄享用了。大哥二哥先带他回去吧。”   她不怕周公子的口无遮拦,却是真怕了他的三杯就倒。   两次都是话未说完,对方便人事不知了。   “云浮,你?”   刘拂笑望方奇然:“他在我手上吃个教训,总比日后入了官场,再吃大亏的强。”   她想了想,弯腰狠狠在周行嘴角掐了一把。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在对方的俏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没个几日时间恐怕消不下去。   之前听到周行的话时憋在心口的闷火,都撒在了这一下上。   不论是周行还是周默存,她是真的烦死了周家人这张破嘴。   就不能像她这样,是忠是奸、是亲是疏,都把自己的想法意图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么?   满意地直起身,今日意图已圆满达成的刘拂又补充道:“只让三哥还当我生气就好,待去了书院,再议其他。”   见方蒋二人欲言又止,刘拂灵光一闪,含笑道:“楼中妈妈对我极好,我能去诗会节庆,虽是托了松风兄的情,却也全赖她不拘着我。”   方奇然与蒋存抬头望了眼徐思年消失的方向,对老鸨空下半日不做生意,光为了给刘拂做寿一事,延伸出了不同的想法——   对她好是真的好,却不知这份好里,有多少是为了讨好同知公子。   他们也不多说,再次为周行的行为致歉,并再三要求日后补上庆贺。当刘拂点头后,才架着几乎人事不知的周行离开。   当三人身影彻底消失后,刘拂才抬头拢手于唇边,轻喊了声:“松风兄,且下来用膳吧。”   他们闹的时间不算久,菜品仍温热着。   这上好的天香宴若是浪费了,那才叫朱门酒肉臭。   “松风兄,今日生辰,只有你为我庆贺了。”   一时饭毕,徐思年用香茶漱过口后,才轻声问道:“阿拂,你可是选定了周行?”   刘拂微愣:“我看你吃饭时思虑重重,原是在想这个,也不怕积了食么。”   她笑过后拎起盛满梅花酒的酒壶,打开壶盖微晃了晃。   沁人的梅香从壶中泄出,让人闻之即醉。   那日诗会,周行便是醉在这梅酒之下,可不止是他,蒋存也因此酒大发诗兴,勇夺第三。   至于方奇然……   刘拂正色道:“他们身在局中看不分明,不过你应该已看出了,我今日种种布置,都是为了周行……不过是因为他们三个同气连枝,不搞定最缠人的那个,只怕日后不论选谁,都会波折重重。”   “不论是我还是饶翠楼,都经不起这波折。”   “松风兄,我从随你入梅园那日起,就注定了机关算尽,再难纯粹。”   徐思年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第36章 奔丧   徐思年担忧道:“你既不愿多生事端, 又何苦去气周行……以他家世显赫脾气孤拐,若是过几天又翻脸无情,岂不是得不偿失。”   刘拂笑道:“松风兄,你为男子, 竟还看不透他为何会发那般大的火么?”   红木筷敲在上等钧窑瓷盘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想想你十三四岁时, 第一次被长辈或同窗带到我们这销金窟来,可否对第一个伺候你的妓子产生过不同寻常的感情?”   徐思年面上一红,急急辩道:“阿拂, 我并未……”   “莫想偏了。”刘拂一副‘你懂我也懂’的神情, 笑得徐思年越发面红耳赤起来, “周家家教……咳,是比贵府严苛些, 周行大抵与蒋、方二人一般,都是从未经过人事的。我虽不是他第一个女人, 却是他第一个如此亲近的女子。”   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徐思年,对上刘拂兴致勃勃的目光, 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你的意思, 我懂得的。”   “所以说么, 他也不是恶意, 说不得还在心里想过,怎么撬你墙角,去我家下定呢。”刘拂又敲了下酒杯,笑道, “小孩子家家,第一次被骗得如此真情实感,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前半段听得徐思年蹙眉,后半段又失笑:“你才几岁,满口胡说若被周兄听到,只怕又要气得跳脚。”   “可见周公子的脾气,人尽皆知。至于我的年岁么……”刘拂含笑道,“我本谪仙人,千年为一岁。”   暖暖的烛光照在刘拂脸上,淡化了她精致的妆容。   少女云鬓玉簪,一身浅色衣裙,衬得整个人清新雅致,如出水芙蓉般纯净无暇,让人又是心喜,又不忍轻慢。   徐思年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风流恣意的时光。当时的他绝想不到,自己会一颗心栽在一个人身上,明知可望不可即,咬着牙也不忍放手。   这样的女子,怎会有那样不堪的血亲……   她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困于风尘之中。   “怎么,不信么?”   徐思年回神,并未应声。   “你方才是不是在奇怪,刘秀才能教出我这样的女儿,又怎会还是个秀才?”刘拂的话,打断了徐思年不着边际的思绪。   徐思年微愣,苦笑摇头:“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我与松风兄相交半年有余,光朝夕相对的日子,就不止十数日,若再看不透你那点小心思,只怕白与你把臂同游了。”   刘拂左右望望,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为什么……”   “嗯?”   “我呀,生而知之,是天生的奇女子。前可五百年,后可测五十年,大事小情,无有不准的。”   她贴近徐思年耳边,小小声道:“徐公子,可要我替你测测前程?”   看着徐思年僵硬的侧脸,刘拂正欲再逗,就被徐思年一把捂住了嘴——比她方才堵周行嘴的动作,要严丝合缝多了。   出不了声的刘拂摇摇头,“唔唔”抗议。   徐思年松开手,正色道:“泄露天机,你不怕出事么!”   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是这么个反应,刘拂摇头失笑。   “你啊你。”她抿了口小酒,笑得眉眼弯弯,“怎么旁人说什么都信。”   你自不是旁人……徐思年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新倒了盏茶推给刘拂:“你要是再喝下去,春妈妈可就尝不到了。”   谢家的梅花酒名满金陵,上次从诗会回来后,刘拂就向春海棠好好嘚瑟过一回。不曾想那海棠姐姐也是个贪杯的,知晓谢显还会送酒来后,不等嗅到酒香便先从刘拂兜中抢了一半走。   说是一半,其实也不过半坛。为了充场面,还要等今日待客后再分给她。   那好酒被周行浪费了不少,刘拂也就用膳时随意倒了几倍,便知剩下小半了。想起春海棠的红唇利齿,刘拂打个寒颤,乖乖弃了酒杯捧起热茶。   “温度正好,恰好能入口。”徐思年笑道,“说起来,这银针还是谢显从谢大人那——”   正在此时,望日骄从后门奔了进来:“阿拂!”   她小脸惨白,大冷的天还沁出一脑门子的细汗,让刘拂看着心疼极了:“什么事跑的这么急,喘口气再说。”   因着今日关键,刘拂在与春海棠商量过后,就打了个去定山寺上香的借口,将整个饶翠楼大大小小都拉去秦淮河那边。   按着说好的时间,此时望日骄不该在这里。   刘拂将手上捧着的茶盏塞进望日骄手里:“我的骄儿,可是海棠姐姐命你回来的?”   望日骄急喘口气,目光瞥向一边的徐思年,摇了摇头。   见她似乎不想面对徐思年,刘拂便侧过身将人拉到身旁,轻轻替她拍背。   “徐公子与我私交甚笃,万事都不必避讳他。”见望日骄气顺许多,刘拂才放下手,再次问道,“看你这样子,可是见着什么吓着了?”   望日骄再次摇头,低声道:“我担心你被人欺负,便在告了妈妈后自己回来……路上碰到了刘李氏。”   刘李氏?   这称呼太过陌生,刘拂还没想起是谁,话头就被徐思年接了过去。   “刘李氏来此为何?”他冷笑一声,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刘拂道,“你放心,有我在此,再轮不到她以孝道压你。”   刘拂这才想起,这刘李氏,是刘小兰的继母。   乡野村妇虽无可惧,但到底与她计划有碍,务必得料理妥当。   “哪里用的上徐公子您出马呢。”刘拂哂笑道,“你且安坐,我自会料理妥当。”   徐思年犹豫一瞬,还是撩袍坐回原处:“若有什么阻碍,定要唤我。”   “杀鸡焉用牛刀。”刘拂抬手将发髻上的成套玉簪取下,又与望日骄道,“骄儿,且借你做女红用的剪子一用。”   望日骄从拒绝不了刘拂,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徐思年:“徐公子,徐公子你快劝劝她……”   徐思年忙压着刘拂的肩头,将人按下:“不可妄为,想要你母、刘李氏没个好下场,也不必用自己去拼。”   刘拂疑惑道:“松风兄莫不是觉得,我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   “自然不是……”徐思年苦笑阵阵,十分抱歉地看了望日骄一眼,“我也是从拦不住她的。”   很是满意地笑了一声,刘拂又将目光移向立在那里不动的望日骄:“骄儿?”   望日骄苦着小脸道:“你要使我的剪子也成,只是我必得站在你身边看着才放心。”   她说罢瞪了徐思年一眼,登登登跑上楼去。   “骄儿被我宠坏了,松风兄不要见怪。”   徐思年摸了摸鼻子:“我便站在门后,有什么事,你且喊一声就是。”   ***   在门外的哭喊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后,刘拂才领着望日骄出了门。   饶翠楼独门独栋独院子,背靠秦淮河,算得上位置不错。此时华灯初上,左右的同行都已出门拉客,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而刘李氏的哭闹,使这份欢声笑语的热闹中,增添了不少诡异的氛围。   饶翠楼今年风头大盛,想看它笑话的人数不胜数,那些暂时没客的姑娘,自然而然的将视线投向了这里。   也亏得望日骄回来时有两个护院和龟.公相互,这才没让那啼哭不休的疯妇闯进门中。   “……兰儿啊!我可怜的兰儿!求妈妈宽宽手,让我可怜的女儿最后见一眼她爹吧!……”   刘拂推门而出,不论是围观的人群,还是唱念做打俱全的刘李氏,都滞了一滞。   眼见没人认出阿拂就是碧烟,望日骄这才松了口气。她凶巴巴瞪着指指点点的人,当看到怡红院所有妓子都在转身回去时,先是疑惑了一瞬,就将之抛诸脑后。   想起自己是在为阿拂壮声势,捧着盖着红布的托盘的望日骄,站得愈发笔直。   虽被刘拂气势震了一震,当看着面前的少女确是那个软弱的女儿时,刘李氏目光一亮,又抹了把脸,哭道:“我的乖女儿,可是吃尽了苦头?”她觑到望日骄手中的托盘时,眸子更亮了,“你老子不中用了,躺在床上念你的名字,淌着泪骂我将你送到这腌臜地儿……”   她捂着脸嚎了一嗓子,接着哭道:“只是为娘的总不能看着你爹去死,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刀割一样!”   妇人哭得十分真切,引得一众看客都开始感怀身世。   刘拂直接打断她的哭诉:“所以,你是尊了刘先生嘱托,来接我回去的?”   刘李氏闻言一滞,哭得越发凄厉:“为娘又如何不想?待还清了欠人的药钱,咱们七拼八凑,总能将你赎回去!”   应和似的点点头,刘拂疑惑道:“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赎我,还是为了还药钱?”   她问的太过直白,险些打破了刘李氏的做戏。   妇人避而不答,往地上一扑,大哭道:“天可怜见,只盼着春妈妈开开恩,放我女儿送她爹爹一程吧!今儿……今儿还是我兰儿的生辰啊我可怜的兰儿……”   这一哭二闹,戏演的极好,甚至连春海棠心软都探听到了。   可惜老天都不佑她,能与她搭戏的春海棠不在。   刘拂微微后退,避开刘李氏匍匐趴着的方向,红了眼圈:“不是我不孝,只是这秦淮河一百三十三家勾栏院,又有谁听说过……”   弯腰扶起刘李氏时,刘拂颇是疑惑:“可有哪个妓子回家守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望日骄(鄙视脸):靠不住!   徐思年(无可奈何):彼此彼此   心疼周三1s,现在的阿拂虽然接受了自己恢复女儿身这件事,但在很多事情上还是转不过弯_(:з」∠)_ 第37章 兄长   `   四周传来无数嘲讽笑意, 刘拂却面色如常。   毕竟那些人笑的,不是她。   大家都是苦难人,除了被拍花子拐了以致父母离散的,基本都是本自家血亲卖进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 从此一双玉臂千人枕, 一点红唇万人尝, 再与美满无缘。   刘李氏撒泼打滚以孝压人的本事熟稔至极,今日却是使错了地方。   烟花柳巷,哪里还有人讲三纲五常。   莫说讥笑不止的妓子, 便是往来恩客, 也多对刘李氏嗤之以鼻。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这般狠毒的亲娘,真是闻所未闻。看您这意思, 是卖了女儿一次不算,还准备卖过再剥一层皮?”有性格泼辣的妓子直言嘲讽, “养儿防老,也不是榨干血肉的养法。”   旁边的恩客搂着妓子的小腰, 笑着撑腰:“美人儿, 谁要榨你血肉, 尽管跟爷说。”说着往那妓子脸上香了一口, 冲着刘李氏道,“那老妇,莫再哭丧毁了爷的兴致。”   待众人的议论声稍淡后,刘拂才面无表情道:“秀才夫人, 您请回吧。”   在她叫破刘李氏身份后,四周一片哗然。人声沸腾,指着刘李氏骂了起来。   “果真不是亲娘!”   “简直有辱斯文!”   刘李氏脸上阵青阵白,伏在地上抹泪,满脸可怜:“兰儿啊!娘知道你怨我心狠……可要不是家中实在艰难,我这后娘又何苦做这坏人!你爹爹是真的不行了……你便是恨他,好歹看在你兄长的份上!”   兄长?   刘拂微愣,顺着刘李氏的指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青年——与其说是青年,不如说是刚刚长成的少年人。   因那青年站的极远,所以刘拂一直没有发现他并非路人。此时遥遥与对方视线对上,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心口却是一悸。   从未有过的浓厚思念和哀伤,绝非她本身会有的情感。这突如其来的心悸消散地极快,在短暂的慌乱后,刘拂便冷静下来。   这是刘小兰遗留下的情感。   面对卖了“她”的刘李氏时无动于衷,对着青年时却难过不已,可见小姑娘与她的哥哥关系应该极好。   却不知这份骨肉血亲的深情,是不是一厢情愿。   毕竟再过十数日,“她”就已被卖到饶翠楼一整年了。而这位胞兄,直到今天才随着继室来“要人”。   丝毫不怕被至亲至爱的兄长发现不对,刘拂没有移开视线,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年。   一袭洗到发白的淡青色长袍,将那人瘦削的身形衬得越发单薄,强打着精神,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的。那张俊脸比起面前的刘李氏来说,也更像是亲生的。   “您就是不为了刘秀才,便是为了您儿子,也不该继续闹下去了。”   刘拂微弯下腰,伸手替刘李氏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她声音轻柔温婉,语气平和可人,说出的话在刘李氏听来,却比初春的冷风还要冰凉刺骨。   “你!你说什么胡话……”刘李氏咽了口唾沫,“乖女儿,你就算回家一趟,又哪里会与你弟弟、兄弟有碍?”   一个妇人,如此不要脸面地祸害原配的女儿,自不会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便像刘李氏自己说的一般,她又何苦背个恶名呢。   但若她有个儿子,那就完全不同了。为了小儿子,舍弃并不喜欢的女儿,刘秀才的心思也就说得通了。   “用皮肉钱举业,还想着能得天子青眼么。”刘拂低声冷笑,在刘李氏期待的目光下,掀开望日骄手中托盘上的罩布。   取出的却不是银子,而是剪子。   “兰儿!兰儿你莫冲动!”刘李氏惊得往后一坐,忙喊道,“大郎!大郎快劝劝你妹妹!”   青年在刘拂冷冰冰的注视下大步上前。   刘拂哼笑一声,再不看他。抬手取过披拂在背后的一缕发丝,剪下丢到两人面前,朗声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昔有三太子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一年前由你卖了自身算是还了父精,这缕头发就算还了母血。”   “还望诸位见证,从今日起,我便是新生。”   “出入饶翠楼的多为达官显贵,若再纠缠,小女可要不客气了。”   北风吹过,散落的发丝被风带起,扑了刘李氏一头。   见她傻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刘拂冷笑道:“怎么,刘太太还准备进楼与小女共事不成?”   刘李氏打了个寒颤,终于回神,在四周嘲讽笑声中爬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跑走。   见已无热闹可瞧,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   刘拂有千百种法子摘去刘家父子身上的功名,让他们从此置身于泥泞之中再难自拔,可伤了刘父或许无妨,伤了另一个,她对刘小兰可算得上是恩将仇报了。   得人恩果千年记,便是刘拂再不喜刘小兰的兄长,有了方才的心悸,也不会再对刘家下手。   与刘家的恩怨,算是了结一半了。   她挑眉望向不顾仪态,蹲在地上苦苦摸索着什么的青年,冷声道:“刘公子,还不回去么?”   半蹲着的青年脊背微僵,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毕露,很是用力。   准备好闪躲的刘拂抱臂立在那里,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方,以备他突然暴起伤人。   许久之后,青年才停止了摸索的动作,缓缓起身。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手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包裹进去。   待收好后,青年微微侧目,并不与刘拂对视,轻声道:“我赎你回去,咱们换个地方重新过活。”   啧,倒是还有点书生意气,文人风骨。   刘拂哂笑道:“两百两雪花纹银,你拿的出来?”   青年抬头,咬牙郑重道:“不论如何,待明年秋闱后,哥哥一定会带你回去。”   他先将帕子收好,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塞进刘拂手中,然后向望日骄一揖到底:“还望姑娘多多照顾舍妹。”   不待望日骄回话,青年就已大步而去。   手中荷包仍带着男子的体温。刘拂捏了捏,感觉到似是几个银角子。   将东西纳进袖里,刘拂轻声道:“回吧。”   “阿拂,要不要我唤徐公子来?”   刘拂刮了刮望日骄的鼻子,笑道:“不必操心,我无事的。”   她又不是刘小兰……不过即便不是,也盼着那小书生明年能应诺而来。即便她不需要他来赎,好歹也圆了刘小兰一片爱兄之情。   刘拂不知道的是,被她给予期望的小书生,没走出多远就被人拦了下来。   满心苦痛的刘平江正闷着头前行,不知怎的就撞在一架马车车辕上。   有一华服青年挑帘而出,居高临下地觑了刘平江一眼。   “允那书生,过来一叙。”   “事关……你妹妹。”   ***   二月初七,德邻书院开学。   在一众学生随着宋院长与各位先生祭拜过孔圣人像后,便由着书院负责洒扫的仆役引路,或参观未来学习的地方,或放置铺盖行囊。   不论方奇然、蒋存、周行,还是徐思年谢显,都在其列。   众人时隔数日后再次碰面,却独独少了刘拂一个。   参观完毕后,只待明日正式上课。借宿的学生可以回房休息,住在城中的学子也可自行回家。   眼见着徐思年与谢显相携欲走,再也按捺不住的周行甩开蒋存的手,径直走向对方。   “徐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第38章 君子   今个儿日头正好, 春来冬去,连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徐思年的好心情,却被面前的人打破了。   “周兄有何指教?”   周行抿唇,拱手道:“徐兄, 多日不见, 可还好?”   “我挺好的, 阿拂也挺好的,都不劳周兄挂念。”徐思年嗤笑一声,直接讲破周行的小心思, “周兄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平日里都是周行出口张狂, 怼得别人哑口无言恨不得咬死他, 现在却是掉了个个。   想起自己所来为何,周行咬牙吞下到了嘴边的话:“明人不说暗话, 徐兄……”   然后他就被徐思年打断了:“周兄是想问阿拂为何没来吧?怎么不直接问呢。”他挠挠额角,恍然大悟道, “大抵是周兄也知晓,我并不会告诉你。”   周行终于知道, 自己平日是多么可恶。   他忍了又忍, 到底忍不住道:“徐兄到底是替云浮生气, 还是担忧自己不知何时, 就没用武之地了呢。”   口气是一如既往的气死人不偿命。   徐思年沉默一瞬,冷声道:“阿拂与我之亲厚,世人皆知,不需你在此挑拨离间。”   旁边从头至尾都一头雾水的谢显拉了拉徐思年的袖子, 悄声道:“松风兄,咱们还在书院里,不好如此张狂。”   意有所指的觑了眼匆匆赶来的蒋存与方奇然,谢显的暗示几乎可称为明示。   那三人同气连枝,不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便是一时书生意气,可在长辈面前用少年轻狂掩盖过去,但到底也得有所顾忌。   徐思年目光微黯,到底将久憋在心中的郁气再次吞了回去。   为了父亲,为了阿拂,他都不能再争下去。   “周兄,失礼了。”徐思年拱手致歉,交握的双手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泛起,可见为了忍这口气,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   见徐思年低头,周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正欲开口就被方奇然抢了话头。   “阿行天生长了张臭嘴,徐兄万莫介怀。”方奇然鞠了一躬,代周行向徐思年赔罪,“咱们日后同院读书,少时同窗的情意非比寻常,再不必理会他的拙口笨舌。”   方奇然与蒋存一个致歉,一个捂嘴,搭配得行云流水默契非常,可见是做惯了的。   看着后面周行张牙舞爪欲辩不能的模样,浑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与前几日小宋先生酒会上的名士风范大相径庭。   徐思年忍不住失笑,他惯是个好脾气,三分怒火消失殆尽。虽厌烦周行出口莽撞,却也看出三人是真的无意与他为难。   倒是他一开始将他们架在一个高位上……当作了要抢走他的阿拂的恶人。   但这三个恶人,在得知了阿拂的身份后,在得知他们被欺骗之后,也没有做出预想中可能会有的过激举动。   徐思年望向被方奇然挡在身后,兀自挣扎不休的周行,淡笑道:“我是真不知晓阿拂在哪,昨日说接她同来,也被她推拒了。”   说罢向着三人一拱手,带着谢显转身而去。   远远的还能听到谢显满是疑惑的问询:“阿拂呢?……你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松风兄?……”   蒋存才松开手,就被周行推开半步。   他揉揉胸口,毫不在意道:“有什么火气,咱们打一架就是,别冲着无干的人发。”   “谁要发火了!”周行才说了一句,就自觉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见见她……”   方奇然转身抱臂,似笑非笑道:“见她做什么?”   “道……道歉……”   蒋存惊诧地睁大眼,方奇然抬头望了眼天:“奇了个怪了,今儿太阳好好的,没打西边出来啊。”   周行气的想擂他,看到方奇然仍不算好看的面色,到底忍下了冲动。他摸摸鼻子,偏开视线,颇不好意道:“人不知而不愠,她是君子,我是小人。”   “呦呵,竟能从周公子口中听到一句实话,难得难得。”   三人猛地回头。   一袭湖蓝色书生袍的刘拂正俏生生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们。   “刘姑……”   刘拂抬手,一扇子挡住蒋存的嘴:“蒋公子慎言。”   蒋存耳根微红,略退一步,拉开与刘拂间的距离:“云……刘、兄。”   三个字,被他讲的磕磕巴巴。刘拂有些想笑,但当看到睁目结舌望着她的周行时,又强将上挑的嘴角压了回来。   周三公子面若潘安才华横溢,就是一张臭嘴太毁形象。   看在他堂弟周四公子默存是自己故交的份上,还是要帮他改改这嘴贱的坏毛病——世上独树一帜的那个,才够引人瞩目。若是周三周四全是一般无二的利嘴毒舌,又如何突显周默存的讨人厌呢。   所以不论如何,在这仅剩的一年多时间里,她都要将周行这么个坏毛病,尽量纠正过来。   刘拂面上清冷,心中已笑做一团。   “你!”   她将视线从同样憋笑的方奇然、蒋存身上滑过,移向周行,展开扇子淡声道:“周公子有何见教?”   周行只觉心头冰凉,更甚数九寒冬。他张了张嘴,甩开方奇然拉他袖子的手,前进两步挤开蒋存,朗声道:“你……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便是得了朱淞的扇面,也不该此时拿出来显摆!”   刘拂摇扇子的手僵在原地,嘴角颇不自然地抖动了下。   莫说刘拂,就连方奇然都恨不得抢过她手中的扇子,砸向这死小子的脑门。   但是看着对方紧抿的薄唇和惨淡的脸色,方奇然到底无可奈何地出来打圆场:“刘兄见怪莫怪,回去我们定会好好收拾他。”   站在周行身后的蒋存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快去道歉,就算你想与人家断绝往来,也别祸害我们二人。”   “谁想了……”周行站稳身形,暗自嘀咕一声后,到底神情僵硬地再次上前,“是我有口无心,拿朱淞的《山鸟清凉寺》赔罪,可好?”   啧,她上辈子寻了多年的画轴,原来是藏在周家。   说刘拂不心动,那是假的。   “看在周公子年前为我挡了无数寒风的份上……”刘拂话音微顿,定定看着周行,“礼就不必了。”   见她神色舒缓,周行自行领悟了打蛇随棍上的技巧,挪到她右后方继续喋喋不休:“拜圣人时未曾见你,可是来迟了?我家中与宋院长颇有些交情,你且不必担忧。”   “我非正经学生,无需与你们一同拜圣人。早前在花厅与院长对弈,才喝了茶准备回去。”   周行摸了摸鼻子,忙道:“阿拂,我们驾了车来,刚好送你回府。”   “哎——周公子,也请慎言。以你我如今的交情……”刘拂重重咬着‘如今’两个字,“可不好唤得如此亲近。”   她回眸一笑,对着愣怔的三人摆了摆手:“书院之中,还是唤我小字吧——吾乃君子,确有容人之量。”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显:????我错过了什么???? 第39章 弯腰   建平五十三年十月初七, 漫山黄菊已残,茱萸亦落。   时已近冬,却不知为何缓和的紧,早早备下的夹袄直到今日, 还未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德邻书院中种满了高大的银杏, 西风落叶颇有雅趣, 小宋先生特特嘱咐了洒扫的仆役,不要动那一地黄叶,任它随秋风来去。   来年八月便要秋闱, 满打满算已不足三百日, 不论是否下场, 整间书院的学生都陷入了浓厚的学习氛围当中。苦读后难免目涩眼乏,望望那厚厚得一地银杏叶, 倒也能舒缓一二。   此时刘拂正端着茶盏,十分悠闲地坐在交椅中, 边品香茗边看秋景。   而在她身后,是整整齐齐的十数张桌子。青衫葛巾的书生们正襟危坐, 奋笔疾书。   今日教导他们经义的先生有事告假, 为了学生们不要太过紧张, 特定了个颇轻松的题目, 让人试着破题答卷。   答完的,便可自行活动,不受课堂拘束。   平日里人缘极好的刘拂,每到此时都会成为众人眼刀所向之人。   她轻吹开浮茶, 美滋滋的抿了一口。吞咽茶水的声音,在静可闻针落的屋中格外清晰。   简直欺人太甚!   便是与刘拂亲厚如徐思年,也叹了口气,他心间的钦羡与无奈,全随着这口浊气吐了出来。   听到徐思年的叹息声,刘拂放下茶盏,笑着回头:“众位兄长缘何如此看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几个月前,定会有脾气火爆的书生在忍无可忍之下,起身与刘拂辩驳对峙。   可惜的是,经过这近九个月的相处,再没哪个不长眼的会去驳斥刘拂。   能入德邻书院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天资极佳,自幼获得赞誉无数。但君子贵有自知之明,一次次碰得灰头土脸后还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就白长了一副聪明脑袋。   在走出书院,见到更宽广的世面前,那笑容可掬的少年郎,就是他们如今能见到的最高的“天”。   是以回应刘拂的,只有奋笔直书时,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   墨香终于盖过了茶香。   刘拂挑眉一笑,将视线转向她身后的蒋存:“二哥,子曰‘君子不器’,《说文》言‘器乃皿也’,可非十八般武艺所用之利器,你这答卷若交上去,只怕要一竿子将先生送至十万八千里处。”   蒋存尴尬一笑,将才开了个头的论述收起,重取了张白宣出来铺好。   新斟了盏茶放到蒋存手边,刘拂低声笑道:“二哥是经天纬地一男儿,行兵布阵信手拈来,提笔时自当一蹴而就,又何须慎之又慎呢?”   相处这近一年的时间,刘拂已将三人底细摸了个通透。要说方奇然周行是正儿八经回乡科举,那武威大将军把已上过战场的长子踢回老家参加乡试,就不知是所图为何了。   越是临近乡试,勇武无惧的少将军就越是紧张。   毕竟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面对着自己最不拿手的事,再多的勇气都会被忐忑蚕食。   其实蒋存记颂能力极佳,若非犹疑,倒也能做出一副言辞犀利、直刺中心的好文章。想起前世所看少将军所著兵书,刘拂摸了摸下巴。   方奇然咳了声,替兄弟打圆场:“云浮,你再打岔,只怕阿存再难写出一个字。”   坐在不远处的周行也笑道:“人人只三张白纸,你再不饶了他,只怕将自己手上的两张贡献出来,也不够阿存重写的。”   蒋存回瞪周行:“好赖兄弟一场,不如你将你的也全给我。”   “不识好人心。”   这二人,从初来金陵起就日日不对付,直到今日仍是斗嘴不休,没个尽头。   刘拂起身踱至周行身边,觑了一眼他所书论述,摇头道:“你明知先生想看到的是什么,又偏要逆着他的意思来。”   “千人千面,我答的又不错。”周行也不藏着,大大方方让她看。   所谓君子不器,实意为“君子不该将自己局限于一途,要开阔心性找到适合自己的施展之地,才是大善”,正是经义先生劝谏他们的良言。   周行以“器皿”为“器重”,所述观点为“君子要施展胸襟抱负,为国为民谋利”,虽与先生的意思相悖,却是另一番更开阔的境地。   但这若是在考场之上,封了誊封了名姓籍贯、没了祁国公家三公子的名号作保,恐怕反会惹得主考学政不喜。   他一心为了家国天下不假,但过刚易折,如此直来直往,恐怕难以长寿。   有些时候,该弯的腰还是要弯;能用小计便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就不要在乎他人阴险毒辣的评价。   想起记忆中查无此人的‘周三公子’,刘拂叹了口气:“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三哥你不先过五关斩六将,又如何救国救民呢?”   周行微愣,捏着笔的手紧了紧。   他二人交谈声极低,并未让旁人听见。众生只见刘拂三言两语劝服了那个冷面煞星,更觉对方果非常人。   经他们这么一闹,方才因刘拂早早答完题而深觉慌张的学子抿唇一笑,反倒淡定下来。   刘拂见屋中氛围渐好,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拘乡试院试,多有答题快者提前交卷出场,谓之头牌。他们要是连她提前答完题都能乱了心绪,只怕在考场上更会乱了手脚。   要知举业一途比的不止是各人才学,还有心性与身躯。   将视线移向裹得厚实非常的谢显,刘拂叹了口气。   “今年冬天倒是暖和的紧。”   刘拂沉默一瞬,笑道:“暖冬怡人,倒省了不少炭钱。”   在场众人,无一发现她的忧心忡忡。   作者有话要说:  刘·搞事·拂蓄力中 第40章 大礼   刘拂是乘方奇然的马车回的饶翠楼。   方奇然当先一步下车, 刘拂紧接而下。   迎客的小厮规矩整齐,满口吉祥话,快手快脚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春妈妈,方公子与刘公子来了。”小厮声音清凉, 很是讨喜。躬身引着二人上楼, “公子们快请, 碧烟姑娘已等二位许久了。”   三人才走上二楼,春海棠就从三楼迎了下来。   她甩着手绢娇笑道:“酒已温过两遍,二位再不来, 姑娘都要等急了。”说着又踢了小厮一脚, “三楼也是你能上的, 还不滚去迎客?”   小厮虚晃两步,拍着并未被踢到的裤腿应了声诺, 眼巴巴瞅着方、刘二人。   余光划过堂下众人,刘拂从腰间摸出一粒碎银掷给小厮, 笑道:“促狭鬼,再不听妈妈的话, 又要挨打。”   接过银子的小厮弯腰行了个礼, 在春海棠的瞪视下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这小子倒是机灵。”扭头看眼小厮的背影, 顺带不动声色的观察过其余客人的神情, 刘拂向着身边的方奇然拱手道,“方兄先请。”   “拂弟不必客气。”   他们三人前后而行,登上四层走进最深处的绣房,将他人艳羡的目光抛在身后。   有生客满面疑惑:“这是哪里来的人物, 竟能上得顶楼?”   自天香宴摆起后,饶翠楼就改了格局。一楼大堂仅供席宴,二楼雅间可听小曲,三楼是姑娘们的住处只留熟客,而那顶层,向来不许旁人上去。   楼下登菜的老饕滋了口小酒,收回目光,向着头一次来此的朋友反问道:“国色姑娘点头的客人,怎么上不去?”   那生客瞠圆了眼睛:“看那两人也是书生模样,竟是好大胆子,敢别徐公子的苗头?”他回忆了下曾听过的坊间传闻,压低声音道,“不说那个湖州汪才子,谁不知这饶翠楼的碧烟是徐公子和于老板共同的座上客,这两人都是金陵城中拔尖的人物,居然还有人能从虎口夺食?”   “你这是哪年哪月的老消息。”老饕嗤笑道,“那位年长的公子,论起家世比徐家不知强了几许。不论这个……”   他咧嘴窃笑,带着点你知我知的意思:“他们读书人,是真会玩。不止徐公子方公子,大大小小五六位德邻书院的风流才子,全是国色姑娘的屋里人……有他们撑腰,莫说整个金陵上下,就算是江浙两省,都没谁会不长眼地去动她。”   “……头牌姑娘被包下来的,也只有这饶翠楼……”   在刘拂等人上楼后,整个大堂四处窃窃私语不断,小小的声音汇聚成嗡嗡的一片,直传上四楼,穿透门板,入了人耳。   这样的情境,每次刘拂从书院回来都会发生。所以即便完全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却也能猜出他们在议论什么。   坐在桌案两旁的两人神色各异,一个平淡无波,一个义愤填膺。   “云浮,不如为兄赎你出去。”方奇然咬牙道,“你毕竟是个女子,如何抵挡他们的污蔑。”   刘拂摇头:“还不是时候。”   便是老好人如方奇然,也被刘拂毫不在意的态度激得微怒:“你次次都如此搪塞,我初时也信你有什么谋算,但已过了大半年……今日若不说个三四五出来,为兄这便去找春妈妈。”   他回头示意已在楼中躲了整日的小厮,怒哼了声。   那小厮苦着脸对刘拂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个轻薄薄的荷包来:“刘姑娘好歹给句安心的话,我们公子为了您的事彻夜难眠,今个儿可是连银票都带来了。”   刘拂笑叹口气:“劳你辛苦一日,先下去休息吧。”   待小厮退出内室后,刘拂才正视方奇然:“大哥既问了,那我也就不再瞒了。”   抬手替徐思年斟了杯茶,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刘拂敛去脸上笑容,轻声道:“大哥可知道,为何今日我独独是让大哥送我回来?”   方奇然微愣:“你且说。”   “我偶然听闻……方大人年后可能要从吏部迁任户部?”   那是数月前一次饮酒,她曾试着从醉酒的方奇然口中套话,然而什么都没有套到。   见方奇然犹豫,刘拂笑道:“大哥不必说是与不是,若我说的不对,只管反驳。”   自刘拂将身份说明白后,四人便有了个“再不相瞒”的默契,方奇然直直看入刘拂眼中,只见一片清澈坦然。他抿了抿唇,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刘拂静待片刻,见他不发一言,就又续道:“我有一份厚礼要送与方大人,不知大哥可否代为转达?”   半年的多的时间,终于让她为饶翠楼挑好了东家。   功高易盖主,才高易摧折,武威将军府与祁国公家分别是武将与世家两派的领军者,饶翠楼不求显贵只求安稳,还是选从本家出来独立门户的方家最好。   而且刘拂能献上的第一份大礼,也对即将去户部主事的方侍郎最有益处。   短暂的沉默后,方奇然才开口道:“无功不受禄,这事我需得与父亲商量。”   “财帛换美色,公平的很。”见方奇然神色发窘,刘拂拍桌大笑。   方奇然轻咳一声,无奈道:“你平日里戏耍那三人就罢了,何苦来戏弄为兄。”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刘拂正了正神色,“云浮所求不过是饶翠楼上下平安度日,莫说方大人,便是以大哥一人之力也非难事。更何况……”   “更何况方大人迁任户部,确实需要有个耳目通灵的线人,打探江南到底是何等富庶。饶翠楼往来宾客如云,皆是达官显贵富户商贾,若能蒙大人庇佑,自当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话已至此,方奇然若不动心,就是个傻的。   而刘拂之所以直言不讳,也是因为早就料到他们几人已猜出自己的心思。   她从未刻意隐瞒,也就不惧他们去猜。   见他神情放松许多,刘拂笑道:“以大哥本事,恐我一生都没有雪中送炭的时候,那便只有锦上添花了。”   方奇然拦下她的话头,认真道:“父亲那边我会尽心游说。但在事成之前,不好先接你的‘大礼’,且我早知你本事,也将饶翠楼的本事看在眼中,并不需要你递什么投名状。”   真是人如其姓,方正的很。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忠厚仁义的方奇然成为那个巧言善辩的方御史。   “债多不压身,大哥欠我的救命之恩尚还未还,眼下的大礼收也就收了。”刘拂将茶盏向着方奇然推了推,“时不待我,机会稍纵即逝,云浮还盼大哥不要再纠结于小道。”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奇然犹豫再三,到底叹气道:“为兄洗耳恭听。”   “大哥先喝口茶,这般甘甜泉水,只怕不出几月,就喝不到了。”   方奇然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你的意思是……”   “大哥可还记得,我三个月前死磨活拽着,让海棠姐姐在院中打了个口井?”   “自然。”   因着男为阳女为阴、火为阳水为阴,阴盛阳衰不利于招揽恩客,若非秦淮河千年风雅,青楼楚馆这种女儿家聚集又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只会远远离着水。不拘是饶翠楼还是另外十百三十七家勾栏院,都是买水洗漱买水吃。   而在今年夏天,刘拂不顾春海棠生气,整整缠了十数日才让春海棠勉强点头,同意在后院打井。   那个宜动土的好日子,还是刘拂特意托方奇然算出来的。   方奇然沉吟道:“莫不是你从那时,就预料到了来年大旱?”   刘拂先是颔首,又摇了摇头:“打从桃花汛雨水就极少,我那时心中只是奇怪,到夏天只下了十六七场雨,才有了隐忧。”   建平五十三年雨水虽然不丰,但也还在正常范围里,刘拂能预测出明年大旱,自然是因为史料有记——这场旱灾算不得长,却严重影响了来年春耕——她清楚的知道这场旱情的影响,可在面对方奇然时,只能迂回着来。   “那眼下,是确定了?”   大旱毁民生,由不得方奇然不重视。   他信少女绝不会无的放矢,可打从心底里,方奇然只希望这份所谓的“大礼”,是云浮开的一个玩笑。   “云浮。”方奇然揉了揉额角,止住少女的话,“你让我缓缓。”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的方大专场√   方小公子此时还是少年啊,还有少年特有之怂   ·   不论是□□不能离水源太近,还是发现大旱的原因,都是我胡诌的_(:з」∠)_跟毛月亮会下雨一样,都是剧情需要,大家不要当真 第41章 赎身   方奇然是家中嫡幼子, 方侍郎到三十五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小儿子,是以比起前面几个兄长,方小公子自幼就没受过什么磋磨,甚至可以说是在他老子膝头长大的。   前一日还在商量要如何给对方庆贺二十整寿, 后一日就将民生家族的大事压到他的肩头, 两者间的落差确实有些大。   可刘拂相信, 对于下个月便要加冠的方奇然来说,仅是需要一点点时间去消化。   毕竟他是方奇然,是未来的左都御史, 大延的股肱之臣。   刘拂自然而然的起身, 去外间收拾昨夜散落的书稿, 将这一方小天地留给方奇然。   不过片刻,方小公子就掀帘出来, 走到书案前翻阅刘拂整理好的纸张。   “可惜你写了许久的食单,恐要到明后年才能刊印了。”   “左右明年才是大比之年, 趁着今年有空,先让你们几个一一为我作序, 到时候可是四五位进士老爷为我的食单题字, 再没谁有这样的人脉和气派。”刘拂笑着指挥方奇然的小厮, “方柳, 还不快给你家公子铺纸研墨?”   方柳愣了愣,见他家公子没做反应,便利索地布置起来。   方奇然摇头失笑:“我这小厮,早晚被你拢了去。”   方柳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刘姑娘救了公子和小的的性命, 小的没有旁的本事,只能替主子们端茶倒水洒扫磨墨了。”   “这嘴皮子,倒像是三哥的小厮。”刘拂笑道,“方柳是忠仆,一心为你报救命之恩哩。要不是他自愿替我憋在屋中,只怕我想出去玩耍还要挑拣时候,难以随心所欲。”   “他自报他的,我那份……”方奇然咽下话头,定定望着刘拂,“恐怕暂时要让家父代还了。”   果真是想通了。   “方柳,动作麻利些,你家公子有好些东西要写呢。”   “哎!”   方奇然放下手中书稿,轻叹口气:“云浮措辞质朴,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待事端过去,大哥帮你联络书商。”   “那便仰赖大哥了。”   刘拂想写菜谱子想了整十年,本以为要到告老还乡后才能有机会撰写,没想到重活一世,倒是给了她这个空档。   大旱将至,仅为了她好不容易创下的“刘小公子”的名声,这食单就不能印。   世人多爱迁怒,便是平常再如何爱美食,自家青黄不接时看到有人教授如何精细烹调,定会忍不住骂上两句。不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何不食肉糜”,对立身以洁的文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摧残。   她早已做好了要等四五十年的准备,自然不会怕等上个三年五载。   见方柳已将东西准备妥当,刘拂拉着方奇然的袖子,将人引至书案前:“我说一句,大哥写一句。”   方奇然深深望她一眼,点头应下。   两人默契已成,只方柳傻乎乎的问道:“不是公子替姑娘作序?怎还要姑娘动脑子……”   ***   待得一封长信写完,已是月上中天时候。   刘拂抬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不得不承认如今这副小身板还是虚弱的很。想她当年也曾三昼夜不睡,奋笔疾书抄录经史,天明时陪圣上读书依旧神采奕奕,让周相挑不出丝毫错漏。如今不过陪方奇然拟封家书,就累得不行。   她却不知道,刘小兰留下的亏损,其实早已被调理好了。而此时的困累,全是因为现在的生活,是前世从未有过的舒缓。   今生的刘拂,到底与过往不同了。   “成了,大哥再不回去,只怕我清誉难保。”   方奇然犹豫再三,到底旧事重提:“我们几个并不怕人口舌,可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若你回复良籍,便是男扮女装出去游历几年,再回来也不怕有人认得出你……便是此信不成,仅凭我们的本事,想要保住饶翠楼也算不得很难。”   如此处处为她着想,若非真的将她看作知己好友,恐怕说不出来。   刘拂知道,她此时完全可以闭口不言,那之前那套搪塞过去。只是对方情真意切,实在让她不忍忽略。   她敛了笑容,向着方奇然拱了拱手,正经道:“其实我心中就此事早有成算,只是所谋甚大,为了完全实在不好向兄长们透露内情……”刘拂顿了顿,抿唇垂眸,“我自知自己自私自利,惟盼大哥莫要怪罪。”   这番羞窘神态,才是十四五的少女应有的。   “怎么会,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   方奇然笑叹口气,将已封好的信件贴身收好,领着换过新衣的方柳走出房门。   门外隐隐传来方奇然的声音。   “……拂弟,小心脚下……”   “……今夜且去为兄那里将就一晚……”   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拂弟”的回话。   刘拂望着推门而入的春海棠疑惑道:“海棠姐姐,这二位是?”   她的目光滑向春海棠身后,那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   待门关上后,春海棠道:“还不去见过姑娘。”   那两个男孩不敢犹豫,跪在刘拂面前磕了个头:“小的们见过姑娘。”   将两人唤起来后,刘拂依旧望着春海棠:“这是……姐姐新捡回来的人?”   春海棠心善,见着资质不错的苦孩子就爱往楼里捡,向今日在门口迎客的小厮杨李,就是年初被她领回来的。而刘拂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托赖于她当年的好心。   只是将人领到她面前,还是第一次。   春海棠笑道:“姐姐冷艳瞧着,那些公子哥儿身前哪有没个跑腿的?因怕你在外被人看不起,特寻了这两个机灵的给你用。”   “那也只一个就尽够了……”刘拂灵光一闪,目光扫向方才开口时,声音略尖细些的那个,“你抬起头来——是个姑娘?”   “那些各楼里的头牌姑娘身前,哪有没个伺候的?”春海棠甩着帕子,娇笑道,“这兄妹俩是龙凤双胞,我看他们长得不像,干脆就一起领了回来。刚好一个陪你在外装书生,一个陪你在内做闺秀。”   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刘拂就已明白春海棠的意思。   她一人分饰两角,总有□□无术的时候,两个在外面熟的孩子可为她打掩护不说,还互相是个制约。   海棠姐姐能凭一己之力撑住饶翠楼这么久,该有的心计肯定都有。   刘拂倍感欣慰,又莫名觉得缺了点什么。   “姐姐既这么说,那我便收了他们在身边。”她见春海棠眼中闪过一抹晦涩难明的情绪,想起望日骄偷偷与她说的传闻,暗叹了口气,“既进了饶翠楼,从此就是新生。你们既是春老板救下的,便跟了她的姓吧……至于叫什么名字,也由春老板来取。”   说这番话时,刘拂有意撇开视线,并没去看春海棠的神情。   两个半大孩子又向两人乖乖扣了个头,便被守在门外的杨李领了下去。   “姐姐在客人间周旋半夜,想是辛苦的很……特来找我,想来不止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吧?”   自然不是。   春海棠提裙坐下,灌了口冷茶后才开口道:“其实今日接你走前,趁着你用早饭,方公子就先来找我过。”   “赎身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刘拂想,她终于发现心中那点不适是因为什么了。   原是因着海棠姐姐今日,并未叫她心肝儿呢。   她真是越活越小了。刘拂摸摸鼻子,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说!我是不是你们的心肝儿! 第42章 成算   她是怕她走了。   对方并未隐瞒自己的心思, 将担忧和苦恼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地摆在刘拂眼前。   刘拂轻叹口气凑近两步,软声道:“姐姐,若说我不想脱身, 便是连自己都不信的。”   春海棠眸色微黯, 微微撇开视线。   “谁无私心?我刘拂自也非圣人……”刘拂苦笑一声, “不然年前听到刘秀才快去了,我也不会硬着心肠看也不看一眼。”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知晓以姐姐疼我之心, 稍作哀求就一定会放我回去相见的。说不得还会赠我银子, 助家中渡此难关。”   “若说银子, 我又何尝没有?不过是不想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罢了。哪怕那人是生我养我的亲生父亲……我与姐姐剖白真心,只望姐姐不要嫌我薄情。”刘拂轻叹口气, 拉着春海棠的手,用最诚挚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海棠姐姐,他们将我当作货物般糟践, 是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有多怨憎他们, 就有多感谢你。”   春海棠鼻头微红, 越发将脸撇到一边, 开口时带着点鼻音,再没平日里的爽利:“说着谢我,还不是要将我抛到一边。”   “我哪敢呢。”刘拂半蹲在春海棠膝前,抬头望她, “刚刚与方小公子谈到嘴干,好不容易诓他给方大人去了封信,咱们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你!你怎没提前与我说?”春海棠拿帕子遮着半张涨红的脸,怒瞪刘拂,“这般大事,怎就自己拿主意了!方小公子虽不错,我却更中意徐、周、呃……蒋公子呢!”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难得一见的神情,让三十有三的饶翠楼春妈妈身上焕发出少女的娇蛮。   其实选择方奇然,是她们二人多半月前一起讨论出的结果。眼下不论是顾虑海棠姐姐的脸面还是自己的小命,都不是将这一真相说出来的好时候。   刘拂抿唇憋笑,深深望进春海棠眼中:“什么徐公子周公子蒋公子,姐姐你最中意的,该是刘小公子才是。”   她想了想,又笑道:“要是刘小公子真能得道,定会带着姐姐同登仙境。”   “刘!碧!烟!”春海棠虽没什么大学问,却也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话,柳眉倒竖,怒道,“   哎呦呦,恼羞成怒,不外如是。   待春海棠冷静下来,刘拂已自顾自洗漱罢了。   她拿微烫的帕子轻轻敷着被冷风吹了半日的脸颊,斜睨着春海棠道:“除了方家的事外,另有一事需得海棠姐姐全权定夺。”   刘拂放下帕子,轻声道:“这件事若做成了,就算方家立时倒了,十年内也不会有人敢动一动饶翠楼。”   春海棠白了她一眼,哼笑道:“话已至此,还有给我定夺的余地?你且说罢,姐姐我洗耳恭听。”   “姐姐不要心疼银子,且慢慢买了大笔米粮屯起,必有好处。”   近似虎口夺肉的提议并未让春海棠生气,只困惑道:“临着冬天买炭还能倒手赚上一笔,你买米又是为了什么。”   一年多的相处,足以让春海棠看出刘拂并非在开玩笑,但她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算今年年景一般,但也不至于缺吃少喝……米价提不上来吧?”   “倒卖米粮这种事,可不是咱们能做的。”知晓此事必要讲得清楚才能说服对方,刘拂眼珠一转,直接祸水东引,“是方小公子刚才与我说的……他夜观星象看出来年必要大旱,饶翠楼若能设棚施粥,想必大人们也会高看咱们一眼。”   春海棠微愣,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我的乖乖,咱们可是下三滥的妓子,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锁骨观音,不也是救人于苦海?”   这件事,完全超过了春海棠素日对自己身份的认知。   刘拂静静呷了口茶,将时间留给她细思。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今日里似是一直在等候。   先是方奇然,后是春海棠,不打招呼直接将最大的   大批囤积米粮,一个不小心就会砸在手里,到时候虽不至于血本无归,但日子到底要艰难许多。   “方小公子……不会坑骗咱们吧?会不会还在气你欺瞒,有意、有意……”   刘拂面不改色道:“小公子勤于举业,没那么多闲心。姐姐想想,他真要报复于我,也不过是两句话的功夫。”   春海棠又是咬牙又是握拳,许久之后才冷静下来:“这事我知道了。”   一切都按计划而行,刘拂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若方小公子真要赎你出去……也不是不行。”见刘拂脸色不佳,春海棠也知她累了一天,待要被挖走得力干将的迷茫无措消失后,春海棠到底忍不住心软,强笑道,“就算没你这个国色姑娘在,只要天香宴的菜谱子不被人抄了去,方大人要知道的事咱们照样都能打探的到。”   没想到春海棠会有此一言,刘拂微愣后笑道:“我自有成算,不怕姐姐骂我,脱身定是要脱身的……只是真要被他们赎了去,怕是以后难以抬头。”   就算春海棠从未在达官显贵面前挺直过腰板,但她也见过刘拂在那几位世家公子面前谈笑无忌的模样。她虽不懂什么抬不抬得起头,却也知道往日被恩客赎走的妓子,没几个能得善终的。   身为女子,打从入了这风尘花柳勾栏院,哪还有洗得净身上污泥的一天呢。   自十岁起就被卖进欢场的春海棠见过无数名妓的陨落,看惯了以色侍人者没有几时好,但她满心的担忧对上少女灼灼的目光时,反倒平复下来。   她似乎,真的跟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既有了成算,那我也不再操.你的闲心。”   刘拂起身裣衽一礼,仪态规矩落落大方,丝毫不错,再没一年前的粗豪不羁。她站直身子,对春海棠道:“日后还望姐姐助我。”   春海棠再不多问,点头应下:“你且放心,楼中上下,再不会有一个人拖你后腿。”   如今饶翠楼能有这般局面,刘拂可称首功。她若能继续青云直上,那在后面跟着的饶翠楼自然也能在新东家面前立得住脚。   只是……想起今日来办的第三件事,春海棠沉默一瞬,拉着刘拂坐下后才开口道:“有件事,骄儿不敢亲自来说,托我转告你。”   刘拂心头一跳,目光微沉。   “今日方公子来时,骄儿正在我身边。”   她沉吟片刻,轻声问道:“莫不是骄儿对方奇然……动了心思?”   那方奇然风度翩翩温柔贴心,人品才貌不逊于徐思年,身家更是强上一筹,望日骄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常常能在自己这里见到对方,动了春心也可理解。   只是左都御史家有贤妻琴瑟御好,可是市井传闻中极有名的……   恐怕望日骄要伤心了。   正在此时,在安排好两个孩子后,就在门外守着的杨李突然开口道:“娇杏姐姐,你来找碧烟姐姐?她正跟妈妈聊天哩。” 第43章 心虚   娇杏?   屋内的刘拂与春海棠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不解的情绪。   自打天香宴撑起饶翠的大半收益后,之前张扬跋扈的娇杏在刘拂面前也收敛许多,除了偶尔说说酸话,再没正面找过她的麻烦。   至于那些闲言碎语, 对刘拂来说不过是虫儿嗡嗡, 全部入心。   是以这多半年的时间里, 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在初来此世时,曾与一个小姑娘不对付过。   不过也只是几乎。   “姐姐稍坐,我去看看。”   刘拂推门而出时, 险些撞着抬手挡住娇杏的杨李后背。她轻推了一把, 将手足无措的杨李推到一旁。   正在使力较劲的娇杏失了对象, 直接扑向刘拂。   这场景跟一年前,两人初初相见时几乎一模一样。想到此处的刘拂挑眉一笑, 细白的牙齿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不躲不闪立在那里,笑望着扑来的娇杏。   电光火石间, 娇杏脚下一错,生生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可见想起旧事的, 不止她一个。   刘拂笑眯眯地弯下腰, 伸手虚扶满脸恨意的对方:“咱们姐妹一场, 就算娇杏姐姐有事相求, 也不必行如此大礼的。”   她刘云浮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却也非春海棠那般心藏大善。对于一个从头至尾都在针对自己的人,刘拂绝不会姑息。   走出门外看到娇杏的第一眼时,刘拂便知晓对方这次来寻, 也并未存着任何善意。她虽不怕她的没完没了,却也厌烦了娇杏如附骨之疽般的小动作。   刘拂从第一次随徐思年去梅园诗会时,就有意瞒住了楼中的众人。但事无绝对,娇杏在饶翠楼生活了七八年时间,说不得就能从哪里寻到蛛丝马迹。   若是对方将她女扮男装的事散播出去,“刘小公子”少年才高的形象倒塌还是小事,只怕不论是祁国公府、武威将军府、方侍郎府上还是徐同知府上,都会生出将自己这只狐狸精生生掐死的想法。   携女子入书院,可谓是亵渎圣人,若被有心人抓住这一把柄,只怕方蒋周徐四人再无前途可言。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大局初定,可不能让娇杏毁了一切。   也多亏了娇杏来此一闹,不然她可真要疏忽了这一细处。   在伸出的手被打开前,刘拂自己提前收了回来。   “刘碧烟!你——唔!”娇杏低声咒骂,死死盯着刘拂,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再次俯身靠近她的刘拂死死捂住嘴。   “唔唔唔唔!”   “娇杏姐姐,楼下的宴还未散呢。”刘拂清清嗓子,低声道,“别说妹妹我不疼人,有些话不跟你说明白,日后你吃了大苦头更要怨我。”   正在拉扯捂在嘴上的手指的娇杏微愣,只觉这话熟悉无比。   刘拂也不待她再拉,径自松手冷笑道:“咱们做的是送往迎来的生意,便是摔的痛了,也得自己忍着。若是惊扰了客人,只怕春妈妈脾性再好也饶不得人。”   娇杏目光微滞:“刘碧烟!你少拿妈妈压人。”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刘拂惊讶道,“这不是我初来乍到时,姐姐教我的么?”   “你!”想起屋里的春海棠,娇杏神情一滞,恨恨瞪向旁边手足无措立着的杨李,“还不扶我起来!”   冲杨李打了个手势,命他退下。待娇杏起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刘拂反身推开房门,道了声“请”。   能处置娇杏的只有春海棠,在其位谋其事,越俎代庖反倒容易毁了两人间的情意。   娇杏冷哼一声,一跛一跛地跟了上来。   在踏进门的瞬间,刘拂笑问道:“说起来,娇杏姐姐是来找我的,还是找春妈妈的?”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微顿,刘拂又笑道:“还是说,姐姐是来找我们两个的?”   楼下歌舞升平,楼上寂静无声。   ***   “娇杏姐姐随意坐吧。”刘拂做足了主人派头,还为她倒了杯茶,“喝了茶,便说说是什么事。”   娇杏死死盯着那杯茶,压住脾气,先跟春海棠问了个好。   春海棠也不让她坐,只冷着脸道:“你来此,是有什么事?”   “妈妈!”娇杏一脸委屈,指着刘拂哽咽道,“打从她来了楼中,您就迷了心窍,再听不进我们这般老人的劝言……但您想想,她刘小兰的爹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是如何教出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女儿的?”   饮茶的刘拂笑道:“多谢娇杏姐姐夸赞了。”   娇杏借着角度怒瞪她一眼,低泣道:“我数次见她行踪诡秘,屋中还有男人声音,只怕是千年老妖夺舍成精,意欲伤人图谋不轨……这样可疑的人,咱们饶翠楼如何能留?”   刘拂噎了噎,很有些心虚地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春海棠。   她心知肚明,娇杏扯那千年老妖的幌子,不过是为了引出她屋中藏了男人之事,暗指自己摆出一副高洁傲岸的样子只见熟客,其实是为了腾出时间偷会情郎,更有甚者,干柴烈火郎情妾意坏了身子。   究其根本,就是为了将自己赶走,最好远远的发卖。   可事实上,偷藏男人是假的,千年老妖是假的,夺舍重生却是真的。   今日娇杏敢冲过来,想来是捏住了白日里方柳在屋中顶替自己的把柄,若海棠姐姐早前不知此事,辩解起来恐怕多有麻烦,可这事早早就在她面前过了明路,自然再无所畏惧。   即便娇杏拿出那如山铁证,她也已立于不败之地。   真正触了春海棠底线的人,只有娇杏。   她方才的心虚看在娇杏眼里,就成了畏罪胆怯。   从袖中掏出一个被帕子包着的小物,递给春海棠:“妈妈您看,这是我前几日在碧烟门前发现的……”   “娇杏,你是饶翠楼的老人了。”春海棠看也不看,只冷声道,“但这并不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拉拢人心,胡言乱语撒播谣言动摇他人,以及窥探妈妈我行踪后,还能得到宽恕的理由。”   “想在饶翠楼当家做主?便是我春海棠死了也不能够。”   娇杏终于反应过来,她吓得脸色惨白,抖着身子后退,求饶道:“妈妈,妈妈我没有,您相信我……”   她退着退着,就撞到了早前得到示意、领着几个龟.公上来的杨李。   手上的东西跌落在地,露出一点边角。   “杨李,你将娇杏姑娘送出去,别让他们踏进你碧烟姐姐的闺房。”   娇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尖叫,就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杨李收回拿帕子嘟嘴的手,反手缚住娇杏,将人推出门外。   楼下莺歌燕舞,楼上静默空寂。   许久之后,春海棠才苦笑道:“是我太纵了她,竟差点坏了所有人的前途。”   刘拂轻声劝道劝道:“姐姐一片仁心,是娇杏她自己看不开。”   “我也不是没劝过她……罢了,都是各人缘法……”春海棠微叹口气,转了话题,“你这里,要愈发小心谨慎,若是有个万一,那些公子哥儿不一定有心护你。”   话题又绕回了几刻钟前。   “世家公子大多喜洁,包个花魁娘子独个使用,是常有的事。”刘拂笑道,“姐姐这回该信我,不是要独自超脱了吧?”   春海棠似是没听到她的调侃般,急切道:“你如今还是个淸倌儿,哪怕有些风言风语也不怕的。若是坐实了……以后还如何婚嫁?”   刘拂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莫说打从那日看开后,我就没再想过姻缘。就算真的名声不保,我也有翻身的本事。姐姐可信我?”   定定望了刘拂许久,春海棠才点了点头,颓丧道:“那几位公子,可愿帮你这个忙?你可选定找谁了?”   “就……周行吧。”刘拂用手指沾着茶水,胡乱在桌面画着。   方、蒋二府对子弟房中事管的极严,徐同知虽从不理会徐思年的风流名声,可县官不如现管,若徐大人因此看自己和饶翠楼不顺眼,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算来算去,只有周行最为合适。天高皇帝远,便是这件事传进京中,也不会让周家动了派人来惩戒自己的心思。   不过是个小小妓子,只要对声明无影响,包就包了……她太了解世家大族对这种事的看法,是以对祁国公家的态度毫不担忧。   毕竟那可是个敢把外室接回主宅的神奇人家。   长辈风流成性,自然不会管束小辈的私事。   几个时辰后,祁国公家三公子周行力压群雄,将饶翠楼国色姑娘独揽怀中一事,就已传遍了秦淮河畔。   与此同时,刘拂亲笔所书的信件,也由杨李趁着夜色,送到了三人共居的方府别院。恰巧三人正在一处破题,杨李便被因着去了花厅。   方奇然疑惑道:“杨李?你怎么来了?可是你家姑娘有什么事?”   他才从饶翠楼回来不久,云浮此时派人前来,约莫着是有什么不能耽搁的大事。   杨李摸摸鼻子,咧嘴笑道:“姑娘没说,只是让我带封信来给周公子。”   刚亲手烹了壶香茗,周行边嗅着茶香,边伸手道:“拿来吧。”   一手举杯饮茶,一手拆开信封,对信中所述之事浑然无觉的周行,毫无防备的抿了口茶。   待他展开信封后才看了一眼,忍了又忍才没将口中茶水喷到才做好的文章上。   终于止住咳意,被呛得满脸通红的周行将信递给方奇然,白了杨李一眼:“你家姑娘真是女中豪杰。”   杨李面露得意:“那是自然。”   被对方满脸的与有荣焉噎得半死,深觉自己无法跟这种刚识得两字的半吊子多讲,憋闷非常的周行冲着杨李挥挥手,无奈道:“跟你家姑娘说,事儿我知道了,下次再这么先斩后奏,可不是一封信就能过关的。”   杨李先是应了一声,又困惑道:“劳您再说一边,先什么后什么?”   周行:……   他颇无力地又挥了挥手:“滚吧。”   “唉!”   周行觉得,他最近都不想再见任何跟饶翠楼相关的人了。   待杨李被方柳领走后,信件已从蒋存手上重新传回周行手中。   蒋存急道:“云浮今日又是卖奇然人情,又是买阿行人情,也不知是不是饶翠楼出了什么大事?”   方奇然笑望了他一眼,见人颇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才道:“饶翠楼若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松风兄恐要比咱们知道的更早些。如今不论是他还是谢兄,都不见动静,可见是云浮自己的意思。且看那小厮的态度……”方奇然忍不住笑着拍了拍蒋存的肩头,“阿存,关心则乱。”   他说着便抛开面红耳赤的蒋存,又转向周行:“明日下了学后,你独个去见见云浮,问问是否需要替她置办间小院。”   还在捏着信一遍又一遍看着的周行:“……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三: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周三:哦对我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告诉我们,要三思而后言,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嘲笑的 第44章 造化   “姑娘, 已到辰时了。”   将自己牢牢卷在被子里的刘拂突地惊醒,利索地坐起身,不动声色地用手压住胸前的锦被,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人。   只听“啪”得一声脆响, 碎瓷撒了满地。   “姑、姑娘?”被她死死盯着的小丫头惊了一跳, 打着摆子跪在地上, 慌乱磕头道歉,“小的不懂规矩,求姑娘饶过小的……”   待听到“咚咚”的磕头声, 刘拂才彻底从睡梦中挣脱。   她此时已认出来, 面前的丫头是昨夜春海棠塞到自己身边的那个, 轻叹口气,弯腰拉住吓得不停打颤的小姑娘。   “我方才睡迷了, 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别怕。”刘拂翻看了一下小姑娘刚才撑地的手, 又看看对方湿漉漉的裤腿,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箱柜, “那里有条鲜绿的裙子, 你去换了再来说话。”   饶翠楼中并无这般年纪的孩子, 她这身衣服也不知是从哪里扒出来的, 只怕没有几件能够替换。进十月后天气已寒,南方湿冷交加,真冻着就不好了。   毕竟海棠姐姐将这一对儿双生兄妹扔给自己,也是存着托付的意思。   想起有关春海棠年轻时的传闻, 刘拂又叹了口气。   海棠姐姐那对双生孩儿若能养大,想来应该跟这兄妹俩差不多大。   小丫头战战兢兢道:“小的……奴婢……小的不敢。”   刘拂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那颜色我不大喜欢,你小小年纪穿着正好。”   被摸了头的小丫头呆了呆,也望了推拒:“谢、谢姑娘。”   看着好笑,刘拂又掐了把她没什么肉的小脸,推了推她的肩头:“去吧。”   自望日骄知晓自己比她小上半月后,便喜欢端起姐姐的架势,她已经手痒许久了。   想起望日骄,想起昨日春海棠所说与自己的猜测完全不同的话,刘拂看了眼窗外,盘算着今日定要抽空,去找她好好谈谈。   眼看着大事已定,小事却是一件比一件烦人。带想到明年那场人力无法阻止的天灾,就算是熟知后情的刘拂,也忍不住头大。   也不知海棠姐姐有没有被她说动,又舍得拿多少银子出来买粮……刘拂盘算着手头的现银,又算着时日与粮价。   “姑娘,奴婢好了。”   小姑娘果真还是鲜嫩.嫩的才好看。刘拂收回视线,自顾自起身穿衣,随口问道:“妈妈可给你们取了名字?”   “回姑娘,已取好了。”完全插不上手,也不怎么会伺候人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低头捏着自己的袖口,轻声道,“奴婢陈小晚,哥哥陈迟。”   好嘛,春海棠果真奇人也。   随手见到的不是江南名妓望日骄,就是一刀一枪血里拼出来的陈蛮将。   想起蒋存与陈迟间的恩怨,与少将军间接死在陈蛮将手上的传言,刘拂系带子的手僵了僵。   在她于“让陈迟打小就跟蒋存打好关系”与“隔开两人让他们永不相对”间犹豫时,终于逮到机会的陈小晚已扑了上来,快手快脚地为刘拂穿戴起来。   看着一脸温柔和煦的姑娘,自幼颠沛流离的陈晚只觉得心口发暖。她手上不停,动作轻缓,余光却一直锁在自己腰间青翠的裙摆上,昨夜因被卖入青楼而忐忑不安的心,也莫名平静下来。   待洗漱完毕,刘拂也已作出决定。   她望着满脸笑意的陈小晚,轻声问道:“昨夜我回来前,妈妈是否已与你们细讲过我的情况?”   陈小晚点头:“妈妈都讲了,说姑娘是极好的人,让我们用心伺候,一心对您。”   “还有呢?”   “还有……说姑娘您是有大学问的人,让我们多听多学,少说少看。”   刘拂几乎能猜到,春海棠听到这声“妈妈”时,会有多么激动。在此情况下她还能记得如此叮嘱,实属不易。   “那她有没有说,你们若跟在我身边,就定要分开了。”   陈小晚一愣,脸上的笑容被慌乱替代:“姑娘……妈妈没说过……”   看来她猜对了,曾经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离散,或生离或死别,从此再未相见。   陈蛮将独天独地独一个,一开始能从马前卒拼成个从五品校尉,靠的就是那股不要命的气势。   以昨天那小子紧张妹妹的样子,若其中没有意外,怎么都不会变成那副把脑袋系在腰上的样子。   那么他后来处处针对少将军,可是跟陈小晚有关?   在她的沉默中,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只强自忍着,惨白着一张小脸,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放心,并非你想的那样。”刘拂像是才发现对方的不对般,笑着解释道,“想来是昨日时间紧张,春妈妈未来得及跟你们说……我平日行走在外是另一个身份,而你哥哥则是在外面侍候我。为了不露馅,平日里你们并不能常相见罢了。”   她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因由,语气中满是不着痕迹的诱哄:“妈妈说的没错,我确实博闻广识,在外女扮男装,也很有一番名望。”   “上元佳节的花灯会你可知晓?年前那次,我猜到的谜底,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我会送小迟去习武学文,若他足够勤奋,待学成后便将你们脱了奴籍,再不必受人欺凌。”   “你放心,平日还是可以见到的……我常用另一个身份来看‘自己’,小迟到时候,自然会跟我一同来。”   在刘拂画下的美好愿景中,陈小晚的眼睛越来越亮,从方才的不安恐惧,变得满是希望。   她不懂什么叫博学多才,也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会有两个身份,却知道读书习武的机会是多么宝贵,能猜到所有灯谜的姑娘是多么厉害。   若以后哥哥能做个镖师或账房,已是他们从不敢想的美好生活。   “姑娘……姑娘您、您是认真的?您不是哄我么?”陈小晚方才强忍的泪水湿了脸颊,是喜极而泣。   其实他们从一路流浪到最后自卖自身,已不知被骗过多少次,早已体会到世事艰辛人心难测。   但不知为什么,当陈小晚看到刘拂点头时,就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话。   刘拂笑着替她擦了泪,携着小姑娘的手将人带至书案旁,手把手教她如何拿笔如何研墨。   “这些事,以后都要你来做。”   “嗯!”   小丫头眼红脸红,让刘拂忍不住失笑:“来,我先教你写字。”   红袖添香夜读书这种事,即便她是个女子,也曾幻想过。她回想着当时教导望日骄的模样,同样从背后握住陈小晚攥笔的手:“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小迟的,你好好学会,便可以教他。”   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个机会的陈小晚几乎惊呆了。   当教完对新手来说并不简单的五个字后,刘拂便给了她几张未裁的竹纸,让她去一旁自己联系。   而她,则是取了张浣花箋,重新提笔。   [二哥亲启,拂有一事相托……]   刘拂未料到的是,她的信才送出去没多久,就有另一封请柬递到了自己手上。   准备去寻望日骄的刘拂才踏出房门,就被人截了个正着。   “不知碧烟姑娘三日后可有空?我家爷邀您在清欢楼一聚。”   望一眼手中鎏金印花的请柬,刘拂也不打开,直直递回那小厮怀中:“于老板相邀,碧烟本不该拒,只是如今身不由己,还望于老板见谅。”   见那小厮脸色微变,刘拂补充道:“还请你转达于老板,若他执意要见,不如送张帖子去城东方家别院,说不得可邀三位贵人同聚。到时候碧烟自然会去相陪助兴。”   于维山虽是个商人,却豪爽至极,与她相交也并非全为美色。   两人相处时称得上合契,刘拂为他妆点台面,他也为自家遮风挡雨。   昨日消息散播出去后,她便料到于维山会来一探究竟,却没想到会这么着急,第二日就将帖子送了来。   好歹他还知道约在三日后,给彼此留了个缓和的余地。   也不知于维山相见的是那三人中的哪一个,是为了皇商的名号、军粮的置办,还是更进一步。   索性就看在往日的恩情上帮他一把,做个跳板让他有理由去接触那三人。左右于家百年后依旧辉煌,两厢得好她不过是个中间人。   至于成与不成,全看于维山自己的造化。   目送着于府小厮离开,刘拂回首对跟在她身后的陈小晚道:“人多眼杂,待晚上再去寻你哥哥。我先带你去认认门,日后我不在楼中时,有什么事可去找你骄儿姐姐问询。”   ***   整个饶翠楼四楼,只住着三个人。   头牌暗香姑娘,国色碧烟姑娘,还有鸨母春海棠。   还未正式见客的望日骄,则仍住在三楼。   领着陈小晚站在望日骄门前时,刘拂又想起昨夜春海棠的话。   “小晚。”   亦步亦趋跟在刘拂背后的陈小晚差点撞到她的后背。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刘拂抱歉一笑:“一会儿我若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定要记得,那些全不是冲着你的。”   陈小晚讷讷点头:“杀鸡给猴看,小晚懂的。”   “乖孩子。”   刘拂她抿唇抬手敲门,不再去想望日骄可能很快就要挪住处这件事。   “骄儿,是我。”   她轻敲了两下门,不待里面有所反应,就直接推门而入。   木门“嘭”得一声砸在墙上,惊得刘拂身后的陈小晚颤了颤。   “小晚,关门。”   被她大力推开的房门很快紧紧闭合,门里只有她们三个姑娘,再无他人。   与衣衫不整神情慌乱的望日骄四目相对的瞬间,刘拂压抑了整夜的怒气愈发蓬勃。   望日骄对她来说,是极不一样的。   是望日骄让她清楚的知道,那些藏在脑子里的过往并非南柯一梦;也是望日骄的陪伴,温暖了她如浮萍般再无着落的心。   在刘拂幼年时,就曾为这个才华横溢又生来不幸的名妓感叹过,当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儿将会有那样惨淡的一生时,就决定了要为她改命。   不止是为了望日骄,也是为了她自己。   家国天下太大太远,只要将望日骄救出苦海,就能让刘拂坚信自己可以改变过去。   可是现在,在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望日骄却要自己跳进风尘之中……   就是因为知道对方是为了什么,刘拂的怒气才更加难以压抑。   “你是怎么想的?嗯?”上前两步抓住望日骄凌乱的衣襟,刘拂伸手指向还愣愣站在门口的陈小晚,面无表情道,“骄儿,你看看她!”   望日骄撇开视线:“昨日妈妈带她回来时,我已经见过了。”   她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襟,在碰触到刘拂的手指时又骤然松开,背在身后擦了又擦。   将望日骄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刘拂难得失了理智,差点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深吸口气,微微和缓了语气,刘拂叹道:“骄儿,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么个人,而是她的身份。”   面对刘拂从未有过的冷脸,望日骄依旧面不改色,出口的话甚至带着三分奚落:“伺候人的丫头,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不是极亲近的人,绝听不出她微哑的嗓音。   可惜不论是对刘拂还是望日骄来说,彼此都是最为亲密的所在。   就像望日骄不敢直面刘拂的怒火一般,对望日骄知之甚深的刘拂,又怎会看不出对方强撑出来的尖刻。   她的骄儿,明明有最柔软的心,能带给所有人温暖。   刘拂松开她的衣领,拉着她的手走到陈小晚面前,边向陈小晚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边道:“她是个丫头不错,身契捏在妈妈手上,便是打死了也不过赔她哥哥几钱银子了事……”   “可是骄儿,咱们这些被伺候着的,又何尝比的过她?”   “主家心善,奴籍就可赎了自身。她依旧可以嫁个贴心的汉子,便是没两个银子,也有儿孙绕膝的一辈子。”   “但你要破了身子,就再没有未来了。”   “不是谁都像春妈妈那般好运,喝过绝子汤还能怀上孩儿……但她的孩儿,如今又在哪里?”   刘拂松开望日骄的手,想要走进室内时被她拦了下来。   “别去……”望日骄紧紧拉着她,挂在长睫上的泪光滴落在刘拂手背。她像是完全忘记了在楼中学到的规矩般吸了吸鼻子,嗫喏道,“阿拂,让她出去。”   被望日骄的眼泪一刺,刘拂的怒火全化作怜惜。   她用衣袖胡乱替望日骄擦着泪,向着门口处手足无措的陈小晚点了点头:“小晚,你在门口看着些,若有人过来,就招呼一声。”   陈小晚低声应了,快步出门。   “好了,把衣服理理。”刘拂笑叹口气,“平日里我三五不着的就算了,要让春妈妈看到你这样,岂不是要气死。”   听见望日骄抽噎的声音突然中断,刘拂又叹口气,无奈道:“是我说错话了。”   两人间的氛围刚刚缓和,她本该岔开话题,不应旧事重提的。   可是若不提,又如何能从望日骄的反应中看出,她方才的哭泣,并非是因为后悔了呢……   刘拂眸光微沉,拉着望日骄去一旁的贵妃榻上,肩挨着肩坐下。   “骄儿,你该知道,我近一年中□□出去所为何事。你眼见着就能脱身,又何苦重进泥潭呢?”   望日骄眸光微颤,从刘拂进屋后,第一次不闪不避地看向她:“我就是知道,才不忍你一腔心血尽毁。”   见刘拂微愣,望日骄扯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容,将头倚在刘拂肩头,轻声道:“我知道,你与旁的女子不同,绝不愿依附在他人羽翼之下……但是阿拂,你递给方大人的投名状,是客来人往销金窟……”   “我已有万全之计,待得明年七月便可使你我众人安枕无忧。”   刘拂万没想到,平日里笑眯眯坐在那里听她说话的望日骄,心中会存着这么多心事。   早知如此,刘拂便提前将计划说出来安她的心了。   “海棠姐姐已松了口,再不会强迫你。咱们只要再撑上多半年,就将前途无虑。到时远远去别处,我攒上些银子,送你风光出嫁。”   却不料望日骄听了这话,目光更坚定了。   刘拂心知要糟,不待开口再劝,就被望日骄掩了口。   “饶翠楼能有如今,几乎全是你的功劳。春妈妈人好心善,我白吃白喝这么久,再不能欺她。”望日骄红着眼圈,笑望刘拂,“暗香姐姐年岁已不小了,若你我都走了,还有谁能撑得起饶翠楼?怕不是留妈妈给娇杏欺负。”   “阿拂,我心意已决,来年便开张迎客,你再不要拦我。”   说是为了春海棠,倒不如说这傻姑娘是为了自己。   但这么个“来年”,倒让刘拂烦躁难安的心放松许多。   她揽住望日骄,将下巴抵在她肩头,哑声哽咽道:“你便是为了我心中好过,好赖挪到来年二月二我生辰之后……”   听到耳畔轻轻一声“好”,刘拂终于松了口气。   望日骄不知来年光景,她却知道。   到了二月二后再延上一延,秦淮河水位便要降了又降。   事关民生未来,不论商贾富户还是达官显贵,怕是没人还有闲心,在青楼楚馆间徘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计划通√   本场最佳是:春·欧皇·海棠 第45章 春耕   傍晚周行到来时, 刘拂便哄着他答应了三日后赴宴,至于那处“金屋藏娇”的小院,刘拂并未推拒,在对着周行谢过方奇然的好意后, 便将人送了回去。   随着秋闱将至, 她也确实需要个在外落脚的地。   金陵地贵, 如今手上财务不丰,也只得承了这个人情。   而那场只需要她当个引子的酒宴,在提前做好接头的工作后, 刘拂连面都没露。   本就是互利互惠友好共荣的事, 并用不到她来活跃气氛。   只是自那之后, 金陵城中就饶翠楼的国色姑娘,又传出了无数谣言。   如周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 与两位好友撕破脸面独占美人……   如于大老板设下鸿门宴,只为夺回美人却被权势欺压……   又如徐公子望楼兴叹, 从此在书院与周公子对面无言……   众说纷纭,将眼下金陵城中最有名气的几位才俊全都带上, 直将本就艳名远播的碧烟姑娘捧成个红颜祸水, 当世妲己。   其实一年过去, 大多数人都已不记得去岁上元佳节上那个如烈火般耀人眼目的龙女, 但在听到“饶翠楼碧烟”时,却都能隐约忆起一二。   世人慕风流,才子爱佳人,种种传言之后, 饶翠楼的生意反倒比原来更强了许多。   甚至有许多公子哥儿摒弃了往日的雅间厢房,特在一楼大堂吃宴,只为看看那扇关着佳人的门扉。   而被人翘首以盼的佳人,刘拂短期内都不会以碧烟姑娘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在正式入冬前,她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调.教二小,与陪伴开导望日骄上。   待从望日骄房中将最后一件小玩意儿也搜刮出来,刘拂看着面色涨红的少女,才松了口气。   这丫头看着温顺,骨子里却是执拗,许多日来斗智斗勇,才终于打消了她最后一点自我奉献的念头。   也不知最近几日里,她有没有被这些东西伤了身。   刘拂把玩着手上劣玉打造的角先生,似笑非笑觑了望日骄一眼:“骄儿,你若真喜欢也不打紧,我托人造些好的给你玩耍,也免得……”   再说下去,只怕望日骄那张小脸儿就要着火了。   知道不能再逗下去,刘拂随手收好东西,正色道:“你若真想帮我的忙,不如练练煮粥的手艺。”   话题转的太快,望日骄呆呆地望着刘拂,满是疑惑地重复道:“熬粥?”   刘拂点头,收敛了笑容的脸上满是郑重:“白粥,能立筷子,能饱肚子的白粥。”   ***   建平五十三年的冬天,如地方志上记载的一般,没有滴雨片雪。   直到腊八那天,才有一场薄薄的小雪降下,安抚了因冬日过分暖和,而心存疑惑的人们。   往年金陵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气候,所以即便是经验颇深的老农,也都沉浸在新年将至的喜悦中,没有发现丝毫不对。   都说瑞雪兆丰年,除夕那晚半夜突降的雪花,再次带来对来年丰收的美好冀望。   新的一年上元佳节,花车上立着的观音龙女再不是去岁的两个。刘拂今年未再参与聚星楼文会,却也应了徐思年的邀请,有缘与谢知府、徐同知二人一会。   至于去年坐在知府身侧的守备刘大人,早已换成了新上任的张大人。   借着烟花阵开始前的最后一点儿时间,刘拂将来年可能发生的事情简单禀报了一下。   当第二天被知府招去细谈后,刘拂便知道,去年救火的行为,在这位父母官面前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之后的不居功不提名,更是让对方隐隐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在两次人情相加之下,这一次提前防灾的大功,谢知府但凡不是个死脑筋,都会知道该如何做。   能在金陵这般富庶之地坐稳一把手位置的,自然不会是个庸才。   从知府府邸走出的刘拂长舒口气,婉拒了谢大人府上的软轿,领着一直候在角门的陈迟一步步走回小院。   天灾并非人力可以阻挡,她能做的都已做了,除了让州府官员提前做好赈灾预案外,最多也只能挽回丁点损失。   刘拂心知肚明,因着旱灾,春日里播下去的种子,注定颗粒无收。   可就算父母官张榜预警,那些靠土地生存的农户,也绝不会因可能到来的灾情,而放弃耕种。   明明将种粮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不论是刘拂还是谢知府都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成真。   那些能在绝产时顶饥挡饿的粮食,注定要烂在土里。   ***   转眼冬去春来,惊蛰过后便是春耕。   今年刘拂并未庆生,反在方奇然送她的小院中静坐了一夜。   除了在不远处廊下不愿走远的陈迟外,这院中再无一人。   自除夕的那场雪后,整个江浙都再未有过一滴雨水。   所有人都在盼着天降甘霖,哪怕是明知不可能的刘拂,也日日望着天空,希望自己的计划失败。   即便早已知晓后事将会如何发展,但当看到饶翠楼的客人一日日减少,看到徐思年嘴角因心急而长出的火泡,看到方、蒋、周三人因忧民而无法舒展的眉头,看到秦淮河水一日比一日更浅时,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刘拂也难以继续淡定下去。   唯一能够让她觉得欣慰的是,在立春之后仍未下雨的消息递到方侍郎手中后,未来的户部尚书方大人再不犹豫,当机立断奏禀圣上,提前开始筹备赈灾粮草。   哪怕仲春时节国库空虚钱粮不济,但哪怕能提前一日将救灾粮送抵江浙,就能救得无数人的性命。   在静坐了一夜后,刘拂轻叹口气,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抬手抿去发丝上的露水。   她招来陪了她整夜的陈迟,吩咐道:“去城东方府,请三位公子来一趟。”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那三人此时应已醒了。   望着闭合的院门静立了会儿,刘拂轻叹口气,回屋洗漱更衣。   ***   待方奇然等人到来时,刘拂刚将半湿的长发束起,整好衣装沏了壶香茶。   她依旧坐在坐了整夜的位置,双手支着下巴,默默注视着院门。   若非换了身衣服,几乎像是从未移动过。   “小迟,你先下去休息吧。”刘拂起身,冲着三人笑道,“坐。”   不待她再客套,就被周行压着肩头坐下:“看你眼睛红的兔子也是,咱们什么情分,用得着你客套?”   方奇然亦担忧道:“听小迟说你整夜不睡,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拂抿唇一笑,越过两人,直直看向蒋存:“变故倒是没有,只是有件大事要办,一要向二哥验证,二要向大哥谏言。”   三人互望一眼,全都依言坐下。   提起茶壶,斟满面前的空空的四个茶盏,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让刘拂因彻夜不睡而困顿的精神振作许多。   她将茶盏推向三人,自己轻抿一口润了润喉后,才再次望向蒋存:“云浮直言造次,还望二哥勿怪。”   不明所以的蒋存满目担忧,点头道:“你且问吧,只要不涉及军情密政,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拂干笑道:“我要问二哥的,正是与军情有关。”   不止蒋存愣在当场,就连方奇然和周行也忍不住蹙眉。   周行目光射向陈迟的房间,眼见距离够远后又静听许久,没察觉什么异动后才沉声道:“不可妄言。”   方奇然也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短暂的沉默后,被问到的蒋存才开口道:“云浮,以你平日里的谨言慎行,本不该开这个口。”   刘拂抿唇一笑:“二哥,谨言慎行这个词,从不曾发生在我身上。”   哪怕是当年辅佐圣上夺权时,她走的也不是谨小慎微的路数。   “其实我要问的事,可说是军情,却也可说不是。”刘拂的定定看着蒋存,认真道,“只是几个小问题,二哥点头摇头沉默不答都可以。”   蒋存眉头紧皱,第一次冷了声音:“你可知道,但凡将话问出口,我就定不会当作没听过。”   他话中威吓之意明显非常,只怕刘拂听不懂。   “阿存!”周行与方奇然异口同声,同时不赞同地望向蒋存。   与蒋存打小一起长大的二人当然明白,被武威大将军亲手教导出来的蒋存,于某些事上格外的六亲不认。   刘拂毫不犹豫,正色道:“二哥的性子,我自然知道。”   “大哥三哥放心,我定不会让二哥难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最佳:蒋·冷血无情少将军·存 第46章 施粥   “你问吧。”   方奇然皱眉:“蒋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被呵斥了的蒋存微微垂眸, 默不作声。   刚才还与方奇然统一战线,试图阻止二人的周行向后一仰,倚在椅背上,淡声道:“奇然不必再拦了, 且听听云浮到底要问什么吧。”   见那两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一脸坚定, 唯一一个还如自己般保有理智的还倒戈相向, 方奇然几乎气绝。   一腔烦闷无处发泄,全都对准了周行:“怎得连你也分不清轻重?莫不是向着离京万里,就可以无所顾忌了不成?”   周行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反倒扯了扯嘴角:“认识一年有余, 你还不知道云浮的脾气?”   他低头玩着腰间的荷包, 谁也不看:“她既开了口,若从阿存这里问不到, 鬼知道日后会不会耳朵伸到世叔那里去,与其让她多费功夫, 不如现在全说了。”   方奇然欲要反驳,张张嘴又沉默下去。   将满含希望的目光看向刘拂, 却只见她含笑摇头。   “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方奇然豁得起身, 去拽周行, “咱们走。”   “要走你走, 我是不走的。”   方奇然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脾气完全炸了,他快速地扫了刘拂一眼,上前拉住周行:“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去把屋里那个小子拽出来, 咱们得避得远远的。”   不在当场,没有听见两人实际的对话,就也算不上是知情不报,勉勉强强仍能维持住忠义两全的体面。   若蒋存真的铁面无私将她绑了,已将自己摘清的两人不论是保全自身还是施以援手,都要方便许多。   即便没有方才的匆匆对视,刘拂也相信方奇然的选择会是后者。   至于周行……   她笑望着环臂倚在椅背上的对方,得到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周行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没想到,你竟将我嘴硬的烂毛病学的彻底。”他抬手虚指了下一脸看好戏模样的刘拂,冷哼道,“你就不怕这丫头钻进牛角尖,就此跟你疏远?”   “你又不在左右,怎么给她作证?红口白牙地去世叔面前乱说话么?”周行哂笑道,“要走你走,这椅子舒服的紧,正适合靠着看戏。”   两方各有各的庇护法子,却明显是遮遮掩掩的方奇然略差一等。   见方奇然一脸被戳破心事的窘迫,刘拂忙忍住笑意为他岔开话题:“原来三哥嘴硬心软的毛病,自己也心知肚明。”   “嘿!”周行挑眉,边拽着方奇然坐下,边斜睨刘拂,“我难得做次好人,还碰上你这嘴利舌快的死丫头。”   刘拂却不再理他,只向着蒋存道:“二哥,若我猜的没错,这届科举你中与不中,都没什么所谓,对么?”   被已做好了不论少女问何军情都咬牙不答的准备,蒋存闻言微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但下一瞬,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二哥可是答应过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在周行的讽笑声中,蒋存捏着鼻子点头应下。   “那二哥还能如此苦读,实在不容易的很。”刘拂先是夸了一句,才继续道,“既然志不在文举,又打着这个幌子,二哥你定是有事想隐瞒了。”   她用目光在蒋存身上梭巡一遍,笑嘻嘻道:“我猜来猜去,也只猜出二哥要遮掩的,是伤情。”   “你怎知我有伤?”   蒋存的话才一问出口,旁边的周行就已以手掩面,做出一副不忍猝睹的模样。   在恍然大悟的方奇然引导下,蒋存才想起去年上元灯会上,周行曾无意中透露过自己受了伤的事。   这般随口一提的小事,竟会让她记了许久……明知此时场合不对,蒋存一颗心还是像被浸在蜜罐中般,腾腾跳个不停。   话到此时,蒋存也已猜到,刘拂到底要问什么。   可他却猜不到,她兜着么大个圈子,到底是所为何来。   方才还甜滋滋的心再度悬起,蒋存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若我猜的没错,二哥会受这伤,伤后会远离京城,都是为了遮掩你曾经上过北蛮前线的事。”   不止蒋存,方奇然和周行都难掩震惊。   蒋存抿唇,冷声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   “是我自己猜的。”   刘拂答的云淡风轻,没有丝毫让别人背黑锅的意思。   她想了想,答道:“令尊智勇无双,对付小小蛮族自然不在话下,将二哥放出去溜溜,也属正常。”   当然不是猜的。   不过是把自己知道的小细节全都串成了线,自然而然就得出了结论。   所谓的方小公子拒婚陈国公之女,因怕被打断腿而匆匆出京,虽确有其事,但这三位在京中都排的上名号的世家公子,连年都不过便轻车简行归乡,就是为了掩盖蒋存之前的行踪,好让他不因受伤而露了先前的人在北疆这件事。   这般大费周章,且让伤势未愈的蒋存舟车劳顿,来到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金陵,刘拂能想到的原因再没有第二个——   毫无军功的蒋少将军,在建平五十二年的北蛮之战中,领了不止三五亲兵,而是真真正正地摔着蒋家军对敌了。   不然以武威大将军的性子,作为他身负厚望的嫡长子,蒋存第一次踏上沙场,只会以马前卒的身份。   若真如此,他若负伤就是保家卫国的功勋,万不必藏着掖着。   而能让武威大将军将兵马交托给蒋存,又能让祁国公府嫡孙与户部侍郎嫡幼子共同打掩护,一并匆匆远离京城的人,仅有那高高在上的独一个。   也是在猜出这层关系后,刘拂才明白为何蒋少将军初次高捷时,会受到与当时军功完全不同的封赏。   不提那数不尽的玛瑙翡翠金银珠宝,所有封赏中最能体现高祖皇帝对少将军爱重的,是在掉片瓦便能砸到三个达官显贵的城北、紧挨着武威将军府离皇宫不远处的那座“少将军府”。   高祖皇帝一贯厚待臣子,赏赐既晚了许多,那更要厚上加厚。   至于高祖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要问问,为何建平五十二年便已逐渐收尾的北蛮之战,直到今年九月才在皇太孙代圣上亲征后,才正式结束了。   若非认识了蒋存一行人,若非从平日相处中寻到些蛛丝马迹,这些被隐没在历史背后的真相,刘拂再如何博览群书也无处得知。   别看高祖皇帝雄才伟略,乃是天下之主,为着儿孙也一样费尽了心思。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蒋存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苦笑道:“你倒是看得起我……”   这话一出,算是默认了刘拂的猜测。   至于刘拂能猜出更深一层的内情,完全托赖于后事的发展,自然不是没有未卜先知之术的蒋存能够猜到的了。   既然她的疑惑全出自街头巷议,又不曾窥探军情,便也算不得什么罪过。   任是谁,都无法堵住平民百姓私下的臆测。   心头大石落下一半,蒋存僵直的脊背也放松些许,疑惑道:“只是你自幼长在金陵,又是如何猜出将军的决策?”   “武威大将军之名威震天下,便是如我等升斗小民,也时时感念将军保家卫国之恩情,自然将他脾性牢记心中。”   周行:……   方奇然:……   见蒋存面色神情很是古怪,刘拂笑道:“二哥若不信,自可随手去街上抓个百姓问询。”   问什么?问他父亲是否真的如此受百姓爱戴?   他又不是念书念傻了!   蒋存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般谄媚态度,若他父亲真就在面前,恐怕会一章将这溜须拍马的小人打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突然想起离京前特备叮嘱,不许泄露丝毫战事的蒋存指尖颤了颤。   他突然有些担心,以云浮之精明,会不会已经猜到了内情。   可是就如他方才所言,云浮自幼长在金陵,便是再如何天资过人博古通今,却也全是书本上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没理由会通晓京中人事。   心中存了一丝疑惑,向来在友人面前直来直往的蒋存,捏紧茶盏,仰头将半凉的温茶一饮而尽。   在一片静默中,觑到蒋存嘴唇微动的周行突然打断道:“问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你之前说还有一事要向奇然谏言的,是什么?”   向着周行递去一个感谢的目光,蒋存也应和道:“你要问的事我也答了,便来说说奇然的事。”   刘拂摸摸鼻子,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是我与大哥间的私事,只怕不好让你们知道。”   周行与蒋存:……   方才一直插不上话的方奇然笑道:“你们且去阿拂的书房等着吧。”   回应他的,是不动如山的两个人。   刘拂颇无奈的摊摊手,接着道:“想来兄长们近日已有体会,我早前所说的旱情,已是避无可避。”   随着她话音落地,三人都皱紧了眉头。   “如今春耕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且过去三年收成也算不得多好,不然我那穷鬼秀才爹,也不至于名声不要,为了活命便将我卖进饶翠楼。”   自那日刘李氏来闹过事后,刘拂便暗中使人打听过刘家的情况。   其实刘父能考得功名,且能供得起长子读书,早几年的家境也算不得很差。   甚至刘家在位于金陵远郊的刘家村,还留有十数亩祖上遗下的良田。   但这些田地,都在刘父年复一年的赶考,与看病吃药中卖了不少。   以至于在建平五十一年的又一场大病后,只剩下单薄地三亩旱地。一家子不是肩不能扛就是手不能提,以刘李氏的本事,最多就是收拾收拾屋后的小菜地。   是以刘家的地全都佃了出去,每年收些粮食以度日。   而这几年收成渐差,别说供着日日停不得药材的刘父,就连嚼用也有所欠缺。   刘父舍不得待累青出于蓝的儿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继室卖掉即将成人的女儿。   在秀才能够减免部分赋税的情况下,刘家尚且如此艰难,其他农户虽不因吃药花去大把银子,到底也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受大灾,就算不至于饿殍千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以眼下的时节,不止农户手中不剩多少粮食,就连国库中也空得厉害。   方侍郎即便有心提前置办救灾两款,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筹不到多少粮食。   而那唯一可以暂时挪用的,便是北疆的军粮。   这也是为何刘拂要兜个大圈子,冒着被蒋存砍杀的危险,先将北疆战事早定这一事实揭露出来。   “可是……谢大人不是已将暂缓春耕的布告贴了出去?”   提议挪借军粮,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了大错,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   刘拂轻叹口气,摇头道:“谈何容易呢。农户将田地看作性命,除非有棍棒在身后威逼着,不然哪里舍得在初春将上好的田地荒废了呢。”   战事稀疏之时,兵丁自可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之下,已不需要战时那般多的粮草。   “若是雨水依旧迟迟不来,只怕到了夏末秋初,百姓家中就再无粒米可吃。”   今年这场不大不小的旱灾,其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年来低落的收成积攒下来的负面威力一并爆发,这才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可要是早早筹备好救命的粮食,即便今年颗粒无收,也会给人还能好好活下去的信心。   方奇然还在沉吟时,周行先一步表态:“这事,方世叔可与周家一并联名上书。想来家中长辈看到的要比咱们深远许多,只听他们的就是。”   待终于被说服的方奇然进屋写信时,刘拂冲着周行戏谑一笑:“到看不出,二哥还是个忧国忧民忧天下的耿直书生。”   “我既生于富贵,自然要担起应有的责任。”周行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刘拂话中的揶揄般,正色道,“不得不说,暂借粮草是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了。”   旁人不知,可他们三个或多或少都知道,北方战事的水分有多大。   正因为三家都深得圣上信赖,才会让几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担此重任。   他们能得圣上青眼,所知所觉,自然远非常人。   “没想到的是,竟是你这个从未见过官场的局外人,想出了最适合的对策。”   周行自嘲一笑,脸上透出些与言行不合的、真情实感的放松。   眼前浮现周行刚才因过度认真,而显得严苛的脸。   刘拂突然意识到,对方方才突然帮自己说话,并非是发现了其中有利可图,而是真的想为黎民百姓解决生死大事。   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辅佐三代帝王,明明清正廉明,却因手段太过直接简单,而在最后背尽骂名,不得善终的男人。   他为国忧,谁又为他忧呢?   透过周行年轻俊美的面庞,刘拂似是看到了那个苍老尖刻的死对头。她在他的利齿冷语和威严震和下,整整活了十三年。   便是最后击败了对方,也再无法忘掉对方盛气凌人的模样。   周相被岁月刻下无数痕迹的面庞上,唯有眉心的两道最为深刻。   此时刘拂才意识到,在她的记忆中,周默存几乎没有笑过。他似乎永远板着脸蹙着眉,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想讽上一讽。   而周默存仅有的两次展颜,一次是圣上大婚,一次是圣上得子。   那个男人,若是换一副唇舌,只怕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   在众人的抗拒当中,事情到底向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在金陵大多数学馆都因百日无雨而人心慌乱的时候,只有德邻书院还在安安静静的进行着课业。   “你们以后,绝大多数人都会有成为父母官,治理一方百姓的时候。不论官大官小,不论乡县州府,都背负着治下百姓的身家性命。”   “越是遇上大事,就越要处变不惊,及时应对,万不可没头苍蝇般乱撞。”   “只要关乎百姓安危的,就是大事要事。亲力亲为做实事,要比呼呵得人人皆知,义愤填膺地满面赤红有用千百倍。”   小宋先生站在台上,手握本课要讲的经典,将话说的掷地有声。   “灾情尚不严重,若粮仓大开,日后若继续无雨,又当如何?”   “灾情渐重,朝廷赈灾粮草难凑,又有大批灾民到来时,又当如何?”   “今日的课业,便是自寻一份自去岁八月至今的米价变化,以时令气候对民生的影响写一篇策论交上来。”   当日下午,在外间书生请命开仓放粮时,德邻书院已在北城门外开启施粥棚。   而比他们更早的,则是饶翠楼立在东门外秦淮河畔的粥棚。   饶翠楼如今在金陵城的名气本就很大,在数位公子富贾争夺国色姑娘的戏码之后,更是有了与怡红、万花二楼并肩的趋势。   此次饶翠楼施粥,再次在金陵城中引起轩然大波,数日之后,已传遍整个金陵。   城中百姓各执一词,除了大多数不发声者外,有人说善心乃人之本性,亦有人说妓子薄情做戏,更有甚者,嫌那些用皮肉钱赚来的米粮肮脏,对青楼施粥一事不屑一顾。   这些情况全在刘拂的预料之中。   此时不过四月,城中百姓多数家有薄财,对百日无雨并无什么概念。虽然米价日日见涨,但也没到肉痛的地步。   是以部分人见到饶翠楼施粥,只以为是在作秀,为博个好名声更进一步。   却不知这在未弹尽粮绝前就开始的施粥行为,安抚了多少农户忧虑不已的心。   惊蛰之后水稻开始育苗,因着连年暖冬少雨,今岁就连春汛也几乎没有。因着浇灌困难,苗种涨势从一开始就很是一般。   到了四月插秧时候,天气较晚年炎热许多,雨水却是涓滴都无,土地渐渐干涸,苗种越来越蔫。   待流经村中的小河干涸后,就只能日日跑到十里外的主河道去打水。   可那不过杯水车薪,渐渐难以支撑。   眼见着种好的秧苗枯萎,数着为数不多仅够喝汤的存粮,代代以种田为生的农户无不忧心。   而此时的施粥济粮,便能减缓他们家中米缸渐空的速度,让人有了撑下去的信心。   可惜饶翠楼势单力薄,便是施上整日的白粥,能救济的百姓也算不得很多。   那些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妓子施粥的人,也常会来阴阳怪气的嘲讽奚落。   “都说饶翠楼天香宴如何如何的了不得,这粥跟自家熬的比,也没什么两样嘛。”   一身短打满脸锅灰的刘拂拎着烧火棍:“进城左拐东走千米,咱们的天香宴一日只出五席,鲍参翅肚飞禽走兽,珍材宝料仅需十两银子,这位爷还请放下粥碗,去那儿尝尝八百大子儿一碗的碧梗粥跟您自家熬的有什么不同。”   见他面前的男子欲要砸碗生事,刘拂皮笑肉不笑道:“呦,这不是芳华馆的安哥儿么?是最近被抢了生意吃不饱饭,所以才来我们这儿领粥的?”   被叫破身份的小倌儿脸上臊得通红,在众人的嘲讽声中,撂下句狠话便扭着腰跑了。   “下次还是让我来吧……”同样打扮的望日骄一脸郁卒,几乎无法接受她心中天仙般的阿拂,竟还有如此泼皮无赖的一面。   “让你来?也成,待下下个,就交给你了。”刘拂看了眼天色,“左右秦淮河畔十百三十三家楼子,这十数日已来过五十一家的人,你看也该看会了。”   望日骄疑惑道:“那为何还要下下个?”   “唔……因为这个是跟我有旧怨的。”   领粥的人排列有序,按着规矩一人一碗。   经过这十数日的时间,不止眼红饶翠楼的对手来挑事的都被刘拂一一认出,那些重复排队的人也全被挑了出来。   饶翠楼的粥棚前井然有序,很是和谐。   又排了近十个人,终于排到了那个被刘拂预设为“找事”的人。   不待对方开口问询,刘拂就已挤开在前面舀粥的李妈与烧火的陈小晚,递了个白布帕子给她。   “秀才夫人,有什么事先擦擦眼睛再说。”   “兰儿,你怎得在这里吃苦……”   “积善行德,哪里算吃苦呢。”刘拂笑道,压低声音道,“您这是……又来喊我回去奔丧么?”   刘李氏一噎,酝酿了许久的眼泪不等哭诉的话出口,就“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她嚎哭道:“兰儿……你相信娘,娘是真心赎你回去。” 第47章 赎你   “这儿是施粥的地方, 大家都等着吃喝,没空看你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续那并不存在的亲情。”刘拂向着一旁的空地努了努嘴,“烦请你挪挪腚,别碍着我们为善。”   万没想到她出口会如此的混不吝, 刘李氏噎了噎, 连哭声都断了片刻。   在刘拂开口后, 后面排着的队伍中发出无数不满的声音,全是针对刘李氏一人。   看着刘李氏强撑着慈爱的难看脸色,刘拂嗤笑出声:“刘夫人, 请移步吧。”   不知是谁呵骂道:“那老妇, 还不快滚?”   有了第一个人出声, 接下来的无数嘲讽也都变得顺理成章。   被众人指责的刘李氏脸色发白,哭得更凶了, 边哭边数着自家的难处与后悔。   可惜并没多少人听进去。   大延以孝治民是不错,但父母想得孝顺, 自己也得慈和对待子女。   平日里打骂训斥倒还好说,将女儿卖进勾栏院后还想再榨笔血肉钱出来的行为, 放在寻常时日也不会有多少人赞同。   更何况, 她还是站在饶翠楼的施粥棚前说这番话。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他们还举着碗等着人家的善心来填饱肚子, 又怎么会站在刘李氏那边。   是以她新选的这么个时机,比之上次还要糟上三分。   这妇人看起来精明,其实已经蠢进了骨子里去。   猜不透其中因由的刘拂眉头微皱,已有些不耐。   前世她生母早逝, 祖母亦亡,又与外祖一族成水火之势,是以自出生起就未亲身接触过后宅手段。   就算曾见过一些阴私算计,但那些太太奶奶们都是体面人,极爱惜面子,绝不会像面前的妇人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天诉地。   是以直到今日,刘拂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一哭二闹。   也不知她再不理她,会不会真去寻棵歪脖子树上吊。   眼见着刘李氏又要使出就地打滚的本事,刘拂先是举目眺望远方,没见到她那个便宜兄长的影子,才向着一旁早就蓄势待发的护院们打了个手势。   那些护院碍于她的面子,一直不敢上前,此时见她毫不顾忌,全都眼中一亮,摩拳擦掌地围上前去。   青楼的护院龟.公看似威风,其实在外面受尽白眼。   他们虽非卖身为奴,但在世人眼中却是再卑劣污浊不过。自打入了这个行当,亲朋友邻纷纷退避,偶尔碰到时看他们的目光,也都充满了嫌恶。   直到粥棚摆起,这些护院龟.公才再次感受到了他人的尊敬。   便是不必求助于他们的人,相对而过时,偶尔脸上也会带上些笑意。   而这一切的改变,全是从碧烟姑娘施粥的提议开始的。   若非这疯妇与碧烟姑娘还有那么丁点关系,他们早就远远将人丢开。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被紧紧制住的刘李氏大惊失色,“兰儿!你可不能这么对娘……兰、碧!——唔唔唔唔!”   在她喊出“碧烟”二字前,就被眼明手快的陈小晚拿抹布塞住了嘴。   “唔!唔唔唔!!!”   刘李氏终于怕了。   她眼前的光线全被男人高大的身影覆盖,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凉,死命挣扎着想要挣脱,将祈求的目光递每一个人。   “身手不错,可见是用心学了。”刘拂夸了陈小晚一句,又对望日骄道,“骄儿,这儿先交给你了。”   望日骄点头应下:“你且放心,出不了乱子的。”   站在前面打粥的村民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兰儿姑娘莫慌,那恶妇的话再没人会信的。”   “多谢各位乡亲了。”刘拂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着护院们拖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在她背后,隐隐响起了人们的议论声。   “……这兰儿姑娘,也是心狠了些……”   “……去去去!你白吃着人家的东西,还有脸说人家心狠?……”   ***   站在护院们隔出的小圈中,刘拂蹲下身,撤掉刘李氏口中的抹布,冷笑道:“说说呗,是谁让你来的。”   正想大喊大叫的刘李氏对上刘拂森冷的目光,在四月的暖阳下打了个哆嗦:“你、你说什么?你就是成了什么国色天香姑娘,也不能对你老子娘如此无礼!”   刘拂蹙眉不语。   深觉自己手中把柄管用,刘李氏的胆子又大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捆了自己老娘,刘小兰,你还真是跟了个达官贵人,就当自己的身份也矜贵起来了?”   “没名没分连个外室都不是……你以后,以后可怎么办啊?”   话说了一半,刘李氏像是想起什么般,瞬间转换了态度,软下声音哽咽道:“兰儿,之前家中真是万不得已,才将你卖了……如今境况改善许多,我与你爹爹哥哥都心疼你,才想着来接你回家。”   原来那刘秀才说是病入膏肓,却也拖了一年有余。刘家的消息刘拂一直暗暗留意着,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刘李氏前来,才发现她的一时疏忽,竟给自己留了个小小的尾巴。   只是……那个想整治她的人,明显只知道她是国色姑娘,却不知她是刘小公子。   对方是谁,为何要找自己麻烦,又是怎么知晓自己这重身份……   这话,还得从刘李氏口中套上一套。   示意压制着刘李氏的护院松手,刘拂抬起眼帘,沉声道:“自去岁冬月起至今日,粮价已涨了三倍有余,你又哪里来的银钱?”   她打量着刘李氏一身衣裳,虽不是什么好料子,却也是质地紧实、颜色鲜亮的细棉布,与上次见面时补丁叠补丁的棉袄全不相同。   若非发了笔横财,就是得了点石成金的秘术。   “你爹文采斐然,有官老爷看中要他去做幕僚,这才有钱赎你。”   简直鬼话连篇。   天下举人不知凡几,非进士不可为官,也不知是哪个官老爷,会找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做幕僚。   刘拂接着问道:“二百两雪花纹银只多不少,便是四品官的幕僚,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钱,你们倾尽家产赎我回去,又能如何?”   刘李氏眸光一闪,很是得意道:“那官老爷虽不至四品,却比知府老爷还要有钱,他家……他家公子更是爱重你爹才华,松松手指便有这么多银子花用。”   眼见着刘拂露出沉思模样,刘李氏心中一动。   她就知道,但凡是个姑娘,哪怕破了身子也不愿留在青楼的。   更何况这丫头自幼跟着她爹读书,什么礼啊义的学得人都呆了,没寻死觅活已算得上看得开,眼下有了脱身的机会,又怎会不干。   想起那白花花的二百两银子,刘李氏便觉得肉痛。   可当想到日后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时肉痛也就变成了欢愉。   孩儿他爹总念什么天生我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想来就是这个意思。   刘李氏农户出身又是继室,虽笼络住了丈夫的心,到底嫉恨极了前面的原配,对这个长着张狐媚脸的女儿更是不喜。   所以当知道西北大营收姑娘的价格极高后,便想也不想将这死丫头领去。   本以为西北千里迢迢,自是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只说卖去做丫头便成,却不想被那春海棠横插一脚,让人留在了金陵,自此好好的秀才夫人,变成了卖女求财时时受人白眼的恶妇人。   “至于你归家之后……”刘李氏竭尽所能,撑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娘已为你寻了个好人家……那家老爷是个富贵人,爱你品貌,也不嫌你……愿聘你做小。”   刘拂挑眉,无奈道:“看来你是不愿说了。”   “说……说什么?”   “你知道他是谁么?”刘拂轻笑一声,向着不远处长得最凶神恶煞的那个护院招招手,“李大哥,还请过来。”   “饶翠楼虽只做女妓生意,但也有些遗留下来的南风馆手艺。”   “李大哥他呀,可是调.教小男孩儿的好手,再皮实的孩子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乖巧可人。”   刘拂望着面无人色的刘李氏,面光一闪,拍手笑道:“说起来,李大哥与您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既然今日有空,不如让他跟你回去,好让我那小弟认舅舅?”   “我、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真路人甲李护院1s 第48章 小瞧   “只怕你们是三顾茅庐的故事看得太多了。”听完刘李氏讲述的刘拂嗤笑道, “怎不想想,这世上百千万的书生,却也只有一个诸葛亮。”   事情全没她想的复杂,并没人猜出她的真实身份。   之所以会发生这么一件事, 全是因为自己受金陵才子眷顾, 碍了人的眼。   那个撺掇刘秀才的人唯一所图的, 就是将“饶翠楼碧烟”从一个泥沼拉进另一个泥沼。   不论这个碧烟是不是她,被算计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在听到赏识刘秀才的大官的名姓后,刘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心中却很是哭笑不得。   那刘秀才在刘拂心中的印象, 在自私自利之外, 又添了“蠢毒”二字。   看来那一场大病没让他病死,却将本就算不得灵光的脑子给病坏了。   什么人的话都能信, 什么主子都敢跟,也不知该说他是急功近利, 还是望风扑影,自视甚高。   对着面前瑟瑟发抖, 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的妇人, 刘拂似笑非笑地挑起唇角。   “刘太太, 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再抖不起长辈威风的刘李氏打了个哆嗦, 对着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继女,只觉得从心肝寒到了嗓子眼儿:“兰儿、兰儿……娘再不敢瞒你……”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不远处那个姓李的男人,搜肠刮肚了一圈,才又憋出一句话:“不论如何, 娘和你爹,都是真心想赎你回去的……便是与人作妾,到底也比做皮肉生意的好啊!”   刘拂笑道:“也是,既有这个机会,能将同一个女儿卖上两次,当然不能错过。”   她微微弯下腰,借着替刘李氏整理领子的动作,轻声道:“你且告诉我,那富商是怎么看上我?”   “是……”   “是什么?”见刘李氏瑟瑟发抖抿唇不达,刘拂微微抬头,“李大哥——”   “我说!”刘李氏抖着嗓子,哑声道,“那富商,是真的看中了你的生辰八字,说是九龙相会龙抬头,难得一见的好时辰……”   刘拂眸光微闪,笑望着刘李氏:“原是为了这个,看您这模样,我还以为是要送我去冥婚呢。”   刘李氏定还知晓别的内情,不然绝不会怕成这幅模样。   在自己拿她宝贝儿子威逼时还不愿说出来,想来这个原因,要格外的得罪人。   不过她不说,自己也能猜到。   从古至今,只有明媒正娶才会合八字讨吉利,小妾这种说扔就扔的玩意儿,自然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那富商所图,不过是在适合的时候,将自己这个生辰极好的喜庆人送出去,讨个天大的便宜。   “九龙相会龙抬头……这称呼倒是听着新鲜。”刘拂抿唇一笑,亲手拉起刘李氏,还十分亲和的替她拍去身上灰尘,“城中人多味杂,不利于刘先生修养,更何况小公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乡下清静宜人,也更适合读书。”   从寒风凛冽到阳光普照,她变脸速度之快,让刘李氏讷讷不敢言。   刘拂笑道:“我虽不能跟您回去,但您这片好心,我也不能否认。”   “饶翠楼碧烟姑娘绝好的生辰八字,还望您在回乡之前,多跟周遭友邻说道说道。”   觑到刘李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刘拂搭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   “李大哥,还劳您跑一趟,帮着刘太太收拾收拾行囊。”刘拂状似乖巧的向李护院一礼,轻声道,“待将他们安然送回家乡,也算最后的……了结。”   话到最后二字时,刘拂的目光已钉在了刘李氏的脸上。   觑一眼打好米粥从旁边走过的农户,刘拂目露哀切,压抑着悲声道:“以后再莫与人提起咱们之间的关系……父、刘先生他毕竟有功名在身,若让官府知道了这些内情,只怕会判个行为不端撸了身份……兰儿只盼自此之后,不复相见。”   “您说,是么?”   明明是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刘李氏却像是身处冰窟一般,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自然,自然!”她甚至下意识地,向着李护院的方向躲了躲,“你放心,一切放心……”   刘拂笑望着二人离去。   以刘李氏欺软怕硬的性子,被用丈夫和儿子同时威胁,怕是再也不敢在她眼前露面。   而她交代的事情,有李护院这个“舅舅”在旁监督着,想来也能办得极好。   瞌睡来了便有人递上枕头,老天虽让她英年早逝,却也待她不薄。   ***   当天下午,刘拂并未再去粥棚,而是换了衣衫领着陈迟,去了德邻书院。   因着路上有些小事耽搁,到的时间不太凑巧,一堂课刚开始没多久。   刘拂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张狂到半途闯入课堂,不得不领着陈迟在书院里闲逛。   才从抄手游廊出来,刘拂才准备唤陈迟去讨杯清茶,好坐着观鱼,就对上了那小子没藏好的失望神色。   她犹豫一瞬,猜测道:“你这是……想去听讲?”   陈迟一惊,忙束手站好:“小的不敢,小的不该走神,请公子责罚。”   “喜欢读书是好事,你怕什么。”万没想到陈迟会紧张成这样,刘拂颇有些哭笑不得,“我似乎从未训斥过你,平日里也还算的上温和,怎得你反比刚跟在我身边时还要拘谨?”   自海棠姐姐将人领来那日起,已过了大半年时间,如今陈小晚早就习惯了在自己面前撒娇,这陈迟却是一日比一日紧张。   她本是看在春海棠的情分上才将人带在身边,若真把人吓出个好歹,还不如早早将这兄妹放了。   见陈迟抿唇不语,刘拂笑道:“且说实话,我不会罚你。”略加思索后又道,“你要是不愿待在我身边,直说就是。”   方才还只是弯腰听训的陈迟吓得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刘拂面前。   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面色发沉的刘拂拉了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平日教你的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小的……”陈迟垂首低声道,“小的是怕公子失望。”   刘拂微愣:“我平日竟如此严苛么?”   陈迟摇头道:“公子待我兄……待我极好,就是因此,小的才想多学些东西,以后也好报公子的恩情。要是不思进取,便是公子不说,小的也没脸跟随在公子身边,丢了您的面子。”   刘拂失笑:“救你性命的人并非是我。”   “恩人的情意小的铭记心间,但公子的恩情也不敢或忘。”   “不过学了半年,词儿倒是学的全乎。”刘拂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腰胯,笑道,“挺直了你的腰板再与我说话。”   她本是一时玩笑,并未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中,正欲再唤陈迟取茶,却见他环顾四周后轻声道:“小的人笨口拙,请公子善待自身的话已藏在心里多时,只是一直不敢说……”   他吞了吞口水,咽下紧张:“今日恰好有这个机会,还望公子您布局筹谋时,能将我、能将恩人与王姑娘的担忧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   “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拂余光扫过左右,半倚在栏杆上,抱臂看他,目中满是探究:“左右无人,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他们恰巧身处一片开阔的荷塘前,四面八方空荡荡的,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是个讲话的好地方。   要会相信陈迟不是特意选在此时让自己发现他的不对劲,刘拂也就不是刘云浮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小瞧了这半大不小的少年郎。   陈蛮将便是年岁尚幼,仍是那个陈蛮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再有大段继母剧情了 第49章 欣慰   春风和煦, 暖阳宜人,四月天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春花夏草,皆让人心旷神怡。   刘拂收回远眺的目光, 笑望陈迟:“你选的地方极好, 能学以致用, 我很欣慰。”   她说话时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可惜深埋着头的陈迟没能看到。   其实刘拂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生气,或者说, 就陈迟使计这件事她反倒觉得很是正常。   虽然平日里也有教导陈迟礼教规矩, 但刘拂从来都是一句带过, 只重点向他灌输家国大义与百姓福祉。   毕竟陈蛮将以手段奇诡而闻名,她实在不愿以所谓主人的身份束缚了他。   若真教出个君子来, 只怕大延就要损失一员猛将。   不得不说的是,能对大名鼎鼎的陈蛮将说出诸如“吾心甚慰”的话, 已够前生欲往疆场却不得机会的刘拂偷着乐上很久。   她清了清微干的嗓子,做好了暂时忍耐住干渴, 先与这小子好好交流一番的准备。   压住上翘的嘴角, 刘拂冷声道:“怎么, 没话说么?”   陈迟低垂着脑袋, 紧紧咬着牙关,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求公子别赶小的走……”   刘拂眼疾手快,一脚踹上陈迟微弯的膝盖,冷笑道:“连我才说过的话都记不住, 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被踹得倒退一步,满心慌乱的陈迟闻言,这才反应过来。   他急忙稳住身形,站的笔直:“公子的教导,小的再不敢忘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尽心教导陈迟,却并未真以主人或老师的身份自居。   陈蛮将保家卫国庇佑黎民,要真受实了这一拜,可是要折了她的寿。   如果说方才的气恼全是演的,那么此时刘拂的冷言冷语,就是拿好了要给陈迟一个教训的架势。   其实刘拂也明白,陈迟早前护着妹妹艰难维生,即便性子爆裂,但膝盖和腰杆到底是要比旁人软上许多。   也正是因此,曾经的陈迟才会在一开始走了许多错路,甚至留下三姓家奴的骂名。   刘拂不愿束缚他的本性,但有些可以避免的错处,还是要提前替他纠正过来。   都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她这个熟知前史的后来人,自然也能倒着施行,拿后世已知的结论来替前人正一正身形。   “说罢。”   陈迟抿唇,手指紧紧贴在身体两侧,站的笔直。   不必刘拂提醒,便挺胸抬头正色道:“其实您施粥时,小的都在暗处待着。”   刘拂抻了抻袍袖,半笑不笑地睨了他一眼:“监视我?”   “不不!”陈迟一惊,又竭力放松下来,“小的只是想着怕有什么万一,好护着公子……也是想多看看小晚。”   最后一句坦白的话,让刘拂嘴边的笑意真实许多:“那今日的事,你都看见了?”   陈迟点头:“不敢欺瞒公子。”   “看出了什么门道?”   “看出您对……”陈迟顿了顿,才想起那个颇咬嘴的词,“您对‘九龙相会龙抬头’这几个字,十分在意。”   本以为对方会提及她身世的刘拂,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她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过是我自己的生辰,没什么好在意的。”   刘拂不懂声色的观察着陈迟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能清晰的在这个经验还不够老道的半大小子脸上,看到一闪即逝的疑惑,和再不犹豫的坚定。   然后她就看见陈迟开口,听到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您想用此造势,小的虽猜不透您的目的……但您说过,龙是天子的代表,所以小的斗胆猜测,您要做的事,一定不简单。”   刘拂心中的震动,已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   若是徐、方、周、蒋四人当场见到今日的事,得出这么个结论,刘拂并不会绝觉得惊奇。   因为他们对她足够了解,本身也有足够的能力与积累。   可陈迟,在半年前还是个无依无靠,甚至要与野狗抢食才能填饱自己和妹妹肚子的流浪少年。   他不止能猜出她有所图谋,更能直言他自己的不足之处,这份眼力和勇气,称得上是难能可贵。   其实从陈迟微颤的眼睫,和紧贴在身侧的手指便能看出,他在紧张。   可他现在的表现,已经让刘拂十分惊艳。   “以后对着我……不,即便蒋公子他们在时,也不必再像以前那么拘谨,对着外人的那一套,不必拿到自己人面前讲究。”   “自己人……”陈迟低声念了一遍,颇羞涩的笑道,“小的知道了。”   刘拂想了想,又问道:“小迟,你可愿来德邻书院读书?”   以陈迟恨不得蹲在墙角偷听的举动,刘拂本以为她不会得到第二个回答,没想到陈迟却摇了摇头。   “我可以还你们身契,小晚暂时留在楼中,等你中了秀才,便可接她回家。”   以为陈迟是顾虑此事,刘拂毫不犹豫地替他解除了后顾之忧。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要雪中送炭,那这炭就要足斤足量,让受惠的人再忘不了她的好。   这兄妹二人虽是卖身,却是奴籍,与妓子贱籍不同,只要主家点头,便是分文不取也能重回良籍。   海棠姐姐为了自己一点私心所使的小手段,反倒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   正在盘算以她与宋院长的忘年交情,能否插个学生进书院旁听的刘拂,却听到了一声掷地有声的“不”。   她挑眉瞪眼,怒道:“你说什么?”   “公子要干大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小的不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离开公子。”陈迟放在身边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再次低下头去,“小的不愿离开公子,公子方才也说了,咱们都是自己人,让我不必言不由衷,一切随心的……”   不,这绝不是她的原话。   刘拂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息前才说过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丢了回来,让她几乎被气笑了。   “就不怕我事败后牵连你们?”   陈迟沉默。   已摸透这小子直愣的脾气,刘拂饶有兴致的双手抱臂,在脑中预想出几种辩驳的思路,猜测着陈迟会选哪一种。   小小的少年抬起头,终于被养得有些肉的清秀小脸上,是红通通的两个眼眶。   他等着黑黝黝的眼睛,眨去眼底的水光,朗声道:“若是刘小公子事败,那我跟着公子死;若是碧烟姑娘事败,那还是我陪着公子死。”   “我虽跟小晚长得不像,但稍作打扮还是可以瞒过去的。”   “只求公子跟其他公子们讲讲情,不拘是谁,领小晚回去做个烧火丫头就好。”   他直直望向刘拂,眼中没有丝毫胆怯:“公子,莫赶我走。”   刘拂从未想过,从不被礼教束缚、曾临阵倒戈过无数次,除了大延朝外便是圣上都降不住他的陈蛮将,竟会如此披心相付。   再不动容,可称是没心没肺了。   “你放心,咱们谁都不会死。”刘拂莞尔一笑,抬手点了点陈迟的额头,“只要你记得便是无人时也要收收声,莫说背着小晚上花轿,就是吃你外孙女儿的喜酒也能够。”   陈迟默默脑袋涨红了脸面,破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少年郎,在这一笑时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十一岁啊,十一岁还可称作孩子呢。   刘拂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时日,算着要在陈蛮将第一次建立功业的十五岁前,替陈迟打好最坚实的基础。   她偶然抬起头,正对上陈迟写满疑惑的脸。   “想什么呢?”   “想……公子为什么说的是外孙女儿。”   刘拂:……   “才多大年纪就想姑娘了?还不去为你家公子倒盏茶来。”   陈迟干笑一声,快步去了。   刘拂喝到的茶,却不是他端来的。   宋院长身边的书童快步过来,呼哧呼哧的喘了会儿气,才对着刘拂笑道:“小刘公子,咱们太爷请您去喝茶哩。”   刘拂轻叹口气,起身整整衣袍,先是吩咐了陈迟去给徐思年等人传个信,才跟着小书童去了。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老头儿竟不歇午觉。   这十数日躲着对方的举动,可见是白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因为你生了十朵金花,没一个儿子ε=(´ο`*)))唉 第50章 超短   德邻书院院长宋理独居的院子, 在书院的最深处。   刘拂跟着那小书童穿过柳巷桃林,走了近半刻钟,才到了院前。   小书童推开半开的院门,躬身道:“小公子快请进吧, 太爷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让小的们不许打扰。”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 刘拂笑道:“你且去吧,这些糖果拿去甜甜嘴。”   她说罢便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门内。   宋院长请人喝茶, 哪怕杯中装的是涮锅水, 也不会有人拒绝。   可对于躲了又躲还是没能躲过去的刘拂来说, 便是武夷山上顶级的大红袍,她此时也只想掉头便走。   “老先生, 阿拂来啦。”   刘拂走到躺在摇椅上小憩的宋院长面前,晃了晃手。   “莫挡着老夫的太阳。”宋理眼也不睁, 指指桌上的清茶,“顶好的雪山银针, 正是第二遍, 你来的时候挺巧。”   从老爷子四平八稳的语气中听出吹胡子瞪眼来, 刘拂干笑一声, 走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白釉茶盏轻嗅了嗅,茶香扑鼻,让人神清气爽。   “老爷子特意等着阿拂,阿拂才能赶上这个巧哩。”   所谓返璞归真, 人人敬仰的德邻书院宋院长,到了临近古来稀的年纪,也是像老小孩似的爱闹脾气。   对于这种情况,能顺的时候就顺着;不能顺的时候,就压着。   刘拂嘴角含笑,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不到动静的宋老爷子偷偷睁开眼,正对上刘拂笑容可掬的脸。   “好丫头,在这里等我呢。”   刘拂笑道:“老爷子喊我来,总不会是为了晾着我在一旁晾着吧。”   宋院长哼了一声,拿过桌上的茶杯递向刘拂,又在她伸手欲接时手腕一抖,将杯中橙黄透亮的茶水全泼了出去。   “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   刘拂沉吟一瞬:“覆水难收?”   “我说请你喝茶,又将茶泼了,你生气么?”   刘拂轻叹口气:“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那就对了。”宋理合掌一笑,撑着身子从躺椅上坐起,直直盯着刘拂,“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农村老妇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会不知道。   见刘拂不答,宋理挑眉道:“你这十几日没来书院,是去城外施粥了吧?”   早已将女儿身交底给宋理的刘拂并未表现出什么吃惊的神色。   就是因为知道宋院长能猜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刘拂才一直躲着不愿露面。   宋理十分严厉:“自去年十月至今,旱情日益加重,夏日未至,若再不下雨,你还要多少米能熬粥?到时候整个金陵都没米下锅,就不怕今日.你帮的人,来日去拆了你的饶翠楼?”   刘拂偏头想了想:“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望着吹胡子瞪眼的宋院长,刘拂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真话是……并不怕。”   “小姑娘家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刘拂避而不谈:“先生问了我,我也有一问想问先生。”   宋院长重重哼了一声。   “您猜出了我的身份,日后这德邻书院,我还能来么?”   一开始她不是没想过要瞒着宋院长,只是她如今的面容不比当年英气,这小老头儿人老成精,想要完全瞒过他,难度太大。   且她既没想过隐姓埋名相夫教子过此一生,也未想过继续女扮男装混迹于男子之中,既然早晚有一天要以真身面对世人,那有些用得着的关系,就不能构架于欺瞒之上。 第51章 失宠   宋院长久久没有说话。   小小的院落突然被压抑的氛围笼罩。   风吹过二人头顶的紫藤花架, 枝叶摇曳,簌簌有声。   刘拂垂手侍立,静站了会儿后见宋老爷子还是一声不吭,便拉开一旁的秀墩, 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   四月天气正好, 便是过了些时候, 方才正好入口的茶也只凉了丁点。   上好的雪山银针,是她多久都没尝过的好东西,浪费了实在可惜。   如今她手上的现钱全换成了粮食, 连给骄儿准备的嫁妆银子都先垫了进去, 近日的抄书也一丝一毫都没留下, 成日里喝的,全是能拿来煮鸡蛋的碎茶。   是以方才被泼掉的那杯, 已经让如今身无长物的她心疼到不行了。   澄黄透亮的茶水顺着壶口倒进杯中,茶香四溢, 沁人心脾。   在刘拂端起茶杯递到嘴边时,等着对方先低头的宋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怎么不说话?”   刘拂奇道:“长者未言, 晚辈怎敢先开口……小女虽流落风尘, 这般浅显的礼教规矩, 还是懂的。”   宋理几乎要被气死。   他顺了顺胡子, 好不容易才咽下这口气:“看看你手上的茶,真要撵你出去,还能拿这等好物款待你?”   “所谓送客茶……”在宋老爷子的瞪视下,刘拂笑着吞回后面的话, 喝口茶润润嗓子,只当给小老头儿一个面子,“您为我着想,我开心的狠,只是先生您担忧的事,我却是真的不怕的。”   “哦?”见她笃定,宋理也压下三分不满,挑眉问道,“去岁十月,一石米五十文铜子,直到昨日……”   “直到昨日,已涨至一百三十三文一石。”刘拂的手指沿着杯口转了个圈,低声道,“老爷子拿来待客的好茶,半年来倒是跌了不少。”   “也难怪我前些时日来找您时,还喝不到如此香茗。”   这是笑话老爷子平常不舍得拿好东西出来了。   听到刘拂所言,宋院长颇不自在地换了个动作,嘟囔道:“我还以为你不通俗物,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还敢行事如此嚣张?”   嚣张么……现在,还不到她真正嚣张的时候。   刘拂抿唇一笑:“时不待我,等七月赈灾粮草一到,哪还有我等做好事扬名的机会。”她顿了顿,十分羞涩地偏偏头,“其实我院中粮食,最多也只能撑到中元节了……从一开始,便没能按着插筷不倒的规矩来……说到底,是我投机取巧了。”   “从有这个规矩以来,从没有谁照着煮过。”宋院长亲自替她续了杯茶,“老夫也不瞒你,这十数日.你避而不见时,老夫也曾命人去领过一碗粥。”   他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们楼中姑娘熬粥的手艺,倒是不错,香软浓烂,很是可口。”   自德邻书院开院那日,刘拂在连赢三盘棋之后坦诚女儿身,从此就得了一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特权。宋院长怜她护她,她也敬他爱他。   经此一事,之前的敬爱怜护,都会更进一步。   两人心知肚明,若是那碗粥稀薄如水,大概刘拂就是不躲着,也再没有见宋院长的机会。   宋院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向刘拂:“你怎得知道赈济粮七月会到?”   刘拂摸摸鼻子干笑。   “合着……”宋理重重地将手上的茶壶放在桌上,“合着周家小子他爹,上书暂挪西北军粮这事儿,你也掺和了一手?”   何止掺和了一手。   “上好的宜兴紫砂壶,老爷子你说砸就砸,还不如赏了我。”刘拂心疼得不行,“我还以为您早知道了。”   早有预料,却一直回避着这个答案。   若让朝堂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达官显贵们知道,之前连吵了七八日的赈灾粮草之事,竟是被江南青楼的一个小小女子提起的,面前的小姑娘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这其中牵扯到的各方利益,太大了。   “你怎么有胆子——”宋老爷子哑了声,“怎么有胆子承认!”   刘拂挑唇一笑:“初生牛犊不怕虎,您刚这么夸过我,不到一刻便忘了么。”   “夸奖!嘿!”   刘拂觉得,她再待下去,说不得要给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   两人相顾无言,一个平静喝茶,一个大口呼吸,许久之后才有了再次的眼神交流。   “多谢您的茶。”刘拂起身行了一礼,“过段时日再来看您。”   在刘拂几乎要走出宋院长独居的小院时,听到背后老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   “丫头,金陵的习俗你可知晓?”   知晓的。   她点了点头,并不回身,大步而去。   按着她的计划,建平五十四年的旱灾接触前,她大概都不会再踏足这里。   待下次见面,已是新生。   ***   当刘拂走至前院时,一堂课刚好结束。   她将双手拢在袖中,领着陈迟含笑注视着屋门。   在与讲罢课的先生客套两句之后,刘拂将视线挪向了早已接到陈迟通知,当先出来的五位熟人。   “大哥,你险些将小弟害死。”   方奇然:???   刘拂笑道:“你那桃花债,可是差点将我老底泄了出去。”   “我哪里有什么桃花债?”方奇然满脸迷茫,“总不会是陈国公府的姑娘……”   在刘拂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方奇然急忙住嘴。   “我什么都没听见,大哥不必担忧。”   方奇然急道:“我与张姑娘真没什么相干!”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家名誉要紧,我绝不会多说一字的。”看够了方奇然难得的窘迫模样,刘拂这才笑着放过他,“是那刘三金,刘大姑娘。”   年前京城武备营校尉中偷卖库中盔甲,圣上大怒命吏部兵部联查,牵扯出的一堆人中就有刘守备。   因着是上京受审,刘守备并未随家眷同去。此时只判了个不大不小的过错,贬去闽州当个六品小官,自然要在上任途中将妻儿一同带去。   估摸着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从天而降的祸端,就是由那宝贝女儿而起的。   “方兄啊。”刘拂笑着搭上方奇然的肩头,“我原还以为周兄最招人喜欢,却不料你才是那让人难忘的宝贝。”   攀在方奇然身上的刘拂回眸,冲着一直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周行一笑:“周公子,您再不去看看您的宝贝儿,只怕国色姑娘失宠的消息,就要在秦淮河畔传遍了。” 第52章 内室   自那日碧烟姑娘被周三公子包下的消息传开后, 她与周行等人虽时常见面,但不是在书院当中,就是在方奇然所赠的小院处。   三公子不喜碧烟的消息,已在各家楼子里传遍了。   再加上饶翠楼为了施粥, 放缓了每日天香宴的生意, 冷嘲热讽者更是多不胜数, 几乎人人都在唱衰这位好不容易翻身的同行。   若非春海棠如今信重刘拂,只怕在这样的声势下,早就抵不住将人推了出来。   可是就算如此, 楼内依旧人心惶惶。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好不容易从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恐慌中解脱出来的姑娘们, 哪怕有领粥农户的爱戴,仍忍不住人人自危。   不论是为了自己, 还是为了饶翠楼,都必须将周行拉去露露脸。   周行脸上颇不自在:“秋闱将近, 我一心苦读,哪还有时间去那里玩耍。”   “这倒也是……”刘拂沉吟一瞬, 对着周行笑道, “不过先生们也说, 平日里多与同窗探讨, 集思广益也好开阔思路。你们三个自幼一块儿长大,彼此相熟自此,也难给对方什么帮助,倒不如咱们一起去碧烟姑娘那里坐坐, 既能一起探讨学问,又能全了姑娘的面子。”   能将逛花楼寻乐子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普天之下只怕仅此一家。   见众人不答话,刘拂用扇柄搔了搔下巴,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适当的放松心情,对进学也有莫大的好处。周兄不答应,怕不是担心在美人儿面前输给小弟,丢了面子吧?”   她笑嘻嘻凑过去,“唰”得一声展开扇子:“若非小弟年幼,这美人儿再不会让给三哥你。”   “碧烟姐姐天仙化人,乃是世间罕见的仙姿玉质,三哥你自惭形秽,小弟也能理解。既然如此,那不如……”   见刘拂越说越不像话,除了周行外的数人又是憋笑又是无奈。   实在听不过耳,想要反驳,待看到面前扮作男装的少女眉目含笑的生动模样时,又都将话咽了下去。   哪怕用词不甚准确,但这“世间罕见”四字,用得却不算夸张。   世间真正罕见的,不是她的面容身姿,亦不是她的学识文采。   而是她这么个自吹自擂,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才对。   只有直面刘拂的周行气得咬牙,脸颊因气恼而发烫,恨不得上去封住她的嘴。   “不如什么?不如将人让你?想都别想!”   此时正好有旁的学子路过,正巧听到了这段话。   那学子先是与刘拂道了个好,又向着她笑道:“前年那场灯会我因故没能参加,既错过了刘兄英姿,又错过了龙女玉貌……本想着有空去饶翠楼试试运气……”他说着说着,便将目光移向了周行,“没想到,好运都在周兄身上。”   言辞中轻薄之意,可谓呼之欲出。   而期间针对周行的挑衅之意,也无从错认。   然后周行的拳头,就立在了对方的面前。   “周、周行!你!”   别说这书生平日里被周行强自克制、还称得上有礼的言行蒙蔽,就连刘拂都未想到,周行会一言不合便动手。   反倒是蒋存反应极快,早有预料般抬手扶了把差点摔倒在地的学子,轻笑道:“阿行他最爱与人玩闹,还望赵兄莫见怪。”   “这算什么玩笑!”那姓赵的学子脸色惨白,甩开蒋存扶着他的手,“敢于在学院内动手伤人,此事我一定会向教习先生禀告!”   “向教习禀告什么?”周行收回手,冷笑着睨了他一眼,“禀告你因辱人内室,因而险些被打?如此口无遮拦,只怕被监理教训的人会是你才对。”   赵学子闻言微愣,脸上惨白被不敢置信替代:“你、你说什么?”   周行冷声道:“可见你不止脑子有碍,耳朵也一样不好使。”   “阿行!”同样被周行所言震住,方奇然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周行,“慎言。”   他余光扫过刘拂,见她面无异色,才微微放下心来。   “方兄何必为周兄遮掩,更何况,周兄也不定领你这份情。”赵学子亦反应过来,大笑道,“原来周兄是真准备收用了那国色姑娘,原是小弟莽撞,还请周兄见谅。”   致歉声极大,尽够不远处本没注意到这里的其余学子听到。   周行的应答,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头。   与方才的及时收力不同,若非蒋存眼明手快地一拉,只怕要直直砸在赵学子的脸上。   挣开蒋存的手,周行面无表情环视一圈,视线一一扫过为赵生抱不平的其他学子。   他微微弯下腰,冷冰冰看着被砸倒在地,捂着胸口一脸痛色的赵学子,沉声道:“我方才已说过,辱人内室者,便是教习先生在此,我也照打不误。”   这话几如平地一声雷,将围观众人炸的七荤八素。   内室?碧烟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余光觑到一脸看好戏的刘拂后,周行的小心思全都哑了火。   他直起腰身,挑唇冷笑道:“要去喊师长来就快些,莫扰了我们品茶的雅兴。”   拍拍平展的衣袖,周行当先一步,向着不远处的凉亭而去。   拦下张口欲言的谢显,方奇然与蒋存对视一眼,同样冷声道:“失陪了。”   他们三人态度如此,早已被算作一党的谢、徐、刘三人,也只有有样学样,不作一声的跟上。   向着凉亭走去的途中,刘拂奇道:“我怎不知你们与他有旧怨?”   见她完全没有多想,周行眸色微黯,冷哼一声后没有答话。   早已习惯了他的臭脾气,刘拂也不生气,只望向方奇然。   一直未曾说话的徐思年抿了抿唇,抢过方奇然的话头:“这事其实与你还有些关系。”   “哎?”   徐思年轻叹道:“那赵生乃是湖州人士,本是汪然的拥趸,自……自碧烟姑娘被周兄定下后,汪兄那边,就生出许多波折。”   刘拂疑惑道:“此事已发生两月有余,怎得近日才爆发出来?”   不必徐思年回答,刘拂就已想到答案:“汪然回来了?没想到,我倒是与他结下了这份仇怨。”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事说与你有关,却也没什么关系。他身为湖州学子,自然与金陵学子早有抵牾。”   想起自上月起就被原路送回的信笺,刘拂轻叹口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当年她回乡赴考时,可是帮着湖州学子好好煞了金陵学子的风头。   不料风水轮流转,前推六十年,她倒成了金陵学子的帮凶。   唯有谢显一脸迷茫,听他们打了半天机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拂与汪兄不是表亲?”   刘拂、徐思年:……   果真一个谎言,就是要由许许多多个谎言来圆。   六人在凉亭落座,自有几个小厮将茶水奉上。   想起那壶被浪费了大半的雪山银针,刘拂很是心疼了一把。   见她神游天外,周行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刘拂十分疑惑地望向他:“我该有什么要问么?”   周行几乎气绝,想直言挑明,又碍于不知底里的谢显仍坐在一边。   他方才出口时确实是一时冲动,可到了后来,那冲动一下下挑拨着他的心神,就变成了第二次出口时的笃定。   祁国公府并不需他顶立门户,且就姻缘一事上风评极差,头顶的老头子几乎是破罐破摔,对他们一众子弟也不如何拘束。   若是给她换个身份,再敲敲边鼓运作一二,成事的可能性不是不大。   只是这一切布局开始前,对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面前一脸迷茫的少女,周行满心的气恼又化作苦笑:“你……你与她交好,我问也不问便将话坐实,你就不气我辱人名节?”   他直直盯向刘拂,将心底忐忑难安竭力藏起,只怕露出端倪惹人嗤笑。   余光扫过与少女并肩而坐的徐思年,觑到对方脸上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周行放在膝上的手指渐收渐紧,恶狠狠瞪了回去。   先于刘拂开口的,却是蒋存:“阿行,不可再胡言乱语。”   周行收回目光,冷笑道:“我不过是把旁人不敢说的都说了,便是胡言乱语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显:我是谁我在哪他们在说什么? 第53章 委屈   “你们两个, 怎么好好的又吵起来了。”刘拂抬起端着茶杯的手,横在两人之间,隔开他们互瞪的视线,“念了大半日书, 一点都不渴么?”   见他们状似什么都没发生般地收回目光, 她只觉是看着两个半大孩子在闹脾气。   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 左都御史虽总吵架吵不赢别人,但少将军在刘拂心中伟岸的形象,更是早已崩塌。   她颇同情的望了方奇然一眼, 感慨道:“大哥辛苦了。”   方奇然哑然失笑, 既不反驳, 也不点明,端的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平日里苦读无趣, 有他们二人吵吵闹闹,反倒能换换思绪。”他想了想, 有意有所指般补充道,“不过也只有云浮你在时, 他们二人才能吵得起来。”   “倒是我的不是了。”刘拂用空着的手扯了扯方奇然, 举起茶杯笑道, “当日是我先斩后奏, 今日一报还一报,二哥就不必为我打抱不平了。”   蒋存立时吞回还未出口的话,颇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呵!”周行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只觉心头一把火烧的厉害。   时已四月, 就秋闱不过小半年时间。   这死丫头要是一直不开窍,他可干不出强抢民……女子的事。   四人间气氛古怪非常,另一边二人却是游离在外。   谢显十分奇怪地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问向徐思年:“松风兄,他们在打什么机锋,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徐思年执杯的手微僵,垂眸道:“小孩子家家,哪来这许多问题。”   “阿拂比我还小上两岁哩!”谢显不满,弃了徐思年,直问刘拂,“好阿拂,有什么事瞒着哥哥不成?”   刘拂笑睨他一眼:“确实有件密事。”   知晓刘拂这是要透底给自己,谢显眸子微亮,惊喜道:“何事?”   “你且先回去求了谢大人,若他允你同我们一起出去玩耍,我便告诉你。”   灾情愈发紧迫,朝廷粮草凑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旨意未至的这段空白期内,当地父母官的态度极其重要。   刘拂的视线滑过亭下的草地,四月间,本该青翠欲滴的嫩草,此时却是枯黄一片。   她已快要记不得,有多久没闻到过雨后草木的清香了。   整整二百个日夜……   春耕时农家种下的麦苗,还有多少没有枯萎?   想起方才与陈迟对话时,廊下几近干涸的小河,刘拂轻叹口气。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真是难得很。   可她刘云浮既带着记忆回了此处,那能救多少人,就要救多少人。   她沉思间,谢显傻呆呆问道:“去哪里玩耍?”   问完之后,当看到刘拂嘴角的弧度时,谢显就忍不住在温暖和煦的暖阳下打了个寒颤。   对于常年窝在屋中养病的谢显来说,与生俱来的傲人天资,并不能遮掩他如孩童般纯净的心智。   正是这份纯净带来的直觉,让他一眼看穿了刘拂隐含着邪肆本质的笑意。   “阿、阿拂……你该不会……”   “不会什么?”   谢显向着徐思年的方向躲了躲:“该不会想将我卖了吧?”   “瞎想什么……”刘拂失笑,又挑了挑嘴角,“我只是为你筹备了一件小惊喜。”   “什、什么小惊喜?”   将人从徐思年身后拉出,刘拂将视线扫过桌边的所有人,继而轻笑道:“一件天知地知,在场哪怕方柳和小迟都知,但只有你不知的小秘密。”   “若是今日那赵生识趣,不生波折,那大后日休沐,小弟便扫榻以待。”   ***   自周行将“内室”二字亮出来后,挑事的赵生哪怕不忿自己挨了打,也再没有生事的立场。   而刘拂与众人的邀约,也就此坐实。   当谢显裹着明显旁人早就收好的大氅,兴致勃勃地从马车上跃下时,脸上的笑意就全都转化成了窘迫。   “这……这是……”   “青楼。”   从马上翻身下来,周行将缰绳扔给前来问安的杨李,似笑非笑的望向谢显:“明晃晃的三个大字挂在墙头,谢兄学古通今,不会连字都不识得吧?”   谢显并未立时向牌匾看去,反倒对着早他一步下车的徐思年道:“平日里也不见他这般阴阳怪气,可是今个受了什么刺激?”   徐思年含笑摇头:“周兄日日如此,你别理会就是。”   他一个早已出局的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自然看得清周行患得患失的小心思。   只可惜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谁才是他的对手,反将精力放在了无碍的人身上。   见从徐思年这里套不出话来,谢显颇无奈的紧了紧衣服,抬头看向牌匾。   “饶……饶翠楼?”   谢显一惊,将目光移向徐思年:“这……这不是……”   他虽不知道为何松风兄的碧眼姑娘最后会跟了周兄,但早前对方将那花娘放在心上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见这自由一同长大的好兄长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谢显心中又是迷茫又是酸痛。   曾经偶然听到的传闻再次浮现于耳畔,让谢显面上又添了分疑惑。   松风兄即便时常游戏于花丛之中,却不是那等轻薄之人。   他们一行五人,除了自己外都曾被传做过国色姑娘的入幕之宾,往常只觉得是场无稽之谈,现在脚踏实地地站在这里,再无法蒙骗自己这是假的。   谢显心间疑惑重重,愣愣站在门口,并未随着周行等人的脚步进去。   “阿拂呢?”   徐思年脚步微顿:“许是已在屋中等你了。”   脑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谢显犹豫再三,到底跟上众人的脚步,一步步上了四楼。   ***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何解?”   在半晌得不到应答后,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折扇木柄便敲在了桌上。   被吓得一个激灵的谢显愣愣抬头,望着面前一身曙色纱衣的少女。   “谢二爷,发什么呆呢?”   少女收回扇子,用修剪得圆润非常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指甲与木桌相磕,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一声快过一声,让人听得紧张非常,心跳加速,呼吸不能。   谢显深吸两口气,才稳住跳个不停的心脏。   “我……我没发呆。”   狠狠咬了咬牙,谢显终于敢于将视线上移,移向少女的脸。   “再让我想想。”   他自幼便知晓自己天生聪慧更甚旁人,除了娘胎里带来的病弱外,再没碰到过什么难题。   可是今日,谢显才知晓,胡吹神侃言过其实后,报应会来的多快。   即便绞尽脑汁,他仍旧无法想通眼前的这件事。   明明是再清和俊朗不过的一张脸,为何竖起发髻抹上脂粉后,就会变成个美娇娘。   谢显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化成这般模样——   他言笑晏晏的拂弟,为何会一身女装将扇子当作戒尺,严厉到让他害怕。   “阿、阿拂……”   刘拂放下润喉的茶水,觑一眼正乖乖撰写文章的其余四人,将视线对准谢显:“可是想出来了?”   谢显喉头微动,干笑着吞回问题,正色答道:“诗本性情,可明好恶;礼以恭敬,辞逊为本;八节之音,可养性情,是……是为……”   然后那柄折扇,就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他的头上。   不重,却让谢显委屈极了。   那扇子便是没有打开,他也知道上面是张大师的画作。   这本是他今年送给阿拂的生辰礼物……   “阿拂……”谢显吸吸鼻子,“你怎么就成了个姑娘?”   那已冷面督促他们做了三篇文章的少女终于和缓了神情,柔声道:“我本就是个姑娘……谢二爷莫不是要因此看不起我?”   这大半晚上的时间,高频率的一问一答,已让谢显习惯了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问题。   “当然不会,你是男是女,都是我的阿拂。”   晕头涨脑的谢显完全没发现自己已被带进沟里。   他亦没发现,当他话音落后,不远处六道直直射来的目光,几乎能化作实质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有口无心说出他们不敢说的话,他们自也怪不得谢显本人。   毕竟不知者,不罪。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显: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2 第54章 八股   作者有话要说:  八股文内容来自清朝的一位榜样   刘拂展颜一笑, 对谢显的回答十足满意。   紫檀木柄的扇子在她指尖转了个圈,“唰”得一声舒展开来,挡住了谢显的视线。   “……阿拂?”   展开的扇面轻轻敲上谢显的额头,隔着扇子, 刘拂的轻笑声传进耳中:“我的谢神童, 乡试虽还考墨义, 却是以策论为主。与县试的墨义不同,更重考生的见解开悟。”她收回扇子轻轻摇了两下,挑唇笑道, “咱们小才子可是课堂上跑了神?这关窍先生讲了可不止一遍。”   哪是讲了不止一遍, 近一年来, 那八股文章他们做都做了千百篇。   谢显神童之名并非空喊,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自然不是像刘拂说的那般,上课走神没听到先生的话。   谢二公子臊红了脸, 抢过刘拂的扇子掩着面:“都怪你突然大变活人,让我出了大丑。”   刘拂失笑, 见人果真不为自己的身份而生出嫌隙, 就再不逗他。   她清了清嗓子, 将目光扫过面前五人, 语气不容辩驳:“秋闱将至,小妹无法与各位兄长同进同退,便只有想方设法,略尽一份薄力。”   众人同时一愣, 面如菜色般看向面前的桌案。   上好的湖笔徽墨檀溪宣纸,一式五套端端正正摆在案上,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置办的。   想起方才刘拂与谢显的那轮快问快答,周、蒋、方三人有志一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徐思年。   被众人瞩目的徐思年清了清嗓子,艰难道:“阿拂,咱们今夜已做了三轮文章,不如散了吧?”   刘拂笑得极甜:“是有些多了。”   她面前的五人全都隐隐露出舒了口气的模样。   见他们放松许多,刘拂又笑道:“四个月后你们便要下场,不是小妹瞧不起各位兄长,只是但就八股破题一道,除了急智外,更需要的还是平日积累。”   一篇八股文,须有破题、承题、起讲、入手,与起、中、后、束共八部分。八股文结构严谨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作文时对字数、避讳、辞例、卷面都有极其严格的要求,即便是谢显这般神童降世,也需得大量的磨练才能写出一篇上佳的文章。   见五人面色不佳,刘拂轻叹口气:“我知晓,各位都嫌八股文刻板无趣荒诞迂腐,可若无八股标准严格作文,只怕仅这三年一次的乡试,就能逼死无数阅卷官。”   她略顿了顿,又续道:“好在到会试时,就不必再如此僵硬行事——能否自此鄙弃八股文章,还是得看各位能否一试集中,榜上提名。”   哪怕再如何厌烦,规矩立在这里,就必须要遵行。   而那掉在前面的美好未来,就是他们悬梁刺股的动力。   曾也是世家子弟中的一员,刘拂对这些公子哥儿的心性了若指掌。   他们天生就有着千百万人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和顺富贵,因而相较于寒门学子,多了十分洒脱不羁,少了八分时不待我的紧迫。   便是如左都御史方奇然这般青史留名的英才,年幼时也曾走马过长安,不愿进学堂。   因着自幼陪天子读书,刘拂从未学过这些呆板文章,比之面前诸人更添一份无拘无束。   而她当年能在乡试中夺魁,也是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阅读了历年的《新科讳墨》,从前辈中吸取了大量的经验教训。   这五人便是天生的好心智,仅就背诵速度上,也是不如她。   如果没记错,建平五十四年的金陵乡试,他们几人虽然榜上有名,但名次却算不得极好。   她既插了一脚,那这案首,就不能让旁人夺了去。   见五人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刘拂又添一把火:“这样好了……小妹虽是个命题人,但也应与各位兄长同进同退,你们写一篇,我也写一篇。每日大家做出的文章,都由我誊抄弥录,送与院长或小宋先生一阅。”   在她含笑的注视下,所有人面色都是一变。   他们六人在书院时虽各有胜负,但那时还有其他同窗作陪,便是输多赢少也丢不了多少脸面。   但这小灶明摆着仅有他们能吃,要是输给个丫头……   可少女的一番好意,要人如何拒绝。   旁人尚能强自撑着云淡风轻,只蒋存苦了张脸:“云浮!你以后定要记得给为兄备酒!”   刘拂冷冷一笑:“贡院之中,可是没有二哥喝酒的机会。”   她取回谢显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桌子:“今日这最后一题,就以方才问谢二哥的《泰伯第八》为题。”   半个时辰后,放下笔的谢显看着早已悠哉游哉饮茶的刘拂,忍不住疑惑道:“阿拂,你是从哪里知道这许多的?”   刘拂毫不在意道:“我那生身父亲考了近二十年的举人,早已将这一套摸得通透。”   好奇愈重的谢显正要再问,就被身后的徐思年踢了一脚。   他虽天性纯良,到底还是知府之子,立时领悟到其中有些不能问的事情,牢牢闭紧了嘴巴。   对于他们二人间的小动作,刘拂只当没有看见。   ***   自那日后,饶翠楼四楼碧烟姑娘的房间日日宾客满座。   除了再不见于维山与再无汪满的音讯外,刘拂被周行“包下”前后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   日落而来月中而走,亲近有礼丝毫不含亵渎之意,周公子带着一帮好友一日不拉的到访,可谓给刘拂撑足了脸面。   因此之前近两个月恩客不来,以致被笑话多时的国色姑娘,再次成为秦淮河畔所有妓子艳羡的对象。   却没人知道,碧烟姑娘的闺房内,是怎样一副水深火热的景象。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一夜三篇八股文的高频率练习,已让方、蒋、周、谢、徐五人对乡试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大家坐。”刘拂将人引至屋内后,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茶壶,“如今净水渐少,为了渐少浪费,只有白水喝了。”   从去年自今日,已有二百三十日未曾下雨了。   方奇然淡笑道:“如今城中水贵,自然不需那许多讲究。”   “若非楼中有口水井……”徐思年叹气,“假使有什么难处,切记得与我们说。”   “好阿拂,且让我们歇一日吧……研墨洗笔,费水的很……”   在谢显的祈求声中,最是惧热的周行有气无力地坐下,再无一月前一言不合就挥拳揍人的威风。   刘拂笑道:“三哥年壮气锐,便是去考武举都不怕什么的,小妹不过使你写两三篇文章,何至于此。”   “两三篇文章?!”周行才提起的嗓音被刘拂一瞪,立时低了下去,“姑奶奶,我.日后再不敢猖狂,看在我天天买两车水送来的份上,且饶我们一日吧?”   这一个月内,他们几乎将圣人言颠来倒去破解了个遍,整整一百二十篇文章,几乎写的油尽灯枯。   但就连于读书一道最不在行的蒋存都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里,他作文章的水平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饶你们一日也不是不行。”刘拂从桌案上取过厚厚一沓早已备好的纸张,一一分发给众人,“今日本就没想着让大家再做文章。”   那纸上字迹工整,清新雅致,正是刘拂的笔迹。   而在墨字旁边,则是用朱砂所书的细密密的批注。   “这是……”   “其中一部分是宋院长的亲笔,另一部分是宋先生与小宋先生所书。”   她所出的一百二十篇题目,全是自建平五十四年后,各地历年乡试的题目。   而在三位先生批改之后,又依着各年考官的喜好不同,按着先生们的笔迹又多添了许多备注。   若能将这些红字吃透,今年乡试便是再换一百二十回题目,也不怕什么。   其实她又何尝愿意这般紧逼着他们做文章。   只是今年乡试注定了多波折,又是旱灾又是舞弊,若不靠这般压迫磨练他们的心性,还不知到时候一事接着一事,这五人能否保持心神澄澈不乱。   “第一篇《泰伯第八》,按着先生们的评判,头名乃是我的。”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所学能为所用,需得明其道理,使其为自身所得……”   “阿拂!阿拂!”   “可知由兴而立而成,乃学所之功也……”   突然传来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了刘拂的话。   “我去开门。”她眉心微蹙,站起身走向门边。 第55章 赎身   “阿拂……”   刘拂反手关住房门, 将屋中五人隔绝在她们的对话之外。   然后她才微微低垂视线,看向急匆匆不知为何事来寻她的望日骄。   平日沉稳淑静的少女,此时几乎是将“神思不属”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出了什么事么?”刘拂轻拍着望日骄的肩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可是二楼贵客们有什么不喜的?”   今日春海棠有事出门, 楼中并无能理事的人, 真出了什么意外,下面人找上望日骄,望日骄办不妥又来找她, 也属正常。   望日骄急喘几口气, 终于让因为疾跑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平复下来。   她定定望着刘拂, 抿了抿唇,摇头道:“无事……我听到些闲言碎语, 一时不忿,冲动之下便跑来找你……”   见望日骄想走, 刘拂眉心微蹙,拉着人手腕将她强留了下来:“骄儿, 你有事瞒我。”   话中不含一丝疑问。   望日骄虽未经梳洗, 但自二月二刘拂生辰之后, 就已以清倌的身份于二楼见客。   比之去岁的青涩, 如今的望日骄在说话办事上,早就如鱼得水,圆滑非常。   且自碧烟姑娘被周三公子包下来的事传出去后,别说外面, 仅饶翠楼中就常能听到冷嘲热讽。   现在的望日骄,定不会再为路人之言特意来寻她。   回忆起前世来金陵游学时听到的民间传闻,刘拂心中一紧,暗叹一声时候到了。   “骄儿,你若不说实话,我又如何提前安排,避开祸端?”   被看透心思的望日骄浑身一颤,低头咬牙,收紧垂在身旁的手指。   刘拂轻叹口气,伸手握住她紧攥成一团的拳头,将那掐进掌心的指尖一一掰开:“傻丫头,怎么什么事情都爱自己担着。”   “平日里都是你护着我,我总想也为你做些什么,好不显得自己那般没用。”   “说什么傻话。”刘拂点点她的额头,“说罢,到底是什么事?”   望日骄左右四顾后,压低声音道:“阿拂,你快让周公子赎你出去吧。”   听她此言,刘拂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明明事情是准确按着她的计划发展,她却无法觉得开心。   史料的正确,意味着这场旱灾哪怕救助及时,依旧会使得无数百姓一年的辛劳化作乌有,依旧会有许多人因着无水可喝,而在艳阳之下活活渴死干死。   想起因生吞大米而腹胀而死的小儿,刘拂握着望日骄腕子的手指颤了颤。   “阿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刘拂摇头,将方才外泄的情绪收拢:“你说,我听着。”   望日骄深吸口气,轻声将方才路过春海棠门前时,所听到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在刘拂全心全力督促着屋中五人读书时,金陵城中来了一个老道,妖言惑众,说是年前得罪了河神,才会导致两百余日不曾降雨。   而就那老道所说,想要解决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若想使河神息怒,最好的法子便是为神上娶一门温柔贤淑的妻子。   河神娶妻的旧俗,古来有之。   而这事在金陵本地,亦有旧历。   大延建国之前,前朝大魏曾有过一场历时三年的大旱,也确是在以女子祭河神之后,才终于迎来救命的甘露。   既有所谓的“事实”摆在眼前,百姓愚昧,相信那妖道的话也属正常。   只可惜因此被投入秦淮河中的女子,不幸至极。   因着旱情还算不得要命,且早几个月时知府等人便有通告,百姓们虽急于求雨,却舍不得自家姑娘。   是以这替河神娶妻的难处,就是难在了此处。   按着望日骄从春海棠处听来的消息,真正着急的人,是赖水运为生的漕帮盐帮。   素来不和的两家难得意见相同,在听到那妖道的话后稍作商量,便以权势向金陵城中的一百三十三家勾栏院施压。   即便是有知府与守备在背后撑腰的怡红院、万花楼,也不敢自恃身份得罪漕盐两家,更别说是刚刚站稳脚跟的饶翠楼,以及其余没什么背景的小妓.院了。   “海棠姐姐说,这事整个金陵城中的妓子都逃不过,人人都要上交八字,由那老道选亲。”望日骄拉着刘拂的手,恳求道,“阿拂,你快去求求周公子,让他快些替你赎身吧!”   刘拂打断她的话:“骄儿,你觉得方公子如何?”   “方公子?”看出刘拂眼中探究神情,望日骄忍了又忍,到底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与方公子见都未曾见过几面!”   这一瞥之间,不含丝毫的少女娇羞。   看来之前是她误会了。   可是若骄儿对方奇然的态度是她误会,那在听到方奇然要替自己赎身时,因何又有那般大的反应?   刘拂摸了摸鼻子,放弃去猜这玄之又玄的情情爱爱。   “如今事态紧张,方公子未尝不是个好人……好骄儿,你只当我没说过。”在望日骄的怒视下,刘拂拱手求饶,“不喜欢咱就再换一个,你且放心,我定为你选个如意郎君。”   对着少女羞红的脸,刘拂哄了又哄,到底将人哄了回去。   望日骄没将一颗心放在方奇然身上,算得上是她今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至于望日骄会不会被选上……   若真会选上她,秦淮河畔,就再不会有传世多年的名妓骄儿了。   目送着望日骄离开后,刘拂转身开门,准备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小课堂。   却不料刚拉开房门,就被惊了一跳。   “你!”刘拂急退一步,险险没撞上堵在门口的周三公子的胸膛。   若非她这一年多来勤于锻炼,动作要是稍欠灵活,定会左脚绊右脚栽倒在地。   刘拂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周行的肩头,望了眼屋中正拿着卷子苦思冥想的四人,压低声音道:“你听到多少?”   也是她大意,忘了周行与蒋存都有一身好功夫,想要屏息凝神让她察觉不到,可谓小菜一碟。   周行收回捞空了的手,眉心紧蹙,还未开口就被刘拂捂住了嘴。   他微向后仰了仰头,垂眸与刘拂视线相交,轻声道:“已是第二次了。”   “什么?”刘拂微愣,搜肠刮肚一圈,也未想出他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周行挑起嘴角,眼中不含丝毫笑意,“你方才问我听到多少?”   刘拂点头。   “我听到你不愿让我为你赎身。”   没听到什么河神娶亲的事那就好。   已有防范的刘拂有九成九的把握,在事成之前能死死瞒住他们,以免这帮默契未成的好友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大计。   这些小民之计,只要没人刻意在周行等人面前说,如周行、徐思年这般专心备考的世公子哥儿,不出意外将会是整个金陵城中最后知道此事的人。   方才既没听到,那就是老天都不让他们知晓。   见他神色不似有所隐瞒,刘拂先是舒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尴尬。   她拱手一揖,颇不好意思地致歉道:“之前顺风吹火,未曾先得三哥应允便坏了你的名声,实在是我的过错……”   然后她抬起的手,就被周行紧紧握住。   刘拂疑惑道:“周兄?”   “你!”周行气得咬牙切齿,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女,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看看到底在想什么。   想起方才听到的,她与另一个丫头对话中提起自己时毫不在意的口吻,周行的手指不自觉越收越紧。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少女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时,手上的力道又立时毫不受控制地松开。   他这才发现,他哪里舍得剖开她的心……   倒不如将自己的心剖给她看,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思,再不能如此视而不见!   “阿拂……”周行顺着她不愿被人察觉的心思压低了声音。   刻意收敛的嗓音不同于以往的尖刻冷厉,反倒柔若春水。   本想发狠话的周行才一开口,就闭上了嘴。   刘拂疑惑道:“三哥,你要说什么?”   看着她纯澈的双眸,周行只恨得牙痒。   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对着这个人,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第56章 兄弟   “你们两个杵在门口做什么?可是王姑娘有什么事?”   蒋存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打断了周行纷乱的思绪。   “没事,人已走了。”在少女开口前,他先一步道,“你有事要瞒着我们。”   语调中是十拿九稳的确定。   刘拂微愣, 收回了叮嘱他不要乱讲的话。   “你告诉我, 我就不告诉他们。”周行的语速极快, 声音极低,“我的为人,你该信得过。”   不待刘拂回答, 周行又道:“你若不信, 我可指天盟——”   “不必。”   周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一直没有移开丝毫视线的他, 就这么看着一张明媚多姿的笑脸从眼前滑过。   刘拂抬手推开另一扇门,边往屋内走, 边向周行道:“我信你。”   除了口利不会看人脸色十足讨人嫌外,周三公子处事不行, 但为人上却没什么缺点。   等她重新抚平裙摆落座后,才发现周行没有跟过来。   刘拂回眸, 冲周行一笑:“三哥, 快带上门。”   楼下的喧哗, 立时被阻挡在门外。   蒋存将手搭在周行肩头, 疑惑道:“阿行,你去透气,怎透得面红耳赤?”   “浑说什么。”周行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求你这武夫能在做学问前焚香净手, 好赖也坐得端正些。”   收回被拍红的左手,蒋存慌忙坐好,挑眉怒视周行:“小爷站如松坐如钟,十几年练出来的板正,用得着你多舌?”   他只顾着偷瞧刘拂的神情,因而疏忽了方奇然微黯的目光,和周行脸上似有若无的哂笑。   “谁不知道蒋少将军是自幼连成的童子功,不必再重申了。”周行翻开案上的纸张,“刚才阿拂说到哪了?”   所有人都脸上都平静非常,仅有谢显一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蒋存瞪视下收声的谢显摸了摸鼻子,干笑道:“由兴而立而成,乃学所之功,阿拂方才说到这儿啦。”他说着说着又想起刘拂方才被打断的原因,“阿拂,王姑娘来找你可是有什么要事?你要是有事忙,咱们可以明日再讨论的。”   刘拂似笑非笑望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想得美。”   她将目光移向方奇然,点了点头后又转向徐思年:“这篇《泰伯第八》兴于诗一题,四位先生有志一同,点了同一篇文为最佳。”   正埋头看先生红批的谢显呆了呆:“四位?”   其余三人第一次对谢显的心直口快投去赞赏的目光,就连最是老成的方奇然也端起茶盏,掩饰住自己的好奇。   刘拂点头:“宋院长,大小宋先生……还有,刘先生我。”   “噗……”一口白水喷了满地。   卷起答卷敲了敲桌子,刘拂正色道:“时下天干水少,大哥如此浪费实在不该,就乏你替饶翠楼的姑娘们去施一天粮好了。”   从近了五月后,日头渐烈,让楼中白皮净肉的小姑娘们去外面操劳,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女孩儿家家,就算没有悦己者,晒黑了还是不好的。   自觉很是体贴的刘拂含笑望向每一个人。   “最佳的这篇,出自松风兄之手……”   她款款而谈,依次将五人笔下问题道出,稍加点播便能将师长们简略的批注印进人心。   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三道命题,十五篇文章。   看着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几人,刘拂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由他们的表现就可以看出,她虽两年未再执教,但当年教导小太子时的本事还是没有落下的。   就算面前五人再如何天资出众,此时也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她就算晚生了几十年,也是堂堂大延状元,教导这几个秀才还是绰绰有余。   刘拂清了清嗓子,笑道:“那么下一题,便是《智者乐水》”   ***   借着山水二物,刘拂又在其余四人身上各挑出两处大错,逼着他们应承下来,来日替饶翠楼的姑娘们施粥三日。   秋闱在即,日日闷在书本中,对身心都极为不好。   看着五位簪缨之家倜傥公子全都一脸颓丧,刘拂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且振振精神,不然一会儿回去,路上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   她本是与旧日同僚开惯了玩笑,是以直到将这段话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以他们六人彼此的身份,很是不该。   此时反口已来不及,难得出错的刘拂极夸张的叹了口气,在他们因此言露出尴尬神色前,补救道:“待五日后休沐,小妹亲手与各位兄长置办一桌佳肴,补补近日的亏损。”   这话越说,味道越奇怪了。   第一次意识到性别的差异,刘拂摸摸鼻子,闭上了嘴。   最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那个头一个开口,却只是轻声道了声“好”。   站在房门前送五人下楼时,刘拂感到自己被周行意有所指的目光深深望了一眼,她轻叹口气,向对方挥了挥手。   果不其然,到得夜半时分,刘拂就听到临着后院的那扇窗户被人敲响了。   幸亏她早有预备,将陈小晚哄去骄儿那里睡,不然只怕要麻烦的很。   刘拂起身披了件薄衫,走至窗边放人进来。   “周公子,你就如此视宵禁如无物么?”   正在低头拍着身上灰尘的周行闻言一笑:“宵禁这玩意儿,本就是给不得不守规矩的人设的。在京中我是这类人,在金陵却不是了。”   以祁国公府嫡孙的身份,周行确实可在他家乡金陵横着走。   刘拂白他一眼,在桌旁坐下:“周公子夜访,不知有何要事?”   周行微愣:“你白日里说的话,莫不是要抵赖?”他似是有些发急,白玉似的脸上憋出一抹红来,大步走到桌前,沉声道,“你可是指天盟誓过的!”   “指天盟誓的是你,且只盟了一半。”   周行愈发急了:“你莫不是还不信我!”   刘拂轻叹口气:“我自是对三哥你再无疑虑的,只是实在不知要说什么。”   “你之前与望日骄……”周行突然哑了声音,事到如今,他自然知晓自己是被忽悠了。   捉贼捉赃,捉奸……呸!   他没能在最初将事情掀出来,眼下已过了半日,刘拂自然有恃无恐,想出了许多应对那四人的法子。   阿拂处事一向爽利,上次不声不响闹得大事,还是将不明底里的一众人直接请至饶翠楼明了她的身份。   此时当面耍赖,可见事情要比上回大上许多。   来不及生气,周行心中越发急躁,他又进一步,紧紧拉着刘拂手腕:“到底是有何大事,竟让你如此相瞒?!”   只恨如今身在金陵,人脉具无,身边连个能打探事情的得用人都没有。   周行气红了一张俊脸,反倒是撒了手。   他整整衣衫,就要往门外去。   “三哥,你做什么?”刘拂看他动作,就知人又犯了轴。   “去寻春妈妈,给你赎身!”   刘拂忙拦住了他:“赎身之事,我已有了万全的打算。”   周行脑中“嗡”得一响,乱上加乱:“你……你说什么?”   “赎身之事,我已有了万全的打算。”   “是谁?”   被周行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问的莫名其妙,刘拂奇道:“什么?”   “你……你拒了望日骄提议,拒了我……那是准备让谁带你走?”   周行强自压抑了心中的慌乱怒火和委屈,一字一顿,问的极慢。   “谁也没有。”见周行面色不对,刘拂忙将人拉至桌旁,倒了杯半温的白水与他,“三哥可是半夜疾来着着风了?脸上怎得一丝血色都无?”   紧握着被塞进手里的瓷杯,周行完全顾不上自己的面色,只定定望着面前衣衫单薄的少女。   他出身显赫,天资出众,从不曾尝试过失败的感受。   唯独这生平第一次动心,就栽了个大跟头。   便是自负如周行,到了此时已再难否认,他的心上人不止对他没有丝毫旁的情绪,甚至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意。   深夜来访,是他心急唐突;而她毫不避讳,明显是真当自己是“兄弟”。   “三哥?”   周行第一次觉得,这个往日听来亲密非常的称呼如此刺耳:“我无事。”他轻轻将瓷杯放回桌上,未发出丝毫声响,“不论你要做什么,只要你明白告诉我,我就不会拦你。”   他回头望了眼半开窗扉外明亮的月亮,又转回视线望着刘拂。   月光下,披着书生长衫的少女静静立在那里,三千青丝披拂于背后,因着刚刚睡醒而面颊微红。   粉面桃腮配着潇洒不羁,似是将才名满金陵的刘小公子云浮与艳名满秦淮的国色姑娘碧烟恰到好处地融合起来,让人忍不住着迷。   心中烦躁非常的周行渐渐平静下来。   因着初识时是以兄弟相交,她拗不过这个弯来仍将自己当做好友也无妨,早晚有一日,她能发现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第57章 介怀   “三哥真觉得拦得住我?”   微弱烛火下, 刘拂笑得一脸嚣张。她以手支头,歪靠在椅子上。   周行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握拳,再三念着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心上人,万不能冲动。   他终于明白, 自己平日里张狂的模样是多么的惹人厌。   深吸口气, 周行沉声道:“你可以试试。”   刘拂微微一笑:“我只是开个玩笑, 三哥不要介怀。”   讲实话,她还真有些怕将周行惹急了,让他不管不顾将事情讲给其余四人知晓。   若在京城, 单只周行一个就能将她的计划全部打乱, 但在对对方来说毫无根基的金陵, 仅凭他一个还干不过自己。   刘拂无比庆幸,当时为了掩盖蒋存的伤情, 三人归乡读书时并未选择回到故居老宅。   不然单是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金陵的族亲,为了巴结嫡系子孙, 就能将她老底扒烂。   很好哄的周行哼了一声,撩袍在刘拂身旁坐下:“说罢。”   刘拂挠挠下巴, 很好脾气地将望日骄所言删删改改, 讲与周行知晓。   “愚昧无知!”周行冷哼一声, “那妖道之言若往大了说, 可不是要逼着圣上下罪己诏!”   果真是在世卿世禄之族长大的小公子,便是未涉官场,这政治觉悟也高得很。   刘拂垂眸,轻声道:“说不得, 就是这个意思呢。”   她用指尖取了点杯中水,在桌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线。   那水线三拐八绕,波折曲环。   周行目光微沉并未应声,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细白的手指移动。   当刘拂手指顿住时,周行瞳孔微缩,豁得抬头望向刘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的意思是……这妖道背后有人,奸人意图动摇国本?”   他边说,边用手掌抹掉了那段水线。   若非他乘船从京城一路南下前,因着好奇看过家中的堪舆图,恐还看不出刘拂所绘,正是京杭大运河河道。   周行微一犹豫,握住了刘拂还未收回的手。   “非我背誓,但事关重大,必得与奇然阿存说。”   刘拂笑道:“只要你不告诉松风兄与显二哥就成。”   方奇然与蒋存跟周行并无什么不同,可用的除了武威将军府的侍卫,就是各自的贴身小厮。   将那妖道的事透露给三人知晓,必会将他们的人手用尽,再腾不出手来参合她的大计。   与她有碍的,从始至终只有徐、谢二人。   周行闻言,心中半是疑惑半是欣喜,不由问道:“为何?”   他的问话脱口而出,握着刘拂手指的手紧了紧,在灯火朦胧中突觉自己的话语太过生硬,忙补救道:“你与徐兄一贯亲密……若此事当真,岂不是送徐大人一份大礼?”   在刘拂看不见的角度,被自己的话酸倒的周行撇了撇嘴,又颇为忐忑的注视着刘拂。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对那个样样不如他的徐思年忌讳地紧。   然后周行就迎来了刘拂看傻子似的目光。   这才发现自己被占了许久便宜,刘拂抽出手指,反手拍了周行一掌,讽笑道:   “三哥你仔细想想便能知晓,谢大人所官居四品,却没有密奏天家的权利。要让他们一层层传报上去,就真是逼着圣上写罪己诏了。”   周行微愣,思虑一番后发现,绕过金陵官员,由他们三人来办此事,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他们三人的父辈,全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日日得见君王,让此事由明转暗,秘密行事最是方便。   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搜集证据,再派一队护卫传书回府即可。   神不知鬼不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赢得一件大功。   便是自幼常于宫中出入的周行,也忍不住心热。   有此功勋,哪怕不托赖祖宗萌荫,亦在圣上心中留有印象,一生仕途都要因此改变。   不过眨眼功夫,周行便已将方才未想明白的事情捋得一清二楚,甚至已找到法子为面前少女谋得一二功绩。   日后求娶,也要便利许多。   可是……周行眸光微黯,心中疑问不吐不快,到底迟疑道:“阿拂,你到底是从何知晓这许多?”   若说平日诗文奏对,还能说是天生聪慧。   但此时的眼光毒辣更甚他这个生在官宦之家的人,就已不是十余岁的江南少女可以轻易办到的了。   莫不是……莫不是她被那妖道身后的奸人所困,所以才会对内情走向如此明了?   要怎样才能助她脱身,又不伤分毫……   周行思绪翻飞,已跑出十万八千里外。   见周行面色一变再变,再猜不出他想法的刘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略过周行的问题,直言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有哪里不对?”   按着史书所记,妖道图谋不轨一事未等事发就被连根清扫干净。   她不过是让三人父辈稍作进言,想来不会破坏圣上或许会有的计划。   但她毕竟不是此世人,从书上看得再多,推断再如何合理,也难免会有错漏。   “有何不妥,三哥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周行猛地抓住刘拂的手,正色道:“这事我可以不告诉徐思年与谢显,但你也要向我保证,绝不会涉险伤了自家安危。”   刘拂抽了抽手,没能抽动。   虽不知周行是想歪到了哪里,但对方言行中的珍之重之没有丝毫掺假,刘拂心中一暖,安抚道:“你且放心,我不过趁势脱身,只有千般好处,再无一丝危害的。”   他的猜测果真没错……   周行定定看她许久,见刘拂神情中没有一丝勉强,这才放下心来。   近两年的相处,让周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决不能在刘拂咬定的事上有任何质疑。   所以哪怕他心中忧虑重重,此时也只能全部强压下去,相信她所言非虚。   可她不过是个姑娘,若歹人用强……还是要从蒋存那借一二好手,想方法安插到她身旁。   周行的思绪再次跑偏。   “三哥既得了我的保证……”刘拂笑着晃了晃自己被紧握着的手,“可能放开我了?”   微弱的烛火并不能让她看清,骤然放手的周行突然涨红的脸。   “我……我也是一时心急……”   平日里嘴利舌快让人恨到牙痒的周三公子,难得地一句话打了三个绊。   刘拂笑道:“三哥记挂我,我心中欢喜的很。”   暖暖的烛光下,将刘拂自带的英气淡化许多,更加凸显了她堪称绝色的面容。   周行喉头微颤,再移不开目光。   他终于明白,何为灯下看美人。   “阿拂……”   不待周行多说,刘拂已起身开了窗扉:“明日并非休沐日,三哥还是早点回去安歇。”   她一手搭在窗上,掩口打了个呵欠:“小弟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时候不早,且留我一场好眠吧。”   周行心中的情意,全被这一个呵欠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一句话都吐不出,只挥了挥手,便翻窗而去。   在周行身影消失于茫茫月色中后,刘拂才阖上窗扉。于窗前静站了会后,脱去外裳重新回了床上。   关于周行会疑惑自己是从哪里知晓这许多,刘拂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却不料他自顾自补足了全部的经过,完全不需要她开口。   既然如此,到不如错有错招,顺着周三公子的思路补些瞎话。   反正那妖道不多久便要奔赴刑场,死无对证之下又有周行在一旁帮忙遮掩,要瞒过方、蒋二人愈发简单。   至于以后……   刘拂又打了个呵欠,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   以后她已摆脱了这个尴尬的身份,还管什么旁人疑心呢。   ***   第二日,刘拂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   不过对于秦淮河畔的姑娘来说,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还在补眠。   在陈小晚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正跟小姑娘掰扯今日不必出门不用上妆的刘拂,就被杨李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难得的闲情逸致。   “我哥?他来做什么?”   刘拂眉心微蹙,想了想后又道:“可穿着丧服?”   莫不是那刘秀才苦熬活熬,终于熬到了头?    第58章 兄长   “碧烟姐姐, 我看那小哥情真意切的很,你不如还是去看看,免得留下什么遗憾……”   在刘拂的注视下,杨李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消失全无。   这些被卖入青楼里的孩子, 不是对亲人恨之入骨, 就是怀念非常。   身为男子并未受过太多磋磨的杨李,明显就是后一种。   刘拂问道:“人在哪里?”   杨李小小声道:“被我们引至后门,他说只求一见, 既不要钱也不要物。”   “姐姐, 我看他与那刘李氏不同, 是真心想赎你出去哩。”见刘拂不接话,杨李瞅了眼她身后的陈小晚, 咬牙道,“小的自幼在楼里长大, 见了许多姑娘的结局……姐姐的兄长看着是个好人,又有秀才的功名, 总能护得姐姐安康一生。”   “你去与他说, 这是最后一次。”刘拂轻叹口气, 摆手示意杨李下去。   本以为上次已经吓破了刘李氏的胆子, 没想到刘家人还会有找上门的时候。   到底是她欠了刘小兰的,既还不了原主的恩情,偿给她兄长也成。   刘拂转头看向陈小晚:“收拾得越整齐,越会被人盯上, 你就饶我一日,别将那些花儿粉儿的往我身上招呼了。”   陈小晚犹豫非常:“可是春妈妈说……”   “放心,她既不会为这个罚我,也不舍得为这个罚你。”刘拂抬手将才带上的簪子取下,“随便打个辫子就成。”   “那到了晚上公子们来时,可要重新打扮起来。”   终于让这认死理的丫头松口,刘拂自然应好。   于是她一身青衫布裙,银簪素面,独个一人去了后门见客。   饶翠楼后院门旁最隐蔽的草垛边,惯常摆着一套石桌石椅。   这个配置,是各家妓.院基本都有的。   偶有妓子的亲人寻来时,此处也算得上是一个既安全又隐蔽的谈话所在。   因着刘拂在楼中身份非比寻常,所以她前来见“亲人”时,能够独身前来,而不像旁的妓子般还有人守在一边监视。   刘拂的脚步又轻又慢,陈小晚亲手缝制的布鞋底极软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还未走近时,那个垂头冥思的书生就像感受到什么般,正巧抬起头来。   “兰儿。”刘平江站起身,迎了两步。   刘拂无心与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刘公子找我来,所为何事?”   还未出口的关怀全被堵了回来,刘平江苦笑一声,直言道:“来带你回家。”   他说得认真非常,不带丝毫伪善。   刘拂淡声道:“看来银子是攒够了?还是又准备带我回去后,卖给哪家富户?”   刘平江微愣,一把抓住刘拂的手臂,沉声道:“你说什么?我不在家时他们来找过你?”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刘拂挣脱开对方的束缚,讽笑道:“看来刘秀才夫妇什么都未与你说。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好好的卖了屋舍,回到破旧的家乡?”   刘平江已回过味儿来,咬牙道:“母……李氏说,是为了筹钱为父亲治病。”   悬在半空的手指屈伸几次,终于在少女满含防备的目光下颓然放下。   “我……”刘平江强撑起笑容,“哥哥是真心实意带你回家,银子都已准备妥了。”   瞄到对方右手三指上厚厚的茧子,刘拂觉得自己也不必再问钱是从哪里来。   她来到此世后的第一份私房钱,也是抄书得来的。   看来这位小刘秀才,读书还算得上用心。   见刘拂身上的戒备之意似是淡了些,刘平江不自觉弯了弯嘴角。他细细看着许久未见的妹妹,轻声道:“兰儿,带我去见春老板吧。”   刘拂面无表情道:“怕你还不知道,我于年前已跟了周三公子,身价银翻了不止一番了。”   若非撑住桌子,刘平江只怕已是立足不稳,将自己绊倒在地了。   “你……你说什么?”他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春老板明明答应了我……她、她则能如此言而无信!”   被那双赤红眼睛注视,清清楚楚看见对方眸中泪光与绝望,刘拂微愣后,终于相信这小秀才对他妹妹是有真情在的。   只是……“言而无信”?他与海棠姐姐间,竟有何承诺不成?   而且要是她没记错,当日刘平江可是随着刘李氏一起走了的。   刘拂眸光微闪,沉声道:“春妈妈对我极好,我绝不许你诋毁她!”   “那他对你好么?”刘平江苦笑摇头,“不拘是多少银子,且由兄长去与春老板交涉……今日,定带你离了这火海。”   躲开他欲要抓来的手,刘拂冷笑道:“秋闱将至,你莫不是连功名都不要,准备带我去闯天涯海角吧!”   她虽确定了这小秀才是真心为了刘小兰,但见对方粗布青衫便能知晓,以他如今的本事,是绝护不住自己的。   而且……刘拂偏头抿唇,做出一副隐忍模样:“说卖就卖说赎就赎,你兴致起来就跑来充好人,我又凭什么信你!”   被质疑的刘平江脸上,反倒显出点真切笑意。   他抬手想要摸摸刘拂的脑袋,被躲开后沮丧的收回手,哑声道:“兰儿长大了……那哥哥也就不再瞒你。”   摆了个“请”的动作,在刘拂于石凳上坐下后,刘平江才试探着在她身边落座。   “那日走后,有一公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刘平江垂首,苦涩道,“也对亏了他指点,我才能寻个书斋抄书换钱……可惜还是晚了。”   “兰儿,我知你恨我憎我……为兄无脸多言,唯求你再信我一次……你若再在青楼待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第59章 迷你   见少女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刘平江轻叹口气:“你带我去寻春老板,且先欠她些银子,待秋闱过后我再奋力抄书,一年内必补偿给她。”   “刘公子。”刘拂打断他的话, “你苦抄了一年的书, 才换来两百两银子, 剩下的七八百两,要攒到何年何月去?”   刘平江被钱数惊了一跳,双拳紧握, 咬牙道:“兰儿, 我知你怨恨兄长……”   果不其然, 在那样自私自利的家庭长大,又能有什么文人傲骨。   刘拂抱臂望着对方, 十分好脾气的给对方留出时间,让他想好借口。   青年浓眉紧蹙, 却没犹豫许久。   在刘拂还未反应过来时,手腕就已被再次拉着。   “走, 咱们去见春老板。”刘平江语气极坚定, “今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被迫起身的刘拂一掌挥向他手腕。   文质书生吃痛放手, 满目悲色望着自己的妹妹:“你放心, 待哥哥中举后就带你离开金陵,再没人会知晓这段过往。”   刘平江的坚定不移,全不在刘拂的预料中,她微退一步, 左手竖起挡在胸前。   这千八百两银子,以她目前的名声来说并不是个虚数。   而以刘平江一身洗到泛白的衣衫,就可看出一千两雪花银定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大数。   在如此情况下还能咬紧牙关赎妹妹,当时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刘李氏将刘小兰卖掉?   若说之前刘拂还觉得对方是个蠢哥哥,现在这般作态,不由得她不疑心。   毕竟面前的人是刘小兰的兄长,刘拂为防露陷,有意将防备之意表现的十分明显。   “我……”刘平江再去拉她的手颓然垂下。   刘拂仔细端详,见对方神态不似假装,心中愈发迷惑,出言试探道:“到底何事?你要是不说个清楚,我只怕再被你卖去什么老爷家做小。”   她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哪怕我流落风尘,也再不会让你们扒着喝血吃肉。”   “什么老爷做小?可是李氏她!”刘平江脸色刷白,双眸赤红,满是怒色。   这怒气太过真实,便是刘拂也被如有实质的悲愤惊了一跳。   方才不过是顺嘴一说,可此时将两厢联系到一处,刘拂才发现当时刘李氏说要来赎她,打的名号也是要送去给一个喜她八字的富商。   时下极慕文人风流不假,但凡是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纳个已坏了身子的妓子回府。便是爱极了对方容貌,也只会在外面另备个院子将人养起。   照此看来,那富商或许早已知道,不久的将来,会有河神娶妻一事了。   早知如此,她当时就该从刘李氏口中问出那富商是谁。   不过眼下么……倒是可以借由“哥哥”的口回去探听一二。   将视线移向怒气漫天的刘平江,刘拂眸光微闪,在对方满含歉意的目光扫过来时撇开视线。   以刘平江现在的表现,完全是一副友悌至极的好哥哥模样,若他真能做戏做到这般程度,那她被骗也属活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要借人家一臂之力,那戏就要做全才是。   刘拂微微背过身去,从怀中掏出帕子覆在脸上,揉红了眼圈抽了抽鼻子。   “前不久金陵来了一道人,说得为河神讨亲才能解除旱情,兰儿你生来便是好时辰,若再不走,只怕难逃劫难……”短暂的沉默后,青年苦笑着压低声音开口:“事从紧急,我知道你一时三刻无法信我……”   “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刘拂哑着嗓子,回头质问,“我便要为着你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再把自己交待出去么?”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扮娇蛮任性的样子,居然还挺像回事。   “兰儿!”   见刘平江面满焦急,张开双臂前进一步,似是想抱着自己安抚,刘拂惊了一跳,连忙矮身退后。   “你离我远些!”   回忆着同僚家的小妹妹与她兄长撒娇时的模样,刘拂咬牙跺脚扭着身子,将抗拒的神情表露到十足。   刘平江虚张着手臂,哑声道:“我不过去,你莫怕……”他见妹妹仍是一副惊慌模样,忙放缓了声音,柔声道,“我昨日休沐夜间返还书院,路上恰好碰到那妖道在村中迷惑人心……”   柔和非常的声音压抑着恨意,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第60章 苟且   倒是无巧不成书, 这般巧合也能让他撞上。   也不知前世的刘平江有没有听到这许多,又有没有救下刘小兰。   “秦淮河畔千八百位姑娘,你怎知就选到我头上?”   刘平江急道:“妹妹你春龙节落草,又是龙年所生, 阴时阴历, 被选上的机会比旁人何止大了百倍!”   视线在刘平江身上梭巡一遍, 刘拂冷笑道:“且不说你要多久才能还了我的卖身银子,只说你金秋乡试得中,可做好了被人嘲讽的准备?”   “待我有了举人功名, 你我兄妹弃乡别居, 不拘是抄书还是坐馆蒙学, 再不必听他们的闲言碎语。”刘平江眼中满是疼惜,想要揉揉她的发心又怕再吓着她, 柔声道,“兰儿放心, 哥哥定会好好照顾你。”   “照顾我?”   倒真是一副好兄长模样,看不出丝毫做戏的样子。   本就决定信他的刘拂见此神情, 更为早已逝去的刘小兰宽了宽心。   但戏还要做下去, 最后的心结也得解开。   刘拂定定望着他, 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刘公子搬家时, 可有在街坊四邻间听到一些传闻?”   刘平江摇头苦笑:“我那时身在书院,前日才有邻居小儿替家中传信,说是前些时候已迁回乡间,让我有空多回去看看。”   算算时间, 自上回将刘李氏吓回去,已过了一个月了。   想起去年刘李氏走后,春海棠悄默声告诉自己,在年前曾有自称是自家兄长的人来寻,被她乱棍打出去的事。   这刘小秀才倒真是日日住在书院中,半年一年都不回次家。   也难怪在刘小兰之前仅存的情感中,对她这个见死不救的哥哥没有丝毫怨恨。   既然原主都没什么不满,那她也不要多做坏人了。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要借他的眼去看的事情也还是要做。   “就跟我被卖了几个月后,你才知晓似的?”刘拂哂笑道,“次次如此,我也无话好说,只能祝刘公子您才学不没,早日金榜题名。”   她避开对方转身要走,在与刘平江擦身而过的瞬间急退一步,险险躲开对方突然伸来的手。   “你做什么!还想强将我掳走不成?!”刘拂斥道,“楼中花大价钱聘的护院,可不是让你放肆的!”   若非她躲的快,只怕要被抓个正着。   看起来文质彬彬瘦削非常的青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爆发力。   刘平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看向满脸戒备的少女,目中半是愁苦半是怒火:“是不是她又传了什么谣言!是不是她又在诋毁你的名声?!”   微愣后,刘拂才反应过来,那个“她”,说的应是他们的继母刘李氏。   “她是传了不少谣言出去。”在青年的怒视中,刘拂淡笑道,“不过那些话,全是我教她说的。”   觑到远处带着一干护院走近的杨李,刘拂对着面色惨白的刘平江冷声道:“如今城中已传遍了,说是饶翠楼有个姑娘八字极好,天生与水有缘。”   刘拂轻笑一声:“那姑娘花名碧烟,如今被京中而来的周三公子宠着,身价百倍,乃是饶翠楼中最拔尖的人物……若非你的不管不顾,我还尝不到这般珠环玉翠的生活。”   “周……周三公子?”刘平江瞪圆了眼睛,一脸震惊莫名。   将对方神情全都看在眼中,刘拂心下叹气,对总是好心办坏事的周行无奈至极。   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刘平江紧攥着拳,尽力柔和了声音:“兰儿,你万莫破罐破摔、我去求求周公子,他……他为人宽怀,定能保下你。”   “可我不愿意苟且偷生。”刘拂笑道:“我便是投了秦淮,也再与你们无干。”   ***   站在楼上,眼见着护院将失魂落魄的刘平江远远丢了出去,刘拂轻叹口气,关上窗扉。   “他带了多少银子来赎你?”   刘拂回身落座:“按他的说法,似有二百余两,以之前姐姐你定的身价银子,尽够替我重回良籍,并在他书院旁租个小院子,直到今秋乡试了。”   她想了想,轻笑道:“说不定还够雇个厨下的婆婆,为我制备饮食呢。”   春海棠捏着茶杯的手颤了颤:“果真是读书人,思虑的很是周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论是对我对他,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见刘拂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春海棠到底忍不住道:“祭河神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听她此言,刘拂便确定了心中猜想。   望日骄个小小丫头,能毫无阻碍的从春海棠这个老油条处听到最关键的事,全是因着她故意放水。   “姐姐用心待我,我又怎能弃姐姐而去。”   有她之前明示刘李氏将自家身份全传出去的事在,饶翠楼碧烟姑娘的大名,肯定早早记在了那妖道的计划上。   毕竟龙年二月初二辰时三刻生人的,全江浙或许都找不出两个,更别说身份年纪如此合宜的了。   既然如此,盐帮漕帮处,自然也早就将她记录在案。   春海棠无法拒绝,却是想尽法子让她脱身。比起看似聪明其实莽撞的刘平江,海棠姐姐才是为自己费尽心思。   刘拂拍了拍她的手,直接问道:“想我春日被卖,刘小秀才年前才知,可见平日家中是不大与他联系的……且刘家搬离金陵已有月余,又怎会突地在昨日传信与他?”   那传信的小儿,除了昨日知晓祭河神一事的春海棠外,再不会是第二个人差遣去的。   “你!你!”见她看得通透,春海棠反倒气急,“可别拿你应付你哥哥的那些话来应付我,你骗的过他,却骗不过我这个主事的……这两年来你与那四位公子清清白白,日后改名换姓就仍是个清白姑娘,何苦将自己一生葬送!”   弯腰低头,将脸贴靠在春海棠手背手,刘拂眨了眨眼,用纤长的睫毛搔刮着她的手背。   春海棠又气又急,又痒的想笑,忍不住重手拍了拍刘拂的后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玩耍!”   “都这个时候了,姐姐再不让我多玩两日,我只能去找河神嬉闹了。”   屋中许久无声。   当听到春海棠微微的抽噎声时,刘拂才发现自己的玩笑开大了。   她慌忙直起身,从袖中掏出帕子替春海棠拭泪:“姐姐哭什么,你不信旁人,难道还信不得我么?”   春海棠被帕子糊了一脸,恼得泪落得愈发凶了:“你是什么人物!秦淮河水一降再降。今年明摆着是个酷夏,过了五月只怕河道要直接干了……要是再不下雨,恐连喝的水都没有,看你还如何笑得出来!”   刘拂忙哄她:“秦淮河干了正好,河神都没了居所,哪还有空讨媳妇,我就是被丢下去,也不过吃一嘴砂子,再死不了。”   她话说得极有道理,春海棠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恼羞成怒之下,拍向刘拂的手力道越发大了:“又不止金陵大旱,倒是江浙一块选上七八媳妇,将你们一起扔下洞庭湖去,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到时候我便是想在楼旁替你立个衣冠冢,都引不回你的魂来!”被幻想出的情景惊住,春海棠边哭边骂,语无伦次道,“不拘是徐公子周公子谢公子,快去求求他们,使你脱了贱籍罢!”   见她急得不行,刘拂细声安抚道:“相识两年,姐姐竟不信我么?”   想起从微末到有了个天大靠山的饶翠楼,想起近两年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春海棠微愣后终于稳了稳情绪:“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这可是事关生死的要死,怎么可能是鬼点子。”忙躲开春海棠打人的手,刘拂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姐姐护我爱我,我自不能陷你于不义。有些事说出来只怕唐突神灵,为了稳妥不能道来,但还请姐姐信我。”   她目光灼灼满是郑重,让被注视着的春海棠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我有个好法子,能让咱们饶翠楼更进一步,还能保住自家小命。”   刘拂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一下,露出十拿九稳的自信。   “我虽不能行云布雨,但占着这么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生辰,说不得真能见龙化雨呢?”   春海棠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做?”   刘拂微愣后大笑道:“海棠姐姐果真知我甚深。”   “我需你帮我继续散播我那好生辰,顺便瞒住那五个浑小子。”   到时万事俱备,只欠夏阳。   作者有话要说:  春海棠:她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   祭河神的事是为了剧情需要强扯的,其实河神是管涝不管旱_(:з」∠)_ 第61章 阴德   俗语说“发尽桃花水, 必是旱黄梅”,清明雨多芒种雨少,于一年的收成并不会有什么相碍。   而然建平五十四年的春夏,既无清明桃花汛, 亦无芒种梅子雨。   火伞高张赫赫炎炎, 土地龟裂万木枯黄, 不过几月时间,水乡江南已如人间炼狱。   如今金陵城外,除了饶翠楼的施粥位外, 又多出许多富户商贾的粥棚。   这一间间由茅草盖成的粥棚, 已成了金陵周边农户与城中贫苦百姓唯一的希望。   “于老板, 全赖您仗义。”   一袭男装的刘拂站在城墙拐角处,远眺着城外长长的队伍。   在她身后, 是一身短打的陈迟,正抬手打着一面黑漆大伞, 替刘拂遮住头顶的烈日。   若非有于维山挑头施粥,金陵的米价没有翻个七八倍就是好事了, 更别提还有这许多富商慷慨解囊。   仅靠金陵官员的面子, 并不能让钱大于天的商贾们变得如此慈悲。   “哪里话, 都是乡里乡亲, 难不成还要见死不救么。”于维山负手而立,很有些动容,“我们能有个积善行德的机会,也是为子孙后代留个福报。”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内里能得的利益,就是天知地知他知她也知的了。   如无例外,待此事一了,于家一个官商的名号就跑不了了。   本就是金陵首富,背后再有官家撑腰,那么江苏甚至两江首富,或许都可一期。   刘拂冲他一笑,看透不说透。   在饶翠楼重立声势这件事上,她们承了于维山极大的人情,她自也愿意看着他越走越高。   时已近午,日头愈发灼热起来,刘拂向着于维山抱了抱拳,算作告别。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于维山轻叹口气,到底没将犹豫许久的话说出来。   他背后站着偌大的于家,不似那帮年轻公子般可以随心所欲。   而且以那为首的祁国公公子对她的爱重,大抵也无需他出手。   只是想起去岁游湖共饮谈天说地的时光,心中到底有些空落落的。   见自家主人站着不动,深知主子心意的于家小厮忍不住道:“大爷,刘姑娘的事……”   “闭嘴。”于维山收回目光,又望了眼远处的粥棚,“回府。”   他摇着扇子,口中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调,顶着艳阳一步三晃地向着于府的方向走去。   “爷,轿子!”   “走,着。”   一头雾水的小厮跟在于维山身后,莫名觉得自家主子唱的词儿有点耳熟。   等到快到于府大门,他才想起是曾在刘姑娘口中听到过。   似是什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因着记性好才能在主子身边伺候,只读过两本书不至于是个文盲的小厮摇了摇头,将这段完全不懂意思的词抛之脑后。   ***   待到六月末,已要五两纹银才能买到一车净水。   当水价超过米价时,施粥的棚子日益减少,排队的穷苦百姓们却一日多过一日。   而饶翠楼的那口水井,只够楼中人简单的洗漱,和一日三桌的天香宴。   因着从两年前起就减少了留客的次数,是以饶翠楼的用水,要比其他各家少上许多。   不过紧巴巴的洗漱对于秦淮河畔妓子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如今她们所有的心神,都聚在了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祭河神上。   即便低贱如尘埃,也不代表着她们愿意这样轻而易举的死去。   谁都不知道,那个被推下秦淮河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于不知从蔓延开来的无言恐慌中,刘拂依旧平心静气的折磨着在两个月后,就要就走进乡试贡院的五人。   在八股文章的折磨下,除了已知前情暗自担忧的周行外,每日来饶翠楼时,除了研墨所需只有一小杯白水可喝的其余四人,再无别的心力从擦身而过的妓子们身上看出任何不对。   从鸡鸣背书到天明赴学堂,从酉时下课到亥时出饶翠楼,他们全部的心神,都被一笔一捺占据。   对于刘拂来说,若非那日被周行逮个正着,她完全可以不费心力的瞒过这五个傻小子。   而在周行一日重似一日的担忧中,刘拂也都寻着话语应对过去。   她成竹在胸的神情与满满的自信,让这三个月来在课业上被打压到抬不起头的周行再发不出一声疑问。   刘拂这个人,生来便能给人一种安然稳健的感觉。   在不安与“要相信她”间徘徊往复的周行并未料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会是多么后悔。   ***   一日送走了那五人后,刚在小晚的服侍下换好入寝时的衣衫,还未来得及脱去簪环的刘拂就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在令陈小晚去寻望日骄,且不许她们二人过来后,刘拂才拉着面如菜色的春海棠坐下。   “姐姐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大事?”   他们今日作文时,杨李就寻着各种借口想将刘拂引出去,但都在那五人起疑心前,被刘拂轰了出去。   杨李自来就是个谨小慎微守规矩的,平日里万不敢如此大胆,若她猜的没错,他这般举动全是春海棠教的。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引起五人的疑心,让他们救她性命。   也是因此,在今日送人走时,刘拂才以明后两日她都会去书院为由,让他们近日不必再来。   不论是诱刘平江前来,还是试图拉五人入局,春海棠对她,可谓仁至义尽。   “姐姐,可是人选已定?”   春海棠颤了颤,眼中盈满泪光。她紧紧拉着刘拂手腕的手指炙热非常,在炎炎夏日中出了不少的汗。   刘拂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诱着她结结巴巴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与刘拂猜想的不错,经过这近两个月的筛选,那妖道已从金陵众妓子与贫寒农户之女中选出了献给河神的人选。   而与她猜测不同的是,这人选中最拔尖的一个,却不是她。   “谢妙音?”   刘拂口中轻念着名字,眼前已晃过两年前的上元佳节,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女的容貌。   按着春海棠所言,那可怜的姑娘十余日前才过过生辰,正是六月十九,观音大士证道果位的日子。   观音大士手持净瓶柳枝,可起死回生灭天下火。   且谢妙音与她同年所生,亦是春龙降雨之年……也难怪会排在她头上。   只是这排名,却不代表着自己可以因此脱身。   那妖道以六根六尘六识选出的十八位姑娘,怕是要一同送给河神。   他与他背后之人,是不管不顾,一心要将事情闹大。   就算初时没有刘拂阻止周行告知徐思年与谢显,以妖道如此手笔,谢知府等人也难以知晓。   他们所图,不是江南百姓的福祉,而是让当今坐实了获罪于天的谣言。   以眼下的风平浪静,只怕那妖道之心极狠,会在她们祭河神无效后用自己的命平民愤,然后将黑水全都泼在当今身上。   如此狠辣不留情的手段,除了那位外不做他想。   以当今的控御之术,刘拂丝毫不担忧那幕后之人能翻出滔天的水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稍加助力外,想法子多为自己谋些福报。   可惜史料上并无有关这段事情的记载,一切全是她的推测。要是能掌握更多的信息,就能借由此事挣得更大的利益。   刘拂轻叹口气,揉了揉眉心,并未忽视身旁春海棠在她这一叹后,愈发悲切的神情。   “阿拂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姐姐成全。”   春海棠抖着嗓子,哀声道:“你说吧……”   “我想见见那妖……那道长。”   海棠姐姐既能提前得知这个消息,想来在盐帮或漕帮处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脉。   这事交由她来办,刚好能安安她焦虑不安的心。   刘拂想了想,又道:“另外,还请姐姐帮我传封信给谢姑娘……我与她有点渊源,既有活命的主意,能多救一人性命,也多积一份阴德。”   她要是首位,也不需谢妙音出面,如今排位有变,能借对方的手省些力气,也好过自己强出头。   一边提笔沾墨,一边想着近年来偶然听到的有关谢妙音的传闻。   只盼这位在怡红院并没得到什么善待的姑娘,还能记得自己两年前同花车而坐的交情。 第62章 名望   刘拂很快就得到了谢妙音的回复。   如她所料, 哪怕是低到尘埃里的人,也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在春海棠的牵桥搭线下,已跟谢妙音书信往来过四五次的刘拂,终于得到与乘云道人一晤的机会。   可想而知, 他们既会答应见面, 定是因为能捞得一二好处。   论做戏, 她还真做不过这帮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急功近利,才能让她找到这么个成名且脱身的好法子。   按着“丹书鱼腹”的路数,当他们以“圣上失德是以旱情不止”的名头谋逆时, 她们这些早已枉死于秦淮河中的妓子就会成为对方仁厚的最好衬托。   一点名望都没有的逆党, 即便将圣上拉下马, 要是得不到民心,照样坐不稳皇位。   既要让十几个女孩儿为了自己的计划去死, 又忍不住要趁此博一个体恤亲和的好名声,又当又立, 不外如此。   见面的时间,就安排在当天傍晚酉时三刻。   当一身素衣木簪的刘拂乘车抵达怡红院后门时, 谢妙音正巧抵达。   夏日的酉时阳光依旧炽热, 刘拂掀开车帘, 对着谢妙音一笑:“谢姑娘, 劳烦了。”   她虽不愿将谢妙音牵扯进来,但要不是两方联名求见,只怕单以春海棠的面子此事并不能成,所以今日一行, 是不得不带着谢姑娘了。   谢妙音闻声抬头,在看清刘拂面貌后呆了一呆。   然后便劝开想要同行的侍女,搭着刘拂伸出的手上了马车。   在马蹄哒哒声响起后,谢妙音才抬起低垂的脸,望向刘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您说什么,妙音便做什么。”   颤抖的尾音被压在车轮滚动的声音下,别说车外跟着的护院,就连全心关注着她的刘拂也险些没能听见谢妙音的话。   这姑娘看似娇柔,其实很有些成算。   两年前对她的印象,并没有跑偏。   未曾遮掩自己样貌的刘拂,毫不意外谢妙音会猜出自己的身份。   “当日多有欺瞒,谢姑娘不介怀就好。”她坦然一笑,对着谢妙音拱了拱手,“我知姑娘性子柔中带韧,今日前去,是为了你我活命大计,是以……还请姑娘能为我撑撑场面。”   谢妙音咬着下唇,伸手搭上刘拂的手背。   在炎热的七月间,她的手寒凉如冰,却带着坚定的力量:“你说怎么做,便怎么做。”   刘拂反手握住她,笑道:“既如此……”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在金陵城外一处清幽的小院外停下。   茅屋竹篱,木槛石桌,若非旱情的缘故少了些野草野花,倒真有几分道家闲适之趣。   顺手扶了谢妙音下车,刘拂遣退护院与马夫,站在篱笆外朗声道:“妾身刘碧烟,拜见道长。”   屋中遥遥传来声音:“两位姑娘请进吧。”   携着谢妙音进院,站在门前敲了敲房门后,刘拂也不等乘云道人再请,便当先一步进了屋子。   只见一老道盘膝闭目坐在炕上,白须白发葛色道袍,端的是仙风道骨。   刘拂福了福身,礼数丝毫不差。   “小姑娘,你来此作甚?”   直面对方充满了压迫的视线,刘拂面不改色,抿唇一笑:“自是为了金陵百姓福祉。”   乘云道人依旧阖目盘膝,却是眉头紧蹙,许久后才惋惜道:“若非情不得已,老道也不愿出此下策。”   这般慈悲的模样,很是能够唬人。   刘拂微微侧目,示意谢妙音出声。   谢妙音拎裙跪下,双手合十,低泣道:“妾身自幼孤苦,拼尽一身血肉才能稍松口气,只求道爷手下容情,留妾身一条贱命……”   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声若黄鹂悠扬悦耳,此时悲音切切,让人不忍听闻。   乘云道人终于睁眼,哀叹道:“实是上天注定……这位可是谢姑娘?谢姑娘你遭此一劫,既可脱离苦海,也算福报。”   在谢妙音绝望的悲泣中,刘拂软言插话道:“依道长所言,此事再无回转的可能了么?”   回答她的,只是一声叹息。   “既如此,就是我等的命了。”刘拂哀叹一声,无奈笑道,“妾身还有一不情之请,望道长成全。”   乘云道人道:“除此大事之外,老道等都会竭力以对。”   刘拂半是凄苦半是羞涩,抿唇道:“既是为河神娶亲,那按着金陵习俗,在没有父母亲长的情况下,这纳娶之日,该是由我们这些新娘子定的。”   万没想到这小小妓子除了哭诉求情外,竟还会想到此等闲话,乘云道人掩去眼底疑惑,劝慰道:“七月十三,是老道测出的上好吉日,你且放心,绝不会辱没了你。”   听到不远处栅栏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刘拂抬头望向对方:“道长果真学识渊博,这选得好日子,还是大势至菩萨的生辰。”   在乘云道长解释前,刘拂又笑道:“道家的人,却以佛家十八界为凭选取祭河秀女,想来是因为道长在筛查我等八字时,发现了妾身与谢姑娘吧?”   “春龙节与观音得道,如此大的噱头,抛掷一旁实在可惜。”她站直身子,抬手摸了摸发上木簪,目光灼灼,匪气外露,暗藏死志,“妾身读过一二闲书,说是道家惯使桃木剑,为的便是使心灵澄澈无垢……想来这桃木,也可使妾身等脱身泥泞,早登极乐。”   门外的脚步声,已是清晰可闻。   就连一直伏在地上哀泣,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刘拂所言的谢妙音,也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门口的方向。   “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短暂的沉默后,乘云道人捻须笑道,“你若愿在我身边修行,说不得能躲过此灾。”   这是要放她俩一马了。   可惜金陵千八百个妓子,他却瞎眼选中了自己。   刘拂摇头,眼中满是诚挚:“妾身命浅福薄,只盼今生积德,来世托得一户好人家,到时再随道长修仙不迟。”   “道长,老身来给你送粥啦!”   乘云道人神情微变,重新盘膝阖目,语调转冷:“灾情紧急,便是为了天下苍生,也只能委屈刘善信了。”   端饭来的老婆子,与她身后一同前来侍奉仙长的附近村民闻言,全都止住了脚步。   刘拂回眸,扫过这班由乘云道长特意请来的看客。   其中不乏是她认识的人——金陵附近的农户,没有几家未曾去饶翠楼赁过粥。   如那为首的婆子,最是快言快语,听说在十里八乡间就没有她不晓得的事,自然也没有什么事,能在她嘴里瞒得过半天。   冲着来人微微福身,刘拂强撑出个笑来,眼圈已是通红。   正巧此时,谢妙音极力压制的泣音,也随着乘云道人再无转圜的话放大许多。   小小的茅屋中,坐着个慈悲的道长,立着群茫然的农户,还有两个绝望的姑娘。   “这……这不是刘姑娘么?”   老婆子的惊呼打断了满室凝滞的气氛:“刘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拂往日在粥棚时虽是布衣短打,蒙面遮貌,但她天生的一身好皮肉,地造的一双水漾眸,此时有心摆出施粥时的熟络,自能让人认出她是谁。   便是原来多么厌恶青楼女子,在几个月的施与受间,曾经的鄙夷也都淡化不少。   在老婆子的提醒中,其余人等也都认出了刘拂。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中,满是争议之声。   “孙婆婆,我来此,来此……”   刘拂哽咽到无法言语,强撑着又行一礼。   便是不回头看,也能猜到乘云道长的脸色会有多差。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多此一举,为了名望答应见面。   “福生无量天尊。”被所有人注视着的乘云道长捻了个莲花诀,叹气道,“刘善信来此,是为了祭河神一事。”   “旱情一日不解,众生一日要受苦楚,刘善信与谢善信,正是老道无奈之下择出的人选。”   若非此时时候不对,刘拂几乎要笑出声来。   对手如此愚钝,实在显不出她的英明神武。   老百姓从不关心金銮殿上坐得是谁,只关心自己能否吃饱穿暖。   而在赈灾粮草未至之前,让他们有粮果腹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也正是因为她早早的施粥送粮,才让本该早已因旱情恐慌的百姓,并不如这妖道预估的那般绝望。   刘拂回身,冲着乘云道长道:“妾身来此并非为了脱生,只是妾身命苦,一生无缘嫁娶,既有此机缘,只盼能欢心而嫁,以偿今生夙愿。”   “此等大事,老道做不得主。”   “我自嫁河神,何须道长做主。”   刘拂心知肚明,只要她肯赴死,那身后的农户以及千千万万受过饶翠楼恩惠的灾民,都不会对晚上几天而心生不满。   只要不是到了绝境,大多数的人心中就仍会存着善念。   在眼下,水价还未升到十两银子一车时,这单薄的善念就已足够她翻身。   刘拂看着那妖道,就像看着个死人。   不过在那妖道眼中,她大抵也是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说我剧情慢也就算了……这两章都是剧情啊啊啊!   ·   金陵没有这个习俗,我编的   南京的小伙伴看文到现在估计想打死我很多次了_(:з」∠)_ 第63章 松口   舆论是把双刃剑, 既可伤人,又可伤己。   慈悲救人打仙长在刘拂的再三求肯下,终于松口。   一番玄之又玄的推算后,乘云道长点头, 示意刘拂与谢妙音先行回去。   刘拂知道, 不论她走与不走, 此事都已成定局。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   “妾身来前,特在前钦天监方老大人之孙方奇然方公子处求了个日子。离道长所求之日仅差五天, 最是宜嫁娶, 宜酬神。”   此言一出, 门外农户们看刘拂的神情都变了一变。   哪怕是一直面不改色的乘云道长,都忍不住睁眼看了看她。   道家通测算将机缘, 但与帝王亲封的钦天监面前,自然而然就低了一头。   百姓愚昧, 再是崇敬乘云道长,都比不过对皇权的畏惧。   而且若非大旱, 七月十八这日, 本就是许多百姓早早商定好的成亲吉日。   临行前, 刘拂对着众人许诺道:“若能偿愿, 妾身愿施水百车。”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不过是晚死两天,并不会有碍大局。   这五日里,不止绕翠楼, 于维山也会在各地取水,无偿施与万民。   她们离开时,并未有人阻拦。除了乘云道长外,其余所有人都随着二人转头侧目,目送她们上车远去。   那不光不似看着低贱的妓子,而是救苦救难的真神。   刘拂的大义凛然不惧生死,与小女儿家对成婚的郑重及渴望,都让门前一众又是愧疚又是心酸。   即便不曾与他们对视,刘拂也能感受到他们情绪的变化。   之前对乘云道长的崇敬,已有小半移到自家身上。   不过她也知道,那点子愧疚,并不足以让他们为了保住她的小命,而放弃祭神后天降甘霖好活命的希望。   大人无己,但并非人人都是圣贤。   与谢妙音并肩坐在马车上,刘拂挽着对方,贴得极近,用跟来时相同的微小声音与谢妙音耳语。   “谢姑娘请放心,我素来言出必行,定不会让那老道害了你性命。”   她之前邀对方同行的借口,乃是为了活命。   而之前在那妖道屋中,却是自己放弃了生路。   谢妙音没当场和她翻脸,甚至还继续按着计划,为她烘托出十足的气氛,其实是在刘拂意料之外的事。   离她不远处,一身风流的少女坐得极端正,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方才绝望凄婉的模样全然不见,眸定神清没有丝毫慌乱。   这谢姑娘,实在是个妙人。   将对方神情全看在眼里的刘拂轻笑一声,借着靠过去的动作,将袖中滑落的一个小小纸方松松掖进谢妙音后腰腰带间。   微痒的感觉引起了谢妙音的注意,她回手去摸,却只摸到了刘拂还未收回的手。   “这……”   刘拂用手抵在唇间,比了个静声的动作,轻声道:“你进门前扭一扭腰,咱们便可活命啦。”   如来时一般,刘拂先将谢妙音送回怡红院。   她掀开车帘与对方挥手作别,直到谢妙音的背影消失在怡红院后门,刘拂才回到马车内。   在车帘落下的最后一瞬,刘拂的目光滑向西北角的一颗大树,又很快收了回来。   谢姑娘身姿曼妙,腰肢纤软,方才那一下,实在扭的好看极了。   一日后,乘云道长便派了个小道童前来,告知她她的心愿成真。   而在道童走进饶翠楼大门的同时,金陵城也中已传遍了在七月十八王母娘娘诞辰时,将由绕翠楼刘碧烟与怡红院谢妙音姑娘为首,于秦淮河畔祭天身求雨。   此时,离七月十八,仅剩七天。   这七天里,饶翠楼的国色姑娘除了包养她近半年的周三公子外谁也没见。   具坊间传闻,国色姑娘在自知生路无望后,便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莫说旧日的裙下之臣于维山、汪然,就连后来被包下后,依旧与她频繁往来的徐思年、方奇然、蒋存也都被拒之门外。   她见周行,也是看在对方大闹一场,几乎砸了半个饶翠楼的份上。   一盏茶后,又有许多路人亲眼看到周三公子出来满面怒色,连小厮都不顾,直接打马回了府邸。   听说自那之后,饶翠楼的老鸨春海棠自知再保不住自家头牌,日日以泪洗面,直接关了饶翠楼的大门,连减至一日一桌、饶翠楼赖以为生的天香宴都不再设。   知道此事的金陵百姓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失落,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坐实。   旱情愈发严重,即便有善人捐献的粥水,毕竟僧多粥少,依旧日日饥渴。   两江一带的百姓们也全被濒死的恐慌笼罩着。知道祭神之事的百姓即便心中不忍,除了念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生外,再无一人阻拦此事。   当七月十四风声传入谢知府耳中时,局势早就无可挽回。   民心不可违,便是一府之长,也无法强按着头掐灭百姓们最后的希望。   更何况府中兵丁,也有不少抱着同样的想法。   祭神求雨,已成定势。   ***   七月十八一早,天还未亮,刘拂便被哭肿了眼的陈小晚唤醒。   她睁开迷蒙的睡眼,当看到陈小晚脸上的哀切时,极无奈的揉了揉脸。   “好啦,别哭。”   却不料只是一句话,便引得好不容易止住悲声的小姑娘嚎啕大哭起来。   刘拂轻叹口气,很是温柔地将人揽在怀中,拍着她的肩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乃是毕竟,你莫要如此。”   若非自那日从妖道处回来后,饶翠楼中就插满了对方的眼线,她也用不着苦苦相瞒,让这一众姑娘为她伤心。   胡思乱想间,软声安慰着小晚的刘拂,突然觑到闭合的门缝间伸进一枝点燃的香。   她停住话语屏住呼吸,顺道捂住了陈小晚的口鼻。   翻身下床走至门边,刘拂抬手拉开房门,顺便踩灭了正冒着袅袅烟雾的香烛。   将门外的人拉进门中,松开捂着陈小晚的手,刘拂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二人:“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日日讲那些趣闻轶事,就是让你们学会这等下九流的手段来对付我的?”   站在她对面的,是惨白着小脸却倔强地不愿低头的望日骄。   “骄儿。”刘拂轻叹口气,“你串通小晚,是要做什么?”   望日骄抿唇不语。   “可是想要代我去祭神?”   少女洁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偏开了视线。   “胡闹!那妖道已见过我容貌,怎会被你骗过去!”   “姑娘……”   “你也是个傻的,她要死你也不拦着?”刘拂抬手照着她二人的额头,分别弹了个爆栗,又不自觉地软下声音,“骄儿,你可还记得咱们初识时的事?”   依旧保持沉默的望日骄眼圈倏地红了起来,到底点了点头。   刘拂拉着望日骄的手,走至宽敞明亮的梳妆台前。   “我当年只会打个辫子,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刘拂望着镜中容貌妍丽的少女,轻笑道,“是你日日为我梳妆打扮,替我选衣裳挑首饰,直到小晚来我身边才有了清闲时候……”   “一晃已快一年了……你许久不曾为我梳过头,手可生了?”   回望一眼望日骄,又看了看屏风前撑开的大红喜袍。并蒂金莲缠枝蔓萝,是望日骄最喜爱的莲花蒲苇花色。   这傻丫头说是给自己选嫁衣,选得却是她喜欢的花色,刘拂早已明了她的心事,却未说破,就是等着今日直接揭开,免得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你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的紧。”   刘拂回头,双手拉着对方,定定望着望日骄:“今日对我极重要,你可要细心为我打扮,免得惹人笑话。”   望日骄微愣:“阿拂……”   刘拂指尖微颤,搔刮着她的掌心:“骄儿,不必解释,以你我情义,我怎会不信你?”   从进门起就一脸死寂的少女眼中,迸发出无限生机。   望日骄用力回握一下,在眨去眼中含了许久水光后,又用新涌现出的泪水,掩去眼底的无尽喜悦。   “莫再发呆了。”刘拂偏头一笑,回身坐好,背对着望日骄,“切记着要梳妇人发髻,千万别搞错了。”   若无例外,她今生依旧是姻缘无着,两世为人头回扮新娘,总要认真一些。   刘拂的视线滑过桌上的金簪翠饰,又滑过无数瓶瓶罐罐。   这胭脂香脂,还是免了吧。 第64章 很慢   在望日骄与陈小晚的帮助下, 刘拂穿上层层叠叠的嫁衣,端坐于铜镜之前。   如瀑的乌发被高高挽起,鬓边的红宝石头面配着发髻后赤红的绢花,看着喜庆又甜蜜。   站在刘拂背后的望日骄抬手替她正了正簪子, 又顺手拭了拭自己的眼角。   上好的绣帕将娇嫩的皮肤磨出一片红来。   她眼中噙满泪光, 强笑着开口:“阿拂, 你今日真好看。”   刘拂左右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分满意。反手搭上望日骄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刘拂回头抬臂, 将桌上放着的红宝石偏簪稳稳插进望日骄的发丝中。   “骄儿, 待你成亲那日,定比我好看许多。”   望日骄一惊, 偏头就要躲开:“这是周公子送你的……我不能戴。”   “周公子财大气粗,绝不会计较一根簪子。”刘拂笑道, “我要走了,若不给你留下点东西, 让旁人看了不像样子。”   重音咬在“旁人”二字上, 与她平日说话吐字的习惯极不相同。   望日骄摘簪子的动作顿住, 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刘拂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后,才恢复方才的悲色。   再次用帕子擦拭着眼角,望日骄一边锤着刘拂,一边低泣道:“我又哪里稀罕, 这些东西,又哪里比得上你安好……”   任她捶打的刘拂苦笑不止,在安抚望日骄的同时,藏在裙下穿着红绣鞋的脚悄默声踢了踢一旁的陈小晚。   下一刻,这小小的房间中便盈满了三个姑娘的哭声。   当负责“迎亲”的喜婆进来时,一个不查,便被这哀声弄得红了眼眶。   别说是她,就连外面守着怕刘拂生事的几个属于盐帮的彪形大汉,眼中都不由自主地显出哀切的神情。   为了自家活命,却让这些本就凄惨的娇弱女子赴死,但凡有点人性的人,都会心生不忍。   可惜这点儿不忍,并不足以让他们放了刘拂。   喜婆脚步微顿,到底扯开笑脸走进屋中:“刘姑娘……吉时快到了。”   喜婆是金陵城中常年操办嫁娶喜事的妇人,在这行当做了十余年,还是头回在做正事险些撑不住笑脸。   端详着刘拂出水芙蓉般的容颜,和通红的眼眶,喜婆轻叹口气,将本就难以说出口的吉利话全部抛之脑后。   “姑娘怎么不匀点胭脂?”   喜婆去妆台上取瓶罐的手,被刘拂拦了下来。   刘拂唇角含笑,目中无情,淡声道:“劳您费心了。本就是天大的喜事,再用不着用这些东西妆点。”   她搭着陈小晚的手站起,又替望日骄重新插了回簪子,便由着喜婆为她盖上盖头。   刘拂眼前的所有光明,全被遮挡。   随着她毫不反抗地坐上花轿,名为迎亲实为绑人的众人才松了口气,全都随着花轿一起离开。   一同离开的,还有在春海棠门前守了七日的漕帮帮众。   已不知多久没有热闹过的饶翠楼,此时更如死寂一般。   在轿子的影子消失后,望日骄才拔下头上的发簪,快步走进春海棠的房间。   “春妈妈!春妈妈你开开门!”望日骄拼命敲门,却得不到回应。   可是此时时间尚早,晨起这会儿春海棠不在屋中,还能去哪?   “骄姑娘……”陈小晚拉住望日骄的手,指指门内,轻声道,“有水声。”   望日骄微愣,与身旁的陈小晚对视一眼。   两个姑娘拎起裙角,一脚踹向房门。   屋内听到的响动的春海棠回头,用醉意朦胧的双眼望向二人。   因着怕中途再生事端,自刘拂从乘云道长处回来后,春海棠便被漕帮的人牢牢看住,再未见过她一面。   甚至连今日相送都不能。   “你们来啦?”春海棠莞尔一笑,眼泪无声无息地留下,“她已走了?”   ***   上轿落轿,当披着盖头的刘拂被扶下来时,就被喜婆紧紧挽住。   她只能从盖头下方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   刘拂没有挣扎,却走得很慢。   一路慢慢行来,能听到无数百姓的窃窃私语,他们算不得很大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嗡嗡有声,让人听着心浮气躁,烦闷压抑。   而在这纷闹人声中,却听不到一丝秦淮河水流动的声音。   直到刘拂远离人群,站在临时搭建好的高台上,站在这处临秦淮河最近的地方,依旧听不到。   秦淮河是真的要干了。   不多时,十八位天选而出的姑娘就已排排站好,身上没有丝毫束缚,捆住她们的,是即将面对死亡的惊慌。   刘拂微微偏头,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向自己的右下方。   一只玉手紧紧攥着大红裙摆,青筋微露颤抖不休,一看便知她已惊怕极了。   悄悄抬手盖住对方的手背,刘拂指尖微动,摩挲着对方的拇指。   不消片刻,掌下的颤抖就已止住。   谢姑娘如此清透可人,她刘云浮一生从不失信于人,又怎会让一个小姑娘失望。   牛皮鼓声突地响起,让在场上千人同时屏息。   吉时已到,祭神求雨的仪式,正式开始。   在刘拂等人面前,祭坛之上,乘云道长已点燃香烛,执起桃木宝剑,焚符祝祷。   听着对方祭文,刘拂撇了撇嘴。   这妖道看着仙风道骨,一篇求雨文却写得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工整得像是哪家书生逢迎拍马的投名状。   就算江南文风昌盛,如此佶屈聱牙的东西,台下百姓估计也没几个听得懂。   也不知那商朝便已获封的显圣灵源王川后,能比百姓们多懂几个字。   她等了又等,才等到道家祈雨流程中的重点。   乘云道长木剑沾朱砂,挑起祭台上摆着的灵符,辗转腾挪间舞剑的动作行云流水,全不似一个古稀之龄的老人。   剑风赫赫间,剑尖处挑着的灵符就已无火自燃。   而在此时,也恰好来了一阵清风。   震惊不已的百姓们纷纷掩口,抬头仰望着白须白发宛如真仙的乘云道长,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乘云道长闭目凝神,左手捏诀右手执剑,口中念念有词: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润,辅——”   “等等!”   打断乘云道长的声音绵绵多情,让人听了耳根发热。婉转柔媚并不十分尖利,却极富穿透性,在仅有一乘云道长发生的秦淮河畔格外引人注意。   刘拂一听便知晓,这是她海棠姐姐的声音。   大红的盖头遮挡了刘拂的笑容,也遮挡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揶揄。   听海棠姐姐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这几日怕是真的喝大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听到下面错乱的脚步声,刘拂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从千百人中突围而出,实在是难为海棠姐姐了。   祭台上的乘云道长闻声只是微顿,便继续他的动作。桃木剑上的符纸仍在燃烧,似是无穷尽般,而刚才那阵微风,却未再起。   “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   乘云道长再次被打断。   “等等!等等!”春海棠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已破开人群,冲开漕盐两帮守卫的人,拎着裙角一路小跑到了祭台下。   她高举着的手中,挥舞着一沓微黄的薄纸。   在春海棠宛如私语让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音中,乘云道长终于停下动作。   “允那妇人,可知误了吉时会引来多大祸患!”   不待百姓被乘云道长的话驱动,春海棠便继续举着手臂,高声斥道:“你若不听我言,才会惹来天大的祸患!”   “……这不是饶翠楼的鸨母么?……”   “……她一个妓.女,来这儿做什么?……”   “……妓女怎么了?听说今日祭神的,全是花娘……”   “……你们没听说么?十八个新娘里就有她们楼中的碧烟姑娘……”   “……那姑娘还亲自为我打过粥,要不是那满满的一碗,我怕是……”   此时,百姓中终于有人认出春海棠是谁。   议论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大。   春海棠踏上台阶,振臂高声道:“你送与河神的女子全是妓子,即便有些尚存清白,就不怕惹怒神灵么?”   此言一出,为了求雨急红了眼的百姓扑向春海棠的动作全都滞住。   “道长仙风道骨远离尘世,自想不到这许多。”春海棠晃着手中的纸张:“这,是台上十八位河神夫人的身契。”   “尚有一刻钟的时间,待小妇人一一烧了这些红尘羁绊,还夫人们一个自由清白身,道长你再做法也不迟!”   即便忘了些义正言辞的词儿,即便一不小心喊破了音,海棠姐姐这会依旧正义凌然极了。   刘拂忍下笑意,很是可惜视线几乎全被盖头遮挡,看不见春海棠的英姿。   除了透过那一丝儿缝隙张望的刘拂外,谁都没注意到,乘云道长背在身后的剑尖上的符纸,仍在燃烧着。   再离近一分,就要烧着他的道袍。 第65章 玉瓶   刘拂身旁想起隐隐泣音。   台下春海棠握着的身契, 便是台上少女们一生凄苦的由来。   可惜她能救他们性命,却不能让她们真的脱离苦海。   她们并非暗娼,而是正经在官府处转了贱籍的妓子,若想重回往日平常生活, 该走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   毕竟若非料定了祭神必死, 各家鸨母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身契都交给春海棠。   烧身契只是权宜之计, 从刘拂将计策一一写在薄绢上封进金簪时起,就已知晓她会给她们带来一场空欢喜。   刘拂轻叹口气,压下心中不忍, 静心听着春海棠的动静。   如同她嘱咐地一般, 春海棠在用言行压住乘云道人后, 就紧攥着卖身契上了高台。   刘拂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   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 被盖头遮住所有表情的刘拂,只能以这简单的动作, 来鼓励春海棠。   她听见春海棠深吸口气,清唱起了江南民间有名的《还乡曲》。   此曲年数已不可考, 却是江南百姓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还乡曲》一曲多意, 可哄幼年梦魇的孩童回神, 可嘱离乡的游子早归, 还有一用,则是唤客死他乡的离人魂归故里。   这首歌谣由春海棠甜腻的嗓音唱出,在此环境下,被渲染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诡愁绪。   刘拂失笑, 若非场景不对,定要为海棠姐姐浮一大白。   她这才明白,春海棠方才为何不听劝地一直望着自己——恐是忘了自己教她的词。   不过……   当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时,就连刘拂也不得不佩服海棠姐姐的急智。   所谓歪打正着,想来便是如此。   照着她的写下的语句来煽情,恐怕达不到如此效果。从来事事周到的刘拂,第一次感受到“不可预测”的魅力。   似是感受到刘拂的轻松闲适,她掌下谢妙音怎么也暖不热的手,也渐渐回温。   随着春海棠的歌声,烛火点燃了身契。   纸张焦糊的味道传到鼻端,使得满心惊惧的少女们再也忍不住哭泣的声音。   十七张身契被依次点燃,化作飞灰腾上半空,打着旋儿消散于天际。   所有忍的目光都被空中仍带着火光的纸烟吸引,只除了四个人。   这四人挤在一同前来的书生中,全都紧紧盯着台上自右往左数,身着一身并蒂金莲嫁衣的少女,他们满心焦躁苦闷,却只能死死压抑,等待着那个约好的、不知是否真的会到来的时机抵达。   而他们的贴身小厮,则围在旁边,努力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她的话……你如何确定她不是在哄咱们?”   周行冷笑,一个眼神都不给徐思年:“亏你与她相识最久,难道还不知晓她的脾性?”   见两人间的气氛愈发生硬,便是心中再如何不安,方奇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解:“徐兄是关心则乱,便是不信咱们的准备,也该信她的为人。”   徐思年抿唇不言。   方奇然捅了捅蒋行:“你也不说句话。”   “我说什么?”蒋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现在只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抢下……”   他浑身崩得笔直,早已蓄势待发。说着就愈发克制不住冲动,将手搭上身前挡路的小厮。   站在他身旁的周行抬手,直接拦下了蒋存。当胸给他一拳后,才冷声讽刺道:“单枪匹马冲动妄为,我不想与你在此缠斗。”   脚下一滞,蒋存到底收回了将要跨出的步子,不甘道:“若非我身边侍卫……”   “你已全借了出去。”   蒋存一噎,恨恨握拳于身侧。   他们此时能做的,确实只有等待。   ***   春海棠便是一拖再拖,也不过拖了半盏茶的时间。   她紧紧捏着最后一张身契,张了张嘴,再难发出一声。   “吉时将至,莫要耽误贫道施法!”乘云道长抚了抚长须,向台下与春海棠带来的侍卫站成一团的漕盐二帮打手示意。   眼见着要起冲突,春海棠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善信若舍不得,不如让老道来帮你烧。”乘云道长上前一步,伸手欲要抢夺。   “道长!”春海棠身形灵活,急忙避开。   她满脑子都是刘拂绢上所书,要尽量将时间拖到巳时三刻。   却全忘了那一句慎之又慎的“尽力就好”。   听着春海棠慌乱的脚步声,刘拂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一把将红盖头扯下,在台下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步向前,轻笑道:“我自家的东西,还是由我自家来烧的好。”   说罢便将春海棠护在身后,并从她手中夺过那纸文书。   薄薄的卖身契被她夹在两指之间,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台下已乱成一团,而那些想要冲上来的漕盐帮众,都被可以一敌十的将军府侍卫拦了下来。   “大家别急。”在众人的谩骂声中,刘拂拔下发间金簪,抵在喉头,“祭神祈雨,祭神的是我等,祈雨的亦是我等,新娘子死了,河神岂不大怒?咱们可不要为了打鼠,碎了玉瓶。”   别说慌乱的百姓,就连漕盐二帮的打手都停下了动作,小心翼翼看着刘拂,生怕她一时激愤自戕当场。   “为祈雨献身而死,可谓死得其所。我不惧死,只怕含恨而终……道家祈雨咒算不得多难,区区不才,倒还会点皮毛。”   自卖自夸的刘拂莞尔一笑,躲开骤然袭来的乘云道长,反手抢过他手中仍燃着火的桃木剑,一脚将人踢开。   灵符上的火,并未在转手后熄灭。   刘拂一身烈烈红衣立在台上,明艳如骄阳。 第66章 四刻   “立证为凭, 建平五十二年三月,金陵刘义因身患沉疴,卖亲生女儿刘小兰入饶翠楼为妓,自此死生不计。”刘拂素手微扬, 展开身契, 缓缓念道, “妾乃刘氏女,建平三十九年二月初二辰时三刻生人,时年十三, 自愿卖身救父, 生死与人无尤。”   她声音清亮, 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慌乱, 像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   大大方方站在那里,刘拂就着剑尖的火焰, 将卖身契点燃。   正巧一阵许久不见的清风袭来,将纸灰瞬间带至高空。   灰烬蜿蜒成一线, 像极了墨龙腾空。   惊讶于此风此景的百姓回神后才发现, 之前在乘云道长做法后长燃不灭的符火, 于刘拂手中依旧燃地旺盛。   刘拂前一刻念出的生辰八字, 此时似是仍环绕在耳边般,让人忍不住多想。   他们忍不住回想,她刚刚是不是说过,自己是会道家祈雨咒的?   若说初听时只觉得荒唐, 那此时,荒唐就已化作八分真。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嚷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能为祈雨罔顾人命的书生。   周行冷着脸,高声向着台上质问道:“烟儿,我与你亲厚无间,你若早说自己生得这般吉利,便是被我纳进房中也无不可,又何必遭此劫难?”   再不忿周行语意轻佻,徐思年也只能强忍住情绪,按着早就商议好的路数接话:“建平三十九年?可是庚辰年?怪不得道长选了她。”   他们都是金陵城中的有名的才俊,不说身世显贵才貌双全的周行,光徐思年一人就早已是金陵家喻户晓的第一才子。   而二人为了饶翠楼国色姑娘相争近两年的事,亦是街头巷尾间传遍了的。   两人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又有方奇然掐指一算后冷笑道:“春龙节落草,还是辰时正中生人,怪不得当年碧烟姑娘未做观音,而是扮成龙女。”   他声音算不得很大,但对于听到的百姓来说,不啻于平地一声雷。   所有人有志一同地将视线从三人身上,移向台上的刘拂。   只见她昂首挺胸而立,风华无限让人生不起丝毫亵渎之心。手中桃木剑上长明不灭的火焰跳动不休,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凸显出半是慈悲半是决然的神情。   与两年前上元灯会上傲然而立的红衣龙女相比,更多了十分不着人间烟火的清冷。   “……龙女,你们可听过坊间传闻?……”   “……许久前就有人说,饶翠楼的碧烟姑娘生来便霞光漫天……”   “……碧烟姑娘,不就是她?……”   “……你们听见了么?她刚刚说祈雨之术不过小道……”   “……莫非、莫非真是龙女仙驾……”   已被旱情折磨了许久的百姓,在一波三折带来的莫名地紧张中,不自觉地夸张了刘拂方才所说的话。   而一直没有作声的蒋存,正在此时开口:“献龙女祭河神,倒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人家才是一家人。”   他嗓音响亮,毫不遮掩,声传百米。   众人微愣,继而哗然。   许久之后,不知是从哪里爆出一声高呼:“龙女!不能伤了龙女啊!”   一直未再言语的刘拂微微抬头,看了眼天色。   吉时,已至。   她挽了个剑花,抬脚将见势不妙想要偷跑的乘云道长踹回台上。   “道家的祈雨咒,我确是会的。”   刘拂向着倒在地上的乘云道长微微一笑,悬腕挥剑,扭腰抬脚,干脆利索用剑尖从供桌上挑起一纸黄符。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吾命,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   正在此时,风声突厉。   刘拂动作不停,堪堪舞完一套剑招。她的一举一动都极美,却不带丝毫柔媚,宽大的袖摆与裙摆随着身姿变化,在空中绽开一朵朵赤红的花,惊艳了在场所有的人。   恍如谪仙。   周行看着台上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即将羽化成仙的刘拂,即便明知是假,心中仍空落落一片,说不出的慌张。   当刘拂停下时,巳时三刻已过,风疾,却无雨。   除了刘拂外,包括乘云道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抬头望天。   风声不歇,天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烈日灼灼,依旧挂在天边。   方才有多期待,此时就有多失望。死寂的气氛在台下众人中传开,仅差一个引子就能点燃。   被踹得气息微滞的乘云道长终于缓过神来,他缓缓爬起,背对着百姓,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吉时已过,刘姑娘,你惹怒河神,只怕要误了万千生灵。”   即便祭神一事没能成功,但事情终归回到了他们预期的方向。   “天地不可违,你一人之罪,难道要让天下苍生来背负?!”   刘拂像是这才听到乘云道长的话般,偏头望向他。   她挑起唇角微微一笑,脸上的冷漠疏离全部消失不见,是生动到极致的诱人。   “你说的没错。”   像是被她的笑容震慑一般,怒火冲天的百姓全都滞了一滞。   乘云道长的呵斥亦被她突如其来的示弱阻住。   “你说的没错。”刘拂含笑道,“活人生祭,此事必不可少。”   恍若春花般明媚的笑颜骤变,变得冷冽冰凉,让人望之胆寒。   在乘云道长反应过来之前,刘拂就已抄起香案上盛放朱砂墨的白瓷坛子,抬手将朱墨全泼在乘云道长身上。   乘云道长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身满脸。   桃木剑平挑,刘拂挑起一簇烛火,直直丢向对方。   烈焰腾地燃起,将乘云道长整个人都罩在其中。   “为万民福祉兵解登仙,道长功德无量。”   没有该有的惨叫,也没有皮肉烧焦的味道。刘拂心下透亮,毫不犹豫将人向着秦淮河的方向,一脚踹下台去。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河面上再无乘云道长的影子。而那柄一直被她握着的桃木剑,也随波消失无踪。   此时此刻,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风声更劲。   刘拂也不回头,只抬眼望了望天色。   按《金陵府志》所书,建平五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巳时三刻,天降大雨以驱旱魃。   而之前的一番折腾,已有近一刻钟了。   她深吸口气,提起裙角就地跪倒,阖眸仰首对天,朗声祝祷:“惟神之居,为坎为雷,专此二象,宅于岩隈。风马云车……”   刘拂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眼前突地暗了下来。   不待她睁眼,就有一滴清凉的水滴,滴在了她的眉心处。   “下雨了……”   “龙女……真的是龙女……”   “龙女娘娘显灵了!”   由近至远传来的闷响,是百姓跪地叩首的声音。   此时,正是建平五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巳时四刻。 第67章 福寿   背对众人的刘拂悄悄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滴雨是在巳时三刻滴落的不假, 真正可驱旱魃的大雨,却是在巳时四刻才降临。   真是……差点儿玩脱了。   仿佛未曾听到身后的动静般,刘拂依旧跪在远处,一动不动, 也不讲究什么用词, 随口编着祈雨祷文。   就算没有华美的辞藻, 天降甘霖的功劳依旧牢牢罩在自己身上。   任谁都抢不去。   刘拂絮絮而言,声音清越语调轻缓,不似对天祈祝, 倒像是娓娓拉着家常。   随着她的话语, 牛毛细雨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夏日多骤雨, 人们担忧下不到一刻就停的心,在天空的乌云越发浓密时消失不见。   不分老幼, 几乎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跪在被雨水浸地湿透的土地上,仰着头拼命张开嘴, 迎接暌违多时的雨水。   “多谢龙女娘娘!多谢龙女娘娘活命之恩!”   在这样的氛围下,本是为着阻拦妓子祭神一事而来, 满心不屑于神鬼之事的书生们, 也忍不住动容。   一直与德邻书院不对付的清远书院书生走到周行身边, 意有所指道:“周兄真是好福气。”   “不敢。”   见周行一门心思注意着台上的女子, 本想讥讽两句的书生看着那端庄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不敢逼视。   他收回目光撇撇嘴,到底不敢太过放肆:“有龙女相伴,周兄此次金榜题名, 定是不在话下。”   周行眉梢微挑,终于将视线从刘拂身上移开:“以我之才,金榜题名本就是份属应该。”   本想劝架的方奇然与蒋存险些没笑出声,就连一直与周行不大对付的徐思年也不觉莞尔。   那书生面上挂不住,咬牙壮了壮胆子,才哂笑道:“可惜这龙女文采不显,不如文曲星能庇佑周兄。”   虽然刘拂滔滔不绝的祷文没用什么惊艳的词句与典故,但对仗工整措辞严谨,已可称是一篇中上之品。   唯一的不足,就是太过白话,不像文章。   但文采不显?谁?刘拂?   周行四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被刘拂处处碾压的那一个月,忍不住在冰凉的雨水中打了个哆嗦。   他们看向书生的目光,就如看傻子一般。   未听到反驳,只当周行被戳中软勒,   “既是龙女求雨,哪会如常人一样。”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难道何兄与自家人闲话家常,也要骈四俪六、引经据典?”   来人步履从容,仪表堂堂,话音刚落,便向着几人拱手一礼:“在下汪然,有礼了。”他说着便望向徐思年,“松风兄,许久不见,可还好?”   若是平常,汪然这番作态可谓是风流潇洒,可是此时……   此时大雨倾盆,站在此处的人无一不是衣衫尽湿,再如何倜傥不群,也都如落汤鸡般狼狈。   当听到汪然名字时便暗自挺直了腰背的周行,不由自主地又将视线转回台上少女的背影上。   大雨打湿了刘拂身上的喜袍,层层叠叠的衣裙紧紧粘在身上,让她玲珑的身形显露无疑。   本该充满了肉欲的场景,却让人生不起丝毫亵渎之心。   也只有她,在此情况下仍如仙临凡尘,不因微乱的鬓发与衣衫而折损丝毫风姿。   当看到被雨水打得微微塌垂的发髻时,被红宝石头面吸引了注意的周行眸光一闪,嘴角不自觉沁出一丝笑意。   ***   全不知地上几位熟人竟聚在了一起,刘拂将祷文结尾后,恭恭敬敬地对天地河流磕了个头。   戏已做足,如今要做的,就是将“龙女”这神乎其神的名号从身上摘去。   圣上贵为天子,乃是真龙所化,龙女二字除天家公主外再无人敢沾惹,她自也不敢僭越。   而且她难得抛下重担重活一遭,本就不愿意被人供起做个神女,从此再不得自由。   刘拂微微侧目,向着仍呆立在台上的海棠姐姐使了个眼色。   春海棠打了个激灵,终于回神,趁着在场众人的心都挂在天降甘霖上,悄悄领着不知所措全程呆立在那里的十七个姑娘溜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刘拂才站起身来。   雨声很大,却压不过百姓的欢呼声。   “龙女娘娘!”   刘拂偏身躲开百姓们跪伏的方向,双手微抬示意他们噤声。   “妾本凡身,今日之事不过是机缘巧合,不敢亵渎神灵。”   台下呼声一滞,见她说的认真,倒没谁再将“龙女”二字喊出声。只是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中仍充满了崇敬,明显不信她的托词。   百姓往往愚昧,最好蒙蔽,却也最难骗过。   就如他们听信了那妖道的话,便是为求雨害死十数位少女也不曾动摇;而在此时见过了刘拂“呼风唤雨”的本事,相对于相信这是一场巧合,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真的龙女转世。   对百姓们的心态了若指掌,刘拂见此情景并不慌乱,她也不再辩,反倒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大家快请起来,妾身年幼,只怕折了福寿。”   “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什么娘娘,不要浑叫!娘娘都说……唉!”   偶尔听到一两句私语,刘拂忍不住在心中暗笑。   如此看来,她的戏确实做的不错。   她面上温婉和煦,拎起裙摆,一步步走下高台。在漕盐二帮帮众满含敬意的注视中,走向春海棠带来的一队侍卫。   “可否劳烦您送我回去?”   被刘拂问询的侍卫微愣,莫名觉得面前的龙女有些眼熟。想起来时自家少将军交代的话,侍卫不敢耽搁忙点了点头。   他张开手臂从外侧护住刘拂:“您请。”   其实百姓早已自觉地让出一条路,他们的态度比之面对知府出巡,还要恭敬十分。   这时的他们还没意识到,“龙女娘娘”要回的是哪里。   ***   刘拂在饶翠楼后门下车时,雨仍未停。   向着为她打伞的侍卫道了声谢,便颜面匆匆进了后院。   刚关上后门才回过身,刘拂就被抱了满怀。向后踉跄了两步,站稳身形的刘拂揽着同样湿漉漉的少女,在对方额头敲了敲:“你也不怕受了风寒?好好的在这儿淋雨做什么?”   “阿拂……”   刘拂失笑:“不是早让你放心了么。”   以她与望日骄的默契,早起梳妆时这小丫头就该安心了才是。   望日骄颇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你与妈妈都去了那险地,我哪里静得下心。”她扯着刘拂,“小晚已备好了热水,你快洗漱一番。”   刘拂点头,一边安抚着仍未从紧张中解脱的望日骄,一边思考着一会见到那几人时要如何应答。   当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安慰好两个红鼻子小丫头,再与春海棠聊过那十七位姑娘后续该如何后,本就被乌云遮挡的太阳也真正落山。   刘拂换了身男装,趁着月黑风高风急雨骤,翻墙出了饶翠楼。   她才从墙下跳下,就被人用伞遮在了头上。   刘拂抬头,向着举伞的蒋存一笑:“二哥,你怎么来了?”   “奇然说你定不会大张旗鼓过来,怕你行动不便,特让我来接你。”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刘拂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是不想身份暴露。”   “放心,附近并没有人监视着。”   听到蒋存的话,刘拂这才松下紧绷的脊背:“我若有二哥的本事,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了。”   以少将军的本事,周围若有监探之人,不是被他料理了,就是被他调开了。   她随手拍了个马屁,只盼先抚平了最好对付的蒋存,一会应对那帮人精时也好轻松些。   却不料蒋存闻言并未如她料想般的摇头失笑。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马车跑起来后,蒋存才再次开口。   “云浮,你是做云浮开怀,还是做碧烟开怀?”   万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本想将话题绕过去的刘拂在看到蒋存一脸正经时,摇头轻笑道:二哥既唤我云浮,又何必有此一问。”   “饶翠楼的国色姑娘,从不是我。”   “不怕二哥笑话,我那龙女之名虽是个幌子,却是真的心存四海,想要遨游天下的。”   蒋存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般轻声道:“云浮,我……”   “大爷,刘小爷,咱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祈雨这段戏写完了哈哈哈哈不枉我铺垫那么久_(:з」∠)_   明天开启秋闱舞弊案小副本 第68章 赎身   迎着刘拂纯澈的目光, 蒋存数次启口,最终化成一声苦笑:“并非什么要事,日后再说就是。”   见他不似有什么急事,刘拂才点了点头, 扶着车辕一跃而下。   只留下一个伸手欲扶她的蒋存, 苦笑着收回空落落的手掌。   望着一身黑色短打, 站在伞下回身看向自己的少女,蒋存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为何会突然退缩。   从梅园相遇到今日,自始至终她对待他们的态度都亲和非常, 不带丝毫暧昧之情。   蒋家家训, 谋定而后动。   蒋存紧握着拳, 跟在刘拂身后走入院中。   才一进屋,刘拂便惊讶道:“显二哥, 你怎得也来了?”   谢显黑着脸死死瞪着刘拂,不发一声。   而坐在他身旁的徐思年, 则拼命向刘拂使着眼色。   刘拂面不改色,端过陈迟刚刚奉上的热茶, 与谢显手中的换了:“虽是夏日, 但潮湿易病, 大比在前, 显二哥千万不要大意。”   谢显偏过头,轻抿了口香茗,虽没开口,但神情已恢复正常。   哄好了屋中最好打发的谢显, 刘拂毫不犹豫地拱手团团一揖:“今日让各位兄长为我.操心,是云浮的不是。”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今日确实是她有意欺瞒,与其让他们找到机会数落自己的莽撞,不如直接致歉堵得他们没话说。   果不其然,经刘拂这么一动作,其余四人心中有再大的火气也都只能自己咽下。   只有周行忍了有忍,到底忍不住冷声道:“刘小公子艺高人胆大,哪里需要我们操心。”   剩下的奚落,全在对上刘拂波光潋滟的眸子时哑了火。   蒋存默然无语,方奇然仍在后怕之中,只徐思年用茶盖撇去浮茶,就着周行呆愣的模样轻笑一声。   徐思年放下茶盏:“往事不可追,好歹没什么损伤,还是后事更重要些。”   周行难得没与他呛声,满眼无奈地望着刘拂:“姑奶奶,我知晓你有戳破天的本事,但好歹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通通气儿,成么?”   “自然自然。”刘拂摸了摸鼻子,答的很是认真。   她说罢就看向了束手侍立在一旁的陈迟:“小迟,多谢你了。”   那张塞进谢妙音腰带处的小纸条摇摇曳曳,正是随着夏日的东南风,吹到早就候在那里的乞儿手中。   若非陈迟早些时日降服了一众小乞儿,只怕她早前借送谢妙音回怡红院后,就再难将消息传出去。而没有之前的通气,亦不知周行等人会在得知自己被禁锢时干出什么事。今日春海棠能拿着自己的手信轻易从蒋存处借的侍卫,也是因着早前便有交代。   “后面的事,还要靠你那帮小兄弟。”刘拂拍拍陈迟的肩头,在众人的注视下轻声道,“小迟,你可知观音菩萨现妓.女身度化众生一事?”   陈迟摇头。   刘拂笑着将典故娓娓道来。   与锁骨观音这种民间传闻不同,《维摩诘所说经》中曾直言:大士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施以无畏令入佛道,或现离淫.欲,为五痛仙人。   见陈迟一脸似懂非懂,刘拂轻笑道:“观音大士尚且如此,那她座下龙女,自也会效仿菩萨,转世托生。”   龙女的身份好用的紧,可她既不愿被当作祥瑞献至陛前,又不愿被当作唐僧人人觊觎,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只占便宜不担责任。   而这则佛偈也能堵住那些质疑她的人的嘴。   比如好好一个真龙,为何会托生于低贱妓子的体中。   想来明日后,金陵城中继龙女求雨的故事后,又会传起天神转世渡劫的说法。   知晓真相的,就只有屋中七人。   至于饶翠楼中的望日骄与春海棠,知道的越少,对他们越好。   蒋存迟疑道:“神话仙迹,会不会太过虚幻了些?”   “虚虚实实皆是人间百态。”刘拂笑道,“蒋施主,你太过执迷了些。”   她双手合十,笑得悲天悯人。   明明是一身黑衣短打男儿装,却让人不自觉想起白日时所见的红衣龙女之态,只觉她真要羽化登仙一般,让人心中发慌又无处排遣。   蒋存愣在当场,不及反应过来她话中深意,便被徐思年温润的声音推出患得患失的迷障。   徐思年道:“阿拂的意思,是三人成虎,越是假大空,就越无从考证。”   周行接话道:“阿存你是在太过耿直,莫不是不知道往日献给圣上的祥瑞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便剃了徐思年一眼,反倒惹得一旁的谢显不好意思地很。   实如周行所说,人造的祥瑞尚能欺瞒天下百姓,更别说真的引来久旱后的甘霖的刘拂了。   “可是……”蒋存正要再说,正被周行拦下。   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反被周行引着望向方奇然——这里还做这个测天时的钦天监之孙,关于用神鬼迷惑众人一事,他既没有置喙,那便不必多虑。   似是察觉到二人目光,方奇然露出个阴测测的笑容。   幼时他可没少因着“小神棍”之类的称呼,被这二人嘲笑。   见蒋存周行乖乖闭嘴,方奇然才开口道:“民间对鬼神素来崇敬,云浮又非妖女,自不会引得上面不满,不过话虽如此说,还是早日从饶翠楼中脱身的好。”   刘拂点头。只要她在金陵,“龙女”二字就不可能从她身上摘去,庙小供不了大佛,她留在饶翠楼中反倒于己于人都不利。   “一事不烦二主,我回复良籍一事,就有赖——”   “方世叔正是调任户部的关键时期,奇然估计不大方便,不如我来。”周行状似无意地截过话头,定定看向刘拂,“可好?”   他满心神情全印在眼中,只可惜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刘拂稍一犹豫,就知周行所言非虚。她也不多言,只起身对着周行一揖:“那就劳烦三哥了。”   周行咬牙,强撑出个笑脸:“小事一桩,无妨无妨。”   不等他再说什么,刘拂便已将心思放在了下一件事上。   知他们有要事要谈,得到示意的陈迟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见没有什么差错,便寻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夜色浓浓,宵禁已到。整个金陵都沉浸在天降大雨的喜悦中,家家都感念着求得雨露的龙女,再无一人记得被迫献祭的乘云道长。   只除了意图谋逆的反王一系,匆匆忙忙召回了派往四处,准备散播谣言的人手。   ***   听着陈迟的脚步声远去后,蒋存才点了点头。   蒋存心中仍为刚才周行开口一时烦闷不已,此时刚好有了个宣泄情绪的口:“这小子跟在你身边许久,阿拂你若信不过他……”   见他眼中似闪过杀意,想起自己往日猜测,刘拂干咳一声,急忙解释道:“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他小小一个孩子,到底是少知道些事情,就能多一些欢愉。”   怕蒋存多想,刘拂清了清嗓子,开始谈起正事:“二哥,你们可从那妖道口中探到了什么?”   借着周行怒闯饶翠楼那次,刘拂便将后来才得知的祭神地点告诉了对方。又从隔空指挥着蒋存的侍卫,在崖下布置了一张大网。   设网本是为了以防万一,祭神跳崖后不至于摔死淹死,亦是为了安这五人的心。   不料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虽是错了些时辰,到底毫发无损地圆满完成。   那张足足可以承受十八.九个窈窕少女身子的大网,刚刚好活捉了一只老王八。   “他嘴硬的很,短短一天尚撬不开。”   刘拂抿唇一笑,云淡风轻道:“既撬不开,就活拔了他的牙,再如何铁齿,也该开口了。”   莫说其余四人,就连曾上阵杀敌的蒋存看着刘拂的笑容,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不过十八九的年纪,还是群毛孩子呢。将他们反映看在眼中,刘拂摇头失笑。   想她当时能在台上单靠言语震慑住那妖道,也是多亏了曾经昼夜连审一百零三匪徒,泡在死牢里整整闻了十八天血腥味儿的经历。   周行回神后不由后怕,皱眉问道:“你当时踹人踹得利落,也不怕落下什么证据,让人发现那妖道使得全是江湖骗术。”   刘拂毫不在意道:“我可是将那掺了蜂蜡槐花的朱砂泼得干干净净,至于暗藏了栎树皮的桃木剑,也丢进河中消失灭迹了。”   徐思年突然坐直:“装朱砂的碗呢?你们可有谁留意到了?”   四人相顾无言,苦思冥想间,只听刘拂笑道:“你们自然留意不到——我下跪时啊,顺脚一同踢下河去了。”   她敲了敲桌子,再次清了清嗓子,在五人全都望向她时,正色道:“建功立业是很紧要,只是秋闱就在眼前,拼个会元前五,也要紧的很。”   “正巧三哥为我赎身,此后再不必忧心施粥等事,近日落下的课业,还是要捡起来的。”   刘拂轻笑一声,扳着指头道:“一日三篇,如今八日已过,这二十四篇文章,可是一个字儿都不能少。”   作者有话要说:  五人组:想起了被刘老师支配的恐惧   ·   蜜蜡槐花栎树皮都是江湖骗术,差不多就是能燃很久且给人一种神乎其神的感觉   ·   啊还是收了个尾,在反王的事上给阿拂争点小功绩,后续她不会跟进,就只帮忙到这里,剩下的会由做作业五人组自己搞定 第69章 自梳   数日大雨后, 靠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莲花落与童谣小调,龙女转世要受三灾八苦的说法,完全盖过了她当日祈雨引出的风头。   因着旱情得缓心情舒畅许多的金陵百姓们,也在闲着磕牙时自顾自补全了整个故事。   “哎呀, 你们听说了么, 周公子要替龙女娘娘赎身哩。”   “他一介白衣, 就算是祁国公的孙子,也不好染指娘娘吧!”   “你懂个屁!龙女娘娘本就是下凡渡劫,又为着咱们的性命折了大功德……唐和尚取经还要历九九八十一难, 那三灾八苦不得翻番成二十七灾七十二苦?”   “那又跟周公子有什么关系?凭什么……”   “凭他能庇护龙女娘娘啊……你没听人说么, 周公子生的极好, 十月初三济公诞呢。”   “济公?”   “哎。”所有人讲到这里,都会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左顾右盼后,才会悄悄将自己所知的秘密讲出来, “济公菩萨,可是降龙罗汉托生哩。”   神仙转世, 托生凡人, 凡人修仙, 重证大道。   在百姓口中, 所有有关无关的传说,全被串在了一起。   就连刘拂都没料到,自己的托词能在口口相传中自行圆满。   在龙女转世的说法传得满城皆知时,刘拂赎身回复良籍之事, 已过了明路,只差一纸文书,就能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周行另置了处宅子,大张旗鼓地将刘拂与陈小晚一起接了过去。   宅门上只挂着“清辉”二字,再无其他。   抵达新家的第一天,刘拂便领着陈小晚亲手置了一桌饭菜,算是答谢他们之前的帮助。   席散后,陈小晚上了香茗茶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便出屋关门,留下一室寂静。   “这水可是狮子峰上的山泉,清冽的很,你们尝尝。”   最近几个月间,莫说是好茶好水,就是一口甘冽井水都是难得的。   方奇然等人尚还能花着真金白银保持往日的体面,谢显与徐思年作为本地父母官的子嗣,为了与民同甘共苦的名声,已许久没品过好茶。   “久旱逢甘霖,果真是人间喜事。”   刘拂笑道:“这茶还是从显二哥处来的,倒让我借花献佛了。”   谢显差点呛住。他急咳两声,脸上因呛咳涨得通红。   “说起来……”刘拂拉长声音,笑道,“倒还真有事求你帮忙。”   因祭神一事被抛下,不满许久的谢显心气终于顺了。他学着周行的样子,向着徐思年挑了挑眉,很是志得意满:“阿拂但说无妨。”   打从认识起,他就是被抛到计划外的那个,没想到还有能帮人的一天。   谢显越想越开怀,唇角随着眉梢一起越挑越高,满脸都写着志得意满。   “我想自立门户,不愿再将名字挂回刘秀才门下。”   在场众人闻言,一时都有些愣怔。   谢显脑中窜出一个词儿来,当想明白那词儿背后的深意后,再没为着刘拂愿将事情交给他办而高兴。   他左顾右盼,到处寻找帮手,可是目光走到哪儿,收获的都是爱莫能助的表情。   “你……阿拂,你是想自梳?”   自梳后女子终身不嫁,死后被称净女,确实可以自己当家做主,再不必受家人摆布。   只是……自梳容易,反悔再不可能。   面前的少女巧笑颜兮美目盼兮,尚不到二八年华,现在凭着一时意气做出决定,日后后悔了可要怎么是好?   谢显干笑道:“阿拂,你厌烦你……呃,刘秀才,我们可以再想想法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刘拂神情坚定,笑意温柔。   谢显劝阻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里。   设身处地想想,阿拂如今声明在外一生无忧,以她父亲继母的冷心冷肺,归还原籍只怕要被缠上一生。   可是贱籍回复良籍者,除了立时嫁人的与自梳女,按照规矩,全是要将户籍迁回生身之处。   谢显脑筋转得再快,此时也只觉得不够用。   然后他乱飞的视线,就晃到了周行的身上。   “阿、阿拂!”谢显紧紧抓着刘拂的手,在莫名而来的芒刺在身的错觉下,急声道,“阿拂,祁国公府的大爷,便在户部主管户籍!”   他说着便“哎”了一声,又将祸水引向方奇然:“我记得你们说过,方兄,令尊是要迁至户部做侍郎了吧?那更方便了!”   方奇然无奈摇头:“也只是将要……只是云浮,自梳之事,很需要再斟酌斟酌。”   一直静坐在旁的蒋存握紧了拳头,与对此事也同样没有办法的徐思年对视一眼,将视线一同移向周行。   刘拂轻叹口气,知道自梳之事果真如想象中一般,没那么容易达成。   她不是不知道周家大爷的正管着此事,只是在大人们眼中,此事到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借谢显之手办到最好,如若不能,才需拜托周行。   “三哥,你可有什么法子?”   周行轻咳一声,也不摆什么架势,只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   “这是……”   刘拂接过展开后,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道:“三哥极有先见之明,多谢你了。”   那纸上字迹所写的,明摆着是封家书。以周行的口吻所书,讨两张户籍。   信上说他赈灾时偶然救了一双兄妹,他们父母因旱灾而亡,背井离乡寻求生路,兜比脸还干净,若非遇到周行,只怕会死在金陵城外。   兄刘拂、妹刘时,祖籍金陵,落草于湖州闵家村,年十五,乃龙凤双生。   “兄妹?”刘拂望向周行,心中很是好奇。   “刘小公子名满金陵,阿拂你好不容易打下的名声,丢下岂不可惜?”周行正色道:“世事变化莫测,总要留条退路。”   刘拂微愣,若不是他言行与往日没有丝毫不同,几乎要以为周行如她一般,是知晓后事发展的了。   五年之后,国将大变。   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男儿身份在外行走,对她来说,很多事就有了更多的操作余地。   只是公器私用,以权谋私,哪怕对周家大爷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于她依旧是人情难偿。   “三哥,多谢你。”   周行摇头淡笑,眼尾弯弯,去了平日的尖刻,分外讨人喜欢。   除了徐思年与蒋存外,其余三人皆露出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   自那日后,刘拂便托徐思年放出“刘小公子”再次出门游历的消息,一心窝在屋内,替五人批改文章,布置题目。   而在这段时间见识到刘拂的本事后,即便没有宋院长等人的批红,五人也都会根据着刘拂的意见,试着改换思路与方向。   见着大比将至,他们仍能平心静气端坐读书,刘拂心中极是欣喜。   即便年岁不高,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延未来可期。   及至八月初六,谢显之父金陵知府谢大人和徐思年之父同知徐大人,跟在圣上亲派的学政督查李大人身后,与众闱官一同在夫子庙外举行入帘仪式。   入帘上马宴后,众监考官入住贡院,在放榜前再不得与外界接触。   三天后的八月初九,便是今秋乡试开始的时间。   初八点名初九开考,是以在初七前,就要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不同于谢显徐思年有亲眷在身旁,对于方奇然三人,刘拂自然要多费一份心思。   秋闱三试,一试三天,整整三十六个时辰都困在号舍内,吃喝拉撒无一不会影响众人的发挥。   年年都有没经验的秀才因着吃喝小道名落孙山,出来后疯了傻了的都不在少数,刘拂亲列了张表格,从睡觉的被褥到烧饭的锅炉,从文具食粮到灯油煤炭,样样俱全。   蹲在油酊前,谢显苦着张脸回望刘拂:“阿拂,大比在前,吃的差些便差些吧,不如放我们回去多看两页书来的好?”   他白净的脸颊上抹着两道烟灰,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与他同甘共苦的,是一溜蹲了一排的其余四人。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们排排蹲好,笨手笨脚地学习着煮粥热菜。   听到谢显的话,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一丝期盼。   刘拂用戒尺拍了拍掌心,讽笑道:“你觉得呢?”   谢显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说话。 第70章 粪号   直到大半日后, 在吃了不知多少夹生的米粥后,刘拂才放过已经狼狈不堪的五人。   “天热难耐,除了生米生面咸菜疙瘩,都放不过一天, 每逢大考, 都有耐不住饥的书生半途被抬出来。”刘拂讽笑道,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是贫寒农家, 也常有子弟读书后便再不做丁点琐碎事的……连柴米油盐都捋不顺的人, 又如何替百姓判那一个铜子儿一两猪肉的案子?”   本因今日操劳心存牢骚的众人闻言, 都垂眸不言,抿唇细思。   孺子可教也。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度, 刘拂挑唇一笑。   她双手相击,发出一声脆响, 将五人从沉思中唤醒。   迎着他们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崇敬目光,刘拂淡笑道:“已浪费了许久, 接下来咱们该做正事了。”   五人难得默契:“嗯?”   “今日的文章, 还没做呢。”刘拂笑得极甜, 在余温尚存的仲秋傍晚, 带给人们冬日的寒凉。   谢显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腰被人捅了捅。   他扭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站在了最前面。   不是他自愿冒头, 而是他人退地太快。因着身体原因从未练过功夫的谢显,第一次恨起了自家孱弱的体质。   “我、阿拂……”谢显吞了口唾沫,“阿拂,后日便要进贡院了,不如让我等松散松散。”   刘拂笑道:“这个简单,今日只做两篇文章就是。”   谢显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他回头瞪了眼又在戳他的徐思年,咬牙道:“十年寒窗苦,其实也不差这一两天。”   却不止是这一两天的事。   曲指搔了搔下巴,刘拂露出沉思的神色。   在接收到五道满含期待的目光后,她才放下手给出回复:“那就……一篇吧。”   不待苦下脸的谢显再求情,刘拂已转了话题:“显二哥,你前日没来,可是府中有事?”   因着书院中几位先生都被请去辅助阅卷,是以在秋闱期间,德邻书院自前日起便暂时休课。与约定的不同,谢显当日并未与徐思年同来,直到昨日的入帘上马宴后,才到清辉院中一同读书。   谢显随口道:“学政督查李大人到访,父亲拉着我讨教学问去了。”   李正贤大人啊。刘拂又搔了搔下巴。   建平二十七年的榜眼,既不贤良,又不方正,虽说是年少成名,可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多年才谋得学政督查之位,一朝得权就刹不住搂财的心了。   “你们……”   “阿拂放心,不过是例行公事。”谢显道,“毕竟我今年科举,要有所避忌。”   避得好,不然舞弊一事,难免要被牵连其中。   所幸乡试不同于县试,地方官员仅有辅助之责,即便之后舞弊案事发,金陵一众父母官也不过吃个挂落,并不会于仕途有太大的影响。   刘拂敲了敲桌子,当先进了书房。   ***   八月初八,主考官于贡院内出题印刻,考生们于贡院外点名。   寅时正,将几人送至规定的地点,刘拂使人将马车驶得远些,吊起车帘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白衣书生,长袍葛巾,从白头老叟到十六少年,无一不是文质彬彬精神抖擞。   她虽看不清楚,却能猜出他们的心情是如何的忐忑紧张。   可惜的是,他们今日的忐忑心情,注定了要在月余后再来一次。   再望一眼摩肩接踵的人群,知晓他们要到三日后才能出来,而且方奇然等人因到的略晚,如今排在队伍尾端,并未与徐思年谢显二人在一处,想来他们也不愿自己看到脱衣待检的模样,刘拂也不再等,放下车帘命人回去,随着马车嘚嘚的声响,远离贡院。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无法参加科举,实在是她此生憾事。   不过不必再经一次上穷至发下至膝的检查,不必被军士反复摸查,不参加科举也就不参加了。   在仅有自己一人的车厢里,刘拂下意思摸了摸胸前。   并未被长期间捆缚住的地方,比之前世多了许多女孩儿家该有的味道。平日里不曾多在意的刘拂突然想起昨夜沐浴时偶一低头间看到的样子,脸上不觉一烫。   她略略撩起车帘,让早起尚算得上清凉的风吹过脸颊,褪去脸上的热度。   平日里的女子衣衫首饰胭脂,都没有此刻更让她清晰的认识到,她如今已恢复了女儿身,是个真真正正的姑娘家。   “快些回去。”刘拂放下车帘,轻声道,“今日真热。”   ***   八月初九,今科乡试正式开始。考生在昨日都已入座,要至明日初十才能交卷出场。接下来,要到八月十六才正式考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往年有些兴奋过度的考生,甚至有在贡院里憋了三天后,还能有精神登楼赏月。   不过建平五十四年的八月十六,没有月亮。   乌云盖顶,大雨将至。   “得亏了不是昨儿个下雨,不然那号舍得被水泡住。”蒋存抿了口酒,轻轻吐出胸中浊气,“眼见着要变天了,回屋多加件衣裳?”   站在檐下抬头望天的刘拂回头轻笑道:“来了?”接过蒋存递来的酒杯,一口闷尽,“暖了。”   这是她特意从饶翠楼搬出来的菊花酒,望日骄亲酿,甘醇芬芳。   菊花酒本是中秋夜佐着秋蟹配着月光喝最好,中秋在秋闱的紧张氛围中度过,刘拂只与陈家兄妹偷偷潜回饶翠楼,陪着望日骄与春海棠吃了顿小巧精致的中秋宴。   今日刘拂早早来了方奇然等人同住的别院,在见着他们除了疲累外并无异常,以及听闻谢显并未被抬出去外,刘拂便撵了三人去休息,自己在这处算得上极别致的小园子中独个赏着夜色。   晚些时候见着变天,她就温了壶酒,却没想到除了陈迟外,还能有人与她同饮。   刘拂回到屋中,将一直放在炉上的酒壶拎了出来,先替自己满斟一杯,后替蒋存添了点。   “看来二哥今日,是准备留下惊世大作了。”她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忍不住调侃道,“可见是在考场上没写够。”   蒋存也不恼,只垂眸笑道:“你莫笑我,今日到蜡尽前我才落下最后一笔,不然也不会让奇然他们在外面多等那么久。”   “他们还在睡?”   “想是累坏了。”蒋存想起一事,忍不住犹豫道,“奇然还好些,倒是阿行,这几夜都没好好睡过。”   自他们回来后只打了个招呼,便哄他们去休息的刘拂一脸惊奇。   以周行那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心思,竟会在小小乡试的最后一场,紧张到睡不着觉?   “他……”蒋存的话音打了个几不可查的停顿,到底用暗藏试探的目光望向刘拂,“你没发现,他回来后一直躲着不见你么。”   刘拂便是知古知今知未来,也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阿行被分到了茅房旁,别说睡觉,连饭都没吃下两口。”蒋存紧紧盯着刘拂,“他在回来的车上,便急匆匆换了身衣裳。”   贡院的号舍全是随机分配,便是阁老之子也有可能分到粪号,一般在这个风水宝地的,别说出色发挥,不被中途抬出来就算好的。   更何况,这还是秋闱暖日,与冷冰冰的春闱不同,味道更要浓郁十倍。   恐怕这九日一过,周三公子能瘦上两圈。   也难怪她当年阅览建平五十四年的乡试记录时,并未看到过周行的名字。想来那处处精致的公子哥儿,经此一役后,在下次都没能缓过神来。   刘拂忍俊不禁,喷笑出声。   随着她的笑声,蒋存提起的心也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   刘拂笑过后,又望了眼乌云滚滚的天空:“大雨过后,说不得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哩。”   蒋存瞬间放下自己的小心思,眸光微闪,正色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他啊,终于要体会到做我们靠山的好处了。”   刘拂转着杯子,微微挑起唇角。   此事并非出自派系之争,能够抢占先机,主审秋闱舞弊案,方奇然之父一心想做孤臣直臣,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置于受尽粪舍折磨的周行……她总会压着他上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蒋二与周三一人一秒 第71章 无望   这天晚上, 只有蒋存一个醒来。   两人把酒临风,可惜无月无影,难以对影成五人。   刘拂的一壶坛好酒,全便宜了少将军。不过因着她并未备纸笔, 是以这世间少了篇蒋少将军的绝世佳作。   待得大雨落下, 两人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 刘拂看过五人默写出的答卷,并未作出点破,而是直接布置了新的题目。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刘拂揽袖研墨, 一笔不断, 挥毫而就,“今日, 就以晁错大夫《上书言兵事》中的‘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跃, 则悔之亡及也’为题,来做一策论。”   “为什么还要……”   莫说早已受尽折磨苦不堪言的蒋存, 就连方奇然、周行与徐思年三个尚还算得上游刃有余的人来说, 也不啻于一场噩耗。   刘拂露出惋惜的神情, 无奈道:“因为你们前头十日吃的苦头, 说不得都要成为一场空。”   “什么?!”   “阿拂,此事不可玩笑!”   “云浮,慎言……”   十年苦读,只为一朝高中。在号舍里的九日光阴, 代表着他们自幼年蒙学以来全部的努力。重考一次听着轻巧,可因着非自身能力不及的原因,将一腔心血化作泡影,心智不坚者说不得要自此一蹶不振。   此话若非是由刘拂口中说出,若非是六人已经相熟非常,只怕会引起一场单方面的殴斗。   可事实上,他们五人会如此激动,也是因为这话是出自刘拂之口。   即便还不知道原因,他们已无原则的相信她所言非虚。   不然以五人的心性,恐怕只会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刘拂暗自打量,以免五人的丁点儿神情变化。现在的氛围与她设想的差不多,却要更加慌乱些。   到底是少年心性,还没有久居官场的老成。刘拂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将少将军左都御史等人已降了不知多少的光辉形象,调得更加亲切可人些。   不过还未真正踏入官场的年轻人,能多些热血与激情,换个角度来说也是件好事。   此时不自觉用官场识人的标准来评判众人的刘拂并没想到,这五人能毫不顾忌地露出全部心意,亦是因为对她全部的信任。   少年心性,直接又真挚。   几息后,如刘拂所料,头一个反应过来事有蹊跷的人是方奇然。   与一心苦读的其他人不同,作为饶翠楼的靠山,曾在打探消息一事上与刘拂有过深入交流的方奇然拦下众人,当先问道:“云浮,你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他问得毫不迟疑,直击要点。   在方奇然严肃的表情下,是第一次体会到青楼楚馆妙用的恍惚。   怪不得说美人乡是英雄冢,科举这般举国重事出的纰漏,头一处发现端倪的地方,竟是出自销金窟。   周行蹙眉道:“可是前日.你回楼中庆中秋时,发现了什么不对?”   本以为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会是徐思年,没想到周行会接话的刘拂点了点头,改了改对他的评价。   除了谢显外,其余二人亦是人精,在听到周行的话后也醒过神来,只按捺下焦躁的心情,紧紧瞅着刘拂。   百思不得其解的谢显瞪圆了眼睛疑惑道:“阿拂,你快讲讲,他们怎都一副猜到的样子?”   忍住揉谢显脑袋的冲动,刘拂将之前就想好的托词讲出:“我前日去寻骄儿与海棠姐姐时,恰zx好路过包厢,听见客人的议论。”   “我听着他们在青楼谈书论道,就忍不住立下脚步倾听,本想着是个风流有趣的人物,也好凑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典故……谁想到却是个酸腐,不知从哪里得了笔天降之财,没想着填补家中辛苦供他读书的女眷,反倒是来了饶翠楼吃宴……”刘拂面上满是不屑,“他反反复复念叨的,正是自己就‘君子之于天下也’一句如何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想出个极讨喜深刻的立意。”   谢显惊呼道:“君子之于天下也?这不是最后一场的题眼么!”   连他都发现不对,其余几人早已皱紧了眉头,他们也不插话,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听谢显与刘拂一问一答。   “他做得可好?举人……已得了功名的举人,想来不会太差?”   刘拂点头道:“我虽只听了两句,但不得不说,立意确实新颖奇妙,堪称上品。”   她的手指一一滑过桌上的纸张,那是无人默出的答卷。   “仅从破题角度来看,当可比肩大哥与松风兄,灵气略逊于显二哥,但相较于二哥与三哥来说,已是剩了一筹。”   周行的脸,在刘拂话音落地的瞬间,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前日……”方奇然按住周行的手,“前日考生们都未出贡院……”   强压下火气,周行点头道:“不过此句出自《论语》,说不定是那举人随意翻书,瞎猫碰了死耗子。”   不经信人言,不因顾忌她的颜面而顺水推舟,仅此就已占了“聪、直”二字。   刘拂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她四平八稳坐在那里,正色道:“我当与你们说过,天香宴自旱情得解后,便翻了一番的价钱,是广而告之的劫富济贫,用菜钱去买米粮施粥。”   在众人点头后,刘拂又道:“我因觉得事情有异,特问过杨李,说那举子往日也曾来过,仅是个蹭吃蹭喝说闹取笑的陪客,昨日却是昂眉吐气,整整点了点一桌全宴。”   此话一出,五人皆沉默下来。   饶翠楼的天香宴他们常吃不假,可这价格翻倍的天香全宴,便是出手豪奢如方奇然,也仅在宴请好友时才会考虑。   蒋存拍桌怒道:“莫不是就让这等买脏的宵小,顶了他人苦盼的机会!”   见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般无二的难看,刘拂轻叹口气安慰道:“只怕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会了雇主的意思。”   迎着不解的目光,刘拂解释道:“他所作乃是上佳,真有如此本事者如方兄徐兄谢兄,并不需花大笔银钱去买……会如此作为的,定是上榜无望之人。”   “都说笨鸟先飞,可一鸣惊人者古往今来,也不过一二。”   “我已将他那日观点全都录下,若他真为人捉刀,想来在贴榜品读时,亦会有类似的大作。如果没有,那便是我多想了。”   被她一脸信誓旦旦震到无法生出幻想的众人:……   他们却也明白了刘拂的意思。每次乡试后,都会张贴头五十名的卷子,此时姓名公开,对上榜之人称得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幸事。   而那些平日蠢笨却名次靠前的,自然会有他昔日的同窗发现不对。   室内一片沉默,压抑非常。   “科举,舞弊,今年必将再考,既如此……你们便不能懈怠。”   “放心,不会影响来年春闱的。”刘拂继续安慰道,“ 按着旧历,若能早早发现,年前就会再考,以免误了远方的学子赴京春闱。”   她重重念着“早早”二字,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为稳妥计,在事发之前,还请各位兄长用心读书,少去诗会文会,茶会花会。”   ***   江水苍苍,倦柳愁荷,共感秋色。   “贺兄,久违了。”   正在与人交谈的贺子寅与身后众人闻声回头,恰见一少年正施施然向这边走来。   少年青袍白靴,高高束的乌发在身后打着旋儿,像是甩在他背后的落日上一般。   他从远处行来,正巧踏着余晖,却带着蓬勃的朝气,比赤霞漫天的美景还要引人入胜。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世间竟真有崔宗之这样的美少年!”   “闭嘴。”贺子寅咬牙打断身旁的惊叹声,抬首挺胸,阔步向来人的方向迎了过去。   “贺兄,小弟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贺子寅还礼,笑道:“若非不知道贤弟已游历归来,帖子早已由为兄亲自送至刘贤弟你府上了。”   与贺子寅随口谈笑的刘拂眼神微错,似笑非笑地剔了另一旁的三人一眼。   看来有时候有些事,真是冥冥注定,躲也躲不过。   刘拂终于明白,颇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违的几位世家公子,是缘何卷入科举舞弊案中,且难以自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一句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夸赞唐代美男子·太白好基友·崔宗之的,并非本文人物 第72章 哎呀   在场众人一一通报过名姓后, 纷纷落座。   “贤弟与我同坐?”   刘拂推拒了贺子寅的邀请:“我与方兄等一起就好。”   听她如此说,围站在贺子寅都松了口气。   感受到对面戒备神情的刘拂轻笑一声,颇觉有趣,回了个大大的笑脸后径直拉开方奇然身边的凳子, 施施然撩袍坐下。   她才坐稳, 就被周行握住了手腕。   扇扇子的动作微顿, 刘拂偏头歪了歪身子。   “阿拂,你怎生认识他的?”   就猜到周行会有此一问,刘拂用扇面掩唇, 又向着他的方向靠了靠。   刘拂低声道:“说是认识, 其实从未会面过……”   两人距离极近, 近到可以闻见少女身上草木的清香。   她用的,是什么香?闻着像是竹叶……非礼勿视, 非礼勿闻……周行的指尖颤了颤,状似无意地收回。如果刘拂此时回头, 当能看到一张五味杂陈的脸。   可惜忐忑非常的周三公子,并未迎来那道期盼中的目光。   刘拂打着扇子, 轻声将自己与贺子寅相识的经过说了一遍:“不过见过一面, 我感佩贺兄才华, 之后一直与他书信相交……”   贺子寅, 常州人士,十七得中举人,幼年才名比之现在并不在场的神童谢显还要强上些许。可惜一连三届都未曾考中进士,次次名落孙山, 将一身名气全部耗尽。   伤仲永一说,直到此时仍稳稳套在贺子寅身上。只不过碍于贺家在常州不亚于刘家的家世,并无人敢在他面前多嘴多舌,甚至还多有趋奉。   直到建平五十五年的春闱,再不被看好的贺子寅终于一鸣惊人,名列二甲第一传胪殿前。更以坦荡之姿赢得了圣上的注意,从此平步青云。   而他同科的榜眼,正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方奇然。   更重要的是,贺子寅是自己恩师的堂兄。也是因为当年的授业恩师,刘拂才会知道当年广受赞誉的清流之首贺大人,便是后来意图谋反的安王党羽。   刘拂为了知己知彼,早在一年前听闻贺子寅来金陵探亲时,便使计与他在定山寺诗书相合,凭书信神交。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刘拂听到邀请方奇然等人赴宴的是贺子寅后,才会不顾“在外游历”的托词,直奔他们聚会之地。   贺子寅十一年前便已中了举人,此时既不在家乡苦读准备来年的春闱,又不早早上路赶赴京师,反倒赶在乡试这么个时间点来了金陵,肯定不是为了游玩访友。   当年舞弊案一事,簪缨之族的公子哥儿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经过今天这场文会,几乎能确定是贺子寅的手笔。   至于给学政督查壮胆子画大饼的人,亦有可能是他。   就老师所言,两头骗的借刀杀人手法,正是贺子寅的最爱。   不过这些话,在没有捉到证据前,还不能对周行等人说。想起贺子寅与周默存的一段公案,刘拂终于回头,斜睨周行一眼。   然后就被周行赤红的脸面惊了一跳。   她换了只手拿扇子,替周行扇了扇风:“周兄今日可是穿得多了?怎得脸红成这个模样?”   坐在对过正与方奇然闲话的贺子寅闻言抬头,笑道:“想是周兄习惯了京中凉爽,应对起江南的秋老虎没什么经验。”   周行面不改色:“确实如此,那便劳烦阿拂了。”   本是玩笑般替他打扇的手一顿,刘拂剃了周行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体贴入微着。   “这是小弟的荣幸。”刘拂呵呵笑了一声,不带丝毫感情。   谁让她与贺子寅鸿雁传书时,为了拉低对方的防范之心,表现得特别纯粹友好呢。   借着扇扇子的动作,刘拂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坐在贺子寅一边的人。   他身边围着的那群人,她大多没什么印象,不过大抵可以猜出,其中的大部分应该都是此次来参加乡试的常州学子——用以佐证的,是其中一位刘拂前世归乡读书时,曾拜见过的“老太爷”——那位老太爷祖籍常州,后在湖州知州手下做了个师爷,自此发家。   坐在自己这边的,除了方奇然、蒋存、周行三人外,都是些早已定居在外地,为了乡试才归籍科举的学子。   第三方人,则是在金陵颇有才名的本地书生。但是不知为何,徐思年这个金陵第一才子并未受邀,而身具神童之名又是金陵知府之子的谢显也未到来。   一边观察众人,一边听他们闲谈,一心二用的刘拂灵光一闪,突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收回扇子,单手合起后在掌心轻轻一敲,在众人被这声突响吸引望向她时,主动权已自然而然地归于刘拂手中。   乌木所造的折扇在刘拂白玉似的手指间打了个转,扇头正正巧划了一大圈,点到了在场所有人。   “贺兄莫不是知晓小弟要来?”   贺子寅不明所以,微笑以对:“为兄并不会未卜先知之术。”   刘拂“哎呀”一声,颇为惶恐的站起身:“可是还有别的仁兄未至,我可不好抢了旁人的座位。”   她坐下后,椅子便被占了个满满当当,以刘拂所知的贺子寅的待人处事之道,绝不会早早就空上一张椅子。   见少年一脸歉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满满地都是赤子的纯粹,贺子寅与他身后的常州学子全都轻笑起来,宛如看着自家弟弟一般。   反倒是其余两帮人,大部分都是一脸纠结,看向刘拂的目光宛如见鬼。   他们竟不知道,那个打遍金陵无敌手的刘小公子,居然也会有如此腼腆模样。   莫不是……真的白日见鬼了?   ***   全不知他们心理活动的刘拂,只一脸无措地望着贺子寅。   一般情况下,她这样不请自来的,要么是被当成砸场子的,要么是被当作打秋风的,再要么,就是被当作来攀附投靠的。   仅凭刘拂的衣裳行头与一身澄澈之气,在场众人就无人会以为她是后两类人。   便是初初对刘拂颇有敌对之心的常州学子,此时也不会觉得露出这么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少年,会是来砸场子的。   坐在贺子寅身侧的书生先是看了贺子寅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才拱手笑道:“刘贤弟请坐,不过是加张座位的事情。”   见这王姓书生很有主人做派的招手吩咐下人,刘拂也确定了他是这场集会的主办方之一。   王春镭……常州人……刘拂咧嘴一笑,道谢后乖巧坐下,在脑海中搜索着对方的信息。   质疑今科有人作弊的几个主告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位条件相符的。   旧年案宗中不明记状告获胜者的姓名,真是一处大大的弊端。   “是有一位兄台未至。”贺子寅解释道,“那位兄台是我去岁与你在定山寺分别后,于山脚偶遇的,见他行事磊落文采不凡,很是投契……只是今年因着旱灾失了联络,等我前日到后,想去请时,才发现他搬了家。”   他将两人的对论形容的颇具声色,在显现自己的才学时,也将对方描述得极具风骨,引得众人好奇不已,心存向往。   刘拂合掌笑道:“亏我在金陵游历许久,竟不识如此妙人,真是憾事!”   金陵众学子面上一抽,具目光灼灼望向贺子寅,对她的话恍如未曾听到一般。   见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贺子寅笑道:“所幸多问了几位街坊后,得知那位兄台是举家搬回了乡间故居,昨日家中小厮便驱车去接,想来中午开宴前便能再见了。”   他说罢笑望着刘拂:“贤弟仅需安坐,不必介怀。”   刘拂点头,挪了挪屁股彻底坐稳。   假使她猜的没错,贺子寅此时已与安王搭上线,且他真的在舞弊案插了一手……那么按着老师对贺子寅的描述,一个从不做无用功的人,不辞辛苦去接人,就说明还未到来的这个书生,应是他推动整件事的关键一环。   会是谁呢……刘拂搔了搔下巴,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最后一位客人,确实如贺子寅所料,是在中午开宴前到来的。   出去迎人的贺子寅的身影再次出现时,众人都按着规矩起身相迎。   身量最低的刘拂毫不意外地,被面前的所有人挡住了视线。   见她点着脚尖一副好奇模样,蒋存与周行对视一眼,分立两边,用巧力为刘拂拨开了人群。   当刘拂看清来人是谁时,再如何处变不惊也愣了一瞬。   正因此,全部心思都被来人拉走的刘拂,并未发现身边周行骤然僵住的身形。 第73章 走运   “你……”男子的声音低沉微哑, 满含着喜悦与不可置信。   在对方望着站在众人之间的刘拂,愣怔当场时,周行趁着他还未吐出第二个字的空隙,将话头拦了过来。   “上风兄许久不见。”周行深吸口气, 越众而出, 一把抓住青年欲要挥起的手, 笑得十分和善。   他笑着拉着对方走近,温和有礼平易近人的模样,几乎要惊掉一众金陵学子的下巴。   就连方奇然与蒋存, 都忍不住在心中夸赞周行竟也有如此知礼数的一天——按着周行表现出来的亲切, 足以让众人相信他与来人是极亲密的伙伴。在这样的情况下, 虽是顶了主人家的面子,倒也算不上什么错。   故知相逢, 一时忘乎所以,也属正常。   别说是旁人, 便是贺子寅也嘴角含笑注视着两人,面上没有一丝不满。   直到周行跳过了宴会主人贺子寅与王春镭, 头一个将刘拂介绍给青年。被他拉得步伐不稳的青年站在刘拂面前, 想说的话全被周行堵了回来。   周行正色道:“上风兄, 我来与你引荐, 这位是刘拂刘贤弟。”   他说着又转向刘拂,躲开她的目光,轻声道:“阿拂,这位是刘平江刘上风……你俩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刚好亲近亲近。”   回应周行的,是擂在嘴角的重重一拳。   听到拳风本可轻松躲开的周行,只悄悄回转了视线瞧着刘拂,对身边怒火冲天的青年视若无睹。   他一个趔趄,站稳脚步后用舌尖顶了顶火辣辣的伤处。   刘平江提拳正要再打,便被踏前一步的蒋存紧紧挡住去路。   望着他赤红的双目,刘拂推开想将她拦在身后的蒋存,反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二哥,我无事的。”   站在刘拂正对面的刘平江,在听到她的话后,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肉眼可见地快速颓败了下去。   扶着被当众打脸脸面全失的周行,刘拂望向刘平江,神色柔和轻缓,全不似上次相见时的尖刻:“上风兄,久仰了。”   刘平江的上唇抖了抖,唇角微提,强扯出个笑容来:“刘……贤弟,久仰。”   他说罢便走向贺子寅,拱手致歉道:“是某一时冲动,扰了贺兄的佳宴。”   一头雾水的贺子寅面上丝毫不显,只笑着回礼,做足了主人家和事老的工作:“想来刘兄跟周兄是一时误会,不妨给贺某个面子?大家已久候刘兄多时了,还请入座!”   当贺子寅携着刘平江的手准备将人拉去席上时,却被挣了开来。   “刘兄?”   刘平江咬牙,既不看刘拂,也不看周行:“我与周公子间的仇怨实难泯灭,还望贺兄恕罪。”   “贺兄,抱歉。”   向着众人团团一揖,刘平江大步转身而去,留下一脸迷茫的众人。   知道些刘平江家世的金陵学子,都不由自主露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   世间无有一处不需依托人情关系,他们读书人再如何清高自诩,再如何不服他人,也要在读书人的圈子中立定身形,轻易不会得罪同窗。以刘平江之贫寒困苦,敢在此时公开叫板周行、甩贺子寅面子,可以说是既得罪了权贵圈子,又得罪了清流之家。几乎是在用这一拳和一个转身,毁掉了自己的仕途。   以刘平江往日为人,似乎并非鲁莽之人。   如此看来……在场众人,便是蒋存与方奇然,都忍不住偷瞄了周行几眼。   凭着周三公子刺激人的本事,能惹得刘平江如此大怒,也属正常。   至于被周行可怜兮兮目光望着的刘拂,则转变了对他自作聪明插手她与刘平江之间关系一事的看法。   若没有他之前的贸然动作,今日刘平江就不会恨他入骨,自也不会甩袖而去,搅乱了贺子寅的全部计划。   当看到刘平江的瞬间,刘拂就已确定,贺子寅定在舞弊案中插了一手。   而身无长物、名声颇好、被家事逼得走投无路仅剩科举一条翻身之途的刘平江,就是以民告官将建平五十四年科举搅成一团浑水的那颗石子儿。   一件注定了没有好下场的工具。   她虽对刘平江没什么好感,却也不愿见着刘小兰唯一挂心的兄长,作为别人的踏脚石而毁了一生。   这也算得上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了。   在往桌旁走去时,刘拂抽空向着周行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正用下人奉上的热鸡蛋滚着伤处的周行:???   ***   与刘拂所料的一般无二,自刘平江走后,贺子寅的精神明显松懈许多。   而这场于秋闱结束后第二天举办的文会,也真的成为了一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较量。   与蒋行统揽了投壶比赛的第一第二,又哄着少将军满饮一壶挥毫泼墨,刘拂此次并未露头,只将自己的“少年心性”一百二十分地展露出来。   谢绝了贺子寅的相送,约好了放榜后再聚,刘拂踏上方奇然的马车,尽兴而归。   因着周行醉酒又多搭了个刘拂,是以最厌骑马的方奇然在刘拂开口讨马前,苦着脸跟酒兴仍未褪去的蒋存并肩骑行。   刘拂倚在车厢上,闲来无事戳了戳周行的脸。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快到金陵城东俨正门时,刘拂才听见蒋存控马来到车旁。   知他有话要说,刘拂不明所以,拉开了帘幔看了过去。   她的视线还未移到蒋存脸上,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平坦的官道上,有一背影颀长的青年迎着夕阳,正一步步向前走着。   金陵城内,东区多为豪奢之家,西区多为贫寒之族,而城外的村落,亦是如此排列。是以当日饶翠楼施粥,那粥棚便是设在西门。   今日赏菊的场地是王春镭家的别院,王家算不得豪奢,是以这别院的位置离金陵主城很有段距离。   想来是他推拒了贺子寅相送的马车,才会有此时的相遇。   算算他们用午膳和玩耍作诗的时间,对方已近乎走了三个时辰。   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可说的上是壮举。   收到蒋存含着暗示的眼色,刘拂毫不犹豫,探出大半个身子于车外,招呼了一声:“上风兄,小弟送你一程?”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蒋存一跳,生怕她一个不慎掉出车外,忙弯腰伸手去揽。   而同样被惊到的,还有前方的刘平江。   刘平江闻声猛地回头,狠狠瞪着蒋存扶在刘拂肩头上的手。   已隐约猜出青年的身份,斩百人首级也不曾腿软的蒋存被这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脊背发凉,脑中思虑万千,到底没有松开手。   不论如何,云浮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   而在他高大身影的掩盖下,刘拂轻轻摇头的动作,再无第四个人看到。   刘平江双拳紧握,只觉牙根咬得生疼,到底在刘拂灿若烟霞般的亲切笑容下,拒绝了对他来说堪称无限诱惑的邀请。   刘拂轻舒口气,在马车与刘平江快要错过时,她才在哒哒的马蹄声与车轱辘的噪音下丢下一句轻飘飘地邀请。   看着微微晃荡着的帘幔,坐在马背上的蒋存与方奇然对着刘平江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后,便催马快跑,赶着进了城门。   坐回位置的刘拂似笑非笑地望着周行:“不装睡了?”   怕她翻出车去,只得自己解了伪装匆匆忙去抓她腰带的周行摸了摸鼻子:“不了。”   “今日的事,还要谢谢你。”   周行微愣,脸还红着,却立时正经起来:“你之前怀疑的事,可是得到证实了?”   “是。”刘拂点头,向着周行拱手道,“若非是你,刘平江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   虽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但她该替刘小兰兄妹道的谢,也不能省去。   “现在,就等张榜了。”   九月十四,大小考官齐聚聚奎堂,对比誊抄朱卷与已拆封的墨卷,在比对无误后,由正副主考亲笔将朱、墨两卷名次互填,再将考生姓名籍贯一一提些在草榜之上。   再有官吏高唱名次,唱闭填榜,由第六名起,最末尾按倒序填写头五名考生的名号,是为五魁首。   自此,今科三千名秀才的名次,就已正式定下。   看着下面争夺为五经魁点燃的巨红花烛,以求赏钱的杂役们,方才负责唱报的官吏吞了壶茶,操着微哑的嗓子,与同僚悄声闲话:   “老张,你发现没,今年可有人走了大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喝酒划拳那个“六六六啊五魁首啊”就是从科举来的= =   ·   看到有评论说周行见刘哥不该有这种反应,你们忘了他背着阿拂做的“好事”了么2333 第74章 庶弟   聚奎堂内的窃窃私语无人知晓,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一众因太过期盼明日放榜,而激动不已的书生。   刘拂坐在院中躺椅上,一边就着茶壶啜饮着上好的君山银针, 一边望着无边月色。   在她身边, 是五个正襟危坐骄矜自持的青年。   “你们这么坐了一晚上了, 不累么?”刘拂放下茶壶,调侃道,“十四的月亮虽比不得十五十六的圆亮, 不过妙在今夜无风无云, 稍有缺欠也是种美嘛~”   莫说别人, 就连蒋存与徐思年,见她如此闲适也忍不住恨得牙痒。   刘拂见他们脸色五彩斑斓, 摇头大笑。   本是烦躁非常的众人,在她的笑声中, 心情不知不觉便平缓下来,坐姿也比方才放松了许多。   倒是刘拂突然想起一事, 缓声道:“你们可备好了散碎银子?”   不出意料, 得到的是整齐一致的摇头。   啧啧, 说她是同窗好友, 还不如说是这群公子哥儿们的管事嬷嬷。   刘拂唤来在角门和妹妹闲聊的陈迟,让他将自己早就备好的一沓红封取来。   按说如今陈氏兄妹具在,贴身来侍候她的本该是陈小晚,不过想起蒋少将军与陈蛮将那些埋藏在故纸堆里的恩怨, 刘拂平日里在与蒋存相处时,都尽量隔开他与陈小晚。   陈迟捧着一个竹筐,先是向刘拂行了一礼,又向着蒋存拱了拱手,这才退下。   “陈小兄弟太见外了。”   刘拂笑道:“你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教他拳脚功夫,他敬你重你,全是发自内心。”   以就此事论过无数次的蒋存摇头无语,也不再辩驳。   余光扫过角门的方向,刘拂在心中叹了口气,只盼少将军与蛮将不知因何而起的死结,能由她化解。   先是将红封均分为三等分,又从每份中取出一封。把厚厚得三叠分别交给方奇然、蒋存、周行三人后,刘拂才将剩余的分给徐思年与谢显一人一封。   “松风兄,显二哥,想来你们家中早就备好了喜钱,这小小红包,就当阿拂提前庆贺二位登科及第,自此扶摇直上,不坠青云之志。”   她说罢将目光移向另三人,颇嫌弃地觑了他们一眼:“我本以为能省点银钱呢,没想到你们竟这般不牢靠。”   方奇然等人这才想起,当榜文公布后,除了来传唱喜讯的衙役外,街坊四邻与来相贺的百姓,也需散些铜钱与他们。   宵禁之时早至,如今已到丑时,外面店门早闭,再没机会去补买红纸包喜钱。   若非有刘拂提醒,只怕明天就要丢人了。   方奇然推拒道:“怎能要你的,且把红封拿来用用就是。”   刘拂嗤笑道:“别说红封再拆就漏了喜气,就你们几个公子哥儿连着自家侍卫小厮,也凑不够这千八百个大钱。”   她不由分手,便将东西一一塞进三人怀里。   红封入手极沉,果真是一堆铜子儿。   “这才叫利钱呢。”刘拂抿唇轻笑,甩了甩颇为酸痛的手腕。   “怪不得云浮能写得一手好字。”   悬腕垂肘,临墙苦练,才能写出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的字迹。   “二哥过誉了。”刘拂重新躺回椅上,就着靠枕蹭了蹭脸颊,轻声道,“用不着明日,估计待到月上中天时,咱们这儿就能听到传报了。”   此言一出,便是连亲长不止一次主持过乡试的谢显与徐思年,都微微一愣。   刘拂笑望众人,卖了个关子:“你们猜,今夜有几人难眠?”   徐思年道:“仅就咱们院中,便有六人了,全金陵三千二百一十一人,恐怕只有个零头能够安睡。”   谢显收好红封,沉吟道:“聚奎堂内上至主考官下至奉茶小吏,共有一百三十四人。”   “那左不过,就是这三千三百四十五人了。”   刘拂摇头笑道:“每逢科举,贡院处就会多出许多探报人,他们只要听到堂中唱报,便会记下名姓籍贯排名传报出来,使人沿街叫卖。也有带着孩子求文运的百姓围在贡院周围,若是有人知晓得中书生的住址,亦会前来贺喜。”   “虽说宵禁严苛,不过今夜乃是三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刘拂将视线转向谢显,唇边笑弧明显,“便是被衙役捉到,谢大人也只会不痛不痒训斥一句,就将人放了的。”   是以她才会备下这么多的铜钱红封,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望一眼天色,刘拂轻声道:“按着时候,解元的名字应当入榜了。”   五十多年后啊,她也曾有这么一天晚上,对月饮酒,不愿安睡。   直到月落日升晨曦出现时候,她的院门才被上来道贺的百姓敲响。虽说心中早有估计,但久久侯不到喜讯的刘拂,也曾忐忑非常。   见她神色中满含怀念,错以为她是为生父伤怀的众人,都默默咽下了还未出口的话。   “怎么都不说话?”刘拂挑眉,“莫不是担忧一会儿自家兄弟中了解元,自己的表情不知该如何摆放?”   众人皆笑,想起今个儿是难得没有课业的日子,仅剩的焦虑也荡然无存。   这一回,刘拂再没说让他们包揽前五的话。   可即便她什么都没说,坐在最远处的周行依旧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刘拂丢了个佛手进他怀里,在周行抬头看他时,递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她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三哥你看……”   周行的视线先是紧紧凝在刘拂素白的指尖上,许久之后才顺着她的手指,看向黑黝黝的天空。   黑夜如雾,月光如瀑,明月迢迢,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   “怪不得古人常凭月抒情,如我这般愚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月色之美。”   刘拂轻笑一声:“三哥不过十九,年少的很哩,便是再过十年,也算不得晚。”她顿了顿,又道,“苏仙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三哥你生来便比旁人强上百八十倍,就算一时挫折,也算不得什么的。”   周行垂眸,抛起佛手又接住。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在佛手凹凸不平的外皮上,沾满了果子甘冽的清香。   许久之后,周行才抬起头,定定注视着刘拂,轻声唤道:“阿拂。”   刘拂:“嗯?”   她这才发现,周行不知何时,竟将对自己的称呼换了换。   “阿拂。”周行神情舒缓,透亮的凤眸中再不见丝毫方才满布的阴霾,“你等着,年前再次下场,我定夺个头筹给你瞧。”   “即便再在粪号?”   满志雄心的周行:……   “我……”   他才启口准备表决心,就被门外传报的声音打断。   “金陵怀乡周公行,建平五十四年江南道乡试第一百八十七名!周公子,周公子可睡了么?”   周行微愣,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他身后的刘拂推了推。   “快使你的小厮,去与来贺喜的百姓们散散福气。”   吩咐妥当后,周行才反应过来般站起身来。   刘拂忙喊蒋存将人压下:“举人老爷,真想见友邻,也还是等明日正式放榜后比较好。”她笑道,“我给你分的红封多着呢,够你明日撒着玩儿。”   她从一开始,就从未因他的失误而低看过自己。   周行轻轻将佛手放在桌上,已破裂的外皮传出浓浓的香气。   “阿拂……”   “嗯?”   将满未满的明月下,周行笑容清朗:“管他分去哪里呢,我都会得个好名次来与你看的。”   刘拂愣了愣,突然发现这个笑容有些眼熟。   她犹豫一瞬,到底转弯抹角问道:“三哥,其实打从第一面见你时,我便觉得你面熟的很。”   “嗯?”   “你以前,可曾来过江南?或是我曾同周家其他几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突来的云朵遮住了月光,也挡住了周行蹙眉的表情。   小院中突地安静下来,院外的喜意再穿不进来。   在方奇然与蒋存苦思冥想如何化解时,便听周行淡淡开口道:“我是头一遭来,至于我两位堂兄,走得是祖父萌荫。”   “倒是有一庶弟,自幼养在离金陵不远的别庄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纪念下青青第一次使用的波浪号   周三惹火刘哥的原因,在第58章结尾和59章开头 第75章 鹿鸣   庶弟?周默存?不对吧。   若她没记错, 周默存乃是祁国公府的第四子,正儿八经的嫡出公子。   满含疑惑的刘拂在方奇然的暗示下,将问题全部吞下。   之后接连到来的报喜人,将方才一闪而过的尴尬也消失无踪。天将明时, 谢显与徐思年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在他们走后许久, 也再没有人前来报喜。   刘拂唤陈迟重新奉上瓜果茶水,在院中点上几根牛油巨烛,就着亮如白昼的烛火, 铺纸研墨, 就“两小儿辩日”一典破题定八股。   “云浮……这……”   “看你们心绪不宁, 不如进学以安神。”刘拂敲了敲桌子,“恰好月明星稀无风无云, 想来大家的心境也会与‘辩日’一题也算相合。”   再没谁如此刻苦,在放榜之日还笔耕不辍的了。   刘拂从仅剩的红封中掏出五枚铜钱, 拍在桌上:“我赌明日,必有书生聚众鸣不平。若你们能达到之前许诺我的名次, 可得按着千八百倍的赌金还我。”   她信誓旦旦, 让人不得不信。   周行冷哼道:“谁要立这种必输的赌。”   说罢便从自家还未散出去的喜钱中拿出一份, 一起拍在桌上:“我跟了。”   揽袖提笔, 沉心凝思,再不闻外物。   刘拂收好定钱,嘻嘻笑道:“你们二人呢?”   方奇然与蒋存对视一眼,无奈一笑:“我们自然没有异议。”   “以放榜为期, 限作文一篇。”刘拂轻笑一声,转而向着角门处喊道,“那边候着的小子们,曙光已现,还不快去榜下占个好位置,好看看你们家公子名列第几?”   刘拂挥手让那三家的小厮带上护卫,好去捡个方便的位置,又写了份清单,吩咐陈迟赶在药铺开门前去将单子上的东西全买回来。   “家中可是缺药?”   刘拂摇头:“常备的还有几丸,只怕近期不够用。”   蒋存紧张道:“是哪里不适?”他不由分说搭上刘拂手腕,闭目静待一会儿后把不出什么不对,急忙将陈迟唤回,“还是请个大夫回来。”   周行拦住他:“你急什么?阿拂面色红润气息顺畅,哪有什么病痛模样。”   仔细观察过刘拂面色,蒋存脸上微红,急急撒手。   “可是有什么缘由,就别再卖关子了。”周行气定神闲,招招手让陈迟不必听蒋存的。   “按着今年的局势,有些药今早不买,恐怕一个月内都买不到了。不知何时就要重考,为以防万一,药还是得备足的。”   不知是不是旱灾的缘故,百姓们怕极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对于早就将“穷秀才富举人”之说印在骨子里的江南士子来说,即便是本没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也都纷纷加入进来。   是以今秋乡试,比之往年足足多出近千人。   刘拂话音刚落,方奇然便已反应过来:“云浮此言甚是。”他算过府中留药,向着她笑道,“到底是你心思细腻。”   “大哥到底是户部侍郎之子,遇到财务之事,就是要比他人通透一些。”见另二人依旧不懂,刘拂只得解释道,“多年苦读与九天煎熬,加上近乎半年的缺衣少食,不论是落榜大悲还是中举的大喜之下,想是有不少人会因此病倒。”   “明日的鹿鸣宴,也不知有多少人会带病出席……若真有那般才学人品俱佳的,全可以药相赠。”   刘拂的视线滑过三人面庞,轻声道:“结党营私是重罪,但又有谁没几个知己好友呢?”   若她记得没错,今年金陵秋闱,确有几个称得上英才的青年士子得中。   黎明时分,主考官亲捧榜文上了八抬大轿,由兵丁相护鼓乐开道,一路行至巡抚衙门。   辰时正,榜前已聚了无数人。   考生增多,录取名额却没多到哪里去。   江苏安徽两地,分录一百九十人,排名一百八十七位的周行可谓是末尾之末。   主考官李正贤十分艰难地越过围在榜前的三千余人,下轿张榜,又艰难地登上高台。   榜下不论是书生还是家仆,都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三尺见宽的黄纸上。   他们一遍遍搜寻着自家或主人的名姓籍贯,有人欣喜若狂,有人伤心欲绝,在欢呼雀跃与哭泣哀嚎间,小小一片空地,排满了人间悲喜剧。   由武威将军府侍卫护持,方、蒋、周三家小厮蓬头乱发地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摸到名榜。   不必细查,自上往上前四位,都是熟悉名字。   而唯一没在前列的周家公子,半夜时就已知晓了排名,也兀需再看。   重新挤出人群,三人商量着分派任务后,一人去谢府报喜,一人去徐府报喜,还有一人跟着一众侍卫回府通报。   他们走得太快,是以错过了之后的混乱。   ***   这一天府中如何惊喜混乱,不必细表。   直到金乌西坠后,闻讯前来贺喜的街坊邻里都已散去。饶翠楼送来套天香全宴,四人饮酒欢笑,难得放松一日。   第二日,得中的新举人们收拾一新,均穿着细棉布所制的淡青色学子衫,带濮头遮发,前往巡抚衙门赴为庆贺而举办的鹿鸣宴。   宴会开始前,负责主考的学政督查李大人带领众新科举子拜过孔圣人后,再由解元带领学子们一齐拜见众考官。   一百九十位学子恰好两人一桌,分领桌上早已布好的金银花与绸缎等相贺之物。歌者唱“鹿鸣”,舞者起“魁星”,预祝举人们会试高中。   又有耳顺之龄的老士子入席,坐于金陵同知谢大人下首,受大小官员与新举人们的敬酒祝寿。   老士子中领头的,就是德邻书院的宋院长。   身为解元的徐思年打头,领着方奇然与谢显,端酒上前。   “晚生祝先生福寿安康,松柏常青。”   目不斜视的走来的徐思年在仰头饮酒时,才一个不小心将视线触及了宋院长身后的小厮。   徐思年微顿的动作,只有他身后的方奇然与谢显能够发现。   当然,还有他面前的宋老院长。   宋老院长捻须,向着台上呵呵笑道:“老朽年高,便带了小徒弟前来,还请大人们勿怪。”   别说此事并未乱了规矩,就算有些不妥,以宋理的年岁与桃李满天下的声誉来说,也算不得无礼。   站在宋老院长身后的刘拂,反倒得了早已与她见过数面,甚至承过她不少人情的大人们的赞誉,李学政自也顺着夸奖有嘉。   向着呆立在那里听人夸赞自己的三人眨了眨眼,刘拂心安理得的受了杯酒。   按着规矩走完全部仪式后,鹿鸣宴才算正式开始。   而在新科举子们可以自由走动,互相敬酒恭维时,便有一布衣短葛的青年从下仆处大步走向大人们端坐的高台。   刘拂看着那人,便是一愣。   她眸光微闪,待要走出桌台拦住对方时,却被拉住了手。   “宋先生……”   “此子我曾见过。”宋理借着捋须的动作,掩盖住轻语时的动静,“心性耿直忠厚,文采称得上中上,现观他一脸孤勇,怕是已下定了决心。”   刘拂微愣。   “先生的意思是……”   “他此行势不可挡,若想缓和一二,还需另作图谋。”宋院长低沉威严的声音,若非刘拂离得极近,几乎无法听到,“自古民告官,不论告中与否,都难逃重责。”   刘拂轻叹口气,收回了脚步,视线却未从那人身上收回。   她那日在车上,已与刘平江约定了见面,等了又等他却未来见她。而在之前,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对方不要掺和此事,可眼见着刘平江并未听进心里。   关于此事,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他一条性命。   全不知妹妹亦在此处的刘平江,已大步流星走至官前,拱手道:“学生金陵府刘平江,有事求禀!” 第76章 保护   民告官, 如子杀父,需得先受笞五十,才可递上诉状,虽胜亦判徙二千里。   不论是鞭挞还是流徙, 其中可运作的地方都有很多, 可是若她所料不错, 刘平江要面对的,不止如此。   刘拂静静看着越众而出的刘平江,几乎是从他身上看出了用笔墨篆刻在史书上的字句。   建平五十四年九月, 江南士子拦轿状告取士不公。狱具, 核脏八十六万银, 自学政督查李正贤下六人皆死,副考官朱鸿失察革职, 斩考生四人,革举人五十八。   六十七字中, 对挑起此事者的记述,仅有“江南士子”四字。   江南舞弊案能快速清查, 全赖考生一心。都说法不责众, 但领头之人到底付出了什么, 无人得知。   就刘拂所知的小料传言, 都说那拦轿的士子是触柱而亡,以命拼了个科举清白,公平常在。   按着刘平江的执拗,这种事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死不听劝的人, 以她的本性,就是任他去死。   可她承了刘小兰活命的恩情,就只能绞尽脑汁相救。   刘拂在心内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刘平江身上短暂的移开,瞄了眼就立在学政督查左前方的石柱。   光洁如新,一看就是为了今日的宴席特意擦洗过的。   血溅鹿鸣宴,实在是太不吉利了点。   江南乡试历来是在巡抚衙门摆宴,她可不想后生们去布政府司衙门那个乌糟地吃席。   转回目光死死盯着刘平江的一举一动,满心躁郁的刘拂放空思绪,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件头疼事。   她本以为自己能凭着改变望日骄的人生,来验证下自己是否真的能改变过往,却不想在刘平江这儿栽了个大跟头。   像是苦心筹谋多年的大事,被小儿射鸟儿的石子儿戳破般,平生从未有过的烦乱非常。   刘拂紧紧攥着拳,压住眼底纷杂的情绪,努力将呼吸放得又平又缓,以免在宋院长面前露出端倪。   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全不似她想象中的凶险。   “大人请看,此乃学生搜集来的考生钱灿于考前三日所作的文章。”刘平江恭恭敬敬地将东西呈上,又退回远处,“学生状告钱灿使人捉刀代笔,名不副实。”   他一句未提作弊者题从何来,将全部矛头指向了金陵富商钱家独子。   方才喧闹非常的宴会,已变得寂静无声。   一人作弊事小,泄题漏题事大,就算刘平江不提,到时彻查此事时,重点也会放在舞弊一事上。   将供状收进袖中,谢知府偏头望向学政督查:“李大人觉得呢?”   李正贤面色微白:“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先将提供者收押……”   谢知府正色打断他的话:“李大人此言不妥。”他伸手虚点垂首立在下方的刘平江,“李大人专研学问,想来是不大通晓审案之事。这位刘秀才身负功名,又有状纸凭证,言之凿凿怎可收押原告?”   “但他未敲登闻鼓,擅闯鹿鸣宴,既是藐视公堂,又是不敬圣贤!还请谢大人先待本官剥了他的功名,再行审问!”   刘拂看着色厉内荏的李正贤,挑了挑眉。   很好,她现在只需向少将军借人,以防刘平江被人灭口了。   她知晓这个人蠢,却没想到他竟能蠢到这个份上。难怪钦差到了十几天,便把案子破了。   想来贺子寅与他背后的安王轻易将李正贤诓骗了的时候,也未想到他会如此不中用。   鹿鸣宴自然要继续,只是宴上少了主事的知府谢大人、负责本届乡试的学政李大人、原告刘平江与被告钱灿。   刘平江随在各位大人身后离开时,还抽空给了刘拂一个安抚的笑容。   而跟在他身后的钱财,则是一脸土色,全不似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只字不提舞弊泄题一事,如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知府与学政带走,想来刘平江便是吃些苦头,也不会伤了性命。   经此一事,在挖根掘底彻查清楚后,说不定他还能落下个孤勇的好名声。   而在他们走后,刘拂侧目观察,果见一众窃窃私语的新科举子中,有不少人脸色很是古怪。   这一百九十人中,绝不止六十二个有问题。   ***   鹿鸣宴结束后,刘拂谢过宋老先生,径直上车,去了“刘小公子”之前居住的小院。   “公子,谢公子与方公子家的马车都在门前。”   马车将将立住,刘拂便听到陈迟的通传。她一点都不意外那五人会来,便轻应了声,挑帘就着陈迟的手跃下马车。   “云浮,那位当堂状告新科举人的刘公子,与你可是相熟?”   刘拂甫一进门,便被劈头盖脸的问题打了个正着。   “大哥还真不与我客气。”   方奇然叉腰怒视,又欲言又止的闭上了嘴。   “小迟,去烧水烹茶。”刘拂吩咐过后,引着在门口久候她的人进了正厅,“我屋中去寻个东西,咱们稍后再说。”   五人都是在这里待熟了的,见刘拂没什么回避意思,也就没再继续逼问下去,顺着她的意稍待片刻,在陈迟奉茶前便等回了找东西的刘拂。   刘拂坐下,将手中锦盒推给方奇然。   不明思议的方奇然打开盒子,才看了一眼就急道:“云浮,我方才就是一问,并非是针对你!”   “大哥想什么呢。”刘拂微愣后轻笑道,“我已收了三哥的宅子,自不再需要这处地方,而且……”她话锋一转,又转回之前方奇然所问之事上,“我兄长牵涉进科举舞弊案一事,想来最近一段时日清辉院都会被人盯着,直到重开乡试。”   谢显惊呼道:“……兄长?!”   刘拂点头:“亲爹亲妈,嫡亲的血脉。”   面露惊讶的只有谢显与方奇然二人,他们对视一眼,又看向其他三个:“你们早就知道?”   就连刘拂也惊奇的看向蒋存:“二哥是何时得知的?”   “两年前你生辰,阿行先行,半路候到你兄长……当时是我驾的车。”   这倒真是个深藏不漏的。   刘拂斜睨了一眼周行,强将话题别了回来。她谁也不看,只面向谢显道:“显二哥,我有事相求。”   见她神色郑重,谢显亦正了正面容:“阿拂你放心,刘大哥在衙门里,绝不会有人敢欺。”   话刚落音,便被一旁的徐思年打了下手。   “阿拂。”徐思年插话,“你莫以身涉险,此事事关重大,不像祈雨那般全由民众所为,天子之怒非你可以承担的。”   刘拂笑道:“松风兄放心,我又不是个傻的。”在五人疑忧重重的目光注视下,刘拂清了清嗓子,“显二哥,我只需你帮我传一句话给他。”   谢显表情一松:“你说,传话难不住我。”   “谢知府不会留他多久,待出了衙门后,别再咬死钱灿,只聚集一班有才名有胆气的落第秀才……”刘拂微顿,说出的话看似玩笑,神色中却没有丁点玩笑的意味,“让他们,去文庙哭圣人。”   谢显:“哈?”   他惊讶无比地睁大眼,上下打量着刘拂,终于确定了她真的是认真的:“阿拂,我……”   如此蒙骗亵渎圣人的建议,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啊!   像是知晓谢显心中纠结一般,刘拂轻声道:“只要你帮我传这一句话,我便再不插手这件事。”   她轻而易举的发现,谢显犹豫的眼神坚定了许多。   在圣上大怒特派钦差查案后,江南舞弊案极快结案,整个过程不过十数天,真正因此事而牺牲的,在史书上只有以“江南士子”为代称的刘平江一人。   虽不知那小子为何变得圆滑许多,但是不得不说,在此事上她能发挥得已变得极少。   不待谢显答话,刘拂就已将下一个请求交给蒋存:“二哥,还要托你派些人,保护好他。”   蒋存:“你放心。”   谢显:……   刘拂伸了伸筋骨,起身环视众人,放松得笑道:“既然局势已定,那么从明日起,咱们读书的事就重新提上日程。”   白日以备战春闱为理由去书院苦读,夜间在她那模拟考场,若再不能尽揽五经魁,她再不在这堆朽木身上废心思。   莫名被众人瞪视的谢显:…… 第77章 不公   果不其然, 作为检举人与原告的刘平江第三天就被送出衙门,而名列秋闱第五十三名的钱灿,则被严加看管起来。   与护送刘平江的衙役一同出门的,是带着金陵知府谢大人亲笔奏报的驿站信使, 他背着今科举子名录与秋闱或存舞弊之事的折子, 使八百里加急密报驰往京师。   又有同知徐大人以游览江南文院为名, 拉住心慌气躁、全不知自己所做之事已被上达天听的学政督查李正贤,在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书院中巡查抽检,验看未参加本届秋闱的士子质量。   那被绊住手脚的李正贤, 本就是个无甚权势的翰林院执笔文臣, 安王从初时用他便是当作弃子, 如今局势已乱,他若狠得下心杀刘平江, 也不会造反十年最后落得个无人得知。   只要金陵驿站的信使不马失前蹄,圣上的特使不半途生病, 刘平江的小命,短期内应该是不会丢了的。   而在刘平江离开府衙的第二日, 刘拂就已从陈迟的小兄弟处得到消息, 说有一众书生集会, 似要闹事。   独坐在清辉院中, 拉着陈迟小酌的刘拂搔了搔下巴,吩咐他附耳过来。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陈迟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凝重,最后又转换成无可奈何。   “跟你那些小兄弟说, 办好了这件事,从此以后再不必担忧受人欺负。”   “公子!你可是答应了谢二爷的!”陈迟咬牙道,“说句不当说的,您的生身之处不讲丝毫亲情,若让人知晓是您帮了他,只怕要被饿死鬼缠上一世!”   刘拂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坚定:“你放心,我对那刘平江再无一丝情意,更遑论那对公婆……帮他,只是为了自己。”   “可是如有万一……”   “打从你跟在我身边起,可曾见过我出手时有差错?”   其实是有的,只是从没人看出来罢了。刘拂轻咳一声,摆出义正言辞信誓旦旦的脸。   陈迟咬牙,挣扎道:“可是公子也曾教过我,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身正神清,那更不可亵渎神……”   眼疾手快地捂住陈迟的嘴,刘拂万没想到,她劝诫陈蛮将戒狂戒躁少杀人的话,会被对方举一反三拿来劝告自己。   这小子,真是精的很。   眼前飞快略过陈蛮将满含血腥的丰功伟绩,刘拂轻叹口气:“后日变天,辰时正将乌云蔽日大雨倾盆,正是祭拜的好日子。”   陈迟先是一愣,眼中突地充满了奇异的崇敬。   深知他是又想起了龙女的传闻,刘拂也无法说自己是从地方志上看来的,只能颇为头痛的做出一副深藏不漏的模样,姑且将人蒙骗过去。   “小孩子家家,想这许多做什么。”她拍了拍陈迟的脑袋,轻笑道,“去吧~”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将事办妥当。”摸摸发心,陈迟拎着饮尽的酒坛子出了主院。   年轻人啊……望着他在走出院门后立刻沉静下来的身形,刘拂摇头轻笑。   独坐的刘拂牛饮一盏清茶,抬头看着十八这晚似圆非圆的月亮。   之前刘平江的出现让她的心情又多坏,现在反过来就有多好。   不必等到周行为她办理的户籍下放,不必等到送望日骄出嫁,只要保住刘平江的命,甚至不需多做许多事情,她就能确信,自己真的可以改变既定的历史。   想起举子榜上排名第一百八十七位的周行,想起名列第三并未因此次秋闱而夭折的谢显,想起本该排在第五位如今却是亚元的方奇然,刘拂不自觉抿唇微笑。   她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   经此一役,在以后的日子里,哪怕面对未知的历史,她心中也会多出无限底气。   至于在检举后即被逐出族谱赶出家门的刘平江……刘拂砸了砸嘴,只希望他能在自己布置好的小院中安心读书。   这也是她能为刘小兰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承她一条命,就保她兄长一个性命无忧前途可期,从此之后,她刘拂对刘氏兄妹,再无亏欠。   无事一身轻的刘拂诗兴突发。   酒意微醺之下,她扶案起身,哼着小曲去了书房。   只将似圆非圆,如有缺憾般的月光抛在身后。   ***   九月二十,今科放榜五日后,一众江南学子集结于秦淮河畔的文庙前,大哭科举不公。   辰时正,圣人落泪。   与此同时,有人发现远在狮子山下的定山寺中,观音大士泥塑旁的龙女立像,亦留下一行血泪。   不论是哭诉的文人,围观的百姓,还是上香还愿的信男愿女,见此情景都震惊惶恐,纷纷扑倒叩拜。   自此,本只在今科举子等小范围内流传的科举舞弊一事,随着百姓的议论真正发酵起来。   建平五十四年的江南舞弊案,正式拉开序幕。   十月初五,钦差至,学政督查脱官服,入大狱。   十月十七,本以为会引得江南文坛动荡的舞弊案被快速查明,除李正贤等犯官六人外,另有今科举子六十一、往届举子三十七人涉案。   十月二十,承旨就地监斩主犯的钦差孙庆乃,受命主持重开乡试。   全江南的学子,在人心惶惶中度过了整整三十日,仅有徐思年、谢显、方奇然、蒋存、周行五人,还有独居在城东小院中仅去堂上溜了一圈的刘平江,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看了整一月的书。   在孙大人发榜昭告,今秋乡试重试的时间定在冬月初九时,整个江南共计一百七十八家书院中几乎是哀鸿遍野。   短短十数日的时间,金陵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再次住得满满当当,书斋人满为患,笔墨纸砚供不应求。   是以当刘拂领着一车文房四宝、炭火油灯竹篓子整套科举所需的家伙事儿,在德邻书院中免费发放时,哪怕是书院中那些经过两年的碾压仍不忿刘小公子稳坐第一的学子们,也对他大大改观。   已听了无数溢美之词的刘拂,笑嘻嘻带着五位同窗好友,去饶翠楼点了一桌天香全宴。   吃得肚饱溜圆的刘拂仰在椅背上,指使着望日骄替她揉肚子。   一旁磕着瓜子儿的春海棠恨不得啐她一脸,但一看到那张被酒意醺得微红的俏脸,又不忍心下口,只推了推望日骄:“你就惯着她。”   望日骄腼腆一笑,手上不停。   方奇然奇道:“如今洛阳纸贵,你是从哪里弄来这许多宝贝?”   见五子全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且都极守规矩的没有乱看望日骄一眼,刘拂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轻笑道:“我既早料到年前要重新大比,自然将身家银子全都投了进去,不过最近两日,已赚了个十成十。”   从袖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轻飘飘地上下抛了抛后,塞进望日骄手里:“骄儿,拿去给姐妹们分分。”   她自己手上是有些钱,不过能够大赚一笔,还是托赖春海棠等饶翠楼中妓子们的信任,将私房银子都给了自己。   她们有了银子傍身,日后便是无枝可依,也能安度一生。   “说起来……”在望日骄与春海棠都出去后,刘拂的目光在方奇然身上打了个转,“咱们那时辛辛苦苦施粥,怎得一点奖赏都无?于维山日夜盼着圣上高兴,分他一笔皇商的买卖,催了我许多次了。”   方奇然沉默一瞬,蹙眉道:“我秋闱前便传书家父,现在还没得到消息。”   刘拂闻言,也抿唇沉思。   民间自发救灾一事虽算不得多大的功绩,却是个极好的榜样,以当今的深知灼见,便是饶翠楼也会得到一二封赏,拖到此时,实属不该。   “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刘拂望向周行。   “三哥,你可是知道什么?”   周行摇头:“不过是突发奇想,莫名觉得耽误了圣上封赏之人,与今遭的舞弊案有什么关碍。”   正当刘拂惊奇万分时,又听到一旁的蒋存道:“说不得,还跟之前想蛊惑人心的妖道有关。”   啧啧,这直觉。   兴致勃勃看着互别苗头、互相补充思路的二人,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刘拂摸了摸下巴,没能注意到一旁静静坐着的徐思年握紧了拳头。   “松风兄。”   被谢显的声音惊得回神,徐思年扭头望向他,硬撑出个笑来:“阿显,怎么了?”   “人生八苦,最常见便是求不得。”谢显故作老成的叹口气,“知足者常乐哎。”   徐思年微愣,随即轻笑一声,垂眸道:“多谢了。”   看着他们谈论着自己完全不懂的事,看着她像是要投入对他来说几乎是陌生的世界,他差点,就入了执念。   徐思年斟了杯酒,向着周行举杯:“周兄,我敬你一杯。”   刚刚感受到了一阵敌意,又发现那敌意很快消散的周行满脸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满饮一杯。   “预祝周兄此次好运,旗开得胜。”   他既要赢他,也要赢得正大光明。   哪怕……哪怕……   徐思年又斟一杯,谁也不敬,独自仰头饮尽。   哪怕他在另一件事上,永远赢不得他。 第78章 晕了   酒过三巡, 明显不胜酒力眼饧口涩的谢显突地起身,越过周行与蒋存来到刘拂身边。   “阿拂!”他控制不住自己声音般喊了一声,“你是信不过我么!”   刘拂答得毫不迟疑:“自然不是。”   “那你既答应了我,在我传话之后再不掺和此事, 为何又使陈小迟去文庙和定山寺做手脚?”   他问得义正言辞, 徐思年却已侧目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   完全不给刘拂回答的时间, 被酒气冲得委屈兮兮的谢显抬手一指门外侍候的人:“陈小迟!你进来!说!之前那神迹是不是你做的!”   突然被扯进话题的陈迟在得到刘拂的示意后,便如同没听到谢显的问话般,在向众人行了一礼后, 利索地退出堂外:“公子们慢用, 小的读书去了。”   谢显:……   刘拂强忍着笑, 压下谢显的手:“显二哥你坐下,我才好与你分说。”   似是沉思了片刻, 谢显再次越过蒋存与周行,将自己方才坐的凳子搬到刘拂身边。然后就如庙会上看皮影戏的小孩儿般托着下巴, 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刘拂:“你说罢,我且听着。”   其余几人在刘拂的瞪视下, 才能强忍住笑意。   “我非信不过你, 而是信不过那班书生。我听小迟说, 他们连哭诉都是满口‘之乎者也’骈四俪六, 若非我早有部署,只怕会是白做工,难以有如今轰动全省的效果。”刘拂说得极慢,力求让酒醉的谢显能够听明白。   在谢显懵懵懂懂地点头后, 刘拂又拐了个弯,狡辩道:“而且,我也并非插手此事。”   谢显嘟囔道:“你这若还不叫插手,那叫什么!”   “你没听闻么,现在已有人将龙女与孔圣人联系起来……”刘拂抿唇轻笑,眺望远方,“哪怕以后我的两重身份全部败露,也再不怕江南一地的书生们反口咬我‘辱没斯文’了。”   “他们吃我米粥,饮我雨露,借我荣光,便是再给十张脸皮,也是用来替我辩驳。”   “江南士子占我大延生员的十之三四,有这份情意在,已可保我性命无忧。”   刘拂环视众人,拿筷子轻敲了下满载着美酒的小瓮,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看大家兴致如此高昂,不如就以‘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为题,做一则策论吧。”   蒋存惊呼道:“策论?这……就算要以此为题,也该是词赋吧?”   他头一遭被周行按住了嘴。   周三公子怒视蒋存,又抽空瞪了仍迷迷瞪瞪的谢显一眼:“好好的良辰美景,你且少说两句吧!”   “知我者,周三哥是也。”刘拂合掌,乐不可支,“不过你放心,我看二哥是饮罢酒后诗兴大发,只让他独个再做一篇词赋就是了,大家只做策论便好。”   她想了想,又道:“三哥动动手,把二哥面前的酒水全撤了吧。”   此言一出,就连方奇然与徐思年也颇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将幸灾乐祸的眼神投向只轻抿了一口薄酒的蒋存。   但这个题目……   陷入沉思的众人都未发现,他们竟没升起丝毫抵触拒绝之心。   被疑惑目光注视着的刘拂轻笑道:“这不是正经题目,不过一乐。”她话锋一转,又正了正神色,“不过以后你们入朝为官,不论在京还是外任,一举一动都关乎着民生百姓,见微知著这个道理,一定要懂。”   她轻叹口气,义正言辞道:“江南富庶不假,可旱情刚过,领着朝廷所发救济粮草的百姓多已放弃秋耕得过且过,磕牙看戏闲聊度日,如此懒散之风,实数不正。”   “而不论是父母官员还是文人墨客,竟无一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便是醉酒的谢显,此时也神情一凛,就着刘拂的引导深思起来。   笑望众人的刘拂搔了搔下巴,决定不论他们得出什么治国良策,都永不说出让江南百姓如此颓靡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他们虽有些因陋就简的劣根性,但会如此不将旱灾当回事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并未有太多人在这场大旱中真正受到损失。   自四月便开始施粥的饶翠楼,带动了整个江南富户的慈善之风,是他们让大部分江南百姓在禾稻旱死时从未断炊。   那么在圣上颁布了三年免赋税的政令后,本就不甚惊惶的民心,自然极快的回复到了灾情前的轻松闲适。   可也正是他们,为了自己的小命,选择了让施粥救济他们的妓子去死。   刘拂垂眸,轻抿了一口酒。   ***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冬月初九。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此遭重试,刘拂只盯着没有丫鬟婆子相助的方奇然、蒋存、周行三人收拾了书箱,连送都懒怠送他们。   “还记得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么?”刘拂曲指,敲了敲方奇然的书箱。   八月头一遭入贡院时,刘拂就未担心过曾上过战场的少将军,而在第一回的历练后,本就身强体健且能在粪号旁活过九日的周行也极让她放心,唯一让她头疼的,便是方奇然与谢显。   “烧炭火,挂门帘,要杯热茶。”方奇然笑道,“云浮放心,我虽比不得他二人铁牛似的,到底经过之前一役,熟稔许多。”   刘拂点头:“冬月再试,其实对江南学子来说是个好事,不然来年去京师春闱,说不得要冻死一批傻子。”   先让他们体会下江南潮寒的乡试,待明年去天寒地冻的北方应试时,自会足足的备上炭火棉衣。   “既如此,云浮便在此祝三位兄长旗开得胜,得中五魁。”   前半句情真意切,直到末尾四个字,突地显出些阴测测来。   裹着银鼠锦袍的三人,没由来抖了一抖。   此次重考亦是按着乡试的规矩,头一日入贡院,第三日傍晚交卷出门,第四日早再入贡院。   为了让三人好好休息,刘拂并未在那短暂的两个晚上去叨扰,只让他们及各自回家的徐思年、谢显复录一份答卷,待考完后再评。   这几日间刘拂无事一身轻,先是解了于维山的忧虑,又去陪着宋理老头儿下了几局棋,甚至还去送了送提前赴京的贺子寅。   到得冬月十七的上午,才喊上陈迟驱车去了贡院门口,在占了个好位置后便弃车去邻近的酒楼要了个二楼临窗的雅间,边喝茶吃饭,边等着几人出来。   她看着许多考生因扛不住三日寒冷被拖出场外,涕泪交流在贡院外哭得浑然忘我,微微一叹后就继续考教陈迟的学问。   直到后半晌,正磕着瓜子儿的刘拂突地站起,将手中空壳往桌上一丢,紧皱着眉头,招呼着陈迟下了楼。   他们二人大步赶至贡院门前,陈迟当先扶过了被人架住的周行,刘拂则绷着脸与人道谢。   “上风兄,多谢了。”   刘平江闻言一僵,踌躇满志之心空落落一片,连自己应对了些什么都不知晓。   直到看着刘拂转身要走,他才回过神来,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问道:“你……云、云浮,你与周……”   刘拂抬眸看他:“我二人是至交好友,由我代他谢你,份属应该。”   她再次道谢后,因着着急周行的身体,想着规矩上不差什么,就要离开。没想到脚下才挪动两步,便听到身后一声闷响,随即传来的,还有贡院守卫颇无奈的呼唤。   “哎哎?允那书生,可还醒着?”   “真是,怎么又晕了一个……”   “这是不是上月状告有人作弊那个?听说被逐出家门,也是个可怜的……”   “还劳两位大哥将人挪至一旁靠着,学生与他是旧识,正好将两人一起送医。”刘拂递了碎银与守卫后,轻叹口气,又对陈迟道,“我去寻徐家仆役帮忙,你一会儿将上风兄也搬上车去……且先顾好周兄。”   刘平江睡在地上也罢,周行乃祁国公府公子,让他如此,可称是丢尽脸面。   见陈迟满脸犹疑,刘拂安慰道:“无妨的,总不好见死不救。”   她说得云淡风轻,全不似对亲生的兄长。陈迟虽是个爱妹极深的,却在看到他家公子如此态度后,备感安心。   当想起这刘平江如今独居在他们曾住的小院中,确实无人照顾后,到底不再那么抵触。   “公子放心。”陈迟说罢,提了提架着周行的手。   他吸了吸鼻子,眉头微蹙。 第79章 中举   本想着是半年内的第二遭, 大家都有了经验,应考的东西也置办得整齐,不说厚实的棉布帘子,就连参片等提神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   所以今日来接三人的, 只有刘拂一个。   却不料最让她不放心的方奇然、谢显都没传出什么不妥, 倒是周行被人扛了出来。   不说护卫, 就连小厮都没多带一个的刘拂,在找到徐家下仆回去报信再使人来接方奇然、蒋存后,才坐进躺着两个半死不活书生的马车中, 回了周行等人居住的别院。   刘拂将两人并排放好, 想起他们上次相见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模样, 有些好笑。   因着位置被两人占了,刘拂便坐在临近车门的小杌子上, 跟驾车的陈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可打听过周公子的情况了?”   以周行是被刘平江架出来的情况看,应该是在交罢卷子等着出贡院时才撅了去过。   如果是在考试半途昏迷, 应该是被负责监管的守卫抬出来才对……   也亏了不是如此。   然周行醒来,以他的脾气, 还不知会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 陈迟打听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小的问过贡院守卫, 说周公子是第一个出场的人, 因着规矩要等齐五人才能放行,是以是在等候的时候出了事……至于刘、刘公子,则是第三位。”   周行不闪不避受过刘平江一拳的事,陈迟也有耳闻, 是以接下来的话说得极隐晦:“因着刘公子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与周公子是极相熟的好友,且是在交卷之后的事,是以贡院守卫才将周公子交托给了他。”   刘平江这样的文弱书生会不会做出拍胸脯的动作,刘拂不得而知,至于他接手周行后会做什么,她却料得到。   想来是上次一拳不够解恨。   这刘平江,又是状告科举不公,又是拳打祁国公嫡孙,已不是“耿直”二字可以代表的了。   他是真的敢豁出命去,去办自己觉得对的事。   也不知刘平江快速交卷,是因为题答的好,还是因为并不会做。   如果是前者……刘拂摸了摸下巴。   如果前者,说不得就是一个直臣的好苗子。   只要有人正确的引导他,让他的牛角尖不要钻进歧途里。   以贺子寅会选上他去挑事赴死来看,想来这前者的可能性能有十之八.九。   暂时抛开刘平江,刘拂望着沉睡的周行,想了想还是问道:“小迟,你比周公子低了许多,方才扶着他时,姿势可还妥当?”   她重重地咬着“扶”字,跟在她身边许久的陈迟立时明白过来。   陈迟沉默一瞬,僵硬道:“想来尚可……”   “不论周公子日后听到了什么传闻,你只做不知就是,反正你人小力弱,他大人有大量,定不会因此与你为难。”   陈迟重重地应了一声。   将此事翻篇,看着面色惨白的周行,刘拂叹气道:“我已托徐府的人去请大夫送至府上,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突地一紧,想起那不论何处都无记述的“祁国公三公子周行”。   周行该不会……该不会同谢显一般,是因此次秋闱折损了?!   刘拂猛地站起身,险些没被车顶磕着头。   大步走至周行身边,拉起他的手臂搭指至腕间,刘拂闭目凝神,正欲用自己贫瘠的脉案知识先行替周行把把脉时,陈迟悠悠地声音恰巧从车外传来:   “公子……你没闻到、呃……没闻到周公子身上的味道么?”   心下紧张的刘拂一时竟没能听出他话中深意,边细心探脉,边回道:“我今日伤寒鼻塞,小晚怕是忘了告诉你……”   嗯?味道?   周行的脉象,除了软弱外并无什么不妥。   胖者脉沉瘦者浮,饱者多快饥者……弱。   刘拂撒手,神情平静地将周行的手放回软被中,仅在坐回原处时,几不可查地提了提嘴角。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陈迟道:“小迟,待会回了府上,你先唤小晚煮锅黏黏的小米粥。”   周三哥的运气,真是再没谁比得上了。   ***   刘拂废了番功夫,才掩盖住是自己去接周行回来的事实。   倒不是怕周行会因此与她生分,只是想到上次为了避开自己,对方硬撑着身体不适骑马归府的举动,觉得还是要为面皮比纸薄的周三公子保留点脸面。   在见过大夫的周行,被他的贴身小厮伺候着喝粥时,刘拂早已来到安置刘平江的客院,连个照面都未与他打。   而在她到来时,刘平江也已从昏迷中清醒,与饿了九天生生将自己饿晕的周行不同,他是真的受了严重的风寒。   确实是她疏忽,将人丢在小院就没再管过。想刘平江被逐出家门,以刘李氏的脾气,他身上估计一个大子儿都无,更别说置办本就紧俏的乡试用品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那九日的,若真将人冻死,她真没脸再用刘小兰的这幅身躯了。   在见到刘拂前,同样把过脉的刘平江只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一言不发。   门扉打开的动静,瞬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当看到刘拂的身影时,刘平江被高热烧到有些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起来。   “小……”   “我如今叫刘拂。”刘拂坐在秀墩上,看向药碗,“怎不吃药?”   刘平江咬牙道:“此处可是周府?”   刘拂也不瞒他:“确是周家别院,不止此处,便是你之前暂居的地方,亦是周三公子的好友——方奇然方公子的地方。”   烧得通红的脸兀地煞白一片。刘平江放在被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二人昏迷时,终于对刘平江有了些兴趣的刘拂,使人从那小院中拿来了他平日的练习,继而验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提前出贡院的刘平江确实不是个庸才。   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对方,好奇他会选择不受嗟来之食,还是承了周行的人情。   前者看似大义凛然,但从他没能护下刘小兰起,这份大义里就掺杂了许多个人的愧疚在里面。   而如果选择后者……则要看他是为了前程、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别的。   不论是为了什么,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所为。   所谓直臣,并非是指执拗,而是直言纳谏,乃是社稷之左,拓低擎天。   哪个君王,都不需要只会一根筋走到黑的臣子,这样的人,只适合做个田家翁,甚至连给幼童蒙学都不适合。   虽与刘平江相处不多,但刘拂也从未想过他会走第三天路——借此抱上周三公子的背景,凭妹妹获利。   “我的病,可严重么?”   刘拂回道:“风邪入体,说不得多重,不喝药却能要人命。”   刘平江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一声,颤着手捧起半温的药碗,仰头饮尽。   “放心,我不需骗你……将养几日就好,用不着像刘先生那般卖儿窦女才能活命。”   想起刘小兰的遭遇,从未见过其父的刘拂,到底刺了与此事并未有太大相关的刘平江一句。   “你且在这里休息几日,不必急着走。”   刘拂招来陈迟,向着刘平江道:“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名唤陈迟。你大病初愈,若有什么需求,使他去办就是。”   她对刘平江的态度算得上极有礼数,除了不似面对嫡亲兄长外,再无一丝不妥。   可就是这“无一丝不妥”,才是最让刘平江神伤的。   半倚在床头的刘平江眸色微黯,先点头应下,才向着陈迟轻声道:“劳烦了。”   从进屋起,就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陈迟慌了慌,忙道不敢。   刘拂见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也就不再操心。   左右他还需住在此处,探查这个人是否可以成才,也不需这一时半刻。   且看他方才被刺也只是苦笑并不辩解,约莫着也是看透了刘秀才与刘李氏的为人。   这倒是让刘拂越发高看他了些。   当今以孝治天下。即便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父母亦是凡人,一个自幼受礼仪孝道教养大的读书人,能坦认父母的不是,可称得上是稀少了。   当听到门口隐隐传来的动静时,刘拂理了理衣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为了周三公子的面子,她还得装作来探望时恰巧与方奇然、蒋存撞见才是。   金乌将坠便已归府,看来方、蒋二人卷子交得也挺快。   第一解元、第二亚元、前五皆为经魁,其后全是文魁,再没什么意思。   她刘云浮的大名虽不能留在五经魁的牌匾上,好赖也多多少少有些她的功劳,能补一补她不能参加科举的遗憾。   也不知五十年后,湖州问杏道上,会不会再立着一座属于“刘平明”的解元牌坊?   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惊了一跳,刘拂哑然失笑。   ***   接下来等待放榜的一个月,刘拂再未如之前那般迫着五人读书。   她在看过五人默下的答卷后,甚至没有多做评论,亦没有拿去让小宋先生与宋院长点评,默默收起他们的手稿,在一众忐忑的目光中,拍下了一沓空白帖子。   “你们看我作甚?”   刘拂边吩咐陈迟、方柳等几个小厮替众位公子摆好笔墨,边笑问众人。   “云浮,这是?”   见谢显咬牙不吭声,年岁最长的方奇然只好咬牙顶上。   他话刚说完,自己也被其中的犹疑紧张逗得一乐,望着难得一身粉裙的少女,奇怪他为何会如此胆战心惊。   明明平日谈笑时,大家的相处还十分合契。   方奇然左右看看,果见其余三人脸上都是一般无二的紧张。   想来……想来大家都是被这将近半年近乎磨练般的勤学苦读吓着了。   “同窗之情丢不得,左右放榜还早,不如与一众同窗同乐一场,也好为日后做个铺垫。”   刘拂扯出早就备好的名录,分发与几人:“论地头蛇,咱们这儿有知府家二爷、同知家公子;论强龙,咱们这儿有祁国公嫡孙、将军府少将军与户部御史幼子,你们几个若不开个文会玩玩儿,只怕其他人便是有心交际,也要收敛一二。”   蒋存犹豫道:“可是,不说谢贤弟与徐兄,咱们三个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   刘拂轻笑道:“我知晓二哥的顾虑,不过是‘孤臣’二字,对否?”   见蒋存点头,刘拂随手拾起个茶宠掷向他。   蒋存轻而易举地接住,不必刘拂再说,便知自己有什么地方想左了。   半年来在刘拂的有意规划下,他已习惯了在发现不对时就从头细细反思,戒骄戒躁之余,也并没因此磨灭天生的直觉。   “我等虽是权贵之子,即便在圣上面前留下微末印象,却也不代表着就与父辈相同?”   刘拂点头,接着引导道:“二哥再想想,我方才说的什么?”   仿佛有什么划过眼前,四人微愣,皆陷入沉思。   正在此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刘拂向外望去,正见脸色还算不得太好,却独自前来的周行。   她急忙上前扶住对方:“才一天功夫,三哥不该下床的。”   这次周行的运气比上次还糟。   之前尚还隔了几个位置,仅有味道隐隐飘来,今遭则是紧紧挨着,哪怕冬日味道轻些,也够出身富贵生性好洁的周行难以忍受。   乡试九日,周行只在每次归府时才强塞进去一口东西,就连水也没有多喝,再加上人在贡院时夜不能寐,比之八月那场,可谓是吃了大苦头。   也就是身强体健如周行者,才能在不进米炊的情况下硬撑着答完题。   可就算对他来说,也是大大的伤身。   “我是来送个东西。”   刘拂笑道:“什么东西这样宝贝,竟要三哥亲送?”   周行抿唇,仍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我来说,确是天地间最宝贵的东西。”   被他透着十分认真的目光所慑,刘拂也不由自主郑重起来。   从怀中掏出一沓叠得方正的纸箋,双手递与刘拂,周行眉眼含笑,略退一步。   刘拂在接过后,便已知晓这是什么东西。   哪怕她经历颇多,此时也不免动容。   来此世业已三年,她终于无需避忌,可堂堂正正的对外称自己姓刘名拂。   “三哥,多谢你。”   即便是之前被周行赎身,那户籍上写着的也是“金陵刘氏女”,而不是她湖州刘云浮。   小心翼翼将仍带着周行体温的纸张收好,刘拂认真道:“咱们之间虽无需再讲这些虚话,可三哥这份恩情,云浮一定牢记。”   听到头一句时还心情大好的周行,美妙甜蜜的感觉还未及多体验一刻,就已烟消云散。   他轻叹口气,只能笑着点头。   那笑容十分难看,惹得徐思年与蒋存心情大好。   还未来得及回瞪二人,周行便听到面前少女关切道:“三哥可是哪里不适?”   周行:……   他除了强扯出一个好看些的笑容外,再没有化解的法子。   到底是同病相怜的蒋存不忍好兄弟病中郁郁,主动岔开了话题:“云浮,方才你说同窗之情深厚难得,可是指此情寻常?但我观史书,结党营私者多有同窗同年。”   蒋存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相信屋中都是自己人。   徐思年与谢显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一个蹙眉道“小心隔墙有耳”,另一个则颠颠儿的跑去关门。   蒋存笑道:“兄弟们该信得过我蒋家军才是。”   语意中不带丝毫误会,徐、谢二人也是信服点头,没生丝毫芥蒂。   刘拂笑望他们三人,点头道:“按着二哥说法,你们五个,岂不是也在结党?”   她又看向正扶着周行坐下的方奇然:“大哥与三哥自幼与二哥你相熟,若真论起来,岂不是武威将军府、祁国公府与XXX府三府的后代,早已勾结到了一起?”   蒋存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刘拂用指尖敲敲桌子,轻声道:“再进一步讲,京中乃至整个大延,有多少官宦富贵人家,娶得是寒门小户之女?姻亲之家,岂不比同窗之谊更加牢靠?”   “你们是你们,你们的父辈是你们的父辈。”   向着周行投去一个抱歉的目光,刘拂接着道:“所谓矫枉过正,若世家之子回原籍举业,却与同窗一个不熟,反倒会在圣上心中落下个不善为人处世的印象——亦或是事有反常必有妖!”   五人同时一震。   刘拂直接点名:“就如国有灾情,方侍郎可会因着大哥与二哥交好,就将赈灾粮款硬拨出两成给大将军练兵使?”   方奇然摇头,蒋存亦然。   “既如此,还不快写请帖?”刘拂端起茶盏,撇去浮沫,端给徐思年,“松风兄与江南学子最熟,名单中加谁减谁,还请你多多斟酌。”   想起上辈子偶然听闻,左都御史方奇然与少将军蒋存若非深得圣心,只怕不知要多少次折在同僚构陷里,刘拂便觉得忧心忡忡。   惟盼自己的话,能有点用处。   她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不年不节不菊不梅不雪的,也不知赏个什么好……”   书生聚会最是麻烦,比不得女子玩耍嬉闹,比不上官员可谈政论时势,除了作诗作对投壶互辩外,再没其他的乐事。   如今时节,也没什么好咏的,真是让人头痛。   她看向奋笔疾书的谢显与徐思年,寻思着是否能让他们回去问问谢夫人与徐夫人。   这些事,还是夫人们比较熟悉。   从来只参加不邀人的刘拂第一次为此烦忧,并再次感慨幸好自己还能以男儿身份在外游走,不必困于内宅之中。   因着身体缘故,并未被分派活计的周行一直注视着刘拂的一举一动。   他见她难得头疼模样,又是好笑又是不忍,到底开口建议道:“不如赏月。”   刘拂叹气:“只怕有家境贫寒者,半夜冻着就不美了。”   夏日赏月赋诗也是常事,但南方的冬月潮寒非常,风寒也是能要了人命的。   周行道:“有月无酒,算什么赏月。”   酒热暖身,确实不错。   刘拂合掌笑道:“临别时一人送上一小坛佳酿,传出去也算是一桩美事。”她斜睨周行一眼,“三哥不善饮酒,到时切记多穿些。”   周行却不像之前那般直接反驳,反倒是含笑摇头:“好,我记下了。”   刘拂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她突然发现,周行从贡院回来后,好像沉稳了许多。   粪号果真是个能改变人的地方啊。   ***   将撰写帖子的任务布置下去之后,第二日刘拂独自一人带着大笔银子回了饶翠楼。   如今户籍定下,她已可以用“湖州刘拂刘公子”的身份将望日骄赎身恢复良籍。   大旱间外乡也有不少卖儿女的人,春海棠选了几个好苗子用心调.教,想来不过两年就能撑起场面。   而在这两年见,仅凭天香宴的往来客人,就足够提供信息给刚刚前任户部侍郎的谢大人。   “海棠姐姐。”刘拂一手牵着望日骄,一手攥着装着她身契的锦盒,认真劝道,“你真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春海棠笑着甩了甩帕子:“姐姐我已在饶翠楼待了大半辈子,如今一叉腰姑娘们就要抖三抖,傻了才出去受别人白眼。”   刘拂想要再劝,就被她按住了口。   “我的心肝儿,饶翠楼能出个龙女娘娘,已经够姐姐吹耀一辈子了。”春海棠捏了捏刘拂的脸,笑的更甜了,“你且好好的,姐姐就也好好的。”   用脸蹭了蹭春海棠温暖干燥的掌心,刘拂垂眸,轻轻应了声好。   抬手搭上春海棠的手背,刘拂轻笑道:“我海棠姐姐看着如二八佳人一般,哪里就成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呢……待我送了骄儿出嫁,再来背姐姐上花轿。”   在春海棠反应过来撕她嘴时,刘拂已将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当中。   “姐姐要记着,没你就没刘拂。”   “不论如何……不论我在哪里,姐姐都是我的姐姐。”   见春海棠红了眼眶,刘拂取过她手中的帕子,替人拭了拭眼角:“我听着暗香姐姐的意思,是想退了,若她有意,姐姐不如将饶翠楼托付给她,也算是个传承。”   春海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却明显是听进去了。   刘拂心中微酸,心里明白她之前都是托辞。   又有谁愿意送往迎来呢。   不论她是更不敢完全相信自己能立住脚,还是更不愿拖累自己,刘拂相信,这两方的比例都不会很轻。   能帮着春海棠扶起了饶翠楼,却真的不一定能扶住她回复良籍后的一生。   待缓缓,再缓缓……   她刘云浮言出必行,总要为海棠姐姐择一好归宿。   “他们两个小的,姐姐也可放心。”   在刘拂点头示意后,陈迟便领着陈小晚上前叩谢春海棠大恩。   待他们被春海棠喊起来后,又重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春海棠一脸迷茫望向刘拂,刘拂只笑而不语,让出道来,使不知何时端着托盘茶盏的望日骄得以走近。   当见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女双手捧杯,奉向春海棠后,刘拂才正了正神色,硬将春海棠压得坐下去。   “这不是我的意思,全是他们两个自己的心意。”   陈迟与陈小晚口称“干娘”,捧着茶杯的手一直高举着。   “大好的日子,姐姐哭什么。”   刘拂笑着将手帕还给春海棠,看着她擦干泪痕,红着眼眶接过茶盏,又着急忙慌的寻着给干儿子干女儿的见面礼。   这事她虽有引导,但也确实是陈氏兄妹真心实意。   陈蛮将除了妹妹外再无牵挂,有个干娘也好让他学会镇定;春海棠无枝可依,有了陈蛮将这个干儿,想来便是她有个万一,也无人敢欺。   两方得好,两厢情切,刘拂的心也软成一片。   几人正欢笑间,门外传来杨李的声音:“妈妈,楼外有个姐姐来寻刘公子。”   楼中上下都知晓春妈妈近日心情不好,更别说知晓内情的杨李,若无重要的事怕是胆子也不敢来打扰。   春海棠望了眼刘拂,见她点头才招进杨李细问。   杨李轻声回道:“我瞅着眼熟,听那姐姐姓谢……怕是怡红院的谢妙音。”   刘拂起身道:“快请!”   那日祭神之事后,其余十七位姑娘畅快了几日后便被各自鸨母寻了回去,刘拂无法干涉,只得让徐思年出面使了些银子,也是还了她们一场人情。   至于答应了救她出苦海,又没做到的谢妙音,才是她真正亏欠的。   刘拂也曾搭桥牵线,问过谢妙音可愿跟了于维山。   可惜于维山答应谢姑娘却是摇了头,至此之后更是不愿再见她,那姑娘看着柔弱,脾气却硬的很,刘拂也不好强逼,暂且放下。   今日她找来,想是有要事寻她。   由杨李引着,谢妙音很快便到了门前。   她一身单薄白衣,手脸都冻得通红,看着便惹人怜惜极了。   刘拂急忙取过自己大氅,披在她身上,这才问道:“谢姑娘快坐。”   望日骄也端上一杯热茶,却被谢妙音看也不看得推开。   “刘……刘姑娘。”谢妙音抿唇一笑,“日后坐的机会还很多,不必客气了。”   刘拂微愣后笑道:“也是,来日.你与骄儿比邻而居,咱们常常能坐在一处饮茶。”   她说罢便向着春海棠拱了拱手:“姐姐,事从紧急,我先带着谢姑娘与骄儿去办户籍,咱们来日再聚。”   又对陈氏兄妹道:“你们且陪着姐姐,赴京时再一起动身就是。”   刘拂携着二女正要出门,反被谢妙音挣脱了。   “谢姑娘?”这回她是真的不解了。   谢妙音笑道:“我并不需你替我赎身,也不与你去京城。”   她一瞬不瞬注视着刘拂,轻声道:“妙音听说骄儿姑娘走后,饶翠楼便要缺花魁娘子,特来自荐枕席。”   恍惚间,刘拂觉得谢妙音眼中似有无限情意。   但当她认真去看时,又变得空落落一片,什么都没有。   “带上当年火场相救赠衣之恩,妙音已欠了刘姑娘两条性命。妙音虽是风尘女子,却也知晓结草衔环相报的道理。”   谢妙音低头一笑,温婉柔媚:“按说本该以身相报的,可惜妙音只会伺候男人的本事……也只好换个地方做活,算是报姑娘的恩情。”   她从怀中取出被寻回怡红院后新制的卖身契书,转身奉给春海棠:“妙音来此,已得了旧主的许可,妈妈若不收下我,便要沦落在外了。”   刘拂只觉喉中哽住,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   不忍谢妙音从一个苦海再入另一个苦海,刘拂劝了又劝,到底劝不动她。谢姑娘只低头不言,任她说干了嗓子都不为所动。   “谢姑娘。”刘拂轻叹口气,“但凡有一日.你后悔了,只管托信与我。”   谢妙音依旧垂眸,点头应下。   直到刘拂走时,谢妙音才抬起头,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福了福身。   似是犹豫了一瞬,谢妙音对着春海棠道:“妙音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春海棠拍了拍她的肩头。   “妙音……妙音可否搬去刘姑娘旧时所住的厢房?”她顿了顿,又轻声道,“不,只要隔壁就好。”   ***   一个月后,再试放榜。   与之前相同,六人围坐在烧着暖炉的厅中,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放榜。   而这一回,连一个提前来报的都无。   按着誊榜规矩,在放榜前得不到报喜的学子,不是名列前茅,就是名落孙山。   直到天明,刘拂才拍了拍手,一边撵几人回家的回家去洗漱的去洗漱,一边吩咐小厮护卫出门看榜。   半日后,在嘈杂纷乱的唱喜与鞭炮声中,刘拂跨进了刘平江独居养病的小院。   她敲门进屋时,刘平江正倚在床头看书。   他病的极重,好汤好药将养了一个月的现在,也还无法下床。但是刘平江的神色极淡定,像是忘记了今日放榜一般,平静非常。   这一个月间短暂的相处,已足够刘拂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前世市井传闻中的“触柱而亡”,恐非正常。   “榜单已下来了,你名列第四,因成绩优异,被列为贡生,可入国子监读书……唱报人不知底里,欲去老家送信,被我拦了下来。”   刘拂犹豫一瞬,到底不忍心看一个好苗子因风评影响日后仕途,想了想便劝道,“虽说被逐出家门的名声不大好听,但你既完成了刘先生的冀望,且科举舞弊一事确有其事,涉案者都已正法,想来他夫妻二人不会再刁难于你。”   “且向他低个头,左右当时也是口头上说说,并未在族谱上划去你的名字。”   “那你能原谅他么?”   刘拂沉默。她并非真正的刘小兰,本就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   她无法替刘小兰回答,只得生硬地岔开话题:“你可要随我们去京师?”   京师?我们?刘平江抑制不住地颤了颤。   他抬头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妹妹,她才十五岁,本该是无忧无虑待嫁的年纪。   即便他们是寒门小户,即便她需要料理些琐碎活计,可在父亲不顾身体执着于科举落下重病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无能,本想着在外苦读早日挣得举子功名才能更好的为妹妹撑腰,没想到除夕归家时听到的是妹妹为了生计自卖自身的消息。   那是刘李氏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去了一处大老爷的府邸,虽是给姑娘做个小丫头,却也不愁吃穿。且那老爷一家心善,知晓小兰是秀才的女儿后,给她安排的都是轻省的活计,只用侍奉姑娘读书习字,还能常常接触笔墨。   他是记得的,在家道中落前,妹妹有多喜欢读书……   直到、直到那人病重,刘李氏喊着自己一同来找妹妹借钱……   借?好一个借!   所谓父母,将女儿卖至风尘地,竟还能恬着脸用孝道去割女儿的血肉!   若非周公子……可那周公子…… 第80章 上京   两年前从饶翠楼出来, 痛恨自己无能帮不了妹妹时,是周行替他牵桥搭线见到了鸨母春海棠,也是在周行的帮助下,才能有春海棠松口, 答应暂保妹妹两年。   他那时既钦佩于周三公子的品貌, 又对他相助之事铭感五内。   在得到周公子相助, 找到一份抄书的活计,找到能快速赞起银子替妹妹赎身的途径后,刘平江已下好了决心, 在送妹妹出嫁后, 便再不计前程, 愿签了身契为周公子鞍前马后一生。   以他本事,便是做牛做马, 也算不得辱没周公子。   而这所有感恩的心思,都在知晓妹妹便是被周三公子抢下的饶翠楼碧烟姑娘后, 转化成了无尽的怒气。   其实在从贺子寅的宴上出来后,他便已后悔了。   若非回去道歉时被贺子寅的小厮拦下, 此时他大抵再无颜面, 在这里养病。   刘平江眸光闪烁, 咬牙问道:“小、小拂, 你可是跟定了周公子?”   “什么?”   不妨有此一问,刘拂竟没能立时答上来。   她?跟周行?跟定?这都哪跟哪啊!   刘拂面上没什么变化,眼中却写满了惊讶。   “我们不过是至交好友。”   话毕,刘拂眉心微蹙, 陷入沉思之中。   “至交好友?可是你们……他不是……”刘平江猛地坐起身来,因着动作太大,狠吸了一口凉气,不停地呛咳起来。   他们不是什么?刘拂心中转了几个弯儿,才想起自己被周行“赎身”的事实。   对上刘平江满含震惊的目光,刘拂说得极为勉强。她抿了抿唇,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态。   就算不论周行为自己新立的户籍,她现下在世人眼中,便是托身于周行的浮萍。   她如今,是个单薄女子。   “不过是权宜之计。”刘拂皱眉,给出一个自己都不大信的答案。   可偏偏,这还是事实。   事实?   她眉头越皱越紧,指尖也不自觉敲打在身边的八仙桌上。   回忆着自相识至今的一切过往,刘拂骤然发现,周行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   他,还有蒋存,似乎都与松风兄相同。   可是松风兄现在对她,像是与以前也不尽相同……   不论面对多大事都能条理清晰的刘拂,只觉自己的脑子已乱成了一团浆糊。   情债最是难偿,她当年为了脱身,不得不在身单力弱之时借助徐思年的情意站定脚跟。是以为了还他的情意,替他与徐大人规避了许多风险,甚至在引导他们作文时,也更加偏重于辞藻华丽文风并不大对当今口味的徐思年。   那如今又欠两份债,该如何偿还?   “小拂……”   刘拂肩上一沉,被刘平江拍了拍肩头,她抬头望他,脸上的愁容并未刻意掩盖。   “莫慌,有哥哥在。”   从未被人如此关怀过的刘拂呆了呆,接着冲着他扯出一个笑容。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已不是当年的刘平明,不是忠信侯府的独苗苗,必须做得比全天下的男儿都好。   她似乎,不需再在没有可靠的同僚时,一肩挑起所有。   可以试着将问题摊开来寻求帮助,也可以试着去接触一段感情?   在刘平江小心翼翼地开导下,刘拂沉思许久,才确定自己对蒋存与周行并非没有好感,哪怕对于徐思年,也是志同道合,可以一同谈天说地几天几夜。   但这就是情爱么?就是他们想得到的回应么?   刘拂抬头,满面疑惑地问道:“若有人真心相待,你却不知如何应对时,该如何去做才好?”   见妹妹好不容易打开心扉,还来不及欣喜的刘平江僵在原地。   他如今二十有一,自蒙学后便一心苦读,对男女之情唯一的了解,便是一首首缠绵悱恻的诗词……   妹妹这问题,实在是问得太难了些。   刘平江稳了稳心神,干巴巴道:“千、千里姻缘一线牵,大抵只是缘分未到,不必强求。”   他缓了缓,又道:“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妹妹天生丽质,总要选个可心人才是。”   啧。刘拂嘴角抽了抽。   她就知道,不该把期望太多的寄托在别人身上。   既想不通,那就先丢开手。她与二人相交投契,若为了避嫌使得彼此生分,倒不如从未相识一场。   说不得真有一日她也开了窍,真对他们或是旁人生出些别的心思……若真如此,只用偿还松风兄的法子还了他们错付的情意就是。   自觉如此处理很是不错,刘拂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此时她与刘平江之间氛围大好,有些之前不能说不能问的话,眼下正是开口的时候。   望向仍陷在迷思中的刘平江,刘拂道:“那日在路上相遇,我曾暗示你去别院寻我,可是表述地不够明白?”   他们既为兄妹,直来直往些才好。   刘平江摇头:“很清楚。”   刘拂挑眉,到底好奇他缘何不听自己的劝告,明知贺子寅布下的是有去无还的陷阱,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他既能利用我谋利,我自也能利用此事为自己谋些好处。”   刘平江涩然一笑:“当看到榜上确无我名时,我便知晓,必得搏上一搏了。”   “若一个不慎,可是连命都要没了。”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摸刘拂的发心,被躲开的刘平江也不恼,只尴尬地笑笑,将手收了回来。   他轻声道:“所以我并未按他的法子直接状告学政督查舞弊泄题。”   刘拂挑眉,待他后文。   “我彻夜研读律法,发现贺子寅所言拦轿上告一事并没他说得那么简单。”他摊开修长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我一生只提笔习字,唯一一次打架还是为了……”   刘平江话音微顿,尴尬地笑笑,接着道:“且不说能不能穿过层层护卫,仅民告官的几十板子就能要了我的命。”   “若是一时激愤下,大抵真会火上心头不管不顾……可当我想起你……当时想着你既已跟了周三公子,若想让他待你好些,娘家总要有个能顶立门户的人才是。”   学子告学政,除了挨打受刑外,功名亦要被捋夺。   话至此,刘拂已明白刘平江所作所为,因何与前世传闻不同。   前世的刘小兰,怕是在祭神时就已销魂袅袅西去极乐了,是以落榜后发现科举不公一事,才会成为压倒刘平江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她识人之多,自然能看得出刘平江所言非虚。   即便知晓他所谓的并非“自己”,刘拂也忍不住动容,规劝道:“如今既知周三哥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你莫再与他作对了。”   刘平江只摇头不语。   见他执拗,刘拂无奈道:“以他的身家背景,漫说我非他的人,就算真是,又哪里会在乎一介举子?以卵击石,非智者所为。”   刘平江笑道:“原来不成,却不代表现在不成。”   伸手抚平刘拂不自觉蹙起的眉心,刘平江解释道:“若我猜得没错,知府大人上奏的折子上,该有我这个挑破不公之人的名字。”   科举取士乃国之重事,舞弊泄题动摇天下士子之心,于国本亦有大碍。   是以不论日后如何,刘平江其人,都算是在圣上心中留下个印记。   如此大案直到六十年后都未再有过,想来继位者亦会以此为鉴,警示朝臣。   是以不拘是谁,起码十年内都不会敢动刘平江一根汗毛,以免被当今打上与舞弊案有关的记号。   刘拂立时反应过来,以手击掌,只差叫好。   刘平江这遭拼死相搏,可谓是博出了个天高海阔。   她是真的太过小瞧人。   这刘平江虽于小情小爱上于她没什么助力,却着实是个可塑之才。   所以不论是刘平江还是方奇然与蒋存等人,其实她都不必过多干涉,只需在关乎命数的大事上稍加辅助便好。   毕竟没有她在,方奇然依旧是左都御史,蒋存依旧是战功显赫的少将军。   而度过了生死劫的刘平江、徐思年与谢显,亦有他们自己的无限可能。   “周公子他,成绩如何?”   刘拂失笑:“他虽运气不好,但托赖上次的经验,即便饿了八.九天,也捧了个头名解元回来。”   刘平江愣怔一会,转而轻笑道:“可见我确实不如他。”   “如有可能,三哥他说不得更想与你换换呢。”   刘拂口中亲切的称呼听在刘平江耳中极不顺耳,但他们兄妹许久不曾如此平和的相处过,他再不愿打破这点儿和煦。   顺着刘拂的意思,刘平江问道:“解元三年才出一位……周兄是为了何事?”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哥得了江南魁首,不知被多少人眼红着。”   想起从陈迟的小兄弟们那儿听来的传言,想起周行听到时漆黑如墨的面色,刘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他出身人品长相气度都挑不出一丝错来,唯一差的,就是运气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如今整个金陵,都知道今科出了个粪舍解元呢。”   便是与周行不对盘如刘平江,也忍不住替他哭笑不得。   祁国公府周三公子出身顶级世家,这么个“粪舍解元”的名号,只怕会成为跟随他一生的笑谈。   刘拂笑叹道:“粪舍解元还好,只怕来年春闱,再落得个粪舍状元。”   她突然想起一事,向着刘平江问道:“秋闱已过,你可要随着我们去京师附学?”   国子监对刘平江虽算不得什么好去处,但京中的石潭书院,对他来说可是大有助益。   刘平江摇头:“我便不去了。”   不舍的目光紧锁着刘拂:“我……在你来前,陈小哥的朋友传信与我,说他没能熬过大悲大喜,刚刚去了。”   他轻叹口气,眼中似划过一丝泪光,又转为沉静:“你说得对,为了日后仕途,我定不能被逐出家门。此时得到我中举的消息,想来刘李氏再不会阻我回家。”   “小拂,你放心,待三年后出了孝期,待送刘李氏出嫁后,哥哥便去寻你。”   “你既已得了新生,就与他再无什么关碍,守孝自也没你的事了。”   ***   第二日重开鹿鸣宴,刘拂没去,归家戴孝的刘平江也告罪未去。   在接到二十两牌坊银后,包括刘平江在内的众位新科举子家门前都立起了刻着姓名籍贯的石牌。   与众人不同的是,五经魁中除了刘平江外,都在牌坊上使人刻了常规形制外的祥云浮雕,且高凌于“解元”、“亚元”与“经魁”等名号之上。   而名列第二十八位的文魁蒋存,亦是如此。   民间戏言,说是他们五人志同道合如亲兄弟,是以约好如此纹刻。   而除了他们外,再无一人知晓,这仅是为了一个人。   之后便是磨勘与复试,地方将新科举子们的朱墨二卷送往礼部勘核,再在腊月二十五当日于贡院作一文一诗,以正学识真切。   礼部衙门里,回京述职递牌子的武威大将军蒋堪临走时,被一众平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见面也少打招呼的文官们拦了个正着。   武威大将军照例冷着脸,等着在冗长的无意义寒暄后甩袖而去。   若非圣上一而再再而三交待,让他平日里不要总与同僚不对付,他也不会耐着性子听他们嘀咕。   跑神的武威将军垂眸,正对上一位老大人笑容和煦的脸:“少将军允文允武,只恨下官的孙儿不论文武,皆不如少将军一成。”   蒋堪:???   老大人只当没看出他脸上的不耐,拱手道:“请问将军,您给少将军请的座师是哪位?”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蒋少将军最不耐烦读书,比他进了同进士榜的老子还要逊上三分。   现在能在学风最浓的江南排进前五十,已算得上是改天换地般的进步。   以少将军读遍京中书院都无寸进的本事,想来只有在江南请了名师这一个原因。   他们这些围上来的,都是家中有不肖儿孙的,此时腆着张老脸,也是为了儿孙的未来。   蒋堪终于弄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疑惑道:“犬子……还真中举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道:“因着周、方二家小公子行事稳重牢靠,我只唤犬子跟紧他们,不要惹事便可,并不知他在跟谁读书。”   方小公子也罢,周小公子行事稳重?为人牢靠?   受惊的众大人:……   在听过因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武威大将军一脸震惊,从一位大人手中接过蒋存的试卷。   除了字迹外,遣词造句全不似他儿子能写出来的。   但知子莫若父,策论中所属之意,仅一眼便能看出是蒋存所思所想。   蒋堪送还试卷,认真道:“待我去信一封,问问便是。”   ***   因今科波折重重,老举人们多已上京,许多举子为了不耽误三月的会试,连年也来不及过,一过复试便轻装上京,以免误了终身。   只有如徐、谢、方、蒋、周等有钱有势之人,才可赁了宝船,于节后再赴镇江,顺运河直抵京师。   徐谢二人需得在家中待客,陈氏兄妹在饶翠楼陪伴他们干娘,是以这个年,仅有刘拂与那三人同过。   全不知自己已被京中各位望子成龙的大人们盯上,刘拂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十分惬意地眯了眯眼。   “宋院长怕扰了你们的冲劲,但我琢磨着还是得劝劝你们。”   她放下酒盏,正色道:“二十岁的进士老爷,听起来排场的紧,只是这点名声不过是一时之乐,后患比之光彩,要大上许多。”   蒋存笑道:“又不是十岁的进士,弱冠之龄不正是好时候?”   若是平常,自是如此,但正是因为现在不同寻常,所以才有不同的路数好走。   与蒋存不同,方奇然沉吟片刻,问道:“云浮,这话你是特意选在松风兄与谢贤弟不在才说的?”   自复试后,他们几乎日日在一起待着,刘拂也有无数劝告他们的机会。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特特挑了大年三十除夕守岁的日子,趁着谢显与徐思年不在时说。   刘拂点头,将目光移向一直闭口不言的周行:“三哥觉得呢?”   周行转着酒杯,道:“你劝我们别考,那不考就是了。”   刘拂挑眉,终于确认了周行的状态极其不对。   似是月前从贡院回来后,就沉默寡言了许多。   “若我说得错了呢?”   周行同样挑眉,轻笑道:“你若错了……那我自然就去考了。”   忍不住白他一眼,刘拂失笑,安心许多。   可见周行虽然起了些变化,但本性依旧故我。   更没像她担心的一般,因为之前掣肘太多,而失了自我。   “看来三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周行轻哼一声,斜睨蒋存一眼。   见他们两个如孩子似的互相瞪眼,刘拂与方奇然无奈对望,又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行之前的状态,确实让人有些担心。但以目前来看,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想他过了年便是二十,正是处在成人与少年的交汇,成熟起来,也属正常。   方奇然笑着插话:“你们二人先别开口,再给一息时间,说不得我就想明白了。到时候,再与云浮辩个对错。”   蒋存点头:“若论书上学问,我再不与云浮比。只是京中时势,难不成还有人熟得过我们三人?”   他与周行,捎带上方奇然,乃是京师有名的混世魔王,却又与各家同辈相处得极佳,对各府情况也是烂熟于心,就算是近三年都在金陵,可与京中来信频繁,消息就算稍微滞后,也定不会不如从未离过金陵的刘拂。   前后思虑过无数次,自觉再无什么疏漏,蒋存信誓旦旦道:“此次你若说服不得我们,该当如何?”   “少将军缺得东西,只怕我也取不来……”刘拂笑道,“那只能打扇斟酒,无所不为。”   本是她往昔常与同僚们玩闹时的赌注,刘拂说得自然,说过后想起之前察觉的蒋存对她的不同之处,又有些后悔。   她摸了摸鼻子,正想将话吞回来,已来不及。   蒋存微愣后立时反应过来,轻声道:“那若我输了,便替你牵马坠蹬。”   从不惧输,但永远盼着胜利的少将军第一次感到迷茫。   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想输还是想赢。   此时的蒋存却没想起,除了弯弓射箭拳脚手艺外,整整三年时间,他都未赢过刘拂一次。   将蒋存神情全部看在眼中,刘拂在心中轻叹口气,点头应了。   以他们三年来几乎朝夕相处的情意,立时疏远是绝不可能的。   只有平日里多多注意,在不引起蒋存察觉的情况下,克制住自己的随口就来。   刘拂转头,笑望方奇然:“大哥你呢?”   方奇然摊手道:“我从猜不透你的心思,还是要给自己留点大哥的尊严。”   在刘拂看向周行前,他已沉声道:“定是你赢。”   刘拂既敢应赌,那她就绝不会输。   她替自己斟了杯酒,又替方奇然周行斟满,独独漏过蒋存。   在将酒壶抛给少将军后,刘拂才开口道:“仅三个字——皇太孙。”   周行与方奇然皱眉沉思时,蒋存已反应过来:“原是如此!”   他看向刘拂的目光中满是惊艳:“云浮,这杯酒,我敬你。”   刘拂受之有愧,忙举杯与他同饮。   蒋存以为她是见一斑而窥全豹,其实不过是占着知古今将来的便利,推测而出罢了。   当今励精图治文功武德,堪称一代英主。   仅有的不足之处,大概就是子息单薄,没能为大延皇室开枝散叶。   建平三十八年,圣上膝下唯一长大成人的皇子,在太子册封大典前一个月病逝,只留下年仅三岁的小皇孙。   圣上失子大悲,又因小皇孙胎中带着体弱,便以真龙之命相镇,直接将太子册封大典改为了太孙册封大典。   十六年过去,太孙磕磕绊绊的长大,即将成人,身体却依旧不佳。   也正是因为这点,安王才敢在盛世作乱。   等跨过年去,太孙二十加冠,圣上也已过知天命之龄,再不用不了两年,便是渐渐移权的时候。   与徐思年、谢显等父辈不显,需得外放做几年官的不同,按着方奇然三人的家世,打从他们出生起,便是预定成了太孙的亲信。   若是太孙身强体健,他们本该自幼一同长大才是。   就算没有相伴长大的情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由太孙主持的那届春闱进官场,才是圣上最中意的。   所以对于三人来讲,明年春闱,不中,要比中更好。   前世的少将军与左都御史,也正是在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金榜题名的。   只不过一个是文榜眼,一个是武状元。   刘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周行。   若是因为粪号一事耽误了一年秋闱,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他也不该错过才是。   以周行的本事,不可能连个二甲都未入。   反倒是……反倒是周四公子,周默存于建平五十八年登科及第。   ***   春节过后,刘拂等人也要启程上京。   在见过刚刚葬了刘秀才的刘平江后,刘拂领着望日骄,趁着风急夜黑,摸空回了趟饶翠楼。   此时乃是半夜,不论是食客还是恩客,退的退睡的睡,一个时辰前还歌舞升平的饶翠楼,已是安静非常。   几人闲话许久,直到天光微亮才停了嘴。   “谢姑娘还好么?”   春海棠笑道:“莫担忧,姐姐我对人如何,你还不知晓么。”   刘拂俯身,在春海棠还未察觉时抱了抱她。   怕海棠姐姐忍得太辛苦,刘拂在轻拍了下她的脊背后就松了手,假装没有看到她通红的眼眶般,领着望日骄与陈氏兄妹向她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此去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四人乘着马车赶往城外,与五人汇合。   一路无话,第二日便已到了镇江,在镇江小住一夜后,于第三日一早弃车上船。   刘拂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她晕船。   在吐了个昏天黑地后,刘拂拒绝了几人走陆路的建议,日日窝在船舱中,只当自己是个死的。   也亏得她将望日骄接来一起,不然仅凭陈小晚一人,只怕难以将她照料妥当。   歪躺在枕上,刘拂苦着脸望着望日骄,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他们已在运河上行了近时日,日日吃了吐吐了吃,若非有望日骄能迫着她吃些东西,只怕整个船上的人都对她每个奈何。   刘拂轻叹口气,认命地接过望日骄手中的粥碗。   即便是有他们不惜银钱买了无数珍材,又聘了厨娘烹调,也不能阻止刘拂日复一日的瘦下去。   皱眉将空了的粥碗递还给望日骄,刘拂笑着安慰她:“不过是晕船,又不是得了大病,不必担心。”   她对自己的身体最是了解,现在这个样子,比之三年前瘦小虚弱的刘小兰来说,已好了不知多少。   “你可是忘了我当年,不过两个月便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刘拂笑道,“我保证,等到了四月杏花开,我定光鲜夺目得带你出去踏春。”   望日骄见她精神尚足,到底放心许多,想起进来前蒋存的话,转述道:“蒋公子说有事寻你,待你用完饭休息一会儿便来。”   刘拂应了一声,阖眸小憩。   “阿拂?”   “嗯?”   想起之前蒋公子周公子等人来探望阿拂时,涨的通红的耳根,望日骄犹豫一会儿,到底建议道:“要不要我替你换身衣裳?”   这几日刘拂身体不适,屋中炭火烧得极足,她因怕热,又为了擦洗换衣方便,就经常只着一身单衣。   莫说是那几位公子,便是望日骄看着她慵懒模样,也会忍不住面上发热。   她的视线下移,移至刘拂胸口,红着脸收回目光。   要不是阿拂为了扮男子日日束着,只怕、只怕……   望日骄轻轻推了推刘拂:“前日周公子带来的那套曙色裙子极好看,我替你换上可好?”   刘拂只觉麻烦:“二哥又不是外人……”   她哼了一哼,正想拒绝,但当睁眼后看到望日骄微红的小脸时,才突地想起自己的女儿身。   “真是麻烦……”   刘拂嘟囔一声,到底由着望日骄的意思,换了那身袄裙。   当蒋存进来时,正对上半倚在床头,听望日骄念书的刘拂含笑的脸。   曙色的衣裙将她因饮食不振而苍白的脸上映出一抹红晕,微尖的下巴配上越发大了的杏眼,比之往日更添几分娇俏。   蒋存立在原地,喉头微动,竟吐不出一个字。   刘拂回头时,正对上他仍抬手挑着帘子,僵立在那里的样子。   她轻叹口气,只觉得少将军在自己心中英明神武的形象,在此时已毁了个干脆彻底。   少年郎啊。   “二哥,你寻我什么事?”   蒋存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住面上的窘意。   他大步进屋,先与望日骄见礼,在她寻了个借口离开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不是我,是家父。”   武威将军寻她?   刘拂抖开信笺,才看了两眼,就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将军他……是怎生知道我的事的?”   蒋存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在京中时,就课业一途,实在比不得奇然与阿行。”   前世时,所有兵法著作都是口述后由他人笔录的少将军,确实有不通文墨的传闻。   “死记硬背的还好,是以中了秀才后,不论是我还是家父,都未再指望过我于文举上再有进益。”   是以他这次是为了遮掩曾上战场一事,才跟着方奇然和周行回金陵,所谓的读书举业,不过是个幌子。   却不料本是考着应付差事,倒真的进了正榜。   蒋存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的秀墩上,轻声道:“我知晓你心不在小小内宅,定有远志,是以在离开苏州的那天,早上匆匆收到家父的来信后,便没有问你,就回说老师乃是湖州才子刘拂。”   “虽然阿行说你定不会生气……但毕竟是我自作主张,任你罚就是。”   虽是先斩后奏,但于她来说,算得上一条不错的选择。   想来蒋存也曾左右思虑,那以他决定后便再不后悔的性子,很不该如此小心翼翼才是。   刘拂正奇怪他语气为何如此时,视线刚好扫过信笺末尾。   “已在临清备好车马?”她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还真是思虑周全。”   蒋存轻咳一声,颇不好意思地转开脸。   他一心为她,她又怎会不识好歹。   逗弄够了少将军,刘拂沉声道:“咱们还有多久到临清?”   蒋存立答道:“明日一早。”   “距京师九百里地,我恐要到五日后才能抵京,少将军且记得……”   刘拂在蒋存看过来时,见他一脸紧张,到底忍不住再逗他,失笑道:“且记得牵马坠蹬的承诺。”   蒋存眸光骤亮,忙应了下来:“宝马银鞍,只待君来。”   刘拂唇边笑意更浓。   看来少将军之前眼中那些小情小爱,只是一时迷障,与她相处时,也还是兄弟好友般更加自在。   ***   是夜,月明星稀,微风若无。   刘拂裹着大氅,自上船后第一次独自出屋,倚栏吹吹江风。   她正远眺月色时,正巧望见了倚在不远处船头上桅杆旁的周行。   “三哥,怎得独自赏月?”   周行闻声回头,正见少女踏月而来。   他扶着桅杆的手指紧了紧,然后从船头一跃而下,快步走至刘拂身旁。   “他们去镇上寻些新鲜果蔬。”周行蹙眉道,“夜晚风硬,你不该出来。”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景象我无缘得见,这江风还是吹得的。”刘拂挑眉笑道,“总也不枉我这晕晕乎乎的一趟行程。”   她偏头看着月色下周行愈发俊俏的脸,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哥,我总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有时候对周行,也需得直来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蒋二10s 第81章 心事   周行倚着桅杆, 背向月光。   昏暗的夜色让刘拂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阵江风袭来,带着北地早春的冷冽,让一时兴起仅披了件大氅便出来望江景的刘拂打了个寒颤。   “你啊……”周行摇头,无奈一笑。   当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想为少女披上时, 却因一个微弱到几不可查的动作阻住。   抖了抖披风, 周行掩盖住自己的僵硬, 状似无意道:“最近总觉着……你与往日相比,说不出哪里不大相同。”   他低垂着视线,正巧与低他近一头的少女目光相对。   对方眼神中的审视与疑惑, 让周行浑身的筋肉崩紧, 心中说不出的忐忑难安。   他不知她是不是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心意, 只知道此时他比面圣时还要紧张十倍。   在黯淡星光下,当看到少女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启时, 周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三哥。”刘拂白他一眼,“你莫跑题。”   周行一口气险没上来。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 刘拂这才确认,周行并非是将自己的问题抛回来, 以躲避自己的问询。   刘拂蹙眉, 轻声缓缓问道:“贡院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你神思不属到现在。”   尚未从叵测难安中解脱出来的周行, 打从相识时, 头遭没能跟上刘拂的思路。   他僵硬接道:“什么?”   二人离得太近,近到哪怕星光再黯,周行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少女眼中浓郁的担忧。   见周行再不复往日机敏,刘拂眉心锁得更紧。   她再顾不得方才突然想起的男女大妨, 扯着周行的手腕向他所居的舱室走去。   “阿拂。”周行却站定了脚步,一动不动,“吹吹风吧,我心中纷乱错杂,需得静静。”   观刘拂眼中没有丝毫自己期盼的旖旎情思,周行轻叹口气,收回期盼,苦笑道:“连坐两回粪舍,于我来说已是自落草起从未有过的艰难,会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刘拂觑他一眼,并未撒手,亦未再往屋中走,而是带着人来到船头处的栏杆旁。   她松开周行,双手撑杆,稳稳地坐在上面:“可惜有月无酒,不过有三哥的心事佐景,也算不错。”   方才周行的话,她信。   她也曾是簪缨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自然晓得那九日对周行来说,会是怎样的煎熬。   但刘拂却不信,这是他近来沉默许多的原因。   周行言行刻薄,平日里的作为可称得上放浪形骸,但以他心智之坚,绝不会仅因一个小小粪号便转了性子。   刘拂拍了拍手边的栏杆:“坐。”   一旁突地沉了沉,便是不回头去看,也可知道是周行翻身坐了上来。   她也不催促,只仰头看着并没什么好瞧的夜色,等着周行自己开口。   “我与奇然,也确实同你所说一般,早早就被圣上预定成了辅佐太孙的青年臣子。”周行扯出个笑来,“因着奇然是方家幼子,方大人素来疼惜他,只教他专心读书,日后忠君爱国。而我……”   “而我,则是从小就被教导着要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太孙尊位稳固,不计一切。”   “我自幼便知晓,祁国公府的荣耀,有大堂兄去抗。二哥是父亲的嫡长子,且与太孙年岁相差许多。”   “是以,我周行于周家、于父亲来说,唯一的意义,便是能将祁国公府紧紧地绑在‘孤臣’二字上。就如我叔祖为助圣上铲除外戚而获罪被斩,高叔祖因救驾多次英年早逝一般。”   “我的命,便是来拿使的。”   周行扯起嘴角,面上并不带丝毫悲凉,反轻笑道:“祁国公府世代忠心,只做天子臣。”   “从我懂事起,便知侍君如侍国,为了大延千年昌盛,可不计一切。”   可君王多疑,想要得到一个帝王全部的信任,又谈何容易。   方奇然之父脱出本家,一心侍君;武威大将军早早将独子拎上战场,为圣上执密事。   就算是她的祖父忠信侯,当年将自己送去无依无靠的小天子身边,除了护卫圣上之意外,亦是为了在她女儿身暴露时,能凭着幼年而起的情意从欺君大罪中抢出一条命来。   从龙之功无人不想得,但如祁国公府这般将子嗣当冷冰冰的工具使的,整个大延或许也仅此一家。   刘拂只静静望着他,也不出言劝慰。   她知晓,以周行的骄傲,不论何时都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是因为信任,才能让周行对她展露心扉。他既缺个倾诉的人,那她就好好的听。   听进心里去,再不对外人吐出一个字。   “阿拂,你问我因何而变?”   刘拂侧目,看周行凭栏而坐,面容和煦如春阳。江风吹起他的鬓发袍角,却吹不走他眼中的坚定。   周行轻而缓地认真道:“我于粪舍旁,看着对过与左右无数考生,惨白着脸摇摇欲坠。我不知他们拼了命奋笔疾书,有多是为了天下苍生。但我知晓,一开始促他们读书的原因,多是因为想要挣破与生俱来的贫寒。”   “为君者治国,高位者献计,他们是为了天下不假,眼中却总没有天下人。”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谈何容易。”   周行将心事尽吐后,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刘拂:“阿拂,若我.日后做了什么你觉得罪大恶极的事,只盼你记着今日情意,莫与天下人一同恨我。”   刘拂注视着面前的男子,他身形仍带着少年的单薄,可眼神中却带着让她动容的坚定。   她突然想起在周默存死后的第五年,翻看史官笔录时,惊讶得无法克制住手抖的自己。   世人皆道周相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却只有她知晓,背尽骂名的背后,实是为了万千黎民。   可惜为了朝局稳固,真相注定了要在多年后才能见诸于人前。   是周家此代皆如此,还是仅有一人如是?   刘拂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后郑重道:“好,我一直信你。”   “阿拂,有月无酒毕竟不美,厨下有阿存早前在绍兴觅的枣子酒,味甘性淡养胃健脾,不如尝尝?”   刘拂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周行点头,眼中沧桑尽褪,含笑道:“你身子还未康复,便是有陈迟与侍卫们跟着也不够妥当,既然此次春闱咱们都不参加,不如我陪你弃舟换车好了。”   话中不带丝毫问询的意思,又因刘拂才说过信他,不好立时反驳,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今晚听周行剖白了一场心事不假,被他下了套也不假。   转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刘拂哼了一声:“陆路难免乏累,还是早点歇息吧。”   正欲取酒的周行:……   他立住脚,望着少女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于门后时,周行的唇边才溢出一丝笑意。   前路多坎坷,他却不愿放手。   阿拂她,当可与共。   ***   第二日一早,刘拂收拾妥当带着陈小晚出门时,周行已说服了众人。   他们与四人告别后,便下船于临清等候蒋家派来迎接“少将军的小先生”的下仆到来。   及至午时,品尽茶楼珍藏的几人没能等来车马,只等到了独自赶来禀报的将军府侍卫。   “路遇山崩?可有人伤着?”   当听到除了马车被落石击中外,仅有十数人被惊了的马摔伤后,刘拂才轻舒口气,放下心来。   近来无雨,好端端的怎会山崩?   见那侍卫还要请罪,刘拂忙让陈迟拦着:“无妨的,少将军留足了人手与我。”她将目光移向周行,在桌下轻踹了他一脚,“且有周公子相伴,暂缓几日进京也无妨。”   黑着脸的周行终于不再施压,他轻哼一声,冷冷道:“请了大夫回吧,刘公子这里自有我护他进京。待回去后,只让你家少将军来赔罪就是。”   将军府的人早将周行的脾气摸得通透,听到这话反倒安了心,再三致歉后行礼退下。   在那侍卫走后,刘拂用指尖沾了些茶水,于桌上胡乱划着。   周行也不扰她,只边品茶边看窗外江景。   不过几息后,刘拂眸子突地一亮,便挥手抹去桌上茶水,笑望周行。 第82章 当涂   “三哥。”   周行收回远眺的视线, 含笑望着一身书生打扮的少女。   不知为何,对着周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刘拂下意识揉了揉小臂,连将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周行深吸口气, 险险压住将要喷薄而出的郁气。   他早就知道, 从书院同窗处讨来的主意, 在刘拂的身上完全没有作用。   “你说。”   刘拂双手抱臂横在桌上,认真建议道:“既不赶着入国子监,又不赶着赴春闱, 咱们不如……”   周行闻弦歌而知雅意, 皱眉接道:“但临清附近并无什么好景……”   这话却无法影响心中已有成算的刘拂。   就是没什么好景才是好事, 不然她想走得远些,还要多费许多口舌。   刘拂用余光扫过坐在一旁乖乖吃点心的望日骄, 回忆着她往昔对自己使赖撒娇的模样,睁大眼睛冲着周行眨了眨眼。   正巧察觉到刘拂望她的望日骄看过来, 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里。   刘拂大惊,再顾不得周行。忙倒了杯水递给望日骄, 与陈小晚一个拍背, 一个顺气。   见三姝乱成一团, 周行不觉失笑。   当想起刘拂方才兴致勃勃的神色的同时, 周行也忆想起她身世。   即便知晓她不需要旁人的怜惜,周行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轻叹口气,压下不能说出口的话,搜肠刮肚地想着周边可有值得一观的景色。   临清本地只有个凤凰岭, 只是冬日刚过草木凋零,小小一个山岭又能有什么看头。   倒是不远处,有处泉城。   周行轻咳一声:“东行约莫三百里,即可到济南府,趵突泉四季同温,初春时虽算不上盛极,但也堪一赏。”   刘拂目光灼灼,直视周行:“三哥,我有另一处想去。”   她紧抓着周行手腕,从眉梢到指尖,都满含着祈盼。   蒋存留下的护卫时,指明了是护她上京,若想使动他们去别的地方,以武威将军府训人的本事,说不得会闹出一场“为了刘公子安危,还请稍作忍耐”的劝谏。   之后还有事需得他们相助,可不能在一开始就将人得罪了去。   也亏得周行在此,才能有个在蒋存不在时,亦可指挥他家护卫的人。   不过刘拂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说之词,没一句派上用场。   “好。”   “我——”刘拂吞回未出口的话,干笑道:“我包三哥,不虚此行。”   想起可能有极大可能在那处见到的人,刘拂连心跳都快了三分。   若她猜的没错,那以后的路,就要好走许多了。   不止是她,还有周行。   刘拂含笑回头,吩咐陈迟出去置办东西。   周行只笑望着她,从头到尾都未插话。只是他的笑容,随着刘拂的话越来越僵。   待陈迟领着陈小晚下了茶楼后,周行才低声道:“阿拂,你置办得这许多东西,只怕不大好拿。”   因本想着不过三五日便能抵京,且将军府来接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带,是以他们下船时并未拿太多什么行礼。   刚才刘拂嘱咐陈迟时,周行本以为是稍稍置办点路上的用品,没想到筹备的东西,几乎可用半月。   若是弃车登船,这些东西已够他们回金陵。   想到此处,周行心中一惊,莫名有些忐忑。   她会不会……是后悔了赴京?   毕竟自幼长在江南,又有宋院长撑腰,以阿拂在金陵士子中的名声,她若想在德邻书院教书育人,想来也容易得很……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望日骄轻笑一声,道:“周公子不必忧心,阿拂所作所为,从未有错过。”   见刘拂抬手轻抚望日骄的发髻,见什么都不晓得,只满脸写着“阿拂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望日骄状似无意扫来的挑衅目光,周行只觉一口老血别在嗓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全不知周行心思的刘拂已唤来小二,询问何处有美酒。   “客官真有见识,若说美景美食,咱们临清是欠了些,但是这美酒么~”   距临清码头二十余里处,便是三碗不过岗的景阳冈。   刘拂点头,抛了粒碎银与他:“就这个了。”   ***   在陈迟与陈小晚大包小包的回来后,刘拂等人便驱车去了聊城。   之后重新登船,顺江南下,一路入了安徽。   当抵达当涂县时,已是十日之后。好好的上元佳节,都耗费在了路上。   许是因着心中有喜事,刘拂这次乘船时虽仍有些晕症,但比之之前已好了不知多少。   也正是因此,周行忍了又忍,才忍住心中冲动,依着她顺风顺水回了江南。   直到在刘拂的吩咐下,船夫并未直下金陵,而是拐道芜湖后,周行才压下心中的患得患失,认真地教起陈迟武艺。   毕竟以她刘云浮之任性妄为,已可预见总会有他庇护不及的一天。与其心惊胆战,不如让她身边多些可靠可用之人。   是以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本就跟着蒋存练了年余苦功,学了不少沙场制敌手段的陈迟,真有了些高手的风范。   “你看他如何?”刘拂剥着果子,笑问周行。   “可惜不是从小练起,不然我与阿存,一对一都不会是他对手。”   周行负手而立,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迟。   并非是他们拳脚不如他,而是他二人少了陈迟的拼死一搏气势。   若说蒋存是帅才,那这小子,便是冲锋陷阵的勇将。   刘拂擦去手上沾染的果子汁水,笑道:“三哥既如此说,那三年后的武举,就让小迟上去试试。”   她边说边招呼陈迟和在一旁忙活的望日骄与陈小晚过来,又道指着周行对陈迟道:“周公子有意荐你投身戎马,还不快谢过他?”   本是她早就想好的事,偏推到他头上。   周行失笑,倒也承了这份情。   债多不压身,左不过日后用这一辈子还了就是。   他扶起欲要行礼的陈迟,向着远离望日骄与陈小晚的地方躲了躲。   闻着空气中几乎能将他熏醉的酒气,周行眉头紧锁,屏息道:“咱们已在此住了三日,不若去采石矶或桃花坞看看?也好过……”   刘拂接话道:“也好过在屋中侍弄这些酒水。”   她轻笑一声,终于给了一杯倒的周行一个准信:“今日午后,我便带三哥去一妙处。”   说罢挥手一指,素白的指尖滑过占了小半个院子的各色酒坛子。   他们一路行来,便是再如何匆忙,也会搜刮当地的美酒带上。待到了当涂县后,刘拂又使望日骄与陈小晚领着聘来的小妇人们,将酒水全部分装至干净的白瓷小瓮之中,整整忙碌了这许多日,才算大功告成。   多日被酒香冲得晕乎乎的周行,此时除了点头,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在这几日间,刘拂时常将自己独自一人锁在屋中,不知废了多少笔墨,才写出一篇满意的作品。   “这些,就是咱们赴仙境的敲门砖。”   刘拂说的情真意切,眼中满是倾慕。   倾慕?周行狠狠闭了闭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小迟,备车。”刘拂转向周行,“三哥,趁着还未开始,先去屋中小憩会儿吧。”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只怕是睡不好了。   只盼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猜测没有错。   建平五十五年正月初七,太孙代天子归乡祭祖。   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第83章 青山   此去刘拂并未带着陈迟, 是以驾车的活计就由周行揽了去。   她与周行轻车简行,带着满满一车酒坛子,向着东南方而去。   因怕周行一个公子哥儿手上不熟,控不住车马, 刘拂便裹着厚厚的大氅, 与他一同坐在车外。   马车驶过路旁早开的迎春, 淡淡香气佐着微冷的春风,让人精神倍增。   两人随口闲聊,说些古今圣贤, 朝野轶事。   刘拂难得少说多听, 只含笑专注地倾听, 将书上记述与周行口中的一人一事两相结合,得出更加鲜活的印象。   由她起, 已有不知多少人改了命数。   往后的日子,总要再多费些心思, 不能一味托赖脑子里的那点东西了。   周行腰背挺的笔直,屈起长腿坐在车架上, 摔鞭的样子丝毫不像赶车的马夫, 比之平时更多了三分贵气与七分不羁。   他感受到少女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又挺了挺腰。   直到此时, 周三公子才明了何为“女为悦己者容”。   世间落入情网中的男女,多是如此。   当周行发现,少女在自己讲述京中趣闻时,面上的兴味比之旁的要浓厚许多后, 就专挑着平日里过耳听来的各家各府的稀罕事,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   周行心中满是矛盾,既欣喜于一路上只有他们二人的闲适,却也盼着能早些抵达目的地。   盖因在这不短的来路上,他肚中的存货,已被消耗殆尽。   深恨自己往日对京中流言过耳即忘,周行攥着鞭子,在马屁股上轻抽了两下。   及至快到山脚,周行才止住话头,忍不住问道:“阿拂,你带我去见的,到底是何方高人?”   他暗自观察着少女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悄悄将对方拔高到了长辈的高度。   从未有过的小心思,都是因为她之前毫不遮掩的钦佩敬慕。   若说是师长,可阿拂提起她素来尊敬的宋院长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热切;若说是同辈人……   周行眸光微黯,再不信这天下间有谁能让少女如此着迷。   “自是谪仙人。”   刘拂卖了个关子,转头向远方眺望时,恰好错过了周行微沉的面色。   她向着远处指了指:“到……应该是到了!”   吞回了险些暴露自己曾来过这里的字眼,刘拂不待马车停稳,便撑着车辕一跃而下。   “小心!”周行拉缰立马,当看到她安然无恙时才放心。   刘拂只是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小跑着去了不远处山脚下的茶棚。   他摇头失笑,突然意识到从十日前想好了要表明心迹后,就不自觉将阿拂放在了娇娇女的位子上。   怕她冷,怕她伤,怕她忧,怕她愁。   可他喜欢的阿拂,并不需旁人的顾虑,她甚至能将他们所有人都顾得好好的。   所以他这些自以为是的小心呵护,才没能触动阿拂一丝一毫。   想起与自己一般无二样愚蠢的蒋存,周行嘴角笑意更浓。   他轻震了下缰绳,催促着马儿向茶棚而去。   当周行勒马下车时,刘拂已与茶棚老汉谈好,雇了几个年轻后生帮忙,将马车中的酒坛搬至半山腰的平台上去。   “东西多的很,慢些不打紧,稳妥是第一位的。”将银钱付给老汉,刘拂笑道,“还得请几位小哥再替我们搭个棚子,这许多好久,怕是要许久才能喝完。”   老汉与后生点头应下,面上不见分毫疑惑,反笑夸道:“小公子好酒量。”   “不该在此处班门弄斧哩。”   小半日后,后生们已将第一批酒坛运至山上,且搭好了草棚,来请刘拂二人。   刘拂正了正衣冠,对周行道:“三哥,咱们也上去吧。”   见刘拂神色郑重,又含着丝雀跃,周行不待她多说,就已理好自己的仪容。   因着山路难走,他二人并未逞强,只空着手跟在后生们的身后徒步上山。   行至半路,小路愈发陡峭,有机灵的觅了两根长度合宜的木棍递给二人,当作借力的拐杖。   刘拂微喘着气,端详着手中光滑的树枝,笑道:“想必登山的人不少,这东西竟随处可见。”   那后生搔了搔后脑勺,憨笑道:“算不得许多,不过一年总有十来个,那些公子们看着瘦弱的很,比不得您与周公子这般强健。”   被夸‘强健’的刘拂毫不介怀,反大笑道:“文武双全,便是说我们这般的了。”   她的自吹自擂,反倒惹来一阵赞同的笑声。   另一个后生回头道:“平日走到这里,公子们多撑不住,常要我们背着,还说什么有辱斯文,不过最后……嘿嘿。”   他话未说完,就被之前精明的那个打了脑袋。   深知读书人傲气的刘拂,全可想出那是怎样一副尴尬局面。她大笑不止,一口气没调匀,本就因上山而剧烈起伏的气息,就这么走差了。   她躬身撑着抽痛的腰腹,眉心微蹙,唇角的笑意依旧没有消散。   打从来了此世,就再不曾远游过,便是现在的身体不如当年康健,也比只知死读书的书生们强上许多。   见后生们眼中满是喜意,刘拂想起他们刚才的话,又是好笑又是腰痛。   想来附近不止有木棍,也会有挑子,是狼狈地被背上山去,还是体面地被抬上去,全看赏钱能给多少。   别处还好,这座山头,就不能投机取巧了。   摆摆空着的手,刘拂笑道:“你们先上去吧,将酒送上去后,再下来替我们引路就是。”   这次后生们浑朴面容上的沮丧,比刚才的喜意更浓厚了。   之前没有多想的周行将他们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立时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撩起下摆束在腰上,周行走至刘拂身前,扎了个马步。   正准备让他扶自己去一旁大石上坐会儿的刘拂愣了愣:“三哥?”   “我背你上去。”   看着青年宽阔的后背,感受到周行的郑重其事,本该干脆拒绝的刘拂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犹豫,不过仅在一息之后,刘拂还是摇了摇头。   “三哥,我无妨的,稍些片刻就好。”   不论是为了过往还是未来,她都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   在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前,刘拂喊住周行,又理了理因爬山而略显凌乱的衣衫。   趁着对方扭身掸落袍角灰尘的间隙,刘拂偷瞄了周行一眼,见他神色中并未有什么积郁,也就放下心来。   不论如何,方才她都太不给他面子了些。   刘拂轻咳一声,抬手道:“三哥,请。”   周行也不再问平台上到底有何妙景,亦不问让她热切期盼相会的人身在何处,只在应声后微错一步,护在刘拂身后。   山路陡峭,若有个万一,也好保她无忧。   正胡思乱想间,周行已随着刘拂的脚步踏上平台。   看着不远处茕茕孑立的白石墓碑,周行微愣后猛地低头看向刘拂。   “这是……”   “这便是我带你来见的谪仙人。”   刘拂去一旁草棚前取过后生们早已备好的清水布帕,行至墓前,轻手轻脚地擦拭起来。   “古今诗仙,唯太白。”   刘拂回头,对着僵立的周行抬了抬下巴:“三哥,你侧耳听。”   采石矶水湍浪急,便是在山腰上也能听到远处破涛汹涌。   “采石江边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刘拂抛下布帕,拾起一尊倒在坟茔不远处的小小酒瓮。   她轻吹口气,吹去瓮上浮灰,又嗅了嗅沁入泥胎中的酒香。   “顶尖儿的金茎露,可见上个来祭太白的书生,身家不薄。”   金茎露虽妙,却比不上宫中珍藏的九丹金液万一。   若真是御酿的味道,他们可是白跑了一趟。   东宫起居注记,太孙曾于建平五十五年归皖祭祖时,远绕当涂。   大延仁宗皇帝起居注记,圣上甚爱诗仙,得散落诗篇后手不释卷,彻夜研读。   太白一生七至当涂,更是葬在青山西麓。   他们守株待兔,定能守到太孙撞柱。刘拂将小瓮端端正正放在碑前,暗自道了声罪过。   太孙他属牛,不属兔。   只盼他却如史书所记,莫让她对牛……   罪过罪过! 第84章 太孙   在刘拂泼一杯喝一杯地与诗仙斗掉大半的酒后, 终于等来了那只她久候的兔子。   此时已是她与周行上山的第三天清晨。   太白墓前的酒气,几乎能氤氲成如有实质的雾气,将猝不及防上山瞻仰先贤的人迷醉。   刘拂举起小坛,倒出最后两杯汾酒, 先泼一杯于地, 后自饮尽另一杯。   “青莲先生, 去岁江南雨水不丰,这山西亦是大旱,此酒比之前些年头的窖藏, 多了许多人味儿。”   “再如何天灾人祸, 也绝不了淼淼汾河酒酿香。”   “只要不是饥不果腹之时, 这人呐,就总会苦中寻一乐……像咱们江南不到去岁那般无米下锅时, 也从未断过绍兴黄、女儿红。”   “酒能近人情,又能明人目, 也难怪青莲先生如此爱酒。”   便是以她的酒量,连饮三日也已醉眼醺醺, 神颠魂乱。   而素来酒量不佳的周行, 仅坐在这满是酒香的山间, 哪怕丁点酒星不沾, 也早早就醉倒了。   无人应和的刘拂站起身,眺望天尽头日月同辉之景。   初春清晨的山间清静宜人,连虫鸣都无,静得刘拂能听清周行的呼吸声。   还有远处草木擦过衣摆的声音。   这么早上山的, 不做他想。   刘拂抬脚踢了踢周行腰间,躺在稻草堆上抱着酒坛酣睡的三公子转了个身,恍若无觉。   见他背向篝火睡得正香,一张俊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刘拂这才放下心来。   周行醒着,仅凭他的皮相才华,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补,足可在头回打交道时遮掩住他的臭嘴。   但他既醉着,那还是藏好他的脸。   太孙头遭出宫,想来认不出周行,但他身边跟着的人,却不一定认不出这个混世魔王。   想让明主重视自己,不说三顾茅庐才出山,好赖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   听着脚步渐近,刘拂又替自己与太白斟了两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绵软的山西特产,换上了山东带来的景阳冈。   坛口方开,浓烈酒香便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既醉。   刘拂小小嘬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舌尖落入胃底,让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气氤氲出的雾气却是更浓厚了。   “这山东的酒,人情味儿就更足了。”   将酒瓮凑到鼻端,刘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着凌冽的山风,格外醒神。   “山东颗粒无收,却仍有去岁新酒可饮……啧,也难怪这花了我一百个大钱的烈酒,一闻就能醉人。”   衣摆拂过枯叶的声音微顿,又恢复了前进的步伐。   脚步声有三,除了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虚浮非常,一听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养出来的四肢不勤。   而这天下,再无比大延秦氏更富贵的人家。   “喲,这初春寒夜的,竟还有人来陪您。”刘拂向着来人举了举杯,仅从仰躺着的姿势坐起,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大胆!”   她揉了揉耳朵。   这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公公。   “嘿!”刘拂蔑笑一声,“这位兄台,还是管管你家仆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仆从骄纵,旁人只会说主家调.教无方。”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对着太孙嫌弃宫中的规矩。   站在不远处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除了身弱体虚的太孙与陪侍太监外,第三个人便是早前送刘拂二人上山的机灵后生。   后生急道:“莫吵莫吵,绕到李先生清净就不好了。”   想来护卫太孙的大内侍卫,此时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只要她有丝毫不轨之处,就会立毙于此。   刘拂丝毫不怵,反倒十分张狂地向着太孙望去。   正看到一个锦衣鹿皮靴、银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脸凶相的小太监。   面对刘拂的放肆,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眼中甚至还藏着好奇。   太孙果真人如其庙号,仁善的很。   刘拂挑眉点头,说出口的是致歉的话,却带着满满的自得:“是某轻狂了。”   但毕竟是被当今亲手教养长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   少年姿势生疏地拱手:“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处……”   刘拂接过话头,轻笑道:“兄台你来为何,小可来此,就也是为了何。”   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坛子,又指了指仍在睡梦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这兄弟想来酒量浅,我拐他来作陪时便想好了,恐会落得个对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这场缘分。”   捡起个早就洗刷干净的小杯,凌空抛给太孙,刘拂笑道:“兄台可要尝尝我带来的酒?”   但凡是个有点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酿中间,都无法拒绝这个建议。   太孙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个头遭出宫独自办事的少年郎。   即便娘胎里带着体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想起起居注上太孙亲手拆装西洋钟的记录,刘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   她透过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实在不怪并无太多人情往来经验的太孙过于轻信,实在是她此时的形象足够哄人——对一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祭拜诗仙的少年来说,此时轻狂不羁又颇有礼节透出与年岁不同的文采与见解的自己,可堪称是有着最讨太孙欢喜的形象。   狂放却不粗莽,放荡却又心怀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   不得不说,倾慕李太白的人,定会爱她这一口。   ***   与刘拂所料地不错,太孙在祭奠过青莲先生后,便试探着问刘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儿”的感慨所谓何来。   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卫回禀,刘拂装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随口妄言,扰了兄台登山的雅兴。”   太孙撵着酒杯,轻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初醒时就能青莲先生驾前听到兄台大论,可谓不枉此行。”   这是有意试她了。   刘拂不带丝毫慌乱,侃侃而谈:“兄台且看。”   她将身遭酒坛一一打开,介绍着各地美酒,与她收来的价钱。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廪足而知礼节……山东乃圣人居所,文脉所在,又岂会在百姓困苦饥肠辘辘时,造这百文钱可买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这酒劲越醇厚,就越是耗费粮食。”   其余各地的佳酿,皆是当地特产,且价钱极贵,近乎景阳冈酒的十数倍。   太孙轻啜一口,蹙眉沉思。   今年大旱,山东确实与别处一同上报灾情,请免税负。   世间仅有刘拂一人知晓,山东巡抚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趁机中饱私囊,滥收苛捐杂税逼死百姓一事,最后可是祸及九族。   自幼学得便是治国之道,哪怕知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在太傅太师等人的教导下,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年从未想过,原来见微知著可如此解。   他暗自记下山东的不寻常之处,平生头遭强硬地挥退了劝阻的太监,学着刘拂的样子尝遍百酒,毫无顾忌地倾吐所思所想。   两人就这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当空。   于太孙而言,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喜悦,从未试过的与人意趣相投。   是以直至临别时,格外的不舍。   已熬了三日的刘拂倚在酒坛上,笑着向不得不离开的太孙挥手道别。   “我姓秦……”到底不愿编个名字相骗,太孙抿唇,微顿,“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是江南哪处人?”   他们谈天说地,却是连姓名都未交换过。   披发敞衣观之轻薄无比的刘拂再次挥了挥手,笑道:“此去一别,缘果已尽,兄台既无法说,便不必强求。”   太孙咬牙,到底在再三催促中转身下山。   当他回首已看不见台上人身影时,只听到一声长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笑孔丘么?”少年轻声呢喃,有那么一瞬间竟不愿离去。   小太监壮着胆子提醒道:“主子,该启程了。”   太孙轻叹口气,转身上了软轿。   在他百般不舍时,平台上的刘拂在踹醒了周行之后,已抱着酒坛酣然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明确下:太孙不是男主,只是关键人物,阿拂不会进宫当皇后 第85章 懵懂   刘拂并不知她是如何下的山, 当她醒来时,已在马车上。   “咱们这是到哪了?”她才掀开帘子,便被冷风醒了神。   “已快到了。”   刘拂轻笑道:“这遭多谢三哥了。”   周行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倒是刘拂疑惑道:“咱们是怎么下山的?”又回首望了眼来时满当当, 现在空荡荡的车厢, “那些酒哩?”   周行直接跳过了第一个问题:“放心, 我全敬与青莲先生了。”   至于那些酒坛,全让上山来寻他们的后生分了。   听见刘拂缩回车厢的声音,周行喉头微动, 一张俊脸被春风吹得越发红润。   而坐在车内的刘拂, 则对他的变化毫无察觉。   按着抽痛的额头, 刘拂轻声道:“三哥,我再睡会。”   车外周行低低应了声:“好。”   刘拂卧回宽大的座位上, 披上方才滑落的锦被与大氅,阖眸后恍惚觉得, 马车跑得平稳许多。   酒意上头,又连熬了三日夜, 便是铁打的人也难撑住。   多日的疲累使她很快沉入梦乡, 哪怕到了租住的小院也没醒来。   周行拦住因他们多日未归而紧张了许久的三人, 弯腰探身进车厢, 小心翼翼地将刘拂从车里抱了出来。   他冷眼瞪视着陈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还不快移张脚凳来。”   直直从车辕上跃下,怕会将怀中的少女惊醒。之前为了多多的装酒,已将车厢里所有多余的东西都移了出去。   而且, 若能将眼前碍事的三人支开,他也能与阿拂多相处一刻。   陈迟咬牙不动,只死死盯着周行。还是在陈小晚推了推他后才回院去寻下马凳。   望日骄低声道:“阿拂这是怎得了?可是冻病了?”   她抬高手臂想去摸摸刘拂的额头,却被周行避开:“酒醉未醒,烦请姑娘去熬盅醒酒汤。”   对望日骄,他再不敢像对陈迟那般无礼。   却不料他的小心思,瞒不过在场任何一个人。   扭脸遣了陈小晚去厨下后,望日骄蹙眉望着周行,给他让出下车的路:“倒春寒时最易生病,周公子还是快点将阿拂送回屋中才是。”   她不敢疏漏分毫,清晰地看见周行与少女腰肢相贴的指尖颤了颤。   想起上京前,阿拂填鸭似的交代他们三个京中达官显贵们家中各有何避忌,想起面前这位周三公子家算不得安宁,望日骄心中就是一紧。   “周公子。”她挑眉轻声道,“你大概也不愿阿拂受了风寒,多吃苦头。”   周行的指尖又紧了紧。   他低头望一眼怀中面色不佳、双目紧闭的刘拂,单手使力,腾出只手来,替她择去散落至唇边的碎发。   在替她正好风帽后,周行才艰难地收回目光,轻飘飘跃下车来。   与搬着马凳的陈迟擦肩而过,周行目不偏眼不斜,自顾自向着刘拂的屋子走去。   陈迟这才意识到,以周三公子近日教他的本事,凭那毫不逊色于蒋公子的轻身功夫,又如何或颠簸到自家主子。   年岁正在情窦初开时候的陈迟,突然意识到了为何周三公子处处看不惯自己。   “傻立着做什么。”   他回头,正对上面色不佳的望日骄:“骄儿姐姐,三公子他……”   “阿拂她自己,应有成算。”望日骄叹气摇头,“去帮着小晚烧水吧,他们在外三日,怕是得好好梳洗一番。”   借着为刘拂擦身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望日骄直接将周行从屋中撵走。   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刘拂的面庞,眼前滑过蒋二周三与徐思年的脸。想起在祭天当日,自己与春妈妈拿着阿拂藏在发簪中的手书,满心忐忑去寻那三位公子时,周行骤变的脸色。   不管怎么说,这周公子是要比什么汪满于维山强的。   最起码,他能帮着阿拂,而不是轻易便为了旁的什么,就将她放弃。   当陈迟将热水打来后,望日骄撸起袖子,与陈小晚一同替刘拂除了衣物,仅留一身小衣,又用棉被仔细盖好。   绞好热帕,望日骄正准备替刘拂擦拭时,正好看到她颈下一处红斑。   想起楼中姐妹身上的痕迹,望日骄的眸光突地沉下。   若说方才觉得周行还算不错,那现在这三分好,就转为了十分的恶。   她红着眼眶抖着手,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竭力瞒过旁边的陈小晚。   阿拂如今有了新的身份,与饶翠楼与碧烟与龙女都无一丝关系,女儿家清誉如何重要,万不能有失……   望日骄神飞天外,满心都是要如何将此事处理妥善。   又要如何,让放浪轻薄的周三公子远离他们。   屋中炭火再足,也比不得北方的地龙,擦洗过程中,难免有不少皮肉暴露在湿冷的空气当中。   当刘拂微微打着哆嗦醒来时,正见一块冒着热烟的布帕向着眼前糊来。   她一把握住望日骄的手腕,将完全没有防备的小姑娘惊了一跳。   “啊!——”   房门突地被打开,与凛冽寒风一同进来的,还有满面担忧的周行与同样紧张的陈迟。   “阿拂!”   “公子?!”   刘拂皱眉,看了眼自己白花花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抢过望日骄手中的布帕,直接丢到周行脸上。   缩回被子,刘拂斥道:“还不出去!”   周行在面上热帕滑落的一瞬间闭上了眼,除了刘拂直直瞪向自己,再没分给后面陈迟一分一毫的目光外,再没看见其他。   这是不是说明……在阿拂心中,他到底与旁人不同?   他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干脆利落地退出门去,同时拎走了手足无措僵立在原地的陈迟。   ***   发现刘拂针对之意的,不止周行一个。   当收拾好一切,心事重重的望日骄支走陈小晚,坐回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刘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雪白脖颈上的红痕就在眼前晃着,让人难以忽视。   昏昏欲睡的刘拂注意到望日骄的不对,强打起精神,倚在床头,轻声问道:“骄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拂……”望日骄咬牙,到底习惯了将一切难题都说与刘拂知道,此时也不再犹豫,直言道,“阿拂,你对周公子如何看?”   刘拂叹气:“连你也发现了。”   在还未消散的酒意影响下,她的言行比之平日的成竹在胸,多出许多孩子气。   她偏着头,一脸困惑:“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还是相熟三年多来,望日骄第一次从刘拂口中听到“不知道”三个字。   刘拂接着道:“我虽察觉他对我似有些男女情思,却还不很能确定。”   望日骄大奇:“这话如何说?”   “不论周行还是蒋存,他们对我,从未有过松风兄的小心周到。”   听闻此言,就算是如今很看不上周三公子的望日骄,也忍不住替这二人心酸一把。   平日里他们对她如何,望日骄作为旁观者全看在眼中,如果这还不叫周到,这世间恐再没有贴心男儿。   处处谨慎周到,从未驳过她一点儿意思,剔除掉今日周行不轨,全是贴心仔细只怕慢待分毫。   若是没有今日……   可她现在也不能确定,周三公子对阿拂,是否是用了真心,又是否仍将她当青楼女子般可以任意轻薄。   凝视着那块突兀的红痕,望日骄垂头思索许久,终于开口,像是才发现般惊呼道:“阿拂,你脖子上是怎得了?”   阿拂于感情上懵懂非常,就是拼着被周三公子嫉恨,她也得让阿拂存着警醒之心。   “哦,你是不知道。”刘拂气恼地拍了拍被子,“这能冻死人的天,山上竟然有虫!”   抬手抚过脖颈,冰凉的指尖都不能缓解其上的肿烫瘙痒。   “好骄儿,快取点药膏与我抹抹。”刘拂想了想,又道,“再让小迟送一罐去给三公子,我瞅着他二人方才似有些不对付……我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不成?看他们之间似是有些嫌隙。”   望日骄:……   望日骄轻叹口气:“你厚此薄彼,方才只瞪三公子不瞪小迟,周公子肯定看他不惯。”   她实在是冤枉了周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骄儿:阿拂定有成算   阿拂:这次真没有…   ·   整整一章感情戏啊哈哈哈哈(大雾) 第86章 楚兄   过了两日, 见刘拂二人并未受寒,众人便收拾了行囊,施施然重新走上回京的路。   这一次,不需她开口, 走的便是陆路。   与来时的大包小包不同, 五人此去轻车简行, 只在庐州购了匹的黄马。   刘拂装作不会的样子,磨着周行教了她几日,便抢了三公子的宝驹, 将那匹特选出来极其温顺的小母马抛给他。   这一个月间, 周行问过一句当日在青山上发生了什么, 只全心全意带着刘拂游山玩水,见民间百事。   他们脚程不慢, 却也比不得上次来时急匆匆的模样。再次抵达临清码头,亦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当刘拂于当日决定返程的茶馆前翻身下马时, 正是三月十二,会试第二场开时的时候。   她远眺一眼渡口的方向, 目光微闪, 随后收回视线, 护着带着幕篱的望日骄进了茶馆。   与之前的寒风凛冽不同, 此时的临清,春暖花开桃李芬芳,也因着春日已暖的缘故,来往南北的商人也比月前多了许多。   是以在小二迎他们进来时, 就已事前通禀,说楼中已无雅间。   刘拂四下一望,就知生意虽好,却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且做生意的人,为了不得罪贵客,都会先留下两间不轻易动的好位置才是。不说旁的,如怡红院、万花楼这等背靠地头蛇的楼子,也会留下三五间宝屋,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说没有,不过是看他们五人算不得多富贵。   刘拂拦下了挑眉想甩银子的周行,却没能拦下陈迟。   陈迟脸色一沉,大步上前。   刘拂伸手拦住了他:“且给我们寻个临窗的位置。”她转了转手中扇子,打开来轻扇了扇,“这总该有吧?”   扇面上画着寒梅野草,寥寥两笔,极具风骨。不说扇子上的画,仅看上等黄梨木雕刻成的扇骨,就知身价不凡。   看走眼了!小二虽认不得是哪位名家大作,却也识得是件宝贝。   他忙扯出热切的笑容,抬手向着楼上引路:“几位客官,还请楼上临风望江处坐~”   与方才细比,语气中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谄媚,声音颇大,不至于让站在他身边的五人烦躁,却足够让楼上负责伺候的伙伴的听到。   见自家主子一脸欣赏,陈迟的面色黯了黯。   “做甚露出这么个委屈样,小晚,还不快哄哄你哥哥。”刘拂看在眼中,有些好笑。不过眼下时间不对,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宽慰。   跟陈迟一言不合撸袖子就上的直莽不同,这小二的圆滑,比之杨李已差不了多少,确实要更适合做个身边伺候的小厮。   可她从未向着小厮的方向调.教过陈迟。   谦卑谄媚没了一身傲骨与草莽气,哪里还是陈蛮将。   听小二再没提一嘴关于“雅间”的事,刘拂不由失笑,领头跟在他身后上楼:“一壶雨前龙井,随便上点瓜果点心,我们只歇歇脚,不必上什么大菜。”   小二应诺,快手快脚地将桌面凳子从新擦过,这才请众人坐下。   不过一会儿功夫,果子与茶点就都奉上。   趁着小二讲解临清特产的时候,刘拂趁机问了问他近期可有何大事发生。   当听到这一月多的时间里,又有三批客商被山上滚落的大石拦路时,她眸光微动,压了压周行的手臂。   待左右只剩自己人后,刘拂凑近周行,轻声道:“三哥,一会儿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还请忍忍。”   周行被耳旁热气一滞,连问为什么都来不及,就已下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一个“又”字,让陈迟刚进口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就连望日骄与陈小晚,都惊诧莫名地望向她。   刘拂摸了摸鼻子,但笑不语。   “我晓得了。”周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住繁乱的心思。   他莫名觉得,一会要见到的人,跟阿拂拉着他们跑一趟安徽有极大的关系。   ***   刘拂临窗而坐,远眺江河,边与周行等人闲谈,边捻着望日骄剥好的瓜子儿就茶。   春日午时的阳光算不得炙热,照在她白玉似的面庞上仿佛镀了层光辉。一袭月白长衫配着青绿色的腰带,细碎的发丝与束发的锦带被江风吹起,整个人飘然如仙,全不似在人间。   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抬首望来。   刘拂却恍若无觉一般,只凭栏独坐,自斟自饮。   “楚兄?”   楼下传来轻声的呼唤,却没人应声。   “楚兄?”   依旧无人应答。   稍过一会儿后,面朝运河的刘拂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上楼了。   她嘴角微挑,露出一丝轻笑,又很快地压了下去。   “楚兄,月余不见,可安好?” 第87章 纵横   “这位公子。”陈迟起身, 拦在来人面前,“某家主人并不姓楚,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刘拂闻声回头。   她望了许久江水,被波光粼粼的河面晃得眼前微晕, 骤然回看昏暗的室内, 本就算不得很清明的视线花得厉害。   略眯了眯眼, 刘拂轻晃了下脑袋,当看清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时,脸上现出一丝疑惑。   与刘拂相伴两年余, 对她了解非常的周行只一眼就看出, 少女脸上的困惑不解全是装的。   不过一低头一抬眼的瞬间, 就已足够让他看出,那被家仆紧紧护着的小公子看似衣着简单, 但仅鞋面便是蜀地最好的素缎,香囊坠子亦是光华不外露的宝贝。   想起方才刘拂的叮嘱, 周行垂眸,握拳于唇边轻咳一声, 掩饰住眼中瞬变的情绪。   “楚兄。”   正在周行思索间, 站在几人面前的小公子就再次开口。   他十分有礼有节, 拱手道:“当涂一别, 竟能再遇楚兄,真是此行之大幸。”   刘拂“哦”了一声,脸上客套的笑意挡不住恍然大悟的神情,回礼道:“原是……秦兄。”   这小公子不是他人, 正是那日在青山上相会,被刘拂苦苦久候了三日的太孙。   见对方一脸欣喜,刘拂忙压下嘴角的笑意。   以史为鉴,她不止会守株待兔,还会姜太公钓鱼。   可即便鱼已上了直钩,刘拂也不曾掉以轻心。她保持着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轻狂姿态,上下打量了太孙许久后,才轻笑道:“秦兄大抵是记错了,我并不姓楚。”   这话说得,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莫说太孙身边拧眉怒视刘拂的侍卫,就连周行等人也从未见过她如此寡淡的样子。便是之前已打过招呼,除了幕篱遮面的望日骄外,其他三人脸上也不自觉带出淡淡的讶异。   回望的视线快速扫过众人,刘拂心中很是满意。   方才没对周行说全自己的打算,就是为了此刻他们的表现能够自然到不像是在做戏。   若是九分真里仅掺一份假,那么除她之外,就在无人能看出这是一场早就排好的戏码。   刘拂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在抖了抖衣摆并不存在的浮灰后,才走到那位太孙身前。   自幼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出生起就被所有人高高捧起的太孙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对待,白净的脸庞微红,很有些不知所措。   按理说,他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孙,碰到这等不是台面的人该拂袖而去才是,可当他的视线触及对方的脸,便立时想起那日在青莲先生墓前,白衣翩然的少年举杯邀月,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潇洒模样。   那是他一生从未见过,却极其向往的风流仙骨。   而之后于时政上的剖析,更让一个仙人落到了实处,愈发使他想要亲近。   况且刚才浑叫,本就是他唐突了……   “兄台莫气。”太孙轻叹口气,知错就改,甚至略施了一揖,“实是上次匆匆一别,未能来得及知晓兄台名姓,是以才会有方才的失礼。”   刘拂闻言,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很好,他已能将不愿告知真名的错处,归咎到自个儿身上。   可见仁宗性情平和柔缓,并非史书乱写。说不得,还替他描补了许多。   她混不吝的真受了这一礼,脊背挺得笔直,个头虽低,却带出来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秦公子。”刘拂拱了拱手,“您在问我名姓前,是否应当先自报家门?”   “大——”   侍卫的呵斥才吐出一个字,就被自家主子拦了下来。   被叫破有意隐藏身份的太孙面色更红,学着刘拂方才的自称,重新见礼道:“小生姓秦……单名纵。”   刘拂齿间噙着这个一看便是现编出来的名字,来回默念了几次。   史书记,大延仁宗及生,名为恒。史书却没记载,少年时的仁宗脾性并不如登基后那般柔弱,反倒是意气风发,壮志可凌云。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纵横二字所透出的热血豪情,或许连太孙自己都从未察觉过。   收回心思,刘拂终于冲他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和善笑容:“小生刘拂,表字云浮。当日未曾尽兴,多日来甚是怀念,想来……”   她轻笑一声:“想来我与秦兄的缘法,并未在那日了结。”   话音刚落,太孙脸上的忐忑尽散,喜意迸发而出,明显到让他身后忿忿不平的侍卫哑了声。   曾用将近一生的时光侍奉过秦氏帝王的刘拂,在短暂的两次对话间便摸清了这位小太孙的脾性。   他被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当今驾崩后便失了主导,而当今为他安排的左膀右臂,也因不甚相熟的缘故,没能发挥应有的辅佐作用。   刘拂斜睨了一眼周行,再次将周三公子目前已可看清的前路,与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嫡出周四公子周默存相对比,藏在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些。   “刘兄,我可称你云浮么?”   想起相伴长大的少年君主,刘拂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   圣上还有自己,仁宗却是独个一人。   她轻点了点头:“自然。”   在刘拂明媚的笑容照耀下,秦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望了眼对方刚刚放下的紫砂小瓮,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山上迎着日月,对酒当歌的少年。   “云浮,可是又得了什么好酒?”   在一旁独坐许久的周行起身,冷冷道:“秦兄恐是染了风寒,连茶香都闻不出来。”   他散漫地拱了拱手:“在下周行,是阿拂的至交好友。”   作者有话要说: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这句来自梁启超……因为太适合就改了个朝代_(:з」∠)_特此说明下 第88章 愚钝   “周……公子?”   虽察觉到周行身上透出的敌意, 可当听到他的名字时,秦恒心中的不痛快就释怀了。   因着皇祖父平日里带出来的意思,秦恒虽未与他见过,却也认真了解过这个人。   周三公子孤高清傲、面黑口直的名声, 早已在京中传遍, 秦恒命人打探来的消息, 亦是如此。   今日两方相逢,没半点亲和的周行,反倒让秦恒完全放下心来。   祁国公府世代忠良, 他从不信周三公子日后的忠心, 唯一怕的, 就是他人前人后两张皮,为了忠直而忠直。   如今看来, 这幅臭脾气,还真是本性。   本就有意深入民间的太孙秦恒, 在路遇刘拂与周行之后,更是铁了心抛弃亲随, 跟着刘拂等人白龙鱼服, 一路上京。   见两方僵持, 刘拂极有眼力见地抬了抬手, 示意秦恒可自去解决,不必在意他们。   “小二。”一脸无奈地侍卫头领招过店家,“可有方便谈话的地方?”   那小二看了眼不远处的刘拂等人,吞了吞口水, 扯出一个抱歉地笑容:“不好意思了这位客官,雅间都已坐满了。”   他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大内侍卫的眼目,本就对突然出现的刘拂心存戒备的侍卫首领疑虑更深,愈发不敢听令行事。   即便没有透过衣料看见皮肉的本事,刘拂也能确定,这位侍卫大人的全身筋肉,在小二瞄向自己时就都紧绷起来。7   周行眸光微闪,轻哼一声,与陈迟一同挡在刘拂身前。   而来此处与他们汇合的蒋家侍卫也正好赶至,呼啦啦围到他们身边,成了个两方对峙的局面。   “保护好公子!”侍卫头领同样插身而入,将太孙挡在身后,单手抚上刀鞘。   “客官!客官息怒!”   眼瞅着要因一个小二得罪两班贵客,老掌柜颤巍巍过来拦在中间。   他先照头给了小二一巴掌,才两边鞠躬作揖赔不是:“都是这皮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慢待各位客官,还请息怒,息怒!”   侍卫统领握着刀鞘的手依旧没有移开。   被周行死死挡着的刘拂根本看不清前面的局势,她先回头安抚了望日骄与陈小晚,才拼命向前面挤去。   可惜周行下盘功夫极稳,竟不是她轻易可以晃动的。   不待刘拂露面,就听秦恒斥道:“张寅!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   竟似是真生气了。   刘拂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   史书上温和柔善的仁宗皇帝,如今却是立在她面前活生生的少年郎。   她又推了推周行,意外地发现阻力小了很多。   瞅了眼满头细汗的掌柜,刘拂笑道:“这位……张护院,无需太过忧虑。”她点了点小二,又点了点自己,“小二哥不敢带你们去雅间,确实是有我的缘故在。”   在侍卫首领拔刀前,刘拂解释道:“方才来时,雅间已是满座,是以他此时若在我们面前引着你们去了空屋,岂不是自打脸面。”   她笑望掌柜:“您说是吧?”   老掌柜瑟瑟点头。   时下对铁器管制的极为严格,平日里的锄头镰刀都要备案登记,两边公子身前围着的明显都是家养的护卫,而非普通镖师。他们个个都握着刀剑,一看就不是普通豪绅能寻来的数来。   这次他们茶楼,是真走了眼,踢了铁板了。   刘拂似笑非笑望着张侍卫,余光扫过被老掌柜责打的小二,心下很有些歉疚。   要不是她为了这场“偶遇”万无一失,也不会在进楼前特请周行去了身上的玉佩与戒指。当时想着如此一来,大家必会在二楼大堂相遇,却没想到会引得小二受皮肉之苦。   刘拂淡淡哼了一声:“掌柜的,教训人的事还请缓缓,先侍候着我秦兄去雅间喝茶吧。”   “唉,是!是!”掌柜的弯腰躬身,却没将人请动。   “张寅,你可闹够了?”秦恒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无尽的威严。   刘拂眸光微闪,下意识低垂了视线。   她侍奉在帝王驾前二十余年,已习惯了在察觉到对方情绪剧烈波动时,避开上位者的目光。   被当作大延继承者教导长大的太孙,即便性情柔弱,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地主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再如何仁厚的君王,也会有自己的小脾气。   但是刚移开眼睛的刘拂,又竭力克制住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继续注视着太孙。   如今她的身份,是不过见了两面,勉强称得上志趣相投的友人,并不需因对方心情欠佳而自觉回避。   在刘拂神情变幻的几息之间,张寅已打了个寒颤,慌慌张就要跪下认错。   他膝盖刚弯了弯,就被秦恒踢了踢小腿。   “公子!”   刘拂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左脚绊右脚,险些将自己绊倒的太孙。   强忍下笑意,刘拂轻咳一声,放开了秦恒的手腕:“天冷地滑,秦兄动作时还要小心些。”   她的语气认真而又自然,几乎可以假乱真。   全场众人,只有望日骄与陈小晚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窗外明媚的春光。   方才的气势被瞬间戳破,秦恒涨红了脸,学着刘拂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掩饰住尴尬:“云、云浮所言甚至,我记下了。”   “秦兄方才不是说,有要事要与张护院商议?”刘拂点了点面如土色的小二,“临清水好,待我替秦兄烹盏茶,正好议事后品品。”   “怎好意思让云浮亲手烹茶。”秦恒扯出个笑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不如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刘拂也不推拒,忽略了周行偷偷扯她袖子的手,毫不客气地道了声“好”。   让未来天子烹茶,可是她陪王伴驾许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待遇呢。   说不得今生也只此一次,又怎能错过。   待秦恒与一众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后,周行扯着她衣袖的手,才改为拉住手腕:“阿拂,你究竟……”   他哑着嗓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连近在咫尺的陈迟都没能听到。周行心中思绪万千,一息之间已转了千百个可能,却到底没将最后几个字吐出来。   究竟是何人?究竟意欲何为?   他自幼所受的教诲,便是‘为忠君报国,一切皆可为’,如果阿拂真的……周行双拳紧握,强迫自己远离这不愿面对的猜测。   他可以为了大延豁出自己的命去,却不愿伤了她一丝一毫。   全不知周行心中如何油煎似的难熬,自相熟后再未掩藏过自己的刘拂,早已备着他有此一问。   刘拂十分从容地提了提嘴角,露出个轻笑。   她拍了拍周行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三哥莫急,先坐。”   ***   而在雅间内,面对苦苦求肯的侍卫统领,秦恒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皇祖父为他此次出行,处处周密安排,跟在身边的大内侍卫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功夫好使,脑子却不一定好使。   白龙鱼服深入民间一事,本也跟皇祖父做过报备,只要时机可以,便可有此一行。而这受过指令的侍卫统领,却咬着刘拂等人来历不明,不肯罢休。   秦恒轻叹口气,弯腰扶起跪求的张寅:“张侍卫,你就不曾觉得,那位周行周公子的名号耳熟的紧么?”   “有祁国公府周三公子作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点几个头脑活络的跟在孤身边便是,武威将军府的亲卫于拳脚功夫上,不定就比你们差呢。”   如张寅这般驽钝的,还是拍回去给皇祖父报平安比较好。   “张侍卫,你若想外放为将……这直白的脑筋,还是得多转转。”   想起云浮兄身边那个不卑不亢的机灵小厮,秦恒轻叹口气,很是有些眼馋。 第89章 烫手   有周三公子的名声打底, 被太孙恫吓了一番的侍卫统领终于咬牙让步。   刘拂笑睨推门而出的秦恒:“秦兄可能同行?”   这话一出,站在太孙身后张寅浑身一凛,抬眼怒视刘拂。   刘拂不闪不避,回以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   张寅其人, 看似愚忠, 实则蠢钝, 且三番五次与她忠信侯府不对付,绝留不得他坐大。   把玩着老掌柜亲手奉上的白玉酒杯,刘拂唇边露出一丝蔑笑。   哪怕她此世已非忠信侯府人, 也容不下他人对忠信侯府有丁点怠慢。   许是因为刘拂笑容中的讽刺太过清晰, 秦恒愣了愣, 竟没能第一时间回复。   放下手中白玉杯,刘拂哼笑一声:“长辈爱惜本不应辞, 秦兄还是安全为重。”她顿了顿,拖长了声音, 慢慢道,“秦兄, 左右官路宽阔, 莫说二三十人一起, 便是上百人并肩行走, 也是无妨的。”   别说张寅早已服软,就算他再如何不愿意,在刘拂的话说出口后,都只能答应——毕竟若他真阻了太孙自在, 又一个不慎让这几句话让圣上知晓,那他便是在脸上刻上忠君二字,也再无前途可言。   不论什么时候,手下人都做不得上位者的主。   当今爱孙心切,却也容不得一个侍卫替皇太孙做主。   上位者的心啊……刘拂咂了咂嘴,用不怀好意地目光扫过张寅。   而那张侍卫也不负她所望,果真一个激灵后越发戒备起来。   再戒备又有什么用呢?   她要讨好的是太孙,要对付的是他才是。   用手指圈着自己发梢,状似无意探看众人神情的刘拂突然发现,周行的神色很有些不对。   这剑拔弩张的模样……似乎不是对着太孙一行人?   刘拂眉头微蹙,再次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被她暂时忽略的小太孙丝毫不因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而生气,反倒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下仆无状,还请云浮与周兄不要介怀。”   秦恒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张寅退后几步。   他顶着两道紧张的目光,小心翼翼凑近刘拂些许,在见少年没有摆出疏远的姿态后,连眼睛都亮了三分。   “正巧连日舟车劳顿,想舒活舒活筋骨……云浮可会骑马?”   “自然。”刘拂随意应道,神思已飞往天外。   上次相会满心算计,并没多少空闲来端详太孙相貌,如今她才发现,圣上说他甚肖祖父,并非虚言。   宫廷画师所绘的仁宗挂像,与面前的少年几无二致。极近的距离,足以让刘拂看清太孙鬓角的小痣。   在她仅有的几次进出太庙的记忆里,这颗小痣亦是存在的。   那周三公子的画像呢……刘拂垂眸,极力思索着抄没祁国公府时,在祠堂中所见的祁国公府三老太爷的挂像。   挂像上的老者,与周行没有丁点相似。   收回思绪,刘拂用指尖磕了磕桌沿,向着白玉小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秦兄可好酒?”   突地忆起那日青山之上,恍若谪仙的白衣公子,秦恒点了点头。   他轻吸口气,笑道:“这酒不错,不过不如我带来的九丹金、金茎露好,云浮与周兄不如尝尝?”   诗仙太白的拥趸,又怎会识不得美酒滋味呢。   刘拂轻笑,只当没听见太孙险些脱口而出的宫廷御酿的名字。   她笑睨一眼周行,意在笑他之前对太孙“茶啊酒啊”的鲁莽,却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   ***   仅是数杯佳酿下肚的功夫,才从宝船上下来的秦恒亲随,就备好了香车骏马。   而太孙除了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外,只带了银钱上路,十分放心地将性命托付给了武威将军府的护卫。   他遣了张寅等人登船归京,自己则随着刘拂等人一路游玩,向京城而去。   在刘拂与皇太孙关系愈发亲近的同时,周行身上的古怪也越发浓厚。   本来口利如剑的人,突地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甚至比才从贡院出来时更甚。让用尽全副心神,力求在不着痕迹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加深太孙好感的刘拂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思,放在周行身上。   他们二人莫说对话少了许多,就连对视也变少了。周行似乎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虽仍注意着她的举动,比之从前已不足十之一二。   刘拂本以为他是放下了所谓男女之情,舒了口气后与望日骄谈起,却被狠狠敲了脑袋。   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心思都一样难猜。   直到抵达直隶,刘拂才发现周行紧绷的神情放松许多。   但在她有意招呼着秦恒,趁夜去天桥看庙会时,又明显察觉到周行整个人再次紧张起来。   他情绪的变化很是微弱。若非刘拂与他近乎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三年,这星点变化险些要察觉不到。   捶捶因骑马过久而酸涩的腰间,刘拂站定脚步,摆了摆手:“秦兄,还是明日再去吧。”   秦恒不疑有他,虽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答应。   “明日再好好玩耍一回,后个儿就要到京师了。”刘拂掩口打了个呵欠,眯起的眼睛斜望向周行。   果不其然,在她说到“到京师”三字时,周行浑身筋肉都紧绷了起来。   刘拂抬手垂了垂肩头,吩咐陈迟道:“帮我喊桶热水,今晚要好好泡泡。别忘了秦兄与……三哥那里。”   在久违的对视后,刘拂轻笑一声,径自回了房中。   待她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烹茶时,房门正巧被人敲响。   望一眼正冒着水雾的壶口,刘拂笑道:“是三哥么?快请进来。”   之前陈迟抬了水进来,又退出去时,刘拂特意嘱咐过让他不要挂上门栓,就是为了方便周行来坐。   “三哥来的正是时候,水刚沸。”   回应她的,是门扉关阖的声音。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得到应答的刘拂也不再自说自话,只专心致志烹茶。   及至第二遍茶开时,周行才从门边走至桌旁,缓缓坐下。   “三哥有什么话,不如直说。”斟满周行面前空杯,向着他推了推,“相交多年,你该知晓我的脾气。”   直来直往,她从不会生气动怒。但若在心存疑虑后,还一直一声不吭妄加揣测,就不要怪她不顾兄弟情义了。   紧攥着茶杯,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痛楚一般。   周行喉头微动,许久后才吐出一句话:“阿拂,你接近太孙,究竟所图为何?”   “只要你说,我便信你。”   “可是当真?”   周行阖上眼帘,轻声道:“自然。”   刘拂却知道,她若真的对太孙图谋不轨,只怕不顾兄弟情义的,就要变成周行了。   家国天下乃周家人心中最重,周家子弟行事,从无一人违背。   看着周行手背鼓起的青筋,刘拂轻叹口气:“我若说……我能掐会算,是算出了那日可在诗仙坟前碰见太孙,你可信?”   周行万料不到有此答案,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在睁眼后对上刘拂的眸子时,轻点了点。   “我知三哥无法尽信。”刘拂莞尔一笑,伸指沾了一星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捌’字。   “若八个时辰后地龙翻身,直隶地仙庙塌,且烧香祷祝者无一人丧命,三哥日后便全心信我,可好?”   在少女灼灼目光下,周行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一切,就待明日再见分晓了。”   被刘拂笑声一激,周行莫名有些心慌,他举杯准备送茶入口,然后微启的唇就贴上滑腻的手背。   若没记错,这是第三次了。   “茶还烫哩。”刘拂收回手,笑着摇头。   周行一惊:“可有烫着?”   他翻来覆去看过刘拂掌心,见没有红痕,才放下心来:“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   刘拂撇嘴:“也不知是谁莽撞。”   两人间的气氛突地变得诡异非常。   当瞄到周行微红的耳根时,刘拂才惊觉话中唐突。她轻咳一声,颇为尴尬:“三哥竟像大哥附身了。”   周行撇开眼,适时岔开话题:“方才恰好有京中书信传来。家门有变,后日我送你至将军府,便不入内了。”   他轻声道:“若将军夫人怪罪,还请阿拂替我开脱。” 第90章 洞彻   传给周行的信, 不止有祁国公府的,还有武威将军府的。   接过对方递来的信笺,刘拂展开才看了一眼,双眉便紧紧锁成一团。   “三哥, 信你可看过了?”   周行点头:“不自量力, 不听劝告, 徐思年其人,说是风流不羁,不如说是粗豪直莽。”   如此刻薄言语, 已有段时间没有听过。   刘拂有些想笑, 当想起心中所书时, 提起的唇角已垂下:“松风兄并不似你口中这般莽撞。”   徐思年未听劝告,参加了此次春闱, 却因病未能取个好名次。   若是落榜,对生来便一帆风顺的徐思年来说, 还可称作是件好事;但如今位列贡士榜尾端,一个不慎, 就要陷入同进士的尴尬局面。   殿试少有落选的, 但同殿三甲未来可走的道路, 却完全不同。   一甲二甲都属化鱼成龙, 日后谁压过谁去还不一定。可仅凭三甲进士名前的一个“同”字,就可将两拨人的命数自此分开。   同进士,如夫人,有史以来, 同进士出身者,再无一个得封四品以上官衔的。   徐思年病情未愈,若不多做筹谋,只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超过其父的品级。   见她愁容,周行已能确定,不论徐思年作何想,都不可能再是自己的敌手。   面前少女所需的,是一个能与她并肩叱咤于天地的人。   凌空翻个白眼,周行深吸口气,难得好脾气地改口道:“确实。”   “徐兄本人,还是极有本事的。”他语调平平,尽力用友善的语调去阐述,“约莫着是在江南被捧得太高,才会觉得自己病中仍能文思敏捷,力压天下才子。”   刘拂眉心紧蹙:“待明日事了,咱们即刻回京。”   见她一脸愁容,周行应声道:“也好,恰好明日庙会,不如去城隍庙替徐兄求道符箓。”   “倒看不出三哥也信命数。”   周行深深望着刘拂,摇头道:“我原是不信的。”   在今晚听到少女的那番生而知之的言论前,他从不信什么因果,什么命数。   此时却只望世间真有神佛,只盼明日城隍庙真的因地龙翻身而塌,真的未伤一人。   他才好说服自己,相信阿拂与谋朝篡位之人无关。   凡有意为祸苍生者,皆是周氏之敌。只愿神佛保佑,他不要与放在心头的姑娘对立两派。   “那明日可要早点去求平安福。”刘拂轻叹口气,“免得庙塌庙祝跑,咱们寻不到人捐香油钱。”   她信誓旦旦的模样,惹得满心思绪的周行的嘴角跟着上扬。   周行突地想起一事,挑起的唇角再次放下:“若说青山上紫气东来是你算到的,那临清江边太孙欲要白龙鱼服,莫不是也是算出来的?”   不等刘拂回答,周行肃了肃面容道:“便是你天赋异禀,随意测算天机只会伤了寿数,再不可如此。”   对着周三公子严厉的目光,刘拂心中一暖。   即便还未看到结果,即便还未确认她是否是窃国蛀虫,但对方与自己的关怀,全都情真意切。   刘拂心思微转,拍了拍周行手背,安抚道:“我岂会不懂这个道理?三哥放心就好。”   “那江南科举舞弊案……”   刘拂截口道:“不敢欺瞒三哥,确实是我从食客口中听来的消息。”   一骗当由万骗圆,便是刘拂也不觉头痛。   “太孙会在那日驾临临清,非我掐算,实是推测。”刘拂故技重施,伸手沾了茶水,画出陆、水两条从安徽入京的路。   “那日我从太孙口中听闻,他此行是为了回乡祭祖,是以便留了个心眼,路程两厢推算一番,左右便是在那几天。”   秦恒自然没有说过这话,只是当时周行正在酣睡,刘拂料定他不会拿这点小事去问询,是以才敢扯这么个幌子。   按起居录记载,他们在当涂相会之时,正是太孙刚从京中出发没多久。皇室南下惯走水路,回京时亦是如此,是以只记得祭祖大典时辰的刘拂,才敢不紧不慢一路游玩。   她虽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大多事还是得动脑子去想。   所幸术学得不错,这才没在临清扑空。   见周行死死盯着那两道水线不放,刘拂便猜出他是在心算时间可对的上。   她偏了偏头,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三哥,日后为官,银钱粮食乃是民生之所望,亦是立国之根本,既然下届春闱是在三年后,那咱们不如提前研究研究《九章算术》与《周髀算经》?”   周行:……   他对上少女晶亮亮的目光,即便知道她有心戏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   具保定百里之外,正卧床养病的徐思年,与来探看他的方奇然、蒋存、谢显等人同时打了个喷嚏。   “以免过了病情,大家近日不必再来看我了。”徐思年皱眉摆手,“凭咱们的交情,松风尽知各位的情意。”   他转向谢显:“特别是你。”   谢显撇嘴:……   ***   从刘拂房中退出,周行静立片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峰。   明明是再亲密不过的触碰,她却视若平常。   已是第三次了,前路漫漫,也不知何日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现在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周行自失一笑,使人招来负责护卫他们安全的侍卫统领,吩咐对方明日全员出动,寻一批锄头铁器,去城隍庙周围候命。   阿拂所言实在是神之又神,周行虽信她,却不敢将百姓性命当作玩笑。   明日乃是四月初一,正是百姓赶集热闹的时候,保定作为一府之首,城隍庙处的庙会更是热闹非凡。他便是拿出祁国公府的招牌,也不可能让保定知府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驱散民间自发的集会。   除非……除非太孙出面。   周行掩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又轻抚了抚方才被刘拂碰触过的地方。   他深吸口气,大步向着太孙屋中走去,再未回头看过一眼。   在周行的身影消失后,刘拂打开房门,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轻叹口气。   明知他去找太孙的举动有可能会引出二人间的嫌隙,但周行还是去了。   便是刘拂也难以分辨,此时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其实在她杜撰出能掐会算之能时,便已预想到周行会去寻太孙借力,使保定百姓少受地龙翻身之害。   为了家国天下,为了黎民众生,他甘愿背负泼天骂名,又何论一个她。   总是能洞彻人事的刘拂,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   第二日晨起,打点好心事的刘拂却没等到约好共进早膳的两人。   不论是按着宫中习惯,还是根据三年相处的了解,刘拂对二人的作息都清楚非常。   四更半起身,五更开始读书习字练拳脚,待到辰时洗漱罢,再进早膳。   自幼如此的教养长大的两个人,在与她有过约定后,却双双没有出现在饭桌前,实在是稀奇中的稀奇。   待饥肠辘辘的刘拂领着陈迟去周行屋中寻人,却扑了个空后,恰巧在屋外撞见了太孙身边的贴身小太监。   陈迟一手将人拎开,皱眉道:“怎得这般心急火燎的?小心冲撞了我家公子。”   小梨子稳住脚步,苦着脸对刘拂行了个礼:“刘公子在就最好了!”   刘拂微愣,莫名觉得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以她对两人的了解,此时太孙既已与周行互相摊开了身份,他身边的陪侍,就不该还是原来的态度——天子天子,自是高凡人一等。   作为天子之孙,未来的大延继位者,即便太孙心中不愿,亦无法再如平常那般,与她把酒言欢平起平坐。   “刘公子,还请你快使陈小哥将周公子抬回来吧!”小太监皱着脸,委屈极了,“小的没本事,实在无法尽信服侍两位醉醺醺的公子爷!”   刘拂回神:“你说什么?”   一杯就倒的周行,与好酒的太孙共饮一夜?   抬头望了眼高悬天际的朝阳,刘拂头一回生出自己还在梦中的错觉。   “小迟,你去帮帮梨子。”刘拂挥手转身,“我再回去歇歇。” 第91章 戏言   话是这么说, 但刘拂到底随着二人同去。   他们所住的客栈是保定最好的一家,除了天字上房之外,还有专为贵客备下的小院。   早前先行走水陆归京的张寅难得开窍,沿途留下侍卫为他们提前置办好一切, 包管皇太孙一路玩的开心舒适, 不受半点委屈。   秦恒头回深入民间, 先头还没分辨出这比行宫差了不少的院子好在哪里,但经刘拂有意无意的提点之后,便将“民脂民膏”四字深深刻在脑中。   刘拂正大光明地破坏了张寅在太孙心中的印象, 又劝着太孙不要浪费银钱, 一同在张寅布置好的地方住下。   她与周行领着望日骄与陈迟兄妹住一院, 秦恒独个住在被将军府护卫所住客房紧紧包裹着的小院。   两间院子本非一体,是以刘拂跟着小梨子七拐八绕了一会儿, 才走至秦恒独居之处。   “我三哥可醉的厉害?秦兄呢?”   小梨子一边推门,一边禀道:“回刘公子的话, 我家主人酒劲上头,周公子倒还好些。只是周公子略有些脾气, 不许奴才等近身, 是以才来麻烦陈小哥。”   刘拂微愣, 与陈迟对视一眼, 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疑惑。   周三公子的酒量如何,莫说刘拂,就连一直伺候在旁的陈迟都清楚不过,说他一杯就倒, 是大家看在朋友情谊上给他面子。   他们站在院门前,已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邹、邹公子!你坐坐!坐坐!莫再扯着伤处!”太孙哄劝的声音远远传来,咬字十分吃力,明显已被酒水泡醉了舌头。   吐字不清,话中的意思却是清楚的。   伤处?   刘拂目光凛冽,直射向小梨子。   常在天子驾前侍奉的小梨子抖了抖,竟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慌乱:“奴才离开时,是真不知周公子受了伤……”   “去传大夫。”   陈迟正要领命而去,小梨子似想起什么般抢了活就跑。   不及再问,刘拂分花拂柳走进院中,正见周行背身立在桌边,双手撑着桌沿,一动不动。   从背影看,除了衣摆出略有褶皱外,并未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之处。   可是伴着花香的淡淡血腥气,让人无法忽视。   她与秦恒点了点头,在对方的手势示意下小心翼翼前行几步,轻声唤道:“三哥?”   周行蓦然回首。   他略显苍白的俊俏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意:“阿拂……”   刘拂却没空去分析这个笑容里包含了何等情绪,一言不发大步上前。   “云湖!小心!”   在秦恒的呵止声中,刘拂已毫无阻碍地夺下了周行手中的小小袖箭。   与其说是夺下,不如说在她向着周行伸出手时,青年就已乖乖将手中凶器交给了她。   明知秦恒是谁,还敢在太孙面前持利器,真是不要命了。   刘拂掺住摇摇欲坠的周行,转头对秦恒道:秦兄,暂借你的地方用用。”   被方才变故惊得酒意全无,秦恒僵硬地点点头,亲自引路替打开自己所住主屋的房门。   这若是太孙身份已然揭开,此举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见秦恒脸上满是担忧自责,虽不晓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能验证皇子龙孙之事还未挑明,刘拂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不露痕迹,刘拂抛开规矩,招呼着陈迟一起,将人扶进屋中。   “云浮,可有什么我能帮的?”太孙瞅着周行伤处的血迹,白着脸手足无措,“要不是我突发奇想,忘了周兄还在醉中,还哄着他使功夫与我看看,他也不会伤成这样……”   看秦恒一脸自责,再觑一眼周行大腿内侧的伤处,刘拂嘴角微抽。若非她一直压着周行伤处的手上已沾满了血迹,怕是要狠狠抓上一把,以解心头只恨。   这苦肉计使的真好,倒累得她心惊肉跳。   以痛楚解酒意,这样的蠢办法,也亏他想得出来。如此直来直去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便是达成所愿,也白瞎了他与少将军相交多年。   竟是完全不通兵法妙处,只懂硬来。   刘拂心中恨恨,却也不能放任不管。   大夫不知何时会来,还是先给周行止血才是。   此时陈迟已快手快脚地要来了热水净布,剪子蜡烛,又有秦恒亲自翻出来的上品金疮药,东西倒也算得上齐备。   刘拂咬牙,拿起剪子。一直压着总不是个事,要先除了碍事的衣裳才好擦拭伤口,上药止血。   “公子,还是交给奴才吧。”   从取回东西后就默不作声的陈迟抢过刘拂手中剪子,将人挤开后,用脊背挡住她的视线。   “您……您要不要先与秦公子出去,这里奴才一人就能应付来了。”   刘拂微愣,否决了他的提议。   陈迟挡在她面前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僵了僵,在刘拂的催促下,才继续动作。   当裂帛之声想起后,刘拂才醒过神来。   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血迹的掌心,颇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方才……竟是一直按着周行的腿根……   不待她生出多余的心思,身边事端又生。   “哎,秦兄?!”   刘拂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秦恒,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掌,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亏得她眼疾手快,才能护着对方不至摔倒。   吃力地将太孙搬至床榻空着的那边,刘拂轻叹口气。   起居注什么都记,怎就不记仁宗恐血!   ***   周行清醒过来时,甫一睁开眼,便对上近在咫尺处,阖眸酣睡的太孙。   他悚然一惊,腾地坐起身来,一个不慎,就被牵扯到的伤处激出一头冷汗。   被周行吵醒的秦恒迷迷糊糊睁开眼,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周兄,你醒了啊。”   “你……秦兄,我怎么会在此处?”   秦恒起身,披了件衣衫,顺手替周行倒了盏茶:“昨夜你我共饮一夜,早上云浮来寻你时发现你身上有伤,因着不好移动,所以便安置在我这里了。”   见周行一脸恍惚,秦恒正了正神色:“若非小弟贪玩,周兄也不至于受此苦楚,实在抱歉。”   周行目光微闪,观太孙确是一脸内疚,便道了声无妨。   本就是他处心积虑,若是以此为挟,才真的会坏事。   见周行并不放在心上,秦恒这才放心。   半途被打扰的困意再次涌现,秦恒睡意朦胧的样子让整个人都显得稚气许多,与平日端方有礼的样子全然不同:“后来我酒意上头……想来是云浮图清闲,便将你我凑到一个床上了。”   小太孙说着说着,便兴致勃勃地扯了扯周行袖子:“周兄,你与云浮他们饮酒畅谈后抵足而眠,是不是也是如此?”   周行:……   从来都是他早早去睡,再被蒋存等人带回府中……以阿拂酒量,哪里有最后抵足而眠这等好事。   仅仅一夜,太孙对他的亲近,就比这一个多月积攒下来的还要多。   能在太孙未登基前与他存下如此情分,他的直臣之路比之原来不知要顺畅多少。   阿拂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对太孙态度的转变早有预料?   不论她有心还是无意,都为自己铺平了坦荡仕途。   一个久居深宫从未有过玩伴的少年,即便胸中有天下,却也被圣上保护得周到完全,渴慕友情,也属正常。   阿拂……阿拂……   周行握拳,状似无意般问道:“阿拂呢?”   秦恒望眼屋外,轻声道:“许是带着护卫们,去救助灾民了吧。”   周行神智终于回笼,挑眉道:“灾民?”   “傍晚时分地龙翻身,城隍庙塌……”秦恒抿唇,“周兄,若非你昨日的酒后戏言,只怕不少百姓会在集会时受伤。”   “如今虽然有不少房舍倒塌,却无一人伤亡,实属我大延幸事。”   周行微愣。   如此说来,阿拂确实可窥天机……那她救得如此多的性命,可会损伤自身?   “阿拂她……”   秦恒截口道:“云浮他便是出去救助失了家舍的百姓了。”   他脸上喜意全散,满满的都是担忧:“我听传闻,京中虽有震感却未受灾,只不知直隶各府如何。”   两人各怀心思,室内一时陷入沉静之中。   见太孙神色黯然,知晓这是个进一步拉近彼此关系的好时候。   周行再如何担忧刘拂,也只得垂眸掩住情绪。   许久后,他复又抬头奇道:“秦兄,我醉后胡言,又怎会救了百姓?” 第92章 嫌隙   明知故问。   若周行哄骗的对象不是太孙, 以他僵硬的语气,只怕要被人一眼看穿。   正欲抬手敲门的刘拂到底没忍住,对着苍天翻了个白眼。   “公子?”在后面处理事务,晚一步过来的陈迟疑惑道, “您不是要去看望三公子么?”   路已铺好, 下面的该如何走, 还是要看周行自己。   想着她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刘拂摇头回身,决定先去处理陈迟的事。   “小迟。”刘拂扯着陈迟的袖子, 将人拉到远处的凉亭下, “你这‘您’啊‘奴才’的, 是哪里胡糟乱学来的?”   打她自春海棠那儿领了陈氏兄妹在身边起,就从未在“公子姑娘”外, 要求他们用过什么敬称。   让陈蛮将喊她一声主子,真是折寿。   陈迟未曾想过会有此一问, 微愣后僵硬地站在原处,许久才答道:“是您说的, 让我多看多学……小梨子他……”   真是随口一句话, 闹出这许多麻烦。   刘拂截过话头:“合着我这些日子, 让蒋公子、周公子尽心教导你, 你全没看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学好拳脚武艺,才能更好的保护您。”   “等处理完灾民琐事,咱们回京时,约摸着正是殿试之前。”将人硬拉得坐下来, 刘拂语重心长道,“今科除了徐公子外,其余几位全不下场,而待到三年后再开科举,你便与他们同去。”   陈迟大惊失色:“我不过才读了两年书,能过乡试都属万幸……”   刘拂哼笑道:“怎得,不奴才奴才的了?”   见陈迟垂首不言,察觉到少年平日隐藏的种种心事,刘拂知道,她之前随口埋下的心结,今日必要解了:“你叫春海棠什么?”   陈迟答的毫不迟疑:“干娘。”   “她是我姐姐。”刘拂认真道,“你若真想讲究尊卑辈分,不如唤我一声‘姨娘’”   陈迟:……   他所有自辨的话,都噎回了嗓子眼里:“姑娘,别闹。”   半大的小子,一句话说的饱经沧桑般无奈至极。   刘拂哼哼一声,也不迫他改口:“大家都是从饶翠楼中出来的,要不是有这份香火情在,我何苦劳心劳力让蒋公子、周公子尽心教导你,以备来年武举?”   “武举?”   ***   屋内,秦恒犹豫再三,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般,轻舒口气。   他起身整了整衣袖,向着周行一揖到底。   早知秦恒身份的周行心下一惊,硬逼出了铁板桥的功夫,将自己死死钉在座上。他强忍着不动声色,抬手去扶秦恒:“秦兄这是做什么!”   秦恒直起身,抿唇轻声道:“周兄高义,是以,我不愿再瞒。”   周行已猜到他要说什么,适时地摆出一脸沉思与不解,注视着秦恒:“秦兄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不如坐下谈。只要事出有因,又不有违于国家大义,不论阿拂与我,都不会因此与秦兄生了嫌隙。”   如果刘拂在此,定会收回方才对周行不会做戏的评价,好好夸夸他。   他的表情虽有些僵硬,但语气中情感丰满,让垂眸不语并未看他的秦恒深信不疑。   秦恒深吸口气,抬首朗声道:“我本名恒,乃景惠太子之子。”   又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枚小小玉印,摊在手上展示给周行。   白玉雕刻的精致小印底部,端端正正刻着“大延秦氏皇太孙恒”八个字。   周行微愣,掀被翻身下床,叩首于地:“学生周行,参见太孙。”   干脆利索的动作扯到伤处,让他疼的煞白了脸。满额细汗的周行一声不吭,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世家子弟自幼所受的规矩教导。   以额触地的姿态,完美的遮挡了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周兄……”秦恒咬牙,伸手去扶他,“周兄方才说过,不会因此与我生了嫌隙。”   “学生不敢。”周行躲开秦恒的手,再次叩首后自己站起身来。   见他面色苍白立足不稳,秦恒犹豫一瞬,到底抛开因坦白身份而带来的疏离之感,上前扶住周行:“周兄,你有伤在身,还是坐着说话吧。”   周行拱手垂眸:“学生不敢。”   强硬地将人按回床上,秦恒皱眉道:“三公子,孤命你坐下。”   不论是称呼周行,还是自称,都在这句颇具威严的指示中改变。   险些将戏做过的周行一噎,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想了想,还是扭着性子补充道:“学生遵命。”   “周兄不是问昨夜到底发生何事么?”秦恒轻叹口气,像是放松了些,同样坐到一旁,“你醉后,几次三番提起周边屡有山崩,还有云浮梦到黑龙出山一事,我左右想想,总觉得不对。”   “及至晨起,我见积云如山,遮天蔽日,才终于确定昨日必有不对。”秦恒抿唇一笑,拍了拍周行肩头,“早年随着皇祖父亲耕时,我曾有缘与一位老农闲聊。他故居蜀州,见过多次震情……种种因素聚积在一起,可见我所见之云,便是天灾将至的预兆。”   打从在晨曦间见到刘拂的瞬间,秦恒便莫名觉得,对方是人间谪仙。   直到昨日他派小梨子带着自己的印信,去知府府邸,以皇太孙的身份要求,将集会改至城外。   昨日吃醉了酒,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地动山摇的瞬间,迷蒙中的秦恒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刘拂其人,果真有神助。   “你与云浮,有此救民功绩,日后自当前途无量……待明日归京,我会上书皇祖父,禀报你二人于救灾一事的功绩。”   “殿下。”周行突然插话,“学生有一事相求。”   秦恒嘴角的笑意已有些挂不住,他突然想起一事,面容一肃,正色道:“周兄,我隐瞒身份,实非故意……圣上与我,都对祁国公府的忠心没有丝毫质疑之意。”   周行苍白的脸上强扯出个笑来:“殿下放心,我并未如此想。”   他轻咳一声,目光从对着秦恒的方向移开,回头看向隐隐透着春光的窗扉。   按着规矩,这本是天大的不敬,秦恒却因为周行的这个小动作有些心喜。   “只要周兄不与我见怪,不论何事,我都会尽力。”   “殿下言重了。”周行收回视线,嘴角溢出一抹轻笑,“学生所求之事,便是请殿下不要将云浮灾情入梦一事禀告圣上。至于学生的醉后胡言,也不要说了。”   秦恒奇道:“这是为何?”   即便他少与臣民相交,却也知晓簪缨世家出来的公子,要么是诗酒人生,要么是满心鸿鹄之志。以这许多日来跟周行的相处看,对方心怀百姓,定是后者。   虽说周三公子是皇祖父钦点给自己的左膀右臂,可若能借此事在皇祖父面前留下个更加深厚的好印象,可谓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自幼学习帝王之术,管制臣下的手腕烂熟于胸,秦恒左思右想,也想不透为何周行所言,与他平日教导全不相同。   “周兄,你不必为与我避嫌,就却功不领。”   心知太孙所想,与自己相差十万八千里。听到对方所言后,灵光一闪的周行强忍住笑意,顺着他的意思,轻唤道:“秦兄……”   秦恒愣了愣,唇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周兄可是原谅我之前欺瞒了?”   周行摇头:“你我布衣相交时的情意自不会变。只是秦兄骗了我等,这一报还一报,可能容忍我等一次瞒而不告?”   近日来的相处,已让秦恒习惯了与这二人平等相交。   因着欣喜险些一口答应,待想起自己已将身份告知后,秦恒抿唇,吞回了之前的应诺:“是何事?”   “殿下放心,定事出有因,又不有违于国家大义。”   阿拂的女儿身不可能掩藏一辈子,此时用救民之功要个承诺,待得太孙登基,欺瞒变成欺君之罪后,也能多一道护身符。   想起周行之前答应自己的话,秦恒仍是不解,但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轻笑道:“那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二人生了嫌隙。”   “至于秦兄的身份……还盼你再瞒上一瞒,暂时不要告诉阿拂。”   明明是个谪仙人,但不知为何,少有几次板着张俊脸时,连见惯皇祖父发怒时模样的太孙都莫名觉得颈后一凉。   想起刘拂得知后可能会有的反应,秦恒打了个寒颤,再次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孙不是怕阿拂啊,是学生面对老师、老鼠面对猫般对于天敌的恐惧 第93章 剖白   当夜, 刘拂处理完救灾琐事,前往探望周行。   她推门而入时,周行正穿着中衣,眉头紧锁地在屋中踱步。   “三哥是不准备要命, 还是不准备要腿了?”   “阿拂, 你怎得门都不敲……”   刘拂大步上前, 不由分说,揽着周行将人往床上扯去:“敲门让你好停下来,装作从未下过地似的?”   她动作粗暴, 与平日里的温和态度全然不同。居高临下看着周行, 目光冷冰冰的。   周行微愣, 还不及反应,就被刘拂按住了腿:“阿拂!”   什么拳脚擒拿, 肉身相搏之术,在这瞬间全被抛之脑后。待面红耳赤的周行反应过来要挣扎时, 刘拂已将他宽松的裤腿捋至腿根,露出被血色浸染了的白布绑带。   “小迟, 去秦公子处要些药来。”   刘拂抬头, 狠狠瞪了周行一眼:“大英雄, 快告诉我, 这伤是怎么裂的?”   周行抿唇不言,夺手扯过自己的裤腿,缓慢放下后才道:“男女授受不亲,阿拂你平日与我们如何亲厚, 此举也不能再对旁人做。”   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一激,之前的怒气反而淡了些。   拉过一旁的秀墩坐下,刘拂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大哥他们不会如此莽撞,二哥受伤我帮不上忙,也就三哥你……”她拉长了调子,“总让人没法放心。”   也不等周行自辨,刘拂直言道:“昨夜你去找太孙,本有千八百种法子告知他地龙翻身恐有危害,为何偏用了最笨的一招?”   “人家周瑜打黄盖,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的是夺取信任以反间,不需计较后果得失……你呢?”她说到气处,只恨夜间过来没拿扇子,不能敲敲周行的脑袋,看看是否能听到水声,“你以后要在太孙手下做事,万一他哪天醒过神来,发现你是使计炸他,日后君臣还何谈信任?”   要不是之前亲眼见到周行教导陈迟,见过他手上功夫如何,刘拂也不会一句不问,便吃准了他的心思。   伸手戳了戳周行伤处,见他蹙眉又不吭一声,刘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火气。   可她忍了又忍,当触及周行因痛楚而垂挂在长睫上的汗珠时,再忍耐不住。   “同一个地方割伤一次又一次,除那一处口子外再不留一丝伤痕,最后还让袖箭直直戳在那处,为了不被发现,又自己拔了出来?周三公子,你实在是有天大的能耐!”   周行微微偏开视线,依旧一言不发。   这幅不愿开口的模样,让刘拂无力极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可明明,在显二哥的文会上初见时,即便周行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后来两人也是相谈投契,可把酒言欢——即便只有一杯,也满是志趣相投的情意。   到底是什么,让处处相逢时的合拍,变成了如今的看不透?   刘拂望着周行的侧脸,眉心紧锁。   是……因为他对自己生出了男女之情么?   可平常大家一块谈笑时,周行也从未表现出什么不同来。   “三哥,情字伤人。”   刘拂劝慰的话脱口而出的下一刻,便后悔了。   周行本就因痛楚而苍白的俊脸,此时更是如金纸一般再无丁点血色。   她立时察觉,自己这句话,才是最伤人的。   从未经历过男女情爱的刘拂十分难得的慌了手脚。她伸手拉住周行的手臂,张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三哥。”刘拂已急出一头汗来,“你莫误会我的意思。”   可再继续,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细细回想,周行从不曾坦陈过他对自己的感情,一切都是自己基于朦胧感触下的猜测。   百般无奈的刘拂咬牙,准备直接带过这个话题:“三哥……”   周行苦笑一声,他喉头微动,似要说些什么。   上一刻还在头疼无从开口的刘拂,福灵心至般领会到了周行的心情。   她看着他微启的薄唇,心中突地一紧,下意识抬手便去阻止周行将话说出口。   这话若讲了出来,那之前亲若兄弟的友情,瞬间就要全部变质,他们之后要如何相处,实在难以想象。   可就像刘拂刚才忍不住自己的火气般,现在的她,也拦不住周行即将说出口的话。   “阿拂。”周行阻住刘拂伸来的手,反手捉住她的腕子。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睛却亮晶晶的满含着认真。   还有无穷无尽的情意。   “阿拂,我是真心倾慕你。”想起刘拂向他介绍诗仙墓时所用的语句,周行改口道,“我已心悦你六百余日夜,此心此情,沧海难移。”   炙热的掌心紧贴在刘拂的手腕上,烫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世被从未见过的世家贵女拦下表衷肠时,刘拂还能一笑置之,细心安抚。   可此时面对与她合拍非常,感情颇深的周行如此对待时,她再不能简简单单的处理了。   刘拂挣了挣腕子,纹丝不动。   放弃了以今世单薄的小身板去与一个自幼习武的男子抗衡,刘拂放弃了挣扎,却没放弃抵抗。   她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强压下莫名紧张的情绪,刘拂轻声道:“三哥话既出口,自然相信。只是以你我之间的情意,难道忍心让阿拂自此困于后宅,自此只见天空四角,如鸟入笼中不得自由?”   周行眼中一亮,偏头不曾看他的刘拂完全没有发现。   微微垂下眼帘,挡住兴奋之情,周行压低了嗓音,哑声道:“我从不敢如此想。”   他略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只虚虚拢着:“不拘江湖庙堂,天高海阔的地方,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见周行似有软化,刘拂心情稍缓,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既如此,只怕此生错承了三哥的情意……不如权当今日的事未发生过——”   “不可能。”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周行强硬的打断。   转折来的太快,本就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非常的刘拂懵了懵:“三哥你?”   “即便今日我所说的话,你能当作从未听到。可我心中爱慕早在两年前便落地生根……”周行苦笑,“阿拂,你且告诉我,覆水尚且难收,更何况是多年之前就已发生了的事?”   好好的劝说之词,竟成了他再次剖白自己感情的立足的点。   刘拂气得咬牙,却也无话可驳。   既然软的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硬的。   周行其人口硬心软,心高气傲,以他心性身份,若被狠狠推拒,想来也不会再提此事。日后好好做他们密友亲朋,长长久久的时间后,这稍稍裂痕亦能补起。   定了定心神,刘拂沉下脸冷声道:“那依周三公子所言,既未考虑过娶我过门,又不愿将此事就此忘怀,莫不是……”   她冷笑一声,起身甩开周行的手:“莫不是吃定了我青楼出身,欲聘了我做外室?”   “我是何等人,你怎会不知?又何必拿话激我。”   刘拂一切算得极好,却因着没有经验,漏算了一件事——   周三公子虽爱面子,却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人,他既将话说出了口,那便是死心塌地,再没给自己悔改的机会。   周行望了望自己空下来的手掌,轻笑道:“阿拂,我自不会因你一时气话,便心存怨怼。”   “你大抵还不明白,何为情之所钟。”   作者有话要说:  刘·一脸懵逼·拂:妈蛋他怎么不按套路来   周三:能屈能伸.jpg 第94章 不懂   从不应付了事的刘拂仔细想了想。再三思忖后,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不明白。   世人皆说她的父母伉俪情深,是世间少有的佳偶,可母亲为了情爱殉情, 便是让本就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的祖父愈发伤心欲绝, 亦使得外祖父母陷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之中, 就连舅父也因没能即时救下父亲而满心歉疚,终其一生都镇守边关再未回京;而圣上看似与贵妃娘娘鸾凤和鸣,但背后藏着多少前朝制衡之术, 作为陪圣上一起长大的小伴读她再清楚不过……   世人所谓的珠联璧合百年琴瑟, 就她看来都藏着各式各样的“不应当”、“不纯粹”, 说那是情深意重,实际上要比穷酸秀才写的话本还要侮辱“情爱”二字。   她虽从未对谁动过心, 却也知晓,人之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事, 都比这两个字重要。   比如天下,比如黎民。   周行与她心意相合, 日后定是默契非常的同伴。   如若掺杂了情爱这么个变数……她想不出会生出怎样的变化。   见周行因她久未答话, 勾起的嘴角渐渐抿直, 刘拂轻叹口气, 无奈道:“三哥,朋友相交贵在真心,你我皆是真心实意,这样岂不更好?”   往日里凸显亲近的“三哥”二字, 此时听来可谓刺耳非常。   岂不更好?哪里都不好!   周行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头的无力之感。   心知今夜便是说干了嗓子也再难有寸进,周行揉了揉眉心,对目前的进度即便不大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无奈之下,只得将话题引回最初的那个:“我若贸贸然叫破太孙的身份,你还如何为徐兄牵桥搭线?”   刘拂曾推测过他使这伤及自身的蠢办法到底是为了什么,猜了十数种可能中,从未有过这个。   是为了徐思年?某种意义上的敌手?   刘拂相信,周行不会不知晓徐思年曾对自己有意,甚至如今他的心思也未完全消散。   她已有些怀疑,方才对方口中对她的深切情意,是真是假。   周行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苦笑道:“我知晓你有心回报徐兄,总不好拖你后腿。”   刘拂觉得,她就算再装一辈子男子,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只是这直来直去,想到便做,丝毫不知转圜甚至不惜毁坏自己名声的手法,实在跟她过去的死对头像得紧。   想起曾经被置之脑后的猜测,刘拂忍不住问道:“三哥,你真的行三?”   “你看过我那封家书了?”周行不妨有此一问,微愣后扯起唇角,冷笑道,“或许很快就不是了。”   想起信中所书,周行眼中升起无限戾气:“此事你不必管。”   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负面的情绪,周行望向蹙眉不语的刘拂,莞尔一笑,却透出许多心酸。   他垂头耷脑,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阿拂,若日后祁国公府容不下我,你可还愿与我相交?”   似有人说过,女子心软,常因怜惜而心动。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抱得美人归,暂时将面子豁出去也没什么不行。   刘拂定定望着他,沉吟片刻后,才严肃地开口:“三哥,你莫不是想谋夺祁国公之位?”   周行猛然抬头:???   少女托着下巴,视线擦着周行的脸颊,投向窗外无尽的黑夜:“其实……也不是不行。”   周行沉默许久,在心中重过了一遍方才的对话,这才发现疏漏在哪里。   整理一下心情,周行开口道:“若他真图谋不轨,我只怕要对不起大哥了。”他苦涩一笑,抬头看向刘拂,“阿拂,前路难测,你可愿伴我……”   小心翼翼覆上刘拂放在膝上的素手,周行目光灼灼,满含期盼。   刘拂微叹,并未将手抽出,反倒用空着的那只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我……”   话才起了个头,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公子,我回来了。”   猛然想起周行方才的表白之语,终于记起男女之别的刘拂大惊失色,急忙忙将手抽了出来。   刘拂起身,清了清嗓子:“小迟,你来替三公子上药吧。”   不论是揭开白布时带裂了伤口,还是上药止血时深入皮肉的疼痛,都没让周行哼上一哼。   从始至终,他阴测测的目光都锁在陈迟身上。   直到他们走时,也没有丁点改变。   除了自家公子谁都不怕的陈迟,在跟着刘拂回屋的路上,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小声问道:“公子,三公子他怎么了?是不是着了邪祟?我怎么瞧着怪怪的……”   刘拂的笑容略僵。   无从解释的她拍了拍陈迟的肩头,嘱咐道:“你近日远着三公子些就是。”   陈蛮将与蒋少将军不对付,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但民间传闻中也有提到过,陈蛮将与周默存似乎很不对付。   夜色沉沉,遮住了她脸上所有表情。   周默存……周行……以三哥方才似是而非的意思看,自己出离不靠谱的猜测,或许将要成真。   刘拂轻叹口气:“小迟,你忙了整日,且去休息了,这两天好好安抚下小晚,咱们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启程归京了。”   院试自有礼部官员主理,但以当今预备让权于太孙的做法来看,殿试这么个大事,太孙是定要到场的。   周行说的不错,她确是打着替徐思年牵桥搭线的打算。   既有了这个想法,那太孙定要早早回京才是。   ***   在刘拂几次暗示下,赈灾刚过两日,秦恒便自己开口了。   “祖父自己在家中,虽传了信说无妨,但我这做孙儿的到底放心不下……”秦恒抿唇,颇不好意思地看了周行一眼,又向他连使了几个颜色,才颇为不舍的对着刘拂道,“周兄伤还未好,不如云浮你先在此陪着他,点几个护卫与我回京就是。”   觑了当听到“祖父”二字时,就挺直了腰板坐得极端正的周行一眼,刘拂倚在椅背上,轻笑道:“我既答应了张护卫护秦兄安全,怎好食言而肥。三哥自己在外行走惯了的,留两个人给他,咱们自己上路才是正理。”   提着颗心只怕刘拂看出端倪的秦恒,完全没听出刘拂的话里有话。   他向周行丢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点头应和:“如此就劳烦云浮了。”   “以你我间的情分,何须如此客气。”   周行冷着脸硬声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伤口早已好了大半,骑马入京也无妨碍。”   “喔~是么?”刘拂笑睨周行,“那敢问三哥,缘何自方才起就坐得如此板正,这可不像你平日里的模样。”   祁国公府三公子的规矩自然错不了,当听到圣上名号时,自然会仪态端正,以示尊敬。   但平日里的周行,却从不是个规矩人。他如此正襟危坐的模样,除了那日在鹿鸣宴上,依着规矩拜见州府文官时外,刘拂再未在其他地方见过。   刘拂余光所见之处,太孙秦恒正瞪圆了眼睛,死命向周行做着暗示。   像极了书塾里月考时,与同伴互换小抄却被抓住的蒙学幼童。   想起多年前,自己随同僚去接他家小子时,才学堂看到的情景,刘拂险些笑出声来。   她轻咳一声掩住笑意,含笑道:“三哥,伤口反复可是大事,断不可为了脸面,装成无事的样子。”   周行气极,又有口难辩,只能死死咬着牙关。   要不是此时拼命让自己收拾摊子的人是当朝皇太孙,他定要让对方试试什么叫骄纵任性、性情乖僻。   可这一切,都是架构在秦恒只是秦恒上。   周行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面色沉沉:“不过是不小心蹭着了伤口,阿拂多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刘·不开窍·拂之所以这么不开窍,其实是有历史遗留原因的 第95章 归京   第三日一早, 众人整装待发,准备启程归京。   与来时不同的是,随性保护的人除了武威将军府的护卫外,又多了整整三十余位军士。   这些人, 全是受保定知府之命, 护送三人回京的。   望着前来送行, 笑容可掬的保定知府孙大人,以及他身后的整齐站着的兵丁,不论是刘拂还是秦恒, 再或是板了两日脸的周行, 嘴角都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这位孙……孙怀然大人, 确实有一身溜须拍马逢迎上官的好本事,也难怪他在能力并不拔群的情况下, 还能做到一部侍郎的位置。   不过经此一事,想来等太孙登基后, 应能看透孙大人的本质。   望着正僵硬地与笑容满面的孙知府闲聊的秦恒,刘拂搔了搔下巴。   若真看不穿也没关系, 左右有她在, 不会再让镇南将军无粮可发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秦公子, 此次你辅助赈灾有功, 本府两袖清风无物相筹,只能托守备王大人派人送公子回京,聊表本府与保定全城百姓的心意。”   话说得冠冕堂皇,光天化日众多百姓面前, 任谁也无法推拒。   既讨好了皇太孙,又护得对方安全以免自己吃挂落,两厢全好,很是得宜。   除了人数太多,且遗漏了自己这个真正在受灾百姓前跑来跑去的人。   “听说周公子地龙翻身那日受了伤,可好些了?”见周行冷着脸没有丁点反应,孙知府才转向刘拂,颇慈爱地笑道,“刘小公子可有受惊?”   “有劳大人担心了。”刘拂抬头看眼天色,再不给他与太孙和祁国公府人拉关系的机会,“时辰不早,我等也该早早上路,以免天黑前难以归家。”   见孙知府似还有话要说,刘拂扯出个笑来,语气平平道:“毕竟家中还有阿公在堂,也不知老人家可有惊到,学生等实在放心不下,不敢再做耽搁。”   听到“阿公”二字,立时反应过来的孙知府下意识收紧了滚圆的肚子。   “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想起太孙特特叮嘱,不许暴露了他的身份,知府大人抬起欲施礼的双手一只僵硬的放下,一只转而摸了摸胡子,“确实不该让老人家再忧心,游子远归,还是快些回家的好……”   刘拂所说的孙儿担心爷爷,在对方口中就成了圣上记挂太孙。   虽猜不到太孙心中所想,但她依旧可以猜出,他此时该有多五味杂陈——与被强敌环伺的自家陛下不同,仁宗早年时并未见过什么腥风血雨,被当今稳稳护在羽翼之下。   即便太孙知晓趋炎附势乃大多数人的本性,可对于他来说,这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空落落不着实际。   刘拂甚至可以肯定,在他眼中,大延上下臣民一心百姓和乐,乃昌荣盛世。   这些,都是她青少年时扒着宫中典籍,与跟自家陛下一字一句分析出来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   仁宗宽仁治世受天下爱戴不假,可他壮年病逝时的悔恨之言,也只有宫中才有记述。   因而这三日来,刘拂每到出门安抚灾民的时候,都悄默声的将乔装打扮假冒陈迟的秦恒一同带去。   不止是为陈蛮将顺一顺日后的路,更是让皇太孙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是以高高在上的皇太孙在见过民间疾苦后,再看放下正事刻意赶来讨好他的孙知府,只会觉得无限厌烦。   素来和善的秦恒,脸色已明显黑了下来。   只是他从不曾在人前发火,有气只能自己憋着,不敢直视贵人脸面的孙知府这才迟迟没有发现。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刘拂已十分满意了。戏码再走下去,只怕要来一出皇太孙当街怒斩禄蠹的段子。   险些笑出声来的刘拂连忙扯了扯周行的袖子。   碍于身份,她的话已说到尽处,只能让素有混不吝名号的周行出头,才好解一时之忧。   周行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宽大的袖摆掩饰下,两人间的小动作除了贴身伺候的陈迟外,没有一个人发现。   而陈迟能够看见,也是周行有意为之。   转头觑了瞪视自己的陈迟一眼,周行上前两步,侧身挡住秦恒大半个身子。   “孙大人,周某有伤在身,实在不宜久站,失礼了。”   孙知府抬手扶了把胡须,点头道:“天色正好,各位贤……路上小心。”收起慈眉善目,向着带队的校尉严厉道,“小心谨慎,路上不可有半点闪失,知道么!”   要不是手下衙役不堪重任,他才不会将护送太孙的功绩,分给守备一半。   校尉领命,与身后兵丁齐行一礼,挥手使人牵马过来。   一边围观的百姓看的啧啧有声,惊奇不已。在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长官们,竟有一日会对着三个年轻人如此恭敬。   周行当先一步,牵住了第一匹被牵过来的马的缰绳。   饶是八面玲珑如保定知府者,也被周行的毫不掩饰气得面上微黑。   将将才以腿伤为由要求提早上路,现在就大咧咧准备翻身上马,便是祁国公亲至,也断不会做这般下四品官面子的行为。   就连仍在气闷的秦恒,也被周行毫不遮掩的举动惊了一跳。   只有刘拂知道,他不是为了给孙知府难堪,而是为了护自己的面子。   经过昨夜长谈,虽然并未见过那封祁国公府传来的家书,但刘拂也能猜到,定是跟周家序齿一事有关。   抢过周行手上缰绳,丢给身后的陈迟。   刘拂毫不客气,挥手指挥着皇太孙与周三公子:“我连坐一月马车,筋骨都要黏到一处了,还请二位兄长松松手,将马儿让小弟吧。”   说罢对着不远处的小梨子与将军府护卫统领抬了抬下巴,淡声道:“还不快请两位公子上马车?”   早已习惯了被刘小公子指挥着办事,不许过问其他几位公子意思的二人,在保定知府震惊莫名的目光注视下,半扶半架的将秦、周二人送上了马车。   手握缰绳的刘拂向着孙知府拱手行了半礼:“学生等这便去了。”   仗着有皇太孙与周三公子在旁,并不愿对一个无为蛀虫行礼的刘拂从始至终,都装着自己身负功名一般,连腰都未曾弯上一弯。   孙知府自然不会因此与她生气,很是好脾气的挥了挥手,态度之亲和,如对自家子侄。   他笑得越是和善,刘拂就越是厌恶他。   能知晓周行是祁国公三子,那定也能知道她是个白衣书生。   原来孙大人不止会钻营,还是只城府极深的笑面虎。在自己如此不客气时还能如此,可见其人心机之深。   刘拂再次拱手,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抬手示意马队前行。   等徐思年进士及第,定要劝劝他不要走保定,不然自己与他单枪匹马,可不敢经过这位孙大人的地盘。   ***   马车向北而去,即便官道平坦开阔,但已知晓车上人身份贵重的保定兵士,依旧将车驾得极慢。   刘拂用手遮在眉前,抬头望了眼天色。   日已偏西,正午已过。   她轻夹一下马腹,调转马头来到车旁,对着打着帘子目光放空望向远方的秦恒道:“秦兄,此处离京还有七八十里路,咱们不如在近处找个茶寮,歇息歇息?”   保定距京城二百余里,以他们如今慢悠悠的速度,不过行了一半多些。   近一个时辰前在路边林间择了处地方吃饭,又走了许久后,人马都已有些渴累了。   秦恒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心知他还在为了保定知府的事伤神,刘拂也管他,驱马驶向马车另一边,弯腰探头去看车厢里的周行。   “三哥,你伤处还疼么?”   周行摇头。   “那一会咱们换换?”   见周行目光一亮,刘拂摇头失笑。   剩下几十里路,便是马背上再如何颠簸,想来他也撑得住。   又行了十余里后,终于在路旁看到一处灰扑扑的小茶寮。众人将车马停下后,才发现茶寮中已坐满了人。   “这……”小梨子才迟疑一下,就在自家主子的目光下不敢多口。   “无妨碍的。”   秦恒头一个下车,紧接着便是周行。   “三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大才开了个头 第96章 周舟   三哥?   正翻身下马的刘拂停住动作, 居高临下地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   她立在马上,比所有人都要高出大半个身子,能清晰地将一切看个分明。   除刘拂外,另一个高出旁人半头的, 便是正弯腰准备下车的周行。   在声音响起后, 周行第一反应不是看向声音来处, 而是回头看向刘拂。   “三哥?真是你。”一个衣着素雅的少年从茶寮中快步出来,在临近马车前,又小心翼翼地立住脚步, 站的笔直, 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 “阿舟见过三哥。”   周行直起腰来,面沉如水, 不发一言。   仅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五官很有些相似。那少年虽比不得周行英姿勃发, 却也清秀非常。   两人都是薄唇上挑,天生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只是周行眉目锋利, 如刀刻一般的直刺人心, 愈发凸出了身上的冷傲。而那少年却眉淡且弯, 眼尾微垂, 颇显可怜。   视线在二人面上来回往复,刘拂眸光微闪,抄没祁国公府当日,所见的祠堂挂画再次印入脑海。   默默无名的庶出周家五老爷, 确实单名一个“舟”字。   挂像上的老者,也确实与这位周四公子眉眼相似。   其实以周五老爷的无声无息,就算过目不忘如刘拂,也不会对他有丝毫的记忆。   能从记忆中搜刮出来这么个人这么副画,还是因为对方的名字。   她当年还默默腹诽过,老祁国公对自家庶子的不上心真是摆在了明面上,周舟这种名字,实不是世家公子该有的。   如今看来……   刘拂的视线越过周舟,看向他身后衣着同意人高马大的侍卫们。   如今看来,祁国公对他这个远居祖籍的小儿子,也不是那么不上心。   “你怎会在此?”对着恭敬有礼的庶弟,周行的心情却十分不好。   周舟面上露出一丝迟疑,抿唇悄声道:“三哥,茶寮内……”   “我知晓了。”周行冷声道,“你且让让,莫阻了我下车。”   拂开庶弟欲扶自己的手,周行扶着车辕,一跃而下。   他落地时,受伤的那只腿极轻微的颤了颤。   周行掩饰的极好,连面色都未有太大的变化。旁人都被他瞒了过去,但袖摆能挡住他攥紧的拳头,却挡不住一直遥遥注视着二人的刘拂。   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刘拂翻身下马,大步走至周行身边:“三哥,这是谁?”   “是我四弟。”周行稍作回忆,到底没想起面前少年的生辰,蹙眉道,“这是刘拂刘公子,我与蒋、方二家公子在金陵交下的莫逆好友,你且称她一声刘兄就是。”   果真是与庶子关系疏离,作为他的“莫逆之交”,周行竟连刘拂的表字都不愿告知。   他的态度,亦影响着他们对周舟的态度。   先一个下车的秦恒本兴致勃勃,但在听到周行的话后,也已反应过来这两兄弟并不亲近。   微愣了愣,秦恒收回亲切的笑意,只礼貌地在周行向他介绍时点了点头:“周四公子,幸会。”   周舟呐呐拱手:“不敢当。”   “各位兄长,还请入座。”   周舟带头引路,而之前在他身后站着的祁国公府侍卫们,也在与周行见礼后,默默跟在了周三公子身后。   祁国公府众子嗣间的地位不同,顷刻间已显露分明。   与只觉出周家兄弟关系一般,是以特意拉开距离的秦恒不同,与周行朝夕相处多年的刘拂,发现了他面沉如水下的糟糕心情。   平日里周行牙尖嘴利性子极差,但从未有过这般无事恼三分的模样。   突地想起那日所说的“序齿”与惹得周行心绪烦闷的祁国公府家书两件事,刘拂抬眼望了望前方周舟莫名沉重的背影,下意识觉得,茶寮中说不定还有另一个周家人存在。   这个人,或许就是使得周行近日思绪重重的所在。   亦或者,是周四公子变成周五公子的原因。   困扰刘拂许久的猜想即将被证实,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绕至另一侧,伸手挽住周行的手臂,刘拂微微使力,不动声色地借力给强忍着腿伤步履维艰的周行。   猝不及防被挽住的周行愣了愣。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她身上草木的清香也悠悠传至鼻间。   相识三年,这样的亲近不是没有过,但是之前他还未将心意吐露,两人间相处时再如何亲密无间,周行都无法欺骗自己——那时的阿拂,是真心实意的将他当做好兄弟,不论做出什么举动,都未曾升起过丝毫旖旎。   可是在那日剖白过心事后,她平日的言辞动作再不似往日随意。即便因此而忧心忡忡,但周行知道,这是才是一个好的开始。   那么眼下……便是敌手当前,他也难以完全管束住纷乱的情思。   此时冬装早褪,春衫却算不得很薄,但隔着几层衣服,炙热的体温与鲜明的心跳依旧可以清晰地传递过来。   周行不动声色,稍稍将力气分与撑着自己的刘拂一些,默默查着数。   当推算出少女的心跳快了许多时,他只觉满腔情意几乎无法克制。   看着仅在咫尺的茶寮与棚下站着的人,周行深吸口气,才终于将心思压下。   “四弟,这位是?”周行声音清冽,平平无起伏。   “是……”   不等周舟介绍,那人便从昏暗的棚内走出,仪态大方举止有礼,满含着亲切与热情,与冷冰冰的周行形成鲜明的对比。   “行弟,久闻大名了。”   周行冷哼一声,还未说话,就先被手臂处传来的突然加快的心跳分了些神。   阿拂她与这人……想起少女说过,曾于金陵乡间见过与自己样貌相似的人后,周行浑身气势一肃,愈发凛冽起来。   他狠厉的目光直刺对方,放下一直被刘拂架着的手,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刚刚认祖归宗的怜公子。”   眼中锋芒太利,其中蕴含鄙薄的之意,直刺人心。   垂下的手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握住了刘拂冰凉的素手。   四月春暖花开,阿拂方才还体热如火,只这一会儿功夫,是因何变得冰凉如水?   周行指尖微紧,目光更盛。   一瞬不瞬望着那人的刘拂并未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只不过那恨意消散的极快,一息之间就被苦涩与无奈替代。   这个人,会做戏的紧。   刘拂抿唇,目光死死钉在那人的脸上,仔仔细细的谈看着每一星每一寸皮肉。   不远处的这张脸,即便年轻了许多,却仍能看出记忆中的样子。   然后她就感受到,自己不知何时被紧握着的手上,传来一阵安抚地温暖。   刘拂微愣,抬头看向身旁的周行。   三年时间,他已从还带着些许青涩的少年长成一个风姿非凡的年轻公子。   那张近在咫尺的俊俏侧脸,被下午的阳光披上一层光晕,即便气势汹汹,却不显丝毫阴霾。   真是直来直去地光明正大,让人咬牙切齿却难抓到错处。   刘拂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周行的手。   这个时候,即便他未曾表露出来,但想来三哥也很需要朋友的支持。   感觉指间一紧,刘拂唇边笑意更深。   她调转了目光,重新看向对面的青年。   与周舟相同,他同样在某些地方与周行很是想象,只是……不论从气势还是长相,都远远不及。   这个人,才是她在祁国公府祠堂中见到的,那张“周三公子”画像的主人。   被紧握着的手渐渐回暖,刘拂在心中轻叹口气,用拇指拂了拂周行的手背。   而立在她身旁,与她默契相投的周行……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持续开大   ·   心疼再(不知道多少次)会错意的周三1s 第97章 太白   周行, 周默存。   周相爷。默念曾经对周默存的称呼,刘拂心中突然升起些疑惑。   她能一眼认出周舟,能在再三比对下认出日后的周三,缘何没能认出, 周行就是周默存?   遥远的记忆逐渐回笼, 刘拂指尖微颤, 被牵着她的周行握着更紧了些。   “阿拂,放心。”   周行的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轻飘飘的传入耳中。   刘拂眼睫微垂, 复又重抬起头看向他。   被选入宫中做小天子的伴读时, 她不过六七岁大, 自幼便知晓自己与别家儿郎有很大的不同,只是年幼还未能弄个分明。进宫后难与祖父见面, 是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苦苦守着这个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秘密, 小心翼翼在空中讨生活。   宫女太监们畏惧祖父名望,伺候起来从不敢懈怠, 贴身之事她闹闹脾气将人全部推开, 几次之后也就再无人敢近身。   而文武教习师父对她虽然严格, 实际上算不得苛刻, 但却不似民间真正的老师与学生般,有着如父如子的情意。先生们一堂课完,就告退走人,不论是她还是圣上, 都从未感受过父辈的亲近与教导。   而唯一不对他们带着君君臣臣假面的,是日日冷着脸孔,领太傅衔掌管小天子一切事务的首辅周默存。   那双似能洞悉一切,时时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曾是她幼年时梦魇中最大的魔障。   从进宫起,她就不曾仔细看过周默存的面容。   刘拂阖眸,一道模糊的人影从眼前滑过。   一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高束成髻,即便已至天命之年,脊背依旧直挺如松柏,从未被年月压垮。   还有铁血冷酷的手腕。   她能想起周默存是如何攥着圣上的手腕,逼迫少年天子亲手在处决少师的圣旨上,印上帝王之印;   也能想起周相爷是怎样在满朝文武的反对下,将救济灾民的粮草全部拨至西北军营;   甚至能想起那个满眼阴霾的老人,是如何在朝会之上,赤红着眼睛追回圣上特设镇西将军的圣旨。   还有……还有他在自己面前,驳回圣上追封祖父的旨意时的神态。   可刘拂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周默存六十七岁前是个什么样子。   不可否认,对于少年时期的自己来说,周默存就是阻在面前让她永远看不到天际的五指山,无时无刻都带来让人惊悚的震慑。   她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与圣上暗度陈仓,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如何从他手中抢回天子应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   除此之外,她还得为了圣上,为了忠信侯府,为了自己,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地严防死守,以免周默存发现她的女儿身,破坏了无数人苦心孤诣多年而精心部署出的计划。   那时候的刘平明,几乎夜夜不得安眠。   紧紧交握的手上传来暖暖的力量,让刘拂的思绪从记忆中回笼。   所有心事都在转瞬之间一闪而过,快到被当面呛声的青年还未来得及回话。   刘拂放空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周行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   她对周默存面容唯一的记忆,是在他六十七岁的生辰那日。   素日里衣冠整齐,从不曾有过一丝褶皱的周相爷,在那日身着一身囚衣,跪在她的面前,跪在天牢肮脏的地上。   即便身陷囹圄多时,午时将死的命运也未曾压垮过周默存的脊背。   他死在自己手上。   一杯鸠酒,是少年帝王给曾经的帝师最后的体面。   可就是那双替他奉上毒酒的手,在多年后翻开了一部从祁国公府抄没的周默存手稿,刘拂这才发现,曾经的一切都与表面所看的不同。   周默存其人,硬如刀锋,不通转圜,其势不可摧,却也印证了“过刚易折”之言。   少师本是仁宗时期谋逆反王安王遗留下的旧部,所作所为有三分是为了圣上,另七分却是为了在仁宗宽怀下并未被株连的安王王孙;   抽掉粮草,则是他由暗线处收到了蛮族集结大军恐有异动的警讯,为保民心安稳才并未言明。后平安无事,则是因为西北军兵强马壮日日于城前操练,震慑了才经风雪哭喊摧残的蛮军;   至于斩杀镇西将军蒋晟……   不听军令,因追敌而入埋伏,险些葬送数千将士之命,即便后来得以抽身甚至小立军功,也难逃一死。   若是三十岁的她判此案,亦会与周默存做同一选择。   即便……即便被斩的小将是曾经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唯一的侄孙儿。   她重新温暖起来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在抽离与紧握间,选择了后者。   似有所觉的周行不顾面前头回相逢的对头,转而看向刘拂。   方才还冰冷如数九寒冬,含着讥讽的声音,此时已软成三月的春水,代替讽刺的,是发自肺腑的关切:“阿拂?”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在一处。   本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周默存留下的阴影早已不在的刘拂目光微颤,险要滑开。   但当她触及那双凤眸中满满的紧张关切时,自幼年起就无法面对的心魔,在瞬间烟消云散。   刘平明已是过去,刘拂才是新生。   她勾起唇角,轻摇了摇头。   “三哥,这位是谁?”刘拂刻意压低的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她大大方方立在那里,好奇地望着周行,“这位公子与我三哥,似是有些渊源?”   葱色长衫的少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不带丝毫恶意,却足以让本就心存自卑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恶意。   祁国公府的后宅之乱,可是几十年后仍能让那班清流拿来嘲讽周默存的。   即便刘拂不甚通宵内宅阴私,也晓得序齿这般大事,如无特大例外,是绝不会在子孙们大多成年后才重新排的。   多年后在周默存淫威之下被封存的旧事,她大概在今日就能知晓了。   “阿拂莫要顽皮。”   三年来的默契绝不是平白积累的,在秦恒还为了刘拂突变的局势震惊不已时,周行已轻笑一声,松开刘拂的手,替她引荐道:“这是祁国公府的怜儿公子,应是刚从金陵家庙祭祖回来。”   周行正说着,脸上便露出些困惑来:“只是不知怜儿公子在族谱上,上的是什么名字?”   对面的青年面色如纸,浑身抖个不停。   他本就长得不错,虽与周行相似,却无周行身上的凛冽迫人之势,此时摇摇欲坠黯然神伤的模样,让外人看来,十足是被周行这个恶霸逼迫到了极处,惹得人心生怜惜。   刘拂看得一阵牙酸,暗自观察了一番周行身后的侍卫。   无法否认的是,怜儿这个名字,不论本身蕴含着周父对这个儿子的多少怜惜,对青年来说,都贴切极了。   不论那些祁国公府的侍卫站在谁身后,其中有一部分人也确实被他的可怜模样所打动。   示人以弱与先声夺人这两招,在后宅之外亦有广阔的天地。   与从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理的周行不同,对方可是深谙处世之道。虽然难掩小气,但以他十几二十岁年纪才有个正经名字的出身,正巧合适。   怜儿公子苍白着脸,低声道:“蒙父亲恩泽,定了个‘随’字。”   周行本就不甚好看的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刘拂初听这名字也是大惊,还来不及阻拦,周行就已开了口。   “父亲糊涂。”周行冷笑道,“大哥名‘江’,二哥名‘流’,怎可替你取名一个‘随’字!”   当今以孝治天下,讲究子不言父过,周行于光天化日之下直言祁国公的不是,已落了下乘。   不过周家此代皆以太白《渡荆门送别》择字取名,这怜儿公子的名字,确实有些不对。   随行随行,也难怪周行后来会弃名不用,至死都以字代名。   “三哥……”刘拂心念电转,正欲开口岔开话来,就被周行身后有几名侍卫忿忿不平的声音压住。   “三公子未免欺人太甚!”   “错了,该是四公子才是。”   啧,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当刘拂目光微偏,触及秦恒茫然却不含丝毫厌憎的眼神后,才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多阿拂内心独白,其实我拂也不是一点弱点都没有啦   有点拖沓,不过为了完整性必须得写,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崩人设_(:з」∠)_ 第98章 护佑   周行手腕一摆, 回身将刘拂拦在身后。   在发现他的动作时,刘拂借力将他往另一边推了推,正正巧让他将自己和秦恒都挡住。   被人牢牢护着的秦恒眉梢微挑,眼神清亮亮的, 几乎压不住欣喜。   将他神情全看在眼中的刘拂不由暗自偷笑。   这老秦家的人, 果真是天生的重情义, 祖传的没朋友。   想要讨好他们,就是要不卑不亢,让他们觉得自己将他放在心里。   越过了瓶颈, 心中久锁的关隘已通, 刘拂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少年时与天子青梅竹马不必多讲君臣尊卑的感觉涌上心头, 让她对着秦恒时,也放下了暗藏的拘束。   借着周行身形的遮挡, 刘拂拉了拉秦恒的袖子,又指了指周行。   秦恒虽一头雾水不明其意, 却还是点了点头。   “秦兄莫慌。”刘拂轻笑一声,不遮不掩, 朗声讲话讲给在场所有人听, “就算祁国公府的侍卫有心叛主, 以三哥的本事, 也定能护住你我。”   她话说的光明磊落,让那些胆敢对周行不敬的侍卫面上一臊,狠狠瞪向刘拂。   祁国公府的名声虽差,可全是后宅之事。如今它仍在大延朝堂上稳稳立着, 就绝不能因这么丁点小事背上个御下不严的名声。   二人一个养在祖籍,一个从未过过明路,是以都不认得京中各世家与大臣们的公子。   若是市井小民说说还无妨,可那两个少年具是一身锦绣,通身气派,怎么看都不像是寒门小户。   且站在混世魔王周三公子身边的人,又怎会平常。   凭着各家公子们互有交集的圈子,今日的事若不好好解决,祁国公府名声败坏,不过是张张嘴的事。   即便他们此时还是小辈,但早晚也会是顶门立户的当家人。   与怒视刘拂的侍卫们不同,罪魁祸首周随与怕被迁怒的周舟,全都看向周行。   说出这话的刘拂既是周行的朋友,由他来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不料周行视若无睹般玩着腰间玉佩,一言不发。   那么这担子,自然不该年岁最幼的周舟抗。   而且那些侍卫,也并非为了周舟出头。   对视许久,也未得到回应,周随脸上血色尽褪,咬牙替他们辩解道:“小公子,他们绝非此意,不过是一时情急。”   周舟也搭话道:“刘兄,见谅见谅。”   与他束手束脚吗面孔涨红的模样不同,另一边周随满身委屈忍辱负重的模样,十足的怜煞旁人。   若是此时有行人路过,只怕他们都会以为是刘拂等人欺负了他。   “不是这个意思?”刘拂敛去唇边最后一丝笑意,视线滑过侍卫们按在刀柄上的手。   周随周舟不识得京中公子,侍卫们日日随行与主子身旁,自然认得出这两人都是生面孔。   他们刚才敢跳出来指责主子,就不会是什么好性子。   刘拂要做的,就是彻底的激怒他们。   她双手抱臂,从周行身后走出,讽笑道:“我竟不知道,祁国公府从何日起,也做起了拦路劫财的勾当!”   “你竟敢污蔑祁国公!”   “庶子狗——”   “闭嘴!”周行一声厉喝,打断了他们的叫骂。   “还觉得自己不够丢祁国公府的脸?”周行冷笑,踏前一步,居高临下鄙视着那几个冒头的人,“谁给你们的胆子,对着我与少将军的贵客猖狂?”   少将军……的贵客?   不说本就脸色苍白的周随,就连周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侍卫们护着周随出京祭祖,又顺带护着周舟一同归京前,正是武威将军府少将军将他小先生的才名宣传出来的时候。   若说奴大欺主的名声只是在还未长成的少年公子们中间流传,对祁国公府能造成的影响全在日后。   但被京中权贵们趋之若鹜的小先生,又怎能相同。   从未听说过哪家老爷,会怠慢家中教导子弟的先生。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刘拂轻咳一声,抬头挺胸,对着周行面露不满道:“便是乡绅地主,家中的杂役仆从也绝不敢对主人叫嚣,周兄你既已得了功名,虽未及冠,也应能独当一面才是……”   她沉吟片刻,似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贵府中的陈年旧疾,就算此时还不痛不痒,也不该放任不管。”   周行垂头受教:“阿拂所言甚是。”   大延朝初定时,祁国公府亦是军功传家,执掌一方兵马。   是以从老太爷时,就遗下了一帮躺在因护主而亡的长辈,在府中欺上媚下的家丁仆役。   碍于旧年情面,多年来一直放任他们不管,养得一个个功夫不成,趋炎附势看主子眼色站队的本事倒是不错。   按着周行方才的意思,这位怜儿公子虽才上族谱,却也是祁国公府里极有名声的人物。   想来不论是他这个人,还是祁国公对他的疼宠,在府中都不是个秘密。   祁国公对周随的偏爱,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刘拂等人便能看透,更遑论这些蛀虫。   护着公子下江南,又轻松又稳妥,还能趁机讨好新公子的差事,想来他们早已盯上。   所以方才,满打满算二十余人的卫队,会有近乎一半的人向着自己叫嚣。   毕竟,若非嫡子独居在外不方便,他说不定要比周舟更讨祁国公的嫌。   想起方才阿拂不由分说偏袒自己的模样,周行嘴角沁出一丝笑意。   “受教了。”他向着刘拂拱了拱手,又向秦恒点了点头。   终于明白过来的秦恒满心新奇,学着刘拂的样子,强忍住笑意,自上而下地睥睨众人。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不够威严,好在到底久居高位,硬绷着张冷脸,也足够震慑人心。   秦恒皱眉道:“梨子,去要盏茶来,咱们回车上。”   全场上下,最会察言观色的小梨子在看到自家太孙的神情时,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肝终于安生下来。   自己的主子自己知道,皇太孙温和持重,哪哪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善心,见不得旁人吃苦受委屈。   那位弱柳扶风的周公子戏做得极好,看着便可怜兮兮。   他担心了半天,只怕太孙忘了三公子是圣上替他择定的臣子,偏帮别人去了。   “奴才遵命。”小梨子端起架势,依次对着秦恒与周行刘拂周舟行过礼,才向着早已缩到角落的小二走去。   独独漏过了周随。   这宫里能在太孙面前伺候的,果真都是人尖子。   小梨子比起祁国公府这些连挑主子都不会的蠢货,实在精明多了。   望着周随五彩斑斓硬忍住难堪的脸色,刘拂抬手在周行背后,向着秦恒伸了伸拇指。秦恒眼睛亮晶晶的,回了个笑。   借老秦家的人去气别人,从来一气一个准。   刘拂收回手,挑起一边嘴角轻笑道:“怜儿公子,我乃山野草民,被唐突了也无妨碍,只是你的人吓到了我这位小兄弟,恐怕不能这么轻易善了。”   怕两方闹的难看,已吓得面无血色的周舟强忍着害怕,装着胆子道:“随、随哥,秦兄看起来脾气极好,你、你不如领着人,向他道个歉吧?”   在周随垂眸掩饰情绪前,刘拂先一步看清了他眼中的惊诧慌乱。   还有深深的嫉妒。   看来周舟这番七抖八顿磕磕巴巴的话,他只听明白了一个“秦”字。   胆敢将皇太孙行踪泄露给刚刚认祖归宗的儿子,祁国公的混不吝,倒真不只是存在于流传于六十年后的民间趣事当中。   “秦公子。”周随上前,拱手致歉。   声音清朗,举止文雅,配着清秀的脸,格外惹人喜欢。   他目光清澈,满含着真切的歉意:“实是府中侍卫无状,还请秦公子不要见怪。”   说罢便一揖到底,诚意十足。   “公子!”   “三公子何必为了我们与人弯腰!”   周行笑着开口:“哦?看来你们是甘愿领罚了?”   “四公子,我们领罚就是!你何苦使人为难三公子!”   “确实,四郎,你何苦带着这些废物,来为难哥哥我?”   周行笑意柔柔,目光森冷。 第99章 手下   周行的视线, 依次滑过侍卫们仍放在刀柄上的手。   他轻声道:“阿拂,你带秦兄先进马车。”   刘拂一句不问,挽着秦恒就走。   周随略做犹豫,在与周行对峙的侍卫, 和头也不回走开的两方间来回看了几眼, 到底跟了上去。   成年男子虚浮的脚步声, 于在场众人中是独一份。   用手搭在秦恒肩头,拇指放在他脖颈后面,微微使力, 刘拂凑近, 耳语般轻笑道:“秦兄, 莫回头,莫作声。”   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的秦恒动作一顿, 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急促了。   马车放得并不远,不过几十步之外, 刘拂与秦恒有意加快了步伐,不一会便到了车前。   “小迟, 扶秦兄上车。”   坐在车边的陈迟早看见茶寮处不知因何而起的对峙局面, 在他们到来前就已备好了马凳。   陈迟抬起一臂, 横在秦恒面前, 规矩周全不卑不亢:“请。”   秦恒却没立时上车,反倒仔细打量了一番陈迟:“听云浮说,小迟你准备参加三年后的武举?”   “是。”陈迟先望一眼刘拂,见她面上没有丝毫紧张模样, 便咧嘴一笑,“日日苦练,不敢有负我家公子厚望。”   自那日与刘拂说开之后,陈迟对她仍恭敬非常,但对着周行等与刘拂颇为亲近的好友,他也不再谨守着下仆的规矩,反倒在刘拂的默许下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试着与他们平辈论交。   这些转变,正是在归京的路上发生的。   不止看在刘拂眼中,同样也看在秦恒眼中。   本是羡慕刘拂有个好伴读的秦恒,此时看向陈迟的目光也生出许多变化。   “你家公子确实有双慧眼。”   皇太孙拳脚功夫虽不利落,但见过的高手比之蒋存也不遑多让,   他拍了拍陈迟的肩头,撑着对方的手臂借力上车:“你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车下的陈迟朗然一笑:“承您吉言了。”   眼瞅着秦恒当着自己的面,勾搭自己的人,刘拂只抱臂笑望。   而那虚浮的脚步声,也终于赶至车旁。   不过这么点距离,速度也称不上多快,居然都能累到气喘吁吁,这人的身体,约莫是比谢显还要差些了。   不知为何,刘拂突然想起了当年初入饶翠楼时,被海棠姐姐领去观摩的扬州瘦马。   以瘦为美,习琴棋书画,聘婷玉立,如白莲出水使人望之生怜。   想想敢于为他持刀以向周行的侍卫,那些躺在祖宗功德簿上的旧仆再怎么胆大妄为意欲站队,能做得如此明显,可见相对于周行,确实是打从心底里偏向周随的。   从京城至金陵,再从金陵祭祖归来,走水路不过一月余的时间,能让他们如此死心塌地,也可见这位的本事。   可惜……   他们跟定的主子,是只贪得无厌看不清自己的猴儿。   即便上了族谱姓了周,没受过正统的教导,再如何穿着华服,也没有正经公子的眼界与气派。   刘拂回眸,嗤笑道:“怜儿公子,还请自重。”   周随强忍着喘息,已顾不上与她分辨,眼中只有将要钻入车厢的秦恒。   “这、这位秦……还请听我一言!”   在秦恒看不到的地方,刘拂轻挑了下嘴角。   竟是连声“秦公子”都不敢叫出口,也不知是太过仰视皇权,还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恭敬。   可惜没真正接触过贵人的人,仅靠自己的揣测,绝不可能看透贵人的心思。   祁国公之子,对一个没名没姓的少年公子如此拘谨,可实在不像话的紧。   刘拂收敛了笑容,扯了扯身形僵硬的皇太孙的袖子:“秦兄,唤你呢。”   她的语气自然非常,只是中间暗含的调侃,让心中“有鬼”的秦恒眉心一跳。   方才因着好友勾肩搭背的亲近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么紧张。   便是头遭跟着皇祖父上朝听政时,他都未曾如此焦急过。   止住弯腰进车的动作,秦恒缓缓回身:“这位……”   刘拂提示道:“怜儿公子。”   秦恒点头,轻咳一声以作掩饰:“这位怜儿公子,云浮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刘拂,见她面色如旧,这才放下心来。   只恨当日听了周行的话,没将身份告知云浮,以致越是靠近京城,越是心慌意乱。   “您……”   “怜儿公子,春日风寒。”在端茶回来的小梨子震惊的目光下,秦恒学着周行的样子,用从未有过的高傲神态,抬了抬下巴,“还请松松手。”   被他与周行相比算得上极和善的目光惊了一跳,周随下意识松手,厚重的车帘快速落下,直直砸在未及反应的秦恒的鼻尖上。   “啪”得一声轻响,听得罪魁祸首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秦兄,还好么?”   紧抓着车帘的阻止刘拂探看的动作,秦恒眼眶微红,哼了一声:“无妨。”   刘拂失笑,向着惊慌失措的小梨子点点头,接过他手中茶盘,示意他进去照顾。   在车帘再次落下后,刘拂才回头看向周随,关切地唤道:“怜儿公子。”   周随咬牙,看一眼车厢,敢怒不敢言:“刘公子有何赐教?”   “你若要晕倒,不如去茶寮那边。”刘拂轻点了点他们过来的方向,“说不得我三哥会看在你好不容易才认下的祖宗的面子上,手下留些情面。”   她压低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非常:“刘某既是领了武威将军的人情进京授课,不如就先教怜儿公子一个乖。”   “上位者若转脸能抛弃了手下人,那日后再追随在他身边的,便只有蝇营狗苟之徒。”   话毕,刘拂扯出一抹笑来,向着望着自己的周行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跃上马车。   “小迟,看着点怜儿公子,莫让他跌伤了。”   远处的周行在看不见刘拂的身影后,才收回目光。   “四郎,哥哥今天,就教教你祁国公府御下的规矩。”   在周舟迷茫又紧张的注视下,周行抽出身后侍卫的腰刀,如若无人般欺身上前,收起刀落,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叛主者,死。鉴于你们叛的是我周行而非祁国公府,废一只手就够了。”   那些按在刀柄上意图拔刀相向的手,此时全部无力的垂在身旁。   他们浅灰色的武士服肩头处,全印着一个血窟窿。   铁腥味儿漂至所有人的鼻端,众人愣怔一瞬,由突然爆发的痛呼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静。   “四公子!你竟如此心狠手辣!”   “国公定不会饶你!”   “我们祖上为周家豁出性命,四公子你竟敢!”   周行冷笑:“心狠手辣?只怕是我往日太过仁善。”   反手将腰刀插回,周行吩咐着一直没有出声,垂首肃立站在自己身后的带队侍卫:“回去之后,将他们连人带亲族,全部撵出去。”   带队侍卫踟蹰道:“三公子,他们姻亲颇多,全撵出去是否有些……”   周行挥手打断了他劝谏的话:“国公若问起来,只说是我交代的。”   他转而看向呆若木鸡的周舟,轻笑道:“四郎,你依旧跟怜儿同行,还是跟三哥一起回去?”   不待他再说第二句,就已被牢牢抱住了胳膊。   在腿伤复发行走艰难的周行被周舟撑着,硬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向马车时,车厢内的秦恒正捂着鼻子,回避着刘拂的视线。   “秦兄,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小弟?”   刘拂啜饮着小梨子奉上的茶水,似笑非笑望着秦恒。   秦恒:……   “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刘拂轻叹口气,放下手中茶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孙:骗人一时爽QAQ 第100章 正经   “朋友相交贵之以诚, 秦兄,你……”   刘拂止住话头,静静望着秦恒。   在她一瞬不瞬地注视下,太孙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当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 秦恒白净的面庞瞬间涨的通红:“我……”   他上次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 约摸着还三岁时被皇祖父抱着除父孝, 因饿了一日才会望着父王灵前的贡品……   秦恒越想,脸上就越烫。   “秦兄,你与周三哥他, 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怎么会。”秦恒讪笑一声, 好不容易撑起一国太孙的底气,又被刘拂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戳破。   想起周行在不经意间透出的尊敬与避忌, 秦恒心下一酸,到底不愿看刘拂也如此对他。   与经由一场从未有过的抵足而眠拉近距离的周行不同, 面前这个在当涂青山上迎风而立,飘然欲仙的少年, 是他心中可望不可即的向往。   秦恒想, 在他拿不准皇太孙的身份是否会打破两人间的关系前, 他大概不会透露分毫。   坦白真相的最好时间, 就这么在刘拂有意设计下错过了。   许多年后,依旧不明真相的仁宗皇帝,每每想起这日尴尬窘迫的处境,都会生出无限庆幸。   一个帝王, 想要拥有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实比佛祖显灵还要难上许多。   没有这一时困窘,也就没有这一世毫无芥蒂的相交。   他们二人大眼瞪小眼,仍捧着茶盘的小梨子坐在车中,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恨自己为何腿快进来,不与陈小哥一同待在外面。   旁人不知道,他自幼伴在太孙身边,又怎会不晓得太孙有多在乎刘公子。   那日从青山下来后,往常最得太孙喜欢的小豆子就再没能近身伺候过主子。小豆子伶俐得很,服侍时从未出过差错,想来就是因刘公子着了太孙眼……   为主办事,替主分忧,漫长的静默后,小梨子强自镇定:“刘公子,要不要再喝杯茶?”   刘拂轻叹口气。   主仆二人的心同时揪了起来。   “也好。”接过茶盏,嗅了嗅淡如白水的茶香,刘拂轻抿一口,又将杯子放回小几上。   “秦兄。”   秦恒坐得板正,立时抬眼看她:“云浮,我……”   刘拂垂眉顺眼,笑叹道:“其实云浮亦有事相瞒,秦兄,不如你我两相抵过,再不因此伤了彼此情意,可好?”   车内光线昏暗,刘拂的神情全隐匿于黑暗之中。   秦恒正要急急应下,到底身为大延太子的责任,让他无法如一般人那样轻易地将承诺说出口。   他几次张嘴,情急之下,双手抓住了刘拂放在膝头的手:“云浮,只要与大延江山无碍,你我情意再无人能坏!”   不等刘拂应声,车外便传来一声轻笑。   周行撩起车帘,动作利索地翻身上车,钻进车厢后对着秦恒拱了拱手。   他的视线在太孙握着刘拂的手上打了个转,眼中闪过一抹晦涩难明的情绪:“秦兄放心,云浮之事,有我祁国公府为她担保。”   以祁国公府之忠直,秦恒心中石头落地,喜滋滋的向着刘拂点了点头。   周行面色更黑,无可奈何之下,回瞪一眼方才跟着他过来,此时正要上车的周舟:“滚去骑马。”   “三哥我……”周舟揉了揉鼻子,原路退回车下。   周行转而看向小梨子。   待车上只剩三人后,他才缓下强撑的硬气,脸上血色尽失。   瘫坐在刘拂身旁,周行再看一眼秦恒仍痴痴握着刘拂的手,轻声道:“阿拂,我伤处似是裂了。”   上药这种事,自然不能让金尊玉贵的皇太孙来做。   心满意足将两人隔开的周行倚在车厢上,昏昏然睡去前,心中很有些庆幸。   若非伤口崩开,只怕这身上的血腥味儿无法解释。   他怎能在阿拂面前,暴露那一身戾气……   ***   及至傍晚城门关前,一行人才终于抵达京师。   在武威将军府护卫的保驾护航下,门前守卫只稍做问询,便将人放进城中。   听着街上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刘拂忍不住侧过身去,挑开车帘看向外面。   望一眼躺在刘拂腿上安睡的周行,秦恒压低声音,轻笑道:“云浮可是头遭来京?”   刘拂摇头的动作僵住,点了点下巴:“确实。”   她于京中长大不假,只是建平五十五年的大延帝都,是真头一次见。   那边的茶楼,在六十年后改做了酒楼,正是她与同僚最爱凭栏而坐举杯畅饮之所在。   另一边的八宝斋,倒是未曾变过分毫,只是那一年一换的锦旗,在六十年后改成了“一百七十八年”老店。   不过这八宝斋……   刘拂突然想起一件童年趣事,回首向秦恒笑道:“秦兄,你可尝过这家的菜色?”   秦恒微愣,顺着她的视线瞅了一眼,颇为尴尬道:“家中管教极严,从未试过在外食宿。”   作为当今的独苗苗,莫说尝尝外面的菜色,就连单独出宫,皇太孙也是头一次。   早就料到这个答案的刘拂轻笑一声:“我听闻八宝斋有席八宝宴,口味极佳,日后咱们再聚,可去一试。”   仅“日后”二字,就足够让秦恒喜上眉梢。   秦恒十分认真地答应下来,满心欢喜间,突地看到刘拂微红的眼角:“云浮,你怎得了?”   刘拂抬手轻拭了下,唇边笑意依旧:“突地思乡情切,无妨碍的。”   她少年时,也曾拐着另一个大延的少年帝王去尝那八宝宴,亦在对方因吃到从未尝过的民间美味而眉开眼笑时,拉着他透过二楼雅间的窗户,向东远眺。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陛下,你那看朱红的飞檐,是我忠信侯府的楼阁,它拱卫着皇城,就如臣护卫着您。】   如今她已与忠信侯府毫无瓜葛,而那少年君王,也不知身在何处。   也不知今生,是否还能有幸走入那朱红飞檐之下。   “可惜今个儿时日已晚。”刘拂无奈一笑,吸了吸鼻子,“不然当与秦兄浮一大白,以庆你我缘分。”   她说罢曲指敲了敲周行的额头,咚咚作响,用足了十成力气。   要不是他周默存脾性古怪,为人刻板,她当年跟圣上为了跑出来玩耍,也不必废那么多麻烦。   周行一手捂着通红的额头,一手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阿拂,你做什么!”   “你将我腿压麻了,还不许我叫醒你?”刘拂向着秦恒眨了眨眼。   十分艰难地从一袭男装的少女顾盼间,看出些小女儿的娇俏,即便不是对着自己,周行失了血色的脸上也不止是额头通红一片。   正抿唇藏笑的秦恒不经意间瞧见,想起周行平日里冷言冷语冰般凌厉的模样,再忍不住笑意。   他笑罢又疑惑道:“周兄,莫不是发热了?”   刘拂微惊,拉开周行的手便抚上他的额头。   掌心的皮肤果真火热一片,可火热的不止是额间,还有他炽热的眼神。   终于想起两人间尴尬关系的刘拂猛地撒手后退。   手肘正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刘拂轻“嘶”一声,再抬眼时,正对上周行关切的目光。   “可有伤着?”   刘拂摇头,莫名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伤感。   这算什么事儿……刘拂心中苦笑,纠缠难解的情感让她头疼非常,连思乡之情都淡化了许多。   一旁秦恒全无察觉,只当他们是在玩闹:“无事便好,不过周兄回去,还是请御、呃……名医来把把脉的好。”   刘拂轻咳一声,点头道:“确实,三哥回府后想来还有一堆琐事要处理,身子不爽利,只怕会事倍功半。”   “也是。”   周行望一眼车外,目光沉沉,再次看向刘拂时,又深意满满:“待我处理好了那帮杂碎,也好再理正经事。”   刘拂:……   秦恒重重点头:“确是如此,周兄莫怪我多言,祁国公此举只怕要遭弹劾,贵府还是早做应对的好。”   “弹劾?”周行轻笑一声,“我还怕御史不知晓此事。” 第101章 端倪   京中不许疾驰, 马车哒哒,走得极慢。   即便多带了个周舟,他们依旧按着昨日就说好的路线,向着将军府行去。   整个京城分为四块, 最靠近皇城的地方被一众世家权贵的府邸占据, 而略外围些的, 则是新贵们的宅子。   武威将军府正立于两者之间。   马车驶进侧门时,刘拂再次挑起帘子,看了眼东方朱红的飞檐。   “阿拂?”   刘拂摇头, 回头望向周行:“一会我与秦兄自去拜见蒋伯父, 想来二哥已将房间收拾好了, 你且安心疗伤。”   周行腿伤本算不得很重,但之前养伤的时间太短, 伤口不过将将合拢。   方才那场对峙,他又不愿输了阵势, 手起刀落间装着没事人似的,才会引得伤口崩开。   在马车上虽草草处理过, 可她上手时周行莫名气血上涌, 仅是止血就废了老大的功夫, 唬得秦恒东找西扒翻出支老参, 硬掐了最粗的一端,塞进他嘴里。   就这样,还昏昏沉沉躺在自己腿上睡了大半路。   所幸将军府最不缺的,就是上好的刀伤药, 与治伤的大夫。   周行犹豫一瞬,正想回绝,就被刘拂充满压迫性的目光阻住。   “三哥若不再好好歇歇,只怕以后三年为了备考,都不会再有这般惬意的时光。”   此时距殿试已不到十日,状元游街前还可拿心中浮躁想一探究竟为由松快松快,在但在这之后,真要参加明年春闱的,再怎么着都得用心苦读了。   想起之前在饶翠楼中日日俯首钻研的日子,周行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大惊失色,方才强硬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   拉着刘拂的袖子,周行轻声慢语地给自己求着情:“阿拂,咱们的八股文章都做的不错了,再用不着像之前那般……”   在周行停顿的瞬间,眼瞅着他神情大变的秦恒早已好奇万分,不由疑惑道:“之前怎么?”   周行觑他一眼,挑唇道:“秦兄回府后不如向尊祖父求求看,若能与我们一同读书,自然知道之前怎么。”   秦恒先是一噎,小心翼翼看向刘拂后,心中兴趣更浓。   “那我……且试试吧。”   刘拂、周行:……   向周行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刘拂敲了敲车壁:“给三公子备的软轿可准备好了?”   在将军府护卫应了后,刘拂才整了整衣袍,转头向秦恒道:“还要请秦兄陪我一程了。”   不明所以的秦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武威将军忠心不二,且精明强干,想来在得到信后,绝不会在相见时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云浮放心,将军宽宏慈和,对咱们这些小辈定是温柔体恤的。”   见他有意安慰自己,刘拂摇头失笑,伸手搭着对方一同下了车。   晚辈拜见长辈,自要在离正堂百步开外的地方下车,以示尊敬。   至于将军府的熟客周三公子,有伤在身自不必多做客套。   “三公子,大夫已在客院候着,可要现在过去?”   独个留在车上的周行闻言,双手撑着身体,将自己移到车帘前。   外面的那角亭子,正是他与方奇然来寻阿存时,在拜见将军前饮茶净手整理衣衫的所在。   周行眉头微蹙,细细回想着方才的经过。   若他没有记错,应是阿拂先拍的车厢,马车才停了下来。   然后她问也没问,就与太孙一同下了车。如此熟稔,竟像是常来一般。   可是……周行的眉头不觉紧锁起来。   江南一地房舍布局,与北地大不相同,阿拂自幼长在金陵,从未北上过,又是如何一眼看出此处便是将军府的客停处?   往日的无数疑点在心中缠绕往日,形成一个巨大的谜团,让周行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水乡女子,是如何知晓这许多京中故事的?   “三公子?可要扶您下来换轿?”   车外的护卫熟知周三公子的脾气,便是上过战场的汉子,问起话来也颇有些战战兢兢的。   “嗯。”周行轻应一声,揉了揉眉心。   即便没有任何能证明阿拂与反王无关的证据,但这种种疑点,在周行的心中都与反叛无关。   一路上有太多的机会,以太孙对阿拂的信任,她若想做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但实际上,阿拂却是处处辅正,时时点化,一心一意地将黎民众生的疾苦与安乐展现在太孙眼前,潜移默化地让他真正意识到何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说她另有图谋,别说是周行,恐怕圣上听了这一路上的琐事,也不会相信。   天下间的叛贼若都是这般忧国忧民的模样,圣上怕要一心招安,让他们正大光明地为国为民了。   所以……周行靠着车壁,轻笑一声。   所以不论她想做什么,他只管在后面陪着就是。   那些疑点迷惑,她愿说就说,不愿说,他便当从未知晓。   “你们公子呢?”   “公子在正厅中陪着众位老爷,以待贵客呢。”   周行唇边笑意更显。   皇太孙与他们同行的消息,是进城后才派人传回的,那些与将军大人一同在厅内喝茶的老大人们,就算腿脚再快,都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汇聚在此。   十之八九,他们登临武威将军府的目的,都是为了阿拂。   他的阿拂啊,真是不论走到哪里,不论要做什么,都一如既往的引人瞩目。   小心翼翼上车搀扶周行的护卫突然发现,一向不假辞色的周三公子,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   另一边,刘与秦恒在将军府大管家的引路下,已抵达正厅。   他们进府时,得到消息的武威将军蒋堪就再坐不住,起身来来回回地在屋中打转。   厅中文官武将分坐两旁,各顾各的说着闲话,见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威将军如此情态,心中都纳罕不已。   若非今日有事相求,只怕早就忍不住打趣他火烧了屁股。   “父亲,莫急。”   陪侍一旁的蒋存十分无奈,强拉着蒋堪的手,偷偷向着两旁文武的方向使眼色。   他压低了声音,几若耳语:“各位叔伯大人们都在,便是儿子的好友要来,您也不必如此客套……”   在武威将军的瞪视下,蒋存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刘兄于儿子来说,虽是半师半友,但到底都是小辈。”   “我是为这个?”蒋堪正是焦急欲燃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声音就大了几分。   左侧与他关系最好的偏将军房茂笑道:“那蒋兄是为了什么?莫不是那位小刘先生还有个亲妹子,正巧合了少将军夫人的位置?”   被打趣的蒋存有口难言,又被挑中心事,俊脸臊得通红。   带兵打仗的素来口无遮拦,怕极了他再浑说的蒋存只得硬着头皮,拱手道:“房世叔莫乱开玩笑,姑娘家的清誉重要。”   本是没影的事,经他此言,倒像是真的一般。   不说堂上武将们哄笑一片,就连文官们也捻着胡须,全用一副“你家有儿初长成”的艳羡神情看向蒋堪。   想起儿子这几日难得的紧张模样,蒋堪脸上也生起些喜色,连对太孙将至这件事的焦躁都压下去许多。   被众人瞩目的蒋存灵光一闪,深吸口气,左右团团一揖:“众位叔伯打趣小侄便是,只是一会儿刘小先生与其……友来时,还望各位莫露了声色。”   按着阿行的话,太孙明摆着不愿在云浮面前露了身份。   阿行消息传来的太晚,若是早些,他们也好提前言明,但在众人坐了这许久后才说,怕落在有心人眼中,会成为武威将军私下勾连太孙的印象。   只盼这些不请自来的大人们一会儿能随机应变,莫露了端倪。 第102章 避讳   众人中武艺最高的武威大将军, 自然是最耳聪目明的一个。   当其余人还在闲聊饮茶时,蒋堪就一个箭步站起,向着门外大步而去。   一直关注着自家父亲的蒋存,毫不犹豫的赶前两步, 将人拦在门内。   “父亲……”顶着一众叔伯大人们好奇的目光, 蒋存硬着头皮死死拉住蒋堪, “父亲,我虽在云浮手下受益颇多,但到底是与她平辈论交, 您是长辈, 不需迎出去的。”   若是一个不小心, 第一句话就漏了太孙的身份,那可讨不得好。   “那可是太……”   “太失礼?”蒋存截口道, “您怎么对待奇然与阿存,便怎么对待她。我们是数年的好友, 真不必如此多礼。”   蒋堪这才发现自己险些失言,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秦公子”。   厅中大人们这才反应过来, 纷纷起身:“世侄此言有理, 咱们这些老家伙, 不如就在门前相迎。”   又有跟武威将军交好的武将, 看出父子二人还在僵持,拍了拍蒋堪的肩头,劝道:“他们小孩子间到底还要往来,咱们这些老头子还是听听小辈的话吧。”   “正是这个道理。”   “刘小先生能与世侄交好, 想来不是个居于虚礼的人。”   蒋存嘴角抽了抽,强拉着父亲的力道却不敢松懈。   不过几句话功夫,他的手指就开始微微发颤,露出些力有不逮的味道。   能开三石弓的臂力,却只将将能够拉住下意识发力的父亲。   这是蒋存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少将军,与真正的武威将军之间的差距。   读书已是一般,再没有强有力的臂膀,又如何替云浮撑起一片天呢。   他手上力道不收,反倒无意识地更用力了些。   掌下筋骨如铁,那是他的父亲由战场上拼杀出的强健体魄。   大延的武威将军穿着长袍时倒也像个书生,但绝不是个仅在帅帐中运筹帷幄的儒将。   蒋堪闻言沉默了一会,回头看向长子:“便是来年考了进士,也不得耽误了武艺。”   “是!儿子明日就加倍操练。”   偏将军房茂想起自家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再看看自觉非常的蒋存,只觉得牙酸:“好了好了,先生还没到呢,老蒋你怎么就先教起儿子了。”   蒋堪挑眉,瞥他一眼,虽未说话,却藏着无尽嘲讽。   在好友发作前,蒋堪又转向长子,蹙眉道:“还真准备把你老子的手捏断不成?”   蒋存讪讪放手,摸了摸鼻子。   当看到不远处穿过花枝拐角,漫步走来的人影时,他才回身向着众位大人,抱拳朗声道:“小侄一心惦记着刘小先生将至,竟忘了向各位叔伯通禀。”   “与刘小先生一道来府上做客的,还有她在路上相识的一位秦公子。”   他压低了嗓子,用只有周遭众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还望叔伯们记着方才的话,一会不论见了谁,都不要太过惊讶。”   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栋梁们捻须点头笑应的动作,全在透过黄昏的霞光看清来人面貌时,僵在了原地。   不要太过惊讶?   方才就该让这小崽子的爹好好治治他!   ***   向着正厅走去的刘拂,在听到蒋存的声音后,偏头望向秦恒。   正逮住小太孙闪躲的目光。   刘拂失笑,向着对方拱了拱手:“我也不知这个‘小先生’的名号是哪里传来的,秦兄切莫取笑。”   秦恒抬手掩在唇边,轻咳了声:“云浮小小年纪,能赢得众位大人的赞许,实属难得,我又怎会取笑与你呢?”   若不是他的笑意没能被完全遮掩,仅凭温和如旧的声音,刘拂竟难看出丁点不对。   学着秦恒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刘拂疑惑道:“厅中竟不是武威将军的兄弟?我听蒋二哥唤他们叔伯,还以为具是蒋家的老爷呢。”   前面引路的老管家笑着回头解释:“禀小公子,房将军等众位大人,都是我家将军朝中好友,都是个顶个的好脾气。小公子不必紧张,只当自家尊长看待就好。”   “原是偏将军还有各位大人。”   刘拂谢过老管家后,又笑望向秦恒:“看来孤陋寡闻的仅我一个,秦兄你对京中之事,还是很熟稔的。”   “我……”秦恒哑然,摸了摸鼻子,“我到底是在京中长大,认识各位大人也属正常。”   “确实。”刘拂笑道,“秦兄亦是世家子……想来幼时文静,才没能与周兄等相识。”   秦恒干笑点头,呐呐道:“不好让各位大人久等,咱们脚下快些。”   不等老管家劝阻,他已携着刘拂的手,拉着她越过管家,直往正厅而去。   掌心的手指柔然如棉,光滑似锦,触感极佳。   秦恒手上微紧,挑了挑眉。   指腹柔嫩,竟没有文人常有的茧子,也不知云浮那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是怎生练得的。   “云浮果真天纵英才,难怪各位大人会称你一声‘小先生’了。”   刘拂:???   不等她细问,两人就已走至厅前。   秦恒松开她手的同时,满含深意的目光已扫过众人。   他抢先一步,对着以武威将军蒋堪为首的十数位国之栋梁二三品大员们拱了拱手,行了个标标准准的晚辈礼:“晚生秦纵,拜见各位大人。”   工部侍郎的手刚抬起些许,就被一旁的工部尚书挽住了胳膊。   平南将军的腰刚弯下一点,就被他身边的偏将军狠狠在腰眼顶了一肘子。   大理寺卿震惊莫名张开嘴,不等吐出一个字,就被眼疾手快的蒋堪捂住了嘴。   强压住唔唔作声的大理寺卿,蒋堪干笑道:“秦公子不必多礼,既来府上做客,只当是自己家中一样。”   他话音刚落,就被房茂顶了顶后背。   当今宽宏太孙仁善,有些话却也不能浑说。   太孙的“自家”只有皇宫大内与各地行宫,他武威将军府若敢冠上这个名头,只怕哪日君王起了疑心,就是一桩大罪。   偏将军动作虽然隐蔽,可紧张非常不敢错过丝毫错漏,生怕被刘拂看出端倪的秦恒还是看了出来。   他脸上喜意微黯,连眼中星光都淡了几分。   少年人的心情瞬息万变,实在让人难以把握。   众位官员仍陷在受了太孙一礼的惶恐之中,只有与秦恒年岁相若的蒋存察觉到了不对。   蒋存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见刘拂点了点头。   一袭书生长袍的少女樱唇微起,做了个几不可查的嘴型。   觅?迷?还是……   蒋存深吸口气,在刘拂眯了眯眼望向秦恒时,大着胆子从父亲的遮挡下走出,向着秦恒拱了拱手:“秦公子,家父与众位大人因为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子嗣费尽了心思……”他尴尬一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窘迫,“是以见到云浮后,才会生怕哪里失礼,失了位好先生。如有不妥之处,还望你见谅。”   他余光所到之处,刘拂又轻点了点头。   “你们舟车劳顿,厅中已备好了茶点果子,不必客气。”   “蒋二哥急什么,总该让我施了礼,再进去闲话家常。”刘拂轻笑一声,缓缓一揖,“学生刘拂,见过各位师长。”   神态自若,不卑不亢,说是晚辈见长辈,却带着与平辈相交时的大气。   她直起身来,牵着秦恒的手,跟在众人之后进了大厅。   待落座之后,边与蒋存调侃谈笑,边捡着大人们年轻时的逸事侃侃而谈,不消一刻功夫,就将他们从惶惑中解脱。   连带着品茶不言的秦恒都放松许多,又有蒋存一同引着话题,逐渐谈笑风生起来。   刘拂偷瞄他一眼,心中松了口气。   皇太孙此时年岁尚轻,虽已跟着当今于早朝听政,但想来应是还对一众大臣怀着亦友亦臣的幻想,是以在发现偏将军的避讳时,才会那般低落。   所以她才会提示蒋存一个“密”字。   所谓密不可分,亲密无间,古今千百年,能与臣下情深义重的君王,不是没有。   特别在这个未来的君王,是大延仁宗的情况下。   刘拂轻呷一口香茗,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前世仁宗没有君臣相合的机缘,不代表今世没有。 第103章 姊妹   托了皇太孙的福, 刘拂与年龄并不相当的阅历与谈吐,并未引起这群宦海沉浮许多年的人精们的过分好奇。   能与皇太孙相交者,定有不凡之处。   而到了后来,在秦恒有意的促成下, 刘拂很快就与在心智上不过比她大上十余岁甚至更少的大人们打成一片。   在将军府的宴席上, 酒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最先倒下的, 是被群起而攻之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蒋存。   拾起飘落于地的纸箋,刘拂轻轻吹干上面略显潦草的墨迹,轻声念了起来。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轻缓平和, 如六月的泉水般清透纯净。仅喝了两杯淡酒的秦恒一边听着, 一边阖上双眸, 似是陷入这片静谧美好之中。   见太孙如此,不论是真的用心在听的文臣, 还是听不大懂的武将,都安静下来。   刘拂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句, 略停了停。   方才清澈的嗓音略沉,一字一顿道:“苟纵心于物外, 安知荣辱之所如……”   秦恒豁得睁开眼睛, 坐起身看向扶案昏睡的蒋存。   一篇短赋, 到此结束。   不久前还互相敬酒嬉闹的官员们, 在刘拂停下后并没继续方才的玩笑,都像是定格了般,安安生生坐在那里,悄悄打量着皇太孙的神情。   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 都能看出皇太孙对蒋少将军的欣赏。   刘拂只当看不见他们的小动作,小心仔细地将纸笺折好,收入怀中。   去一旁取过两个干净的空杯,刘拂揽袖提壶,满斟两杯,行至武威将军蒋堪身边。   “恭喜蒋兄后继有人。”刘拂举杯,奉与蒋堪,“敬三哥的鸿鹄之志。”   秦恒看着那壮年将军与少年书生,心中感动莫名。   可这感动还未占满整个心房,就已被刘拂口中的两个称呼止住了   皇太孙嘴角轻抽了抽,端起面前的淡酒,一口饮尽。   早在推杯换盏间,与武威将军等武将聊的十分投契的刘拂,就已与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刚才蒋存被人灌酒时,她才没帮着拦拦。   明面上是被哥俩好的偏将军缠着不放,实际上,刘拂也有心让蒋存借着酒劲露露脸。   与周行方奇然等人不同,三年后的院试蒋存不会再参加,直接走武举的他想要挣得素来仁善的皇太孙的爱重,总要从多方面来才是。   仰头喝干杯中佳酿,刘拂借着饮酒的动作,偷瞄了一眼秦恒与其余大人。   不得不说,醉后的少将军果真才思如泉涌,字字铿锵有力,完美的将自己的人品心性表露出来,算得上一份上佳的投名状。   放下杯子的刘拂正胡思乱想间,就听武威将军道:“还要多谢贤弟。”   蒋堪学着文人的样子,拱了拱手:“若非过去三年贤弟敦敦引导,只怕阿存不会有今日的明晰。”   别人不知,但老子怎会不知儿子。   他的长子蒋存,刚正凛然不知变通,自三岁练武起,便让他这个父亲担忧,不知何时会看到亲子成为过刚易折的证明。   三年前的北疆之事,蒋存本不该受那么重的伤。   而方才蒋存醉酒后所写的那篇《归田赋》,前半程具是平和舒缓之意,除了文采飞扬外看不出丝毫将军之子应有的争锋之势,蒋堪面上虽没什么表现,但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满的。   可是后半程……   一个优秀的将领,在家国天下黎民外形外,心中的小爱并不会让他怯懦,反倒会让他学会谨慎与克制。   待夫人知道此时,定会开心非常。   蒋堪笑望着刘拂,装似无意般问道:“贤弟家中,可有姊妹?”   正在品茶的刘拂一口茶水茶点喷出来。   她强咽下去后呛咳了许久,酒气都没能染红的脸颊,此时涨红一片。   秦恒唬了一跳,俯下身替刘拂拍背:“云浮,还好吧?”   接过他递来的素帕,刘拂拭了下唇角的茶渍:“无妨的,一口气岔了。”说罢转向蒋堪,尴尬道,“蒋兄怎突然问起这个?”   “这话本不该问贤弟……嘿!”蒋堪摸了摸唇上的短须,“是为兄失礼了。”   儿女姻缘的事,问女方兄弟本就不太妥当。   蒋堪亲自替刘拂斟了杯酒:“贤弟此时上京,既然错过了今年的院试,未来三年,不如与这些不成器的小子一同进学,,不知可会接令尊令堂共聚团圆?”   刘拂硬着头皮接话:“还望蒋兄见谅,原是小弟未把身世说明。”   她顿了顿,颇不好意思地环视过席上所有人,然后平心静气,不卑不亢地将周行为她编撰的身世全部讲出。   “我本布衣,今生无意于庙堂,只愿教书育人。”话到一半,刘拂抿唇一笑,透出些与之前的老成全然不同的、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来,“以我如今的年纪,说这话恐会让各位笑话。不过……”   她抬起头,朗然道:“终有一日,定将桃李满天下。”   “为我方才欺瞒,自罚三杯。”   众人并无芥蒂,见她落落大方,反倒笑着起哄:“三杯如何够,总得九杯才行!”   桌上的酒,除了为皇太孙特备的那一壶外,全都烈之又烈。   能坐在这里的不论文臣还是武将,都与蒋堪关系不错,自对今日特启出的藏酒有多厉害。   刘拂方才品过几杯,听到他们的话也不怯场,淡笑着望向秦恒。   “看秦兄笑的最热闹,便请你替我斟酒了。”   众臣:……   “一杯就好一杯就好,贤弟到底是舟车劳累,不可多饮。”   站起团团一揖,刘拂笑道:“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一杯酒罢,又向着蒋堪抱了抱拳。   其中所含意思,已不言而喻。   武威将军微愣后,才明白过来自家小子的心意被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他们蒋家本就是泥地里爬起来的,什么家世背景财势权利都不必讲究,只看这刘云浮面对一厅重臣还能谈笑风生的气派,其妹就定不会差。   更何况,自家长子这还是头遭有所求。   总不好儿子还醉着,做老子的就把他心上人搅合没了。   向好友使了个眼色,自己全作没有察觉的模样,由着偏将军房茂将话题扯开。   ***   酒宴散后,与各位大人作别后,刘拂与秦恒相携前往客院。   月明星稀,虫声鸣鸣,玉盘虽不圆满,却很值得一赏。   刘拂拐着已走不动直道的秦恒的肩头,偏头笑道:“秦兄这酒量,之后怕会吃些苦头。”   “云浮放心,我大婚时……再没谁敢灌酒。”   刘拂:……   她只是想起南戎来朝时,将仁宗皇帝劝醉的逸事而已。   也不知这小皇孙是怎么想的,竟能联系到婚宴上。   “大婚?”刘拂装似无意般轻笑一声,“原来京中用词,都与我们南方不同。”   秦恒醉醺醺的脑子瞬间清明:“是我一时说差了,云浮莫要在意。”   见刘拂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秦恒只觉得头大如斗,深深体会到,若撒下一个谎,确实是得时时刻刻,用千千百百个谎言去填补。   他晃了晃脑袋,想起方才自己在意了许久的事。   “云浮,你一身才华,缘何不入官场?”   刘拂摇头:“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她望着朗朗月色,回忆着前世种种。   这三年安逸平和的生活,是曾经的刘平明从出生起就未体会过的,她自幼背负着撑起忠信侯府的责任,从未有个一日真正的松快。   重活一世,总要有个新的活法。   黎民依旧在她心中,但一人之力,绝抵不过千万人之力。   “秦兄,想来我曾与你说过的其余几位好友也该到了,一会我一一为你引荐。” 第104章 庇佑   在他们二人抵达客院时, 方奇然与徐思年谢显三人,果真正与周行在院中石桌旁赏月。   互相引荐之后,周行便指挥着将军府下仆重置了茶点。   他引着众人坐下,大方的像是在自己家中待客一般。   在秦恒与他们互相熟悉之后, 刘拂便拍了拍徐思年, 借着就别重逢甚是想念的理由, 将人拉到一边密谈。   见秦恒一脸好奇的望过去,谢显展开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嘘……”   仍在座的周行与方奇然对视一眼, 皆露出庆幸又惋惜的表情。   秦恒奇道:“这是怎得了?”   谢显凑近许多, 悄声道:“秦兄与我们相识的晚, 有些事不知晓。阿拂她啊,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一派和气。”   在心中描画了一下少年张牙舞爪的模样, 秦恒摇了摇头,很是好奇。   谢显砸了砸嘴, 慢慢向秦恒讲起他们秋闱前的艰苦生活:“只恨那舞弊泄题的官员,秦兄你不晓得哦, 在重开乡试前, 我们五人险些褪了层皮!”   忆起那段日子, 谢显激动之下连官话都说不圆乎。   话未具带上南地的口音, 再配上他如临其境般紧张的神情,惹得秦恒失笑。   见方奇然与周行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谢显摸了摸鼻子,改口道:“不过阿拂对我还是宽待许多的……周兄更可怜些。”   他像想起什么般, 突然拍了拍秦恒的肩头:“秦兄可要参加三年后的会试?不若与我们一同念书?有名师益友相伴,加上阿拂的督促,金榜题名想来指日可待!”   周行打断道:“阿拂入不得国子监。”   一介布衣的刘拂入不得国子监,大延的皇太孙秦恒也入不得国子监。   “也对……”谢显高昂的兴致瞬间被戳破,“虽有咱们五六人一同读书,但想想也觉得无趣。”   秦恒沉吟许久,突然插话道:“其实京中书院颇多,虽以国子监为尊,但论起教学相长的能力,实属一般。”   皇太孙的视线滑过众人,最后定在远处刘拂的背影上。   “我曾听……咳,听家中远亲说过,京城郊外西北处的山上,有一所晋江书院,是当世大儒卢先生所办,学风极盛氛围极佳,说不定要比国子监更适合咱们。”   在方奇然低头思索、谢显眼前一亮时,周行已被太孙话中的“咱们”惊得眼皮直跳。   他万没想到,在有意引着谢显拿阿拂的严苛恫吓过太孙后,对方竟然兴趣更浓了。   早知如此,当日在不知太孙身份时,就不该一意鼓吹阿拂。   请神容易送神难,古人诚不欺他。   周行轻叹口气:“秦兄,附学一事,还是得先问过家中长辈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被方奇然揽住肩头。   “阿行,你家中长辈的意思,还是不要听了。”方奇然认真道,“秦兄所说之处,我确实也有耳闻,想来云浮也无意于困守宅中与人做西席。”   月色下,秦恒眸光越发明亮。   周行看在眼中,几乎气结。他拍开方奇然的手,沉声道:“便是你我都能自己做主,还要看谢兄与秦兄如何。”   谢显毫不犹豫的笑道:“我也可以的,松风兄亦然。”   感受到周行意有所指,正在迟疑的秦恒望了眼谢显,点头道:“祖父开明,想来是会同意的。”   谢显欢喜非常,捧了杯酒给他。   “谢兄!且慢!”   周行猛地坐起,刚开口阻拦,秦恒已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望着呛咳到满脸通红的皇太孙,想起他方才信誓旦旦要一同读书的话,周行只觉得一把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谢显奇道:“周兄,可是有什么事么?”   周行无力的摇了摇头:“我方才是想说秦兄酒力平平,这酒略烈了些。”   嗅了嗅杯中果酒的味道,谢显疑惑道:“这酒才叫平平。”   方奇然也揶揄道:“阿行,你自己一杯就倒,不要把别人看的与你一般。”   在小梨子的拍抚下,秦恒的已缓过气来,他扶了扶额角,站起身来。   “各位稍坐,我出去透透气。”   本就坐在院中,把酒临风的众人有志一同地抬头看了看月亮。   秦恒的眼睛极亮,步伐极稳,几乎看不出他已醉了。   看着秦恒背影远去,周行才回头与方奇然对视:“你知道他是谁么?”   方奇然先是挑眉,在发现周行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后,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他与周行自幼在京中长大,与一旁仍乐颠颠品酒吃点心的谢显不同,是背惯了京中百官谱系,以免哪日惹到了不好善了的人。   他们对京中同龄的官宦之子称不上全都熟悉,可大体有哪些人,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各是谁,也都有些底子。   方奇然在记忆中搜刮了一遍,也未想到有哪位秦大人家的公子或孙儿,是与这位秦纵秦公子相仿的。   且朝中秦姓官员均在正三品之下,非经世的富贵,绝养不出秦公子这样的人。   唯一合得上的,只有大延的皇太孙。   方奇然豁得起身,一双凤眸睁得溜圆,眼瞅着周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方奇然怒指周行,“你小子走得什么运!”   周行抿唇一笑,神色柔和:“非我好运,是阿拂。”   方奇然心中一惊,更胜刚刚猜出皇太孙身份之时:“你、你!”   周行唇边笑意更深,又点了点头。   方奇然像是泄了力般,颓然坐下:“那你跟阿存该如何,还有松风兄……”他似是想起什么般,回眸望向太孙离开的方向。   借着清亮的月光,远远的还能看见徐思年与刘拂在花枝后的身影。   “你是怎么想的?松风兄可知晓了?”方奇然顿了顿,“方才有意无意引着秦……对阿拂起了兴趣,可是故意的?”   周行垂眸,轻声道:“秦兄对阿拂,打从第一面起便惊为天人,再不需我多事。”   方奇然几乎噎住:“你就不担心……”   旁边的谢显终于放下一直研究的酒杯,好奇地看向二人:“担心什么?阿拂出什么事了么?”   周行将谢显凑过来的脑袋推开,冷笑一声:“阿拂当然不会出事,是你的松风哥哥福星高照了。”   他伸臂取过桌上酒杯,放在鼻端下轻嗅了嗅。   “说不担心是假的……奇然,我只怕咱们中出个同进士,堕了刘小先生的威名。”   酒香扑鼻,甘醇微辛,可带人入仙境,也可使人入魔障。   对上方奇然担忧的目光,周行轻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伤,不能饮酒。”   早日伤愈,他便能早日将祁国公府的权利一点点夺到手中。   阿拂所选的前路艰难万分,仅凭他自己、甚至是祁国公府的力量,也很难护她周全。   他怎么会不担忧呢?   但多一个脾气宽和的皇太孙对她心生好感,不论如何都是极有益处的。   最起码,日后阿拂女儿身暴露,也不会被冠上欺君之罪。   君,就站在她身后。   揉了揉微烫的脸颊,周行放下酒杯,轻叹道:“果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呐。”   ***   秦恒在小梨子的搀扶下更衣完毕后,被酒意侵染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   当他再次路过遮掩着刘拂与徐思年的花树丛时,听到里面争执声的秦恒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   “之前事事都与你分辨清楚,松风兄,你何苦如此执拗!”   小梨子回首悄声道:“主子?”   在秦恒摇头后,小梨子十分干脆的将烛火熄灭,屏息凝神侍立一旁。   “阿拂,你说的我都晓得。”徐思年苦笑,“可你也说过,愿苍生具饱暖。”   “我徐思年虽没什么本事,却愿早出山林,护佑一方百姓。”   刘拂不语,许久后才道:“哪怕终你一生,都只能做个九品知县?”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这句出自明代于谦的《咏煤炭》   上章提到的《归田赋》是汉朝一个大牛写的,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第105章 变通   “积水成渊, 我大延国土千里,又何尝不是由这一个个、一县县的百姓而成的?”   刘拂哑口无言,再开口时,语气中满是无奈:“话虽不错, 但你有没有想过, 若无考前这场病痛, 你绝不该止步于此?”   见徐思年抿唇不语,刘拂轻叹道:“你早去当三年县令,能早稳三年一县民心……但若晚上三年, 以你乡试第三的本事, 不说二甲那一百多个席位, 便是一甲头三也或可一期。”   徐思年垂眸,在皎皎月色下站得挺拔如玉树。   刘拂恨声道:“我倒巴不得你被黜落了, 也好过去看你一眼望得到头的前途!”   “民生无小事,是我技不如人, 并不会因此有何不甘。”徐思年望着咬牙瞪他的少女,苦笑道, “事已至此, 阿拂再不必替我伤神。”   “替你?”   刘拂冷笑, 挥开徐思年抚向她肩头的手, 抬起手臂使劲戳了戳他肩头,咚咚作响。   “一县万人、一府十数万、一省百万人,我是为我大延两千万子民难过!”   徐思年一个不察,被她戳得微退一步。   见他脸上神色由正义凛然渐渐化作迷茫, 刘拂连忙踮起脚尖,诱得徐思年抬高了视线,掩饰住迷茫的神态。   “阿拂,你……”   刘拂侧耳,听着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长舒口气。   徐思年便是再怎么气虚体弱心神不宁,也能看出刘拂的不对劲来。   若在平时,她定会当着众人的面摆事实讲道理,剖析冲动行事带来的隐患,绝不会像近日这般将他拉到偏僻处,拐弯抹角的问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古怪问题。   而且……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样的题目就算是在四书五经已被考官们翻遍,连“君夫人阳货欲”之类解答题早已出现的如今,也不会拿来做经义破题之用。   “阿拂,若真有事,万莫瞒我。”   早在之前,刘拂便已将是否将秦恒的真实身份告知秦恒一事,来回分析了数遍。   两个选择各有利弊,两相比较之下,刘拂还是选择了不告诉他。   近四年的相处,已足够她深刻的了解到,徐思年是个多么直率坦诚的人。   未免金銮殿上露了端倪,还是将他瞒在鼓里,才更能将这出戏做得漂亮。   刘拂哼笑一声,抬眼望他:“莫非你方才字字句句,都只是为了解题,而非心中所想?”   徐思年张了张嘴,到底无从辩驳。   他哑然失笑后,点头应下,又轻声道:“你不说便罢了,只记着,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明言,不必有所顾忌。”   “你我相交多年,还需你多嘴一说?”   刘拂当先走出花丛,边向周行等人的方向走去,边敦敦叮嘱道:“待殿试时,你只管有什么写什么,除了‘臣对臣闻’、‘臣谨对’等固定的对答外,旁的便随心所欲,再不必受困于格式。”   远处几人都是一愣,互望一眼后向徐思年投以   “被主考罢黜最好,圣上仁厚,便是一时拘泥于世俗之约,将你举子功名掳夺,也不会阻止一个为国为民之人上进。”   “但凡言之有物者,确实心存百姓者,皆为上品。”刘拂枕在椅背上,轻抿一口小酒,笑望徐思年,“大不了,三年后小弟陪你回乡再考就是。”   她说话时,连眼角余光都未给秦恒一个。   旁边的方奇然与周行听着刘拂“仁厚”之后的一长串话,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   可事实上,秦恒的眉梢虽不自觉挑了挑,但并未动怒,反倒陷入了思索之中。   皇太孙疑惑道:“若徐兄殿前答辩得了圣上青眼,提等也非难事吧?”   刘拂轻哼一声,饮酒不言。   还是当事人徐思年苦笑道:“参加殿试者共三百八十七,若个个有面圣的机会,只怕三天三夜也难决出个名次。”   几日后才会第一次参加殿试的皇太孙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能谒见者……”   “不过双手之数。”刘拂边自斟自饮,边轻笑道,“要是早年,说不定还能翻上一番,不过如今……”   当今年逾花甲,再没早年的精力。   至于皇太孙……刘拂抿唇一笑,将酒杯递与徐思年:“松风兄,看在徐大人的面子上,当可一搏。”   秦恒方才因烈酒而微红的脸,此时血色已全部褪去。   他目光清亮如水,望向刘拂。   已知秦恒身份的方奇然与周行都张嘴欲言,又不敢妄动。只有被注视着的刘拂知道,秦恒虽是在看着她,心思却全不在她身上。   许久后,在刘拂拉着众人饮酒赏月时,秦恒才抬起视线,望向徐思年。   他身为皇太孙,自幼学得是帝王之术,但也对八股文章有过了解。   八股取士,用刻板文章禁锢文人,同时禁锢的也是大延的未来。   数年前他也曾向皇祖父提及此事,但同样苦恼于科举弊端贤臣日少的皇祖父,并未给出准确的解答。   也是自那日起,秦恒才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皇祖父已是一位老人家了。   改制的风险,正好让他借此机会担起。   穷则变,变则通……   通,则久。   “徐兄,当可一试。”   ***   刘拂并未同周行一起住在将军府里,而是跟着徐思年与谢显,回了徐家在京的小宅院。   自第二日一早秦恒被武威将军府侍卫护送回家后,刘拂等人就再未见过他。   而徐思年也在那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就连用膳时也不曾出屋。   跟乡试前密集的训练不同,刘拂这回对于徐思年的做法没有做出一丝评价,既不多问,也不多说。   除了留下陈氏兄妹照料望日骄和徐思年的生活起居外,几乎日日领着谢显在城中游玩。   西城的海外番店,东城的奇珍异宝阁,北城百金一杯的上品茶楼,南城巷子里破陋的酒家,随处而行,所见皆是妙品。   谢显到底年幼,早期还在为徐思年的前途担忧,到了后来,已是完全被京城的繁华与多姿多彩而吸引。   及至殿试当日,已有五日未与他们碰面的徐思年终于从房中出来。   此时天色未明,仍是昏暗暗的一片。   月色黯淡,除了天上星子外,唯一两着的,是院中的烛火。   “阿拂?”徐思年微讶。   “还有我哩。”谢显捧着汤盆,笑嘻嘻从院外绕了进来,“阿拂说今日.你必没什么心思吃东西,且殿上面圣,也不好多食。这酒酿圆子最是饱腹,且味道清甜,绝不会发生什么不雅之事。”   谢显将汤盆放下,亲手舀了浓稠的汤水捧给徐思年。   “松风兄。”刘拂放下折扇,抱拳道,“祝你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徐思年抿唇一笑,用拇指拭了拭嘴角,点头应下。   望着徐思年远去的背影,刘拂轻叹口气。   他到底是因何如此急进,她并非心中没数。前世对方虽未赶着上场,但在建平五十七年赴京时,亦是带病上场。   由此可见,徐思年或是命中该有此一劫。   只是这劫,不该由她而起。   “阿拂,咱们什么时候去接松风兄?”谢显兴致勃勃数着近日所尝的北地美食,“若是傍晚,刚好带上羊肉饽饽,好让松风兄填填肚子。”   “哪会如此慢呢。”刘拂失笑,起身舒活了下筋骨,“以松风兄的本事,怕中午便能出来了。”   在问过徐思年的小厮,知道朝服已准备妥当后,刘拂又吩咐了他随时备好热水,就撵着谢显回房休息。   正午时分,休息妥当的刘拂便与谢显坐在车内,向着皇城而去。   他们到时,正见徐思年从东华门外出来。   “松风兄。”刘拂跃下马车,笑着向面色极差的徐思年挥手致意。   作者有话要说:  四年: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第106章 廿岁   徐思年对今日所遇之日闭口不言, 刘拂没有追问,还帮他岔开了好奇满满的谢显的心思。   当天晚上,焚香沐浴后着朝服出屋。   此时已近午时,院中除了刘拂与谢显外, 别无他人。   “我想着你此时心情不佳, 就没让大哥他们过来。”   徐思年低头一笑:“阿拂知我。”   他拍了拍语言又止的谢显, 对二人道:“你们什么都莫问,问了我也无法说,不过名次之事, 要比之前乐观许多。”   “那就好。”刘拂拱手, “宵禁已至, 我与显二哥都不好相送,便在这里祝松风兄心愿得偿。”   徐思年抿唇回礼, 定定望了刘拂许久。   他最想要的,早已得不到。   本以为早在方奇然等人出现的那天, 他就已摆正了心态,可是在今日的太和殿上, 当他看到笑望自己的皇太孙时, 才真正意识到——   之前所有的不在意, 其实都是故作大方。   在大着胆子与皇太孙对望的瞬间, 他才真正发现自己是从心底里嫉妒着蒋存与周行。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发现,即便身为同知之子,对于刘拂, 依旧是他高攀。   前几日的种种异处,全是苦心积虑的为他铺路。   目光略过刘拂,伸手揽住谢显的肩头,轻笑道:“想来用不了几日,为兄便可衣锦还乡,这几日恐无时得见,你正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书笺口信,需我传回去与伯父伯母的。”   说罢又回首望向刘拂:“也正好代你去看看春妈妈。陈家兄妹有手信要稍的,紧着时候让他们准备妥当。”   刘拂望着徐思年远去的背影,轻叹口气。   明显察觉到二人间不对劲的谢显凑了过来,低声问道:“阿拂,你还好么?”   “没事。”   刘拂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刚好咱们最近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你正好让松风兄一并回去,孝敬谢大人与谢夫人。”   看来之前在信中与徐思年说好的,在他高中进士后陪他返乡的承诺,是不必兑现了。   一直以来,她高估了徐思年,也高估了自己对男女之情的了解。   暂时冷一冷,或许才能更好的将友谊延续下去。   至于周行……刘拂摇头轻叹了口气。   “显二哥,夜已深了,咱们各自安歇吧。”   ***   第二日,今科进士名录就被传唱至全城。   徐思年的名次算不得多好,但也仍在二甲之列。   受旨过午门的没他,跨马游街的没他,徐思年跟在一众同年身后,按部就班的上谢恩表,至孔庙叩拜圣人与祭酒、司业二官。   如徐思年早前所说的,当他成为进士之后,忙碌比之中举更胜十倍。不论是江南道会馆的宴席,还是各路同年相请,亦或是拜谒座师,没有一个可以缺席。   以致于直到他五月初五准备动身回金陵,以免误了假期晚归时,才终于抽出空来与一众好友聚聚。   贺喜宴,同时也是送行宴。   席上觥筹交错,徐思年难得的没有多看刘拂。   他的改变被一直关注着对方的周行全看在眼中,略一思索就明白是为了什么。伤势刚好的周行才松了口气,就发现刘拂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与徐思年对望一眼,周行挑起唇角,举起酒杯。   长路漫浩浩啊……   诗句才在脑海中浮现,想起下一句是什么的周行便崩直了嘴角,轻“呸”了一声。   与在金陵时近乎朝夕相处的情景相比,这一场相聚堪称。加上都为徐思年的时欢欣不已,直到月上中天时,众人仍未尽兴。   但顾虑着明日徐思年即将远行,再喝下去实在不妥,便在互道珍重之后散场。   在约定了明日辰时初于南城门外的折柳亭处再见后,方奇然与蒋存就架着半醉半醒神飞天外的周行离开了徐家的小院。   待到了武威将军府客院,灌了周行整碗解酒汤后,方奇然就准备告辞。   他刚压下想要起身相送的周行,就听到一旁正在绞帕子的蒋存疑惑道:“说起来,太孙今日竟没来?”   蒋存将冰凉凉的帕子扔在周行脸上,另取了干帕擦净手上水珠:“阿行,莫不是云浮忘了给殿下下帖子?”   周行、方奇然:……   见周行不答,蒋存蹙眉道:“你早知晓?怎不劝劝她?就算不知太孙身份……但日后相见提起此事,总会尴尬。”   从醉意中惊醒的周行甩开湿帕,压下举棋不定的方奇然的手,坐起身来淡声道:“今夜宫中有宴,所以皇太孙无法偷溜出来。”   蒋存:!!!   方奇然:……   周行眼中的昏昏然早已不见,严肃的目光直刺蒋存:“阿存,你若将战场上……不,平日里的警觉,挪上一分一毫到人事往来上,怕是不会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蒋存并未因他话中无礼而动怒,反倒是看向了方奇然。   当看到方奇然紧锁的眉头,与跟自己一般无二的深思神色时,才转而望向周行。   他长腿一埋,就已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周行:“阿行,你与靖宁侯府……”   不待蒋存说完,周行就已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是。”   对着面前两个真情实意为自己操心的好友,周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轻松平和的笑意:“其实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与他们会何解的如此顺利。”   靖宁侯府,祁国公府已病逝多年的先国公夫人姜氏的母家,亦是周行的母族。   “我跟老夫人间虽还有些生疏,但贤妃娘娘与靖宁侯对我还算真切。”   周行抬手,搓了把被凉水冰得微红的脸,轻笑道:“也是在通过他们,得到了许多先机后,我才晓得……”   “过去,是我太迂了。”   “靖宁侯府,毕竟是生养了我母亲的地方,当年老夫人所为,也是为了保侯府不散。”   周行放下手,目光清亮如窗外月:“如果当年做选择的是我,想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在与蒋存对视之后,方奇然轻叹口气,搭上周行的肩头:“你能如此想,我和阿存也能放下久悬着的心了。”   近十年来,因着当年靖宁侯府阻止女儿和离一事,周行与外家称得上是处处不对付。   甚至在那身世荒唐的怜儿公子搬入祁国公府后,处在困境之中的周行依旧硬咬着牙,不肯接受外家的丝毫帮助。   蒋存与方奇然深知他一意孤行的性子,在久劝无效后,也只能陪着他疏远靖宁侯府的子孙,以免让周行看见变得愈发执拗。   如今不论他是为了什么,能主动踏出这一步,都已足够他们欣喜若狂。   不论是为了那已改名“周随”的怜儿公子,还是为了……云浮。   方奇然思绪至此,又忍不住偷觑了眼毫无所觉的蒋存。   在大石落地后,方奇然心中满是庆幸。   幸亏那个女子是云浮,才会让他不必担忧日后好友割席断义,好友反目成仇的一天。   方奇然轻叹口气,只觉得自己今日笑得太多,叹气也太多了。   在他心思百转间,蒋存已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大事上:“阿行,你可有什么章法了?”   周行往后微靠,倚在床头,漫不经心道:“到下月初七,我便满二十了。”   大延男子廿岁可行加冠礼,由亲长赐字,以示成丁。   “加冠礼上,需主人二人,正兵一人,赞者一人,有司三人。”   周行边掰着指头数数,边嗤笑道:“想来祁国公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宝贝儿子,并不会多么重视我这个白捡来的。可叹我周行无德无能,除了你们几位好友外,请不来什么厉害人物……”   “好在,有个疼我的姨母。”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八卦脸):原来如此! 第107章 回府   四月二十五, 祁国公周振携子亲去钦天监府上,求得一黄道吉日。   第二日祁国公府下帖,邀一众同僚亲朋,于五月初五巳时正, 至府中参加周三公子的加冠礼。   祁国公府虽从不涉党派之争只忠于圣上, 但姻亲好友也为数众多, 且有已故老国公与先国公爷周扩的故交在,是以这次宴请,称得上是自周家大公子成亲后, 最盛大的一次。   在京城中, 但凡事有些底蕴的府邸, 都会有专人记录各家各府老少爷们姑娘太太老夫人的生辰,按着交情早早备下礼物, 以免到时唐突。   是以祁国公的邀请虽然有些突兀,但大多数人都早做好了准备, 并不会因此而手脚忙乱。   二十岁,是少年与青年的划分;加冠礼, 是成年后的第一次交际。   祁国公府三公子在去岁夺得江南道解元一事轰动一时, 想起圣上在收到江南举子名录时, 因舞弊案冷了数月的脸色终于好转, 所有人有志一同地将本就不薄的礼又添三分。   在五月初五的正日子上,祁国公府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可惜这些来客谁都不知晓,今日的“冠者”并非周行。   武威将军府的客院里, 周行正将茶杯端至鼻前,轻轻嗅着茶香。   “阿存你平日粗粝的很,也就这口茶泡得不错。”   跑动跑西为他筹谋,回来还得净手烹茶,望着一脸讨打的周行,蒋存几乎气死。   他余光扫过一边兴致勃勃品茶的刘拂,深吸口气,才压住心头的火气:“该通知的人我和奇然都替你通知到了,他们具都答应了今日不去赴宴,且会阻着家里娘老子去观礼……不过阿行,这事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周行把玩着小小茶盏,轻笑道,“国公爷拼了命要替他亲亲宝贝儿做脸,我身为人子,怎能不顺着他的心意呢。”   整个京城,哪家哪府不知他祁国公府周三公子的大名。   如今祁国公既为了给怜儿公子长面子,打着他的名号来给周怜儿大办加冠礼,那就不要光图好看的,忘了自己曾得罪过多少人。   他打小在京中长大,除了蒋存、方奇然二人,另也有帮子投契的朋友。   周怜儿若想在京城真正站稳脚跟,仅靠祁国公自己是不成的,同龄人早就在少年时划定了圈子,一个陌生人没点因由就想加入,简直是天方夜谭。   与周行交好的人,自不在祁国公为爱子择定的人选当中。而对于冷面爱挑事的周行来说,在友人之外,自也有群天生不对付,从小就玩不到一路去的世家公子。   “二哥放心,三哥他何时让自己吃过亏。”   刘拂抿唇一笑,伸了茶杯给蒋存:“牛嚼牡丹甚有趣味,不如再来一杯。”   “阿拂所言甚是。”周行回望,却被少女避开了目光。   他心中微紧,面上不漏分毫,只有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机关算尽太聪明,只怕反会误了卿卿性命。”周行十分夸张的叹了口气,“怜儿公子在府中娇养了十数年,若非这好不容易才养的娇翠欲滴的花儿终于要见人了,想来国公爷也不会一时热血上涌,疏忽至此。”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祁国公算盘打的极好,却漏了一件事——   不论是与他相交还是结怨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声来骄傲,簪缨之家养出的公子,互相之间看不顺眼实属平常,却不会有哪个缺心眼到用这种外室子来恶心人。   若真这么接纳了周怜儿,那掉价的不止是他周行,还有他们自己。   见蒋存愁眉紧锁,周行拍了拍他手臂,以作安抚:“大家都是体面人,便是各府庶子,也不会与个奸生子混作一团。”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都不体面。   蒋存啧啧有声:“你这张嘴,真是没得救了。”   “确实。”周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如怜儿公子讨人喜欢。”   他说着翘起小指与食指,用其余三指沾了茶水,将额前碎发抿至脑后,捏着嗓子嫌弃道:“贵府也真是的,客院中竟连个桂花头油都没有。”   周行的声音本是清冽沉静,如此刻意之下,竟与周随有七八分相似。   看着周行做派,眼前便浮起周随那日一转三扬的口音,刘拂摇头失笑,正欲说些什么,就被谢显一口茶喷个正着。   “抱歉抱、咳咳咳歉……”谢显边咳,边瞪着周行,“周兄好好的,咳……做什么怪样!”   看着刘拂垂头擦拭衣裳,唇角似是含笑的模样,周行只觉心头一片柔软。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为兄是提前惊醒你,日后若有了子嗣,万莫让他养在后宅,长于妇人之手。”   想起周行方才的样子,谢显一个激灵正要点头,又觉得不对。   他突地忆起,身边那一身男装的,是个碧玉年华的少女。   谢显咬咬舌头,转了话头:“可若是阿拂教子,定不会如此。”   秋闱前的种种重上心头,算着距离此时仅剩两年余的春闱,谢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拂教子,自是不同的。”周行定定望着刘拂,“她的孩儿,定是人中龙凤,智勇无双。”   他目光灼灼,让刘拂再难回避。   在心中轻叹口气,偷瞄一眼面色突变的蒋存,刘拂估摸着应是之前的躲避态度惹恼了周行。   刘拂抬起头正要接话,周行却转向了方奇然。   “奇然,稍后你送了阿拂与谢兄回去,再去国公府与我汇合吧。”   她与谢显眼下身份不显,若跟一直跟在周行身旁,难免会被爱子心切的祁国公迁怒。   在武威将军府与方家的庇佑下,才能让祁国公有所忌惮。   即便心知这是最有益的法子,可这样被护在身后隔开危险的感觉,却让刘拂莫名不快。   刘拂眉心微蹙,认真道:“三哥放心,我与显二哥不过外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周行望她许久,才轻声道:“你自不是……是我疏忽了。”   在刘拂反应过来前,周行便将是否同行的利弊与谢显分析清楚,这才回转看向刘拂,正色问他们是否同行。   “既同来,自然同往。”   “好。”   众人上车上马,行往祁国公府。   路上方奇然左右望望,到底还是驱马靠近从方才起,一直神飞天外的蒋存,用马鞭敲了敲他的手肘。   “哎呦!”   “奇然!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不雅不雅。”深刻认识到刘拂性别的谢显按下对方,探头出车外,“方兄怎么了?”   一个不妨被摔下来的方奇然险些崴着脚,想起刚才想说的事,只得咬牙道“无妨”。   已翻身下马的蒋存与周行一左一右扶着他,无人例外的都收到方奇然的怒视。   周行轻叹口气,用车中绝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阿存,待我府上事了,咱们两个聊聊。”   蒋存抿唇,许久后才答了个“好”。   ***   因着路上种种变故,待他们到达祁国公府时,巳时已至。   领着众人入府的周行看着面前阻拦他的家丁,冷笑一声:“怎得,家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丑事?竟连我都不许知晓了?”   门里门外喜气洋洋,周行的话却说得家丁面色一白。   “三……”那家丁吞了吞口水,硬对上周行的视线,硬声道,“四公子回来晚了,现在进去怕耽误了吉时,小的也是听——啊!”   周行一马鞭甩在他脸上,环视一圈,在见他们不由自己的后退几步后,忍不住冷笑一声:“人老糊涂,看重的都是什么杂碎。”   丢了鞭子,视若无人般带着刘拂等人进了府门。   他绕过影壁,望着眼前庭院楼宇,脚下微顿后就向着正厅的方向,毫不迟疑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轨的加冠礼应该在家庙举行,不过我写完才发现,所以就……就在家里办了吧 第108章 大哥   拦住周行脚步的, 是周家人。   “大哥。”周行拱手,很是恭敬,“本不该劳大哥出来迎我的。”   官至户部郎中的周大公子周江,看着面前数年未见的堂弟, 想着厅中正在举行的加冠礼, 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行……”   周大公子才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就被周行打断。   周行目光一凛,抬头直直望向周江:“大哥,不过三年未见, 你我之间竟连称呼都变了么?”   被周行目光所慑, 眉心微蹙的周江这才意识到, 面前人已非当年执拗孤介的少年,而是一个足以顶天立地的男子。   本就不满叔父所作之事, 但碍于长辈之命不可违的周江细细望着周行,心中忧虑更深。   他伸手想拍拍周行的肩头, 却被他突地向后一撤,躲开了。   周行抱拳的手依旧没有放下, 但是刚才抬起的头, 又重新垂了回去。   若非方才那一眼, 便是自幼看着堂弟长大的周江也会以为, 他在金陵的这三年变了性子。   明明年长近十岁,可当周江想起周行方才的眼神时,便觉得心中发寒。   祁国公府能长长久久,正是因为子孙后代同气连枝相扶与共。若是日后因兄弟阋墙而使得祁国公府溃散, 那么叔父今日之举,便是一切因由所在。   深深懊悔自己当日因顾忌长辈颜面,没能即时阻止加冠礼一事发生,周江心中懊悔不已。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竭尽所能,尽量描补,填起周行与祁国公府间的裂痕。   “阿行,他既已认祖归宗,有些事你也要心中有数。”周江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待正式序齿之后,你今日所作所为必成祸根……为兄只望你能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忍一时之气。”   周行挑唇笑道:“不论我今日做了什么,打从二十年前出生那日起,就已是国公爷心头的一根刺了。”   外室子的年岁比嫡长子还大上几天,现任祁国公混不吝的名声,只怕自此之后,要更生动多姿些了。   “或者说,打从十年前国公爷将怜儿公子带回府后,我这根刺,就已是他们一家三口欲除之而后快的了。”   他们兄弟二人站的极近,声音也压得极低,在旁人有心避开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二人面色不善口唇微动,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整个院中,除了耳力过人的蒋存与刘拂外,再无第四个人知晓。   刘拂看着神情冷凝的兄弟俩,轻叹口气。   不拘是她还是圣上,对周行最初的恐惧,都来自“杀父”二字上。可当年祁国公府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她从未听到过一言半语。   想来是之后周默存……周行与祁国公府彻底撕破了脸,就借着官居高位,用强硬手段将流言碎语全压了下来。   以她对后来的周行的了解,几乎可以猜出他在处理此事时,会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如何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名头。   而这两个词,也确实很好地成为了周相既定的形象。   鲁直到这个份上,若非手腕足够狠辣,只怕早被无数人踩在脚下。刘拂心中如此做想,却也明白,曾经的周行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他会的,便是直来直去,不考虑一丝的人情世故。   穿过周行望向周江,想起周相爷“六亲不认”的另一大原因,刘拂的面色沉重许多。   眼见着周大公子现在看上去,像是与周行同一战线,那么又为何会在三年之后,死在周行亲笔写着“斩立决”的火签令下?   一直注意着刘拂神情的蒋存只以为她在担心周行,他目光微凝,沉声道:“莫担忧,府中有不少老人,是阿行的拥趸。”   这一句话来得太突然,惊醒了刘拂、方奇然、谢显三人。   也是这一句话,让刘拂猜到了当初周行看的那封信,是蒋存传来的。   方奇然望一眼天色,蹙眉道:“再耽搁下去,便是姑娘的及笄礼也要结束了。”   不管周行是如何打算的,此时都不能再在此处停留下去了。   “阿存,你在此看顾着云浮和谢兄。”方奇然交待过后,整整衣袖,向两人处走去,“周大人,如梦兄,许久不见,可还好?”   他们几人间,除了与周江有旧,且父亲与他同在户部的方奇然外,都不适合出面。   本就偏向周行的周江见此,也顺水推舟地放弃了阻拦,装作被方奇然拉着无法脱身的模样,任由周行带着蒋存刘拂谢显走向正厅。   ***   厅内人头攒动,除了端坐观礼的各位大人外,还立着不少京中有名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   他们中除了寒门出身的清流文臣外,全是往日与周行不对付的。   那些跟周三公子交好的公子哥儿们与他们的父兄,则在蒋存与方奇然的阻拦下,托了借口不来,礼至人未至。   停步在正厅门槛之外,周行望着堂上主人与正宾,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除了路上的时间,他们又在外面耽搁了一会,自辰时开始的冗长的加冠礼,此时已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祁国公周振已将早就准备好的财帛谢礼赠与正宾与赞者,以作酬谢。而已领正宾赐字的周随,也在拜见过自家亲长后,准备开始在父亲的引荐下,一一见过在座的各位大人,并与前来观礼的各家公子互道往来。   对周随来说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整个加冠礼上最随意的一步。   在见过各位长辈与祁国公请来的同僚们后,便是同龄的公子哥儿们相处的时间,此时人多嘴杂,且周随自今日后就已经正式成年,就算祁国公再怎么爱子情深,也不会放下同僚,时时刻刻关注着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宝贝儿子。   周行来得虽迟,却没错过最佳的时机。   他正欲出声,就被刘拂扯了扯袖子。   周行微愣,如此情境下竟还有心分神去想,这是他们十数日来最亲近的时候。   反手握住刘拂的手,周行轻声道:“莫要担忧。”   与方才蒋存一般无二的话,得到的回复却是刘拂的一个白眼。   刘拂用力掐了周行虎口一把,手腕微转,使了巧劲挣脱出来,沉声道:“你再等等,该有人为你出头了。”   果不其然,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有一衣冠楚楚面若银盘飞眉挑目的公子摇着扇子,抢先开口:“这个……是周三公子?”   他摇扇的动作极大,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展开的扇面正巧一下下敲在周随的胸口。   若是换个场合,说是世家公子们互相结实,不如说是浪荡子调戏黄花大闺女。   周行:……   这个祸害,一定是故意的!   除了脸色极臭的周行外,刘拂与蒋存都忍不住失笑出声。只谢显一个呆若木鸡般直勾勾看着场中心的二人。   谢显默默凝视了许久,才调转呆滞的目光,回头看向周行。   “周兄,我错怪你了。”   周行:???   “你之前所学,全无精髓。”   微愣后才反应过来谢显话中之意,周行三人有志一同地调转目光,望向周随与那公子。   只见周随局促难安地略退一步,又似想起什么般挺起胸膛,抱拳与那浪荡子对视:“我正是周家三子,敢问公子是?”   “周三公子,你怎连世系谱都没背背?”公子轻笑一声,收拢扇子点了点身后威严赫赫的老大人,“我方才一直站在郑大人身后,自然是他的嫡亲儿子。”   “我老子认识你老子,可惜我认识的周三公子,却不是你。”   周随脸色煞白,楚楚可怜。   “啧。”   被刘拂阻住脚步的周行撇了撇嘴。   他知道郑荣好用,不然也不会特特使人将他骗来,却不知道竟如此好用。   刚刚若是他直接出头,只怕会落得个不友不悌的名号。即便他从未对周怜儿有友悌之心,能不在外人面前露出些把柄,还是好的。   “阿拂,多谢了。”   “许多废话。”刘拂哼笑一声,“还不快去。”   周行得令,收敛了唇边笑意,整了整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袍,正欲埋脚时,又被蒋存抬手挡住了去路。   “阿存?”   蒋存抿唇一笑,目光沉沉:“我替你开路。” 第109章 可怜   周家先祖虽是以武将的身份挣得的爵位, 可是传到周振这一代,早已成了彻彻底底的文臣。   而与周振来往的各位大臣极其公子,也多是文质彬彬书生弱质。   换句话说,便是抛去府上侍卫后, 蒋存与周行联手, 两个便可打这一屋。   “将要露脸, 不好弄折了衣裳。”   他声音极轻,只有刘拂几人能够听到。方奇然闻言眸光一亮,神色也轻松不少。   蒋存清了清嗓子, 当前一步, 抬手插.入堵在门前的一众小官公子们之间。   “劳驾, 让让。”   被蒋存推开的某公子大怒回头:“让什么让,先来后到懂不……懂?”   “懂什么?”蒋存挑起唇角, 呲牙一笑,“我没大听清。”   刘拂与谢显不知, 方奇然却是看得牙酸。   他们三个离京赴考前,虽是京中有名的魔星, 但实打实让这个名声坐定的原因, 主要还是因为无理也不饶人的周行。   蒋存与他, 顶多是捎带的。   可是眼下, 一贯只摆冷脸不吭声的少将军,明显是被周阎王附了体。   偷偷打量过刘拂的神色,见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方奇然只觉得牙更酸了。   “蒋……”   蒋存微微一笑, 不待他话说完,就抬了抬手:“请让让吧。”   那公子目光微错,当望到蒋存身后的周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下已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您、您请。”   周行反倒极好脾气的向着对方拱了拱手:“多谢了。”   刘拂点头,对他此时的表现十分满意。   如今周行已站在了舆论的最高点,作为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奸生子打压的嫡子,便是立在那里不动,也足以收获在场所有人的同情。   在蒋存的开道,与众位挡路公子们极有眼色的分列两旁之下,当周行走到郑荣与周随面前时,鬓发整齐衣着光鲜,与面如金纸烟行媚视的周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在周随注意到周行到来时,他眼中的瑟缩呼之欲出,若是放在女子身上,只怕会让人望而生怜,出头惩治骇到他的祸害。   可惜的是,男儿身摆出这幅做派,只会让人轻视。   那一身松柏苍劲,穿在周随身上,几如穿在乞儿身上的黄袍。   “郑公子,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周行笑着拱手,“只是这逗弄姬妾的做派,在我祁国公府的正堂上做出来,恐怕不大好吧?”   郑荣闻声回头,来不及与周行说话,就下意识重新调转了目光,回望周随。   “周公子,你这小哥哥,是从哪儿捡回来的?”郑荣眨眨眼,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又暗藏着你知我知的坏笑。   在发现周行抿直了嘴角瞪视着自己时,郑荣才用扇子搔了搔脖颈,笑道:“其实我今日,是向着久别重逢,来参加你生辰宴的。万没想到换了主人,是以这礼一不小心多备了些。”   他偷瞄一眼正在跟自家父亲说话的祁国公,拿扇子戳了戳周行:“周公子也知道,我父为官清廉,家产有数,见到三——公子真容后,才会压不住恼火言行失当,还请不要见怪。”   周行反手抓着他的扇子,手腕一转便夺了过来,展开扇面观赏,并不答话。   周随为今日不知做了多少准备,还未开始踏入世家公子们交际圈的第一步,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郑荣打乱了计划,被受屈辱之后,竟又碰上这个煞星。   如此想着,方才就委屈兮兮的脸,愈发可怜起来。   “哎呦喂!”郑荣也顾不得折扇被抢,连退两步,“周——三公子,您把眼泪收收,免得一会祁国公看见,还以为咱欺负你。”   周随深吸口气,视线在周行和郑荣身上来回梭巡着。   当发现郑荣第一反应是蹿向远离周行的方向时,他心中的委屈才少了些。   这嚣张跋扈的郑公子,看来与周行并非好友。   视线轻移,扫过立在周行身后的几人,除了之前见过的瘦小公子外,周随暗自记下另一人的形貌。   “郑公子误会了。”周随吸了吸鼻子,强笑道,“郑公子是么?舍弟……”   周行皱眉,冷觑他一眼,又转向郑荣,云淡风轻道:“这扇子不错。”   被对方冰冷的目光所激,茶棚外溅了一身滚烫鲜血的腥臭感再次回笼,让周随好不容易恢复些许血色的脸,再次变得苍白起来。   “你!目无尊……”   不等周随把话说完,郑荣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郑荣挑眉,向着周行冷笑道:“怕是许久未见,周公子忘了,小爷的东西,再没有不好的。”   “我便说嘛,郑大人再如何两袖情分,依旧是侯爵之身,怎会亏待了郑公子。”周行合拢扇子,轻笑道,“郑公子既将寿礼送错了人,为了不使你过分歉疚,这扇子就当是你的补增了。”   一边是明抢也视作平常的周行,一边是敢怒不敢言丢尽自家脸面的周随,想起今日周家老三变老四的这段公案,围观的公子哥儿们不由哄笑。   小辈们的动静太大,很快引起了正在互相恭维的老爷们的注意。   正与同僚讲述寻子回府艰辛的周振作为主人家,是第一个起身看向这边的。   当看到被围在中心,不知何时出现的周行后,周振面色突变,与同僚告罪后,领着庶弟走向周行等人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周振将周随拦到身后,怒视周行,“大好吉日,你一回来便生事端。”   周行也不再端着那副笑脸,十分应付地向着周振拱了拱手:“见过老爷。”   “今日宾客盈门,晚些再教训你!”周振说罢转向郑荣,十分亲和的笑道,“我这孽子从没个好性,贤侄不要见怪。”   “伯父哪里话。”   “随儿。”周振向着郑荣含笑点头,又唤过周随,“这位是理国公的独子,理国公府与咱们周家世代交好。”   他打的什么盘算,在场众人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看明白。   郑荣拱手行礼,在悄悄与好友对视后,又快速地将视线在周行和周随身上打了个转。   不止是他,大概这堂上除了周家下人外,一众老少爷们,都瞧不上眼前这位“周三公子”。   能收到帖子,或被带着来参加一府公子加冠礼的小辈,定是嫡出。   祁国公想让周随与他们交好,不是打错了主意,就是真觉得自家宝贝蛋真是个人见人爱的金窝窝。   本就因瞧不起周随身份而出言讽刺的郑荣,自然也在自幼的对头和使人憎恶的奸生子之间,选择了站在周行一边。“贤侄文如锦绣,你以后学问上有什么不通的地方,都可向郑贤侄讨教。”   周行闻言挑了挑眉,而他身后的蒋存与方奇然,也快速交换了个眼神。   郑荣受恩荫,于国子监读书,祁国公此言,怕有深意。   在祁国公看不见的地方,小辈们不是窃窃私语,就是撇嘴嗤笑。   “如此谬赞,小侄受之有愧。”郑荣羞涩一笑,向着周行抱拳道,“周兄乃江南解元,相比在教导三公子读书习字一道上,要比小侄事宜的多。”   周振、周随:……   周行:……   他已不晓得,是该感谢郑荣,还是打他一顿出气。   周行正欲呛声,就被身后的刘拂扯了扯袖子。   侧目回头,正见刘拂向他摇了摇头。   “这两位小公子面生的很。”周振皮笑肉不笑道,“行儿,你既要带朋友回府,总要跟为父说一声——以免冷落了贤侄。”   刘拂松开周行的袖子,从他身边绕到周振面前,拱手道:“学生刘拂,见过祁国公。”   “刘……”周振眼前一亮,“原是刘小先生啊!”   他抬手拉住刘拂的手腕,笑得十分亲和:“行儿失礼之处,我这个做父亲的,代他赔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烟行媚视:害羞不自然的样子,没用错,就是这个意思 第110章 恩荫   短短几句话, 从倨傲到有礼有节,祁国公的态度几如从悬崖峭壁突地转至温润平原。   在场的其他公子们听到“刘拂”这个名字,都忍不住撇了撇嘴。就连满脸意气风发的郑荣,也露出牙疼的神情。   刘拂通报性命的那一刻, 包括祁国公周振在内的所有人, 目光都短暂地从开口说话的刘拂身上移开, 停留在了退居周行身后的蒋存身上。   当看到蒋存侧首以对刘拂,认真听那小公子说话的模样时,牙疼的更疼了, 激动的也愈发激动了。   从去岁冬天, 蒋存于江南科举中名列前茅一事传回京中后, 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公子不拘是平日散漫的还是勤奋好学的,都常被拎去自家老爷书房里喝茶, 一遍遍的明示暗示敲打威吓,几乎直言他们这些文臣之子, 决不能比武威将军府的少将军差。   比之周行不知人缘好了多少的蒋存,就这么成了京城贵公子们的公敌。   江南文风鼎盛, 各大书院人才辈出, 蒋存接连两次乡试的名次都十分好看, 与他日日课上睡觉, 课下捧着刀枪剑戟的过往极其不符。   要不是舞弊案的端倪浮现的太早,圣上大怒后第二次绝不敢有人在其中做手脚,怕是连蒋存他老子都要疑惑一下自家祖坟的青烟是不是冒错了方向。   莫说他们不解,就连英明神武的当朝天子也十分好奇, 不过是回乡读了三年书,是什么让文章平平的只于军事上灵光非常的蒋少将军开了窍。   直到蒋存一份信笺,说出了刘云浮刘小先生的名号。   而自那日参加武威将军府酒宴的大人们口中传出的消息来看,刘小先生果真是文采不凡,见识广博。   被念叨了近半年的公子哥儿们心中大多不服气,却也都存着满满的好奇。   直到今日相见,不拘是曾经放过大话出言挑衅的,还是心存向往有意拜师的,亦或是被老子强压着脖子受命亲近的,全都傻了眼。   那些老大人们真是喝酒喝迷了眼,净吹什么人品风流,怎么不吹吹他的嫩皮嫩肉!   说是“小先生”,可也不能真这么小吧?   眼前立着的,明明还是个半大少年!   以他们平日游猎的目光看去,这少年才超过蒋存的肩头,怕是一拳就能擂倒……蒋少将军拳打京师脚踢直隶,会听他的话?   公子哥儿们撇着嘴,望向与祁国公相对而立,不见丝毫气弱的白衣小书生,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可若将那些老大人们的夸赞套在这少年身上,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有违和。   看蒋存那专心致志俯首帖耳的样子,明摆着不是作伪。   愿桃李满天下?此时看来,虽是小儿狂语,但也让人无法耻笑。   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要让自家老子见到这个小子,只怕日后更加难过……   全不知少年们的心理活动,此时拦在周行面前的刘拂,只笑望着祁国公:“国公爷哪里话。”   刘拂负手而立,虽口称晚辈,但浑身上下,都没丁点谦卑恭敬的意思:“学生与周三哥相识三年,自不会与他见外。”   对着刘拂的祁国公,此时就像是最平凡而朴实的父亲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宝贝儿子的未来,刘拂的那点不恭,在他眼中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   甚至连他极瞧不顺眼的周行,也在此时可爱了许多。   只是这三哥……   周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刘小先生有所不知,因我府上寻回了多年前失散的孩儿,是以这序齿,也变了变。”   用从未有过的平和视线望向周行,祁国公拉过身旁的周随,介绍道:“行儿久未归府,怕是还没见过你三哥。”   如此光明磊落,明堂正道,莫说直面他的刘拂等人,就连围在旁边的各府公子们,也停下了口中的怯怯私语。   这话对自矜自傲的周行来讲,无异于奇耻大辱。   在周行发作前,刘拂背在身后的手,就准确地扯住了他的指尖。   她高束起的发辫左右晃了晃,晃走了周行心中的气恼,带着指腹的温度一起,将他的恨意平复。   不用侧目,周行都能猜出周围人眼中的惊奇里,包含了多少不可置信。   祁国公府从未有过走失子孙的传闻,周随的身份在他今日顶着自己的名义开始加冠礼时,就已在他们心中有了无数猜测。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即便心中鄙夷,却也没能猜到,会有这么出大戏看。   与射向周随的鄙薄不同,周行也能猜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着多少带着玩笑意味的“可怜”。   堂堂国公府嫡公子,竟落得如此境地。   周行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却在握实了刘拂的手指后松了力道。   微凉的指尖顺着指缝戳进掌心,轻轻写了个“弱”字。   锋芒过露,不如示人以弱。   “国公爷误会了。”刘拂抽回手,含笑向着祁国公拱了拱手,“我唤三哥,只是我们小辈间的亲近称呼,与贵府并无什么关碍。”   “想来京中各位公子也是如此。”   刘拂回头,向着一直注视着她的众人含笑点头,又转向祁国公道:“学生不才,曾发宏愿,今生不入宦海,只愿教书育人……因此也下苦功琢磨过一些事。刚才听过这位周公子出身,学生愈矩,有一言想劝劝国公爷。”   见她维护周行,被驳了面子的祁国公目光微沉,强笑道:“刘小先生但说无妨。”   “以您爱子心切,使我等改口以对令郎,实属一片慈父之心。只是规矩摆在人情前,只怕令郎日后与人相交,彼此都不自在。”   周振面色一变再变。   周行与各府小辈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比之突然插进来的他的怜儿深厚不少,仅靠一个强冠上的周三公子之名,说不定真会适得其反。   刘拂观他面色,又望一眼周随,轻笑道:“且周公子将将回府,您强压个身份给他,只怕会让他在府中难做,亦同兄弟生了嫌隙。”   拱手微施一礼,刘拂转向周随:“便是周公子,怕也不会开怀。国公爷,您若要补偿公子多年委屈,不如换个法子。”   周振闻言,转头望向周随,关切道:“随儿,你的意思是?”   真真是个慈父。   只不过这慈父真情流露的一句话,便将宝贝儿子推向了没法回头的风口浪尖。   大庭广众之下,周随没有祁国公本人任性妄为的资本。   “刘小先生所言甚是……父亲不必为了儿子与、与三弟为难。”   刘拂含笑拱手:“随公子孝悌友爱,刘某钦佩非常。”   之前她与周行二人间的小动作,全掩藏在宽大的袖幅下。除了一直关注着二人的蒋存与方奇然外,再无一人察觉。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方奇然默默拍了拍面色黯淡的蒋存。   ***   小小波折之后的酒宴,称得上宾主尽欢。   当送走了贵客后,席上只剩下了真醉的谢显,半醉半醒的蒋存,与还清醒的方奇然和刘拂四个外人。   祁国公揉揉酸乏的眉心,望向台下的子侄小辈。   在命人将谢显送去客院休息后,周振用从未有过的柔和目光,看向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嫡子。   “行儿,正巧你今日回来,有一事为父想与你商量。”   周行坐在座上面无表情道:“老爷有事,直说便是。”   祁国公一噎,视线滑向四人,轻叹道:“行儿,为父之前对你确实有所疏漏,是以今日之事,恰好在几位贤侄面前摊开来说,以免你心中不平,只以为为父偏心。”   周行拱手,懒得作答。   伸手指了指仍在座的周江周流,祁国公道:“你二位兄长都已入朝为官,在聘随儿母亲为继室前,你是我唯一的嫡子,是以这国公府的恩荫名额,还要看你。”   “行儿,你既已得了解元,恩荫入国子监之事,不如让与你哥哥。”   “让出去?”在见到刘拂点头后,周行挑眉,轻笑道,“行啊。” 第111章 选择   “就算你与他之间有些矛盾, 但到底都……你说什么?”   不止祁国公一脸惊疑,其余周家人脸色都很是古怪。   这话,确实不像周行会说出来的。   谁都没想到,祁国公勘称过分的话, 没引起素来喜怒不定的周行的勃然大怒, 甚至他答应的还如此平静。   场面安静地十分尴尬。其余三人喝茶看戏, 面色平静,连一个眼神都不曾交换过。   多年相处让他们比周家人更加了解,周行这个人, 当他打定主意要气死人的时候, 就一定不会失手。   “国公爷果真是年岁大了。”周行嗤笑一声, 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 “那我再说一遍,您听好了。”   “就如国公爷所说, 大哥二哥具已入仕,我乃一省解元, 本也有入国子监的资格。这去国子监读书的恩荫位子, 强占着难免使外人诟病……国公爷一片爱护之心, 周行铭记于心。”   他难得的懂事, 让祁国公十分满意。   抬手虚捋了下修剪整齐的胡须,周振笑得堪称慈爱:“在座除了几位贤侄外,皆是自家骨肉至亲,行儿不必如此外道。”   望一眼天色, 见时日尚早,周振不由笑道:“都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乃钦天监卿亲自推测出的上佳吉日,整合我儿八字,不如便请了族中长辈做个见证,讲明此时。”   在周江与周流隐含担忧的目光中,周行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可。”   志得意满的祁国公击掌,唤过早已在厅外候命的下仆,领着方奇然等人去稍做歇息换了衣裳,又命人去请在后街住着的周家老亲,再聚一场。   未想到所图之事竟如此轻松地达成,祁国公和颜悦色地留下周随,让周行兄弟几人自行来去。   周行无可无不可地退出厅外,心中想着的,还是方才刘拂离开前,望向自己的笑眼。   事发突然,一句未曾交谈,她依旧懂得自己的意图。   腔子内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周行只恨不得祁国公做得更过分些,好让阿拂再心疼他些。   至于祁国公本人如何爱宠周怜儿,又是如何瞧不上他,早在十年前,于他而言就已如清风穿柳,不以为然了。   他在最后走出厅外,在去客院的路上,意料之中地碰见了在路上等候他的周家大公子与二公子。   “大哥,二哥,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周行抿唇一笑,云淡风轻,“晚些国公爷又要喊人,且放小弟回去歇歇。”   周家大房二兄弟对视一眼,由兄长周江出面:“阿行,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本以为,周行会言辞拒绝二叔的提议,却不想他竟答应的如此利落。   周行目光微闪,垂眸道:“大哥,在你不再唤我‘三弟’时,又何须再问我是如何想的?”   虽因周家大爷亡故,世袭的爵位落在了二房周振的头上,可是按着当初的约定,在周振告老之后,这祁国公府仍会回到周江的身上。   是以从一开始,那个为保祁国公府直臣地位,而注定牺牲的人,就被所有人有志一同地被定成了爹不疼哥不爱的周行。   上下同心的祁国公府,其实早在那一刻就已分崩离析。   多年来的兄友弟恭,不过是建立在周行的遮耳避目不听不想,与周家长房二子刻意的亲近里。   突然被正了身份的周随,则是打破这份幻境的关键点。   周行掩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腰上系着的玉佩。   “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国公爷要聘表姑母做继室的事,你们是何时知晓的?”   这府上无人不知,周振对周怜儿与他那个菟丝子般柔媚可人的母亲是多么的爱重。   周江身形微僵,虽转瞬恢复正常,却也没逃过周行的眼睛。   见兄长似要漏了端倪,周流蹙眉向前道:“阿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行轻轻挥手,似是将他的话挥散在耳边一样:“二哥,我已不是十五年前,对谁的话都毫不犹豫相信的小孩子了。”   他的表情平淡而从容,想起幼年琐事时眼中还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   只是周行越是平静,他面前的两位血亲就越是慌乱。   再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周行的脾性,最是重情重义,也最是凉薄无情。   “阿行,三弟,确实是你误会了。”周流笑得极僵,“咱们兄弟三年未见,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去亭中喝点小酒,赏赏园景。”   周流上去拉人的手,被周行毫不犹豫地拂开。   “二哥,我方才已说了。”周行轻叹口气,“我实在累得很,想回去歇歇。”   抬手阻住对方话头,周行扯下腰间玉佩,塞进周江手中:“大哥的宝贝陪了我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若非我当年年幼无知,断不会收下伯父的遗物的。”   说罢便绕过两人,头也不回地走远。   在周行的背影消失之后,两兄弟才如缓过来般互望一眼。   十八年前,先祁国公旧伤复发不治而亡,又三年,祁国公周振原配夫人姜氏病逝。   年幼失母的周行本就不受周振喜爱,自此之后更是失了倚靠。而在他于二位堂兄的悉心关怀下逐渐走出丧母之痛时,又因佩戴着深受周振避讳的先祁国公遗物而大受驳斥,自此步入了为祁国公府的荣耀而必经无限坎坷的人生。   “大哥,你说三……周行他,全都知道了么?”   ***   即便三年未归,周行对前往客院的路,依旧熟悉非常。   路过花园时,周行顺手掐下一簇开得极好的蔷薇,轻嗅了下花香,然后嘴角含笑地向着刘拂等人暂歇的地方而去。   当他远远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扉,望见屋内床榻上酣睡的人时,周行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使出自幼苦练的轻身功夫,轻悄悄走至床边,将收拾得别致整齐的花束放在临窗的小桌上,周行又在墙边立了会儿,才再次轻手轻脚地向着自己离开京师前,睡了多年的卧房走去。   周行本有无数事情,需要与方奇然与蒋存筹谋,但当看到少女酒后恬静的睡颜时,突然觉得紧绷的心骤然放松下来。   他也确实该好好歇歇了。   这一歇,就歇到了一个时辰后。   当满脸含怒带怨的蒋存与方奇然将周行从床上喊起时,周行望着床前好友,摸了摸鼻子。   “亏我们还以为你仍被大公子二公子缠着……你、你!”   若是刘拂在,一定会含笑欣赏着未来的左都御史被人气得跳脚的模样。   周行打了个呵欠,眼角微红:“阿拂呢?”   “你!你脑子里能有点正事么!”   “云浮还睡着。”   周行蹙眉,疑惑道:“她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忙碌?怎会困倦成这样?”   蒋存的表情瞬间从气恼转为深思:“似是为了书院的事,已有几日夜不得安眠了。”   “那且让她安睡,有你们陪我就是。”见方奇然还要跳脚,周行边换衣服,边哄着他,“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奇然啊奇然,你且顺顺气。”   方奇然:……   只觉得更气了!他深吸口气,视线晃过周行空落落的腰间,神情微滞:“都说清了?”   周行对他那两个兄长有多深的感情,再没人比方奇然和蒋存知道的更清楚了。   他们二人互换一个眼神,关怀备至地望着周行。   被注视的人却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是,都说清了。”   “你们放心。”周行轻笑道,“我心中,早已有了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   蒋存满含关切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阿存,你断不必如此。”周行伸了个懒腰,“你我之间,从不存在什么竞争。”   “不论阿拂选了谁,或是谁都不选,都没有咱们置喙的余地。”   “所以男女之情,绝不会影响咱们三人间的关系。”   听着门外小厮的脚步声,周行清了清嗓子:“咱们该走了。” 第112章 孝悌   周行三人抵达正厅时, 不论是年高德劭者,还是年轻有为者,都被祁国公请了来。   如此阵仗,仅次于上半晌周随的加冠礼。   见此情景, 才踏进门的周行牵起嘴角笑了笑。   “父亲。”在众人注视下, 周行上前行礼, 轻唤出的称呼几乎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就连难得端出一副慈父面貌的周振,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行儿无需多礼。”   看出周行没有大闹的意思,方奇然与蒋存便在见过周家长辈后, 十分守礼地在为他们备好的位置坐下。   周行耷眉垂眼, 看也不看坐得离他极远的两个好友。   族老亲故们虽未开口, 但都忍不住互相交换着眼神——当年周行三人匆匆出京背后的因由有三,除了方奇然得罪了张国公、蒋存莫名受伤似是惹了贵人外, 最后一条则是因为周行伤了祁国公与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填房。   说是归乡赴考,其实三人都有些躲灾的意思。   而祁国公近乎于放逐嫡子的行为, 也曾被他们这些族老劝阻过。   毕竟不论是外室辱及已故主母,还是嫡子以下犯上伤了父亲, 传出去都会有损祁国公府的名声。   说不可怜周行, 那是假的, 可是当时年少气盛的周三公子, 并不需他们这些长辈心疼。   只是今日,自幼邪佞嚣张的周行,似是真改了性子。   不论周行是否得了江南省解元,这国子监恩荫的位置向来只给一府嫡子, 让他让与周随,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   “国公爷,今日的的事,真是行哥儿自愿的?”   作为年岁最长辈分最大的三老太爷,一直不喜周行但更加不喜周随的宗长开口,打破了厅中凝滞的气氛。   周振再是糊涂,对长辈也不敢放肆,正色回复道:“确实如此。行儿如今年岁渐长,已不似小时候糊涂了。兄友弟恭,素来是咱们周家的传统。”他求证般僵硬地笑着,望向周行,“行儿,你说是吧。”   周行强压下嘴角冷笑,依旧垂首而立,抿唇不言。   祁国公府两丈高七丈阔的正厅内,只有他一人站着。本就俊美的脸孔因着早前的伤势反复,气色仍算不得上佳,因疲倦而微红的眼角与眼中的血丝,更趁出十分可怜。   厅中或站或坐的所有人,都熟知周行多么骄矜自傲,见他如此,心中都难免有些难受。   周行指尖微动,握拳的动作扯动了袍袖,在他的委屈上更添一份隐忍。   在三老太爷又要开口时,周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回父亲与叔祖父,是我自愿将恩荫的名位让出去的。”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喜怒。   可即便再如何不喜欢他,厅中众人也皆是看着或与他一同长大的——他们对周行的恶劣脾性只知甚详,是以当他吐出第一个字时,就已听出了不对——在周家人的设想中,周行绝非自愿,可无论他自愿与否,为了周家团结,周振迫他同意也属应该。   但若逼迫到一个前途广大的儿郎对周家灰心丧气,那就有些过了。   三老太爷眼中不见丝毫喜色,反腾起一股怒火,而那怒火之后,藏着的则是浓浓的忧虑:“国公爷,您真与行哥儿说好了?”   周行握拳的手又紧了紧,垂下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他不着痕迹地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对于三老太爷替他出头一事一言不发。   这些人,所谓的亲族,即便看似是为他周行出头,其实所为的也是周家共同的利益。   当家族中爆出难以轻易化解的矛盾时,最后的结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往日他气性太过不知转圜,也难怪不论占理与否,都从未有人站在他身后。   示人以弱啊……周行在心中轻笑。   不过讲该说的话放缓了速度放慢了时机去说,就既能得了便宜,又不失颜面,何乐而不为呢。   在祁国公疲于应付周氏族老时,被他频频点名的周行才慢悠悠开口道:“此事确实是我应下的。”   周振又气又恼,却只能撑出慈父笑脸:“随儿行儿……还有舟儿,他们具是我儿,我身为人父,又怎会如此不公呢。”   有得了他好处的平辈伯叔终于觑到机会,纷纷应和道:“父慈子孝,我周家家风便该如此。”   与依旧面无表情立在远处,和一脸亲切笑意立在周振身后的周随不同,突然被父亲点名的周舟闻言一个激灵,硬挺着腰杆站在离大门最近的偏僻角落,苍白着脸强撑着笑任人打量。   周行与周振、周随的目光,同时扫在周舟的身上。   周振清了清嗓子,向着周舟摆了摆手:“今日请各位亲眷来,除了恩荫一事外,也是想让我这终于归家的二子都见过族中亲长。舟儿,你过来。”   他挽着小心翼翼走近的周舟的手臂,拍着周随的肩头,笑得一副慈父柔肠:“周随与周舟兄弟二人,早年不幸与我离散,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实属天幸。今日大家已见过随儿,想来还没见过我这幺儿……舟儿,还不快去拜见各位爷叔兄长?”   此言一出,稍微知晓一点内情的人都哑然无语。不等周舟反应,祁国公就已拉着周随,向着族老大肆夸赞起爱子聪慧。   周舟本就单薄的身形,在听闻此言后颤了颤。他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小心些。”周行抬手扶住他,冰冷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变化。   低声快速地为周舟讲明长辈座次后,周行拍了拍周舟的肩头,“去吧。”   周行立在原处,目光随着周舟而移动,此情此景被被众人收入眼底,与拉着爱儿与族老们聊个不停的祁国公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已笑僵了脸的周舟才见过一圈亲长。他伫立许久,重新回到偏僻的角落。   在他站定后,周行才上前打断了周振漫长不绝的夸赞:“父亲。”   只听到他这个称呼,周振就忍不住蹙眉。   一旁周随轻声道:“父亲,行弟来了,咱们话归正题吧。”   与眉心舒展的周振不同,方才就忍着性子听他们父子二人一唱一和的族老们,此时都皱紧了眉头。   这周随的主人架子,也未免摆的太早,也太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了。   他母还未被迎入祁国公府一日,奸生子即便上了族谱,依旧还是奸生子。这声“行弟”,周江周流能叫,他周随贸然开口,实在是失礼非常。   而周振,对着前途光明的嫡子如此态度,也太过了些。   周行却并未如他们担忧的一般勃然大怒,只颇无趣地笑了笑。   在见到他这个笑容后,坐在不远处的方奇然与蒋存对视一眼,紧绷的坐姿也放松下去。   周行不再管那父子二人,走至正前向着众人团团一揖后,正色道:“左传云,‘兄爱而友,弟敬而恭’,孝悌一道,是我周氏百年风雨与共之根本。孝为百行之首,父亲有命,我身为人子自然不敢不从。”   即便听不惯这声“父亲”,可周行所言,已是难得的给足了自己面子。   本以为或有一场争闹的祁国公捻须而笑,笑意中的那点不自然已被不孝子终于听话的得意盖过。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所谓‘敬而不矢,恭而有礼’,四郎你自幼在外,即便没读过什么书,这些道理也得懂得。”   周行语重心长的话,让刚刚回到僻静自怜身世的周舟,再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终于意识到不对的周振打断道:“行儿!你胡言些什么!”   周行偏头一笑,落落大方:“父亲,我话中所言,皆是圣贤道理,可有哪里不对么?”   自是哪里都对,无一处不妥。   在族老们不满的目光下,祁国公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自是对的。”   “既如此……”周行拉长了调子,“我既为人兄长,将恩荫之位让与四郎,想来父亲也会乐见我们兄弟友爱非常。”   见祁国公不言,周行笑眯眯道:“哦?父亲方才所言,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了想,又随意点了两个平辈兄弟,向周舟问道:“四郎,可还记得这二位名讳?”   周舟应着他的笑脸和祁国公的逼视,左右摇摆了一息后,逼着眼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一一作答。   周行击掌笑道:“父亲你看,我方才不过一说,如此混乱之下四郎还能清晰记得,可见资质之好,更甚某人。”   “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祁国公:对你三大爷的!   三太老爷:呵! 第113章 礼让   三太老爷拂须的动作微顿, 指向不远处另一人道:“那位花白长须的,你该如何称呼?”   周舟下意识望了眼周行,见他点头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对方名讳与身份说出。   几次之后, 三老太爷缓下声音, 慈爱道:“你与随哥儿幼年沦落在外, 可有机会读书习字?”   已习惯了被问询的周舟抿唇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落寞。   他自小便一个人住在金陵周家故居,除了奶嬷嬷外身边再无第二个人, 也只在三年多前周行回乡苦读时, 按着规矩去拜见过一回, 别说读书,就连行走坐卧的礼仪, 都是周随入族谱前后现学的。   周舟两手交握,在身前紧紧攥着, 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回三老太爷,并无这个机会。”他哑着嗓子, 低声道, “在被老爷接回来前, 我……晚辈只在乡塾墙外, 偷听过几次。”   正厅中一时哗然,虽因有长辈坐镇声音立时小了下去,但窃窃私语一直没有断绝。   当年祁国公周振碍于妻族的约定,无法立时将心爱的女子聘为继室, 他不忍心爱子流落在外,便编了个幌子说两个庶子同时被拐子拐走,百寻无果之下,两个失子的妾室也带发出家替孩儿祈福。自此偷梁换柱,将心爱的外室母子接进府中,又将庶子远远打发回乡,以突今日重新给爱子一个好出身、好前程。   这事虽做的隐秘,但十数年过去,总会有些消息泄露出来。   是以议论纷纷面色不渝的周家人中,既有真心感慨周随、周舟二人身世可怜的,又有知情者替周舟惋惜的。   另一边,万没料到周舟会如此大胆的祁国公,此时已将周行的意图想得清楚明白。   他的好儿子,从未想过要将恩荫的名额让给他的随儿。   而那不知感恩的贱种,甚至还敢对此事有所期盼!   祁国公正欲开口怒斥两个儿子,垂下的袖摆就自后面被扯了扯。   周振回头,正对上周随泫然欲泣的眼睛。   他骤然惊觉,态度上偏颇太过,只怕会在外人面前,给爱子留下个不好的名声。   “……他们兄弟二人,确实吃了大苦头。”周振轻叹口气,满是父亲的疼惜,“行儿,我知晓你与舟儿是一同回京,感情要更深厚一些,但这名额若真让与舟儿,只怕会让他背负上一个不知尊敬兄长,不懂谦逊之礼的恶名。”   祁国公的目光深远悠长,带着年岁沉积下来的智慧:“想来是行儿你素日随意惯了,年幼无知才会说出这般话。”   周行视若无睹,向着周舟招手道:“四郎,你可敢一比?”   被他目光逼视,周舟下意识小跑两步,停在周行身前,抬头望他:“敢。”   “既如此,父亲不妨让他与四郎一试?”周行拱手,“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毕竟仅靠‘礼让’二字,绝撑不起我周家百年昌盛。”   他虽无阿拂的识人慧眼,却也能在短暂的几次接触中,看出称得上踏实聪慧的周舟,比起只会耍后宅手段小心机的周怜儿,要强上不止百倍。   更何况,不过回京路上的小半天时间,阿拂对周舟也欣赏有加……   从身到心都崩得死紧的周舟,突然觉得脑后一凉。   之后的发展,却不再在两人的预料之中。   便是周行,都未想过周随会不战而退。   在祁国公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周随一脸谦逊地拱手道:“当年离散之事,本就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担起责任,再不好与弟弟相争。”   真是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满心无趣的周行随意踹了脚呆愣当场的周舟:“国公爷明断家事,四郎你还不快谢过长辈恩赐?”   应付过周舟,满腔怒火的周振厉声道:“即便随儿只长你十日,周行你也不该如此目无兄长!他既已归府,那你这声‘四郎’唤的却是谁?”   周行既不改口,也不接他话茬,反倒整了整衣衫,转身向着厅中亲长长身一揖。   直起身来的周行重新面向几乎可称为气急败坏的周振,轻笑道:“国公爷既然记得我的生辰,那便好办了。”   “自今日起,周行业已成丁,不过因着初五不是什么上佳的日子,所以加冠礼定在了下月十七,到时还望各位叔伯兄长拨冗莅临,添些喜气。”   祁国公直指周行,已气到手抖:“孽子!竟敢擅做主张!可曾将父兄孝道放在眼中!”   周行含笑回睇:“自然——不敢不放。”他略顿一顿,轻叹道,“只是外祖仍在,还望国公爷不要驳了老爷子的兴致。”   “你!”祁国公微愣后,怒气更盛,“混账!便是你外祖父——”   “国公爷,话有些过了。”   三老太爷手中坠落的茶盏,震醒了周振。   祁国公咬牙冷笑道:“既是侯爷的意思,那这加冠礼,就不宜在国公府办了。”   周行拱手:“谨遵国公爷之令。”   他抬起头,笑嘻嘻望了眼周振:“既然两件要事都已了了,那我便先告退了。”周行声音突然压得极低,“毕竟以晋江书院山长考核之严格,我便是江南省解元,也得慎之又慎才是。”   说罢便不顾周江周流等人的阻拦,领着无所事事许久的方奇然与蒋存,向着府外走去。   当看到倚着马车的刘拂时,周行面无表情的脸上溢出满满的喜意。   刘拂打了个呵欠,问也不问可曾发生什么,只点了点头,便睡眼惺忪地重新钻回马车,与还在沉睡的谢显抵足而眠,酣然入睡。   ***   自那日再次与祁国公撕破脸后,周行也没再回武威将军府上,反倒是跟着刘拂住到了徐思年留下的小院。   当五月初九在晋江书院门前看到印着祁国公府记号的马车时,周行也并不觉得意外。   整理好衣冠下车的刘拂只望了一眼,就摇头笑问周行道:“是你引来的?”   周行看一眼混在十数辆马车中,算不得极华贵的那辆,轻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什么般深深望着她,同样笑问道:“阿拂是怎么认出来的?”   一族的徽记,除了马车刀剑这等需要证明身份的物件外,一般不会出现在其他地方。这玩意儿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刘拂自认识周行后,都没有机会见到。   至于她怎么看出来的?   祁国公府的记号,堪称她童年最不愿意看到的标志,便是几十米外看到个隐约的影子,都足够引起她的注意了。   竟是一不小心,漏了点马脚。   “三哥恐怕不记得,你曾用过一枚小印,上面便是这个图案。”刘拂展扇,挑唇笑道,“三哥的心思,未免太缜密了些。”   周行是否曾将那枚印章在她面前用过,她是不记得了,不过周行身为周家的子孙,便是再如何憎恶自己的父亲,也都不会舍弃这个属于家族的记号。   果真,周行在听到她的回答后,便没有再问。   他二人交谈的声音极低,正向他们迎来的方奇然全没听到,见气氛有异,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同样不明所以的谢显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蒋兄不能来一同读书的缘故吧……方兄,蒋兄真的不来么?”   方奇然摇头:“他家中有事,近日都不能得见了。”   “还有什么事,竟比举业还重要么?”   见他目光真挚,确实惋惜非常,方奇然一时语塞:“是……关乎他一生的大事。”   谢显瞪大了眼睛,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奇怪非常。   他抿紧了嘴巴不再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刘拂,见她不曾有伤心模样,才放下心来。   在放心的同时,却又有些替蒋存和徐思年难过。   阿拂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她太好了。   正当谢显神飞天外时,远处同时传来两声呼唤:   “刘小先生也来了?”   “你们让我好找!”   作者有话要说:  谢·脑补帝·显:头疼头疼 第114章 轻松   唯一站在刘拂正前方的谢显清晰的看到, 她轻吐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都带上了轻松。   “阿拂。”趁着其余几人看向左右寻找发声者时,谢显悄悄拉了拉刘拂的袖子,轻声道, “是哪个?”   刘拂失笑, 用两根手指戳了戳谢显的掌心。   与她从金陵一路同行的友人间, 约摸着此时只剩谢显不知秦恒的身份,而以谢显的性子,不让他知道也是最好的选择。   以谢显的脾性, 对皇太孙来说, 会是个极好的伙伴。   即便二人还未相熟, 刘拂仅就对他们性格的了解,就已能猜出三年后丹墀陛见时, 皇太孙的忐忑不安与谢显的目瞪口呆。   如此想着,她嘴角就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   刘拂转头, 果见秦恒从还未挺稳的马车上一跃而下,一个踉跄, 惊坏了跟在车旁的小梨子。   后出声的人, 反倒比先出声的到得早。   “秦兄, 还是小心些好。”周行蹙眉, 强忍住上前去扶的冲动。   即便在晋江书院附学一事还未敲定,但周行已能料到,未来三年的日子绝不会太平。   他与方奇然同时轻叹口气,在听到对方的叹息声后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在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天, 他们拐道梅园的决定,大概是这辈子最正确也最错误的选择。   若无那日,也不会有今日伴太孙读书冶学的荣幸。可是是君臣得宜千古佳话,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怕是要到辞世那天才能见分晓。   但若无那日,也不会有与国色姑娘的一场相识,不会知晓情滋味,不会识得春风面。   “月余不见,甚是想念。”秦恒与几人一一见礼后,望着刘拂轻笑道,“只是我却不知,云浮竟如此想念我。”   “与故友就别重逢,自然欢喜非常。”刘拂轻咳一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月余不见,秦兄似是明朗许多。”   不等秦恒说话,刘拂就挥扇阻住了他的话头:“让我猜猜,可是尊祖父同意了你的请求,不再拘着你与家中先生读书?”   秦恒轻咳一声,掩口挡住脸上的不自在:“家中先生终于候到个实缺,不日即将上任……是以祖父考虑了几日,便同意了。”   想起陪伴了自己十数年的老师,秦恒即便心中欣喜,脸上也不由微黯。   与他的伤怀不同,方奇然与周行却是心中一紧。   三品大员外放为一省之长,被太孙遮遮掩掩地说出来,倒像是同进士觅了个县令的缺似的。   敷文阁学士如今仍挂着御书房讲读的名头,想来是圣上的旨意还未发出,他们这般,可算是听了朝堂密事?   方奇然与周行对视一眼,对于即将成为皇太孙同窗这件事,已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无奈。只盼太孙在即位之后,心性能一直不改,不然他们此时知晓的越多,怕是日后的罪状就越重。   两人将脸上神色掩饰的极好,却逃不过心思敏锐的皇太孙。   秦恒放下掩唇的手,干笑两声,眼神却是黯淡不少。   只有刘拂恍若无觉般“哦”了一声,拉着他絮絮讲起这晋江书院的好处,做足了宽慰他离愁别绪的样子。另有谢显在一旁插科打诨,秦恒的心情很快便回转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与秦恒前后脚发声的另一人,终于到来。   “刘小先生,方兄,多日不见可还好?嘿,周公子也在啊。”   过来的路上与不少人叙话的郑荣口舌微干,停顿了一下没听到周行的冷嘲热讽后,才恍然大悟般望向刘拂:“想是因着刘小先生在,咱们周公子才会这般好性。”   刘拂拱手笑道:“我与郑兄都是来晋江书院应试附学的,这声‘小先生’实不敢当。”   郑荣摸摸鼻子,嘿笑一声。他瞄一眼刘拂手中折扇,看向周行的眼神中更多三分调侃:“确是如此,到底不好乱了辈分。”   周行脸上一黑,已猜出郑荣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看在你当日相助的份上,今日不与你计较。”周行抿唇,冷哼一声,“倒是日后同窗读书,还望你多多珍重。”   “周公子。”郑荣向着他来的方向挑了挑下巴,“这话你该对另一人说才是。”   “来时路上,你那小哥哥,可是一副全忘了当日的样子,冲我笑得极欢畅呢。”   周行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而方奇然与刘拂,也都在听闻此言后看向周行。   郑荣见状也不再管他,在与刘拂闲话几句后,又转向了另一波人群——相比周行,郑公子的友人要多上许多。   也因着他与周行的关系,此时有许多人正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甚至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   祁国公府乱成一团的家事,说是京中人尽皆知,已不为过。   在感受到众人目光后,本就面无表情的周行脸上更冷。当看到他眼底并无怒气后,刘拂才松了口气,拍了拍他肩头,配合着将戏做足。   完全不明所以状况之外的秦恒左右看了看,靠近同样游离在外的谢显,轻声问道:“之前发生了何事?那‘小哥哥’指的可是什么怜儿公子?”   在谢显一一答了后,秦恒眉心微蹙,回头看向远方。   皇祖父虽教他看人不能只观一面,但祁国公会疼爱此子,已可见是个拎不清的了。   过分的偏爱庶子打压嫡子,已是私德有亏。而在这种情况下,还将嫡子看作家族的助力,不是太蠢,就是太毒。   怕的是,又蠢又毒。   血脉宗族无从选择,他的好友,想来从小就受了不少委屈。   秦恒轻叹口气,上前几步,学着刘拂的样子拍了拍周行的肩头:“周兄,辛苦你了。”   本以做好皇太孙会因此看不上祁国公府,甚至因此对自己也有疏远之意的周行微愣,略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无妨。”   ***   历年入晋江书院的学子,亦有根底并不扎实,或者刚刚时文读书者,他们多会被分入一班,由先生从浅显处开始教导。   这也是祁国公同意周随来试试的原因。   他的爱子,因着怕身份暴露,自幼被娇养在内宅之中,平日里的诗书学问,都是由他与其母亲手教导,未曾请过先生。   周振学问不差,当年亦是二甲前列。只是身为祁国公难免事忙,周随大多数时候,还是受着只爱风花雪月的柳氏来教。   是以当祁国公发现爱子写的一笔好字,却仅会写花月诗词后,才会打乱先续弦的计划,急匆匆将周随认回,好给他个身份找个好师父。   可就刘拂所知,日后的周三老爷周随,终其一生都默默无名,连个秀才功名都无。   晋江书院筛选分为两步,一为策论,二为急辩。   策论所出之题,多为浅之又浅的题目;而急辩所问之事,也多为坊间新事,当下时政。   看上去简单非常的选拔内容,最后得以进入书院读书的人,却是各形各色各类资质者皆有,亦有那等天赋极佳急智巧辩颇有才名者,反被黜落。   当她领着谢显游走于街头巷尾,于留京学子之中得出一份没能入学的学子名单后,按着对于其中一些人的记忆再三比对,才得出一个结论:   晋江书院择生,选的是心正笔正旁无杂念之人,凡是日后有蝇营狗苟钻营站队之行为的,都被筛去。   文章与字,便可初步堪德人品是否端正。   快问快对,则可化去伪装,得见真心。   轻轻将笔搁在砚上,刘拂轻舒口气,在吹干墨迹后,十分闲适地环顾四周奋笔疾书的学子。   “刘公子,可是答完题了?”   刘拂点头,将答卷双手奉上。   她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略酸的腿脚。随着侍者走至门边,正准备安静离开时,却被满脸笑意的侍者唤住。   “刘公子,山长请您一叙。” 第115章 终身   跟在仆侍身后, 刘拂穿花过树,步履从容,悠闲自在。   此时晋江书院的庭院布局,与她当年来访时相差极大, 处处都是江南特有的山石亭台, 几乎不见北地的特色。   不知是因为南派园林都有相似之处, 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明明是与后世完全不同的园子,刘拂却觉得莫名熟悉。   她一边思索, 一边前行, 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对。   仆侍推开半开的门扉:“刘公子, 您请进。”   刘拂鼻翼微动,轻笑点头提袍进门, 一句话都没多问。   院中除了一个盘膝坐在蒲团上烹茶的老者外,再无旁人。茶香袅袅, 直入青云。   “刘姑娘。”那老人闻声抬头,十分慈爱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请坐。”   对于对方叫破自己身份的话语, 刘拂恍若未闻, 行礼的动作恭敬标准:“晚辈刘拂, 见过薛老先生。”   见她不惊不怒面无异色,老者捻须点头:“姑娘不必多礼,不知老夫可否倚老卖老,称小友一声云浮?”   刘拂抿唇一笑, 盘膝坐好:“是晚辈的荣幸。”   晋江书院山长薛怀安,乃当世大儒,当今三请其入朝,直至建平四十三年才告老乞骸骨,之后便领着圣上赏赐,于城北这处山上建书院,育英才。   若她没记错,薛老先生今年该有八十五岁高寿了。   在进院之前,刘拂本以为想要见她的会是薛老先生的子侄。   “小友不必拘谨,只当老夫是家中亲长便是。”薛老阻开刘拂伸来的手,亲自斟了两杯茶,“老夫这把年纪,最喜欢的便是看着小丫头小小子欢笑无拘。”   刘拂低头,轻笑道:“薛老如此,那晚辈只能听命了。”   从“薛老先生”到“薛老”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两个字的功夫,两人的关系就亲近了不少。   伴着茶香阵阵,他们随口闲谈,从杯中香茗聊到武夷山顶的大红袍茶树,从沿海渔民捕鱼趣事,聊到建平三十五年的关中大旱。   自然而然的,说起了一年多前的那场雨。   “小丫头胆儿大。”   刘拂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不如老人家。”   当年关中灾情,面前的老头子亦是靠着出泥的“祥瑞”,替圣上稳住了躁动的百姓。   见刘拂毫不客气地将事情应下,薛老先生长出口气,失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与方才表现的自信张扬不同,刘拂面对这样的夸赞,反倒谦逊不少:“若无先生等在前引路,亦无我等小辈动作的余地。”   都说前人栽花后人乘凉,在真真切切的栽树人面前,刘拂断不敢放肆不恭。   薛老先生摇头叹道:“却是不同的。”   刘拂闻言,握着杯子的指尖颤了颤,缓缓收紧。   她想着借故远去西北的蒋存,想着几乎与家中反目日后更是背上六亲不认名号的周行,不由轻叹口气。   眼前的局势,确实与薛老先生当年不同。   当年太子骤然病逝,皇后大悲而去,好不容易撑住了丧子之痛的圣上骤然失了感情甚笃的结发妻子,在天灾乃降罚的谣言下大病一场。   而在那时,同样有心存不轨的皇室宗亲,意图不轨。   若非太子妃有孕,或许大延已改朝换代。只是当年不论兵权还是民心,全在圣上手中,那些宗室便是心存歹心,也翻不出天去。   只是如今……太孙孱弱,圣上老迈,当年没来及出手阴差阳错保全自身者,心中的欲.望难免再起。   与战火再起的民不聊生相比,执掌天下的至高无上太过魅惑人心。   “薛老的话说的明白,云浮也不敢再遮遮掩掩。”刘拂收起盘起的腿脚,端正跪坐着,“我虽小小女子,心中却有万物苍生,所求从不是一己安康。”   从薛老先生将她独自唤来,并叫破她身份起,刘拂就知道,她所思所想都不能再瞒,对方与还未长成的周行、方奇然不同,是切切实实在官场沉浮了数十年,心如明镜有大慈悲大智慧的人,与其因一时隐瞒而多生事端,不如坦白。   隐去安王名讳,絮絮将意图迷惑的百姓与江南科举舞弊案两件事中的细节说出后,刘拂轻呼一口气,只觉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轻了许多。   安王谋逆一事,从不曾在史料上有过只字片语,刘拂虽知此事最终会圆满解决,却怕因她这个变数,而将事态变得复杂,生出什么枝节。   之前借着谢知府、徐同知甚至方、蒋、周三人之口,暗暗将谋逆一事指向安王,可是其中所隔不止一人,让她难免忧虑。   直到今日……刘拂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只觉得杯中茶水比之方才,更甘醇了许多。   不必拐弯抹角,可以直言不讳的感觉,真好。   “你这丫头。”从未想过刘拂会如此直接,薛老微愣后哑然失笑,“你放心,这些话,老夫会一字不漏的上禀圣上。”   “多谢薛老。”刘拂双手扶膝,垂首行了个古礼。   所谓一字不漏,自是将她不愿攀龙附凤,从不曾想借“龙女”之名图谋名利之心全部上禀。   如此一来,她与皇太孙相处时,也能更自在一些。   “云浮,你这一谢,怕是有些早。”薛老先生捻须,含笑道,“书院有几位先生因外放为官而辞了馆,其中若有你擅长的科目,再谢老夫不迟。”   自觉今日已圆满非常的刘拂再收不住微讶的表情,圆睁的眸子惹得老先生呵呵笑出声来。   薛老先生笑得十分慈和:“看你如此神情,莫不是之前在众位大人面前许下的‘桃李满天下’之言,只是一时兴趣么?”   “怎会!”刘拂跪坐得愈发端正,“晚辈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她前世虽以廿五之龄成太子师,除了自身学问外,更深一层的原因来自于忠信侯的爵位,与自幼随王伴驾的情分。刘拂虽发下宏愿,却知以今世的身份,怕是要终自己一生才能达成愿望,完全料不到能在年轻时得此机缘。   更何况是做晋江书院的先生。   “年轻姑娘,就是要有如此朝气。”   薛老先生玩笑过后,正色道:“院中学子虽品性端正,但难免有自矜自傲者。以你年岁,能否服众还要凭靠自己。”   刘拂点头,毫不迟疑地应下:“山长放心,云浮定不负您所望。”   “老夫拭目以待,只盼你莫落了老夫爱徒与徒孙的举荐之情。”   刘拂挑眉,灵光一闪间终于想到为何觉得书院构造熟悉:“您与宋先生?”   “德邻书院宋理,正是老夫催出的桃李。”薛老先生捻须,“至于那徒孙,还未有点名声,不提也罢……云浮,其余先生之位,你可有能荐的?”   他顿了顿,低声道:“今年的学生中,特别的不少,先生们自然也不能例外。”   在细问过所差科目先生后,刘拂点头荐了个人。   “徐松风单经论一道乃江南士子中的魁首,便是宋先生也赞不绝口。”   “至于晚辈,年幼不敢自大,便选六艺一科,以免见识浅薄,误了学子终身。”   ***   从院中走出后,一想起薛老先生震惊莫名的脸,刘拂便觉得身心雀跃,连步履都欢快了不少。   当她走回外院应试学子们汇聚之处时,步伐才缓了下来。   望到周行等人所在后,刘拂唇角含笑,大步走去。   “哎呀!——”   不小心撞到人的刘拂大惊,急忙忙低头,见对方将要摔倒时伸手去拉,已来不及。   “这位……”当看清对方是个小不点儿后,刘拂微讶,忙上前将人扶起,“这位……实在抱歉的紧。”   周行等人已看到这边的状况,赶了过来:“阿拂,没事吧?”   刘拂勾起的嘴角几乎要压不下去,她轻咳一声:“我无妨,倒是这位小……咳……可有摔着?” 第116章 亲眷   在看到被撞倒于地的人后, 别说是喜怒都形于色的谢显,便是素来沉静的秦恒都忍不住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那一身书生长袍梳着小小发髻的,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孩子。那孩子看似七八岁年纪, 单薄羸弱, 面色微白, 与晋江书院很是格格不入。   以他才到刘拂胸腹的高度来看,方才远望时没能看到对方,一个不经意将他绊倒, 确实不是故意的。   在方奇然的示意下, 一众人中年岁最小的谢显上前, 替那孩子拍打起身上的灰尘。   “可摔坏了?”刘拂弯下腰,压低的声音里透出平日从未有过的温柔, “小、公子,方才是刘某一时不察, 才撞伤了你,实在抱歉的紧。”   小少年本想伸手撑住摔疼的腰臀, 当看到刘拂眼中的歉意与温情后, 又僵硬地将手放了下来。   他不愿喊痛, 紧咬着牙关, 一张小脸忍得煞白,连额角都沁出细密密的汗珠。   刘拂见状,抬手止住谢显的动作,再三思虑后深吸口气, 将人半抱起来:“你是哪家公子?院外可有家丁随侍?咱们寻个大夫看看伤情可好?”   “竖子无礼!你!你放我下来!嘶——”   对上那张大惊失色的脸,刘拂轻笑一声,又使力将人往上提了提,以免压着伤处。   “莫乱动,再摔着就不好了。”刘拂撇过头不看怀中孩子,直视前方,大步而行,“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若再扑腾下去,只怕看过来的人要更多了。”   小少年一噎,停住了挣动的四肢。   “你放心,我不是花子。”刘拂眺望远方,视线滑过怀中小少年的发髻,“我是晋江书院的先生,先生照顾学生,是应尽应当的。”   小少年愣了愣:“你真是先生?”   刘拂点头,白净的侧脸看上去温柔又认真。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看他笑话的人,犹豫再三,到底埋首于刘拂的肩头:“劳烦先生了。”   刘拂心中微酸,抱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左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身材也纤弱的很,便是刘拂不曾练过武艺,要抱起他来轻松的很。   只是……只是以忠信侯府家产之丰,怎会将孩子养成这个模样?   被刘拂抛在身后的几人互相望了望,与目光沉沉的周行与方奇然不同,谢显已与秦恒咬起了耳朵。   “秦兄我跟你讲,阿拂对那孩子的态度绝对不对!”   秦恒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似是相熟一般。”   “你常在京中,可认识那孩子?”谢显摸了摸下巴,“看着衣裳配饰都属上品,这几年周兄与方兄都远在金陵,怕是不如你熟悉……”   秦恒:……   他只恨晋江书院规矩严格,应试时不许家丁小厮一同入内,若是小梨子在场,他好赖有个问询的人。   被谢显灼灼目光盯着的秦恒搜肠刮肚,想着京中官宦子弟里,可有哪个年岁本事对的上的。   在筛选过宗亲与公伯的子侄后,秦恒灵光一闪:“说不得,是忠信侯府的公子。”   与他同时出声的,还有意在解围的方奇然:“那小公子,确是忠信侯府嫡子,数日前我回本家赴宴,正巧曾与刘公子有一面之缘。”   谢显哑然,将视线从秦恒身上拔起,看向方奇然与周行。   察觉到他视线的周行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当年刘拂与他们相识时,假称的身份就是忠信侯府的旁支,之后她女儿身暴露,他们便以为那是一时借用。   现在看来,似乎不只是这么简单。   多年的相处,让刘拂了解他们,也让他们了解刘拂。   七八岁的孩子比之幼年相差极大,三年未归的周行尚且没能认出忠信侯府的小公子,那么刘拂方才的异样,就愈发特别了。   与单纯好奇的方奇然与谢显不同,早已察觉到刘拂对京中人事的熟悉的周行,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完全没有发现三人小动作的秦恒蹙眉担忧道:“忠信侯府的老侯爷脾气最是孤拐,咱们快些追上,免得侯府的人欺辱了云浮。”   方奇然忙拦住他的动作:“秦兄放心,老侯爷虽执拗了些,但刘公子的脾性却是不坏的。”   “可是……”   “莫要可是了。”周行垂眸,正色道,“秦兄,你出面,不如我出面。”   他话语中的认真,直刺秦恒,让二人身旁的方奇然面色微变。   如此生硬的语气,实在不该对着皇太孙用出来。可是此时还“不知晓”皇太孙身份的自己,又断不能表现出异常。   方奇然的担忧,化解于秦恒的好脾气上。   皇太孙身份虽高,但为了君臣之情与好友之义都不能拿出来乱用。思虑过后,无法为朋友撑腰的秦恒即便心中不甘,到底点了点头:“那便交托给周兄了。”   谢显插话道:“确实如此,周兄办事是极稳妥的,秦兄你放心就是。”   周行点头,对着三人草草拱了拱手,顺着刘拂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身后谢显的感叹远远飘来:“除了松风兄外,也就周兄总替阿拂担心前后……哦,还有蒋兄似也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谢二,确实是鬼精鬼灵的一个人,也不知皇太孙日后再想起今日的事,会作何感想。   至于后面皇太孙又答了什么,周行已听不到。   其实他心中明白,自己匆忙拦下皇太孙的原因,全是出自私心。   天子乃真龙,那龙女……   周行紧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眸中一片清明。   ***   周行到时,忠信侯府的车马已将他们的小公子接走了。   立在晋江书院门口的,只有刘拂一人。她茕茕孑立,天青色的衣衫几乎化入了广袤天空般,让人觉得又是空灵,又是寂寞。   “阿拂……”周行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轻声唤她。   刘拂并未回头,仍怔怔站在那里,望向远方。   她所望的方向延伸进皇城尽处,有一所饰着朱红瓦砾的宅院,是她今生都难以踏足的地方。   “阿拂,你与忠信侯府的小侯爷,似是一见如故。”   背对着周行的刘拂闻言,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是单方面的一见如故罢了,要到小侯爷长成了老侯爷,才能见见真正的她。   在决定了与周行等人一同上京时,关于是否要提前接近忠信侯府一事,刘拂想了许久。直到今日,都没能做出个决断。   可当方才在院中撞见年幼的祖父时,心中的悸动才让她下定了决心。   既是从三年前开始,这世事就已因她的到来生了改变,那就不要再畏首畏尾,多做担忧,若真能助祖父一臂之力,就算因此没了日后的刘平明,她心中亦是欢喜。   只是要对不起还未出世的父亲与母亲了。   刘拂抬手,轻拭了拭眼角。   一直关切地注视着她的周行心中一震:“阿拂,你还有我。”   他虽不知她与忠信侯府间到底有何因缘,却知道不论是何事,他都会站在她身边。   “不过是被沙子迷了眼。”全不知周行已在方才假想出一出恩怨大戏的刘拂失笑回身,笑望周行,“三哥,谢谢你。”   不为周行的安慰,只为他明知有事,依旧什么都不问的信任。   刘拂眉眼含笑,本就明亮的眸子似被泉水洗过般温柔清澈,比之之前更多了十分的坚定。   “你考的如何?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周行点头:“若我不中,只因与这书院八字不合。”   “那恐怕与我也八字不合了。”刘拂摇头晃脑,啧啧出声。   周行:???!!!   对他大变的神情视若无睹,满心满眼都被祖父占据的刘拂边往书院走去,边思索着问道:“三哥你说,山长为了照顾新来先生的情绪,会否同意多纳一个学生进来?”   周行:“各家书院皆有先生之子附学的,晋江书院也不例外。”   “需得亲眷?那可难办了。”她轻叹口气,“也不知山长会不会卖我这个面子。”   周行:??????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阿拂,你可是想让小迟去哪家书院读书?”   刘拂终于回头望他:“小迟已确定了要参加三年后的武举,我作何要难为他?”   “那你?”   终于想自己漏了一件大事未说的刘拂咧嘴一笑:“三哥,你若与晋江书院有些缘法,日后怕是要叫我一声刘先生了。”   晋江书院的选拔名单出来前,刘拂就已接到了正式的任命书。   当她与薛山长的第二次长谈之后,依旧没能问出那位引荐她的“徒孙”是谁的刘拂,另一件请求却得到了满足。   “忠信侯府的刘小公子灵性上佳,本因年岁太小,所以院中先生们都有些犹豫。”薛老先生捻须而笑,“有你举荐,那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万料不到此事如此顺利的刘拂愣了愣:“薛老的意思是?”   “晋江书院的规矩,入门附学者不论年岁身份,均不许带伴读伺候生活起居,一点一滴都需自己亲力亲为。”   薛老略顿了顿,笑得愈发慈和:“不过刘小公子年纪尚有,比之其他学生怕是有许多不便,但书院也不能因他破例。既是云浮你引荐来的,那由你负责最好不过。”   至此,刘拂才终于明白了自家祖父耿耿于怀一生的,被晋江书院拒之门外的原因。   她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   “山长放心。”若是别人,刘拂怕也嫌麻烦,只是这个人定是不同的。   祖父虽是为了忠信侯府让她一生难以安然,却也照料了她十数年,费尽心机替她铺平了道路。   现在唯一要头疼的是,她与祖父的第一次见面,似乎并未留下多好的印象。   刘拂颇有些苦恼地轻叹口气。   “云浮放心,此中内情老夫定不会讲与第二人知晓。”   见薛老先生话中似有深意,刘拂微愣后坦然笑道:“并无什么内情,只是同姓之谊,且与那孩子合得来罢了。”   “那孩子”三个字说的字正腔圆,满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喜爱。   刘拂回忆着望日骄往常撒娇的模样,低头抿唇,羞涩一笑:“山长您也知晓,我虽扮作男儿模样,但到底是个女儿身……见了可爱孩儿,难免心喜。不过您放心,云浮既选择了这条路,就绝不会败坏了晋江书院的名声。”   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正大光明说出来,才能真正打消旁人的疑虑。   薛老先生哑然失笑,抬手示意刘拂品茶,再不提此事。   闻着袅袅茶香,刘拂心中微叹。与忠信侯府之间的缘法,只怕终她一生,都不会与第二个人吐露。   又闲谈了一阵后,刘拂告辞出门。她特意抬头看了看天空,见朗朗无云,才放下心来。 第117章 六艺   日后以师生的身份相对, 对祖父怕会有许多不敬之处,只盼不要哪日天降惊雷,劈了她这个不肖子孙。   因着六艺早已不是选官必考的科目,是以整个晋江书院上下二百余学生中, 在头十天里见过刘拂的仅有三十余人。   但这三十余人里, 没有一个在放课后对小先生有只言片语的谈论, 被心怀好奇的同窗问的急了,全都摇头叹息闭口不言,更有甚者, 还以袖掩面奔走躲避。   他们越是不说, 学生中的猜测就越是离奇, 虽称不上人心惶惶,到底心思轻浮了不少。   而书院先生们的一言不发避而不答, 在学生们眼中更是坐实了新先生没有真材实料,是靠关系才进的书院。   是以在第二个休沐日后, 晋江书院来了个小先生的消息便传的京中皆知,还没几句好话。   一时全城上下, 众说纷纭。   被摈于门外者心生庆幸, 推崇崇敬者扼腕叹息, 不论是造谣生事的还是闲着磕牙的, 都将这位年不满二十的小先生视为晋江书院沦陷于于世俗之中的开端。   有满心忧虑的妇人拉着归家的儿子絮絮询问,话语间满是对那小先生的不放心。   像陈家太太这般,自家孩儿即将排上六艺课的,心中忧虑更深。   陈太太嘟囔道:“都说晋江书院如何了得, 竟也会做这样蝇营狗……”   坐在主位眉心紧锁的陈老爷呵斥道:“住嘴!无知蠢妇,薛老先生乃文坛泰斗当世大儒,老人家的决定,岂容你多嘴多舌!”   陈太太吓得一颤,犹豫再三,尽量委婉了些:“咱们大郎的前途要紧……”   立在堂中的陈秙忙道:“母亲先不必忧虑,刘先生所授科目,并不会影响孩儿来年应试。”   “大郎,你说新先生尊讳为何?”   “先生姓刘,讳摩之。”   陈老爷眉头一紧一松,脸上露出些喜色:“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师讳,大郎你做得极好。刘小先生实非常人,日后课上,你定要恭敬如对为父,平日里若有什么不通之处,也可去问询试试。”   “可是老爷……”   “亏你日日与别家太太闲话,竟想不起前段时间,关于武威将军府少将军的传言么?”   蒋少将军?莫不是……   即便猜到了是谁,陈太太心中仍不安定,轻声道:“少将军自幼习文断字,是京中多少名师打下的根基,那小先生再有本事,又如何能领了头功?”   “妇道人家,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在儿子面前到底不好太下他母亲的面子,陈老爷冷哼一声负手出厅,“你莫不是觉得自己精过了各位大人?过上一年,别恨刘小先生只教六艺才是!”   能让多位名师都未教导出成效的少将军夺得一个好成绩,这才更说明了那刘小先生的本事。   “母亲放心。”陈秙上前,轻揽着母亲,安慰道,“书院多年未开六艺一科,众师兄们也并未有何缺漏,孩儿只尽心听讲就是。”   陈太太拭了拭眼角,叹息道:“通五经贯六艺,你如今相交多是与咱们相同的平常人家,却不知以后入了官场,诗乐相合、御射相投,能在人事交往上有多大的益处。”   她目光放空,似在回忆着幼年的生活:“六艺贯通,可明心智,正神思。只盼那小先生……能好好教你。”   多年后,当刘小先生的身份被公之于天下后,陈秙每当想起父亲今日对“妇人之言”的轻蔑,都会在心中告诫自己,绝不可看轻每一个人。   特别是女人。   ***   刘拂的第二次授课,是子班与午班同上。   子者,未升之旭日;午者,烈烈之骄阳。正是晋江书院里或年岁最幼或底子最薄的一班,与三年后便要参加院试的一班。   两班相加,不过二十七人。最幼者,为年仅七岁的忠信侯府小侯爷刘昌;最长者,为几近而立的冀北书生张轩。   辰时正,一身水色长衫的刘拂迎着初夏的晨光,站在花亭前等候着学生的到来。   她立在两层石阶上,负手而立,含笑的眸子正对着每个前来向她问好的学生。   除了与刘拂相熟的方奇然、周行、谢显三人,其余学生躬身行礼的动作都有些僵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传言对这位小先生存着疑虑,但当直面对方时,却不敢露出一丝轻视与不恭敬。   特别是当他们看见,素来横行无忌的周公子乖巧行礼的时候,心中的质疑再不敢表露出来。   不论如何,周公子能有如此做派,就说明那些传言有十之五六是真的。   让先生等着学生,实在是太不应当了。   只是……众人看着亭前的二十八枚蒲团,面面相觑。除了与刘拂有交往的四人外,其余人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方奇然的身上。   原因无他,谢显初来乍到品性未显,周行家中骤变想来愈发暴躁,此时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素来脾气不错的方小公子。   站在最前面的刘昌抬头望了眼台阶上衣带当风的小先生,抢在方奇然前面开口道:“小先生,《周礼》中未曾说过,先生授课学生听讲时,具要站着吧?”   他说完便有些后悔,忍不住鼓了鼓脸颊。   “确是如此。”刘拂自然不会生气,点头微笑向后一指,动作一气呵成,“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但其实于如今的科举取士来说,并无太大的用处。”   “如今传下的君子六艺,出自《周礼》,以各位学识,相比不需要我一一介绍。六艺中以礼乐为主,另四艺为辅,咱们今日不讲五礼,先讲这音乐 。”   在刘拂所指的方向往前百十米处,正是晋江书院的琴房。   往年书院虽然没有专授琴艺的先生,可是其他师长偶有空闲时,也会拉着一班有兴趣的学生,于琴房中泛音抹弦,以陶冶情操,在枯燥的苦读中寻些乐趣。   众生闻言,都愣了愣。   不乏有学生抬眼偷看刘拂,见她神色温和,胆子也大了许多。   “小先生……咳。”一不小心学着刘昌称呼了的学子用轻咳掩盖自己的窘然,干笑道,“敢问先生,咱们可是要去琴房?”   这一地的蒲团,怎么看怎么是特意摆下的。   如他所料一般,刘拂十分自然地摇了摇头:“榴花正好,流水易佳,自然是在这里。”   “可是……禀先生,院中杂役不多,搬琴来此,恐是麻烦了些。”   看衣着打扮言谈举止,这十七八岁的少年,该是个世家公子。居高而立的刘拂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五官俊秀,身姿略显单薄,印堂发青眼底微黯,不足之症不需把脉,全显在了脸上。   刘拂回忆着之前所看的子、午二班花名册,轻声问道:“出生者可是吴灏澜?”   吴灏澜微讶,拱手答道:“回先生,正是学生。”   还真是他。   刘拂大大摇头,余光扫向谢显。   若说谢二公子是先天不足以致少年夭折,那这位吴公子,便是家中溺爱过度,虚不受补的代表了。   头次乡试伤寒病逝,与十次院试十次被半途抬出最后抱憾而终相比,也不知哪个更令人惋惜些。   刘拂的摇头惋惜,却镇住了吴灏澜:“先生?可是学生……说错了什么?”   不止吴灏澜,其余学生都互相对望,脸色已不如刚来时轻松。   他们虽不忿刘拂小小年纪便成了书院先生,但再怎么自矜自傲,仍都秉持着尊师重道之礼,不曾对刘拂有过一句不敬。   而此时见刘拂似是不满,难免有些无措。   见情绪很是到位,刘拂清了清嗓子:“各位可曾想过,山长缘何不许你们带伴读入学?”   吴灏澜蹙眉不语,另一学生答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很好。”刘拂失笑。   在对方拱手称“多谢先生夸奖”时,她却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圣人之言自有其道理,但各位难道真觉得,仅是不带小厮自己操持琐事,便已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了么?”   晋江书院的学生若连这点觉悟都没,那就真是枉费了薛老先生的一番苦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众人便一同俯首行礼道:“学生惭愧。”   “无妨。”看他们面露沉思,刘拂也不再逼问,反转向吴灏澜道,“吴同学,你将六艺为何讲与我听。” 第118章 读书   六艺者, 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 五月六书, 六曰九数。此六艺详实的内容, 各儒家经典中多有述录。   这样简单的问题,自然难不倒吴灏澜。   在他一一答出后,刘拂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很好。”   吴灏澜:……   其余学子:……   便是给三岁幼儿启蒙的先生, 都不会摆出这幅和蔼又慈祥的面容。而之前反复听了多次刘拂于功课上如何强硬的秦恒, 则将目光移向了周行。   察觉到他意思的周行轻咳一声, 暗暗指了指最前方的那个小个子。   皇太孙听不出阿拂话中嘲讽,是因在他眼中她样样都好, 既如此,这么个好印象还是不要打破了。   将他们小动作尽收眼底的刘拂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随即板正了脸色:“礼乐射御书数,儒家以此六艺为法传以千万。但六艺渐渐没落下去的原因, 也正是因为其中的知识太过浩瀚驳杂。”   她能清楚的看到, 底下端正站着的学子们, 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窃窃私语的冲动。   居高临下的好处, 就是能将台下的一切尽览无余。在刘拂成为太子少师,登上三尺讲台之后才发现,当年她与圣上许多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似乎都被某人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过了。   刘拂抛出个话头, 却未深入解答。   说一半留一半,才能使这班本就心有不服、志高心傲的学子们的情绪愈发高昂。抬得高,才能压得狠,她这个做先生的,才能将因年岁不如人而缺失的威信立起来。   如她所料,在短暂的静默后,就有学子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学海本就无涯,圣人智慧本就是时时悟时时新,六艺之所以凋零如今……是否还有旁的原因?”   这话看似温和,实际上却是直指刘拂所授内容无用了。   刘拂面无殊色:“这位同学,你话中所谓六艺凋零,从何而来?”她话音微顿,轻声道,“莫不是指如今礼崩乐坏,失序丧德?”   见那开口的学子声容滞涩,其余学子中有慌张的,亦有面露不忿的,刘拂安抚一笑:“不必慌张,课堂之上当可畅所欲言,自有做先生的引导矫正。”转而面向众人,向东方拱手道,“如今圣心开明,允百姓谈论政事民生,可各抒己见。不过议论与妄论不止一字之差,谨言慎行,亦是礼。”   刘拂的目光在几个特别不服气的人脸上梭巡而过:“五礼虽有变化,但礼节绝不可丧;六乐虽已遗落,但诗乐未曾断绝;射可观德、御可增智、书可养性、数可明事,即便时移势迁,六艺亦不会过时。”   有垂眸回避她视线的,自然也有抬眼直接对视的:“先生如此说,我等便明白为何之前六艺一科,一直空缺了。既如此……”   那生与午班年岁最长、学问最高的张轩对望一眼,清了清嗓子直言道:“想来先生您对六艺一道,定是行家里手,能曲尽其妙。”   他话音刚落,周行与方奇然就分开拉住了谢显与秦恒。   方才刘拂才说过六艺中的道理繁杂如海,以她年岁,说“是”难免会落下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形象;若是否认,自此只怕再压不住晋江书院的学生。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陷入左右两难,进退维谷的境地。   在学子轻笑中,方奇然摇头低声道:“且看云浮的。”   谢显之父为一府之长,以致他在一些事情上会意气行。周、方二人长居京城,比之谢显更加明白京中情况。   这事非得刘拂自己解决才行,否则即便是皇太孙亮明了身份维护,于她为人师长一途上,只会起反作用。   谢显听着耳边讽笑,直气得咬牙。此时他身旁的秦恒也已反应过来,抬手搭住谢显小臂。   得不到支援的谢显瞪了秦恒一眼,看向周行。   被他殷切目光注视着的周行面不改色,只轻声道:“你还信不过她?”   谢显微愣,送了紧咬的牙关。   在周行的目光尽处,张轩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乃六艺之最大弊端。以我之年岁,自然不能融会贯通。”立于高台上之的刘拂负手而立,说出自己的不足之处时神情坦荡,不带丝毫遮掩。   “不过么……”刘拂轻笑一声,“所谓立贤无方不拘一格,山长既任命我为这门科目的先生,自是因为——于此六艺上,先生我定强过你们许多,堪为师长。”   她笑容和煦如春风,话语却狂妄如烈日。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眼见着一个年岁与自己相当甚至是小上几岁的少年如此口出狂言,便是泥人也要起了三分火性。   更何况,站在台下的一众人中,怕是没有一个菩萨心性的。   “山长明断,学生等不敢置喙。”之前就满面傲气的一生拱手出列,举止有礼。   “且住。”刘拂直言道,“这位学子,在与先生说话前,是否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   那学子一滞,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再次行礼道:“学生叶敬元,见过先生。”   “叶同学,你继续。”   叶敬元:……   慷慨激昂的发言被半途打断,提前酝酿好的气势全被熄灭,还让他如何继续。   几息之后,重新理顺了思路的叶敬元才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先生才高,学生自愧不如。只是人生苦短光阴必争,虽然先生已将六艺一科种种优点讲清可到底与举业无太大关隘。还望先生……给我等一个心服口服。”   与方才相比,话语中的傲气与似有似无的咄咄逼人,已消失不见。   刘拂摇头失笑:“让你们心服口服,倒也容易。”   她话说得轻轻巧巧,更加惹人上火。除了周行等人,其余学子腮帮都鼓了一鼓。   眼见氛围正好,刘拂轻咳一声,正色道:“既如此,不若来比一场。你们选个题目,挑个代表。只有一点,不论谁输谁赢,今日之事,都不许散播出去一字一句。”   整个书院不论先生还是学生,对她服气的,仅有先前已上过六艺课的三十余人,连带上山长与刘拂自己,再加上周行、方奇然、秦恒、谢显,也不足四十之数。   要是让他们将事情泄露出去,她还如何当头一棒,压服其余人等呢。   一直没有作声的陈秙突然站了出来:“早前先生说,今日要教我们诗乐,不如就以此作比?至于人选,我推致雅兄。”   说罢便向着刘拂介绍起来。陈秙口中的“致雅兄”,正是张轩。   因陈秙本人学识不凡,其父又是建平三十九年的二甲进士,是以他在午班虽不如周行等人风头强劲,易不如张轩久在晋江书院,但说出的话只要理正,就很少有人反驳。   在他的引荐下,其余人等很快就认定了张轩这么个代表。   其实不论他开不开这个口,人选早在叶敬元站出来时就已确定,而陈秙的插话,则是免去了三清三推的流程,直接将张轩推到人前。既遏制了他的风头,亦给刘拂留下了一定余地。   刘拂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后,击掌道:“如此,各位请去琴房挑琴吧。待切磋之后,也好立时开课。”   早前因抬琴一事第一个出头的吴灏澜哑然呆立:“先生……抬琴的动作实在不雅,怕是有辱斯文……”   今人所用七弦琴,既宽且重,平日里挪移多为两人共抬。   此时依刘拂之意,自然是各人搬各人的,不论是平抬还是抱揽,对这班文弱书生来说确实很有难度。   刘拂挑眉:“有辱什么斯文?是辱没了你身上的文生长袍,还是辱没了文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她板正了脸色,厉声道:“莫被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话伤了心性,需知高的是‘读书’,而非‘读书人’!”   不止吴灏澜,其余人都愣怔当场。   他们心中有千言,想驳对方“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却不知为何一字都说不出口。   见众人脸色变幻,确是在细细思索,刘拂这才轻叹一声:“你们可忘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诸位都非蒙学幼儿,想来《大学》所言,早已一句不漏的记下。”   明明是在花鸟宜人的室外,却静得除了微风窸窣再无旁的声音。   短暂的静默后,是周行打破了沉寂。   “先生。”周行拱手道,“我去为您搬琴。”   方奇然亦出列道:“刘昌年幼,他的琴便由学生来搬。”   刘拂点头:“多谢。”   二人与谢显秦恒才跨出几步,一直站在前方不曾多言的刘昌便跟了上去,远远抛回一句话:“学生自己可以。”   望着四大两小背影,刘拂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实话实说,就让皇太孙自己动手一事,刘拂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是真未想到秦恒会如此自觉自愿。   她回眸望向仍立在远处的众人:“你们呢?”   这话其实问的颇没意义,一堆十几二十三十岁的青少年,哪里能被一个孩子比过去? 第119章 夸奖   一张品相上佳的七弦琴, 需鹿角霜与大漆各二斤三两、三斤五两重老杉木为底板、一斤八两重的红桐木经精雕细刻后为面、再辅以一斤一两重的配件,共约十一斤余。   琴身通体漆黑,头宽尾窄面圆底平,头重脚轻近乎半人高, 极不好拿。   周行双手平伸于两侧, 托着两张琴稳稳从远处琴房走来。他身后的方奇然却没那么潇洒, 是用一臂夹着琴身,另一臂抬着琴头,与小刘昌共抬一张。   至于谢显与秦恒, 则是老老实实环抱着木琴正中, 一步一挪。   谢二公子娘胎里带出的体虚, 在蒋少将军将近三年的日日督促下,也变得强健许多。而皇太孙看似柔弱, 但依宫中规矩,拳脚骑射都在课程范围之内, 搬琴虽有些吃力,倒也能够支撑。   其余子、午二班的文弱书生却没这般好力气了。   看着他们衣衫不整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模样, 远远望着的刘拂有些想笑, 又强忍了下来。   方才吴灏澜说的没错, 确实是有辱斯文极了。   但她要的, 便是让他们狠狠地丢次脸面。   不多时,周行便已走到了亭前。他人高步大,很快便将方奇然等人都抛在身后,是以此时站在刘拂面前的, 就只有他一个人。   “阿拂。”周行仰头,细细望着刘拂,“你看看这张琴可顺手?”   他将自己的琴放下,双手捧着那张精心挑选出的瑶琴,高高举起至刘拂面前。   周行目光灼灼,一双黝黑如潭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满满的只有一个人影。   刘拂被那汪碧潭中醇厚的情意吸引,一时竟难以自拔。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琴弦,不经意地了下琴弦,散音浑厚深远,幽静怡人。   远处左摇右晃一步一挪的学子们兀地抬头,向刘拂的方向看去。   “可还好?”   当琴声消散后,周行保含着期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还好么?当然好。   刘拂目光微闪,终于移开了视线,低声赞道:“不错。”   不过简简单单两个字,余光中周行脸上的笑容就已绽放开来。刘拂不知为何,嘴角也勾了勾。   两人相对而立,一人捧琴一人静立,任是谁看去,都只会觉得其中再插不下第三个人。   同样在琴音响起后就望向刘拂的方奇然停下脚步,轻叹口气。   被他带着同样停下的刘昌疑惑抬头:“方世兄,小先生的技法不好么?”   “不,自是好的。”方奇然又叹一声,“我只是可惜,你蒋世兄不在此处。”   见刘昌脸上疑惑更深,方奇然强笑道:“不必纠结,再过几年,你自然而然就懂了。”   他如此说着,抬琴的手更用力些,却未再进一步。   走在最前面的方奇然停下脚步,其余因方才琴音而变色的学子,也老老实实立在远处。   对他们的注视恍若无觉,刘拂只觉得被周行炙热的视线烫得莫名心慌。   她轻咳一声,手指再次抚上琴弦:“圣人推诗乐陶冶性情,做《绮兰操》等曲怡情养性,今日选这仲尼式,正合我意……”   话未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愈遮愈露怯,正是如此。以周行素日的脾性,今日怕是要被好好笑话一通了。   刘拂含笑回转视线,再次对上的,却不是她想象中周行常有的嘲弄神情。   “你……”刘拂瞠目,张嘴欲言。   “你喜欢就好。”   周行轻笑一声,温柔如水。他定定又看了一息,才放下一直高举的双手,走上台阶弯腰将琴放在蒲团前的案几上。   在他摆好瑶琴直起身来后,脸上的笑容与眼中的喜色再也收敛不住。   与刘拂相背而立的周行抬手,按了按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若非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只怕会错过那一闪而过的羞怒。   本以为等候阿拂开窍的过程要经受九九八十一劫,没想到机缘竟来得如此快。   若非是在书院之中,若非身后有那许多碍事的书生,他几乎要忍不住再逼近一些。   周行抚着胸前的手微微施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要见好就收,千万不能急进……他已得天眷顾了。   ***   两人间的千回百转只在周行心中,与刘拂的一时恍神里。   全场除了方奇然外,只有谢显看出丁点端倪,为他仍在金陵的好友徐思年掬了把同情泪。   其余人等,在久候等不到第二声琴响后,都将视线移向了同样累得面红耳赤鬓发微乱的张轩。   陈秙往上提了提险要滑落的琴,轻笑道:“看不出先生年岁虽轻,琴艺却是极好,致雅兄技艺高绝,难逢知音,想来此时很是欢喜吧?”   张轩天资非常,只是时运不济,所以一直未能金榜题名。   此时碰到个岁数小小天赋更强于他的,张轩欢不欢喜天知地知,在场众人皆知。   “张同学,琴可趁手?”   张轩腰杆挺得笔直,点头道:“回先生,这琴是我往日惯用的。”   “如此就好。”刘拂正色道,“我既为人师长,自不好占你便宜,是先是后,张同学你自选吧。”   先者醒人耳目,后者对比鲜明,不论先后,都各有利弊。   若是张轩先开这个口,不拘他选先选后,都可说是尊师重道,但他碍于颜面在方才只做了一问一答,此时不管如何选择,都已占不到好处。   张轩的姿势十分端正,朗朗如劲松:“既如此,学生不才,还请先生指教。”   他肃立整冠,理好因搬琴而皱起的衣袖,撩袍盘膝坐好。   从袖中掏出素帕,仔细将手指一一擦拭过后,张轩才双手压琴,抬头直视刘拂:“先生,学生开始了。”   刘拂同样坐好,摊手示意道:“请。”   张轩凝神静思,指尖清拨慢捻,幽婉清新如阳春三月的乐声由弦上泛出,琴音纯粹清澈,使人闻之忘俗。   一曲毕,二十余人同坐的小花园中除了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包括刘拂在内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春日曲中。琴声悠悠配着园中榴花微香,将人带回了几个月前的初春时光。   张轩静坐于琴前,极力忍耐,也压不住唇角的一抹得色。   只是在超凡的琴艺之下,这点傲气也变得恰如其分。   许久之后,刘拂才打破了这份怡人的静默:“古人评琴音,有四善九德,张同学已得其中十味,引人入胜,实属难得一闻之佳音。”   她的夸奖诚恳非常,即便话中仍留有余地,张轩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无法反驳。   双手撑地站起,张轩向刘拂一揖:“多谢先生夸奖。” 第120章 师说   即便二人是在切磋, 但先生已带头夸赞,同窗们自然也不会吝啬夸赞之词。   在他们话将说尽时,刘拂才再次开口道:“以各位同学品鉴之力,当可听出张同学指下, 缺的是哪三味?”   滔滔不绝的赞誉被这轻飘飘地问题逼停。   在场众人除年岁最长的张轩外, 最多不过廿五之龄。以五岁启蒙开始算起, 抛去十年通读记颂四书五经等经典文章的时间,大多数人剩下的时光,都消耗在了八股文章与的练习上。即便有诗会文会之类的机会与同窗和其他读书人一起游玩赏乐、投壶抚琴、写诗作画陶冶情操, 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可以为自己驳个才子名声的“正道”上。   除了琴艺确实不错, 看起来也真心喜欢弹奏的张轩外, 怕是二十七人中再无一人看过东汉文学家蔡邕所著的《琴操》与唐朝吴兢所著的《乐府古题要解》。   更不会知晓其中所述四善九德,到底是哪四善, 哪九德。   而唯一可能知道的张轩,却不在刘拂的问询范围内, 方才还被众人夸赞琴艺的他,连抢答出风头的机会都无。   不说他们, 便是博闻强记如刘拂, 若非当年作为天子伴读, 从礼仪杂艺到诗书礼乐都需要培养, 也不会掌握这许多技能。   因着无人作答,场面一时很是尴尬。   向跃跃欲试的皇太孙抛去一个“且住”的眼神,在对方乖巧闭嘴,又饶有兴致的注视下, 刘拂清了清嗓子。   “无妨。”刘拂的语气十分地云淡风轻,“若你们什么都能答上,我这个先生才真是没有了存在的用处。”   众生面色微窘,一致低头应道:“请先生讲解。”   就连刚刚因一曲佳乐大受追捧的张轩,此时也不得不跟着同窗一起低头受教。   刘拂也不再给他们难堪:“所谓四善,即‘苍、松、脆、滑’。而九德,则是‘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既已知四善九德为何,便再来答方才的问题吧。”   一番思索后,吴灏澜第一个答道:“学生忆致雅兄方才所奏,曲中尽是春日朝气,清新怡人舒缓自然,想是不合‘苍劲、脆爽、古朴’之意。先生所说,应是除了‘苍脆古’三味外的其余二善八德。”   在他答完后,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眼见着大多数人意见都与他们相同,刘拂点了点头,收住问题不再点人回答。   “大家是否都是如此觉得的?”   不论是因为真心觉得如此,还是因拿捏不准刘拂心思,亦或是不好扫了吴灏澜等人的面子,除周行等人,其余书生都点了点头。   见到众人反应,刘拂才转而面向张轩:“张同学是行家里手,可有不同意见?”   此时若有不同意见,不异于直接拆了一直帮助他的吴灏澜的台。   在刘拂问出这个问题,和听到他人回答后,张轩就已备好了刘拂会借此发难。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轩对琴艺了解颇深,且吴灏澜的说法虽有小错,却也能够解释,是以并不惧怕,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众人看刘拂一再询问,便知答案有错。   可正如刘拂方才所说,他们虽不忿刘拂小小年纪便为人师,但到底彼此间还顶着学生与师长的名分,答错也不丢人。   “还请先生指摘。”   张轩与吴灏澜对视后踏前一步,拱手和声道:“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虚行,学生所答若有错处,还请先生直言。”   这张轩,真是深谙钻营之道,三言两语间不止树立了自己的形象,拉进了跟同窗间的距离,还将本就惹得人心躁动的小先生推到了对立面。   不论他今日比试是输是赢,都已占尽了便宜。   可是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占尽先机呢?   刘拂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拍琴案,蹙眉厉声道:“白往黑归!不求甚解!”   见被斥责的众人一脸愣怔,刘拂冷声道:“此事虽小,却不得不论。诸君苦读多年,莫不是反而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都置之脑后了?!于音乐品鉴一道上,本无对错。仅听你们的答案就可知晓,尔等根本不懂四善九德之真意。”   “可有一人想过问问我,四善指何,九德指何?”   她缓下声音,叹气道:“你们唯一的错处,是将不通之处说文解字,强作解释。”   “我知晓你们对我年岁存疑,可曾想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可曾想过你们来书院读书是为了汲取知识。”   “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而对书院的先生心生芥蒂,坏的将会是虚心向学的心。”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们可是忘了韩愈之《师说》?”   刘拂双手抚于琴上,抬起下巴直视台下抿唇僵立的众人,挑唇轻笑道:“按着本性,我本想说随君来去。可刘某既担了个先生的名分,就没得挑选学生的道理。这六艺一科,诸君各个得来,非丧病白喜事不得告假。”   她轻舒口气,重新回复气定神闲的模样,左手按弦右手拨弹,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轻拢慢挑,看也不看面色各异的学子们。   站在最前面直面刘拂的张轩,脸色已然大变。   而他身后的一众人等,眸中的沉思亦被诧异取代。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琴音不过刚起,少年人们却都已痴了。   秦恒扯住身旁谢显的袖子,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开开合合,哪怕有千言万语都不忍吐出哪怕一点声音,只怕扰了琴音。   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紧紧闭着嘴,痴痴望着台上的刘拂。   作者有话要说:  蔡邕:我没有,我没说过   四善九德是明朝冷谦《琴书大全·琴制》里第一次提到的(大概),因为本文设定没有明朝,所以挪到蔡邕身上了   ·   感觉这章会短到你们想打我2333不过过年嘛,宝贝儿们理解下么么么   ·   《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第121章 高山   琴声铮铮, 抑扬顿挫意味无穷,闭目细听,高山巍峨似在眼前。   便是最年幼的刘昌,也在音调起时听出这是一曲《高山》。   在一声长啸般的琴鸣后, 默然伫立的学子们都睁开了眼睛, 他们情态各异, 有的心绪翻涌面红耳赤,有的神色怔忪深觉自身之渺小宇宙之无穷,全是被这一曲勾出了无限思绪。   站在最前方的张轩即便没有看到同窗们的神情, 也已知道自己输了。   好在先生强过学生, 本就是应当的, 他虽未能出个天大的风头,却也在刚刚博得不少风光。而且……张轩抬头望着台上的小先生, 心中一半惭愧一半不自在。   是羡是妒,连他自己都闹不分明。   十六岁, 他十六岁时刚获了县案首,一朝由农户之子成了县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正是最少年轻狂志得意满的时候, 对未来有着无限期限。   可即便他廿岁中了乡试透明, 曾是书院中的头一份, 可在周行方奇然等新生入学后,就再保不住这份荣耀。   那抱团同来的四人中,就是出身最差的谢显,也比他强上不止千百倍。   本以为这小先生本身才学全是虚耀, 借着几家公府的名头混进书院,是以山长才会让他教授六艺这种排不上名号的杂课,却不料自己低估了对方,也误会了山长。   张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自觉地被琴曲吸引,忘乎所以。   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自矜自负,又是自卑自怜,在琴声中被那大气雄浑的意境引动,竟不觉红了眼眶。   及至最后,一声如金石相击般激昂的长音响起,如抒怀长啸使人气血翻腾壮志勃发,直击胸臆。   张轩兀地睁大眼睛,僵硬地抬手抹去通红眼角趟下的泪痕。   琴音渐渐消散时,从自己构造出的幻境中醒来的众人才恍惚地发现,他们并非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是立在晋江书院的花园子里。   《高山》一曲共分八段,一为嵩岳峥嵘、二为昆仑嶻嶪、三为天空独嶂、四为霞起群峰、五为晴岚积翠、六为暮烟凝紫、七为蹑履思登、八为振衣怀啸。   此时一曲已毕,张轩心中尴尬非常,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行认输,好留个面子。   他踏前一步,拱手弯腰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再起的琴音打断。   “先生!您……”张轩猛地抬头,直视刘拂,面上满是惊疑。   不止是他,便是连周行等对刘拂性情熟知的人,也不觉变了脸色。   那琴声一转,从巍峨山巅转入浩渺无垠的水域,竟是直接由《高山》之尾接上了《流水》。   不提张轩等爱琴之人,其余学子虽只是薄晓音律,却也知道自唐之后《高山流水》便已分为二操,前八段为《高山》,后七段为《流水》,再无人合而弹之。   而他们的先生……   竟是重和了这二曲!   刘拂心神已全溶于指尖思弦,对台下学子的惊讶全然不知。她双目轻阖,沉浸于琴意之中。   离她最近的张轩将刘拂神情全看在眼中,在看清她脸上自然而然的欣喜陶醉时,心中猛然一惊。   他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弹奏出整首曲子时,也是这般发自内心的欢喜。   正当张轩陷入沉思时,刘拂指尖轻颤,已转了曲风。   若说方才她的琴声,是江河湍急于礁石奇绝处激越奔流,最终注入汪洋,浩浩然不可复止,尽归于茫茫。   那此时,仅用辛弃疾的一句词便足够形容。   泉上长吟我独清,喜君来共雪争明。   一词以蔽之,从容自在。   曲毕,余音袅袅随风远去。学子们默然伫立,久久不能言。   刘拂所奏,正是俞伯牙会钟子期时所作《高山流水》。   除张轩外,其余学子即便只是薄晓音律,却也知道自唐之后《高山流水》便已分为二操,前八段为《高山》,后七段为《流水》,再无人合而弹之。   除了《高山》琴谱在经年累月的传播中有所遗漏外,还因为二曲一势雄浑一势辽阔,其中意味虽有共通,但相差极大。能在曲音不断的情况下顺其自然转换心境的人,世间少有。   可今日,用精妙技艺与引人入胜的意境奏出此曲的,不过是个少年。   “先生,致雅自愧不如。”   想起自己的身份,刘拂将“年岁尚轻已属不错还有很多进步机会”之类安慰用的套话全都吞了回来。   她垂眸望向张轩,淡声道:“不论读书还是其他,不忘初心才是最重要的。”   张轩闻言如遭雷殛,方才沉浸于琴意中时朦朦胧胧触摸到的想法,瞬间明晰起来。   是从何时起,最初对抚琴的热爱,全部转化成了炫耀与争锋的手段?   见他似有所悟,刘拂收回视线撑地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所有人:“今日咱们的课,便从这四善九德起。”   ***   及至下学后,本该准备下堂课的刘拂揽住了周行。   刚刚起身的周行闻言,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和期待:“先生,您唤我?”   亏得郑荣不在午班,不然见到周行这般恭敬有礼的样子,只怕要惊掉下巴。   初来京时,刘拂还与周行一同在将军府上住过数日,两人还能日日见面;后来徐思年回了金陵立牌坊,刘拂便搬去与谢显同住,相聚的时间比之之前在金陵就已少了许多;而在来晋江书院的事敲定后,刘拂就已搬入书院提供给先生的房舍,自此之后,就很难再见。   想起方才少女眼中颤动的几不可查的情意,周行只觉一颗心都软成一片。   刘拂先向着秦恒等人点头示意,留下他们想要回避的脚步,才重新看向周行:“阿行,你加冠礼如何筹备的?赞者大宾可都请好了?”   在她的余光中,皇太孙跃跃欲试的神情完全无法忽视。    第122章 东房   刘拂悄悄向秦恒眨了眨眼。   得到她示意的皇太孙眸子更亮了。他久居宫中, 并无兄弟姐妹,亦无同龄玩伴,除了卑躬屈膝不敢抬头的小太监外,再无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是以当在青山上遇到刘拂时, 才会在离去时那般怅然若失。   好在之后有缘重见, 又与周行等人志趣相投, 这才有了平生头一遭的主动开口,向皇祖父讨一道恩旨来这晋江书院附学。   他作为大延未来的天子,科举只是他招贤纳士的手段, 从未学过那刻板的八股文章。如今为了不在同窗间落了下风, 仔细钻研后才晓得八股取士是多么禁锢人心。   一边学习帝王之道, 一边刻苦读书,所费心里比之过去不知要多上多少, 可是书院开学不过短短十余日,便已让他看透了许多过去根本触摸不到的人心。   为君者最忌清高自诩目下无尘, 百姓才是一个帝国的基石。这些道理秦恒不是不知道,却也只是知道而已。   如今, 他是真的晓得自己想要做一个怎样的君王。   而这一切, 都是面前几人带他领悟到的。   想起归来路上, 周行夜月把酒, 带着微醺醉意讲出的怜民忧国之言,秦恒心中只觉一团热火在烧着。   上月祁国公府的豪请京中权贵,为三子大办加冠礼的事,秦恒自有耳闻。他作为皇太孙不能插手臣下家中事务, 但作为朋友,却可以为好友挣得一份颜面。   秦恒看向方奇然:“还请方兄让小弟一让,这赞者可否由我来做?”   加冠礼上,需由受礼者的血亲二人为主人,再由主人请来德高望重的长者为正宾,赞者一人与有司三人,亦是由主人在受礼者的好友中选择。   按着情分,这独一无二的赞者,本该由方奇然或蒋存两个周行的好友来做;按着规矩,人员的选定该由周行唯一的亲长祁国公周振来择。秦恒毛遂自荐的举动不止是不恰当,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越俎代庖。   已知晓秦恒身份的方奇然只是微讶,谢显才是真的惊呆了:“秦兄,这样不大好吧?周兄本就跟他尊长有些……大矛盾,咱们私下决定,怕会使周兄落下个不尊长辈的把柄……”   在周行看不到的角度,谢显拼命向着秦恒挤眉弄眼打手势,只怕周行一时脾气上来,给秦恒没脸。   “无妨的。”周行回头,将正做着小动作的谢显钉在原地。他拍了拍谢显的肩头,露出难得的亲近,“谢兄,无妨的。”   说罢又回头看向秦恒,正色道:“阿拂为先生,只旁观就是,至于赞者与有司,只得托赖你们三位与阿存了。”   他同样惊讶,却是因为自相识以来就从未拿过什么主意,似是全听他们意见的皇太孙,竟愿意在此事上为他出头。   “秦兄,多谢了。”   皇太孙从多年前便已跟在圣上身边上朝听政,他们这些小辈不识得太孙的样貌,祁国公乃正二品大员日日上朝,不可能认不出。   有太孙在,当可省了他许多麻烦。   就算祁国公有意在加冠礼上让自己没脸,却绝不敢败坏了皇太孙的兴致。   原来他一直不愿借助外力,就连方奇然与蒋存的帮助也长拒之门外,现在才知道,有时候有些事,不是自己一力抗下,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周行抬眼,深深望向刘拂。   若不是碰到她,或许他还会一意孤行,至死不会改变。   想起方才奉琴时刘拂似含着羞怯的目光,想起刚刚她改换的称呼,即便明知是因着师生之谊无法在书院中再唤一声“三哥”,周行的唇角依旧怎么都压不下去。   全副心神都放在刘拂身上的周行,并未发现身旁方奇然欲说还休的无奈。   而被他注视着的刘拂,则旁若无人般地“悄悄”向秦恒眨了眨眼,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方奇然轻叹口气,从怀中取出封信,递给唯一没看过的刘拂,岔开话题道:“按着发信的时间,阿存十日前便已上路了,想来是不会错过的。”   一去月余,甚是想念。   ***   可惜的是,大半个月后周行的加冠礼上,蒋存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吉时将至,东房内只有刘拂与周行二人。   刘拂抬手,替周行整好滚着朱红锦边的衣摆与袖口,轻声安慰道:“三哥放心,二哥他不会有事的。”   因着冠礼礼仪,周行下巴微抬双手平摊,任由刘拂的手在他身上游弋。   本是他期待了多日的亲近,此时却因为蒋存的了无音讯再升不起一丝绮思。周行眸光微沉,到底忍不住攥住刘拂抚过自己颈肩的手。   “阿拂,阿存他定不会有事的,对么?”   他与蒋存自幼时相交,多年来亲如兄弟,自然知晓以蒋存的脾性,若非有大事发生,绝不会到此时还不出现。   蒋存从不是个会让亲近之人担心的,就算真的失信不能及时回来,也会想法子传些只言片语回来,告知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二哥定不会有事的。”刘拂目光坚定,直视周行,“你信我。”   这样的周行,是刘拂从未见过的。   不论是在她相识多年的周三哥身上,还是在前世的周相爷身上。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刘拂反手握住周行的手,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二哥一定会安然回来的。”   早在金陵乡试名单改变的那一刻,刘拂便知晓这世间的事再不会完完全全照着她所知的走。   前几日到了约定的时候蒋存还未回来起,一颗大石便已悬在了刘拂心头。   前世的建平五十五年,大延国泰民安,除了边境例行的骚乱外再无大事,武威将军府少将军蒋存,自然也安安稳稳。   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蒋存定会安然无恙。   “待礼成之后,咱们去问问太孙,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刘拂用力握着周行的手,“三哥且压好脾气,莫让国公大人抓到机会,免得二哥回来还得费心替你打架。”   周行扯起唇角,轻笑道:“你不知道,幼时阿存惹事,是我替他打架才是。”   他薄唇轻抿,笑得有些僵硬。再次用力握了握刘拂的手后,才缓缓放开了她:“阿拂,你且出去观礼吧。”   刘拂应了声“好”,抽手离开。   门扉阖上的瞬间,周行的声音从身后轻轻飘来,隐隐约约,让人听不分明。   “……阿拂,等我……”   刘拂满含疑惑地回头,正对上周行含笑目送她的脸。   那双清亮眸子中深切的情意,让刘拂心头不觉一颤:“三哥?”   “无事,你先去吧。”   ***   因着一直盼望着蒋存可以及时回来,是以赞者的位置并未再找他人。受了周行嘱托的刘拂千挑万选,终于在一众跟他年岁相当的公子哥儿里,挑中了同样一身缁衣的郑荣。   “时间紧迫,为少将军备下的衣衫旁的公子穿上极不合身,只怕有失规矩……是以还望郑公子能帮帮忙。”   郑荣仰头,望了眼靖宁侯府正厅高挑的梁柱,收回目光时正看到脸色铁青的祁国公,与他身后那个娘娘道道的周随,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厌弃之色。   收起手中折扇,双手递给刘拂,郑荣一震袖子,呲牙笑道:“这事儿本该周三亲自来求我,不过看在刘小先生的面子上,便饶他一回。”   整整衣摆,郑荣向着刘拂拱手道:“之前周三借花献佛,拿郑某扇子献给小先生,实在是不义之举。这张圣手的画扇,还是郑某亲送的好。”   说罢摘了腰间扇套与其余饰物,一块捧给刘拂:“扇子赠雅士,其余东西还望小先生先替郑某看会。”   环抱着一堆花里胡哨的香囊荷包玉佩扳指,望着郑荣十分大义凛然地走向方奇然等人的背影,刘拂险要失笑出声。   即便郑公子如此做派,有多半是为了他家中幼弟,但其中定也有少半原因,是为了周行。   她当年看二人传记,倒真未看出素来不对付的两人间,还有如此一番情意。   周相年轻时,似乎并不像她曾经所想的那么寂寞。想起晚年总是一身孤寂的冷傲老者,刘拂轻叹口气。   只盼今生以她之力,能改变大多数人或悲凉或短暂的一生。   ***   因着周行从未想过向祁国公低头,是以这场加冠礼,是在其母族靖宁侯府上办的。   而一直等着儿子被服软的祁国公周振,直到昨日才得到这个消息。   经此一事,祁国公府的脸面可谓是被自家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嫡子全丢了出去,而知道内情的人家,在看不惯周行任性妄为不顾家族颜面外,更多的还是看不起那个混不吝的祁国公。   周行此举,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对周振来说,不论敌我,伤的都是周家。   满心怒火的祁国公在昨日派了侄儿来见儿子不成后,到底在周随的劝说下强压住怒火,提前登了久未看望的岳父大门。   他顶着来宾如利刃般的注视,于吉时到来前的最后一刻,走向了东房。   周振到时,一身采衣的周行正巧踏出房门。   此时他们二人与正厅之间,仅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见到周振的周行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反倒十分有礼地向着周振行了半礼。   已准备好面对嫡子的剑拔弩张,反被周行吓了一跳。他略退一步,有些拿捏不住周行此举为何。   “国公爷不必慌张,于情于理,今日.你都该受我一礼。”   想起加冠礼上确有受礼者叩谢血亲尊长一条,周振的脸色好转许多。   自以为周行事到临头不得不服软的周振轻轻嗓子:“你既有心悔改,那之前的鲁莽疏漏为父都可不计较。正宾选的哪位?还不速向为父引荐,以免误了吉时。”   虽说严父慈母才是正道,但此时做出一副慈父模样,轻轻放过忤逆的儿子,才是正途。   他来前已随手替周行取好了表字,一会跟正宾细说过后,才能免去词不达意的尴尬。   事情比自己设想的好办许多,早已计划好周行低头后要如何施为的周振铁青的面色好转,五官也舒展开来。   却不料,他伸出去抓周行手腕的手,捞了个空。   “国公爷且在一旁观礼就好,我已请了二位舅父做主,不需再劳动国公爷。”   周振先是一愣,完全没料到看似低头的嫡子仍是如此忤逆。   继而就是大怒。   “逆子!莫不是忘了你姓甚名谁!要反了天去?!”他一时耐不住突起的火气,直指周行,“是谁教你的礼教规矩!你可还将周氏祖宗放在眼中!”   周行目光放远,挑唇轻笑道:“不瞒国公爷,刘小先生教的。”   东房本就搭建在正厅旁边,经了祁国公的这一怒,来宾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两人身上。 第123章 默存   “刘……”周振硬吞回到了嘴边的话。   周行见此眸光微闪, 不觉多看了祁国公一眼。   以周振的脾气,便是阿拂再如何会调.教学生,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便是礼让三分, 也不会在被重重驳了面子的此时还硬忍下怒火。   想来, 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的前途确实不顺。   国子监的恩荫名头, 当着族中众老的面被派给了周舟;在自己的诱导下千挑百选择定的晋江书院,初试即落。   以那周怜儿不喜读书不求甚解只爱搬弄是非的性子,除了塞进晋江书院的子班, 就是寻个私塾正经重读, 再不然, 就仅剩下请个西席的路了。   前者不提,后面两个不论选了哪个, 都是坐定了周随的笨拙。   自己幼时意难平的对象,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   周行摇头失笑。   若他是个宽和性子, 看开后对这对父子当可一笑置之。   可惜的是,他周三素来喜欢落井下石, 干脆痛快。   周行抬眉远眺, 四处搜寻后收回目光, 奇道:“怎得光见大哥二哥, 四郎没随国公爷一道来么?”   周振气得铁青的脸,因气上加气涨的通红,连袖摆都因手抖,不停地颤了起来。   看他紧绷的嘴型, 只怕此时若是在祁国公府上,不论今日是不是周行的加冠礼,一句“逆子”的恶名都是避不了的了。   也亏得是在靖宁侯府上,才能让他占尽上风。不然加冠之日被生父厌弃……呵。   幸有阿拂,在祁国公下令不许他这个嫡子于周氏家庙中成礼时,拦住了准备意气之争的自己。想到那日刘拂句句贴心,周行笑中掺入不少柔情。   却将周振气得更狠了。   他本就知晓答案,自不必周振回答。只等了一息,便自问自答道:“原是我忘了——今日国子监需得上课呢。”   占了国子监恩荫名额的周舟,怕是与他这个占了嫡子名位的儿子一样,是祁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周振气急,可到底还记得身后有无数同僚看着,只得强压火气压低声音道:“周行你莫忘了,待三月后随儿生母入门,你还需唤她一声母亲。”   他溢出一丝奇怪的笑意,语重心长道:“自古儿女婚事,都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随儿到底是亲生的兄弟,日后携手同心,才是正道。”   这话,其实挑不出毛病。   拿后宅手段钳制家中爷们儿的,京中也不止一户。   毕竟提亲议礼之事,从未有过适婚男女自己去办的,待周随的母亲真成了祁国公的继室,确实有权利于周行的婚事上做主。   作为一个父亲,周振虽不喜周行,却也对他的性子很是了解。他此时说出这番话,也并不是为了逼周行服软。   他所图不过是激怒周行,让他在众人面前落下个忤逆不孝的形象。   就如他所说,在邹氏入门后,不论周随以前的名声多么难听,自此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国公的爵位只有一个,嫡子,却有两个。   对他这个父亲来说,周行是个逆子;但对已故的姜氏来说,周行则是个孝子。   可祁国公算得再好,也算不出他将周行逼去金陵的三年,对他有多大的助益,又有多大的改变。   “国公爷怕也忘了。”周行垂眸,心平气和地理了理衣袖,轻笑道,“我连您这亲爹都不尊敬,又怎会听小姑母的话呢。”   多年习武的周行对气息的控制可谓得心应手,声音之低,仅够自己与周振二人听到。   周振闻言,目呲俱裂,举手便打:“你!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在巴掌落在脸前时,周行便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甚至还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国公爷可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周行松手,对着来人恭敬一揖,“舅父,您来了。”   刚才被他禁锢着的手臂,颤抖的如同老人一般。   只因他握着的,是周振的死穴,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也足以让祁国公千夫所指,让祁国公府在世人面前再抬不起头来。   谁能想到,逼死发妻的祁国公竟会是个如此情种呢?   从周振背后过来的,正是周行的舅舅,靖宁侯府如今的主人姜和。   作为主人和小舅子,姜和一眼不看周振,只对周行道:“行儿,吉时已到。”   “是。”周行垂眉敛目,跟在姜和身后向着正厅走去。   当他与站在前排观礼的刘拂擦身而过时,嘴角不自觉溢出一抹笑意。   祁国公会拿婚事压他,是周行早已料到的事。是以他早早地便找好了祁国公的各种把柄,以备不时之需。   而当他与刘拂相识之后,更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唯恐哪里委屈了她。抛出曾经最大的底牌震慑周振,也是为了稳妥。   至于万全之策……   想到还在偏厅等候三加时出场的秦恒,周行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便是父母之命,也抵不过圣上赐婚。   只要阿拂答应……   ***   赞者入场时一片哗然,不小心出声的人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一般,立时闭紧了嘴巴,然后在短暂的静默后,有志一同地吹捧起了主宾。   今日加冠礼的主宾,是姜和特意请来的太师文庆。   文太师本为首辅,曾于建平四十五年乞骸骨求告老还乡。只是圣上感怀他们多年君臣情意,不愿放他远去,又因皇太孙当时年幼,便左迁文庆为太师,仅需教导太孙课业。   当姜和带着弥补之意告诉周行,为他请来的正宾是文庆时,周行一边感怀旧情,一边揣测起文太师此来,是否有皇太孙的情面在。   又或者,有没有圣上的意思在其中?   在跪坐于地,垂首听着太师的祝词时,周行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些。   只是不待他细想,就被一道炙热的目光激得停止了脊背。   不必回头,他便知道,是阿拂。   “周世侄天资聪颖锐气逼人,唯缺韬光养晦之意,便可大成。”   “默而存之,不言而信。躬行不言,默而成事。老夫为你取字默存,可好?”   即便已经做好了千百种准备,刘拂还是下意识轻呼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带着无法言喻的千百种情感,堪堪飘进了周行的耳中。   周行心中一紧,正要回头去看,就被郑荣死死按住了后颈,拆去幅巾。   “默存,谢过老大人。”   他莫名的,突然很想听阿拂唤他一声。   不是三哥,不是阿行,是默存。 第124章 莫急   在皇太孙与文太师的联合作用下, 祁国公满面慈爱笑容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完了整场加冠礼。   而周行的舅父,靖宁侯府的主人,已故祁国公夫人的幼弟, 则板直地站在周振应站的位置, 受了周行的大礼。   自有与祁国公不对付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上前满是关心的询问:“直北兄,不如去一旁休息休息?儿女都是愁,莫要难为自己。”   冠冕堂皇, 虚情假意。   作为与祁国公不对付了多年的老对头, 对他的火爆脾气可谓了解非常。   可惜的是, 今日祁国公的反应,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周振捻须, 笑得极其和善,看不出一丝不喜的意思:“拙荆临去前, 最为惦念的就是默存,如今能在靖宁侯府替默存加冠, 想来拙荆在天之灵也可得安慰。”   配上微红的眼角, 端得是一副爱儿爱妻的好样貌。   可在场除了年岁尚轻的小辈们, 又有谁不知道祁国公当年宠妾灭妻, 生生逼死祁国公府人姜氏的事。   人们的视线,不可抑制地游移到了重新序齿后的新周三公子身上。   奸生子的年岁比嫡长子还大几个月,说周振爱重妻儿,傻子才会相信。不过看在皇太孙的面子上, 想来他要收敛许多了。   只是不知道,那姓邹的外室,还能不能如常进门。   老大人们满心盘算,带着看笑话的心思推演着祁国公府的阴私家世,试图在其中找寻可为自己所用的地方。又含笑望向受礼的周行,向这个刚刚成年的青年人致意最深厚的祝福。   至于他们的视线有没有穿过跪立的周行滑向皇太孙的衣摆,就只有自家知晓了。   “嘿!秦公子怕是不懂京中的规矩,这赞者的活,哪能两个人做呢!”   “小公子请个金陵人,怕是也不懂我们京城的礼仪,不如请我等来呢~”   “默存兄,你觉得如何?莫不是觉得我等比不上这位刘小公子?”   尽心筹谋的老大人们听到场中的吵闹,悚然一惊。连去看祁国公脸色的时间都没有,统一地抬头看向闹事的后生们。   对着皇太孙出口不逊的,正正巧是他们的子侄。   这群傻子!   莫说比不得与皇太孙交好的周行,就连郑家小子的审时度势都不会!   几人快速地换了眼色,由其中最德高望重年岁最长的建极殿大学士上前,压住了闹事的小辈。   “默存贤侄的大好日子,你们再如何情谊深厚,也不能如此胡闹。”   闹腾的场面立时一静。   有一青年越众而出,拱手道:“回伯父,并非侄儿们有意坏了庄严……”   当他回头时,大学士已察觉不对,却已无法呵止他的话。   “实是怕这位秦小公子不通规矩破了周四公子的福气,这才不得不匆匆叫停。”   周行仍侧对众人,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似是对身旁的事完全不曾听闻一样。   开口的,反倒是秦恒:“这位公子所言,确实有些道理。纵不通庶务,莽撞了。”   “秦公子过虑了。”见事有不对,礼部仪制清吏司王大人忙站出来道,“各地民俗皆有不同,周贤侄虽在京中长大,籍贯却在金陵,按着金陵的规矩多添一位赞者,本属常事。”   他说罢便瞪向之前起哄的后生们:“以己度人坐井观天,实属大害。还不快向秦公子与周公子刘公子致歉?”   王大人看似颇具长辈威严,实际上已是两股战战,又是慌乱,又是激动。   若在往日,区区五品礼部郎中定不敢在一众世家公子长官嫡子面前如此说话,只是今个在场的人中,仅有他有能力帮助皇太孙驳斥那一班起哄的人。   不论金陵有没有这个规矩,有他这一句话,就已给皇太孙铺平了台阶。   那可是,皇太孙啊。   后生们面面相觑,终于在建极殿大学士的一声轻咳后,俯首认错。   秦恒不躲不让地受了这一礼,转而拱手对刘拂道:“先生,请。”   不必去看,皇太孙就能猜到,此时在场所有知晓他身份的人,日后对刘拂的态度都会大不相同。   如果说往日的刘拂只是家中有逆子的大人们眼中的救星,那么从此往后,就是不可明说但也决不能得罪的对象。   而这些变化,也都在他和周行的预料之中。   今日这一遭突然开口改了加冠礼流程的举动,本就是为了给不愿入官场的刘拂一个不必低头对人的保障。   刘拂微愣后,立时就想明白了这事从何而起。在心中轻叹口气,颇无奈的忘了周行一眼。   方才被所有人或直视或偷瞄的周行似是感受到了刘拂的注视一般,挺得笔直的脊背微颤,两肩收紧几分。   见此情景,再不晓得秦恒因何突发奇想,刘拂就白与他相交这许多年了。   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前,刘拂身上不带丝毫初入京中的畏缩,步履从容。   她走近周行,抬手替他撤去帽子。高束成马尾的长发没了帽子的束缚,如流水般直直扫下。带着草木的清香,直扑鼻端。   发下手中顺滑的乌发,刘拂微退一步,双手从谢显托举的红木托盘中捧起濮头,躬身奉给正宾文太师。   文太师却没有立时接起。   刘拂抬头,在感受到太师和善的目光后,又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加冠礼对男子来说,是比昏礼还要重要的时候,意味着男子成丁,已可建功立业顶天立地。   周行却愿意用这般重要的加冠礼,来让京中权贵晓得,她刘拂是他周默存的尊师,是皇太孙亲近的好友。   这份情意,已深厚到她再无法置若罔闻,避而不见。   挽起刚刚从手中溜走的长发,将它仔细盘起束进幞头中。刘拂直起身子,从一旁绕到周行斜前方,站在文太师身后偏左的位置。   而在文太师身后偏右的位置,站着的则是这场加冠礼的主人,周行舅父。   对于一个白衣书生来说,即便是晋江书院的先生,也没资格受举子的跪拜。刘拂这么一站,意味着她受了周行半礼。   秦恒微愣,待反应过来后就想上前出言遮掩,却被方奇然死死拦住。   刘拂的反应,已超过了之前他与周行的预测。   知情者尚且如此,围观者更是被刘拂的大胆惊得忍不住短呼一声。方才一直端着不在意很开心表象的周振,脸上的笑也已龟裂。   这一礼,便是他这个父亲也为受到。   对于外人直刺过来的目光,刘拂只当没有看到。   她面色沉静,目光和缓。站定后略整衣衫,然后便双手叠立,拇指上竖,躬身弯腰,还了周行半礼。   动作端方有礼沉稳大气,竟挑不出一丝错误。   本想驳斥刘拂身份低微不得如此的挑事者,在此一礼后立时想起了她“先生”的身份,什么话都再说不出。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跪立的周行一双眸子突地睁圆,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喜意。   刘拂起身,开口时语调缓慢,低沉悦耳:“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挚亲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特意将“兄弟”换成“挚亲”,在看到周行眼中的笑意后,刘拂的唇角也几不可查地微微勾起。   祁国公的脸色,更难看了。   ***   再次换衣后,文太师取酒向北祝辞。   刘拂亲手接过酒盏递与周行,在他饮尽后收回酒盏,在周行答拜过正宾后,又受了他一礼。   两人一人面东一人面南,前后对拜的间隙不过一瞬,若非是在加冠礼上一着缁衣一着公服,只怕倒更像是夫妻对拜了。   不远处立着的方奇然将二人互动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到底只是向着北方望了一眼,将所有念头都吞回心底。   只有郑荣忍不住低声道:“怎么看着周三跟刘小先生之间,很是不同?”   他未尽的问话,全被谢显一拐子垂回了肚子里。   而刘拂处,已到了加冠礼中正宾的最后一步。   在众人心中本应为小辈无礼而大怒的文太师,却含笑抬手,示意刘拂来完成。   今日的风头,已出的足够大了。哪怕明知有皇太孙的面子在,文太师定不是有意为难,深知过犹不及之理的刘拂还是选择了放弃。   刘拂正要推拒,垂眸时正对上周行满含期盼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恭维文太师并婉拒的话再说不出口。   向文太师微施一礼后,刘拂缓步走向周行,于他身前三尺处站定:“   在听到“默存”二字后,周行眼中似是绽放出了无限欣喜,这喜意太甚,让刘拂也忍不住弯了眉眼。   然后,她便看着周行强压住喜笑盈腮的神情,轻声道:“某虽不敏,敢不……夙夜袛奉。”   那一个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似乎藏着难以揣测的深意。   ***   礼成后,祁国公带着一子二侄匆匆离去,连个照面都没跟靖宁侯府的人打。   毕竟之前再如何遮掩,嫡子拜见的亲长都是姜姓人,和领着嫡子见客的是靖宁侯这件事,都狠狠打了他的脸面。   任谁都看的出,不论周振再如何遮掩,周行如此,都是摆足了与祁国公府划清关系的样子。   但不论是想到甘当赞者的皇太孙,还是想起数月后的祁国公续弦的喜事,想要和能够斥责周行不孝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说一字。   而在皇太孙有意露出自己是白龙鱼服的姿态后,那些在加冠礼上认出秦恒身份的大人们自然不敢多吐露一丝一毫,最多是千叮咛万嘱咐,就算免不了得罪周行,也千万不要得罪了他身边的好友。   之后,祁国公早已放出话来要大办的续弦礼,不知为何也变得简单非常。   京中议论纷纷,因着皇太孙的身份并未暴露,是以最被认同的说法,便是祁国公终于发现嫡子的优秀。   可惜的是,在众人口中千难万难到底被父亲认可了的周行,并未回府拜见继室。他自入了晋江书院后就一直住在学舍当中,如寒门子弟般自己操持一切,用心苦读,再不理会家中纷争。   祁国公续弦不久后,归乡立碑省亲的徐思年也已返京等候派职。   徐思年殿试的名次居中,按理不是入翰林院,就是外放做个父母官,比之同进士唯一的好处,就是若政绩不错,两年后就可回京调入六部。   但徐思年却暂辞了公职,他的同年劝了又劝,到底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在那之后,徐思年就去了晋江书院做先生,正与刘拂毗邻而居。   再无第四个人知道,在徐思年做下这个重大决定前,先后有两个人去了他房中,与他有过长谈。   外界各色传闻起了又来,因着周行一直再无动作,很快就没人再关心祁国公府的这点阴私,也无人关心晋江书院中这班不知能否得中的学子。   除了被父辈反复叮嘱过的公子哥儿们再不敢与周行等人针锋相对外,再无其他变化。   而周行方奇然等人在书院中的生活,则如他们在金陵时一般无二。   鸡鸣起走趟拳,梳洗后捧书诵读,按着书院的课程研习经义,放学后再去徐思年的院中进行例行的加课,偶尔与同窗切磋,或者在休沐日参加京中的诗会文会,曾经的混世魔王三公子,在重新归京后完全沉寂了下来。   除了学业外,唯一让周行等人挂心的,就只剩下说好了即日便答,却再无音讯的蒋存。   就算是秦恒,也未曾从他皇祖父口中得到一丝一毫关于蒋存的消息。   若非有武威大将军的亲笔传书,又有刘拂镇定到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安抚,方奇然与周行怕是已抛下书本,前往北地探寻蒋存的踪迹了。   相识多年以来,刘拂“生而知之”下的处变不惊,已给周行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是以只有她的话,才能让焦躁非常的周行与方奇然心中平静些许。   而刘拂用以压制他们的,仅有“大计”二字。   “阿拂,你就准备这样一直哄着他们?”   时已仲夏,当周行方奇然与谢显离开后,徐思年执着酒壶与早就冰好的瓜果,敲响了刘拂的房门。   刘拂闻言,苦笑着提起壶柄。   银质的酒壶在月色的照耀下,被镀上了一层微光。刘拂仰头看着被她高举起的银壶,险些被反射出的月色刺痛了眼睛。   “我也是这样哄着自己的。”   当局者迷,她就知道,自己瞒得过周行方奇然,却不一定能瞒得过徐思年。   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倾酒于口中,刘拂抹去唇边酒水,回眸轻声道:“我看不透,推不出,就只能如此。”她又饮了一口酒,“聪明人总爱多想,多思多虑之下反倒不必多说。”   “但这样压着,总不是个办法。”徐思年深深望着她,轻叹道,“若真有个万一,只怕方兄、周兄想起今日,会错怪你误了时机。”   与周行方奇然不同,如今的徐思年虽无官职却有官身,于在晋江书院陪伴太孙读书,便是圣上交给他的任务。   从归京密见过圣上后,徐思年便与皇太孙关系亲近起来,渐渐地也知晓了许多不可外传之事。   有些事,他虽不知情,却也能猜度出一些来。   所以在前几日偶然发现了刘拂的烦闷后,才会忍不住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前来宽慰。   这是他们相识四年以来,徐思年第一次看到她处变不惊下的躁郁。   听到徐思年的话,刘拂再次苦笑。   她放下酒壶,望月轻叹:“不会的。阿行、我是说三哥和大哥,他们绝不会如此……使我烦闷的,从不是这个,我只是……担忧二哥。”   听出刘拂话中笃定的徐思年眸色微黯,难以忍耐的酸胀填塞了整个心房。   即便他不愿承认,可是自回来后的种种所见,都逼着徐思年承认,他的阿拂,对周行确实不同了。   “那为何你不将猜测都说与他们?”   “为什么?”刘拂笑了笑,“因为有些事,只有他们能查到。”   少将军此次的行踪不定,不在任何史料之中,按着民间记述,他应在周相加管理里后便已归来才是。   她甚至不敢多加揣测,唯怕引错了方向,反误了蒋存。   刘拂虽不知此事因由,却知道引得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按着种种迹象来推,此事十之八.九,是由被她坏了计划的安王而起。   可是安王和北蛮……   “莫要如此。”徐思年见她满面愁容目光空空,只觉得心疼,“阿拂,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出金陵时,在定山寺求的签符?”   “蒋兄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完璧归来。”   当日蒋存的签符,正是“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不摧;异日自然程大勇,功名做个栋梁材”,丑宫,上上签。   刘拂微愣,举壶向他:“多谢松风兄了。”   雨雪风霜总不摧啊……   变故因她而起又如何,少将军依旧是那个百战不摧的少将军,不会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她近日患得患失,真是有些不似往昔了。   “待二哥归来,咱们再喝个不醉不休。”刘拂挑眉一笑,将酒壶抛给徐思年,自己撵了块沁凉的西瓜,“今日你我先饮,不带他们几个。”   不论是刘拂还是徐思年,都未料到,这场不醉不归的酒,要等到两年之后才得入口。   ***   建平五十七年的初春,方奇然与周行借口游学,向书院告假。刘拂与徐思年因还需授课的缘故,并未与他们同行,而谢显则因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直至春日仍未痊愈。   及至三个月后的夏日,方奇然与周行游学归来,同行者中依旧没有蒋存的身影。   又二月,秋闱再起,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苦读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转眼间秋日已过,冬雪初至。   这日下课后,刘拂裹着光滑水亮的狐皮斗篷,站在屋外眺望远方。   大雪簌簌,落了满枝满檐,一如当年在金陵时,他们围炉过年守岁时的那场大雪。   只是这次缺了个人。   "先生。"   刘拂闻声偏头,正见刘昌从远处走来。   两年的时间,让当时七岁的瘦小孩子长成了小小少年。   此时的刘昌已长到刘拂胸前,穿着学子服的样子,比之当年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像话许多。   "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刘拂抬手替他拂去肩上雪花,轻笑道,"怎么也不打把伞。"   "书袋忘拿了。"刘昌抿唇,犹豫片刻,踟蹰道,"先生是在想念蒋世兄么?"   刘拂微愣,点了点头。这两年的师生相处,她并未刻意与小爷爷过多接触,两人的关系算得上不错,却也没有太过亲近。   是以刘昌有此一问,全不在刘拂预料之中。   不过她的事,没有什么可瞒他的。   "是啊,风雪思归人。蒋二哥一去了无音讯,即便知晓事出有因,也难免担忧。"   数月前周行与方奇然归来,虽未带回蒋存的消息,却带回了定心丸。   那消息来源诡秘不可对外人道,却足以安慰两年不得好友消息的几人。   "先生放心,苍天怜英才,蒋世兄定会安然归来的。"   刘拂正要说话,就听到远远有人唤她。   远望过去,正是山长身边伺候起居的小童远远跑来。   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一个看不清身影的高大身影立在那里。   "刘先生,刘先生,有故人求见,您现在可方便?"   刘昌方才所说犹在耳畔,竟让刘拂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先生莫急,小心脚下路滑。" 第125章 上风   还未靠近, 刘拂就已看出来人并非蒋存。   也是……若真是二哥归来,如何会没有书信提前告知,又怎会先来见她。   那人个子虽高,身形却瘦, 看起来是个一吹就倒的样子。而蒋少将军, 却是如冬日的松柏, 苍翠不折。   而这样高的个字,也绝非是饶翠楼中她熟悉的小厮的样子。   一个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   “你……”   大风突起,吹乱漫天大雪, 密密地挡住刘拂的视线。刘拂抬手, 以袖遮面, 挡住吹得面颊生疼的雪粒。   对方也在她站定的同时停下了脚步。   “……云浮……”   烈烈风声没能掩盖住男人的声音,其中的思念与忐忑亦未被遮住。短短两个字, 透出不为人知的艰涩与温暖,矛盾中又透着神奇的融洽。   刘拂上次听到这样的语气, 还是三年前。   透过纷乱雪花,她终于看清了那双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眼睛。   而在想起对方是谁后, 刘拂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向了身边的小少年。   “先生?”从开始就因为担忧跟着跑来的刘昌, 在站定后就一直注视着刘拂。他年纪虽小, 但不知为何, 在与小先生相处时,都会莫名生出一股保护他的欲望。   大概,是因为先生太瘦小了些吧。   刘昌踏前一步,用半个身子挡在刘拂身前。这动作有些失礼, 以他的年岁与身份,倒也让人说不出话来。   看着身前的小小背影,刘拂嘴角沁出一丝笑意,只伸手拍了拍刘昌的肩头,又向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   对方眼中的黯然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并不愿因此委屈了全心维护她的刘昌。   一个是名义上的兄长,一个是她真正的祖父,在这种无关是非的小事上,刘拂自然会选择后者。   对面的青年正是刘平江,她多年未见的“亲生兄长”。   三年的时间,把当时愣头青一样只有一腔热血,想要救妹妹却只会横冲直撞的青年磨成了一块温玉。   刘拂突然想起,两年前她还未入晋江书院做先生时,山长的一番话。   原来那个借宋院长之口,向山长引荐他的“小徒孙”,便是刘平江。   作为一个知晓妹妹女扮男装混迹京城真相的哥哥,托赖信得过的长辈也属正常。   她便是对刘李氏不喜,但刘平江能有如此造化,也属难得的喜事。不论如何,本应因舞弊案一事而丧命的刘平江,能得到宋院长的青眼,都证明了被改变过的事情,亦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那么蒋存,一定会平安归来。   “雪大风寒,不如进屋喝杯茶?”   刘拂伸手示意,指向她身后授课用的小院。那里有菜有果,正适合待客。   却也只是待客用的。   刘平江眼帘微垂,轻道了声“好”。   “我跟先生同去。”刘昌抿唇,压下心底莫名的郁闷,抬手拉了拉刘拂的袖摆,“先生,可好?”   他平日里尽是个小大人模样,这番作态倒更像小了几岁。   少年白玉似的小脸,在刘拂带着笑意的注视下渐渐染上红晕,也不知是被冰雪冻的,还是羞的。   刘拂也不再逗他,只含笑抬头,对着刘平江道:“兄长可介意?”   这声“兄长”一出,刘平江便是有千八百种不愿意,也会点头应下。更何况,他本就无法对妹妹的学生生出妄言。   “小友,请先带路。”   仰头看着刘平江微红的眼眶,刘昌咬了咬牙,想起方才先生的称呼,到底没有再隔在两人之间,闷声向刘拂道:“先生,我先去烧水。”   说罢便提起袍子,转身就跑。   直至跑到屋前,刘昌才回头望了一眼雪中的二人,心中莫名而来的郁郁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从何而来。   望着刘昌跑远的背景,刘拂微愣后摇头失笑。   直刺面颊的寒风突然停歇,刘拂回头,正望进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的刘平江的眸子里。这一刻,刘平江眼中的情绪都未曾被她看进眼中,她心头浮现的,是多年前在金陵的大街上,于夜间为她挡住彻骨寒意的周行。   “云浮,这些年你还好么?”   对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刘拂并未多言,直接默认了:“挺好,有吃有住,有书有茶。还要多谢兄长,不然此时,我或许在不知哪户人家做西席呢。”   她装作看不见刘平江窘迫的模样,真心实意地向对方道谢。   当年初来京城时,刘拂是做好了借着蒋存中举的风光与自己在晋江书院附学的资格,待今年春闱后出来办个书塾,专收贫寒学子与官宦子弟。一是能知晓朝中变故,而是能扶些用得着的人才——非达官显贵,不会知晓蒋存之事;非草芥寒门,绝不会将子弟交托给她这个连功名都无的先生。   一开始就能在晋江书院做先生,是她从未想过的好事。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地向前走去,此时风已小了,只能听到落雪簌簌与他们踩过雪地的咯吱声。   快到院门时,刘拂先一步打破了僵局:“我的近况,想必山长间或与你说过……”   “我从未想过监视你的行踪!”刘平江急急打断,满面焦急,“兰、云浮,我知晓你心中怨言,只盼能用我终身尽力偿还于你,你万不要多想……”   不过是一句有口无心的话,刘拂全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是你想多了。”她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对方肩头,“我是真心谢你,从方才见你时我便知晓,若你有意干涉,绝不会两年间一面不露。”   “我信得过兄长的人品。”   她手下带着温热体温的单薄肩膀,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拂儿。”刘平江试探着轻声唤着,看刘拂没反对,脸上不可抑制地挂上喜意,“多谢你。”   “先进屋吧,想来……”刘拂声音微顿,表情有些怪异,“屋中的小公子乃是忠信侯府的小侯爷,亦是姓刘,说来倒是我的本家,待我为你们介绍后,兄长只唤他一声福鹿就是了。”   刘拂刚做自己祖父先生时,心中难免有些窘迫,想了又想,到底想出这么个称呼。   数十年后,当忠信侯府嫡支只剩下一个人时,也只剩下已故老侯爷的小孙儿记得,她的祖父曾有这么个.乳.名。   “那倒是巧。”刘平江神色轻松许多,并未发现刘拂的奇怪之处,轻笑道,“方才见他十分维护你,可见是真心爱戴你这个先生。”   刘拂闻言,只得干笑相应。   ***   两人进屋后,刘昌果真烹好热茶。   茶香清淡,乃是这院中供给学生解渴的常备品,而非她的珍藏。刘拂轻嗅了嗅,便发现了他不着痕迹的小心思。   她并未揭穿,只含笑向着两人介绍:“福鹿,这是我兄长平江,表字上风,你只唤他一声上风兄就是了。”   “先生的兄长?”刘昌眉梢微挑,竟透出些周行的模样,“先生的兄长,学生不该以长辈礼相待才是么?”   而方才还端方有礼贴心温柔的刘平江,此时也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小友果真率真可爱。为兄学识不如你家先生,不敢以长辈自居,自然各称各的。”   刘拂不觉失笑。将莫名其妙对上的两人一左一右按进位子里,又满斟了两杯茶塞进他们手中后,刘拂才回望刘平江,仔细问道:“兄长上京,可是为了赴考?”   刘平江眸子一亮,喜上眉梢无法遮掩:“你还惦记着。”   眼见刘昌轻哼一声又要再起,不过随口一问兀自尴尬的刘拂忙接话道:“既如此,不如知会山长一声,入书院附学的好。”   刘昌按不下心头无明业火,插话道:“怕先生忘了,咱们今年多招了许多人,学舍已满了。”   刘平江却没知难而退:“那怕是要麻烦师祖了。”他对着刘昌朗然一笑,“亏得小友提醒,不然我若一口回绝了师祖,再在外面赁房,怕是要惹得老人家伤怀。”   刘拂看着二人,想起未来几个月的日子,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三人插科打诨斗嘴喝茶间,刘拂突地听到外面簌簌作响。   她脊背微紧,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从身后揽抱了个正着。那人有力的双臂环绕在刘拂的肩头脖颈,看似紧绷的肌肉,却轻飘飘地不敢施与一丝力道。   “……阿拂……”   “竖子猖狂!快快放手!”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第126章 阿拂   刘拂垂眸, 视线下移,正对上一双布满了伤疤的手。   便是知晓蒋存此行艰难,刘拂见此也忍不住心酸难过。   她虽曾作为监军上过战场,却一直端坐帅帐之中, 被左右护卫着安危, 从未见过真正尸横遍野的战场, 无法想象出蒋存到底遭受了多少磨难。   只这一双手,便让刘拂将近两年的惦念与千言万语凝成的问询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番英名的背后,绝非世人所想的一帆风顺。   从无败绩的蒋少将军满身伤痕, 全在史书没有记载的细枝末节上。   她所知的东西, 并不足以保护身边的人不再受到曾受过的伤害。刘拂已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却是借着蒋存的伤,终于将此事放在了眼前。   过去的刘云浮, 实在太过骄矜自傲了。   刘拂没想到的是,她陷入沉思时短暂的沉默, 与沉默时面无表情的脸,让在场的另外三人同时陷入了一般无二的误解中。   在刘拂感受到脖颈肩头揽抱的力量渐渐松开时, 因她突然被揽抱住, 而惊怒站起的刘平江脸色铁青, 咬牙拱手道:“蒋公子, 还请放开舍、云浮!”   另一边刘昌也行礼蹙眉道:“蒋世兄,小弟知你思乡情切,只是先生大病初愈,望师兄松松劲道, 莫再伤了先生。”   他话音刚落,就被两道目光紧紧锁住。   已被松开的刘拂在心中哀叹一声,先向刘平江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才转身看向身后的蒋存。   “二哥。”   只不过简简单单听了不知多少遍的两个字,就让风雨都无法催动的少将军轻颤了颤。   “阿拂,我回来了。”   浑然不顾刘平江吃人的目光,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少女,蒋存双臂微张,将刘拂紧紧揽进怀中:“阿拂,我回来了。”   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刘拂颈间,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烫地她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从耳后到手臂的毫毛全都倒竖起来。   在她退缩的瞬间,揽着她的手先是下意识地收到最紧,又像怕弄痛了她似的立时松开。   短短两个变化不过是在一瞬之间,当刘拂反应过来时,刘平江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将刘拂从蒋存怀中抢出。   “蒋公子!非礼勿动!便是久别重逢也不该如此僭越吧!”   护妹心切的刘平江话音微顿,很是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眼被他顺利拉到身后的刘拂。   蒋少将军文武双全,于拳脚功夫上更胜其父的传言早在金陵时他便知晓,所以方才看他言行轻薄时,被怒火冲晕了神智的刘平江是打定了拼得几拳几脚,也要保妹妹清誉的主意。   刘平江从未想过,竟能如此轻松简答的达成目的。   连刘平江都看出了蒋存的不对,与他更为相熟刘拂与刘昌自然也已看出。   从刘平江身后走出,刘拂抿唇主动上前,挽住了蒋存的肩膀,将不知为何浑身僵硬的人硬撑着坐下。   “二哥。”刘拂坐在他身旁,用着往日的语调轻轻唤着。   蒋存并没有立时回应。   刘拂见状,心头不由发紧。她又靠近许多,放柔了声音又轻唤了一遍。   这一次,蒋存终于缓缓调转了空洞的目光,重新与刘拂对视:“阿拂?”   “二哥,是我。”看透蒋存神思不属的本质,刘拂只觉鼻尖微酸,“二哥,你已回来了。”   到底是何等惨烈的战事,才会让少将军失了心智?   她的二哥,正是处于千锤百炼的紧要时刻,少有不慎,都会损毁了神兵出世的道路。   而她,就是那个变数。   刘拂张开手臂,学着蒋存方才的样子,轻轻抱住了他。   就算是满心不满的刘平江,与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刘昌,也都察觉不对,具收敛了脾气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分毫。   蒋存的眼睫颤了颤,紧黏在刘拂身上的眸子中溢出一丝疑惑与迷惘,又在刘拂的一声声呼唤中渐渐恢复清明。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急促的询问声:“阿拂,阿存可有来寻你?” 第127章 还好   刘拂闻言, 第一反应便是望向刘平江。   果不其然,刚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刘平江,此时脸上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竟是仅凭一个三年不曾听闻的声音, 就认出了周行。   这满把烂账, 竟全撞在了一起。   眼见蒋存似有触动, 刘拂也不敢擅离,手上不停,如安抚孩童般稳固着他的情绪。她猜不出让刘平江与周行撞上会发生什么情况, 只得向刘昌示意, 使他去开门。   “二哥, 是三哥来了。”   刘昌看一眼神魂不定的蒋存,轻叹口气, 去门前引竟周行:“师兄,蒋世兄确在屋中。”他停顿一下, 将声音压得越发低了,“不过看着似有些不妥, 先生正陪在世兄身边。”   剩下的事, 不必刘昌再说, 走进门来的周行已全能看在眼中。   他看着书桌旁相拥的二人, 提起的脚步轻轻放下,眉头紧蹙目光沉沉,满是对好友的担忧:“阿拂,阿存可还好?”   周行才踏前一步, 就被一旁被他完全忽略了的刘平江伸手拦住去路:“此时不宜上去。”   本就心中焦急的周行一时火气,不管不顾地抬手拐住来人肩膀,微使巧劲便将人反拐住。他的视线依旧黏在那二人身上,只低声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来拦我的路!”   刘平江被勒得臂膀生疼,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出,却也再说不出旁的话。   被这突生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的刘昌,此时终于回神,小心翼翼上前,对着周行轻声道:“师兄,这位上风兄,是先生的兄长。”   周行大惊,终于收回视线低头去看,下一瞬便认出了曾有数面之缘的刘平江。   可惜当他反应过来放开手时,刘平江身上洗到发白的长衫已被周行扯裂了一个口子。   而变故,也是在此时产生。   随着布帛裂开的声音响起,本已抬头看向周行的蒋存面色一变,眼中已布满了血色。他猛地起身,拂开惊觉不对的刘拂阻拦他的手,将她揽到身后。   “杀!”   “二哥!”   一声低吼从蒋存嗓中挤出,他眯着猩红的双目,抬手掀开了身前碍事的桌椅,直击周行。   出手如刀,不留丝毫余地。   周行大惊,正欲闪躲就想起身边还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文弱书生,除了将他们推开外竟来不及做其他反应。   他仰头偏身,硬生生用左肩接下蒋存一击,闷哼一声的同时,用另一只手狠狠推了衣衫不整的刘平江一把:“带着刘昌出去!”   只有与蒋存一同长大的周行明白,认真动起手来的武威将军府少将军有多难对付。   以刘拂的性子,定不愿她的兄长与喜爱的学生受伤。   甚至是伤了性命。   可是阿拂……周行抬头,正见刘拂抿唇,煞白着脸望向他们。刘平江二人就在门前,跑出去很是容易,但阿拂被蒋存挡在身后,除了硬拼再无法子带她出来。   周行咬牙,全力挡住蒋存的攻势:“快走!”   一个踉跄后,站稳身形的刘平江拉住想要冲进去的刘昌,低呵道:“走!咱们在这只会添乱!”   “你先生不会有事的。”   刘平江紧紧拉着刘昌,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向着记忆中护院的位置走去。   即便都不是少将军的敌手,晋江书院的护院好歹也能护得其余学生的安危。   “那先生呢?”刘昌一张小脸惊得毫无血色,“先生会不会有危险?”   许久之后,因脚下不停满头大汗的刘平江终于松开嵌入掌心的手指,轻声回道:“……莫怕,有周……周公子在。”   他本以为,此生凭着自己的本事,定能护得妹妹周全,竟没想到,还会再经历一次可望不可即的困局。   只希望,周行真能护得阿拂周全。   而在此时,方才那间清净宜人的琴房中已变得一片狼藉。   “阿存!是我!”周行大惊,急急闪开,“你清醒点!” 第128章 避忌   蒋存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一味强攻。   他能毫不避忌,神智清明的周行却不能。面对失了常性的好友,周行又惊又忧,只守不攻的同时又要伺机制服对方。   比之蒋存自幼苦练的功夫, 周行平日里与他比斗时输赢也在四六之间, 还多是凭靠了灵活的身手以智取胜。   此时的胜算之低, 已可忽略不计。   反手架住蒋存的手臂,被掌风激得面颊生疼的周行微微眯眼,视线越过蒋存, 望向不远处一瞬不瞬注视着他们二人动作的刘拂。   就算再没可能, 也不能退让一步。   周行侧身避让, 将战局远远引开。他不敢高声呼和让刘拂快走,只能不断的用眼神示意, 满心焦躁下,唯一让周行感到安慰的是, 从一开始蒋存就只将刘拂拦在身后,没有丝毫伤害她的意思。   授课用的屋子算不得多小, 可不论是排列整齐的桌椅还是桌椅上的摆放着的七弦琴, 都严重阻碍了他的动作。   蒋存却视其如无物, 或丢或掷, 只将上好的瑶琴当作武器。   满室铮铮之声,全是丝桐哀鸣。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周行就已伤痕累累,一个不慎, 就被蒋存猛灌在地。他在即将倒地前拼着一击重锤死命抱住了蒋存,用双臂紧紧将对方禁锢着一起倒下。   两人翻滚着撞倒无数桌椅,激起琴室里几不可查的灰尘,最后停下时,是蒋存将力有不逮的周行压在最下方,紧紧卡住脖颈。   “……阿存!……”   周行白净的面颊涨得通红,额角一块灰尘遮不住绷起的青筋。他吃力地寻找着脱身的契机,艰难开口时声音中仍不带一丝恼意,全心全意地安抚着好友。   “……阿存,是我,你清醒点……”   在他的声声呼唤中,蒋存依旧赤红着双目,完全不为所动。   “杀!”   周行的脸已经憋得紫胀,好不容易撑开他的双臂,凝视着蒋存的目光忽的一闪,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他们打斗时被砸落在地的岳山琴额,重重地砸在了满面杀气的蒋存的后颈。   在周行的呛咳声中,被击中的蒋存回首望向身后袭击他的人,眼中血色微褪,向着刘拂的方向伸出手。   “咳!蒋存!”周行大惊失色,呛咳不止的同时强撑起自己疲累疼痛的身体,意图拦住蒋存的动作。   蒋存却只是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刘拂的手背。   “阿拂……”他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语调轻飘,似诉似叹。   不等刘拂应答,蒋存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而在少将军到底的同时,刘拂手中沉重的桐木构件也落在周行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瞬息万变。想起方才种种,周行只觉气血上涌,强忍住咳意撑跪坐起来,抬头瞪着刘拂:“你……”   滔天的愤怒与后怕,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都哑了火。   “你!……”周行咬牙,只觉口中尽是铁锈腥味,“你可知刚才有多危险!”   “不然呢?”刘拂垂眸,冷笑一声,“看着你被二哥活活掐死,然后在他清醒之后,再看着他悔恨终身?”   周行一口气没顺,再次呛咳起来。   刘拂并不理他,只推开周围散乱的桌椅,蹲下身小心替蒋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的四肢得以舒展开来。   她执起蒋存布满了伤疤的手掌,替他探过脉象后,才放下心来。   面对发狂的蒋少将军,刘拂实在拿捏不好力度,既怕真伤了他,又怕一击不成更添乱象。之前虽不知蒋存因何没将她视作敌人,但在那一记重击之后,想来优待亦会不存。到时本就捉襟见肘的周行不止要拼命牵制蒋存,还得护她周全,才真会伤了性命。   是以方才那一琴额,几乎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砸了出去。   说不后怕,那是假的。   但刘拂怕的不是蒋存会伤了他,而是她会真的伤到她的二哥。   所幸脉象还算冲和平稳,并无大恙。只是……   在周行骤停的咳嗽声中,刘拂掀开蒋存紧束的袖口,将袖摆拉至上臂,露出同样旧伤叠旧伤的手臂。   三年前在金陵,他们同院而居的时候,刘拂也曾在晨光微熹时看到赤着上身练武不辍的蒋存。   当时的少将军身上虽有一二刀剑伤疤,但在微黑的皮肤与紧实筋肉的衬托下,只会更让人觉得迷人可爱。   可是现在……   刘拂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周行:“三哥,二哥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竟是一字一句都不能讲与我听么?”   与她相处了近五年的周行日日将人放在心头,又如何察觉不出刘拂是真的动了怒。   不是不可说,而是那些血腥残暴之事,怎好在蒋存没首肯的时候直接讲出?   好友对心上人的情意,周行自然知晓。他能在蒋存不在的时候极力表现自己,以期佳人倾心,但绝不会在兄弟最低谷的时候,再给他重重一击。   诚然,将这两年过往讲与刘拂,定会让她对蒋存生出无限怜惜,但这怜惜是否是蒋存想要的,与他相交几近一生的周行自然也知晓。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久候的情意因悲悯而来。   想起方才打斗时,神志不清到认不出自己的好友仍在有意无意的保护着刘拂,周行薄唇紧抿,垂下眼帘避开刘拂的注视,坚定的摇了摇头。   刘拂轻叹口气,将视线从周行脸上,移回蒋行身上。   周行双目紧闭,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这声叹息。   在布料簌簌的声响中,刘拂已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止那一条手臂,蒋存的四肢胸前,全部布满了各色伤痕。   层层叠叠的伤疤破坏了当年紧实细致的皮肤,看着可怖非常。   非经年累月的刑讯,再形不成这样的伤。   刘拂只觉眼眶酸胀,她狠狠闭了闭眼,将热意憋了回去,然后才开始替蒋存整理好散落的衣裳。   每一道折痕,每一缕束带,都按着原样一丝不苟地折好。   “三哥,今日.你与大哥告假,就是因为二哥要回来么?”刘拂吃力地架起蒋存,“你该告知我的。”   周行轻声道:“是阿存飞鸽传书,让我们先避过你。”   “所以他早前就已知晓自己有这般病症。”刘拂轻‘呵’了一声,抬脚踢了踢满心纠结的周行,“三哥,你再不搭把手……我可要撑不住了!”   当刘拂与周行一并撑着蒋存走出乱糟糟的琴室时,门外已站了十数个晋江书院的护院。而在护院身后的,是满眼担忧被其余先生学子死死拦着的刘平江与刘昌。   刘拂哑然,若非她一琴额打晕了少将军,只怕这屋前几十人,都不是杀气冲天的蒋存的对手。   在她胡思乱想时,刘平江不哪里生出的力气,挥开压着他的人,冲向刘拂,上上下下看了数遍,才哑声问道:“云、刘先生,你可有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事的绝非云浮,而是已陷入昏迷的蒋存,却没有人笑话这个面孔陌生的青年。   关心则乱,不过如此。   刘拂却因着他的改口心中微暖,淡笑道:“兄长,无妨的。”   此言一出,不提其余人等,仅站在刘拂面前的刘平江就已惊得手足无措起来。   “云、兰……云浮,我……”   “先照料蒋二哥。”刘拂打断他的震惊,吃力地向上抬了抬蒋存,在刘平江反应过来搭手前,随便指了一二护院,“还请两位大哥,将蒋公子抬至我院中。” 第129章 伤痕   刘拂的院子离琴房不远, 几人七手八脚不过一刻钟功夫,就将人搬进了刘拂的屋子。   望日骄闻声出来,见着昏迷不醒的蒋存惊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刘拂摇头,嘱咐道:“骄儿, 你与小晚去厨下要几壶热水, 再寻身学子衫来。”   见她避而不答, 望日骄就已明白其中的事不是她能问的,在与周行等人点头示意后,便拉着陈小晚出屋。   在望日骄离开后, 仍目不转睛看着望日骄离开方向的陈秙被刘拂踹了一脚:“还不去帮着抬水?”   “先生, 那我等同去帮忙了。”   其余学子与护院在确定了刘拂安然无恙后, 十分有眼力见地一同告退,跟在望日骄与陈秙身后离开。   至于他们走后, 是否与那三人一同去了厨下,就不得而知了。   门扉轻轻阖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刘拂与周行, 与躺在床榻上双眉紧皱如陷梦魇般的蒋存。   刘拂撩袍坐在床边, 看了许久后, 终于忍不住伸手, 试图用指尖抚平蒋存似锁着万般愁绪的眉心。   当微凉的手指碰触到滚烫的额头后,双眸紧闭的蒋存似是舒缓了许多,但看他两颊微微鼓起的样子,便知是下意识忍住了所有可能会外露的情绪。   经此联想到蒋存可能经历的一切, 刘拂心头酸痛,只觉一口恶气憋在胸间。   建平五十七年初春时节的北蛮入侵,并未如史书记载的那般发生。世间仅有刘拂知晓,这场不知因何消弭于无形的大战,是北蛮小王子与安王勾结后的结果。熟知历史的刘拂却不敢去推测,改变这一切的原因,是否跟她入书院教书前,与山长薛怀义的那番彻谈有关。   当年她尽数江南异事,将矛头全部指向安王时,确实存着借山长之口上达天听的目的。   但刘拂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她的横插一脚,会改变了蒋存的人生。   北蛮刑讯的手段向来直来直去,只盼她的二哥能挺过这一关,不然她才真是万死难赎己过。   大延可以没有刘云浮,却不能没有蒋少将军。   刘拂撑在床上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将柔软的被褥攥成一团。   “阿拂,这不是你的过错。”   一直呆立的周行上前,用手覆在刘拂的手背上,用最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当中。   这样迷茫无措的刘拂,是相识多年以来周行从未见过的。   “阿拂,阿存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绝非因你之故。”周行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揽住刘拂肩头,将她带入怀中。   他凝望着床榻上的好友,心中难过不亚于刘拂,微哑的声音却镇定非常,不带一丝迟疑:“你放心,阿存一定会挺过去的。”   此时亲密非常的举动,并非为了在心上人最慌乱的时候趁虚而入博得好感,而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依靠,一点力量。   周行却不晓得,自己的安抚其实起了反作用。   坐在床榻上的刘拂闻言微愣,绷紧的肩头轻颤着将力气泄在身后的周行身上。   这样的亲近使得毫无准备的周行如在梦中,只是不等他沉浸于期盼多年的亲密当中,就已反应过来事有不对,周行急问道:“阿拂?”   刘拂摇头,紧攥着周行的手,阻止了他绕到前方的动作。   “你莫动,我无事的。”   刘拂苦笑一声,望着因她撤开了手而再次双眉紧皱的蒋存。   从半年前未能听到北蛮入侵的消息后,刘拂就陷入了给自己设下的纠结当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设想,若没有她当年的一句话而带来这样的局面,那在三万阵亡的边疆将士与蒋存之间,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按着她的推算,因着这次北蛮突袭而造成的惨重伤亡,大延的士气一直十分低落,直到多年后蒋少将军横空出世连连胜仗,大延的军人在面对北蛮时才有了底气与战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直到看到这样的蒋存,刘拂才清楚自己心中的后悔。   如能再有一次选择,她定会暂时瞒下一切,用那三万人去换蒋存安然。   当舍则舍,当断则断。可惜已无从头再来的机会。   为将帅者,一怕没有征战的勇气,二怕失了审时度势的理智。现下的蒋存眼看着傲骨犹存,但已杀红了眼睛,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失了常态。   想起当年监军时,在一场大战后见到的军中种种,刘拂眼帘紧闭,不愿再想,又不能不想。   在厮杀过后无法回归本心的情况比比皆是,有些人渐渐走了出来,有些人自此一蹶不振或远离人群或庸碌度日。   蒋存决不能如此。   大延决不能没有武威将军府少将军。   眼前滑过无数血肉狰狞的场景,刘拂只觉与周行交握的手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   周行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静静立在那里做她的倚靠。   不知过了一瞬还是许久,刘拂才重新坐直身子:“稍后大夫便到了,好赖让他先看看二哥颈后的伤……咱们先替他擦洗擦洗换身衣裳,以免回府后将军忧心。”   话音刚落,门外就已响起陈秙敲门的声音。   按下欲要起身的刘拂,周行走到门边接过热水与新备下的干净巾帕,将陈秙撵走后阖上门扉。   他注水于盆,试过温度后绞了帕子,上前轻声道:“这些事,我来就好。”   与仍陷在沉思当中的刘拂不同,周行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不复初来寻找蒋存时的急躁。   他的兄弟就在眼前,他的心上人亦在身后,这世间,再无什么好让他急躁的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30章 宝剑   小半个时辰后, 站在刘拂门外的不止有请来的大夫,还有被陈小晚唤回的陈迟。   这两年时间中,陈迟一直跟在大风镖局总镖头身边习武,间或抽出一段密集的时间来刘拂这里读书, 再抱着布置好的功课回去。   此时的陈迟, 已非当年瘦削的半大少年。见他到来, 刘拂隐隐的担忧也消失不见。   书院的护院在蒋存面前不大当用,将军府的护卫对他们的少将军定也畏手畏脚,有陈迟与周行二人联手, 才能保证在伤害最小的情况下制住可能会再次暴起的蒋存。   心事重重的刘拂面色沉沉, 平日的可亲完全不在, 看起来反倒比她身旁一贯不给人好脸的周行骇人三分。   小大夫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陈迟搬来的绣墩上,先是放了脉枕把了脉,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颈后和眼仁。   “这位公子醒后,怕是会有些目眩恶心的症状, 不过并不防事,多躺躺喝些蜜水便好。”小大夫抿唇, 偷瞧着刘拂的神情, 犹豫着再次开口道, “只是身上的旧患……”   话未说毕, 就被周行塞进手中的银子阻住了话头。   周行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这位公子是周某多年好友,周某在此,替友人多谢先生费心了。”   这小大夫是个聪明人, 虽然憨直,却会审时度势。他方才犹豫全被周行看在眼中,蒋存身上旧伤重重,但凡是个双目未渺的,都能看出事有不对。   更何况是个看惯伤情的大夫。   他能开口,就已是医者仁心,胆大直言了。   “是周公子的友人?”那小大夫微愣一瞬,问的虽是周行,看的却是刘拂,“刘小先生请放心。”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在场四人心知肚明。   “有劳了。”刘拂回礼,抬手送客,“我这还有病人要照料,便让舍弟送先生出去。”   自入了晋江书院当先生后,刘拂便正式与望日骄及陈氏兄妹契作金兰,四人摈弃旧事,再不以主仆而论。   陈迟知道她是与周行有事要谈,点头应下不多一言。   直到屋外人声俱寂,刘拂望一眼陷入昏睡当中仍极不安稳的蒋存,示意周行坐去外间的茶桌旁。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抬手为周行与自己斟了两杯冰凉的茶水。   冷茶入喉,直凉到心间胃底,反倒让人清醒了许多。   刘拂轻吐出胸中浊气,定定望着周行:“三哥,二哥定也不会瞒我。”   她若真的出言去问,蒋存定不会有所隐瞒;可若她一字不提,他也绝不会多讲一句这两年来的经历。   蒋存会做的,大概是远远的避开自己。   “二哥今日种种你都看进眼中,该晓得此事如长江之水宜疏不宜堵,除我之外,恐无人能再帮他。”   武威将军蒋堪作为蒋存的父亲,想来会有些法子,可他人在边关,对此事的蒋存来说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若武威将军真能起什么大作用,想来也不会在蒋存症状并未痊愈前,就将人千里迢迢的送回京来。   又或者,是因为那北疆边城金戈铁马战事不休,更容易使得蒋存不适。   思及此,刘拂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秋闱在即,二哥虽已过了文举,却无武举人的功名,若不快些理好心事,只怕要耽搁许多大事。”   她对面的周行却像是想起什么般,突地攥紧了刘拂放在桌上的手:“阿拂……”   看周行一张俊脸被纠结带地很有些狰狞,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状的刘拂不由得心中一紧,却也猜不透他在想写什么。   刘拂静望着他,既不抽回手,亦不开口打乱他的心事,只等着他想明白了再自己开口。   与凡事都爱自己顶上只报好不报坏的蒋存不同,周行向来直来直去,既然开了口,就一定会说出来。   不过第二杯茶下肚的功夫,刘拂就已觉得周行握着自己的手劲松了一松。   她将看向蒋存的视线回转过来,正巧对上周行沉沉的目光。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深吸口气,郑重问道:“阿拂,你是否真的通晓未来?”   刘拂是真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与她所猜全然不同,难得的没能立时应答。   手背上覆盖着的指尖微微发凉,和冷下的汗水一起,将周行的忐忑与紧张表露无遗。   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在面对发狂识不得自己的多年好友时也未曾慌乱分毫的周三公子,此时却紧绷如弓弦。   回过神来的刘拂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只怕答的有一句不对,对面的周行就要将他这张弓给绷断了。   通晓未来?   她本就是从来处来。   “三哥,你可信我?”刘拂反握住周行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郑重,“之前‘生而知之’之言,并无一字骗你。”   周行长舒一口气,阻止了刘拂再说下去:“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他放心的不止是蒋存的病情,亦相信了有刘拂之前的话在,大延江山即便会有暂时的飘摇动荡,亦能在武威将军府少将军的辅佐下安定长存。   正在周行松了口气的时候,刘拂却摇了摇头,垂眸时难掩低落:“我不晓得。”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刘拂阖上眼帘,与周行交握的手指微微发颤:“若非有我,这世间本该如你所想的那般延续下去。”   “若非有我,二哥也不会受这一番磨难。”   双眼紧闭的刘拂只觉自己的指尖被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触了触,然后便听到周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宝剑锋从磨砺出,阿存他当的起。” 第131章 遗症   刘拂再次倒茶时, 被周行拦住了动作。   “冷茶伤胃,你已喝了太多了。”他压住刘拂的手,慢慢将茶壶从她手中取出,伸长手臂放在一个极远的地方。   刘拂本该摇头失笑, 却发现自己提不起嘴角。   想起方才握在手中的业已半空的茶壶, 抿得笔直的唇角终于挑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明明一直出言讲述的人是周行, 口干舌燥心头如火在烧的人却是她。   若非周行提醒,刘拂怕是还未察觉,自己竟一直用那冷茶压着心中怒火。   “他们既不知二哥身份……”刘拂咬牙, 紧握着茶杯的指尖绷地苍白, “竟是对所有被俘的大延将士全如此不择手段么?!”   想起蒋存四肢上密布的伤痕, 想起与他一同被俘虏的三十武威军,刘拂只觉心如刀割。   蒋存悄悄离京那日, 刘拂是与周行等人一同去送过他的。当时在京城北的十里亭外,八十位自幼受武威将军亲自教导, 与蒋存一同长大的武威将军府亲兵,全都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着他们的少将军与好友话别。   那些年轻小将个个英武不凡, 身手不输蒋存, 更有还未历过几场大战的少将军所没有铁血杀气。   因为有他们的护卫, 接到密旨前去刺杀北蛮王子的蒋存才能保住性命, 才给大延留下了能够一举驱逐北蛮的未来。   而这些人,在被俘时已去十之六七。在蒋存逃出生天时,护在他身边的只剩四人。   十八个月,五百四十一个日日夜夜, 从不曾停歇的摧残折磨,是几如身陷炼狱一般的苦难。   战死沙场,也好过受尽□□死在敌人的刑具之下。   刘拂想起那些死不瞑目的英灵,想起受刺激后满心杀意的蒋存,身子忍不住颤抖着。   “并非如此。”周行叹气,从刘拂手中抠出茶杯,如方才一般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抚着,“是阿存,最后看不得同袍受刑,才道明了身份。”   可即便他将所有的严刑都揽在了身上,仍是没能保下武威军的性命。   刘拂强忍下心头的寒意,蹙眉问道:“那二哥……是如何逃出来的?”   “杀蛮王。”   在刘拂下意识倒吸一口气时,周行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   并未想要惊呼的刘拂被这么一打岔,方才胸中的郁气倒是少了许多。   接收到刘拂的怒视后,周行才讪笑着放下了手,向着蒋存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我是怕你惊着阿存,陈迟还未回来,只恐我一个人制不住他。”   见刘拂脸上神情生动了许多,周行自刚刚积下的隐忧也消散了小半。   他虽面上装得并不紧张的样子,实则心中忧虑重重。既是为了好友不知是否能痊愈的病症,亦是担心刘拂会因此将责任全担在自己身上。   按着他从阿拂话语中推论出来的意思,阿存本该在明年武举夺得武状元头衔,自此战无不胜前途远大,成为大延的一代战神。   若是秋闱前不能完全根治,只怕圣上再如何心怀歉意,也不敢将一个不定时就会爆发的武疯子,放在大延的前线,掌管数万数十万兵丁。   这也是他方才提前出言,止住了那小大夫再说的原因。   蒋存回京一事人尽皆知,但少将军封魔了的事,绝不可让外人得知。   至于书院的其他学生……周行在心中轻叹口气。   为了他兄弟的远大前程,只得牺牲一下他二人本就算不得多好的名声了。   为一绝色而好友反目虽是浑了点,但也比让病情在此时败露来的好。他们在金陵争名妓的旧事本就有个铺垫,偶一爆发也正常,且……   周行看向刘拂,在对方回望过来时又快速地垂下目光,换得刘拂一个莫名的神情。   且他确实,是存着一石二鸟的心的。   只怕经此一事,阿拂定会暴露在圣上眼中,且京中各路牛鬼蛇神俱全,当年饶翠楼国色姑娘的事但凡有一个金陵人不经意透露出去,都可能将阿拂的女儿身泄露人前。   既如此,那不如早早的将龙女求雨一事摆在众人面前,做个铺垫。   这样不止能保得刘拂无人敢欺,蒋存痊可也更加有说服力。   到时有龙女转世和她经手后少将军的点滴变化,都能让阿拂不至于因女儿身的缘故再不能得偿所愿。   只是待今日晚些,将阿存送回将军府后,他还要喊来奇然与刘平江二人,好好谋划一番。   见周行似是陷入沉思,刘拂不由开口问道:“那二哥他,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被蒋存半道截杀的王子,是北蛮王最宠爱的小儿子,虽无意让他继位,却也是真心喜欢的宝贝儿。   老来得子被人杀害,漫说北蛮王本就生性残暴,就是普通人恐怕也不会轻饶了蒋存。   想来也是因此,蒋存才会得了这么层层层叠叠的伤。   可是北蛮王再如何自负,也绝不会给蒋存刺杀他的机会才是。   周行闻言回神,一时有些踟蹰,想了又想,到底轻叹口气婉拒道:“个中缘由我不好开口,还是等阿存醒来看他是否愿说……”   刘拂微愣,已明白其中怕是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毕竟最不忍听闻的受刑经历,周行都已将他知道的全都细细说了,若非真是能伤及蒋存根本的因由,他绝不会闭口不提。   可是为了根除病灶,她必须事事知晓才行。   刘拂回首,看向床上面色煞白的蒋存,轻声道:“想来这一切并非二哥亲口跟你说的,如有将军大人的信,不如拿来与我一阅。”   “说不得,二哥的病症除了是身上伤痛留下的遗症,还有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 第132章 见笑   许久之后, 将道理说尽的刘拂依旧没能得到她需要的信息。   她强压着躁郁,继续游说着周行。   可是直到说干了嗓子,都没能使其实早已动摇的周行开口吐出真相,那封书信自然也没能看到。   刘拂的五指不停敲打着桌面, 以此来排解无处释放的情绪。   “嘚嘚”的细小敲击声一阵快过一阵, 最后几若密集的雨落之声, 打在周行心头,让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她深吸口气,轻声正色道:“这病症需得抽丝剥茧层层递进, 便是我也无十成把握。虽然最后是要二哥亲口说出才能解了病灶, 可是初期如何去定破解之法, 还是要细细思虑,丁点细节都不能放过。”   “不然有个疏漏, 怕是反倒会害了二哥!”   刘拂敲打桌面的手猛地一拍桌子,瞪圆了眼睛看向周行。   她相信凭靠蒋存天性的坚韧不拔, 亦能走出困境。只是秋闱将至时间紧迫,才得由她介入。   好心办坏事的机会, 其实很大。   掌心的震痛告诉刘拂, 她这场火气其实发的很没道理。   作为与蒋存一同长大的好友, 周行心中的忧虑绝不弱于她。他既不说, 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这道理,在刘拂心中比不得蒋存的安危。这还是两人相识数年来的第一次碰撞。   看着嘴角抿得笔直的周行,刘拂轻叹口气:“抱歉,我并非有意向你发火……”   不巧的是, 周行正好也在这时开口:“我只怕说出来,阿存会恨我一生。”   压在心头她本以为并不存在的重压闪现在眼前,仅靠这一句话,便点燃了刘拂久憋的烦闷。   愧疚混合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汇聚成不被理解的愤怒,瞬间喷涌而出。   “若二哥真会因此恨你,倒不如恨我这个罪魁祸首!”刘拂蹭地站起,虽是满心怒火,却仍压着声音,“三哥,我只怕此时去问,反生了不好的效果。你、你……”   她气着气着,竟红了眼眶。   从未见过刘拂如此情态的周行骇了一跳,忙起身想拉着她细细安抚,想要开口又不知如何说起。   打人时从不留情的手,此时虚张着五指,不知要如何摆放。   刘拂见他慌张模样,焦躁不安如烈火烹灼的心反倒渐渐平静下来,眼中的水光也渐渐淡去。   抬手揉了揉眼角,刘拂讪笑道:“我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让三哥见笑了。”   “阿拂……”周行轻叹口气,“你在我面前,是哭是笑,都无需掩藏。”   此时所处的两难之境,并非是因着与心上人的小小冲突,而是在维护蒋存珍而重之的感情,与好友的病情之间左右为难。   周行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去试探着揽人入怀,只轻拍了拍刘拂的肩头。   两年前刘拂虽已有些开窍,但不过是海中一珠,除了不经意间与有异于旁人的互动加深了周行的倾慕外,二人的感情并没有多大的进步。反倒是素日里勾肩搭背饮酒作乐的事少了许多。   今日的接触,已是难得的亲近。   周行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只是不愿逼迫刘拂做什么决定,心甘情愿慢慢守着云开,候那拨云见日的一天。   今个儿眼瞅着是个更进一步的好机会,可是一想着早上在将军府时看到的那沓蒋世叔亲笔所书的厚厚的信箋,一想起好友就躺在床上,便觉得心酸难耐。   可他到底不忍刘拂伤心,左思右想后轻声道:“我到底要问过阿存,不好擅自替他做主。等他今明醒来,待我征得同意,便细细将知晓的事情都告诉你。”   这已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要小心翼翼的去问,凭周行对蒋存的了解,想来能将回忆往事的伤害减到最小。   他话中莫名的避讳之意,让刘拂疑惑非常。只是不及开口,便被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   “……不必如此……”   刘拂与周行同时回头,看向床榻。 第133章 铁索   蒋存脸色极差, 声音也颇有些气不足,但一双眸子中依旧满是光彩,晶亮夺目。   与方才盈满了杀气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正撑起身子想要坐起,被听到声音的周行一个箭步上前扶住。   “阿存, 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周行看着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不妥的蒋存, 心中一阵庆幸。   幸而他方才虽被说服, 却仍紧守着“不说”的底线,这才没好心办了坏事。   蒋存眉心微蹙,扯起嘴角笑道:“头晕的很, 大毛病倒是没有。”   在好友的搀扶下于床边坐好, 蒋存双手置于膝上, 腰背挺的笔直,眼含笑意的望向刘拂:“阿拂, 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已是今日第二次听他如此唤自己的刘拂微愣, 终于察觉了蒋存态度的变化。   以她之前的迟钝,直到蒋存了无音讯后, 才在长期的回忆两人相处当中发现了端倪。   而今日, 便是她再如何不解风情, 也能看出蒋存的不对。   之前近四年的相处, 蒋存都一直克己持礼,早前喊她刘兄刘姑娘,后来熟了便是云浮云浮的叫着,从未有过一丝僭越。   想起今日初见时那声缠绕在耳边的呼唤, 刘拂心头轻颤了颤,一时似有所悟,一时混沌未明。   她犹豫一瞬,到底开不了试探的口,仍用了惯用的称呼:“二哥莫急着起来,小心头晕。”   蒋存摆手笑道:“无妨的,你那一下,伤不到我根本。”他转而面向周行,拍了拍好友的臂膀,“倒是阿行,怕被我伤得不轻。”   刘拂闻言大惊,竟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瞠目结舌,惊慌失措。   这八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刘拂的脸上,而今日,一下凑了个全乎。   她急急上前几步,走至蒋存身前,低头凝望着他温和含笑的脸。   在周行惊疑的目光与蒋存和煦的注视下,刘拂终于开口:“二、二哥你……什么都记得?”   当吐出第一个字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在打颤,掩在袖下的手即便捏的死紧,也无法阻止颤抖。   蒋存深深望她一眼,点了点头。   刘拂掩口挡住轻呼,下意识微退一步时,竟险些绊倒了自己。还好周行在发现她神情有异时便没有再挪开视线,及时扶住了她。   “阿拂?”周行见此,忧虑更深,“可是阿存他……”   刘拂按住他的手,弯腰与蒋存平视,力求不错过对方的一丝表情:“二哥,你告诉我,是你一直什么都记得,还是仅仅在今日?”   当看到蒋存毫无变化的温柔目光时,刘拂心中已凉了大半。   虽知几无不是的几率,但她仍不死心,挣开周行的手,用双手搭上蒋存的肩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到极近:“二哥,你亲口告诉我。”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看着她眼中藏不住的不可置信,蒋存轻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拂喃喃自语,心中对疏导蒋存本存着的七八成把握,此时已几乎消失无踪。   她过往在阵前所见的同病者,都记不得自己发狂时的作为。   也正是因此,在一定的引导下,他们才能从循环往复的痛苦记忆中逐渐走出,而不是新伤覆上旧伤。   而事事皆知的蒋存便是藏的再好,刘拂也能看清他眼中的痛苦。   明知对面的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却管控不住伤人的手,让一贯重朋友重情义的蒋存如何不痛?   而日日陷在这种痛苦之中,他又如何痊愈?   不过在边疆待了数月的自己已能知晓此事,那蒋存自也知道。   如今唯一的突破口,怕是只有蒋存为何在狂躁时面对自己,却能压抑住动手的心了。   “二哥……”   见她深思恍惚,周行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人按在旁边坐下,急声道:“这原怪不得你……阿存的事还需咱们仔细思量!”   “阿拂,我该多谢你才是。”蒋存轻叹口气,阻止了刘拂陷入迷障,“如非有你,只怕我早已折在了自己的心魔当中。”   他扯起嘴角轻笑一声,间或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同样焦躁不安的好友:“不如烹壶清茶,我讲往事慢慢讲与你们听……想来家父的书信,并不如我本人讲的清楚明白。”   门外一直驻足未进的陈迟转身,不消一刻功夫,就已端了香茗来。   陈迟轻轻扣门后,便推门进来,先将东西全放在桌上,又替三人各斟了杯茶,这才走至蒋存面前,行了一礼。   “陈迟见过少将军。”陈迟直起身,双手将茶奉给蒋存,“还请少将军好好休养,待武举过后,迟还欲往少将军麾下效力。”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突发此言,几乎打破了蒋存眼中的遮掩。   他微红了眼眶,含笑点头,应了声好。   在短暂的一瞬间,似是恢复了无限神采。   望着好友的周行心中涩涩,岔开话道:“一别多年,怕你不知晓,这小子如今的拳脚功夫,已不在你我二人之下。”   蒋存看着已有大人模样的陈迟,满含赞许的点了点头:“看的出来,是苦心练过的。”他似是想到什么,摇头轻笑道,“有你二人在畔,我今日也可松快松快了。”   “既如此,那不如等回你府上,与奇然一同细听。”周行闻言,狠狠闭了闭眼睛,眨去眼中氤氲的水光,强笑道:“那不如请小刘先生松松手,替我与奇然多告几日假,好让你多轻松些时日。”   不说周行与方奇然的功课已无需再教,就算强留他们在书院,怕也是一心观念好友。刘拂虽不明所以,仍点头应下。   “奇然他……”   “你放心,之前你并未伤到他。”   ***   武威将军府的车马来的极快,将大闹书院的祸首、晋江书院的先生与学子一并带走,空留下一片争风吃醋的传闻,与秦淮河畔饶翠楼上国色姑娘的故事。   龙女与小将军及解元公间曲折动荡的故事,在年轻书生们又羡又妒的润色下,被汇成了一则绘声绘色跌宕感人的话本,快速传遍整个京城。   如周行所料一般,时人最羡名士风流,好友相争虽有些丢脸,但也是真心实意直来直去。   刘拂传信给徐思年,让他代自己与周行方奇然给山长告了半月假,便与蒋存一道登车前往将军府,周行与陈迟在一旁骑马陪同,以防路上有什么万一,好方便制住蒋存。   他们抵达武威将军府时,去别处寻找蒋存的方奇然已在亭前踱步许久。   “阿存!”见蒋存踟蹰不前,方奇然大步走向他,给了却步的好友一个温暖的拥抱,“你小子!”   说话时的鼻音与拍的后背“砰砰”作响的拳头,激的蒋存眼眶微红,呐呐无言。   而围在二人身边的周行与陈迟,则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毕竟与动作灵巧总是莫名好运的刘拂不同,方奇然是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不慎就会被蒋存伤到。   他动作豪气,周行与陈迟不能不小心翼翼。   许久之后,两人才收敛好情绪,分开站好。   “我已使人备好了热水热茶,柚叶艾蒿,事到如今也不是一时三刻能急的来的,不如先舒缓一下洗个好澡,再慢慢图谋。”方奇然在前引路,到更似是个主人一般,“你那两个幼弟,我先命人送去了京郊庄子上读书,如今府中只有咱们几个,再无他人。”   在目睹了好友的大变之后,方奇然其实是最先醒过神来的一个。   他先布置好了将军府中的一切,为蒋存营造出了最易于养病的安静环境。   恐那两个自幼丧母的少年使蒋存分心,又防着他们年纪小小忧思太过,不知该如何施为的方奇然便咬牙将人摈除于蒋存左右,以备有个万一。   这件事,由他人来做称得上越俎代庖,但由方奇然处理却是恰如其分。   毕竟他们二家不止是好友,更是姻亲,作为表少爷的方奇然在少将军不在时,是唯一能以理压服两个小公子的人。   蒋存回击了一下方奇然的肩头,轻笑道:“看来我近日只能饮茶了。”   方奇然抬手,向着蒋存所住院子的方向指了指:“待你好后,家父的珍藏全搬给你都无妨。”   “那只怕我旧病刚好,就要添新伤了。”   蒋存挥手作别,独自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剩下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他们互望一眼,都清晰的在对方脸上看出一抹苦笑。   “会好起来的。”   ***   四人在花厅饮茶,扯东拉西一阵后各自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必言说便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除了蒋存之事,再无其他。   突地想起安王与北蛮小王子勾结一事,因不知周行与方奇然是否知晓此密事,刘拂找了个借口自己出了花厅,向着蒋存的院子走去。   府中的护卫全被方奇然遣去了院外守卫,而洒扫的仆役也有大半被他派去别院伺候两个小公子,留在府上的人也都经过了方奇然的千叮万嘱,乖乖锁在房中不经传唤不敢擅动。   因之前在将军府借住过十余日,所以并不需人引路,刘拂一路穿花过柳,并未碰到哪怕一个仆役。   而蒋存的院中,更是空无一人。   她走进院门正欲前往卧房时,却被院中地上的一团铁索吸引了注意。   刘拂蹲下身,将手指粗细的沉重锁链全部提起,慢慢捋顺盘起。她抱着那盘铁链,一寸寸地查着上面乌黑的印迹。   大大小小共一百三十七处,几乎遍布了整根链子。   点过乌印的指尖凑到鼻端,上面的腥气不知是铁链本身的味道,还是血腥味。   原来有周行和陈迟在身边,她的二哥确能松快许多。不然这几乎让她抱不动的禁锢夜夜束在身上,蒋存又如何安歇……   许是因着她心事重重,又或是因着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近一丈长的铁索沉得刘拂双臂再抬不起来,当她反应过来时,已随着稀里哗啦的巨响,顺着蹲下的姿势向前栽去。   她慌忙中以手撑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双手手腕都已被铁链缠住,挣脱不得。   被紧紧缠缚着的双手若是砸在铁索上,只怕华佗在世也再难恢复原样……   千钧一发之际,刘拂心中晃过无数种办法,最后还是选择了护住手臂。   没了容貌,她仍是刘拂;但若毁了写字的手,她再不是刘云浮。   刘拂闭目蹙眉,不惊不叫,做好了迎接剧痛的准备。   预想当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感到腰间猛地一紧,刘拂睁眼回头,正对上赤着半身满身水迹,一脸慌乱的蒋存。   “二哥?”知道得救的刘拂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多谢二哥。”   她抖了抖被颤得生疼的双手,正欲开口让蒋存帮忙,却在扫到他肩头的瞬间凝滞了声音。 第134章 等着   蒋存的肩头极轻微的往后缩了缩。   刘拂能够清晰的感觉到, 蒋存的手臂肌肉紧绷,膈得她腰背微疼。   “二哥,多谢了。”她并未移开视线,反绽开一个笑容, “我藏了不少好酒, 只待二哥归来, 若是伤了脸,怕是短期内都没法陪二哥共饮了。”   刘拂直起身子,从蒋存怀中出来, 将仍被捆缚着的双手递到蒋存面前:“劳烦二哥帮我解开。”   蒋存轻应了, 面上看不出什么, 带着迟疑的指尖仍显露了他的不对劲。   “二哥,这里是你自幼生活的院子, 你已经从那处逃出来了。”   蒋存刚搭上铁链的手,还未动作就僵在原地。迎着刘拂的注视, 蒋存苦笑一声:“你全看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替刘拂解开束缚,然后张开五指静静看着指腹上黑中翻红的碎屑。   刘拂并不多言, 放缓了呼吸, 一动不动地与蒋存一同蹲在地上, 将时间全部留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觉得腿脚因半蹲的动作渐渐失去了知觉时,才重新听到蒋存的声音。   “打十岁起,我便常在京师与北疆两地往来,便是前往金陵前的那次重伤而归, 亦是骑马回来的。”蒋存扯起嘴角,视线依旧凝在自己的手上,虽是在笑,却看不出一点笑意,“若非这次一直待在马车中,我怕是再发现不了,北疆离京城竟是这般远。”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刘拂。   当看到少女脸上痛惜的神情时,蒋存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脸,好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可手才伸了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指腹沾染的干涸血迹,突兀地停了下来。   只是他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刘拂的脸。   之前心上人与好友的互动他全看在眼中,两人间的默契已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又深厚了许多。蒋存知晓,现在或许是他表露心意的最好时候。   可是……   蒋存摇头,轻声道:“阿拂,你莫要怪罪阿行。”他抬手触及肩头的烙印,空洞的视线掠过刘拂头顶,正巧望向北方,“他不过,是想替我维持一点仅剩的体面。”   在北蛮的经历浮现在眼前,刺得蒋存心如火烧。   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面前,所有的躁动与杀气都被消弭于无形。   如果有北蛮王族站在这里,看到低眉顺眼的蒋存,大概会惊异非常。此时的蒋存,就似是被抚平了性子的山兽之君,看似凶猛骇人,其实温顺非常。   这样的和顺,是他们费尽苦心,欲得而不能的。   蒋存回眸,当触及刘拂含着担忧的目光时,唇角已先于意识地提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在如炼狱般的四百多个日夜里,若非靠着一遍遍回忆少女的容颜,只怕连最后的一丝神智都难以保存。   从未仔细归纳过这般疯症的蒋存,并不晓得刘拂的担忧,正是出自他好不容易留下的这丝清明。   刘拂见他似有些恍惚,心中忧虑更深,不由抬手覆住蒋存的手背,缓声道:“二哥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细说。”   蒋存却极难得的根本没有考虑她的意见。   “莫再担心。”他指了指肩颈处的烙印,轻声道,“不过是北蛮王室异想天开,想做一场银镜公主与杨四郎的戏。”   蒋存握着心上人的手,嘴角含笑面前柔和,声音却平淡如水不带丝毫感情,似是在讲着他人的事般平铺直叙。   只不过是三言两语,却让刘拂听的心惊肉跳。   北蛮的绣金公主,可不像戏台子上的辽国公主那般温柔好性。若说整个王室中就嗜血凶残这一点有谁最像蛮王的,非她莫属。   “若非时时惦念着你,虚与委蛇时恐要丢了初心。”   不料蒋存有此一言,刘拂宽慰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虽已晓得他对她并非仅是朋友之谊,但从未想过从来宽厚含蓄的人,也会有如此直来直往的时候。   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蒋存面上再如何温厚有礼,能与周行交好多年,骨子里就定也藏着放荡不羁。   似是看透了刘拂的心事,蒋存脸上溢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行正是晓得这事,才不愿越过我将细节处告知你。”   提起周行时,蒋存心中到底有些酸胀,轻咳了一声将话绕了回来。   “也幸得那位公主并非是个好性的,没在熬鹰的过程里多加怀柔的手段。不然只怕李陵未降,国已难归。这诈降的手段,他们用了千八百年,仍是好使的。”   当刘拂惊觉他话意不对欲要阻止时,蒋存又拱手向东道:“阿拂莫慌,圣上开明,早已知我变故。”   “所以……”   他的声音轻轻飘进刘拂耳中:“所以阿拂,你并不需太过挂怀。所谓竟认识听天命,我蒋存能归来见你,心中已无大憾。”   “顶多是了了一件心事罢了,二哥的大志,自是在边关,在沙场,在刀尖。”   刘拂突地插口,推了推蒋存:“我心中自有成算,旁的事皆不需你担忧。”见蒋存仍深深望着自己,她轻笑一声,“不过两年未见,二哥难道已忘了我的本事?”   蒋存抿唇点头,空洞的眼中多了稍许神采:“自不敢忘。”   “那,就先去更衣。我使人扔了这铁索,去花厅等你用膳。”   刘拂抱着沉甸甸的布满蒋存血迹的铁链起身,向着院外走去。待到了门口后,她突然回头,对着仍痴痴看着自己的蒋存巧然一笑。   “二哥,我与大哥三哥,皆等着你呢。” 第135章 光明   刘拂花了几乎整日的时间, 在凉亭中奋笔疾书。   她将自己所见过的所有有类似症状的军士都记录下来,按着出身年龄,发病症状等分门别类,一一理清后已是月上中天。   而在她忙碌的时候, 周行与方奇然已在蒋存的带领下, 将他院旁荒置许久的小院收拾整齐, 给刘拂等人暂住。四人中唯一会点厨上功夫的陈迟,则被他们派去烹茶。   此时是建平五十七年三月初七,离武举乡试还有一百六十六天。   扣去前往金陵的时间, 尚有百余日留给刘拂, 留给蒋存。   放下厚厚的一沓手稿, 刘拂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看向亭前看似喝酒观花, 实则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四人。   “二哥,你若全心信我, 便可安然无虞。”   她定定望着对方,目光坚定申请郑重, 带着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力量。连亲眼见着蒋存发病, 以致心中十分没底的方奇然与周行都不觉动容。   但蒋存却没有接话。   这是自那场梅下共饮后, 从未有过的事。   蒋存长睫低垂, 眼帘微颤,欲语还休。他垂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清白的指节和手背上迸出的青筋,都鲜明的表现出他的犹疑不安。   周行轻叹口气, 趁着蒋存不察侧了侧身,挡住身边的方奇然,又向另一边的陈迟递了个眼色。   “蒋存,你看着我。”刘拂大步走近,搭住他的肩头尽力踮起脚尖与他平视。   这还是刘拂第一次直呼蒋存的大名。   “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在你武威将军府中,你身边有我有周行,有你一同长大的兄弟。”刘拂几乎是瞪视着他,大声呼呵着,“你已回来了,再不需与谁虚与委蛇。”   “蒋存,你得信我。”   “好。”   蒋存低头,唇边的笑意与骤然轻松许多的目光,藏也藏不住。   与他们二人仅有咫尺距离的周行微微移开视线,虽仍关注着蒋存的举动以免他一个不慎伤了刘拂,却也不再看两人交握的手。   治病为重,待阿存病愈之后,他再给他好看。   ***   与前线回来的军医反复商讨后,刘拂已仔细总结出一套针对蒋存的开导过程。   那个由三个公子哥儿共同收拾好的小院,也在刘拂的事假到头后,再次空了下来。   一起空下的,还有武威将军府少将军蒋存独居的小院。   在周行与秦恒长谈后,刘拂瞅着皇太孙从薛山长的房中出来后,便去与已被皇太孙颤得头晕脑胀的山长进行了第二场长谈。   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山长终于松口,如有周行和陈迟二人随时陪同,就允许蒋存入书院插班附学。   而蒋存的住所,则安排在了刘拂的院中。因着周行与陈迟都要住进来,望日骄和陈小晚暂时挪进了徐思年的住处。   在一遍遍的告诉蒋存他如今处在一个极其安全且自由的环境,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后,刘拂日日安排周行与陈迟轮番与他对战,以一起教导陈迟拳脚功夫的名义,消耗他所有多余的精力。   将绞干的凉帕丢给好不容易分开,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二人,刘拂笑望蒋存:“怎么样少将军,我家小迟来年在校场上,与你可有一战之力?”   蒋存擦了把脸,摇头不答。   但他眼中晶亮的光彩,却透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这样的蒋存,已比十数日前刚刚回来那会好了不知多少。   “多谢蒋公子了。”对面的陈迟先是抱拳向蒋存行了半礼,才用巾帕擦起额角的汗水。   蒋存满脸的不赞许:“陈兄弟无须如此多礼。”   刘拂却拦下了他:“小迟与大哥三哥他们自不必如此,二哥却不同,这一礼,是他该施的。”打从一开始,刘拂就未曾将陈氏兄妹视作奴仆,一到京城便让他与周行等人平辈论交,只是此时不论是为了陈迟还是问了蒋存,该有的礼节都得按着规矩走。   见蒋存一脸不明所以,刘拂轻声解释道:“你们二人虽无师徒名分在身,但小迟的拳脚功夫兵法韬略全是由你启蒙,近日切磋,就是我这不通武艺之人都能看得出,小迟的本事大有长进,你受他半礼,只当全了这份情意。”   武人直来直去只看真本事不假,但陈迟毫无背景,若能有武威将军府撑腰,待中了武举后,不论是掌管兵士还是在大将手下当个先锋,都能比自己独个儿人要松快许多。   而蒋存……当看到蒋存受了谢意后愈发柔软的神情,刘拂心中亦是松了口气。   这二十余日的时间里,蒋存仅在初期犯过一次疯症,还是因着偶然路过马房,撞见了马夫钉马铁的样子。就算发病,比起第一次攻击周行时的毫不留情,下手时明显轻了许多。   种种迹象都表明,在这两旬时间里,蒋存已恢复了不少。   接下来,就是再接再厉,循环巩固。   让蒋存放心的置于安全的环境当中,让被他选择的自己作为时时可见的人,让他确信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帮助他,最后则是给他一个付出的机会,以得到帮助别人后的充盈。   现在的蒋存,眼中的不确定与阴郁,已逐渐被曾经的光明替代。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刘拂望一眼肩膀微紧的蒋存,向陈迟道:“怕是小晚心疼你日日练功辛苦,又送吃的来呢。”   自陈迟搬进来后,近两年来难得与□□日相聚的小晚便常做了美食送来,多是陈迟爱吃的东西,已被刘拂等人打趣了无数次。   眼见午时将近,周行与方奇然还未放课,此时会来这小院的除了送饭菜来的陈小晚与望日骄外,怕是别无第三个人选。   不料驻足于院外敲门的,却不是那两个姑娘。   “先生,你在么?”   极有规矩的三声敲门后,红木所铸的雕花木门外,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来者正是刘昌。   小少年虽从入学起就与刘拂亲近,但两年来从未有像今天这般直接登门的时候。   时下尊师重道规矩极严,便是不曾正经拜师,先生也是如兄如父般的存在。但因着刘拂年岁不高,院中学生们多比她大上两岁,是以未防尴尬,平日里若无要事,并不常有人来找她。   刘昌虽有心亲近,但现任老忠信侯极重礼教,以致他从不敢造次,只能眼巴巴看着周行等人日日与刘拂课后相聚。   刘拂微愣,忙招手唤人进来,一边撵了陈迟蒋存回屋洗漱更衣,一边倒了茶细问刘昌。   刘昌却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望着蒋存所住房舍发了会呆。   自那日蒋存理智皆失大闹琴室后,被打的周行没有怎样,见到他打人的刘昌反倒与蒋存有了疏远的迹象。刘拂发现后曾点过他几次,全被刘昌避开。   若是旁人如此,刘拂还能将人拘住死命说道,可偏偏是这世上她最动不得的人,一时陷入了两难,只好将两人隔开。   此时抓到现行,说不得会是个解开矛盾的好机会。 第136章 挚爱   将茶递给刘昌, 见他饮下后,刘拂才笑问道:“这茶喝着如何?”   “沉香凝韵,绵甜甘醇,难得的陈年铁观音。”   之前刘拂教授他们礼法规矩时, 也曾讲过怎样品茶。刘昌作为忠信侯府出来的小公子, 比起寒门子弟可谓是打小泡在香茗中, 自然能在刘拂的讲述中学到更多东西。   这陈年铁观音与新茶的不同,就是从她那学来的。   刘昌低头笑道:“要不是先生教我,学生怕还是那只知当年雨前茶的俗物。”   “以你年纪, 能品出雨前茶的好处, 已是了不得了。”刘拂边笑, 边替他再次斟满,“这茶是我之前从武威将军府中取来的, 听蒋二哥说,这茶还是他七岁那年得了比试第一, 大将军赏他的。”   刘昌口中的茶要吞不吞,要吐难吐, 窘得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才掏出帕子擦去唇角水渍, 就听小先生的声音悠悠传来:“你与你蒋世兄之间, 可是起了什么龃龉?”   “怎么会呢……”刘昌小心翼翼看了刘拂一眼, 见先生神色郑重不似玩笑,便知今日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又望一眼蒋存所居的屋子,刘昌心中反复几次,终于想决定将心思都说出来:“蒋世兄文武双全, 我自幼对他崇敬有加。只是……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对先生生了如此心思,再不是我心中的世兄!”   到底年纪还小,刘昌一开始还记得压低声音,可到了后来,便已近乎是低吼出来。   如此心思?哪种心思?   刘拂迷茫了一瞬,当她终于领悟出刘昌话中意思,想要像刘昌解释时,又有些开不了口。   与蒋存方奇然陈迟这些对过去的她而言只存在于史料传记,有缘结识后也没什么负担的人不同,面前的的刘昌虽还是个少年,却到底是她祖父。   且作为当事人,这事她着实不好开口。   正左右为难间,刘拂便听到了身后房门开启的声音。她与刘昌一起回头,正见换了身衣裳收拾整齐的蒋存跨出房门。   刘昌作为当日的目击者,在蒋存来书院附学前,刘拂曾特意跟他讲过蒋存的病症,是以就算心中有事,见到对方时也努力掩藏住自己的情绪。   除了因气恼微红的脸,和比平常略粗些的气息外,再无其他:“见过蒋师兄。”   世兄与师兄,一字之差下的感情,却是千差万别。   蒋存轻叹口气,撩袍坐到了刘昌对面,三人成了三角之势。刘昌瞳仁微缩,唇角轻抿,眸中染上一抹紧张。   “不必担忧,为兄如今病情稳定许多,再不会暴起伤人。”蒋存安抚之后单刀直入,“你猜得没错,我确实对你小先生起了心思。”   不止刘昌,就连刘拂都惊了一惊。   二人整齐划一地望向蒋存,神情是一般无二的震惊莫名。再怎么对蒋存的情意有了心理准备,也绝料不到他会如此直白的讲出来。   下一刻,终于反应过来的刘昌拍案而起。   他扬手直指蒋存,颤抖的指尖几乎对上了蒋存的鼻尖。刘昌浑身战栗着,用最后的教养硬收回了高抬的手臂:“你、你……就算性喜龙阳,也不该寻到先生头上!多年前先生引你中举,如今又领你入书院,便是不曾正式拜师亦有半师之谊……你当先生是何等人,竟敢生出如此污浊心思!”   因着年幼,刘昌惯爱装出一副少年老成模样,平日里话语极少,从未像此时般唇枪舌剑,字字直刺人心。   蒋存也不生气,反倒目光柔和,平静答道:“我当她是心中挚爱。”   “二哥!”刘拂蹙眉,呵止了他未尽的话。   而在此时,院门外也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脆响。   扑鼻酒香四散飘逸,布满整个小院,勾的人口舌生津馋虫大闹,便是场面再如何窘迫,依旧下意识望了过去。   周行正怔怔站在门外,而他脚边,则是摔碎的红泥酒坛。 第137章 折辱   摔了酒坛的周行并未看向蒋存, 而是看向了刘拂。   当他看见刘拂眼中的疑惑不解茫然迟疑后,提起的心才放了下去。   周行走进院中反手关了院门,上前两步,抬手揽住震惊莫名的刘昌的肩头:“为了你先生名望, 今日之事不可有一字一句传入第四人耳中。”   被他扶住的刘昌这才反应过来, 赤红着眼扑了上去:“你竟真敢亵渎我先生!”   未及反应的周行只堪堪拽住他的袖摆。几人间只隔着一张石桌, 便是速度再快,也赶不上这近在咫尺的距离。   就算蒋存的病症有所控制,但短短二十余日的时间, 谁都无法保证他不会再犯。与平日点到即止的切磋不同, 在遭受突如其来的攻击时, 蒋存是否会再受刺激,实难测料。   哪怕他的力气几乎被陈迟消耗完了, 却也不是弱小的刘昌可以抵挡的。   电光火石间,周行望向刘拂, 当看到她满脸忧虑的看着刘昌,浑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时, 已作出了决定。   与此同时, 他心中也转了千八百种主意, 用于掩下此事, 保蒋存能继续在书院附学。   幸运的是,蒋存并未因此暴起。   他虽双目赤红双拳紧握,但除了向外跨出一步远离刘拂的动作外,再未做出其他反应。   险之又险。   将刘昌护在身后的周行轻舒一口气, 示意匆匆赶出门来的陈迟去门外守着。陈迟犹豫一瞬,在看到刘拂点头后才出了门。   “并非是折辱。”周行强令自己不去看正在安抚好友的心上人,转过身对刘昌道,“情爱一事,只要是发乎情止乎礼,真心诚意又何来亵渎折辱。”   “你年岁尚幼,还不懂得真心恋慕一个人的感觉。”见刘昌虽蹙着眉,但已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不似方才暴躁,周行轻舒口气,回首看向刘拂,“什么世俗事故,蜚语流言,在她面前都再不值一提。”   他声音极轻,却极坚定。   正全心安抚蒋存的刘拂不知为何心中一颤,转头看去时,正与周行四目相对。   此时距他们在梅园初识,已过五年整。   当年仍带着少年娇气的周行,在时光的打磨下收起了稚嫩,锋芒仍在,愈发锋利的同时亦带着时光的醇厚。   与曾经被她视作噩梦的周相完全不同,不带丝毫家事所累的阴沉,举手投足都透着说不尽的潇洒快意。   他飞扬的目光中灼灼情意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忐忑也是为了自己。   刘拂心中突地一软,对着周行笑了笑。   周行微微一愣,眼中光华大显,不自觉提起了嘴角。   两人目光的交换不过一瞬之间,自顾自思虑着什么的刘昌并未发现,但同样全心挂在刘拂身上的蒋存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阿拂。”蒋存闭了闭眼,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翻转手腕用指尖轻轻勾住了刘拂的袖摆,“阿拂,我心中对你,不敢起一丝轻渎之意。”   刘拂悚然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在安抚蒋存时跑了心思。   她急急收回思绪,但一时又不知要如何作答。   “我已等了五年,说出口并非是逼迫你的意思。”蒋存低头,嘴角扯出一个与年龄不符的顽皮弧度,眸子亮晶晶的,“我总要给自己漫长的等候,找个由头。”   抬起视线,与依旧望向这边的周行相接,蒋存轻笑一声,依旧用极低的声音与刘拂道:“阿行的心思想来你也知晓了,我既错过了两年,那总要在旁的地方先他一步才好。”   与至交好友对视着的蒋存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为了谁。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周行?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年不过廿三,却有古稀之龄的觉悟了。   不愿多想的蒋存摇了摇头:“他还未曾与你剖白过心事吧?”   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样子,刘拂不觉羞恼,反倒放下心来。她心头久悬的大石终于落地,已有了十足的底气相信,蒋存定能痊愈。   蒋存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低声笑道:“看来果真如此了。”   刘昌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蒋存的调侃。少年的声音清朗非常,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尾音发着颤:“周、周师兄,你莫不是也对先生对了心思?!”   这小小一个孩子,怎对情爱之事如此敏感呢。   “我钦慕先生已久。”   见刘昌瞪圆了眼睛,周行轻叹口气,加重手上的力道,将刘昌压坐下去:“在金陵时,我与蒋存便与她平辈论交,那时便被她风采所折,情根已种。”   刘昌眸中厉色又气,挣动了一下无果后,冷笑道:“那国色姑娘呢?”   他恨恨望着周行蒋存二人,大声续道:“先生可曾晓得,你们在金陵时一边爱慕着他,一边与饶翠楼的碧烟姑娘纠缠不休?!”   周行、蒋存、刘拂:……   不等周行再做解释,刘拂的脸色就已黑了下来。   拂开拦她的蒋存,大步走到刘昌面前,刘拂微微弯腰,与他平视:“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当日虽决定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作理由,解释蒋存离婚之下大闹书院,但因着书院中师生人人自矜,不爱传弄这些谣言事故,是以晋江书院反倒是整个京师中最少人谈论此事的。   刘昌日日住在书院里,仅在休沐日归家,他并非到处乱跑惹事的性子,除了在忠信侯府中,再无地方能听到此传言。   刘拂并不怕自己女儿身暴露给刘昌知道,却深恨那些敢于在他面前搬弄是非的小人。   她紧握着刘昌肩头,手指与周行相处,却毫无所觉,只定定望着少年:“是谁与你说这些市井传闻的?是旁支亲眷,还是家中仆役?”   刘昌心中的火气被这变故惊得立时熄灭。自那日入门试炼时被先生揽在怀中,他便当对方与众不同,之后日日看她见多识广潇洒无拘,更是心中折服。若非一直将刘拂当作心中最亲近的人,他也不会因周行蒋存一边争风吃醋一边腆着脸占先生便宜的行为怒上心头。   想起刘拂最恨小人之言,刘昌一张小脸煞白,再不复方才质问那二人时的气势。   “我、我……”他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是三房婶母与人闲谈时……先生莫生我气,学生再不敢了!”   果真是那毒妇,可见她多年猜测无误。刘拂已直起身来。   若非是那一家图谋不轨,她的祖父也不会一生惨淡。祖母难产而亡与祖父跟父亲离心一事,处处都有三房的影子。   甚至是她未进宫时的童年岁月……   人总有执迷之事,便是老谋深算如她祖父者,亦有看不透的迷障。   原来这迷障,在此时就已开始扎根生长。   她的手依旧压在刘昌肩头,指尖不自觉收紧:“你方才说今日来寻我,是有何要事?”   刘昌吃痛,也不敢呼出声来,只恭敬道:“舅父归京,婶母说需得好好亲近,让我寻个长辈作陪。”   曾舅祖他,可是安王的人。   “此事你无需担忧,尚大人归京之时,你发章帖子来就可。”刘拂敛眉垂眸,压制住唇角的冷笑,“我对尚大人仰慕已久,有此机会,可是开心的很。”   刘昌抖了一抖。   容他年轻见识浅,真的丝毫看不出来自家先生脸上有丁点开心的迹象。   但是不知为何,想起记忆深处总是板着脸冷言冷语的舅父,刘昌心中再不觉得惧怕。他下意识去望蒋存与周行,当从二人脸上看出安抚的意味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松下后,方才的恼火又不可抑制的再次浮现。   “至于今日的事……”似是看出他的纠结,刘拂沉下声音,认真道,“其中内情尚不能告知你,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之前,我定头一个告知你。”   她虽未言明,但话中意有所指,让刘昌立时反应过来。而另外两人则是悚然一惊,全没想到刘拂会如此直言。   三人具都站着,看向唯一坐在那里的刘昌。   说出这般几乎是直言身份的话语后,对着面色纠结的少年,刘拂心中却是一点担忧都无。   “先生……先生安危重要。”   便是今生再无亲缘,未来的忠信侯刘昌,依旧是她在此世最亲近的人。 第138章 门楣   刘昌是被周行送出来的。刘拂见他似有话要对少年说, 既没阻拦也没细问。她虽想改善祖父算不得美好的青少年时代,却也不代表着要事事包揽在身上。   未来的忠信侯,绝不该是娇养的花花草草。   目送二人出门的刘拂轻叹口气,收回了目光。   “阿拂, 你可是又知晓了什么?”   蒋存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刘拂惊了一惊, 当她扭头看去时, 只见青年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拉着刘拂坐下,蒋存看出她的疑惑,轻笑道:“我听阿存说了许多, 虽不如他思绪天马行空, 倒也猜到些什么。”   现在想来, 当年少女的笃定,都是因她早已提前知晓一切。   可大旱后并无预兆, 哪日下雨几时降水,莫说她小小一个秀才之女, 怕是方奇然的祖父原钦天监也难以预测的那般精准。   更别说之后文思细密知识渊博,六艺俱敬诗画一绝, 便是京中自幼受名师教导的世家之子, 也少有能比得过她的。   这样一个女子, 若真是被一个屡次落地人品败坏的秀才教养出来的, 只怕要羞煞天下读书人。   二十余日来的接触,让蒋存等人清楚的感受到刘平江的才学本事,可他便是有能被宋先生收入门墙的资质,比之胞妹刘拂也相差甚远。   与其说是生而知之, 不如说,她躯壳中藏着的,并非那金陵民女。   刘拂抿唇:“我早知瞒不过真正亲近之人,不过早前已答应了三哥,待你们金榜提名时便将真相告知,望二哥不要在此时逼问我。”   听着她曾应承了周行,蒋存目光微沉,点了点头:“我自不会逼你。”   他抬手搭在刘拂肩头,清晰的感受到少女在下一瞬反应过来般往后轻缩了缩,蒋存压下心中悔意,轻声道:“方才我与阿行句句肺腑,同样不是为了逼迫你。”   刘拂脸上现出一抹尴尬,僵笑了一声‘自然不会’。   若说之前还会觉得情爱有趣,那么现在,刘拂只觉得头疼抗拒。她从未陷入过这般两难之地,左右为难,不论如何应答都不是人。   而在此时,送刘昌回去的周行也正面临着一场严肃的问答。   “周师兄,小弟年幼不假,但也明白流言可怖,先生他出身寒门,比不得你与蒋师兄。”   刘昌声音极低,面上毫无表情,看向远处的目光平静非常,旁人看去只会觉得他在逛园子,万料不到忠信侯府的小公子正在撩拨混世魔王周三郎的虎须。   “我祁国公府,从不讲门楣。”   想起传遍了京城的祁国公内宅韵事,刘昌的嘴角抽了抽,一时哑然。   这话倒也没错,与将军府相比,周家确实是从根子起就没有规矩。可是祁国公府承爵者未定,周行又是否能舍弃娇妻稚子的美满生活?   “我看先生与王姑姑好的很,怕是没有你与蒋师兄插足的余地。我平日冷眼看着,只觉要是没有师兄你推了陈师兄一把,姑姑未尝不能与先生成一对神仙眷侣。师兄你亦有碧烟姑娘,又何苦拉先生下水呢?况且师兄你,可舍得下祖先的荣耀?”   当听到‘王姑娘’三字时,周行差点绷不住表情。   望日骄在陈秙之前确实对阿拂起过些小心思,连这都能察觉,刘昌那小子,绝不似阿拂想的那般稚嫩。   周行正色道:“今日.你说的话,为兄会细细思量。也望你牢记与她的这份情意,莫到了日后反忘了你劝人的话,与你先生离了心。”   未雨先绸缪,如果这小子在阿拂女儿身暴露后有什么不当之举,只怕阿拂要伤心。   “我刘氏子孙,从不会趋炎附势。”   “那便好。”周行看着面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觉得初见时容颜比现在稚嫩许多的刘拂,似乎与这少年莫名有些像。   说不得,她上辈子真是忠信侯府人呢。   想起初始时刘拂编撰的与忠信侯刘家旁支子嗣的身份,周行眼中不由自主地溢出一丝笑意。   瞅着哪日机缘巧合,可以试着牵线搭桥,让阿拂认个干爷爷。   “就算没有忠信侯府,你先生也会有她应有的诰、荣耀。”   全不知周行已在幻想日后孩儿的姓名,院中的蒋存已将刘拂神情尽收眼中。他嘴角笑意由温和转为苦涩,又被自己压了下去。他正了正颜色,认真道:“不论我经受之事是否应该发生,阿拂,我只盼你晓得,如果不是有你,蒋存已死在了北蛮。”   “可是……”   “可是有了你,我有充足的信心,能一举夺了武状元,再上沙场。”   他注视着神情怔忪的刘拂,轻声道:“阿拂,那陕甘总督尚大人,与北蛮可有什么关碍?”   此时,百米外的周行也像想起什么般,看向身边的小少年:“你那舅父尚大人,我记得是个极和善的人?” 第139章 保媒   陕甘总督尚怀新, 确实是个和善人。   家宴上本不该出现外客,不然可称之为对他的极大不尊敬。老侯爷已将眉头竖起,又因尚怀新的呵呵笑声作罢。   就是刘拂都未想到,刘昌拉她来作陪, 竟是完全出自自己的意思。   而当尚怀新听说前来陪坐的刘拂是湖州刘家后裔, 且是晋江书院的先生后, 面上的笑容就更加和煦了。他拉着刘拂絮絮许久,先是考教过学问大肆赞扬了一番,又嘱托她好好教导刘昌, 让她有空常来拜访, 莫与本家疏远。   被他拉着的刘拂亦是笑容得宜应答得体, 将对方将嫡支嫡脉的湖州刘家说成忠信侯府的旁支而生气的表情都浅浅隐藏起来。   她将文人傲骨与蝇营狗苟一同架在身上,展现出一副拧巴又真实的文人相貌, 让尚怀新满意非常。   尚怀新摸着肚子,笑得愈发和善。   因着老侯爷是长辈, 众人拜见过后便退去花厅,是以陪客的重任还是放在了刘昌与他叔父身上。又因刘昌年幼, 即便来者是他亲舅, 这谈话的重点也不会放在他的身上。   刘三爷准备许久, 全被一个刘拂破坏了。   从宴前小聊, 到宴后畅谈,敬陪末座的刘拂将刘三爷的风头全部抢走,同时抢走的,还有陕甘总督的注意力。   刘三爷不过五品小吏, 在二品大臣面前自不敢端着主人面孔。他心中再如何愤愤不平,也只能端着笑脸伺机插话。   可惜他文采不够,见识也仅在忠信侯府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擅长的斗鸡遛鸟玩蟋蟀买古董,自也不好多说。强撑着刘家老爷的派头连接了几次话,都被刘拂状似无意地引开了。   面对刘三爷的怒容,刘拂抿唇一笑,向对方抬了抬茶盏,礼数周全下,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刻意。   同样不喜刘家老三的尚怀新看着面前比肩而坐的两个少年,兴趣越发浓厚了。自家甥儿不必说,另一个姓刘的小子倒是很有意思。   能屈能伸,虽还需打磨,但少年特有的锋芒已足够耀眼。讨喜的是相貌俊朗,即便过白且羸弱,但也称得上一位佳公子。时人多慕风流,不说有一张俊俏脸蛋能在民间多许多好评,便是在朝堂之上,比之常人亦更得君心。   想起多年前回京述职时,曾在街上见到的那三个朗朗少年,尚怀新嘴角微挑,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京中世家子弟无数,周、蒋、方三家的儿郎能在幼时就得圣上青眼,说与他们的脸皮丁点关系都无,怕是没人相信。   而与他们相比,面前少年最大的优点,就是父母俱亡,浮萍需依靠——听刘拂方才所言,想他饱读诗书却屈居书院,与这飘零身世不无关系。   既沾了忠信侯刘家的亲缘,又是个孤苦孩子,怕是入了宦海只会夹在清流与世家间左右为难。   想起安王嘱托,尚怀新笑容更温和了些。   他微微弯腰靠近刘拂的方向,放下了官架子,更像是个贴心的长辈:   “小友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刘拂垂眸答道:“还有一表妹,因失了父母,便与我相依为命,同在书院住着。”   尚怀新眸光微闪,轻笑道:“多亏有此一问。”   “大人?”刘拂就算能掐会算,也看不透尚怀新的意思。既看不透,那不妨直问。   她年岁轻轻未入官场,又与刘昌亲厚,便是露出些小辈的迷茫也是无妨。   见刘拂清澈眸中满是好奇,尚怀新捻须笑道:“我同窗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中有一姑娘,待字闺中温婉淑静。本是看小友一表人才,想做个大媒。不料……”   他呵呵一笑,不再往下说。   可若真没这个意思,又何须将姑娘出身讲出来呢。   已看透尚怀新手段的刘拂适时地露出愣怔的神情,稍过一会儿,才在刘三爷嫉恨的目光下起身,对着尚怀新微微一揖:“多谢大人美意了。”   说罢在直起身时,偷偷向担忧望她的刘昌递了个眼神。   当她重新坐好时,尚怀新的神情已有了些微的变化。刘拂看在眼中,心中已有了盘算。   即便不知尚怀新为何会有意拉拢自己,但之前的计划,看来是要变变了。   晋江书院虽好,但偏安一隅,到底不是她的作风。   如今时移势迁,便是她不愿再入官场,也要为了蒋存为了周行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尽己所能,将安王之乱早日扼杀。   及至日落西山城门将避,畅谈半日的刘拂才起身告辞。尚怀新意犹未尽,留人的架势极有主人派头,丁点不在意旁边已分府出去住的刘三爷的感受。还是刘拂言明明日有课不好多留,才退出来。   刘昌送她出府时,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侧门出口,将上车前,刘拂才停下脚步拍了拍刘昌的肩头。   “先生……”   看出他有话要说,刘拂端好先生的架势,正色道:“书院只给了你一日假,明日记得早起,不然错过了晨课可是要打手心的。”   抓起刘昌的手,使他手掌摊平,刘拂竖起二指仿着戒尺的模样在他掌心敲了敲。   对着因窘迫而小脸通红的少年,刘拂轻笑一声,收了手:“回吧。”   他们身旁站着的忠信侯府下仆,不知哪个就是耳目。   登上马车的刘拂并未急着进入车厢,她站在车辕上极目远眺,将忠信侯府点滴尽收眼底。   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全是她熟悉的模样。   自老侯爷病逝后,祖父他竟再未改变过忠信侯府的布置。   她也一样。   刘拂从未想过,自己今生能如此顺遂的再入一次忠信侯府,甚至……   “今日时间仓促,待下次有空,定请先生去我院中坐坐。”刘昌顺着刘拂注视的方向看去,脸上羞红未褪,眸子却亮晶晶的满是孺慕,“可好?”   甚至日后还有常来的机会。   “当然。”刘拂不自觉勾起唇角,“明日再见。”   她方才望着的地方,正是她住了数十年的院落所在。   那里是刘氏嫡子嫡孙未来承爵者独居的小院,祖父自幼住在那里,想来全是老侯爷的一片爱护之心。   想起幼年日日为朝政忙碌无心照料自己日常琐事的祖父,刘拂眼中笑意更深,她向刘昌挥了挥手,钻入车中。   她突然体会到,她祖父的一片慈心,与现在的老侯爷一般无二。   ***   晋江书院远在城外西山上,是以当刘拂回到所住小院时,天色早已黯淡下来。   当她推门而入前,就已听出有多人坐在院中闲聊。听那声音,怕是除了谢显,人人都在。   “阿拂回了。”   不等刘拂抬起的手碰触院门,沉重的门扉就已从内打开。缝隙一点点扩大,透出的是周行含笑的脸,而在他身后,是被半挡住身形的蒋存。   二人眼中忧虑在触及刘拂的瞬间消失,但也没能避过她的目光。   “今日不是休沐,怎么你们人人都在?”   周行后撤一步给她让开路:“明早是小刘先生的早课,我们哪敢懈怠。”   院中坐着的方奇然闻言,一口酒险要喷出。他呛咳不止,在周行回头的瞬间急急忍住。   倒是蒋存不怕周行,咧嘴笑道:“阿行说话,竟也会如此婉转了。”   周行难得没有反呛回去,只斜睨他一眼,又含笑望着刘拂。   抬头望一眼月色,濯濯月光泠泠如水,清清淡淡洒在二人脸上,刘拂看着那两张久见的俊俏脸庞,竟恍惚觉得不过短短一日未见,她竟似看不透他们了。   她去忠信侯府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捂着嘴呛咳不止的方奇然与旁边拍抚他的徐思年外,院中其余人都已站起身来迎她。   将心中疑惑压下,刘拂一个个问好,然后将视线停在了秦恒的身上。   她先是目露奇色,接着上下打量起许久未见的太孙,口中啧啧有声,却不发一言。直逼得皇太孙面红耳赤地别开视线拱手讨饶。   闹够了的刘拂笑着垂向他肩头:“你不好好准备喜事,怎得又跑来书院了?”   半月前蒋存回来时,秦恒就已告假多日一直未归。   皇太孙年已廿三,早就过了大婚的年纪,但因着各家贵女要么年岁尴尬,要么家世不够,竟无一人配得上皇太孙妃的位子。   直到今年年初,人选才终于择定,正是方家嫡支嫡女,方奇然的远房堂妹。   因秦恒一直瞒着身份,不好与他们言明,是以只说要成亲,却从未提过新娘子是哪家的。刘拂等人也不追问,只日日拿这事调侃,羞的堂堂太孙面红耳赤,又无法反驳。   “还不是担心你。”秦恒一边讨饶,一边亲手替刘拂斟了杯茶,“那尚总督笑面虎一样的人物,最善挖人根底,我一听说便心中担忧,跑来看你。”   刘拂先领了他好意,又正色道:“正是如此,你才要远着些。毕竟你外祖已退,如今家中不过做做南来北往的生意,到底与大哥他们不同,不好与老大人们对上。”   秦恒脸上才褪下的羞窘再次浮现。   他心中愧疚,只庆幸还好是背光而立,不然怕要立时被刘拂看透。   相识两年余,他便瞒了对方两年余,明明二人关系最好,却从周行到蒋存、徐思年到方奇然全都知晓了他的身份,只有刘拂不知。   秦恒望着少年的笑脸,心知对方已有猜测,却到底不知该如何开口。   真相早晚有揭开的那日,怕是年底大婚时候,就再瞒不住。   “云浮……”秦恒抿唇,细细看着刘拂,轻声道,“我不惧的。”   “那便……”刘拂唱戏般的拱了拱手,“多谢秦兄好意了。”   她说罢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周行等人:“你们呢?聚在一起,莫不是都为了尚大人?”   方奇然点头道:“除了秦兄外,都是我喊来的。”他停顿一瞬,看向刘拂,“我也是今日回府才听家父说,尚大人此次归京并非只是为了述职,更是上了折子请旨侍疾。但他面圣之后不先回府,反倒先去往忠信侯爷府上,虽有姻亲的关系在,却也奇怪的很。”   刘拂挑了挑眉,突然想起在不久之后,她的曾外祖父便死于一场风寒。但那场风寒本是意外,怎会早了近半年上书告假?   在外人眼中,尚老大人竟是病了这许久么……   尚怀新的丁忧,使得他躲开了明年的贪墨案,更在春闱时招揽了无数人才。   原来安王的局,这么早就已布下。   而这一切推断,全是出自安王伏诛后尚怀新亦是同党的真相,此时无凭无据,竟无法证明这肱股之臣乃是反贼。   刘拂看得出,皇太孙与在座诸人对尚怀新的忌惮,全出自对他为人的不喜。   “阿拂,今日尚大人可有难为你?”   “一开始打压我的出身,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为。”刘拂捻起酒杯,抿唇一笑,“倒是后来相谈甚欢,还欲为我做媒。”   “什么?”周行与蒋存对望一眼,毫不奇怪的在对方脸上看出僵硬与急躁。   “做媒?”   打翻了酒杯的,却是秦恒。   刘拂挑眉,颇奇怪的看向他。 第140章 久别   “怎么, 秦大爷大婚在即,还不许我们这些兄弟也讨个娘子回家么?”刘拂侧身倚在秦恒的椅背上,笑着向他举杯,“你放心……”   耳后热气让秦恒缩了缩:“放心什么?”   她眸色微沉, 轻笑道:“我已拒了这门亲事。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 刘某万万高攀不起。秦兄当可放心, 我绝不会在你之前成亲。”   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却让秦恒本不知因何而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如此就好。”   话音刚落,刘拂就又笑了起来:“秦兄, 像你这般火急火燎迎亲的, 怕是整个京城都挑不出第二家来。也亏得嫂夫人大度, 不然怕婚后要挠你个满脸花。”   她望着不远处亮着的屋舍,唇边的笑意温柔极了:“待我骄儿妹妹订了亲, 定要多留她三年五载才好。”   大延民生稳定国泰民安,即便北蛮常有战事, 但多是一击即跑少有正面交锋,死伤算不得很多。   盛世之下, 百姓嫁娶时间并不紧张。但凡有些家底不将嫁女儿当作减口人吃饭的人家, 就算及笄之后定了亲, 也会将姑娘多留几年。   民间尚且如此, 就不必提达官显贵家的贵女小姐们了。   除了幼年指腹为婚外的贵女们,在没有例外的情况下,都是自及笄之年定亲待嫁,二十岁左右出门才算父母疼惜女儿, 待嫁去夫家地位也会更高。   唯一不同的,只有太子太孙娶正妃。   那是按着黄道吉日与国情来定时间的,敲定了日子,再如何仓促也能办的盛大非常。   听出刘拂话中调侃,秦恒刚刚放下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他怕露了马脚,僵笑两声,不敢回头去看刘拂。   只能看见皇太孙后脑壳的刘拂并未发现,在溶溶月光下,青年脸上红了又白。   而坐在两人对面的蒋存和周行,则将秦恒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将皇太孙神情举止全都记下,好好将眼中的惊疑藏住。   “国、国子监祭酒?”过了一刻,秦恒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国子监祭酒与陕甘总督素来不和,尚大人怎会为他家姑娘保媒?”   刘拂挑眉奇道:“怎会如此?尚大人亲口所说,李大人是他多年同窗……好友?”   含含糊糊似有所悟的语调足以引发旁人的无尽猜测。   在听不到皇太孙的声音时,刘拂知道,事情已往她预想的方向去了。   国子监祭酒不过是正四品小官,在京中算不得什么。但他主管太学,但凡是从国子监步入官场的学子,不论当年主考官是谁,都需称他一声‘老师’。   如此积攒下来的人脉,已不可小觑。   想起后来曾见过的温文尔雅一片慈和的徐公国夫人温李氏,刘拂默默为那位险要成为自己夫人的女子轻叹口气。   祸由她而起,罪,却不是她按着李大人脑袋犯下的。   前世逃过一劫,但该受的责难,到底逃不过。   刘拂哀叹过后,便将那少女抛之脑后。至于尚怀新是否会连累到刘昌,亦不在她的考量当中。   她的高祖父为人刻板僵硬不思变通,常因执拗被圣上训责。可这份忠君不变的心思,才是他脾气孤拐仍能成为圣上数十年亲信的原因。   谋逆之罪虽祸及九族,但曾祖母早丧,即便祖父是尚怀新的嫡亲外甥,但只要忠信侯府并未与反王有过来往,以当今年老之后的宽和与皇太孙与生俱来的仁善,即便没有与祖父在晋江书院同窗学习的这段往事,祖父亦不会受尚怀新的牵连。   更何况忠信侯府白事将近,老侯爷去后,圣上念及旧情,定也会保下刘家独苗。   不过之后十余年里,忠信侯府被打压的局面已可预见。   以祖父之能,这都不是问题。她能保他一世无忧,却不能将对方护在温室中毁了成长的机会。   国子监祭酒那条漏网之鱼能因此挖出,倒是一场意外之喜。   想是尚怀新早已探查过自己的出身,知晓与她相交的都是京中纨绔,绝不会晓得官场中那些暗藏汹涌的争锋。   也正是这一点一滴的小小疏漏,在最开始就奠定了安王之乱的惨败结局。   尚怀新狠则狠已,却不是个能辅佐帝王造一番功业的能臣。   ***   一场小聚,在见到刘拂无事后很快散去。   之后的生活极为平静,读书习字练武切磋,闲余时间不是周行方奇然与谢显在刘拂和徐思年的监督下答卷演习,就是陈迟神情郑重地念着兵书听蒋存讲解兵法布局之术。   蒋存的急症再没犯过,三人的武功也各有进益,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北蛮两年被囚时光带给他的,除了愈发坚毅的目光与满身旧伤外,再无其他。   而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充实生活中,唯一称得上跟众人有关的朝中大事,则是陕甘总督尚怀新被平调入礼部做尚书,与国子监祭酒李大人高升两级,成了鸿胪寺寺卿。   京官大两级,封疆大吏尚大人虽没了实权,却成了六部长官之一;鸿胪寺虽主管接待外宾,但也位列九卿。   即便是在掉个花盆能砸三个官的京师,正二品的尚书与正三品的寺卿,也值得同僚下属沾亲带故之人好好携礼上门庆贺一番。   待新上任的尚尚书大开中门迎接来吃席的同僚亲故时,早已接到帖子的刘拂亦跟着刘昌一起进了尚府大门。   因着蒋存要归乡参加武举人考试,刘拂险要错过了这场宴会,若非有武威将军求得圣上特许,允‘带伤’归来的蒋存直接在京参加武试,怕刘拂今日已在前往金陵的船上。   巧的是,今日的来宾不止有刘拂与刘昌,还有另外一位熟人。   “周公子,多年未见,可还好?”   京中人来人往不假,可真要两三年还碰不上一个同在富贵圈书香里的同龄人,那难度可是大的很了。   而刘拂与周随自两年前晋江书院门前一别后,就真再没见过。 第141章 相像   周随回头, 见是刘拂, 面上的神情就是一变。   他轻抬了抬下巴, 垂下目光,似笑非笑的睨了刘拂一眼,草草拱了拱手:“刘小先生。”   这举止神态似曾相识,像极了周行。   刘拂眸中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 余光扫过周随身后, 将同来庆贺的老大人们微皱的眉头尽收眼底。   她终于相信,有些人是从根子上的扶不起来。   在这样的场合下,作为随家里老爷来贺喜的年轻公子,代表的是家族的颜面, 不论如何都应该恭谨持礼,全了主宾双方的颜面。   便是骄横如周行,也绝不会在此时下别人面子。   这周随学了整两年,竟还如此无知。   低头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衫袖摆,刘拂抬头侧目,冷笑以对:“两年未见,周公子言行真是大有不同。”   她并未收敛声音,足以让已走出十几步远的祁国公听到。   周振回头,脸上清晰地带上一抹尴尬。他先低声与一旁引路的尚府大公子尚寻说了两句话, 才转身向着刘拂与周随走来。   “刘小先生。”先笑着唤了刘拂一声, 周振才摆手对着爱儿道, “随儿, 还不快向小先生赔礼道歉?”   “父亲!”   周随满脸震惊, 猛地扭头看向一直疼爱他的亲爹。只是不等他再说什么,就被周振呵止:“莫要多言,快向刘小先生道不是!”   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让自幼虽无名分,却依旧泡在蜜罐中长大的周随整个人懵住。他脸上的骄横无礼被无措慌张短暂替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撑起桀骜猖狂的外表。   梗着脖子的周随冷哼一声,既不敢看祁国公,也不愿向刘拂低头。   “随儿!”   被呵斥的周随竟红了眼眶。微晕的眼角配上他白净的脸庞,格外显眼。   明明是与周行十分相似的五官,在此时却显出十足的不同来,强烈的违和让人生出十足的难受。凭刘拂的听力,足以听到身后几步开外不知哪家少年公子的低声嗤笑。在场四面八方都是人,听见的自然不止刘拂一个。   都说法不责众,从第一声笑音起,嘲讽声越聚越大,不能停歇。   便是再如何疼爱儿子,从未有过的丢脸也让周振面色黑了起来。   祁国公府从武将起家,辅佐□□打下这大延江山,即便如今转了文臣弃了刀兵,但骨子里的血性也不曾磨灭。   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爱子,祁国公恍然惊觉何谓慈母多败儿。   周振将视线移向负手而立的刘拂,第一次在未曾见面时想起周行那个逆子。他眉头紧锁,瞪视着周随,可对着多年疼爱的孩子到底软了心肠,说不出什么硬话,反倒递出个台阶:“刘小先生教导阿行多年,就如你师长一般,怎可如此无礼?”   他拍了拍周随肩头,又笑望着刘拂,拱了拱手:“小儿无礼,还请刘小先生不要见怪。”   对着你来我往的父子儿二人,刘拂只面无表情点头示意。   一介白衣,面对朝堂上有举足轻重地位的祁国公,不说怯场谦卑,几乎称得上是冷颜以对,足以让人侧目。   嘲笑周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针对刘拂的窃窃私语。   不论是曾经教授蒋存的传言,还是在晋江书院服众多年的真本事,都足以让她在此时站得笔直,还不受人诟病。   祁国公给周随的虽是个台阶,却也是真话。   作为周行名义上的“先生”,于情于理,受到慢待的刘拂都当得起这一礼。只是这从未有过的骄横无礼,与她刚才含笑的斯文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别说并不了解刘拂的旁人,就是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的刘昌都忍不住侧目。   “先生?”站在刘拂身后的刘昌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先生,可用我……”   “无妨的。”反握住少年搭在自己袖摆上的手,刘拂打断的不止是刘昌的话,还有终于低头的周随的致歉。   她另一只手平摊引向门内,向着周振笑道:“国公爷,请吧。”   在继续做人笑话与暂放恩怨间犹豫一瞬,周振就顺着刘拂的意思重新跨进大门。刘拂紧随在后,几乎与他并肩而行,刚弯了一半腰的周随则被抛在三人身后。   ***   除了迎客时的这点小小风波,这场酒宴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周随在其父的示意下向刘拂端酒致歉,圆了之前的事端,也全了尊师重道的名声。刘拂在整个过程中并未表现出一丝谦逊的意思,反倒高谈阔论,吸引了无数目光。   围观的高官显贵世家子弟对这位在京中扬名多年的小先生,从将信将疑到敬重有嘉,不过用了一餐酒的时间。   这样的瞩目,非得有十足的真才实学才能撑得起来。   餐后小憩时,刘拂就被满心疑惑的刘昌从一堆公子哥儿们的包围中扯了出来,她含笑致歉,饮尽最后一杯酒,才随着刘昌去了不远处的小凉亭。   而紧黏在刘拂背后的,是周随愈发嫉恨的目光。   凉亭处在假山半山腰处,地势颇高,足以一切人事尽收眼底。刘拂却并不回身去看,反背对着众人,坐在椅上。   “先生……”刘昌抿唇问道,“先生一直教我,做人叫克己持礼,不能如周师兄那般骄妄狂放,今日处处像极了他……可是有什么因由?”   因着他心思直率,刘拂早已料到会有后半句的一问,可前半句,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蹙眉细思了今日言行,许久后才抬头疑惑道:“我确实像他?”   何止是像,几乎就是。   刘昌揣测着刘拂的神情,点了点头:“先生若有何时需要我帮忙,千万不要见外。”   “我怎会与你见外。”刘拂低声轻笑,思维却仍困在那个‘像’上。 第142章 唐突   “相识已有五年, 便是言行中有些相似, 也不足为奇。”   刘拂清楚的知道,事情并非像她说的那般。   在前世, 刘拂也曾有过这样的至交好友,甚至关系更加亲近。十数年的同舟共济, 日以继夜为了一致的目标共同努力, 都未曾在她的言行中留下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直到此刻, 刘拂才清晰的意识到一件事。   她欢喜他。   周行,周默存……   情虽不知何起,但刘拂能明白的分辨出, 其中再无一丝一毫的因由来自她曾经梦魇般的周相。   这便足够了。   刘拂轻笑一声, 微微垂下视线,状似无意地避开刘昌的目光。   面前若是旁人,她尚能保持镇定,但一想到站着的是自家祖父少年时, 本来平稳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快了三分。   “先生,你脸怎么红了?”   抬眼正对上刘昌澄澈的目光, 当感受到其中的关切时, 刘拂反倒不再为突然明了的心情而慌乱。   她轻笑一声,并不遮掩:“只因一时情切。”   “情切?”刘昌眸中露出迷茫,又担忧的望着刘拂,“先生可是哪里不适?不如咱们提早告退……宴席已毕, 算不得失礼。”   已有十一二岁的忠信侯府小侯爷, 就算未到被安排通房侍女的年纪, 该懂的事情也该有所了解才是,可此时的刘昌,却懵懂无知的像是个孩童,让刘拂不由眉心微蹙。   她心思转了几转,从安王与尚府,再到刘昌与刘家亲眷,待想清未来所行路数时,也不过过了几息时间。   轻拍一下刘昌肩头,刘拂正了正神色:“无妨的,此乃人人皆有的情状,你日后便能明白了。至于今日——你莫要担心,自己在一旁与别府公子闲聊磕牙就是。”   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想要见到周行,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只是在见面之前,要先把眼前的事办好。   刘拂话音将将落地,背后就已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   来人拾级而上,很快便到了半山腰处的凉亭外。   灰色短打的仆役恭敬行礼:“刘小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   已安抚好刘昌的刘拂,在少年担忧的目光中跟在那仆役身后,分花拂柳穿过重重亭阁,到了一处花榭。   花榭中坐着的,却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端庄妇人,与一个跟今日在门口迎客的尚大公子尚寻样貌极像的少年。   刘拂才将一只脚跨入门中,就急急收了回来,转身回头以袖掩面,躬身道了声“失礼”。   时下男女大妨虽不严格,但她以一个青年公子的身份跟仅年长十余岁的妇人会面,即便还有个小公子在侧,但于情于理都需避上一避。   不过是个姿态,以全礼数。   “刘小先生无需拘礼。”妇人的声音及时响起,刚好阻止了刘拂完全退出去的动作,“快请进来,小儿久闻先生大名,这才冒昧请先生前来一晤,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刘拂回头时,正见那妇人起身相迎,而一旁扶着母亲的少年也正抬头投以殷切的期望。   想起宴席上有意无意维护周随的尚大公子,刘拂反倒松了口气。   若是这尚小公子与他兄长年岁换换,只怕尚家的覆灭还要晚上一些时候。   她这曾外祖父家气运如何尚且不说,识人的本事确是差到了几点。   老子千挑万选相中了没有帝王相的安王,长子莫名其妙跟奸生子看对了眼,选继承人时,又因为长幼有序的关系,将更有天资的次子当作棋子。   一步错,步步错。   刘拂压下微勾的唇角,再次行礼后终于将视线摆正。   果真是同胞姐妹所生的一双儿子,面貌上确实十分相似。只是这尚小公子眼中,多了一份其兄没有的精干。   尚大公子一生中做的最对也最错的决定,大概就是死死防住了这个‘嫡亲’弟弟。   “先生请坐。”尚夫人虚抬示意,在刘拂坐下后才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庆儿,还不快上前见过刘小先生?”   尚庆点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   他在刘拂身前站定,小心翼翼又满含渴慕的快速抬眼看了看刘拂,然后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端端正正就是一个大礼。   刘拂便是推算过无数可能,也从未想过尚庆一个小小少年,竟如此豁得出颜面。   急忙抬手扶住对方细瘦的胳膊,将他再次俯首磕头的动作止在半路。   刘拂回首看向尚夫人,惊讶道:“这是作何?”   面上虽惊,却只浮在表面,竟是眉头紧蹙,半是莫名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嫌弃。   见刘拂脸上露出丝丝不耐的神情,尚夫人不怒反喜。她从椅上站起,对着刘拂衽一礼。   刘拂眉头皱的更紧,一边撑着仍欲下跪的尚庆,一边侧身避开尚夫人的礼:“夫人所为何事,不如明白讲来。您二位的大礼,学生不敢受。”   “实是我们母子唐突了……”尚夫人垂眸抿唇,收了未施完的礼,“只是小儿倾慕先生之言,绝非假话。” 第143章 真心   “先生无需惊讶。”尚夫人笑意温柔, 让人如沐春风,“小儿自幼随大人在外,从未进回过京师,总是有些生疏的。”   她莞尔一笑,与最平凡不过的慈和长辈一般无二,用充满温柔笑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只有先生的事迹,庆儿他自听闻后便日日念着……是以今日晓得您与表少爷同来赴宴,才会忍耐不住冒昧相邀。”   那‘表少爷’, 指的自然是刘昌。   而她言语中的所谓事迹, 则是说刘拂去岁领着书院学子游春时, 先破了绝对赋了佳作, 又窥破天象提前筹谋,在山崩泥浪中救了一众先生学子与村户的事。   也是自那之后, 刘拂才由‘刘小先生’,真正成了外人口中的‘刘先生’。   她的少年风流与有勇有谋,都曾获圣上亲口嘉奖, 这尚家小爷年岁不大, 引以为榜样也属正常。   而尚夫人一番唱念做打,既不失了一府主母的气派, 也凸显了慈母模样,对于‘在天灾中失了父母亲族只剩一妹’的刘小先生来说,可谓是拉进距离的极佳手段。   饶是刘拂见多了各家夫人, 也不得不在心中赞一声尚夫人行事妥帖。   “听闻那日险象环生, 本以为先生再是年少, 也该是身长八尺的遒劲汉子,没想到竟是如此丰采高雅,”尚夫人以帕掩唇,轻笑着看了眼身旁静立的儿子,“庆儿一直以先生为榜样,是以从返京那日起,便想着不论如何,都要与先生多亲近一些……他年岁尚幼,方才若唐突了先生,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尚庆也适时抬头,配合着母亲的话语,露出堪称孺慕之思的神情。   若非来自后世,晓得尚庆做戏的本事,刘拂几乎就要信了。   面对直接了当的夸赞,她并未自谦推辞,反倒朗然一笑,拱手谢过尚夫人的赞扬:“此事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神乎其神,学生也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刘拂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尚小公子立时红了眼圈。   “先生……可是嫌我驽钝?”   刘拂淡笑道:“怎会。”   二人来来往往,一个情真意切,一个云淡风轻,全不照着对方心意行事,几个回合之后,到底年幼的尚庆便暂时无话。方才絮絮不停的尚夫人却住了口,只用充满期许的目光看着爱儿,让短暂的静默变得愈发尴尬。   到底是内宅妇人,便是天生的好本事,也被俼于四方宅院的眼界局限了思维。   刘拂一边在心内哂笑,一边   安坐于座上的刘拂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发出一声赞赏的轻叹:“非清泉沃土,晨露甘霖,再无此等好茶。”   不知是不是这声赞叹鼓励了尚庆,少年像是想到了新主意般,抬头仰视四平八稳坐着品茶的刘拂。   他身如□□,笔直立在那里,目光坚定不移,满含期待。   所谓赤子之心拳拳之意,再无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依旧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不动神不摇。   面前的少年,已抛弃了他惯用的招式,试着拿真心去换真心。   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对视许久,刘拂轻笑出声。她将少年因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喉头轻颤尽收眼底,细细打量了许久,当对方的无措几乎要藏不住时,才收回狐疑的视线。   再如何聪慧,毕竟是个孩子。   堂上尚夫人变化的神色与隐晦的急切的目光,都让刘拂晓得自己已经夺得了主动权。   不论这对母子到底因何接近自己,其中有尚怀新在其中授意的影子已很明显。   猜出个大概的刘拂毫不遮掩的冷哼一声,扫向尚夫人的眼神亦冷了三分。在她目光逼视上,尚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紧绷的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呵。”刘拂将茶盏轻掷在桌上,提袖起身,“多谢夫人的茶了。”   “先生……”   尚夫人未及开口,就被骤然开口的尚庆截断。少年抱歉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又重新回眸望着刘拂:“小可驽钝,但仰慕先生之心全发自肺腑,只求先生给我个机会随侍左右。”   躬身拱手的姿势与他高抬的头颅灼灼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公子乃人中龙凤,我怎敢随意差遣。”   在尚庆几乎藏不住的紧张中,刘拂轻笑道:“过不了几日,便是晋江书院一年一次开试招生的时候,小公子若真有心,不如试试。”   说罢微施一礼,谢了尚夫人的香茗,转身大步而去。   她自在尚府大门前与周随对上时就想明白了,安王与尚怀新需要新血不假,但更需要的,是一只出头鸟。   名声本事她都有,恰好又是个白衣,敢说敢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日后能因安王谋反少死一人,便不枉她来此世走一遭。   而她多占一份功劳,待日后身份暴露时,亦可多一丝回旋周转的余地。   前世已扮了三十余年男儿郎,今生既已有了心仪的人,那不论如何,都要松快松快了。   拒绝下仆引路,顺着记忆中的来路走向方才休息的花园位置,刘拂拂开柳枝,只看了不远处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一眼,就停下了动作。   连她自己都未发现,方才唇边似有若无的笑痕,已扩大到无法掩盖。   在刘拂身前几丈外,长身玉立的青年正与尚府大公子尚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似是感受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般,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向刘拂的方向。   不过一个回眸,在目光触及刘拂的瞬间,那冷若冰霜的脸上便已绽开了如三月桃花般春意盎然的笑容。   “阿拂,你去往何处了?我寻了你好久。” 第144章 质疑   四目相对的瞬间, 周行恍惚觉得, 不过短短半日没见, 他的阿拂似有了极大的不同。   腔子里的那颗心突然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让他无名欣喜,又莫名担忧。   从未有过的紧张让周行素来冷静的脑中乱作一团, 连身边的尚寻都忘了个干净,眼中心底满满的都只有面前的刘拂一人。   这尚府中究竟有什么人或事,竟能让他的阿拂变了心思?   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又或是……   周行眉头紧蹙不再多想,只掩在袖下的手攥得紧紧的, 连向尚寻点头示意的意思都无, 大步向刘拂走去。   他才走出两步,就被尚大公子抬手拦住:“周公子竟与刘小先生认识?”   语调奇特,半是惊疑半是困惑, 掩藏在背后的,是满满的不怀好意与挑拨离间。   周行挑眉, 终于将注意力稍稍从刘拂身上拉回稍许:“关系匪浅, 尚兄有何指教?”   但凡是在京中长大的世家公子, 在听到周行此时的语气后,都会乖乖缩起尾巴做个好人。   可惜的是, 就如尚夫人所说, 他们一家随尚怀新在外任职,久不归京, 这一时三刻能弄清谁是谁已不错。   怕是周行比起方才的冰冷, 还算的上和煦的神情误导了尚寻, 尚大公子抬了抬拦人的手,摇首叹息道:“周兄怕是不知,您这位好友师长,方才对令尊与令兄许多不敬。”   为了以示坦荡,尚寻的声音算不得很小,足以清晰的传到刘拂耳中。   她诧异的将目光移到尚寻身上,自上而下又从下到上的将尚大公子彻彻底底打量了个遍。   刘拂终于明白,为何尚家会覆灭的那般凄惨。   尚氏备受期待的未来,原来就是个傻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周行已收起了脸上最后一丝情绪。   他抬手捉住尚寻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腕,冷声哂笑道:“对谁?”   仍未察觉到不对的尚寻迷茫了一瞬,再次复述道:“令尊祁国公,与令兄周三公子。”   与周行冷笑声同时响起的,是尚寻凄厉的呼声。   方才还仪表堂堂的尚大公子抱着自己拐至另一个奇异角度的手臂跌坐在地,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荡起一层尘埃,全都粘在了尚寻为了今日宴席特意裁做的蜀锦华服上。   虽没到就地打滚的份上,也称得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周行!你!……”尚寻紧咬牙关,很是风流的桃花眼中淌下泪来,他死死瞪着周行,“你、你我无仇无恨……你为何下、下此毒手!”   远处的尚家下仆终于反应过来,急匆匆跑来扶起他家公子。   “周公子在尚府贸然行凶,我家老爷定不会善罢甘休!”   周行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脏污,轻笑道:“那就不要甘休了。”   他回头望一眼已向他走来的刘拂,嘴角笑意温柔了许多:“不如告诉你家老爷,直接上达天听就是。”   周行偏了偏脑袋,面上表情十分无辜:“且认准了,伤人的是我祁国公府三公子周行,别诬赖到旁的阿猫阿狗身上了。”   那重重咬着的‘三公子’三个字,让听到尚寻方才所言的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万莫认错了人。”周行微弯下腰,拍了拍因剧痛已站不直身子的尚寻的脸。   狠厉的目光与春风般温润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纵是周行再如何俊朗非凡,也只会让吃了他大苦头的尚寻想起炼狱中的阎王。   惊骇之下忍不住浑身打颤的尚寻点了点。   “那就……”周行直起身,扫视方才还在放狠话,此时却跟他们主子一起打摆子的尚府家仆,“带你们公子下去医治吧。”   “这请大夫的钱,记得去祁国公府账上领。”   面无人色满头冷汗的尚寻再次点头,睁圆了眼睛,连牙关都在打架。   身为主人与受害者的尚家人,此时已是气势全消。   就算得到消息的尚府总管匆匆赶来,他再不惧周行,也碍着尚大公子伤重,再不敢耽搁一分一秒。   待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消失在视野当中,早已站在周行身后的刘拂才轻笑开口:“摆够威风了?”   她声音刚起,活阎王的气势就瞬间垮了台。   “阿拂。”   周行脊背僵硬,缓慢转身,想起自己方才所作所为,竟有些不敢直视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他方才,是做的过火了些。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子面前也敢闹上一闹的周三公子,此生也有一惧。   毕竟面前站着的,不止是他多年来摆在心尖上的人,更是他亦师亦友的至交好友。   若非方才察觉到刘拂情绪有异,以致周行心中忐忑非常,他也不会在尚寻触动逆鳞时发这般大的火气。   周行如此想着,嘴角倒忍不住勾了起来。   “笑什么?”   当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真切确认了她就在自己身手可得之处时,周行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   “我笑……”他拖长了声音,压低了声线,再没如此时这般温柔,“我笑自己愚钝,竟到此时才明白一件事。”   便是与周行心照神交的刘拂,此时也有些摸到头脑。   若是平常,她定会细细思索,不放过丝毫遗漏之处,可是在刚刚明白欢心何处的此时……   她便乐得纵容周行卖这个关子。   “是何事?竟会让我周三公子明悟之后如此欢喜?”   周行闻言微愣,终于察觉了刘拂何处不对。   他狂跳不止的心却没就此安定下来,反倒愈发不可抑制了。   从未如此欣赏过正装时的宽袍大袖,周行手腕微动,轻轻握住了刘拂的手。   当感受到掌中修长的手指并未有挣脱抽走的意思后,周行忍不住低下头,从发丝到眉梢,眼角到唇瓣,用目光细细梭巡过心上人的每一寸每一毫。   “我终于发现,我之七寸,早已从周三这个名号,变作了一个人。”   他方才暴怒非常,并非因着尚寻对周怜儿的称呼,而是因着他意图挑拨自己与刘拂的关系。   他与他的阿拂,他们之间,容不得丝毫质疑。   周行话说得磊落,心却还是有些悬着的。   毕竟再如何确信了阿拂的心思,方才的举动也确实是他鲁莽了。   当看到刘拂面颊微红笑意盈盈时,他这颗心才半放下去,可不过几息之间,就又提了起来。   知晓周行一直在望着自己的刘拂清了清嗓子,敛了唇边笑弧:“到底是在尚府。”   周行此人,不论是少年时期还是后世步入中年独揽朝政之后,骨子里的霸道都从未收束过。刘拂心悦他不假,却也不愿他就此走偏,真的任性妄为起来。   只是却也不愿拘了他的性子。   见周行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垂头耷脑,明知他在做戏,刘拂仍忍不住轻叹口气,再次开口道:“尚家初归京,想要立住脚跟总要寻个由头,只怕你成了那撞上来的靶子。”   “这不防事。”周行完全不假思索,“我既敢让尚家告到圣上面前去,就绝不怕他。这周怜儿的事两年都未有过定论,他尚寻敢在我面前胡言,就是生死之敌。”   周行轻呼口气,又靠近两分,低下头时,已能嗅到刘拂发上的清香。他将声音压的极低,缓声道:“我怕的,唯有坏了你的计策。” 第145章 师者   春日阳光正好,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同样春意盎然的, 还有照在春光下的二人。   因着并非御赐宅院亦不在达官显贵所在的东城,位处皇城以北的尚府占地颇大,这花园子开阔非常,一眼可望见四周。   刘拂与周行不慌不忙缓步前行,在此环境下,并不用担忧所说的话被谁偷听了去。他们谈论的事与刚被人抬走的尚寻有关, 却不带丝毫歉意。   “这倒也不妨事, 唯一不该的,就是伤了他的右手, 若真有个好歹,只怕尚家不会与你罢休。”   她所担心的起身不是尚寻的手,而是在嫡长子残疾之后, 会否由嫡次子上位。   若真如此, 那年幼的尚庆可比尚寻难对付的多, 怕是要趁他岁小识浅,早早下手处理了才是。   不知她心思的周行浑不在意, 哼笑道:“打你今日赴宴起,我与尚家就已无法善罢甘休了。”   这话中, 倒是有别的话了。   只是他不明说,刘拂也不细问。左右现在只是在去见尚怀新的路上闲聊,她也确信周行若真有事不会瞒她。   “你也放心, 绝不会耽误了我的事。”刘拂思虑片刻, 反握了握周行的手, 以做安抚,“总要让他们晓得,若想招揽人来卖命,非得豁出些本去才行的。”   周行微惊:“卖什么命?”   “木秀于林风必催,他们不敢自己冒头,总要有人提个引子来才是。”刘拂眺望远方,亭台楼阁皆是江南景色,看似平凡其实暗藏玄机。   周行的神色并未因她的话放松下来。   他蹙眉环视四周,确定了无人在侧,才沉声郑重道:“我虽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万不可私自行动避开我。龙女祭天时的惊吓,我是再不能承受一次了。”   刘拂闻言微愣,她直直望了过去,当与那深邃的目光相接时,竟似望进了周行的心底。   方才的情话让她心中熨帖,可这句话,却让她忍不住心头发颤。   只觉一股烈焰从心尖尖上窜去了面颊,脸上发烫的刘拂忍不住微微偏头,躲开了周行的视线。   从未有人问过她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她就也只能自己硬撑下去完成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   活了三十余年,这还是刘拂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有人真心实意的担忧着她的一切。   “好,我答应你。”   对着愣怔当场的周行,刘拂抿唇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借着将散落发丝抚向耳后的动作,遮挡住面上的红晕。   “咳……”周行几乎抑制不住提起的唇角,忙握拳于唇边,虚咳了一声。   只是他实在没什么经验,当收到刘拂狠狠的瞪视后,才晓得即便自己压了再压,依旧得意忘形了些。   在刘拂的目光鄙视下,周行忙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我虽去金陵多年,但京中人脉都在,这两年间也多交了不少朋友,不论阿拂你想明着来还是暗着走,与我商谈都比单打独斗要强上许多。”   他急急忙毛遂自荐的模样,像极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刘拂从未料到,素来混不吝的周行也会有如此情态。   他们今日,大抵是见到了对方从未揭露过的一面,却没有丝毫不适,只觉得新奇有趣。   “我倒真有事,要托赖周三公子。”   自觉自己闹了笑话的周行精神一震:“你且说,但凡我能做到,再无不尽力的。”   刘拂手上微微施力,神色已从方才的含情脉脉,变得正经非常:“还请你……帮我引路面圣。”   周行大惊,强撑住面色不改,但与刘拂交握的手已不自觉收紧。   当他反应过来时,刘拂被望日骄精心养护了多年的白皙手掌,早被捏出了一道红痕。   “我无事。”她轻笑一声,引开了话题,“毕竟是在他人府上,待回了书院后,咱们再细说。”   周行只得咽下到了嘴边的疑惑,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   听他发问,刘拂反问道:“早前你不是说和大哥二哥他们与人有约,不会来赴尚府的宴席,怎得半路出现在这里?”   “席上来了几个酸儒,凑了个没趣。”周行哼了一声,“我.日日记着先生你的教诲,再不对他们动手,也幸得如此,才能偶然探得一些消息,这才急忙忙来寻你。”   被他调侃的刘拂倒不觉得羞恼,只问道:“什么消息?”   她似是想起什么般,又眉心锁的死紧,用微乎其微的声音道:“你将二哥独个儿扔在那里,若有个万一,大哥如何料理得过来?”   说罢便送了周行的手,欲要理罢微皱的衣衫,前去大厅处众大人们坐着的地方:“咱们先去将方才的事料理妥当,速去与二哥他们汇合才是。”   想起蒋存对她的心思,再看她比担忧自家安危还甚的紧张,周行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也晓得没处可说。   他重新拉过刘拂的手,撇了撇嘴:“临来时陈迟已先去了,有他在,你足以放心了吧?”   “那你方才所说的消息?”   见刘拂神色果真一松,周行不觉舒坦,反倒更酸了些:“毕竟是在他人府上,且待回书院再说吧。”   竟是将刘拂方才的话,一字一句全还了回来。   许久未曾与他斗嘴的刘拂心中一乐,反不顺着周行心思逼问,只点了点头:“那便晚些再细说。”   巴巴来邀功的周行:……   不该在心上人面前使心眼这件事他早已看透,若不是今日终于得到回应太过得意忘形,也不会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满腹心酸无处可吐,周行只得倒竖了眉头顺着刘拂的意思,向正院而去。   他一个加害者气势汹汹,反像是占尽了理去,一时间尚府上下无论家仆还是护院,竟无一人敢拦这个煞星。   刘拂亦面无表情跟在周行身后,端的是骄横无比。   临进正院花厅大门时,周行侧目,视线滑过无胆上前阻拦的尚家服役,冷声哂笑道:“废物。”   在跨过门槛前,厉声厉色的周行似是终于想起什么般,站定了脚步。   他肃立躬身,垂首侧目,对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刘拂道了声:“请。”   围观众人这才想起,这混世魔王在许多年前,便与刘先生有了传道受业解惑的关系。   此时唯一能制住这个煞星的,怕也只有这个背着半个师徒名分的小先生。   在满背期待的目光下,刘拂点了点头。   她未口出恶言,没劝阻周行,也不曾用先生的身份呵止他的张狂。   启口时,才真正让众人明白了,何谓有其师必有其徒。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已记住了只动口,这便很好。” 第146章 龃龉   当在花厅里看到高坐于尚怀新身边的周振时, 刘拂便晓得,今日的事已什么大碍了。   周振虽为人讨嫌偏爱周随, 但在面对同僚时还是很有周行混不吝的劲的。   两年前他答应周随之母八抬大轿迎她过门,成为祁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夫人, 却因为周行突然与舅家重修旧好的举动暂时搁置。   甚至不知是否因为贤妃娘娘的枕边风,就连素来不理臣子后宅私事的圣上都若有若无的问过一次。   是以就算周振再如何不愿,在正式迎娶继夫人前,此事都不能再让其他人拿来说道。   不然受到的伤害的, 就将是他‘妻儿’的面子了。   借着身形遮挡, 刘拂伸手捅了捅周行的腰眼。   她能推出来的事, 周行这个自由与祁国公相斗的人,自然也能推出来。怕的只是他不愿借周振的威风,反将事情推往不好的方向。   毕竟之前尚寻所言,称得上是有辱周行生母, 便是真闹到圣上面前,挨骂的也只有挑事的那方。   周行维护亡母,又是个人尽皆知的冲动性子, 天子以孝治国,最多只会判他个赔补药费。   但若在此跟祁国公起了冲突,那就从至孝成了不孝。   满心筹算的刘拂却没想到, 被所有人瞩目的周行, 会反手握住了她戳过去的指尖。   刘拂:?!   即便有宽袍大袖的掩盖, 也未免太……太……   她使力抽了抽, 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有过大的动作, 左右无法摆脱,倒也平心静气的任由周行握了一会。   好赖他此时有心与自己玩闹,该是不会与祁国公起冲突了。   初涉□□,又当局者迷的刘拂并未想到,正是他们偷偷交握的手,压住了周行心中的戾气。   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躁动的火气,周行松开刘拂,抱拳拱手草草向在座的几位行了个礼。   “见过国公爷,尚大人,还有各位大人们。”   腰不弯头不低,堪称应付中的应付。   但在场众人除了尚怀新外,又有哪个不晓得,以周三胡天搅地的性子,这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而作为主人的尚怀新再如何不渝,也只能强撑着宽宏的面子,把火气咽下。   尚怀新甚至还抽出空来,引刘拂就坐。   也是他这么一说,才将全场的注意力,都从周行身上转向了刘拂。   被一众达官显贵观察着的刘拂安然就坐,饮一口香茗,夸一声好茶,态度不卑不亢,说是随性,又守着该有的规矩。   明明是一介白身布衣书生,却恍然给人一种高坐内阁衙门的威严庄重。   众大人神情先是一肃,又放松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很快收回了互望的目光。   短短一瞬间其实看不出多少端倪,但他们已能确定,这刘小先生,确能管住那混世魔王周三郎。   只是不知待日后周三成了周四时,小先生还能否约束住他这位好学生。   人们的目光第三次交汇于一处,不是周行,不是刘拂,却是祁国公周振。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与看热闹的兴奋,让深恨逆子给自己丢尽脸面的祁国公咬碎了一口牙,也只能强撑出一个笑容来。   周振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也是多亏了刘先生在场。”   刘拂点头回礼:“不敢。”   已从儿子口中听到事情全部经过的尚怀新,一边无奈长子无事竟与刘拂作对,一边暗恨周行下手狠辣,此时为了好不容易寻到的‘出头鸟’,只能将两股火气全都压下,顺着周振的意思去拉拢刘拂。   “确实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犬子早前因着先生的年岁,颇有些不服气,是以才闹出这等事端。也亏得先生大度,不然怕他日后还要因为这张嘴,吃不少苦头。”   礼贤下士公私分明,端的是一位好东家。   将周行动手的原因完全安在尚寻对刘拂无礼,怕是他与祁国公早已商量好的事。   不敬师长本是大过,但刘拂年岁尚轻尚寻又归京不久,且他并非晋江书院的学生,有此言行也算不得多过分。   既压了周行至孝的名头,又拉了刘拂的好感,甚至不需动手揍人的周行开口道歉,事情就可以简简单单的了结。   这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妥当方向,可惜的是,尚怀新没看准周振这个变数。   能生出混世魔王周行的祁国公,素来也是个混不吝。   在刘拂表示不介意尚大公子的无礼,且不会将‘小辈’的挑衅放在心上,并表达了对尚二公子尚庆的欣赏后,本不该再开口的祁国公放下茶盏,十分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周兄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身为主家的尚怀新微愣,自然而然的开口询问。   刘拂憋着笑意,与坐在近门处的周行对视一眼,轻摇了摇头。   非得亲眼见到,她才能晓得那些被撰写于史料上的人物,绝非史官笔下那般黑白分明,英明神武。   想起间或犯蠢的昔日同僚,刘拂微扬的唇角不自然向下压了压。   也不知她的圣上,还有她多年好友们可还好。   刘拂出神时,周振已再次开口:“尚大人是误会某的意思了。”   “哦?”   “其实该感谢刘先生的不少周某,而是令郎。”   吸引了全场注意的祁国公顿了顿,扯起嘴角笑道:“若非有刘先生在场,以我这孽子的脾气,只怕尚大公子断的,就不止是一只手了。”   就算周行再不愿承认,他那张噎死人不偿命的嘴,多半也是跟他亲爹积年累月的互相折磨中磨练出来的。   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刘拂放下茶盏,在心中轻舒了口气。   这大概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了。   打从进门时看到了周家父子,刘拂就有一个隐忧悬在心头。   祁国公府素来忠君,乃是可以将嫡子舍出去讨好圣上的直臣。   尚怀新晋升工部尚书,周振作为同僚同窗前来道贺也属平常,但他携子同来,就很难说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在其中了。   要知道如这般‘大人们’的宴会,除了年岁过高者,或是有心让年少一辈多多接触意图往上攀附者,少有携小辈前来的。   也是因着这个缘由,身为外甥不得不来,又无人作陪的刘昌,才会邀刘拂同行。   那些带着自家子侄前来道贺的官员,刘拂一一留心看过,除了周家外全是牵扯进安王一事中的人家。   这本算不得什么事,但只有如刘拂这般晓得后事的人才能看出,来者全都有隐情在其中。   其中那些没被牵扯进去的少数人,怕是后来的漏网之鱼。   好在祁国公府忠心不二,与安王并无暧昧。   ***   好好一场升迁宴,以宾主皆不欢的方式结尾。   刘拂带着刘昌与主人家作别后,便同周行一起登上了他早就备好的车马,既没回武威侯府,也没再理祁国公父子。   他们一路快马前行,仅用了小半个时辰时间,便从繁华京师回到了城外玉泉山上的晋江书院。   这一路并无多的话,累了整日的刘昌闭目小憩,刘拂则细想着今日在尚府所见。帘外驾车的周行听不到车中动静,便也没再出声。   待马车停稳,刘拂掀开车帘的瞬间,看着满怀瓜果的周行,沉甸甸的心骤得轻松起来,忍不住笑出声。   “先生,出什么事了?”   才睡醒的刘昌迷迷糊糊的揉着眼探出头,望向刘拂。   “是村民们送的东西……快帮你周师兄分担些。”   打从去岁救了险被山洪泥浆掩埋的村民后,刘拂等人每每从京中回来,怀中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村户心性纯朴,无论如何相劝,都想竭尽所能表达自己的谢意。   刘拂推辞几次后深知难以改变,索性直接收下,日常自掏腰包,施些肉骨与他们。   没想到,自此更没了完。   好在她如今篆书赠字收入不少,且有书院开出的一份颇丰的束脩,算得上薄有家产、不然连请自家学生们吃果子,怕都要入不敷出了。   刘拂边笑边从周行手上接过装满了鸡蛋的篮子,两人指尖相触间,似是星火飞溅,烫的惊人。   刘昌才跳下车准备伸手,就被骤然跌落的竹篮惊了一跳。   他正想去救,便见那篮子又稳稳回到了周行掌心。   只是青年怀中毕竟抱着不少东西,伸手再如何敏捷,堆得满满的瓜儿果儿也不由跌落一地。   好在瓜果质密耐摔,并没什么妨碍。   “先生,你今日怎么了?”刘昌撩起袍角蹲下身,边捡东西,边疑惑道,“打从周师兄出现后,就一直不对劲的很。”   他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个爆栗。   刘昌抬头怒视周行。   “没见先生忧思重重?”周行义正言辞。   直到那二人缠打在一处,刘拂才重新将头偏回。   只恨日头太好并非月夜,难以将她滚烫的脸颊遮掩。   任是谁问都好,只是第一个发现不对的竟是自家祖父,实在让她、实在让她……   从未有过的小儿女情态涌上心头,又被刘拂狠狠压了下去。   “阿拂。”   刘拂闻声,心尖莫名一颤。她轻叹口气,回头看向书院大门方向。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一声闷响,以及刘昌惊呼。   “师兄你没事吧!”急忙收拳扶住周行,刘昌忐忑非常,“我以为你会躲开……”   周行摇头:“无事的。”   他站稳身形,拍去衣袍上沾染的尘埃,不过抬脚的距离,周行与刘拂比肩而立,一同面对他们共同的好友。   “阿存,你来了。”   站在门前的蒋存并未回应周行的话,只立在哪里凝望他二人许久,眸色沉沉,深不见底。   刘拂正要开口时,被周行不着痕迹的拦了一拦。   她眉心微蹙,轻拍了拍周行拦她的手,越过对方,站前了一步:“二哥,我们回来了。”   不论是从周行还是蒋存的角度,都是她用自己细瘦的肩膀,挡在了他的前面。   便是刘昌也察觉到不对,紧紧闭住了嘴,抱起他捡了一半的果子,在向刘拂示意与向蒋存问好后,头也不回的跑进了书院。   刘拂依旧站在那里,站在周行前面。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一瞬,蒋存垂下眼帘,不再看向对面二人。   “我想着……”他方一开口,就哽住了。   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了一跳,蒋存轻叹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我想着你们快回来,便来看看。”   没想到的是,正撞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自失一笑,蒋存复又抬起视线,冲着周行点了点头,而周行也十分郑重的颔首回应。   两人目光交汇间到底传达了什么意思,只有彼此晓得,就连刘拂也猜不出分毫。   唇边依旧挂着笑意的蒋存快步上前,弯腰蹲身去拾方才刘昌并未能捡完的果子。   在刘拂蹲身一起去捡时,周行再次拦住了她。   “阿拂,你先进去,我与阿存稍后就来。”   刘拂稍作犹豫,到底放弃了留下来的想法。她牵过马车的缰绳:“那我便先还车入库了。”   当与蒋存擦身而过时,刘拂的声音虽轻,却未被马蹄哒哒声掩盖。   “二哥,我在院中煮酒以待。”   当刘拂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周行才收回目光,半蹲下身,与蒋存平齐。   一直望着地上的蒋存也终于抬起视线。   接收到好友冷冰冰的视线,周行并不觉得有任何愧疚。感情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他与蒋存从不是相争的关系,自也不会有什么相让的事发生。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问道:“是聊一聊,还是打一架?”   蒋存扯起一边唇角,将手中不知何时已捏的稀烂的果子砸向周行。   “先打,再聊。”   ···   直至金乌西坠,已与徐思年方奇然等人饮罢三壶酒的刘拂,才等来捡果子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二人。   当他们推开门扉时,刘拂正双手夹着细长的壶口,替方才猜拳赢了的陈迟倒酒。   琥珀色的蜜酒才入白玉杯,执杯的人就将酒杯放在了桌边。   刘拂一个不查,险将酒水洒在陈迟手上。   “做什么呢?快将杯子拿起来。”她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只催促陈迟,“愿赌服输嘛,这点气量我还是有的。”   至于门前半进不退的两个人,则被刘拂完全晾在那里。   从未违逆过刘拂意思的陈迟僵了僵,停下站起的动作重新坐下,到底听话地重新举起杯子。   干脆利落地一口将杯中酒饮尽,陈迟再次站起身来。   “做什么?”   陈迟绷紧了脊背,眼神向仍不尴不尬站在门前的周行与蒋存晃了晃,即便收到他们的摇头示意,还是直言道:“阿姐,我去给二位公子拿药酒……”   因着今日休沐,望日骄与陈小晚具备山长夫人邀去上香,且要在庙中住上一夜,此时他二人竟是连个救星都无,敢开口且愿意相帮的只剩陈迟一人。   是以当陈迟开口后,在场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望向了刘拂。   “说了多少次,你既称我一声阿姐,这里便没有什么公子小姐。”   “阿姐……”   刘拂哼笑一声,用指尖敲了敲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想来那二位公子还有许多话说,想来面上也没什么大伤,让他们互相处理就是。你莫插在其中坏了好事,也耽误了我的好酒。”   即便没有回头,刘拂也猜的极准。   周行与蒋存脸上具是干干净净,皆是一张完好无损的俊俏脸蛋。   二人面面相觑,蔫头耷脑的进了蒋存所居的屋子。   虽然晓得刘拂并未真的生气,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人都有些后悔,没在脸上留下些伤痕。   好赖这一场架,打的更逼真些。   “再来一遭吧。”   坐在榻上嗅着药酒味道的周行轻叹口气,他闭眼仰起头,边将刀削般线条精致的下巴露了出来,边将扬手将小瓷瓶高高举起,使力掷在地上。   在“啪”得一声脆响后,屋中想起了打斗的声音。   药酒苦涩又刺鼻的味道从关紧的门窗溢出,散播到正院中。   陈迟数次想要起身,都被刘拂按了下去。   “他们喜欢打,就让他们去,没你什么事。”   刘拂闭上眼,直接就着酒壶壶口倾酒入口。来不及吞咽的酒水从唇角溢出,渐湿了她的衣裳。   众人不明底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去劝。仅方奇然若有所悟,握紧了酒杯。   忍耐许久的徐思年到底看不下去,起身伸手抓住了刘拂手中的酒壶:“云浮,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什么结不如大家坐下一起来解。”   刘拂一把挣开,用袖口擦干唇角酒水,颇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翰林郎,你当咱们仅靠几年的情分,就真能劝动那两位公子哥儿?”   话到此处,就算是最迟钝的谢显,也已明白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够多问的了。   一时静坐无话,除了风声鸟语蝉鸣,唯一的声音,便是拳拳到肉的闷响。   没有呵骂,没有争论,那两个京中人所共知的至交好友之间的冲突,只有实打实的一场硬架才有可能化解。   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是因何而起了龃龉。   这场针锋相对来的太过莫名其妙,却又让人觉得早该如此——祁国公府的周行与武威将军府的蒋存,这两个青年一代中最有名气的世家公子,本不该没有一丝矛盾。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响声才变成了力竭的粗喘。   刘拂起身面向房门,冷笑道:“打完了?打完了就滚出来喝酒!”   她白玉似的面颊已被烈酒醺红,一双眸子却亮若星辰。   当木门开合的声音再次响起,理好衣衫互相搀扶着的二人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谁都没有瞧见,刘拂目光微闪,滑过一丝没来及藏好的心疼。 第147章 黑夜   蒋存看着尚可,但周行脸上的青青紫紫被白净皮肤衬得分外醒目, 不是唇角就是眉梢眼眶, 都没有给彼此留丁点面子。   明日一早, 怕是整个晋江书院里里外外都会晓得,这二人生了嫌隙。   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处心积虑, 周行却为了她将全部面子都豁了出去。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习惯了有事没事一肩挑的刘拂一时有些恍然。   在今日之前,也不知有多少维护与相助,都被她忽略了。   刘拂即便还不能习惯这样的照顾,但心中亦是承了周行这份情的。   她虽不通男女情爱,却也晓得, 打从两人心意相通起,就该不分彼此了吧。   这般想着,刘拂脑海中突地浮现了当年好友终于迎娶青梅竹马后, 不顾礼教规矩在新婚第四日, 便将他们一众兄弟叫去府上见嫂子的场景。   忆起自己那时讽他讨了娘子就嘚瑟, 现在才晓得,这种炫耀的心情根本挡也挡不住。   只可惜……只可惜她如今身份尴尬,还无法与周行光明正大的谈情。   并不知所谓‘谈情说爱’具体为何的刘拂稍作惋惜,便将心思全移在了正事上。   她扯起唇角, 目光在二人面上梭巡, 然后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杵在那里做门神么?刚好有热酒热菜, 化化你们脸上的淤血。”   态度称得上前从未有的不好了。   若是刘昌在这, 便会发现他家先生的举止神态, 与白日里对上尚大公子时的倨傲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多年相处的默契,让他们仅交换了几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的想法。   便是陈迟谢显,也明白此时情况有异。   不过一息时间,所有人脸上的担忧紧张都更加深切了。在心知肚明有事的情况的下,他们做足了样子,拉过三人分别低劝了几遍。   自然而然,劝告无果。   打相识五年余来,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全程互不搭理的周行与蒋存,一人留在了刘拂院中休息,一人被陈迟架回了自己的住处,再没一丝接触的余地。   直到夜半三分,除了星月蝉鸣再无其他的时候,刘拂的小院外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行纵身一跃,抬手扒上围墙。他立在墙头就着黯淡月色,仔细看过身上并无脏污灰痕,这才放心地跳了下去。   虽是从一丈余高的墙头跳下,却静悄悄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嗤。”   一声轻笑从屋前传来,周行闻声抬头,正对上双黑黝黝的凤眸。   墙角与廊柱相夹成的阴影内,立着抱臂倚柱邪歪歪站着的蒋存。他身形随意,全不似平时的板正,反倒很有些周行平常的味道。   世人皆说蒋少将军为人恭敬,方小公子性子持重,若非与周行自幼一同长大不分彼此,绝不会成为至交好友。   可只有他们知道,真正让他们亲密无间的,是藏在骨子里的那点相似。   “阿拂呢?”周行挑了挑眉,轻笑道,“看来白日里揍得不轻,少将军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说话时扯痛了嘴角的伤处,使得潇洒不羁的笑容整个走形,再无半点气势。   蒋存懒得笑他,冲着黑黢黢的屋中努了努嘴:“在屋内等你许久了。”   说罢便当先一步,向着门扉大开的主屋走去。   周行快走两步揽住蒋存肩头,轻声道:“阿存,多谢了。”   其实蒋存不必半夜守在外面,只是为了减小声响,刘拂房门大开到底不够安全,且今夜星月具黯,周行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半夜私闯她屋中没个旁人陪着,若有一日真传出去到底不妥。   发乎情止乎礼,越是彼此知了真心,有些事就越要小心谨慎才是。   “便是为了她,我多一份小心谨慎也没什么不好。”蒋存扯起唇角请笑了笑,愈走近刘拂所居主屋,方才散漫的身形就愈发笔直起来。   及至到了门口,他已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蒋存。   周行轻叹口气,重重的拍了拍好友的肩头,没再多说一句缀语。   有些事蒋存并不需要安慰,就算真安慰,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胡思乱想时,两人已摸黑走到屋内茶桌旁。   淡淡茶香从桌边传来,勾的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   “且喝杯热茶,咱们再细细的讲。”   漆黑屋中唯一的亮光,是刘拂纯澈的眸子。   局已搭起,剩下的就是请君入瓮。   尚怀新嘴上说的大义凛然为国为民,实际上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充填自己的荷包。   这样的人,与他仅会做面子私下里一味享受的主子,竟还望向用民意左右皇权,简直是笑话。   当年先帝舍安王取当今,真是英明至极。   刘拂冷笑,轻声道:“左不过是看太孙性子弱,想着法子借书生的口欺负人呢。你们且放心,我万不会有事的。”   “只不过……”   刘拂抬头,十分认真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周行。 第148章 夜宴   “只不过什么?”   周行定定看着刘拂, 神情十分认真:“我不能看你一人涉险。”   已做好了准备听他细讲的刘拂大窘, 万料不到周行会有此一言。她余光微晃,就能看到坐在旁边的蒋存已露出一脸不忍猝睹的神情。   刘拂已可想出, 若非周行全神贯注在等自己答复, 此时怕要跟蒋存真打一架了。   可她的嘴角,还是不可自抑的扬了起来。   “我以为你今日所为,就已是将这个意思不容置喙地表达出来了。”   周行忙解释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话未说完, 刘拂便笑出声来。   摸不到头脑的周行懵了一瞬, 又因月色沉沉摸不透刘拂的想法,很有些忐忑。若非顾忌好友心情,怕是要大着胆子拉着心上人的手,反复确认确认。   周行绝不承认, 他是近乡情怯, 有些伸不出手。   刘拂见他如此,脸上笑意更浓,小屋中的氛围反倒更好了些。   重归正题前,蒋存摇头叹息:“周三公子,你真是傻到没边了。”   “你!”周行生咽下那口气,横瞪蒋存一眼, 即便晓得他看不分明, 心情也平复许多。他缓声道, “圣上那边, 我与阿存反复商议之后, 都认为与其送你面圣, 不如先去寻皇长孙。”   因着大婚将近,秦恒已有近十日没来书院,毫不知情的谢显已开始担心起他为了成婚会不会耽误一年后的春闱。   蒋存接话道:“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大婚之后的皇长孙殿下,怕是不会拒绝这份大礼。”   只是,绝不能绕过圣上。   但若先经了皇太孙的手,那自然由他去与他祖父拉关系。   她之前不愿通过秦恒,一是为了他的身份还未揭出,二是怕少主年盛天子岁高,连累秦恒被当今误会。   似是看出刘拂顾虑,周行补充道:“自太子去后,皇太孙便被圣上亲自养在身旁,皇室亲缘,实比一般祖孙还要深厚许多。”   这话称得上大不敬,却也是十分得用的大实话。   “也好。”刘拂轻舒口气,“一个谎言总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这两年时间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有些累了。”   只是这最后一场戏,还是得做足。   刘拂用指尖轻敲了下桌子,偏头露出个笑容来:“皇太孙大婚,咱们大延已有近三十年未曾有过这般大喜事,定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你们说,是么?”   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在真命天子处过了明路,然后捏紧了反王极其从属的罪过,赚得一笔泼天的功劳。   在周行眼中,她是秉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劲头,可是在早已只前事的刘拂看来,她是比着葫芦画瓢,并无太大危险。   不过再怎么有谱,也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   那些三言两语组成的历史,其实一笔一划间都藏着无数血泪。   深望一眼蒋存,刘拂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黯淡的月光掩盖周行眼中一闪而逝的迷惑。   ***   皇太孙大婚定在秋闱前,是以南下赴考的蒋存还有幸得观这一场盛会。   而在秦恒忙完大婚事宜再次出现在书院前,周三公子与蒋少将军割袍断义的消息已传的满京城皆知。   不明底里的皇太孙闻言,急的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写了两封满含了真情实感的信笺劝他未来的股肱之臣重修旧好,又修书一封予刘拂,盼她劝他们不要再闹。   可惜的是,这些以私人名义发来的信,全都石沉大海般没能得到回音。   实在放心不下的秦恒终于耐不住性子,于百忙之中,在大婚前夜抽出了一点空隙,偷偷潜回了晋江书院。   当秦恒屏退侍卫绕开学生,小心翼翼推开刘拂院落大门时,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   他的先生与好友,正负手而立站在院中石榴树下,似是正在等谁。 第149章 先生   清风朗月, 树下花前, 白衣玉带, 醇酒飘香。   秦恒远远看去,莫名想起了两年前的当涂县青麓山上,那个凭风而立举杯对月的纤瘦少年。   这两年时间不论是他还是周行蒋存, 都已被事故磨得不似当年模样, 唯有刘拂……   纵是时光飞逝, 可这个烙印在心间的背影,似乎没有丁点变化。   而那个人,也始终如一。   如果对方可以永不改变……想起愈是临近大婚, 就愈发恭敬的东宫部下, 秦恒在心中苦笑, 几乎收敛不住快速跌落的情绪。   正在此时, 树下人回首环顾,正与立在门前的秦恒四目相对。   她遥遥点头,常年带笑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目光沉沉, 更甚月色。   “先、先生?”本是来找周行与蒋存调和的秦恒一对上这深沉目光, 就想起了明日的大婚,莫名就怂了许多。   见刘拂向自己招手, 秦恒吞了口口水,向着院中走去。   更深人静, 即便秦恒将落脚的力度放到最轻, 千叠百纳的粉底靴仍在青石板上踏出不低的声音。   当他走到刘拂几步远外, 才站定了脚步。   “云浮……”对上那双黑黝黝的眸子,秦恒下意识换了称呼。   然后他就看见,刘拂冷冰冰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虽是一闪而过,却也让秦恒心中高悬起的大石松了一松。   只不过下一刻,那石头就又提了起来。   “大婚在即,怎还不好好安歇,出城来书院作甚。”刘拂负手而立,轻声道,“他们二人间的纠葛,抵不过你明日的正事。”   仅‘大婚’二字,就足够秦恒汗毛倒竖大感不妙了。   “云、云浮……”   秦恒咽了口口水,只觉当年随祖父头遭上朝直面文武百官时,都未曾有过如此忐忑不定。   在秦恒的注视下,刘拂后退一步,一震衣袍,屈膝跪伏于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自幼不知受过多少人跪拜叩头的秦恒大惊失色,惨淡月光将他骤然失了血色的脸照的愈发苍白。   从没想过刘拂会如此直接,秦恒呆愣了一瞬,才想起上前扶人。   “云浮,云浮你快起来,何须行如此大礼!”他死死拉着刘拂的手臂,却怎么都无法摇动她标准非常的行礼姿势,“云浮,你……你莫不是要与我生疏了。”   自幼的规矩让秦恒强撑着自己的身形依旧笔直毫不折弯,可他声音中已透出了无限悲意。   秦恒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他口中絮絮说个不停,已不晓得是在胡乱解释些什么。   待察觉到手臂上的拉力小了许多后,刘拂才抬起头来。深望一眼眸中绽出期待神采的秦恒,刘拂起身后再次撩袍屈膝跪下叩首。   三跪九叩,乃是庶民见皇室必行的大礼。   反应过来的秦恒颓然松手,心中已凉成一片。他张了张嘴,却再不敢将刘拂的表字唤出。   身份被发现时会发生何等事,秦恒早已私下盘算过无数遍,甚至还抓着周行、蒋存、徐思年三人来来回回讨论了无数次,他们推演来去,依着刘拂的性子推演出许多种可能,其中最让秦恒害怕的,就是今日的场面。   “草民刘拂,叩见皇太孙殿下。”   一字一句宛若重锤,一下下不留余力地砸在皇太孙心头。   他想,在这样的疏远与戒备下,大概是真的要失去这个难能可贵的挚友了。   秦恒狠狠闭了闭眼,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收紧了袖中五指紧攥成拳,然后缓缓放开,上前一步扶起依旧跪在他面前的刘拂:“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恒既唤您一声先生,您便是大延太孙的先生……尊师重道乃是圣上极力推崇的,恒身为皇嗣,自要自身作则,不能有负师恩。”   刘拂倒是顺着他的力起了身,却仍是低眉垂眸,恭谨非常。   只是她说出口的话,直来直去的全不似面上的疏远。   “草民不过一杂课先生,未曾对殿下有何助益,实不敢恃功矜能。” 第150章 凉了   五月的夜已带上了夏季的燥热, 只是这温度温暖不了秦恒冰凉的心。   “云浮, 你真要与我生疏至此么?”   今日是生是死, 日后可否达成所愿, 全看这一遭了。她此刻心中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计算着一切。   听着皇太孙口中悲音, 刘拂明白,戏做到如此份上, 已足够了。   若是情绪太过,只怕一会向太孙吐明身世时,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她轻轻抿唇,并未立时回答, 留出了足够让秦恒发现的停顿后, 才启唇回答。   “非草民所愿。”   一分酸涩两分伤感三分无奈五分恭敬,短短五个字,糅杂了不知多少情绪。   秦恒听在耳中直如砸在心头,又苦又痛的滋味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却又被其中暗含的不舍激的红了眼眶。   “云浮, 此事也非我所愿……”他急急开口,话音中浓浓的鼻音哭腔惊了自己一跳。   可好不容易在绝望中见到光明的秦恒只轻咳了一声稍缓情绪, 来不及多做停顿稳住自己的情绪。他扯住刘拂的手腕, 一字一句又快又稳:“你且信我,若非对你我情意珍而重之, 我绝不会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局面!”   自二人相识以来, 他第一次如此滔滔不绝, 完全没给刘拂说话的机会。   从未有过如此急切感受的皇长孙将他们数年来的种种过往一一数出,极力的表达出自己对刘拂亦师亦友的真情实感,以及惧怕失去朋友而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去圆身份这个大漏洞的心态。   他滔滔不绝挖尽了心思,直到颠三倒四说无可说时,才惊觉刘拂虽被自己握着手腕,却一直未曾给过丝毫回应。   几乎尽付了有生以来最浓烈情感的皇太孙心中一空,再次红了眼眶。   越是珍视,就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慎失去了他。   秦恒闭了闭眼,忍住眼中湿意,心中一闪而过的,是青山上临风而立的少年与方才月下树前的背影。   掌心中不带丝毫挣动意思的手腕,是他今夜唯一的慰藉。   这是他的知交,亦是他向往而不能得的人生。   秦恒咬牙,收紧了手不放,正色道:“莫逆于心,遂相与友。云浮,孤视你为平生挚友,此话绝无一丝虚假。”   当说出这话时,他的身份就已不再是晋江书院的学生秦纵,而是大延的皇太孙。   突变的自称,终于让一直垂眸的刘拂抬眼,与他有了目光的交汇。   借着黯淡月光,穷尽目力的秦恒清楚的看见,刘拂眼中不容错认的触动。   秦恒心中大喜,正要再接再厉,就感到手背上一热,然后他握着对方手腕的那只手被毫不留情的捋了下去。   希望骤灭。   秦恒呐呐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大起大落的心情让皇太孙心中一空,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再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滑到了鼻尖。   他眨了眨眼睛,明明还有千百般话要说,可皇太孙的尊严已不容他再解释下去。   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秦恒轻吸了下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狼狈。   “你且放心……孤……”   为了止住鼻音,秦恒的话说得磕磕巴巴,不过才吐了几个字,就被一声叹息打断。   他心中一跳,视线锁在了刚刚递到眼前的素白帕子上。   “擦擦吧,莫让别人觉得我欺负了殿下。”刘拂轻叹口气,话音中潜藏的无奈与笑意并不难察觉。   秦恒愣怔片刻,才呆呆接过帕子。   方才的紧张忐忑绝望不知所措在瞬间消失,全化作了浓浓的酸胀与欢喜,五味杂陈袭上心头,反让他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着急忙慌的将帕子捂在双眼上,闻着鼻间淡淡草木清香,皇太孙只觉得更委屈了。   他丢了帕子,一把环抱住似是失而复得的好友:“云浮,云浮……”   万没料到有此一遭,刘拂挣动了两回皆无果,只得僵立在那里等待秦恒平复情绪。她目光微移,扫向不远处黑漆漆的屋子,莫名有些为之后的事头疼。   虽早已晓得不论是仁宗皇帝还是她的秦兄,都是脾气软的好性人,但刘拂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能如此容易地将未来帝王惹哭。   相对于她的圣上,太孙殿下到底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也难怪在之后的风风雨雨中……刘拂在心中轻叹,即便保持着完全的理性,也软下了僵硬的身形,给予秦恒难得的抚慰。   近一刻钟后,秦恒才满脸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刘拂。   这样的与人亲近,是他从未有过的。便是疼爱他的皇祖父,也只在幼时被抱在膝头玩耍过。   刚刚怀抱中的温度让秦恒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皇太孙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嘴角已不可抑制的扬了起来。   只是这个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就被眼前的一幕止住。秦恒看着重新跪伏于地的刘拂,捏紧了掌心的帕子。   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或许就跟这沾满了水迹的素帕差不多冰凉。   “草民刘拂,亦有事欺瞒殿下,不得不禀。” 第151章 拔高   这一刻, 似是连春虫都静了下来。   秦恒垂眸呆呆望着跪伏于地的刘拂, 终于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即便晓得在某事上自己被挚友欺瞒了, 但秦恒的内心却是欢心大过沮丧的。至于愤恼这般激烈的负面情绪, 更是一丝都无。   “何……事?”开口时沙哑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秦恒颇不好意思地抿唇轻笑,并未发出声音。   他此时已有空去想着别的——比如幸亏月色黯淡,才能阻住云浮看到他面上的窘迫;再比如虫鸣叶响, 才能遮住他方才的哽咽。   除此之外,秦恒所想最多的,就是如何修缮好二人的关系, 在短时间内化开好友的恭敬态度, 重回往日。   以两年来他对刘拂性子的了解, 秦恒觉得前程一片光明。   可惜的是, 不过几息之后, 好不容易放松了心情的皇太孙,就再次陷入了混沌当中。   “两年来, 殿下曾多次有意无意问过草民,因何不愿入庙堂奉君。”刘拂跪直了身子,依旧低眉搭眼,然后双手平摊,放在了秦恒面前, “   明显是个讨要东西的动作。   秦恒愣了愣, 然后低头看起自己身上。他今日出门甚急, 一身丁零当啷的玉饰坠子香囊荷包, 左思右想也不知云浮要的是哪件。   在皇太孙准备将装着小字私印的络子扯下来递给对方时,发觉不对的刘拂才忍住笑意开口提示道:“殿下,帕子。”   秦恒的回应,是下意识将握着东西的手背到了身后。   对于见惯了稀世珍宝的皇太孙来说,莫说白棉素帕,就是蜀锦苏绣精心所制的也不会看在眼中。但今夜的开诚布公,又实在不同。   且这帕子是云浮头遭赠他的东西,秦恒打从心底里是不愿再拿出来的。   “殿下?”若非环境不对,刘拂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否先将草民的东西还来?”   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秦恒轻咳一声掩饰住尴尬,到底忍住不舍伸手将东西递了出去,顺道又劝了一劝:“不拘是什么事,咱们坐到一旁细细说便是……”   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的动作惊得自己住了口。   刘拂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眉毛。   端正跪立的刘拂扬起头,正巧被穿过树影的月光照在脸上。   莹莹月色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直如九天仙子披星芒。除了目光柔和许多外,说不出与平常有什么变化,但却能让人清晰的感觉到不同。   仙子……?   秦恒凝神去看,终于发现了异处。   微挑的长眉经此磋磨退了些颜色,少了些锋芒。而那白净的素帕……则染上了一抹黛色。   时下男儿多风流,也有容貌平平需得修饰的,并非什么难得一见的事。   云浮形貌上佳,就算眉宇不够气魄稍作描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全不需如此郑重其事才对。   莫不是还有旁的意思?   稍待片刻后,见太孙依旧一脸迷茫,刘拂忍不住在心中轻叹口气。   女扮男装之事确实是出人意料难以猜测,太孙与自己相交多年都未曾发现端倪,一时猜不到也属正常。她放弃了隐晦的暗示,更进一步地握住了秦恒的手腕。   他二人相处素来有礼有节,就算是把酒对饮豪兴大发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此时手掌与手腕相触,秦恒才发觉好友的手竟是如此绵软。   绵软到,不像是能写出那一手铁画银钩针砭时弊文章的样子。   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的秦恒心跳突地顿了一顿。   有个荒谬的念头极快的从眼前闪过,他还来不及去抓,就消散无形。   不过下一刻,那个被秦恒放弃了追寻的想法,就被刘拂亲自证实了。   她拉着他的手腕,将太孙的手背贴在了自己高扬起的脖颈上。微凉的皮肤与颈间跳动的血脉相贴,烫得震惊不已的秦恒倏地收回了手臂。   “你……”秦恒细细看着身前人,仿佛不认识般瞪圆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挡不住难以置信的声音,“你……”   “民女刘拂,欺君多年,还望殿下恕罪。”   刘拂双手平措,右手覆在左手之上,由胸前至齐眉,缓缓下拜。   她宽大的袖摆舒展于身体两侧,仿佛绽开的花瓣围绕在身旁。动作比之刚刚叩首时略有些僵硬,但一丝一毫都按着规矩没有丁点遗漏,正是女子所行大礼。   已受过无数命妇臣女叩拜的大延皇太孙秦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刘云浮身上见到这套规矩。   “你竟是女子?!竟是女子……”   惊闻此事的秦恒既感松了口气,又觉莫名惆怅,一时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内,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颠来倒去了不知多少次,此时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   骤然听闻这么个消息,作为一直被好友瞒骗的人,说不憋闷那是骗人的。可挚友突变女儿身这件事再不好接受,也比从此君君臣臣生疏远去来得好。   在最担忧的事有了个好结果后,剩下的一切都变得好接受了。   满心欢喜的皇太孙终其一生都未发现,他这整夜的大惊大忧,乃是一场早已布置好的名为‘请君入瓮’的戏码。   他也不知道,自这一夜后,被他视作亦师亦友的刘拂即便千般谋算,也再未对他使过任何心计。   此时的秦恒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两年前归京的路上,他与刘拂立在船头远眺饮酒时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秘密,也晓得自己隐瞒了身份——世事多艰难,她一介女子扮作男儿隐藏身世,怕是有极大的苦衷。   因着对周行与蒋存、方奇然等人的信任,与多年相识的熟稔,打从一开始,秦恒就不曾往最危险阴暗的角度想过刘拂女扮男装的原因。   而刚刚沉郁的那些气恼,也都在此时化成了心疼。   “难为你了。”秦恒顿了顿,轻笑道,“我是否还可以唤你云浮?”   与同性相交不同,男女之间互换小字,确实亲密了些。   当听到皇太孙的语气从难以置信的惊讶渐渐平复后,依旧保持着跪姿的刘拂阖上了眼帘:“悉听君便。”   即便早已料到事情会如她所愿般发展,但能这样顺利还是脱出了刘拂的预料。   士为知己者用,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她前世今生皆有幸得遇明君,自也要用尽一生,侍奉大延君主。   望着跪伏于地的窈窕背影,秦恒只觉脸上一热,匆忙收回了去扶的手:“云浮,你且、且自己起来吧?”   想到男女有别一事,他下意识学着周行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从未做过如此不雅举止的皇太孙立时反应过来,干咳一声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收敛视线不敢乱看。   “默存他们可安歇了?其实我今夜前来,正是因着他二人不合的传……闻?”   像是想起什么般,皇太孙转移话题的声音突兀地拔高了音调。 第152章 番外·老秦请茶   承平十年三月, 春闱将至。   作为天子所驻之地的京师必定是一国最繁华的地方,而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则是除了天子家事外最热闹的时候。   在整个京城百官都为即将到来的春闱而操劳时,年将十七还未亲政的大延新帝秦灏却闲适地穿着一身常服,在天桥庙会上溜达。   而他身边跟着的清秀公子, 则是今年最热门的状元之选,忠信侯府的小侯爷刘拂。   因着会试将近,难得得了假期不用进宫伴读的刘拂十分无奈的看着身边的少年天子,边拦住他伸向今日第三串糖葫芦的手, 边掏了荷包摸出几枚铜子儿递给小贩。   “我的好哥哥, 你今日是来磋磨我的不成?”正用功时被人从桌案边挖了出来,已跟了一路的刘拂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若非是站在大街上,怕是要干出弑君的蠢事, “再不多给我些时候温书,怕是要让周老头的高徒夺了经魁,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打从有了科举起,又有几个状元成了大才的, 怕他不成么——唉阿拂我不是说你。”见好友黑着脸掉头就走, 秦灏笑嘻嘻跟了上去, “我这不是怕你太过辛苦么,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孔圣人的话, 咱们自当听从。”   他说着眼睛一亮, 指了指不远处清幽别致的小茶楼:“浮梁馆, 这名字有趣。好阿拂,我请你喝茶。”   “云浮,我请你饮茶。”   望着极目所及之处,勉强可以看清的‘浮梁’二字,刘拂摇头失笑:“哪次你开口请客,不是我掏的腰包呢,亏你还是……”   “还是什么?”秦恒偏了偏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上次是我抓错了荷包,才拿了那个装满珍珠的,这次再不会了。”   刘拂微愣,含笑摇头。   也不知那些故人,可还好。   左右看看,见刘拂并无什么不对,秦恒就也没把刚才的事再放在心上,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你觉得默存今次能否夺魁?”   “我信他。”   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的建平五十八年,都是周默存建功立业的开始,他将一举夺魁于殿试上针砭时弊名震天下,从此开始他位极人臣的一生。   但与他原本众叛亲离结局不同的是,现在的周行身边,有她。 第153章 亲近   结合旧日听到的另一件传闻,皇太孙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将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过了一遍, 又与周行和蒋存在与刘拂相处时的态度仔细拎出来对比, 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若真如此,怕刘拂的一生总结之后, 竟是戏文话本子都不敢如此落笔的故事。   “云浮……”在极大的好奇心影响下,秦恒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 一把捉住刘拂的手腕去院中石桌旁坐下,“你与默存同从金陵而来, 可晓得他与朴拙为争一红颜大打出手的事?”   看似问的隐晦, 可不论是听还是说的二人都心知肚明, 这话一出, 就是秦恒已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只是用圆滑一般的问题来圆刘拂的面子。   这般平铺直叙的问出来, 也是表明他对此事毫无芥蒂。   刘拂对他性子只知甚详, 闻言点了点头:“自然晓得, 那传闻中的红颜近在眼前, 正是不才区区。”   她拱手颔首, 十分谦逊。   明明是最不堪的曾经, 却在这一点头一抬手间,成了点缀她离奇一生的一点不可或缺的陪衬。   许多年后, 当后人研读起刘云浮与仁宗夜谈的这段史料,即便史官只从仁宗口中听闻了三言两语, 但仅靠这短短的几字几句, 就足以补出整夜的跌宕起伏与刘拂的潇洒情态, 皆把这段过往当作她人生的转折,而非污点。   且不说后人,未来的大延仁宗先是一愣,接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或许我不必如此委婉?”   刘拂轻笑一声:“本就不需如此,看来太孙殿下对云浮的脾性还未了解到极致。”   “那日后……”秦恒眸子一亮,灼灼望向刘拂。   “日后长长久久,自有心心相印的一天。”   刘拂笑音刚落,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响声。秦恒抢前一步错身挡在刘拂面前,他双眉紧蹙,从腰间拔出软剑,厉声喝道:“是谁?!”   被他拦在身后的刘拂很有些哭笑不得,压住秦恒提剑的手,抬高声音道:“你们二人还不出来!”   当先一步走出门外的,是蒋存。   少将军耸了耸肩,在向秦恒行罢礼后,才苦笑道:“我拦了又拦,到底拦不住那个爆炭。”   而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则是看都不敢多看刘拂一眼的周行。   “之前因故欺瞒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见怪。”刘拂轻施一礼,趁着抬头的时候,瞪了坏事的周行一眼。   按着定好的计划,是要等刘拂说出身世赢得皇太孙的全部信赖后,再痛陈若视反王壮大将会闹得民不聊生,然后才引周行等人出来,将潜入反王一系的法子说明,好在未来帝王面前留个底案,好在日后事成时邀功。   但此时她的任务才进行了一半,就被周行的冲动打断,即便对大局没有什么影响,刘拂依旧有些气恼。   她难得外露的情绪让在场三人立时察觉,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绷紧了肩背。   刘小先生的威严,在女儿身完全曝光的如今,依旧极有震慑力。   自知办错了事的周行轻咳一声,向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   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的蒋存轻叹口气,挑头向秦恒解释清楚了全部事情的经过。从一开始的方奇然‘包’下碧烟姑娘,到江南大旱龙女祈雨始末,以及后来的周、蒋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因由,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让并未参与其中的秦恒了解了那五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没有讲明的,只有刘拂早已晓得秦恒的身份,以及就连蒋存都不知道的求雨真相。   “所以,你二人再次不合,就是为了引我前来?”完全沉浸在那段自己没能参与的往事中的秦恒醒过神来,一边开口,又一边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对……”   他的视线转向周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光芒。   虽摸不准蒋存对刘拂的感情到底为何,但周行素日所为在刘拂换了个身份后,种种件件都变得暧昧不明了起来。   想起祁国公府自上而下那乱成一团的后宅阴私感情债,秦恒一颗心不觉沉了一沉。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周氏一脉衷心不假,花心也是真的。   他的好友与先生不论品貌还是才学气质,在京中贵女中都是一等一的。即便出身尴尬无有父母仅有一兄,但以刘平江的资质以后也堪成栋梁,不愁没有个得力的娘家。   更何况,刘拂不似别的女子般柔弱无依,仅靠自己就足以挣得一片繁盛景象。   越是亲近的人,秦恒就越忍不住高看许多,在周行与刘拂之间,他自然而然的偏向刘拂,也自然而然的担忧她会被辜负。   上下打量了周行几遍,确定了心中所想的秦恒肃声道:“周默存,孤且问你,你对刘小先生可是出自真心?”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愣。   这一次,同样变了神色的周行在开口动作之前,并未看向刘拂。 第154章 关系   在刘拂出言阻拦前, 周行已规规矩矩弯下一直笔直不折的腰身, 回禀道:“回殿下, 臣对她处处真心,此生不敢有丝毫慢待。”   刘拂眸光微颤, 刚刚抬起欲要阻拦他开口的手悄悄放了下去。   心中的熨帖暖意告诉她,方才与其说是气周行耐不住性子, 倒不如说是她羞恼于周行那海坛般的醋意。   长长久久心心相印之类的话, 说与她要追随的未来君王听固然没错,但那是从前的没错了。   如今这些恍如情话的誓言, 只能说给一人听。   刘拂抬起眼帘,看向面色缓和些许,却仍然十分认真的秦恒。   周行如今身负举人功名,在正式的场合确实可自称一声‘小臣’,他拿出这样正式的态度与皇太孙对话, 本身就将那句承诺放大了无数倍。   而秦恒当着她的面以皇太孙的身份有此一问,亦是因为真心实意地挂心她这个好友。   大抵除了在场的四人外, 再无人能料到, 大延最得宜的一对君臣的第一次正式对话, 会是为了一场儿女私情。   得到准确回复的秦恒轻舒口气,带着点忐忑的望向刘拂:“还望云浮不要嫌我多事。”   “怎会呢。”刘拂轻笑一声,走去周行身边同他并肩而立,“不瞒殿下, 云浮的心思, 正与默存相同。”   再次受到刺激的皇太孙:“哈?”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在场唯一一个能给他准确答复的人, 然后就看见目光沉沉的蒋存扯着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点了点头。   灵光一闪的秦恒突然领悟到,原来他一开始的猜测并没有错。   想起自己在听闻周、蒋二人不合,拼命从繁忙事宜中抽出空闲,赶来时火急火燎的心情,秦恒轻叹口气。   云浮其人,不论生做男女,都很难不让身边的人动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二人日日伴在云浮身边,又是早知她的女儿身,为她大打出手,怕是真有其事。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倾慕的人是刘云浮,这才未出现兄弟相争自此决裂的惨象。   虽不知中间过程如何,但以刘拂周行的自然和蒋存仅剩的窘迫来看,三人间的情意并未遭到破坏。   也不知是该心疼替好友出头反被现了一脸的自己,还是该心疼求而不得的蒋朴拙。   想到明日将要大婚,秦恒轻咳一声,拍了拍蒋存的肩头:“辛苦了。”   蒋存微愣,摇头失笑。   觑到太孙微红耳廓的刘拂突然插话,将尚怀新府上种种与对安王在江南的布局一一道来,又在秦恒陷入沉思时建议道:“不知数日后,殿下可有空攒个局?”   成亲这样的大喜事,便是不邀同窗好友到场,婚后也该好好设宴,请杯喜酒的。   尚怀新那老狐狸此时仅是想让她做冲锋陷阵的刀,怕是只会画下大饼吊在前面,真要想取得他们的信任,接触到反王一系的核心部分将他们一网打尽,总要丢出去一个足以诱惑老鬼的饵料。   比如让他们看到,小小的一介白衣,竟能与皇太孙推杯换盏,兄弟相称。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对他们或对谋逆者来说,都是一样的道理。   唯一的不同在于,刘拂等人付出的仅是露露面说说场面话的皇太孙,而另一方,则是要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   有无心算无心,赢就赢在掌握了先机。   秦恒平日温和敦厚,但自幼培养出来的敏锐不是假的,在蒋存与周行还在挂心他亲自出面会不会不大安稳时,皇太孙已亲自点了头。   “也好。”秦恒语气中很是不舍,“待成婚后皇祖父将会把不少政务移交到我手上,怕是再难来书院与众好友一同读书,是该请一席酒宴,大家好好欢聚一场。”   即将压到肩头的,是整个大延的江山,和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皇太孙思及此,突觉被沉甸甸的担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毕竟是贴身侍奉过一代帝王的人,对于皇家承嗣人的压力,刘拂比起还未真正走入朝堂的周、蒋二人熟稔许多。   她一眼看出了秦恒的心思,摆手阻止了那二人劝谏的话。   “自是要欢聚一场。”提起石桌上早已凉透的昨夜冷茶,翻手斟了四杯推到各人面前,刘拂及不合规矩的直视着皇太孙,凝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信任,“不止是为太孙大婚,更是为日后国运昌盛繁花似锦,为我大延百业俱兴更进一步,您就得请了这一席酒。”   说的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疑,轻飘飘的声音,给了秦恒无限的信心。   见他神情已变,刘拂当先举起茶杯,轻笑道:“今日时候不对,先以茶代酒先浮一大白,敬我大延。”   明明是一般无二的敬语,入耳却带着让人慰贴的亲密。   明明是冷冰冰的残茶,入口却带着沁人心脾的浓厚醇香。   当看到刘拂趁着放下茶盏的间隙对着周行回眸一笑时,秦恒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升起了些嫉妒之情。   若是早知云浮是女儿身,那他身边是不是将一生一世伴着个良师益友解语花?   秦恒垂眸,看着一饮而尽后空荡荡的茶盏,在心中叹了口气。   可惜后宫的腥风血雨阴私手段,只会折辱了她。怕是这天地间,仅有这混不吝的周默存,才能夺了云浮的芳心,又能护好这份情意。   “待日后局势安稳,我便求皇祖父为你们二人赐婚如何?”   周行:!!!   刘拂:???   蒋存:………   按着规矩,皇太孙大婚流程由寅时起。   是以就算众人亦有未尽,秦恒也不得不在侍卫的催促下匆匆作别赶回东宫。   天光刚起时,全京就已陷入了久违的欢庆当中,京中百姓人人新衣新帽,只为庆祝皇太孙大婚。   顶头的皇帝由谁来做,从未是普通百姓挂心的事情,甚至有人终其一生,都不晓得自家陛下姓甚名谁年岁多大。   可是在多年前太子崩逝之后,能看到皇太孙顺利大婚,就意味着皇室稳定后继有人,不必再操心诸王争储以致民不聊生。   安稳,就是百姓所求的最要紧的事。   回宫路上,看着清洁一新的街道与早早起来劳作满面喜意的百姓,想起方才刘拂的话,秦恒唇边溢出一抹笑意。   “主子,可有什么吩咐?”时刻注意着皇太孙的侍卫自然看出了秦恒的神情变化,驱马快走两步,上前低问。   “待回宫后你去寻王公公,让他多制备一桌酒席,以国舅爷家的名义送去书院。”   好兄弟成婚,喜酒自然不能漏了他们的。   ···   皇太孙大婚的规格,是比照着二十多年前太子大婚时的样子来办的。   秦恒虽不愿比肩亡父,但在爱孙心切的祖父再三授意下,也只得接受了这个决定。   是以第二日的大婚盛景,堪称浩大非常。   拜祖庙,迎正妃,一直忙到傍晚,喜宴才正式开始,劳累了整日的皇太孙和太孙妃也才有了喘口气的时间。   正式开席后,那席比照宫中菜色送往晋江书院的酒食也成了人尽皆知的消息。   虽是打着国舅爷的名声,可谁又不知国舅与书院并没什么往来。对‘皇太孙白龙鱼服于晋江书院读书’这一消息不置可否的百官们心照不宣,仅默默在心里将晋江书院的地位又提高了些。   他们唯一低估的,只有六艺先生刘云浮在皇太孙心中的地位。   一头雾水的,仅有将将入京的工部尚书尚怀新一人。   不过仅靠一个如厕的时间,尚尚书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听说祁国公家人来疯的小子也在晋江书院念书?”尚怀新哂笑道,“怪不得在我府上便敢随意动手,原是身后有皇太孙撑腰。也难怪……”   也难怪,他会有这样张嘴就咬的狗胆。   想起长子的伤势,尚怀新心中不由恨恨。   倒是那刘云浮,竟能降得住周家小子,看来果真有两把刷子。   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先生,与皇太孙的关系如何……院长人老成精滑不丢手,怕是不好将他撬来,那么或许可从刘拂身上试试。   若能在接近皇太孙的同时挖了那直臣周家的墙脚,那离他们的大业达成就更进了一步。 第155章 赔罪   处心积虑的尚怀新并未料到, 他已被他算计的人当成了瓮中之鳖。   “上次某一言不适, 以致唐突了刘小先生, 今日特来赔罪。”   尚寻面上功夫做的还算不错,眼中的不情不愿也藏的极好,若非刘拂有一双识人的利目, 怕是会被骗了过去。   “尚公子无需如此, 毕竟你所言句句属真, 我与那周随,确实不对付的紧。”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疑惑的视线移向尚庆, “小公子怕是已收到了书院开试招生的消息了吧, 此时来这儿见刘某, 怕是有些不妥。”   当在书院门口见到领着弟弟前来的尚家大公子尚寻时, 即便早在预料之中,刘拂也不得不再次庆幸自己并未如尚怀新这位曾外舅叔祖般有眼无珠识人不明。   硬将长子与次子塞在一起,伪造出一副自欺欺人的和乐融融,怕是嫌尚家败的不够快。   因着试题是由书院中的先生们群策群力选出来的, 是以为公平公正起见, 在开试之前,不论是先生还是想入书院的学生, 都或多或少的会避免接触,以免真凭着本事过了比试, 也因流言坏了印象。   是以尚庆今日前来, 除了是被他父亲逼来的外, 别无他因。   尚庆抿了抿唇,眼巴巴看着刘拂,轻声道:“久未见先生,实在想念非常,所以听说兄长要来书院向先生当面致歉,才求着一同跟了来。”   他口中的好哥哥的唇角,几不可查的向下撇了撇。   一般世家大族中,为了全族繁盛,虽会将祖产都分与嫡子长孙,但对庶出子弟也会悉心栽培抚养,一应吃穿用度差不到哪里去。   这样庶子才能对自己的姓氏更有感情,整个家族也就日日向上。   但同是大族的尚家,似乎完全相反。   明明二人的母亲是亲生的姊妹,他们兄弟本该比一般的继室与原配之子更加亲近才对,尚怀新当年选择迎娶妻妹做填房,想来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兄弟能弄成这般剑拔弩张的模样,尚夫人早年的手腕,怕是比前些时日见她时差了许多。   又或者,是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   这一切思绪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抓住了什么的刘拂点了点头,未将二人引去自己的小院,倒向着马场带路。   “也是赶巧,今日我课程排的满满,二位尚公子若是不弃,不如一同跑跑马。”她边抬手引路,边笑道,“只是有位学生成亲回来,久别重逢怕有许多话讲,一会儿若慢待了二位,还请不要见怪。”   尚寻眼睛一亮,忙道不会,态度也好了许多。   对于早已猜到他们心思的刘拂来说,最细微的小动作都能暴露他的急不可耐与想要表现。   而跟在刘拂身后的尚庆则抿唇不语,只乖乖随着兄长动作。   及至快到马场,尚寻才扯了扯刘拂的衣角。   刘拂低头,正见一双水汪汪写满了渴望的眼睛:“小公子怎么了?”   尚寻嗤笑一声,插话道:“我这弟弟自幼身子骨弱,从未去过马场这般地方,怕是有些怯了。”他颇为不屑的轻哼了哼,又骄矜非常的开口道,“一会老实站在地上,且看你大哥的就是。”   话说一半,才想起刘拂在身边,话锋一转,忙谦逊了两句:“刘小先生主教六艺,想来御马技术高超,是某班门弄斧了。”   刘拂拍了拍尚庆的手背,示意他放松,又转向尚寻,轻笑道:“尚大公子过谦了,刘某只是擅教,不一定真比得过公子。”   “至于小公子……”在尚庆期待又怯懦的注视下,刘拂轻点下头,“今日恰好有子班的课,都是些初学骑射的孩子,若小公子信的过刘某,可一同学习。晚些阿昌亦会过来,他弓马技艺算得上娴熟,正好带带你。”   尚大公子的脸色变了一变。   尚寻作为文官之子,御马的本事或许在其父驻扎西北时,于一众纨绔哥儿中算得上不错,但与武将公爵之家出来的刘昌的比起,也不知会比那个小他许多岁的表弟强上多少。   至于别的京中公子书院学生……   “武威将军府的少将军蒋存近日亦在书院借读,大公子若想跑马,可与少将军一同比试比试。”   在听到蒋存的名号后,尚寻的飞扬的眉尾彻底掉了下来。   他再如何自不量力,也不会以为能比得上自幼弓马操练起来的蒋存。   “不必不必,我只慢慢溜达就好。”   听闻皇太孙亦是单薄,他又不想做什么武将,去跑马炫技怕才是走了错路。   跟在皇太孙身边套近乎,才是正途。   ***   因着书院并无校场,是以蒋存与陈迟日日清早都会来马场操练。   当刘拂领着尚家二人来到马场时,他俩正真刀真枪战作一团,招招狠辣直击要害,不留丝毫情面。   近几个月来蒋存的躁症都未再犯,但当时耗尽全部精力习武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当人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时,反倒能激发出更多的潜能。   长时间的训练下,不止蒋存,就连周行与陈迟,本事也比半年前增长了不止一成两成,其中陈迟更是突飞猛进,已有了盖过周行直追蒋存的潜质。   今年的武举,只怕要被蒋存与陈迟包揽了状元榜眼——时下战事不多,文举昌盛,武将之家亦无年岁相当的少年,拳脚功夫上能胜他二人的并无几人,而兵法对论能胜的过蒋少将军与他学生的,怕也并不存在。   刀枪无眼,刘拂静立一旁不敢打扰。书院中的其余师生也早知蒋、陈二人志在武举,并不会在早上来马场打扰。   她小心翼翼思虑周全,却耐不住有人不长眼。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使枪的蒋存与使刀的陈迟相对,自然而然是陈迟的境况看起来特别凶险。   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对事不对人,还是觉得点明蒋存比较能彰显自家本事,观战片刻后,尚寻选择了‘帮助’陈迟对抗蒋存。   “这人是谁!竟有本事使蒋兄拼出命来!”从未见过如此激烈战况的尚寻惊声高呼,“这位兄台!且留心脚下!”   他自以为眼光毒辣,却不想他的目力比之蒋存的长枪慢了起码三息,当他呼呵出声时,场上二人的招式已变了十余次。   陈迟突闻这一声惊呼,手上招式已老,脚步已下意识地向另一方撤去。   正是这不合时宜的一撤,使得他空门大开,将全部要害暴露在了蒋存的长枪之下。   “阿存!”发觉不对的刘拂已来不及喊陈迟躲避,急急提醒蒋存。   她话音刚落,蒋存直袭陈迟左胸的枪尖硬生生调转了方向,击向了他手中刚刚滑开的长刀。   只听‘当啷’两声巨响,十三斤六两重的长刀贴着尚寻的袍摆,直直插进了他靴子尖前的土地。   尚寻‘啊’得一声惊呼,骇地面色惨白跌坐于地,一身华服尽被灰尘沾染,玉簪跌落,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刘拂却已无心管他,急急向蒋存的方向奔了过去。   另一声响,是蒋存长枪坠地的声音。   “二哥,可有伤着哪里?”   她紧盯着蒋存的眼睛,直到在对方眼中读出一抹欢欣,心头紧压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如此突受刺激也不曾再犯躁症,想来北疆的那些磨难,已不再在她的二哥心中存在任何印记了。   她也并未因为自己的不作为,而害了他的一生。   但是接下来,蒋存紧皱的眉头与额角的冷汗,都让刘拂再次紧张了起来。   刘拂眉心紧蹙,试探着握住了蒋存垂下的右手手腕。   蒋存似是料到她会有此动作般,提前抬手避开。只是仅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他本就紧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阿拂,我全身都是臭汗,你就不必作医生摸骨了。”   陈迟拾起滚落到远处长枪,满脸愧色的走近二人:“少将军怕是扭着手了……都是我的不是……”   “人有错手,这如何怪得了你,我若不避,难不成真将你斩杀当场么?”蒋存扯起一个笑来,安慰道,“若真如此,怕你先生自此要与我没完。”   他有心替陈迟开脱,却被刘拂一眼看破。   刘拂冷笑一声,第一次以先生的严厉直面陈迟:“今日的事,你错第一,那尚家的小子第二,这事你需得认清。”   见蒋存欲要再说,刘拂伸手,不由分手替他推拿起扭伤的手腕。   指下筋骨揪折,确实伤的不清,需得用重手揉开细细敷药一段时日才成。   她手上力气虽比不得蒋存陈迟周行这般练武的英才,但日日提腕练字练出的本事,也比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上许多。   不过几下功夫,就磋磨地蒋存满头冷汗,再没空开口替陈迟开脱。   小半刻钟后,刘拂才放开蒋存手腕,再次看向垂首肃立思过的陈迟:“对练之中失手误伤是常事,即便你二人熟悉了对方套路也是一样,我与少将军都不会因此怪你。”   她稍作停顿,才继续道:“说你是第一错,怕你心中不服……”   “先生,陈迟不敢。”陈迟急急开口辩驳,“我虽不晓得先生意思,却也知道先生定是事事为我好的。”   “又错了。”   看陈迟一脸莫名下暗藏了无数惊惶,刘拂轻叹口气,细细解释道:“小迟你今遭武举得中,日后要为将为帅,握着千千万万兵士的性命,坚定己心,才是最重要的。”   “行军打仗一事,就算先生我再如何聪颖机智,对局势对敌人的熟悉,都一定比不过你。良言可听,但不能尽信,不论说这话的人是谁都一样。”   “要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皇命尚且如此,又何论其他?”   不论前世今生,不论是陈蛮将还是面前的陈迟,他们都不缺拼杀的血性,缺的却是为将者的从容。   太容易受人影响的结果,就是如今日这般伤人伤己。   “若非你胡乱听信旁人的话,刚才的那局比试,你本是要赢的。”上前两步拍了拍陈迟的肩头,“阿存的伤你不必挂在心上,只是我与你说的事,你要细细思量。若是跨不出这一步去,日后你与阿存前往北疆,我会向武威将军进言,劝他只将你放在先锋军中。”   眼见着陈迟面露沉思确实听进去了,刘拂才轻舒口气。   这些话她早就想与陈迟说,只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今日倒是借着尚寻的误打误撞,现捡了个好例子。   只是苦了蒋存。   刘拂回头,冲着蒋存抱歉一笑,然后避开了他温柔的目光,转身向着仍呆坐于地死死盯着眼前钢刀的尚寻走去。   “尚大公子,可有伤着哪儿?”   与跟方才焦急询问蒋存的态度截然不同,这短短十个字,竟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吊儿郎当。   脸色煞白的尚寻闻言愣愣抬头,正对上刘拂含笑的脸。   “我……”   “您这一嗓子,可是差点毁了蒋少将军持枪的右手。”刘拂轻‘啧’了一声,“也不知武威将军知道这事后,会不会直接从北疆冲回来,直接杀去贵府。”   蒋存的伤势要是成了真,蒋堪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被武威将军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吓破了胆,尚寻的脸色更差了:“刘先生,刘公子!尚某不过一时技痒,真不是有心插话的!”   “不论有心无意,话是您说的,伤是您惹的,这事没得辩。”   已忘了来此是为了拉拢刘拂的目的,尚寻急辩道:“先生亦说首错不在我!全是那对阵的小子——”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刘拂挥手打断了。   “小公子,我一手臭汗,怕脏了令兄的衣袍,还请你扶他起来吧。”说罢笑望向尚寻,柔声道,“大公子既叫我一声‘先生’,刘先生就教你一个乖。”   “还请大公子记着,这里是天子脚下京城腹地,不是你能任意妄为的地方。” 第156章 补上   “你们可还要留下?”刘拂抬头远眺, 面无表情道, “再不走,怕是你兄长这副狼狈样子,就要全被书院的学生们看见了。”   远处走来的, 正是来上第一趟晨课的午班学生们。   因着春闱将至的缘故, 仍留在书院进学的学子, 不是已取得了举人功名, 就是世代居住在京城附近的考生。   又因晋江书院招生的习惯, 其中十之二三,都是京中世家大族的公子。   这小部分人中的大半身家背景都不弱于尚家, 若是被他们看见尚寻此时的窘境,怕要落下一个不小的笑柄。   在恼恨与惊惧交加之下, 尚寻不敢将火气撒向刘拂, 只得恨恨瞪着他的幼弟, 厉声道:“还不扶我起来?”   他撑着尚庆单薄的身体站起后, 正欲训两声弟弟找补下面子, 就被来人中打头的那个堵住了所有的恶言。   长身玉立的文弱青年与周家的混世魔王并肩而行, 甚至隐隐有超出一步的姿态。   平时让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 放在冲皇太孙而来的尚寻眼中,简直是巨大的破绽。   而周行侧耳聆听的专心神态,与微微弯曲的腰身带来的细小褶子, 都是印证他猜想的切实证据。   整个京城里, 能让周三公子如此恭敬的, 除了太和殿上的天子, 就只有东宫的太孙了。   尚寻要借机接近的人就在眼前,可此时一身的狼狈,却让他无法立时上前。   再瞪一眼尚庆,尚寻低声严厉道:“你在这里候着,为兄回来前,切不可唐突了刘先生与各位公子。”   明明同是尚家嫡子,但尚寻颐指气使的模样,像极了在与下仆说话。   怕是尚老太太和尚大人身边的侍从,都要比尚庆这个尚府二公子更有面子些。   刘拂微微侧目,清晰的在陈迟与蒋存脸上看出了一丝可怜他的意思。再次将目光锁在尚庆身上的刘拂发现,他这番怯懦受欺负的模样,比之那日在尚府所见,似乎刻意了些许。   这尚小公子,真是个天生的人精。   只不过,怕是聪明到过头了。   尚庆未曾在宾客面前做此情态,怕是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傲骨在,眼下这般……除了为着不远处正在走近的皇太孙外,刘拂再想不到别的理由。   都说慧极必伤,当年尚庆夭折于尚府败落之前,怕不止是因为尚寻落水将他一并带进了池子里,还有他知道了太多的缘故在其中。   欲要攀附皇太孙这般要事,尚怀新再如何没脑子,也不会告诉还不足十五岁的幼子。   “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可是有哪里不对?”发觉刘拂的目光,尚庆不自在地摸了摸下颌。   刘拂摇头:“你衣摆上也沾了些灰尘,书院清净地,即便你兄长让你候在此处,也还是整理整理的好。”   尚庆快速低头,当看到靛蓝书生袍下摆上那处显眼的污渍后,立时红了脸颊:“多谢先生提点。”   当他弯下腰时,秦恒等人已走至刘拂身边,正巧错过了尚庆那让人心生怜悯的脸。   刘拂能清晰的看出,少年弯下的腰背在听到皇太孙开口向自己打招呼时,变得僵硬非常。   第一次来晋江书院的尚小公子不会知道,在马场上药脚步轻快大步而行,是六艺先生刘老师开课那日就定下的规矩。   对他们步幅了解非常的刘拂算准了时间,毫无破绽地破坏了尚庆的准备。接收到刘拂眼神示意的周行在秦恒望向尚庆前,抢先一步替他做出了介绍。   “这是尚尚书家的小公子。”   仅一句话,就打消了尚庆在皇太孙面前所有的可能。   秦恒在听到“尚尚书”三字时,眼中的关切已完全消散。皇太孙仅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发一言。   在短暂的照面后,对陌生人的好奇就已消失殆尽,众人的精力全部转移去了受伤的蒋存身上,在知晓了这次意外的始末后,嘘寒问暖时就将不起眼的尚小公子完全抛在了脑后。   有爱屋及乌者,自然也有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   ***   马儿与人都经过了简单的热身,与子班那般年幼的孩子不同,午班的少年与青年们早已技艺娴熟,并不需刘拂一个个指导。   秦恒翻身上马,在与刘拂点头示意之后,便拉着周行御马跑向了远处的围栅外。   未防伤了学生,书院备下的马匹皆是温驯的母马,但总有自幼骑猎的世家公子技艺上佳,不愿骑那慢悠悠的驽马,自备了良驹。   只是晋江书院不许带下仆伴读的规矩,另备马匹的学生也得自己收拾整理,是以若非是真的爱马,绝不会如此行事。   周行与蒋存,自然是其中之一。   而皇太孙胯.下的骏马,则是‘属于’徐思年的。   快马加鞭一起绝尘,想要跟上的尚庆呛咳几声抬头想追时,能看到的仅剩滚滚烟尘与两个奔驰的背影。   看出他满身落寞的刘拂驱马上前,拍了拍尚庆的肩头:“待你如他们这般年纪,亦能任意奔驰。”   对着眸光绽绽的尚小公子,刘拂笑得十分温柔。   即便心中有些不忍,但这孩子是个太大的变数,从一开始,就不在她欲要挽救改变的名单之上。   已经晓得了家中密事的尚小公子,是注定等不到他一飞冲天那一天的。   刘拂握紧了缰绳,移开视线,不再与那殷切目光相对。   不知是去哪里寻了身普通书生的长衫,尚寻换下一身锦绣,回来的极快。   只是当他到来时,看到的也只剩下三三两两遛马闲谈的学子,再不见皇太孙的影踪。   不过他到底不似尚庆那般没见过世面,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就直接走向了正与自家兄长闲话的刘拂。   “先生,周兄人在何处?”   刘拂回眸,冷冷觑了他一眼:“怎得了?尚大公子莫不是想寻着默存,好再告我一状?”   那一日在自个府上被外人抓着暴打一场的记忆浮上心头,让尚寻脸色白了三分。   可他到底记着自己来此的目的,即便再如何不喜刘拂这幅傲慢模样,依旧强忍下了这口恶气,草草躬身道了个歉。   “上次是某无知,错怪了先生。这次尚寻前来,除了向先生致歉,亦是想跟三公子道个恼……”   想是过了这许多日,终于弄清了祁国公府上种种。   即便行礼动作潦草了些,但用词冠冕堂皇,让人无法拒绝。   刘拂眉梢微挑,也不回避,端端正正受了这一礼。   她是没料到尚寻会如此舍的下面子,但该做的样子也要做足:“尚公子不必如此多礼。”说罢挑了挑下巴,指向远方,“方才他们向那边去了。刘某再劝公子一声,默存的脾性京中人尽皆知,你若真想再与他来往,怕要离某人远些的好。”   这些日子,尚寻与周随把臂同游相谈甚欢的过程,可是同样人尽皆知。   也不知道在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祁国公的周随,与跟皇太孙关系密切非常的周行之间,尚寻的选择是否会跟他父亲一样。   在尚寻撇下弟弟策马远去后,刘平江才觑一眼尚庆,毫不避讳的讲起了对方兄长的小话:“云浮,你竟不怕他二人相会再打上一场?”   刘拂扯唇一笑:“不说阿纵在旁会拦着,光凭尚大公子骑的那匹马,怕到天黑下学,都撵不上默存的背影。”   驽马还想配良驹,怎么可能。   ***   果不其然,直到周行与秦恒御马慢行回来,尚寻才堪堪追上了二人。   只是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给他同皇太孙套近乎。   吃了满嘴灰的尚寻刚从马上下来,就看到仪表端方立在那里的秦恒边笑着开口,边将袖中的鎏金请柬分与在场众人:“成婚那日没能邀请先生与众位同窗吃席,今日下学后一起补上。” 第157章 拔群   众人闻言, 自热纷纷应好,道贺之言与调侃之声不绝于耳, 将被围在中间的皇太孙臊了个面红耳赤。   刘拂抱臂在一旁笑看他们玩闹, 因蒋存被陈迟拉去治伤, 身边只站了周行一个。   立在她身后的周行微微垂首, 让二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他轻吸口气,淡淡墨香与草木气息涌入鼻间,让周行唇角不自觉带上了柔和笑意。   此时若有人向二人这边看来,怕会被混世魔王周三公子满脸的柔情蜜意惊到夜不能寐。   好在现在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锁在了秦恒身上,并没谁向这边看过来。   “先生也不上去劝着些?待日后上了金殿,再想起今日的玩笑话,怕是要让他们吓到连笔都拿不稳了。”   正说话间,一位早已成亲的书生不知说了什么, 惹得本就面红耳赤的秦恒脸如滴血,连连拱手作揖。   刘拂笑道:“这有什么好劝的,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能与……有这么一段过往, 便是等到百八十岁与儿孙讲古时, 也能拿出来吹嘘。”她轻抬了下下巴,接着道, “这样的情分,可遇而不可求。”   而她, 则拥有了与一个帝王自幼相交的情分, 他们互相信任, 除了她的身世外,再无一丝秘密。   便是从龙之功拥立之臣,都比不得她与陛下的情意。   可惜还来不及陈辩身世,就来了此时此地,与陛下再不能得见。   也不知那好不容易手握大权,却失了最亲近友人的青年天子,在发现自己多年好友是女儿身时,会是如何的心绪复杂。   自二人定情之后,单独与周行对话的刘拂就比平日里放下了许多心防,而她此时眼中的怀念,清晰地摆在了周行的眼前。   “阿拂……”周行压低了剩余,几如耳语道,“但凡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与我说。随时随地,随你所愿。”   刘拂回头,正对上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睛。   这种由心头暖至全身的感觉,只有周行能够给予。   回以一笑,刘拂轻声道:“好。”   仅这一个单字,就让周行满是忧怀的心里绽放出无尽欣喜。而他难以遮挡的喜意,也感染了刘拂。   趁着无人看见,刘拂悄悄握住了周行的手。转瞬间,就被周行反手牵着。   温热的手指修长有力,与她十指相交,亲近非常。   能得一心有灵犀互相钟情的良伴益友,也算是补足了她前世的遗憾。   “更何况……”刘拂轻抬了抬下巴,抿唇笑道,“你莫不是觉得,自己相处多年的同窗,会是那般无胆无魄的人?又或是这近两年的相处,还不能让他们了解,日后陪伴的君主是个怎样的好性?”   正想再多温存的片刻的周行:……   便是从不懂谨言慎行如他,也无法在此刻点头。   全不知周行心思的刘拂笑睨了他一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尚家二子身上。她撇了撇嘴,轻声道:“以这般锲而不舍的精神,怕今夜你我无法好好品尝秦兄的喜酒了。”   刘拂话音刚落,携弟上前的尚寻就已长行一揖,打断了笑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弟尚寻,乃工部尚书之子,今日偶来书院,得见众位兄台英姿,心中倾慕不已……不知可否给小弟个机会添酒布菜?”   这话说得虽有些生硬,但效果却是拔群的。   就算秦恒此时已亮明了身份,身为皇太孙的他也绝不可能开口让从二品官员的嫡长子做下仆事,更何况此时他们平辈论交,尚寻此言一出,就算是陌生人硬加进一众好友之中,也无人能开口驳回他的提议。   至于到时候是否真会奉茶斟酒,就不必再说了。   如此自说自话的强盗做派,倒真跟其父早年的行迹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起史料上对于尚怀新从小小县令发家的记录,刘拂眸子突地一亮。她终于明白,尚怀新为何会弃皇太孙这般正统不顾,反去帮扶久不归京的安王了。   什么奋死一拼觅封侯,不过是个借口。   怕是早年贪墨的罪状,与杀良争功劳以早日归京的把柄落在了安王手里,才逼得尚怀新这个老狐狸绑在了造反这条船上。   尚怀新这般反王一系中的中流砥柱尚且是靠弱点留住的,那其余党羽,自然更不必提。   根据记忆中的资料,反复推算了数次后,刘拂已有了□□分的把握,她轻舒口气,只觉前途一片光明。   本以为拧成一股绳的对手,其实脆弱地不堪一击;本以为危险重重的前路,突变得坦荡无忧……那么需要她挂心的事,就变成了另外一件:   如今天知地知她知,再无别人晓得其中抽丝剥茧般的技巧所在,这也意味着其中的可操作性变得极强。   尚怀新靠杀良攒功劳,是极蠢的方法。她则可以借助提前知晓的未来,在不污蔑任何一个好人的前提下,将自己的功劳夸大,为日后达成所愿铺平道路。   庙堂之高,宦海之深,她刘云浮置身其中十数年,早已不是那个心中只有善恶,单纯无比的孩童。   谋朝篡位本就是十恶不赦之罪,现成的便宜摆在眼前,自然要占。   刘拂垂下眼帘,遮挡住其中的算计。   那么待这件事情了解,她或许可以先思考下自己的私事……交握的手微微用力,刘拂向着周行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   “你放心,这次我绝不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处。”   ***   尚寻虽不大聪明,但到底曾是一府之长家的公子,认真起来时很有些模样。   是以午班的学生们即便在一开始对他的印象算不得多好,但在几次谈古论今与推杯换盏间,他称得上不错的学识就已让还未出书院没能正式成长起来的学子们对他改观许多。   而斟酒递茶的工作,理所当然的被尚寻交给了尚庆代劳。   这顿酒宴,即便有强插进来的尚家兄弟在场,但也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被调侃了整日的皇太孙多饮了些,在兑账之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带着酒意的目光滑过在场众人,硬生生将其中的不舍与留恋藏起。   难得有了点眼色的周行冷哼一声,点了点尚寻的肩头:“今夜尚兄喝了不少,不如早些回府安歇吧。”   许是上次被痛殴的记忆太过鲜明,尚寻一对上周行冷冰冰的目光,就忍不住抖了一抖。即便他有心留下,到底耐不住惧意,草草客套了几句,便装作喝高了的样子由尚庆扶着出了雅间。   待周行重新落座后,秦恒才站起身来,敬了最后一杯酒。   “家事繁杂,怕日后再无机会与众同窗同桌相聚,只盼众位将今日记在心间。”在众人惊疑声中,秦恒仰头一饮而尽,“酬鸿鹄之志,平生所向。”   辣酒入喉,本以习惯了的刺激感受在此时翻了数番的涌了上来。   秦恒眨了眨眼,压下的不止是呛人酒劲,更是他再不会有的闲适生活。   从今日之后,他得先是秦氏江山的继位者,是大延的皇太孙,是黎民百姓的天地,最后才是他自己。   坐在主位的刘拂轻叹口气,当先饮尽杯中酒,然后抬手阻住了午班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询:“我晓得你们心中为他不甘,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们在秋闱春闱上将他那份心思一同下了,待得金殿奏对,阿纵也会为你们欢欣。”   只是到时候做完殿试答卷,抬头看见坐在九层高阶上的人是同窗好友时,也不知心中是气恼多些,还是迷茫多些了。   因着明日还有晨课,秦恒遣了侍卫将学生们全都送回了书院。   最后剩下的,是最亲近的一群人。   秦恒晃着杯中残酒,满面红晕醉上眉头,嘴中却不停歇:“也不知他们会否怪我?”   “怎会呢。”刘拂不愿多理醉鬼,淡淡回应。   同样大醉的谢显插话道:“怪你什么?不同我们一同会试么?张兄王兄他们不会这般小气的!”   已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徐思年只觉头痛,一把拐过谢显:“我带他去讨被醒酒茶。”   “无妨的……”秦恒挽留之言还未说完,二人背影就已消失,他苦笑着续道,“左右年后就要知晓,哪还差这一时半会呢。”   “确实不差,但能拖一会,还是多拖一会。”   谢显固然好性,可被真正亲近的人欺骗,怕也会闹翻天去。 第158章 断情   更何况谢显的身体……   刘拂轻叹口气, 将注意力从谢显看似不错,但暗藏乌色的唇上移开。   谢显日后的路要如何走,还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她以朋友的身份就能插手的。他脾性看似柔弱,其实最有主意, 好不容易挣出一番天地, 绝不可能就此放弃。   哪怕前面等着谢显的不是天高海阔,而是惊涛骇浪。   她身为友人能做的, 就只有尽己所能, 替他扫平眼前的障碍。   “船到桥头自然直, 莫要担忧。春闱虽冷, 但比起秋闱时的酷热,可操作的余地要大许多。”   天冷可加衣,细细的貂绒一层层铺进单衣里,七八.九层下来,防风御寒的效果不会比一般冬衣差到哪里去。   再纳上一件厚厚的大氅, 夜里当作被褥, 配上上等足量的银丝,想来可助身単体薄的谢显熬过苦寒冬夜。   “你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刘拂轻笑道:“毕竟被你们唤了两年先生, 总要多担些事才是。”   “以后有我。”   “有你什么?”方奇然上前一把挽住了周行的脖子, 他今夜难得畅饮,少了许多平日里老大哥的端正, 话音中添了许多笑闹的意思, “这些日子总见你与云浮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兄弟不成?”   面对酒醉好友的问询,周行陷入了难得的窘迫当中。   他先望向刘拂,见她似笑非笑后,就将视线调转向蒋存,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已不指望皇太孙能帮他说话的周行摇头叹气,瞅着秦恒与蒋存互换眼神互敬一杯酒时,淡淡开口道:“我在与阿拂说,若心中有了钦慕之人,该如何解她忧,解她恼,予她欢欣无限再无烦忧。”   接着周行话音响起的,是秦恒呛到面红耳赤的咳声,与蒋存一口将酒喷出的“噗”声。   谢显与陈迟满面好奇,方奇然与徐思年若有所思,刘拂哭笑不得的将帕子递给蒋存,却被周行从中拦了下来。   周行将手中透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素帕收进怀中,另掏出一张汗巾掷给蒋存。   蒋存抬手抓住,手指不自觉地轻捻了下。   若非刚才他正低头笑话阿行,就不会错过她伸手的动作。   似乎这样的错过,已不是第一次了。   早已知晓周行对刘拂情意的秦恒方才虽惊的不行,却也是因为没料到周行会如此大胆,在众人面前直抒心事。   他并不似其余四人,或懵懂迷茫,或不敢置信。是以发现蒋存不对的,唯有皇太孙一人。   “朴拙……”   “无妨碍的。”蒋存面上带笑,攥着白棉汗巾的手指全不似明面上那般轻松随意。   他五指紧缩,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将柔韧的布料生生戳出一个空隙来。   皇太孙的担忧他心知肚明,除了出自友人本身的关怀外,更深一层的则是怕自己与阿行反目。   最难消受美人恩,亲兄弟尚且有因一女子而分崩离析的,更遑论他二人。   可事实上,就算没有那所谓的红颜祸水,那亲兄弟亦会因旁的事而反目成仇。   决裂的诱因,从不是美人。   而他与周行之间,绝不会因单单某个人产生嫌隙。   就算那个人是刘拂,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这些心事不过是在心念电转之间,当蒋存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时,其余人等已发现了他二人间气氛不对。   周行自递出帕子后,就一瞬不瞬地盯着蒋存。   与思绪重重转为轻松的蒋存不同,他的神色一直凝重非常,直勾勾的目光似是要择人而噬。   除了不动如山的刘拂和早已站在蒋存身边的秦恒外,不管是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都围了过来。   蒋存心中一暖,面对周行的逼视时并不觉得躁郁,反倒更加慰贴了。   多年来亲如兄弟的相处,是比之家中弟弟更加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年来的默契,也足以让蒋存明了周行的意思。   他的视线微微便宜,与刘拂的视线相撞。   那目光沉沉深不见底,却如涓涓细流般沁人心脾,动人非常。   这样的注视,是他想要妥善珍藏,一世拥有的。   蒋存这样想着,反倒将注意力移回了周行身上,不再看向那个无比吸引他的少女。   朋友之妻不可戏,不论是为他、为阿行,还是为她着想,之前超脱于朋友外的情意,都必须在今日断的干干净净。   他确实,在晓得那二人情定,在晓得自己再无机会后,仍悄悄保存着那段不为当事人知晓的感情。   这就是祸根。   从今日起……从今日起……   蒋存撑着桌子,站起了身。他今夜不过轻抿了一口薄酒,此时却觉得酒意已注满了心头。   只是这次饮罢,再没有了把酒临风横槊赋诗的兴致。   他突然想起那年月下,那个举杯邀他共饮的少年郎……   蒋存单手撑桌,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影响晃出心间。   除了蒋存与周行外,在场功夫最好的陈迟一个侧身,十分直接地将秦恒与谢显挤到了后面,也将似是酒意上头的蒋存挡在身后。   “周公子,蒋公子身上还带着伤,有什么事咱们不如从后再议。”   在刘拂的不懈努力下,陈迟虽仍未能将他与他们放在同一高度,但也不似原来那样处处紧守着下仆的规矩,不敢逾越分毫。   因着今日是他错手伤了蒋存,是以整夜处处用心照料,此时头一个站出来,也毫不使人意外。   周行并不着恼,反倒好脾气的笑了笑:“今日我就代你阿姐教你一点——”   陈迟先望一眼刘拂,才蹙眉截断道:“阿姐教我,我无有不听,又何须你代劳。”   当看到周行唇边奇怪的笑意,陈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慌张张看向秦恒,脸上终于漏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心忧蒋存的陈迟终于发现,自己一时顺口,漏了个天大的秘密。   即便知晓这是周行有心诓他,但陈迟依旧觉得,此事需得自己付上全部责任。   “秦公子,我家先生绝非有意相瞒,此事万望你不要透露出去!”   在他准备躬身行礼时,又是被周行一把拦住。   对上陈迟急躁非常的瞪视,周行轻笑一声,用空着的手点了点仍安坐在远处的刘拂:“我要教你的是,当你家阿姐不动如山的时候,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安心随意。”   陈迟微愣,望着笑望他的刘拂,窘得红了脸颊。   若此时还猜不透秦恒已晓得了他家阿姐的身世,那陈迟也枉费了刘拂所花的那许多心思。   “先生……”在刘拂的注视下,陈迟摸了摸鼻子,换了称呼,“阿姐,是我鲁莽了。”   “不受诱导,保持永远的清明,在未了解全部局势时冷静以对,才会是一个好的将领。”刘拂起身,拍了拍陈迟的肩头,“小迟,你有高超的武艺与天资所赋予的对战事的明锐,但对于人心,还是了解的太少。”   这也是她对于陈迟来说,唯一担忧的事。   如今的陈迟少了许多世事的磨练,自然比起曾经的他来说要幼稚单纯了一些。即便刘拂用尽法子维持他的血性,但经过悉心教导的陈迟依旧少了一分杀气。   有一得,必有一失。   但若在心爱的妹妹与功业中择定一个,想来不论前世今生,陈迟的选择都会是陈小晚。   手段残暴无法无天的陈蛮将,与敢思敢想稍有分寸的陈迟,到底哪个会对大延更有益处,怕只有在一生将近功过相抵时,才能看的出来。   在那之前,刘拂绝不会为了自己对于陈迟所下的决定而后悔。   放开置于陈迟肩头的手,刘拂行至蒋存面前,抬头定定望着他:“二哥,小迟便交给你了。”   自开了情窍后,刘拂才清晰的感受到蒋存对她的情意,也是自那之后,发现了蒋存将一切埋在了心底。   她与周行虽未就此有过交流,但两人都知晓,这桩事必须近早解决,不然必将成为一个毒瘤。是以方才,才会任由周行从她手中抢走那方素帕。   情字伤人,是她有负二哥。 第159章 挡刀   在生硬无比的将事情挑破后, 三人间的相处时似有若无的尴尬, 反倒消失无踪, 恢复了往日的默契。   将方奇然等人丢给周行应付, 唯一让刘拂头痛的, 仅剩下望日骄与陈小晚两个小丫头需得处理。   想起那得了春海棠真传的两张嘴, 刘拂便觉得有些头疼。   她凝望着仍没回过劲来的陈迟, 直将人盯得浑身起毛,才轻声道:“你妹妹那边, 不如由我来说?”   在刘拂的笑容下,陈迟除了答应,并没有第二路可选。   待摆平了那两个小丫头之后,短期内便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事了。   刘拂暗暗盘算过后,常舒了口气。身心放松之下, 便是拉着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遭一起开怀共饮的秦恒喝了个痛快。   旧时于饶翠楼中练出的酒量,足以让刘拂喝倒酒量还算不错的秦恒与方奇然,至于三杯必倒的蒋少将军、周三公子与谢家二爷, 全可视为送的。   到了最后, 除了刘拂、陈迟与徐思年三人, 其余人等都已摊在椅上, 或蔫头耷脑或目光炯炯,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四肢绵软, 连站都站不起来。   站着的三人看着眼前情景, 面面相觑了瞬间, 然后一同失笑摇头。   “你家阿姐便是这般从不留情。”徐思年的指尖滑过杯口, 他抬手舔去指尖沾染的酒水,虽是笑望向陈迟,但放空的目光却是似是看着远方,“那时我们初见,她便是这样一杯连一杯的催着,使我整个人都泡在那蜜酿里了。”   陈迟不妨有此一言,竟有些搭不上话。   他略顿了顿,借着烛火细细看后,才发现徐思年眼神迷离,已是醉了。   “徐公子,先喝杯茶?”试图取走徐思年手中酒杯的陈迟动作落了个空。   徐思年收回视线,人看着清醒了不少。他轻笑一声,晃了晃隐隐作痛的脑袋,到底忍不住回眸望向对坐的刘拂:“你放心,我还未醉呢。”   他倚桌而坐抿唇轻笑的模样,说不出的风流。   “我已许久未见过你如此了。”   曾经金陵城中的第一风流才子,打从三年前的秋闱之后,就似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当卸下沉稳的外衣后,他仍是秦淮河畔那个无数花娘的春闺梦里人。   徐思年面上并无太多表情,许久之后才勾出一抹笑意:“我亦有许久,未如此畅快过了。”他停顿了片刻,到底忍不住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祁国公府潭浑水深,你若真、若真选定了他,日后定要多加小心。”   不等刘拂接话,徐思年又摇头苦笑,续道:“实是我多嘴了,你与周兄,都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并不需我……”   刘拂举杯,正对徐思年:“松风兄,我敬你。”   被打断了的徐思年微愣,即便迟钝的脑子还不能转过刘拂的意思,但多年来的习惯,已让他的手不自觉配合起着举杯。   醇酒入喉,辣后回甘。   “松风兄,秦淮河上晓风朗月,云浮此生不敢或忘。”刘拂同样一饮而尽,“不过正是因为你我情意非同寻常,我才不得不说——”   徐思年抬头,凝望着她。   “金陵徐公子,绝不应如此伤春悲秋。”   “松风兄,云浮祝你花开如锦,再无今日。”   与蒙其错爱的蒋存不同,面对徐思年时,刘拂是真的心存愧疚的。当年为了脱出饶翠楼,她确实是在明知对方心思的情况下,还借着这份情意的力,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是以如今看到难得藏不住心事的徐思年,她才会格外的愧疚。   虽靠一些手段挽回徐知府的性命,可她对徐思年本人的亏欠,并不能就此算作两清。   若是没有她的存在,以徐思年的性情人品,便是作一小小县令,怕也是高情远韵,悠哉一生。   刘拂再斟满二人面前空杯,当先饮尽。   徐思年愣怔片刻后,眼中终于溢出满满笑意:“好,那便承你吉言了。”   “至于你方才的忧虑……”刘拂抿唇一笑,“既然我与他互相欢喜,那这世间,就再无什么阻碍。”   酒酣菜冷,已到了散席的时候。   “今夜已晚了,再回书院实不方便,不如先去我府上安歇吧。”   只是在送那帮醉鬼歇息前,先要将皇太孙送回东宫才是。   “我送秦兄,你们先行回府吧。”   徐思年此时并无明面上的官职,让他相送,怕是日后会成为仕途上的妨碍。   她无心再入官场,再适合不过。刘拂犹豫片刻,到底将还不知秦恒身世的陈迟留在了蒋存身边。   想来这个时候,反王的手还没能伸进戒卫森严的京师。而皇太孙的侍卫,也足以应付其余突发的情况。   几人各乘车马,于酒楼底下分道扬镳。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已醉倒人事不知的皇太孙正笑嘻嘻说着胡话。   “云浮我跟你讲……嗝……你若早一日跟我说那秘密,我怕还……嗝!怕一时还弄不清楚……”   醉到面红耳热的皇太孙摸了摸自己的喉头:“太孙妃她很好……很好……”   大婚前夜,必有教授人事的宫女伺候皇太孙起居,以免正经日子出了差错。   “……待默存金榜题名时,孤、孤便央皇祖父,为你们赐婚……”   刘拂闻言失笑,扔了张帕子到秦恒脸上,挡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洞房花烛夜啊……她与周行修成正果那日,怕是要许多年后了。   ***   之后的事,如刘拂预料的一般平顺。   她空闲时候被尚家的两个公子紧紧缠着,不是诗会就是踏春,使得刘云浮刘先生的名气在她抵京教书近三年后的如今,从极会因材施教的小先生,到极赋文采的风流书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诗词文章信手拈来,针砭时弊从无保留,敢说敢做为民先锋,种种种种,堪称一鸣惊人。   京中百姓日日议论的事情,从东家长西家短,变成了晋江书院的刘云浮。   而他们对刘拂的称呼,也从三年前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小先生’,到去岁十分尊敬的‘刘先生’,变作了如今的‘云浮先生’。   大家对刘拂的推崇,已可见一斑。   她的目标,已逐渐实现。   在连续数月的交际当中,尚怀新明显表现出了会将刘拂视作自己人的意思,尚夫人也多次操心起她的婚事,提及的几户人家都被刘拂拿来暗暗对比,多不如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李家,却也是京官中有些权柄的位置。   这些人中,多数是有名的谋逆之贼,少数则是藏的极深甚至在最后清算时都未能抓出来的人家。   只可怜这些姑娘小姐,被父兄们当作攀龙附凤的引子,视作可以拿来交易的货物,任意支配她们的人生。   刘拂再如何惋惜,依旧将她们未来的夫家一同列入了观察的对象当中。   举止言辞越是激进,就越能快速的打破尚怀新的疑心,将她当作一柄好使的刀。   可想而知,在这刀钝了无用了之后,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舍弃。而那为了拉拢人心被许给她的女子,未来也就再没了任何可能。   在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接触了几位闺秀,并在她们望向自己的眼中看出了无限欢喜与柔情后,刘拂头一遭对自己不得不女扮男装的前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已无法确定,那是幸还是不幸。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祖父选择立她为承继者时,就再不会有这般任人摆布的可能。   可是又是谁人规定,生为女子,就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必须三从四德困在四方宅院之中?   将这件事放在心底思考了许久,刘拂下定决心,待一切事了,就选个合适的时机,为了天下女儿挣上一挣。   “阿拂,该安歇了。”周行起身,对着面有异色的刘拂道,“莫不是为了明日面圣的事而紧张?圣上慈善,对你大加赞赏,再不必忧虑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   刘拂收回思绪,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面圣自是不紧张的,但她方才也不过是想了想对未来的布置,缘何这一颗心,会跳的如此快呢……   似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一般。   她上次如此,似还是圣上遇刺,自己奋起挡刀的那日。 第160章 救命   听着远处传来的急促脚步声, 刘拂心头一跳, 猛地扭头看向门前。   她的不对立时被周行发现,他侧耳去听,微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无妨,是小迟……”   正因为听出了是陈迟的脚步声, 刘拂才晓得事有不对。   以他对自己的尊重与素日里的沉稳, 绝不可能如此莽撞的向自己房舍冲来。   话音刚起,就被门扉打开的巨大声响打断。   厚重的木门硬生生砸在了墙上, 又重重弹了回来,险些砸在夺门而入的陈迟身上。   陈迟毫不在意那点痛处, 径直奔至二人面前,满面焦急。   这样的神情, 刘拂从未在陈迟身上出现。少年永远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   见他如此,刘拂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必是出了大事!   想起曾经关于陈小晚与蒋存的推论,刘拂急急握住陈迟的手臂:“小迟,出什么事了?可是小晚出了什么事?”   “小晚没什么事……”陈迟嗓中似是哽住,略顿了下, 才反手扶住刘拂,并将手中紧握的东西递了出去, “是……阿姐, 是娘她出了事!”   刘拂兀地僵住:“海棠姐姐?”   她劈手夺过信笺, 快速展开, 一目十行的看了个遍。   越看越是心惊。   明明十余日前才与春海棠传过书信, 知晓了她那边一切都好,甚至还难得重起了春情。   她笑话对方的打油诗刚刚寄出,按着时间算,怕此时还未送至春海棠手上。   不过半旬的功夫,怎就发生了这般大事。   在刘拂匆匆阅信的时候,陈迟已转向还不晓得发生了何事的周行,曲了左膝抱拳跪下:“还请公子救我阿娘。”   陈迟活到十六七岁年纪,仅有的一次求人,就是在草市上求春海棠买了自己与妹妹。   而今日,则是第二回。   他不是不信自家阿姐,只是在细细看过事情始末后,就晓得若想保下春海棠与谢妙音的性命,需得靠高官显贵的威势才行。   阿姐她再如何名声在外,也不过是身无功名的一介布衣,强行插手,只怕要提前败露了女扮男装的底细,将自己也折在里面。   阿娘一定要救,但绝不能将阿姐也拉入深渊。   祁国公府的周三公子,已是他所认识的人中家世最高最有本事的一个,即便晓得他不会坐视不理,但陈迟依旧是抱着豁出一切的心态,去寻找转圜的机会。   此时的陈迟,只恨自己本事不够,不能救在意的人于为难之中。   周行一惊,连忙一把撑住了他,使力将少年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说你阿姐在前,就是单凭我与你与春妈妈的情意,这忙我都会帮的,你再不需如此。”   若真让陈迟跪实了,这事怕才是真不好处理了。   他心有戚戚的望了刘拂一眼,见她神色凝重,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忧她所忧,烦她所烦,这心情早前便有,只是从未有如此强烈过。在刘拂看完之后,周行接过那张薄纸,先是粗阅了一遍,又细细重头看过。   谢妙音不堪受辱,勒死嫖客,饶翠楼老板娘春海棠包庇匪徒,一同藏尸匿行。   不过几天之后,那嫖客的亲眷便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一纸罪状告到了官府。因着春海棠与谢妙音妓子的身份,她二人处境堪称十分凶险了。   周行与刘拂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刘拂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陈迟双拳紧握,几乎将信封捏碎,他沉声回道:“是我当年行乞时的弟兄,赴京时我曾拜托他们多多看顾阿娘与饶翠楼,幸而真的派上了用场——那小子阿姐当年也是见过的。”   在龙女一事后,刘拂曾悉心教导过陈迟的那班小兄弟一些时日,陈迟这么一说,她就想起了对方容貌性情。   确实是个好孩子,正直勇敢,聪敏好学。   信上字迹确实是春海棠的没错,刘拂与她同吃同住多年,再不信有谁能将春海棠的字迹模仿到她看不出来丁点异处。   这事十之八九,应是真的。   “小王人在何处?”   “他舟车劳顿,我已安排他吃些东西,在我屋中稍作休息了。”有了周行的保证,又见刘拂一脸认真,陈迟反倒松了口气,“知道阿姐会有话问,特意交代了他先不要睡下。”   刘拂点头,不再多言,直接拉着周行就向陈迟房舍的方向走去。   即将跨出小院院门时,才觑了一眼东边早已熄灭了烛光的两间屋舍,边走边跟在后面的陈迟交代:“此事先瞒着骄儿与你妹妹,若让她们知道,怕要多添愁绪。”   小小的姑娘,又与春海棠那般亲近,不说会不会惊出个好歹,就是漏了行迹让不知是否存在的有心搞事之人发现了端倪,都不是好事。   陈迟自也明白妹妹的性子,郑重点头答应下来。   “只望阿姐有事不要瞒我。”陈迟压低了声音,恳求道,“为了阿娘,陈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拂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地拍了拍陈迟的肩头:“赴汤蹈火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办。武举之事万不可懈怠,不然你阿娘的诰命可得再晚三年才能落在身上。”   在冷静下来之后,刘拂已想明白了一件事。   春海棠与谢妙音的入狱,绝非偶然。   杀人藏尸这种事,足以毁掉多年前施粥带来的美名。   不论是春海棠,还是谢妙音,都不是如此激进之人。由其是谢妙音……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因为自己做出伤害亲近之人的举动。   从事情开始,到后来事发,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不论对方的目标是自己,是方奇然,还是仍任金陵知府之职的徐思年之父徐大人,都是意有所指,直击要害。   又或者,是干脆一石多鸟……   刘拂蹙眉,指挥陈迟道:“这已不单单是饶翠楼的事了,你去寻他们过来,一并到你屋旁的花厅里等我们。”   若非皇太孙已入朝参政,不然连秦恒她也要一并叫来商议才是。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定有反王一系掺和其中。而且怕是有什么大动作才是。   从四年前起,江南就是安王极力争取的所在。所谓鱼米之乡财多物盛,虽不是什么边防要塞,但却是经济命脉之所在。   此事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容有失。   “明日面圣之事……”陈迟离开后,周行欲言又止。   “无需担心。”刘拂点头道,“正巧能见到太孙,告诉他这个消息。”   与陈迟不同,刘拂并不担忧自己女扮男装之事暴漏后会产生的后果。   当今年事虽高,但精明不输当年,绝不是那等昏聩无能任人糊弄的君主。且脾性比之年盛时更软了几分,反倒不如当年那般说一不二,说砍就杀。   最主要的是,不论为男为女,她刘云浮所能带来的益处都是肉眼可见的。   怕是太孙入学时,圣上就已将‘刘云浮即刘碧烟’一事查的清清楚楚,但他既然仍留自己在太孙身边,就证明圣上默许了自己的存在。   只要能完好无缺的救出春海棠与谢妙音,她便不会吃亏。   “金陵赴京城,或快马加鞭或顺流而下,不眠不休也要十二三日的时间才能抵达……我唯怕牢中森冷,坏了姐姐的身子。”   刘拂的语调算得上平和,让一直密切注意着她神情的周行松了口气。   “你放心,有徐知府在,她们在牢中不会吃太大的苦头。”   若真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刘拂轻吸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刘小公子!”呆坐在桌边的少年闻声站起,在看到刘拂时瞬间红了眼眶。   “小公子!你快想法子救救春老板她们吧!”   怕是徐知府,也有些护不住她们了。 第161章 东宫   “你坐下, 慢慢说,务必将你知晓的全部前因后果,一丝不差的说与我听。”   刘拂紧紧盯着小王的双眼, 留意着他的细微动作与神情转化。   既有人要对付饶翠楼与饶翠楼身后的他们,这群与饶翠楼来往密切的孩子, 说不得早已被他们盯上。   不是刘拂信不过小王的人品,只是事关春海棠的性命,容不得她有丁点大意。   人心易变,鬼神难测。   不知幸还是不幸,小王身上没露出任何值得她怀疑的地方。   在从小王口中了解了全部事情始末后, 刘拂轻声安抚了他几句,在郑重答应了少年一定会救人的请求后, 便与周行一道出了屋子。   屋外, 正站着屏息凝神的陈迟。   “咱们去花厅再说。”不等刘拂开口,周行就先她一步,替她做出了决定。   他抬起手臂, 握住刘拂紧攥成拳的手。   明明是五月夏初,她的手却凉如寒冰, 不带一丝温度。   “不论你想做什么, 我定竭尽所能助你。”周行的声音温柔似水, 又坚定十足。   是最坚强的后盾, 也是最柔软的怀抱。明明只是二十许的青年, 却让刘拂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   刘拂点了点头, 在听闻全部过程后面无表情的脸上, 终于有了些松动。   她回望陈迟,再次颔首。   关心则乱,既知晓有人存心闹事,她更不能自乱了脚步。   周行也不再多话,就这么牵着她,一步步向花厅走去。除了尽己所能的帮助她,他还能做到的,就是陪伴。   花厅离房舍不远,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当他们到达时,厅中已坐满了人。当看到刘拂时,所有人都面露焦急,直直望向她。   其中有对春海棠本人的关怀,更多的则是对刘拂的担心。尚不知道大体经过的众人还不晓得,这事里跟自家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家且先安坐,听我将事情一一讲明。”   刘拂松开周行的手,走至花厅正中,先是环视众人,才在厅中安静下来之后再次开口,从最初的不对讲起。   饶翠楼的事端,其实是从几个月前就已埋下了伏笔的。   大概在年头二月时,刚刚开门迎客的饶翠楼就迎来了数波捣乱生事的客人。其中三教九流南来北往者皆有,没有丁点相似之处。   要不是小王偶然提了一嘴讲起此事,远在京城的刘拂怕会错过这一信息。   青楼楚馆有人惹事正常的很,但按着固定的频率一月数波,那就算得不得常事了。   对饶翠楼来说,更是如此。   在刘拂等人赴京时,饶翠楼就已与怡红院等并列,成了金陵三大妓馆之一。与其余二家不同的事,已不大留客常做雅致生意的饶翠楼,在金陵城中风评极好。   自那年江南大旱,饶翠楼施粥赊米救灾民于饥荒之后,直到去岁,每到冬日苦寒就会开粥棚救济穷苦人家。   是以虽是送往迎来的销金窟,却是个极受金陵百姓爱戴的地方。   可就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中,饶翠楼的名声与日俱降。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星星点点的改变很难被人看在眼中,当春海棠发现事有不对时,已是她锒铛入狱之日。   如此布局,仅为了搞垮一家青楼,未免太过了些。   在刘拂将前因讲述完毕后,方奇然头一个开口:“当日接下春老板这笔买卖后,便由一位身在金陵的族叔负责接洽,若无大事,就每过三月,同着族中其他事物一起递往京中主宅……如今五月当头——”   蒋存接话道:“怕是讲这般小事的来信,还在路上。”   在座之人便是平日惫懒,但都如人精似的,闻言神情都是一凛,发现其中大有问题。   方奇然点头,眉心紧锁:“那春老板入狱之事是何时事发的?我府上确还未收到消息。”   竟是算好了替饶翠楼撑腰的方家传信规律,让他们来不及失手援救。   非有内鬼,不能如此。   “也不知是哪个目光短浅的鼠辈,竟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坑害自家!”素日脾气最好的方奇然忍不住着恼,“春老板出事,我方家要负极大的责任,天亮我便回主家,请祖父做主查清内鬼。”   刘拂道:“旁支别系人多嘴杂,人心难测,此事实与方家无关。”   这是提醒,也是劝解。   她晓得方奇然不会放任自己的性子闹个天翻地覆,就怕他一言不慎使得旁人离心。   其父本就是分出府外的嫡幼子,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出一番功绩,但其中难免有方家的帮扶在里面。   不患寡而患不均,嫡幼子本就受尽宠爱,怕是早有人看他不顺。   那泄露了方家传讯规律的人,估摸着也有这个意思在。   毕竟不论是京师还是金陵祖宅,方家家大业大,不可能人人都过得富贵惬意。   而祖宅与嫡支联系频率这种事,外人难以得知,真正的方家人想要知道,并不很难。   “我晓得分寸的。”方奇然沉声应下。   方家本就是饶翠楼的主家,有他出面,此事便好办许多了。   一直端坐不语的蒋存在二人对话结束后,突地开口道:“此事牵涉不少,怕不赴金陵难以妥善解决。”   刘拂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恰好小迟武举需得归乡,便借着这个由头一同回去。”   “那我便与你们一道回去。”   周行闻言挑眉,捏了捏椅子扶手,到底没有开口。   “二哥……”刘拂微愣,到底没有推却,苦笑道,“那就多谢二哥了。”   蒋存能一同前行,确实便利很多。   且他留京秋闱一事本就是圣上特许,以不愿特立独行的名头归乡,反倒会落个不错的名声。   唯一苦了的,就是路上舟车劳顿,抵达金陵后又难以好好休息,怕对蒋存旧伤隐患有些妨碍。   这是左右权衡之后,为了春海棠与谢妙音的性命,刘拂到底没有拒绝。   她承蒋存如此大情,日后得好好偿还才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刘拂深望一眼周行,转向其余人等,“还请二位兄长修书一封给徐大人与谢大人,至于大哥与二哥,则在京中策应,以便传达消息。”   他们四人中,徐思年已是晋江书院正儿八经的经义先生,课期之间难以走开。而谢显与方奇然的身体,显然不适合快马加鞭的赶路。   至于周行……他与蒋存一同下江南,没有名头不说,目标也实在大了些。   是以这次,只能暂时将他撇下了。   周行并未多做争取,反倒静静望着刘拂,轻道了一声“好”。   ***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晨光微熹十分,众人各回各处,洗漱休息。   虽不知他们整夜谈了什么,但晓得晚上有面圣大事的望日骄与陈小晚径直将刘拂压去睡觉。   及至午时用饭,刘拂收拾一新,与周行蒋存一起,上了东宫派来接人的车。   因着圣上事务繁忙,他们要先在皇太孙处候上些时候,等待天子的召见。   而在这个间隙,足以让刘拂将金陵那边的异处交代清楚。   随着马蹄阵阵数次换车换轿,又步行许久之后,三人才终于入了太孙居所,毗邻天子所居的东宫。   皇城中刘拂处处熟悉,倒是这东宫,是她从未来过的。   前世她侍奉的圣上作为先帝独子,并未经过封太子这道程序,在刘拂救驾身亡之前,虽已有子七人,却也未立储君。   是以在刘拂的记忆里,东宫就是一座封闭多年的殿堂,从不曾涉足其中。   她这个太子少保,可是名不副实的紧了。   “可要见过太子妃?”   正欲按着规矩行礼的刘拂等人闻言微愣,这礼竟有些行不下去。   秦恒忙扶起弯了一半腰的三人,笑道:“殿中宫人全是孤的心腹,不必避讳许多。”   面前的一国少君身穿太孙常服,不笑时威严深深,笑起来,却有些傻。   心情沉重了整日的刘拂看着眼开眉笑的秦恒,压在心头的事似也松了一松。   “我等草民小臣,面见太孙妃怕是不合规矩。”   “太孙妃在大婚前听闻了许多你……们的事迹,倾……咳,仰慕许久,是以今日听闻你们要来,便一直想要见见。”   何止是不合规矩,简直是突发奇想,想起一出来一出。   他们当日互陈身世,说好了私下相处时不计君君臣臣,只按着往日来……可那说的也是私下。   怕是他们头遭来这东宫,让同样同遭以主人身份待客的皇太孙激动了些。   不过……刘拂眉头轻挑,突然想起了什么。   当周行与蒋存以为她要推拒时,反听她接受了这个提议:“太孙妃盛情不好推拒,那就请殿下引荐了。”   虽不知她为何答应,但既已如此,跟着便是。   如今皇后崩逝,太子妃早亡,宫中并无高品的嫔妃,自太孙妃嫁进东宫之后,其实是与圣上身边的大总管一起总揽了后宫事宜。   太孙妃为君,且日后母仪天下将与太孙并坐受百官朝拜,此时见见臣民,并不愈矩。   周、蒋二人对视一眼,并未在此事上再多开口。   秦恒大喜点头,又迟疑着看了看正欲跟着刘拂起身的周行与蒋存:“不如今日先见云浮,日后山高水长,再见不迟。”   周行、蒋存:???   刘拂起身整罢衣衫,偏头冲着二人一笑,衣袖翩翩随着皇太孙出了东配殿。   被留下的周行与蒋存面面相觑,终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方才皇太孙改口改的太慢,只要不是个聋子,就能听出太孙妃待字闺中时是‘倾慕’刘云浮,而不是‘仰慕’他们三人。   也亏得她是女子,不然怕皇太孙难以如现在这般乐呵呵的。   “她啊,还真是在哪里都如鱼得水的很。”蒋存摇头叹气,并未掩藏话中的亲近,“以后怕是有你受的了。”   “那我也只有受着了。”   只是要担忧的除了男人,还得加上女子。   想起那锒铛入狱不知此时如何的谢妙音,周行只觉得头更疼了。   “今次我不能同你们一起回金陵,若有什么意外,还要靠你替我周旋。”   她沾花惹草的本事实在太厉害了些,怕这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被‘刘云浮’三字迷住,从此如他一般心心念念,再无法自拔。   蒋存举起茶盏,轻笑道:“汪公子李公子等等我还可替你处理,谢姑娘这般……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了。”   ***   宫殿布置有固定的规矩,便是随着年月流逝稍有变化,也是大同小异。   是以当秦恒领着刘拂一路向北,而不是前往南边的配殿时,刘拂就已大致摸到了这位太孙妃,日后的弘瑞太皇太后的性子。   这个在仁宗崩逝后力挽狂澜扶持幼主撑住大延飘零江山的女子,在年轻时原也是个跳脱无拘的性子。   不论她是否晓得了自己的女儿身,此时的自己都是以男子的身份入宫。   敢于在女眷所居的内殿接见自己,即便有皇太孙在场,亦称得上是好胆识。   毕竟就算时下男女大妨不严,且君民有别,但身为如今大延身份最高却又不足以靠此摒除一切危险的女人,太孙妃的一言一行都是被千百个有心人盯着的。   想来她应当没有找错人。   刘拂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了门槛。   按着规矩行礼之后,撑地站起的刘拂就被迎上来的太孙妃扶住了手腕。   太孙妃与刘拂挽着手,笑望着皇太孙:“我与云浮一见倾心,有许多心事要聊,殿下不如先去陪周、蒋二位吧。”   本欲给二人介绍的秦恒:??? 第162章 把握   皇太孙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还十分贴心的带走了太孙妃的贴身侍女。   仍与太孙妃互挽着手臂的刘拂摇头失笑,当门扉彻底阖上后, 才松开了臂弯。   她整了整衣衫, 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云浮不必如此多礼。”   刘拂直起身,轻笑道:“礼不可废,民女首次面见太孙妃, 自然全了礼数。”   听出她话中隐意的太孙妃抿唇一笑:“那便只有这一次,待日后相见, 云浮再不许与我如此见外。”   两人相视一笑,只一眼的时间,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短时间内,刘拂的女儿身都不会暴露于人前, 那她身为‘男子’,自然没有在公开场合面见太孙妃的机会。   至于私下的……   才站直身子的刘拂一掸袍摆, 再次行了个大礼, 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太孙妃开口前,刘拂已将事情完全道出:“云浮这一跪, 是代另二人。”   她将春海棠救助灾民帮扶幼女的义举与谢妙音在祭天一事中奋不顾身的英姿,都一一讲给了太子妃听。   那二人虽只是两个沦落风尘的弱质女流, 但善念与勇气都远超常人。   刘拂口才本就极佳, 讲述的又是身边极亲近的人事,遣词造句时并未用什么华丽辞藻, 反倒朴实平凡。   正是这藏在一字一句之中润物细无声的情感, 格外的动人肺腑。   便是自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 心中别有沟壑的太孙妃在听闻二人事迹之后,都不免红了眼眶。   “她二人冤屈,云浮会亲自洗清,但之后的事,已非云浮一人可以办到,还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救她二人于苦海。”   春海棠与谢妙音说是秦淮河畔的名角,归根结底还是下九流的妓子,就算饶翠楼早已转型,依旧不能免去旁人对她们“千人骑万人枕”的印象。   刘拂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救二人性命,却也无力改变世人的看法。   妓子杀客的恶名已传扬出去,天下人十之八.九只知开端,不知结果,如此一来,春海棠二人的后半生可谓忧患多多。   她能想方设法护佑她们一生,但刘拂明白,囿于内宅的生活,不止不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亦是春海棠与谢妙音不愿过的。   刘拂拱手躬身,轻声道:“若有机会,还望殿下向圣上进言,开女学,启圣育。”   “殿下初初执政,根基不稳,正需要造一番声势,得万民信赖。”刘拂话音微顿,抬眼与太孙妃目光交错后,又恭敬的垂了下来,“且如今国母之位空悬,殿下便该替已故的皇后娘娘与太子妃殿下,担起教化百姓的重任。”   至于之后,她自有法子借着女学的声势,让春海棠与谢妙音成为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成为风尘堆里的楷模。   太孙妃望着面前一袭男装,满面郑重的刘拂,略一沉吟,就点了头。   不是她对她深信不疑,而是这话中意思,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若圣上刚愎自用忌惮继任者,那她身为太孙妃自得谨言慎行不敢乱动分毫。但当今明摆着栽培孙儿,对她这个孙媳,自也是倾注了厚望。   生为女子,本就有千百种拘束,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 第163章 疏忽   即便相谈甚欢, 但碍于刘拂此时仍为男装, 是以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在达成了初步共识之后, 她便告退出来, 与周行二人汇合。   跟在宫女身后, 刘拂仔细调整了表情,并理好了衣衫。   东宫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即便她往日间对秦恒说了不少策反与拔钉子的主意,但也不晓得一时之间, 小太孙也绝对无法将这里防的滴水不漏。   毕竟有意探看太孙行止的,除了朝中百官谋逆之贼外,还有当今圣上。   这天家的祖孙之情, 说是亲密无间,又藏着无限内情。   作为一个皇帝, 当今称得上丰功至伟, 但他为君成功,并不代表着为父也如此。   若非圣上太过强盛,对独子步步紧逼,期望性格仁厚的宏明太子能成为跟他一样杀伐决断的帝王。   可正是因为重重难以解开的压迫, 才使得本就孱弱的先太子不堪重负, 一场风寒诱发了大疾。   怕是当今也晓得这点,是以对着唯一剩下的孙儿, 态度上已缓和了许多。   但是高祖皇帝如今在位已近四十年, 就算有心收敛, 也处处透着强势。多年前于青麓山上与皇太孙初次见面时,少年人藏在眼底的疲累,就已被刘拂收入眼中。   不论是为了秦恒还是为了自己,这些年来刘拂时时注意,有意无意的开解,都起了些用处。   只是这用处,目前只在皇太孙身上奏效,而非圣上。   感受到斜前方打探的目光,刘拂毫不闪避,甚至不顾宫中不许左顾右盼的规矩,抬眼直直看了过去。   那小太监虽张望来去,但眸定神清,并无獐头鼠目之感。   刘拂勾起嘴角,向着对方轻点了点头。   被看破的小太监并不慌乱,反按着规矩上来行礼问安,一举一动都稳稳当当,撑足了东宫的面子。   “奴才见过刘公子。”   却正是他这十足的礼数,漏了底细。   刘拂轻笑一声,喊他起身:“刘某不过一介布衣,并非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不敢受公公的礼。”   看他服侍,算不得东宫有名号的大太监,却也是个从九品的小管事。   真在外面遇到,不管愿与不愿,都该刘拂这个白衣书生向他行礼才是。   小公公一直带着讨喜笑意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丝慌乱,不过须臾之间,就已反应过来:“公子乃是殿下的贵客,奴才们不敢有丝毫慢待。”   这倒是正理。   刘拂拱手还了半礼,又转向之前引路的宫女道:“外殿不便女眷行走,不如就请这位公公引刘某去见殿下?”   接收到她的示意,早已经过自家太孙妃示意的宫女毫不犹豫地接话道:“既如此,小安子切记不要慢待刘公子。”   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孙妃的贴身宫女,可比从九品小太监高上不少。   “哦,原来是安公公啊。”   对着面前清秀中略带阴柔的脸,刘拂立时便想起了多年后,那张如枯树般布满了纹路的苍老面庞,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老货,年轻时原也不错。   本来带着点戏耍心思的刘拂,已盘算起一会要如何助他一把。   安德兴受高祖之命,侍奉了三代大延帝王,不该沦落到告老归乡却被亲族抢去财帛老死宅外的生活。   当年,是她与圣上疏忽了。 第164章 憋笑   1   “云浮, 你回来了。”   周行起身相迎,面上笑意带着难以掩饰的揶揄。   “这是怎么了?”刘拂的视线滑过周行,移至蒋存, 又转到皇太孙身上, “殿下?”   “并没什么事。”在看到刘拂身后的小太监后, 秦恒快速地调整了表情,“怎得换了人来送你?”   刘拂觑了一眼从为她引路开始就开始忐忑不安的小太监,轻笑道:“小鬼精灵的很, 我看着喜欢, 就带来给你看看。”   二人相处多年, 刘拂只用透出点意思, 秦恒便能领会。   在松了口气的同时, 秦恒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并不怎么面熟的太监。   “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 奴才贱名安德兴。”   “哦——”秦恒拉长了声音,拖长了语调,在小安子骇到面无人色后, 才缓缓开口继续道, “德兴?是个好名字, 日后再不可称是贱名。若有谁提起, 直说是孤说的。”   维德之行, 也只有他的皇祖父, 才会给一个小太监取这般名字。   想通这个关节的秦恒目不动神不摇, 只有余光让人不可察觉地扫过刘拂的神情。   他又‘哦’了一声, 脸上现出些恰到好处的迷茫疑惑, 待那转瞬即逝的神情消失后,立刻转化成和煦的笑容:“姓安?可是与天极殿的安公公有什么亲缘?”   与温和表情不同的,是并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小安子额上,肉眼可见地渗出细密密的小汗珠:“回殿下,安总管是奴才的干爹。”   “哦。”秦恒笑叹口气,冲着小太监挥了挥手,“去吧,找小路子说一声,以后就跟在他身边做事。”   那小路子,正是秦恒身边最得力的一个。   得了吩咐的小安子快速行礼退了下去,殿中又只剩他们三人。透过大开的宫门,正巧能看见东宫的正殿昆启殿,那是整个大延皇宫中仅次于天子所居天极殿的存在。   巍峨魁伟,气势雄浑。   从前朝立都于此至今日,共有十七位太子与一位太孙入住昆启,可真正从这里走向天极殿荣登大宝成为一国之君的,却一个都无。   天家无父子,年迈的天子与正当盛年的继位者之间,总会产生这样那样难以抹平的矛盾。   可是这样的事,并未发生在大延仁宗与高祖之间。   但就刘拂机缘巧合下看到的高祖与仁宗的起居录所述,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前后,素来乖顺的皇太孙曾与高祖皇帝爆发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而这次矛盾,也成为仁宗的一大憾事,及至临终前在病榻之上,仍絮絮念着对先帝的愧疚。   看着伫立于殿中默默望着外面的皇太孙,刘拂轻叹口气。   当年她与她的圣上也曾就这对祖孙进行过不太恭敬的讨论,得出的结果便有仁宗的早亡,说不得就有他心事过重的缘故。   如今来了此地与秦恒有了密切的交流,更是验证了这个想法。怕是后来安德兴一直不受重用,也有被迁怒的原因在。   从出生起就成为了大延唯一的未来,作为当今仅剩的希望,秦恒早已养成了有事埋在心里绝不外漏的性子。   可有些事,宜疏,不宜堵。   刘拂静望了一会儿秦恒的背影,在周行不赞同的神色中,大步走到了秦恒身边。   再如何亲近,此时站在东宫的秦恒,都已不再是那个在晋江书院中与他们一同嬉笑打闹的‘秦纵’。   窥破未来帝王的难堪心事,对于臣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周行揉了揉眉心,起身与刘拂并肩而立。他脚步极轻,并未让陷在沉思中的秦恒发现。   “殿下。”刘拂抬手,轻拍了一下秦恒的肩头。   秦恒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不过即便他极力隐藏,还是没能藏住浓重的鼻音。   “殿下方才的应对极好。”刘拂揣着手站在秦恒身后,只当没听出他的不对,“来时路上,我反复询问之后,才决定将那小安子引荐给殿下。”   “那小子心思沉稳机敏聪慧,不止有一等一的细心,还有忠诚。圣上选他来照料殿下,想来是花费了极大的心思的。”   “云浮此举,绝非是要使圣上与殿下之间生出隔阂。”   想起自家那个铁血不容情的祖父,又想起如今见天缠着她的刘昌,刘拂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殿下应该比云浮更能体会到,这其中的拳拳爱护之意。”   抬眼直视回头看向她的鼻头眼眶微红的秦恒,刘拂轻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头:“若非是个去了势的太监,怕也能做个贤臣。”   秦恒的脸上突然布满了红晕。   刘拂:???   这跟她预想的反应差别有点大?   正在快速推算哪里不对的刘拂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拉了拉。她扭头看向周行,正对上一张憋笑的脸。   “去、去……这种话,云浮你还是莫要再说了。”秦恒垂下视线,深吸口气,“你的话,我都明白,只是这心中一时还转不过弯罢了。” 第165章 深远   刘拂并未立时接话。   现在任何的安慰, 都不过是空谈。在场三人都晓得,此事仅能靠秦恒自己转变心态。   看着皇太孙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刘拂抿了抿唇,并不为自己突发奇想的举动而后悔。   想来秦恒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一直将事埋在心底,一日不曾揭破,就一日当作不知。   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长久压抑下的激烈爆发。   对于当今来说,素来乖顺的孙儿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 怕也是始料未及的。是以没能提前发现苗头,妥善解决,两方相加, 造成了祖孙二人间因生死再难弥补的遗憾。   其实秦恒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自出生以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被奉于东宫的皇太孙来说,他自幼失了父母双亲,即便难能可贵的一直保有着赤子之心,但在身份的限制下, 至亲至信之人便只有大延皇帝一个。   刘拂悄悄牵了牵周行的手, 在对方回握前先一步收了回来。   她初来此世便沦落风尘, 却能得一贴心人相伴,实比皇太孙幸运许多。   只不过现在并不是一个大显亲密的好时候。刘拂回头, 对着周行眨了眨眼睛。   心中存着隐忧, 反复思考着要如何减少太孙日后不满的周行眼中, 就只剩下那张笑脸了。   她既敢如此, 想来早已有了周全的打算。   他的阿拂,从不是那般随性而为轻佻散漫之人。   并不知这二人间来来往往的秦恒轻声开口,微哑的嗓音透出了他的复杂心情:“初时确实有些迷了心窍,但其实我后来便已反应过来了……皇祖父如此做法,并非是防范于我,而是……而是……”   结论被他含在口中难以吐出,仅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刘拂突然意识到,此事怕是她想得太少了些。   她一瞬不瞬地关注着秦恒的神情,仅抽出一丝空闲向周行递出个‘莫要妄动’的眼神,便全心贯注于皇太孙的变化,不敢有一丝错漏。   正是方才的短暂对视,让她从周行那双数十年后都未曾有过什么变化的眸子上,得到了启发。   除了秦恒与他的孙儿,再没人比她更了解,少年轻狂身居高位,却被处处压制不能自主的滋味。   不同的是,压制她的圣上的,是奸佞周默存;压制秦恒的,却是他唯一的亲人。   一个是不断进取的动力,一个是永远不能也无法打破的屏障。   当刘拂想明白整件事后,一直纠结往复的秦恒也终于吐出了他的心事:“皇祖父疼我宠我,但仍不信我能扛起大延江山。”   他苦笑一声,轻声道:“虽说已将朝政小半交于我手,你却不知,我在阁老们那从没拿主意的时候。”   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对一个满心抱负的青年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处处制肘,处处监督,处处的不放心。   最可怕的是,还处处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能将这好意有一丝一毫地放在对立面。   秦恒再如何脾气绵软善解人意,怕也被那极大的挫败感打的无所适从。   还无处发泄。   “殿下,云浮便直言了。”刘拂反捏了捏周行的手腕,先将人稳住,然后立时开口,将算得上极为大不敬的话吐出,“以您的年岁阅历,确实不好直接接手朝政。”   万没想到刘拂会有此一言,秦恒瞪大了眼睛,回头望向好友。   “云浮?”他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刘拂并不回避,反直视过去:“我晓得你心中委屈。”   仅短短几个字,就让秦恒眼中难得的锐利消散于无形。   皇太孙揉了揉抽痛的眉心,轻叹口气,缓声道:“咱们坐下慢慢说。”   话音落地后,周行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下来。他笑望两人一眼,牵着刘拂的手,当先一步向着座位走去。   此时若再看不出要如何在‘私下里’与秦恒相处,周行怕要愧对他混世魔王的名号了。   被落在最后的秦恒哭笑不得的看着面前堪称大不敬的二人,滑过刘拂与周行相交的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皇太孙轻哼了一声:“孤最近事忙,待我下次出宫,定带着太孙妃与你们相聚。”   一众人中仅有他是成了亲的,便是这二人再过分十分,也、也没什么好怕的呢。   周行头也不回,发出了一声轻呵。   三人分次落座,一心求教的皇太孙亲手奉上一杯香茗:“刘小先生,润润喉就快说吧。”   刘拂还真接了茶盏,启唇轻抿了一口:“顶尖的雨前龙井,不愧是特供皇家的珍品。”   “小先生若喜欢,走时包上半斤。”皇太孙十分上道,送人东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年气候不佳,特品的不算很多,东宫满打满算也只有这么点了。”   刘拂端起茶盏,放在鼻端轻嗅了下:“茶倒不急。殿下可知,杭州府今岁得各品龙井各有多少?”   秦恒愣了愣,仔细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宫廷采买与地方进贡,都有记录可查。珍品全供皇家,尚可查验;那上品虽也不少,但只可推论,中品与下品已是遑遑之数,更不必说那极次的残茶。“那你可知,大延全境茶田几许,产量可是都受影响?”   前一个问题不知,这个问题自然更加不知。   秦恒照旧摇了摇头,脸上的不服已收了大半。   多年的相处,在让刘拂了解秦恒脾性的同时,也让皇太孙对好友的性子只知甚详。   刘拂其人,从不会无的放矢。   也正是因此,在刚刚被驳了颜面时,他才不曾有丝毫恼怒,只是不服气对方的评价。   既然有此一问,那定是有其用意在的。   见秦恒始终不解,刘拂向着周行努了努嘴:“我虽爱喝茶,但比不过周三公子到了如数家珍的份上。三公子就不要敝帚自珍,讲与殿下听听吧。”   听她语调轻佻散漫,周行不由失笑,却也按着刘拂的意思娓娓道来:“这顶尖的雨前龙井,是要百斤上品中才能挑出一两的……”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的皇太孙还来不及去抓,就被二人眉来眼去你来我往的劲儿腻歪的不清,他死命清了清嗓子,才让周行的语调神情不再那么情意绵绵。   “茶分六种,其形千百,撇去龙井碧螺春等常备常饮的不谈,恩施玉露、六安瓜片、蒙顶甘露、庐山云雾等皆是各府必储的。是以大延靠茶而生者,不止千百之数。”   而这,仅是一口茶。   见秦恒陷入沉思之中,刘拂正色道:“殿下可曾想过,去年雨水不丰,便是东宫也只得以明前龙井替代,又有多少茶户茶商因此食不果腹,又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刘拂放下茶盖,细白瓷制的盖子磕在杯口上,发出一声脆响。   “最后一问——这些银钱流水,又是否会引起本不受这丁点雨水变化而有折损的粮价呢?”   清清脆脆,振聋发聩。   秦恒眼前一亮,却只能摇头否认。   他确实没想过这许多,也确实不怪皇祖父无法放心将江山交托于他。   “殿下自幼跟随圣上临朝听政不假,但您到底不曾深入民间,只将纸面上的来往吃的透彻绝不够造福大延黎民。”   “你确实还欠些经验,而这些经验,最好是在仍有圣上护佑的时候,好好补全才是——内阁的老大人们行事虽迂了些,但论起深谋远见,绝非我等可以比拟。”   秦恒脸上的疑惑反倒加深了些。   皇太孙奇道:“可是你,似是全都知道……比起阁老们虽青涩了些,但也手段眼光也差不了多少。”   想起原在书院时偶尔闲谈聊起时势,刘拂的意见总与阁老们不谋而合,且行事作风更合他口味许多。   当时不晓得她的女儿身,还私下想了无数法子欲在以后拉云浮入朝堂。如今这个想法虽仍未熄灭,但在愈发佩服之余,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   时下风气虽对女子宽厚许多,但以饶翠楼碧烟姑娘的出身,刘拂这番真知灼见,实乃超乎常理之事。   同样用写满了求知欲.望的目光看向刘拂的,还有周行。   “默存,你说云浮身上,会否真有什么灵幻之事?”   周行的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望进刘拂眼底:“或许,真有这个可能。”   她官拜二品封太子少保,乃是大延最年轻的内阁阁老,且活了三十余年又有此生深入民间的经验,不论心性眼力,比囿于宫中的皇太孙强才是正常不过。   刘拂摇头失笑,刚要找个借口脱身,便想起曾经答应周行的事——待一切安定之后,就告知他全部。   此时事已行了大半,即便未到时机,也不好再加隐瞒。   在秦恒看不见的角度,刘拂悄悄向周行打了个手势。一直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周行眸光骤亮,不动声色地轻点了下头。   刘拂清了清嗓子,哂笑道:“殿下与其好奇我因何有这眼界,倒不如想想您贵为太孙,为何还不如我这小小女子看得深远。” 第166章 奉茶   自然是因为,她多活了许多年。   只是这话能对周行说, 却不能对秦恒说。   刘拂但笑不语, 装足了仙风道骨模样:“想来殿下晓得我女儿身后, 已知道了一些有关云浮的传闻。”   所谓龙女转世与夺舍重生, 真论起来其实是一件事, 但不同的操作, 带来的结局也是不同的。   一个是被贡起来, 另一个,则是被烧死。   刘拂不怕身份暴露, 敢于将过往全摆在皇太孙眼前,就是因为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从五年前在饶翠楼时,她就已想好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   如今一步步醒来,并无太大的差错, 算的上顺心如意, 只除了……这次春海棠与谢妙音被针对一事, 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她静默一瞬,状似无意地望了一眼门侧的雕花窗扉。   “若无真本事,怕是早已陈尸湖底, 更遑论与殿下相识了。”   刘拂勾起唇角:“这也是我与殿下的缘法。”   她本是随意而坐,却带着说不出的端正清雅,不过短短两句话的功夫的,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看着这样的刘拂, 秦恒稍愣了愣, 倒也咽下了未尽的疑问。   云浮不说, 自有她的道理。只要确信她不会做于大延有害的事,那便够了。   至于她是缘何知晓这许多——不论是生而知之,还是聪慧机敏,亦或是曾得过高人指点,都无所谓。   抛开这些猜不到的事,皇太孙能够确定的是,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刘云浮作为他的好友,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同舟共济。   那么入不入朝堂,是男子亦或是女儿身,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看来你我之间的福源,深厚的很哩。”秦恒摇头轻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你能入内阁,或许我能更快的达到皇祖父的标准。”   与那些行事刻板顽固不化的老顽固不同,刘拂的目的虽与他们相同,但行事的风格却更能让秦恒接受。   且她不会碍于身份的缘故藏着掖着万事不说,总能一针见血的点出问题所在,让他即便是被反驳,也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或许云浮她,确是天生的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与人醍醐灌顶的清明。   话题到了一个转折点,坐在位置上的秦恒轻啜了口茶,正准备就之前太孙妃的事稍作问询时,就被刘拂与周行突然一肃的神色打断了还未出口的话。   不过几息之后,门外就传来了软底鞋摩擦地面带来的声响,与小太监刻意压低,仍显的有些尖利的嗓音。   “殿下。”来自天极殿的年轻太监先向秦恒恭敬行礼,又麻利地从地上爬起,垂首弯腰,禀报道,“圣上唤刘公子先行前往天极殿,殿下与周三公子可缓行一步。”   当今有先面见刘拂的意思,是早就向秦恒漏过底的,是以已有准备的三人听闻此言并不慌乱。   “是小河子啊。”秦恒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既松了口气,又提起了心,“刘公子乃孤好友,他初初进宫,你可要仔细伺候着来去才是。”   这小太监是天极殿中除了几位总管公公外最得用的一个,皇祖父能让他来传唤刘拂,可见对她是上了心的。   只是不知,云浮女儿身的事,皇祖父是否已经查到了。   秦恒心有忧虑,却也只能稍作提点。对刘拂和小河子,都是一种示意。   不必他多做暗示,刘拂已站起身来,闻言拱手行了半礼,唱了声喏。   宫中规矩,太监宫女等接穿软底布鞋,不得有丝毫惊扰到主子的地方。   早在这小太监走至廊外窗下时,听力过人的周行就对刘拂做出了暗示。   刘拂虽不如周行五感灵敏,但那布鞋摩擦地面时发出的轻微‘簌簌’声,早已融入了她的生活当中,不过一丝动静,就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想来圣上的考察,从方才就已经开始了。   她整罢衣衫,抚平褶皱,与皇太孙告辞之后,跟在小太监身后缓步走出东宫。   那纤长的背影融入落日余晖之中,被暖洋洋的红霞包裹着,便是孤落落一个人走着,也不带丝毫孤寂之感。   刘拂的脊背似是永远挺拔,让人看着就不觉安心。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之后,被留在殿中的二人对视一眼,都长长的出了口气。   秦恒想起方才的对话,揉了揉懵涨涨的额头,再次长叹一声,连板正的坐姿都变得有些散漫。   “殿下似是有些怕她?”   周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秦恒忍不住咧了咧嘴。   近三年的相处,与书院读书的经历,让他可以自然地在周行面前卸下皇太孙的架子,即便身处东宫之中,也能做出些不那么雅致的小动作。   想起初初大婚,即便已做过最亲密的事,但在某些方面还有些生疏的太孙妃,秦恒只觉得面前一脸和煦笑容的周行分外使人牙酸。   原来仅靠一个‘她’字,就可以表现出无限的亲密。   在周三公子那里,独有一个‘她’。   “云浮脾性温和,我怕她作甚。”秦恒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只是我方才……方才举止时常,怕被她逮着机会笑话罢了。”   说到底,还是‘怕’的。   想起到底要给好友与日后的侍奉的君王留点面子,周三公子难得知情识趣地忍住了笑意。   只是这憋笑的表情,到底是被死盯着他的秦恒看在眼中。   皇太孙泄气般豪饮了整杯温茶,放下茶盏后叹息道:“只盼云浮不要因我方才软弱躁郁,而对我失望。”   云浮心中沟壑万千,装着黎民疾苦,这些秦恒都知道。   而他方才举止失常,实非未来明君该有的气度。   想起刚刚一问接着一问,问问都答不上来的窘境,秦恒更是有些泄气:“云浮说得对,我确实需要多加历练,才能撑得起天下苍生。”   “殿下已做的极好了。”周行笑意和缓,轻声道,“   他低头品茶时的神态与开导秦恒时的语气,都跟刘拂极像。   缓过劲来的皇太孙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道出:“默存,你身为男子,却总有些地方不如自己的心上人,会否觉得压力太大?”   面对这个堪称尴尬的问题,周行并未思考过多:“殿下此言差矣,若是阿拂在此,怕是有一场好说道。”   “这世上本没有规定,说女儿一定就弱于男子的。云浮她不论男女,不拘是对时政的敏锐还是文香笔墨之上,都是难得一见的英才,我于某些事上比不过她,实属正常。”   “我所能做的,仅有不断提升自己,跟紧她的脚步,与她并驾齐驱,不至于被落在身后。”   是以下年春闱,绝不容有失。   “殿下,你我难兄难弟,还是大哥莫笑二哥的好。”周行揶揄一笑,遥望一眼内宫方向,“听你方才所说,只怕太孙妃殿下与云浮一见如故,日后你我的日子,怕要愈发紧凑了。”   皇太孙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因着此次属于密见,小河子所引的路并非东宫前往天极殿的大道,而是一条左穿右绕的羊肠小路。   也不知是因小河子对宫中人员布置太熟,还是因为早有安排,二人这一路竟连一个下仆都不曾碰见。   就算今日刘拂进宫之事传扬出去,能传的,也仅有她入了东宫。   再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曾面见过当今。   笔直的身形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步履从容,不带丝毫即将面圣的慌乱。   不论是作为一介白衣还是一单薄女子,这样的镇定自若,都足以使人侧目。   前面引路的小河子却不动声色,依旧低眉顺眼的于前方带路,态度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他的态度,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也代表着皇上的态度。   越是走向天极殿,刘拂心中就越是安定。   只是该做的戏还是要做。   望着层层草木后隐约可见的金瓦红墙,刘拂站定了脚步。   “刘公子?”   刘拂摇头不答,垂手静立了片刻,才跟在小河子身后继续前行。   只是这次,她浑身的气势都变了一变。   抛去了仅剩的不羁,每一步,都似是愈发接近毕生所向般的虔诚坚毅。   与其他初次面圣紧张非常的人不同,刘拂身上不带丝毫忐忑不安,反倒更加沉稳坚定。   似是被刘拂情绪感染,日日出入于天极殿的小河子同样抬头远眺了一眼那巍峨雄壮的帝王寝宫,落脚时比原先的恭谨,更多了三分谦卑。   “刘公子,圣上一刻钟后便有空暇。”引着刘拂在离主殿极远的一处小偏殿坐下,小河子亲手斟了杯茶,“您且稍歇片刻,缓缓神。”   刘拂抬眼,冲他一笑:“多谢河公公了。”   “奴才还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小河子躬身行礼,走时还贴心地将门带上。   他话说得十分隐晦,却也足够在宫中浸淫十数年的刘拂听明白其中深意——圣上今日公务繁忙,怕是脾气不佳;而河公公此时要办的差事,则是去向圣上回报今日在东宫所见。   正是料到圣上不会单纯派个人只为接她,刘拂才在听到小河子的脚步声后,有意将话说得露骨一些。   那些建议,一是说给皇太孙,二是说给关心孙儿的圣上听。   有香茗为伴,这一刻钟的等候并算不得很久。   不过将将饮尽杯中残茶,小河子就再次出现在了门前。   在门扉打开的瞬间,刘拂已从位置上站起,撩袍屈膝跪伏于地:“草民刘拂,拜见吾皇万岁。”   她三次叩首,三次起身,拜足了大礼。   “起。”小河子的声音嘹亮,并不算十分尖利。   刘拂闻言并未立时起身,而是在脚步声停在身后主位上,并有衣料摩擦落座的声音响起后,才再次叩首撑地起身。   她的视线始终锁在自己足尖,除了一抹深赭色绣满流水纹路的衣摆外,什么都没看见。   “赐座。”宣武帝的声音中并无太多上位者的威严,反倒语调平常如家中长辈,“退下。”   小河子等人躬身退下,留下的仅有天极殿大总管安公公。   刘拂垂首谢座,沾着绣墩的边轻巧坐下。   “安王的事先不急着说,你先说说,是如何与太孙相识的。”   刘拂才应了声‘是’,就听到天子笑声:“不必如此拘谨,只当朕是持之的老祖父便是。”   持之二字,乃是皇太孙的表字。   整个大延,怕也只有面前的老人,会如此亲切的呼唤秦恒。不论是她还是周行,亦或是太孙妃殿下,都无法逾越这层界限。   “安庆,再替云浮奉盏茶来。”   此时坐在刘拂不远处的宣武帝,确实只是个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关心孙儿的老祖父。   即便他早已晓得过往的一切,却还是想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关于他乖孙的种种细节。 第167章 不嫁   “禀圣上, 当年因太孙极慕诗仙风采……”刘拂轻舒口气, 缓声开口, 将往事娓娓道来。   她文采本就极高,又常年为学生授课, 讲起过往琐事活灵活现,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从当年青麓山上偶然相遇,到书院嬉笑打闹, 再至去岁救助灾民……三年间种种种种, 几可说上数天数夜。   刘拂晓得老人家心事,绝不吹嘘秦恒如何聪慧能干,反倒尽挑些糗事出来。   不讲大事, 只将小事小情拎出来细细掰扯,将一个与皇宫中完全不同的皇太孙展露于圣上面前。   宣武帝听着, 边饮茶边进着点心,脸上眼中笑意愈浓的同时, 连吃喝都比平时多了许多。   两人间对话愈发流畅, 初时的一点点紧张已消失无踪, 刘拂揣度着宣武帝的态度, 做足了小辈的模样。   她本就品貌上佳, 看着便十分讨喜, 此时有心讨好,不消几句话的功夫, 就将宣武帝哄了个喜笑颜开。   “当年启蒙时, 朕教太孙的第一首诗, 却不是诗仙,而是诗圣的。”宣武帝捻须而笑,问道,“云浮可猜猜,是哪首。”   即便仍摸不大准圣上的脾性,但她此时可以猜出,宣武帝此时是有心给她些好处的。   只是这个度要如何掌握,还得细细斟酌。   “诗圣流传下来的诗词近有数百首,草民又如何猜的中呢。不过殿下三岁启蒙,圣上您定不会教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便是了。”   宣武帝脸上笑意更深:“如何不会呢?群童欺我老无力,可是持之与朕当年的鲜明写照。”   他笑着回忆当年事,像是与刘拂互换消息般,将秦恒两三岁上的糗事挑拣了几件说来:“那时持之还顽皮的紧,不像如今这般老成持重,成日没个笑模样。”   想起孙儿如今心事重重,宣武帝轻叹口气,拭了拭眼角:“你怕是想不到,朕的龙椅上还着过他的童子尿。”   刘拂忍不住憋笑。   在她笑过后,宣武帝又将话转了回来。   年迈的皇帝用他未被岁月染上浊色的眸子望了刘拂一眼,笑容中满是期许与鼓励:“你且猜猜,错了无罪,中了有奖。”   刘拂微愣,迟疑道:“云浮无功,怎敢领赏。”   她大着胆子与老人对视,只觉一颗心普通普通跳得极快。   “若是猜对了,便是哄得朕龙心大悦,又如何当不得一赏?”   刘拂抿唇点头:“那……草民就姑且一试。”   “且慢。”   宣武帝在刘拂开口之前,先行喊停了。   他转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安兴,吩咐道:“去给刘先生铺好笔墨。”   从刘拂面圣以来,宣武帝就一直唤她表字,这还是头遭以‘先生’相称。   刘拂狂跳不止的心骤然一顿,竟有些手脚发凉。   久候的光明似摆在眼前,只等她落笔定个输赢。   但是如此一来,会否有些太过轻易了?   将上好的玉竿湖笔捏在指尖,刘拂抬眼望了望宣武帝,在对方期许的目光下深吸口气,保沾浓墨,缓缓落笔。   她素来有一笔好字,此时满怀心事,激动之下更是力透纸背。   宣武帝仅是看她落笔,不曾看字,便先叫了声好。   这温情慈爱,正如祖父看着孙儿一般。   刘拂搁笔于墨山,双手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奉于陛前。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好。”   “湖州刘氏,朕允你一诺。”   刘拂双手高举,跪立于地:“民女多谢圣上。”   这是对是错,不过是在宣武帝一言之间。   只是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句,却是真真切切合了宣武帝的心意。   “你是龙女,自然只能配天子。”   刘拂:!!!!   她惊讶抬头,生平第一次忘了礼数,直视天颜。   高坐于上的宣武帝笑得一脸慈和,与民间撵着胡须笑望小辈的家翁没有丁点区别:“朕年事已高,不愿落下个荒淫无度的名头。”   “你与太孙年岁相当,且情投意合极是投契,待太孙妃诞下长子后,朕便做主,将你许配给太孙做一侧妃,如何?”   潜邸时的侧妃,待日后皇太孙登基主位,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四妃之一。   以刘拂曾经的身份来看,宣武帝给出的奖励,不可谓不高。   只是困守一方的日子,从不是刘拂所愿。且她心中已放了个周行,再不可能与他人过夫妻的日子。   “多谢陛下美意,云浮乃山间野鹤,不敢高攀真龙。”   “哦?”   如说方才的宣武帝是慈和如祖父,那此时的他,就是冷厉的帝王。   刘拂依旧静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高举着那页铁画银钩带着无尽期许的尺张。   她眼前滑过周行的脸,心跳却已恢复了平常。   从某些方面讲,入宫为妃的提议,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秦恒知她信她,在他成为一个深谋远虑的铁血帝王之前,后宫绝对是个安稳的所在。   甚至连她的抱负与理想,都不一定会被禁锢,甚至能够更好的舒展开来。   但是刘拂从一开始就晓得,那里不适合自己。   若是没有周行,她当可用一己之身以偿抱负,可如今有了让她动心动情足以以命相换的人,又怎能辜负呢。   她一生两世,所求不过一个随心随遇。   想起初来此世时,下定决定要顺心而活的景愿,刘拂深吸口气:“是民女福薄,无缘伺候殿下。”   宣武帝又轻“哦”了一声。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   “你既为龙女转世,又怎会福薄。”   刘拂心知肚明,宣武帝是想以这‘龙女救世’为凭,替秦恒多添一份助力。   就如‘大楚兴陈胜王’之言,丹书鱼腹这般玄幻之事,上位者无人相信,但百姓民众却是信之甚深的。   有龙女相伴的,自然是真龙天子。   她口中发苦,第一次为自己曾经下过的决定懊悔不已。   就是谎称洛神转世也好,神龙这般惹天家忌讳的事物,强行触碰果真会自食其果。   “陛下明鉴……”   刘拂拖长了声音,脑中飞转。   前朝后宫争斗以致皇室血脉断绝一事骤然跃上心头。   她如茅塞顿开般深吸口气,正色道:“陛下可曾想过,若民女进宫,短利之后必有大弊。”   “你且说说看。”   刘拂深吸口气,叩首于地:“太孙妃乃太傅孙女,背后亦有大将军府为母舅,当是圣上为太孙择定的缘由。”   这般赤.裸裸的将利益纠葛掰扯开来,已是豁出命去拼个机会了。   刘拂边说,心中边苦笑连连。   她此生计谋算尽,头回直来直往,竟是一个不慎就会将自己落入死地。   “太孙若抬民女入东宫,只怕会搅起一阵风雨。”   虽无娘家,却有救助江南万民的善名,真要与太孙妃一争,谁输谁赢无人可知。   唯一能猜到的,仅有一事。   那就是这大延皇室独支独脉,怕要愈发艰难了。   “从太孙入晋江书院起,朕就曾命人处处留心你的动向。”   话音刚落,刚刚还俯首叩头的刘拂便骤然抬起脸来。   见刘拂面色骤然苍白,宣武帝露出个笑来:“不必忧心,朕只是观你人品行事,并未检查你起居琐事。”   正是因为有这长达两年的观察,才让宣武帝下定这个主意。   “云浮胸怀大志,心有苍生,绝非为了一己私欲霍乱朝纲之人。”   刘拂脊背紧绷,捏着衣摆的手背上青筋绽起。   “云浮,确非如此。”   她说不出违心之言,无法辩驳。   “朕也不逼迫于你。毕竟这儿女□□,还是两方顺心才能皆大欢喜。”   可一个帝王开口至此,又如何能顺心随意?   刘拂咬牙,垂下眼帘,沉声道:“云浮此时,自不会如此。”   听她话中有话的模样,宣武帝也不再劝,只静静听她下文。   “但日后,又如何说得准呢。”她紧抿着唇,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女儿家的柔情,“云浮女扮男装数年之久,心性早已起了变化……可若有了孩儿,又怎能如一。”   “圣上博古通今,自然晓得女子为母则强的道理。”   “这后宫之中,哪有不争不抢的呢。”刘拂扯扯唇角,露出一个颇为迷茫的笑容,“真龙天子与龙女的孩儿,怕才是这天地之主……”   “大胆!”   不等刘拂说完,揣度着圣上脸色的安公公便厉声呵止了她的话。   刘拂并不在意安公公的呵斥,只再次叩首,长跪不抬头。   她要说的都已说完,作为帝王会如何选择,已可想象。   死是死不了的,最惨不过青灯古佛,或是一世不嫁?   只是不知待高祖皇帝大行之后,太孙他是否能碍于孝道,放她出佛堂了。   若真如此,值是不值呢?   刘拂在心中问着自己,眼前滑过的,却是周行的脸。   ***   “你……如何答复陛下的?”周行半握着拳,目光低垂。   刘拂眼珠转了转,道:“你猜?”   “你……”周行有些愠怒,这气又不知该发到哪去,扭头看向窗外,一个人生着闷气。   而后,他就感到手背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刘拂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她灿若晨星的双眸。   她轻声道:“我没有答应陛下。”   扑通、扑通。   周行从未知道他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响声如擂鼓一般,叫他几乎再也听不见车外的其他任何声音。   这世间再难有任何事能叫他激动至此,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跟着战栗。   他忍不住将刘拂揽入怀中,紧紧拥抱着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阿拂……阿拂……”   双手还有一些微微的颤抖。   刘拂也笑,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抚着他:“我在这儿呢。”   她伸出手,环抱着周行,轻声道:“我跟圣上许诺,待安王一事了解后,再给太孙觅个文曲星君来匡扶社稷。”   用指尖轻戳了一下周行的腰间:“从今日起,你便在书院闭关读书,没我许可不准多行一步……不然明年春闱拔不得头筹,这文曲星就要换别人来做了。”   周行转神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龙女既然嫁不得天子,那能许的,便只有另一个转世而来的神仙了。   “封你个仙君当当,怎得不开心呢?”   “能与你紧紧绑在一起,才是让我最欢喜的。”   殿试夺魁之后,他与她,就再也没谁能分开了。 第168章 番外×4   番外一   刘拂醒来后, 颇为疑惑地望了眼窗外。此时晨光未明, 并非她多年来习惯了的起床时候。   莫不是下雨了?   想起前段时间连绵数日的秋雨, 刘拂有些为即将入参加乡试的学生们头疼。   不说雨后天寒,刚刚翻新过的顺天府贡院,似乎还有个别号舍没有解决积水的事。   京师尚且如此, 就别说下面的州府了。   她轻叹口气, 又揉了揉微酸的鼻子, 当指腹触及唇峰时, 下意识翻身看向床内。   安然熟睡的女子有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   刘拂坐起身,摊开右手, 借着微弱的烛光, 看了眼横亘在掌心的伤疤, 又摸了摸自己的唇峰。   粗糙拉手的,是一夜长出的胡茬。   “怎么起这么早?”   身边人嘟哝一声, 眼也不睁,抬手向内, 正打在墙上。   “嘶——”女子终于睁眼, 蹙眉道, “阿拂, 你怎睡外面去了?”   刘拂面无表情的望着对方:“我从未挪过地方。”   在十数年前, 她也曾在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但却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许多——最起码, 当时的她不是变成了自己的丈夫。   ***   待两人冷静下来接受现状后, 早朝时间已过。   “想来松风兄已替你告过假了。”刘拂一边品茶, 一边望着屋外旭日东升。   周行无奈道:“阿拂,你能不能莫顶着我的脸,还将徐兄唤的这么亲近……”   “多大的人了。”刘拂嗤笑一声,起身换了件外出的袍子。   “你要出去?”   刘拂点头:“秋闱将至,书院里紧张一片,离不开我。”   周行扯住她的袖子:“那不该我去才是?”   “你……”刘拂轻叹口气,难得有些心酸,“正好你在家中,代我陪陪灼儿。”   她之前已在书院中住了十余日,回来时小女儿周灼竟已有些识不得久未归家的母亲。   望着女儿终于想起来时,骤然爆发的委屈哭泣与抱着她不撒的手,刘拂说不愧疚那是假的。   只是……只是书院中,有个她不得不费心照料的人。   周行深知她心事,轻叹口气,也不再留:“你且放心,我定不漏丝毫马脚。”   刘拂摇头,借着身高优势,比平日更方便的敲了敲他额头:“若再骗不过个两岁小儿,还不如早早去向圣上请辞。倒是阿烁已五岁了,你倒要小心他看出端倪。”   周行:……   见他一脸郁卒,刘拂轻笑一声,挥手作别。   她乘着马车抵达晋江书院时,正与平日里的时辰一般无二。   当刘拂下车时,恰好经过门前,准备问好的学生们一句“山长好”,全憋在了嗓子眼里。   “周……周大人?”   刘拂轻应了一声,抻平微皱的衣袍,昂首阔步向内。   身后传来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周大人今日,似乎比往常平易近人许多?”   “没错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往日见了周大人,都如入了冰窟似的……”   作为练家子,周行果真要比自己耳聪目明许多。   刘拂摇头失笑,十分好奇如果这些学生知道,他们口中不近人情的周大人一贯能听到他们密谈的内容,会是何种表情。   她轻咳一声,停下脚步,学着周行平日里在议政时的样子,冷声道:“交头接耳,非君子所为,你们山长便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这几个孩子天资极佳,但也受天资所累,常不服于人,能有这么个机会教教他们规矩,总比日后入了官场再吃亏好。   番外二   “真是刻苦。”   周行放下茶盏,抬头笑望来人。   当看清门前少女的身形后,他的目光颤了颤。   水色的半臂配上藕荷色的襦裙,最夺人的,是胭脂色的诃子。   榴花浓烈张扬,花如其人。   这身衣裳,还有相龛中的无数件衣裙,都是他们从金陵来京城的路上,周行画好了图样挑好了配色料子,使人提前备下的。   不过从至京城之后,少女就是一袭长袍示人,他本以为再没机会看到。   “可是看累了?”刘拂提起裙角,跨进门来,毫不客气的走到桌边,拿起案上写满了墨迹的纸张细看。   许久后,她才放下东西,轻声道:“需知张弛有度,才是大善,你莫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周行点头,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阿拂,你……”   刘拂轻笑一声,双手撑着桌沿微微施力。   只见红裙翻飞,人已坐在案上。却不知是哪里不妥,似是没坐稳般晃了晃。   周行大惊,忙抬手扶刘拂:“你可小心些。”   “唔。”少女低头,似笑非笑地觑了眼掐在自己腰间的手,“有你在,我怕什么呢。”   “我……”对上那双灿若明珠的眸子,周行的话全卡在喉间。   周行环绕在少女腰间的双臂,不自觉紧了紧。他昂起头,仰望着坐在桌上的刘拂,只觉得被她双膝顶着的肩头灼烫难耐。   明明是数九寒天,周行却像是身处伏暑般,白玉似的俊脸涨得通红。   刘拂低头弯腰,俯下身去。湿热的气息喷在周行的颈项间:“莫不是连这个,也要我教你?”   他的鼻尖,正巧能透过诃子,看见若隐若现的峰峦。   从额头烫到耳根,周行不敢再看,偏头移开了目光。   “三哥,你怎出了这么多汗?”   他们四目相对,鼻尖相触,刘拂菱唇开合间,一下下碰触着周行的嘴角。   “阿拂……”   下意识呼唤她的名字,周行吐出最后一个字时,炙热的唇再无法被理智压住,紧紧含住了少女的唇瓣。   湿热的舌尖带着龙井的清香,勾勒出薄唇的形状,又小心翼翼地敲开唇瓣间的缝隙,深入其中,寻找着甜蜜的芬芳。   相濡以沫,唇齿勾缠,灵蛇般扫过牙关,滑过上颚柔软的所在,带去让人欲罢不能的麻痒。   “唔……嗯……”   抑制不住的喘息声,从无法闭合的齿间传出。刘拂眼帘轻阖,气息急促,颊上染上整片醉酒似的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紧贴的双唇才终于分开。刘拂浅淡的唇色已被滋润的鲜艳欲滴。   紧盯着她红肿的唇珠,周行呼吸微滞,眼中似是点起一把火焰。   “自然……是不用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拂轻笑一声,仿着他方才的样子,又轻舔了舔。湿润的舌尖依旧带着杏子的甜香,让周行欲罢不能。   “阿拂……”周行深吸口气,双臂施力,将少女拉进怀中。   他轻轻舔舐着刘拂的脖颈,在白玉似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红痕。舌尖一点点滑了下去。少女特有的馨香扑鼻而来,让周行焦灼难耐。   强压着激动,阖上牙关轻含了下刘拂的锁骨,在听到她的轻哼时,松开了力道。   周行站起身,将少女整个揽进怀中,边细细吻着她滚烫的耳尖,边将手顺着诃子的绑带处伸了进去。   番外三   因着下月初便是圣上整三十的万寿节,打从正月底起,各国使节便一一到来。   当年秦恒授予刘拂鸿胪寺少卿的官衔,本是为了给她个身份,方便进宫议事或是相聚,但如今不论是礼部还是鸿胪寺上下都忙做一团,她这个挂名少卿也不好再偷闲。   好在今年并非大比之年,担起接待外国使臣之责的刘拂不需书院使馆两头跑。   这一日,刘拂方领着一班使臣觐见过天子,满身疲累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便觉得府上好像有些不对。   她皱了皱鼻子,望向一旁的小厮:“你们老爷回来了?”   小厮弯腰摆好脚凳:“回夫人,老爷下半晌就回了。”   刘拂笑问道:“这香味儿倒不常见,莫不是他寻摸了新的花种花匠?”   小厮死死闭着嘴巴,拼命摇头。   万国来朝乃国之大事,身为辅臣的周行只会比她更忙,这十数日两人虽都抽空回府,但从未碰过一面。   他们成亲数年,周行的性子毫无变化,跳脱又直接。是以当听到小厮的话后,刘拂就已做好了见到一番惊天动地变化的准备。   被挑起兴致的刘拂摆手示意小厮退下,步入九曲回廊,向着正院而去。   越往前行,那香味越是浓厚,清甜如蜜香,馥郁芬芳。   抬手推开厚重的院门,姹紫嫣红扑面而来,便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刘拂也惊了一跳。   “阿拂。”周行怀抱着百十朵红花,分花拂柳从万花丛中向刘拂走来,“你可欢喜?”   他一身淡绿衣衫,恰是万紫千红中最醒目的一抹颜色。满地的落红一同被微风拂起,纷纷扬扬漫天飘散,便是连对皮相并不在意的刘拂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美色几可入画。   早成的蝶儿似也被眼前的花香美人所迷惑,不落在花上,反倒落到了周行的发冠上。   望着周行因连日疲累而熬红的双目,刘拂抿唇轻笑道:“很是欢喜。”   她接过周行手中花束,轻嗅了嗅后便放于地上。似是被花香迷醉一般,贴身上去轻吻了吻周行的薄唇:“是哪里学来的花样?葡国使臣还是高国?”   周行伸手揽住她腰肢:“他们全都说过,今日似是什么圣瓦伦丁节,说是爱侣欢聚之日,与上元佳节别有不同。”   “我见你对西方文化极是喜欢,便特意问了他们许多民俗民生之事。”   “阿拂,不如咱们上榻安歇,好一试到底?”   番外四   刘拂笑弯了眼,亮晶晶的眸子格外好看:“徐兄,我待你得了魁首,请我喝酒。”   这魁首,一定得是徐思年的。   “好。”   两人低声讲话,并无旁人听到。刘拂大笑,跟在徐思年等人身后走进梅花盛处。   暗香扑鼻而来,刘拂一拍脑袋,想出不少词句。她看向用心赏梅的徐思年,没在将捉刀之类的话拿出来玩笑。   徐公子可是二甲之才,诗词上算不得差。   不过比她少了些急智。刘拂眯眼而笑,负手于身后,四处走动晃荡,将整个梅园尽收眼底。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繁盛不输京城,精致甚至更胜一筹。   她如今无官一身轻,等料理好饶翠楼诸事,或可想筹些钱财,找个江南小镇辟个宅子小住。   其实也不过是想想。刘拂抿唇一笑,重绕回亭前。   那般闲适的生活,从不曾属于她。或许直到垂垂老矣,她才会真正放纵自己,远离尘嚣与烦扰。   已有不少书生有了灵感,在亭前早已备好的桌案上提笔疾书。   当路过张秀才时,刘拂眸光一闪,轻声道:“张兄,‘横枝’一词蒋兄已用了。”   张秀才被身后而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墨点。   “你怎知旁人用的何字?”张智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可当真?”   他皱眉苦思,实在想不起刘拂方才有没有从蒋公子身后走过。   刘拂耸肩:“爱信不信。”她轻笑道,“你放心,我之前虽有让你做绿叶的心,此时却是把这份心思放到了旁人身上。”   与李迅相比,这勤于农桑的张秀才可爱多了。   见刘拂笑得森冷,张秀才不发一言,另扯张宣纸提笔而书。刘拂也不管他是否避开了‘横枝’二字,自顾自走开。   实话讲,她并未见到蒋存的诗作,但她却知道后世广传的一则趣闻——少将军用词极富套路,咏梅必用横枝,咏菊必用黄华,咏雪必用絮絮,而他唯二的送美人之作,也全用了芙蓉。   可见他在诗词一道上,委实不怎么开窍。   刘拂漫步至徐思年身后,捅了捅他的腰眼:“松风兄,怎还不落笔?”   徐思年腰背挺的笔直,许久后才轻笑道:“本已拟好一首,但觉不太切题,正弃了重想。”   见刘拂伸手去够桌角的纸团,徐思年在拦与不拦间犹豫一瞬,到底放任刘拂动作。   幸而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笔记缭乱,心绪不宁。   刘拂状若无觉般长舒口气,她抬眼与徐思年对视,在对方满含期待的注视下轻声道:“松风兄的顾虑没错。咱们今日的目的……还是在小宋先生身上。”   徐思年捏着笔杆的手紧了紧:“自是如此。”   他脸上似笑非笑,半是无奈半是欣喜。   刘拂用指尖碰碰徐思年握笔的手,抬头眨了眨眼,祈求道:“小弟脑中打结,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句,不如替松风兄誊写,若得了好名次,也是小弟沾光。”   徐思年自无不允,更揽袖替铺平宣纸压好镇石,将“红袖添香”的功夫做到十足。   刘拂伸长手臂沾墨舔笔,露出小段纤细的手腕。 第169章 敞开   天子意欲赐婚一事, 刘拂与周行都未告知秦恒。   皇太孙与太孙妃新婚燕尔,想来就算是圣上有意替孙儿加些筹码, 也不会在刘拂力拘之后还将事情讲与秦恒。   多年之后, 已经登基多年的秦恒白龙鱼服再入民间,在茶馆中听到他与刘小先生及周侍郎波折诡秘的情史。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新帝直听得一头雾水, 两眼发直。   一日酒后, 秦恒与周行刘拂对月闲聊,将此事当作笑话讲出来,才晓得曾有这么段公案。   “祖父当年,怕是一时想差了。”秦恒抬手拎壶,斟满面前三个空杯, “难怪你们成婚那日, 他特派安兴添了几分大礼, 还不许我说明。”   青年皇帝已脱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遥望着江心月影,笑叹当年祖父的错眼。   他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的君王,乾坤独断带来的自信,让他可以在好友面前, 将先祖的误判当作玩笑讲出, 并对因此颇经了一番波折的二人致以歉意。   “老爷子对我, 还是用心。”刘拂指尖轻捻, 举杯对月, “若无老爷子最后的关照, 就算嫂夫人再如何使劲儿, 怕也要到百年之后,女学才能如今日这般成为各州府必建之所在。”   “我也才能如今日这般,以女装出入来去,议国事赴边疆,不必受世人眼光所限。”   “敬老爷子。”   往事已如过眼云烟,不变的唯有大延江山,还有身边人。   ***   那夜回到书院后,已是深更半夜。   刘拂与周行并未惊动其他人,安静静洗漱歇息,留够了精神来面对接下来的种种挑战。   第二日一早,刘拂便向书院请辞,因着早前就因陪同蒋存陈迟二人回乡参加武举的事知会过院长,是以并不算多么突兀。   薛院长并未强留,只道六艺一科先生难找,暂时替她将位置空了下来。   在这位真心待她的老师面前,刘拂并未有所保留,两人促膝长谈,直从晨光熹微谈到天光大亮。   “此行必定多波折,云浮多自保重。”白须白发的老院长一脸慈和,目光悠远,“不拘何时回来,晋江书院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刘拂垂下视线,轻声应是。   到时风云变色,若能回书院躲一时清净,怕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比如秦恒,比如周行,比如蒋存,比如被牵涉进反王一事中的文武官员,书生莽汉。   到时候她功成身退,只在此喝茶弹琴,看他们焦头烂额就是。   刘拂头遭觉得,身为女子,竟也比男儿多了些便利。   只可惜这等好处,不是哪个女孩儿家都能享受的——想起远在江南身陷囹圄的春海棠与谢妙音,刘拂松快许多的心头再次被沉沉压上一块巨石。   也不知她二人怎样了……   从得知消息到如今,不过短短一昼夜的时间,可距春海棠二女被收押,却已过了近半月。   即便知晓有徐知府在,二人的安危应能得到保障,但刘拂仍忍不住挂怀。   那狱中多阴寒,江南又是雨乡,她们本就身躯单薄,只怕快马加鞭将人救出,也要大病一场。   似是看出刘拂心中的忧虑,薛院长捻须,开口建议道:“你突然离职,难免会引起不少闲言碎语,为了安稳计,便是归心似箭,也要将今日这最后一堂课讲好。”   “云浮受教了。”   在与老者意有所指的视线相触后,刘拂心中突地一动,点头恭敬应下。   今日这头一堂课,说不得会是她在晋江书院的最后一遭,且恰好是午班与子班同上,正与她当年初初任教时的第一堂课相同。   安王能动她的人,那她又为何不能使些小计,在他未来的得力助手面前,插下一个暗桩呢。   且不为周行,就是为了安小祖父的心,今日她都得好好表现才是。   有始有终,有来,有往。   刘拂跨出门去,轻声吩咐门外侍候的小书童:“帮我向子午二班的学生只会一声,今日的课,挪去马场。” 第170章 先生   刘拂宽袍广袖, 焚香净手,静坐在瑶琴之前信手而弹,等待着她的学生们到来。   琴房中略显昏暗, 但四周大开的门窗将晨光全都透了进来, 细密密撒满整间屋子,又被窗棱隔成一束束的,缓缓照在静放在那里的每一架琴上。   琴声空灵,能使江月白;奏者脱俗, 态拟神仙姿。   学子们结队走来,却都在门前立住了脚步。   这一人一琴似是成了个完满的整体, 让站在外面的人不敢多做打扰,只细细聆听。   他们望着屋内一脸沉静, 阖眸而坐的刘拂,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已有心思敏锐的学子察觉出今日先生的不对,但不论看出与否,都无一人开口。   便是年岁最幼的子班学生,也都静静立在那里, 遥望着自己的先生。   琴声一转, 凛凛如水击寒冰,又如风动碎玉。屋顶枝头鸟鸣啾啾,竟似相和一般。   有人忍不住低呼一声, 就被身边好友捂住了嘴。   一时之间, 室内室外除了琴声鸟语之外, 竟再无一丝声响。   所谓百鸟朝凰凤鸣和琴音, 怕是不过如此。   及至一曲终了,他们才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以舒缓方才不敢畅快呼吸唯怕打扰了一丝一毫的憋闷之中。   这声音本是极小,但让近三十人同时做来,便汇聚成不可忽视的动静了。   刘拂闻声启眸,对着门外的众人朗笑出声:“怎不进来。”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就从天仙化人,回复成他们熟悉的小先生。   “先生!”   “先生……”   刘昌悄悄转过视线,狠狠瞪了与他同时开口的尚庆一眼,在看到对方乖乖闭嘴后,才撩袍抬步走去刘拂身边,垂头躬身问道:“先生琴声悠远绵长,可是有什么喜事将至?”   少年郎面含笑意,只有与他近在咫尺的刘拂,才能从他眼底看出惶惑不安。   刘拂抬手,轻拍了下他的手背:“确实有件好事。”   在与周行互换过目光后,她用三言两语,将自己受武威大将军青眼,将入将军府为幕僚一事告知众人,然后便静静坐在琴前,看着众人神情。   “学生斗胆,有一言早想同先生明言了。”   满场静默之中,第一堂课时与刘拂极不对付的张轩冷哼一声,头个上前,拱手道:“先生学富五车文采非常,本就担着一身治世救民的本事。往日先生不愿入仕仅愿闲散于江湖,人各有志学生等即便看着宝珠蒙尘也只得闭嘴罢休……如今既改了主意,为何不与学生们一同科考,报效大延?”   “就如你所说。”面对直打在脸上的质问,刘拂依旧笑的云淡风轻,“人各有志。”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张轩微愣,蹙眉抿唇道:“‘国尔忘家,公而忘私’,这八个字您曾让我们抄写千遍以端正心思字迹……先生素日教我们的,莫不是只是纸面文章,嘴上说说?”   刘拂摇头,虽是抬头看向对方,却自带一股让人仰视的气势。   “我教你们的,还有‘墙高之下,虽得必失’。”   她随手拨弦,发出泠泠之声,伴着琴声正色道:“我于书院授课两年,所教百余人中,最赋之以众望的,便是你子午二班的学子。”   “你们天资极高,又勤勉刻苦,正得了先天与后天两大便利,只要日后不走了歪道,定会成为治世之才。”   刘拂的目光越过尚庆,停留在张轩身上:“监其志,苦其心,劳其力,事无大小,必有所成。但若因此行狐媚猿攀蝇营狗苟之事,不止是辜负了我的期待,更是对不起自己的初心。”   “但凡豁出全力去做,且是对大延对百姓有益的,不论高低贵贱,皆是有所为。”   她深望着对方,直到激进的青年心中发慌,垂下视线:“是学生莽撞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只盼你等真能明了其中深意才好。”   张轩学识极佳,就是守不住本心。   此次科举之后,他因着风寒殿试名次不佳,在翰林院中只能做写抄写工作,是以心怀怨念觉得大志难伸,自此被安王一系拉拢过去,成了年轻一辈中最被予以厚望的一个。   小小翰林自然算不得多重要,但张轩身后的张家,与张家背后的闽南侯,都在造反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张轩一个人,自然左右不了整个家族的选择,但他最为嫡支嫡系中最出色的那个,在张氏做出最后决定时,也是关键的一环。   一个家族长长久久的根本,还是在后来人身上。   如今定了张轩的心,就是凿了安王的墙脚。   他既将手伸到了春海棠与饶翠楼的身上,那也不怪她将他们的顶梁柱拉到自己身边。   本想顺其自然不多插手的刘拂在亲近之人受到伤害后,再忍不住自家搅乱浑水的手。   “这是我为先生,最后能教你们的。” 第171章 接触   这一堂课, 比往日结束的更快些。   张轩等受了刘拂一番明敲暗打的学生在拜谢过刘拂之后,全都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走了。   而与刘拂亲近谢显与周行,则都早已晓得她同下江南的缘由, 并未因她今日请辞一事多做言论。   仅有子班的刘昌与今岁刚刚入书院的尚庆,一直磨到其余学生全都走完, 仍巴巴留在琴房里。   刘拂理好丝弦,便将含着疑问的视线投向了两人。   “怎得?可是还有什么疑问?”她缓步走到两个少年面前,轻笑道, “我虽辞了馆, 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们有什么不解疑惑, 尽可对我说道。”   其实看着二人神情,刘拂就已猜到, 他们想说的话, 定与学问无关。   刘昌开口前,先瞪了欲言又止的尚庆一眼。   这表兄素来爱装作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其实肚中闷黑, 又爱缠着先生不放,比之那眼高于顶的大表兄,更加惹人厌烦。   只恨他二人间有斩不断的血脉,竟让他甩不脱对方, 屡屡让尚庆借着他的名义亲近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的, 刘昌再如何好脾气, 也对尚庆厌烦的不行。   旁的还好, 将他当作踏脚石意图对先生使心思的事,决不能忍。尚家二子,不论是尚庆还是尚寻,都是一样满腹心思。   只是一个外露一个内藏,一个浮于表面一个功于心计,都是别无二致的使人厌恶。   往日对表兄的好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中消失殆尽,如今的刘昌在对着尚家二兄弟时,早已只剩表面上的恭敬。   若非世间中孝道,尚家是他母家不好撕破脸面,怕是忠信侯府早就刘昌起,先与工部尚书尚大人家划清道来。   老忠信侯虽然在教养孙子上糊涂了些,但到底不是个迂腐的人。   而之前挑拨离间图谋不轨,又被尚家拉拢了去的刘府二老爷,早就在刘拂的相助下,被刘昌摆明兵马的逼退至忠信侯府的权势之外。   思及先生往日教导,想起对方最厌兄弟阋墙骨肉失和之事,刘昌急忙收回视线。   他回眸看向刘拂,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自己方才充满了阴鹜的小心思,怕是全被先生看了去。   思及此处,刘昌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半是紧张半是忐忑,却又大着胆子与刘拂对视。   “先生。”   这一声唤仍带着未长成的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百转千回的意思,惹的刘拂忍不住发笑。   小祖父方才的行为表情,确实被刘拂尽收眼中。   与刘昌猜测不同的是,刘拂心中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就算抛开他是她祖父这么个由头,结论也依旧如此。   尚家人心思歪斜,非严词难以拒绝。   与其日后被尚氏拖累,早早摆明态度才是正途。   轻拍了拍刘昌的肩头,刘拂对着立在他身后,同样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尚庆,投以一个抱歉的笑容。   尚庆眼中的热切一下子被扑灭了。   若说刘拂往日对他二人的态度并未有太大分别,中间小小的不同让还能尚庆自我安慰是因为比刘昌跟随先生的时间短些。   那么此时这个笑容,就真的让他晓得,先生从头至尾,都未曾将他与其余学生分别开来。   先生对刘昌的维护之意,已呼之欲出。   不过一个细微的动作与小小的神情,都能体现出是真的将刘昌视作自己人,自家顽皮的孩子做出失礼的举动,作为长者,自然要向致以歉意。   而相对的,他尚庆便是那个被隔在墙外的,需得客套相对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不怪先生,只怪兄长从中挑拨,坏了自家好事。   也怪自己,从一开始就抱着不纯的心思,为了引父亲夸赞注视才去亲近先生,以至于败于太着痕迹,打初时就定了基调。   恨他有眼不识金镶玉,直到身心折服,才晓得往日莽撞。   在书院进学的短短时日里,不自觉被先生人品才华吸引的尚庆悔不当初,却也只能压下情绪,苦思来日对策。   此时若再不留下个好印象,怕先生远去之后,再记不得自己这个人。   如此想着,尚庆刻意黯淡了目光,微退半步,向着刘拂扯出一个带着歉意的苦笑。   将有礼有节懂事包容的表兄形象,做到了尽处。   尚庆情态几经变化,具备刘昌收入眼中   他早知尚庆心思有异,自然不会被这幅做派蒙蔽,反倒暗自庆幸,又使尚庆露了一次心思不纯的马脚——在刘昌心中,连他都能看出尚庆此时的刻意,先生自然更能一眼看破。   得胜的喜悦使得他信心百倍,不自觉流露出了平日里藏匿的小心思。   “先生,你真要南下了么?”刘昌双拳紧握,抬头紧紧望着刘拂,不敢错开一眼,“待蒋世兄过了武举,先生是直接北去,还是会回京师?”   刘拂微弯下腰,使目光与刘昌相平。   近三年的时间,让少年的身形抽高了不少,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瘦弱怯懦。   她抚了抚对方的头顶,眼中虽望着稚嫩非常的小侯爷,心中想的却是那个须发皆白满脸不苟言笑的老忠信侯。   即便换了个身份,血浓于水的奇妙情感依旧让两人自头遭见面起,就有着说不出的默契与亲近,可这样亲密的接触,还是第一回。   刘拂在有意识地减少自己的行为对对方的影响。   她不是不想亲近刘昌,只是担忧过分的亲近,会对他的未来造成太大的改变。   怕是爱之深忧之切,刘拂对于左右陈迟等人的人生毫不犹豫,但面对自己的小祖父时,就变成了缩手缩脚。   可是到了今日,面对满心担忧困惑不解的少年,她再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只来得及将满腔孺慕之思压下,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热切神情。   正是这前所未有的外放,将本就心有疑虑的刘昌吓个正着。   少年伸出手,不顾素来不喜的表兄尚庆在侧,紧紧捉住刘拂的袖摆,急急问道:“先生莫不是不再回来了?”   即便心中有十之六七的把握,刘拂也不敢断言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面对刘昌毫不掩藏的忧虑,刘拂轻叹口气,又抚了抚他的头顶:“世间万般说不准,你只记着,日后若真与我无缘得见,定要记得我身上的教训……时时谨言慎行,便是做不到万全周到,也要尽己所能,补足处处不足。”   “我此时再无甚好教你的,惟盼你此生不留遗憾,福寿绵长,本枝百世,不绝如线。”   这祝福景愿,对着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说出,实在奇怪了些。   刘昌微愣,攥着刘拂袖摆的手更紧了紧。   他虽不懂,却记在心里,重重点了点头。   “先生,我晓得了。” 第172章 故地   回到院子时, 刘拂正对上替望日骄与陈小晚。   她瞅着少女通红微肿的眼眶, 在心中叹了口气的同时,将视线移向了站在陈小晚身后, 低垂着脑袋,极力想要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少年。   “小迟——”   刘拂将声音拉的极长, 在陈迟变了脸色后,才上前揽住望日骄的肩头, 轻声问道:“小迟都与你说了?”   陈迟的脑袋几乎埋在了自己胸前。   望日骄本就水波潋滟的眸子, 更是盈满了水汽。   她倚在刘拂肩头,以帕掩面,抽了抽鼻子:“不是小迟嘴快,是我与小晚恰好撞见了他兄弟……那孩子是个不会撒谎的, 三言两语就漏了信儿。”   然后?   然后自然是二姝以眼泪相逼, 迫得平生最怕妹妹与骄儿姐姐的陈蛮将将事情透给二人知晓。   “还不哄好你妹妹?我已分不出多的手来了。”   只一句话,就诱得满脸紧张哭个不停的陈小晚一个耐不住笑出声来, 脸上悲色也消了许多。   刘拂一边瞪着陈迟,一边细细拍抚着望日骄:“莫要惊惶,我今日就快马加鞭赶回去,定竭尽所能, 保海棠姐姐万全。”   “杀人的事必是有人处心积虑做下的局,你先要保重自身,才好去救春妈妈。”望日骄眼中盈满了泪光, “若是饶翠楼真保不住了, 你就跟妈妈说, 以后有骄儿奉养她。”   刘拂本要应下,又想起一事,转口道:“若真如此,那你的陈公子该如何是好?”   她不日便要南下,若真有个万一,怕要将骄儿托付给周行照料才是。   周三公子看着风流,本质上还是五大三粗一个男人,护着望日骄衣食无忧简单,替她觅个良人怕是真难为了他。   那陈秙能否值得骄儿托付终身,或者骄儿是否一颗心扎了进去失了理智,倒可都借这遭事故看个清楚。   毕竟她虽能竭尽全力护她一世,却也给不了她夫君能给的关怀。   “陈公子……”望日骄抿唇,嚅嚅念着陈秙的名字。   她面颊生晕,可再如何艳若桃李含情带怯,也抵不过眼中坚决神色:“妈妈护我爱我,我自也要爱她护她。若真如此,只能可惜我与公子无缘了。”   声音婉转如莺啼,语气却铿锵有力,不带丝毫犹疑。   望日骄的可惜是真的,坚决也是真的。   如此作答,如刘拂推测一般无二。   她‘嗯嗯’应了两句,为了看陈秙表现,也不将已与太孙妃通过气的事拿出来说道,只随口安慰着对方:“且放心,没了陈公子,还会有程公子辛公子——”   话未说完,就被望日骄一把推开。   刘拂:???   “没了陈公子,我也再不要设么程公子辛公子,只跟你们自梳过活就是。”   望日骄小脸通红,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裹,塞进刘拂怀中:“你快些走吧,路上马不停蹄,莫误了救人的时候。”   “春妈妈到底人脉广些,倒是谢姑娘身世堪怜,怕要你多留心照料。”   话音未落,迎面而来的,就成了门扉关阖的声音。   与刘拂一同被撵出门来的,还有陈迟。   她姐弟二人环抱着包裹,愣愣站在门前,呆立了几息时间,才回过神来。   “骄儿说得对,救人要紧,再不能耽搁了。”   被望日骄这么一催,紧迫感压上心头,刘拂眉心微蹙,面色也沉了下来。   当年在金陵时,她疲于应付两个不同身份之间的交际,在后期并未有太多的时间去留心楼子与楼子的恩怨,有些事确实不如望日骄看的通透。   正如她所说的那般,海棠姐姐的安危暂时无虞,倒是原从怡红院赎身出来,反入了饶翠楼的谢妙音,怕是处境堪忧。   “去唤上二哥,咱们立时启程。”   人命关天,面子上的功夫,此时已没时间做了。   好赖陪少将军参加武举的名头已经打下,就算拔腿就走,也不至于突兀到让幕后捣鬼之人立时察觉。   只要刘云浮就是刘碧烟这件事没有暴露,那么他们此行成功救出二女的可能性,就要大上许多。   不论如何,就算拼着女扮男装之事败露,再造一场神迹出来,也要救得她们。   想起上午开课前,故意布下的琴声鸟鸣相合的迷障,刘拂轻叹口气,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感到十分欣慰。   不论何时何地何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来应付一切本不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   她毕竟只是凡人,即便知晓许多后事,却也不可能算无遗策。   所能做到的,只有全力以赴,不懈怠分毫。   备好马匹,刘拂牵马至书院后门,与蒋存陈迟汇合。   那二人脚程极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背着行囊赶至刘拂身边。   看着随他们一同而来的第三个身影,刘拂沉甸甸的心终于往上浮了一浮。   为了掩人耳目,方奇然谢显等都未赶来,按着之前说好的计划,周行也不该来的——毕竟按着此时设定好的剧情,他与蒋存该是水火不容斗成一团才是。   “我琢磨着,到底还是要来送你一送。”   刘拂到底忍不住笑道:“所以你便与四叔换了衣裳?”   四叔是书院请来,主管先生们院落洒扫送热水的仆役。说是下仆,自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文气,衣服素来浆洗的板板正正,虽是短打,却看不出一丝粗莽。   可周行到底穿惯了锦衣,如此装扮说不出的奇怪。   只怕来时路上一直低头耷脑极力掩盖,才能保证不漏痕迹。   但他毕竟是个刚长成的青年,即便平日长练拳脚功夫,身上筋肉也抵不过一个长干粗活的壮年男人扎实,竟有些撑不起这身粗布短裳。   刘拂看着这样的周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熨帖。   见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蒋存轻咳一声,扯着陈迟上前,牵走刘拂手中的马缰:“我们去前面等你。”   他说罢又回头觑了周行一眼,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你诉衷肠诉的快些,若耽误了太长时间,怕阿拂第一个打你。”   晓得时间紧张,周行也不多辩,只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目光都锁在刘拂身上,未给蒋存分去哪怕一丝余光。   见好友如此痴态,蒋存轻叹口气,拉着马儿‘嘚嘚’远去。   “我长话短说。”   刘拂点头,含笑望着对方。   “后方有我坐镇,你在前面任意挥洒,待你回来,我便求太孙做主,去向圣上请一道赐婚的旨意。”   就算刘拂的女子身份在此行暴露,亦有周行做她的后盾与退路,安排好京中的一切,让她再无隐忧。   想起今日替望日骄考验陈秙的话,刘拂唇角扯出一抹轻笑。   她在周行骤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刘拂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揽抱住周行。   青年在初相识时就比她高上不少,五年来刘拂的身形虽也抽了条,充作江南秀气男子并无什么破绽,但在周行面前仍低了大半头左右。   额头正正巧能抵在周行的肩头。   突然狂动不止的心跳声,在此时变得无所遁形。   感受到滚烫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后背,刘拂轻笑一声,环抱着周行的手臂更紧了些。   她的声音因憋在周行胸前,有些发闷。但听在周行耳中,就像是砸在心底一样,使他整个人都从莫名的紧张中安定下来。   “我的文曲星,切莫失了手。”   周行微微偏过头,用下巴抵在刘拂的发心。   他轻吸一口气,闻着从心上人身上透出的草木清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是她与他最好的承诺。   于刘拂而言,也是如此。   远处小道上,同时牵着两匹马的蒋存默默望着路上的嫩黄色的野花,他站的笔直如松,目光却已远至天边。   与他并肩而立的陈迟看看后门外的刘拂周行,又回头看看身边的蒋存,轻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陈迟笑了笑:“我是在想,若有一日周公子有负先生,凭我自己能否顺顺利利打断他的腿。”   蒋存回首,看向他方才一直背对的方向:“你独个怕有些难度,但若有我一同,便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了。”   “只不过……”   “只不过?”   蒋存唇边露出一抹似苦又似无奈的笑意:“只不过,怕这辈子都没这一日了。”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确实。”蒋存轻笑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五月正午的阳光已算得上极烈,毫不遮掩的照在蒋存与陈迟的身上,让二人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陈迟看着蒋存捏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在烈日直照下,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脊背。   同时松了的,似乎还有其他什么。   情之一字,似乎真的能对人产生极大的改变。   尚对感情懵懂无知的少年,突然就有了些向往。   他在心中再叹口气,顺着蒋存的视线看向疾步走来,脚步似轻快了许多的阿姐,突然担忧起了还未开情窍的妹妹。   阿姐已有了周行,他日后要盯的,只剩下不知人在何处的未来妹夫。   还有干娘的夫婿……想起身在牢中不知如何的春海棠,陈迟的眸色沉了沉。   小晚早已脱出苦海,又有阿姐与自己护佑,怕无人敢对她不好。但是干娘……   他捏着缰绳的手指微紧,手臂上绷紧的肌肉将贴身短打凸显出利索的线条。   远在金陵闭门读书以备春闱,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的宋理宋先生:“啊、啊啑!”   ***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双骑换乘,只有饮马时才会休息些时候。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八日上赶到了金陵府外。   此时日落西斜,正是最后一批出入城的时间。   他们翻身下马,按着规矩顺着拥挤的人流,向着金陵府城中走去。   一别经年,三人形貌都有变化,但这伫立了百年的金陵繁华依旧,处处如昨。   故地重来,心绪都已有了极大的不同,还好故人尚在,并未留下太大的遗憾。   在踏进城门之后,刘拂并没急着去之前所居的蒋存府上,亦没有赶着拜见徐思年之父徐大人,反倒牵着马儿在街上缓步游荡,不见丝毫之前赶路时的紧迫。   这里是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地方,亦是文风最胜言论最开放的所在。   刘拂三人牵马走在街上,便可听见远远近近讨论饶翠楼杀客案的百姓议论声。   “……春老板菩萨心肠,怎么可能做杀人藏尸的事……”   “……听说是见财起意……”   “……简直放屁!饶翠楼月月施粥施粮,这些银钱加起来就抵你小子几辈子的身家,难不成那死鬼逛窑子,还贴身带着几百两雪花银不成……”   争论之声阵阵,反倒让刘拂心中安定不少。   虽有异声,但百姓大多站在饶翠楼一方,光舆论的力量,就让她多了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从当年第一次施粥起,留下的福报全在一次次冲突中显露。   “咱们去茶馆坐坐。”   刘拂提鞭遥指,正对当年他们在金陵时,时常相聚饮茶的清欢楼。   茶楼这种地方,南来北往均是客,乃是青楼楚馆之外,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此时青天白日,不好去那销金窟中打探,在清欢楼点壶香茗,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及至茶楼前,刘拂将缰绳丢给迎上前来的小二,才踏进门内,就听到掌柜的带着惊喜的声音:“这不是——刘小公子么?” 第173章 牙慧   此时尚未到吃饭的时候, 楼中大堂里只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品茶的书生。   是以刘拂三人甫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们容貌不凡气质超群,便是三年前不曾在金陵见过三人的人, 也不自觉将目光放在了他们身上。   在掌柜唤出刘拂名号前, 就已有人认出了她。   “这不是……刘云浮?”   门前桌上正坐着一个参加过上届科举的书生, 用最轻的声音咂舌道:“该不会是回来参加秋闱的吧?”   见他一脸戚戚,同桌的书生也不由紧张起来:“这少年怎得了?”   “可看见他身后那个粗……英武不凡的公子了?那是武威大将军家的长子, 出了名的武功高强文采平平, 愣是在刘小公子点拨下拿了排前的名头……若是他本人下场, 崔兄你随意想想便知结果了。”   乡试前三十, 当有禀生的名号, 不止有岁粮岁银,还有入国子监读书的资格,是以多出一人相争,就意味着少了一份机会。   以这刘云浮的资质, 怕是直接预定了其中之一。   甚至……   想起直接头名解元周行,与第三徐思年也曾受刘云浮操练的传闻,书生的眸色更暗了些。   说不得这魁首, 也已被订了去。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嘴上互相吹捧,即便心中知晓不如,谁又能服气谁呢。   能来参加乡试的, 好赖都有个秀才的身份, 没哪个是真傻。   新至的书生仅看了一眼前者的脸色, 就晓得了对方的心思。一边在心中嗤之以鼻,一边对刘拂留心。   他偏过头,轻声问道:“那蒋少将军既已得了功名,又来做什么?”   “也是……莫不是?”书生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很快又摇头道,“若真是为了那件事,来的该是尚书家的方公子才对……”   “什么?为何又扯上了方公子?”   “你可知……罢了,稍后再说。”   书生看着满面好奇的同伴,抿唇颔首,不再多话。   “孙掌柜一别多年,可还好?”刘拂笑意盈盈,与掌柜客套了几句。   “可还是照老样子来两壶明前观音?”老掌柜殷切备至,“就是当年您常坐的雅间有客了,不过隔壁一间尚有空位,只是临街的窗户小了些许……”   刘拂摇头,回望身边的蒋存:“不必麻烦,捡个一楼窗边的位置就好。”   “少将军与小公子人品贵重,怎么使得……”   刘拂虚指蒋存,露出一丝暧昧笑意:“正是因为少将军在此,才要趁着秋闱未至武举未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她声音压的极低,却控制在周边人都能听见的程度。   老掌柜立时懂了刘拂的意思,犹豫道:“那不如扯个屏风……”   “不必如此麻烦。”刘拂的视线晃过一旁桌上时不时看向自己的几个书生,轻笑道,“架那劳什子,岂不是挡了有缘人。”   话音落地时,那几个书生明显眸光都亮了许多。   不论刘拂本身学识如何,也不论那些传闻是否是真,能与他亲近一二,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   且他身边还跟着个少将军,若能攀上关系,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宦海沉浮,本身的能力是一大头,交情深浅互通有无,亦是一大头。   与那毫无根基只有浮名的刘拂不同,武威将军府的少将军,可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贵,日后要辅佐皇太孙的肱股之臣。   是以在刘拂等人落座没多久后,方才还暗自对刘拂不屑一顾的书生们就借故围了上来,或谈诗论道,或大开言论品评时事。   谈笑风生时,刘拂只间或插上几句话,引导着话题。   其余时候只含笑喝茶,将主场留给了蒋存。   并未饮酒的少将军笑容僵硬,草草将作诗一事应付了过去,只借品评对方诗作来找回点面子。   而不通诗文的陈迟,则抱剑而坐,一直游离于状态之外。   蒋存的不自在,正好证实了他的笔墨欠佳,而他话里话外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吹捧,也间接明晰了刘拂确有助人的能力。   他们眼中的光芒,更热切了。   刘拂也在状似无意的诱导当中,将想知道的事情都了解了个通透。   民间百姓虽也常传些要事要闻,但以讹传讹失了真相的几率极高。   这班赴府城参加乡试的秀才们就不同了,他们身上有着功名,获取消息的渠道要比旁人便利许多,又爱以评论时事发表意见来吸引考官注意,是以但凡敢开口的,说出的都是切实的消息。   从他们口中撬话,比自己闷头摸索要便利多了。   至于徐大人那边,如今明摆着是安王一系设局,能不将他牵连进来还是要减少联系,以免反倒祸祸了徐思年全家。   相谈正欢时,楼上传来一阵响动。   众人闻声抬头,正与从雅间中出来的一众书生目光相对。   这其中不乏生面孔,却也有熟人。   张智,汪然,贺子寅。   都是当年的故人。   两波人马一队在上停住了脚步,一队在下从桌边站起,面上的笑意都客套而虚伪。   只是相同的公式化表情下,还有着各异的情绪。   其中以曾经意图攀附蒋存的张智最为尴尬,以曾与饶翠楼碧烟姑娘有过密切关系的汪然最窘迫,以曾跟周行针锋相对被败于考场之下的贺子寅最狠厉。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刘拂头一个开口,向着蒋存笑道:“原来我们常坐的那间雅座,是被贺兄继承了去。”   夹在中间的孙掌柜慌忙摆手,却也说不出什么否认的话。   “掌柜莫慌,我等入京三年,自不好叫你空着雅间。”刘拂也不为难无关的人,“只是没想到贺兄会来拾我牙慧,是以一时惊奇了些。”   一直无甚表情的蒋存适时发出一声轻笑,配着他环臂而站的姿势,充满了嗤讽的意味。   依旧在后方旁观的陈迟看着眼前一幕,恍惚间竟觉得回到了三年前。   自入京之后,他已许久未看过阿姐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了。   而此时配合完美,明明站在下首仍给人睥睨众生之感的少将军,亦是多年不曾看过了。   谨言慎行四个字,在陈迟脱了奴籍之后,第一次生动鲜明的打在了他眼前。   可摆在谨言慎行背后的,却是其势不如人的真相。   他若想好好护着阿姐,好好护着所有珍视之人,就得先自己立起来。   陈迟依旧抱剑而立,浑身散发着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摆足了打手的模样。   感受到他的改变,刘拂与蒋存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意外之喜的意味。   论武功计谋,陈迟都属上上。   他有狠劲有拼尽,血性埋在骨血之中从未被磨灭过。   且他天资过人,虽起步晚了些,但悉心教导之后,未尝不能赶上蒋存。   唯一欠缺的,便是昂首挺胸的自信。   虽不知原因为何,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时的陈迟,已走上了正途。   “刘兄此言差矣。”贺子寅轻笑道,“清欢楼最佳的位子只有这么一间,贺某若非没得选,也不会非此不可。”   刘拂偏了偏脑袋,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这倒是真的,毕竟之前我等在时,将这雅间占了许久。”   不待贺子寅再答,刘拂就已摊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那片景色,便让与贺兄了。”她素白的手掌平伸,指尖朝向门外,“各位兄台,今日云浮酒菜未酣,先不奉陪了。”   本就要走的贺子寅等人,经此反倒成了被撵的客。   他们立在台阶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偏偏已会过了账,连再拐回雅间痛饮一夜亦是被打了脸。   贺子寅面色铁青,居高临下拱了拱手:“告辞。”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刘拂重新落座,轻笑道:“各位仁兄,咱们继续。”   不过一个称呼,亲疏立辩。   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站了队,众人咬牙犹豫一瞬,便乖乖顺着刘拂的意思坐下。   事已既成,只能将错就错。   接下来的时间,刘拂顺顺利利,从自觉已成一队人的书生们口中,挖出了更多事情。   直至宵禁时候,他们才满面酒晕的散场。   目送那几个醉醺醺的书生离开后,方才还摇摇欲坠的刘拂昏昏然的目光立刻变得清明起来。   她面上仍带着酒气熏染出的红晕,声音却冷若冰霜。   “贺子寅……若我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他主导的。”   若真如此,以他的手段,只怕谢妙音已吃了番苦头,春海棠也不一定能够逃过。   刘拂垂眸,眼帘紧紧阖上,唯有她藏在袖中颤动的手紧握成拳,泄露了心事。   “阿拂,这不是你的过错。”   蒋存犹豫再三,到底上前抚了抚刘拂的肩头。他的手一沾即走,将界限划的分明。   “贺子寅要杀的,是方家是太孙在江南的暗桩,即便没有你的关系,他也不会对饶翠楼留手。”   可若没有她,饶翠楼也不会与方家扯上关系。   这个想法在心中一沾即走,刘拂强制将这低劣的心情甩出脑海。   她深吸口气,睁开眼帘,反手拍了拍蒋存:“二哥放心,我无事。”   接下来还要太多的事要做,没时间让她在这里伤春悲秋。   “我连夜去寻于维山,请他带我去牢内看看海棠姐姐与妙音的情况。二哥你去寻张智,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套些话来。小迟你……”   刘拂抿唇,犹豫一瞬,到底下定了决心:“你去找汪然,将他带来我处,等我从牢中回来与他长谈。”   此言一出,蒋存与陈迟都已明了了她的意思。   陈迟蹙眉点头,并不质疑;蒋存眉峰高挑,忍不住开口。   “阿拂,汪然其人我并不如你了解,可你二人也已有多年不曾联络,如此行事,是否太过冒险?”   他未说的话是,若要将她折了进去,怕只会让春海棠等人的处境更加危险。   而且事到紧急时,他也定会弃车保帅。   刘拂摇头:“我其实也只有十之五六的把握。汪然其人品性不错,只是功利心太强,怕也是被贺子寅以从龙之功诱了去……但贺子寅既能拉拢了他去,定也要分些权柄与他,不然汪然决不能尽信。”   她轻舒口气:“既如此,那从汪然下手,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要不是对贺子寅的毒辣手段知之甚深,刘拂也不会兵行险招,走这步险棋。   只是现在要再耽搁,怕真要将春海棠与谢妙音折进去了。   刘云浮名声败坏不要紧,总会有翻盘的机会。   但春海棠与谢妙音两个弱女子若因此有了暗伤,她怕是一生都会愧疚。   只盼此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   金陵首富的宅院极大,所幸刘拂曾来过几次,仍记得路径,便直接在蒋存的裹挟之下,来到了于维山的寝室之前。   听着屋内靡靡之音,刘拂轻叹口气,拾起院外散落在桌上的玉杯,猛地掷在地上。   “于老板,故人来此,可有空一聚?”   她收敛了刻意压低的嗓音,清亮的声音冲入屋中,打断了于维山喊人护卫的话。   “是……”半醉的金陵首富一把推开身旁的美人,踉跄着自己站起,理了理衣衫,“你们都从屋后退下,一个不留。”   待院中变得寂静无声后,于维山才推门而出。   他眸光晶亮,看着披拂着月光的刘拂,轻笑道:“候君已久了。” 第174章 商人   刘拂前来时一身男装, 并未刻意褪去。   如她所料的相同, 于维山早已猜出了她的身份。   就如之前站在贺子寅身边的汪然似的,当年与徐思年相同,跟她私交甚密往来多时的二人, 绝不可能看不透刘云浮与刘碧烟之间的障眼法。   只是于维山会早早等着她前来, 却是在刘拂的意料之外的。   不过对方既已叫破,便是开诚布公不愿互推太极的意思, 刘拂也不惊惶,全按着原来的计划来。   “那于老板应也能猜到,云浮来此所求何事。”她一揖到底,伏首并不起身, “春老板当年救我于危难, 如今她身陷囹圄, 还望于老板代为疏通,使我见她二人一面。”   于维山不想她会行此大礼,忙上前搭住刘拂双腕,将人扶起:“区区小事,云浮何必行如此大礼。”   确实, 对于维山来说,施两个银子买通狱卒,换刘拂进去见见春海棠二人,是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小事。   可那是在安王一系并未插手, 谢妙音杀人并非有意设陷的情况下。   刘拂既不愿拖累徐大人, 自然也不能将于维山蒙在谷里。   她定定看着于维山, 正色道:“云浮不敢欺瞒,于老板应也能看出些端倪——这其中并非是一桩妓子杀客的命案这般简单。”   于维山也收敛了笑意,点头道:“确实如此。毕竟数十年来,秦淮河畔都未发生过这般要命的案子。”   “是以……”于维山停顿一瞬,轻叹口气,“是以从事发时,我便晓得事有不对。后来春妈妈被送入牢中,欲要伸手施救,也受到些阻力。”   他面上带上了些抱歉的神色:“当日我也不敢妄动,只在那王姓少年去寻你们时,出了些小力。”   话语诚挚,目露遗憾,声色俱全。   将自己的功劳表达的简单明晰,又感情丰沛,绝不会引人丝毫不喜。   于维山能凭一己之力,将本是二流的于家做成金陵第一富,不论是识人辩事的本事,还是唱念做打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强。   除了曾经的交情外,所图不过一个‘利’字。   这颗定心丸,非得斩钉截铁地送出去才行。   “原是如此……”刘拂面露庆幸,拱手谢道,“若非于老板,怕云浮要抱憾终身了。待此事了结,我定携春妈妈与谢姑娘一同来谢过于老板救命之恩。”   她正欲将方家的立场表明,就见于维山的眸色几不可查的闪了闪。   刘拂心头一动,直觉事有不妙。   只是于维山情绪掩藏的太快,让她再抓不到丝毫端倪。   不动声色观察着于维山的表情,刘拂轻声解释道:“因科考将至,方小公子无法分身前来,是以救饶翠楼于水火一事,全权由蒋少将军与我负责。”   在听到方奇然名号时,于维山眉头微拧,目露不忍。   刘拂心中‘咯噔’一声,已晓得事有不妙,忙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是于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维山叹息道,“常听人言,深门显贵最是薄情,杀人事发后,饶翠楼之于方家,已是再无用处……我本想着只有云浮会来相救,没想到方小公子竟仁义至此。”   绝非如此简单。   于维山越是有意隐瞒,刘拂心中就越是不安。   气定神闲的表面下,是为春海棠谢妙音担忧不已的内心。   “这毕竟,是打了他方家的面子。”刘拂垂眸,放缓了声音,“打狗且要看主人,那人既敢对饶翠楼动手,便是对方家动手;对方家动手,岂不是……”   岂不是与皇太孙不对付么。   方家孤直世人皆知,贼子之心已昭然若揭。   于维山怕是看透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出手相助。在示好于方家之外,更是示好于皇太孙。   即便圣上年迈幼主年幼,但仅凭正统二字,就让图谋不轨之人前路上充满了波折。   与涉世未深被一腔书生热血蒙蔽了的汪满不同,作为商场上的老狐狸,于维山自然晓得选择哪一方才是最有益的。   “自得到你与张公子等人在清欢楼对上的消息,我便已晓得你今夜会来寻我。”于维山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并未让垂眸的刘拂看见,“不过是七拐八绕的关系,到底不方便我亲自出面,稍晚些送你至大狱前,就不能再送了。”   想起早几日得到的消息,于维山抿唇轻声道:“狱中到底不比其他,腌臜非常,你独身前往,心中要做好准备。”   刘拂沉默一瞬,颔首道:“我心中有数。于老板愿出面替我打点,已是难得的义举了。”   “你孤身在京中,若真救得谢姑娘与春妈妈回来,又要如何在方公子面前自处?”   刘拂微愣,从未想过他会有此一问:“方公子?这与他有什么关隘?”   “谢姑娘品貌双全……”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于维山握拳于唇边,轻咳一声,“只怕会分薄了方公子与你之间的情分。”   刘拂这才想起,当年让方奇然做靠山保下饶翠楼时,为了名正言顺,曾与他传出些郎情妾意的瓜葛。   本不欲就此多辩,但想起周行含情的目光,还是出言解释了一声。   “我有相知相许之人,并非方小公子。”她垂下眼帘,并不愿就此事多谈。   于维山望着面前一袭男装的少女,看着她眼中藏不住的百转愁思,到底吐出了临到嘴边数次未能启齿的话:“我虽唯利是图,但爱慕云浮的心,绝无一丝作假。”   他笑意温厚,语带怀念,揽袖拾起桌上玉壶,慢悠悠替刘拂斟了杯酒:“今日相助,只为全我当年驻足不前,彷徨四顾的一份情意。”   “你与那位公子可还好?”   “他很好。”   并非一般女子会加上‘他对我很好’的前缀,而是带着满心欢喜,认认真真的评价那个人。   “那便好。”于维山目光微恍,轻笑道,“时候不早,咱们该启程了。”   更深夜重,正是宵禁时候。   两人坐在车上相对无言,耳边响起的仅有马蹄哒哒的声音。   及至到了城北的金陵大狱,于维山才终于摆正了目光,与刘拂有了自上车后的第一次对视。   “狱中已打点妥当,只是若有什么意外只是……你切要稳住心绪才是。”   他眼睁睁看着面色突变的少女硬撑住担忧,向自己第三次道谢后拱手作别,跳下车去,竟再开不了口多吐一字。   之前的摇摆不定,过上半刻入了她眼中,怕是在云浮面前一世脱不了小人名号了。   “主子?”   于维山回神,放下车帘:“回府。” 第175章 姻缘   血腥气混在潮湿黏腻的空气当中,直扑面门。   曾短暂任过大理寺少卿一职的刘拂, 对牢狱还是熟悉的, 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以面上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喜的意味。   甚至还向狱头道了声‘劳烦’。   毕竟在她搜集证据使二人脱身前, 她们的日子还要托赖面前人。   狱头却将递到手上的荷包往外推了推。   “于老板已提前交代过了,哪好再让小公子破费。”狱头笑了笑,“天将大亮, 小公子要续旧情, 还是赶紧的好。”   刘拂一直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了些。不怕他们狮子大开口,怕的是连口都不敢开。   “便是不看小生薄面, 也得看着方小公子的。”刘拂直视狱头, 笑声朗朗, “当年饶翠楼中日日苦读,亦不止是春老板与方小公子一人的情面。”   便是抗得过方家一家, 他一个小小狱头, 又怎敢直面周、蒋、谢、徐四家?   方才的客气是客气,但真摆起谱来,又有谁摆的过曾身居高位,自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刘拂呢。   果不其然,那狱头接过荷包, 苦笑道拱手:“小公子折煞在下了。”   “不过是个酒钱, 何须如此计较。”刘拂轻笑一声, “时候不早, 咱们走吧。”   她跟在狱卒身后,目不斜视神不晃,向着关押着春海棠与谢妙音的牢笼而去。   看似气定神闲,却是步步惊心。   越往前行,那浓厚的血腥味儿就越是让刘拂汗毛倒竖。   当领路的狱卒停下脚步开锁时,跟在后面的刘拂已是僵立当场,怔怔透过一个个碗口粗的木槛,看着里面的场景。   那个背对牢门而睡的背影即便是被棉被覆盖着,仍能看出纤瘦非常。女子揽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似还在瑟瑟发抖。   女牢本就空空无几人,甫一进牢便能嗅到的铁锈腥气,竟是从这一处传来的。   “她……”刘拂的眸子涩涩地转动了一下,骤然迸发出激烈的情绪,她一把握住狱卒的手腕,厉声问道,“还有一人呢?!”   这囚牢不大,一眼可以看清,明明白白只关着一个人。   “春、春老板只是从犯,在另一间牢舍……”   这伤到无法起身的人,是谢妙音。   刘拂狠狠闭了闭眼,冷声道:“春老板身上可有伤?”   “这小皮……谢、谢姑娘将一应罪责都扛了下来,是以春老板她……”   “帮我将春老板好好请来,记得说是刘姓故人来访。”   不然只怕会吓到她的海棠姐姐。刘拂一把将狱卒挥开,狠狠闭了闭眼,才举步跨入其中。   身后响起的,是狱卒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跑远的声音。   而身前,则是从一开始听到来人,便瑟瑟发抖,后来听到刘拂声音后,一直挣扎着起身却无能为力的谢妙音。   见好不容易撑起自己的谢妙音险要摔倒,刘拂箭步上前,将人稳稳扶住。   她拂开少女散乱披拂的发丝,露出苍白至毫无血色的脸。脸颊凹陷,目光呆滞,单薄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揽抱起来。   再无一丝当年元宵节上衣带当风如观音现世的纯澈可爱。   这还是……还是打点安排之后的景象。   刘拂鼻尖发酸,眼眶也不觉红了起来:“妙音,是我。”   谢妙音终于有了反应。她吃力地抬起手来,用冰凉彻骨的指尖碰了碰刘拂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模样,像极了在碰触一个易碎的梦境。   “云浮……”谢妙音的嗓音沙哑干涩,哽咽得几难成声,“公子,真的是你……”   到了此时,刘拂才晓得于维山铺垫半天的话中深意。   原是自己将她害成了这幅模样。春海棠毫发无伤,谢妙音伤重至此,其中定有于维山的手笔在。他自以为的为她打算,却是害了个真心待她好姑娘。   若当年强势阻了谢妙音入饶翠楼的意,怀中的少女怕是能早日断了那一缕难以着落的情思,拿着安家的银子寻个平常汉子,过上安稳的生活。   绝非如此时这般,成为反王一系用来撼动重臣的最底层一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又有哪个在乎过升斗小民的性命。   曾经的刘云浮,亦是如此。   “妙音,你且等着,我会救你出去的。”刘拂慢慢盘膝坐好,调整了一下谢妙音的姿势,避开伤处,“晚些待我走后,会有人来替你把脉敷药,你只管好好养伤,旁的不需多思。”   谢妙音却并未点头,只用脸颊蹭了蹭刘拂的衣襟。   刘拂已替她粗略诊过脉,晓得她气虚体乏难以多言,便捡着要紧的能说的先交代了,又絮絮将分离这许多年来发生的趣事一一讲与她听。   待春海棠被人领来时,谢妙音无一丝血气的唇角已挂上了笑意。   与此一同来的,还有那狱卒送来的水药。   刘拂先为谢妙音喝下,才转向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的春海棠,向她问起事情端倪与经过。   再没谁能比当事人更能清晰地阐述出整件事的经过,即便身逢大乱,春海棠依旧是那个揽袖扎裙站在饶翠楼前施粥不畏人言的春妈妈,便是话语有些颠倒错乱,依旧将事情讲得大差不差,甚至让刘拂从其中发现了许多可以利用的对方错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仅凭越俎代庖施压一府长官,插手州府事务这茬,就足以让他们翻不得身去。”   安王到底是急进了。   他一心趁着圣上老迈病弱清楚皇太孙身边的左膀右臂,却忘了自己动作越大,破绽也就越多。   这种大开中门不管不顾的杀敌气势,还真是合了史书上对安王‘苍莽’的评价。   “如今证据不全,为日后安全计,怕一时三刻还无法接你们出去。”刘拂轻叹口气,抱歉道,“不过以后再不会如此艰苦,明日我便去拜会谢、徐二位大人,私刑加身这种事,亦不会再发生。”   春海棠气的咬牙切齿,又满是怜惜的望着谢妙音:“我倒无妨,不过狱中走一遭,只可怜了妙音……”   “还要海棠姐姐先照料妙音。”   此时谢妙音已饮了食水与提神的药丸,精神比之刚才好了不少,虽仍窝在刘拂臂弯,但眼神已灵动了许多。   她先抬眸望了眼刘拂,才转而摇头叹道:“总要有人经此一遭,能为……妙音并不觉得受苦,心中亦无憾。”   眼见天当大亮,谢妙音扶着刘拂手臂,强坐起身来。   方才被刘拂拢好的鬓发又有些散乱,谢妙音低头抬手,将碎发抿至耳后,这才笑望刘拂,轻声道:“公、云浮你且回去歇歇,精神抖擞才好去面见二位大人。”   “小鬼最怕阎王,你这遭来了,就不必再担心此处。”晓得刘拂一路披星戴月赶来,春海棠也劝她不必再陪,“日后还有的忙碌,且为了我们,也得好好保重自己。”   刘拂重重点头,再三保证后才起身出了牢房。   向外走时,她便听到远处传来谢妙音的声音,似是唱着什么曲子,满心欢喜模样。   因已离的远了,只有‘订姻缘’三字遥遥漂入耳中。   想起谢妙音能借此遭苦难脱了贱籍,再有太孙妃手笔加持,日后说不得能觅个真正贴心的好夫君,刘拂沉重的心事也缓解了许多。   走出大狱,婉拒了于府的马车,披拂着星光的刘拂向着蒋存府邸方向走去,听着耳旁早起的民众筹备饭食的声音,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76章 对峙   对于熟知汪满性格的刘拂来说, 策反对方,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他心中并非没有忠君爱国,只是被早前的落第坏了底气, 加上一股子书生执拗,才会被善于揣测人心的贺子寅迷了心智。   当刘拂将事态铺开讲明之后,这个平日里慷慨激昂的书生就已吓得两股战战,不住求情, 将所知之事倒了个干干净净。   如此快倒戈的原因,或许也有虎视眈眈宝剑坐在一旁的蒋少将军的功劳。   待与蒋存从张轩那边得来的消息一对, 其中虚虚实实就已可推算个彻底。   贺子寅狼子野心, 不止是要拖方家下马,更是要搅乱本届秋闱, 再造一次上科舞弊徇私的大案, 让天下莘莘学子对当朝离心。   而本届的主考官,正是方奇然的大伯父,方家的未来族长吏部尚书方辰。   只是他们手上并无实证,最多可以防范于未然, 对于扳倒安王全无作用, 甚至于处理贺子寅这个主导者都不足够。   是以在蒋存陈迟用心备试的同时,三人更是用尽所有时间, 四处奔走,寻找着可用的蛛丝马迹。   不过十余日的时间, 几乎夜不能寐的刘拂就瘦了一大圈。   当她带着陈迟再入狱中探望春海棠与谢妙音时,脸色竟比谢妙音这个重伤初愈的人还要差上些许。   对上春海棠与谢妙音担忧的目光, 刘拂轻咳一声,反岔开话题去安慰她们。   不论如何,事情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春海棠听过便罢,放下了心,便用全副精力去摩挲她即将参加武举的乖儿子:“只盼放榜前能了结此事,免得我乖儿做了武举人,还要被人诟病有个坐在牢中的干娘。”   想起今日收到的周行所书信笺,刘拂唇边溢出一丝笑意:“你们且放心,京中已得到些消息,当可一用。”   谢妙音乖巧点头,两次会面来第一次发问:“周公子他,待你可用心?”   面对与于维山之前近似的问题,刘拂的回答更正面了些:“除匡扶正义外,全副心思在我一人身上。”   看出少女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羡慕,刘拂在心中轻叹口气,握着对方的手,殷切道:“你与海棠姐姐都是有大造化的人,再熬些时候,便可平安喜乐,安然一生了。”   谢妙音垂眸道:“我别无所求,只盼能如骄儿那般,随侍你左右。”   “骄儿已有了心上人,是个陈姓书生,人品端方极有担当。”刘拂摇头轻笑道,“待你觅得良人,就不愿守在我身旁了。”   看着谢妙音黯淡下去的目光,刘拂再叹一声。   她不是不晓得少女心事,当年无心之失,只能硬着心肠当作不知晓。   “最近局势紧张,不好来探你们,此处已打点妥当,最是安全不过,不论听到什么消息,都兀需担忧。”   想起对面相逢时贺子寅越发露骨的狠厉目光,刘拂眉心微蹙,反复叮嘱。   尽量减少与少女对视的刘拂并未发现,对方的眸色在听到她的敦敦嘱托时,渐渐沉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错漏,成了她毕生憾事。   ···   随着时光飞逝,事态很快进入了白热化的地步。   幸得蒋存府上有当年留下的侍卫,才在陈迟与蒋存出门办事时,保住了刘拂数次安然无虞。   而这一次次的行刺事件,也证明了刘拂的步步紧逼,达到了迫使贺子寅自乱阵脚的目的。   以贺子寅的暴戾脾气与刚愎自用,在被拔了十数个暗钉后就再坐不住。他不晓得的却是,刘拂在抵达金陵的第一天,便在他身边埋下了暗桩。   可成也萧何败萧何,正是这步步紧逼,使得贺子寅放弃了稳扎稳打,开始使用激进的手段。   他身负功名,背后又有世家做倚靠,再加上安王的护佑尚怀新的提拔,非有真凭实据,难以将他下狱。   更难以借贺子寅这个突破口,挖出安王图谋不轨的铁证。   就算是以那些意图取刘拂性命的江湖人士为凭,贺子寅只要两手一摊说不认识,就无法判他。   一击即中的证据,实在太难求了。   刘拂曾想过以自己为饵迫使贺子寅亲自出手,却被蒋存与陈迟一道拦了下去。正当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时,饶翠楼杀客一案按着律法规定,被再次提上金陵府衙大堂。   这天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在刘拂的掌控当中。   “妾身与贺子寅曾有私情,在得春老板相救自卖入饶翠楼后,贺子寅就处处与妾身为难,威逼利诱欲让妾身做他暗线,窃取东家情报……那人命案子,亦是出自贺子寅手笔……”   谢妙音抬头仰望堂上双双而坐的谢、徐二位大人,藏在袖中撑在膝上的双手握得紧紧,拼命咬牙才忍住回望身后那人的渴望。   “谢氏,空口无凭,你可敢与贺生呈堂对峙?”   见谢妙音点头,徐知府与衙役私语几句,传了几人上来:“谢氏,贺生身负功名,不受无端指责,你先点出其人,再论其他。”   谢妙音一一看过,轻声道:“回大人,其中并无贺公子。”   这八人具是外乡前往金陵参加科举的书生士子,个个风流雅致,单从品貌上看,无一输给贺子寅。   待这八人行礼退下后,堂外百姓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贺子寅冲破拦住他的衙役,满脸气愤整罢衣衫,拱手冷声道:“大人此举未免有失偏颇,学生虽从不曾涉足青楼楚馆,但好歹也有一榜才名,谢氏便是从不出她那绣阁,也该认得出学生形貌。”   谢妙音微愣后垂眸低声道:“那公子鼠蹊处的红痣……”   贺子寅大怒回头,直指谢妙音。他脾气暴戾非常,被人于大庭广众处直言隐私,竟顾不得其他,径自上前扬手直向谢妙音。   只是他一巴掌还未落到实处,就被人紧紧攥住了手腕。   “贺公子的私密印记,总不该还如才名般响彻金陵了吧?”刘拂冷笑着挥开他的手,向着堂上二位大人长长一揖后,撩袍跪在了谢妙音身边,“学生刘拂,见不到贺公子当堂侮辱弱质女流,冒犯公堂,还望大人恕罪罪。”   替刘拂开路的蒋存同样躬身致歉,却因身负功名不必下跪。   一时形势变化,贺子寅与蒋存分离两侧,刘拂与谢妙音春海棠正跪中间。   “禀大人,谢氏既已辩出‘从不入欢场’的贺公子,这对峙是否可以继续下去了?”   自然是能的。   只是这擅闯公堂的罪责,也不能轻易罢休。   “学生愿领责罚。”刘拂拱手,“只是这无法无天的人,却不止学生一人。” 第177章 清歌   事情如刘拂所愿的发展了下去, 但最后的结果,却超出了她全部的预料。   在刘拂与蒋存两个‘无关人士’,与方才藐视公堂试图动手的贺子寅, 都被挞了三鞭后,谢妙音回望一眼被架下去的刘拂,一反常态,侃侃而谈, 道出无数贺子寅的私事。   不止堂下百姓一副听说书的神情,与贺子寅交往过密的书生们也都面露惊奇。   而作为当事人的贺子寅虽仍立在堂上, 却因方才的伤处脸色苍白, 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不同寻常。   他欲要反驳,但五句中仅能驳上一句的样子, 也十足的没有信服力。   独个立在那里无处搀扶的贺子寅听着谢妙音妙语连珠, 只觉得伤处痛得不行。他眨了眨眼,眨去从额上垂下的汗珠,透过迷蒙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子。   就连贺子寅都有些疑惑,自己是否真上过这个小皮娘的床。   “……床间蜜语, 妾身曾听贺子寅说过, 他私下搜集了今科士子名录,只待题宪出京……”   这话不假, 确实是他的谋算。   已习惯了寻机辩驳的贺子寅先是思路了一瞬,才发现事有不对。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妾身身负性命……”谢妙音突地跪直了身子, 语速变得极快,“实无力苟活于世,愿一死以证清白,控贺子寅狼子野心!”   话音刚起,她便爬起身来,直直冲向堂上玄木堂案。   只听‘嗙’得一声巨响,谢妙音已微顿于地。那尖尖桌角上沾染了猩红血迹,缓缓顺着棱角趟了下来。   “妙音!”刘拂大惊失色,捂着后腰伤处冲开衙役,直扑谢妙音身边。   春海棠哭得花容失色,正用袖摆压着谢妙音额上伤处。   但那伤口又深又阔,洇洇血水滚滚而出,须臾间便湿了春海棠满臂满手:“救救她,快救救她!”   谢妙音已是面如金纸,吐息艰难。   刘拂的怀抱,已被鲜血浸透。她心知肚明,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得这一条性命。   眼见一缕香魂即将西去,刘拂只觉一口气梗在心头,嗓中如塞了团棉絮,难以出声:“妙音,你怎如此……”   她又如何猜不到,怀中少女如此痴傻所谓何来。   不过是为解她忧虑。   “三真一假,虚、虚实难辨,全是公子教、教奴的……”谢妙音气若游丝,所出之声,仅有刘拂一人能够听闻,“奴本薄命人,公子莫要、莫要伤……怀……”   “公、公子……”少女艰难的捏住刘拂的袖摆,“奴,奴在家行三,你……可否唤奴一声三、三……”   一语未毕,竟已没了声息。   “三娘。”刘拂伏首于她耳畔,轻声道,“你且安心去吧。”   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得她做,绝非伤怀时候……她狠狠闭了闭眼,将泪光眨回。   将谢妙音安放于地,理好染满血迹的衣袍,刘拂跪地叩首道:“求青天与民公正!”   谢妙音不能枉死,有一条人命作证,便是没有实据,贺子寅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人搜查。   在听到一个‘准’字后,刘拂再次重重叩首,然后直起身来,直直瞪视着扭曲了神情的贺子寅。   二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刘拂勾起唇角,向他露出了一丝狞笑。   面若桃花满身血污,不过一笑,竟似是罗刹般让人望而生怖。   贺子寅煞白了脸,眼睛却无法从刘拂脸上离开分毫,他忍不住倒退一步,欲要再退,就被衙役们挥动杀威棒的呼呵惊得跪坐于地。   “贺公子。”刘拂拱了拱手,讽笑道,“你身负功名,本不必跪的。”   只是日后,怕贺子寅在这十尺公堂之上,再无站着的机会了。   ···   不出刘拂所料,以贺子寅之猖狂,绝不会将蛛丝马迹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们一路抽丝剥茧,在才发现丁点与安王相关的端倪时,就密奏京师,用最快的速度换来了执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锄奸佞,斩逆臣,突如其来的旨意,打的安王措手不及。   但清算比起查探更加不易,是以当一切尘埃落定时,秋闱也已过去,陈迟也终于在放榜之前,于狱中迎回了因案件一直未定而收监于内不得出的春海棠。   当他架着马车将春海棠送至金陵城外狮子山下时,天色已昏暗下去。   “你妙音姐姐,果真是一把火烧了的?”   陈迟点头,稳稳扶住他满面泪痕脚步不稳的干娘:“谢姑娘当时,是这般交代孩儿的。”   春海棠拭了拭眼角,低声道:“这也非你的过错……便是与她朝夕相处于我,也为看出她何时起了死心……真、真是个死心眼的傻孩子!”   身后事如何操办,谢妙音只趁着那日偷偷讲了数句与陈迟听,中间夹杂着无数闲言,让人难以察觉。   “我晓得的。”陈迟哑声道,“最内疚的是阿姐……我又如何敢再伤怀。”   “那是?”   “周公子从来后一直陪在阿姐身边。”   极目远望,小山头上正立着一处新坟,坟前一站一坐,倒映着两个人影。   “傻姑娘。”刘拂倾酒于地,“贺子寅怕是至死都想不到,他使你做棋子暗害他人,最后会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我也想不到,你竟会如此……”   那碑上‘清歌夫人’四字,正是太孙妃闻讯后,为谢妙音求来的封赐。   “大师奏操,荣期清歌,沉微玄穆,感悟悟灵,此亦天下之妙音也。这清歌二字,极衬你。”   清歌二字,却是刘拂为她选的。   “三娘,放榜之后我便要北上,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刘拂轻叹口气,弯腰用指尖划过碑上阴刻文字,“不过只要南望,便是在望着三娘你。”   她的声音哽在嗓中,白玉似的脸憋得通红,眼中却无一丝泪痕。   “阿拂。”周行轻按着刘拂肩头,感受着掌下颤抖,心也紧缩成一团,他轻叹口气,恨不能以身相待,“你且哭出来吧。”   刘拂摇头轻笑道:“我答应了三娘,绝不伤怀。”   这数月来,周行已劝过刘拂许多次,只是从未奏效。   “我无事的。”刘拂伸手遥指,“你看。”   山后秦淮河水涛涛,离当年祭河神所筑高台旧址不过百余米,峰顶正与饶翠楼隔河相对,那墓碑面北而立,正对着京师所在。   “这傻丫头,竟是被当年一个幻象,困住了一生。”   她脱下外袍,轻轻盖上碑后小小的坟茔,就如当年元宵节上脱衣递与谢妙音时一样。   眼前浮现的少女,亦是当年一袭白纱,端庄素雅中透出丝丝可爱娇憨的观音娘娘样子。   ‘我叫妙音,姐姐你呢?’ 第178章 郡君   “刘碧烟!你坑害得我好惨!”   隔着牢门, 刘拂斟了杯酒递到贺子寅唇边:“贺公子此言差矣……”她笑望着对方,轻声道,“你该唤我一声‘郡君’才是。”   跟安王被禁之事同时传遍朝野的, 还有龙女以己身渡众人苦,因揭露反王一事立下大功,被敕封为郡君的消息。   与此同时,她还由圣上做主, 被老忠信侯代子收为义女,成为了忠信侯府的大姑娘。   既算是给刘拂一个立得住的身份, 也是给上月因旧疾难治病逝的老侯爷一丸安神药。   有龙女护持, 百年之内忠信侯府都会安然无虞。   因着身有爵位,得以以女儿身重入刘氏族谱的刘拂, 自然要来感谢反王一系最大的功臣。   “怕你忘了, 当年元宵节后观音献礼,拔了头筹的虽是我,但真得了观音的,却是你。”   那夜大火熊熊, 被困于火场中的谢妙音养伤月余, 再出楼时,已变了天。   “贺公子定不记得了。”刘拂扯扯唇角, 眼中没有丁点笑意,“那夜你在家中办了场堂会, 受苦受难的主角,真是我家三娘。”   见带着重枷的贺子寅呆愣当场, 刘拂轻笑一声,将酒杯稳稳放在了他的枷拷上:“贺公子可要小心些,这许是你今生最后一樽美酒了——毕竟那佐断头饭用的水酒,怕是真掺了无数的水呢。”   她高举酒壶,启唇让细细的酒柱倾入口中,眯起眼笑望贺子寅:“今日一别,半月后菜市口,就不再相送了。”   说罢掷了酒盏大笑而去,唯留一室酒香。   今个儿是武举放榜之日,离他们归京的时候,也不剩多少时候了。   将要跨出牢房时,刘拂突然想起了那日离别时,隐隐约约听到的谢妙音的唱词内容,终于晓得了她唱的是哪段戏目。   原是《苏三起解》啊……   “……想起当年落娼院,幸遇三郎订姻缘……”她轻轻哼唱着,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   “郡君娘娘?”新换的狱头战战兢兢跟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   刘拂拭了拭眼角,轻叹一声:“无妨。”   只盼三娘来生得遇佳缘,平安喜乐。   ···   待到参加了许多宴会后,作为武举辅正的陈迟,并没能如愿将他的养母接至京师。   同样得到封赐的海棠夫人在义子不死心的问询下,再次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自我被卖至金陵已有三十年,此处早已是我的故乡了。”春海棠笑着捏了捏义子的脸,“你才多大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等你成了什么什么将军在京师买了大宅养好了仆婢,为娘再去做老夫人。”   蒋存与周行对望一眼,拍了拍面露不舍的陈迟肩头:“你既已决定要去我父帅麾下效命,那城中那处宅院,便当作父帅的赠礼,送与海棠夫人安住。”   见刘拂点头,春海棠也就应了下来。   她笑握着刘拂的手,轻声道:“小晚那孩子脾气软糯,过几年到了年纪,还要你多多看顾着才是……”   刘拂这次却没顺着她的意:“虽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海棠姐姐也要可怜可怜他们做儿女的孝心,不拘是小晚还是骄儿的婚事,都得要母亲相送才是。”   见春海棠红了眼眶,刘拂轻笑道:“京师离金陵虽远,却也不过大半月水路功夫,你素来爱夸耀自家水中游鱼,想来不会胆怯的。”   春海棠撑不住面子,扑哧一笑,到底点头应下。   “楼子已改成了安堂,平日事务繁杂,我托赖了宋小先生相助,你与他也算旧交……”被掐了一把的刘拂忍住痛呼与笑意,敦敦叮嘱道,“你切莫为了那些虚的,枉顾了眼前。”   他们这一别虽是山高水长,但佳期已定,山水定有相逢,反倒欢声笑语,并未露什么悲声。   弃车登船时,刘拂回首遥望金陵青山绿水,突地想起当年自己归乡赶考,夺魁登顶的风光日子。   恍如隔世。   果真隔世。   如今她一袭女儿裙装,光明正大行于一众男儿身边,依旧能受世人爱戴目光,竟是从未想过的乐事。   周行放好行囊,行至船头刘拂身边,静静看了她会,才开口笑问道:“在想什么?”   “想两件事。”刘拂轻笑道,“其一,是我有个深藏多年的秘密,似到了可以说与你听的时候。”   被她笑容所慑,周行只觉心跳漏了一拍,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刘拂在说什么。   及至一阵江风袭来,他猛地睁大了眸子,这才醒悟:“阿拂……”   站于高处的刘拂俯身抬手,用食指压住周行唇峰,止住了他的问询:“其二么——”   她拖长了声音,轻声漫语,一字一顿道:“就是好奇,那文曲星君何时会落至我这龙女身边。”   周行握着她的手,稍稍移开置于自己脸侧,正色道:“怕你不信,明年三月初七,正是文曲星君下凡,与龙女喜订良缘的日子。”   这其中的手笔要如何做,他心中已有了成算。   刘拂挑眉:“如何?”   “那日.你一曲琴音,凭谷栗得百鸟相和,正得龙御众兽之意。有鉴于此,当我金榜题名参拜文庙,当可呈祥瑞之势。”   见他全不为是否能拔得头筹而担忧,刘拂不由合掌笑道:“既如此,我便再送你一道祥云盖天,漫天红霞。”   在那个不曾有她的建平五十八年三月初七,状元公周默存携同年参拜文庙,跨出正殿时正遇霞光破天,多年后此事被人翻出,成了奸臣权相不容于天的象征。   这天赐之相既然不论如何都与周行相关,那与其成为他人诟病的把柄,不如早早捏在自家手中,成为他当为忠臣良相的象征。   “待觅个良辰吉日,我便将一切,都讲与你听。”   包括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她幼年对他的惧恨,后来无限的懊丧,还有那个固执刻薄的老头儿穷尽一生,终于实现了的大延盛世。   “良辰吉日?”觑着左右无人,周行牵起刘拂的手,轻吻了吻她的指尖,“九月初三,正是建平五十八年最好的日子。”   一年过去,作为‘孙女’的刘拂,也正好出孝。   感受到指尖温热的触感,刘拂的耳根不自觉有些发烫。   “大延英才济济,你竟似是有十成十的把握?”   “我唯一没把握的,是小侯爷年岁太小,怕他将你摔了……”见刘拂要恼,周行眼珠微转,在她抽手前笑道,“不过陈举人年岁已不小了,定能背得动你这个阿姐。” 第179章 娘子   那一日百鸟齐贺, 祥云盖天,东方雷鸣阵阵,难得一遇的盛景, 成了京中百姓经久不息的谈资。   而与祥瑞一同现世的文曲星,亦成了他们夸赞的对象。   与刘拂坐在雅间饮茶的周行听着楼下百姓们对他人才品貌的夸赞,不自觉笑出声来:“若我没记错,半月前说我生来惫懒狗屁不通的, 也是他们。”   刘拂摇头失笑,并不反驳他的话。   百姓最好忽悠, 自然不止是她手上的枪。   半月前会试皇榜一贴, 那混世魔王周行连夺解元会元,自然碍了不止一个人的眼。   传出那些不悌不孝说法的, 到不一定真是周怜儿与他那偏心眼儿的老爹。只是刚好趁手, 一溜收拾了方便。   想起祁国公府上,已被吓破了胆子,再不敢生事的‘周三公子’,刘拂忍不住叹道:“你倒好, 光明正大重序了齿, 既得了友爱的名声,又将过往的恶名全渡给了周随, 倒真是脱胎换骨,干净利落。”   被讽刺了的周行也不生气, 反眯眼轻笑着握住了刘拂的手:“不赤条条干干净净,哪好迎娶你过门呢。”   他话音刚落, 耳旁就传来一声‘嗤’音。   蒋存冲天翻了个白眼,哂笑道:“阿拂你也管束管束他,自赐婚之后,就再没脸没皮了。”   不待刘拂开口,周行便抢话道:“圣上钦赐的姻缘,藏着掖着才是不恭敬。”   话是没错,只是实在讨打了些。   “好赖我与蛮将明日便去京郊大营赴任,再不必看你现眼。只可怜奇然与阿显,与你同在翰林院为官,日日夜夜都摆脱不开。”   周行正要反嘴,就听旁边一声轻咳,立时收了未出口的话音。   这样的乖巧,竟是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   那咳嗽的不是旁人,正是今科得了传胪之位的刘平江。   周行当日在船上与刘拂玩笑,数来数去竟数漏了人家嫡亲的兄长,消息还不知被谁透了出去,是以直到此刻都未曾获过大舅兄的好脸。   自赐婚之后,周行就一直秉持着‘舅兄说什么便是什么’的理念,将他那张刻薄的嘴死死封住,以防对婚事产生任何不好的影响。   其实不论是他还是刘平江,都明白这嫁与不嫁,全凭刘拂一人主意,只是给足了对方面子——一个替舅兄拉进跟妹妹的关系,一个顺着妹妹的心意改掉妹夫一些言行上的毛病,一举两得,一箭双雕,既全了面子,又顾了里子。   刘平江又清了清嗓子,瞄了一眼含笑饮茶的妹妹:“今日乃是送别宴,莫要多说其他。”   周行点头:“他二人虽只是去京郊赴任,到底也是正式任职,平常难有休沐时候得以一聚,很该如此。”   “趁着小迟未走,有些事要当着他的面讨论。”   周行应声:“你们义兄妹之间虽无血脉,但亲缘深厚,很该如此。”   “得方兄照籁,宅院已然定下,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且与忠信侯府毗邻而立,小侯爷虽在孝中,但也方便往来。”   周行颔首:“三月热孝已过,阿昌只余你们这些亲人,很该如此。”   “即便圣上赐婚,大事都有宫内负责操办,但纳礼闻名之事,也不能疏漏了去。”   周行挑眉,点头的动作突地僵住。   “阿拂同我性命,自不可马虎相待……”他抬起眼帘,望向刘拂的凤眸中透出无尽欢喜与情意,“很该如此。”   ···   建平五十八年九月初三,乃是前钦天监方大人反复测算出的好日子。   整个大延都晓得,救命济世的龙女与天降辅佐圣上的文曲星君将在此日大婚。   这一日,忠信侯府与祁国公府,将会是最热闹的所在。   忠信侯府芜花院中,刘拂一大早就被挖了起来。此时星辰在天,比之她平日起床读书的时候,还要再早许多。   春海棠叉腰而立,被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几乎要指到刘拂的鼻尖上:“再没哪个新娘子如你这般,竟还能安心好眠的了!”   刘拂睁开惺忪睡眼,瞄了春海棠一眼:“这话我记下了,待姐姐出嫁那日,便说来笑话你。”   见她这幅惫懒模样,春海棠只气得牙痒,指了又指,竟是自己笑了出来。   揽着刘拂肩头,硬将人按在妆台前,春海棠轻笑道:“刘小公子色若春晓,平日里不施粉黛便迷倒一众男女,今日盛装打扮,只怕平日里就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你身上的周公子,要再移不开视线了。”   她托着刘拂的下巴,向她指着镜中睡眼惺忪的美人儿:“云浮,姐姐惟愿你年年岁岁,胜似今朝。”   “多谢姐姐吉言了。”刘拂轻笑一声,眼底也染上了喜气,“既是着急的日子,姐姐怎么还不为我梳妆打扮?”   春海棠微愣,缩了缩手:“全福太太不知为何还未到来,我去给你催催。”   不待她转身出门,就被望日骄与陈小晚拦住了去路。   “我从未请什么全福太太,只有姐姐与这两个丫头为我打扮。”   见春海棠红了眼眶欲要遁走,刘拂轻笑道:“还不快捉了她,扭送过来?”她笑望着挣扎不休的春海棠,“姐姐莫不是要我这个新娘子,满宅子的逮你不成?”   她握着春海棠的手,将圆月梳塞进她手中:“再没谁的福气,有你带给我的这般丰盈。”   若非是春海棠的真心实意,只怕她刘云浮此时仍在金陵挣扎拼杀。   “我是薄命人……”   刘拂握紧了她的手,郑重道:“那就由传些福气与你,只盼着小宋先生早早提亲,好叫我也蹭杯喜酒喝呢。”   羞红了脸的春海棠,倒比刘拂更像个新嫁娘一些。   而坐在妆台前笑望春海棠的刘拂,则更像是个轻佻的公子哥儿。   虽因被打趣一时露了些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但春妈妈依旧是那个在秦淮河畔叱咤风云的春妈妈。   不消一刻功夫,春海棠脸上就已恢复了自如。   她咬了咬牙,确认道:“那我便上手了?”   “只要不将我化成个大马猴,一切随姐姐操办。”刘拂闭目静坐,再不睁眼。   说心中一点不紧张,那是假的。   只是那星星点点的忧虑还未来得及成型,就被对周行的信赖、对未来的信心打破。   仅剩的一点忐忑,已不足够显露于表面。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   春海棠的声音软糯非常,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轻甜,又含着如她性子一般的风风火火,清脆悦耳。   即便闭着眼睛,刘拂也能凭借感觉,猜出此时进行到了哪一步。   她的长发被挽起,紧紧在头顶盘成发髻;   细细的绒线在脸上划过,带走细小的绒毛,带来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微痛;   茉莉粉被轻巧的揉开,眉黛描画出微弯的弧度,想起幼年曾见过的一张青青红红惨白的新娘子的脸,刘拂突然庆幸起自己是请春海棠来操刀。   便是宫中女婢的梳妆手法,也比不得金陵城中的春老板。   她到底也是个俗人,期待着在成婚这日,将最美好的自己与心上人分享。   “好了,我的祖宗,快睁开眼瞧瞧有哪里不满意?”   春海棠的声音,打断了刘拂难得的胡思乱想。   镜中的人,确实美貌非常。刘拂十分满意的左瞧右看,只觉自己若是个男儿,怕也会忍不住动心。   当视线被大红喜帕遮挡住时,刘拂垂下视线,望着仅能看见的脚面,轻叹了口气。   她抬起手来,捉住一角的璎珞,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繁复的花纹。   倒是可惜了绣娘的一番苦心了。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盖头可不敢摘!”   视线重新开阔起来的刘拂微微摇头,目光坚定:“默存不会在乎这个。”   她的与众不同,是打从出生起就已注定了的。   既然今生已能全了从忠信侯府出嫁这个念想,又何妨再任性些呢。   ···   这场婚礼,办得极尽繁奢,又极其简单。   刘拂梳妆完毕,眼前只有凤冠的流苏略略遮挡了容颜。   她大大方方由刘平江背着,在观礼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步步由忠信侯府中走出,走过早已候在府外的周行,进了花轿。   如他所料,在两人对视的瞬间,刘拂只在周行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惊艳,无有一丝负面的情绪。   花轿摇摇晃晃,绕城两圈,终于到了祁国公府上。   既没弯弓射轿门,亦没提裙跨火盆,那些对新嫁娘含着打压蔑视的习俗都不存在,唯有周行珍而重之的携手并肩,牵着刘拂步入祁国公府正门。   拜过天地,便由前来代圣上相贺的皇太孙顶替了祁国公的位置,受了周行与刘拂的第三礼。   待全了礼数后,从洞房之中走了一圈出来的刘拂就已撩起眼前的金线,与周行一道在席间谢过前来的亲朋。   不论是护在新娘子身边的,还是立在新郎官身后的,具是同龄人中一等一的人才本事。   席上宾客所见,只有夫妻一体,同进同出。   虽是不合礼数,可是再如何古板的老学究看着眼前一幕,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气定神闲饮酒致谢的刘云浮,仅需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足以证明她便是出嫁了,也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她笑望着周遭的至交好友,唇边笑意满是志得意满,不带丝毫新娘子应有的羞怯局促。   及至喝到面颊晕红,才与周行一道被送回了洞房。   老翰林张了张嘴,到底叹了口气。   “老哥哥,主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论有什么心思,都要收着些好。”   与那泡在书中不愿出来的书虫不同,老翰林身边坐着的中年人早已看出周行的未来大有可期,不由出言劝道:“你便是做他上峰,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   不料此言一出,那翰林老侍读脸上神色就愈发难过:“我是恨,却是恨家中儿子年幼,与那刘云浮年岁不甚相当。”   同样有此心的,席上不止他一个。   “……女学将开,前路待探,刘云浮便是嫁为人妇,亦有重担需得她抗……”   “……她之成就怕是不止如此,倒是周默存仍是个六品储相,看不出端倪……”   挽着周行手臂的刘拂戳了戳他腰间,轻笑道:“你可听见了?李相爷说你配不得我呢。”   周行也不气恼,反以为荣,捉住刘拂的手低笑道:“那我也唯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求早日追上娘子,与你比肩而立了。”   “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先生我教你多年,竟只教会这个了么……”刘拂嗤笑,却在对上周行意有所指的目光后哑了嗓音。   她轻咳了一声,低垂下视线,躲开对方似要着了火的眼神。   “你唤我什么?”   周行蹲下身,强使她与他对视,再避无可避:“娘子。”   男人的声音温润和煦,如山间清风使人醉心于其中。   “娘子。”他握着刘拂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这洞房之中,除了娘子,我还能唤你为何呢?”   似是被他满是深情不见底的目光所慑,刘拂不再躲闪,直直望进周行眼底。   她微弯下腰,低头以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炙热的气息互相交换,似乎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得火热起来。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俊俏容颜,刘拂轻舒口气,似是叹息,又似是无尽欢喜:   “那我也唯有投桃报李,唤你一声行郎了。”   -全文完结-   关于秘密的小番外   新婚之夜,第二次梳洗之后,新房中终于安生了下来。   刘拂窝在周行怀中,因着今日早起,晚上又很废了一番力气,已是困得眼饧口涩,迷迷蒙蒙地与周行闲话。   “所以说,你是从六十年后而来?”周行紧了紧揽抱着刘拂的手,脸上没有一丝困意,“那……可曾见过我?”   原是如此,那之前一切一切不解之处,就都解释得通了。   “自然见过。”刘拂阖着眼帘,轻哼一声,“是个极古怪的老头,脾气又臭又硬,直如茅坑里的粪石一般……有史以来但凡没有谋反之心的三朝老臣里,数你混的最惨。”   听着刘拂细数琐碎往事,周行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自家人晓得自家事,这样横冲直撞不知转圜的事,确实是他干的出来的。   “那我……他,可有婚配?”   “孤落落一生……是我送他寿终,亦是我一手……替他操……办”刘拂困极,说着说着,便已陷入了黑甜梦乡。   周行吻了吻心上人的额头,心中只觉得庆幸非常。 第180章 番外   番外   她已能将两人分开看, 他却晓得,若非有她存在,等候着他的, 怕照旧是一场空落落。   这天晚上,周行做了场梦。   梦中他是个不苟言笑的枯瘦老者,负手立在高阁之上,遥望着廊下二小儿追逐打闹。   他提起嘴角, 似是想笑,却被经年累月的重重心事与不被理解压得早已忘了笑得滋味。   画面突转, 那两个小儿已长成俊秀青年, 老者依旧立在原处,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一边紧箍, 一边松手放出一片广阔天空。   ‘禀相爷,照您吩咐,已放小侯爷过了查验。’   ‘禀相爷,小侯爷名列榜首。’   ‘禀相爷, 小侯爷被圣上点做了今科第一。’   老者拿着抄录来的答卷, 反复阅览几次,拍案大笑:‘好!好!此女当可富国□□!’   这许是他那孤寂的后半生里, 最开心的时候。   周行兀地惊醒,忍不住低下头头, 用唇轻碰了碰怀中刘拂微肿的唇瓣。   “阿拂,多谢你。”   (番外一完)   番外二·蒋存与陈迟   塞北的风霜, 是能直接割破人面颊的猛烈。   “少将军,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一口烧刀子下肚,冷透的身子也暖和了起来。蒋存倚在城墙垛头上,眺望着南方。   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苦寒,是以虽长久立在寒风里,也不觉有什么不适。   身后护军的窃窃私语,被风顺入耳中,蒋存只是听着,并未插话。   “听说今日安西将军亲自送粮过来?”   “可不是,若非如此,你觉得还有谁能劳动咱们少将军早早等着迎接?”   “久闻安西将军跟少将军有些师徒关系,也不知他们谁更厉害些?”   “自然是少将军!不过……不过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拘泥于此。”   蒋存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陈迟是天生的将才,也是天生的武者,不过几年征战,就已有了让他倍感紧迫的实力。   算起来也有两年未见,不知那小子可曾超过了自己。   正想着,便见远处荡起一阵滚滚烟尘。看那烟尘,应是只有一人。   蒋存站直了身体,弯弓引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利箭划破长空,带着尖利呼啸,射向来人。   “少将军!未明对手,恐伤友军!”   “无妨!”蒋存大笑挥手,“来者定是陈蛮将!”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那如梭利箭就已纵至百步之外,虽带着虎啸龙吟之势,依旧被人紧紧捉在手中。   轻松随意,就如捉了只鹌鹑。   且不说他捉箭的自如,就说刚刚还远在天边的人,转瞬策马奔至眼前,就足以让人惊叹。   护军看在眼中,不由咂舌。   他们少将军的臂力没人比护军更加了解,这陈将军,怕是丝毫不弱于人。   且与少将军间的默契,更是无与伦比。   不待他再胡思乱想,蒋存已下至城门,纵马出城相迎。   “好兄弟,脚程竟比往日慢了些。”   “路上领兵清缴了一队山匪,这才耽搁,还望兄长恕罪。”   蒋存拍了拍陈迟肩头:“果真是阿拂教出来的,好好的蛮将,竟似是儒将一般。”他揽着陈迟,大步走向营中,“粮草自有人接应,咱们许久未见,正好痛饮三百杯,也算为你接风洗尘。”   陈迟目光微闪:“兄长如今好酒量,饮罢可还作诗?”   不妨有此一问,蒋存唇边笑意僵了一瞬。   再开口时,连高昂的声音也低沉了些许:“这是天生的毛病,哪是想不写就不写的呢……不过是些‘寤寐思服’的靡靡之音,不好拿出来与人看便是。”   自打他父帅病逝后,蒋存便常年驻扎北疆,不止酒量,爱好也变了许多。   唯一不变的,怕只有藏在心中近十年的那个人。   酒到酣处时,蒋存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阿姐可还好?”   “阿姐很好,只是十分思念你。”陈迟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白玉小酒壶,丢给蒋存,“这是阿姐上次押送粮草时交给我的,此次北疆会缺粮,也是她提前预知你会试图自己扛着,让我先送来给你救急。”   去岁关中大旱,路有饿殍,因着抽调不出可靠人手,唯怕一路官员中饱私囊克扣粮草,万般无奈之下,秦恒才请刘拂出山押粮,也正因此,才挽救了西北断粮的危机。   “阿拂知我甚深。”   上等的白玉触手生温,竟是难得一见的暖玉。   “这玉壶,也是阿姐千方百计寻来给你的。”陈迟轻叹口气,语调发酸,“她说北疆比我那更加苦寒,这种好东西要紧着你用才是。”   也只有谈及刘拂,那儒将般的安西将军才会流露出些二十许岁人该有的朝气。   他见蒋存长久不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兄长未想过娶妻?”   “想过。”蒋存用拇指推开壶盖,轻嗅了下。   明明这酒气清淡香甜,却比热辣的烧刀子还让他沉醉。   “只是朋友妻不可戏,就也再不想了。”   他起身从一锦匣中寻摸出两个白玉酒杯,依次斟满,推了一杯与陈迟:“仅此一杯与你,多的不要在想。”   在陈迟的无奈笑声中,蒋存细细品起了那不过两口的轻甜果酒。   即便面容被风霜磋磨到粗糙,即便修长的手指已布满了厚茧,但此时的蒋存,似乎仍是那个树下饮酒,对月吟诗的风流少年。   带着桂花与荔枝的香气,芬芳宜人,一如当年秦淮河畔饶翠楼上满脸期待的刘拂拿着她新酿出的酒请他品尝时一样。   ‘二哥,你尝尝看,这酒滋味如何?’   自是极好的。   (番外二完)   番外三·谢显与方奇然   谢显本以为,他是最傻的那个,没成想,方奇然才是。   这件事,是他在骄儿姑娘出嫁那日发现的。   陈秙是个好小子,骄儿亦是个好姑娘,有云浮和默存二人在,小两口从情投意合起,就未曾有过什么阻碍。   唯一可能会有的波折,也被方奇然自己掐灭在了刚刚发现的时候。   怕是直到望日骄成亲那日,一直打着‘大丈夫寸功未建何以成家’名头拒绝了无数名门望族姑娘的方奇然才发现,他一颗心早有所属。   只是发现的晚了。   不过方奇然从未说过,唯一知道的谢显也从未讲过,这事随着时光慢慢流逝,也就过去了。   若非陈秙英年早逝,怕真要被埋一辈子。   “监察御史,咱们下衙了喝茶去?”   督查院与翰林院离的极近,是以谢显就和方奇然成了最常见面的人。   只是他们喝茶的地方却很远,远在城外山上,远在晋江书院中。   那里除了香茗,还有方奇然惦念多年的人。   他们赶到书院时,正碰上刘拂下学。一班女学生从屋中走出,不羞不怯的向着二人福身行礼。   “又来饮茶?”刘拂摇头失笑,“就会辛苦我的骄儿。”   丧父之后,无子无女的望日骄便离了陈家,重新随在刘拂身边,与当年不同的,仅是换了妇人打扮。   方奇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锦盒:“小小心意,只做是给骄儿姑娘的茶水钱。”   真是个蠢货。谢显一边品茶,一边肚内暗笑。   日落西斜,二人打马回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松风兄游学至哪处了?”   “该是到了江阴。”   “你准备何时婚娶?”   “再拖两年,便到了旁人续弦的年纪。那你呢?”   “破败身躯,何必拖累他人呢。”   他总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再守一次寡啊。   唉,这想法,跟方奇然一样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