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文工团》 作者:臧白 文案一: 莫名其妙穿越回了七十年代,蒋可儿的人生目标还是把舞蹈跳成事业。不成想,安卜成了她事业上的“绊脚石”。 文案二: 蒋珂第一次见安卜,是在北京的招待所里,她去参加南京军区文工团的招兵考试。 穿着四兜军装的安卜拿着报名表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说——你们北方姑娘也这么弱不经风?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年代文 主角:蒋珂(可儿) ┃ 配角:晋江 ┃ 其它:晋江 【作品简评】 生在二十一世纪怀揣舞蹈家梦想的蒋可儿,莫名其妙穿越回了七十年代,成为了北京老胡同四合院里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为了继续前一世的舞蹈梦,蒋可儿继续发愤图强,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考上文工团,在文工团认识一辈子的良人安卜,最后走上事业巅峰,爱情事业双丰收。本文文笔细腻,年代感和代入感强,文风写实,人物立体,没有极品,有最温情的亲情友情爱情,更有最执着的为梦想而奋斗的励志精神。 ====================== 第01章   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毛牛。①   毗邻后海,在地安门以北,鼓楼前脸儿,有一条北京城最老的斜街,名叫烟袋斜街。那细长的街道好似烟袋杆儿,东头入口像烟袋嘴儿,西头入口折向南边,通往银锭桥,看上去活象烟袋锅儿。②   胡同里的人家,偶有几户大门前儿栽了家槐榆钱,夏日一到便是盖了一截道儿的阴凉。   这胡同里的四合院,一院儿里总住了好几户人家。东南西北,一家一个屋脊山头。   院儿中间有口井,三步外是一拼凑起来的四口石槽,中间儿压一乌黑绑褛布的水龙头。井口边儿也栽着洋槐,茂密的枝干撑出一片树荫,压得井口乌洞洞的黑。   时值正夏,那树枝儿上还趴着三五只知了,一过了午时就吱吱叫个没完。心躁的听了恨不得一扫帚扫个枝儿秃,心静的,倒也能听出些乐曲的滋味儿来。   蒋珂端了瓷盆去井边打水,一撂下木桶,井里水花四溅,“哗啦”一声惊得枝条儿上趴着嘶叫的知了振翅飞了几只。她穿着印浅纹儿的对襟薄褂子,很土旧的款式,袖子卷得很高,直掖到胳膊根处,露出两条白嫩如藕节般的胳膊。   天气热,她额头上密密浮着的全是汗珠子,渗过眉毛就要流到眼睫上。她怕汗水进了眼腌得慌,便抬起胳膊胡乱擦抹了两下,把汗给抹了去。而后仍去拽井口里的麻绳儿,一手挪过一手地往上拉木桶。拎了小半桶清凉的水上来,倒进瓷盆里,抄起凉水往脸上扑热汗,只觉浑身都跟着打了个激灵。   这会儿是午后,上着班的大人自然都不在。没班上的老辈儿都歇在屋里睡午觉,打着呲了缝儿的芭蕉扇子,扇一星半点儿的凉风,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像蒋珂弟弟那样皮的小男娃儿闲不住,吃了午饭就拿上兜网长棍面团出去粘知了了。有时粘一大碗回来,撂在土炕锅里一烤,就是喷鼻的知了香。   因为没有闹腾的人,此时院儿里除了蒋珂洗脸这一点动静,只有北屋的窗缝间漏出来一缕悠悠扬扬的乐曲,放的是《梁祝》,小提琴演奏的。在这午后闷热安静的大院儿里,掺入了一股凄婉的味道。   蒋珂听着这乐曲,自己也跟着轻轻地哼,心里不自禁地蒙上一层哀婉的情绪。像她现在所处这个灰蓝色调的时代一样,让人一时适应不来。   她听着乐曲,拧干毛巾泼了瓷盆里的水,正要回西屋的时候,忽听见北屋里发出一阵尖叫。那尖叫略显刺耳,割开院儿里的安静氛围。不知道怎么的了,心生好奇,于是蒋珂滞了滞步子,端着手里的空瓷盆往北屋窗外走过去。   到了窗前把脸凑过去,眼睛堵在竹篾窗帘子的窗缝间,往里看。还没看清楚什么呢,窗帘忽被人从里头朝外挑起来,正碰到了她的眼睛。   蒋珂猛地缩回头来,就听得趴在窗边伸着手挑窗帘的胖琴跟她说:“可儿,瞧什么呢,进来吧。”   蒋珂也正好奇她们在屋里弄什么,听胖琴这么说,转身弯腰放下手里的瓷盆,便去掀起房门上的竹帘子进屋去。这房间是北屋单开的一个房门,由赵美欣住着。   她刚进屋就被胖琴拉过去看赵美欣,胖胖的小脸儿上全是笑意,说:“美欣姐把自己烫成狮子头了。”   蒋珂看向赵美欣那一头炸起的乌黑发焦的头发,也有些想笑,问了句:“怎么弄的?”   胖琴往房间里挂着的大物件儿努了努嘴,蒋珂看过去,只见一圆板盒子下挂着许多电线,那电线头上又都接着卷发圈儿。   蒋珂抬头盯着看,只觉新奇。看了一气,放平视线看向胖琴,“烫头机?”   胖琴点点头,“美欣姐男朋友给她弄来的,厉害吧!”   蒋珂又看一眼那简朴的烫发机,再看向赵美欣的头发,笑了笑。大约是她没控制好热度,烧得过热把头发给烫焦了。刚才那声尖叫,应该也就是她把头发烫糊了发出来的。   蒋珂对赵美欣的头发没多大兴趣,只对那烫头机好奇。这东西在几十年后的大街小巷是瞧不见的,早被时间的洪流所淘汰,所以蒋珂没见过,也就觉得新奇。而在这年代,这最是构造简单的烫头机也同样是个稀罕玩意儿,寻常见不到。理发店里原先还有,但近几年来都已经收了入库。现在国家倡导最简朴朴素的生活方式,所以这种东西很难见到。赵美欣能得这玩意儿,都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像她屋里的唱片机,也都是她男朋友给她找来的。她男朋友是谁呢,是副食店的经理徐康,路子总归比平头小百姓多些。   蒋珂看着赵美欣在镜子前使劲拽自己烧糊了的头发尖儿,没了好奇,就要走了。她到了这时代也有一个月了,却还是有些融入不进来。她是穿了魂儿过来的,到了现在这姑娘身上,叫蒋珂。而她的本名,叫蒋可儿。巧的是,这姑娘的小名儿叫可儿。   她也不是北京人,穿越前也没往北京去过。这胡同大杂院儿的生活,她更是没经历过。也不知为什么,就穿到了这七十年代的老北京胡同院儿里来了。   到了这时代一个月,没适应全这里的生活,老北京那话腔儿倒是给练熟了几分。   蒋珂回想穿越之前,她不过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冯小刚导演的《芳华》。导演说,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回忆。   蒋珂挎上包出电影院门的时候,也就跟旁边的同学说了句,“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事情,完全没有共鸣。”   然后她出门是被车撞了还是遭雷劈了都不能记起来,这就到了这里——七十年代,北京的四合院儿。   她穿到这里后神思游离大半月,才接受下自己所处的环境。穿越这个事实是接受下来了,却也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她努力拼凑原主的记忆,努力适应这里的环境,然后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下重新找到了自己。   她叫蒋珂,胡同里的人都管她叫可儿,她父亲在她十三岁的时候死在了一场工程事故里,母亲没有再嫁,带着她和弟弟蒋卓以及年迈的奶奶生活在这个四合院儿里。她母亲是医院里的一名护士,是个面柔内刚却嘴巴絮叨的女人。想是受多了苦处,总要从嘴皮子上发泄。   而这四合院儿里还住着另外三户,北面的那家姓赵,南面的那家姓陈,东边的那家姓冯。这四户人家里,数北边儿的赵家最富裕,因为家里男人是安京毛纺厂的厂长。东屋胖琴的父亲是个鳏夫,是机械厂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南屋陈家也是胡同里最普通的一户,没什么特别。   蒋珂在赵美欣的屋里看完了烫头机,满足了好奇心要走。她从赵美欣的屋里出去,正要抬脚跨门槛,忽听见赵美欣在屋里出声,说:“可儿,又回去练呐?这都半个月了,还没醒过来呢?街头那杏芳儿,唱了八-九十来年了,打小开的嗓子,也没进得去文工团,现在不还在宣传队呆着?人家那要求高着呐,凭你这半路出家的练那么几天,腰腿儿都没整利索呢,就想进那文工团?”   胖琴听赵美欣这么说也笑,接话,“美欣姐说得是,咱们就是螺丝钉儿,要服从组织的安排。组织让咱们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组织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赵美欣勾勾胖琴的小下巴,“瞧这觉悟。”   蒋珂不想跟她们在这里掰扯这个,跟他们聊说不上这些话,因为各家儿心里想的东西不一样,也就说不上一家。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多了生腻,她当你是个烧坏脑子犯糊涂的,越说越想敲开你的脑壳叫醒你,你听也听烦了,不如闭了口最简单。她没搭赵美欣的话,打起竹帘子出了房门,弯腰去捡起自己拿出来的瓷盆,端在手里挺正了腰身就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没别的事,抬了腿去家里的箱子上,只管压腿练腰。   这时节热,小练一会儿就有一头汗。汗水从头发下渗出来,往脖子上淌。皮肤上也密密地浮起一层水意,不一会儿就让蒋珂整个人都浸在了汗水里。   汗水聚在眼皮上,滑下来在睫毛上凝个汗珠子,模糊蒋珂的视线。她这会儿也不抬手去擦,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压腿。   蒋珂穿越前是学舞蹈的,大学也是上的舞蹈院校。然不过才上了一个学期,就发生了穿越这件事,到了这里。而被她占了身子的这个女孩儿,并不会跳舞。所以她突然练起舞来,还说要进文工团,自然就得了邻里院儿里一波人的嘲笑,说她“想起一出是一出”。   甭管是哪个军区的文工团,都不是半吊子人说进就能进的。那里挑起人来特别严格,可以说万里挑一,要看身高要看身材还要看样貌,就算这些都符合了,手里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突出的本事才艺,想穿文工团那身军装,也无疑跟白日做梦一样。 第02章   蒋珂想,自己穿越到这七十年代的洪流当中,也就剩这点白日梦可做了。所幸原主虽然没学过跳舞,身子骨却软,大约与平日喜欢翻跟头倒立有关。因此她再练起舞来,倒也显得没那么难。   只别人不知她内里换了个人,自然当她发了一场热烧糊涂了脑子,自己给自己整事儿。街头杏芳儿打小练的嗓子都考不进的文工团,她两瓣嘴唇一啪嗒就进了?那不可能。   就连她妈李佩雯也说:“甭给我整那些有的没的,给我踏踏实实的念书工作。”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很清楚明晰。小的时候念书学知识,大了分下工作来,工人家的子女,那做的还是工人该干的活计。工作往手上一分,干到退休,没别的想头。   当然后来政策有变化,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蒋珂接受下自己往前穿越了将近五十年这个事实后,就一直在思考人生,得了空便细思自己要干什么。她之所以会想,自然就是不想循着既定好的轨迹生活下去。因为她拥有过两个身份,在更为现代化的时代生活过,所以就不愿那么随波逐流。   既然不愿意随波逐流,不愿意念完书就进入工厂做一名普通女工,那么就只能把自己应有的本事亮出来。因而在这一世,她还是想把舞蹈跳成事业。舞蹈练起来了,那最好的去处自然就是进文工团。成为女兵,成为战士。能穿上军装,也是这个时代最值得人自豪的事情。   可是,这世道谁不想穿军装,谁不羡慕能穿上那么一身军装,但那是人说穿就能穿的么?太难了,有自知之明的人从不想这一茬儿。   蒋珂的妈妈李佩雯就是这么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和她那死去的爹一样,都认为蒋家人都不是搞文学搞文艺那块料。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没出过这方面的人才。   原主是个爱动笔写东西的人,极具浪漫情怀。但在蒋珂的记忆里,原主因为写日志被李佩雯打过。打得双手冒血珠子,就再也没动过笔。这时代的文化人不讨好,稍有不甚就会在笔头上犯错误,是以李佩雯不叫她碰也是有自己道理的。   蒋珂细捋原主的很多回忆,就把自己心里的道儿给坚定了下来。她要跳舞,要进文工团,谁挡道儿都不成,她非得成事儿不可。因此就把舞蹈练了起来,也都是打头练起的,扎下基本功来,才能跳出样子。   因为原主的身架子合适,腰身软,蒋珂练了半月下来,现在已经能劈得开腿下得去腰。这也让她看到了些希望,自然越来越勤恳地练习。她本来就是从小跳舞跳大的,只要把基本功扎稳了,那下头的事就简单多了。   她练到日薄西山,蒋奶奶早歇完了晌坐在院儿里的槐树下又打了许多时候的芭蕉扇。赵美欣把胖琴的头发也烫成了卷发狮子头,中途叫她去,她愣是压着腿没挪窝。   胖琴便看着她把腿抬得老高,腰身一下一下往下压,便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可儿,你这都能劈叉了吧?”   蒋珂看着她笑一下,说:“给你看看。”   说罢了收下腿来,站得笔直,然后往前把腿一伸,就势往下一坐,便把两条腿劈得笔直,贴在青砖地上。她劈好了抬头看胖琴,微笑着问她:“怎么样?”   胖琴拍拍自己那肉出了关节窝的小手,眼睛发亮道:“好厉害。”   腿下贴着的青砖有些凉,蒋珂从地上站起来,弯腰掸灰步直筒裤裤管上的泥灰。展示罢了,也不多说什么,只跟她说自己不想烫头发,就把她给打发走了。   她时间有限,过几天北京军区政治工作部文工团招兵,她打算去报名考一下。虽说有些心急了,但见着机会又不想放过,所以她打算这几天好好练练。   胖琴被她打发走后回去赵美欣屋里,还惊喜蒋珂能劈叉这事,便跟赵美欣说:“可儿可厉害了,能劈叉了。两腿笔直,身子还能转呢。美欣姐你说,她真能考上吗?”   赵美欣已经把自己那烫糊的头发洗了,湿答答地披在肩上,打湿身上的红褂子,印出里面白背心的宽肩带。见胖琴没把蒋珂叫来,有些驳她面子,便说:“你等着吧,保准儿怎么去的怎么回来。也不对,得灰溜溜夹着尾巴回来。她卯着一口气呢,想穿文工团那身军装给咱们瞧瞧。”   胖琴不懂,“卯着什么气呢,我看是可儿突然喜欢上跳舞了吧?”   赵美欣叱地一笑,“活了十多年没这喜好,突然喜欢上?打哪儿喜欢上的呀?她原就心高,想做咱们院儿里最体面的。我这儿得了好东西,她顶多就来看两眼,你瞧出什么意思没?”   胖琴摇摇头,“没有。”   赵美欣拿起梳子梳头发,不跟胖琴说那下头的话,说出来怪膈应人,好像她心眼儿比针小一样。这确实也就是小心眼儿的事儿,自己得了好东西非得人都给她摆出艳羡的样子,让她虚荣心得到满足。偏蒋珂就是那么淡淡的,以前是,近来好了些许,却还是不太给她面子。就譬如今儿她得了这烫头机,她不过来瞧一眼,什么奉承的话都没有,就走了。她叫胖琴叫她去,她还推辞不过来,可不就是不给她赵美欣的面儿?   赵美欣没说那下头的话,只把头发梳得顺溜,说:“我要是李婶儿,一棒子打醒她,别叫她浪费这时间做那白日梦。叫邻里乡亲的看笑话,到时没法儿收场。往后人提起来就得笑话,可儿那丫头一天舞蹈学校没进,日日嚷着要进文工团,好笑不好笑。”   胖琴抿抿唇,她不懂,她就附和赵美欣一句,“是啊。”   赵美欣捏捏她的肉脸儿,“还是胖琴最懂事。”   胖琴被夸了,顺嘴就是一句,“美欣姐我想吃甜饼。”   赵美欣也大方,让她,“自个儿灶房里拿去,吃多少掰多少,别浪费。”   胖琴高声应一句:“诶。”   蒋卓网兜里包着一把知了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夕阳的残晖铺在四合院儿的屋脊上,在每个院子的东边角落里打下一指宽的光斑。   他抱着网兜进院子,走路都跳着来的,到西屋前伸头往里瞧。蒋奶奶正坐在门边小板凳上,手里拿一米来长的竹竿拐杖,竖搭在腿上,教蒋珂揉面。面是一早李佩雯和好放在桌上醒的,这会儿醒好了正好烙饼。   他抱着知了进了屋,举起网兜去蒋珂面前显摆一番,说:“厉害不厉害?”   蒋珂手上揉得全是发面,直粘到手腕上,看他一眼,“都是老了壳儿的,还是蝉蛹的时候能吃。这会儿咬不动,哪有肉呀,都是壳儿。”   “你懂什么?”蒋卓往破了洞的竹编椅子上一坐,“我就去抓个玩儿,吃不吃的不打紧。”   蒋珂也没心思管他抓的那知了,把瓷盆旁边儿碗里剩的最后一点碱水倒进面里,伸手进去揉一气,抬手擦几下汗。她穿越前没做过这些事情,这是穿越过来后最恼人的部分。扫地擦桌子的倒是简单,做饭揉面就很费功夫了。她还不大会,弄得满身是汗也不见得能弄出像样的东西。   蒋奶奶坐在门边上看她,“以前也还是能做的,近来怎么学的全忘了?”   蒋珂用卷起来的袖子擦一把汗,看向蒋奶奶,“也没全忘,都记着呢,就是这手脚不利索,总拿捏不准,有日子没碰,手生了。”   蒋奶奶想想也是,自打月前发高烧,烧到四十度,醒来后又养了一些日子,到今儿,可不是好些日子没让她做这些事了么。手生就熟悉熟悉吧,三两回下来就熟练了。家里家外所有事都指望李佩雯一个人来,那得累死。   蒋珂一面尽力依着原主的记忆揉面压饼,一面在心里想,她这奶奶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媳妇熬成婆了,总爱拿架子。李佩雯心肠好,还伺候着她,真当个亲妈似的。她也就理所当然受了,这些年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蒋珂把面团都压成圆饼,站在桌前哼哼喘气儿,那边儿蒋卓仁义,已经把灶烧热了起来。这会儿正往里填树枝,伸着头跟蒋珂说:“姐,顺道儿的,把我知了烤了。”   蒋珂掐腰歇一阵,回他一句,“知道了。”   蒋珂不会烙饼,原主会。但记忆里的会,和实际操作起来那是两码子事。譬如蒋珂这回烙的饼,出锅之后就异常磕碜。好在碱面儿是梁奶奶约着给的,大饼瓤儿没有变黄。外面烤得几处乌黑,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倒也还能下肚。   她帮蒋卓烤知了,烤出了香味用铲子一铲,全撂在灶台上。蒋卓伸手来拿,捏一个在手里来回颠,颠得没了热气,扒开那层黑皮,只咬身上那一点老肉吃。不如蝉蛹嫩,但香味还是有的。   他吃一只,去添灶底的火,忽然开口问蒋珂,“姐,你真要考文工团啊?” 第03章   蒋珂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不会憨直到见天儿见着人就跟人说自己要考文工团,故意招人笑话。不过就是她突然练起舞蹈来,李佩雯总追着问,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絮叨个没完,她就搭话回了那么一句,说自己要考文工团。   这原本是自家房里说的话,没出去亮着嗓子招摇去,但她练舞不是一道门帘子就能挡起来不叫人知道的事儿。院儿里的人问起来,李佩雯也就回了那么一句——发癔症呢,一天兴一样,全是三分钟热度,这会儿又要考文工团。   这话一说,邻里乡亲挨个儿把话从嘴里那么一过,那就人人都知道了。老的像梁奶奶这样的,小的像蒋卓胖琴这样的,没事总要问两句。闲时打牙祭,也当稀奇事那么一唠。   因为她这嘴里说出来的话过于大,与那不知天高地厚吹着牦牛上天的得可一比,所以人每每问起来,明里暗里的都在笑话她,蒋珂也知道。   她这会儿看一眼正拨灶底柴草的蒋卓,把锅里的圆饼翻个个儿,“不是早说过了么,又问,扒拉出新料来,再出去扬着喇叭宣传去?宣传队那些个能说会唱的,都没你们尽职,自己个儿家里的事,非得当着笑料说给别人听。”   蒋卓微微直起身子,眉眼越过灶台,看向蒋珂,“那你到底还考不考呢?都被人笑话成这样了。”   蒋珂掀眼皮看他一眼,手里的铲子搭在圆饼上,半晌吸口气,像是给自己打了气,坚定了心思,微微低声道:“考,一次考不上就两次,两次考不上就三次,非得让她们瞧见我穿上那身军装不可!”   蒋卓看着站在灶上烙饼的蒋珂,觉得他姐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但仔细看,又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他盯着蒋珂看一气,收了神,说:“姐,别人都笑话你,但我支持你。咱们老蒋家,怎么就不能出个正儿八经搞文艺的?到时候穿上了那身军装,非得显摆死他们不可。叫他们见天儿笑话你,也让他们尝尝被臊得说不出话的滋味儿。”   蒋珂看蒋卓帮她说话,自觉受用,嘴唇微微抿着笑,应声:“嗯。”   蒋奶奶坐在门槛儿边上一直没说话,手里的芭蕉扇子还在摇。听这姐俩说罢了,看着蒋卓就接了句:“这话是说起来志气,可到真做起来的时候不定能这么解气。奶奶老了,都知道文工团那的门槛儿高。你们攒口气,那就进去了?”   蒋珂把铁锅里烙好的饼铲出来,搁去面板上晾着,不再搭这话茬儿。人说你考不上,你说你非要考上,各执一词,结果没出来前,争不出个你输我赢,所以没必要在这事上空口较劲。   蒋奶奶说罢了那话,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又看向蒋珂,瞧着她那做起家务来处处不利索的动作,只觉与她压腿在箱沿儿练腿练腰的又是两个人。姑娘家家的没个正经心思,成天不是想成文学家就是想成舞蹈家,偏又不是打小培养的,自然不大受人待见。可是,要是真能穿起那身军装,那还真就没人敢不待见了。   蒋奶奶看蒋珂一气,停了手里摇着的芭蕉扇,拇指食指捏着扇柄,腾出另三只手指扶墙,这手拿起拐杖支起身子,跟蒋珂和蒋卓招呼一句出去遛遛弯儿,便晃着身子出了门。   这会儿是傍晚,太阳落了天际线以下,西面只有大片的火烧云,和能烧红人脸的霞光。热度是散了不少,也到了各大小单位下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的人在胡同里按车铃儿,晃着车头避行人,三三两两响成一串儿。   蒋奶奶拄着拐杖,迈着两只打小裹过的小脚,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微微晃着身子去到街头,往杏芳儿家那院儿里去。到了不找杏芳儿,找杏芳儿她妈。   杏芳儿家姓汪,家里四口人,三个在街道宣传队上班。只有杏芳儿的弟弟,现时还在读书。大约到了毕业,也就安排到宣传队工作了。宣传队也不是全要能歌善舞的,化妆梳头得有人,报幕得有人,那清场子搬道具搭舞台的,也得有人不是。   蒋奶奶到杏芳儿家的时候,杏芳儿的妈妈赵青梅正好到家。提了自行车后座推进院儿里,往自家山头一靠,压在一片绿得发黑的爬山虎上。   她看蒋奶奶过来,且招呼着瓷缸里倒上一杯热茶,便卷起自个儿袖子开始忙和着做饭。   蒋奶奶跟她在灶房里,看她和面,只喝了一口热茶,便搁下了瓷缸说:“她青梅婶子,我今儿找你来,是想托你一事儿。”   赵青梅听她说这话也不抬眼,邻里乡亲的遇着事找人帮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她只和着盆里的面,开口应话:“婶儿,有话您说就是,能做的我就给您做了。”   蒋奶奶坐在高长板凳上,双手交叠搭在自己的拐杖上,微微伸头看向赵青梅,“我家可儿想考文工团,你听说了吧?”   这事儿,胡同里的人都听说了,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赵青梅听她说这话,便抬起了头来,一面用手指刮下和面那手上的生面絮,一面笑着说:“听说了,婶儿说这个做什么?”   蒋奶奶闷口气,也不再跟她绕弯子,直接道:“我来找你啊,是想叫你帮着看看。你们宣传队,有没有穿旧了的舞蹈鞋,你给可儿弄一双来。不必怎么好,能凑合穿就成。”   赵青梅听她说这话就有些愣了,半晌收神,看着蒋奶奶说:“可儿那是胡闹呢,婶儿您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且不说咱们区的宣传队,就是可儿学校的宣传队,比她又会唱又会跳的多不多?人那还都是打小培养的,瞧见谁考上文工团没有?咱们宣传队考上的,也没几个。这事儿胡闹一阵就过去了,不该理会。”   蒋奶奶叹口气,拄着拐杖轻捣了一下地,“我原先也这么想的,觉得可儿那孩子没定性。早前儿那会儿喜欢写文章,结果被她妈那么一打,就不写了。近来又说要跳舞考文工团,大伙儿都笑话她。可这也有半月下来了,她还是日日练夜夜练。我就想啊,这孩子怕是真上心了。”   赵青梅笑,继续埋头和面,“婶儿,这压根儿他就不是上心不上心的事情。您能说我们杏芳儿不上心?我们打小就培养她唱歌,什么军区文工团没考过?怎么样,愣是上不去,标准太高,太难。”   说起杏芳儿来,蒋奶奶也好奇,眯着眼问:“我瞧杏芳儿就好,怎么就考不上呢?”   赵青梅摇摇头,“说我们杏芳儿嗓音条件不好,我们杏芳儿,低音沉,高音亮,嗓音哪里不好?这事儿还不是随她们两片嘴皮子一啪嗒,咱们是没办法。”   蒋奶奶闷口气,但想着来都来了,话也说了,不能闲絮叨两句当什么事没有就回去。她厚起老脸来,不再说杏芳儿的事,只看着赵青梅轻声道:“她青梅婶子,你瞧我来都来了,求也求了。甭管可儿能不能考得上,你给我找双旧鞋来,成不?”   赵青梅觉得自个儿该说的话也说了,蒋奶奶不听那也没办法。她非要这鞋,那她明儿个去单位里就给找一双。依她看,蒋珂要考文工团就是痴人说梦,肯定是没戏的。但她非要撞这南墙,浪费这时间精力,外人又管做什么?   她把揉好的面整手抄起来,往瓷盆底上砸下去,“成呢,明儿找来我给您送去。”   蒋奶奶听她应下这话来,也就没什么事了。坐着又与她闲絮叨一气,看着她擀面切面条,面团切下小半,自拄着拐杖出了汪家灶房,又往院外去了。   她微晃着身子走到院门上,正好碰上下班回来的杏芳儿。两人见面招呼一声,杏芳儿要留她进屋坐会儿,她说已经坐过了,得回去了,这就错过了身子去。而后蒋奶奶跨过门槛,仍拄着拐杖往家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浅,与正常人走路十个脚趾落地那是不一样的。   杏芳儿碰着她的时候原没多想,招呼完了跨过门槛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蒋珂来,这便往后仰着身子,看了一眼蒋奶奶走远的背影,想着她不知来干什么。   看罢了,她抬手拢一下耳侧的碎发,往院里去。进了院子去自家灶房,竹篮里找个窝头垫巴一下肚子,看向切面条的赵青梅问:“蒋奶奶来做什么?”   赵青梅切好了面条,把刀搁一边儿,不当大事,“让我去队里帮可儿找双旧舞鞋,让她练跳舞。”   杏芳儿听了这话,手里拿着的一小块窝头送在嘴边停住,好半晌,很是不可思议地出声儿,“我的天,蒋可儿还真是铁了心地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赵青梅捏了一手的白面洒去切好的苗条上,而后伸手根根抖落开,接杏芳儿的话,“小打小闹罢了,成不了事儿。邻里乡亲的,能帮就帮一把,别的咱们且不管。” 第04章   横竖她们觉得蒋珂考不上,便是帮的这忙,都觉得十分不值一提。   从赵青梅的角度捋起来,就是邻里的孩子一时兴起胡闹起来要跳舞,做奶奶的在这事上惯着孩子,想要双舞蹈鞋这么个玩意儿哄自己孙女儿高兴,她作为邻里乡亲的,搭手帮这个小忙成全蒋奶奶做奶奶的这份心,是这么个事。   至于其他的,譬如说出份心出份力希望帮助蒋珂考进文工团,那没有。   蒋奶奶拄着拐杖回去后,也没有跟蒋珂说这个事情。她想着等赵青梅明儿把鞋送过来,搁到她手里,自有她高兴的,得比这会儿说了还高兴百倍。   四合院的大门是朱漆两扇门,时间有些久,历了不少风吹日晒,上头的漆皮都翘起了。蒋奶奶进院子往西屋去,跨了门槛进正屋坐去桌边上,隐约能闻着灶房里飘出的稀饭香,这么一嗅就觉肚子一瘪,饿了。   而蒋珂呢,烧好了稀饭,这会儿又躲屋里练功去了。   蒋奶奶伸着头往屋里看她,心想这丫头片刻功夫不耽搁这劲儿,兴许真能叫她考上文工团也未可知呢。不是有句老话说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蒋奶奶原先也没那心思管这事,不时还臊巴她两句。   不过这些日子看下来,蒋珂是任谁笑话任谁阻挠都不管用,她就认准了道儿一样,就是要跳舞,就是要练功。她也说了,“除非把我腰腿打折咯,否则谁都挡不住我。”   到了今儿,起初那股子劲头愣是一点没减。这大热的天儿,身上的褂子叫汗浇湿了大半,她不停不歇,连吭都不吭一声儿。   才刚烙饼那会儿,又听蒋卓说那长她志气的话,说非得穿上文工团那身军装显摆死笑话她的人。蒋奶奶心里这就起了心思,想着横竖拦不住蒋珂要干这事儿,那不如助她一助。   考不上那是预料之中,大伙儿笑话笑话也就过去了,左右不会掉块肉。假若她就运气好给考上了呢,那她蒋家这门楣可不就发光发亮了?   到时候蒋珂穿着军装在这院儿里胡同巷子里那么一走,长的都是她蒋家的脸面儿。   蒋奶奶在桌边坐着捏腿,这么想一气,自顾生笑。忽转头瞧见李佩雯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便冲里头练功的蒋珂出声,“可儿,盛饭吧,你妈下班回来了。”   蒋珂在屋里听到声音,便停了动作。她把腿从松木箱子上收下来,抬起胳膊擦擦额头脖颈的汗,擦罢了用手背敲两下写字台,叫正在写作业的蒋卓,“吃饭了。”   蒋奶奶不爱动,家里大小琐事都是李佩雯和蒋珂姐弟俩做。   蒋珂和蒋卓出了里间儿,一起去灶房里打稀饭拿烙饼。蒋卓先胳膊挎上篮子去了,留蒋珂站在灶边一下一下把稀饭打进饭盆里,打好了连饭勺一起端去正屋,放在八仙桌上。一家子吃饭的桌子又是张小桌,比八仙桌矮半截儿,搁在门里。   烙饼、稀饭、泡醋的咸菜疙瘩,就是蒋家这一晚的晚饭。   李佩雯伸手去八仙桌上的竹篮里拿烙饼,拿出一块来愣一下,放到桌上的时候才开口说:“好好的粮食糟践成这样,要是能把放在那些歪门邪道上的心思往正事上放,我也省心了。”   说罢了坐下身子,掰半块烙饼送去蒋奶奶手里,又掰小半块送去蒋卓手里。   蒋珂自个儿伸手拿了块掰剩下的小的,应她的话说:“多做两回就成了。”   李佩雯微微吸口气,咬一口烙饼吃一口咸菜疙瘩。泡醋泡得有些久了,咸味酸味都往舌尖上钻。想说什么,但看着蒋珂只是埋头吃饭,与她这个做母亲的明显不亲近,那到了舌尖儿上的话,转悠一圈又给咽了回去。   一顿饭吃下来没什么人说话,这一家四口在一块儿的气氛实在不怎么样。   蒋珂原本就是个外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生分不生分的,她都没太大所谓。饭吃完了收拾碗筷,拿去院子里洗干净,再端回灶房里摆好,而后便又回屋里找合适的地方开始练功。   李佩雯看着她练功就有气,也不藏着掖着,明晃晃就挂脸上。   蒋珂自然瞧得出来,腿压去箱子上压了两下,就乖乖收了下来。她也不说什么,怕惹李佩雯不痛快。她是个一人养一家四口人的寡妇,心里苦着呢。   蒋珂收了腿,便出去院儿里打水,一桶一桶打上来,用盆端着往灶房的锅里倒。倒了大半,然后去灶后生起火来烧热水。   李佩雯看她乖乖去做事也就没说什么,自个儿便在屋里看着蒋卓写作业。屋里的灯是十瓦的,光线昏黄,细小的角落根本照不进去。   李佩雯坐在写字台后的床上看了蒋卓一气,便伸手拿了床头放着的做了一半儿的针线起来接着做。一面做着针线,一面嘴里就絮叨起来,说:“你姐是个不省心的,说了不听,成日天疯疯癫癫,你别学她,好好念书工作,养家糊口才是正事儿。”   蒋卓听着李佩雯说话,手里握着的铅笔停了停,微微直起腰来往后看了一眼。也没看到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妈,我觉得姐没有疯疯癫癫的,她是认真的。”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认真不认真的?那是认真就能成的事么?”李佩雯抬头看他一眼,“自己什么根儿什么苗儿,打小生下来就是什么种,自己不清楚么?”   蒋卓抿抿唇,犟着一口气,没说话。   蒋珂烧好了洗澡用的热水盖在锅里,也没往正屋里去。她抱着膝盖坐在灶后,灶底的火光印红她的脸,烤下一滴一滴的汗水来。   她深知李佩雯对于她跳舞想考文工团的态度,也瞧出了这个面上柔弱的女人实则内里极为固执强势。每每这时候她就会想自己的爸妈,怀念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温馨家庭。   想久了想多了会难过,眼泪会不自主地从眼角滑出来。流到嘴里觉得咸,她就一抬胳膊连汗带泪地一把都抹了去。抹完了吸鼻子,埋下头来仍是委屈。   她毕竟不大,里里外外说起来都是个柔弱的女孩子。   她穿越之前,也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压根儿没自己经历过什么大事情。   到了这个陌生且艰难的环境里适应下来已是不易,偏还遇上这么个妈,能不委屈么?   但委屈归委屈,平常这种时候她都不让人瞧见,只自己一个人呆着,默默消化掉这些情绪之后,见着人便仍是一副乖巧坚强的模样。她想考文工团,或许除了舞蹈梦而外,还有一个隐在心底里的原因,就是她想离开这个四合院过自己的生活。不管是赵美欣还是李佩雯,她都不是很喜欢。   情绪酝酿了一阵发泄了一阵,再抬起头来,压掉眼角的红意,蒋珂便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跟蒋奶奶和李佩雯说水烧好了,晚饭后的这段时间,便是洗澡纳凉,而后卸下一天的疲惫,躺在床上安安心心睡一觉。   到了次日,挎上绿色军布书包开始上学,又是新的一天。   蒋珂还没有到毕业分配工作的年纪,学自然还是要上的。她挎着书包去到学校,跟同学之间说的话也不多。有时闹革命,学校三天两头放假,她还是喜欢放假在家里。闹革命的事儿她不往上凑,甭管打倒谁,跟她都没太大关系。时代会沿着时间定好的轨迹一直往下走,好好坏坏,总之最后都会走向光明。   蒋珂在学校上课做操的时候,惦记着的还是跳舞那点事。把这一天糊弄过去,傍晚放学沿着走惯了的路回家。到家后烧饭洗菜,忙活完了得空便练些时候。   这一晚她正烧着饭,不小心把灶肚里搭着漏灰的铁筋条给捣掉了下去,落进了灶下的灰堆里。她也没遇到过这事儿,忙站起来要去找蒋卓和蒋奶奶。还没出得灶房的门,便瞧见杏芳儿站在了自家灶房外。   她略有些迟疑,而后回神唤了声儿,“杏芳姐。”   杏芳儿瞧她呆愣愣的模样,往她面前走两步,把手里报纸包的东西送到她面前,说:“我妈让我给你送过来。”   蒋珂不知道她拿了什么来,还是给她的。这便还是有些呆,接了那东西,疑心着打开外头包着的报纸,便看到一双旧得发灰的芭蕾舞鞋。   蒋珂看到那双芭蕾舞鞋的时候就停住了动作,双手就那么捧着。她抬头看一眼杏芳儿,再看一眼那双鞋,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杏芳儿自然不拿这当回事,看着她说:“蒋奶奶去我家求了我妈要的,我妈约了下,大概的合你的脚。有些地方踢踏破了,你叫李婶儿给补补,凑合穿。哪一日不想穿了,也不必还回来,扔了就是。”   杏芳儿利利索索地把话说完,蒋珂还是说不出话来,眼角却已经染上了些微湿意。她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去,便看到蒋奶奶和蒋卓站在正屋门外,正看着她笑。   几乎是注入了自己所有满心欢喜情绪的,蒋珂也咧嘴笑了出来。   眼睛里水光漫漫,泡花了她眼里蒋奶奶和蒋卓的身形。 第05章   杏芳儿看着眼前祖孙三个温情浓郁的场景,并不能感同身受。这一双旧得发灰并破了洞的舞蹈鞋,是不会让她捧在手里激动到眼眶湿润的。不是稀罕玩意儿,就不觉得金贵。她只当蒋珂没见过世面,得了这么点子东西就这副模样,值当的么?真是怪小气巴巴的。   她怪没趣儿地抬手把甩在了身前的三股麻花辫拨到身后,看向蒋奶奶说:“蒋奶奶,我妈给您的东西我送来了。这会儿没什么事,那我就回去了。”   蒋奶奶这就说着感谢的言辞从门前的五级石头台阶上下来,拄着拐杖要送杏芳儿。   杏芳儿忙让她留步,说:“可不敢这么劳烦您呢,您是长辈儿,我自己个走。”   蒋奶奶说不送,还是往前把她送过了院儿里的那口井。   杏芳儿步子快些,跨过了朱漆大门,打了弯正要回家的时候,恰好碰上了下班回来的赵美欣。此时赵美欣正从副食店经理徐康那骑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与徐康挥手道了别,回身便碰上了杏芳儿。   杏芳儿站在朱漆门前扶着门框,抿嘴笑着,等赵美欣亮着眼睛跟她打了招呼,她才开口打趣赵美欣:“瞧这待遇,羡慕死人了。”   赵美欣一笑,拉上她的手往院儿里去,“你怎么得空过来?既然来了,坐会儿再走呗。”   杏芳儿和赵美欣年岁差不多,打小一个胡同里玩大的。也就后来上了班,赵美欣又谈恋爱,各忙各的,才没了成堆的时间在一块儿。今儿迎面碰上,自然要一处说说话再走。   杏芳儿任她拉着,回她的话,“给可儿送舞蹈鞋来。”   赵美欣听这话一愣,回头看她,“你怎么也跟着发起臆症来了?”   杏芳儿没赵美欣那泼辣的性子,只向西屋努努下巴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别叫蒋珂听着。   赵美欣看得明白,住了嘴,只拉着杏芳儿回自己屋去了。   西屋灶房里,蒋珂蒋卓正在勾那掉进了草灰里的炉底。   蒋卓拿着火勾子,伸着胳膊脑袋把炉底勾出来,等灶底火星凉透了,又亲手塞进去,搭在洞眼儿上。这般弄好,已是蹭了一脸一鼻子的灰。   他也就不洗了,坐在灶后的矮板凳上看着蒋珂说:“姐,我来烧吧,杏芳姐又跟美欣姐回来了,你去跟她打听打听,文工团招兵都考什么,心里也好有个底。”   蒋珂不是傻子,看得出杏芳儿和赵美欣对她的态度。这副身子是原主用的时候,她们就不大喜欢她。原因也简单,她不世故,嘴不甜,不会巴结哄人,偏模样又长得不错,眼睛大大的,睫毛密长,像在眼睑下绣了一道细细的眼线。鼻梁高高挺挺,嘴巴小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这也就罢了,偏皮肤还很白,脸颊上透着淡淡的桃粉,跟人化妆打了淡腮红似的。   若是生得丑一点,她们大约也不那么注意她。   蒋珂站着默声一阵,想着蒋卓说的话也不错,去问问杏芳儿,过两天去北京军区政治工作部文工团应考那也有底。再说,她和杏芳儿赵美欣也不是明面儿上互相不待见的关系,平常看见了还是会叫声姐,寒暄两句的。   她这就应了蒋卓一声,把填草烧水的事交给他。想着等她问完了回来,玉米糊糊往开了的水里一浇,文火煮一煮,稀饭也就好了。   蒋珂出了灶房拢一下头发,往北屋去。迈着步子刚走到了赵美欣的窗下,还未去到门前,忽就听得里头的杏芳儿说了一句:“要不是蒋奶奶过去要,谁有闲功夫给她找这个?”   听到是在说她,蒋珂就不自觉停住了步子。眼睛越过竹篾窗帘缝儿往里瞧,看到赵美欣坐在床沿上,双手撑着床板,肩微微耸着,说:“你说她好笑不好笑,到年十七了,谁十六岁才练跳舞?”   杏芳儿此时坐在赵美欣的梳妆镜前,拿着一支口红正往嘴上涂,“管她呢,白日梦做到头她自己个就醒了,到时在咱这胡同里走那都得低着头。”   赵美欣看着杏芳儿的后脑勺,“保不齐今儿要了舞鞋,明儿就要别的。还得来问你打听打听文工团招兵都考什么呢,她好准备呀。”   杏芳儿涂好了口红,抿了两下嘴唇,左右转头在镜子看了看,“找我我也没话搭理她,没这闲功夫。待会儿别人再说是我带出来的徒弟,我这脸还不够丢的呢。”   赵美欣笑起来,“她也成咱们胡同茶余饭后得可一说的人物了,挺有意思。”   杏芳儿对自己的唇色满意,把口红拧回管子里,回头看赵美欣,“谁让她作呢!”   就这回头的过程中,余光瞥到窗帘外有个站着的人影。她便住了口,往窗帘的地方努了努下巴。   赵美欣顺着她的动作看过来,便看到了窗帘外的人。窗缝里露出的白褂子,一眼就能认出是谁。她耸肩撇嘴,闭声不语,却也只当无所谓。   暗下嚼她蒋珂的舌根子,就算被她听去了,又能怎么样?且她自己忍着吧。   蒋珂在外面看出她们看到了她,也就没厚着脸皮再往赵美欣的屋里去。该听的话都听着了,还去干什么?让人当着面儿再酸言酸语点醒一番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到底没进去,默默转身回了西屋灶房。   在没考上文工团之前,她想跟人论理儿都没底气。且先忍一气,等考上了堵住这些人的嘴再说吧。   她一面往西屋灶房去,耳朵里隐隐约约又听到杏芳儿和赵美欣的说话声,此时内容都已跟她无关。   “你这男朋友真不错,口红唱片机都是他给你弄来的吧?你也惦记着我啊,没事也给我弄一些,别光自己偷摸着享受……”   “不止这些,我这儿又得了烫头机,你来看看。有空过来,我给你烫头……”   “这新鲜,徐经理对你是真上心,让人羡慕……”   “羡慕什么呀?你在宣传队,什么人找不着,你眼光高,别挑花眼了……”   “我现在还不急,过两年再说吧……”   蒋珂回去灶房后,过去接过蒋卓手里的火勾子仍接着烧火。   蒋卓看她回来得快,站在灶台边上抹胳膊上的黑灰,问她,“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珂拿着火勾子往灶下送干草,“没必要问的事儿,已经麻烦人给要了双舞蹈鞋,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蒋卓看看蒋珂,又回头看看北屋的方向,没再说什么。   蒋卓这会儿十二岁,但在蒋珂眼里看来,他有时候比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成熟一些。有小男人该有的样子了,说话也都是有板有眼的。大约这家里没男人,所以他懂事得早。   蒋珂把稀饭烧好,闷在锅里,便推了蒋卓去院子里洗脸。   到石槽边拧开自来水,蒋卓直接就把头伸到了水下,一股脑儿都洗了一通。等蒋珂给他拿来毛巾时,他已经洗好了。接下毛巾便是一通擦,擦得头发根根儿竖起。   蒋珂看着他笑,“你别闹感冒了。”   蒋卓拿毛巾捂住半张脸,“这哪能啊,我身体倍儿结实!”   蒋珂笑着伸手接过他的毛巾,水龙头下涮了拧干挂起来,不跟他胡掰扯。   余下没什么事情,就等着李佩雯下班了回来吃饭。蒋珂趁着她还没回来,把才刚放在自己枕头边的芭蕾舞鞋又拿了出来。她坐在床边上,轻着动作扒拉开报纸,拿了那双鞋手里,只觉心里异常满实。   没穿越前,这是与她日日相伴的东西,再是熟悉不过了。那时候也没觉得这东西要紧,哪知穿越后却成了这么难得的物件儿。   她颇有些感慨,踢掉脚上的白底黑面布鞋,弯腰把舞鞋套到脚上,慢慢系上带子。而后叠着两条胳膊放在腿上,俯身压着胳膊,晃着两条腿,便这么抿着浅笑看着脚上的舞鞋。   这么旧这么破,却觉得异常好看。   她看了一气抬起头来,目光正与站在门槛上看着他的蒋卓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蒋卓挠着后脑,往她床前走过去,嘀嘀咕咕说了句:“姐,总感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虽也是城市姑娘,但他能感觉到,现在的蒋珂还更娇气一些。这娇气又不是那种给人娇滴滴的感觉,而是一种更时髦的气质,他也说不大清。就譬如,蒋珂现在穿着那舞蹈鞋美滋滋的模样,特别耐看。以前她姐,略有些清高傲气,但从不这样儿。   还有,蒋珂似乎也比以前更有主见了。瞧着平时柔柔弱弱话不多,家务事也做得不是很好,但做起自己的事都是认准了道儿的,有那么点心无旁骛、遗世独立的感觉。甭管这世道如何,甭管外头都在闹什么怎么闹,她都看得很淡,似乎早已看透一切一样。   蒋珂听他嘀咕这话,便收起了嘴角眉梢的欢喜,看着他问:“哪里不一样了呢?”   蒋卓还是挠着自己的脑袋,很是闹不清楚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第06章   蒋珂没跟蒋卓就着这话往下说,说多了怕就现了底儿了。虽然这时代,甭管识字的不识字的,人人都奉行马克思唯物主义观,最不相信牛鬼蛇神封建迷信,也不敢搞这些,就怕革委会给你逮过去做思想改造。但也不敢打包票说,下头的人就真不信封建鬼神那一套。   她和之前的蒋珂,当然是不一样了,她不是那个与蒋卓相处了十多年的他的亲姐姐。再是模样声音一样,只要稍微用心,那细微处也能感受出不同来。   蒋珂正想着说什么,李佩雯踩着这点儿下班到了家。在院角木搭的棚子下停好自行车,这会儿已经到了正屋门前。   这也就不必再找话说,蒋珂在李佩雯还没瞧向她这屋的时候,忙脱下脚上的舞鞋,往自己枕头下藏了,而后起身下床趿上黑布鞋,便往灶房盛饭去。   都是平时每天要做的琐碎家务,这会儿已经做得有些顺手了。   这一晚上,蒋奶奶和蒋卓也都跟对好了口径一样,没在李佩雯面前提起蒋珂得了舞蹈鞋这一事,大约是怕说出来母女两个都得不了痛快。   李佩雯看到蒋珂练功跳舞就驴脸呱嗒的,蒋奶奶和蒋卓也不是瞎子,日日都瞧在眼里呢。舞蹈鞋是蒋奶奶给找来的,蒋卓又支持他姐跳舞,两个人自然也都把这事往好了掺合。   蒋珂近来也识趣,瞧见李佩雯脸色不好看,她就收腿不练了。或者,压根儿就不在她面前练。   这样的日子也还算太平,糊弄着过了几天,便到了北京军区政治工作部文工团招兵考试的时间。在这头一天,蒋珂去学校找班主任王洁英请假,说家里有点事明儿不能来上学了。   王洁英是个女老师,自来卷的头发,额头两边碎发卷了两圈。其他的头发梳成了两条辫子,辫子又给盘在了脑后,看起来十分清爽利索。   蒋珂在办公桌前微微收胸站着,两条麻花辫子搭在脸蛋儿两边。她看着王洁英盯了眼她放在桌上的假条,又看向她。好似了然一切一样,坐直了身子开口问她:“是去考文工团吧?”   蒋珂知道自己的事是传出去了,但不知传得这样远,连她的班主任都知道了。在这年代,说谎满嘴跑火车讨不得半点便宜。她这便点点头,也不兜圈糊弄。   王洁英又看她两眼,“这假我要是不批呢,怕你回头想起来恨我。我要是批呢,就是任你胡闹。明知道考不上,浪费这么一天干什么去?”   蒋珂抿抿唇,看着她回一句,“我去见见世面。”   王洁英本还想再说两句教育教育她,但看她细嫩的脸庞上透出来的软腻腻的犟劲,也就没说出口。她吸口气把假条摁着滑到自己面前,拿起手边的钢笔甩了甩,给她签下字来。   蒋珂看她准了假,心里高兴,就微微笑着跟她说了句:“谢谢王老师。”   “也没什么谢不谢的。”王洁英把钢笔头插-进铝盖儿里,看向她,“考完了回来好好上学,表现好一些,等毕业的时候也能得个好点的工作,给你妈分担分担。”   蒋珂点头应她的话,拿着假条出办公室,那一心里想的就是明儿要招兵考试的事情。   她前脚一走,后脚办公室里就有别的老师打趣王洁英,说她带了个有志向的女同学,可得把这根好苗子培养起来。   她是教文化的老师,对跳舞那是一点不懂,培养什么?王洁英笑着摇摇头,应都不应这话。   晚上睡觉前,蒋珂躺在自家南头屋里的小床上发呆。   蒋家的西屋不算小灶屋,拢共有三间。蒋奶奶和蒋珂两个人铺了床铺在南头那间略大一些的房里,床铺一大一小直角头靠头。蒋卓的铺子铺在中间正屋一角上,北面那屋就是李佩雯住着。里头的东西也齐全些,有写字台,有梳妆镜,也有缝纫机,还有一盏蓝白相间的布灯罩台灯。   蒋珂躺着发呆的时候,蒋奶奶从外头纳了凉回来。一手摇着旧黄旧黄的芭蕉扇,一手拄着同色的拐杖。到门外用芭蕉扇打起门上挂下来的半截儿旧布帘子,弯了腰进屋来。   蒋珂这便回了神,侧起身子来看向蒋奶奶,跟她说:“帐里的蚊子逮干净了,您直接进去睡就成。”   蒋奶奶应一声,过去自己床边上坐着,拉了一点帐门,人进去坐到凉席上,又把帐门合起来,密死了压在凉席下。   蒋珂穿着一件背心和四角短裤,贴着身子躺在凉席上,觉得热,便拿起手边的芭蕉扇往脸上扑两下。见蒋奶奶上床躺好了,她伸手拉了灯,房间里的一切便都隐入了黑暗中。   蒋奶奶睡前都喜欢跟她说两句闲话,知道她明儿要去考文工团,假条也请来了,这会儿便小声问她:“能考上吗?可儿。”   蒋珂停了停手里的芭蕉扇,翻过身子趴在凉席上,仰头看着暗色了里的蒋奶奶,“我没指望考上,才练了大半个月,哪到哪呢。就是想去看看,怎么个考法。回来我心里有了底,再勤加练练,下一回那就是正经考了。”   蒋奶奶看她是自己想好了的,也就没说什么。忽叹了口气,道:“我和蒋卓不拖你后腿儿,但你亲妈那里不好糊弄。早前儿她就说了,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你到考完这次。她怕你耽误学习,学业搞不好,到时候分不到好工作,一辈子可就耽误了。”   蒋珂闭口气,摸起芭蕉扇胡乱扇了两下,又翻过身躺着,低声说:“到时候再说吧。”   她不想自个给自个添心理负担,没到哪呢,就弄得自己没热情了。是以,说罢这个也就闭眼睡了。   次日一早,外头满天的星辰还未褪去,她便起了床。   为了不吵着蒋奶奶睡觉,蹑手蹑脚穿上衣服,拿上家里的白瓷盆并毛巾牙刷去院儿里接水洗漱。自来水抄在面上,清凉沿着毛细孔直爬进心底。洗漱罢了擦干脸回身,正撞上来洗漱的李佩雯。   李佩雯堵到她面前,把白瓷盆接去手里,往水龙头边去,跟她说:“这回权当让你去见见世面,考完了回来,就把跳舞这事搁下。现眼的事儿,早打住就少听些闲话。”   蒋珂不爱听李佩雯说这话,但也不反驳她什么。她额侧碎发在洗脸时浸了水,这会儿稍显凌乱地湿答答贴在额头上。背对着李佩雯闷声一阵,便抬脚回了房里。进去仍轻手轻脚,拿上自己的军绿书包挎到身上,又轻着动作出来。那里头装着她的舞蹈鞋,备着考试用的。   出来后闪去灶房里,掰小半块烙饼,撕开饼瓤儿往里头塞了些咸菜疙瘩,就这么咬一口嚼着出了四合院儿的朱漆大门。   蒋珂穿越后没怎么出去逛过这老北京城,平时不是上学就是做家务,偷着空还要练跳舞,忙得根本抽不开身儿。此时她走在这薄雾蒙蒙的胡同道儿里,听着远远近近偶或几声的自行车铃声,只觉得这时代或许也没那么坏。   她走过前门楼子,看过天安门,踮着脚尖在王府井大街上转体。两根辫子随着身子转圈,轻轻打在脸颊上。借着这机会,蒋珂把附近能跑的地方都跑了一遍。   她想着,等她考上了,领了军装,一定要穿着那身漂亮的衣裳把这些地方全都再走一遍。   蒋珂到了军区招兵点的时候,是恰恰好的时间。男男女女一大波人,排着队测身高、测体重、测视力,没被刷下去的便可以进行才艺考试。   但凡能拿得出手的才艺,在这里都可以表演。但蒋珂不是多才多艺的人,她只会跳舞。穿上自己挎包里带来的灰旧舞鞋,按要求跳一段自己准备好的舞蹈。跳罢了,再按着面试考官的要求,多展示了一些。譬如,别人跳一段新的,你照着模子再跳一遍,就看你的反应接受能力和模仿能力。   蒋珂考完出考点大院儿门的时候,汗把背后的衣裳打得透湿。她压着自己显累的气息,抬起胳膊擦汗,脸上并没有欢喜的神色。转体和空翻她都做得不稳,她自己知道。这也不算发挥失常,只是这个身子她还没给练到家罢了。就像她和蒋奶奶说的,将将练了大半个月,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蒋珂微拖着脚步往家回,每一步走得都很慢。心里想着,文工团该怎么考她是知道了,往下接着往死里练功就成了。她穿越前跳了那么多年的舞,证书已经考到了八级,奖杯更是拿了一堆,原主的各方面条件又都很好,她坚信自己能考上。   这方面她是坚信没问题,她也不在乎别人背后嚼舌子说她什么。可是李佩雯说了,不让她再跳舞。别人都能无所谓,但李佩雯毕竟是她亲妈,没办法无所谓。   蒋珂想起李佩雯那张挂长了的脸,呼口气,抄起书包盖去了自己脸上…… 第07章   蒋珂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李佩雯上班去了,蒋卓则在学校,家里只有蒋奶奶一个人。蒋珂伸头瞧见她在里屋床上歇晌,也就没打扰她。   自己去灶房拎了暖水瓶拿了茶缸,搁去正屋桌上,倒了半茶缸的白开水,又去掰了半块烙饼。   筷子也备齐了,便坐在桌边上就着咸菜疙瘩干巴巴地吃,目光散神儿地看着面前的茶缸子。   茶缸子是白瓷的,沿口烤了一圈深色的蓝釉。用的时间有点久,底盖儿磨掉了几处白瓷,泡了水之后便是锈渍斑斑。但缸肚子上大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却还是跟出厂时候一样的鲜正。   蒋珂发呆地看一气,伸手扣住把儿,端起茶缸子喝一口里头的白开水。等放下茶缸的时候,便见蒋奶奶出了屋子。她拿着芭蕉扇紧赶着拍两下,身前褂子上的纽扣没扣,打得对襟乱飞,念叨一句:“这天儿,把人烤成了热炕上的蚂蚁。就等着它下场雨,怎么就不下呢。”   这老天爷的事,凡人还真做不了主。蒋珂看着蒋奶奶在桌边坐下,微挺腰身纽身前的扣子,接她的话说:“再热下去,怎么也得下了。”   蒋奶奶把扣子扣得齐整,又开始打芭蕉扇,看向蒋珂问:“考得怎么样?”   蒋珂咬一口烙饼摇摇头,“不怎么样。”   蒋奶奶也觉渴了,端过蒋珂面前的茶缸子喝一口白开水,然后仍放去她面前。昨儿晚上就跟蒋珂问过这个话,这会子也不必深究为什么考得不怎么样。考不上才是理应,考上那就是撞大运了。这运太大,都没人敢受。   她润了口觉得舒服了一些,便又问蒋珂:“都考什么?”   “什么都考。”蒋珂这便细细跟她数,“要测身高体重视力,看样子好不好,以后会不会长胖,声口脆不脆。要掰腿弄腰,跳舞、唱歌、朗诵,会的都得展示。我不会别的,就给跳了舞。”   蒋奶奶听着点头,接蒋珂的话,“你不会也能试试嘛,朗诵还管会不会?唱歌那就随便唱两嗓子,管他呢。”   蒋珂抿着唇,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怕唱得不好,给自己减分儿。”   蒋奶奶看看她,“那回头都给练练,到时候就加分儿了。”   蒋珂眉眼微微舒展,吃口咸菜,“那我都试试。”   蒋奶奶这又开始略显烦躁地打芭蕉扇,白花花的齐耳短发直往上飘。她看看外头院儿里明晃晃的阳光,掐了一下日子,又问蒋珂:“快放暑假了吧?”   蒋珂正好吃完了烙饼,正在喝水。白瓷缸子里印出她随着波纹晃动的脸,她把白水喝了精光,搁下茶缸子,回蒋奶奶的话,“好像是的。”   她近来也没把心思往学业上放,还真没注意这桩事。   蒋奶奶看她额头上起了一层汗,伸手把芭蕉扇送到她面前,使劲扇了几下,“放暑假时间多,你好好练。等下回再有文工团招兵,咱争取考上。”   蒋珂被芭蕉扇打出来的风冲得眯眼,看着蒋奶奶使劲点了点头。之前蒋奶奶也拿她的事当儿戏,这会儿支持她了,倒显得比她还认真。   只是,蒋珂蹙蹙眉,“被妈知道该不高兴了。”   “甭管她。”蒋奶奶硬声,“大不了咱白天在家练,她下班回来了,咱就收起来。不叫她瞧见,看她还挂脸子不挂?说起来这也不是坏事,你说你要是真考上了,她不也跟着沾光么?死脑筋,还没我这个裹了小脚的老太太想得开呢。”   听着蒋奶奶说这话,蒋珂微微笑起来。之前觉得蒋奶奶这个小老太太老拿架儿,家里酱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现在就因为考文工团这事儿,倒打心里眼里敬上她了。   蒋珂又伸头看看蒋奶奶的小脚,笑着问她:“裹的时候肯定很疼吧?”   “疼狠啦!”蒋奶奶也低头看自己的小脚,“被按在小杌上,哭成了泪花人。跑也跑不掉,被掐在那动不得,就快哭断气了。要不是你祖奶奶逼着,那么小,谁愿意裹这个?”   蒋珂嘴角仍抿着笑,穿越前她没见过这种小脚,看到蒋奶奶的小脚还是觉得很新奇的。想想那时候人的审美也奇特,咬牙掰折了脚趾裹出个三寸金莲。好不好看且另说,只一辈子做不得重活,那一双脚,站着走路都显辛劳,别的自是更不行。   蒋珂感慨这些只都是一小会,吃饱了歇过了,收起茶缸筷子,也就开始抓紧时间练起功来。她练功这劲头实在狠,一般人真没她这耐性。说她热爱舞蹈,倒是一点也不假的。   因为自己这副身子协调性还不是很好,脚位、手位、擦地、踢腿一系列基础动作她都还是在反反复复地练。又因为家里没有镜子与支架,蒋珂压腿或者做扶把练习的时候,都会用装衣服的松木箱子作为代替。好在房间里是铺了地板,虽已十分老旧,但比石砖地已经不知好了多少。   蒋珂练功掐着点,到了该烧晚饭的时间就收拾一番开始做饭。这年头便是城里人家,过的日子也不是很好。家里鲜少见荤腥,攒的肉票都打算到过年时多买点猪肉囤着过年。平日里精面细食的票也不多,所以蒋珂把饼烙成那样,李佩雯才会念叨。   今儿李佩雯下班早,在蒋珂拿着饭盆到院儿里接自来水的时候就回来了。她推着自行车进院子,车头上还挂着一捆芹菜和一些猪肉。   见着蒋珂在接水,她把自行车往棚子下推,嘴上说:“别忙活了,今晚包饺子吃。”   蒋珂还有些愣,不知道李佩雯今儿怎么这么舍得。那稀饭便不烧了,她把水龙头拧紧,端着盆里的半盆水去灶房里。   李佩雯随她后脚进来,拎着芹菜猪肉,芹菜放到桌角边的地上,猪肉放去灶台上,跟蒋珂说:“你把芹菜择一择,择好了拿出去洗一洗。”   “哦。”蒋珂应一声便蹲身在桌腿边开始择芹菜。   择的倒是很细心,把芹菜叶子揪个干净,连心儿里的那一撮儿嫩的也没留。择好了拿去盆里端着,正准备出去接水洗,李佩雯叫住了她。   蒋珂停住步子,便见李佩雯弯腰把她择落的芹菜叶子都抓了起来,一股脑儿全塞进她手里的瓷盆里,说:“哪里学来的阔绰毛病。”   蒋珂闷声,只得把菜杆儿菜叶都一块洗了。她那是下意识的,没多想,原也不是故意。   蒋珂洗完芹菜以后,面是李佩雯和的,馅儿也是李佩雯弄的。到包饺子的时候蒋珂坐在桌边帮忙,把饺子皮儿捧在手心里,抹上馅儿,心里清楚知道怎么包,可包出来的东西就是磕碜。   李佩雯微微弯腰擀面皮儿,看到饺子便掀眼皮看她,开口说:“蒋珂,你就是故意要跟我对着干,不想我们娘儿们日子好过是吧?”   蒋珂看着自己包的饺子吸口气,声气很弱地说一句,“我没有。”   李佩雯搁下手里的擀面杖,看着她,语气越发不好,“没有你把饼烙成那样,你没有你把饺子包成这样儿?”   蒋珂的目光还停在自己包的饺子上,心里微微气恼,这也没再忍着,语气微重地说了句:“我不会。很多东西我都已经很努力在学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李佩雯眼睛忽然瞪起来,“我倒想问你蒋珂想怎么样,发场高烧就换了个人?你到底糊弄谁呢?这也不会那也不行,就会跳舞是吧?”   蒋珂把手里拿着的饺子皮揉成面疙瘩,深吸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盯住李佩雯,她也是忍到不想玩这场穿越游戏了,顶着李佩雯的话就说:“我就不是你闺女!有本事你把我绑去院儿里那棵老槐树上烧死!看你闺女回不回得来!”   在李佩雯看来,此时的蒋珂确实是疯了。但她不信那些牛鬼蛇神的封建迷信,她瞪着蒋珂,只觉得她说这些话不过是来气自己的。她也是气昏了脑子,随后摸起擀面杖就往蒋珂头上拽了过去。   蒋珂被吓得抬手去挡,那擀面杖还是砸在她脑门上弹了出去,落在地上后直打滚,滚出灶房的门,正落在蒋卓的脚前。   蒋卓站在门外,看看地上的擀面杖,又抬头看看屋里的李佩雯和蒋珂,皱眉出声:“妈,你干什么呢?”   李佩雯气得掐腰喘气,蒋珂这时候已经放下了手来。她从来没被父母打过,从小就是爸妈爷爷奶奶捧在手心里哄着长大的。此时心里除了委屈,大概就剩怨恨了。因此她目光冰冷地挖了李佩雯一眼,起身就往灶房外走。   李佩雯偏又叫住她,气息不稳地撂狠话,“蒋珂你今儿敢出这四合院的门,就甭想再回来!我也还告诉你,你死了跳舞那条心。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还发疯,我李佩雯非得让你瘸着腿走路,没含糊的!”   蒋珂背对李佩雯站着,手指使着力气蜷起,终了没有出这四合院。但这一晚的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她也一个都没吃。没吃就多出来几个,蒋奶奶悄悄给她留在了碗里,还便宜了赵美欣两个。   赵美欣站在桌边儿夹着饺子蘸醋的时候,就跟李佩雯说:“婶儿,你怎么动那么大的火气。可儿不懂事,慢慢教呗。女孩子心气儿高正常,认清现实就好了。”   李佩雯还没回来得及开口回赵美欣的话,就听蒋卓没好气出了声,“赵美欣你少掺合我家的事,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你爱吃吃,不爱吃就滚蛋!” 第08章   蘸醋的饺子还在醋碗里,赵美欣滞了动作,朝蒋卓看过去,“嘿,蒋卓你……”,下头的话没出口,李佩雯先微瞪着眼严肃地教训蒋卓,“怎么跟你美欣姐说话呢?”   蒋卓端着碗,看赵美欣一眼,“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赵家这亲戚,咱可攀不上,也不敢攀。我蒋卓的姐姐,就蒋可儿一个。”   赵美欣这就不吃了,连那蘸醋的饺子也没夹回来。她“啪”一下把筷子拍到桌面上,低声念叨一句:“什么玩意儿。”便起身出了蒋家的正屋。   李佩雯面上不好意思,起身客气地留她再吃两个,她站在门外回头,“婶儿,谁家还吃不起个猪肉馅儿的饺子?我吃你家两个饺子讨这一通臊,我也是自个欠。”   说罢不再给李佩雯说话的机会,扭头那便往北屋去了。   赵美欣这一走,李佩雯脸上挂不住,自然还是坐下来教训蒋卓不懂事,说他,“也被你姐带疯了不是?”   蒋卓那也没有小孩儿样,吃着饺子不耐烦说:“妈您甭说了,您别看我小,这院儿里哪家哪户住着什么人,我心里门儿清。就她赵美欣这样的,现眼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这话越说越不好听,邻里乡亲的,面子总还是要顾。一直没言声儿的蒋奶奶拿筷子敲敲蒋卓的筷子,“赶紧着吃饭吧,再不吃,饺子全凉了。”   蒋卓没再说下去,李佩雯则深深吸口气端起饺子碗。   蒋珂躲在南头屋里,背靠隔板墙弓腰坐着,一点儿动静也没发出来。   她就这么一直坐到李佩雯她们吃完饭,蒋卓端了那剩下的一碗饺子,手里握着筷子,送到她面前,“姐,快吃吧。”   蒋珂仍还是把头埋在胳膊里,摇摇头,闷声道:“不想吃。”   蒋卓站在她面前不动,“置气归置气,不吃饭能讨得什么便宜?再说这猪肉馅儿的饺子,咱家一年也就吃那么几回。不年不节能吃这口,你不撑开了肚子吃,傻不是?才刚要不是我打发走了赵美欣,你都没这一碗。她那是瞧见你跟咱妈置气,来顺这口的。”   蒋珂等蒋卓说完,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些晒黑的脸蛋,说起话来真像大老爷们儿的范儿。饺子的香味往她鼻子里钻,她这也就没再怄气委屈自己的胃,抬手接过蒋卓手里的碗和筷子。   埋头慢慢吃地吃,这是她穿越过来头一回尝到肉腥,便吃得委屈漾出心田,眼泪啪啪往下掉。   蒋卓瞧她这样,笑着打趣她,“好吃哭了都?”   蒋珂不搭理他,抬手抹抹眼泪,继续吃。   她委屈,一来是长这么大没被父母打过,李佩雯擀面杖抡起来那一下砸她心里去了。二来是这少衣少吃少喝的时代,真太苦了。三来,她天天做家务,做了所有穿越前不曾做过的粗活杂活,结果李佩雯还不满意,处处挑剔她,给她脸子看。四来,跳舞也不能好好跳。   蒋珂一面吃着饺子仍还一面委屈,眼泪擦了,一会儿还是啪啪往下掉,这就嘴里塞着饺子,胡乱言语起来,“都是我的错,我看《芳华》就不该多嘴,不该说没感觉,不该说没什么意思,不该说还不如去看《妖猫传》……都赖我我没文化……没底蕴……看不懂都是我自己的锅……呜呜呜……”   蒋卓看她哭得可怜兮兮,嘴里囫囵的话,他却是一句都没听懂,这便抬手挠着脑袋,一脸迷糊地问蒋珂,“姐,你说什么呢?”   蒋珂把碗里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抽抽两声,抬手把脸上最后一点眼泪抹干,便不再哭。该自悔的话也说完了,可便是忏悔得呕出血来,她也回不去自己的时代了。   蒋珂吃完饺子后自己洗了碗,别的就没再干,这一晚的洗澡水也不是她烧的。李佩雯烧好水,一家四口洗过,也就都去各自床铺上睡觉。蒋珂避着不和李佩雯碰面,母女俩这也就成了冷战态势。   晚上躺在床上,蒋奶奶和蒋珂睡得都不早。蒋奶奶在暗夜里叹了好几口气,忽然对蒋珂说:“可儿,要不咱别跳了。”   蒋珂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半晌出声:“奶奶,你又不支持我了?你晌午那会儿不是才跟我说过,不搭理她,也到暑假了,趁着她不在的时候练就是了。”   蒋奶奶还是叹气,“其实你家务事做得不好,学业搞得不好,这都还在其次。就是因为你跳舞,心思都扑在这上头,你妈看了就不痛快,才会这样挑剔你。你要不跳舞,旁的做得且凑合,她兴许也没这么大的脾气。你说今儿拽了你脑门盖儿,明儿真打折你的腿,你怎么办?”   蒋珂抿口气,“她要真敢打折我的腿,我就敢去警察局报案!”   “长本事了你!”蒋奶奶叱她一声儿,声音又放低下来,想说什么没说出口,最终又叹了口气。   这一夜一家四口人,谁都没睡得过分踏实。一早还是李佩雯起得最早,做些简单的早饭,自己吃一些,余下的都留给蒋卓蒋珂和蒋奶奶,她先往班上去。今早上却又是破天荒的,她自个吃过了,又跑出去买了一个包子和一根油条,拿回来的时候蒋卓正醒了,坐在床上醒盹儿。   李佩雯把包子和油条放去桌上的罩网下,跟还有些迷糊的蒋卓说:“我去上班了,这给你姐买的,起来的时候叫她吃干净,别糟蹋了。”   蒋卓还有些呆愣愣的,看着李佩雯“哦”了一声。等李佩雯出去骑上自行车出了门,他才真醒过盹儿来。他从床上下去,到桌上掀罩网,看了看下头搁着的是油条包子,便转头往南屋里头叫唤,“姐,快起来洗漱洗漱吃早饭了!”   蒋珂洗漱完了在屋角脸盆架子上搁下瓷盆,到桌边儿看到油条包子的时候,便微微愣住了,想着这又是什么节气?   蒋卓已经把稀饭盛好,三碗摆在桌上,自己手里啃一馒头,说:“妈给你买的,让你吃干净,别糟蹋。”   蒋珂还是有些愣,在桌边上坐下来,蒋奶奶这会儿也坐过来,搁下拐杖说:“你妈这是打了你那一下,心里愧疚呢,怕是一夜也没睡好。她脾气不好,她自己也知道。”   蒋珂抿抿唇,片刻低声念叨句,“打一巴掌给颗枣儿。”   蒋卓去夹咸菜,“要是谁打我巴掌给我这样的枣儿,我天天给他打。锤肿了,都不带吭一声的。”   “出息。”蒋珂薇笑起来,把那包子夹给蒋奶奶,“奶奶你吃吧。”   蒋奶奶喝口稀饭摆摆手,“这是你妈的心意,你要是不吃,昨儿那一下不是白挨了?”   她给蒋卓吃,蒋卓也打死不吃。没办法,只好自己吃下了那包子。油条便是分做了三份,蒋奶奶吃半根整的,她和蒋卓分了另外半根。   蒋珂吃着油条低头喝稀饭的时候,昨儿一晚上的委屈心理,也就慢慢散了。   吃完早饭去上学,她和蒋卓在胡同尽头分开道儿,往各自的学校去。人没拿她的事当正经,少有人会问她昨儿考得怎么样。问了的,那都是故意玩笑她的,譬如,半路上遇上的骑着自行车的杏芳儿。在她后面打得铃铛脆响,等她回了头,便调-笑着问她:“可儿,明儿就能领军装了吧?”   蒋珂听着这话只笑笑,不言声儿,而后埋头只是走路。   杏芳儿见她不搭理自己,怪觉没趣,也就骑着自行车过去了。脸上笑着,心里想着,蒋珂若是都能考上文工团,她杏芳儿就该悬梁吊死自己了。   蒋珂说没在等北京军区政治工作部文工团的通知,其实也还是在等着的。只是一直等到学校里放暑假,也没等来。这就是没戏了,蒋珂也坦然接受。   而接下来的日子,蒋珂每天就是躲在家里练跳舞,但并不让李佩雯知道。邻里乡亲的也都懂事,没人在李佩雯面前嚼这舌根子。之前李佩雯和蒋珂就因为这事闹过,你再从中挑拨,这叫什么人啊?不是故意把人母女往仇家的方向推吗?   李佩雯在家的时候蒋珂就不跳,每逢着李佩雯医院值夜班,蒋珂便就连夜不歇。只要李佩雯不在,她就把舞鞋穿起来练功底。只要李佩雯在,那就乖乖写作业做家务。也装出一副,全然收回了在舞蹈上的心思。   就这样一个暑假过来,蒋珂再抬腿踢脚,已经能觉出这身子的柔韧与可控度都稳定了下来。她心里越发有底,想着只要再勤加练习些日子,达到她穿越前的水平,那是没问题的。等达到穿越前的水平,且每日再花些时间带着练,就不会退步。   开学之后,蒋珂为了挤时间,便都是课间时分跑去操场上的撑杆边练习。因为放学回了家烧好晚饭,李佩雯不一会就会下班到家,如果不在学校练,那她就没有一点练习的时间。   这样练习的条件不好,但她还是日日坚持。她想着,也就这样儿了,等下回再有文工团招兵,她去报名,一准儿考上。考上她就可以搬去军区大院里住,天天什么都不用想,就是跳舞。也不用再听邻里乡亲的嘲笑,不需要再看李佩雯的脸色。   可还没有等到下一个文工团的招兵,她和蒋卓和蒋奶奶合力隐瞒的事情,就被人告密给了李佩雯。   那一晚蒋珂和蒋卓一起去副食店买了酱油回来,进院子还没走到西屋前,就看到她的书房被扔在正屋门外的石阶下头。而书包旁边躺着的,是一双被剪刀剪烂了的旧舞鞋。 第09章   这样的场景太过扎人的眼珠子,蒋珂往前走两步,离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近一些。蒋卓跟着她,声气弱如蚊虫地担心着叫了她一声,“姐。”   她没回声儿,就那么盯着地上烂了的舞鞋看,眼角已经微微泛红。心底慢升起的怒气,也让她眉毛下瞧着仿似抹了一层胭脂红。   她忍着,把指甲蜷缩扣进手心。   赵美欣随着蒋珂和蒋卓的步子进的院子,脚上蹬着一双黑色高跟儿小皮鞋。鞋跟并不高,只有约莫三厘米,却也是平头小老百姓里稀奇罕见的玩意儿。   她进了院儿就去东屋叫胖琴,叫了出来掐着腰给她看自己的高跟儿鞋,问她:“怎么样,好看不?”   胖琴啃着手里的一截黄瓜尾巴,最是没滋味的一截。她低头看着赵美欣的鞋,眸子亮亮地欢喜着说:“好看好看。”   赵美欣一天天让她长见识,她也是真羡慕赵美欣,乐意跟着她屁股后头打转。   赵美欣正美的时候,看到西屋那边儿站着的蒋珂和蒋卓,并两人面前的杂碎物件儿,便收起得意的神色,问了胖琴一句:“怎么了?”   胖琴也不知道,摇摇头,“不知道呢。”   “过去看看。”赵美欣说着便蹬着高跟儿鞋去了蒋珂那边,胖琴啃一口苦滋滋的黄瓜尾,跟上她过去。   到了蒋珂蒋卓面前,看到地上破烂的旧舞鞋,赵美欣便忽笑了一下,开口说:“哟,这谁干的呀?可儿,你家这不是招贼了吧?”   蒋珂本就不喜欢赵美欣,听她这语气声口,更是恼,转头便挖了她一眼。   蒋卓更直接些,蹙眉没好气,冲她说:“赵美欣,叫你不要掺合我家的事,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赵美欣本来就不是善茬儿,好几个月前因为两个猪肉芹菜馅儿饺子,认了蒋卓两句臊。今儿她可没拿他家一分钱东西,不受他这脸子,这也就收了笑,回蒋卓的话,“毛头小子一个,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嘿!给你脸,你就要着。这一院儿里四家人,就你们蒋家姐弟两个最不上道!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芡儿的东西,你们要是都能有出息,这天下还不活人了!”   蒋卓被她这话说得暴脾气上来,就要往她面前上一步进一步跟她理论。蒋珂拉了一下他,没叫他上去,自己看向赵美欣开口说:“你一社会坏分子,有什么资格谈出息没出息。”   这话一说出来就严重了,赵美欣忽瞪大了眼,看着蒋珂,“蒋可儿你说话得负责任,你坏在哪了你给我说出来!要是说不出来,今儿咱们没完!”   外头几个孩子争吵,把四屋里的长辈儿都给嚷了出来。赵美欣的父亲还问了句“怎么了”,到了近前便听着蒋珂嘴里说:“我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者,我们都在艰苦奋斗,想着的那也都是怎么奉献自己去报效国家报效社会。但你赵美欣不是,你赵美欣活脱脱就是一小资产阶级!你是人民的敌人!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怎么说起阶级敌人这话了,长辈们也没闹明白,只见赵美欣有些跳脚,气得狠了,咬牙切齿看着蒋珂,“蒋可儿,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没底儿吗?”蒋珂那是攒着气正冲没处发,赵美欣往枪眼儿上堵,她怎么也是要弄得她不痛快的,反问完了那话,便又指着她脚上的高跟儿鞋,说:“你脚上的高跟儿鞋,你屋里的唱片机、烫头机,还有口红,都是证据!一院儿里的大家互相之间客气,没人说你什么,你还理所当然了?你且走着瞧吧,我明儿就去街道革委会检举揭发你!”   赵美欣也气红了眼,忽然从自来水那石槽边摸出一根棍子来,指着蒋珂就说:“蒋可儿你再嚷嚷,我楔死你信不信?”   蒋珂这会儿还真不怕死,盯着她,“今儿你不把我楔死,你赵美欣就是个孬种!”   眼见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长辈们自然开始动手拉架。旁边偏还有拱火把事往大了闹的,那便是蒋卓,抬高了声儿在院子里喊,“打倒赵美欣!打倒小资产阶级!”   最后,整个院儿里全部乱成了一团,难解难分。也不知谁推了谁谁搡了谁,赵美欣高跟鞋的鞋跟儿一崴,人摔出去把头碰在了石槽上。蒋珂也摔了出去,摔倒后后脑勺垫在一块石头上。   混闹是在赵美欣和蒋珂两人受伤时停止的,蒋卓挣开抓着他胳膊人的手,跑过去看蒋珂,紧张地问她:“姐,你没事儿吧?”   蒋珂躺在地上,身下有硌皮子的细碎小石子儿。她看着染了微微红霞的天空,白云如糖。她喘息很缓,像发泄了心里的所有怨气与恨意。   在蒋卓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看到李佩雯的脸,便把目光往下一避,弯腰捡起自己的书包和烂舞鞋,错过李佩雯,抬脚上石阶,进了屋里。   蒋珂去到屋里后,在床边上坐着,手里捧着那双陪伴了她几个月的旧舞鞋盯着发呆。赵美欣额头磕得流了血,伤得重不重她没心思去管。她看了一气手里的舞鞋,而后揉进怀里,歪下身子往床上躺着去了。眼泪从眼角滑出来,她也不管,任那带着咸味的液体流到竹席上。   蒋卓看她这样,站在她床前安慰她,说:“姐,你不要难过了,大不了我再去给你找一双来。”   蒋珂没说话,这好像是舞鞋的事情,好像也不是舞鞋的事情。   蒋卓又站了一气,看蒋珂还是没反应,想着安慰没有用,也只能放她一个人静静了,便与她说:“姐,你歇会儿,我出去找奶奶。”   蒋卓前脚出去不一会儿,李佩雯后脚就进了蒋珂的房间。她站在门框下,已经没有了剪蒋珂舞鞋时候的气势,就这么站了好半晌,才开口说:“不是你美欣姐跟我说的,是你的班主任王老师。”   蒋珂躺在竹席上还是不出声,李佩雯又说:“我们老蒋家的人,都不是搞文艺那块料。尽早些收收心,别再整那些幺蛾子,让邻里乡亲的笑话……你那回考过北京军区的文工团,我就说了叫你不要再考……”   蒋珂还是躺着不动,也不说话。李佩雯看她这副模样,下头的话也都再说不出来。她这便转了身要往外走,然刚抬手打那旧布帘子,忽听蒋珂在她身后出声说了句:“我恨你。”   蒋卓出去找到遛弯儿的蒋奶奶,扶着她胳膊一小步一小步从胡同里往家回。蒋奶奶的拐杖戳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响。   他把才刚家里发生的事情说给蒋奶奶听,“家里酱油吃完了,我和姐去副食店打了一些。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姐的书包被扔在了屋门前,舞蹈鞋也被剪了。肯定是有人告了密,妈才会翻姐的书包。后来赵美欣自己个儿往上送,咱们就打了起来……”   蒋奶奶听蒋卓把事情前因后果说完,嘶口气,“瞧你们这闹的,没把街道居委会招来吧?”   “那没有。”蒋卓摇摇头,“我姐说明儿要去革委会检举揭发赵美欣,不知道是不是气话。”   “可不能让她去。”蒋奶奶看一眼蒋卓,“乡里乡亲的,一院儿了处了这么长时间,哪能恼这么绝。胡闹过也就罢了,谁也别再不依不饶的。甭管什么时候,那告密的,都是最招人讨厌的。”   蒋卓闷口气,没说话。   两人走过小半的胡同,蒋奶奶叹着气,忽又说:“这回这样一闹,我看你姐怕是真要放弃了。你妈也是,怎么就那么死心眼?跳就随她跳,能成事就成,不能成就拉倒,碍着她什么了?把孩子逼成这样,还能得什么好了?”   蒋卓微微低着头,“我妈那人就是,觉得自个儿想什么都是对的,从不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事情。说浅了是固执,说深了,就是强权主义,想我和我姐什么都听她的。”   蒋奶奶听不懂他说什么强权主义霸权主义,她只在心里想,蒋珂这回是真认真的。旁人笑话她,她从不理会,偏李佩雯捏着她几次三番地闹。   真闹僵了,蒋珂也放弃了,她心里只觉的可惜。这么几个月,她是看着蒋珂怎么练跳舞练过来的。那股子劲头卯着到现在,再这么练个一年半载,进文工团,足够了。   蒋奶奶和蒋卓一老一小,就这么你叹一声我叹一声地回了家。到家后谁也不提今晚上院子里闹起来的事情,吃饭梳洗睡觉,都是冷冷清清的。   蒋珂晚饭没吃,也没洗漱洗澡,就这么任身上黏糊糊地睡了一夜。次日起来打水洗漱换身衣裳,把长发仍梳成两根大辫子,开始吃早饭。   李佩雯早一步先走上班去了,蒋奶奶和蒋卓一起坐在桌边吃饭。蒋卓啃手里的窝头,看看蒋奶奶,又看看蒋珂,终于没忍住问她:“姐,你心情好点了么?”   蒋珂不抬眼不说话,草草吃了饭挎上书包就出了门,好像昨儿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却又不像。   蒋奶奶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长长叹口气。她和蒋卓都觉得,蒋珂这回肯定是放弃了。打今儿起,怕是就要开始老老实实上学再不提舞蹈了。 第10章   蒋卓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埋头啃自己手里的窝头,咬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觉得实在难以下咽,便放下那啃一半的窝头,把碗里的稀饭喝了精光。   搁手放下碗来,他擦一下嘴,去拿上自己的书包。把书包带往头上套的时候,闷声跟蒋奶奶说,“奶奶,我上学去了。我姐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蒋奶奶又叹了口气,应他,“去吧,路上慢些。”   孙子孙女儿媳都走了,搁着一桌子的碗筷没人收拾。蒋奶奶自打做了婆婆后,家务事干得就不多。之前早上洗碗这活儿,多半是蒋珂做的。今儿她心情不好,没吃几口饭,挎上书包出门连句话都没说,还指望她做这事儿?   蒋奶奶想起蒋珂那个样子,仍是叹气,一面叹着气一面拄着拐杖站起身子来,把桌上的碗筷摞一摞,分做几趟端去院儿里的水龙头下。然后靠在石槽边站着,搁下拐杖开始洗碗。好容易把碗洗好,再分着摞儿端去灶房里搁下。余下没了事,便去正屋里坐着休息一阵。   这会儿已经是初秋时节,清早的空气里有些微凉意。蒋奶奶坐在板凳儿上,把洗碗时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自哼小曲解闷儿。   这样也没觉着坐了多少时候,就见蒋珂挎着书包又回了家里来。看着蒋珂从院儿里往西屋这边走,她一愣,下意识去瞧外面的日头,想着也没到放学的时候啊。   而蒋珂到了西屋前,挎着书包上石阶,简单地和蒋奶奶打声招呼,“奶奶,我回来了。”便拿下书包进了南头房间里。   蒋奶奶缓过神儿来,忙起身跟她往屋里去,抬手打起旧布帘子,便问她:“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蒋珂站在松木箱子边,把腿掰过头顶,放去箱子上,身子往腿上压过去,平平淡淡道:“我退学了,以后都不去了。”   蒋奶奶一听这话傻了眼,早上她还当这丫头怕是死心了,哪知道她走这个极端。她傻住好半天儿才回过神来,问蒋珂:“你妈知道吗?”   蒋珂认真压腿,“她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唉,这问题哪里需要问啊,肯定是不知道了。   蒋奶奶脑子里也捣起糨糊来,好半天儿理出头绪,便拉上蒋珂的手腕子要把她往屋外拽,说:“可儿,别胡闹,赶紧回去上学去。”   蒋珂把腿从箱子上收下来,握手拖住蒋奶奶,“奶奶,您别管这事儿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蒋奶奶蹙起眉来,“你要是真考不上,到时候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蒋珂看着她,“我一定能考上。”   蒋奶奶这辈子没见过谁犯牛劲犯成这样的,她眯眼看着蒋珂,突然颤着嗓音问了她一句:“你真是我孙女儿可儿么?”   她孙女儿蒋可儿,写文章被李佩雯打得手掌出血那么一次之后,就再没碰过那东西。以前的蒋可儿,是怎么也不敢把事情闹得这样大的,怕收不了场。   蒋珂回看蒋奶奶一气,没回她这话。她把自己的手从蒋奶奶粗糙的掌心里抽出来,转过身去仍把腿抬去箱子上,嘴里跟自己发狠似地念叨,“说出来不被人嘲笑的梦想,算不上真正的梦想……”   王洁英早上收到蒋珂退学申请书的时候,还当她又是在胡闹。这姑娘不正常有些日子了,一出接一出,也不消停。可后来从蒋珂的语气里听出来了,她这是动真格儿的。只见放下退学申请后,跟她这个班主任老师正正经经鞠了躬道了谢,然后就拿着自己的书本文具离开了学校。任她追到学校那上了些年头的银漆铁网门外,都没回个头。   王洁英站在银网大铁门外拿着那张蒋珂手写的退学申请书,看着蒋珂挺直了腰杆儿迈着大大的步子走远,气得跺一下脚,白底黑面儿的布鞋振起浮尘,粘脏了鞋面儿,懊恼地念一句:“这叫什么事儿啊!”   昨儿才把她的情况说给她家长知道,只以为今儿能收敛些好好读书呢。哪知道,竟直接退学了。   王洁英实则算得上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在这个时不时就闹革命,好多人初中高中没毕业就上山下乡做知青的年代,没那么多人真的认为上学有多重要。尤其青春洋溢的城里年轻姑娘和小伙儿们,怀揣一腔热情,随着趟儿地闹革命喊口号,要把自己奉献给祖国的建设中去。但王洁英始终觉得,一个人有知识有文化,才会有更好的未来,才能做对国家更有用的人。   因此在蒋珂离开学校后,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好容易捱到中午放学,饭也不及吃,骑上自行车便往李佩雯工作的安宁医院去了。   自行车过街穿巷,到了安宁医院。   王洁英在医院前面的一排冬青树前匆忙停下自行车,便急着步子往医院里去。到了医院不知道该往哪找李佩雯去,就跟柜台后站着的穿白衣戴白帽,帽子下扎两根麻花辫的姑娘说:“我找你们医院的李佩雯李医生,有点急事,能麻烦让她出来一下么?”   那小姑娘手里正写东西,抬头看她一眼,“不是在病房就是在吃饭,我让人给您找找去,麻烦您稍微等一会儿。”   “诶。”王洁英应个声,那面上还是心急的。   她在柜台前这么站着等一气,才等来了李佩雯。   医院里的人都是一副打扮,旧得边角下摆有些发灰的白大褂儿,一律的白帽子。   李佩雯扶扶头上的帽子到她面前儿,微微惊讶地问了句:“王老师,您怎么来了?”   王洁英往四周看看,觉得在这里说蒋珂的事情怕是不好。这就伸手拽了李佩雯的胳膊,把她拉出医院,去到她停自行车那排冬青树后头。   李佩雯看她这样,自然就猜到蒋珂怕是又闹什么事了,于是皱眉先开口问王洁英,“蒋珂又不听话了?”   王洁英闷口气,看着李佩雯,心想她是不知道蒋珂退学的事情了。这就还有希望,她把蒋珂给她交的退学申请书拿出来,送到李佩雯手里,“她申请退学了。”   李佩雯听到这话,神色一凛,忙打开那张退学申请书。蹙眉看一气,她抬头看向王洁英,“这不是蒋珂的字迹,虽然像,但蒋珂写的字儿明显比这工整许多。”   王洁英掀眼皮看她一眼,“那看来您是很久没看她写过作业了,好几个月前就这样了。我不是问过您么,蒋珂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李佩雯生气,“你亲爸死那会儿都没受什么刺激,现在有什么刺激让她受的?我看她就是装疯卖傻,不想过安生日子!”   王洁英看李佩雯动怒起来,忙又劝她冷静,说:“孩子才十六岁,兴许才到叛逆期,咱们还能引导教育。再晚,怕就真迟了。您回家好好跟她说说,多讲讲道理,蒋珂以前也不是那油盐不进的孩子呀。您跟她说,再有几年都毕业分配工作了,怄气在这时候退学亏不亏?好歹把能学的知识都学到手,到了社会上做有用的人。李医生我最后再多问一句,她怄气退学,是不是您昨儿晚上教育她的时候,用错方法了?”   说起这事儿来,李佩雯自觉有些理亏,吸口气低声说:“我把她舞蹈鞋剪了。”   王洁英这就捋出事情的始末了,叹口气,“我让您回家好好劝说劝说她,不要在没用的事情上浪费功夫,可没叫您剪了她舞蹈鞋呀。孩子正在青春期,叛逆心一起,咱们想拦都拦不住。还得顺毛捋,不能硬着来。”   李佩雯听着王洁英说话,想起昨晚上蒋珂的那句“我恨你”,冷到骨子里的语气声口。   她忽然觉得很是无力,看向王洁英,一点脾气不再有,只有气无力出声,“王老师,您也瞧见我们家的情况了。我一个人养这么一家老小,有那心思再哄着他们么?我这心里有多少苦,都自己吞……”   话说到这里有些哽咽,缓了片刻又道:“算了,她要是真不想读,我也不逼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是真累了。”说罢便把退学申请书塞回了王洁英手里。   王洁英来找她可不是为了说服她不管的,这就着急起来,拿着那退学申请书表情急切道:“李医生,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将来!他们都是祖国的栋梁,社会主义的建设要靠谁,未来都得靠这些孩子们!什么都能马虎,教育不能马虎!我来找您,是想您回去好好劝说劝说蒋珂,别叫她一条道走到黑回不了头。孩子们都小,犯糊涂的时候常有,不就需要我们这些长辈老师来牵引着往前么?让他们少走弯路,这是我们的职责啊!”   王洁英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也没能点燃李佩雯心里的激情。她与王洁英急切的模样是两个极端,面上带着疲惫,想了好半晌,还是开口说:“王老师您是不知道她现在的性子,我是真没辙了。她连私自退学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我是真管不了她了,也不想管了。再管下去,她一准儿不认我这个妈。”   王洁英在李佩雯的表情深处看到了放弃,她也觉得无力起来。然后她花了半分钟收起脸上急切的表情,把蒋珂的退学申请书装回裤子侧边口袋里,不再慷慨激昂,只低声说:“李医生,不管怎么样,蒋珂这退学申请书我是不会签字同意的,也不会交给校长。等她想明白了,你让她还回来。我就跟同学们说,她请长假了。”   李佩雯吸吸鼻子,双眼微红,应她的话,“成,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王老师。”   “麻烦什么,这是我身为老师该做的。”王洁英不再站着与李佩雯浪费时间,往冬青树外头走。到了外头推上自己的自行车,与李佩雯再招呼一声,蹬上踏板这便去了。   李佩雯站在医院门外,看着王洁英的自行车骑远,又站了一气,而后转身进了医院。 第11章   蒋珂的退学,是一种无声的反叛。这是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对李佩雯剪了她舞蹈鞋的不满,也是让李佩雯知道,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条道儿上走到黑的。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以为李佩雯仍旧会跟她较着劲儿来,不是打骂她回去继续上学,就是撂狠话撵她出家门。可当傍晚李佩雯下班到家的时候,却不见她有一丝不寻常的表现。相反,比平日里还平和些,仿佛心里落下了石头放下了一桩心事一般。   蒋奶奶只当她还不知道,所以才会有这样平静安和的模样。   吃完饭去她房里,打发了蒋卓出去,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蒋奶奶手指一张一张拍着拐杖把手,好半晌才跟她说:“桌儿他妈,可儿的事,王老师没找你说?”   李佩雯手里在织一件蒋卓的毛衣,深蓝色的前襟片子,绒线勾在手指上,一点点儿往毛衣针头上缠。她织下一排,抬手把装在口袋里的绒线往外拉长些,才回蒋奶奶的话,简单地说:“说了。”   蒋奶奶对于她的态度感到吃惊,微微睁大了眼角,盯着李佩雯,“那你这是……”   李佩雯又把毛衣织下了一排,在手里前后调个个儿,把针扣推到毛衣针一头,继续织下一排,“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管不了了,不管了。明儿她受了罪,别回头怨怪我就成。”   蒋奶奶听着李佩雯这话,心里怪说不出滋味儿来,半晌道了句:“母女两个,一个比一个拿性儿,一个比一个犟。好好的事情非弄成现在这样儿,看最后怎么了局!”   说着她也不再坐着,压着拐杖借力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也懒得再管去,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还能活几年?到时后悔,别到我坟前哭去!”   李佩雯说不管蒋珂的事情,就真的再也没管。甚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当全然瞧不见。在各自心里,或在旁人看来,这母女俩就是在相互怄气。互相冷着彼此,谁也不把谁当什么。   外人看看热闹,私下里闲话嚼嚼舌根子,也管不上这事儿。不过弄得蒋家自己个不痛快,李佩雯和蒋珂拿性儿不觉什么,只弄得蒋卓和蒋奶奶难受。都是一屋檐下的亲人,谁愿家里变成这个样子?   蒋卓每天上学都没精打采的,却也知道自己和蒋奶奶都左右不了她姐和她妈。便就叹气,一叹一长串儿,老气横秋的模样。   而李佩雯和蒋珂呢,一个照常了上班下班,另一个玩儿命一样每天跳舞练功。在气候并不怎么热的这时节,也能练得褂子透湿。然后,谁都不怎么说话。   李佩雯起初确实懒得看蒋珂练功,觉得不过是她一时兴起胡闹着玩儿,值当她上什么心?   然在一段时间的冷战之后,她到底暗暗瞧了那么几回蒋珂跳舞。一开始只瞥两眼,后来瞧得时间便略有些长。再后来,只觉眼珠子都叫蒋珂吸住了。   她在心里暗暗吃惊,便去问蒋卓:“你姐那舞蹈真是自个儿在家里练出来的?”   蒋卓不知道她忽然问这个做什么,呆愣着点头,“嗯。”   李佩雯暗暗嘶口气,想着他们医院有时也会去看各种文艺汇演。各大宣传队都有节目,跳舞是最多的,也有朗诵合唱独唱一些节目。她对文艺方面的东西不敏感,但跟大多数人一样,都喜欢看那出《红色娘子军》。有时候那些宣传队跳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的芭蕾,红衣服长辫子是一样,脚上穿的却是白底黑面儿布鞋。李佩雯是不明白这些,但她这会儿总觉得,蒋珂跳得,比那些台上的人跳得还好很多。   蒋卓不知道李佩雯怎么了,问完话又神游起来,便上手轻推了一下她的手背,问:“妈,怎么了?”   李佩雯看向蒋卓,半晌问:“你和奶奶,是不是一直觉得你姐能考上文工团?”   蒋卓摇摇头,说实话,“我们也不懂,奶奶就是天天看姐那么练,褂子湿了一遍又一遍,都能拧下水来,从来也不叫声苦叫声累,觉得姐是认真的,所以支持她。”   蒋卓说罢了看着李佩雯面有沉思,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忙又接着说:“妈你是成天忙,没看到我姐在这事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就您自个儿说,搁谁谁有那么大的毅力天天做这样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这年头,谁不是跟风随大流瞎混混。上学的不好好上,工厂里工作的有时也还闹革命呢。我姐有理想,不管能成不能成,我都觉得是好的。”   李佩雯听完蒋珂的话,深吸一口气,伸手搭一下蒋卓的肩膀,“洗洗睡吧,明儿我值班,晚上不回来了。你和你姐姐,照顾好奶奶。”   蒋卓不知道李佩雯到底怎么想的,也不好再问,只好应一声“哦”,便起身去梳洗睡觉了。   李佩雯这一夜几乎是没怎么睡,一想到蒋珂在南屋窗前那么点子大的地方转体弹跳,满头满脸的汗,就翻来覆去没有一点困意。好容易眯了两三个小时,捱到第二天早上。   自从蒋珂退学以后,早上的饭都是她早起起来烧的。今一天李佩雯起得也早,到院儿里水槽边看到蒋珂想开口说话的时候,蒋珂转身把她晾在身后,自己端着一盆水进灶房去了。   李佩雯这便把张一半的嘴合起来,去水龙头边洗漱。挤上牙膏刷一嘴白泡沫,烤瓷的白茶缸子接满了水,再把嘴里的泡沫漱干净。   因为没睡好,李佩雯这一天的工作状态都不是很好。到了晚上值夜班儿,更是哈欠一个连一个地打。和她一起值夜班儿的,还有一个女医生,比她稍大两岁,她管人叫贺姐。   两人在办公室坐着的时候,贺姐劝她睡一会。别夜里病人有需要,自己迷迷糊糊的耽误事儿,这会儿她且看着就行。   李佩雯也没生扛,去旁边的小床上躺下。但心里有心事,困得眼皮打架,正经睡起来又睡不着。她又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抬手捂着嘴。打完了,忽对贺姐说:“贺姐,我问你个事儿。”   贺姐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看着她,“什么事儿,你说。”   李佩雯微抬起头,“你说,这世界上到底真有没有那些鬼啊神啊的?”   贺姐看她说这个,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实了,回来坐下说:“又被你闺女气糊涂了?”   李佩雯和贺姐本来就要好,家里的事情多多少少都会跟她说。这会儿也没什么可瞒的,自然道:“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别人也都觉得可儿跟换了个人一样。以前她爱写文章,你说这年头,胡诌瞎写的能得什么好?被我打得手心冒血珠子,那之后就再没碰过。后来呢,又要报名上山下乡去做知青,我说不成,她也没二话就放弃了。那时候听话,像我闺女。但自打那回高烧烧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就变了。以前的事,她也都还记得,但就是性子跟变了个人一样。变了的还不止性子,连写字的字迹也变了,原先做得很熟的家务活,也全都上不了手了。最后,就是跳舞这一桩,没有老师没人教,是一般人能会的吗?我之前不上心,当她胡闹。这些日子瞧下来,发现她竟是真会。再有好几个月前,她自己也说过,说她不是我的闺女,气头上说的。我以前都觉得她是装的,不想安生过日子。现在想想,她作这些事干什么?”   贺姐听她说完这一大串的话,回头看了看门上的一小块玻璃,然后又回过头来清清嗓子小声说:“现在不准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不过我一直觉得啊,鬼鬼神神的,都有。许多事情,非这些解释不清。说了你不信,我还见过鬼呢。”   李佩雯一听来了兴致,“在哪里,什么时候?”   贺姐声音越发小,“小的时候,在我姥姥家。那宅子特别老,傍晚太阳刚落山那会儿,我在正屋里就瞧见个裹小脚戴旗头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笑得脸上全是树皮一样的褶子。”   李佩雯听完,下意识拉被子往身上裹,“我是没见过,可我想了这两天,总觉得,蒋珂是不是被别的魂儿给挤走了,现在家里的那个,就不是我闺女。”   贺姐仍小小声,“要不……你直接问问她?”   李佩雯抿抿唇,“我等逮着合适机会再问。”   这话说完了,贺姐把微微伸出去的脖子缩回来。李佩雯拉严实被子准备睡觉,刚闭上眼没一会儿,忽又想起什么一样,睁开眼伸头看向贺姐,“贺姐,你宣传队不是认识人么?托您帮个忙,帮我找双芭蕾舞鞋来。”   贺姐看着她一笑,“稀奇,都怀疑不是亲闺女了,反倒上心了?”   李佩雯把伸长的脖子收回去,后脑压到枕头上,叹口气,“是不是亲的且等问过了才知道,希望只是我一时胡猜疑吧。” 第12章   李佩雯虽然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胡猜疑,但是所有的细节和证据指向,又确实都在说明蒋珂和以前的她就是不一样了。她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眯合着眼睛细细回想这几个月以来蒋珂的种种表现,假使涂抹掉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这个人,她压根儿不认识。   三日后,李佩雯拜托贺姐的事就有了眉目。   她用一块家里使旧了的麻布料子把芭蕾舞鞋包得很严实,在李佩雯从病房里给病人打上吊针回来后,便从抽屉里拿出来送到了李佩雯面前,跟她说:“给你找来了,九成新的。”   李佩雯伸手接下来,稍打开看了一眼,确实是簇新肉粉色布料子,手指摸上去滑得像水。她用指尖摸两下,便包了起来,拿在手里跟贺姐说:“贺姐,谢谢您了。”   贺姐嗔她一眼,“跟我这儿瞎客气什么?实在过意不去,医院外头那兴隆饭店里请我一顿也行啊,我不挑。”   “那我可请不起。”李佩雯笑起来,“医院饭堂的饭倒是能请您一顿。”   现在甭管是街头巷尾的小酒馆还是大道中间儿正儿八经的饭店,都是国营的。不花上几块钱,到里头基本吃不上什么东西。也就有些男人好酒,月余去那么回把,打二两一毛六一两的小酒,要一盘儿花生米,坐在灰旧的小方桌边慢慢地品。家里条件再差的,压根儿不要下酒菜,就干闷二两白酒。   李佩雯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省吃俭用才够一家老小凑合过日子。贺姐说这话,是故意拿她逗闷子,她听得出来。   她这也就不客气了,把舞蹈鞋收起来,只等着晚上下班儿回家。   安宁医院离蒋家的胡同不近也不远,骑自行车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   这时候骑的自行车来来去去就仨牌子——飞鸽、永久、凤凰。大车轱辘大车架子,踏上脚踏板助步走起来,顺动作上车,腿一撂几丈高。个头小的孩子学骑车,够不着黑皮座,只能把腿插-进自行车的前横杠下头,小小的身子随着齿轮的转动不停地上下上下。   李佩雯下班后骑上自行车回家,平时上下班拎东西的手提布包挂在龙头上,前前后后地晃荡。   车入了胡同口,她见着熟人笑着招呼两句便骑过去。前头有放学在路上逗留的小孩儿皮闹挡道儿,便把车铃铛拨得叮当直响。等孩子让出了路来,再骑过去。   这样一直骑到自家院儿门前,刹车下来,前后提了自行车的龙头后座进朱漆大门,把车子停去院角的木搭棚子里。   和平常一样,她下班到家,蒋珂已经把晚饭烧好盖在灶里闷着了。并且,也仍是不大和她说话。   李佩雯算着的,自从蒋珂退学以后,就没再叫过她一声妈。人都说她李佩雯面相柔弱实则内里固执,现在她算见识了,真轴的人,不是她李佩雯,而是她家这位蒋可儿同志。   并且,是现在的蒋可儿同志,而不是以前的蒋可儿同志。   李佩雯拎着自己的手提灰布包抬脚进正屋,目光越过坐在桌边的蒋奶奶,最后落在坐在屋角小床边上的蒋珂和蒋卓身上。此时两个人正低着头凑在一处,蒋卓手里捏着几块已经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布料,另手里还捏着针。   两人弄蒋卓手里的东西弄得认真,也没注意到李佩雯下班回来,还是蒋奶奶招呼一声,“佩雯回来啦。”两人才抬起头来。   蒋珂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刚好和李佩雯碰了一下,但却分秒不做停留,只敛目一收,拽一下褂角从床边上站起来,说:“我去打饭。”   蒋卓这也就不再坐着,放下手里的针线布片,跳下床,“我去拿碗拿筷子。”   李佩雯看着姐弟两个出门,又听蒋奶奶拉长了声线说了句:“犟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哦……”   谁知道这事情还有没有头?   李佩雯收回目光,提着布包打起门上的布帘子,微微弯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装着芭蕾舞鞋的布包放去床头,伸手摸出枕头下的两本草黄封面儿的作文本。这是她这两日背着蒋珂在家里找到的,一本是蒋珂以前的字迹,一本是她现在的字迹。   她捏着两个本子,捻动手指快速翻了一下,听得外头蒋卓叫她,“妈,出来吃饭了。”便把两个本子合起来塞到了布包下头,应了声,“来了。”   出去后还是如常的模样,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够一个大碗里装着的窝头,先喝一口稀饭。稀饭咽下去润了嗓子,她伸筷子夹咸菜,开口问蒋卓,“刚才动针动线的,弄什么呢?”   蒋卓啃手里的窝头,“我们班明天有体育课,老师说要玩儿沙包,叫我们几人一组,各组准备两个。我就在家找了些破布,裁了小方块儿,打算缝一个。”   李佩雯把咸菜搁嘴里,筷子放到碗里搅稀饭,忽说:“真行,你比你姐还能……”   话末了儿那“干”字她都没说出口,话断在舌尖上。再看到蒋珂闷不吭声的样子,下头的话也都咽了没再说。   蒋奶奶不知听出了什么话音儿,忽给蒋珂打圆场,说:“可儿先是帮着弄的,缝了一片儿,拿针戳了手指头,蒋卓才拿过去自己个弄的。”   李佩雯拿着筷子搅稀饭的动作越来越慢,抬眼皮看蒋珂两眼,愣是什么都没再言语。   倒是蒋奶奶筷尖儿夹着酱黄豆粒子直往嘴里送,在那嘀咕,“什么都不怨,就怨那场高烧。”   然到底该怨什么该怨谁,真也没人说得清楚。   李佩雯这些日子一直没和蒋珂说过什么话,近来花几天做足了准备,抽了今晚,吃过饭在蒋珂收拾桌上碗筷的时候,叫住了她,跟她说:“你进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蒋珂站在桌边,手里拿着饭碗愣了愣。   李佩雯看着她不动,又说:“放着给蒋卓收拾。”   那边蒋卓听到话,把才拿起的针线布片又放下来,几步跳过来接过蒋珂手里的碗,“姐,你进去吧。有话好好说,别再跟咱妈犯牛脾气了。”   蒋珂手里空落下来,站在桌边,没有可推辞的话,只能往李佩雯房里去。   李佩雯先转身进了屋,坐去床沿上。而在床前,她的斜对面,摆好了一张竹编旧椅子。   蒋珂进屋后放下手里的布帘,去那张旧椅子上坐下来,微微含着胸,低声问了句:“您找我什么事儿?”   李佩雯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和蒋珂之间的距离感,她看着她绒发细碎下光洁白皙的额头,开门见山,也低声问了句:“你真的是蒋珂吗?”   蒋珂听到这话就僵住了身子,垂目不动。李佩雯问这话的语气,明显和蒋奶奶蒋卓说同样话时的语气不同。他们是觉得她变了,但没怀疑她换了个人,只是那么一问罢了。但李佩雯的这个问句,明显就是赤-裸-裸的怀疑与质问。   隔了好半晌,蒋珂才抬起头来看向李佩雯。她看向李佩雯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佩雯也不让她为难,斜侧身子伸手去床头,摸出布包下的两本作文本,送到她手里,“你自己看看吧。”   蒋珂微微张开手指接住两个作文本,低下头来,把两本都稍微翻了一下。她不需要仔细去看,两个人的东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穿越之后有意识地模仿过原主的笔迹,原主手上也还有些十几年留下来的肌肉记忆。可用来控制身体的思维意识是两个人的,所以她也只能模仿到有些像而已。   就这事儿,王洁英还批评过她,说她写字越来越马虎,学习不上心。当然,批评的也不止就写字工整不工整这一表象上的,还批评她写作水平也一落千丈,问她:“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蒋珂吧把作文本翻过了,合起来攥在手心里。心里绷紧了一根弦,连呼吸也发紧到让她几乎要窒息。她的手指甲在作文本封面上轻轻地刮,刮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我要说是的,您信吗?”   李佩雯看她这副模样,再听她毫无底气的声音,只觉自己已经确定大半。   她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轻声说了句:“你不是。”   蒋珂默声,李佩雯目光不转不移,看着她又说:“蒋珂她不喜欢留指甲,是因为她有个喜欢咬指甲的坏习惯,留不住,十根手指从来都是秃的。麻花辫她喜欢编四股的,比起黑头绳,更喜欢大红色的头绳。她不是左撇子,平时写字儿是用右手,但择菜切菜和拿筷子,大多时候用的是左手,用右手的时候也有,但不多……”   李佩雯把话说到这里打住,盯着蒋珂的目光一动不动,看着她额侧渗出汗来,沉默一阵,忽又安慰她:“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蒋珂此时心里那根紧张的弦已经绷紧到极致,然后在她心底发出一声断裂的闷响。她额侧汗意涔涔,只得蹙眉把眼睛闭起来压心里的慌乱。   再睁开的时候,她看向李佩雯,说了句:“我确实不是您女儿。”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平缓,然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第13章   在蒋珂说出这话之前,李佩雯也当自己是做足了准备的。这准备包括花几天时间特意观察了蒋珂和以前不一样了的一些小习惯,找了笔迹不同的作文本,还有就是建设了自己心理上的承受力。   可这会儿真真儿地把这话听在耳朵里,她脊背上还是渗出了一层冷汗。到底是借尸还魂还是什么,她不及去想,忙起身到窗边伸头看看,见院儿里只有蒋卓在石槽边洗碗,便把窗户关了起来。   关好了回来坐下,还是不安心,便又起身去房门上,打起布帘子看蒋奶奶不在外头屋里,再把房间的木门关上,这才踏实些。   门窗都关好了,她回来往床上坐着,只觉双手无处安放,叠着搁在腿上也不是,放在身体两边的褥子上也不是。最后摸起床头梳妆台上织一半的毛衣后襟片子在手里,镇定了些,才看向蒋珂用很轻的声音问:“那你到底是谁,我女儿呢?”   蒋珂看出她比自己还紧张后,自己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她把作文本卷起来攥在手心里,看着李佩雯,“我本名就叫蒋可儿,你女儿过世了,还是去了我的时代,我也不知道。”   李佩雯把眉心蹙出个极大的疙瘩,“你的时代?你是什么时代?”   蒋珂看着她的眼睛,抿口气,“二十一世纪,2018年。”   “2018年?”这大约是李佩雯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蒋珂,完全没办法理解她话里的半点意思。   蒋珂却仍是看着她,继续说:“现在是1971年,也就是说,我来自四十七年后的2018年。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2018年有电视,有电脑,有手机,还有网络,焖米饭有电饭煲,洗衣服有洗衣机,扫地有机器人,洗碗有洗碗机……”   李佩雯在蒋珂说这话的时候就一直摇头摆手,她听不懂。等蒋珂住了嘴,她把手里的毛衣片子和软钢质毛衣针掖在大腿上,只觉连喘气都喘不过来了。毛衣针被手指按成了弯儿,一头毛线针脚还脱了几扣子,这会儿也都没那心思去管。   她微微躬着身,好半天儿才缓过劲儿来,然后看向蒋珂,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蒋珂也看着她,目光微微黯淡,半晌又道:“我也不想来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您的女儿能回来,而我也可以回去原本属于我的地方。”   说到这停片刻,而后又接上,“但是……好像不太可能了……”   李佩雯只觉自己的脑子要炸,抬手捂住额头按住太阳穴。从蒋珂的角度来看,她这是抱着头的姿势。   蒋珂在椅子上坐着不动,就这么看着她,给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蒋珂想,李佩雯对这件事情的无法接受程度,和她刚穿越过来时的无法接受程度,应当是差不多的。   可这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的同样还有一件事,就是她在这个时代下,和李佩雯永远都是母女关系,是血亲上的,也是法律上的。   这样大约有五分钟,李佩雯捂着额头按着太阳穴一直不曾动一下。   蒋卓洗干净了碗放去灶房里摆着,擦干手到正屋里,瞧见她妈的房门关着,便上去敲两下推开,把头从门缝儿里伸了进去。   他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李佩雯抱头坐着,蒋珂只看着她,便挠头问了句:“妈、姐,你们说什么呢?还关门儿。”   蒋珂回头看他一眼,便见他顺门缝儿溜了身子进来直起腰身到了她和李佩雯旁边。   李佩雯这时候才有动作,吸溜两下鼻子,捂着额头的手擦过眼睛,然后突然把蒋卓拽过去,直剌剌地把他抱在怀里。   蒋卓被她这举动吓得一僵,她亲妈可是很少以这种方式表达情感的。他看了眼蒋珂,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才发现他妈在哭。   他这就更不知道哪跟哪儿了,呆愣着问一句:“妈,您怎么哭了?”   李佩雯吸鼻子,哽咽着嗓子说:“你爸走了有三年了……”   提起他爸,蒋卓也还觉得心里异常难受。他想着应该是他妈和他姐聊天儿,说起了他爸的事情,才引得他妈这么哭的。   可蒋珂知道,李佩雯哭的不止是蒋爸爸,还有没了的蒋珂,那个原本该主宰她现在这个身子的女孩儿。以前的蒋珂,听李佩雯的话,几乎什么都顺着她。因为她的性子,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妈妈活得很苦。   蒋珂微微低着头,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然后她抬手胡乱抹一下,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跟她几次三番较劲对着干,让她操心难受了。   可是,她自己也难受啊,她便哽咽着继续说:“可是如果您不那么反对我跳舞,还剪掉我的舞鞋,我也不会那样儿。我真的是很努力在做家务,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在帮您分担我所能分担的。”   李佩雯把自己整张脸都埋在蒋卓的腰里,眼泪氲湿了他的衣褂子。她吸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然后又缓缓吐出去,放开蒋卓说:“卓儿,带你姐出去吧,留我一人在屋里静一会儿。”   蒋卓看看李佩雯又看看蒋珂,到底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言归于好了。但他看李佩雯实在不想说话的模样,只好拉了蒋珂从椅子上起来,一道儿出去。跨过门槛后,两人前后脚下石阶,在院子里站着。   蒋卓回身,看着蒋珂,问她:“你跟妈说什么了?”   蒋珂看着周围微微浓稠起来的夜色,往石阶上坐下来,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没回蒋卓的话。   她现在还不知道李佩雯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把她的事情再告诉蒋卓和蒋奶奶知道,或者说告诉所有人知道,让她在这里没办法立足。在李佩雯没有反应之前,她不能先自个儿到众人前把自己底牌揭了,自乱阵脚。   然蒋珂等了一个晚上,直抱着一颗心忐忑到半夜,李佩雯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等第二天她在刺目的阳光中从床上坐起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该上班儿的人早走了,该上学的人也都在学校了。   她双手叠着捂在胸口上,还能感受到自己快速甚至偏于狂乱的心跳。就这么坐着缓了半天,她才闷吞一口气,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在家里转了一圈不见有人在家,只好先拿上脸盆牙刷牙膏毛巾到院子里洗漱。   蒋珂心神不宁,刷牙的时候就死盯着自己放在水龙头边的铝质牙膏皮,中华牌牙膏,品牌的字儿仍是鲜正正的红色。   她刷完了牙,盯完了牙膏皮。拿白瓷茶缸子刚放到水龙下接水,便看见蒋奶奶拄着拐杖进了院子。她心里又不自觉微微紧张起来,一嘴薄荷味的白泡沫子都含着,那接水的茶缸子水也接冒了。   蒋奶奶走到她面前儿,伸手给她拧上水龙头,看着她道:“不认识你奶奶了?”   蒋珂这才回了神,忙端起茶缸子漱口。漱完了把牙刷牙膏冲干净都放进去,她又问蒋奶奶一句:“妈今天早上去上班儿之前,没跟您说什么吗?”   蒋奶奶听她问这话,忽飘她一眼,说:“说了。”   蒋珂扣着茶缸子把儿的手来回在白瓷上蹭,小声问:“她跟您说什么了?”   蒋奶奶转了身往屋里去,一面上台阶一面说:“你洗好了进来,我跟你说。”   蒋珂站在原地,许久才吐出口气来,然后转过身去抄水洗脸。她一面洗脸的时候,一面又深呼吸几口气,呼得嘴边水珠浮起蒙蒙的雾气。   她做好心理准备以后,便把洗漱的东西都收进脸盆里,毛巾挂起来,往西屋里去。   脸上如薄雾般的水珠子她没有擦,就顶着额角湿透的碎发,把屋角木头脸盆架子上放下脸盆,然后去了南头房间找蒋奶奶。   打起布帘子进了房间,只见蒋奶奶坐在床沿儿上,手里拿一块粗麻布包着个什么东西。   蒋珂往蒋奶奶面前走过来,等着她先开口。然蒋奶奶并没有开口,只把手里的东西往她面前一送,说:“你妈今早上班儿临走前给我的,叫我给你。”   蒋珂有些怔愣,以为蒋奶奶要跟她说身份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先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蒋珂这时候也没有太多好奇的心思。伸手接下来后也不打开,往自己身后的床上一放,看着蒋奶奶又问:“奶奶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蒋奶奶也看着她,把上半截儿身子都点了一下,朝她搁下的东西那努努下巴,说:“给你的东西你都不打开看看,我说什么呢?”   蒋珂有点愣愣的憨样,回身又去把那旧麻布包裹拿过来。心里还是微微不安,当着蒋奶奶的面儿把麻布的边角一个个打开时,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直到把麻布包裹全打开了,见着了崭新的一双肉粉色舞蹈鞋,她也没立时惊喜,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样。   蒋奶奶这就瞧不懂了,看着她,“给你的,不高兴?” 第14章   蒋珂从憨愣的情绪里抽抽神儿,笑得不自然,回蒋奶奶的话,“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么新的鞋,爱都爱不过来呢。”   蒋奶奶眼睛有些老花了,那也不是瞎子啊,她手搭着拐杖把手吸口气,往起直了直身子,就这么看着蒋珂,仿佛在说——继续看你表演。   蒋珂被她看得略感不自在,便收住了笑,然后踌躇一下,终于还是问了那句:“妈跟您说什么了?”   “哦。”蒋奶奶情绪平平应声,“她说你既然喜欢跳舞,那就好好跳。想考文工团,那就好好考。”   蒋珂看一眼自己手里的舞鞋,又掀起眼睑看蒋奶奶,低声,“还有呢?”   “还有什么?”蒋奶奶觉得蒋珂怪不正常,原当她看到舞蹈鞋会高兴得跳起来,哪知道却没那般高兴,甚至情绪还有些低落,闹得她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她,从床沿上站起来,“你妈是总算终于同意你跳舞了,我的好孙女儿诶!舞蹈鞋也是她给你找来的。她还跟我说了,王老师那留着你的退学申请书,没交给校长,你要是想回去继续读书,随时都可以回去。”   话说到这儿,蒋奶奶终于从被蒋珂带偏的情绪里走了出来,自顾微微笑起来,嘴角笑出许多褶子皮,“母女俩能有多大仇?瞧,这不好好说场话就解了么,早该这样儿。”   而蒋奶奶把话说到这儿,蒋珂也确定了下来,提了整夜的一颗心也慢慢落了地——李佩雯没有跟蒋奶奶说她的身份,没有揭穿她。   她低头张开手指,把舞蹈鞋捧在手心,就这么看着,看得久了,眼眸微起亮色,嘴角慢慢弯出弧度。   蒋珂来自2018年这个稀奇事,李佩雯不止没有跟蒋奶奶和蒋卓说,也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人说。   她从贺姐手里得了舞蹈鞋,贺姐关心着这事儿,回过头在医院里碰上了,自然问她:“把你闺女哄好了么?”   李佩雯在药柜边分置药瓶,回她的话,“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比我轴,我认输罢了。”   贺姐往她耳边凑过去,敛起神色,又小声问她:“问了吗?是你亲闺女吗?”   李佩雯看着药瓶上的字儿,目光稍微定了一下,而后面色如常,把药瓶往正确的分格里放进去,“问了,是我亲闺女。毛-主席说得没错,封建迷信要不得。我也是被气糊涂了,疑神疑鬼这些日子。”   贺姐听了这话,不惊不讶,这就没什么再好说的了,拍了一下李佩雯的肩,干自己的活去了。   李佩雯昨晚上想了很久,辗转反侧到半夜没睡着,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情。自己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换来个全然不认识的人,搁谁谁受得了?可是想到力气耗尽要睡着那会儿,心里松了劲儿,不接受也接受了。   蒋珂换了魂这事儿是因为一场烧得不省人事的高烧,但这是表象上的原因,换魂儿本身这事儿逆科学逆自然,此中原因无从探寻,人自然也改变不了。那没别的办法,就只能接受。   李佩雯想着,既然她只有接受一条路可选,眼前那个人就还是她女儿,那么她又何必再闹一出子揭开她的真实身份这种事?说出来,倘或别人信了,蒋珂落不了好,倘或别人不信,她李佩雯落不了好。最终计较起来,都是她蒋家落不了好。   因此,这事儿就她和蒋珂两个知道,就此瞒下,是最妥帖的。否则,她蒋家往后的安生日子就彻底结束了。   而李佩雯今一早是正常的时候起来上班儿的,蒋珂却睡过了头。她估摸着蒋珂昨晚也定是熬到半夜没睡,才会如此。所以她把鞋给了蒋奶奶,又随便交代了几句,喜欢跳舞就跳,想去上学还可以回去这些话,便上班儿去了。   一上午在班儿上忙事情心里都不是很踏实,还给人找错了静脉扎错了针。她忐忑,是怕蒋珂那丫头自己绷不住给说了。   好容易挨到中午下班,她一边脱身上的白大褂儿,一边跟贺姐说:“贺姐,今天午饭我不在医院饭堂吃了,回家吃。”   贺姐手里拿着长形铝饭盒,也就没等她,与别个一起往饭堂吃饭去。   李佩雯换下白大褂儿和白帽子后,整理了一下衣裳头发,片刻不耽搁,出医院便骑上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拨得满胡同都是自行车的铃铛声儿,路过坑洼的地面,也不刹车减个速。   到家了往院儿里停下自行车,急匆匆走到灶房门外的时候,正看到蒋珂在灶后烧火。而蒋卓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跟她说话,手里颠着昨晚上缝的那个沙包。哪个角上脱了线,里头的细沙一颠漏一点,细细地往下落。   李佩雯在灶房门外停下步子,蒋珂正好也看到了她,目光与她对视。好半晌,蒋珂先回过神儿来,低声开口:“您怎么回来了?”   李佩雯四下看看,攥着手里的布包进灶房,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半晌问一句:“烧什么呢?”   蒋珂和李佩雯心里揣着同一件事,所以两个人说起话来总有些微妙。蒋珂收回目光用火勾子往灶底送柴火,说:“焖米饭。”   李佩雯把手里的布包房去灶房里的小桌上,又问:“知道水开后留多少吗?”   蒋珂点点头,“都记得,就是有时候掐不准,不是干了就是烂了。”   “嗯。”李佩雯应一声,“熟能生巧,做多了就会了。”   蒋卓在小板凳上坐着,手里颠着沙包,仰头看一眼李佩雯,又看一眼蒋珂,再看一眼李佩雯。他觉得很怪,但是哪里怪自己又说不清。   灶里的水开了,又焖了一阵,李佩雯便去掀开锅盖放去烟囱边靠着,卷起袖子拿起铜勺,跟蒋珂说:“我来教你,你起来看着。”   “哦。”蒋珂从灶后站起身来,看着李佩雯把灶里多余的水给舀出来。   李佩雯一面舀,一面说:“留点底儿,要能看到米粒儿,差不多就这样,蒸出来正好。”   蒋珂看着点点头,应声:“好,我知道了。”   蒋卓也在一旁看着,瞧着李佩雯和蒋珂这雨后晴好的模样,总觉得……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使劲挠了两下头,看着李佩雯盖上锅盖,抬手放到他肩膀上,对他说:“卓儿,你烧吧,文火细火烧几分钟把汁儿收了就成。”   说罢了看向蒋珂,“我要去副食店买点鸡蛋,可儿你跟我一起。”   蒋珂点头应声,从灶后出来就跟着他出灶房往院外儿去了。留下蒋卓一个人犯懵,他又使劲挠了几下后脑,就差把头皮儿挠下来了。   蒋珂和李佩雯走后不一会儿,蒋奶奶从正屋出来,进了灶房瞧见只有蒋卓在那烧火,便问了句:“你姐呢?”   蒋卓看向她,“妈回来了,说要去副食店买鸡蛋,让姐跟着去了。”   蒋奶奶拄着拐杖,往院儿门那厢看看,说:“这又这么好了?”   这好像就是蒋卓想说的,但还不止,他又想了想,伸出食指举在头边,半晌道:“还特别客气。”   “客气?”蒋奶奶疑声。   蒋卓点点头,“嗯,就是客气。”   蒋奶奶哪管她们之间客气不客气,一家子在一屋檐下,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了。   那边儿蒋珂跟着李佩雯出了四合院,心里是估量好的,李佩雯肯定要跟她继续说昨晚的事情。果也没走几步,李佩雯就说:“你没跟奶奶和蒋卓说出那事儿吧?”   蒋珂点点头,“我没敢胡乱说话。”   “那就好。”李佩雯松口气,说话声音不大,见着前后来人会借着打招呼闭嘴。   她跟蒋珂说:“这事儿就咱俩知道,我不会说,你也一定要咬死口,免得生事。”   蒋珂看她是这么想的,正合她意,自然使劲点头,“成!”   这也就算把话说定了,两个人心里都踏实了些。李佩雯对蒋珂还有好奇,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蛋这时也觉别扭。她索性不看蒋珂,又问她:“你多大,以前就是跳舞的?”   蒋珂也看着路前方,不时回下头,“我刚满十八周岁不久,比蒋珂大两岁。我从六岁开始跳舞,跳了十二年。”   李佩雯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我以后就叫你可儿吧……”说着叹口气,她当然还是希望她的女儿蒋珂能回来的。可在现在这个蒋珂面前说这话总归不好,她叹完气就又说:“虽然是半路母女,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蒋珂低头抿抿唇,辫子垂下来在脸蛋两侧,然后她抬头看向李佩雯,“谢谢您,还愿意当我做女儿。”   李佩雯呼气,“不当怎么办?告诉所有人你不是我女儿,你是来自2018年的人?你说大伙儿会说我是神经病,还是会说我疯了?这么一闹,咱家的日子也甭想过了。医院精神科得给我抓去关病房里看着,天天往我嘴里塞白药片子。”   蒋珂听她说这样的话,不自觉笑起来,她看着李佩雯的侧脸,忽说:“其实您不挂脸子的时候,真挺好看的。”   李佩雯也看向她,“你不跟我犯轴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蒋珂笑出声,跟李佩雯在胡同里往前走。两人并肩一排,都是削肩瘦腰,最是恰到好处的身型。 第15章   看到蒋珂笑,两边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浅浅的小梨涡。李佩雯嘴角微勾,默默吸气。   其实她能较为顺利地接受下可儿,还因为她昨儿晚上也想到过,这姑娘一个人穿越到这边,所有的家人亲朋在一瞬间全部没有了,这个环境对她来又是无比陌生艰苦的,和她这个只失去了一个女儿的人比起来,要难得多。   再说,在过去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她也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融入这个家庭,替她分担了很多事情。虽然,和以前的蒋珂比起来是差了一大截儿。但她确实从来也没撂过挑子,没吭过一声叫苦喊累,有什么且都自己默默受着,着实难为她了。   她想起蒋珂十一岁的时候跟她学烙饼,还不如现在这丫头的十分之一好。   想得多了,也就把能想的顺着梢儿全想了。   她是做母亲的人,养过两个孩子,自己曾经也是个孩子,自然知道大多数的心性——懒。   被生活牵着走,被世道压着走,能躲闲的谁也不想把自己个往死里累。可这丫头不是,家里的家务照揽着做的,学也上的,然后还把能挤的时间全部挤出来跳舞。   做这些事情的同时,还要天天听人闲言碎语冷嘲热讽。院儿里头号瞧不上她的,就是赵美欣,伤她面子自尊的话没少说过。再有就是她这“亲妈”了,给她头上落了一道顶大的压力。   就零零总总这些事儿,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李佩雯默声一阵,忽低声问蒋珂,“哭过吗?”   蒋珂还有些沉浸在刚才的轻松情绪里,听她声音微沉地问出这话来,便愣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笑开始挂不住,低头应她的话:“嗯。”   李佩雯深深吸气,目光生虚看向远方,然后慢慢收回自己前方的路面上,“你以后想跳就跳吧,家务事我一个人揽太累,我教着你,你慢慢适应。咱这里没你说的那样的条件,只能委屈你了。”   她希望她对可儿的善待,能换来她女儿蒋珂也被别人善待,不管她是不是还活着。   李佩雯愿意瞒下这个事还认她做女儿,蒋珂已经是很感激了。她抬头看向李佩雯,“您还把我当成蒋珂就行了,不必太客气。家务事我都知道怎么做,你瞧我这些日子,事情不是都做得挺好的了么?”   李佩雯看看她,嘴角终于微微有了笑意,低声说:“我今早起来那阵儿就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逼你说出实情,真是多此一举。”   假使她没逼蒋珂说出实情,还能当自己的女儿就在身边,同时,也不必再与蒋珂定约做隐瞒,给自己多找一层事儿。   “可是……”蒋珂却拖着尾音出声,“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轻松自在些……”   她是每天瞒着身份顶着压力的,所以格外喜欢现在跟李佩雯坦诚相待的相处方式。说敞亮了说透了,解决了矛盾,同时阵营里拉了个人,挺好。   李佩雯看着蒋珂也轻轻松了口气,这会儿觉得……确实现在这样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两个人就这么防前防后,低声小语地说了这些话,快到副食店的时候就住了口,只当没这茬儿,母女两个去玻璃柜台前买鸡蛋。   这时候每家每月有两斤的鸡蛋,需要拿着购货本去购买。鸡蛋大小好坏也由不得你来挑,副食店的售货员那都算是有头有面儿的职业。高兴了给你三分笑脸,不高兴了想不卖东西给你你也没辙儿。   再说起这购货本,和粮票那是一个性质的东西。平常百姓里,每家也还有不一样的。譬如那家都是回民,那不成,不能吃猪肉,那就没有猪肉,每月有的就是二斤羊肉。   所以像蒋珂家这样儿的,长年累月也吃不上一口羊肉。   李佩雯买了两斤鸡蛋之后,又破费买了些青椒和买了一斤猪肉。拎在手里出了副食店,瞧着附近四下没人,便小声跟蒋珂说:“家里不富裕,这顿给你嘴里改改味儿,下顿就没有了。”   蒋珂听她这么说,忙道:“您不必为我破费,我之前也不太吃大荤大肉的,怕胖。”   李佩雯会意,又看着她说:“那你可占大便宜了,咱家都是吃不胖的体质。”   蒋珂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叫李佩雯“阿姨”吧,那不对,叫“妈”吧,这一时间又觉得怪煽情。她便忙上手帮李佩雯拎了鸡蛋,说:“我帮您拿。”   两人往回走的路上又小声嘀咕了些关于蒋珂穿越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李佩雯都听得云里雾里,想象无能,但也听得津津有味。这样一路说到家,已然是一对亲密母女该有的样子了。   蒋奶奶和蒋卓看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想想那双新的舞蹈鞋,自然也都会心一笑。怎么着,就跳舞那事闹得。李佩雯这会儿妥协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一家人这不好好的?   李佩雯中午一般都在医院饭堂吃饭,很少回来。每次蒋珂回来,有米的焖个米饭,有菜的炒个菜。没有菜,泡醋的咸菜疙瘩就着吃,也是一顿。这年代,吃饱了就成,不讲究吃得好不好。   今天中午则不一样,不止焖了米饭,李佩雯还给炒了盘青椒炒鸡蛋和一盘青椒炒肉丝。   蒋珂几个月没尝着荤腥自然也觉得开胃,蒋卓那就是放开了肚子刨饭的。蒋珂看蒋奶奶和李佩雯都不大动鸡蛋和猪肉,便伸筷子给她们夹了两筷子,放到她们碗里。   蒋奶奶感慨,“这是这几个月来啊,我吃的唯一一顿舒心饭。以前那甭管吃的什么,全堆在心窝子里,下下不去,上上不来。我就说让你们娘儿俩闹,能闹到什么时候。你看,这下不闹了吧。”   蒋珂不犯轴的时候,眼神柔和,面上便看起来亲和。尤其笑出来露出两个小梨涡,更是满脸的乖巧和甜意。她又给蒋奶奶夹肉,说:“谢谢奶奶。”   “谢什么,客气得难受。”蒋奶奶很是自然地把那肉丝儿夹给蒋卓,说:“吃两筷子了,够了。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多吃点。冬一回年一回的,能吃着这口就给吃足了。”   李佩雯也说,“自己吃,别夹了。”   蒋珂便就没再夹。   这事之后,蒋珂和李佩雯之间的矛盾就算彻底解决了。蒋奶奶和蒋卓并一群不能知情的外人看来,坏的时候坏在一双舞鞋上,好的时候也好在一双舞鞋上。   蒋珂下午便穿上了李佩雯给她找来的那双新舞鞋,在屋里的旧地板面儿上练起了新的舞步。练得满头大汗之后喝半茶缸子的水,继续不歇。   李佩雯晚上下班儿回来的时候,又给她带回来一面镜子。不是特别大,能照出人半截儿身子。铁质红漆的镜座和镜框子,镜面儿上印着红花绿叶,都是那个时代的老旧样式。   镜子是被李佩雯绑在自行车后头拖回来的,进了门就招了院儿里的目光。倒不是这东西稀奇,只是这年头,谁家随便买点什么吃喝外的东西,都会引起人的注意。   胖琴先跳过来,问李佩雯:“婶儿,穿衣镜吗?”   李佩雯把车子推到西屋前,放了支腿儿停下来,跟胖琴说:“你可儿姐姐大了,房里什么都没有,给买个镜子梳梳头。”   胖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两下,“等我长大了,也叫我爸给我买。”   李佩雯笑着,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你长大还早呢。”   蒋珂这会儿正在灶房里烧饭,眼见着稀饭开了,往灶底又多添了些柴火,用火勾子送进去,便出了灶房到了李佩雯这儿。   李佩雯解完了绳子,这会儿伸出胳膊抱住了镜子,试了试说:“也不知能不能搬得动。”   她还没搬呢,蒋珂也没来得及说话或上手,胖琴的爸爸从东屋里出来了,看见这边儿有动静,忙拍拍身上油灰锃亮的围裙,小跑过来接下镜子说:“女同志怕是抱不动,我来吧。”   他一上手抱,李佩雯和蒋珂并胖琴都往后退了退。李佩雯还是笑笑的,跟在胖琴爸爸身后一劲说:“劳烦您了,真是谢谢。”   胖琴爸爸抱着镜子到台阶前,抬脚上台阶,“都是一院儿里的邻居,说什么谢,举手之劳。”   看镜子进屋,蒋珂也跟着李佩雯进屋。   胖琴跟在蒋珂后头想进去的时候,被一直站在北屋她自个房间门外的赵美欣叫住了。赵美欣靠在门框上,冲胖琴勾勾手,“过来。”   胖琴看看进西屋的镜子,又看看赵美欣,最后选择了去赵美欣那里。   等她到了赵美欣面前,赵美欣又腰身一扭进了屋,胖琴只好跟她进去。进去了瞧着她在凳子上坐下来,摸起梳妆台上的木梳子梳辫子梢儿,问她:“李婶儿买镜子干什么?”   胖琴往她面前走两步,“美欣姐你不知道吗?”   赵美欣自己跟人说话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捏梳子使劲梳两下辫子,反问一句:“我上班儿去了,我知道什么?”   胖琴在她面前站着,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李婶儿和可儿和好了,同意她跳舞了。给她找了双很新的舞蹈鞋来,今天又给买了镜子,说是给可儿照着梳头。”   赵美欣听了这话,把手里的木梳子放到梳妆台上,冷哼一声,“我看是给她照着跳舞吧。”说罢了又低声反讽了一句,“总算一家子一条心了,真是不容易。” 第16章   之前,胖琴是看着赵美欣和蒋珂怎么打起来的。那天赵美欣额头撞到了石槽上,当场就流血破了相。到现在,她那额头上还有米粒大小的一点疤痕。   那天那事儿之后,两家大人倒没什么,只赵美欣和蒋珂两人好些日子不曾说过话,见着面儿连声招呼都不打,说不上是仇人但也绝不友好。以前胖琴就知道赵美欣看不惯蒋珂,因为不时会说那么两句,表现的也算直接。   而蒋珂一直不声不响的,跟赵美欣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犯她,背地里也没嚼舌根子说过她什么,就譬如那一日她嚷嚷的唱片机烫头机、高跟儿鞋之类,私下也没说过。平时见着也是邻里乡亲该有的客气有礼的样子,会笑出一对小梨涡叫她一声“美欣姐”。   也就那天蒋珂舞蹈鞋被剪,在气头上发泄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对赵美欣的所有不满。胖琴也才知道,不声不响的蒋珂,原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她从蒋珂身上也明白了一句老话儿——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她平日里瞧起来可不就是一只毛色白亮的小白兔?闷着忍着,到了忍不住那一天,让你们都完蛋儿!   胖琴知道赵美欣和蒋珂之间现在是挑了明儿的不对付,所以她也不敢顺赵美欣的话多说什么。为着蒋珂说话,得惹得赵美欣炸毛不给她好脸子。不为蒋珂说话,但人确实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跳舞那事儿,人自己个喜欢,又没妨碍别人,你说人干啥?   胖琴年龄不大,想得倒挺多挺周全,其实就是怕得罪人的性子。她看着赵美欣放下了梳子开始用手一下一下捋辫梢儿,便出了声说:“美欣姐,我想去看看李婶儿买的穿衣镜。”   赵美欣缓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什么东西都稀奇,是多没见过世面?一个穿衣镜,有什么好看的?”   胖琴抬起胖胖的小手捏耳垂,“我家穷么……”   赵美欣看她这样,也就没再说什么,颇有些不耐烦地回她的话,“去去去,去吧去吧。”   胖琴得了令儿,撒腿就跑出赵美欣的房间,下了台阶儿便直奔蒋家的西屋。   镜子这时候已经放好了,放在蒋珂床尾的一个箱子上。箱子下垫了两条长板凳,把镜子托起来,是正正好的高度。   李佩雯看着满意,跟胖琴的爸爸说:“谢谢您了,就是这到换季的时候,得拿箱子里的衣服,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您一下。”   胖琴的爸爸笑着往外走,身架子又胖又大,“多大点事儿,到时候您只管言声儿就是。”   蒋卓和蒋奶奶原本就在屋里,这会儿都在看那镜子。蒋卓听李佩雯和胖琴的爸爸说这话,跟在后头伸着脖子说:“我也是男人了,有我就成了。”   听到蒋卓的话,人都笑起来,胖琴的爸爸回回头,“你也该像个男人了!”   穿衣镜摆置好了,又送走了胖琴的爸爸,李佩雯回到屋里就长长松了口气,跟蒋珂说:“怎么样,再大的也难找,找到了也买不起,你瞧这可还能凑合?”   蒋珂知道她这是买来给她跳舞用的,心里只觉得太贵重了,回李佩雯的话,“我也不是非要不可,您破费这干啥?能不能退,要不给退了吧?”   李佩雯是拉着镜子回来的,这会儿还有些气喘不畅,看着她平口气,“买都买了,退什么退?再说你不是退学了么,就当拿你学费买的。”   旁边蒋奶奶和蒋卓站在旁边,蒋卓先开了口,“姐,妈都费这些事给你弄来了,你就要着吧。不管别的,你别辜负咱妈这片心意就行。”   蒋奶奶也说,“买都买了,搁着吧。”   家里人全都这样说了,蒋珂也不好再推辞什么。再穷推辞,客气得过了头,倒像是外人一般。她笑着应下了,往那镜子里瞧进去,看到自己微微带笑的脸,笑容又扯大了些。   镜子边还趴着胖琴,她把手指按在那镜面上的红叶绿叶儿上,摸来摸去,像在描画儿。   蒋珂因为跳舞这桩事惹出的矛盾掀起的波澜,在这面约莫六十公分高的穿衣镜里归于和谐平静。   她和李佩雯暗下也做了约定,即便两人私下说话也要尽量减少提她身份的事情,最好是直接就不要再提。因为这话是说不完的,可儿在来这里之前,有十八年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怕说顺了嘴,到别处也忘了说话嘴边把一道,那要坏事儿。   所以,就压根儿不要再提,最好。   这之后,蒋珂叫李佩雯妈,叫得越来越来越自然,李佩雯只叫她可儿,基本没再叫过蒋珂。   而四合院儿里,除了赵美欣和蒋珂互相见着当空气,其他的也都和往常一样。没有谁家家长因为孩子胡闹点子事情就结梁子的,更别提一个院儿里的,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他们同情李佩雯,也敬佩李佩雯,会为难她的人,大约都瞎了良心了。   日子说急不急,说缓不缓,秋季一过入了冬,便就要过年。   虽然和李佩雯之间没有了矛盾,蒋珂也没有回学校上学去。她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还是想紧赶着时间把跳舞功底练扎实了。   李佩雯呢,心里知道不是自家孩子,许多事情就自然大包不揽不起来,想着还是随她自己的愿。   至于那些胡同里看笑话的人,笑话看得久了,就当蒋家这闺女混得浑然天成谁也没办法了,开始还稀奇,后来这稀奇事成了常态,就没什么人再提起。   但你随便拉扯个人过来问问,仍没人觉得蒋家闺女是能考上文工团的那块料子。   这样到了年,家家户户置办年货准备过年。新衣裳新袄子新棉鞋也都是在这时候添的,蒋珂也把自己辫子上的黑头绳儿换成了红色的。   没穿越之前,常听家里老人说,年味一年淡过一年,过年是越来越没意思了。蒋珂是没体验过老辈儿嘴里的有年味的年是怎样的,这会儿算是知道了。   甭管买什么,那都是排着老长的队伍去的。每家每户攒的粮票肉票,都凑这一块儿花。不早起往副食店排队去,买不上好东西都是其次,有时候压根儿连买都买不到。   为了过个有肉有菜有鱼有蛋的红火年,蒋珂那是凌晨三四点起的床,跑到副食店门口去排队。可就这个点儿去,那队也排起来了。   大夜里排队,冷得牙齿在一起直磕搭。她也学着人把双手凑在一起塞进袖管里,脚冻得冰凉,棉鞋根本不挡寒,她就缩着脑袋在寒风里一下下跺脚。等蒋卓醒了跑来替她,她找暖和的地方躲一阵儿,那就好受一些。   年味哪来的?苦里有甜,那甜就会格外鲜。   以后时代发展了,吃穿不愁,谁还盼过年呢?就是盼的,那也是盼那春节七日假期。就这个还是大把的人不回家,要赚钱。这会儿盼过年,盼得比较纯粹,就是盼件新衣裳,盼口好吃的。   再是人都得了闲儿,到处都热闹。没有手机电视电脑,走亲访友,拜年讨一把花生瓜子,都是好玩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有年味儿。   蒋珂和蒋卓帮着李佩雯把年货置办好,也就到了年三十儿头一天。院儿里热热闹闹的,谁见着谁都是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四合院儿四家人,东屋南屋的都沾了赵美欣的光,去副食店不必排队。她男朋友徐康给走个后门儿,这事儿不难办。只有蒋家,她不帮。   她父亲说她不该这样的,“他家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   赵美欣说:“她家蒋可儿有本事,让她显。我且等着看呢,看她能横到什么时候。她学也不上了,以后找不着工作,她过来求咱家,也不准爸您跟着瞎帮忙,她自找的。再说,自己家日子不好过,不是该外人说的,她自己也该知道。她不朝我们低头,还要我先送上去示好?门儿都没有!她蒋可儿算什么东西,值当我赵美欣拿她这样儿?”   罢了罢了,这就不说了,说多了又得枪棒地干起来。   蒋珂也确实不眼红别家都得了赵美欣男朋友的帮助,她自己累些,到底心里踏实痛快。若不是逼不得已,谁爱天天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她家这个年过得开心热闹,她人山人海里挤来挤去,早起排队站几宿,那都不是事儿。她乐意的,苦里能尝着甜,怎么都开心。再说,跟李佩雯蒋卓这街面街尾地挤在人群里看这个看那个,虽累,却也是有意思的事情,比从前逛街逛商场还高兴。   是以,这一个年过下来,蒋珂也没向赵美欣低头。赵美欣不是李佩雯,更不是和她一屋檐下过日子的亲姐姐,亲疏都挨不着,所以她无所谓。   这样日子且是平淡的,过了冬天开了春,到三月里。   忽有一天,李佩雯下班儿回来跟蒋珂说:“听我们单位的人说,招待所里有其他地方军区的文工团在招兵,可儿你要不要去看看?” 第17章   李佩雯说这话的时候, 蒋珂又把灶下的炉底给捣掉下去了, 灶底正漏风。才要勾上来的时候她听到李佩雯的话, 手上一个不留神,火勾子一转,炉底又噗一声掉回了草灰里。   李佩雯卷卷袖子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火勾子, 往草灰里探着找炉底, “你准备好了没?准备了就去考看看, 兴许这回就考上了。一天考不上,这么呆家里,心里就不踏实一天。”   既然有招兵, 那肯定就要去考试试。不管考得上考不上, 机会来了就不能错过。这种事情, 也容不得她来挑挑拣拣。   蒋珂吞吞口水, “我明儿个就去招待所看看。”   李佩雯把炉底勾了出来,晾了晾,手拿着塞去灶下,“别跟人说去, 闷不吭声的, 考上领了军装他们自然看见了。没考上,就再等下回。”   蒋珂点点头, 就把这事儿往心里搁下了。   晚上吃了饭洗漱好,她便早早躺去床上睡觉。这年代没手机没网络, 早睡早起的习惯一点儿也不难养成。没什么撂不开手的事, 干瞪着眼吹胡子去熬夜么?   这一夜蒋珂睡得也异常踏实, 晚上十点钟睡的觉,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在微蒙蒙的晨光里洗漱做早饭,然后和李佩雯一起吃早饭出门。   李佩雯骑自行车载她出胡同,出了胡同口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四岔路口把她放下,跟她又详细说一遍招待所的路怎么走,并嘱咐她,“去看看,能报名先把名报上,报完名早点回家。”   蒋珂应她的话,和她挥手说再见,然后先看着她的自行车过了路口,自己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因为出门的时间早,又只是去看看报名情况,所以蒋珂也没有太赶步子。以正常步速走到招待所,大约是早上九点多钟。   到了招待所大门前,果然瞧见了一张招兵告示。写的很清楚,是南京军区的文工团在北京招兵。再仔细看看时间,他们在北京招兵只有五天,现在已经是他们招兵的最后一天。   这时候的军区文工团处于鼎盛时期,每个军区的文工团也都会到全国各地招兵,希望招到一些更好更优秀的人才。   蒋珂进了招待所便去找南京军区的招兵处,问他们现在还能不能报名参加考核。一个穿绿军装扎马尾辫的姑娘给她拿了张报名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嘴整齐洁白的牙齿,跟她说:“你先填表,填好了我带你去测身高体重。”   蒋珂接过报名表说了声谢谢,便到一旁的桌子边坐下来填表。报名表填好了,送去给那姑娘。   那姑娘拿着她的报名表看了看,看着她低声:“蒋珂?”   “嗯。”蒋珂点点头。   说了一下名字,那姑娘也就没再说什么,领着她去测身高体重视力。   等蒋珂测完这些出来的时候,再找那姑娘却找不见了。面前换了个人,成了个穿军装的男同志。因为是男同志,蒋珂也就没细看他的脸,眉眼稍垂,只看到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拿着她的报名表问:“蒋珂是吗?”   蒋珂点点头,回了句:“是。”   这男同志看她微微低着眉,文静话少的样子,便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说:“你们北方姑娘也这么弱不禁风?”   蒋珂不懂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忙抬起头来。不知道管人叫什么,注意到他穿的军装上是四个口袋,便看着他问了句:“首……首长,不合格吗?”   男同志听到蒋珂叫他首长就乐了,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目光看进她眼睛里,看得她忙又低下头来,然后才开口对她说:“合格,进去吧。”   蒋珂只觉虚惊一场,低着头暗暗松了口气,忙跟他鞠躬道谢,又往里去。   文工团考什么蒋珂现在心里是十分有底的,有些措手不及的是,没想到到这里领了报名表填上就立即要考试。还好她走哪都有在书包里带舞蹈鞋的习惯,倒也没什么应急不了的。她在往排练室走的路上,脑子里就在一遍遍地回想各种舞步,同时深呼吸给自己打气。   进了排练厅,发现还有别的人在接受考核,她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把自己书包里的舞蹈鞋拿出来换上。等到叫到她的名字,方才往排练厅中间去。   到了排练厅中间,蒋珂背对一整面墙的大镜子,给考核军官鞠躬行礼。她不会行军礼,还小学初中上学的时候每周一升旗,学校里会让行礼。到高中的时候,连升旗仪式都没有了。所以,蒋珂一本正经行军礼的时候,脸蛋上是有微微红意的,没底气。   但等她跳起舞来,便是这屋里最闪亮夺目的人,起势之后不过一瞬,就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再然后,她便成了这排练室里的焦点所在。屋里除了她脚掌脚尖在地板上发出的蹬跳踢踏声而外,没有别的声音。   她会的舞蹈又新潮前卫一些,许多动作难度很高但她做得一点儿不拖沓。所以她给在场人带去的惊艳,是超出了他们预估好的新兵水准很多的。   等她跳完,微微喘息着在原地站稳步子,收势站好,跟面前的考核军官又鞠了一躬,全场都没有人说话。   蒋珂站着不敢动,想着下头还要再让她做些什么才是。譬如模仿,譬如问她还会不会唱歌朗诵,会不会什么乐器。然只又等了一会儿,蒋珂便听那考核军官说:“可以了,下一个吧。”   蒋珂这就有点懵,她不过才跳了一支舞就让她走了?其他的都不考核了?这是没看上她的意思?   她有些急切起来,心里想要争取,便忙开口说:“首长,我还能唱歌,我可以再唱首歌吗?”   这考核军官是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坐在桌子后面也是身姿笔挺的模样。她看着蒋珂,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允许她唱歌,问:“唱什么?”   蒋珂双手的手指虚握成拳,道了句:“北京颂歌。”   唱歌这方面,她自然也是做了准备的,依蒋奶奶的话,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会稍微练一会儿。她准备的这歌也不简单,又慢又要转调子,特别难唱。为什么不选朗朗上口好唱的?因为她觉得难唱的唱得不好,好像没那么丢面儿一点。本来就是额外准备的,不太出糗就行了。   蒋珂对唱歌没那么有把握,所以看起来多少有些不自信。而她对唱歌持有的那点自信,也在她唱到“啊……北京啊北京……祖国的心脏……”时,被在排练厅里听着的人给笑没了。   所以她只唱了半首,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唱下去,住了声给考核军官鞠了一躬,微红着脸离开了排练厅,把地方让给了下一个人。   情况不如她所料想得那般顺利,便让她有些垂头丧气。她到排练厅外的角落里换下舞鞋,没精打采地把舞鞋装回书包里,然后起身把书包带子挎过脑袋挎到肩上,便耷拉着脑袋往招待所外去了。两根长辫子垂在脸蛋儿两边,也有些怏怏的,配合她的心情。   蒋珂想,这回肯定又是没考上了,真丧。   丧了一路,出了招待所的大门,抬头看外面的春光,深吸了口气又想,越挫越勇,下回再战吧。   她这便又挺起腰来,撂开步子打算跑回家去。却刚跑了没多少步,后头又有个人拿着报名表捂着头上的军帽来追她。追到她面前拦下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是姓蒋吧?”   蒋珂看着这个面生的男同志,点点头,“是啊。”   那男同志还喘呢,把报名表给她看,“是你吧?”   蒋珂看了看报名表上的名字,又点点头,“是啊。”   那男同志不大喘了,把报名表收回去,“跳得那么好,跑什么呀?正找你呢,回头人就不见了。你被我们文工团录用了,明天下午一点钟,到招待所来领军装。”   这是什么剧情走势?蒋珂听了这话觉得跟做梦一样,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同志半天,难以置信地问了句:“您说什么?”   “小蒋同志。”男同志声音提高了些,忽学起北京话来了,说:“蒋珂同志,您,今儿跳得特别好,把我们都惊着了。我们舞蹈教员周老师瞧上了您,叫您啊,明儿下午一点钟,麻利儿的,来咱们这儿,把军装领回去。”   两遍不一样的话,说的是同一个意思。蒋珂这回听明白了,忽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伸出手去,跟眼前的男同志说:“谢谢您了,实在太感谢了。”   他的出现,在这一刻,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男同志看她伸出手来,自然也就握了上去,很郑重地说:“欢迎加入我们文工团,小蒋同志。”   蒋珂摇着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谢谢谢谢,特别感谢您。”   蒋珂从招待所踩着阳光走后,这位年轻战士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吐了口气,缓好了气息,才收回目光来回去招待所。   他叫昌杰明,是南京军区文工团的贝斯手,一名入伍好多年还没入党提干的文工团战士。而那个扎着马尾辫给蒋珂报名表笑起来一口白牙的女干部,叫施纤纤。说了蒋珂身架子纤弱的,被蒋珂叫首长的那个,叫安卜。   而这三个人……在考核这一日,都没在蒋珂的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象……   蒋珂只记得考核女军官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她以为自己这回又没考上。那考核女军官是他们军区文工团舞蹈队的舞蹈教员周老师,蒋珂也记得。   因为顺利地考上了南京军区的文工团,蒋珂走起路来都是飘的,每走几步就转个圈儿,嘴里哼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歌小调儿。虽然她唱歌没什么天赋,但高兴了就爱哼那么两声。   一直这样到家,她还在哼。淘了米焖米饭,从灶后起来那么一下也能踮脚摆个架势,活脱脱一舞疯子。   蒋卓放学回来了,看到她的样子,自然问她:“姐,遇着什么高兴的事了?”   军装还没领到,蒋珂不想早早把话说出来,便看着蒋卓回了句:“明儿你就知道了。”   蒋卓看她神秘兮兮地不肯说,也就不问了,道一句:“那我就等明儿吧。”   他那哪里叫等,蒋珂心里那才是真的叫在等明儿呢。一下午都是在游神里过来的,高兴得那嘴角的笑意就没退下去过。拿板凳坐在镜子前,捧着自己的脸,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她穿越前的样貌也不差,和现在的样子有七八分像。所以说穿越大概也不是瞎穿的,两者之间总还是存在着某种牵扯不断的联系。至于是什么,没人说得清罢了。   但这些蒋珂现在已经不再去多想,她到这里快一年了,已然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现在又如愿考上了文工团,只觉得自己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不像一开始过来时候那么痛苦不堪。   蒋珂一下午就这么在镜子前傻坐了过去,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压根儿也睡不着,便瞪大了眼睛看头顶的房梁,浓稠的夜色里,只看到模糊的一点黑木头。然后她就这么睁着眼熬了一夜,一早起来,那还是精神抖擞的。等李佩雯起来洗漱结束的时候,她把早饭都烧好了。   李佩雯去盛稀饭,看着她眼睛上的黑眼圈,故意说:“多大点事,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蒋珂呆着眼睛珠子也看她,“我看您也没睡得好到哪里去。”   李佩雯闷笑,“我闺女考上了文工团,我能睡得着么?”端着碗去到桌边坐下喝口稀饭,又跟蒋珂说:“下午领了军装,明儿我带你去照相馆,照张好看的相片,我带去单位给她们都瞧瞧。”   蒋珂把笑压在嘴角不往外溢,看着李佩雯,“您就不怕人说您臭显摆?”   李佩雯吃咸菜啃窝头,“她们要是也有这样的闺女,怕是要穿着军装领着遛遍整个北京城呢。”   蒋珂笑出来,只觉得自己心里那是越发等不及了。   而后这一整个上午,蒋珂就是抱着家里那巴掌大小的旧钟等过去的。蒋奶奶边儿上瞧着她,看她不跳舞不喝水,就抱着钟傻坐,还当她病了,死活要带她去街道卫生室看看。   蒋珂抱着那钟还不松手,跟蒋奶奶说,“奶奶,我没病,我等时间呢。十一点我开始做饭,等蒋卓放学回来吃过饭,差不多十二点,我洗完碗就出去。路上一个小时足够的,拿完东西我就回来。”   蒋奶奶听得有点糊涂,问她:“拿什么东西?”   蒋珂终于还是没忍住,跟她说:“奶奶,我本来想把东西领回来再告诉您的。我忍了一个晚上了,可我现在实在忍不住了,我要告诉您!”   蒋奶奶听她脆声脆语,说话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就看出她是憋坏了。她眯着盯着蒋珂,顺话问一句:“快说!”   蒋珂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又压低了,说出来只有气音,“奶奶,我考上啦!待会儿,”指指怀里的钟,“一点钟,我去招待所领军装。”   蒋奶奶听到这话的时候立时就喜懵了,心里噗通噗通地跳,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然后她突然一把抓住蒋珂的手,问她:“考上了?哪个军区的?”   蒋珂眼睛亮亮的,嘴角抿着笑,声音还是小,“南京军区的。”   蒋奶奶听完这话就乐坏了,拍起大腿来了,拄拐杖起身要出门炫耀去了。   蒋珂看她要走,忙一把拉住她,“奶奶,您干什么去?”   蒋奶奶很是直接,“跟我那些老姐们儿说说呀,让她们还笑话不笑话咱孙女儿。”   蒋珂摇摇头,“还没领到军装呢,她们不信的。您等等,等到我待会儿去把军装拿回来,我亲自跟着您去见您那些老姐们,给您长脸。”   蒋奶奶笑起来,觉得这主意甚好,便又坐下身子来,说:“好好好,那奶奶等着。”   说等着的,可三分钟还坐呢,又站起来要出去说去。   蒋珂便拉着她,不让她走,劝她,“奶奶,咱再等等,不差这几个小时。”   蒋奶奶便只好又坐回去,跟自己说:“是是是,不差这几个小时,再等等,再等等。”   蒋珂看着她的脸,心里想着,嘴上说着等,肯定还是等不及的。   果不其然,在蒋珂中午掐着时间在十二点出门后不久,她便再也坐不住,出去串门找自己的老姐妹聊天儿去了。   蒋珂是和蒋卓一起出的门,蒋卓走在蒋珂旁边儿,看着她比昨儿还高兴,想了又想,问了句:“姐你不会是考上文工团了吧?”   蒋珂看他稍显平淡地问出这句话,转头看向他,“你这就猜到了?”   蒋卓嘟哝一句,“我又不瞎,都写你脸上了。”   蒋珂看他这样,伸手推一下他的肩膀,“怎么,我考上了你不高兴?”   “高兴啊,替你高兴。”蒋卓还是用比较平淡的情绪说话,“就是你一考上,就要搬出去到部队住了。想到这个,就有点不高兴。”   这是心里话,蒋珂听着蒋卓这么说,也有些沉下情绪来。然后她伸手上去揉了一下蒋卓的脑袋,说了句:“好弟弟。”   蒋珂到了招待所的时候,还没到一点钟。她压着心里的欣喜与紧张,往昨儿去过的地方去,刚进门就瞧见了昨儿追出招待所跟她说通过了考核的男同志。   昌杰明看到蒋珂进来,也打眼就瞧见了她。这女孩子皮子白,大眼睛小嘴巴,面相是清纯中带着甜的那种。就是搁在人堆里,也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她看蒋珂进来,便忙迎上去,笑着道:“小蒋同志,您来了。”   蒋珂客气地跟他鞠躬,“同志您好。”   昌杰明看她这样,笑着把她往里头领,说:“我姓昌,叫昌杰明,杰出的杰,光明的明,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团的战友了。入了团遇上什么困难,找我就成。”   “好的,谢谢您。”蒋珂把他的名字记下来,跟着他往走道里头去。   还没走到要去的地方,便在走道里迎面遇上过来的安卜,昌杰明故意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安卜没停步子,反腿就是一脚踹在昌杰明的腿上,就这么走了过去。   昌杰明被他踹得一阵嘶气,下意识地去摸摸小腿。见蒋珂还在他后头,就没吭声,带着蒋珂又往里去。   蒋珂看得出来这是他们战友之间的小打小闹,微微颔首跟在昌杰明身后,也没出声。她现在心里一心只想赶紧领到军装,对别的这些事情自然都不太注意。   昌杰明把她带去排练厅,正巧施纤纤正在里头收拾东西。她看见昌杰明带着蒋珂进来,便从桌上拿了一套军装过来。这次来北京招兵,各大校区宣传队,考核了不少人,最终也就挑出来两个。其中一个是自己跑来考的,团里的人对她印象都特别深,施纤纤自然也记得。   施纤纤拿着军装走过来,伸手送到蒋珂面前,便声音温柔地跟她说:“蒋珂是吧?这是按照你身高体重分的,军装、帽子、帽徽、领章和布鞋,都齐了。你今天把军装领回去,过了今天明天,后天下午三点钟收拾好东西到招待所,坐晚上的火车跟我们一起去南京,到文工团报到并参加新兵集训,能记住吗?”   蒋珂看到那军绿的衣裳呼吸就紧起来,她双手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子,看向施纤纤点头,“嗯,我记住了。”   施纤纤看她这样子,自然不觉得陌生。许多人梦想着进文工团,考上之后,都是蒋珂这个样子。好像飘在云头上,看到军装目光都挪不开。她笑着,看着蒋珂从她手里接过军装去,又跟她说:“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关于个人档案资料,我们这边会联系你家所在的街道,直接调到我们军区去。”   蒋珂抱着那军装高兴,便笑着冲施纤纤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姐姐。”   施纤纤听着这声姐姐也高兴,拍拍她的肩,“小妹妹,那我们后天下午见吧。”   说是小妹妹,其实施纤纤也没比蒋珂大多少。蒋珂现在十七,施纤纤二十,也就大了三岁。但是施纤纤十二岁就入了伍,是个十足的老兵。   蒋珂不在意小姐姐小妹妹这些,领到军装她就高兴。心里想着的也是要赶紧抱回去,到家从头到脚换下来,出去臭显摆一番。胡同里那些没事儿就拿她当笑话讲的人,也该闭嘴了。她闷不吭声将近一年,忍气吞声将近一年,等的不就是这一日么?她要学赵美欣穿改良旗袍蹬高跟儿鞋在胡同里撩头发那样子,她穿军装,也去胡同里撩头发,把两根大辫子甩到天上去!   她庸俗肤浅么?小市民么?是了,她蒋珂从来也就是闷不吭声的俗人一个。   蒋珂在心里想得美,在路上跑得也急,但还没跑出招待所多远的路程,就被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并几声“蒋珂同志”给叫住了。   蒋珂停下步子时,军绿色的吉普车就停在了她旁边的马路上。昌杰明从副驾车窗里伸出头来,看着她道:“小蒋同志,能给我们三个当个导游吗?”   蒋珂微微喘息着,往车里看进去,三个人她都见过,但只知道昌杰明的名字。驾驶座上的男同志,手搭方向盘,也正看着她。   蒋珂还没想出好的推辞之语,坐在后头的施纤纤就开了口,看着她说:“小妹妹,我们第一次来北京,周老师就准了我们一个小时的假。你带我们看看呗,看完了,我们送你回家。”   施纤纤说完,不等蒋珂开口,昌杰明接着又说了句:“以后就是一个团里的战友了,互相先熟悉熟悉,也是好的嘛。”   话说到这样,蒋珂哪里还好意思拒绝。她还在平复气息,冲施纤纤点了点头,声息不稳地应一句:“好的。”   施纤纤看她答应了,忙打开车门招手让她上车,给她让出座位来。   蒋珂吸口气,抱着自己的军装军帽和军用布鞋上车。到了车里坐下,才刚跑了那么久的气息才稳下来。她毕竟跟他们不熟,所以看起来就有些拘谨。   施纤纤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军装搁去一边,笑着跟她说:“还没跟你自我介绍,我叫施纤纤,纤弱的纤……”   施纤纤话没说完,前头副驾上的昌杰明就接了她的话,“你爸那是打算你长成个纤弱南方姑娘,没想到,长反了。”   施纤纤下头的话没能说,听昌杰明说完这话,便瞪了他一眼,再上手锤他的肩。昌杰明扯着安全带往前躲,没个正形,嘴里一直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首长您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   蒋珂看着他们闹,自己嘴角抿着笑,并不说什么。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她也就开口跟她们介绍了一下北京的一些街道城门。说不出什么多细致的东西,她也不是干导游这行当的,不过自己知道的说一些。好在一个小时也并不能看多少东西,蒋珂觉得敷衍过去也还算轻松。   除了她,车上一共有三个人。昌杰明和施纤纤她是记住了,也算认识了。知道昌杰明是贝斯手,施纤纤也是舞蹈演员。但那个驾驶座上开车的人,昌杰明和施纤纤并没有给她做介绍,只跟她说了一句“不认识不妨碍”就算了。蒋珂也没主动问,所以到下车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吉普车送蒋珂回来,停在胡同口。   蒋珂开了车门从车上跳下来,然后回身接住施纤纤递给她的军装,跟她说了声:“谢谢。”   施纤纤微笑着从车上看她,冲她挥挥手,“那你回去吧,我们后天招待所见。”   这就算尘埃落定了,蒋珂这会儿抱着那身军装,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抱到时候那般激动的心情。因为和团里的三个人接触了一个小时下来,这事儿已经不像是在做梦。   蒋珂与他们说了再见的话,抱着军装绕过吉普车准备进胡同里头去,还没走两步,忽又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小同志。”   蒋珂不知道是不是在叫她,但还是转过了身去。这便看到驾驶座上那人手搭车窗,嘴角呷着一丝笑正看着她,然后跟她说:“我叫安卜,安宁的安,占卜的卜,记住了吗?”   蒋珂这才真正看清他的脸,五官轮廓分明,他的眼睛和他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笑,都让人忍不住产生心跳的感觉。她便有些愣,然后忙点点头应了句:“嗯……嗯,记住了。”   说完她也没再站着,忙转身抱着军装急着步子往胡同里跑了去。   她一走,安卜便把搭在车窗上的手收了回去,放到方向盘上。昌杰明看他一眼,念了句,“骚包。”   安卜松刹车离合踩油门,手里打过方向盘,“有本事你也骚一个?”   昌杰明翻白眼不屑,“嘁……”   不,他不是不屑,他是骚不起来。   蒋珂往胡同里跑了百十步,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跑得累了,她便抱着军装急走,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她深呼吸好几口气,把步子再放缓,也就慢慢把刚才的事抛去了脑后。   那本来就是一个眼神的错觉,心跳这种东西什么也代表不了,所以不必去深究些有的没的。   而真正和她有关的事,是这胡同里的乡亲邻里。她是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吉普车里坐着的人都穿军装,然后她又是抱着军装这么一路走过去的,总有看到的人。于是,蒋珂考上文工团领了军装并被军队派车送回来这事,她自己没动嘴皮子说,别人那就已经传了开来。   蒋珂走到自家的四合院儿,抬脚进朱漆大门。   胖琴先从东屋里看到她抱着军装回来,这就一溜烟儿出了东屋,跟在蒋珂屁股后头往西屋去,问她:“可儿,你抱的是什么?”   蒋珂回头看她,“军装!”   胖琴听到这话就睁大了眼,问她:“真的吗?”   “这哪能骗你呢!”蒋珂抱着军装要上台阶的时候,余光瞥到了院儿里丢着的唱片机,木头盒子已经被摔坏了一个角。   她上台阶的脚这便停了停,向那唱片机努努下巴,小声问胖琴,“怎么回事儿啊?”   胖琴抬手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拉着蒋珂进屋,到了屋里才说:“吃完午饭不久美欣姐就气冲冲回来了,我听得不太明白,但应该是和她男朋友吵架了。你瞧啊,唱片机都摔在院子里了,说什么要玩完儿的话。”   “闹分手啊?”蒋珂低着声儿,把军装抱进自己屋,搁去床上。   胖琴跟着她,“可能是吧。”   蒋珂搁下了军装后又回身,去把西屋大门关起来上栓,然后回来进屋里开始解衣扣子,说:“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嫁妆都备得差不多了,什么缝纫机、手表、自行车,簇新的鸳鸯四喜被子,还有那什么半导体收音机,这会儿又闹成这样儿了?”   胖琴摇摇头,“不懂。”   蒋珂也不懂,也懒得管赵美欣的事,也就没再跟胖琴讨论下去。她把身上的外套褂子脱掉,留着背心和白衬衫,然后把军装往身上套。套一半儿的时候发现领章和帽徽没戴,又给脱下来把帽徽领章往上别。   胖琴在旁看得眼睛直冒金光,也上手去帮蒋珂别领章。别好了,她两只胖手合在身前,说:“可儿,你快穿,你快穿。”这身人做梦都穿不上的衣裳,现在就在眼前,搁谁谁不心动?   蒋珂一面穿着衣裳,一面又问胖琴,“我奶奶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胖琴两只胖手缠到一起,“我知道,就在西头的胡同口,跟一帮老太太说话儿呢。”   蒋珂就知道,蒋奶奶不会在家安心坐着的。她这出去了,可能开始还能憋一阵子,憋不了多久,就得跟人说出来她考上了文工团这事。   蒋珂把军装穿好,照着镜子把每一个细处都整理到位。然后看着自己头发有些乱,便拆了重梳,梳得发丝根根儿顺溜,编成两根辫子,这才把军帽戴上,压住两根辫子。一切都收拾妥当,军装军帽黑布鞋,英姿飒爽的感觉也就出来了。   蒋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是满意,便挺着腰身出西屋,跟胖琴说:“走,胖琴,我们出去转转。”   “好啊。”胖琴跟在她后头,想着这一出去,老风光了,老美了。   蒋珂就这么一身军装刚出西屋的门,就和出来捡那已经被摔坏了的唱片机的赵美欣迎面碰上了。赵美欣看到她身上的军衣军帽,惊得手下刚拿起的唱片机,又脱手摔了下去,轰通一声响。   蒋珂这会儿也有股子欠儿欠儿的劲儿,站在自家门前台阶上,捋着自己的麻花辫梢儿,笑出了梨涡看着赵美欣,说:“美欣姐,听说你被男朋友给甩啦?” 第18章   赵美欣被她这话问得脸色铁青, 也不去拾那又掉下去的唱片机, 只目光倏一下转到了胖琴的脸上, 而后往一边儿移开,深呼吸念了句:“吃里扒外的东西!以后别想再吃我家一口甜饼!”   胖琴缩着脖子往蒋珂身后躲了两步,露出半张脸看向赵美欣, 并不敢说话。   蒋珂还是手捏着辫梢儿, 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胖琴, 又看向赵美欣,“胖琴少了你家那一口半口的甜饼,还不活了呢。”   赵美欣早知道蒋珂不是面儿上瞧着那般文静柔弱的小姑娘, 上一回两人在院子里打起来, 她见识过了。现在新仇旧怨的加一起, 她又刚好跟徐康吵架闹分手没处撒气, 这会儿她再吸口气,掐起腰就冲蒋珂高声了起来,说:“穿上军装就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人模狗样, 说的就是你。有些事好说你就说两句, 不好说,你就尽早了闭嘴。否则啊, 大嘴巴抽的,那就是你。”   蒋珂略有些无语, 冲她翻了个白眼儿冷笑一声, “你倒是抽一个试试?”   赵美欣这就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抬手指向蒋珂,“丫有本事站着别动!”   “你看我站着动不动。”蒋珂顶着她的话回,眼见着她气势汹汹真往自己这边来了,那便几步跨下门前台阶,撒丫子就往四合院儿外头跑。   赵美欣看她跑,下意识就去追,也正好让她发泄发泄了。她追在蒋珂后头跑在胡同里,拉长的声音喊,“怂货!有本事你站住!姑奶奶今天撕烂你的嘴!”   蒋珂一边跑一边回头,辫子甩在身后,“都没姑爷爷撑腰了,姑奶奶可别再作了!”   “啊!”赵美欣气得七窍生烟,更加大了步子往上追。   同一四合院儿里的三个人,蒋珂、赵美欣和胖琴,在这午后的春光下,将这稍显安静的胡同吵乱成一团。一个穿军装,一个穿高跟儿鞋,一个小短腿儿在后头跟得十分辛苦。   蒋珂一边跑一边笑着,眼前有春日明媚的阳光,有她已经走了将近一年的古朴胡同道儿,鼻尖上有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有新军装的簇新料子味,还有迎春花的淡淡清香。   她睫毛很长,在阳光下一开一合,迎风稍曳,根根儿可见。   蒋珂是往胡同西头跑的,跑到头的时候便看到了坐在一起聊天儿的几位胡同里的老太太。她在几个人里很准确地找到蒋奶奶,然后便忙跑到她身后躲起来,呼吸不稳跟她说:“奶奶,赵美欣要抽我大嘴巴子!”和七八岁时候跟人打闹被追,躲自己家长身后找靠山,那是一个模样。   那边赵美欣还差着三五步的距离,高跟儿鞋在这时候崴了脚。她“啊”尖叫了一声,蹲下了身子开始揉脚踝,也便顾不上蒋珂了。   此时蒋珂的情绪还停留在和赵美欣的打闹上,怕赵美欣还要追她。而周围的老太太老头们或者没学上的娃娃们,并没有人在意她们一院儿里姑娘间的小打小闹,也没有人在意赵美欣穿高跟儿鞋跑道崴伤了脚。此时所有人目光都在蒋珂的军装上,包括蒋奶奶。   她冲过来的前一秒,几位老太太还在质疑蒋奶奶说她家孙女儿考上了文工团这话呢,说什么“眼见为实”。这会儿便算是眼见为实了,活生生的蒋家大闺女可儿,簇新的军装军帽军用鞋,就在眼前。   蒋奶奶把蒋珂从自己身后拽到面前,两眼放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然后老泪纵横,说:“可儿啊!咱家老蒋家的祖坟上冒青烟儿啦!”   其他人也都稀罕得要命,这个摸一下那个看一通,然后问:“可儿穿这军装真好看,挺括,这什么料子?”   蒋珂在人群中间站着,让别人看个够,自己也摸摸袖口。她哪懂料子不料子的,只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呢。”   这里头却有老裁缝,摸了几下说:“涤棉粘混纺的面料子,剪裁也好看。”   她这就站着,满面笑意,让人研究了一通文工团的军装。   而赵美欣也没有再往她这边闹过来,脚崴肿了她懒得走,便叫胖琴回家给搬个小板凳儿来,就在胡同边坐下了。她是因为亲爸是安京毛纺厂的厂长,所以这午后两点多的时间还能耍性子回家来。不高兴了旷半天班,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她看着蒋珂在人堆里臭显摆,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便一边揉着自己的脚踝,一边“嘁”声翻白眼儿。翻一气,她看向旁边站着的胖琴,皱眉问:“还真是稀奇了,她是怎么考上的?”   胖琴想了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赵美欣揉脚揉到了痛处,嘶口气,“末末了儿,我成咱胡同里的笑话了。”   蒋珂听不到她两个在角落里嘀咕的话,她被人围了好阵子,问这问那。临了了,人让她给跳个舞来瞧瞧。原来就没人信蒋珂会跳舞,所以也没人特意往她家门上去瞧过。但这闺女没日没夜在家里踢踢踏踏地练,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到了今儿,就是胖琴说的那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蒋珂这会儿也不藏着掖着,军装都穿了,还怕亮本事?她应别人的话,又问:“跳什么呢?”   这些人看过的芭蕾舞也少,但有那么几个知道《红色娘子军》的,便让蒋珂跳段吴琼花。   蒋珂也特意练过这个,她应下声,把军帽拿下来放蒋奶奶怀里搁着,往后占出一块地方来。然后深呼吸站定了姿势,踮脚而起。她一跳起舞来就投入,吸人眼目珠子。虽然没穿舞蹈鞋,但也足够让这些大爷大娘娃娃们看呆的。   蒋珂跳得激情投入,也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大伙儿的革命热情,三三两两便把这歌也唱起来了,不齐整,却有感情——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妇女的冤仇深   ……   蒋珂考上了文工团的事,从胡同里口口相传散开,直传下几条街去。当成功的事迹被传说后,不需当事人口头上说多少,许多事也就自然有了前因后果。   每日屋里的舞步声、少女粉嫩额面脸颊上的热汗、挺括漂亮的军装、或柔美或矫健的舞姿,还有胡同口停过的绿吉普、嫉妒红了眼追着人跑了大半条胡同的赵美欣,被邻里乡亲串成了故事,互相道说,原委清晰。   赵美欣觉得冤极了,晚上在家吃着饭,听她妈把话说完,筷子往那桌面儿一拍,瞪大了眼睛道:“胡说八道!明明是她蒋可儿先点的火笑话我被男朋友甩了,我才翻扯了追她的!”   赵爸爸乜她一眼,让她把筷子拿出来,“瞧你那点子出息!赶紧吃饭!迄小儿你就不如人可儿,还非得事事压人一头。外头人胡传,也不是没根儿没影儿的。吃完饭睡觉,明儿去找人徐康服个软,别真闹崩了。要是闹崩了,你到哪也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去。”   赵美欣听她爸絮叨起来,不得劲儿,只好拿起筷子来吃饭。   蒋家在西屋里头也正吃饭,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和往日一样的咸菜疙瘩稀饭窝头。   李佩雯搅着碗里的稀饭,跟蒋珂说:“今晚就凑合着,明天中午带着奶奶弟弟去我医院那儿,咱们一家也去兴隆饭店吃一顿。”   蒋卓听到能去饭店,高兴地伸直了脖子,“妈,真的吗?”   蒋珂却说:“别了吧,那里忒贵,买点菜家里吃好了。”   李佩雯却不依,“这顿饭怎么都是要吃的。”   一家人都沉浸在蒋珂考上了文工团的喜悦里,欢喜他们老蒋家总算也有个出息的人了。过两日,街道居委会还得过来给她家门鼻儿旁边挂一个军人家庭光荣的小铁牌。所以去饭店吃顿饭,李佩雯舍得。   因为事情尘埃落定,蒋家又没有成分上的问题,不担心会出现其他问题再妨碍蒋珂入伍。李佩雯第二天只上了半天班,到中午就请了假。就这半天,还是在各种人的艳羡眼光里过来的。见着人就有人问,有人问她就要谦虚着说两句。   到中午,蒋卓在胡同里的邻居家借了三轮板车,拉着蒋奶奶和蒋珂去到安宁医院。   在医院门口等到李佩雯出来,一家四口便往兴隆饭店去了。   兴隆饭店的这顿饭,总共吃了三块钱,在那时已是不菲的数字。而吃的,其实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东西,大约也就佐料丰富些。   吃完了饭,李佩雯又带着蒋珂蒋卓和蒋奶奶去了照相馆。蒋珂也是人生头一次见电视剧里那种搭在木架子上,拍照还要蒙头盖脸的照相机。摄影师嘱咐你别眨眼要微笑,在一阵闪光里照下你的样子来,就没得改了。   因为照相不便宜,他们一共也就照了两张相片。一张蒋珂穿着军装的单人照,一张全家福。   照完了出照相馆,李佩雯跟蒋珂说:“暗房冲照片得要几天,冲好了,我到时候给你寄过去。”   蒋珂点头,单人照倒没什么所谓,她想拿着那张全家福。到了军队,不能常回来,想家了,还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照完相片蒋卓便上学去了,李佩雯把自行车给蒋珂骑,自己骑三轮板车。这也没回去,她又带着蒋珂去商店买了一些零食,麦乳精、蜂蜜和水果罐头什么的,都是为了让她带去南京。   蒋珂在看着李佩雯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她要和这个家庭分别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伤感起来,竟又有些不太想离开这老北京的四合院儿了,开始的时候明明那么的不喜欢。   蒋珂想起她穿越之前上大学那会儿,要走之前在家窃喜了一夜,想着终于可以离开家出去自由自在没人管了。那时候不懂伤感,也就突然穿越到了这里,才知道思念父母家人的滋味。   现在呢,大约是懂了。 第19章   蒋珂把麦乳精和水果罐头一堆零食抱在怀里, 看李佩雯还在东挑西选。她里头穿着白底印碎蓝花的褂子, 外面套了件深棕色的绒线衣。绒线衣是她自己亲手织的, 胳膊肘的地方被什么勾了起来,窝了一团照光便透的绒线。   蒋珂看她还要拿东西,腾出一根手指来勾她的绒衣, 跟她说:“妈, 够了, 不要那么多,走那么远带过去,怪累的。”   李佩雯回一下头, “再好的东西买不起了, 就这些, 给你多带几样。到了那边儿不能常回来, 别的人肯定也带了。部队里的日子一定也好过不到哪去,带着吃腻了还能改改味儿。”   李佩雯这么说着,又要了些蜜饯果脯。没付钱的先放柜台上放着,在瞧柜台里的东西。瞧一阵, 她默默伸手又去指住了玻璃柜台里的巧克力, 这么隔着玻璃看半天儿,忽跟蒋珂说:“要不给你拿一块尝尝?”   这年代, 谁家平平常常吃巧克力这东西?就是不平常的时候,吃得人也没几个。那得家境特别好些的, 才能吃上这口。   蒋珂看李佩雯真有要买的意思, 便使劲勾一下她的绒衣, 冲她摇摇头,“苦味太重了,我不喜欢。”   李佩雯这就笑了笑,心想她那样一个时代里过来的,什么没吃过。她吸口气,这也就把手缩了回来。然后觉得买的东西也差不多了,便付了钱出商店。   蒋奶奶还等在外头的板车上,屁股下坐一小板凳,手里拿着拐杖正发呆。瞧见李佩雯和蒋珂从商店里出来,回了回身微嗯一声,问蒋珂,“都买什么好吃的了?”   蒋珂把买的东西送去蒋奶奶手里,“奶奶您看看,爱吃什么就吃。”   蒋奶奶伸手拨了拨蒋珂拿过来的东西,布包里装着,都是些平常过日子不大买的东西。她拨罢了,看向蒋珂,“奶奶不爱吃甜口,都给你带走吧。”   蒋珂笑笑,转身去推自行车,就知道她不会吃。   从商店买完东西到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到家后,还是赶着时间的,蒋奶奶坐在床沿儿上拄拐杖瞧着,李佩雯和蒋珂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明儿就要走了,一旦入伍,头三年是没有探亲假期的,回不了家来。这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得准备,不能到了那里除了军装没别的换头。   蒋珂平日里穿的也都是些棉麻普通衣服,灰蓝白为主。偶尔有两件大红色的,都是原主喜欢的,她倒是没怎么穿过。但李佩雯收拾到大红色的线衫和褂子时,手上动作还是滞了滞,目光微暗。   蒋奶奶或许瞧不出来李佩雯这细致的举动,但蒋珂瞧得出来。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和李佩雯这半路母女的缘分,肯定是比不上人家亲母女的感情。李佩雯不知道在多少个寂静无声的夜里会想自己没了的老公,和突然不知去哪儿了的女儿,就像她会想自己二十一世纪的家人一样。   蒋珂瞧出来了,但也不说什么。她看着李佩雯把两件大红色的衣裳收回家里的箱子里,并没有放进她的行李里面。不一会儿,又看着她从箱子里拎出一件白裙子来。   拎出白裙子的时候,李佩雯眼里的微暗色彩已经没有了,她这会儿是满脸高兴,像揣着一肚子的欣喜,然后看着蒋珂问:“过年的时候裁新衣,给你多做了一件连衣裙,好不好看?”   李佩雯知道她不太喜欢艳色系的衣服,譬如扎辫子的头绳儿都喜欢用黑色的。蒋珂不知道她给自己多做了一件衣裳,便有些发愣。倒是蒋奶奶先开了口,说:“就白的,好看什么呀?”   蒋珂听蒋奶奶这么说,笑出来,把那裙子接到自己手里,往身上比了比,给蒋奶奶看,“奶奶您看,穿起来好看。”   白裙子确实什么都没有,简单的棉质布料子,只有袖口裙摆的地方掐了褶皱。但比在蒋珂身上,也就看出那么点感觉来了。蒋奶奶看下来,这就点了点头,“这么看着还可以。”   李佩雯也笑,把裙子拿过去叠起来往行李包里塞,嘴上说:“我想着你这夏天肯定能考上了,所以提早做了这裙子,打算你走的时候给你带走。没想到,比我想象得还早。还好赶早了做的,要不这会儿也没东西给你带走了。”   蒋珂心里觉得感动,嗓子眼儿像塞了棉花。她忽伸手上去抱抱李佩雯,说了句:“谢谢妈。”抱完了又去抱抱蒋奶奶,说:“谢谢奶奶。”   蒋奶奶摸摸她的头,“谢奶奶是应该的,但在谢你妈之前啊,得跟她算算账。瞧那时候她给你逼的,好好的孩子都快逼疯了。”   蒋珂从蒋奶奶怀里出来,抬头擦掉眼角氤氲出的眼泪,说话鼻音却重,“那时候妈当我胡闹呢,她不怪我,后来还支持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蒋奶奶还是摸蒋珂的头,“仁义的闺女哟。”   而旁边李佩雯看着蒋珂流眼泪,自己也被勾得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禁微湿。蒋奶奶摸着蒋珂的头,手上动作滞了滞,看着眼前的母女俩这样,自己也觉眼角要流咸水。   要分别了,一家人心里都有不舍。其实离家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蒋珂这时候就是矫情得要命,想哭,想抱着这几个“亲人”说舍不得他们。   蒋奶奶眨巴眨巴眼,先说了话,“大喜的事儿,别哭哭啼啼的。赶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没收拾落下的,别到时候临走了再手忙脚乱的。”   听了蒋奶奶的话,李佩雯先吸吸鼻子转身去再整理行李。蒋珂也把眼泪擦干了,喑着嗓子说:“我想好了,入了伍,我就努力表现,不犯错误,扎扎实实把舞跳好,搞好了业务,争取早点入党提干,然后再努力调回北京来。”   蒋珂对于文工团的了解,也不是全来自《芳华》,至少她对一些国家的歌舞团还是有所了解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以后,军师一级的文工团是不是真的都撤销解散了,她没那么了解。但是她想,不管解散不解散,她的目标是把舞蹈跳成一辈子的事,那么她就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南京军区政治工作部文工团。她有更远大的目标,和穿越前的理想一样——进中央总政歌舞团,入中国舞蹈家协会。   她心里的这些事,和她之前要考文工团一样,说出来没人听得懂,所以她不说。她跟蒋奶奶和李佩雯说最简单的——入党提干,调回北京。   蒋奶奶和李佩雯这都听得明白,自然附和她,说:“好好好,我们可儿是有出息的丫头。等明儿回来了,也带奶奶去你们团里看看。”   蒋珂抓着蒋奶奶的手应,“到时候一定带奶奶去。”   李佩雯就这样把行李收拾,倒数着时间,等蒋珂要离开北京的点越来越近。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聊天,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摆在桌面儿上说了透底。除了蒋珂的身份没说,其他的好好坏坏,都给说尽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歇的时候,一家人的心也就更近了。蒋珂把下午买的蜜饯儿也拿出来些,让一家人都泡在稀粥里吃了。好东西,哪有一个人独吃的。   第二天,李佩雯上班仍去上了半天班儿,下午请了假。蒋卓也就上了半天学,下午和班主任老师请假说要送姐姐。他现在在学校可得脸了,谁见着都要问问她姐姐的事情。一提起他姐姐蒋珂,谁都夸两句,说成大家伙儿的榜样了。   还有人说笑话,说蒋珂考上了文工团,把街头杏芳儿气得这两天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都饿脱相了。   这个是真胡说八道,哪有两天不吃饭就把人饿脱相的?   到了中午,李佩雯和面剁肉煎了鸡蛋皮,和蒋珂蒋卓一起包了茴香猪肉馅饺子和韭菜鸡蛋饺子。李佩雯说,家里的老传统了,有人出远门必须包饺子,这叫弯弯顺。北方人又爱吃饺子,所以忙活起来也高兴。   蒋珂这会儿包的饺子已经不磕碜了,弯弯地捏着整齐的褶子,小巧好看。她自己也得意,忽嘴快说了句:“我也像个正儿八经的北方人了。”   一说完这话,她就意识到了问题。但蒋奶奶不在,这会儿只有蒋卓在旁边。他小心地捏着手里的饺子皮,回蒋珂一句,“说得你好像以前不是北方人似的。”   蒋珂没说话,目光瞥向李佩雯。李佩雯也在看着她,并没有出声说什么。其实听了这话,李佩雯下一句就想问,她家是哪里的。自从她们约定好不提这事儿后,许多事情就不曾多说多问过。   蒋珂清嗓子,又把目光看向蒋卓。这孩子憨的,捏好了手里的饺子皮儿,看向蒋珂才知道蒋珂在看他。他面上有时总有愣愣的神色,呆着样子看蒋珂,问她:“姐,你看我干什么?”   蒋珂看她一气,又看向李佩雯。她深深吸了口气,没答蒋卓的话,但在心里决定了,她要在临走之前把一件自己之前想过的事情给做了。   这件事情,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   其实有时候人知道得多,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蒋珂知道得便多一点。而这多一点的东西,能给的也就是一点方向,并没有其他的实际好处。社会和历史,你都改变不了,大多数人不管是出生还是像她这样的穿越,都只能去适应环境,适应社会,只因为大多数人生而平凡。   像生而不平凡的那种,改变历史改变社会的伟人,千年难遇一例,也有,就在她所处的时代里。而像她这种平凡之流,对于这个时代还存在的伟人,只有敬仰和仰望的份。即便她带着对历史有着些许印象穿越来了,也还是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能把自己的人生走平坦了,已算是大能耐了。   蒋珂之所以选择要做这件事,就是单纯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方向提供给蒋卓。让他自己选择一条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不要随波逐流地浪费时间,便再没有其他。其他的,她也改变不了。   蒋珂包完饺子和蒋卓去院子里洗了手,便拽着他悄悄出了四合院,跟他说:“我有事嘱咐你。”   蒋卓稀里糊涂的,被她拎着到了个无人的胡同死角,才停下步子来。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停下步子看看周围荒草漫腿的地方,便问她:“姐,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   蒋珂是瞅准了这里没人,鲜少人来,所以把蒋卓拉到了这地方。站定下步子来,也不浪费时间,低着声音就跟蒋卓说:“我待会儿就要走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奶奶和妈。”   这个不要她说,蒋卓心里明白着呢。他冲蒋珂点头,认真道:“我会的,姐你安心去当兵,家里有我呢。”   蒋珂抿抿唇,她知道蒋卓是个靠谱的男孩子,所以这事上倒不是特别担心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吸了口气,声音越发低,又说:“下面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只说一遍。你把该记住的记住,之后也千万不要出去对别人说。只记在心里,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听得懂吗?”   蒋卓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她这样子就知道是十分要紧的事情,于是自己眉头蹙得紧,也十分认真,看着蒋珂说:“姐,有什么你就直说!我都听着。”   蒋珂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又吸进去一口,才开口道:“你听好了,现在是1972年,文/革到1976年结束,1976年会有好几个伟人逝世,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国家的经济会越来越好。这些是我记得的几个时间,其他的我都想不起来。但依据这个时间推,不是1977年就是1978年,顶多1979年,国家会恢复高考。到八十年代,因为改革开放,南方的深圳会最先发展起来,许多人都南下创业捞金,一夜暴富。但是,暴富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说到这,蒋珂看着蒋卓眼底越来越浓郁的不可思议并有些震惊的眼神,又深深吸了口气。她顶着压力,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下去,“蒋卓,你学习成绩好,一定要认认真真把书读下去,别做胡同串子。也不要跟着学校那些人瞎混闹革命,都跟你没关系,你要革谁的命?你现在只要记住,好好学习,到时候参加高考,考上正规大学。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一辈子的铁饭碗。那时候如果你还想下海经商,可以再做决定。但是如果你现在把这几年日子混过去了,以后的生活再想好起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蒋珂把话说完,蒋卓还在震惊中出不来。好半晌,蒋珂伸手推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说了句:“别傻着了。”点完了看他眸子里回了点神,接着又说了句:“最后一点,千万别卖四合院儿!” 第20章   蒋珂说完这话的时候, 蒋卓还在懵, 她自己已经轻松了下来。她把手指掐起贴在蒋卓脑门上, 轻轻地弹,想用轻松的方式缓解他现在紧绷的神经。   听着自己的脑门咚咚响一气,蒋卓有些缓过神来, 眉心蹙死的疙瘩没平, 只抬手抓住蒋珂的手, 不让她再弹,看着她问:“你是我姐吗?”   “当然是啊。”蒋珂转了身往死胡同外走,“眼睛不是还是头发不是?”   蒋卓还是蹙着眉跟在她旁边, “那你说的那些是什么?”   蒋珂回头看他一眼, “我做梦梦到的, 你记住就行了。”   做梦能梦到这么细致的事情, 连年份都有?蒋卓不信。   但是,他相信了蒋珂那话的真实性,因为细致到真实。   他停下步子,看蒋珂的背影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走远, 心生恍惚, 目光也恍惚。   蒋珂穿薄厚两件褂子,双层领子, 里头的白褂子衣领叠在外头灰色的厚外套褂子领儿上,辫子从身前慢慢落到身后, 一直没有回头。漫腿的杂草擦过她的裤管, 一勾一动。   如果有心, 其实事实的真相一直就摆在眼前,只看你往不往上想罢了。   蒋卓一直看着蒋珂走到胡同口,看着她站定了回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了句:“看什么呢?傻子。”   蒋卓原本皱起的眉心就在蒋珂的这声“傻子”中收平,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嘴角弯了弯,眼睛里有亮光,抬脚出胡同,到了蒋珂面前。   他停下步子来,站在蒋珂正对面,就这么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看什么,最后终于攒了口气郑重地开口说:“姐,你安心去南京吧。家里交给我,一定都会好的,我早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还有你跟我说的事,我都记住了,我一个字儿都不会跟别人说。”   “嗯。”蒋珂点点头,“你明白我的心意就行。”这个家,不能一直靠李佩雯撑,蒋卓也该慢慢把该扛的事情扛起来了。   说完话蒋珂转身折了根狗尾巴在手里捏着,转着转着,和蒋卓一起回了四合院。   她转着那狗尾巴草的时候就在想,她这么一走,虽然还和这个家永远有着血缘亲属上的关系,一辈子斩割不断,但总归是分割开来的异地生活了。她所有户口档案都会调到军区,以后,她与老北京这个胡同的关系,就会只剩下邻里乡亲还记得她这么个有出息的蒋家大闺女。以后她就不再属于这里,只会留下一段波澜不大的故事。慢慢的,这段故事大概也会被邻里乡亲遗忘。遗忘到,几乎不会再有几个人记得她在这胡同里给人跳过一出《红色娘子军》。   她想,别人都忘了,蒋奶奶赵美欣和胖琴,应该会记一辈子。   蒋珂把那根狗尾巴带回了家里,压进了行李包里的唯一一本笔记本里。她不爱写东西,带个本子也是为了记东西的时候方便。本子是空的,里头只夹了一支圆珠笔。   除了必备的行李,那根狗尾巴草,是蒋珂从这砖瓦胡同带走的唯一一个东西。这春风中茂密的狗尾巴草,夹在本子里时日一久,就枯得炸细粒种子,一粒一粒密密麻麻填在页缝里。   午饭吃完饺子,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李佩雯和蒋奶奶并将卓送蒋珂去招待所。还是那一个借来的三轮板车,蒋卓骑着慢慢悠悠在路上走。一家人一路上还是在嘱托蒋珂要在部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就往家里写信,家里会给想办法。   其实蒋珂知道,除了吃喝上的,家里能给寄点零食特产,其他的根本帮不上什么。她也没打算当了兵还要让家里人不省心,到那里,自己的事只能自己上心。而对家里,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蒋卓骑着三轮板车快要到招待所的时候,在路边停下车来,回头跟蒋珂说:“姐,我怕这三蹦子丢你的面儿,就停这儿吧,十来步路,走着就到了。”   李佩雯下车把两大包行李拿下来,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跟蒋珂说:“东西有点多,你要是拿不动,就请一起的同志帮帮忙。”   蒋珂下车过去她面前接下一个,“没事儿,怎么着也得给它搬到南京去。”   两包行李,李佩雯拎一包,蒋珂拎一包,打算往招待所里去。蒋奶奶和蒋卓就在三轮板车上不往前送了,只让李佩雯一个人送。   蒋珂手里拎着包不方便,便伸手撅嘴地在蒋奶奶脸上亲了一下,说:“奶奶,那我走啦。”   蒋奶奶被她亲的一脸红意,嗔她:“大白天儿大马路牙子上,你也不害臊!”   蒋珂笑着,去到蒋卓面前,看着他,也低声说了句:“那我走啦。”   蒋卓点点头,“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你也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和奶奶。”   蒋珂吸吸鼻子,费力地空出来一只手拍了拍蒋卓的肩,不再多说什么,然后拎着行李包和李佩雯往招待所里去。进了招待所去到招兵处,文工团那几个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施纤纤看到她来,忙把她迎进去,笑着问:“这位是伯母吧?”   蒋珂朝她点点头,“是我妈。”   施纤纤嘴巴甜,下头一句就是,“怪不得你长得这么水灵,是伯母的功劳。”   说完自己笑起来,蒋珂和李佩雯也笑出来。出于怕蒋珂到新环境适应不了的心理,李佩雯便跟施纤纤说了一句:“劳烦小同志多关照一点我们可儿。”   关照肯定是自然的,老人儿带新人。只施纤纤听到了可儿,就问了句:“小蒋同志的小名叫可儿?”   李佩雯点点头,“诶,是的。”   施纤纤笑得大方,看向蒋珂,“那我以后也就叫你可儿吧。”   蒋珂听着这话点点头,说:“好……施……”施什么呢,她接了句:“施干事。”   “不用。”施纤纤爽朗,“叫我姐姐或者叫我纤纤,都随便。”   蒋珂应一声,但心里想,在没熟之前,哪里敢这么随便。   而这一通说话下来,施纤纤这个热情友好的样子,倒让李佩雯觉得心里踏实了下来。   李佩雯也没能在招待所多呆,看着另一位新兵的家长又寒暄了几句,便帮着蒋珂拿上行李跟着这几个人一起出去。招待所门外停了辆朴素半新的小巴车,和那辆吉普一样,都是他们过来北京这边借用的车辆。   李佩雯帮蒋珂把行李搬上车,下车来便站在车窗外看着她。而另一个新兵的家长还趴在车窗上,和自家闺女嘱咐话语。   李佩雯不说了,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相信蒋珂,相信以她那对舞蹈认死理的劲儿,能踏踏实实顺顺利利地把这件事做好,做到最后。她见多识广,也该比她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一直到小巴车在面前启动开走,李佩雯都是笑着的。她跟蒋珂挥手,蒋珂在车里也跟她挥手。然后忽然就哭起来了,扒着车窗玻璃,眼泪流了一脸。   小巴车开过去,经过蒋卓和蒋奶奶,微蒙的泪光中,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身影越来越远。   蒋珂坐在车里看着外头的街景后退,任揉面春风擦干眼泪。她要走多少年,多久才能回来,没人知道。这些灰蒙蒙的街道,终将在时代发展之后蒙上亮丽的色彩。   她希望到了那时候,她在北京,身边有亲人。   蒋珂走后,李佩雯和蒋卓、蒋奶奶收起伤感,骑上板车默默无声地回家。   回到家后,李佩雯坐在床上,蒋卓压着书本坐在写字台前,两个人都在发呆。蒋奶奶去自己屋里躺着去了,来回坐板车也觉得有些累。   这下午院子里没什么人在,他们再不说话,便显得格外安静。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李佩雯先回神,然后突然开口问蒋卓:“你姐走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蒋卓被她问得回过神来,回头看她,“没……没说什么啊。”   李佩雯盯着他,觉得不可能没说什么。   蒋卓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便回过头去,假装看书。看了一阵,他忽然又开口说:“妈,我以后不乱跑瞎玩、串胡同撒野了,也不跟人一起闹革命了。我会好好读书,给自己挣个好前程,撑起这个家,带您过上好日子。”   李佩雯听蒋卓说这话,霎时有些惊诧,惊诧之余,便觉心里像塞了暖水袋。   其实她两个孩子里,比较听话的是蒋珂。蒋卓一直不太听她的,总觉得自己很有主见,不需要别人来指引安排他的人生。虽然读书成绩不错,但平时并不上心。让他好好读书,跟害他一样。在外头厮混胡野都是他干的事,有时还会义正严辞地说李佩雯强权主义,跟她要民主。李佩雯觉得当时蒋珂换了魂突然跳起舞来,蒋卓坚定不移地支持蒋珂,其中一部分就是为了“反抗”她。   现在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怎么不惊讶?怎么不心暖?   李佩雯知道,一定是蒋珂在蒋卓面前说了什么,否则他不可能突然这样。平时蒋卓虽然也懂事,知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养一家子不容易,但这么诚心地在这种问题上顺她心意地说出这话来,是头一次。仿佛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从强行懂事并带着叛逆的少年,变成了真知事真有担当的男子汉。   但是蒋珂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他不说,李佩雯也就不追着问。她拾起自己的针线活,呼长长松了口气,说:“闺女有出息了,儿子懂事了,我李佩雯的苦日子要熬出头咯……”   蒋卓看着手指下压着的书,目光坚定深邃,把书本翻向下一页…… 第21章   小巴车的铁窗栏生了锈, 绣铁勾落在蒋珂的袖子上, 下车经风一吹飘得无影无踪。   她拎着两个大行李包下了车站在车门外, 抬头看向眼前的老火车站。广场上还贴着鲜红背景的大幅毛-主席画像,都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标志。   蒋珂正看着那画像,一个女生从车上下来, 站在她旁边也拎着包停住。   这是北京招的另一个新兵, 叫于怡姗, 舞蹈学校招来的尖子生。她的行李比蒋珂还多,足有三大包,费劲地拎了下小巴车, 这会儿已经搁脚边地上放着了。   舞蹈教员周老师站着点了一下人头, 便跟昌杰明和安卜说:“你们两个, 帮新来的同志拿行李。”   “是, 周老师。”昌杰明率先应声,应完几步过来接下蒋珂手里的行李包。   蒋珂看他手里还有一个他自己的小号帆布手提包,便把他的包要了过来,说:“这个给我拿吧。”   昌杰明也不客气, 道一句:“也不重, 那你拿着吧。”   旁边的安卜还没动身,阴测测地看了昌杰明一眼, 只好过去拎于怡姗脚边的行李包。他拎了两个,没什么话正要往前走, 于怡姗突然开口说:“安干事, 您能帮我都拿了么?我拿不动。”北方女孩子说话不显娇气, 直剌剌出口就这样儿。   安卜顿住拎包的手,抬起目光上下扫了她一眼,这么个大身架子,怎么拿不动?但他扫视完于怡姗,也没说什么,默默转身把第三个包也拎起来,都甩到肩上扛了。   往火车站里走的时候,昌杰明不遮不掩地笑,安卜上去一脚踹他屁股上。昌杰明只拎了蒋珂的两个行李包,而安卜挂着自己的包,还扛了三个大的。   就这样,舞蹈教员周老师领着头,昌杰明和安卜两个劳力扛着行李包走最后,蒋珂和于怡姗并施纤纤走中间。前后中都有人,以防两个新兵走散走丢。   走的路上,施纤纤跟她们两个说些军队的情况,让她们心里有个底。蒋珂和于怡姗不说话,只认真听施纤纤说,“新兵入了部队都要先入新兵连,进行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我们文工团招的人特殊一点,没有什么高强度和高难度的,主要训练些基础项目。一般人都会通过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正式进入文工团。但我听说也有坚持不下来的,三个月没到就打包回家了。”   听起来有点辛苦,于怡姗看着施纤纤,问她:“那都训些什么?”   施纤纤想了想,“先是主要训练一些基本军姿,像立正、稍息、跨立,然后就是齐步、跑步、踢正步。战术上也会有一些,不多,顶多让你打个枪射个靶。最后呢,每天会有三公里体能训练,就是跑步,要计时计秒,这个一开始比较难熬……”   蒋珂听施纤纤说话,想起自己上大学开学时候的一个月军训。训完之后大家全部成了黑脸包公,脖子衣领边缘里外是两种颜色。戴着帽沿儿那么短的军帽是没有用的,还焐得一头汗,晚上到宿舍头发都是馊的。   那时候好歹还有各种护肤品,每天晚上尽力抢救一番。现在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三个月之后是副什么鬼样子呢。   蒋珂这么想着,又听施纤纤说:“怡姗体格高大些,应该没问题。就是可儿,怕你坚持不住。”   蒋珂听了这话忙摇摇头,“我可以的,我没问题。我身高163公分,体重98斤,刚刚好,就是骨架子小,细腿细胳膊,看起来有点弱不经风,其实不是,身上可肉了……”   她说完“身上可肉了”,就听到身后两个人齐声发出了一声笑。她回过头去,目光不偏不倚地和安卜碰上,又移开看了眼昌明杰,便转回了头来,没再说话。   后头昌杰明和安卜扛着东西越走越慢,慢慢和蒋珂几个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些。昌明杰没正形,冲于怡姗努努下巴,跟安卜说:“这个,就这个好,高挑丰满,上凸下翘,比郑小瑶身材还好,你不就喜欢这样的么,可以试试。”   安卜腾不出手来,又抬腿踹了他一脚,“喜欢自己上。”   昌杰明被他踹到了一边,立了片刻追上他,“嘿,装什么正人君子呀?”   火车票是舞蹈教员周老师去买的,总共六张,都是硬席卧铺。   蒋珂捏着那软塌塌淡粉色的和粮票大小相当的票证,跟她们一起上火车。在铺位的走道里找到自己的铺位,便歇下脚来。然后听着火车拉鼻儿,哐啷哐啷地走起来。   晚上的晚饭是随便凑合吃的,火车上的东西,吃个半饱。   等到天黑,各人都上了各人的铺子,隔着铺位层板再闲说几句话,便都扯上了被子开始睡觉。   周老师之所以带她们赶这趟夜班火车,就是想节省那么一点时间,早点带新兵到军区报到。   蒋珂躺在铺位上,并不能很快睡着,火车的轰隆声,和铺位不时的晃动,都扰人入眠。她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铺位轻轻地晃。这样下来也有了些零星睡意,似睡似醒间开始做梦——她的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在她的火车铺子下,拽她的粗麻被子叫她:“可儿,快醒了,到家了。”   她想着醒了就到家了,便努力要睁开眼睛来。可真正睁开的时候,还是漆黑的火车车厢,她还是躺在上铺铺位上,什么人也没有。   夜里有些凉,她把伸在被子外的胳膊收进被子里,吸了一口很长的气。   虽还是在半夜,她也再没有了一丝困意。头脑很清醒,能清晰地在眼前描摹出刚才在梦里出现的亲人模样。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往前穿越了近五十年,她的爸妈还没有出生,但是爷爷奶奶是在的。可为什么从不提起也不去找呢?一是没钱,买不了出北京的火车票。二就算有了钱,也让她找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但能去认么?   她在穿越过来的头半个月就想明白了,她在这个时代,只属于蒋家,只能是蒋珂。   她在铺位上翻来覆去地再睡不着,便起身爬下铺子穿上鞋去洗手间。等洗手间门从里头打开有人出来的时候,发现是安卜。她低着头也没说话,和他错开身子进去。   在里面呆了一阵出来,安卜靠在对面的车厢壁上还没走。她便冲他点了点头,低声招呼了一句:“安干事。”   安卜看着她,忽问一句:“不叫首长了?”   蒋珂觉得有些尴尬,那天情急之下看到他的四兜军装,怕自己体检不合格,便脱口叫了他首长。   安卜看她不说话,也不再跟她多说什么,让她,“回去睡觉吧。”   “是。”蒋珂应一声,转了身往自己铺位那里去。   蒋珂的铺位在上铺,下面睡着施纤纤。大约是被她起来吵醒了,这会儿正眯着眼看她,口齿不清问了句:“大半夜的不睡觉,和安卜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没有啊。”蒋珂往铺子上爬,上了铺位,看下头施纤纤没再说话,自己也便闭眼开始养神。   火车从北京到南京,路上花了十五个小时。到南京的时候,是早上八点钟。   蒋珂跟着施纤纤几个人出火车上天桥,手里还拎着昌杰明的小号帆布行李包。   下天桥就是火车站的出站口,大门是两扇铁栅门,门外站着许多来接人的人。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骑着三轮板车,还有拉着排子车的。   蒋珂几个紧紧跟在舞蹈教员周老师身后,以防被人群冲散。出了火车站,找到军区派来接人的绿皮卡车那,自然是搬行李上车往军区去。   昌杰明上了车就直接坐下来往车厢上靠过去,微微摇着脑袋,松口气说了句:“终于回来了。”   不管去哪里,出差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周老师不坐斗厢里,往前头司机的副驾上坐着去了。蒋珂上了车坐在斗厢门边上,旁边坐着于怡姗。她听着车斗厢里几个人说话,自己并不参与。一路上目不转睛,尽盯着窗外的街景看了。这些街景,说熟悉也不熟悉,说不熟悉吧,好像又有那么点亲切感。   穿越前蒋珂也不是南京人,她是在葑门出生的苏州人。大学是在南京上的,但也只上了一个学期。她去过紫金山、夫子庙,逛过新街口、中山陵。当然,这些肤浅的记忆,并不能证明她了解南京。   她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色看到军区,等绿皮卡车进了军区大院儿,她才把这些回忆都打包收叠在脑海深处。   军区大院儿一入门,那迎门挂的,也是背景鲜红的巨幅毛-主席画像。   进了军区下了车,舞蹈教员周老师就把蒋珂和于怡姗交给了施纤纤。任务也简单,带着两位新兵到文工团营房,找到新兵宿舍放下行李来。然后再带着两个人熟悉熟悉周围环境,譬如哪里是练功房,哪里是排练厅,哪里是女兵澡堂,哪里是饭堂,哪里又是领导开会的小礼堂和她们进行表演的大礼堂等等。   等这些都安排好了,这一季招收的几个文工团新兵就要一起去新兵连报到,服从安排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新兵集训。通过了新兵集训,他们便可入编文工团,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第22章   领下周老师的任务后, 施纤纤领着蒋珂和于怡姗往文工团营房去。   安卜和昌杰明两位劳力仍扛着行李跟着, 在行李没到位之前, 他俩走不掉。   文工团的营房是栋三层小楼,男兵女兵的宿舍都在这一座营房里,没有特意分出两栋楼。男兵的宿舍从三楼东头排起, 女兵的宿舍则从一楼西头排起。   一楼的宿舍现在已经被住得差不多了, 所以蒋珂这季招来的新兵都住二楼。   施纤纤领着蒋珂和于怡姗踩上水泥楼梯往楼上去的时候, 跟她俩说:“每季招过来的新兵都不会很多,有时候一个宿舍都住不满。”   蒋珂和于怡姗不知道每一季的新兵少到什么程度,等到了宿舍, 便发现, 这一季招来的女兵连她们两个在内也就只有四个。照施纤纤的说法, 这还是多的, 四个人,正好把一个宿舍住满了。   难怪说文工团挑人是万里挑一了,这会儿从全国招进来的人数就能看得出来其严格程度。所以,能进文工团的, 都是样貌和才艺并举的, 哪个底子都不差。   施纤纤带着蒋珂和于怡姗进宿舍,宿舍里另外两个新兵昨天就到了, 这会儿还在收拾各自的行李,堆的床上柜子里桌子上哪都有东西。看到有人进来, 互相都不认识, 两个人只站过来, 却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施纤纤作为这里领头的老兵,又是来带新兵熟悉环境的,自然把四人叫到了一处,看着她们说:“以后你们就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了,互相认识一下吧。”说罢叫蒋珂,“小蒋同志,你先来。”   蒋珂对于这个新环境也不是来就能适应,她也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便笑得很有礼貌,和另外两个女孩子说:“我叫蒋珂,来自北京,是一名非常普通的胡同姑娘。”因为于怡姗在来的路上就算认识了,不必再特意介绍。   蒋珂简单说过,于怡姗便接着说:“我叫于怡姗,你们记不住的话,就记个‘愚公移山’的成语也成。我和蒋珂一样,也是北京人,之前是读舞蹈学校的。”   蒋珂和于怡姗自我介绍完,另外两个女孩又接着做自我介绍。   蒋珂看着她们,一个个子小小的,比她还显纤弱瘦弱,穿着鹅黄色的绒线衫,整个人气质异常娇软。她是个上海姑娘,叫叶湘,说起普通话来也是嗲音很重,和她浑身的气质很搭。而另一个开口说话的时候面上总有些腼腆,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牙齿很白。她长得不差,但站在叶湘旁边,便被叶湘衬得异常朴素。她腼腆地笑着说自己是个来自陕西一个小县城的农村姑娘,叫刘兰翠。   初次见面的互相介绍,也就能说这些简单的东西。说多了也没意义,其实就这么点,转过头很快也就忘了,压根儿不能都记住。   等她们都说完的时候,安卜和昌杰明已经放下蒋珂和于怡姗的行李歇了一会儿,扛行李上楼累得不稳的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借着几个人都介绍完了自己这空档,安卜看向施纤纤,跟她说:“小施同志,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先回去了。”   施纤纤看他两个想躲懒,不大乐意,便硬声回了句:“不行,帮我带完新兵再回去!”   昌杰明哀嚎了一声,比起带新兵,他更想回宿舍歇一会。出差那么多天,昨晚坐火车回来也没睡好,路上还不间断地扛行李,现在累得要劈叉。再说,这也不是他们的任务。   哀嚎完,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安卜身上,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拍着安卜的肩,说:“安干事,新兵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一面郑重无比地说着,一面拍着安卜的肩往门外走。然后两只脚刚踏出门,就撒丫子跑了。   安卜看着他在走廊外霎时间跑得没影,轻轻呼口气,拿下军帽来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念了句:“这孙子!”   施纤纤在一旁耸耸肩,昌杰明入伍也有十年了,为什么没能入党提干,不是没有原因的。   安卜也不想呆在女兵宿舍浪费时间,施纤纤不让他走,他只好冲蒋珂招招手,“小同志,跟我走,我带你去领东西。”   蒋珂不知道安卜是不是在叫她,觉得也可能是在叫于怡姗,便站着没动。   安卜这又轻轻呼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军帽往蒋珂头上一盖,再接一句:“走了。”   他的军帽大,又是往前盖的,蒋珂的脸又小,这便盖住了她半张脸,帽檐压在她鼻梁上,盖得她眼前一黑。   蒋珂被他弄得有点懵,抬手拿下军帽来,听见施纤纤跟她说了一句“跟安干事去吧”,便只好拿着军帽追上安卜。出了宿舍追到他身后,把自己手里的帽子送到他面前,“安干事,您的军帽。”   安卜接下自己的军帽,一边走一边再戴去头上。戴好了转头看蒋珂,说了句:“有点呆。”   “嗯?”蒋珂没听懂,抬头看他。   安卜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不解释自己的话,只说:“带你去库房领生活用品。”   他不往下说,蒋珂也就没再问。跟着他一路去到库房,跟库房管理员说来领东西。   库管员看到安卜便笑得十分客气,去架子上开始拿物品。他把军用被褥拿去蒋珂怀里,却看着安卜问:“安干事,这次出差感觉怎么样?听说是去北京,去天-安门了吗?”   “去了。”安卜简单应,又说:“南京是六朝古都,不比北京差什么。”   蒋珂抱着被子,听了他这话直摇头,心里想,论能看得见的文化建筑,还是北京更胜一筹。南京虽然是六朝古都,但剩下的古城墙都没几处,完整的皇宫殿宇更是没有。虽然北京的城墙城门因为城市建设在近来几年被拆除了许多,其中最让人痛心的大约就是西直门。但好歹,北京还有故宫、颐和园一些历史遗留,就一项八达岭长城已是历史奇观了。   她摇着头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被安卜全程看在眼睛里。   安卜伸手拿了架子上的军绿色茶缸子和军用水壶往她被子上的脸盆里放,没等库管员说话,就看着她问:“小同志不同意?”   蒋珂听他在跟自己说话,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开始吱唔,然后把自己实诚的性子藏一半,弱弱地回他的话:“有……一点。”不敢太多。   安卜嘴角呷上笑,看她说完话默默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便直接默声笑了起来。   然后他伸手把蒋珂手里抱着的东西全部接下来,不再跟她说话,抱着去库管员那边,问:“还缺什么?”   库管员拿着雨衣雨靴在手里,不知道该往安卜抱着的东西上堆上去,还是送给那边站着的女兵。他犹豫了一下,安卜便直接看着他道:“直接放上来,还有什么?”   库管员听他这么说,把雨衣雨靴堆去他抱的东西上头,看了看架子,跟他说:“都齐了。”   领齐了生活用品,安卜带着蒋珂又往宿舍回。   他俩一出库房,库管员就盯着没了人的门框嘀咕了一句,“这新兵什么来头……”   在库管员印象里,安卜基本没带过新兵来库房领过东西,他基本不做带新兵这种事。就是带过的那两回,不管男兵还是女兵,他顶多也就是从旁搭把手帮拿几样,这么一把把东西都抱自己怀里的没见过,新鲜。   回营房的路上,蒋珂不好意思所有东西都让安卜拿,便去把被子上的脸盆拿下来自己端着,里头放着茶缸水杯饭盆一类的零碎小东西。   她跟着安卜的步子上楼去到宿舍,宿舍里只有叶湘和刘兰翠在。于怡姗大概是跟施纤纤去领生活用品去了,所以不在。   安卜进宿舍把她的东西全部放去铺子上,然后站起身跟她说:“收拾收拾吧,等小施回来,会带你出去熟悉熟悉环境。”   蒋珂冲他点头,“谢谢您。”   安卜带蒋珂领完生活用品后就没再管新兵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他的事。虽说部队里每时每刻都在教育士兵要学雷锋做好事,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份心。譬如昌杰明,宁愿懒废也不愿多做任务外的一点好事。   安卜出女兵宿舍,拿下头上的帽子呼气,去三楼回自己的宿舍。到宿舍只见昌杰明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一米二宽的架子床,被他的身架子一压,看不到铁架板。   安卜上去踢他的床,把他踢醒,叫他:“同志,去洗澡。”   昌杰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来,看着他在翻换洗的衣服。呆了好一阵,才甩了三分困意出脑子,然后从床上跳起来,找好衣服毛巾肥皂牙刷牙膏和安卜一起去洗澡。   两人拿着盆刚出宿舍的门,昌杰明就满脸昏昏困意地问他:“你没走啊?还真带新兵去领东西了?”那是舞蹈教员周老师交给施纤纤的任务,他们只帮行李扛到就算完成工作了。   安卜面色如常,应的话却极其简单,说:“嗯。”   昌杰明斜着眼睛乜他,“不会真看上那愚公移山了吧?”   安卜懒得理他,撂三个字,“学雷锋。” 第23章   蒋珂领完生活用品就在下层的一张空铺上坐着休息了一会, 浑身疲软, 她也觉得很累。   叶湘和刘兰翠还在收拾东西, 不时互相说两句话,或者跟她说两句。因为都不熟,说的话便都是停留在表面上的, 比如问问彼此以前都做什么, 各自家乡有什么不同。   蒋珂说两句北京的胡同, 叶湘那就说两句上海的弄堂。上海的弄堂和北京的胡同大约是差不多的存在,占地很广,哪里都是。弄堂尽头也会有些小烟纸铺, 或有家小酒馆。而在上海这块土地上, 外国人留下的痕迹也很多。之前都是别国的租界, 人被赶走了, 生活过的痕迹却都留下了。尤其外滩一片,紧挨紧的欧式建筑。   说完上海北京,刘兰翠腼腆笑着说她所在的小县城小村庄。现在城里和农村的生活不一样,农村吃的都是大锅饭。土地和牛羊猪狗都属于公社或生产队所有, 你给生产队干活, 挣可怜巴巴的一点工分,就靠那点工分得些吃的。有时候一家老小太多, 挣的工分不够,基本都是挨着饿过日子的。   刘兰翠说:“要多给生产队干活, 要不然没吃的。我小时候, 就经常给生产队放猪放羊。”   说到给生产队放猪放羊, 蒋珂想起宋丹丹老师的一个小品,说什么薅社会主义羊毛。她便笑了笑,看着刘兰翠问:“那你薅过生产队的羊毛吗?”   刘兰翠听蒋珂问出这话来,便看向她,说:“你也懂这个?”   蒋珂还是笑,“薅回去纺毛线织毛衣?”   叶湘听着也新奇,“这都可以的嘛?”   刘兰翠抿抿唇,“自己家里弄不起来,就我们小孩子胡闹薅了两次,再没有了。”   这都是些没什么紧要的各家闲话,说罢了,她们又说了说各自是怎么进文工团的。叶湘和于怡姗差不多,打小就是家里培养的,跳舞跳得好。文工团到她们学校招兵,自然也就考上了。蒋珂对自己的经历囫囵,只说自己是主动报名考来的。   而刘翠兰的经历就有点丰富,因为家里是农村的,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她小时候放牛放羊拾大粪的时候,就爱清早雾蒙蒙的空气里唱几嗓子。在那草地上蹲着看牛羊的时候,没事儿便翻跟头打滚,都是为了打发时间。   可就因为翻跟头打滚没事唱几嗓子,被村里的宣传队队长看上了,让她去宣传队翻跟头唱歌做表演。到了宣传队那就每天都会练练,下腰劈叉大翻空翻这些基本功打小就练得很扎实。再后来,又被镇上的宣传队挑选了去,再再后来就是县里的。   然后,就从县里的宣传队被挑选到了这里的文工团。   刘兰翠把自己的经历说完,施纤纤带着于怡姗领完了生活用品正回来。施纤纤帮她抱着两床被子,进了门看两眼回头问于怡姗,“你住哪个铺?”   宿舍里总共有四个铺位,两张暗红漆木头的双人架子床,在进门右手边靠墙并列摆着,两张架子床中间搁着一张同色的红木桌子,上面现在正堆着叶湘杂七杂八的行李。   于怡姗进来看了看,靠窗的上下两个铺位都被占了,下铺住了叶湘,上铺住了刘兰翠。   蒋珂从靠门那张下铺上起来,看向于怡姗,“你想住上铺还是下铺?”   于怡姗不客气,“我不喜欢爬上爬下,我住下铺,上铺留给你吧可儿。”   家里条件好的女孩子会有什么表现,或者说一直生活在众心捧月环境中的女孩子会有什么表现,就是于怡姗这样的。行李一件也不自己拿,都给别人,挑东西挑自己喜欢的,至于别人怎么样,扛她的行李是不是吃力,睡上铺是不是喜欢,她不管。   蒋珂对于睡上铺也没意见,让开地方让施纤纤把被褥放下来。   她们的褥子是白色的,铺在床上之后要再铺一层军绿色的被单。然后搁上同色军绿色的枕头,同色的被子。下面她们还会学,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施纤纤把于怡姗的被褥放下后,就微喘着气说了句:“你们先收拾收拾,我回去休息会儿,收拾完了去一楼103找我,我带你们去洗个澡,然后吃午饭。吃完午饭,我会带你们去熟悉熟悉军区的环境。”   蒋珂和于怡姗都站得齐,跟施纤纤应声是,目送施纤纤出她们的宿舍。   施纤纤一走,她们就都放松了下来。于怡姗坐去自己的铺位上休息,蒋珂歇过了,把自己放在下铺的被褥往上铺搬,开始铺床叠被收拾行李。   叶湘那边把自己的东西往床铺对面的柜子里摆,想跟于怡姗说话,但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于是说:“愚公,你和蒋珂都是北方人,听说北方人体格都比较高大,你是挺像的。但你要不说,我一定不当蒋珂是北方人的。”   于怡姗在那平复气息,说:“南北方之分也不见这么严格,你们上海的就没五大三粗的人了?一定也有。”   叶湘想想也是,就没再说这个。   于怡姗刚进来,才刚蒋珂她们三个说话,她也没参与上。这会儿又要熟悉,她想了想便说:“咱也别叫彼此的大名儿了,都叫小名儿吧。我知道蒋珂的,她叫可儿。我呢,叫姗姗……”   叶湘打断她的话,“姗姗什么呀,愚公就挺好的呀。又好记,又特别。”   于怡姗话噎在喉咙里,片刻道:“愚公就愚公吧,那也得依我们的,你就叫湘儿,她就叫兰儿。”   刘兰翠回头看她,“是翠儿。”   初听的名字总记不大清,这会儿应刘兰翠说:“翠儿,翠儿。”   北京人儿话音连得快,叶湘就说不出来,卷着舌头两字清楚地重复了句:“翠、儿。”   蒋珂在上铺一边铺床一边笑,铺好了把叠好的被子放去床头的枕头上,伸着头说:“你们一人说句家乡话得了。”   “好啊。”于怡姗拍拍大腿,“那我先来句北京话吧。”想了好半天儿,说出俩字:“姥姥!”   叶湘和刘兰翠懵,转头看她。叶湘半天出声,质疑了句:“什么呀?”   “不懂不解释。”于怡姗看向叶湘,“你呀呀啊啊哇哇的,你说一句。”   叶湘拿着自己的水壶往墙上挂,“小册老。”   于怡姗和刘兰翠表示听不懂,蒋珂坐在褥子上笑,就知道“姥姥”出来下头就没好词儿。   好歹刘兰翠说了句正经有名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如是,天南地北的到一处,大约都是从各家方言开始聊起的。蒋珂还记得自己上大学住到宿舍的第一晚,和宿舍里三个城市各异的女孩子聊天聊到半夜,说的也是这些。   这个时候和那个时候一样,大家对彼此都是陌生的,话语里带着客气和一种想要了解与接近的小小热情。等熟悉下来,找到与自己合拍那一个或是一群,就成了几年相处的密友。   蒋珂在这一晚不知道自己会和谁成为密友,她看着宿舍里的三个人,或娇俏或爽朗或腼腆,她们在这一刻,都是最光荣最生动的女孩子。   中午之前,四个人把自己的生活用品、床铺柜子、脸盆架子都收拾摆置了整齐。然后蒋珂和于怡姗跟着施纤纤去女兵澡堂洗了澡,去饭堂吃了饭。下午施纤纤又带着四个人一起逛了军区,看过训练场,走过文工团的每一个房间,从小练功房到大排练厅,从小礼堂到大演出厅。   施纤纤跟她们说:“这就是以后你们生活的全部。”   对于这些,于怡姗和叶湘都是很平常的态度,觉得没太大所谓,仿佛就是从一个跳舞的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蒋珂是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在一整墙的大镜子前练功跳舞,可以走上舞台,心里生了期待,有了向往。而刘兰翠呢,是没见过这些好东西,她觉得新奇,眼睛里满满都是难掩的欣喜与激动。   在熟悉了军区以后,她们踏踏实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正式进入了新兵连开始参加新兵集训。每天基本都是在练军姿,站在阳光下被晒。还好这时节不是夏天,蒋珂觉得也没多忍受不了,至少在她的身体可承受范围之内。一开始的时候,每天三公里的体能训练确实比较难熬,每次跑下来都觉得口腔耳蜗里全是血腥气,胃里空得像被刀刮过,特别难受,但坚持一段时间下来也觉得慢慢轻松了。   因为她们暂时属于新兵连,所以就和文工团还没有太大的关系。每天除了密集的训练,就是吃饭和睡觉。也就叶湘有多余的心思,不时就会摸空熟悉楼道里的其他宿舍的人。拿着巧克力和糖水菠萝去人那里问这问那,了解文工团的情况。   她们吃饭是在新兵连那边的饭堂,睡觉倒还是在宿舍。晚上训完拖着两条废腿回宿舍的时候,有时会看到施纤纤或者看到安卜昌杰明,都是招呼一声就过去,没有太多接触。和别人,认识都不认识,自然连招呼都没有。   也就是这三个月,宿舍里的四个人建立起了革命感情,说白了就是大家越来越熟,也越来越了解。   了解之后,蒋珂发现叶湘那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就是个大八婆。于怡姗身上就有种生在北京城长在皇城下的自信自我,也强势。而刘兰翠呢,展示自我的时候不多,她在于怡姗和叶湘这些人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不自信。蒋珂算是许多普通人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北京城里的姑娘,家里条件什么都很普通,所以平时的表现也很中庸普通。不太会说谎,做事和她的眼神一样,都很认真,从不叫苦喊累。   于怡姗说她,“没想到这么小的骨头架子,这么能扛。”   蒋珂笑笑,她忍过比这更难忍的事儿。这些事情,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三个月集训期很辛苦,但在结束的时候,又会觉得很留念。   那时候已经到了六月份,空气里到处都是燥热的因子。宿舍里的四个人都黑了手和脸,镜子里一照心碎一地。刘兰翠本来是小麦色皮肤,这会儿却不是最黑的。最黑的是叶湘,她已经好些天不照镜子了。她羡慕蒋珂,说她只晒黑了半个度。   蒋珂照镜子摸自己的脸,确实不是特别黑,天生的好皮肤是真的让人羡慕。譬如蒋珂不知道,自己的皮肤在晒黑后,恢复得也特别快。   新兵集训结束的当天,四个人洗了澡就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下午,并没有出去,因为太累。   以往的三个月里每天都很累,每天集训洗漱完到床上要不了几分钟就全部睡着。以至于,连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叶湘那憋的,都快憋出毛病来了。只打听消息了,一直也没得空跟宿舍里的人说过。   今天算是闲下来了,午觉睡醒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便只能聊天。   叶湘问大家,“进了文工团了,你们以后都有什么打算啊?”   这种事情,大概很少人会提上日程来想,她问完后宿舍里沉默了一阵。还是刘兰翠先开了口,说:“就是跳舞参加演出啊,还有什么?”   叶湘抿着嘴笑,伸头问蒋珂:“可儿你呢?”   蒋珂说实话,“好好跳舞好好表现,入党提干,演出拿奖。”   叶湘听完后还是笑着的,又问于怡姗,“愚公你呢?”   于怡姗把胳膊叠起放到头下枕着,看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好跳舞,找个好老公。”   于怡姗确实说到了叶湘想说的话,这好老公的标准也很清楚,嫁到某个首长家做儿媳。就算嫁不出去,也要找工作职业都很好的人嫁。似乎文工团的大多数姑娘们都是这么想的,也拿这个做一条最好的出路。因为都觉得舞蹈不能跳一辈子,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所以要趁着这几年的好时光,把自己的终生定下来。女孩子的人生,似乎就是嫁人相夫教子。谁嫁得好,谁就体面。   其实不管在什么时候,很多女性都是这种想法。现在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好,后来的二十一世纪也罢,把嫁人当作人生终极追求的人不在少数。   蒋珂躺在床上听着,能听得懂于怡姗话里的意思,但是她没接话,也没反驳。   “还是你成熟一点。”叶湘在床上动动身子,看着于怡姗又说:“你知道吗,我们文工团就有这样的对象,只是大家平常都不说,是我打听来的。”   于怡姗听她说这话来了兴趣,问:“谁啊?”   叶湘声音突然放小,神神叨叨说了句:“安干事啊。”   于怡姗愣了会儿,“安干事?除了长得好看,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啊。当时我们从北京过来,我还让他给我扛了三包行李,他也没说什么就扛了。”   叶湘清了清嗓子,还是小声,“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再出去说啊。虽然大家其实都知道,但平时没人会提这个事。”   于怡姗看她磨磨唧唧的,便道:“你快说吧。”   叶湘这便清了清嗓子低着声音开始说:“安干事不普通,他是我们军区副司令的儿子,但是跟副司令的关系特别不好,闹得有点僵,所以一般没人提这个事。其实照他那种家庭,从小就培养他军事上的才能,他不应该来我们文工团的。但听说安干事对军政不感兴趣,也是因为这个和副司令闹僵的。副司令嫌他没出息不上进,闹僵之后就不管他了。安干事从小又多才多艺,钢琴弹得尤其好,还会吹长号拉小提琴,就自己报名进了文工团。我说直白一点,其实他们正经军人,不怎么能瞧得起我们这种文艺兵,觉得都是花架子啊什么的。自从安干事进了文工团,跟副司令关系就更差了。安干事的入党提干啊,都是他自己争取的。”   于怡姗听了意会,接叶湘的话道:“那确实是很不普通啊。”   “就是啊。”叶湘最喜欢别人跟上她的节奏聊天,又说:“虽然跟家里闹翻了,但怎么说副司令还是他爸嘛。他又确实多才多艺,长得也好看,所以你想,多少女孩子往上扑啊。”   于怡姗啧啧嘴,“那他花不花?”   “姐姐,这里是部队,能乱搞男女关系嘛?”叶湘道,“不过我确实也听说了,他家里给他找好了对象,也是干部子弟,我们政治部主任家的女儿,叫吴晴。但是安干事不喜欢,然后不知谁传出来说他喜欢艳丽型的,还贬损说吴晴干瘦没肉。我们文工团有个女兵叫郑小瑶,就是这一类型,听说是跟安干事谈过男女朋友。安干事还把她带回家吃过饭,差点气得副司令掀桌子。但是后来两人没打恋爱报告,就不了了之了。” 第24章   叶湘说到这打了停顿, 于怡姗要接着话说的时候, 宿舍的门突然从外头打开了。惊得于怡姗从床上撑胳膊抬起半截身子, 把话噎在喉咙里没吐出来。宿舍其他三人也都愣了一下,往门上看过去,只见是一个刚洗完澡的女兵, 散着一头还在滴水的湿头发, 手里端着脸盆毛巾和换下来的脏衣服。   她动作自然往宿舍里走了两步才发现走错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脸窘迫,忙又端着盆往外走,说:“对不起对不起, 走错了走错了, 实在不好意思, 打扰了。”   宿舍里的四个人看着那位走错宿舍的女兵出宿舍又关上门, 谁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半天,刘兰翠先开了口小声说:“叶湘,别说了吧,万一被人在门外听到传去政委耳朵里, 说我们刚入团就带坏部队风气……”   刘兰翠说完话, 叶湘和于怡姗同时松了口气,往床上躺下去。   这会儿是夏天, 大家春天刚来时候铺的褥子早收叠了起来,挂起了白色的蚊帐, 下面只铺凉席。   叶湘让自己整个后背都压在凉席上, 嘀咕了句:“我看偷偷打小报告的才是带坏部队风气呢。”末了又说:“我说话声音那么小, 刚才那个人肯定没听见,你们不会出卖我吧?”   于怡姗爽快,“朝夕相处这么久,这还信不过吗?”   蒋珂躺在床上一直没说话,在那个走错宿舍的女兵窘迫地转身出去,宿舍的惊气被压下后,她就把自己的心思转去了别的地方。她对叶湘说的这些东西也就听听,不参与不反驳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她在床上翻过身,掏出自己压在枕头下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里原来来的时候只夹了一支圆珠笔和一根狗尾巴草,现在不是了,还夹了两张她穿军装的照片,一张单人照,一张和李佩雯、蒋卓、蒋奶奶的合照。   自从照片寄来后,蒋珂每天都会翻开本子来看看。看照片的时候她就暗自感慨,她们老蒋家真的是基因好,甭管老的少的还是小的,都长得很周正。眉眼好看,笑起来都有点甜。   笔记本里除了以上说的这些,自然还有家里在这三个月中寄来的信。信里写的都是最平常的内容,蒋卓执的笔,说妈妈工作稳定,自己学习踏实,要努力学好知识,未来做个对国家社会建设有用的人。又说自己每天也帮着妈妈做家务,奶奶身体也很好,叫她放心。最后再嘱咐,她一个人在部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蒋珂趴在床上打开笔记本,先拿了照片看了看。看罢了和信件放到一边,握起圆珠笔,把笔记本摊平在枕头上,左手压着,右手捏着圆珠笔沿行开始写信。   她要跟家里说的东西也简单——新兵集训结束了,她通过了训练,从明天开始就要正式入编文工团了。宿舍里的姑娘们都很友好,对她也好。等进了文工团,她一定好好跳舞,好好表现。   她没什么文采,很直白地平铺直叙,把自己的情况写完,也就用了小半张纸。写好了把那页纸叠了印子,撕裁下来,然后再叠得方方正正装进衣服的口袋里。她想着等晚上吃完饭,就把信寄回去。   把写好的信装起来后,蒋珂又把照片和家里的信件塞回本子里,压去枕头下,再翻过身来躺着。   叶湘和于怡姗还在东拉西扯天南地北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她们两个说话,刘兰翠和蒋珂只是听着,偶尔插那么两句。刘兰翠是很多东西没见识过,怕露怯,所以不太敢于表达自我,这是对于她这个农村姑娘来说维持自尊自信的一种好办法。   而蒋珂呢,对于叶湘和于怡姗说的话多半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听也听得下去,但基本不怎么参与讨论。当然,也有些她自己的一些小谨慎吧,怕祸从口出。   四个人在宿舍休息了一下午,已经是精神百倍。三个月的集训虽然累,但对人的身体体能锻炼还是很有用的。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施纤纤来她们宿舍敲门,进了门就笑着说:“你们很棒嘛,今晚在文工团饭堂吃饭了吧?要我带你们去吗?”   于怡姗给她敬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也笑着回:“施干事,我们能找得到饭堂,也知道在哪里打饭。我们不能再麻烦您,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们自己可以去。”   施纤纤还笑着,看于怡姗这么说,她也就不客气了,跟她们说:“吃完饭就回来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来带你们一起去排练厅,周老师会带着你们跟大家互相做介绍。以后啊,就都是文工团的战友了。”   施纤纤的交代四个人都听在了耳朵里,然后把她送出宿舍。说到要与文工团的各位战友互相认识了,刘兰翠捂捂胸口,说:“好紧张啊。”   叶湘转头看向她笑一下,“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大家都是人啊,你没见过人啊?”   刘兰翠被她问得没说出话,于怡姗拍上她的肩,“走吧,去饭堂吃饭。”   她们的饭盆筷子和小勺都放在宿舍入门的右手边的桌子上,往门外去的时候拿上就行。于怡姗领着头,叶湘跟在她后头,后面又跟了蒋珂,最后面是刘兰翠。依着顺序,各自拿上自己的饭盆和筷勺,一起出宿舍往饭堂去。   下了灰水泥窄楼梯出了营房院子大门,四个人便并排而行。女孩子在一起都爱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于怡姗手里的饭盆直接敲到刘兰翠的头上,咚得一声响。这样或走或闹,到饭堂也没个消停。   蒋珂笑着跟在她们旁边,看着于怡姗和叶湘不时拿刘兰翠开玩笑,不时也要撩拨撩拨她。进了饭堂开始打饭,叶湘还不老实,不时就要上手来戳蒋珂的眼睛,问她:“睫毛那么长那么密,怎么长得啊?是真的吗?”   “湘儿,别闹了。”蒋珂躲她,去盛碗稀粥,又拿一个馒头。部队的馒头个头是不小的,以蒋珂的饭量,一个也就够了。除了稀粥馒头,再有的也就是咸菜疙瘩。   这些东西吃三个月了,叶湘和于怡姗来部队时包里带的零食都已经吃了精光。蒋珂比她们两个吃得省,剩下的也被她两个分了去,也早吃完了。最近一段时间来,她们隔几日就会抱怨——饭堂的咸菜又酸又臭又苦,吃得想吐。   但没办法,不想饿死只能吃这个。   蒋珂是一穿越过来那会儿受不了,家里日日稀饭窝头,都以粗粮为主,烙饼和馒头都不是每天都能吃到。咸菜疙瘩也是每天都摆在饭桌上,没有多少新鲜的菜吃。   她那时候吃得想吐,后来舌头吃麻木了,也就不想着好吃不好吃了,想着饿不死就行。   她们宿舍四个,于怡姗和叶湘两个家境好,有时提起家里,也能拉扯出一些体面位置高的亲戚。蒋珂家比不了,刘兰翠家更比不了。   蒋珂端着稀饭拿着馒头一边走着一边找位置,看哪里还有空下来的桌子。饭堂摆的都是圆木桌子,熟悉的人围一桌,坐在长条高板凳,一边吃饭一边胡吹瞎扯。   叶湘于怡姗刘兰翠在她旁边跟着,大约是终于从新兵连解放了,可以和其他文工团的男兵女兵一样吃饭参加排练,所以一时间有点兴奋,总有些闹腾。不是你撞我一下,就是我顶你一下。   蒋珂不跟她们闹,找空桌的时候样子认真。可就在她找到一个空桌要过去的时候,身后的于怡姗闹腾中撞到了她的胳膊弯子。她惊慌中虽也尽力稳住了,但饭盆里的稀粥还是晃开了花,直接倾倒了出去,小半浇在她的手上,大半泼到了旁边桌上坐着的人的军帽上,然后直淋下去,打湿了那人大片后襟。   一时间,饭堂就乱了。   蒋珂被烫得胳膊一抖,但还是皱眉咬牙忍住没松手扔掉饭盆。但也就在这时候,被浇的人快速脱掉军帽站起了身来,他旁边的男兵也一并站起来,回身就是一声惊吼:“他妈谁干的?!瞎吗?!”   蒋珂的注意力在自己被烫到的手上,却还是低着头连声回了两句:“对不起。”   她身后的叶湘、于怡姗和刘兰翠已经被吓住了,默声立着不敢动。那个被稀粥浇了的人,是安卜。而吼骂出声的,是昌杰明,他脸色最难看。   但安卜没有随着他发作,在蒋珂说完对不起后,他没有提自己被稀粥浇了的事,而是放下手里的军帽,又伸手过来接走了蒋珂手里的饭盆。蒋珂手里的馒头筷勺也都被他拿过去放到了桌面上,然后他还是一句话没有,拉着她便往饭后洗碗筷的那排石槽边去。到了石槽边打开一个水龙头,把蒋珂的手直接送到水柱上让凉水冲,开口说:“说你呆还真没冤枉你。” 第25章   蒋珂盛的稀粥不是刚出锅一百度开的那种, 但也足够把人的皮子烫红。她是左手端的饭盆, 粥水全泼在左手上。拇指和食指那一片的尖锐痛感在冰凉的自来水在冲了一会儿后, 才慢慢感受不到。眼睛里这会儿也存着眼泪,忍疼没扔饭盆的结果。她那一瞬间竟也想到,她要是把饭盆扔了, 再溅到别人, 并且弄得饭堂地面一片狼籍, 乱子得更大。   正常人的应激反应,感受到烫的那一刻都会本能地脱手扔掉。扔得早,根本烫不到多少。   安卜拿着她的手放在凉水下冲, 冲了约莫三四分钟, 拿出凉水来看一看, 见被烫的那块皮肤没开始那么红, 又问了她一句:“还疼不疼?”   蒋珂动动手指,吸鼻子说实话,“好多了。”   安卜松了口气,突然解扣子又脱自己身上的军装。军装脱下来后拿去水龙头下浇湿, 拧掉多余一些的水分, 然后把袖子像包粽子一样包到蒋珂的手上。   包好了,余下的军装大坨多余布料子, 都往她怀里塞,说:“是你泼脏的, 洗干净晾干了送给我。”   安卜说完也没给蒋珂说话的机会, 便转身往饭桌边去。他一转身, 蒋珂就看到了他背后被稀粥烫红了的地方。军装里头白色背心盖不住的,都露在外面。他还反手试图摸了一下,手指没敢碰上,就嘶了口气放下去往前去了。   这会儿看热闹的都还站着,并没有什么人起哄说话。昌杰明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见是新来的女兵干的这事儿,也就没再说什么,怕吓着新同志。   安卜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了句:“不吃了。”便拿上被稀粥泼脏的军帽往饭堂外去。   昌杰明跟他旁边的男兵又说了句:“麻烦哥们把我和阿卜的饭盆洗了,我去看看他。”便跟着安卜出了饭堂。   昌杰明跟出去后就伸头看了看安卜后背上被烫伤的红印子,问他:“都烫红了,有事没事?要不去医院看看?”   安卜转转脖子,“没事。”姑娘的手都没事,他这糙后背肯定也不会真烫伤。   昌杰明跟上他,还有些不痛快,“这届的新兵真是毛毛躁躁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蒋珂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她站在石槽边抱着安卜的军装,手背烫红的地方因为湿军装包裹着现在并没有痛感,但她也没有再往饭桌边去吃饭。   那边叶湘、于怡姗找到了饭桌搁下饭盆馒头,默默跑过来看她,要拉她过去继续吃饭。   蒋珂定着步子摇头,“我不太想吃了,我先回去,你们吃吧。”   这事情弄得,她没了一点吃饭的胃口。她还没正式进文工团呢,才来饭堂吃头一顿饭,就把文工团的干事安卜浇了一头一背的热粥。虽然安干事照顾新同志没说她什么,可她这心里就是踏实不下来。   跟叶湘几个说了不吃之后,她抱着安卜的军装出饭堂,埋着脑袋回去营房。到宿舍就在于怡姗的床沿上坐下来,低着头靠在床架子上发呆。她心里其实不平静,还很难受,可不知道能说谁,只能自己忍着。   都说了别闹了,还闹,闹得她把热粥浇到了干事的身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人想不想追究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于怡姗的床边坐了多久,手上的湿军装已经没了凉度,手背上被烫到的地方又开始疼起来。烫伤的疼是偏尖锐的那种,安卜说她真呆,就是说她被烫了还把饭盆端在手里不撒手。   蒋珂坐在床边吸鼻子,把手上包了好多层的军装袖子扯下来。疼就疼吧,被凉水冲了那么久,又被湿军装包那么久,也疼不到哪去了。   在她把军装袖子都拽下来,把整个军装都抱进怀里的时候,于怡姗叶湘和刘兰翠正好吃完了饭回来。饭盆都洗好了,于怡姗还给她带回来个馒头。她把饭盆放去进门右手边靠墙的桌子上摆整齐,拿着馒头过来送到蒋珂面前,说:“可儿,你吃点吧。”   蒋珂面色怏怏摇摇头,辫子搭在脸上,嘴唇微抿,她不想吃。   于怡姗看她这样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她面前蹲下来拽着她的手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看到安干事坐在那里。”   蒋珂低着头,抿抿唇片刻回了她一句,“浇到别人也一样……”片刻又闷声接了句,“我怕被处分。”   叶湘站在于怡姗身后,看着蒋珂,“安干事明显是关心新同志的,不是没说你什么嘛,应该不会因为这点事受处分的。再说了,就是受处分,也不过就是通报批评或者记个过嘛,没什么的挖。”   蒋珂抬头看叶湘一眼,又看一眼于怡姗,然后开始说心里话。   她微微吸口气,抬手擦一下鼻头,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家境好,不愁什么。我家里什么都没有,还指望我有出息呢。军区通报批评记过之后,我就入不了团入不了党了。你们是都无所谓,可我不能无所谓。一入编就被处分,写信怎么跟家里人说呢?”   蒋珂说话的声音不大,叶湘看她这么认真,觉得自己做错了同时,也觉得有些没意思。她们当然也都希望自己能入党,毕竟光荣不是。在军队里,党员和非党员在某些时候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事也特别难,像叶湘就觉得,不能真在这事上较死劲。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当了兵就一点错误都不犯,犯错被记过处分,那就不活了?   再说,就今天晚饭这件事,不一定会发展得如何坏。   叶湘把蒋珂说的话听完,自己无话再接,便踢了一下面前蹲着的于怡姗,嗲着声音道:“快点把可儿哄哄好呀,都是你闹的。”   于怡姗反手拍一下她的腿,“我这不是哄着呢么?”   蒋珂确实心里有点难受,但也不想弄得宿舍几个人都不愉快。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是好是坏,她都没办法。所以她也就不再垂头坐着,抱着军装站起身来吸口气,看向于怡姗说:“好了,愚公,我没事儿了。我去把安干事军装洗了,待会儿就回来吃。”   说完她就去宿舍门进来左手边的一排架子上拿了脸盆肥皂,把军装塞进脸盆里,端着脸盆便出宿舍往洗漱台去了。   于怡姗看着她出去,站起身把手里的馒头放去蒋珂的饭盆里,又回来床边坐着。叶湘和刘兰翠也散了,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   于怡姗坐在床边想了一气,看向坐在床边揪头发梢的叶湘,还是问了句:“应该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呀?”叶湘看她一眼,不以为意,“是她太小心了,太在意,怕犯错。安干事又没说什么,那个情况下,还是先关心她的手的好伐?”   于怡姗往被子上靠过身子,现在也不是很懂军队里的事情,只想着别闹大就行了。   刘兰翠不接话,她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事。她在桌边坐了半晌,最终说了句:“在宿舍里可以随便,但出去了,以后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叶湘揪着辫梢没应刘兰翠的话,只于怡姗应了句,“嗯。”   蒋珂在洗漱台拿着肥皂把安卜的军装一点点搓了干净,最后冲干净了肥皂的细白沫子,拧干水拿去外头的晾衣绳上晾起来。这时候没有衣架,晾衣服只能沿领中和衣服下沿中间的那条线对折,直接挂在晾衣绳上。   蒋珂把军装晾好就回了宿舍,只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不再提起半句。她把于怡姗给她带回来的馒头拿去吃了,干啃着什么也不就,只喝点水壶里的白开水,然后去洗了澡躺在床上发呆。   晚上宿舍里气氛不如以往那么好,但也没坏到哪去,还属正常。于怡姗和叶湘说嘴里一天天都是苦味,提起说要给家里写信,让家里寄点东西来。   这种话刘兰翠一般都是不参与的,因为她往家写信家里人都看不大懂,还得拿去大队找识字的人读信。要吃的就更不可能了,家里穷成那样,穿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她进了部队算是好的,吃喝不愁,还有那么好看的军装穿。   蒋珂呢,有时候会掺合两句。今晚听到她们说这个,自然想起自己写的信还在口袋里装着,这便摸出来打开看了看。她在信里从来不写要东西的话,一直说部队的伙食很好。   信本来是打算今晚吃完晚饭去邮寄点给寄回去的,但因为饭堂的浇粥事件给闹忘了。她看着装在口袋里被揉得有些皱了的纸,想着算了,晚上邮寄点都没人了,明天寄吧。   而时间一拉到明天,她和宿舍其他三位姑娘在文工团的生活,就真正开始了。   虽然还没见到文工团的各种教员老师,没见过团长政委,但她们也都在这新兵集训的三个月内知道了文工团每天生活的大概。   早上有跑操,有固定的毯子功练习时间,要政治学习,要听传达文件,也有集体排练和班务会。就算是文艺兵,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清闲。   叫苦喊累的姑娘们大有人在,把跳舞当成一辈子事的也确实没几个。多数人都是把练功跳舞当成任务,任务完成了,那余下的心思,便都在琢磨别的。 第26章   六月份的天气, 夜里有风。前一晚拧半干的军装在营房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一夜, 清早也就干了。   蒋珂一整夜都睡得不是很踏实, 不时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每翻一下木架子床都微微晃动。夜间于怡姗被她吵醒了两次,但因为晚上饭堂的泼粥事件, 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便只说了句:“可儿, 快睡吧。”   蒋珂听她说话就僵躺着不再翻,迷迷糊糊地睡了些时候。   等清晨的微光刚从窗帘的缝隙扫进宿舍,蒋珂便再也睡不着。她伸手摸出枕头下压着的手表, 看看时间, 早上五点。   手表是李佩雯之前一直戴的机械表, 蒋爸爸在世的时候给她买的, 银色金属表盘表链子,不是多精致的东西,每天指针走下来都要慢上一两分钟,但用来看时间是足够用了。   表是来部队之前李佩雯悄悄塞在蒋珂行李包里的, 大约是知道, 直接给蒋珂,蒋珂一定不会要。   蒋珂在行李里收拾到手表的时候摸起来手里捏着, 心里暖烘烘的,也当然知道李佩雯的用心, 怕她在没钟的地方想看个时间都没得看。   蒋珂看完时间就把手表又塞回了枕头下, 参加新兵集训的时候她没戴过, 现在当然也不会戴去练功房排练厅。有正事的时候,她就把手表放在宿舍。平时为了方便用,她就装在衣服口袋里。   虽然现在时间还早,蒋珂也还是决定不睡了。她轻着动作从床上爬起来,又轻着动作勾起蚊帐叠好被子。被子叠成豆腐块,和枕头一起都放床头上摆整齐,然后便轻悄悄踩着床尾的竖梯下床铺。   下了床铺穿上鞋,去门边的架子上拿上脸盆牙刷牙膏茶缸子毛巾,再轻着动作开门去洗漱台洗漱。   蒋珂起得早,约二十平米大的洗漱间里有清晨的微光,却没几个人。蒋珂站在中间的石槽边,开水龙头刷牙洗脸。洗罢用毛巾擦干脸侧额头上的水珠,端着脸盆再回宿舍。   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张双层木架子偶尔发出晃动的声响,有人在翻身。   蒋珂搁下盆,不出声,轻着动作再去窗下的桌子旁站着照镜子梳头。头发梳顺,不用费心去半分,平常辫子一直编两根,头发也有自己的记忆,所以宿舍里微微有点黑也无所谓。   她快速且熟练地把辫子编好用头绳绑起来,然后不再在镜子前多做逗留,便戴上军帽出了宿舍。   安卜的军装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风而荡起弧度,走近了能闻到肥皂的香味。   蒋珂沿水泥楼梯跑下去,到晾衣绳边把军装拽下来,拎了手里抖了抖,又蒙到脸上试了试,确定是干透了,她才拿着军装又往营房楼上去。   去到三楼,在308宿舍外抱着军装站着,耐心等着里面的安卜出来。   安卜平时也都会比其他人起得早那么一点,他是从洗漱间端着脸盆回来的时候看到蒋珂在自己宿舍门外站着的。   安卜端着脸盆走到蒋珂面前,蒋珂才看到他。看到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跟他问早,然后说:“安干事,我把您的军装洗干净晾干了。”说完双手捧着军装送到他面前,表情认真。   安卜没伸手接,跟她说了句:“你等我一下。”便端着盆进了宿舍。   蒋珂捧着军装看他进宿舍,不明所以,只好默默又把军装收回了怀里。在门外又等了一阵,安卜才又出来。衣裳穿了整齐,军帽也戴上,只还差一件军装。他从蒋珂手里接过军装,穿上身扣起成排的扣子。   蒋珂看着他扣扣子,便试探性问他:“安干事,昨晚的事情,不会记过处分吧?”   “记过不会。”安卜说得平淡。   蒋珂听他说这话便打心里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完,又听他说了句:“但有处分。”   半口气噎在蒋珂的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她看着安卜,不敢说话。   安卜看着她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他没解释自己的话,扣好扣子便转身又回宿舍。不一会儿,从宿舍里拿出来两把乐器——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和一把黑漆壳手风琴。   拿出来也不说什么,直接把手风琴往蒋珂身上背。蒋珂也不敢多问,配合地伸出胳膊,把手风琴背到自己背上。   安卜自己拎着小提琴的盒子,抬手正了一下军帽,看着她说:“走吧,去排练厅。”   “哦。”蒋珂跟着他沿走廊去楼梯口,再跟着他下楼梯。   想问处分的事不知道怎么问,然后在出营房院子大门的时候,就听安卜说:“以后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到我宿舍门口,背三个月的手风琴。”   在手风琴被蒋珂背走一段时间后,308宿舍那拉手风琴的男兵才发现自己手风琴不见了。瘸着腿找半天没找到,摸着后脑勺问昌杰明,“老昌,看到我手风琴了吗?”   昌杰明正往身上套军装,“被小同志背走了。”   “哪位小同志?”拉手风琴的男兵摸不着头脑。   昌杰明看他,“就昨晚把泼了阿卜一身粥那个。”说罢了自己嘀咕一句,“新鲜。”   拉手风琴的男兵继续摸头——这事确实新鲜。   蒋珂以为给安卜背三个月的手风琴就是处分,结果到了排练厅放下手风琴,还让她打扫排练厅。扫地拖地,擦扶杆擦桌椅镜子钢琴,清理地毯,所有的事情。   蒋珂觉得自己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只要不让政委知道,不被批评记过,她做什么都愿意。于是她二话不说就认认真真把这些事做了起来,不管是态度上还是行动上,都一丝不苟。   在她打扫排练厅的时候,安卜就在钢琴边坐着弹钢琴,弹的是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   蒋珂在平静悠缓的钢琴乐曲里找到内心的平静,上上下下把排练厅擦扫了干净。擦扫中途排练厅来过一位中年男同志,同样穿四兜军装,但没戴军帽。   他伸头往排练厅里看了看,见安卜在弹琴,还问了句:“这么早就来练琴?”   安卜站起来回了他一句,“夏天日长起得早,没事就来练练。”   然后那中年男人没再说什么,便走了。   到后来上午毯子功开练之前,蒋珂才知道,那听着钢琴声过来排练厅看看的中年男同志,是她们文工团的政委。   在蒋珂把排练厅打扫干净后,安卜也停止了弹钢琴。他合上琴键盖,带蒋珂出排练厅,去饭堂吃饭。在去饭堂之前,还得先回宿舍拿上翻盆筷子勺子。   等蒋珂再度回到宿舍的时候,叶湘、于怡姗和刘兰翠三个人已经打扫好了宿舍,拿上饭盆离开了宿舍。   她们是正常时间点起来的,洗漱完打扫整理好宿舍后施纤纤便来找了她们,跟她们说:“先去饭堂吃饭,吃完跟着我去操场跑操。跑完操去排练厅,大家都去那里。”   说罢了发现蒋珂不在,便跟了问了句:“可儿呢?”   于怡姗回她的话,“应该是把军装还给安干事去了,昨晚饭堂的事情,弄得她心情很不好。”   昨晚吃饭的时候,施纤纤就坐在安卜那一桌,事情的发生她是看着的。她看于怡姗说起这个,面露担心之色,就安慰她说了句:“没事的,不要太担心,不过就是小打小闹,也没造成真实伤害。不是作风问题也不是品质问题,安干事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放宽心好了。”   于怡姗听施纤纤这么说,自然就松了口气。施纤纤拍拍她的肩,想起什么一样,又问:“不过,她的手没烫伤吧?”   于怡姗摇摇头,“粥也没十分烫,当时还冲了凉水的。”   施纤纤这就不多问了,让她们去饭堂吃饭。   蒋珂和安卜到饭堂的时候晚一些,有的人已经吃完开始在石槽边洗碗了。她跟在安卜后面去打饭,打好了饭又跟他往饭桌边去。   安卜找到施纤纤和昌杰明那桌坐下来,看蒋珂站在后面不动,就叫了她一声,“赶紧过来吃饭。”   蒋珂犹豫是因为,那一桌都是老兵,她都不熟,而且还有两个干事。施纤纤看她犹豫,也帮着叫了句,“可儿,过来呀。”   然后昌杰明直接过来拽她袖子,拉她坐下后说她,“发什么呆呢,小同志。”   蒋珂坐下后还是拘谨,埋头吃饭不乱说话。   施纤纤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笑,碰她一下说,“紧张什么呀?在北京的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开车兜风逛过北京城吗?都是一个团里的战友,放松点。”   “哦。”蒋珂应她的话,试着放松。   因为昌杰明和施纤纤到饭堂早一点,也就比安卜和蒋珂早吃过。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吃完就走了,一个瘸着腿,就是拉手风琴的那个。   昌杰明和施纤纤坐着等了他们一会,然后一起去自来水下洗了碗。出饭堂门的时候,叶湘几个正等在外面。   施纤纤要把饭盆往宿舍送,便随手抓了个老兵,让带着叶湘几个去操场。把叶湘几个交出去后,自己和蒋珂往宿舍放饭盆去。   路上她安慰蒋珂,说:“我们都看到了,昨晚的事不怪你,你不要太自责。”   在帮安卜背完手风琴又打扫了排练厅之后,蒋珂的心理负担就已经减轻了很多。现在施纤纤又跟她说这样的话,她确实不再那么担心,便冲施纤纤点头。   后头安卜和昌杰明也往宿舍送饭盆,昌杰明看施纤纤和蒋珂和他们之间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便跟安卜说:“安骚包,什么情况啊?你不会对这丫头动真格的吧?她可不是你的菜啊。”昌杰明坚定地认为,愚公移山那丫头才是安卜的菜。   安卜懒得理他,脚下快两步,“都是一个团里的革命战友,什么真格不真格的?思想污秽,庸俗。”   “哟,还真装起正人君子来了。”昌杰明追上安卜,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都不大,“你不庸俗,不喜欢吴晴,喜欢郑小瑶?”   安卜步子慢一下,“再提我和郑小瑶,断你第三条腿你信不信?”   昌杰明立刻把两腿夹紧,闭上了嘴巴。过了一阵,又迈腿追着安卜上楼梯,在他旁边说:“那我说小同志,你是不是对人家动真格的?”   安卜迈着大步上,“不是。”   “可我不瞎啊。”昌杰明跟着他,“老陈的手风琴,多少人抢着背,但谁要他都不给。他伤了腿,每天自己背着手风琴来来回回,这就是轻伤不下火线。小同志泼了你一身粥你不生气,还把手风琴给她背……”   昌杰明话没说完,安卜突然一个回身吓得他退两层台阶,张开手靠在楼梯道旁边的水泥墙面上。   安卜看着他,眸子里起了认真之色,皱眉盯着他说了句:“作为团里的干事,我帮助新同志进步有什么问题?!”   昌杰明看他认真起来了,站着不敢动。他也就私下里会跟安卜说这些有的没的,安卜从来没正经跟他生过气。他现在有点慌,不慌的时候其实下面回的话就是,“你也没帮助过新同志进步啊,帮新同志进步的,都是施纤纤施干事。”   但他现在不敢说,半天站直了身子给安卜行了个军礼,然后放下手说:“安干事,我嘴欠,我再也不说了!以后,打死不提郑小瑶!打死不提小同志!私下也不提!我向毛-主席保证!”   安卜把眸子里的认真收起来些许,摇了摇头,转身往楼上去了。 第27章   文工团早上的体能训练时间是从六点四十开始, 到七点十分结束。   跑操结束后, 所有人都要到排练厅集合, 开始一天的训练生活。   七点半开始毯子功的练习,单毯子功就要练两个小时。   因为文工团的舞蹈队不止是只跳芭蕾,各类舞都要跳, 不时也还会派人出差去各地方学习地方戏, 把新的东西带进文工团。因此, 毯子功的练习也就必不可少。   毯子上要练的基本功也有很多,如拿顶(倒立)、下腰、前桥(前软翻)、后桥(后软翻)、虎跳(侧手翻)、踺子(后空翻)、跺子(侧空翻)等。这些基本功难度都很大,怕伤着舞蹈员的腰身, 所以都需要在毯子上进行练习。   今天在毯子功开始练习之前, 舞蹈教员周老师先给大家介绍了新来的几个同志, 也就是蒋珂、叶湘、于怡姗和刘兰翠四个人。她稍微花了一些时间让蒋珂几个和舞蹈队的成员相互认识了一下, 然后便安排她们开始参加训练。   因为她们是新来的,也就让她们先做拿顶下腰这些简单的动作。拿顶和下腰练扎实了,前桥和后桥练起来才会容易。   练功服也是新给她们发的,蓝色或玫红色的短袖鸡心领纯棉衬衫, 一色黑的短裤, 还有保护脚腕的灰色大袜和蓝色舞蹈鞋。   四个人领了舞蹈服去更衣室换上练功服,便出来到毯子上开始跟大家一起练功。   蒋珂在拿顶的时候细捋这两天熟悉下来的文工团里的情况, 理清楚了放在脑子里搁着。   文工团有舞蹈队、乐队、声乐队、话剧队以及舞美队等好几个分队。每队各负责一块,当然人员有交互流动, 需要哪里或者哪里顶得上, 就顶哪里, 还是螺丝钉理论。   舞蹈队又分为舞蹈一队和二队,蒋珂和刘兰翠被周老师分在一队,一队的分队长是施纤纤。于怡姗和叶湘分在二队,二队的分队长则是蒋珂一直听说名字但没见过真人的郑小瑶。   郑小瑶面上瞧着就是那种漂亮高傲的姑娘,身材高挑,五官明艳。蒋珂对她的印象,暂且也就这么点,无心关注很多,自然不去多看。   捋完这些分队,余下的就是各类教员老师。这就更多了,有教跳舞的那就有教声乐的,有教小提琴的自然也就有教长号的。蒋珂不能把那些老师都闹明白,只知道舞蹈队的舞蹈教员周老师,乐队总指挥姓王,同志们都叫他王老师。   她捋完这些的时候,拿大顶坚持不住了,便松口气放下腿来,站着歇了一会。   那个早上来排练厅伸头往里看并和安卜说话的中年男同志,是在这时候出现在排练厅的。舞蹈教员周老师先叫了他一声政委,然后便把蒋珂四个新同志拉了过去,跟她们说:“这是我们文工团的政委。”然后又跟政委说:“这就是这一届新招的四个新兵。”   介绍完,四个人齐声道一句:“政委好!”   而政委看看她们,说了几句欢迎鼓励的客套话,便放了她们自己练功去,没有更多其他的。   部队里补充新兵这种事,并不新鲜。   和新兵见过面,政委想要更多了解一些情况,便叫了周老师出排练厅。她站在排练厅的大门外,迎着并不温和的朝阳,私下问周老师:“这四个新兵怎么样?”   周老师往里看一眼,“能选进来才艺上肯定都是没问题的,墙角下腰那个,刘兰翠,能跳也能唱,打算安排舞蹈和声乐都跟上练。扎两个辫子拿大顶那个,叫蒋珂,是我在北京招来的,很有舞蹈天赋。看家庭情况应该没有请过专业的舞蹈老师做过培训,但所有舞蹈动作都很专业,有些高难度像郑小瑶都做不下来的,她也不含糊。我观察过了,这孩子认真踏实,是个跳舞的好料子。”   政委听她这么说,也往排练厅里看了看,对号一下周老师说的人。他看到拿大顶的蒋珂,两根辫子倒垂落在地上,只觉得对她好像有点印象。   他看罢了收回目光,又看向周老师,说蒋珂,“既然很有舞蹈天赋,比郑小瑶还出色,那就重点培养一下。我们部队不就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么,好苗子不能浪费。”   周老师冲政委点头,应声:“知道了,政委。”   政委稍微了解了情况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也不耽误周老师的工作,让她继续回去督着姑娘小伙子们练功,自己转身便要回去自己的办公室。   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叫住周老师,说:“麻烦周老师进去给我叫下安卜,让他到我办公室一趟。”   “好,政委。”周老师应声,不过问更多跟自己没关的事,转身回了排练厅。   安卜这会儿正在陪着乐队练曲子,他还是弹钢琴,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快速地跳动。   周老师去到乐队指挥王老师旁边,跟他说了政委找安卜的话,王老师便让安卜暂时停止排练,让他先往政委的办公室去。   安卜这就搁了手从钢琴边站起来,退出乐队出排练厅去政委的办公室。   安卜是文工团的干事,负责的东西杂七杂八有很多。政委平时也有找他的时候,但今天找他,安卜总觉得是因为昨晚饭堂泼粥的事情。   他的预感也没错,到了政委办公室,打开门行礼喊声“报告”进去,然后招呼还没打完整,政委就开口问了他:“听说你昨晚被文工团新来的女兵泼了一身热粥,是吗?”   安卜笑笑,和政委打哈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   政委指指桌边的椅子,“坐下说会话,渴了自己倒水喝。被烫得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没有,那粥不算太热,我又皮糙肉厚的。”安卜倒不渴,往椅子上坐下去,回了政委的话又问他:“您还听说什么了?”   政委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并没有很严肃的样子,眼稍眉角有笑意,跟他说话像说家常,开口道:“听说那女兵拿着饭盆被烫红了手都没撒手扔饭盆,是不是真的?”   安卜听到这话嘴角的笑意就更多了些,低一下头看向政委,“这个听说还是很贴近事实的,还是我接下了她的饭盆,拉她去水龙头下开凉水降的温。估计是怕一松手,再泼到别人,就咬牙忍住了。就烫成那个样子了,还端着饭盆想着认错呢,不敢走。所以啊,我哪能真好意思生气啊?也不能跟新同志真计较这点小事,毕竟她也不是故意的。”   “不容易啊。”政委听罢了点点头,半晌又说:“认错道歉很及时,态度也很端正,事后又做了什么?”   安卜拽拽自己的军装领子,“给我洗了军装,早上五点钟,天上还有星星呢,就把洗好晾干的军装抱到我宿舍门口等我。”   政委叠起胳膊往身前的桌面上放,“都是年龄不大的女孩子,进来文工团第一天兴奋,打打闹闹是可以理解的,教育教育就行了。但这个姑娘的态度很值得肯定和表扬,我们的革命队伍里,不是容不下犯错误的人,而是容不下明知故犯还死不悔改的人。那样的人,就是品质有问题。”   说罢了想了想,又问安卜,“这姑娘叫什么?”   安卜回答得干脆,“叫蒋珂,北京招来的。”   政委知道安卜之前和周老师还有文工团另外两个去北京招兵了,这会儿会意地点点头,又联系起周老师说的话,更是在心底肯定了蒋珂的能力与为人。对这姑娘的好感就是这一下子猛地蹿上去的,眉头微微蹙着想了一下,忽又问安卜,“今天早上很早起来打扫排练厅的,也是她是不是?”在排练厅看着她拿大顶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印象。   安卜笑起来,“没想到这种小事您也记得。”   政委看安卜笑,忽拍了下桌面,感叹,“这小同志可以啊。”   “我也觉得还行。”安卜笑着接话。   就这样,越说越觉得这姑娘是可塑之才,政委便长长嘶口气,然后拿起一支笔来指着安卜,很是认真地跟他说:“你这趟北京没白跑,给我们队伍带回来个好苗子。这样,就按周老师说的,正式把她列做我们团重点培养对象。但也不用大张旗鼓说出去,先暗下培养培养再说。有天赋有才干又上进的,就再往她身上多用点心,到时候也能给我们文工团争光。如果担不了大任,也没关系。”   安卜点头,“都听您的安排。”做了大部分的事,还说得好像自己什么也没做一样。   政委了解安卜,所以也真不会想到他会做什么。这还看着他教育他,“你也抽空对新同志多上点心,帮助帮助新同志进步。你看人施干事,对新同志是不是一直很热情?新同志从家里过来了,年龄又都小,就需要你们这些老同志带着,要不然怎么融入集体?怎么融入我们文工团这个大家庭?”   安卜还是点头,很是正经地回政委的话:“您批评得是,我会改改这个毛病。也分出点时间来,多帮助帮助新同志。”   政委看他这么说,态度诚恳,这就没什么话可再说的,松口气靠去椅背上让安卜,“回去排练吧。”   安卜听言就起身行礼,与他辞过,“政委,您忙着,那我回去了。”   政委看着他转身往门边走两步,想起该交代的事没交代,便又叫住他,补充没说完的话,“虽然昨晚的事没造成什么大的不良影响,你也不怪她们。但该教育还是要教育,让她们以后公共场合稳重一点,不要再胡闹。我们虽然是文艺兵,好像就是蹦蹦跳跳坐不住,该坐住的时候也还是得坐住。该跳的时候好好跳,该稳重的时候也要稳重。”   安卜回身点头,“我让小施同志跟她们私下说说。”   说罢又给政委敬了军礼,便出了办公室的门。出去后反手把门带上,沿着办公室的走廊出办公楼。   安卜对于政委这次找他谈话最后得出的结果很满意,他都没想到事情凑一起会有这样的效果。   泼粥的事过去了,他心里还惦记别的事情,因此一回去排练厅就叫了施纤纤出来。把她叫到门外站着,先传达政委的意思,跟她说:“政委的意思,昨晚的事,你找机会适当地口头教育一下刚来的几个新同志,就算过去了。”   施纤纤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点点头,抬手抹一下额头的汗,气息不稳地说一句:“政委不追究就行了。”说完了又问安卜,“还有什么事?”   安卜手插裤兜,站在施纤纤面前,往后退了两步,往人不能看到的地方避了避。   施纤纤看他这举动,跟着他过去,并起手掌在脸边扇风,气息因为练功还不是很稳,直接道:“什么事?说吧,别人听不见。”   安卜不跟她绕弯子,也直接了当开口,“新来的新兵,帮着多照顾一点。”   施纤纤听他说这话,有点没会意过来,她一直很照顾新兵的。她舞蹈没有郑小瑶跳得好,但其他的事一直做得很好,要不然也不能入党提干。   所以这话里有问题,她有点明白后抬眼看安卜,问一句:“谁?”   安卜还是很干脆,却不明说,只道:“我们从北京带回来的。”   施纤纤看着他微眯了眯眼,在脸边扇风的手慢下动作来,又问了句:“一队的还是二队的?”他们从北京带回来两个。   安卜轻呼一口气,“明知故问。”   施纤纤这就彻底明白了,然后真故意反问了他一句,“是不是问你为什么要特意嘱咐我多照顾她也是明知故问?”   安卜不再答话,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到施纤纤面前。   施纤纤看着他修长手指间捏着的金色锡箔纸包着的东西,抬眼看他两眼,不伸手接。   安卜轻轻吸口气,又说:“三个月,每天一块。”   施纤纤抓下他手里的巧克力转身就走,“成交!” 第28章   舞蹈队的练功服上没有口袋, 纯棉的衬衫短裤, 布料软糯亲肤。   施纤纤转过身, 在还没到排练厅大门口的时候,就把巧克力撕开送去了嘴里含着。金色的锡箔纸丢去垃圾桶里,被太阳一照反出一束炫目的光芒。   安卜站在原地低一下头, 抬头眯眼迎一下已经升高的太阳, 迈开步子往排练厅里去。   一整个上午的排练都是枯燥且乏味的, 又因为舞蹈队的毯子功训练难度大,所以并不能见到几张轻松嬉笑的脸。叶湘和于怡姗互相给彼此抄功翻前桥后桥,累得喘息微微。间隙休息那么一会, 却又还有闲心去特意观察她们的分队长郑小瑶。这是文工团乃至整个军区, 唯一一个和安卜正儿八经传出过男女关系的女兵。   看一阵, 叶湘再回头看看自己娇小的身材, 低声感叹一句:“真羡慕你们个子高的,我爸妈也要是北方人就好了。”   于怡姗累得吹气,“这压根儿就不是南北方的问题,你看她们一队的分队长施干事, 苏州人, 不也挺大的身架子吗?”   叶湘听着于怡姗说话,把目光转到施纤纤身上。单看不觉什么, 但目光扫视下把施纤纤和郑小瑶那么一对比,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 就都显得施纤纤很普通了。   施纤纤这会儿正在帮刘兰翠下腰, 虽然她下腰没什么问题, 但还是细致地给她讲解了动作要领。她身上那点本事,都是在村镇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其实不那么专业。如果不是唱歌又给她多加了一点分,估计也不定选得上。   施纤纤帮助刘兰翠调整完动作,也就到了毯子功结束的时间。周老师过来拍拍手,说:“好了,今天就练到这吧,余下时间你们自由安排练习内容,适当休息可以,最好不要偷懒。”   她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直接往毯子上一瘫,汗也不擦,就在那喘气休息。   蒋珂只练了拿顶和下腰,没有练前桥后桥那些难的,所以觉得还好。她去一边拿毛巾擦汗,刚擦了一半,便听施纤纤叫她。叫的还不止她一个,她们宿舍的都叫了。   蒋珂微吸一口气,把毛巾还挂在扶杆上,过去施纤纤那边,站到刘兰翠旁边,道一句:“队长。”   施纤纤把她们往人少的地方领了领,停下步子来后在她们面前把身姿站得笔直,目光扫过四个人的脸,然后才说:“政委知道昨晚的事情了,但没追究。我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你们,你们要记着这次的事件的教训。这事不怪哪一个人,你们都有责任。但蒋珂认错态度好,事后也非常积极地承担了责任,这个值得你们学习。以后,就不要再在公共场合打闹,该稳重的时候一定要稳重。再造成不良影响,下次可能就没这么轻松了。私下里怎么闹都无所谓,大家都是正直最青春活泼的时候,还不能闹啦?是不是?”   蒋珂听说政委知道了,还没有什么其他的事,自然松了一口气。心里便又豁然起来了,只觉得满脑子怏怏的情绪一扫而光。她看着施纤纤,眼睛里蒙上的闪闪的光点和笑意,嘴角也在笑。   施纤纤也看着她,看出她的暗喜,又拿她开了句玩笑,“夸你一句就得意啦?”   蒋珂摇摇头,还没接施纤纤的话,叶湘就说:“她是高兴没有记过处分啦,昨晚她吓坏了,好像一夜都没怎么睡的。”   施纤纤拍拍蒋珂的肩,“以后注意就行了。”   蒋珂笑着点头,叶湘在一旁又说:“我早说没什么的了,她非自己吓自己。”   施纤纤收回拍蒋珂肩膀的手,看向叶湘,语重心长说了句:“小叶同志,这里是部队军区,有纪律有规矩,不像以前在学校在家里,我们还是谨遵军规军纪,凡事都小心一点,好吗?”   在学校在家里有人惯着,爸爸妈妈老师都会以包容的方式让你成长,犯些任性的小错误,都没什么大影响,顶多受几句教训就过去了。但在部队,假使真没把握住分寸惹出性质严重的事来,可没人像爸爸妈妈老师那样给帮你承担后果。进了部队,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承担。   叶湘听施纤纤说完,低头抿唇,闷声应了一句:“是,施干事。”   该教育的教育了,该说的说了,施纤纤把站直了的腰背放松了些,在让她们去自由练功之前,又对叶湘和于怡姗说:“以后你们就是二队的,郑干事是你们的队长,不管是舞蹈上的事情还是生活上的事情,都可以找她帮忙。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当然也可以来找我,随时欢迎。”   叶湘和于怡姗给施纤纤行军礼,“是!”   话说完了,施纤纤又把四人扫一眼,“回去练功吧。”   蒋珂是庆幸自己分在了一队的,因为施纤纤确实是个热情友好的姑娘,她们接触得也多。她的性子有点畏生慢热,在没熟悉了解周围的环境和情况之前,很多时候不敢冒进。   就像刚穿越过来那时候,她话说得很少,一是怕露馅,二是对所处的环境还有点陌生。每次李佩雯给她挂脸子,她都是默默无声忍着,忍完了背地里抱膝盖委屈地哭一通,也是默默无声的。   那时候她和李佩雯很疏离,就这么委屈巴巴地一直忍到擀面杖拽她头上,她才把心里一直积压的委屈转化为怒火发出来。后来舞蹈鞋被剪,矛盾激化爆发。   而现在,跟了一个自己喜欢的舞蹈队分队长,饭堂泼粥事件也顺利翻篇儿了,所以蒋珂很开心。她开心的时候表现在脸上动作上,往毯子上去的时候步子都是肉眼能见的轻快。   施纤纤看着她的背影笑,想着这姑娘也太可爱了点。笑着时候目光一扫,便看到了乐队那边坐在钢琴边手搭琴键也正盯着蒋珂看的安卜。目光越过人群,越过千山万水啊。   施纤纤笑得更开心了,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巧克力可能都有了。   其实施纤纤能在三言两语中就彻底领会安卜的意思,也是因为她其实早就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安卜的心思。昌杰明那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她肯定也不会没一点感觉。   三个月前去北京招兵,蒋珂跑到招待所去考试,一支舞蹈跳下来是震惊了很多人的。虽然能看出来是特意准备了难度较大的舞蹈,但她确实跳得好。那天她身上所具有的光彩,施纤纤在郑小瑶身上都没看见过。如果说安卜是从那时候看上这小姑娘的,完全说得通。   但她其实不知道,安卜注意到这姑娘的时候比这还早那么一会儿,是她担心自己是不是没通过体检,情急中叫他“首长”的时候,像只紧张的小兔子。   因为安卜一直对新兵不怎么投入时间和心思,所以蒋珂去招待所领军装那天,在吉普车上兜风转悠北京城的时候,施纤纤就直接抹了他面子没给蒋珂介绍他,还说了句:“不认识不妨碍。”   因为他不带新人啊,对新人没兴趣啊。每次团里来新人,都是施纤纤最受累,因为身为干事的郑小瑶也不怎么喜欢在这事上费心思。   那天没有给蒋珂介绍安卜,安卜开着车说的话也少,只有她和昌杰明一路上在打打闹闹你一言我一语。昌杰明嘴欠脑子傻,他也不在意介绍不介绍的。   但最后蒋珂下车快进胡同的时候,他把蒋珂叫住,特意跟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想想,昌杰明当时说的那句“骚包”,特别精准。   但施纤纤可以肯定,她那时候没有明确看出安卜的心思,昌杰明那傻子肯定也没有,所以那句话只是他随口一说的。又或者,昌杰明对于安卜招女孩子喜欢这种事,就爱调侃。   几乎是大家都默认的——安卜在文工团里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有的女孩子心意挂在脸上,有的藏在心里,反正你管不了别人心里想什么,目光里表现什么。这种暧昧的东西,只要有,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人发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能联想的一下子就都联想到了。   《洛丽塔》里面不是有句话说么——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   文工团里的女孩子们喜欢安卜,当然也不都是现实地喜欢他的家庭。不可否认这是增加他吸引力的一方面,而更多的其实还是眼睛所看见的和心里所感受到的。   安卜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因为是军人家庭出生,虽然长得好看却不秀气文弱。他会开车,文工团出去拉练的时候也展示过自己的枪法,一发一准心,身上的腱子肉也不比别的士兵少多少。   同时,篮球也打得不差,每回军区有篮球比赛,肯定有他的身影。他们代表文工团,文工团属于政治部,然后和参谋部、装备部以及后勤部以下的二级部门的人打比赛,最后决出冠军。   而身为文工团的乐队成员,对乐器的把握是必备技能,他弹琴拉琴的时候认真起来也特别好看。   大概就是因为文武都兼着,所以他没有其他部门团里连里的士兵那么过分粗糙,这粗糙指样貌上的也指性格言谈上的。   在姑娘们眼里,他谈吐好,性子也沉得住,又不喜欢跟女孩子一起打打闹闹。所有以上的这些,并安卜给她们的距离感,便让安卜成为了女孩子们心里最恰好的那个人,成为了少女情怀诗篇里最向往的对象。   这种向往,是在心底盛开的花,没人会到处招摇去。有些心照不宣的东西,默默放那就是了。   所以,郑小瑶一度成为过文工团里女孩子们明里暗里羡慕妒忌的对象。   后来听说两个人并没打恋爱报告确定关系,而且越来越疏远,大家又都明里暗里松了口气。   有一部分的女孩子喜欢,自然也就有一部分的女孩子没感觉。这一部分的女孩子里,就有施纤纤。   施纤纤和安卜、昌杰明很熟,熟到你踢我一脚我回你一下,生起气来几乎能干一架那种。在施纤纤眼里,安卜跟别的男同志并没有多大差别,吃饭喝水喘气睡觉,洗碗拖地练琴,不高兴就踹昌杰明。 第29章   上午的练功时间到十一点结束, 一声命令之后, 舞蹈队的姑娘们都收起练功的动作, 往更衣室里去换衣服。乐队的收琴收笛子收二胡,乐器箱子里装起来,小心地或背或拿带回营房。   蒋珂在脱下蓝色的练功服, 拿起自己的白衬衫正往头上套的时候, 施纤纤过来她旁边, 一边扣着自己褂子上的纽扣,一边跟她说:“可儿,等下一起去饭堂吃午饭哦。”   蒋珂把衬衫套好拽拽下沿, “好啊, 拿完饭盆我去你宿舍找你。”   施纤纤把自己的衣服换好, 拿布袋子装起来, 见蒋珂来的时候没带装练功服的袋子,便帮她一起装了起来。   两个人往更衣室外面走的时候,蒋珂跟于怡姗和叶湘刘兰翠招呼了一声,“我跟队长先走啦。”便跟着施纤纤出了更衣室。   叶湘和于怡姗回头看一眼她消失在更衣室门外的身影, 回过头来继续换衣服。   她们看得出来, 蒋珂要与她们宿舍脱离开来了。心里多少有点怪怪的,但也好像说不出什么。大概就是不适合做朋友, 人家找着了合适的,就自然往合适的人身边靠去了。   蒋珂跟着施纤纤出去更衣室, 到排练厅打算继续往外走。安卜却在乐队练习的地方等着她, 等她出了更衣室, 目光便在施纤纤旁边捕捉到了她,看着她说:“过来背手风琴。”   蒋珂本来是打算跟着施纤纤直接出排练厅的,听到他这么说,只好改了道去他旁边,老老实实地把他手里拿着的手风琴往身上背。   施纤纤站着没过去,手里拎着装练功服的布袋子,抱起胳膊在身前看安卜——这孙子太奸了!   而昌杰明在旁边把自己的贝斯背到身上,看着蒋珂就调侃了一句:“小同志,要不好事做到底,把我贝斯也背回宿舍呗。”   蒋珂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安卜。   安卜拿起自己的小提琴,“走,别理他。”   蒋珂背着手风琴跟着安卜去到施纤纤旁边,果然很听话没理昌杰明   昌杰明:“……”   瞧不起他们普通战士还是咋滴!   施纤纤嘴角含着笑,又火上浇油多说了一句:“听安干事的,以后少搭理那个昌同志,会被带坏的。不上进,又懒嘴又欠,脑子还不好。要玩呢,就要跟我和安卜这样上进踏实的同志玩,知道吗?”   蒋珂看得出来他们是在开玩笑,但也没直剌剌跟着答应去抹昌杰明的面子。如果昌杰明真的一无是处,也不会入伍这么多年没有入党提干,却也没有退伍复员。   蒋珂笑着没说话,昌杰明背着贝斯往他们旁边去,看着安卜和施纤纤咋呼,“你们什么意思啊这是?在新同志面前这么抹黑我好吗?”   施纤纤看他一眼,“你本来不黑吗?”   昌杰明:“……”   说不过你们不说了!   四个人拿好了各自的东西出排练厅,在出了排练厅走了几步之后,迎面碰上了舞蹈教员周老师。   本来是迎面打个招呼就过去的事,周老师却叫住了蒋珂,说:“正好碰上,来旁边,我有话跟你说。”说罢走两步,回身又说:“两个干事也过来吧,听一听。”   然后安卜、施纤纤和蒋珂三个人跟着周老师去到旁边,留下昌杰明一人背着贝斯眯着眼,站在阳光下,自我前后看看,缓解孤独感。   蒋珂和安卜、施纤纤跟周老师往旁边去了去,站在一处冬青树的阴凉下。   周老师怕耽误他们吃午饭,说得也简单,“我和政委商量好了,也去找团长请示了,我们一起做了决定,打算把蒋珂暂时列为我们团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蒋珂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对你会比对别人更加严格一点。你自己平时也要多抽时间练习,把心思多往舞蹈上放,别太分心。培养得成熟了,会给你跳领舞或者独舞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蒋珂听完这话心跳已经堵到了嗓子眼,然后很是利索地给周老师并步行了军礼,“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周老师。”   周老师点点头,又看向安卜和施纤纤,“新来的同志不懂规矩,你们多带带。蒋珂是根好苗子,能不能在文工团的舞台上发光发热,也看你们带得好不好,少叫新同志走弯路。”   安卜和施纤纤听完也认真百倍地应,“是。”   在让她们去吃饭之前,周老师最后又嘱咐一句,“暂时就你们三个知道,别往外说了。”   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在一起,嫉妒心这种东西肯定都会有。蒋珂是新来的,第一天就给予不一样的待遇,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施纤纤和安卜明白,自然应下来。   交代完了这事,没什么再可说的,周老师便放了三个人去吃饭。   昌杰明还在原地等着,看到他们走过来,跟上去就问:“周老师找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安卜往前走,“能让你知道,还单单把你晾在原地?”   施纤纤也附和,“你啊,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昌杰明被打击惯了,不让知道也就不问了。反正他对这些事也没多大兴趣,知不知道无所谓。   四个人回去营房,放下练功服乐器,拿上饭盆聚在院子里,再一起去吃饭。   饭堂今天烧了肉,木耳炒肉片,肉吃不到几块,都是黑乌乌的木耳。昌杰明开玩笑说:“木耳都是炊事班的同志自己去大树皮上扒下来的。”   只要有昌杰明在的地方,只有嫌聒噪的,没有会冷场的。安卜和施纤纤习惯了,蒋珂正在习惯。   四个人吃完饭之后和其他人一样,回宿舍打算睡午觉。   施纤纤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拿着自己长方形铝饭盒走在院子里的时候,就问蒋珂:“你要睡午觉吗?”   蒋珂端着自己的军绿色饭盆,“一般不睡,怎么了?”   施纤纤看着她,“你要是受得了,我们一起去小练功房练功去。你要是受不了,就回去休息一会。下午没什么事,就是听听传达文件。”   才刚刚吃饭之前周老师说了要把蒋珂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蒋珂这会儿就在施纤纤面前说自己受不了?她肯定不了,认真地摇头,“只要是去跳舞,我怎样都受得了的。”   施纤纤看着她笑笑,“那我们周老师是没有看错人了,我现在把饭盒送回去,等下在一楼的楼梯口等你。”   蒋珂点点头,“嗯,好。”   安卜和昌杰明走在她们两个前面,听到她们说话,安卜回一下头,问了句:“要不要伴奏?”   施纤纤知道安卜的小九九,但还是说了句:“不需要,可儿跟你又不熟,弄得我们怪不自在的。我们女孩子在一起,还能说点悄悄话”   安卜回过头去,“那就算了,我回去睡觉。”   昌杰明也回头,“呵,你也是女孩子。”   施纤纤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说蒋珂跟安卜不熟,确实是不怎么熟。她来部队有三个月了,对环境已经算融入了差不多。平时会经常和施纤纤见到,说起来算是除了宿舍几个舍友以外最熟的人。要不是昨晚她把粥泼到安卜身上,到现在也不一定有接触。   蒋珂上二楼宿舍把饭盆放下后,站着和叶湘于怡姗刘兰翠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又出了宿舍下楼梯。施纤纤等在一楼的楼梯口,看到她便往院子里走。   蒋珂跟上她的步子,随她一起往练功房去。路上随便说些闲话,都让蒋珂感觉到很自在。   练功房比排练厅小很多,但里面也摆了一架钢琴。镜子老旧了,镜面几处都有斑驳的痕迹。   练功房没有毯子,她们不练高难度的的动作,只练芭蕾舞里的基本功,把上把下,踢腿小跳。   练得累了,施纤纤拿毛巾擦汗喘气,跟她说:“休息会。”   蒋珂却不觉得怎么累,但还是停了动作陪施纤纤一起休息。两个人直接在地上坐下来,用毛巾擦完汗之后,拿起旁边搁着的军用水壶,拔开塞子喝口水。   施纤纤喝过水放下水壶看她,喘息微微地说了句:“我真是比不了你。”停顿片刻又接了句,“如果我眼光没错,以后郑小瑶也比不了你。”   蒋珂不会说客套奉承话,她看得出来,施纤纤的舞蹈天赋不是很高。所以她问了句:“一般有演出,都是郑干事领舞吗?”   施纤纤点点头,“她跳得好,一般都是她。像我们这种天赋不够,只能靠后天努力的,偶尔能有那么几次机会。不过也没办法,我尽力了就行了,问心无愧。”   蒋珂拿起水壶仰头喝口水,她看得出来施纤纤很认真。她喝完了水,塞好塞子放下水壶,抬手勾勾鬓边贴在脸上的碎发,“后天努力比天赋重要。”如果没有密集高强度的练习,谁都跳不出好舞蹈。   施纤纤看着她笑笑,也看出来这姑娘平时文文静静的,但一提起舞蹈就格外认真,一点不怯。其实她还觉得,蒋珂其实长得比郑小瑶好看,干净又耐看那种。   想到这个,自然就有些话要说。她觉得自己跟蒋珂投缘,又接受了几方嘱托多照顾她,所以现在就有点掏心窝子。低头思考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她,说:“可儿,我们团珍惜人才,我也想对你负责,所以跟你说点事情,你在脑子里记住。”   蒋珂看她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嗯。”   施纤纤把手搭在盘起的腿上,“像你这个年纪到了部队,其实打打闹闹的都属于小事。你们这一届招来的新兵年龄都算大的,叶湘十六岁,你和于怡姗十七岁,刘兰翠十五岁,但也都是最好的年纪。你们这个年纪,让你们犯错,也真犯不出什么天大的错误来。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也是最容易在你们身上犯的错误,就是男女关系。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有人献殷勤,就脑子发热胡乱做事。你要知道,部队里是很忌讳乱搞男女关系的,尤其像你们这种没入党没提干的。你要是努力,等入党提干以后,年龄又到了,领导自然会帮你物色合适的对象。或者你自己有了心仪的人,去和领导打个恋爱报告确定关系,都没问题。但在没入党提干之前,千万不要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误,能不能懂?” 第30章   蒋珂认真听完施纤纤的话, 脸上并没有恍然或受教的表情, 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在部队里谈恋爱。她报考文工团的目标很明晰, 就是来跳舞的,不是来找人谈恋爱的。   就像穿越之前上大学,她也没打算在大学里谈恋爱。   再说, 她现在的年龄才只有十七,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着急?就算谈了, 也结不了婚,分分合合地再闹起来,影响也不好, 万一被认定作风有问题, 那这辈子就歇菜了。所以不管怎么想, 在蒋珂心里, 谈恋爱都是件除了浪费时间没其他一点好处的事情。   嗯,她坚决不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因此蒋珂听完施纤纤的话,便很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回她的话, “周老师刚才才嘱咐我不要分心, 我不会的。我进文工团,只想跳舞。”   施纤纤看她回话的神情和眼神, 就知道她自己本来心里就想得挺清楚。她自顾笑一下,这年龄不怀揣梦幻情思的女孩子不多。能遇到蒋珂这样心无旁骛, 心里眼里都是要跳舞的, 也实属难得了。   她看蒋珂表情认真, 笑得越发开,忽说她一句,“小丫头你怎么这么逗。”   蒋珂愣一下,“我......是很认真的啊。”   施纤纤歇够了,撑手到地板上,从地上爬起来,低眉看着她:“就是很认真很逗啊。”   而施纤纤说的逗,其实是说她有意思。和不部分人不一样,看起来就会显得可爱而有意思。   蒋珂也没再计较施纤纤说她逗是什么意思,她仰着头看施纤纤去扶把搭起腿,这也就不再坐着了,起身往她旁边一起练功去。   练到满头大汗浑身透湿,掐着时间再回宿舍洗一把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们换好衣服的时候,离下午听传达文件还有一段时间。施纤纤喝了一大茶缸子的水后,看着手表上的时间,打算再带蒋珂往军区商店去一下。   她拉着蒋珂的手往外走的时候,嘴里说:“我想你这三个月的新兵集训肯定是枯燥坏了,所以现在带你去吃点凉爽的。”   施纤纤也请不起蒋珂吃什么多好的东西,一毛五一对的鸳鸯冰棍,一支白色的一支淡粉红色的。她把粉色冰棍往蒋珂手里塞的时候,说:“你这种小小只的女孩子,就该吃粉粉的可爱的东西。”   而蒋珂在意的根本不是白色还是粉色,她在意的是让施纤纤花了一毛五分钱,接下冰棍的时候还不好意思,说:“队长你这么破费干什么呀?这么贵……”   “不破费。”施纤纤大方,“你要不好意思,下次你再请我吃不就好了?”   有来有往,似乎也就平常一点了。蒋珂拿着冰棍咬进嘴里,冷气粘住嘴皮子,入口有滑口的奶油,激得浑身都跟着一凉。她穿越到这个年代一年多,第一次吃冰棍。   施纤纤本来就是个热情友善的人,所以她对初进文工团的蒋珂给出这么多的额外的关心与照顾,也没让蒋珂往别的地方多想。她接受下施纤纤的这些好,在心底里把她列为文工团里最可靠的朋友,并想着把这份友情长长久久维持下去。   而施纤纤咬着冰棍看蒋珂,回想这三个月来和蒋珂零星的接触并这半天的特意接近与相处,只觉得,安卜的眼光不差,这个姑娘好看文静长相甜,庞杂的心思不多,同时也有思想有主见。   她们把手里的冰棍吃完,是差不多的时间。到达排练厅找到安卜和昌杰明旁边坐下,准备听一下午的传达文件。有凳子的坐凳子,没凳子的坐小马扎。   蒋珂和施纤纤一坐下,昌杰明就问施纤纤,“嘿,你们去哪了?练功房找一圈,都没找到你们。”   施纤纤看她一眼,“商店买冰棍去了。”   昌杰明眯眯眼,“小气,那不知道给我带一根?”   施纤纤要回他的话时,政委进了排练厅。他并不往演讲桌那边去,走到大家旁边,军装穿得笔挺,扬声说:“不是党员的都留下,是党员的现在去小礼堂。”   蒋珂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她不是党员,乖乖坐着就是。施纤纤走的时候按了按她的手,转头嘱咐昌杰明,“劳您费点心,带着小同志。”   昌杰明挪一个位子坐到蒋珂旁边,看着施纤纤,“您快走吧,我的大干事。”   施纤纤走出去,安卜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也按了一下他的肩。   昌杰明这傻子从安卜让蒋珂背宿舍陈明的手风琴时就知道安卜对这小同志的心思不单纯,所以也知道安卜按他肩膀这一下是什么意思。等两个人走了,他侧头看看蒋珂,看了半天,看得蒋珂怪不自在,只好问他一句:“怎么了?”   昌杰明目光不收,半天道了句:“一鼻子两个眼睛,没觉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呀。”   蒋珂迎着他的目光,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试探地问了句:“我长得不好看吗?”   昌杰明被她这话问愣了,愣完只好“正儿八经”说一句,“挺好看的挺好看的,就是有点晒黑了,没有之前好看。”   蒋珂:“……”   而党员为什么要去小礼堂听文件,蒋珂也是从昌杰明那叭叭叭的嘴里知道的。他说:“小同志你瞧,党员就是牛逼,听文件都跟我们听不一样的。那些文件,只有他们党员能听,我们不能听。”   蒋珂伸头往外看,只见排练厅外的院子里排着队的党员正往小礼堂去。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想的不是党员牛逼不牛逼,而是自己什么时候也才能跟他们一样。   昌杰明没这心思,在蒋珂认认真真听传达文件的时候,他基本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蒋珂也不管他,只顾听自己的。   文工团下午的日子都是这样过去的,或枯燥也好或乏味也罢,都是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一天下来,闲的时候不多,也就午饭后有个午休小憩的时间,然后晚饭后的排练之前,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   蒋珂在这一个小时里跟施纤纤安卜和昌杰明在一起,吃完饭围坐在桌边消食,说些有的没的闲话。她能参与的话暂时还不多,都笑笑地听着。偶尔昌杰明调侃她两句,她会回个嘴。   在饭桌旁消完食,回宿舍放饭盆的时候,安卜叫了施纤纤去他们宿舍。说好的,三个月的巧克力,他中午去给她买来了。   施纤纤去到他们宿舍,安卜拿着巧克力带她出来,去到走廊尽头没人的地方,转手把巧克力送到她手里,“你要不要数数?”   施纤纤把装巧克力的盒子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晃了两下,然后看向安卜说:“不用了,你的为人我还信得过。不过我跟你说,你没戏。”   安卜看着她,“什么没戏?”   施纤纤腰身挺得直,怀里抱着巧克力,小声说:“我本来怕她这年纪头脑发热犯错误,就好心提醒了几句。提醒完发现完全多余,小丫头还没开窍呢,根本没想过那方面的事情。我看她跳舞的劲头,怕是入党提了干,都不一定会上心这件事,多影响进步啊。她自己说的,进文工团只想跳舞。”   安卜眉心舒展,不觉得这有什么,只说:“挺好的啊。”   施纤纤偏过目光乜他,“真的假的?你这默默无闻地背后搞事情,就一点不想让她知道心怀感动?别哪一天人家遇着让她开窍的人了,你白忙活一场。”   安卜把手插-进裤兜里,“文工团有我在,我就不会让她面前出现这样的人。”   施纤纤慢慢把目光摆正,最后低头给他竖个大拇指,“你厉害。”   说完这话拿了巧克力,施纤纤没什么再想说的,这便转身要走。刚转身没走两步,就迎面撞上了昌杰明。他眼尖看到施纤纤怀里的盒子,上去就要抢,说:“有好东西不分我啊?”   施纤纤动作利索地一躲躲开了他,理都不理他便抱着巧克力跑去楼梯口下了楼。   昌杰明只好去安卜面前,抬手搭上他的肩膀,问他:“又跟是纤纤说悄悄话不带我,那盒糖果是不是你贿赂她的?”   安卜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随手敲一下昌杰明的胸口,也不理他,迈开步子回了宿舍。   蒋珂拿着饭盆回宿舍的时候,宿舍里的三个人都不在。她这便安安心心在宿舍里坐了一会,时间也不算久,坐在凳子上伸直了腿,用手指在大腿上来来回回按着发呆。   她发呆的时候一想到舞蹈教员周老师说要重点培养她,时机成熟了就会给她跳领舞或者独舞,心里就分外高兴。想着自己进了文工团的开端是非常好的,自己一定要努力好好把握住机会。如果这样的机会她都把握不住,那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她想得正高兴也正认真的时候,施纤纤抱着巧克力盒子敲门来了她们宿舍。敲开门的时候她没进来,伸头往里看看,见宿舍只有蒋珂一个人,才侧过身子从门缝里进了蒋珂的宿舍。   进来后什么都不说,直接就问:“你的柜子是哪个?”   蒋珂指指床对面一排柜子的最左边的柜子,“那个,怎么了?”   施纤纤还是不跟她多说什么,去到她柜子前打开柜门就开始抓盒子里的巧克力往她柜子里放。   蒋珂看着她一把一把抓金色锡箔纸包着的糖果,忙问她:“队长,你这是做什么?”   施纤纤把大概一半的巧克力塞进蒋珂的柜子,然后关起柜门,才转身看着她说:“巧克力,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家里捎来的。是安卜给的,不吃白不吃。我帮你放柜子里,你自己收拾一下。晚上室友回来了,每人分一块,余下的自己悄悄吃,听到了吧。”   她说完不等蒋珂做反应,便抱着自己剩下的一半巧克力急匆匆出了蒋珂的宿舍。出宿舍走几步又回来,伸头跟她说:“收拾好了去宿舍找我,我们去随便逛逛。等会晚上要排练,排练完就到睡觉时间了。”   她这话说完也没给蒋珂反应的时间,立马便缩回头去走了。   蒋珂站在宿舍中间,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跟自己应了声,“哦……” 第31章   施纤纤走后, 蒋珂就回去打开柜子收拾起了巧克力。五颜六色的锡箔纸, 堆在她的行礼边的空角上。   她从包里找出之前麦乳精吃完留下的铁质包装盒, 盒里的麦乳精早就被空了干净,一粒也没多剩。她把巧克力一块一块往盒子里装,并不自觉地数起块数来。   在这个时代, 这东西对她现在的身份而言, 算是奢侈级零食。她不是不喜欢吃, 而是因为太贵,不敢吃。所以来之前李佩雯要拿一块给她尝尝,她当时就以不喜欢吃的理由拒绝了。   连小几分钱的水冰棍或者再稍贵一点的奶油冰棍都吃不起, 怎么敢吃巧克力这东西?   蒋珂把巧克力都装进麦乳精的盒子后, 也数清楚了总共有四十二块。   她抱着麦乳精的盒子, 看看宿舍的黄旧木门, 没关严实还留着一拳头宽的门缝。她这会儿觉得留下这东西也不是,送回去给施纤纤也不是,毕竟人家送来了,也搁下了。   最后想了想, 想着要不就接受下施纤纤的好, 把巧克力寄回家给李佩雯、蒋卓和将奶奶吃。以后等她有零食了,再送去给施纤纤。虽然价值上肯定还不起这么多的巧克力, 但算是她的心意。   这么想定,她便不再发呆, 伸手去麦乳精圆柱铁盒里把巧克力又抓一把下来, 约莫七八块, 还放去自己的柜子里。剩下的便都留在盒子里,放去桌子上搁着。   然后她去自己的床铺下,踩上木条竖梯,往上爬几格,伸手摸出枕头下的笔记本。   那封写好的信还夹在笔记本里,她拿去窗下的桌子边打开,捏起圆珠笔打开折痕处已经被磨毛了的信件,在后头又加了几句话。说巧克力是部队给士兵的福利,她吃不完,寄回家里给他们吃。   信写好了叠起来,也装去军装的口袋里。然后蒋珂不再在宿舍逗留,撕几张笔记本的空纸把麦乳精的盒子口给盖住,把笔记本和圆珠笔还放回枕头下,便出了宿舍的门。   她按施纤纤说的,去103宿舍找她。   施纤纤出门的时候看到她怀里抱着麦乳精的铁盒子,便笑着问她:“抱着麦乳精干什么?”   蒋珂把盒子口塞的纸张掀开一些给她看,“我留了一点下来,这些想寄回家,家里人都没吃过,想让他们尝尝,可以么?”   施纤纤还是笑着,去整理军装的衣领,“你不是还给我就行了,我拿安卜那么多巧克力,也怪亏心的。”   蒋珂顺话问一句,“安干事为什么给你这么多巧克力?”说罢了想到一点苗头,便小声猜疑着往下问:“是不是……在追求你?”巧克力这种东西,不是都给喜欢的人才送么?   施纤纤听她这么问,噗笑出来,然后把手从整理好的军装领子上放下来,看向她:“我和安卜认识那么多年,要追求早追求了,还用等到现在啊。”但她也不能说真正的原因,只好打哈哈,“就是好朋友好战友好同志,他和昌杰明家底好,没事就从他们手里要点吃的。”   蒋珂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抱着麦乳精的盒子继续问施纤纤,“昌杰明也是干部子弟?”   “嗯。”施纤纤点点头,“他爸是我们军区情报部部长,属于参谋部的二级部门。从小就是和安卜一起在军区大院里玩大的,所以感情比较好。我是入伍不久后认识的他们,合得来就一起玩了,也认识很久了。”   蒋珂听完这话还有疑惑,眼睛盯着施纤纤,好半天才问:“你呢?”   施纤纤看着她的表情又笑出声来,“我不是,我跟你一样,工人家庭出生。你看你的样子,来了部队,就不要那么在意家庭。进了文工团,大家就都是平等的战友。你看昌杰明,除了贝斯弹得好,不上进不努力,团里也没有让他入党提干不是?入伍也有十年了,还是普通兵。他要是犯错误,一样受处分。”   蒋珂听施纤纤说她不是干部子弟,这便松了口气。她要是莫名其妙被拉入了全是干部子弟的圈子,还真是有点适应不了。   两个人一路上说着这些有的没的,便到了邮寄点。蒋珂把军装胸口口袋里的信掏出来,和巧克力放到一起,要了包裹填了地址,把东西都交给收发员,便和施纤纤离开了邮寄点。余下还有一些时间,她们又随便逛了逛,最后去到排练厅。   晚上的排练和上午的毯子功练习不一样,是要跳正儿八经的剧目。乐队、声乐队和舞蹈队配合,从舞蹈动作到节奏到感情,都要从整体上去把握。   因为蒋珂四个人刚来,不能立即融入到剧目的排练当中去,周老师便让她们先站一旁观看。   今一晚排练的剧目是《白毛女》,讲述倍受压迫的喜儿经历一系列苦难之后,翻身从军的故事。   蒋珂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跳喜儿的还是郑小瑶。虽然只是排练,她也把辫子扎在脑后编成了长长的一根。她身材高挑,跳起舞来却十分轻盈。她在“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歌声乐声里端着油灯踮脚起舞,笑容灿烂,表演欢欢喜喜等着父亲回来过年的喜儿形象。   蒋珂看的时候搭着乐曲和歌声,把郑小瑶表现的动作一个个全部往脑子里记。她没有十分多的心思关心跳舞的那个人,大部分的心思都在舞蹈本身这件事上。叶湘和于怡姗不时会小声嘀咕两句,不知道在说什么,蒋珂也没心思听。   等这些舞蹈员在周老师的指挥下把剧目整一遍走下来后,第二遍周老师就让蒋珂四个人尝试参与其中,跳跳配角。因为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排练,叶湘于怡姗和刘兰翠跳不了多少就开始跟不上节奏,只好退到一边。只有蒋珂将将就就,大概跟得上剧情和乐队的乐曲,整个跟着跳了下来。   不完美,却远远超出别人对新兵舞蹈水平的预期。   就在第二遍排练的时候,文工团团长夏团长来了排练厅。周老师和她打声招呼,便一边指挥排练,一边不时会和她说两句话。   夏团长是个瘦削且面相清冷的女领导,跳芭蕾出身,年轻的时候在歌舞团跳舞。现在做了文工团的团长,主管也就是大小演出,和同志们的舞蹈声乐各方面的训练。舞蹈业务之外的事情,比如思想政治教育,比如入团入党这些事,都由政委捏手管着。   她站在一旁看舞蹈队的排练,问周老师:“新来的是哪几个?”   周老师指指旁边站着的叶湘三个人,“那三个,跟不上下来了。”又指指还在毯子上的蒋珂,“那个是蒋珂,跳得可以。”   上午周老师去跟夏团长汇报过,说和政委商量了要把新来的一个小同志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夏团长一向相信教员们的眼光,也尊重教员们的决定,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毕竟,培养这些新兵的事,也都是教员亲手做的。   因为知道周老师对蒋珂认可度很高,所以这会儿就基本都在盯着蒋珂看。等第二遍快要排练完的时候,她便在周老师旁边说了句:“资质可以。”   说罢了又问:“这是第几遍?”   周老师微微喘口气,“让她们在旁边看了一遍,这是第二遍,让尝试跟着跳了一下试试。”   夏团长点点头,又说:“看了一遍,跟着跳了一遍。这遍结束,你单独给她讲解一下要领,第三遍让她跳喜儿,我想看看。跳第二场《冲出虎狼窝》的开头,找个人给她搭戏。”   周老师点点头,在排练结束之后便拍拍手叫大家暂时休息一会,然后把蒋珂叫到面前说:“夏团长想看你跳一下喜儿,第二场的开头部分,不用跳得多长。我找施纤纤给你搭戏,你能不能行?”   蒋珂因为跳了一场下来气息还不稳,却还是点了头,“我试试,应该可以。”   她不敢说自己能跳得有多好,毕竟只看了一遍又跟了一遍。她对舞蹈悟性高记忆力强,但也到不了眼过一遍再跟一遍就熟的地步。但大体跳下来,应该没问题。   周老师看她应得干脆,也就没再耽误时间,直接跟她分解人物内心,动作要领。说完了,让她去喝口水休息会,又去跟施纤纤讲明情况。   安排好两个人,也不再多做耽搁,和乐队打声招呼,便抬高了声音说:“我们再来一遍第二场开头的部分,换人跳,蒋珂和施纤纤,准备。”   旁边正在揉腿休息的郑小瑶在听到话的时候本能地起身要上场,身子直起一半听到是叫蒋珂和施纤纤,便放缓了动作。站直了身子,听着乐队乐声起,然后便见一个轻盈的身姿踮脚上了场。夏团长和周老师站着观看,表情认真。   郑小瑶没怎么在意过新入团的女兵,之前她们新兵集训的时候,也从没关心照顾过。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个跳主角的,便蹙眉问了旁边的女兵一句:“谁啊?这个。”   “新来的,叫蒋珂,周老师不是说了么?”旁边的女兵回她的话,“你瞧,就看了一遍,跳得不错。”   郑小瑶往毯子上看看,眉心的疙瘩蹙得更大了点,又问:“什么来头?”   旁边的女兵摇摇头,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一样,说:“就她,昨晚上泼了安干事一身粥的,今天就跟安干事和施干事还有昌杰明玩到一起去了。”   郑小瑶都不知道这事,一天这么短,就发生这么多事了?再说,安卜和昌杰明两个人基本不管新兵的事情,平常也就和施纤纤走得近一点,三个人是文工团里的铁三角。   文工团的女兵有很多羡慕施纤纤的,因为除了她没有人能插-进安卜和昌杰明的关系中去,包括郑小瑶。   但是因为施纤纤很明显地只是和安卜昌杰明玩得好,没有其他的花花肠子。她为人又朴实热情,文工团的大小事务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帮过很多人的忙,所以没有什么人对她心存嫉妒。   时间一长,她和安卜昌杰明的铁三角关系也就被人默认了,没有人对他们的革命友情还存在质疑。   施纤纤是大家早就接受了的事情,但这新兵一来就和安卜和昌杰明混成朋友了?   现在,团长和舞蹈教员又让她表演领舞喜儿,明显对她也是有偏向性的。   郑小瑶盯着毯子上跳跃的蒋珂,抬手搭上扶把,紧死了五根手指。 第32章   周围人的嘀嘀咕咕并不能影响到蒋珂跳舞的专注, 她在郑小瑶的表演基础上再度创作了一点, 和郑小瑶跳的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倒不是她想表现自己, 只是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全部记住并复制下来所有的动作不太可能,她只好以取巧的方式添加些自己的即兴见解,不至于舞步散乱。   她和施纤纤把《白毛女》第二场的开头部分跳完, 用时也不多。乐队配乐停止后, 她和施纤纤收了动作, 直身站好,额头上都微微冒着热汗。   夏团长看完后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往排练厅外走。周老师跟队员们说一句, “互相再讨论讨论, 等我回来再排。”便跟着夏团长出了排练厅。   跟上夏团长的步子, 周老师问她一句:“那孩子, 您觉得怎么样?”   夏团长看看她,“你的眼光一向不错,是棵好苗子。是你的队员,你做主就行了。培养好了, 也是我们文工团的人才。”   周老师把夏团长送到排练厅门外, 便留步又回了排练厅。   周老师把夏团长送走,自己回来后也没立即就让队员们投入排练。刚才排练扯着嗓子喊, 这会儿只觉十分口渴,便去找水壶喝水, 让他们也都再休息休息。   她找到了水壶拿在手里, 招手叫蒋珂到她面前。伸手拔了塞子喝口水, 便问蒋珂:“刚才跳那一段,自己感觉怎么样?”   蒋珂知道跳得不完美,抿抿唇看着周老师,说:“不是特别满意,您和团长觉得呢?”   周老师喝两口水润了嗓子,觉得舒服了一点,把水壶塞子塞回去,“才跟了一遍,肯定不能特别满意。我们都觉得你跳得不错,好好努力,别让我们失望。”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大约就是怀才不遇,相反,最幸福的事情可能就是千里马遇上了自己的伯乐。   在来文工团之前,或者说在考上文工团之前,蒋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肯定。她从来不怀疑自己在舞蹈上的悟性、记忆力和应变能力。但是这个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而她也只用了一年多。她拿这个身子在舞蹈上做磨合,磨合了一年多,自己心里虽然有了底气但终归底气不足。   现在看周老师和夏团长的态度,她对团里说要重点培养她这事算是彻底放心了下来。   文工团的领导们都慧眼识珠,不放过一个有才干有能力的人,并尽己所能地培养培育文艺人才,那么蒋珂要做的,就是努力且加倍努力地不让她们失望。   因此她十分郑重地冲周老师点头,“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周老师也点点头,面上身为师长的稳重平淡,说:“去休息吧。”   周老师要对她说的话说完了,自己也要休息。蒋珂便也没再打扰她,转身往毯子那边去。就在转过身的刹那,目光碰上了站在扶把边的郑小瑶的目光。隔了十来米的距离,越过三三两两的人头,目光在燥热的空气中相遇,炸出火光。   郑小瑶看着她的目光不收,蒋珂也没有假装没碰上她的目光,冲她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收回了目光去到施纤纤那边。   施纤纤直接坐在毯子上休息,看她过来,伸手拉她一把让她坐下,跟她说:“怎么样?夏团长满意吗?”   蒋珂往她旁边挨着坐下来,“还行。”   施纤纤拍拍她的腿,“我就说没问题的。”   蒋珂抿口气,往郑小瑶那边看过去,发现她还在看着自己。被人这么盯着看,心里总归是不自在。   施纤纤看出她的反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郑小瑶,只见一张冰冷冷的明艳美人脸。郑小瑶靠在扶把上,背后的镜子照出她窈窕的身段。   施纤纤收回目光来,跟蒋珂说了句:“别管别人,跳好自己的舞就是了。”   蒋珂低下头来,应一声:“嗯。”   休息的时候排练厅是嘈杂的,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讨论怎么吹号拉琴,怎么走步站位。也有还要练两下的,所以偶尔能听到一串低沉呜咽的长号声。或有小提琴的弦音响起,悠悠缓缓。   蒋珂坐着平复气息,便听到一曲《梁祝》飘进了耳朵里。略显哀婉的曲调,让嘈杂的排练厅渗进一丝安宁的味道。让蒋珂不自觉想起去年夏天的北京,也是这么热,午后的四合院宁静到只剩下蝉鸣。   赵美欣屋子里唱片机上的唱针划过红色的唱片,传出来悠扬的乐曲,井口里晃动的清冽井水,老槐树,还有将奶奶呲了缝儿的芭蕉扇,都还原在眼前。   在这一刻,蒋珂突然异常想家。   蒋珂听了一阵,抬起头来,便见安卜在乐队中认真地拉着小提琴。他忽抬起头来,和蒋珂的目光撞了正着。他停了手上的动作,乐曲声戛然而止。然后他冲蒋珂笑一下,嘴角微牵。   有的男人笑起来很好看,在蒋珂的审美里,安卜就是笑起来很好看的那种。嘴角只牵一点,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如水。那次在北京,他开吉普车送她回家。在胡同口,他手搭车窗,也是跟她这么笑的。   蒋珂脸上不自觉红了红,低下头来,右手捏起左手手背上的肉。   她捏两下,忽听到旁边的施纤纤说了句:“骚包。”   她便抬起头看向施纤纤,“嗯?”   施纤纤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想了一下,然后看着蒋珂认真道:“我说昌杰明呢。”   蒋珂这便看向昌杰明,只见他在安卜旁边正搔首弄姿,然后被安卜上去一脚踢在了膝盖上……   文工团一天的生活下来很满实,几乎让蒋珂产生了这一天比之前枯燥的新兵集训的三个月过得还长的错觉。   晚上的排练到九点半结束,结束后安卜还是叫了她去背手风琴。她因为泼了安卜一身粥,就成了安卜可以呼来唤去使唤的人。没办法,早上说好的,要让她背三个月的手风琴。   背就背吧,谁让她泼的人是安卜呢。用穿越前流行的话说,她得罪的人是大佬,只能认命了。   除了每天背手风琴,安卜也还是照样每天让她打扫排练厅的卫生。她每次到排练厅放下手风琴拿起扫帚,安卜就会在钢琴边坐下来弹钢琴,后来还问她:“喜欢听什么?”   蒋珂把肖邦、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的作品挨个说。反正超不出这个时代的范围,说哪个都无所谓。   后来安卜弹钢琴的时候,她就一边擦扫排练厅一边练功,也把这早上饭前的一点时间充分利用起来了。有时候她擦扫得快,余下的时间就集中练一会儿。   然后,蒋珂也发现了一件事情——安卜早上的钢琴声会引来政委,也会引来团长,乐队总指挥舞蹈教员周老师,各个教员几乎都出现过。   蒋珂虽然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练功跳舞上,但也不是对其他的事就一点不动脑子。她发现了手风琴不是安卜的,因为他不拉。手风琴是安卜宿舍的一个男兵的,叫陈明。在她刚进文工团的前两天伤了腿,伤筋动骨地还夹了夹板,每天架着拐杖去排练厅排练。好在拉手风琴坐着就行,所以排练的时候也不影响什么。   蒋珂意会过来安卜可能是在变相帮她,让她快速成长进步在团里站稳脚跟。可是,为什么呢?连她自己都知道安卜不爱带新兵。   蒋珂在背了两个月手风琴的时候,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说安卜喜欢她吧,她觉得没道理,郑小瑶那种的明明比她更合男人的口味,而且团里一直有传闻,他和郑小瑶以前有过一腿。   让她自己感觉,她觉得自己还没施纤纤讨人喜欢,除了喜欢跳舞,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他明显的优点。再说,喜欢跳舞能算什么优点?然后,她就把这种可能否决了。   否决了以后,她又接着背了一个月的手风琴,打扫了一个月的排练厅。   前头的新兵集训三个月不算,在进了文工团又快到三个月的时候,她心里怀疑的安卜是在变相帮她这件事情上,有了结果。   那天政委来排练厅,背着手在身后,到乐队前站了站,关心拉手风琴的陈明的腿伤好得怎么样了。   陈明那时候的腿伤已经好了,开玩笑地回政委的话,“小蒋同志替我背三个月手风琴了,我敢不好吗?就是我敢,我这腿也不敢啊!”   政委是个有点微胖地面目温和平易近人男人,听了陈明地话便满眼带笑地看着他,说:“哦?哪个小蒋同志?”   陈明单手把手风琴往怀里抱,指指蒋珂,“政委,舞蹈队的,蒋珂同志。我们文工团就她一个小同志姓蒋的,没别人。”   政委转身回头就看到了毯子上练功练得满头汗的蒋珂,蒋珂站定了身子大喘着气也看着他们。然后政委冲她招了招手,说:“蒋珂同志,跟我去趟办公室。”   蒋珂当时还料不准政委找她有什么事,拿毛巾擦了汗便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到了那里,政委先从思想上好好跟她做了一番深入的交谈。蒋珂说话的时候表情认真,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说的都是实话。她的思想很简单,就是要好好跳舞好好进步,不辜负团长政委和周老师的期望。   政委对她很满意,最后拿着钢笔敲着桌面跟她说:“我们观察你很长时间了,你呢,确实是个积极上进又踏实又乐于助人的好同志。舞蹈上的事情我不懂,但周老师和夏团长说了,你条件好天赋高又肯努力,三个月来怎么努力的她们也都看到眼里。我看在眼里的也有,帮受伤的同志背手风琴,不管刮风下雨,都没断过。还有就是擦扫排练厅,每天都是你。不管是思想上还是品德上,你都让我们刮目相看。你身上的这些品质,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学习。”   蒋珂被政委夸得有点飘飘然,但也没真飘起来。她认真地看着政委,等着他把话说完。   政委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说:“所以我们团里领导一致做了决定,打算把团里入团的名额给你。你那边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回去认认真真把入团申请书写出来,我们这边会直接把你报上去。过两天,你和这一批军区入团的所有同志一起参加入团仪式,就算是正式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 第33章   蒋珂双手虚蜷成拳, 听着政委把话一字一句地说完, 自己的呼吸全程都很轻, 指甲轻轻地扣进掌心,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一直到政委把入团申请书送到她手里,她才慢慢感受到自己呼吸的存在。   然后她跟政委敬军礼, 把红色封面的申请书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 转身出政委办公室的门。   等她反手关门, 看着已经斑驳掉黄漆的木门在自己眼前彻底合上时,她想起一句话——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在穿越以前, 入团是一件让她几乎记不清当时具体情况的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似乎就是满了十四周岁, 从班长那里拿一张报名表, 找人要范文把申请书的内容抄上, 再找同桌前桌后桌给抄几个评价,就入团了。   那时候大约就是班长在班级里扯着嗓子喊——入团的来领申请书,一年团费一块二。   当时大家都笑,一年收一块两毛钱有什么用?那时候的一块两毛钱, 是掉在地上都要犹豫半天要不要弯腰费劲去捡的。家里的钢镚儿丢得到处都是, 也就坐公交车浑身翻不到硬币的时候,才觉得少了这点钱也不行。   而现在她所处的这个时代不是, 小学里学习优异思想进步才能加入少年先锋队。到了初中入团的要求照样有学习优秀、思想进步、品德高尚这一些,这些要求是切切实实拿来当标准衡量的, 不是虚设。   有时候就算你优秀了进步了, 是个思想进步的上进好青年, 那也不行,家里成分有问题,照样拿不到这一份入团申请书。再或者穿越前都随便拜托同学抄一抄的评语,在这个时代是要身边人和团支部的人正正经经写的。如果评语不好,例举充分,说明你不能培养入团,那同样入不了团。   在蒋珂的记忆里,原主不是个十分要求上进的人,而且因为写日志被人偷偷翻看过,被说是无病呻-吟。好在也只是无病呻-吟,没有再歪曲点其他别的出来。   蒋珂觉得这是这个最好的时代,也就是这信仰上的单纯。入团入党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件真正光荣而具有神圣感和使命感的事情。因为积极进步而入团入党,入团入党后,态度上就要更加积极。这是对一个人的肯定,也是一种精神上的督促。   热爱人民热爱党,在这个年代不是一句空话。   蒋珂拿着入团申请书出办公楼,在阳光下眯眼抿笑。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飘过的一阵桂花香。浓郁的香气,是这金秋时节特有的味道。   她把入团申请书卷起来,回到排练厅去更衣室把申请书放到柜子里,出来便精神百倍地开始练功。   施纤纤过来给她抄功翻前桥后桥,小声问她:“政委找你做什么?”   蒋珂其实不太需要别人帮她抄功,但她也不拒绝施纤纤的帮助。翻完前桥直立起身子,同样小声跟她说:“政委让我填写入团申请书。”   施纤纤把手抄去她腰下,帮助她翻后桥,“不错啊,进文工团三个月就入团了。”   蒋珂翻过后桥站起来开始气息不均,笑着道:“得感谢纤纤干事的帮助。”   “其他的照顾我认,这个可别感谢我。”施纤纤说着冲乐队那边努努下巴,“要感谢也得感谢那个干事呀。”   蒋珂顺着她努下巴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安卜正在那弹钢琴。她看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又看向施纤纤,半晌低声道:“你们都知道?”   施纤纤看着她笑,这么明显的事情,傻子不知道?   蒋珂看施纤纤这么笑,有点臊得慌,然后又低声,“一开始的时候,我真以为是因为我泼了粥,处分我呢。”   “所以说你逗啊。”施纤纤笑出来,笑罢了,还是肯定她,说:“谁都不用感谢,也别有心理负担,主要还是你自己表现得好。你要是自己不上进,谁帮也没用。再说,我们干事帮助新同志进步,是应该的。身为共-产-党员,就是要乐于助人。现在到哪里都提倡学雷锋,我们也一样呀。安卜帮助你,是他的进步。再说,他也没替你背一天手风琴,没替你擦一天排练厅,算什么帮呀?认真说起来,哪有我对你好呀。”   经历过三个月的每天相处,蒋珂和施纤纤安卜和昌杰明之间的关系早就不陌生了。况且,每天早上吃饭前的那段时间,都是她和安卜单独相处的。从营房走到排练厅,在排练厅一边打扫一边听他弹钢琴,然后一起去饭堂找到施纤纤他们吃早饭。   伤筋动骨一百天都好了,所以这时间也是足够让蒋珂融入施纤纤安卜和昌杰明的铁三角的。她现在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听着施纤纤说的这话,好像突然也想通了那么一点点。   她在脑子里细细捋起来——因为施纤纤一开始就跟她投缘,所以总是多照顾她一点,然后自然地拉着她进了安卜和昌杰明的圈子。又因为施纤纤是唯一一个和安卜昌杰明处得好的姑娘,所以安卜和昌杰明都卖施纤纤的面子,对她也不差,相处下来之后,还可以说很好。她现在和安卜、昌杰明在一起时的状态也是很轻松的,像好朋友该有的样子,会打闹甚至会互相调侃。   她觉得自己这种想法还有佐证,就是她们当时刚从其他地方过来部队,安卜和昌杰明的态度很明显,都不想带新人领东西。昌杰明当时就跑了,要不是施纤纤叫安卜不准走,他当时应该也就走了。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她能有今天的进步,一切还得归功施纤纤。   于是蒋珂想罢了收收神,看着施纤纤,还是笑着说了句:“还是得感谢纤纤姐。”   施纤纤愣愣——得,又把话绕回去了。   蒋珂穿越之前入过共青团,但入团申请书都是找了别人的抄的。当时具体在那大片大片的白纸空格里写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偏偏她又不是个能写会画的人,在高兴能顺利入团之后,入团申请书的填写又成了一桩难题。   中午她拿着笔记本圆珠笔和申请表跟施纤纤去练功房,这三个月以来,她们每天中午都会去练功房练功。   因为要写入团申请,今天蒋珂到了练功房就没有去更衣室换衣服。她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去钢琴边坐着,把申请书和笔记本摊开摆在钢琴琴键盖上,捏着圆珠笔在手里转,思考怎么写。   施纤纤换完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先去热了热身。等她热完身,看到蒋珂还在冥思苦想的样子,便往钢琴边去了去,然后想起什么一样说:“我给忘了,你应该不知道怎么写才对。”   蒋珂抬头看向她,“个人基本信息都会填,就是……”   就是的后头的话还没说出来,一本同色封面的入团申请书落在她面前。红色封面中间,是一样的穿军装戴军帽的毛-主席四分之三侧脸。   蒋珂和施纤纤一起回头,安卜已经到了钢琴边,跟施纤纤说:“我教她写,你去练功吧。”   施纤纤耸耸肩,不打扰安干事做好事,安安心心地转身练功去了。   安卜这便往长凳上坐过去,把那本封面褪色范旧的申请书打开,从军装的左胸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送到蒋珂手里,跟她说:“钢笔写正式一点,先把封面上申请人姓名填上。”   蒋珂看到那本旧申请书,自然跟看到救星一样,忙接下他手里的钢笔填写封面上的姓名。姓名填写好,打开申请书第一页,一整页的具体信息填写,包括姓名性别家庭出身等。   蒋珂埋头认真填完,留下大片写申请正文的地方,去看那本旧的怎么写。   安卜在她看的时候在她旁边说:“标题、称呼、正文、结尾、落款,按格式写。正文主要写自己对团组织的认识和入团要求,然后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个人情况,深入地谈一谈自己对共青团组织的认识是怎么提高的,最重要的是表明自己积极向上的态度,写清楚自己的努力方向,最后谈谈自己要以怎样的态度接受团组织的考验。另一页的入团宣誓誓词,抄上就好。至于评语,交上去会有人给你填写,不用管。 ”   蒋珂听得似明白似不明白,看着范文,听着安卜的话,最后综合了一下,捋出了自己的思路。捋出来也不敢直接就往申请书上写,她拿过笔记本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先打草稿。脑子里组织词汇,嘴里碎碎地念,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落笔。   写完标题称呼,然后写了大概有两行,忽然听安卜在她耳边说:“哇,你这画的什么?蚯蚓吗?”   蒋珂听到这话就停了笔,侧头抬起半张脸翻起眼皮来看他,微微鼓着嘴,不太高兴。她写字确实不怎么好看,但也没到蚯蚓爬的地步吧,这么夸张。   安卜看着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然后说:“开玩笑开玩笑,挺好看的。”   蒋珂不跟他计较,低下头来继续写。结果她一边写,安卜在一边就看着笑。这就忍不了了,她不再抬眼盯他,直接抬脚踩了一下他的脚,声音极小地念一句:“不准笑,再笑打你。”   安卜吃痛,但没吭声,也没弯腰去揉。他看着蒋珂的俯面的侧颜,耳朵的轮廓,脸颊的弧度,微微抿起的双唇,眼睛里突然有了浓郁的色彩。   他后来没有再笑,也没跟蒋珂再闹,再闹下去有些东西要从心底炸开奔涌出来。他很认真地指导蒋珂把申请书写完,看着她一笔一划抄去申请表上,然后又看着她抄誓词。   在誓词抄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蒋珂松了口气,觉得任务完成了。也是这时候,身后传来并不润耳的一句,“恭喜我们的小公主入团哦。”   蒋珂回过头去看,是郑小瑶。 第34章   郑小瑶穿着墨绿色的阔腿松紧腰七分裤, 直挺着腰身进了练功房。进屋后并没有把目光放在钢琴边的安卜和蒋珂身上多做停留观看, 便径直去到一边脱下身上的军装外套, 然后坐到地板上开始换鞋。   她说话的样子和语气虽还是很平常的,表面上没有那种让看了便忍不住鄙夷的小家子气。她大部分时候的姿态都是显得有点高傲, 但单这句话语其中的阴阳怪气,却也不难让人听出来。   施纤纤在扶把边练功, 很平常地笑了一下, 说:“说什么鬼话呢,大清朝都灭了多久了, 还有小公主呢?你这叫封建残余,被政委听到了,要给你上思想政治课。”   郑小瑶不以为意,坐在地板上,把蓝色软底的舞蹈鞋穿到脚上, 熟练地往脚腕上缠系带,说:“一进我们文工团, 大家就都不约而同地照顾着宠着捧着偏心着, 不是小公主是什么呀?”   施纤纤把腿直直地搭在扶把上, 停住动作,还是笑着,看着她说:“听你这话里的意思,嫉妒了呗?”   “我嫉妒什么呀?”郑小瑶把舞鞋穿好, 出口否认, 往扶把边去搭起腿, “我就是好奇,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本事倒不小。”   施纤纤回头看一眼还在抄誓词的蒋珂,又看一眼郑小瑶,摇头笑。   郑小瑶一直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舞蹈功底强,是舞蹈队里最出色的人,简单直接地很傲气。她会对蒋珂生出嫉妒心理倒也可以理解,一是舞蹈教员周老师对她的重视态度,对她的地位产生了威胁,二就是安卜。   虽然有些事情明面上不好胡说,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郑小瑶心里一直是喜欢安卜的。就像安卜在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没做什么的情况下帮助蒋珂入了团这件事之后,其实大家心里也都看得明白,安卜对新兵小蒋同志的态度很不一般。但你也不能定性胡说什么,因为人家确实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在安卜和昌杰明这个圈子外的人看来,也就是郑小瑶视角,自然而然就觉得蒋珂这个姑娘心机极重,不知道以什么手段在来文工团第一天就进了安卜和昌杰明的圈子,然后被三个人当小妹妹一样呵护着照顾着,一向不怎么关心别人事情的安卜和昌杰明也对她很好,奇怪不奇怪?   如果是寻常的事情,大家都不会往心上放。可就是因为这事情奇怪,所以才会格外招人嫉妒。嫉妒会使人看事情产生偏差,比如不会承认蒋珂身上真有什么特别有魅力的地方,只会认为她心机重。   而被铁三角拉进圈子宠着也就算了,偏偏她跳舞确实不错,周老师和团长也认可。虽然除了第一晚让她试跳了一下领舞喜儿,之后再没有让她跳过领舞,但第一天的事情已经在人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郑小瑶以前中午是要睡午觉的,很少在一天难得的休息时间里来练功,因为她对自己很自信,知道自己不需要做额外的努力就比别人好。但是在蒋珂来了以后,并知道蒋珂和施纤纤每天中午都会放弃睡午觉的时间到练功房练功,她便开始时间不定地过来练功。到现在,已经是每天中午都会来。   但像郑小瑶这种高傲的女孩子,不会轻易在感情上低头示弱,也不会做出很倒贴很自降身份的事情。同样,更不会赤-裸-裸地表现出对别人的嫉妒心理,显得自己很没底气很在意很紧张一样,她应该一直是很自信的。   所以,郑小瑶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完两句略显阴阳怪气的话之后,就再没有多说什么,投入且认真地练起功来。然投入也不过就一小会儿,就又不自觉被在钢琴边说话的蒋珂和安卜吸引了注意力。   蒋珂趴在钢琴边把誓词抄完,放松地吐了口气,来回翻翻自己的申请表,很满意。   然后她把申请表合起来,把手里的钢笔送到安卜面前,故意糯着声音很认真地说:“谢谢安卜哥哥,谢谢您帮助我,我要怎么感谢您呢?”   听到“安卜哥哥”的时候,练功房里的其他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因为很软很甜很肉麻。   然后安卜先反应回来,他接钢笔的手都要抖起来了,像个接受了超甜刺激的老干部,半晌开口:“怎……怎么感谢我,那个什么,哦,老昌回家了……对,晚上,晚上不去饭堂吃饭,你和纤纤来我们宿舍,请我吃饭就好了。”   安卜语无伦次,施纤纤在他话没说完的时候也反应了过来。她先是闷着声音笑,等安卜把话说完的时候,直接便出声笑出来。蒋珂从来没叫过安卜“哥哥”,一直叫他安干事,或者闹起来有时候生气,直接叫安卜。她用那样的声音这么叫,显然是故意的。   施纤纤只觉得这丫头太逗了,笑得自己眼泪都快流出来。然后她搭着腿在扶把上,手扶大腿,一边笑得有点喘不上气一边看着郑小瑶问:“气不气?”   郑小瑶气得翻白眼,却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说了句:“不、气。”   安卜这时候坐在钢琴边也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蒋珂是在利用他气郑小瑶。他把手肘撑在琴键盖上,扶了一下额盖了一下眼,然后直起身子清了下嗓子。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着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再呆下去不知道还要唱出哪一出。他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把钢笔插回左胸口的军装口袋里,弯腰拿起那本旧的入团申请书,说:“没什么事那我走了啊,你们安心练功吧。”   他要走,没人留他。三个女人在练功房,两个练功,一个收起入团申请书去更衣室换衣服。   施纤纤不再笑得花枝乱颤,开始压腿,然后小声问郑小瑶,“你对他还没死心呢?”   郑小瑶转个方向背对施纤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施纤纤叹口气,还是小声嘀咕,“你这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非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啊。团长给你物色的那些别的团的,都比他好多了。他要是喜欢你,早在那回带你回家吃饭回来,就和你把恋爱报告打了。你再怎么等下去,也都是白浪费时间。”   郑小瑶背对施纤纤,暗暗吸了口气。那时候从安卜的家里回来,她其实是跟安卜表过态的,虽然很含蓄,但是意思很明显。当时安卜就拒绝她了,没有给她机会。如果当时两个人是情投意合的,去跟夏团长打个恋爱报告确定关系,现在大约都已经可以分房子结婚了。   施纤纤看她不说话,又叹口气说:“我当时要知道你对他真有这种心思,打死我也不带你去吃那顿饭。”   当时安卜的爸爸逼着安卜跟吴晴在一起,要他们向上级打恋爱报告把关系确定下来。那天安家请了吴晴一家回家吃饭,让安卜也回家,意思很明显。   安卜没办法不回去,就想着带两个团里的女兵回去,把这顿饭搅合搅合算了,不让他们谈他和吴晴的事情。他和施纤纤处得好,自然要施纤纤帮忙。但施纤纤跟他太熟了,也去过安家很多回,所以构不成什么影响,他就让施纤纤再找个人带着。   当时施纤纤找了文工团最漂亮最有名的女孩子郑小瑶,原本以为她不会答应,结果没想到她很轻松就答应了。当郑小瑶跟着安卜和施纤纤去到安家的时候,好几个人脸都绿了。后来在饭桌上,郑小瑶也没有就安分坐着,她会参与桌子上的话题,而且话里话外的让吴晴面子上都不是很挂得住,但又让她不好发作那种,弄得安家和吴家两家人很尴尬。   那顿饭最后只吃到一半,因为安爸爸军人出身就是脾气暴,差点掀了家里的桌子。也是因为那顿饭,安卜和吴晴的事情彻底没了可能,哪个女孩子都受不了这个气。   这件事是随了安卜的心愿,让他和吴晴之间没了可能。事后他去感谢郑小瑶,说没想到她会那么做,挺意外也挺不好意思的,并替他爸爸向郑小瑶道了歉,毕竟当时安爸爸的脸色不好看。   当时郑小瑶回他,“不用不好意思,我是自愿的。”   安卜当然听得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回了她一句,“我们还是好战友。”   这话说得也很明白,明确而委婉地拒绝了她。然后郑小瑶留住自己的尊严,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但是她的心思,就此也就不那么能藏得住了。   再说施纤纤,她因为自己拖了郑小瑶下水而感到不好意思,后来的一段时间内,不时就会从安卜和昌杰明那里要点东西送去给郑小瑶,表达自己的歉意。   郑小瑶那时候自尊心有点受挫,并不要施纤纤的东西,一直说:“我是自愿跟你去的,你干什么呢?什么事都管,累不累?再说了,我也没怎么样,不就看了点脸色嘛。”   施纤纤知道郑小瑶性子高傲要强,后来就没再送过东西。   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被有心之人串了起来,得出了结论——安卜和郑小瑶原来一直在秘密谈恋爱。   政委知道这件事不是听小道消息听来的,而是从上头领导那里知道的。他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找当事人过去盘问,问有没有这种事情。当事人都矢口否认,还找来施纤纤作证,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政委知道,只说是误会。他们就是普通战友,带回家很简单地吃个便饭,有的只有革命情感,没有其他的。   事实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作为领导不能冤枉任何一个人,在事情查清楚后政委又向上级汇报,把事情地来龙去脉全部交代了清楚,这件事情才算过去。   后来政委也开会教育过大家,不准乱传谣言之类,但这种私下里叭叭两下就可以说的闲话,禁不了。   现在这件事情过去大约也有一年了,再提起来早已经成了往事,没什么说不开的。但是施纤纤也没再不识趣往下说,看到蒋珂从更衣室出来,便闭了嘴开始认真练功。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蒋珂还是零星听到了一点。不多,但能确定郑小瑶是真的喜欢安卜。   她从更衣室出来,朝郑小瑶看了两眼,倒不觉得这个高傲的女孩子显得多讨厌。   郑小瑶看到蒋珂看她,自己也扫了她两眼,没好脾气地说了句:“看什么看?!”   蒋珂也去扶把边搭起腿,站直了腰背说:“长得那么好看不就是给人看的么,我还不能看了?”   施纤纤这会儿正俯身子压在腿上,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她有点受不了了,文工团好像混进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 第35章   中午吃完饭不睡觉紧赶紧地练功,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下午听传达文件的时候会难以自控地打瞌睡。蒋珂依靠自己仅有的一点自制力听完下午的文件, 然后抽了时间去给政委交了自己的入团申请书。至于申请书上的誓词,她又抄了一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因为参加入团仪式的时候要宣誓, 所以她要花时间给背下来。   晚饭她没有去饭堂吃,和安卜说好的,去他们宿舍。   蒋珂不是很清楚安卜说请他吃饭去他们宿舍是什么意思,等她和施纤纤到了之后就知道了, 根本算不上她请的吃饭,还是她蒋珂这个普通人在占他们家境好的人身上的好处。   蒋珂跟着施纤纤的步子去到308的宿舍里时, 昌杰明正在写字台边支煤油炉。绿得比他们身上穿的军装还鲜的颜色, 小小的一只。   施纤纤和蒋珂进了屋, 不要他们招呼,直接走去昌杰明旁边, 问他:“又弄什么呢?”   昌杰明把煤油炉支好,坐上表面坑洼的铝质小蒸锅, 锅里已经加了水, 蒸屉也搭好了。他看一眼施纤纤, 说:“给你们亮一手,蒸螃蟹。”   所以,安卜让蒋珂和施纤纤晚上不去饭堂吃饭, 就是为了带她们两个吃螃蟹。   施纤纤看着昌杰明说完果然拿出一网兜来, 里面装着的四只螃蟹, 麻绳绑好的, 直接就可以往蒸屉上放。   这东西都弄来了, 施纤纤有点惊愣,把落在鬓边的头发拢去耳后,问昌杰明:“这个……哪来的呀?”   蒋珂也好奇,看看昌杰明,又看看那边拆来拆去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的安卜。   昌杰明把螃蟹放好,盖上蒸锅的锅盖,“中午回家了,家里偷来的。”   安卜东西拆好了,端两盒鲜肉月饼过来,接着昌杰明的话说:“还有这个。”   “哇。”施纤纤看到月饼恍然,“给我们过中秋啊。”   蒋珂想想,过两天确实就是中秋了,团里因为文艺汇演的事情还在抓紧排练。但她和施纤纤都没想到,安卜和昌杰明会弄这些东西来提前给她们过这个节,中午还说是让她请吃饭呢。   在她还有点愣的时候,昌杰明又跟施纤纤说:“我妈说月饼是苏州观前街采芝斋买回来的,你不是苏州人么,你吃吃看是不是。”   施纤纤笑一下,“我哪能吃得出来?你们拿来这些东西,我都不敢吃。”   蒋珂也是一样的想法,在施纤纤话后接一句,“我也不敢吃。”   昌杰明用“瞧你们没出息那样”的眼神看施纤纤和蒋珂一眼,说:“给你们改善伙食你们还不乐意?团里想吃的人多着呢,就是吃不到。”   蒋珂和施纤纤互看一眼,都不说话。   蒋珂也是这会儿才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和安卜昌杰明做了朋友,为什么会招那么多人羡慕。别的精神层面的且先不管不说,单就吃的,偶尔能吃上两口部队里吃不到的这一点,就足够人羡慕了。   蒋珂想起进文工团第一天得的四十多块巧克力,真觉得跟着施纤纤,沾老多光了。虽然那些巧克力她自己没吃几块,大部分被她寄回了家,剩下的又给宿舍的几个人一人分了一块。   她这会儿捏着施纤纤的手,突然小声在她旁边说:“纤纤姐,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交到你这个朋友?带我吃香的喝辣的……”   而且因为她,安卜和昌杰明对她也都好,平时在团里根本不会受任何人欺负,没人敢欺负她。还有,安卜还那样帮助她入团。   施纤纤听得懂蒋珂话里的意思,然后她蹙眉笑起来,长长吸了口气,说:“可儿小妹妹,你还小你不懂,应该是我运气好交了你这个朋友才对。”   施纤纤现在猜想,安卜弄这一出,肯定不是因为中秋节那么简单。以前他们三个在一起,过了那么多节日,怎么没见他让昌杰明弄这些好东西来?所以,肯定有庆祝蒋珂入团这个因素在。就像之前那么多的巧克力,也是因为蒋珂他才给的。   施纤纤说完话就把意味分明的目光转向安卜,安卜却装看不懂,笑着从靠着的床架子上直起身过来,说:“螃蟹还要一阵子,先坐下吃月饼吧。”   蒋珂没太在意安卜和施纤纤之间的眼神互动,跟着施纤纤去写字台边坐下。凳子是够数的,刚好四个。然后四个人便没再生分客套见外,围着写字台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蒋珂和施纤纤两个人并不觉得这顿的螃蟹和月饼吃得心安理得,但吃的时候也没再表现出什么见外来。蒋珂在心里想,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这时候受下的好就该记在心里,以后都是要拿真心还的。   而等以后他们都因为各自的前程各奔东西了,回想起来,现在所有的这些小事,都会是青春里最美好的回忆。   而时间推进到此刻,蒋珂对安卜还是没有爱情的,她也不是很明确地知道安卜对她的心意。青春里有懵懂有暧昧,但都不明了。   知道安卜心思的人也都是想好的,想着在之后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谁都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就让这层关系先朦胧下去。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就算是对的人,错误的时间里也应该克制。   蒋珂一直不懂,这种理智在安卜那里其实一直是一种折磨。而安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忍到她入党?忍到她提干?   也有可能,他哪一个都忍不到。   后来不再跟安卜和昌杰明客气后,四个人就围着写字台慢慢地吃螃蟹。宿舍里的另外两个知道他们今晚要自己开火搭小灶,所以在饭堂吃完晚饭直接没回来。   吃的时候随便聊天,提到中秋节汇演的事情,施纤纤说:“不领舞还好,只要领舞,我上台前压力就很大。”这次中秋节汇演,她就有一个领舞的剧目。   安卜和昌杰明不懂跳舞的事情,给不出什么建议,只有蒋珂说:“你已经练得很好了,不要有太重的心理负担。上了台,投入进去认真跳就行,不要想太多。”   话是这么说,但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不一样。施纤纤从小跳舞,在这件事情上一直很努力。她虽然资质不是很高,但绝对算不上差。可能就是太认真太慎重了,又对自己认识过清,所以总有那么一点不自信。这样的气质往郑小瑶面前一比,顿时就输得见底。   她只是随口这么说一句,说罢了也就不再提,然后问蒋珂:“周老师为什么不给你安排个领舞或者独舞?”   蒋珂咬着螃蟹腿摇头,“我不着急,先熟悉熟悉舞台吧。”   施纤纤听了话点点头,然后默默抬起头来看安卜和昌杰明,忽然又问了句:“你们从来都没有烦恼吗?”   昌杰明把手里的螃蟹腿扔写字台上,“有吃有喝的,烦恼什么?”   施纤纤冲他翻了翻白眼,安卜在一旁咬着螃蟹笑——这个世界上能让昌杰明产生烦恼的人或事,还没出现。   四个人在宿舍吃完月饼螃蟹,收拾干净写字台地面,并把整个宿舍都打扫一遍后,还没有到晚上排练的时间。于是四个人又出去走了走,散步消食。走一圈晃到排练厅,是差不多的时间。   这次的中秋节汇演,蒋珂没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和宿舍里的其他三个一样,参与剧目跳配角。   经历了三个月,蒋珂现在和宿舍里三个室友的关系只能用普通来形容。平时不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也不会在一起探讨跳舞上的东西。因为价值观和喜好都不太一样,叶湘和于怡姗在宿舍闲扯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蒋珂也都不参与。她们进步的速度不一样,也就自然而然地没那么能把话说到一起。   之前或许还不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彼此之间的差距,但蒋珂入文工团三个月顺利入团这件事,就把差距很明显地拉出来了。蒋珂入团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下午听传达文件的时候政委还特意表扬了她,说她态度积极思想进步,值得周围的人学习。   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刘兰翠想看看入团申请书什么样,便找她要了一句。   蒋珂当时洗漱好了,正坐在床上背入团誓词。申请书已经交了,所以她就回了句:“不好意思啊翠儿,已经交给政委了。”   刘兰翠听了,也就没再要。   然后宿舍里又扯起闲篇,叶湘说刘兰翠”什么都好奇”,转头又问于怡姗,“你入团了吗?”   于怡姗坐在床边擦头发,摇头说:“没有。”   叶湘坐在床上往自己的床头靠,接她的话,“我也没有,我是真不会表现自己,觉得怪假的。就以前我们学校啊,有一个女同学,真的是,每天都去扫女厕所,不嫌脏不嫌臭。扫了整整一学期,然后终于被老师提了名可以入团,结果申请表都填了交了,还是没入得了。”   “为什么?怎么了?”于怡姗把湿头发甩到身后,看向叶湘。   叶湘摊一下手,“团支部一个人给她写评语,说她假积极假进步,为表现而表现。这事本来就是啊,谁知道你是真积极真进步还是假的?反正,为了入团,我就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于怡姗听完继续擦头,“为了入团扫一个学期的女厕所,搁我我也做不出来。”   上铺的刘兰翠一般不接这种话的话茬,蒋珂当然也听到了,但她现在没空管叶湘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在影射自己,她专心背自己的入团誓词,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后,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第36章   蒋珂背好入团誓词, 头发干了大半, 也到了晚上宿舍熄灯睡觉的时间。   叶湘和于怡姗间之间你来我往的对话,在熄灯后停顿在夜色里。蒋珂把笔记本合起来, 塞回枕头下,躺下身子又把誓词默念了几遍,一直默念到睡着。   次日清晨她还是五点多起的床,比别人早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似乎是形成了生物钟, 到点就醒了。   在她醒来在床上坐着稍微醒一会盹的时候才发现,刘兰翠已经洗漱完了。她端着脸盆正进宿舍, 把脸盆放去架子上, 看到蒋珂在床上坐着, 便小声招呼了一句:“可儿你起啦。”   怕影响叶湘和于怡姗睡觉,蒋珂点点头没敢多说什么, 掀开被子叠好被褥收拾好床铺,然后伸脚踩到竖梯上下床铺。等她端了脸盆去洗漱间洗漱好回来, 刘兰翠已经离开了宿舍。   蒋珂也没多管, 轻手轻脚地梳头扎辫子, 收拾好之后然后离开宿舍。   以往的情况是,她出宿舍就会往安卜的宿舍外头站着等他去。但是现在手风琴不需要背了,她就犹疑起来, 不知道还要不要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 她站在楼梯边迟疑。大约是知道了安卜所做一切事情的用意, 所以心里总不如不知道或不那么明确地知道的时候那么心安理得。所以她犹豫了一会, 还是选择了往下的楼梯上踏上了步子。她想着算了, 自己去擦扫排练厅吧,事情都是自己的。   然就在她走完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身后还是响起了安卜的声音,他说:“可儿小同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得鱼忘筌、过河拆桥啊。”   蒋珂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就停下了步子,然后认真听他后头说的什么。等他慢慢说完的时候,已经到了她面前。   安卜看着她,她也看着安卜,半天说了句:“我没有啊。”只是不好意思继续再打扰他。   脚下的廊檐下还有两层台阶,安卜迈开步子继续往下走,不再跟她计较她没去宿舍门口等他这事,只说:“别去打扫排练厅了,会有别人起得比你更早去打扫。”   蒋珂跟着他的步子下台阶,对于安卜在她不懂那么多规则的情况下暗中帮助她已经确定下来。因此她跟到他旁边,仰头问他:“安干事,你是因为纤纤姐才帮我的吗?”   安卜单肩背着小提琴,一边走一边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然没理由啊。”她这性子,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受了人家的好,还不知道确切因为什么。   安卜想想,好像确实没什么很充分的理由。   蒋珂看他不说话,突然伸手拽了一下他军装的袖子,胳膊弯的位置,小声道:“安干事,我能不能问你个非常私密的问题?”   听到“私密”两个字并感受到军装袖子上的一点小力气,安卜停下步子来,在清晨的蒙蒙夜色中看着蒋珂。蒋珂也停下看着他,又问了句:“能不能问?”   从因为施纤纤才帮助她,又说要问个私密的问题。安卜没猜错的话,她是要问他是不是暗恋施纤纤。所以他没让她问出口,拿掉她的军帽抬手,弹一下她的脑门,说:“你才多大,也会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不是!”   说完他把军帽往她头上一盖,拿下自己肩上的小提琴,勾起琴盒带子往她肩膀上挂,“以后早上去我宿舍门口等我,帮我背小提琴。好好练功、好好跳舞、努力进步,不要胡思乱想。”   蒋珂:“……”   蒋珂跟安卜走在秋季清晨的薄雾中,清晨的空气很凉,入鼻沁肺。   入伍六个月,进入文工团三个月,其实部队里的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那么稀里糊涂。安卜之前是没讲明白帮了她,现在也什么都跟她说了,直接告诉她:“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大家也都抢着做。没入团的想入团,没入党的想入党。第一天来那天早上你为了还我军装起得早,才抢到了打扫排练厅这件事。”   后来为什么没人跟她抢,是因为安卜每天早上都会带着她去打扫并在那里弹琴。现在她已经入了团,别人再给他安卜面子也都不会再让。   蒋珂听着他说话点头,他看着蒋珂十分认真的样子,和施纤纤一个感觉,就是想笑。但他不笑出来,继续说:“还可以打扫厕所,打扫猪圈,再有空就去炊事班帮厨。把自己当成螺丝钉,团里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去。舞蹈队的事情忙完了,也可以去舞美队帮忙看看有什么能做的,整理整理演出服,熨熨这个烫烫那个都可以。”   蒋珂听得明白,但还是问了句:“那还有时间练舞吗?”   安卜转头看她,嘴角有微笑,说话是老干部带新兵的口气,“自己把握自己选择,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什么事对自己更重要,自己最清楚。你们舞蹈队的两个队长,施纤纤舞蹈不拔尖,但在乐于助人处理团中大小事务上做得很仔细很尽心,是她的进步方式。郑小瑶则不是,她舞蹈业务好,不犯什么错误,认真踏实,不是照样入党提干了?”   蒋珂是第一次从安卜嘴里听到他同时提到施纤纤和郑小瑶,或者说,是第一次听到他提郑小瑶。她掀起眼睑看看他,不自觉想起昨天中午在练功房听到的施纤纤和郑小瑶之间的零星对话。   她是不清楚他们几个人之间过去的事情,以前也没兴趣,现在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因此看着安卜的眼神里便带了好奇和探究,但不出口问这方面的事情。   安卜看到她的眼神,想到的却是别的,心领神会,然后出口跟她解释起来,“你也听说团里的谣言了?我和郑小瑶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相信那些话。如果真的有,我们现在不是准备打结婚报告了,就是被处分过了。这是作风问题,男同志祸害良家妇女那就是耍流氓。”   蒋珂听了这话点点头,但并没有摆出信他的表情。   安卜微蹙一下眉,“你不信?”   蒋珂抬手摸摸耳后,实诚得很,“有……有一点吧。”   安卜:“……”   安卜没有和蒋珂去大排练厅,而是去了小的练功房。   蒋珂不再去打扫卫生,便把比别人早起的这段时间用在练功上。基本功练了一阵,活动开筋骨,她又跳了一下此次中秋汇演周老师给她安排的角色。   安卜知道这是她到文工团这么久第一次上台表演,且跳的是配角。所以他在给蒋珂拉琴配乐的时候,便问她:“很想跳主角?”   蒋珂把舞蹈动作跳完,回他的话,“只要是跳舞的,谁不想跳主角?一辈子跳配角,一辈子给人当绿叶。”   安卜停下手中的钢琴键,“那要不我去夏团长那里帮你争取一下?”   蒋珂听了他这话忙摇头,“我不要别人给我争取,跳舞的事情我自己争取就行了。再说,我也不急,还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在这里扎下根来。”   安卜看她说起跳舞的事情来态度认真条理明晰,也就知道自己是操心过了。他手指在手下的琴键上按过去,松了口气起身去拿小提琴,跟蒋珂说:“歇会,给你拉一首你喜欢的曲子,然后去饭堂吃饭。”   蒋珂不知道他说的她喜欢的曲子是什么,拉出来就知道了,是《梁祝》。   蒋珂在他拉琴的时候不说话,很认真地看着他。乐曲声从他的琴弦上轻轻缓缓地往外溢,让人心底产生甜蜜而又哀伤的情绪。蒋珂没有谈过恋爱,她想着自己如果谈过恋爱,或许能更深地体会这首曲子的情感精髓。她心底对这首曲子所生发出来的情愫,都和刚穿越过来那段时间的生活经历有关。   赵美欣不是个优美哀伤的人,但她在那个夏天一直放这首优美哀伤的曲子。后来唱片机被她砸坏了角,扔在四合院里。   蒋珂想,后来赵美欣不知道有没有去找徐康低头服软,有没有把自己准备了那么久的四喜鸳鸯红被子、半导体收音机、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都欢欢喜喜地带去徐康家里。还是不是每天都嘚瑟得要命,穿着改良旗袍踩着黑色高跟儿小皮鞋去胡同里招摇。那个胡同里,也就她敢那么招摇了。   还有,有没有把唱片机修好,还是坚持每天放《梁祝》。   她希望,都有吧。   练功房里整面墙的大镜子,照出蒋珂的背影,照出安卜认真拉琴的样子。   蒋珂听着乐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嘴角勾着很浅的笑意,眼睛里不自觉氤氲起水意。然后安卜松掉手里的琴弓停住拉琴,也是不自觉地伸手到她面前,给她擦了一下眼角柔声问了句:“怎么哭了?”   蒋珂回了神,忙吸吸鼻子,抬手胡乱抹一下眼睛,往后退一步,低声回一句:“想家了。”   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扫到练功房半开的门缝里,那里正站着一个人,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和安卜。她还没来得及再反应,安卜也便在镜子的反光中看到了门缝中手搭把手站着的人——郑小瑶。 第37章   蒋珂稍稍反应过来的时候, 又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安卜给她擦眼泪的举动和郑小瑶现在看她的眼神综合在一起, 让她心里不自禁一慌,手指抖了一下,连脚腕都生软。   郑小瑶看屋里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都看到了她, 也就没在半开的门缝里站着。她比别人早一点去饭堂吃了早饭来练功房打算练一会, 练完再去跑操, 结果没想到就让她撞上了安卜给蒋珂擦眼泪这一幕。   看到的那一瞬, 她心里好像被锋利的剪刀剪开了破洞, 然后撕扯着裂开碎碎的口子,并猛烈地吹起凛冽的寒风, 凉透心扉。   她和别人一样,是怀疑过安卜对蒋珂那么照顾那么好, 其实就是喜欢她。但因为这种事不好乱定性, 不能张口就来地胡说, 所以她一面也还安慰自己说可能不是, 就是安卜看到蒋珂长得甜美可爱, 所以当作一个小妹妹一样呵护, 她和别人的怀疑都是想多了。   但现在看来, 她安慰自己的那些话才是想多了,简直自以为是简直傻透了。   她脱手松开门把手,迈开步子往练功房里来, 刚走进来两步就开了口说:“安干事这个样子, 不怕影响蒋珂同志进步么?”   在郑小瑶进来的时候, 安卜还是背对着她的姿势。他从镜子里迎上她的目光, 眉心微蹙。   但在郑小瑶说完后,安卜并没有理会她这意有所指的话。他拿下锁骨上搭着的小提琴,转身找琴盒把琴装起来。   而蒋珂就是再不开窍,也感受到了安卜刚才给自己擦眼泪的动作有多暧昧,要不然她也不会不自觉往后退一步。安卜对她的心思,她之前有产生过那么一点怀疑的心思,怀疑之后自己又否决了。但刚才安卜给她擦眼泪,动作轻轻声音温柔,他对她的心思就十分准确无疑地传达给了她。她再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她本来就是做不出自欺欺人的事情的人。   还有郑小瑶话里什么意思,她自然也听得明白。但仿佛被人抓了把柄,一时间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蒋珂看着郑小瑶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去到角落里坐下来开始换鞋,她心里的不安便一点点漾开来。然后她也再站不住,忙找来自己的布鞋坐下来解舞蹈鞋的系带,双手的动作并不利索。   郑小瑶把鞋换好又套上大袜,安卜都没有出声说一句话,蒋珂自然也无话可说,鞋也没换好。   然后郑小瑶从地板上站起来,看安卜背着小提琴等蒋珂换鞋,内心自然而然地膨起被忽视的愤怒,心里同时也在瞬间被一种尖锐酸涩的刺痛感溢满。   郑小瑶想不通,蒋珂哪里比她好?里里外外都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能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词大约也就是可爱、清纯、甜,懂事,或者不懂事。   这样的女孩子,刚刚入伍,前程未来都不知道在哪里,或许三年义务兵结束后就退伍复员回家了。她身上所有的不确定,都需要靠大把的时间去填补起来,让自己的人生有雏形。   她才十七岁,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消磨。可安卜不是十七岁十八岁,他二十一了。年龄上去后人都会变得现实,郑小瑶想不明白,安卜怎么会去喜欢这样一个女孩子,又怎么敢喜欢?敢拿自己往后不确定的五年十年去喜欢?   他敢等,也真等得起吗?   郑小瑶还是有点不相信,心里想着安卜可能只是一时冲动,觉得蒋珂这姑娘有意思,就接近了对她好,并没有太多的切近实际的想法和打算,也同样没有多大的决心。   她看蒋珂换好鞋拿着舞鞋在手里,没有就这么沉默着被忽视让他们轻松地走出这间练功房。她叫住安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问:“安卜,如果我去告诉政委,会怎么样?”   她这么说,就是故意在把这件事往严重的方向上推。事情一旦严重起来,人考虑的东西就会多起来。对于自己而言,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也都会一目了然。   她想着安卜大约是会解释的,说他和蒋珂之间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只是误会,像一年前在政委面前解释和她的关系一样。但安卜背着小提琴转过身来看着她,并没有多解释什么,他只说:“跟蒋珂无关。”   郑小瑶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还是咬着力气把话说了下去。她问:“如果政委盘问起来,你认,是吗?”   安卜把头微微回过去一点,语气坚定地回她的话,“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问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在乱搞男女关系,问蒋珂作风有没有问题,这是造谣,不认。问我是不是喜欢蒋珂,这是事实,我认。”   蒋珂没有想把安卜的话全听在耳朵里,但其实还是都落在了耳朵里。下面的话她不敢再听,迈开步子出练功房。   安卜看她出去,也没有再站着和郑小瑶说下去。他出门后发现蒋珂步子迈得飞快,便喊她的名字,“蒋珂。”   蒋珂越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走得越快,最后索性跑起来,任安卜在后头又叫了几声,也没有回一下头。   安卜不敢追,怕引起不必要的影响。而蒋珂一口气没歇,用最快的速度一直跑回营房,上楼回宿舍,进门把门板推上关起来,才停下来大喘气。   安卜没有追她,看她的样子就知道被吓到了。他忽然有些懊恼,走在路边往冬青花坛的水泥矮墙上踢一下,颇有些气急败坏。然后他去到饭堂,找到施纤纤和昌杰明吃饭那一桌,到了桌边把小提琴往饭桌上一扔,军帽也摘下来扔在桌上,没一个动作不暴躁的。   施纤纤手里还有一点馒头没吃完,看他这副模样,便只咬了一小口,不明情况地问:“怎么了这是?”   问完了发现蒋珂没跟着来,自然又接一句,“可儿呢?”   昌杰明关注的是别的,接施纤纤的话问:“饭盆呢?”吃饭不带饭盆来饭堂干什么?   “不吃了。”安卜在凳子上坐下来,一副很有脾气的样子,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施纤纤看得出他非常不对劲,盯着他还是问了句:“可儿呢?”   安卜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在压心里的暴躁情绪。最后他松了口气,说:“可能身体不舒服,回营房了。”   施纤纤看他这样,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身体不舒服也不能不吃饭啊,我去找她。”说着就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馒头吃了下去。   昌杰明似乎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安卜情绪哪里不对,小心试探问了句:“怎么?跟小同志吵架了?”   安卜目光往他脸上瞥了一下,昌杰明忙把嘴一抿,很识趣地自说自话,“当我什么都没问,我什么都不管。”   安卜把目光收回来,想着要是吵架倒好了,朋友之间吵个架算什么事,就怕蒋珂这之后都要躲着他了。   他自己缓了一阵,还是觉得饿,便叫昌杰明,“老昌,用你的饭盒,给我打点粥来。”   “得咧。”昌杰明应声,起身去给他打粥拿馒头。   施纤纤吃完了馒头和饭盆里的稀粥,不再坐着,和安卜打声招呼便去自来水下冲洗饭盆。洗好了她从饭堂又拿上一个馒头,便回了营房。   她到营房直接去到二楼找蒋珂,问她哪里不舒服。   也是赶巧的事,蒋珂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身子下黏糊糊的难受,小肚子也坠坠地不舒服。原来以为是跑步太急闹的,结果她去厕所一看,是来例假了。没办法,她只好回宿舍里换内裤,穿上卫生带垫上卫生纸,又换上裤子。   这个年代没有卫生巾,是痛苦的事情中的一件。卫生带还是李佩雯用缝纫机给她做的纯棉的,为了以防万一不够用,做了十来条给她带着。   蒋珂换好衣服把脏衣服收起来,打算中午回宿舍来洗。刚刚收好在袋子里放去柜子里,施纤纤便敲了她宿舍的门。刚才在她去厕所回来的时候,碰到叶湘几个回来放饭盆,放好就走了。   蒋珂给施纤纤开了门,还伸头看了看安卜有没有跟她来。见只有她一个人,才放松下来。   施纤纤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先问她,“身体哪里不舒服?”   蒋珂关上门往外走,“没什么,就是来例假了。”   施纤纤意会地点点头,“那就幸福了,不用跑操不用练功。”   蒋珂看着她附和地笑一下,“还是要去跟执勤分队长报告的。”   是要去操场口头报告,但施纤纤也没立即带着她去操场,而是打开自己的铝饭盒,把里头的馒头拿出来给她,说:“啃了吧,早饭不吃怎么行?吃完了再去操场,时间还来得及。”   说罢了又问一句,“对了,你和安卜怎么了?”   施纤纤给蒋珂的馒头她是接了,但她没有回答施纤纤问的那句关于安卜的话。她咬着馒头冲她摇摇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目前还是浆糊一滩,一时间根本不知道怎么说起这个事情。 第38章   团里的女兵来例假只要去打声报告, 就有特批的假可以请, 不需要跑操和练翻上翻下的毯子功。但这不代表来例假就可以躲在一边逍遥自在,或者直接躺在宿舍卧床睡觉。   虽然不用上舞蹈课,但在别人练功的时候, 要全程坐在旁边观看。   蒋珂一边出营房一边啃手里施纤纤给她的馒头, 略有些赶时间, 所以快速地啃完手里的干馒头就和施纤纤匆匆去到了操场上。   刚到操场边, 就看到团里的男兵女兵穿着整齐的军装在列队, 齐刷刷的很好看。   蒋珂随着施纤纤的步子走近,迎面隔了几步看到安卜和昌杰明。和安卜的目光碰了一下之后, 她忙转身一躲,微微含胸绕个圈跑去执勤分队长那边打报告去了。   打完报告头也不回, 又小跑着去了排练厅。   安卜站在原地:“……”   蒋珂到排练厅后没办法练功, 便只好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休息, 等着大家跑完操回来练功。   来例假对于舞蹈队很多女兵而言是一件的幸福的事情, 但在蒋珂这里并不觉得多幸福。她倒是巴不得一年来一次, 不耽误太多她练舞的时间。尤其今天早上发生了一点意外的事情, 脑子里现在乱七八糟的, 要是专心跳舞的话还可以不用去想。   她坐在长凳上无所事事,便不时掏出自己军装兜里装着的手表出来看看。想她们早点回来练功,又不想, 挺矛盾。   看着表盘上的指针走得太慢, 后来她索性就不看了, 只坐在板凳上托腮发呆。她发呆想的是, 早上的事被郑小瑶撞到了,结果安卜还承认了,不知道郑小瑶会不会真的去告诉政委。   如果郑小瑶告诉了政委知道,政委一定会找他们谈话,那事情一下子就会复杂起来,她想象不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安卜突然对她表现出暧昧并承认了喜欢她,这件事本身也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现在所有事情全都乱了。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一脑子的乱线团,最直接的想法就是逃避不去面对。   蒋珂觉得有点烦躁,便并起了腿轻轻地在地板上跺。然后把团里的人都跺回来了,就开始安安静静坐着不动。有些人走过她面前时会笑笑地跟她打招呼,她便笑着点点头,或伸手跟人搭一下手。   都是一个舞蹈队的伙伴,远近亲疏是有,但总体大家在表面上都是客气的。   施纤纤进来的时候还去她旁边关心了她两句,问她:“肚子疼不疼,要不要我去泡点红糖水给你喝?”   蒋珂冲她摇摇头,“有点难受,但是不疼。”   说完她看到换好了衣服到了毯子上的郑小瑶,一身秋季练功服,宽松的阔腿灯笼裤和蓝色的纯棉长袖衬衫并同一个颜色的舞蹈鞋,然后她就更加安静起来。   但郑小瑶并没有看她一眼,一直专心地热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施纤纤不知道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感觉出安卜和蒋珂都不对劲,也不知道郑小瑶牵涉其中。所以她在关心完蒋珂的身体后,就去毯子上开始热身,并没有追问过多。   蒋珂坐在长板凳上别着脑袋,以后脑壳冲乐队的位置,半天下来,连半张脸都不露给安卜看到。   在听到安卜的表白后,其实她心里没有反感,更多的是紧张和不知所措,所以才会跑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当时的情况。   现在她看着排练厅里各样的人练习各样的东西,慢慢松下心里绷起的弦,然后好像也一点一点捋顺了一些事情。什么她都是沾的施纤纤的光才会得到那么多好处,怕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剧情。这一切可能都是安卜的意思,让她一进团就受到了保护。   所以等施纤纤练功练得累了,过来找她一起去厕所的时候,她就在路上没人的时候,用怀疑中带着肯定的语气问了施纤纤,“纤纤姐,你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   施纤纤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出来这个,便转头看着她回了句:“这还有假的吗?我有没有把你当朋友,你感受不到啊?”   要这样说,那确实施纤纤就是拿她做朋友的。入团三个月,施纤纤对她都很照顾很好。虽然施纤纤对每个人都很好,但明显对她的好跟对别人的好不一样。   蒋珂想了想,还是选择从心地拿她做好朋友,一边走一边点点头。   施纤纤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心里实在忍不住了,便一把掐住她的胳膊肘,小声问她:“早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前后左右转头看看,见没人又问:“是不是安卜对你做什么了?”她想怕是那家伙忍不住了,对人小姑娘做了什么。   蒋珂听施纤纤问出这话,就确定了施纤纤是真的知道这件事的,她帮着安卜在瞒着她。   她微微吐口气,看向施纤纤,“你拿我当朋友,还一直瞒着我这件事?我还傻乎乎地以为安干事是因为你才对我照顾我的,我把你们都当好朋友,结果……”   施纤纤等着蒋珂把话说完,结果她说完“结果”就不说了。施纤纤盯着她,确定她真不说了,便有些着急开口问:“结果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急死我了!”   蒋珂步子走得慢,也怕说悄悄话被人听到。都是确定了周围没人,才说下一句。   她抿气,声音小小的,“也怪我,我当时听曲子想家,眼里冒眼泪。他不知道为什么上来给我擦眼泪,就被郑小瑶撞到了。然后他在郑小瑶面前承认了,郑小瑶说要去告诉政委。”   施纤纤听完蹙起眉,想了半天,“没有了?”   蒋珂点头,“没有了。”   施纤纤又蹙眉想了一气,拉着蒋珂往前走,然后低声劝她安心,说:“郑小瑶是跟安卜较劲呢,你放心吧,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去告诉政委的。她骄傲着呢,最不屑做这种事情。”   况且她还喜欢安卜,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万一真被她闹大了影响了安卜的未来,她自己心里这一辈子也都不会得到安宁。   蒋珂被她拽着走,转头看她,“真的?”   “我骗你干嘛?”施纤纤也看着她,一副十分放心的样子,“你相信我就行了。再说,就算她真的告诉了政委,你又没做什么。安卜也没对你耍流氓,你们两品质也没问题,怕什么?”   她还真担心了一下安卜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如果真做了,这事情就大了。   蒋珂看她这样,自己也不自觉把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倒不是施纤纤的语气神态让她放心,只是她心里也比较认可施纤纤的说法。被这么一肯定,担心的心理自然就有些减轻了。   话说到这里,蒋珂和施纤纤到了厕所,便停止了嘴里的话题。   厕所是男女两大间并在一起盖的,红砖青瓦,中间隔着一堵高墙。蒋珂和施纤纤进了厕所后就不再说话,厕所里人不多,偶尔能听到隔壁男兵说话骂娘的声音。   蒋珂快速地换好卫生里的卫生纸,便和施纤纤出了厕所去洗手。   回去排练厅的路上,她想了想还是跟施纤纤说:“我接受了安干事那么多好处,现在真的是有嘴说不清。纤纤姐你跟他说吧,我只能对他过河拆桥了。以后,我也不跟你们一起去饭堂吃饭,没事一起玩了。之前接受的他的好,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报答他。”   蒋珂的做法,是在情理和施纤纤的预料当中的。她专心跳舞,在这种事情上一直没想法,不知道安卜的心思还好,知道了,那么就肯定会远离。   施纤纤早就知道,这种事情是隐瞒不住的。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每天就在眼前,怎么可能隐藏到一点情感也不表露。这个事情迟早蒋珂都会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施纤纤看她态度坚定,却还是问了句:“真的非得这样吗?还有……”声音又降低好几个度,“你对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你知道多少人喜欢他想嫁给他吗?可以做首长的儿媳妇耶,一辈子都不用奋斗啦。”   蒋珂在施纤纤问完这个话后,耳后不自觉地微微烫起来,却还是坚定地摇头,“没有,我只对舞蹈有感觉。”说完了又对施纤纤说:“纤纤姐,你别帮他了,如果你真拿我当朋友的话。”   施纤纤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笑出来,冲她点了点头。   然后她一边不时看两眼蒋珂一边往前走,一边还在心里暗笑——谁能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安卜安干事,害得他们文工团的郑小瑶都做痴梦的人,竟然栽了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费了那么多的心思,结果人家知道他的心思后,直接选择过河拆桥,一点点机会都不给他。   施纤纤和蒋珂回到排练厅后,还在心里乐这个事情。乐了大半个上午,到中午吃饭还在想着这个事。   而蒋珂回到排练厅在休息的长板凳坐下后,还是保持之前一样的姿势,给乐队所在的方向留个后脑勺,一次都不转头。安卜看着她的后脑勺,弹钢琴踩踏板的时候都比平时重了好几倍力道。   乐队总指挥王老师看到了,忙捏着指挥棒打了停止的手势。奏乐停止后,他捏着指挥棒指着安卜说:“安卜同志安卜同志,钢琴很贵的,脚下少使点劲好伐?踩坏了,要赔的好伐?虽然你也赔得起,但也不要破坏东西。我们弹琴的,就要把琴当做生命一样爱护嘛,你说是不是?”   安卜吸口气,应声,“是。”   昌杰明在最拐角的地方笑,他知道安卜不对劲。然后他一笑,带得整个乐队的人都在笑。   舞蹈队在毯子这边练功,也都往乐队看过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笑。   但蒋珂始终没有转过头去,和她一样不理会这热闹的还有郑小瑶。一整个上午都在拼命练功,仿佛要把自己泡死在汗水里。   也就是这时候,刘兰翠累了来长凳上坐着休息。她看别人笑也跟着笑了一会,虽然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什么。她坐到蒋珂身边的时候还伸头往乐队那边看了看,问蒋珂:“都在笑什么啊?”   蒋珂摇摇头,保持姿势不变,“不知道呢。”   刘兰翠这也就没再关心这个事,然后问蒋珂入团的事情,说:“可儿,你是怎么每天都抢到打扫排练厅的啊?我今早起那么早,还是有人在我前面。然后我就打扫了一点点,汗都没出。”   蒋珂现在当然知道这件事是安卜帮她的,刘兰翠单纯不知道,其实很多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要不然她也不能每天都能打扫到。但就算别人都知道,她也不会光明正大说这个,便随便敷衍了一下刘兰翠,然后说:“还可以做别的嘛,打扫厕所啊,打扫猪圈啊,去舞美队帮整理东西做东西啊……”说到这里她发现,这也是安卜告诉她的,然后她小声,“反正哪里需要你就去哪里嘛。”   刘兰翠想想也是,慢慢地点两下头。蒋珂看着她,又说:“也别想得太功利了,天天就想着怎么抢这些,抢不着自己心里还不舒服。组织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组织,我们有义务也有责任为组织贡献我们自己微薄的力量,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只要能为组织分担事情,我们就该感到开心荣耀。然后时间长了,领导也会看到我们的努力的。”   刘兰翠听了这话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她还没再接着说出话来,叶湘拿着毛巾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忽然说一句:“你还真信啊?傻不傻?”   刘兰翠听她说话,回头看她一眼,“可儿说得很对啊,我们要做对组织忠诚,然后做对社会对人民都有用的人啊。”   叶湘拿着毛巾擦汗,“你就是没有分辨能力,说你是乡下来的你还不高兴。”   说她是乡下来的刘兰翠确实不怎么高兴,但每次被说,她也都是默默地不出声。   蒋珂没怎么跟她们三个在一起,不知道她们三个在一起时候的相处方式。她听叶湘话说得不好听,又讽刺她又讽刺刘兰翠,自己刚好又在生理期脾气很炸,便没好气看着她问了句:“乡下来的怎么了?”   叶湘被她问得一愣,停了停手里的毛巾,看着蒋珂就说:“我说兰翠又没说你,本来就是事实好不啦,被人哄出去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你该占的好处都占了,一进文工团就跟两大干事混得透熟,三个月就入了团了。然后回过头跟兰翠说不要有功利心,做个默默为组织奉献的人。你自己怎么不默默无闻呀,不是把人当傻子是什么?”   叶湘说话声音不大,她音色本来就有南方人的软糯,拉着柔柔的尾音,没有一句带着□□味。但这话不好听呀,蒋珂看着她,没跟她吵这话,突然说了句:“叶湘我跟你打赌,你迟早要被组织抛弃!”   叶湘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瞪眼看着蒋珂,生气也生得娇软没有气势,反问蒋珂,“蒋珂你什么意思呀?”   蒋珂转过头来抱着肚子坐着,“我就这意思,不信我们等着看。”   叶湘气得胸口起伏,把毛巾往凳子上一扔,气鼓着继续练功去了。   她一走蒋珂就坐着嘀咕了一句,“看不懂。”   刘兰翠这会儿还坐在蒋珂旁边,她谁都不敢得罪,要做和事佬,便开口跟蒋珂说:“可儿你不用为我跟叶湘闹不愉快的,我都习惯了。”   蒋珂把肚子抱得更紧些,腰弓着,看着毯子上练功的男男女女,“我也不是都为了你,就是听了生气。我来例假了,脾气不好。”   刘兰翠看看她,抿抿唇,“那我去练功了,你好好休息。”   那边叶湘一回到于怡姗旁边,于怡姗就看出了她脸色不对。刚才她和刘兰翠并蒋珂在长凳上坐着,她也瞄了两眼,感觉出三个人好像不愉快,这会儿便问叶湘,“怎么了?吵架了?”   叶湘没好气,但还是压着情绪问了句:“听到了嘛?”   “没有啊。”于怡姗看着她,“听不到,就是看你们好像不愉快。”   叶湘闷着声音嘀咕,“入了团了不起了呗,不把我们放眼里了。我就说了一句兰翠是乡下来的,她就呛我。”   于怡姗要接叶湘的话,还没开口,就被郑小瑶先打断了。   郑小瑶蹙眉看着她俩,明显今天脾气也不好,说她们:“别聊天了,抓紧时间练功能不能?有多少话宿舍里聊不完,非要在排练厅里聊?”   那边气还没消呢,这边又被自己的分队长训斥。叶湘气上加不爽,但也只能忍着,闭上嘴开始跟着大家一起练功。她以为蒋珂会在旁边看笑话,结果她看向蒋珂,蒋珂根本没关注她。   蒋珂正把脸埋在腿上,就能让人看到一点碎发和额头。   蒋珂在去厕所的时候跟施纤纤说了,以后不再跟她们一起去饭堂吃饭。刚好她今天也不需要换衣服,所以吃饭的时间一到她便从长凳上起身拿好自己的东西回去了宿舍。   到宿舍拿上饭盆,谁也不等谁也不管,就去饭堂打饭吃饭。   到饭堂打了饭随便找张桌子坐下来,然后拿出在新兵连集训时候的吃饭速度,很快地吃完饭盆里的米饭青菜,再洗刷干净回宿舍。   一气呵成,用时极短。   安卜看了蒋珂一上午的后脑勺,结果吃饭的时候也没逮着人。施纤纤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蒋珂已经不见了,她便只好跟安卜和昌杰明一起去吃饭。   这样的情况,昌杰明就更明白了,安卜和蒋珂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跟毛-主席保证过,不会在安卜面前说这个事,所以他也就忍着不问。   施纤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弄了清楚,但也没跟昌杰明说。就像以前安卜带郑小瑶回家吃饭那件事一样,两个人也都没跟昌杰明解释过。   一直到吃完饭回到营房,三个人谁都没有提起蒋珂的事情。等在楼梯口要分开的时候,施纤纤才叫住了安卜,跟他说:“饭盆给老昌带回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安卜一只脚已经踩上了楼梯的台阶,看她这么说,只好把手里的饭盆给昌杰明,然后转身往院子里去。   施纤纤去宿舍把饭盆放下,就来院子里跟他聚了头,然后两个人一起往院外去。   找个人少的地方,站定下来,安卜才问她:“怎么了?”   施纤纤抬眼看他,直接就说:“可儿说,她要对你过河拆桥,以后不跟我们一起了,说等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   安卜听了这话动了两下步子,半天说:“她想过河拆桥就过河拆桥吗?不问问我同不同意吗?”   施纤纤看着他笑,“人家对你没感觉,为什么要问你同不同意?”   安卜看施纤纤笑得幸灾乐祸,看了她半晌,忽然又问:“我被人家这样那样了,你就这么高兴?还是朋友吗?”   施纤纤忍着笑,抬手遮一遮嘴,笑意想收收不来。她清清嗓子,脸上还是笑着的,看安卜,“我以为你会默默地把这份心思小心地藏起来,等到以后机会成熟了,比如她入党,可谁知道……谁让你表现出来了,还承认的呀?”   “想藏就藏啊?”安卜挑挑眉,“都那样了,我不承认像话吗?再说承认怎么了,我也没想怎么样啊,喜欢一个人不犯罪吧?”   “反正我以后不管你们的事了。”施纤纤晃晃头,“该传的话我都传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别再让我给你传话啊,你要是有什么话,直接去她宿舍找她,当面跟她说。不过我的建议是,你别去打扰她。这个小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别给她增加不必要负担。” 第39章   安卜听完施纤纤的话, 抿住下唇平气片刻,然后点着头表示会意, 什么话都没再说, 转身便往营房去了。   施纤纤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走远, 自己耸耸肩, 不再站着,也往营房去。   不管安卜心里怎么想,这件事目前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不能去蒋珂的宿舍门外敲门叫她出来把话说清楚,只能这么默默地付出之后,再默默地被人拒绝,其他的都得自己忍着。   他到宿舍里叠手在脑袋下躺去床上,不过就躺了两分钟,便觉得实在气不顺, 呼吸都困难。这就翻身起来不躺着了,踢一下昌杰明的床叫他, “起来, 去打球。”   昌杰明刚好睡着被他踢醒过来, 惊得身子一跳, 睁开眼睛看着他,翻出个老宽的双眼皮。醒盹醒了一会, 看着安卜直接去柜子里拿球往门外去,他才从床上下来, 然后甩甩脑袋拖着步子跟他出门。   到了宿舍门外, 他拉紧门板关上门, 跟上安卜的步子下楼,搭上他的肩膀问他:“抽什么风呢?安干事。”   安卜手里拿着球,往楼梯迎面的墙上砸上去,弹回来又接住,“都秋天了,你还睡午觉,猪吗?”   昌杰明抢过他手里的篮球,“我一年四季都睡,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在营房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处简单的篮球场,是部队的男兵为了平时多个娱乐,可以打打球消遣,自己平了坑洼的土泥地,然后找平打上水泥晾干了搞出来的。   安卜和昌杰明抱着球到那里的时候,铁丝网围成的长方形的场地里有人在打球。都是一个部队里的战友,多多少少都认识。况且安卜身份特殊,不认识他的人也真不多。   这就凑合凑合一块,分了两队,往空中抛出篮球,一伙人追着跑,便打起球来了。   打球也是个耗力气的事,跑出一身汗,气喘吁吁眼里只有一颗绕黑线的篮球,别的暂时也就不想了。   蒋珂因为来例假,中午就没有往练功房练功去。抬腿踢腿都不太方便做,不如留在宿舍休息一会。   近来一段时间她中午去练功房,除了施纤纤每天都跟她一起,还有一个就是郑小瑶。郑小瑶之前也不去,也是近来去的比较频繁。   再有其他的人,都是偶尔会去,但常去的不多。比如她同宿舍的叶湘于怡姗和刘兰翠,一次都没去过。   叶湘三个人平时也是做什么都一起行动,最主要的是叶湘和于怡姗相处得投机,刘兰翠只是跟着她们,不至于让自己落单。大约大部分女孩子都有怕落单的心理,怕被人拿不一样的眼光看待,所以身边总要有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的人心里才踏实。   今天午饭自然还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在更衣室换好了衣服就前前后后一起出了排练厅。   一直到出了排练厅,叶湘还在为被蒋珂呛了又被郑小瑶训了的事情不开心。她走路的时候步子都小小的,步速也不快,这样一边走一边跟刘兰翠说:“蒋珂为你打抱不平,呛了我一顿,你开心了吧?还害得我被队长训,大家都看着呢。”   刘兰翠因为年龄小,又是真的没见过世面,心里有点因为自己是乡下人而自卑,所以在跟叶湘和于怡姗相处的时候,说的话并不多。就算她们俩嘴里说她的话不是很好听,她也不会出声计较。就怕把两个人得罪了,不愿意什么事都带她一起。   今天这样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发生。   刘兰翠听叶湘抱怨自己,便给她赔小心赔不是,说:“都怪我,对不起嘛,湘儿。”   叶湘抬手拢拢自己耳朵边的头发,转头看她,又问来龙去脉,“你找她问什么去了?什么不能问我们两个,是怕我们的见识回答不了你吗?”   问罢了还没要刘兰翠回答,还是说酸话,说:“哦,人家是团支部的人了,跟我们不一样了,你要巴结呗。”   “我没有。”刘兰翠小声解释,“我就是问她,为什么她每天都能扫到排练厅。我今早早起来了,根本没打扫多少。有的还不是我们文工团的,都来帮我们打扫排练厅。”   叶湘听她说完这话,无语默声一阵。虽然她们之前没有私下里说闲话聊到这个话题,因为那时候蒋珂还没入团,她们都不在意这个。只知道蒋珂每天早起,后来得到了政委的夸奖,她们才知道。当时也不过就觉得蒋珂在卖乖讨便宜,作秀讨领导开心,很不屑她的行为。因为她们没这方面的心思,所以她们是不知道打扫排练厅还要抢的,也就没说过这方面的事情。但就算没说过,这不也明摆着的吗?   叶湘没说话,于怡姗出声说了刘兰翠一句,“你是傻吗?去问她这样的问题?”   “就是说她傻啊。”叶湘接于怡姗的话,“蒋珂还正儿八经跟她说,让她不要太功利,让她不要天天就想着怎么抢这些。说什么要心思单纯地为组织奉献,为组织分担事情。就是要人默默无闻呗,默默无闻还得什么奖励?哄她她还当真了。”   于怡姗听完叶湘的话“噗”笑出声来,看着刘兰翠,“你真信啦?原来可以说得这么高尚啊。你怎么不问问她,她是为了奉献自己,还是为了表现给政委看,好让自己入团?咱们没一个知道这种事的,傻憨憨的三个月下来,我们还是老样子,她都成团员了。”   刘兰翠听着这些话蹙起眉,突然觉得有点有嘴说不清。她觉得叶湘和于怡姗说得好像对,好像也不对。   想了片刻,她难得地开始发表自己的想法,说:“可是我觉得可儿说得没错啊,不要有那么重的功利心,不要得失心太重,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做了,领导肯定都是会看到的。再说,她在说这些话之前,还跟我说了很多怎么进步的方式。比如,去扫厕所啊,去打扫猪圈啊,去厨房帮厨啊,帮舞美队……”   刘兰翠下头的话没说完,就被叶湘打断了。叶湘白她一眼,“这还不叫功利心啊?你之前怎么不去啊,现在看她入团了,就想去做这些事情,明显就是很功利地为了入团嘛。我跟你说,她也就是知道做这些事能得好处才做的。不让她入团,你让她奉献试试。”   刘兰翠抿抿唇,突然有点要据理力争的意思,看着叶湘说:“我觉得这不是功利心,这是进步。我们宿舍,是我们三个人在停滞不前,而可儿一直在进步。我之前是稀里糊涂的,现在知道了,自然也要要求自己进步。如果一直这么停滞不前,会被人越甩越远的。”   叶湘冷笑一下,“那你去找她进步去呗,还跟着我们干什么呀?你要是有她的本事,也能跟团里的干事混熟,你进步也快。可你有没有人家那本事啊,就想进步。”   刘兰翠能听得出来叶湘说的本事不是真正本事的意思,而是心计算计。但其实刘兰翠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的本事。别人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并能跟那些比她们优秀很多的人相处得起来并相处愉快,说明她本身也是优秀的。   刘兰翠低低头,不想再跟叶湘争下去,但还是为蒋珂开脱了几句,“我们就是不如她,刚进文工团那天,是我们一起打闹撞得可儿把粥泼到安干事身上的,可她并没有怪我们,而是很积极主动地承担了错误。而且我们都知道,也是因为这个事,可儿才被安干事安排去打扫排练厅的。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罚她的,当时我们谁也没说跟她一起受罚啊。结果她得好处了,回过头我们又在背地里诋毁她,我觉得这样不好。”   刘兰翠虽不想争了,但最后的这一通话还是戳到叶湘和于怡姗的敏感处。叶湘停下步子来,很不耐烦地盯着她看,说她:“没毛病吧你,你跟谁一边的啊?这么护着她,你去巴结她啊,跟着我们干什么?莫名其妙。”   刘兰翠在叶湘和于怡姗面前矮一头矮习惯了,平时什么都顺着她们俩。听她们在一起说话,很多观点自己不认同也都不会说什么。而叶湘和于怡姗对她不客气也习惯了,觉得带着她玩就是给了她面子。   现在话说得已经重起来,叶湘和于怡姗都不高兴,说完话就互相拉了手腕子走了,根本不等她。   刘兰翠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双双走远,低低头,然后迈开步子往前走,孤孤单单的。   其实她说完那些话之后就有点后悔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三个月都忍了,再忍忍粉饰太平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叶湘和于怡姗在背后说了蒋珂多少坏话,她都是一清二楚的。她这么维护蒋珂,就是在跟她两个人对着干,引起了叶湘和于怡姗的不满意,以后她们都不可能再带她玩了。   叶湘和于怡姗之间或许有友谊,跟她之间真是什么都没有。一直是她摆低了姿态跟着她们两个,给自己拽两个伙伴。现在好了,连这两个伙伴也没有了,她不知道文工团还有哪些人愿意跟她玩。   别人都是老兵了,她是新来不久的,她也不敢跟人亲近。   因为在回去的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刘兰翠到宿舍的时候蒋珂已经吃完饭在宿舍坐着休息了。叶湘和于怡姗早刘兰翠一点到宿舍,拿上饭盆走了,所以宿舍里现在只有蒋珂。   刘兰翠进宿舍门的时候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蒋珂坐在凳子上看她两眼,自然看得出来她脸色不好看,便问她一句:“怎么了?”丧里丧气的模样。   刘兰翠回看她一眼,去桌子上拿饭盆,并没有回她的话。   蒋珂看她心情实在不好的样子,又是第一次被叶湘和于怡姗甩下,便猜想可能她被那两个给甩了。所以她不等刘兰翠回话,又跟她说:“心情不好的话,去练功房练功跳舞啊。”   刘兰翠听到这话才有了点不一样的反应,然后她拿着饭盆看向蒋珂,忽然问她:“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练功跳舞吗?”   “对啊。”蒋珂简单地说:“只要跳舞,就什么都不想了,坏心情也就没有了,还能加强自己的功底,百利而无一害。”   刘兰翠看着蒋珂的眼睛,看她目光干净纯粹,突然好像有点明白自己跟她的差别在哪里了。她拿着饭盆的手紧了紧,心里想着,可能不跟叶湘和于怡姗一起玩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打打精神,不再那么没精打采,看着蒋珂又问:“可儿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去饭堂吃饭?”   蒋珂摇摇头,“我吃过了,你去吃吧。”   “嗯。”刘兰翠冲她点头,看她吃过了也就不再叫她,端着饭盆出宿舍往饭堂去了。   她到饭堂后自己打了饭菜,找个空位子坐下来吃饭。这时候饭堂吃饭的人已经不多,剩的饭也不多。她吃饭速度很快,之前一直要迁就叶湘和于怡姗,陪她们两个耗费很多不必要的时间。现在就自己一个人,所以不几口就刨干净了米饭添光了盆底,然后洗碗回宿舍去了。   到宿舍放下饭盆,她突然松了心里的一根弦,觉得一个人去饭堂也不是多不能接受的事情。然后她心里还记着蒋珂跟她说的话,所以她到宿舍后也没跟叶湘和于怡姗打招呼,去柜子里拿上练功服,只跟蒋珂说了句:“可儿,那我去练功房了,你好好休息。”便出了宿舍往练功房去了。   在她走之前,蒋珂应了她一声,让她好好练功,说:“郑干事和施干事都在练功房,有什么问题或者哪里需要帮助,直接问她们。不要不好意思,她们人都很好的。”   刘兰翠应了她的话走后,宿舍里呆着准备午休的叶湘和于怡姗彼此互视一眼,撇嘴耸肩。   蒋珂中午留在宿舍,因为怕经血不小心弄脏了褥子,所以就直接坐在凳子上趴在写字台上眯了一会。到了时间点,便拿上必备的一些东西去排练厅去听文件。   因为话都跟施纤纤说过了,所以她没打算再刻意躲避安卜,想着就当普通战友,跟他保持比正常距离稍微远一些的距离就行了。结果她到了排练厅并没有看到安卜,只看到了昌杰明。   原因也很明显,今天有党员要听的特殊文件,所以他们去小礼堂了。   在蒋珂找位子坐下来后不一会儿,昌杰明就挨到了她旁边。昌杰明是保证过不在安卜面前提郑小瑶和蒋珂的,所以他现在快憋死了。趁着这会儿只有蒋珂在,他凑到蒋珂面前就问:“小同志,你跟我们阿卜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不然我要被他折磨死了。”   蒋珂看周围都是人,再小声说话也有可能被人听到。再说,她也知道昌杰明靠不住,很多事情不能跟他说。如果能说,他早就从施纤纤和安卜那里知道了,也不会来问她。所以蒋珂不太搭理他,只说:“什么都没有,安心听文件吧。”   昌杰明在蒋珂这里也吃了闭门羹,这就越发郁闷了……   而蒋珂和施纤纤安卜昌杰明的铁三角关系发生变化这件事被人真正看出来,是在晚饭的时候。因为蒋珂还是避开了他们三个人自己去的饭堂,打了饭便找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吃饭。任谁一打眼往那角落里瞧过去看到孤零零蒋珂一人,都会想到,她被铁三角踢出局了。因为,中午就没看到她和安卜他们一起吃饭。   蒋珂无所谓别人是不是在看她,或者在说什么,她只埋头吃自己的饭。   她自己觉得挺好,反正能吃饱喝足也能每天跳舞,其他的对她影响好像都不是很大。   但安卜就不这么觉得了,他只觉得——糙,这日子没法往下过了。   他和昌杰明施纤纤进了饭堂就看到了蒋珂端着饭去角落里坐着,跟个没事人一样。他的打算是,打好饭就非死皮赖脸往她那桌坐着不可,不信她还能端起饭盆跑么?   但在他打好饭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愣在了原地,愣是没端着饭盆往蒋珂那桌去。他有些悻悻,看看昌杰明又看看施纤纤,说:“算了算了,随便找一桌坐下吃吧。”   施纤纤闷着笑很辛苦,昌杰明则看着郑小瑶到角落的桌子边坐去蒋珂旁边,一脸懵——谁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珂也很意外,她咬着馒头看郑小瑶在自己旁边坐下来的时候还使劲眨了一下眼确认了一下。确定是郑小瑶无疑,她才把嘴里的那口馒头咬下去。   郑小瑶坐下后拿起筷子便说:“长得有多好看,需要你费那么大眼力来看?”   蒋珂嚼着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回她的话,“我只是……有点……”   “怎么回事啊?”郑小瑶打断她的话打断得很干脆,一边搅自己饭盆里的稀饭,一边语气闲闲说:“不是都表白了吗,我以为你们这就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呢。”   蒋珂看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吓得她忙转头四下看看,确定自己坐的很角落,周围根本没什么人能听到才放心。   她松口气,看一眼郑小瑶,低头喝稀饭之前念一句:“对那些事没兴趣。”   郑小瑶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你真的假的?”   “假的我还坐在这里吗?”蒋珂喝完稀饭咬馒头,看向郑小瑶,把话题往她身上引,“你喜欢就追啊,不能为你的爱情稍微低一下你那高贵的头颅吗?”   郑小瑶搅稀饭的手顿住,“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蒋珂听她这样问,忙摇摇头,“我不敢。”   其实郑小瑶从来都没有跟谁承认过自己喜欢安卜,这种心思是不能直剌剌放在嘴上说的,她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情,全部都默默压在自己心里。   人要脸树要皮,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不会选择直接表露,就算别人都看得出来,但自己还是会藏在心里,不去言说。除非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互表心意,然后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在一起。   像安卜这样在不是情投意合的情况下直接承认还不怕人知道的,没几个。所以,郑小瑶在他承认的那一刻,突然就有点死心了。   而接下来郑小瑶就没再和蒋珂说这方面的话题,她对蒋珂是有很多好奇的,所以又问了些关于蒋珂的事情,譬如以前哪个学校学跳舞的,进文工团什么打算,最后还肯定了她一句:“你资质真的很好。”   蒋珂没想好到她会跟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听完还有些觉得不真实。她看着郑小瑶,然后便看到她微启粉唇又说了句:“但比起我还是差远了。”   蒋珂冲她翻白眼:“……”   蒋珂说不出来她和郑小瑶之间算什么关系,她明显能感觉到郑小瑶是忌惮她的,要不然也不会最近一段时间比以前多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练功。   在感情上,她喜欢安卜,安卜又喜欢蒋珂,蒋珂谁都不喜欢,只想专心跳舞不分心。   这种微妙的状态下,蒋珂自然不敢把郑小瑶直接当作朋友看。同时,觉得她好像也不是敌人。   如果说找一句最确切的表述,大概就是——可敬的对手。   但蒋珂只拿她当舞蹈上的对手,感情上的,她没多想。而郑小瑶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事业和感情上的双重对手,她不知道,也没兴趣问。   她知道的是,现在的她,还站不到和郑小瑶在同一个高度上去比较。她和郑小瑶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要走。   而不管是敌是友,蒋珂都希望自己在舞蹈这件事上,谁都不输。 第40章   中秋节的文艺汇演在蒋珂例假快结束的时候, 虽然还稍微有点不方便,但是她还是跳得很投入自如。蓝灰色的小战士演出服,腰间束了一根腰带,裤腿从小腿开始就绑得密而紧实,被她穿得最精神。虽然只是跳了一个配角, 但蒋珂在舞台上拥有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还是直接传达给了舞蹈教员周老师和夏团长。   不懂艺术的人有时只看个热闹, 但倒也还分得清谁跳得更吸引自己的注意。跳主角的一般都是在众星拱月般的位置上,有时甚至衣服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是舞台上的焦点。有时追光一打, 跳配角的脸蛋一般都隐在舞台的暗色里, 只有主角立得高挑稳当。   在一众跳配角的人里, 本本分分地走好自己的舞步,不多抢多占,最终还能出彩,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蒋珂倒没指望一跳就出彩,她的想法简单, 扎扎实实地完成周老师交给她的每一个任务, 一步一步来,不骄不躁。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一样, 不能过于急于求成, 否则多半是适得其反。   蒋珂这一回是给郑小瑶跳配角的,穿着小战士的演出服在舞台上随音乐跳动的时候, 是配角该有的样子。她在跳舞的时候是最投入的, 也是身上光彩最盛的时候。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在报考文工团时在招待所跳的那出舞蹈给观看者带来的观看体验是怎样的,她不知道周老师的震惊程度。就像现在,她也投入到不知道台下很多观众注意过了郑小瑶,还在几个配角中注意到了她。   来看文艺汇演的多半都是军区里的军人,领导干部和革命英雄,当然也有各大小部门里能称一声干事或者参谋的干部子弟。一色的全是绿军装,红色的领章和帽徽,密密挨挨在礼堂里坐着。什么人一生有多少军功,红色金色银色的军功章,都别在胸口那里。   郑小瑶是军区最出名的舞蹈演员,舞蹈跳得好,人长得明艳漂亮,多数人都认识她,和二十一世纪时候的明星没有什么区别。每次有文艺汇演,郑小瑶也都是所有节目里最受瞩目的那个。所以说,蒋珂给她跳配角,算是讨了便宜。   因为郑小瑶吸引的注意力多,所以观众往她们配角身上放的注意力也就比其他节目多。这么一瞧过去,有个跳配角的小姑娘脸生,但长得不错,跳舞的样子更是吸引人。和郑小瑶不是一类的,脸蛋雪白,嘴唇微红,看多了郑小瑶那样的,只觉得清纯耐看。瞧她一笑还有小梨涡,便感染得人也跟着笑起来。   观众席里也有不是全程严肃脸的,交头接耳几句,讨论的都是台上的女演员。蒋珂吸引了人的注意力,便有人交头接耳小声问:“你看你看,那个笑起来有梨涡的姑娘,文工团新招的吗?”   “没见过,应该是吧。”   “看起来还不错,跳得也不错。”   “不过我还是觉得郑小瑶跳得比较好。”   “新来的嘛,跳成这样不错了。那么多配角,就看到她。”   观众席里有的小小反应,落在周老师和夏团长的眼睛里耳朵里,也就更加肯定了周老师对蒋珂的判断。周老师在郑小瑶的这出剧目开始后,就特意去观众席坐下来观看了一番。主要是之前只对蒋珂的资质和功底十分肯定,但不知道她具体在那么多人观看下上台表演是什么样子。这样一看,还是不差,甚至可以说相当好。即便郑小瑶那么光彩夺目,她也还是冒了出来。   等剧目快结束的时候,周老师提早一点回去了后台,看到叶湘和于怡姗并两个文工团的老兵躲在天桥上头看观众席上的人,便呵斥了一句:“看什么呢?被下头领导看到了影响多不好。”   叶湘和于怡姗并两个老兵被训得闷声,忙点点头散开忙去了。   等着舞台上的音乐到了尾声,周老师看着报幕员上去报幕,等到蒋珂跟着一群舞蹈演员出来,便上去鼓励表扬了一下大家,然后拉了蒋珂到一边说:“为了你,我特意去看了,舞台表现力和感染力都很好。这也更加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人,你值得好好培养。”   一场表演下来受到了教导员的肯定,蒋珂当然是高兴的。她眼睛亮亮地看着周老师,说:“您满意就好了。”   周老师当然满意,但心里也有好奇,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我能看得出来,你好像很有舞台经验,看起来也很老道,以前经常上台表演吗?”   蒋珂被周老师问得愣了一下,每每被人问及到敏感问题,她都会以敷衍的方式回答。她不太会说谎,但还是选择说谎,笑着道:“也没有什么舞台经验,就是在胡同里,没事儿给大爷大娘们跳跳舞。她们平时闲得没事,喜欢看。可能,就练出来了吧。”   周老师听了点头,“那你是真的天赋过人了。”   蒋珂低头抿抿唇,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周老师跟她说完这些之后,又多肯定和鼓励了她两句,便忙自己的去了。   等她们说完,蒋珂回去化妆镜前,郑小瑶已经换下了演出服卸好了妆,接的大长辫子假发也拿掉了,现在正在梳头。看到蒋珂的身影出现在她镜子里,她便一边梳头一边开口问:“周老师又夸你了吧?”   蒋珂去郑小瑶旁边坐下来,因为她跳的是配角,就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和擦了一点口红,其他的并没化什么,不像郑小瑶眼影打得眼窝乌黑,嘴唇通红,所以也就不需要多费心思卸妆。   她拿卫生纸直接擦了嘴上的口红,看向郑小瑶,说:“鼓励了一下。”   郑小瑶梳了个马尾辫,头绳一头咬在嘴里,手指捏着另一头往辫子根部绕。蓝色的头绳,绕了三圈,然后系个活扣,便把辫子扎了起来。   就算表演完了她们也不能走,还要留在后台帮忙搬搬道具,或者帮忙给别人化化妆。   说来这事情也奇怪,这两天蒋珂和郑小瑶在排练厅和练功房并不显得多熟络,但吃饭的时候却都是坐的一张桌子。蒋珂先坐下,郑小瑶到了饭堂打好饭便会找她的桌子,通常都是在角落里。相反也是一样的,蒋珂会找到郑小瑶吃饭的桌子。   也就这两天蒋珂才发现,其实之前郑小瑶大多时候都算是独来独往。别人说她高傲,她确实也是真高傲。   这件事对蒋珂和郑小瑶没什么影响,两个人不算亲近也不算疏远,普普通通就那样。她们也都有一个特质,无所谓别人给她们投过来什么眼光,背地里又说了她们什么坏话或者八卦。她们跳自己的舞,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睡自己的觉,看起来格外特立独行。   蒋珂觉得,有这么个人陪着她,两个人一张饭桌上默默无声地吃饭,一个练功房里练功跳舞,一个排练厅里剧目。不拿彼此当敌人,却又暗暗较劲,会互相比较嫉妒但不生恶毒心思,是一种不坏的感受。有时有个人光明正大咬着你跟你处处比较,其实也是一种动力。   而郑小瑶之所以谁都瞧不上只瞧得上蒋珂,并且不再遮掩自己对她的忌惮与嫉妒,一方面是因为她跳舞真的好。而另一方面便是,她竟然拒绝了安卜。第二个方面是她最没想到的,她那天早上基本就认定了蒋珂会和安卜偷偷摸摸地开始谈恋爱。她还纠结犹豫挣扎过,要不要去告诉政委。   挣扎了一天的结果还是不出卖自己的良心良知,只自己吞掉那口苦水。但也就在同时,发现事情并没有向她预料的方向发展。结果很明显,文工团的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蒋珂和安卜三个人脱离了开来。她在诧异中坐去了蒋珂那一桌,目的是为了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再高傲,在这件事上有时还是卑微。   在得知了蒋珂并不喜欢安卜后,她说不大清自己心里的滋味。自己藏在心里藏得那么深的一个男人,结果人家小姑娘根本不稀罕。她目光灼灼,盯的就是她文工团一姐的位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然后弄得她也开始怀疑起来,这个小姑娘一点都不稀罕的男人,真的值得她这么喜欢?   其实早上在安卜承认了喜欢蒋珂后,郑小瑶就对安卜已经有了死心的想法,后来在饭桌上再看蒋珂的样子,听她说喜欢就去追,自己对感情的事没兴趣,忽然心间便豁然开朗了一样。她本来觉得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   再又说,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蒋珂和郑小瑶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做什么都较劲都不服输,两个人之间默默较量,谁都没去影响。   但是,总归还是有人受到了影响的。小的譬如刘兰翠,她想吃饭的时候跟蒋珂一起,但看到郑小瑶就缩头退步了,大的譬如安卜。   他吃饭的时候使劲咬馒头,夹了咸菜在稀粥里搅得粥汤乱溅,然后拍下筷子来气得翻白眼。   施纤纤笑得喝稀粥都要呛到,她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说过了不管他们之间的事就真的不再管,只在心里默默为安卜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幸灾乐祸。   昌杰明倒是忘了自己的保证,说过不提的两个人都提了,同样幸灾乐祸,说:“安干事,有意思嘿,她俩凑对,没你啥事儿了。” 第41章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大概就是被自己拒绝的人和拒绝了自己的人走得近起来, 以至于自己想接近喜欢的那个人再做点什么,都厚不起脸皮过去。   每次安卜看到蒋珂和郑小瑶之间总是早他一步的凑在饭桌上,就憋得脸色铁青,抿着一口气找另外的桌子和昌杰明施纤纤坐下来没好脾气地吃饭。   施纤纤把他当乐子瞧,一方面也是真的没瞧见过哪个男人为女人这样过。女人她倒是知道的, 团里的女兵多少小心思, 其实明里暗里大家都知道。另一方面,这个人是样样不愁随便招呼两声就有女孩子往他身上扑的安卜, 就更值得乐。   这叫什么, 这叫因果报应。出来混, 总是要还的。   施纤纤一边乐安卜的事情, 一边还是认真地每天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去排练自己的剧目。今天上了舞台表演,中规中矩,一场舞剧跳下来,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她心情也算很好。   施纤纤的表演结束后, 在后台卸完妆换上自己的衣服, 便帮着收拾演出服和道具一些东西。   郑小瑶有别的事忙自己的去了,蒋珂却还留在后台帮着做些杂活。   施纤纤的剧目结束的时候, 蒋珂一个人跑去上了个厕所, 回来的时候施纤纤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在整理演出服。   她进了门就往施纤纤旁边去,帮着她把演出服整理挂起来, 跟她说:“纤纤姐, 跳得很好哦。”   施纤纤看着她笑笑, 把手里的演出服往架子上挂,“我从小就心理素质不好,一上台就紧张。小的时候上学,都不敢举手回答问题。每次被叫到讲台上发表讲话,声音都紧张得发抖。”   蒋珂附和她的话,“小时候我也有点。”   施纤纤挂好了演出服看着她,手里还捏一件藏族服饰的袖子。看一气,忽然转了话题,问她:“和郑干事相处得还愉快吗?”   “没有相处啊。”蒋珂自然地看向她,没有演出服要收拾了,就去一边的凳子上坐着,“就是一张桌子上吃饭,话都说得不多。怎么,纤纤姐你吃醋啦?”   施纤纤抿着笑去她旁边坐下来,“谁在吃醋你不知道吗?”   蒋珂听她说这话,表情里有细微的变化,然后她也不和施纤纤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她说:“纤纤姐,我们不说这个。”   施纤纤看她态度坚定,也就没再说。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喜欢和不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外人都插手干涉不了。   施纤纤和这几天的平时一样,不再在她面前提安卜,隐晦的暗示也不,又和她坐着说了点文艺汇演的事情。本来她还想指一下观众席上安卜的爸爸和妈妈给她看看的,后来也算了,心想她应该也没兴趣认识。   之后两个人没事就说点零碎的闲话,有事就帮着收拾收拾,一直这样等到文艺汇演结束。文艺汇演总共两个小时的时间,安排在晚上。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结束早的人,都溜了去各忙各的。好容易不用练功又得闲,大多数人都想偷懒放松放松。   施纤纤是习惯了团里的大小事都她忙活善后,蒋珂今晚便陪着她,一直陪她到结束把后台和舞台并观众席都打扫收拾了干净。当然也有别人帮忙,譬如刘兰翠就帮着做了不少事情。但陪着施纤纤到最后锁门的,只有蒋珂一个人。   那时礼堂外的夜色已经黑得浓重,蒋珂跟着施纤纤锁好门下台阶,打算回宿舍。施纤纤下了台阶和她并肩走了几步,夸她说:“你这个年纪女孩子不爱偷懒不爱玩,有一点点时间也都拿去练功,要不就是帮这帮那的,很不容易。我们是入伍早,都是玩了一两年才收心。不像你,一进来就认真得要命。”   文艺晚会不是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举办的,往后推迟了两天。但八月十五的圆月亮还在,洒着银晖,在路边的冬青树上铺一层。   蒋珂转头看看施纤纤,回她的话,“我也不小了,十七了,十八都能结婚了。纤纤姐你是入伍早,有机会浪费两年,我没有那样的机会。我要是再浪费两年,属于舞蹈员最好的时间就都耗费过去了,文工团不是白考了吗?”   施纤纤看着她的眼睛,在银白清浅的月光下能看到她眸子晶亮。她最好看的大约就是这双眼睛,像有无限的生命力,透着热烈专注的光彩。每次听她说舞蹈上的事情,她的眼神都是这样的。并且一次次地听她说这话,知道她对自己的前程未来特别重视,什么都想得通透,就觉得真好。   施纤纤还没说出什么夸赞蒋珂的话,便在冬青小道上停住了步子,因为她和蒋珂的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在走到她们面前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住,就这么看着她俩。   夜色虽重,但有月光,眼前的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来。施纤纤看着一身军装,没戴军帽,裤管束起的安卜,愣了愣。   然后安卜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跟她说:“小施同志,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施纤纤有些犹豫,她的军装外套袖子被蒋珂捏在了手里。她看看蒋珂,又看看安卜。   安卜看她站着不动,便看着她轻轻甩一下头,又说一句:“我有话要找小蒋同志谈,谈完就送她回去。”   施纤纤知道安卜憋了好几天了,这回堵到蒋珂,怎么也是不会什么话都不说放了她走的。她觉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就看着安卜交代了一句,“谈话就好好谈话,分寸要有。”   安卜抬手抓抓头发,“我什么时候没分寸过?”   施纤纤这便又回头以眼神示意蒋珂不要紧张,但是蒋珂根本不能从她的眼神里获得任何力量。她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小声说:“纤纤姐,不要丢下我。”   施纤纤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被她弄得也哭笑不得。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又看向安卜说:“你有什么话和可儿去礼堂那边说,我就在这里。说完了把可儿带过来,我带她回宿舍。”说完又看向蒋珂,“这下你放心了吧?”   蒋珂看着施纤纤,虽然自己心里也还不踏实,但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难为,便点了点头。然后她深呼吸一口气,缓解一下心里的紧张,转身往礼堂那边去。   安卜在她身后走几步,在快到礼堂的时候忽然搁着衬衫军装抓住蒋珂的手腕子,然后拉着她径直去了礼堂边上背阴背人的灰墙边,很隐蔽。   到了那边他拉过蒋珂的手腕,让她转身正对自己,背靠灰墙。   然后他松开蒋珂的手腕,站在她面前,开口问她:“躲什么?”   其实在他伸手拉上蒋珂的手腕时,蒋珂就已经有些慌了。现在被他撂在墙边看着,还被质问躲什么,更是紧张到不行。   然后她握起拳头用大拇指扣食指,不抬头看他,小声回一句:“没躲什么。”   “怂!”安卜给她下一个字的定义,然后又问她:“没被人喜欢过?”   蒋珂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开口说:“当……当然不是啊,很多人追我的,从小学二年级就有……”   蒋珂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看到安卜明显挑了一下眉,就没再说下去。她把话往回咽咽,看着安卜,又重复一句,“很多……”   安卜听完她的这一句很多,眉毛又挑了一下,问她:“什么学校,这么开放?”   穿越前的学校是这么开放没错了,小学二年级的小男生就知道夸同班级的女生漂亮。蒋珂从小就被人夸漂亮,小男生没少从家里给她带饼干蛋糕零食和漫画书。当然那不是什么爱情,说追也是随口那么一说,就是她从小就受欢迎一直有男生给她献殷勤就是了。   蒋珂看着安卜,抿唇没回答他的话。   安卜往她面前又近一步,又问:“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在来南京之前,就有男朋友?”   这个可不能胡说胡认,蒋珂忙摇头,“没有。”   安卜这就松了口气,站定了看着她。他个头高,看她的时候视线下垂,俯视四十五度角的视角,能把人再美化好几个度。   蒋珂觉得他整个人堵在自己面前让她十分有压迫感,她想往后退,但后面抵着的是墙,她不能钻进墙肚子里,只好把整个后背都压在墙上。   然后气氛开始慢慢诡异起来,在微凉的月光下,寂静的夜色中,蒋珂能听到自己和安卜的呼吸声,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后来安卜的呼吸声靠近,整张脸拉近在她面前。   她大脑在那一瞬间是空白,而安卜双唇在她双唇两指距离的地方翕动,声音低而喑哑,说的话是:“不要再傻了,你越躲我,我就越想接近你,想对你做点什么。这是男人的本性,你不知道吗?” 第42章   蒋珂的呼吸停滞了约莫十来秒, 心跳堵在嗓子眼, 几乎就要蹦出来。她睫毛密长, 掩盖些许眸子里的紧张。她站着没动, 看着安卜的眼睛也没再躲。   为什么要躲他, 因为怕自己会受他影响而分心。为什么怕受他影响而分心, 因为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内心能不能坚定住。她们在一起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其实一直也都很愉快。   蒋珂闭不住气了,呼出气息, 全部喷在安卜脸上,然后她也低声开口,问他:“如果我不躲你,你就能控制得住自己不接近我,不对我做什么吗?”   安卜胸口起伏不定, 努力压着心底的躁动。但在感受到蒋珂鼻尖上温热的气息时,还是有点迷乱起来。他眸底目光深邃,又不自主地把唇往蒋珂的唇边靠过去。   眼见着就要亲上了, 蒋珂突然闭眼出声说了句:“等我!”   安卜停下动作, 看着她, 能感受到她的强烈紧张, 胸口的气息起伏比他还快。他没有亲下去,看着蒋珂紧紧抿唇闭眼, 等她说下去。   蒋珂也没敢把眼睛睁开, 看他没有亲上来, 才继续说:“等我, 等到我入党。”   蒋珂说完这话的时候,安卜找回了七分清醒和理智。他的目光从深邃暗色浓稠渐渐变得清澈,然后微微直起腰,在蒋珂脑门上亲了一下,说:“好,我等你,等到你入党。”   蒋珂被他的气息整个笼罩,脸蛋耳根到脖根都烫热一片。在安卜亲过她额头转身走出两步后,她浑身突然像被抽了全部力气一般,一瞬间软塌下来,把身子的重量全部压在礼堂的灰墙上。   安卜看她在原地没动,便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目光隔了两步的距离对视,然后安卜看着她说一句:“再不走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了。”   蒋珂这就不敢再站着了,手推身后的灰墙站直身子,跟他出去这隐蔽的地方。两个人去到冬青小道上,施纤纤还在不远处的原地方站着。蒋珂停停步子,跟安卜说:“我和纤纤姐一起回去就行了。”   大约是要下了一个约定的结果,安卜现在好说话的很,冲她点点头,嘱咐她天黑路上小心,自己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去。   蒋珂看着他走远,一个人站在月光下的冬青小道上,花了很长时间才散了脸上耳根的烫热,然后以最平常的样子往施纤纤那边去。   施纤纤看到她回来,伸头往她后头看了看,问她:“安卜呢?”   蒋珂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她的话,“哦,有事忙自己的去了,我们回去吧。”   施纤纤听她这么说,也就没再问。她和蒋珂继续往营房去,走两步问她:“说清楚了?”   提到这个事,蒋珂现在脑子还有点发懵,那一团乱线似乎缠得更紧了些,但是她还是看着施纤纤点了点头,应了句:“嗯。”   因为夜色浓,施纤纤看不出来蒋珂有什么不正常,便跟她说:“这种事就应该两个人当面说清楚,要不然不清不楚的,谁心里都不好过。”   蒋珂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应“嗯”,但其实连施纤纤具体说的什么都没听得太仔细。她觉得自己刚才是昏了头了,她好像没有真正拒绝安卜,而是跟他做了一个约定。没见到他的时候什么都想得明明白白的,结果被他当着面一弄就全糊涂了。   施纤纤看她不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看看她,又跟她说:“可儿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担心那么躲着他,如果你真的对他没有感觉,他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你让你分心。到头来,只能是他自己折磨自己,你什么损失都不会有。他要是对你耍流氓,你可以告诉政委,错误也算不到你的头上。”   蒋珂听得出来施纤纤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说话让她心里舒服的,但耍流氓的后果可严重了,并不是施纤纤嘴里说起来这么轻松。《芳华》里的好人刘峰,默默地做了那么多好事,也默默地为林丁丁入党的事做了不少,但在林丁丁入党后,他表白林丁丁,也就是情绪起来的时候抱了那么一下,结果就毁了一辈子。   这个时代,最讨厌的就是打着所谓的检举揭发的名义坑害别人的行为。少男少女之间,其实从来都没有过分严重的事情。那些懵懂又难以抑制的心思都是正常的,从来都不龌龊。或许有时候情感表达的方式出现了错误,但绝不该死。   如果因为这点事而毁人一辈子,黑了蒋珂的全部良心,她都做不出来。就像郑小瑶撞到了安卜给她擦眼泪并承认喜欢她,没有去告诉政委一样。因为她们心里都知道,这些事情不可耻也不是犯罪。   所以蒋珂抿抿唇,看向施纤纤,小声说:“纤纤姐,我不是真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之前的三个多月,你和安干事还有昌杰明对我都很好,帮助了我很多,我心里都记着呢。虽然我目前还不想谈恋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我和你们之间的感情,都是真的。再怎么样,我都不会陷安干事于不义。”   施纤纤看着蒋珂,嘴角的笑意温暖,说她一句:“可儿,你是个好姑娘。”   蒋珂没有跟施纤纤细说她和安卜之间的事情,连她自己也尚且还捋不清楚。   她和施纤纤回去营房,一起去澡堂洗了澡,然后便回了各自宿舍躺着。   蒋珂躺在床上,把右手虚握着,手背压在自己的头上。压住的地方,是被安卜亲过的地方。   她穿越前后两个时空的时间加起来也没被人亲过,这是第一次。她想想真惊险,险些初吻就没了。   就因为初吻差点没了,她还能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紧张,每一下呼吸都很困难。   她想起这事来就脸蛋发烫,然后便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整张脸。她现在又想,入了党了真跟他在一起吗?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真的要分心去跟他谈恋爱吗?   谈恋爱就要亲亲抱抱吧,简直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太羞耻了,也不知道接吻到底是什么感觉。   在被子里闷得时间有点长,闷得几乎喘不上气,蒋珂一把又把被子拉下去,大呼了几口气。然后她看着头顶的白墙,掐着手指又想,等到她入党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要十年,也得要五年吧。到时候高考都该恢复了,也会有很多的大事发生。   她想着,说不定安卜根本等不了那么久。人都是一样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激情很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激情慢慢就被侵蚀没了。对她的激情没了,到时候应该又会对别人产生同样或者更盛的激情。再或者,直接被家里人押着就把婚结了把娃都生了。   蒋珂经历过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最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扯淡的话。她是没谈恋爱,但身边的朋友有的初中就开始暧昧,高中时也有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到大学,那就更是谈恋爱的天堂了。   看对了眼就谈了,谈得不高兴,吵吵闹闹没个完,说分也就分了。   所以说,时间太长,未来的样子难以想象。现在想,还是太早了。   然后她就不想了,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白墙,看到几处细微的裂缝,把眼睛闭起来凝神。她再次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未来是最不能辜负的。   蒋珂闭上眼睛后,把关于安卜的一切往脑子外清除,慢慢抽出自己的思绪来,耳边也就听到了宿舍里叶湘和于怡姗说的三言两语八卦。   原来今天两个人特意观察了观众席上的各路首长和首长夫人,当然,也有各种首长家的儿子。   政治部首长叫主任,而参谋部、装备部和后勤部的首长则直接叫部长,都属于军级干部。像安卜的父亲副司令,那就是更上一级的军职了。   再说到最底层的干部,政治部的干部一般都叫干事,参谋部、装备部和后勤部的干部一般都叫参谋。像安卜和施纤纤这样的,换到政治部以外的部门,就叫安参谋施参谋。当然,其他部门的女兵是很少的。   叶湘和于怡姗如数家珍一样说着这个首长那个夫人,再说这个干事那个参谋,三个多月的时间,把军区上下的各大小军职人员大概都摸了个透,今天又都从后台给看过了。   之前刘兰翠对于这种话题都不参与,现在不跟她们玩了,更是一句话不说。蒋珂也不出声,所以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聊得欢。说起来都是八卦,没有实际跟自己有关的内容,所以顾忌倒也没有。   其实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各自有各自的心眼,但真正有坏心眼的还是很少。因为都涉事不深,再事故圆滑有心计,心里也都还怀揣着自己想要的一份美好。   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喜好憎恶都很分明,价值观不一样,合不来就是合不来,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背后说坏话的事特别常见,但真正的坏事,很少人真能跨过自己良心里的那道坎真正去做。   当然也有,但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真正坏的人都不多。偶尔遇到那么两个,也真是点儿背运气差透倒了血霉了。 第43章   中秋文艺汇演结束以后, 文工团里一切恢复如常。军区内部的太平, 和军区外部的不太平, 似乎是两个天地。简单的日子过习惯了, 也没有人脑门子发热去参与外头的种种□□或者革命。   自从蒋珂和安卜说好了等她入党, 安卜也没有再每天气青着一张脸吃饭, 时常都是如沐春风的模样, 用昌杰明的话说——他更骚了。   施纤纤和昌杰明都看得出来,但问不出原因来, 只知道跟小蒋同志有关,再后来,也就没再管这档子八卦闲事。   文工团里的每个人都还是忙自己的事情,能不顾自己的事专门去操心别人的事的人没几个。谁不是为自己活着的,能为别人活着的人, 毕竟不多。   这样的人目前倒也有一个,那就是安卜。暗下里各处使劲,默默地为蒋珂铺路扫障碍, 只希望她能早一点入党。   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部队入党这件事情很难, 但安卜心里对蒋珂充满了信心, 觉得以蒋珂思想上的积极上进和舞蹈上的业务能力, 入党是迟早的事情。她没什么歪心思,踏踏实实跳舞, 平时也会帮着施纤纤做许多自己本不需要插手的杂事。   一个人表现如何, 组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等时机成熟, 不管是入党还是提干, 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安卜不担心蒋珂会入不了党,他只担心这个过程会太长。   入党这件事也是蒋珂自己的目标,但她目前并没有把这个目标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嘴上。因为她入伍时间短,更是入团不久,以最现实的思想对待这种事,知道想也是想早了。她每天还是安心练功跳舞,文工团里有演出的时候,也都会参与跳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角色。   文工团里的表演一直以来都不少,除了各大小节日,平时也会为军区所在地的老百姓演出节目。老百姓到文工团礼堂看演出都是免费的,消磨时间也好,接受党的思想教育也好,在那个年代,拿着一张免费的票证去文工团看演出,算是省城人民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中的一种。   蒋珂和宿舍里的其他三个人,在中秋节之前都没参与到演出当中去,一直是熟悉环境,前后帮忙。中秋节之前还有过一次大的面向军区领导的演出,是八一建军节。那时候蒋珂也没有参与节目,做的是帮助舞美队准备道具演出服各种事情。那时候叶湘和于怡姗第一次面对这样大的演出,还不会很直接地拉着两名老兵趴在后台天桥去观察观众席里坐着的人。到中秋节的时候,已经都放得有点开了。真正熟悉了环境以后,很多人都会放松下来,甚至有时候会稍稍放肆。   中秋和国庆挨得近,接下来文工团又安排了好几场大小不一的演出。把这几场演出演下来,蒋珂已经对文工团礼堂里的舞台没有了任何陌生感。不管是后台还是观众席还是舞台,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清楚到观众席哪一排椅子坐起来看到的演出是什么样都知道。   国庆频繁的演出之后,周老师给蒋珂做了一个承诺,说她下面继续表现得好,一年一度除夕那场最大的文艺汇演,就让她跳领舞。   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蒋珂每天更是专心投入到自己的舞蹈练习中去。除了练功吃饭睡觉,生活里其他能往心上放的人和事情不多,包括虚无缥缈的感情。她的专注是一种魅力,但有时候对安卜来说又是一种折磨。然而安卜没有再在她面前多干扰她什么,一直是默默无闻地替她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譬如,让政委从心底里认可了蒋珂是文工团里最不可多得的一名能力与品德兼备的优秀人才,对她的关注远远超出了对别人的关注。这种高度的重视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算是好事,因为观察过密就会发现不好的问题。但对于蒋珂来说,她没有什么可耻的心思或者不好的东西怕被组织发现,她受得起观察和考验。   再有,蒋珂平时吃饭的时候还是和郑小瑶保持着那么一点默契,在饭堂的角落里找到彼此,然后凑到一张桌子上吃咸菜馒头,偶尔聊聊可以闲的闲散话题。有时食堂给大家改善伙食,会吃包子,也有时候会吃饺子。郑小瑶有了零食,会往蒋珂的饭盆里倒一勺麦乳精,或者放一点果脯蜜饯。等蒋珂有了零食,再以同样的方式还给她。   因为郑小瑶,蒋珂也就没有恢复到和以前一样和施纤纤三个人同桌吃饭的日子。她觉得和郑小瑶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挺好,能在她身上学到许多东西。蒋珂一直坚信,优秀的人,本身就是一个宝藏。只要肯学,总能在这样的人学到自己所需要的优秀品质。   而蒋珂和施纤纤安卜昌杰明三个人分道扬镳一些日子以后,这件事也没有人再去提起,就连叶湘和于怡姗一开始会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蒋珂被踢出了安卜的圈子,也不再有兴趣提这件事。人都喜欢八卦新鲜的小道消息,常态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没人关注了。   本来叶湘和于怡姗对蒋珂是怀揣嫉妒的,因为她入了安卜的好友圈,很快入了团,又得到周老师和夏团长的重视。但是自从蒋珂退出安卜的圈子以后,这种嫉妒慢慢就没有了。   每天看着蒋珂一个人独来独往,叶湘和于怡姗只觉得这是她应得的——看吧,处心积虑的人最后都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功利心太重,迟早是要死在功利心上头的。拥有纯洁高贵品质的人,应该是不争不抢心思纯粹的人才对。   蒋珂看不出她们的小心思和优越么?只是看出来也无所谓罢了,和这些人计较一口气,真的是白费力气。她们不像赵美欣那样天生嘴贱会影响到她的事情破坏她的心情,互相都是平平淡淡的相处状态,所以蒋珂从不为自己解释正名什么。   其实她们彼此,在心底互相瞧不上,只是蒋珂懒得浪费心思和口水在她们身上罢了。   蒋珂在别的事情上所放的心思不多,一心想着争取除夕夜演出的领舞机会。但在这件事情有个确切的结果之前,部队里又有了另外一件事,先打了岔子。   作为军队,平时除了在军区训练之外,每隔一段时间就都会出去进行一次野外拉练。负重徒步百里往上,实战演练,增强士兵的意志力和军队的真实作战能力。不知道是不是红军长征留下的传统,但确实有用。   文工团作为部队里特殊的群体,外出拉练不是很频繁,每年大约也就一到两次。蒋珂自从入伍开始就没跟随大部队出去拉练过,听说要出营拉练还高兴了一下,觉得是个新鲜事。   施纤纤看她高兴,在和她一起练功的时候便给她泼了冷水,说:“你是没去过,不知道有多辛苦。一件东西不背让你,让你干走五十公里,你受得了吗?拉练要打背囊背着,还要背水背挎包。什么路难走走什么路,跟着大部队,走到点为止。路上没什么别的活动,除了喝水走路就是拉歌。第一次去拉练,脚都得磨起泡,脱袜子一拽就撕下一块皮,你想想。忍住不哭的,都算厉害的。哭也没办法,自己忍着,坚持到结束为止。”   施纤纤泼的这盆冷水很有用,瞬间就让蒋珂蹙起了眉头,觉得可怕。   郑小瑶在旁边练功,看她一眼,把腰下下去,说:“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出声说一句,兴许会有男同志愿意背你走段路。再不然,打报告去车上歇着也行。”   施纤纤听了郑小瑶的话笑笑,看向蒋珂,“别听她的,丢不丢人?再是文艺兵也是正经兵呀,就这点苦都吃不了?”   蒋珂翻起身子倒立,“我先冷静冷静。”   得知拉练是这么辛苦的事情,第一次参与的新同志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害怕。蒋珂再是意志力超人,也怕途中坚持不住。晚上回到宿舍,自然也是听到发自叶湘和于怡姗嘴里的一声声哀叹。   哀叹完了,叶湘先安慰于怡姗,说:“得换个方式想,走完五十公里到了地方就轻松了呀。听说出去拉练不需要练功跳舞,可以端枪杆子打枪射靶,还有压缩饼干吃呢。”   于怡姗往枕头上压下去,“可我对打枪射靶也没兴趣啊。”   叶湘想想也是,自己也没兴趣。不过还是有好处的,所以她又说:“随便玩玩的嘛,又不当真,也没有人给压力,就是去体验生活嘛。反正我觉得,比在部队里轻松自由。”   于怡姗看着上头整齐排起来的床板,点点头,“好像也是的……”   蒋珂躺在床上眨巴眼,想着不知道明天起来列队出行之后,到底会是怎样的景况。别的她不担心,就担心自己坚持不到最后,哭鼻子叫着“我真的走不动了”丢人! 第44章   起床号在凌晨六点准时响起, 是营房里短号手吹的军号。声音嘹亮, 在微光朦胧的清晨从营房远远传出去,划开一夜的安静。   营房里的男兵女兵许多都不是听起床号起的床, 大部分都会早那么一点时间。起床后便急匆匆的, 蓬头垢面拿上脸盆牙刷牙膏毛巾冲去洗漱间洗漱。   洗漱间有大小两圈水龙头, 沿墙大的一圈, 中间筑的小的一圈,都是一样的水泥方槽,隔半米多远一个水龙头。水龙头虽然有很多, 但不错开洗漱时间的话,还是要排队,先到先洗。   蒋珂起床比较早一点, 她端着脸盆湿着额头的碎发回去宿舍的时候, 叶湘和于怡姗才刚端着脸盆到洗漱间。水龙头都被人肩膀挨肩膀地占了, 不是在刷牙就是在洗脸,所以只能稍作等候。   蒋珂回去宿舍后搁下脸盆,刘兰翠后脚也就洗好回到了宿舍。两人动作稍显匆忙, 其实在部队里做什么事都是匆忙的, 尤其今天还要大部队集合出去拉练, 所以不敢浪费一点时间拖大家的后腿。部队里的军规纪律, 什么时候都没虚设过。   蒋珂和刘兰翠去到镜子前编好辫子,然后一起去把脸盆牙缸牙刷上的水擦干, 再去柜子里拿上两条干毛巾, 便爬上床开始捆背囊。捆背囊这项技能在新兵训练的时候经常训, 计时计秒,让你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被子叠好捆好背到身上。因为战争时期战事紧急,时间就是一切,所以作为军人,捆背囊是一项非常基础的必备技能。   蒋珂和刘兰翠没什么时间说闲话,两个人去床上把被子叠起来,里头塞了几件留作换洗的内衣内裤。脸盆牙缸牙刷毛巾雨衣雨鞋都扣在被子上,然后用同样军绿色的背包绳把被子捆起来。捆好了背囊两人也不闲着,着手便开始打扫宿舍卫生,掏干净床底擦干净灰尘,整理好一切,倒了垃圾回到宿舍左边挎挎包右边挎军用水壶,然后把打好的背囊背到肩上,去饭堂随便吃点早饭,便急匆匆地去操场集合。   七点集合完毕,大部队从操场开始出发。   蒋珂心里怀揣着忐忑,跟在队伍之中往前走。因为施纤纤试先跟她说过拉练的辛苦,所以她总担心自己完不成这次的任务。这么远的距离和要走的道路的崎岖程度,是有点超她体能极限的。   这次五十公里的拉练也是还有要求,途中用时最多不能超过七个小时。早上七点出发,最迟下午两点就要到地方。到了之后还有任务,就是撑帐篷扎营。   蒋珂一开始在心里忐忑,但出了军区大院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安抚得差不多了。心里想,红军万里长征都走下来了,她怎么也不能倒在这点路上啊。   然而心里虽这么想,但是身体有时候并不是靠仅靠意志就能撑起来的。在开始的一两个小时她觉得还好,跟着队伍赶路,有时抓着背囊带子带小跑跟队。   但走到三个小时的时候,连队伍拉哥她都没了气息去跟,只用气息跟两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便再也唱不出来。   后来越走双腿越重,像灌铅,像老古式子的小丫头裹小脚走在刀刃上。她还记得蒋奶奶跟她说裹小脚时候疼得哭成泪人,她现在大约就有那种感受,但她蹙眉忍着不哭。脚底掌估计已经磨得起了血泡,但不能停下来去看。因为只要一停,肯定要掉队。   蒋珂用意志力支撑着身体往前走,渴了就拧开军用水壶喝点水润润喉。她不敢喝多,因为走的路实在崎岖僻远,生理问题只能随便找地方解决。   她的美好愿景是希望能坚持到地方,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施纤纤来关心她怎么样,她都是咬牙摇头,说:“还可以,坚持得住。”   但事实是,她的体能应付不了这五十公里的路程。走到快五个小时的时候,她整个人便已经基本处于崩溃状态。就是再不想掉队,还是掉队了。   掉队后她站在被大部队走过震起细细灰尘的荒野路上,掐腰喘气咬牙汪了满眼的眼泪看前头的部队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有心追上去,但每走一步脚掌都疼得钻心。两条腿似乎也不属于自己了,根本感受不到还有腿的存在,只有疼。   施纤纤跟她说过,那些新来的没有经历过的男兵走哭了的都不在少数。最后走不动了,都是你拽我腰带我拽你挎包水壶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往前去,一边走一边哭啊。   而在蒋珂掉队之前,叶湘和于怡姗早就掉队了。她们宿舍里的四个人,只有刘兰翠稍微适应得了这种苦差事,愣是跟上了大部队的节奏。   掉了队以后,蒋珂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腰弯成四十五度,心里放弃的心思极重,索性不走了,原地找了个泥土包坐下来休息。休息了一阵,后头扶着叶湘和于怡姗两个人的施纤纤才跟上来。   她看到蒋珂,远远就问她:“可儿,你怎么样?”   “纤纤姐,我想死啦!”蒋珂声音嘶哑地朝往她说一句,眼睛里眼泪啪啪掉,然后伸手去胡乱抹,“半截身子都不是我的了,太疼啦!”   施纤纤看她这个样子,还有心情笑,扶了叶湘和于怡姗到她面前,笑她,“昨天不是还高兴的吗?”   蒋珂擦干净了眼泪抬头看天,松口气说:“啊……我还是太天真了……”   旁边的叶湘和于怡姗现在也是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眼里都是眼泪,瘸着腿嘶嘶抽气,心想哪辈子受过这个罪啊。都走不动了都不想走,便都脱开施纤纤的胳膊去蒋珂那边的泥土包上坐下来。   坐下来后叶湘也吸吸鼻子抹眼泪说:“施干事,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我宁愿死在这里。”   施纤纤站在她们面前看着她们,这种话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她自己以前也说过,所以很能理解。她也知道,虽然都说这样的话,但其实最后还是会攒起一口气把剩下的路走完。   她其实自己也累得要命,现在跟着她们掉队,也就当歇歇了。但是歇完了,靠她强拽着三人走是不可能的,她没这本事。她微微喘着气,鼓励三个小姑娘,“再忍一忍,都走下来五个小时了,剩下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忍一忍就过去了。”   叶湘听这话忽然又哭起来,嗲声嗲气地说:“还有两个小时啊……”   蒋珂被她的样子弄得笑起来,笑完了深呼吸几口气,把眼泪往回收一收。歇一会觉得好一点了,便又站起了身子。她把身上的东西都背好在肩上,再深深吸几口气,给自己打气,然后拖着沉重无比的腿往前迈一步,咬牙忍着疼跟施纤纤说:“纤纤姐,我先往前走了。”   等蒋珂走出去几步后,叶湘和于怡姗就往后面看了看,向施纤纤提出,“施干事,要不让我们坐车吧。”   车也不是不能坐,但施纤纤还是冲她们摇了摇头,说:“出来拉练就是为了锻炼我们的意志力和战友间的互助能力的,如果坐车的话,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再说,以后每年都会有拉练,你这一次扛不过去,以后每一次都坐车吗?”   说完她看叶湘委屈着一张脸说话,又好声好气跟她说:“不着急,歇歇我们再走,顶多迟点到就是了。说不准待会儿前头还会来人,互相架着扶着,走到目的地是不成问题的。”   说完她便伸头往前头看了看,嘴里念叨一句:“前面是不知道我们掉队了吗?”   叶湘和于怡姗请求坐车无果后,就坐着没再说话。   而在施纤纤话说完没多一会,前头果然就来了一个男同志,是他们文工团舞蹈队的一名男舞蹈员,叫李庆国。李庆国先迎到了还在坚持往前走的蒋珂面前,站住了跟她说话,所以施纤纤就没招手叫他,但她还是跟叶湘和于怡姗说了句,“有男同志来了,是我们舞蹈队的李庆国。”   叶湘和于怡姗往前头看过去,满脸委屈的神色不退,她们当然也都认识李庆国。都是一个舞蹈队的,平时练功排练都在一起。舞蹈剧目里很多要男演员表演的角色,所以男舞蹈员并不少,李庆国是其中的一个。   三个人在这边听不到李庆国站在蒋珂面前在说些什么,只见他说了没几句话就把背上的背囊换到前面背着,然后在蒋珂面前蹲下了身子,是让她上背的动作。   叶湘吸吸鼻子,鼻音极重,“他是来背蒋珂的,都不管我们。”   施纤纤眯着眼往前看,心里下意识就想到,安卜怎么没来。   而蒋珂这时候还站在李庆国身后摆手,跟他说:“不用了,真的,我自己可以走的。你们也都很累,怎么还能让你背呢?”   李庆国蹲着身子回头看她,“没事的,战友之间互相帮助,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估计也背不了你多远,能带你赶上大部队就不错了。”   蒋珂当然还是拒绝,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人。但是李庆国又跟她说:“蒋珂同志,别浪费时间了,我把你背到前面,再回来帮助后面掉队的同志。”   蒋珂听她这么说,便忙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坐着休息的叶湘和于怡姗,跟他说:“那你先去帮助后面的同志吧,她们比我更需要帮助。我自己还能走,没问题的。”   李庆国却坚持要先背她,蹲着不起来,简单地说:“先背你,快上来。别磨磨唧唧的了,我们当兵的都爽快。”   这再磨蹭下去就真的是在浪费时间了,蒋珂回一个下头,看到施纤纤冲她点了点头,她也就没再拒绝。她迈开步子往前走一步,伸手往李庆国肩膀上放去,身子往他身上趴。   这还没整个趴下去呢,突然被人从后头拽了后衣领子,一把把她提了起来。 第45章   蒋珂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安卜。他明显是从旁边的芦苇丛里钻出来的, 现在满头满脸都是白色的芦苇花,嘴唇间还抿了一些。   他手里拎着蒋珂, 随口吐了两下, 直接看着李庆国就说:“去后面, 帮助后面的同志。”   李庆国愣了一下, 好像有点不太乐意,但还是马上直起身子往后头去了,没多说什么。走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两眼, 到施纤纤面前才收起目光。   安卜这边放下蒋珂的衣领,问也不问,直接蹲下来拽她一把把她背到了背上。蒋珂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重心不稳, 惊得忙抱着他的脖子稳住身子, 整张脸撞在他后颈上, 吃了一嘴的芦苇花。   他把蒋珂背上身上后又往上托一托,背稳了便迈开步子往前走。   蒋珂趴在他背上吐嘴里的芦苇花,感觉吐半天吐不干净, 然后只好用手在嘴边捏。捏了一会, 便听安卜跟她说话, 说:“以后离李庆国远点, 没安好心。”   蒋珂还在捏嘴里的芦苇花,问他, “战友之间互相帮助, 怎么就没安好心了?”   安卜哼哼, “我一眼把他看到底。”   平时在文工团献殷勤的机会不多,这会儿好容易逮着了,急吼吼就跑来了。要不是他抄小道,蒋珂都被他背跑了。这种伤身累人的事情,除了极个别的真的愿意奉献自我的会来帮忙,比如施纤纤这种,比如迎面这会儿又来的一个乐队男兵陈邦。   其他的再是有做好事的心,其实都很少有人愿意来。自己都走不动了,谁愿意再来背一个拖一个拽一个?女兵再轻,那也是个人啊。   蒋珂平时不怎么分心其他的事情,除了安卜这种不要脸直接说的,其他男兵有什么心思,她是真不知道。女兵里的她倒是知道一点,因为私下里都会有人说。谁又喜欢谁,谁又跟谁在谈恋爱,谁又跟谁在文工团隐蔽的角落里偷吻被人撞到,有的有根据,有的没有根据。   蒋珂还没来得及回安卜的话,陈邦就走到了安卜面前。安卜迈着步子往前走,跟陈邦说:“后面还有两个,你去吧。”   “好。”陈邦应一声手捏帽檐小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安卜。   小跑到施纤纤面前,施纤纤还在和李庆国商量怎么帮助叶湘和于怡姗继续往前走。他把手从帽檐上放下来,问叶湘和于怡姗,“还能不能走?”   叶湘和于怡姗其实还是分了心思惊奇了一下安卜为什么会来的,好长时间了,文工团里的人都以为安卜和蒋珂早没了关系。之前大约有点不清不楚,说不透彻,不好断言,但自从蒋珂脱离安卜的圈子后,两人后来就很少有接触。所以李庆国往施纤纤这边来的时候,回头看安卜背蒋珂,疑问的也是这个。   虽然这事情让人惊讶,但这会儿谁也不会拿出来说,面前急需解决的事是帮助三个掉队的女同志跟上大部队。   在陈邦问了话后,叶湘便摇了摇头,“走不了了。”   既然走不了了,就只能先背着走一段路。实在背不动了,再让她们下来自己走。如果一直这么耽误下去,和大部队离得越来越远,想跟都跟不上。   叶湘和于怡姗是两种体格,叶湘骨架子小身材娇小体重也轻。于怡姗的骨架子则比较大,属于比较丰满型的,所以就重不少。陈邦是真心来做好事,所以也就自愿背了于怡姗,留下叶湘给李庆国背。   施纤纤省了劲,便帮李庆国和陈邦拿水壶和挎包,算是帮他们分担一点。身上有自己的背囊,又走了五个小时的路,现在再在背上背个人,是件很艰难的差事了。   因为艰难,所以他们走得很慢,慢到跟不上安卜的步子。   安卜在来之前把自己的背囊给了昌杰明,现在只负重蒋珂一个人,还好一点。他还在和蒋珂说李庆国,蒋珂说他因为这一点事就歪曲李庆国做好事的行为,就是他自己小心眼,然后说:“明明就你一个人没安好心,看别人也不安好心。”   安卜又逗她,一本正经开口,“胡说八道,我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学雷锋做好事,谁歪曲我的行为我跟谁急。”   蒋珂懒得理他,转头看路边的芦苇丛。冬天的芦苇叶都是枯黄色,上面一层飘着密密的白花,正午的阳光打在上面,很好看。   看一会,她把目光收回来,考虑到安卜的体力问题,便问他:“吃不吃得消,不行我就下来走一会。”   安卜把她往背上又托一托,“吃得消。”   托完了,他忽然松开一只手,然后从棉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送到自己的肩膀上给蒋珂,“吃一点,补充补充体力。”   巧克力确实是补充能量的好东西,蒋珂怕安卜单手托自己吃力,便忙伸手接下了巧克力。   接下来后趴在安卜的背上一点点剥银色的锡箔纸,剥开了一块,手指间捏着,送到安卜嘴边。   安卜愣了一下,然后当然不拒绝这种事情,张嘴一口把巧克力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蒋珂给他吃了一块,自己趴在他背上再剥起另一块,剥干净把巧克力送到嘴里含着,再把两张锡箔纸装进自己军装胸前的口袋里。   等她嘴里的巧克力吃下去后,安卜又从军装里摸出来两块,递到肩膀上给她。蒋珂愣一下,接下巧克力重复相同的事情,剥一块给他,再剥一块给自己。   这回吃完了她没等安卜再掏,便先伸头在他耳边问他:“还有?”   安卜回回头,脸和她的脸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蒋珂便忙把头往回缩一下。   安卜把头转回去,笑着说她一句,“怂样。”然后回答她地话,“还有几块。”   蒋珂不管他说自己怂,往他面前伸出手去,伸在他脸边,跟他说:“都给我吧。”   “这么不客气?”安卜又转头看她,“那我能不能不客气一点?”   蒋珂把手收回来,“你怎么不客气?”   安卜背着她往前走,“亲我一下我就给。”   蒋珂在他背上抿唇,耳根微红,转头看看旁边的芦苇,然后低低出声,“想都别想。”   然后安卜没跟她再闹,应她的要求把她从背上放下来,老老实实把自己军装兜里偷偷装的巧克力都掏出来送到蒋珂手里。其实也没多少,蒋珂捧在手心数了一下,还剩六块。   数完了,她抓着巧克力冲后面的五个人挥手,对施纤纤说:“纤纤姐,给你东西。”   施纤纤步子还算轻,快一些赶几步到她面前,微微喘息着问她:“什么东西?”   蒋珂把巧克力塞进她手里,自己留一块,“就这点,一人一块吧,不知道能不能补充一点体力。”   施纤纤看看手里的巧克力,抬头看看蒋珂又看看安卜,然后对蒋珂说一句:“谢啦。”说罢转身往回走,把巧克力送去给叶湘于怡姗李庆国和陈邦。   李庆国和陈邦把叶湘和于怡姗从背上放下来,喘着粗气接下巧克力。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跟谁客气。   吃完了巧克力,几个人迁就叶湘和于怡姗慢慢往前走,又吃了点挎包里装的压缩饼干充充饥。路上没什么可吃的,就这点东西。   安卜和蒋珂还在领先一小段距离走在前头,安卜让蒋珂抓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也慢慢地走。   看看表也确实也到该吃饭的时间了,安卜便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绿铁盒包装的压缩饼干来。绿盒子上印着方方正正的几个白字——761压缩干粮。   安卜打开盒盖,把米黄色的饼干拿出来送到蒋珂手里。蒋珂接下来往嘴里送,咬一口放在嘴里嚼,嚼到最后有点奶粉的味道。然后她冲安卜点头,跟他说:“是挺好吃的。”   安卜也拿一块往嘴里送,应她的话,“一年半载吃一回,确实比饭堂的馒头好吃。”   蒋珂因为脚还是很疼,抓着安卜的胳膊把自己身上的重量一半压在他身上,走得很慢。而比她还慢的,是后面的叶湘和于怡姗。   大概是这会儿都放松下来了,歇了不小一会体力也恢复了不少,两人便一边吃着压缩饼干一边不时往前看。看可以看,有些事情想也可以想,怀疑也可以怀疑,但不能随便开口就说。现在旁边还有施纤纤和两个男兵,她们当然更不会说什么。   但是,看着前面那两人或高低并排或前后摞在一起的背影,就挺让人郁闷的。   叶湘和于怡姗郁闷,李庆国也觉得郁闷。   但是郁闷的心思也短,一累起来谁还想这个?   因为累,所以说的话就少,只吃着东西保存仅剩不多的体力,几个人走一段背一段,相互帮助着打算把剩下的这段路捱过去。   安卜和蒋珂始终都是走在前面,不停步子等她们一起,她们也不多费力气追上去,所以前后便一直隔了那么一小段距离。 第46章   等三四个老兵帮扶着把三个新兵领到大部队的时候, 剩下还有约莫三十分钟的路程。因为在她们身上耗费了不少的体力, 做好事的老兵也不能再背得动她们,所以剩下的路程是她们咬着牙坚持着走下来的。虽然还是一步一钻心,但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所以倒也坚持得住。   等到了地方的时候, 文工团里的大部分男兵女兵都累坏了。腰腿都疼得厉害, 便顺着弯腰的动作往枯草地上一滚,坐下来仰着半截身子, 手别去身后撑在地面上,看着野外湛蓝的天空。话也说不出完整的几句, 所有人都是累哈哈地喘气。因为天气冷,每喘一口气眼前就升腾起白蒙蒙的雾气。   叶湘和于怡姗以及蒋珂是最痛苦的, 坐到地上后人几乎都是瘫软的。蒋珂感觉自己的腿疼得厉害,伸手捏了两下滋味更是酸爽,便收了手捏都不敢捏。   叶湘坐着喘半晌气,眼里的湿意模糊视线,然后好一点了,便吸着鼻子跟于怡姗说:“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于怡姗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透支得厉害, 难受得想死。但确实因为坚持下来了,所以觉得自己格外本事, 特别有成就感。她看看叶湘, 也同样吸鼻子, 说:“我以为我会死在路上的……”   叶湘现在连笑的力气也有了, 咯咯笑两声, “我现在相信了,人的潜能真的是无限的。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于怡姗听着叶湘说话,不断喘息松气的时候就看到了休息人群外坐在泥土包上的蒋珂。此时安卜已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只背了个挎包,正迈着步子朝她面前去。于怡姗这便没接叶湘的话,用胳膊弯碰一下她,朝蒋珂那边努下巴,示意她看过去。   叶湘按照她的指示把目光透去蒋珂那边,便见安卜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手按去了她的腿上。两个人都看不懂,团里大约很多人和她们一样都看不懂。   叶湘看一会,好像在问自己又好像在问于怡姗又好像在问空气,嘴里嘀咕:“什么情况啊?”   于怡姗坐在她旁边摇头,力气不多,“谁知道?”   叶湘转头看向于怡姗,微微抿唇,然后小声道:“欸,你说,不会是他们一直就偷偷在谈恋爱,只是我们不知道吧?”   于怡姗还是摇头,“不知道。”   叶湘也不知道,蒋珂的事情从来不跟她们说,她们知道的一些有的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不管是不是在谈恋爱,跟她们都没关系,反正她们也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攀不上安卜这样的人。   但是和她们没差什么的蒋珂为什么会得到安卜的青睐,她们想不明白。如果是她们的分队长郑小瑶,还可以接受一点,毕竟郑小瑶除了家庭,其他各方面的条件和安卜全都匹配。   条件这么好的安干事,看上的不是同样好的郑小瑶,偏偏看上是跟她们一个宿舍还不屑跟她们相处的蒋珂,心里的滋味怪让人难受的。   叶湘抿抿气,然后突然说:“你们北方女孩子不是都直爽爽快的人嘛,怎么也有这样的?心机太深了挖,我都好奇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明里暗里惦记安卜的人可多了,怎么就轮到她了?和她们一起进来的新兵,普通工人家庭,性格也算不上多开朗讨喜,有时候闷闷的还让人觉得讨厌呢。   于怡姗却还是摇头应她的话,“不知道。”   叶湘看她好像没有太强烈的八卦心思,便回她一句:“你知道什么呀?”便没再说这个。   但是于怡姗在她说完还是表达了一句,“算了,别管她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她最后要是真能跟安干事在一起,也是她的命啊。反正,我们没这样的命,想都不敢想。”   叶湘抿不一口气不说话,就是因为她们想都不敢想,所以才更觉得不爽呢。   而不久后她也才知道,于怡姗之所以对蒋珂的事情不再那么嫉妒心重,不解和郁闷了一会之后话里话外就看得很开,是因为她身上也悄悄发生了事情。   叶湘和于怡姗在背后从来就没少说过蒋珂的坏话,蒋珂和她们合不来,平时也就不大跟她们一起。所以在到了目的地以后,蒋珂是往人群外避了一点的。因为她要脱鞋看脚,在人群里不合适。   避开人群一些后,她放下身上的背囊挎包和军用水壶弯腰坐去泥土包上,便开始解鞋带。   一只脚的鞋带刚解开,安卜就背着挎包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到了她面前。   蒋珂看到视线里出现的军裤军用鞋,便抬起头来看了看。阳光有点刺眼,她眯眯眼,看着安卜的脸,开口问一句:“怎么了?”   安卜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去她的腿上,“来帮你捏捏腿。”   蒋珂没等安卜的手往下捏,就忙往旁边躲了躲,“不捏了,疼得要命。”   安卜笑得没力气,把她的腿拽过来,径直捏上去,“捏过不就好点了吗?”   腿本来是走得没知觉了,上手一捏就是酸疼到骨子里的难忍滋味,一般人忍不了。光天化日之下,蒋珂不敢叫,便死死咬住牙把头埋在胸口,眼泪都下来了。   安卜一边帮她捏一边微微仰头看她,仍是笑着说:“想叫就叫出来,怕什么?”   蒋珂就是不想叫也忍不住了,她伸手胡乱拍他的手,嘴里乱叫,“不要捏了!不捏了啦!受不了了!”叫完又哭,哭着又哀嚎,跟唱戏一样,弄得其他坐着休息的男兵女兵都往她看,也都笑起来。   舞蹈队和乐队的男兵一堆人歇在一处,一边笑着还一边打趣安卜。其中就有风琴手陈明和贝斯手昌杰明,两人都是安卜的室友,说起来话来也轻松一点,陈明率先就说:“我看啊,我们团的下一个学雷锋标兵谁也别争了,就是我们安干事的了。我从入伍认识他,一个宿舍里住了那么多年,就没见他对谁做过这么多好事。”说罢了还用胳膊怼一下昌杰明,“是吧?老昌。”   昌杰明眉毛一竖,“安干事都这么拼命夺标兵了,咱们也不能落后呀。人咱背不了,捏腿还不能捏吗?”   说完就起哄,男人在一起最经不得起哄,情绪一调起来,起来四面散开都给女兵捏腿去了。   昌杰明嘿嘿笑着跑去施纤纤面前,蹲下来就说:“来,施干事,让我也学学雷锋。”   施纤纤本来自己在捏腿,看男兵起哄散开昌杰明又跑到她面前,抬起腿就一脚踹他一脚,“捏你个头啊。”   昌杰明被她踹得跌坐在草地上,撑着胳膊麻利又爬起来,一把拉过她的腿,“阿卜都做好事了,我怎么不能做好事?”   施纤纤冲他翻翻白眼,然后把腿伸直了让他捏,一边享受还一边指挥,“往上一点,往下一点,手法不好,太重啦!又太轻啦!会不会啊!笨死了!”   这大冷的天,昌杰明觉得自己捏出了一头的汗,他真的后悔起哄还跑来给施纤纤捏腿了……   施纤纤对谁都很热情很好,好像就对他一直都挺不客气挺凶……   老昌心里苦……   安卜在那边帮蒋珂捏腿,当然知道文工团的男兵在起哄他,但他也不管。帮蒋珂捏完后松开手,仰头看着她问:“是不是好多了?”   蒋珂抬手擦自己流了满脸的眼泪,冲他点头,还抽噎呢,说:“是好多了。”   安卜看她这样根本不忍自己心里脸上的笑意,低下头又解她脚上的鞋带脱她的军用鞋。刚脱一半,蒋珂就忙勾着军用鞋把脚往回收,“这个不用了。”   “怎么不用?”安卜伸手把她的脚拽到怀里,“肯定起泡了,我帮你把水挤掉,好得会快一点。”   蒋珂拼命把脚往回缩,“就是不用了。”   安卜握着她的脚腕,抬头看她,“你是封建旧社会的人啊?脚不能看不能碰?让你自己挑,你不一定下得去手,别动。”   蒋珂看脚腕被他握着缩不回来,也就不费劲了。她有些讪讪,突然嘀咕一句:“我脚臭,哼!”   安卜忍不住笑出来,把她的鞋脱掉又扒掉她脚上的袜子,笑着说:“我看看有多臭。”   蒋珂抿住唇睁大眼睛看他,其实她倒不担心自己走了五十公里脚臭,原主是不怎么出脚汗的体质,平时她练舞练那么久,问题都不大。她就是觉得把脚伸出去让安卜摆弄,怪难为情。   在她看着安卜看完她脚底水泡时,再怎么想掩饰自己脸也还是不自觉红了起来。   安卜看她脚底走出的水泡有点多,也没心思管她脸红的事情。他从自己的挎包里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一件件都掏出一个,有针头,有消毒的碘伏,还有棉签,针头是医务室里用塑料皮包着的那种,消过毒的。   掏出来放在一边摆好了,他先用棉签沾了碘伏给蒋珂擦了擦水泡,再撕开针头在她脚底的水泡上扎洞,然后用棉签把里面的水挤出来再擦干擦碘伏。   蒋珂把脚搁在他腿上,看着他动作认真细致,连他扎针的时候都忍着没动一下。破洞的地方碰了碘伏会很疼,她也忍着没吭声。她咬牙抿唇,看着安卜被军帽遮一半的脸,只能看到他抿合起来的微薄嘴唇。   安卜给她挑了多久的水泡,她就看了多久。等到安卜把她的袜子和鞋都穿上时,她还在看。   直到安卜抬起头来,和她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处,她才微微收神,然后慌忙把目光往下移,避开他的目光。   安卜看着微微惊慌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目光微亮,嘴角有笑,问她:“在看什么?”   蒋珂把头低下去,闷声,“什么都没看。” 第47章   蒋珂说完话又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然后把还搭在他腿上的脚收回来, 弓腰坐着转头放开目光看向别处。   现在浑身上下都舒服一点了,也就有了心思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部队挑的扎营的地方是平地,看起来像荒郊野外,其实还有农田。现在是冬天, 目光放得更远一点, 能看到一片铺成了薄毯一样的绿色麦苗。   安卜看她往四周看,一边把碘伏和用过的针头棉签都收起来, 还有用的装回挎包里,没用的暂时装在棉军装下面的口袋里, 一边跟蒋珂说:“这附近还有几排村子。”   蒋珂听他说话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他问:“在哪里?”   蒋珂装好了东西, 往东南方向指了指,“那边,一片小树林挡住了,看不到。”   看不到就不费劲看了,蒋珂坐着不动。安卜似乎是看出了她对周围环境的些微好奇心,所以又蹲着跟她多讲了一点。比如军队选择扎营的地方都会靠近水源便于取水, 也要靠近村庄,为了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可以向附近村民寻求帮助。然后要背风, 要防雷, 总之挺讲究。   蒋珂认真地听他说完, 看着他说一句:“你懂得真多。”   安卜也不客气, “那是, 从小就接触这些东西,当然都懂。”   野外生存是一名军人最基础地生存技能,除了安营扎寨的地点选择,救助战友或者自救都要会一点。不止是战地救生员,每一名普通的士兵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伤口处理方法。   像蒋珂这种把脚走出水泡这种事,真的是不值一提。在战场上伤了胳膊腿,能知道从哪里止血才是真要懂的事情。   对于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放心上特意准备东西的没几人,那些老兵都是习惯下来的,更是都不准备。当兵的就是糙,脚上起几个水泡算什么大事?   所以安卜挎包里的东西,都是来之前为蒋珂特意准备的,去医务处要了针头棉签和碘伏。他自己用不上也从没用过,要来挎包里备着,就等着给蒋珂用。   蒋珂也没辜负他的细心,把脚走得稀烂,只能接受他的帮助。   安卜蹲着收拾好了东西,和蒋珂说完了话,便从地上站起来,站在她面前又嘱咐她,“接下来就少走路少活动,能躲懒就躲懒知道吧?大概明天就能好了。”   他们接下来要在这里做几天的训练,别的部门军队都是实战演习,他们文工团其实都是小打小闹,和别的部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说直白一点,他们就是来体验生活的。而体验生活的内容,除了五十公里的拉练,接下来也就是端枪杆子射击和投弹,并一些上不了真正台面的格斗摔跤。   这些内容都不是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重要的任务,也就这几天出来当一回真正的士兵,吃吃苦了解了解真正当兵人的生活。   来之前,关于拉练的事情施纤纤都跟蒋珂说过,所以她当然听得明白安卜话里的意思,便坐着冲他点点头,应一声:“好。”   安卜看她一副很乖很听话的样子,自己觉得很满意,伸手拍拍她的肩,便安心地忙自己的去了。他身为团里的干事,要帮着政委团长忙的事情很多,所以也不能所有时间都花在蒋珂这里。   而蒋珂被安卜挑破脚上的水泡以后就没怎么再去走路活动,她确实也走不动了。再说同志们体谅新兵,也不会说她什么。况且,叶湘和于怡姗也没有搭手帮干活。   然后,蒋珂一下午便都悄摸摸坐在一边看着别人忙活,不出声,也不跟人瞎搭话。都得了便宜休息着了,就不好意思觉得理所当然,还咋咋呼呼的。   而这一下午文工团里的同志们齐手忙活的事情也不少,去装物资的卡车上拿帐篷搭帐篷,找一块平坦合适的地块做靶场,竖起一排靶子来。到晚上,又架起锅烧起饭来了。所有事情都是大伙一起干的,谁多做点谁少做点都不计较。   蒋珂一直像个半伤残,在安卜的监督下一下午没怎么干活,尽是白吃白喝了。野外吃的东西当然更不好,随便吃几口热的暖暖身子也就算了。如果饿了,每人挎包里都有压缩饼干,拿出来充饥就是。   她们的军用帐篷不算很大,分摊下来,一个帐篷里住八个人。人员分配上,也都是谁跟谁近就住一块。蒋珂自然也就选择了施纤纤和郑小瑶的那个帐篷,住下来后才知道一帐篷里大多都是干事,就她和另外一个女兵是战士。   分都分好了,这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出来换。互相之间都认识,虽然身份有高低,其实不提身份这层,也没什么。蒋珂坦然,不做那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如果是刚来部队那会谁都不认识她不会这么冒失,但现在什么都知道,对文工团的人员熟得不能再熟,也就不存在冒失不冒失这回事。   而晚上忙完了所有事休息之前,外面是有人烧了热水的。热水也都是先仅着女同志用,毕竟走了大半天的路,热水泡泡脚对缓解脚痛和腿上疲劳很有用。而且现在是冬天,这荒郊野外的,帐篷再是加厚的棉帆布挡着风,女同志也不敢把脚伸出冷水里洗。如果没有热水,宁愿不洗了。   到了野外,所有的事情都得凑合,包括洗漱吃饭。能省的都省了,再矫情娇气都没用。   蒋珂来的时候带的是脸盆,施纤纤跟她说自己带的是脚盆,正好凑合一块用。晚上两个人去外头要来热水后,施纤纤先让蒋珂泡了脚,因为她的脚没有起水泡。蒋珂泡的时间也不长,怕把水泡凉了,就把脚盆给了施纤纤。   然后帐篷里还有女兵带了小盆,几个人约好了带的一个,说是洗屁股的。蒋珂第一次出来,很多东西准备不充分,只能凑合着用别人的。好在大家互相之间都不计较,能贡献的东西全都贡献出来。   忙忙碌碌一天结束,到吹了帐篷里的灯都躺下后,大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蒋珂耷拉着眼睑看帐顶,三防布,能隐约看到白色的内衬。然后眼睛眨合两下,头落到枕头上两分钟都不到,就睡着了过去。   次日就真的是在起床号的声音里起床了,想早一分都早不了。如果可以,直接不起睡到中午才是最符合每个人心意的。但这是野外演练,不是度假旅游,只能按着军队里的规矩办事。   嘹亮的号音在帐篷外传得很远,让每一个帐篷里的士兵都立马睁眼从铺子上爬起来。蒋珂眯蒙着眼睛,还是施纤纤拽了她一把,她才坐起来。然后连醒盹的时间都没有,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就开始穿衣服梳头。   收拾玩了自己被子还要叠好,人走后帐篷里得干净整齐。   因为是冬天,大家穿的全是棉军装军裤,戴的是毡绒雷锋帽,脸小皮肤白的女孩子戴这种毛茸茸的帽子会显得有点可爱,比如蒋珂。有人怕冷,还带了军大衣,黑毛领,身前两排金色的扣子。   这些衣服现在都是最时髦的,军绿色,穿起来总觉得格外精神。但时间往后推个几十年以后,这些便都成了最老土的衣服,很少有人再穿。倘或有人穿出来,双手对着插在衣袖里缩头弓腰往农村老家大门前一蹲,就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而现在在部队里,军大衣是常服,所以也就平时披着御寒,正经场合基本本不穿。比如今天练射击打靶,不会让你穿着军大衣打靶。所以带了军大衣的人,衣服就你穿一会我穿一会,来回递。   蒋珂早上起来洗漱之后吃了点压缩饼干,和施纤纤出帐篷往靶场去,还没到靶场的时候,安卜和昌杰明就一人一手抱了件军大衣送到了她们面前。   昨天两人赶路时还戴的秋季单军帽,现在也换上御寒保暖的雷锋帽了。   军大衣送到了面前,施纤纤很不客气,伸手就接过昌杰明手里的大衣披上。蒋珂看她这样,也只好接过安卜手里的大衣,往身上披了跟他们一起去靶场。   靶场上的靶子不多,所以要排队,轮到一波是一波。   而教文工团男兵女兵射击并监督训练的是训练处派来的教练,身高脸黑,姓韩。   射击训练是在早上太阳光线破开浓雾,雾气散尽之后开始的。开始之前所有人都热了身,活动开了筋骨。就这样也还是冷,大多数女兵都抱着双手在嘴边哈气。一直到太阳升得再高,温度也跟着高起来,才没了缩头缩脑的女兵。   温度高起来之后,军大衣也就脱去了一边的草地上放着,没人再披。   韩教练一个人在靶场上忙活,跟大家强调三点一线、扣扳机要轻、不要太早摒住气、不要眨眼耸肩,声线粗犷沉哑,然后时不时唉声叹气,“带你们真的是不容易啊!”   你瞧瞧这一个个的,哪个像是能打中靶的?枪都端不稳!   韩教练教得累,便叫安卜帮他的忙,说:“安卜同志,来帮我指点指点。你们团的女兵都是好脑子,枪摸过一回就忘了,等到下一次训练,还得一点一点教,累死个人啊! 第48章   文工团里对靶场最熟枪法最好的, 也就安卜了。   韩教练让他来帮忙指导女兵,他也不能说什么。声音铿锵地应了韩教练的话, 道声“是”,便去了成排端枪射击的女兵旁边, 一个个地纠正指导她们的射击动作。动作不规范, 抵肩贴腮位置不当, 或耸肩或眨眼,基本都会影响射击准度。   其实他们对女兵也没太大的要求,但是你瞧着一个个地把子弹打出去,不是脱靶就是擦边也着急啊。好歹也是训练, 再不正规, 也还是要按正规的要求来。   韩教练训得一脑门汗, 暴脾气在这么多面靥如花的女孩们子面前也忍不下来,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再见着谁还玩闹嬉皮笑脸的,指着手指头就是一通骂。   有时候女孩子多的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场合正经不正经, 总有那么几个卖可爱咋咋唬唬的。被骂过了她还脸红委屈,弄得像是别人的错。   蒋珂和施纤纤站在队伍里排队, 看着前面的女兵都打得不如人意, 有的甚至不会。她心里也有点紧张,跟施纤纤说:“好怕被骂。”   施纤纤无所谓, “新兵集训的啥时候没被骂过啊?比这狠多了。”   蒋珂想想也是, 当初刚来的时候新兵集训, 每天都要劈头盖脸被骂。教练似乎脾气都很暴躁, 稍微看出毛病来,嘴里那就跟扫机关枪一样。   他们当兵的都是男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说话都特糙,管你脸皮子薄不薄,怎么招呼男兵的就怎么招呼你。她还记得,叶湘当时直接被骂哭在了训练场上。   但是被骂哭过又有什么用,不长记性就是不长记性,下回还犯,还觉得自己萌萌的。   这回韩教练指着手指头骂的,可不还是她和于怡姗么?   被骂过就低着头红着脸不出声了,分外委屈。   蒋珂没心思把她们的事往心上放,其他人也都专心起训练来。大家看出来了,训练处这回派来的教练比去年的凶,谁还敢嬉皮笑脸的?都凛起了神色,在阳光下蹙眉,认真看着前面排上号拿了枪的人怎么打。   蒋珂也盯着看,轮到她的时候心里还紧张。别人好歹入伍好几年了,每年都有拉练,跟着部队出来都会训练一下,她就之前新兵集训时候摸过枪,当时总共也就打了十发子弹不到。   她微微抿着气,和她这一波人上前去接下前排打过的人手里的枪,然后便站去指定位置上端起枪来。抵肩贴腮也不知道端得规范不规范,反正不敢有什么表情。想着被骂就骂吧,就厚脸皮当没听见了,总之也不会就她一个人被骂。   而换了新的一批人上来后,安卜便重复之前做过的事情,从排头开始一个个纠正大家的动作。纠正好了,便让她们自己往对应的靶子上射击。这样纠正到排尾,别人都射了一发,只有蒋珂还端着枪站着,不敢乱开枪。   安卜最后走到她旁边,脸上看不出与指导其他女兵时候有什么不同的神色,只看了看她轻声说:“不要紧张,抵肩的位置有点低,再高一点。”   蒋珂眉心微蹙,表情认真得有点过分。听到安卜的话,她便把抵肩的位置往上挪了一点,这一挪好像又高了,其实还是紧张。   安卜唇间抿着笑,便过去站到她身后,目光顺一顺她手里枪杠的方向,然后上手去帮她调整端枪抵肩的位置。位置调好了,看她还是紧张,这便直接站在她后面张开双臂环住她,双手放在她的手上,左手压着她的手背端枪,右手压着她的手指搭到扳机上。   本来天气冷,蒋珂端枪露在外面的双手冻得冰凉,安卜双手覆在她手背上的时候便感受到了明显的温度,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就要把手缩回来往后退,可双手被安卜握着也就缩动了一点,身子在他怀里就更动不了了。   安卜保持这样的姿势只当没事人一样,微微低头,呼吸就在她耳边,还跟她说:“不要紧张,贴腮不要太紧,目标、准心、照门,三点一线,我数到三,你屏住呼吸,一、二、三……”   蒋珂照着安卜说的屏住呼吸之时,手下的扳机也被他扣动,耳边响起“嘭”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因为安卜稳住了她所有动作并垫住了她的背,射击时候的后坐力也没有产生多大影响,至少没有怼得她身子不稳,子弹射出去的方向也没产生太大偏差。   一发子弹打出去后,安卜顺手把子弹上到枪膛里,然后松开蒋珂的手,往旁边站站,看着她说:“很简单,再试试。”   蒋珂抿唇转头看他一眼,看到他嘴角呷着一点笑,自己耳根还有些烫。幸亏被雷锋帽压着,不管是安卜还是别人都看不见。   她看了安卜一眼就转过了头来,按着他刚才给自己定好的姿势架起枪,贴腮瞄准,屏住呼吸稳住肩膀扣扳机,打出一发后隔几秒,子弹上膛再打下一发。   安卜在她旁边夸她,“很好。”   蒋珂脸颊微红,打完了把枪交给下面来的人,一直很规矩,半句话都没跟安卜搭。   射击训练一上午的时间也就够了,下午文工团的人又练投弹。说起来都拿做新奇的事,但其实都有危险。安卜帮着教练很是严肃地指导每一个人,就怕谁毛毛躁躁的把手榴弹乱扔,或者磨磨叽叽扔不出去再把自己胳膊炸了。   投弹练习的时间不长,之后就是真的玩玩闹闹摔跤格斗。有兴趣的就往场子上,比试比试较量较量,没有兴趣的在旁看热闹,或者连看也没兴趣的,就在旁边坐着休息,聊聊天说说话。   文工团外出拉练总共是两天,所以这一天训练过去,还要住一晚,明天训练一天,傍晚坐车回军区。到了晚上的时候没了多少事,男兵女兵各自三五成群地找乐子。有的在空地上烧起一堆篝火,围着坐成一圈,玩玩游戏唱唱歌。有的两个三个在荒地上仰面躺着,看冬季夜空里的星星。   蒋珂和施纤纤觉得外面冷,就在帐篷里呆的,说些有的没的闲话。两个人聊起各自的老家,一个苏州一个北京,北京只说了一点,后来基本就都在说苏州。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好大约只有居住过的人才知道。蒋珂听着施纤纤说苏州的山塘街平江路,比较着和几十年后有什么不同。她的家乡,有两个。   闲话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在蒋珂因为疲累忍不住有些产生困意的时候,帐篷外突然响起了男兵的声音。困意一时间散了些,她又把眼睛睁得圆圆的。   施纤纤听到外头有人叫,已经爬起身子来,去打开了帐篷的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知道是安卜,所以她打开帐门后直接就问:“怎么了?”   安卜旁边还站着昌杰明,正搭着他的肩膀。安卜还没说话呢,昌杰明就先看着施纤纤开了口说:“闷在帐篷干什么?好不容易有两天自由一点的日子,你们就在帐篷里睡觉?明天回去以后,又得每晚排练,想玩都没得玩。”   施纤纤看看他,“玩什么?”   昌杰明把手从安卜肩上放下来,“地方这么大,随便逛啊,不出范围圈就行。阿卜说开坦克带我们兜风,你敢坐不敢?”   昌杰明话一说完,还没等施纤纤问真的假的,安卜就抬手往后敲了一下他的胸口,看着施纤纤说:“别听他胡说。”   虽然他确实会开坦克,但拉练开出来的坦克能是他随便开的么?军队是正经讲规矩的地方,才不是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   施纤纤听安卜说完后就知道了又是昌杰明在吹牛,瞪他一眼,“等一下,我去叫可儿。”   转身进了帐篷,蒋珂已经把他们说的话都听在耳朵里。她现在已经爬了起来,看着施纤纤问:“要出去玩玩?”   施纤纤冲她点点头,伸手去拿自己的雷锋帽,“走吧,你第一次出来,带你出去走走。”   蒋珂腿还有点不得劲,但能看出来施纤纤是想出去的,也就没扫她的兴。她拿起自己的雷锋帽,扣到脑袋上,便跟她一起出了帐篷。   出帐篷后迎面就是冷风,吹得两人都缩了下脑袋。   安卜也算是眼尖心细了,在蒋珂缩起脑袋后就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往她身上一披,说:“穿上。”   蒋珂也不跟他客气,微微缩着脑袋把胳膊伸进衣袖里。大衣还是白天那件,袖子太长,胳膊要很努力才能伸出来。大衣本身也长,基本到了她的脚腕子,不时还蹭个地。   昌杰明看安卜贡献了自己的大衣,自己也不好意思还穿着,后知后觉把大衣扒下来,送去施纤纤手里。   施纤纤看他一眼,接下大衣,不忘挖苦他,“多跟安卜学学,你也能早点入党。”   昌杰明脱了大衣觉得冷,把两只手交错插到两边的腋下捂着,嘀咕一句,“我又不稀罕入党。”   他确实不稀罕入党,也没那理想做什么军官。等再混个两年让家里人帮着转业,他就干别的去了。 第49章   四个人结了伴, 蒋珂裹紧大衣跟在施纤纤旁边,跟着他们往别处逛逛去。附近有小树林, 有小土山,也有村庄, 全部浸在夜色里, 但他们走得并不远。   在文工团的时候也不是就不能出军区大院的门到街上逛逛去, 只不过这时候外面也没什么可逛的。隔三岔五一波游-行,横幅拉得满街都是,其他新鲜的东西少。   再有,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练功排练也不能耽搁, 不时还有演出, 所以腾不出那么多时间出去逛去。当然有的人不那么专注跳舞,也能躲懒躲出些空子来出去兜两圈。   蒋珂把手缩在军大衣的袖子里,把雷锋帽上两边的毛茸茸的护耳也放下来包住耳朵。吸一下冷风就跟着不自觉吸一下鼻子,小小的身子被军大衣裹得结结实实。   本来她是跟着施纤纤走的, 一边抵御着冷风一边看夜色里郊外的景色,然后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跟到了安卜的旁边。她再回头去看, 只见施纤纤在后面正和昌杰明说话。施纤纤平时对谁都轻声轻语, 一到昌杰明面前就有点凶,她想叫她, 也就忍住没叫。   然后蒋珂一下一下踢着脚前垂下来的大衣前边缘, 和安卜继续慢着步子往前走。安卜一直没说话, 所以她也就没说。虽然冬季荒凉的野外没什么可看的, 但她还是不时转头四处瞧瞧。确实是很久没放松下来什么都不想好好散散步了,每天过得都匆匆忙忙分秒必争,这会儿便觉得放松下来的感觉不错。   但在又放松了一会之后,她再回头去看,施纤纤和昌杰明已经不知走哪去了,不在身后。她这便停下步子来又仔细看了看,想着是不是夜色太浓,看不清楚。可看了一气,还是没人。   安卜在看到蒋珂停下步子后,自己也停下来,退两步回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   蒋珂抬起看不见手的大衣袖子往后头指了指,吸鼻子道:“纤纤姐和昌杰明,不见了。”   安卜听了她的话,回头看一眼,心想这两人还算懂事靠谱。这肯定不是走着走着走丢了,就是故意给他制造的机会。安卜心里满意,抬手蹭一下鼻尖,“不见了不是正好?”   蒋珂听到他说这话,就猛地把脸转向了他,再看看四周除了偶尔一处有几颗松树歪脖子树,其他什么都没有,便本能对安卜产生了警惕,往旁边退一步质问他:“你和老昌商量好的?”   安卜看她要跑,一把拽了她的大衣领子给拎到自己旁边,跟她“解释”,“不用商量,老昌还是很懂事的。”   蒋珂幽幽地转头看他,觉得现在这样的相处环境对自己特别没利,便小声央求了一句:“我们回去吧,安干事。”   安干事冲她摇摇头,“逛完一圈正好回去。”   蒋珂脸蛋上仰看着他,“那说好逛一圈就回去,不准做别的。”   安卜笑,“你想做什么?”   蒋珂抿住唇,抬手拍拍他拽着自己大衣领子的手。等他松开后,便跟在他旁边继续往下逛。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四下环境又黑,所以气氛里就自然而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蒋珂伸出手来把雷锋帽的护耳解开,直接系在脸上,以扭曲毡绒布料的方式遮住下半张脸,然后把两只手深深缩进大衣袖子里。   安卜在旁边安安静静看她弄完这些,哭笑不得,问她:“你干什么呢?”   蒋珂侧头看他,眸子亮亮的,“防你啊。”   安卜更哭笑不得了……   安卜虽然不是什么隐晦会埋藏心思的人,但有时候他还是觉得,事情到了蒋珂嘴里会变得更敞亮。很多其他女孩子都会羞于启齿明说的事情,到她这里好像并不是什么羞怯不能说的事。就像现在,搁别的女孩子,谁会大剌剌地把自己的嘴啊手啊都藏起来,明摆着就是怕他碰嘛。   安卜看着她,好半天清了下嗓子,然后试图跟她聊这个事,问她:“以前别人追你的时候,你都这样?”   “不啊。”蒋珂嘴巴挡在护耳下面,声音显得有点闷,“别人没你这样的,大半夜骗我出来单独相处吹冷风。你这种一看就是心思不轨,当然要防。”   安卜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这方面的事情上,她好像什么都懂,说起来也不太害羞避讳,但又总让人觉得傻乎乎的。他心里有点疑问,便又问她:“你以前谈过男朋友?”   蒋珂冲他摇摇头,因为盖住了小半张脸,只有一对晶亮的眸子在夜色里特别吸人。他看着安卜,说实话,“我妈不让早恋,我也不想谈恋爱,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安卜点点头,蒋珂没等他说话,又接着问他:“你不是和郑小瑶谈过吗?那么好的小姐姐,还那么喜欢你,干嘛把人甩了?”   安卜突然结舌,解释道:“那是团里的人私下胡说八道,我没有和郑小瑶谈过男女朋友。如果谈过又分了,怎么会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影响?”   蒋珂摇头,语气肯定,“不信,肯定谈过,她长得那么好看,你又不瞎。”   安卜又有点哭笑不得,“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蒋珂点头,“你们男人不都是肤浅的吗?谈女朋友不就是看脸看腿看xio……”   最后那个字只说到一半,蒋珂到这里才意识到安卜是五十年代出生的老古董,可能接受不了她这么开放。她抿抿唇,把剩下胸字的一半吞回去,不等安卜再说出质疑她的话来,抱住大衣撒丫子就跑。   安卜看着她的时候眉也只挑了一半,看她窜的一下跑了,自己还反应了一下。这小姑娘不得了啊,他们男兵里有恋爱经验丰富一点的人说过,十五六十七八的小姑娘,最是懵懂的时候,思想都特单纯,最是好哄好骗。对那方面的事基本都是不懂的,对情啊爱啊的幻想多一点,想嫁个自己崇拜喜欢的人做老公,对于男人心里的那点肉-欲心思,其实根本不了解。   但这个蒋珂小同志,明显一点也不是那么思想单纯的人啊。说啥啥都懂,说啥啥都通。   安卜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去追蒋珂,蒋珂知道自己可能跑不过他,所以打着圈,在跑得气喘吁吁跑不动以后,站在原地伸出胳膊示意他不准靠近,喘着粗气说:“不要过来,刚才的话题也打住,不准再说。”   安卜也气息微微不稳,看着她道:“话可以不说,但我肯定要过去。”   蒋珂还要再跑,但已经不怎么能跑动了,刚迈开步子没跑几步,便被安卜上来擒在了手下。   安卜把她的两条胳膊都别到身后锁住,像警察抓小偷,问她:“老实交代,都是听谁说的跟谁学的?”   蒋珂累得要命,也反抗不了,任他擒着。她总是在这件事上不够小心,给自己挖坑。但是实话不能说啊,只好喘着粗气回他的话,“不是说好不说了嘛,反正我就是什么都知道,不会上你的当就是了。你花言巧语的那一套,拿去哄别人吧。”   安卜听出来了,不会上他的当,那就更不会上别人的当。他松开手把蒋珂转过来,然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棉被柱子。他低头看她,笑着问一句:“真不会上当?今天射击的时候,脸红什么?”   蒋珂还在喘息,鼻子下堵着护耳,喘气不那么顺畅。她微微仰头迎着安卜的眼睛,因为有点累,感受暧昧的能力就有点弱,但还是在他的提醒下瞬间回忆起了上午安卜教他射击时候的暧昧姿势。贴在她耳边的温热呼吸,还有两只手上的温度,以及他怀里的温度,让她心跳瞬间快起来。   回忆起来之后,蒋珂才意识到现在的姿势也不好,便忙要往后退,却发现连胳膊带身子被他抱着根本动不了。   因为穿得多不灵活,她在安卜怀里扭扭身子,小声念一句:“放开我。”   安卜却不放,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突然又害羞起来的样子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他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突然低头到她脸边,慢慢咬住她雷锋帽护耳上的黑色绳结。   蒋珂突然紧张起来,隔着护耳闷声问他一句:“你干嘛?”   安卜没搭她的话,咬住结扣上的一个活头,轻轻一拽,活扣便全部松了开来。绳扣被解开,护耳掉到两边,蒋珂闷热的呼吸便喷到他脸上。   安卜理智有些松垮,看着她的眼睛问她:“如果我想做什么,这样就能防得住么?”   安卜的眼神和话语,都让蒋珂瞬间紧张起来。可是她还没再来不及有反应,安卜便在她唇边低声说了句:“可儿,对不起,我等不了了……”   安卜低声把话说完,就直接把嘴唇压到了蒋珂的唇上。因为被护耳一直盖着,她唇瓣微热。   而蒋珂心里抽紧的那根弦在他亲上来的一瞬间崩裂了开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胃都皱缩到了一起,跟她藏在军大衣袖子里的两只手一样。 第50章   安卜的唇贴到蒋珂的唇上, 唇瓣柔软,让蒋珂感受到一片冰凉。但他的气息很热,笼罩住她的脸, 让她紧张到身子僵硬。然而还没等到安卜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没等到蒋珂收起紧张挣扎起来, 安卜便机敏地发现了其他情况。   安卜在这一晚的出奇机敏,让他和蒋珂免掉了一场风波。   在隐隐感觉到好像有脚步声的时候,安卜突然动作迅疾地放开蒋珂,拉上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拽到了几步外的矮松后头藏起来。身子是下蹲的,安卜把蒋珂抱在怀里, 呼吸在她头顶,轻而紧张。   蒋珂意识到可能是有问题, 自己也不敢出声, 就趴在安卜怀里不敢动。然后她虽害怕,还是拉着自己的理智,把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 撑起盖在自己和安卜头上,把两个人包裹在底下。   松树是绿色的, 月牙儿洒下的月光太浅, 夜色太稠, 她觉得就算是有人来了, 也未必能看得到他们躲在这里。跑是不能跑的, 怕引起更麻烦的事情。   蒋珂和安卜在大衣下面躲着, 两个人心跳都很快。做贼心虚, 蒋珂深刻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她在大衣下面闷得喘气难受,心里还一直在默默祈祷,希望刚才没有被人看到,更希望只是安卜的神经紧张,根本没有人来。   然而她心底的祈祷刚刚结束,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不知道几个人,走路踏步的声音不大,到了他们藏着的松树另一面就停住不走了。   蒋珂趴在安卜怀里,紧张地抓着他的大腿,手指指腹下下意识地微微使力。因为距离太近,非常怕被发现,所以呼吸都是半闭的。   安卜被他掐得有点疼也不敢出声,只抱着她闷声躲在大衣下。   就在他们觉得异常难熬的时候,松树那边停下的人开始说话。   起头开口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说:“姗姗,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说话,谢谢你愿意跟我出来。”   然后被叫姗姗的女孩子默声一阵,才捏着嗓子开口说:“赵参谋,您找我出来,要跟我说什么?”   蒋珂一听女孩子的声音很熟,下意识地抓着安卜的大腿又紧了一点。她这会儿紧张和好奇并存,不自觉便竖起了耳朵来,仔细听那边的人说话。   那叫赵参谋的男人又说:“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都看了吧?”   姗姗回两个字:“看了。”   蒋珂到这里确定了下来,这个姗姗就是她室友于怡姗没错了。但是这个赵参谋是谁,她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肯定不是政治部的,更不可能是文工团的。   听人墙角这种事真的是又紧张又刺激,而人的好奇心都是压不住的。像这种撞破人奸-情的事情,蒋珂还是第一次,以前就听叶湘和于怡姗在宿舍里八卦了。   她在安卜怀里安静地趴着,注意力明显已经从自己的事情上转移到了松树那边一对人的事情上。   安卜感受到她的变化,下巴轻轻抵在她额头处,自己心里的紧张也抹了去,就等着那边的人赶紧完事离开。   而松树那边站着的赵参谋和于怡姗,才说到信的事情。   赵参谋听于怡姗说看了,接着就又问:“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信里虽然说得含蓄,但基本意思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说是信,其实就是一封情书,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怡姗小姑娘的爱慕之情。   蒋珂就知道,于怡姗和郑小瑶这一类的长相身材的女生,不会少了追求者的。脸蛋长得漂亮不说,身材也高挑丰满,就是男人心里梦想能拥有的那一类女孩子。   不过,这个赵参谋倒是很大胆,居然敢私底下写情书,被抓到了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不过现在看于怡姗的态度,这情书写得倒也合适。   于怡姗没有回答赵参谋自己懂不懂他的意思,忽然回一句:“我烧了,您以后也不要写了。”   赵参谋愣一下,然后应声,“烧了好烧了好,既然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一封就够了。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然后于怡姗充分表现出了这个时代女孩子的含蓄与害羞,说:“没有怎么想,义务兵不准谈恋爱,您是知道的。要是抓到了,会被记过。”   其实一个女孩子愿意这大半夜的跟你出来,就是半接受的态度,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赵参谋又说:“那我等你,等到你服役期满,或者等到你入党。”   等到赵参谋说等到于怡姗入党,蒋珂不自觉抬手看了一下安卜,虽然什么都看不到。男人啊,都是嘴上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根本不讲信用。   安卜知道蒋珂看他的意思,抬手按一下她的脑袋,笑着把她的头又按回自己怀里。   那边于怡姗同时应了赵参谋的话,一个字,“嗯。”   应完就红着脸迈开步子走,这让藏在松树后面的安卜和蒋珂都松了一口气。被闷得太难受了,也就在这时小心翼翼把大衣往下拽了拽,露出两个人的脑袋。   蒋珂露出脑袋后又小心地动作伸头看了看,一打眼就瞧见了夜色中两道乌黑的人影,后头个子高点的赵参谋突然几步跟上急步走的于怡姗,然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于怡姗被吓了一跳,脸蛋霎时间全红,但也没挣扎推开赵参谋。   赵参谋抱了一会,在她耳边说:“我就抱一下。”   这回说话倒还算话的,抱完后就不再有其他的举动,和她并肩往营地回去了。   蒋珂和安卜这会儿还躲在松树后面,一直到确定那个赵参谋和于怡姗走得很远了,蒋珂才拽掉大衣从安卜怀里出来。她呼吸急促,被闷的也是紧张闹的。   好在是虚惊一场,她不再跟安卜说话,上去推他一下把他推翻在地,自己转身便跑了。   她就穿着军装,一边跑一边把双手捧在嘴里呵气取暖。这样一路不歇跑回帐篷,喘得特别厉害。但到帐篷里发现,施纤纤还没回来。   倒是郑小瑶在帐篷里,瞥她一眼淡淡地说一句:“跟谁百米赛跑呢?”   蒋珂笑得尴尬,“跟我自己啊。”   郑小瑶没兴趣多问她的事,说一句也就不说了。   蒋珂在帐篷里调整了一下呼吸和紧张的心情以后,便拿了盆出去打热水回来洗漱。她以为施纤纤会比她早回来,结果比她迟,还不是迟了一点点。   等施纤纤回来后,蒋珂一开始没觉得,等到都睡了下来,她才意识到施纤纤有点不大正常。但是这会儿帐篷里的人都在,什么话都不好问。施纤纤自己已经在努力掩饰了,她当然不能提。   而这个自由散漫的晚上,回到帐篷里不正常的绝不止蒋珂、于怡姗、安卜、赵参谋、施纤纤几个人,还有一个就是昌杰明,再还有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安卜当天晚上没发现昌杰明哪里不正常,等到第二天发现他和施纤纤总是互相避着彼此,一点没有平时做好朋友时候那种自然什么都不顾忌的样子。训练和吃东西的时候刻意避着,连坐卡车回去也十分默契地分了两个车去坐,不往一起凑。   安卜觉得奇怪,蒋珂自然也觉得奇怪,但是都没开口问。   安卜得知其中缘故的时候,已经是回到军区文公团的第二天。   昌杰明从来都是憋不住心情憋不住话的人,这件事情憋了两三天,也真难为他了。实在憋不住以后,他把安卜拽去角落里,跟他说:“我摸了……纤纤的……纤纤的……”   安卜看他说话吞吐有些着急,但还是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昌杰明结结巴巴犹豫半天,最后攒了一大口气,才痛快说出完整的一句,“我摸到纤纤的胸了!”   安卜懵,不能想象,“怎么回事?”   昌杰明懊恼得想死,“她被东西绊住差点摔倒,我拽了她一把,不小心就按上去了,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故意的,天打五雷轰!”   安卜继续懵,问他:“然后呢?”   昌杰明闷一气,“然后她把我暴打了一顿。”   现在就明白了,施纤纤自从那个晚上以后就避着昌杰明,把他当空气,回来后也是直接和蒋珂在一起,并不再和他们厮混,是因为这个事。   昌杰明这会儿还觉得委屈呢,嘴里嘀咕,“虽然她军大衣没扣起来,但是也是穿了毛衣棉军装的,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摸到……”   安卜听完昌杰明的话以后,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好自为之吧。”   昌杰明不开心,拽着安卜不让走,“她不会……举报揭发我耍流氓吧?”   安卜停住步子回身,也不吓唬昌杰明,跟他说:“纤纤的为人你不知道么?她不会做这种事的,再说,你也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这事吧,有点尴尬,你们的朋友情谊到头了。”   昌杰明怏怏——他根本不想这样的啊。   而拉练回来后不久,舞蹈教员周老师就找了蒋珂,跟她说了她和夏团长商量之后做下来的决定。   文工团里演出最出名最让人熟知的两个样板戏,就是《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本来这两个剧都是郑小瑶担当主演,又演喜儿又演吴琼花,两场剧一般也都不会同时演出。像施纤纤平时跳的,都是芭蕾群舞里的领舞,样板戏跳得并不多。   周老师跟蒋珂说的决定是,让她跳《白毛女》里的喜儿,因为刚来文工团那天正好跳给夏团长看过。而《红色娘子军》,还是由郑小瑶担当主演。   蒋珂在听完周老师的话时,激动到几乎说不出话。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得个群舞的领舞位置就不错了,没想到团里直接决定让她跳样板戏。   而周老师看到她在听完话之后就没出声,便问了句她一句:“没有信心?确实是要求很高没错,但是我和夏团长都觉得你行,想让你试一试。不过还要看你的想法,利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能不能把八场戏都记下来。如果不行,那就还得郑小瑶上。”   这么好的机会,蒋珂自然不会放弃。再说自从来到文工团,不管是《白毛女》还是《红色娘子军》都排练过很多遍,就算她没排过主角,每场戏有什么剧情该跳什么该怎么演,她心里都是十分清楚的。接下来再练,也就针对主演角色加强就行了。   所以她冲周老师使劲点头,应周老师的话,“周老师,我没有问题,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会跳好的。” 第51章   蒋珂领下周老师给她分派的任务时,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紧迫, 她要想不让夏团长和周老师失望, 只能每天挤出一切尽可能挤出的时间来练习。   团里的人很快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对她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但不管什么样的目光, 都阻止不了蒋珂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别人那都嘀嘀咕咕,郑小瑶却显得很平静。到吃饭的时候还是端饭盆坐到蒋珂那一桌, 现在还会凑一个施纤纤。   施纤纤是个心思宽敞的人,弯弯绕绕的顾忌不多,吃饭的时候就跟蒋珂说:“喏, 坐着个现成的前辈, 论样板戏,文工团里没有比她更熟的了。有哪里不明白的,跳着跳着卡壳的, 问郑干事。她要是不教,就说明她小心眼,看不得别人好。”   蒋珂听施纤纤说完,低头吃口饭。毕竟是利益相争的事情, 谁能真保证谁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芥蒂啊?   而郑小瑶反应还是平平,跟施纤纤说:“你这算什么, 是道德绑架。”   施纤纤笑着, 就问她:“你让不让绑架吧?”   郑小瑶深呼吸一口气, 看看施纤纤, 又看看蒋珂,最后说:“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会的教给你,不会的你去问周老师。”   蒋珂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看她,嘴里嚼着馒头,半天咽下去了说:“你不生气嘛?”   “生气有什么用?”郑小瑶心里还是不舒服的,说话的时候总在深呼吸,“周老师和夏团长也不是乱做的决定,我们都是文工团的人,服从领导安排是第一要领。再说,你担得起那个角色。”   施纤纤最明白,郑小瑶的骄傲是大气的那种。即便心里不舒服,得到消息的时候也不高兴,但绝不会低下头颅来摆出一副小家子气。她承认对手的能力,同时也不会轻易服输。   施纤纤是文工团里的粘合剂螺丝钉,哪里需要补哪里。她几乎和任何人都能平和轻松地说得起话来,没有锋芒,待人温和。   她把这事在蒋珂和郑小瑶之间挑开说明后,又说一句:“我相信啊,你们两个都会成为我们文工团里最好的舞蹈演员,谁也不比谁差。”说完又看向郑小瑶,说:“嗯,但是综合来说,郑干事作为文工团的老人,各方面还是会更突出一点。”   郑小瑶看施纤纤一眼,“不需要你特意给我找补这点面子。”   施纤纤笑的欢,“你怎么就不能装傻一点装听不懂?”   郑小瑶白眼她,“为什么要装?”   蒋珂回到文工团后,生活又恢复到去拉练之前的模样,除了吃饭时饭桌上又多了个施纤纤,其他都没变。   然后她和舞蹈队两个分队长走得近,又被安排了跳样板戏《白毛女》的主角,和别人之间的差距自然就直接拉了出来。到这会儿,已经没有再多的几个人关注她和安卜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因为回来后他们基本又恢复了几天说不上一句话的状态。   大多数人私下谈说的,都是她跳舞的能力。虽然有嫉妒,但这事是靠本事说话的。郑小瑶都没说什么,她们又有什么资格开口说什么?就连同仇敌忾,都找不到主角,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因为本来最该嫉妒不高兴的人,和蒋珂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根本没有表现出一个对手该有的脾气和骄傲。因为,抢的不是她们的样板戏的主角位置。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文工团暗下里就又传出来另一种话,说郑小瑶根本就没脾气,骄傲也是假的。她们原本以为郑小瑶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做事痛快果断的人,结果却不是。所以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就是穷端着罢了,其实也是脓包一个。   自己喜欢的人基本不理她,不时就对蒋珂献殷勤。现在连样板戏主角也被蒋珂抢了,她还当没事人一样。也有人看见了,郑小瑶不仅当作没事人,还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蒋珂呢。这种事,让喜欢情仇大剧的人,心里十分憋闷,觉得格外难受,然后对郑小瑶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只觉得她足够窝囊。   但是当事人就是这样,旁观者再着急也没用。她们本该爱恨情仇争风头争地位的三个人,就那么不合情理地走在了一起,相处愉快。而且,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她们还是忘我地泡在练功房排练厅,把所有该熟悉该强记的舞蹈动作一遍遍跳下来。   为什么有的人会优秀超群,科比采访里的一句话就道明原委了,他问——你见过洛杉矶凌晨四点的样子吗?   大多数人不知道优秀的人付出了怎样的辛苦,两片嘴唇一啪嗒,觉得别人的成功来得太容易,这个世界对自己太不公平。其实这个世界对努力的人来说,多半还是公平的。只要努力的程度足够深,方向足够正确。   蒋珂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每天早起,晚上迟归,吃饭上厕所抢时间,把能利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来。她心思专注到舞蹈上,便对外界的事情关心得不多。   拉练那天晚上在野外发生的事情,她也全部都抛去了脑后。初吻没了,被安卜亲了一下她会偶尔想起来,其他的并不会多关注。譬如,她没有问施纤纤那晚和昌杰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再关心过关于于怡姗的八卦。那个赵参谋是谁,是哪个部门,跟于怡姗之间又有了怎样的发展,她都没有分毫兴趣。   在蒋珂泡在练功房的一个多月时间内,安卜也都没有再打扰她。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心里第一重要的不是自己,是多么让人心酸的一件事情。想想别人家的小女朋友,哪一个不是心里眼里全是爱情,恨不得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   安卜的无奈在乐队训练和处理团里的各种事务中慢慢被消磨,成为一种习惯。心里的期待和幻想,都自己琢磨品味。这个过程会有点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也觉得,自己等得起。但每每觉得特别难熬的时候,又会很暴躁地想——艹,这日子绝壁过下去了。   而自从拉练回来之后,昌杰明也变得蔫了吧唧的,没有以前那么有活力。安卜知道,他是被施纤纤的事情影响了,所以打不起精神。但是他对施纤纤抱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感情,他没心思过问。自己的事情都整不明白,哪有心思再管别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枯燥乏味地过去,有个可心的人在面前,只能远远看着,最多的接触也就是上前说几句话暗暗塞两颗糖果。安卜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他过得再苦的男人了。   而蒋珂每次接了糖果以后,暗暗地剥了彩色包装纸,把糖果塞进嘴里,包装纸塞进军装的口袋里,回去宿舍之后再悄悄展开压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多少惊喜波澜地地过去的,到除夕前夕,蒋珂已经能毫无障碍地把《白毛女》的几场剧情全部跳下来。当然,除了她本身牺牲睡眠刻苦练习以外,也离不开周老师和郑小瑶的帮助。   郑小瑶在帮她排戏的时候似乎就隐隐意识到了蒋珂的舞蹈功底和领悟能力其实是她所比不了的,以至于她最后没什么可再教给蒋珂的,并有时候会发现,她懂的比自己多。   这是郑小瑶第一次放下骄傲,问蒋珂,“你真的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蒋珂在听到郑小瑶问这话的时候,汗水挂在额头上。即便是冬天,几场高强度的运动下来,额头还是会冒汗。她看着郑小瑶,微微喘息,问她:“小瑶姐,怎么了?”   郑小瑶不想显得自己过于惊叹蒋珂的能力而显示自己的没底气,也就断了这话没再问下去。   时间顺顺当当地滑过去,到了除夕。   文工团在除夕当天有一场大型文艺表演,也就是蒋珂在等的一场表演。表演从下午两点钟开始,到晚上七点钟结束。结束后,有家庭的回家吃饺子年夜饭过团圆年,没家庭的就在军区各自的饭堂吃军队炊事班准备好的年夜饭。   从这一天开始,各类部门也都会酌情放几天假。有的人会开着吉普车出去兜兜风,去逛逛山川湖泊大街小道。当然,去炊事班帮厨也少不了。不是帮着削土豆,就是帮着包饺子。   文工团有演出的没办法去帮厨,都聚在礼堂后台准备演出。熨服装补袜子,化妆接假发,在演出之前都要准备妥当。中午的饭还是在饭堂吃的,吃完饭回来大伙就开始各自找到各自的演出服换上,然后坐下化妆。   蒋珂突然想上厕所,拿着演出服就没换,搁下来打算解决了生理问题再回来换。就在她急匆匆出礼堂后台小门要出去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撞,脚下同时也被绊了一下,然后整个身子就往前趴了下去。   但她没有磕在地上,进门的郑小瑶扶住了她,扶住后冲旁边站着的人说了句:“把心思往该放的地方放,蒋珂就是摔断了腿,也轮不到你上场。”   蒋珂站直了身子,虚惊一场。转头往旁边一看,是于怡姗和叶湘。以站位来说,绊她的人是于怡姗。   于怡姗在被郑小瑶斥完后就开始狡辩,说:“对不起郑干事,对不起蒋珂,我不是故意的。刚好走到这里,没注意撞上了蒋珂而已。”   蒋珂突然有些气不顺,想着这两个人终于看她要上台跳主演而忍不住了,不单纯在嘴上贬低挖苦她,已经开始耐不住动手动脚了。是啊,谁都看不出是不是故意的,万一把她膝盖磕破了呢,这场舞能不能很完美地跳下来都不一定。要不是郑小瑶,她这会儿都得逞了。   蒋珂一直认为她们就是嘴巴爱叨叨,心思不坏。就算看人不顺眼,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后来蒋珂想想,这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情。七八岁的小学生要对人使坏,用的都是这招。没什么恶毒的手段,带着点小姑娘的任性和小打小闹,其实是嫉妒心在作祟,放大人或领导眼里看来,都是小事。这事虽小到可以不提,但确实也足够让蒋珂生气的。   蒋珂本来都把一些事抛在脑后忘干净了,现在看着于怡姗的脸,便又想了起来。她抿抿气,最终没忍下这口气,看着于怡姗和叶湘说:“我要去厕所,你们跟我走,我有话跟你们说。如果不来,明天政委找你们,可不要哭。”   叶湘和于怡姗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互相看了看彼此。叶湘自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刚才又不是她伸脚绊的蒋珂,便看着她说一句:“你说什么呢?”   郑小瑶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在旁边看着,又听蒋珂说:“就问一句,走不走?”   听完后她摇摇头,三个人的样子,真的和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没一点分别。然后她拍拍蒋珂的肩,跟她说:“好好解决,别打起来。”便忙自己的去了。   门口留下蒋珂于怡姗和叶湘三个人,谁也不让谁的模样。施纤纤看到了,不知道情况,也笑着说了句:“斗鸡呢?没事赶紧帮忙干活啊,该化妆的化妆。”   于怡姗和叶湘听了施纤纤的话,打算进门帮着忙事情,并不想给蒋珂面子。她们觉得蒋珂简直莫名其妙,叫她们去就去了?凭什么呀?她还不是党员干事呢,不就可以跳样板戏的主角嘛,拽什么拽?   然后在她们走出两步后,蒋珂咬字清晰地吐出三个字,“赵参谋。”   她说完这三个字后于怡姗就定住了步子,脸蛋煞时变得极其难看。然后换蒋珂不给她面子了,抬步子就出了后台的门,径直往厕所去,一步也不停。   叶湘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但于怡姗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这会儿也不敢站着了,扒拉开叶湘抱着她胳膊的手,忙转身出门追蒋珂去了。 第52章   于怡姗追出礼堂后台门的时候,蒋珂已经往厕所的方向走出了不小一段距离。要不是赶时间, 没有那悠哉悠哉的心思, 她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出门被于怡姗给绊到。   叶湘在门内看着于怡姗追出去, 不明所以, 只在嘴里嘀咕了一句,“赵参谋……谁啊……”一边嘀咕着一边回身, 往屋里帮着忙活事情去了。   于怡姗不知道蒋珂是怎么知道的,但结合她之前说被政委找别哭的话, 她心里自然害怕。脚下步子跑得也快,在快要到厕所的时候追到了蒋珂,然后快几步挡到她面前, 一边喘一边小声问她:“蒋珂,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要不要,去没人的地方说?”   蒋珂绕过她往厕所里去,“我现在没心情说了。”   于怡姗跟着蒋珂到厕所门口, 看她不爱搭理自己,有些讪讪,但没有跟着再往里去。到了里面有人也不方便说话,于是只好站在两米来高的红砖墙外来回徘徊, 心里忐忑不安,不时就往门口看看。   一直等到蒋珂上完厕所出来, 去到厕所外面的方形水泥槽边洗手, 她才忙又跟过去, 小声对蒋珂说:“对不起蒋珂, 是我犯贱,我向你道歉,不该绊你那一下。”   蒋珂抬手关掉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你也知道自己是在犯贱嘛?”   于怡姗当然知道自己是在犯贱,蒋珂虽然跟她们处不到一起,但是从来也没主动招惹过她们。那么有意无意的一下,简直贱透了。   她在蒋珂旁边跟着,因为不知道蒋珂知道她多少事情,所以心里不放心,继续道歉说:“真的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政委那里……”   蒋珂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往前走,“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跟你们闹,一点意思都没有。”   于怡姗大约是听得懂她的意思,便一直道歉,“是我错了,可儿,看在我们是老乡的份儿上,一起从北京坐火车来的文工团,你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蒋珂还是往前走,因为她要急着回去化妆。她的样板戏在节目单上是比较靠前的,得提早做准备,不管是妆容还是心情状态。   她当然看得出于怡姗现在是真的认怂了,便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平时宿舍里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影射我,我都听得出来,只是不想跟你们计较罢了。”说到这忽然停住步子,看向于怡姗,“但你们动到我头上来,我就不可能不计较。本来赵参谋那件事我就没想提,觉得大家都是一个团里的战友,没必要拿这种事做文章。检举揭发自己的战友,也特恶心不是?我今天会提起来,是你逼我的。”   到这里,于怡姗是真觉得自己惹错人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她硬把自己坑进了沟里。她到底不知道蒋珂是不是坚持要去告诉政委,还在央求她,“可儿,只要你还愿意替我保守秘密,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说。”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四周,怕她和蒋珂的话再被别人听了去。   蒋珂看她略显可怜的模样,自己态度越发端得强硬,跟她说:“别再惹我,还有叶湘,如果你们再让我不好过,不管是情书的事情还是背后拥抱的事情,政委都会知道。同时,安干事施干事还有昌杰明同志,也都会从旁作证。你可以想想后果是什么,如果你不怕,就继续闹点不痛不痒的事情出来。然后告诉你,就算这一次你磕破了我的腿,我也能完整跳下来。到时候,我负伤演出肯定会得到领导表扬,会在功过本上记一笔。而你,会在功过本上记两笔,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还能不能留在文工团。小于同志,你说呢?”   蒋珂的话把于怡姗逼出了一脊背的冷汗,一来蒋珂说的情书和拥抱不假,二来,居然不止她一个人知道,连安干事几个人也知道。最后,今天绊她一下这件事,确实可怜一点好处捞不到,还要给自己挖坑。   其实蒋珂平时不说话的样子显得温和,进文工团第一天在饭堂里泼了粥以后她那可怜惊慌的模样,一直在于怡姗和叶湘的记忆深处。一直以为那就是蒋珂了,原来却不是。   现在于怡姗看着蒋珂的眼睛,终于在心里找到了作证,确认了蒋珂确实是面上文静柔弱,实则肚腹里什么主意都打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好欺负的人。平时好说话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罢了。这种人,心机深毒,真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然后她愣了小片刻,看着蒋珂再度迈起步子来,才又上去追她,在她旁边连声答应,“我向毛-主席保证,再也不会招惹你。以后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了!”怕被她玩死。   蒋珂不知道于怡姗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看她认错的和保证的态度不假,便应了她一句:“你在自己心里记住了就行了,你不惹我,我就不会去告诉政委。”   把话说完,蒋珂便不再与她同步而行,急着加快几步,往礼堂去。   于怡姗落在她后面,看着她微微跑起来的娇小身影,自己喘息还不稳定,心里紧张焦虑,几乎想把头皮给挠秃。她明明很小心了,连叶湘都不知道赵参谋在追求她,而她态度暧昧这件事。   其实偷偷谈恋爱这种事在文工团里并不少见,只不过被检举揭发到现在没几个。一是检举揭发这种事情做起来有点丧良心,不触及自己利益,人不去做这种事。二是确实没什么证据,如果所有八卦都能检举,那就乱了套了。大家不干活不跳舞,就天天盯着谁在谈恋爱,挨个检举就完了。   但是于怡姗的事情,在蒋珂嘴里说得有模有样,情书和拥抱,都是她和赵参谋之间真实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不得不怕。怕也忍着,心里念叨着以后要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做人。赵参谋的事,怕是也要缓缓了。她还没有口头答应赵参谋做她的女朋友,现在更不敢答应了。不止不能答应,还要减少私下偷偷见面的次数。   于怡姗想完这些事情往礼堂后台去,一边走一边深呼吸,不痛快极了。心里又觉得有点委屈,被人威胁那么严重的话,便鼻子发酸。好歹最终忍住了,到了礼堂后台找到叶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帮着她一起做事情。   叶湘看她回来,自然问她,“蒋珂跟你说什么了?赵参谋是谁啊?”   “别提了。”于怡姗小声,“都不是要紧的事情,以后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别去招惹蒋珂。”   “怎么了?”叶湘看于怡姗一副怂样,“不过不小心绊了她一下,什么招惹不招惹的?多大点事啊,她跟你说什么了?威胁你了?”   于怡姗抿唇吸一口气,“她跟我们早不是一个等级的人了,我们没资格跟她比较较劲。舞蹈队乐队三大干事全护着她,你没看出来么?我们这种一没身份二没背景三没干部身份的人,还是小心一点吧。”   叶湘可不信这话,“我们又没怎么着,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低她一等?”   于怡姗看看后台里都在各自忙碌的人,实在不想说下去,便道:“她的本事我们学不来,不招惹她就行了。万一闹起来,干事们都帮她,领导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反正不管怎么弄,都是我们倒霉。”   叶湘不知道蒋珂到底跟于怡姗说了什么,她看现在的于怡姗突然觉得不喜欢。太怂了,多大点事闹得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她这副模样,和当时蒋珂泼了安卜一身粥回到宿舍里怏怏不乐的模样一模一样,让人看了就觉得特别窝囊,至于的么。但她没再说于怡姗什么,只应了一句:“随便吧,反正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了。也就心眼多,别的不比我们多什么。”就着手继续忙了。   而蒋珂回到后台后就去更衣室换了表演服,大红色戴纽襻的上衣,军绿色的直筒裤,和红色的芭蕾舞鞋。这是一开始上场时的服装,后来随着剧情转换,还要换衣服。   等她换好衣服去化妆镜前坐下来,施纤纤就拿了假发长辫子来给她接发。真假掺半接到一起,在脑后编成一根长到臀部的大长辫子。   施纤纤一边给她接头发的时候一边笑着问她:“第一次跳这么重要的角色,紧张吗?”   蒋珂坐在镜子前不动,看着镜子里的施纤纤,回她的话,“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说着把手伸出来,递到肩上给施纤纤看。   施纤纤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在她手心里划一下,“适度的紧张是必要的,别过分紧张就行了。”   蒋珂把手收回去,双手握起掖回大腿上,“嗯,能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就行了。”   施纤纤总觉得她不管是上台前还是练功时,各种时候懂的东西都比她多。有时寥寥几句话劝她,其实都觉得有点多余。   施纤纤给她接完辫子,又帮她化妆。把她的一切搭理好,拍拍她的肩,再去别的地方帮忙。   蒋珂一个人闲下来,便松松筋骨热热身子,记记剧情和舞步。也不太累,保存着体力留上台的时候使。至于于怡姗的事情,她坐下来化妆以后就没再搁心上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不值得她浪费上台前的时间去多想多说什么。   而蒋珂的这一出样板戏,团里很多人都等着看。毕竟平时排练的时候不在舞台上,看不出效果来。再说,她进文工团大半年,连上新兵集训的时间满打满算一年,并没有真的上台跳过主角。八一之前直接没有上台的机会,八一之后跳的都是配角,不管是大的文艺汇演,还是平时小的文艺演出,都是混混就能过的角色。这时候突然给她这么重的一出戏,所有人都期待着看结果。   当然,其实大部分人都期待着蒋珂演砸。这是人心里的卑劣思想,或许嘴上不会直说,但一定会这么期望。因为蒋珂和她们这些在文工团呆的不短时间的老兵比起来,资历实在是太浅了。老人看不得新人比自己好,不认可,就期望新人演不好给自己心里找点舒服。如果是郑小瑶,她们谁都不会说什么,觉得那是合理且正常的事情。但这事放在蒋珂身上,就是让人不那么愿意接受。   蒋珂隐隐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等着看她戏的心思,和于怡姗绊她一下那思想是一样,都不想她好。但越是这样,她就越要跳好。不管是为了不让周老师和夏团长失望,还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让那些人心服口服,她这出剧都要跳好。   演出如时在下午两点开始,开始之前礼堂大门前已经挂上了长长的红色横幅,各位应邀能入场的领导干部陆续入场。报幕员两点开始上台报幕,礼堂里灯光一暗,只剩下舞台上的光亮,演出也就开始了。   文工团的演出种类有很多,但目前来说,用时比较长一点的就是芭蕾舞的样板戏。大部分作品也全都是革命题材,有的人看的场数极多,连唱词都记得一清二楚。   演出之前会有一份演出目录表,报幕员就是根据目录表进行的报幕。通常说的话也简单,基本都是——下面请听女声独唱,《一条大河》。下面请听合唱,《歌唱祖国》……   蒋珂在后台听着报幕员一个一个地报节目,看着舞台上上下下的演出人员忙忙碌碌。自己慢慢深呼吸,找自己的最佳状态。一直到报幕员开始报她节目的名字,群舞先上场,她才松掉那口气,以精神最饱满的样子上台。   舞台上的灯光追着她,把她的红衣照得鲜艳夺目。她身姿轻盈,所有动作都行云流水,甚至情绪都是最恰到好处地表现在舞蹈动作上和脸上。她一跳起来便吸引了观众席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在舞蹈进行小半的时候,才有人发出疑问,“这确实不是郑小瑶吧?”   两人身架子不一样,脸蛋和跳舞的感觉都不一样,旁边的人也惊叹,“确实不是啊,报幕的时候也说不是了。叫什么,蒋珂?是吧?”   有人还记得的,就说,“不就是之前老给郑小瑶跳配角的吗,配角里一眼就看到她了。这么能耐,在这么大的演出里跳《白毛女》?”   “你们瞧啊。”再旁边的人盯着舞台,“明显比郑小瑶跳得好,跳得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跳到动情处,观众席上有的女领导或哪家首长夫人,已经抽帕子擦起眼泪来了。   施纤纤和郑小瑶也找了个地方在看演出,文工团里的许多人都在等着蒋珂的这场演出。只要能得空偷闲的,都找了地方猫着在看。这一看,即便只才跳了半部剧,已经有人脸红耳根红,说不出话来了。   在跳的过程中,施纤纤不时就往旁边的郑小瑶脸上看。郑小瑶目光始终没有动过,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其实包括施纤纤在内,大家都看出来了,蒋珂比郑小瑶跳得好。她的舞台感染力非常惊人,这种东西有点玄幻很难讲,但确实有高下。施纤纤知道,郑小瑶也肯定看出来了。   施纤纤看着舞台上的蒋珂,内心深处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眼角跟着泛酸。同时,她又一边尝试体会郑小瑶的心境,第一次觉得,竞争这种事情,真的残忍。   郑小瑶没有把蒋珂的舞蹈完整看完,就出了礼堂。   施纤纤揣摩她虽然不表现,但心情肯定很不好,所以便跟了她出去。跟着她到后台,再一路出后台的门,站在午后的冰冷空气里,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大概到蒋珂的演出快结束,郑小瑶才呵出一团雾气,声音颤抖里带着一点点的哽咽不清,说:“可能……我们这一批人真的不行了,轮到更年轻的人了……”   施纤纤看着郑小瑶这样,心里特别难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怕刺激到她的自尊心,好半天,才上去捏住她的手,说:“进去吧,把自己该跳的舞跳好,就行了。”   郑小瑶没应施纤纤的话,也没甩开她的手,在外面又站了一气,平复好心情,才和施纤纤进后台。   施纤纤认识郑小瑶很多年,就在这个文工团里,看着她如何比别人出色比别人优秀。这么多年以来,她在文工团舞蹈队里的地位一直很稳。因为她能跳好别人跳不好的,别人都痛恨的毯子功,她练起来吭都不吭一声。她不屑与别人为伍,像一只天生自带光环的孔雀。而现在的她,光环灭了。   郑小瑶和施纤纤回到后台后,预料之中的看到周老师在拥抱蒋珂,笑得满脸春花。作为一个老师,能招到这样的学生,大约也是觉得无比自豪的吧。   施纤纤松开郑小瑶的手,也去拥抱蒋珂,跟她说:“太棒了,配合那音乐和歌声,都把我跳哭了。你看,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蒋珂脸上是难掩的喜意,因为自己的才能总算展示出来了。这么好的舞台,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前辈和台下那么认真的观众,都让她感到一切的努力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而她的笑脸在看到郑小瑶脸的那一刻,便不自觉收了半分。   郑小瑶确实是有心理落差的,但她看到蒋珂在照顾她的情绪,便觉得自己也不能那么小家子气。她面带些微笑,冲蒋珂伸出手去,抱了抱她说:“特别好。”   蒋珂回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谢谢你,小瑶姐,真的。”   能在文工团遇到她和施纤纤这两个队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蒋珂跳完舞后就彻底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她高高兴兴地在后台换好衣服卸好妆,然后高高兴兴帮忙打理演出服和化妆台化妆镜。这一场演出可谓是全胜而归,她基本把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全部做到了,所以心无遗憾。就算反响没有现在这么好,她心情都不会受到影响。   但因为反响确实很好,所以她现在的高兴看在别人眼里就显得很刺眼,大约就是穷显摆臭嘚瑟。但是没人敢开口说,只是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暗自不爽罢了。即便心里不爽,见着蒋珂的面还是要附和群众的声音夸一句,“可儿,跳得太好啦。”   蒋珂不管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夸她的都以感谢的方式对答回去。这又惹起一些人的不高兴,因为她们眼里的常规说法,回的话应该说,“没有啦,就跳得很一般,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等着吧,骄傲的人落后以后迟早还是会被淘汰的。这才跳一回,就这么脸盘子大,还谢谢呢,谢什么?谢别人夸她么?   蒋珂没这么多别的心思,在后台帮着忙到演出结束。施纤纤和郑小瑶节目开始的时候,她也会找地方去看一看。看完了到后台继续帮忙整理东西,最后还帮着施纤纤打扫舞台和观众席。   这期间总有早走晚走的人,每回演出结束剩到最后的肯定是施纤纤,然后现在有蒋珂陪她一起。   这一天是除夕,接下来几天除了早晚集合跑操吃饭,其他的时间都没有硬性规定,可以很好地放松出去玩玩。蒋珂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在施纤纤问她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说:“在宿舍睡觉吧?”   施纤纤被她逗得笑,和她一起把扫帚往角落里收,说她,“就这么出息,在宿舍睡几天的觉?”   蒋珂觉得这想法最好,补充睡眠补充体力,比做什么都有吸引力。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结束,有了休息的时间,当然要睡觉。   蒋珂没有跟施纤纤描绘睡觉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只问她:“纤纤姐你干什么?”   施纤纤想一气,以前都是跟安卜和昌杰明出去兜风玩的。今年是不行了,她和昌杰明之间的尴尬免不了,最好还是不要碰面。不跟他们出去,那做什么呢?   施纤纤想一气没想好,便跟蒋珂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53章   施纤纤和蒋珂两个人收好扫帚拖把, 并没有商量好放假的几天做什么。在两个人准备穿上军大衣出后台的时候, 看到了慢悠悠正从门外进来的安卜。   施纤纤往大衣袖子里伸胳膊, 隔了些距离看到了他, 便好奇问了他一句:“你还没回去?”   安卜走到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停下来,耸耸肩, “不着急。”   蒋珂这会儿正站在施纤纤旁边, 低头认真地扣自己胸前军大衣上的金扣子。   安卜说完话就把目光放到了她身上,看着她露在军绿色大衣袖子的手指如葱白一般, 捏着金扣子, 从上到下一枚枚扣起来。她认真做事的样子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哪怕只是低头扣扣子。   施纤纤瞥一眼安卜的目光,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蒋珂听到施纤纤清嗓子,正好把自己大衣上的扣子扣了齐整。她以为施纤纤是在暗示她没有招呼安卜, 所以忙抬起头来看向安卜。但碰上他的目光时, 忙又错开了,叫了声, “安干事。”   安卜目光不移, 然后突然冲她张开双臂, 说:“抱一个。”   蒋珂余光瞥到他的姿势,警惕地往施纤纤后面躲了躲, “不要。”   安卜保持姿势不变, “这么不给面子么?领导老师革命英雄贫农都能抱, 我不能抱啊?”   施纤纤看他的样子, 拿眼睛瞪他, 却还是让了让身子回身蒋珂说:“抱就抱吧,别多想,就当慰问了。”慰问演出的时候,要拥抱的人多了,根本不计较男女。   蒋珂看看安卜那样,活跟几百年没过过好日子了似的,便抿抿唇上去抱了他一下。当然是慰问式的拥抱,抱完就松开他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安卜满意了,嘴角挂着笑伸手摸一下她头上的雷锋帽,跟她说:“跳得特别好,把我妈都看哭了。”   蒋珂正经地看着他,“你妈也来看演出了?”   施纤纤听她说话,在旁边一笑,“你应该叫首长夫人。”   蒋珂听完施纤纤的话,又重新问一遍,“首长夫人也来看演出了?”   安卜看她真正经地又问了一遍,笑出来,“我爸也来了,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中间那里,看得最清楚。刚刚才走,出了礼堂大门还在夸你跳得特别好。说哪里招来的女孩子啊,是棵好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   蒋珂看着他说话,配合他笑。这话明显就有掺假的成分,故意哄她开心呢。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对文工团里一个小小的舞蹈演员这么关注上心?不可能的。   但蒋珂不拆安卜的台,微微晃起头来,说:“我可当真了。”   安卜看着她笑,语气温和,“真的。”   这边两个人胡说几句,施纤纤已经穿好了大衣。她和蒋珂还要去饭堂吃饭,所以便问安卜,“你不走吗?我和可儿要去吃饭了。”   安卜是要回家吃饭的,副司令去忙点别的事情了,车在等着。他找过来,是来见蒋珂的,来夸她第一次上台跳主演就跳得那么好,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后,也来跟她们约个时间。   这会儿也就不再多扯别的,他看向施纤纤跟她说:“明天大年初一肯定抽不出时间,后天来找你们出去玩,想去哪里?”   刚才施纤纤就在想这个事,一想到这个事,就不自觉想到昌杰明。虽然拉练期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她和昌杰明还是没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不想和昌杰明面对面,便道:“不去了,你们玩你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安卜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说:“那么多年的朋友,说绝交就绝交了?老昌这一个多月都快郁闷死了,你看他哪里还有以前的样子。小施同志,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你不原谅他,也给他一个跟你诚心道歉的机会行不行?你也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听这话就知道安卜是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施纤纤脸上微红一下,觉得非常窘迫,搪塞安卜,“再说吧。”   安卜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瞥到旁边一脸疑惑站着看她俩说话的蒋珂,注意力转移了一下,问施纤纤,“可儿不知道?”   施纤纤也转头看看蒋珂脸上犯懵的表情,转回头去小声说一句:“我又不是昌杰明。”什么话都不能放肚子里搁着,生怕把自己憋死了。   蒋珂是真不知道,因为拉练一回来就接到了周老师给她安排的任务。她当时还好奇了一下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怎么了,后来因为全身心投入训练,就没再好奇问过。   现在听她和安卜你来我往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她看安卜和施纤纤不说了,都看着自己,这便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这话谁开得了口说,施纤纤说不出口,安卜跟蒋珂更说不出口了。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搭手到蒋珂肩膀上,把她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往前一推,说:“乖,先自己去一边玩玩。”   蒋珂:“……”   施纤纤看他这意思是要把这事掰扯清楚了,年关最后这一点时间里,要把今年的账算清楚?   安卜确实觉得他们之间的友情不该受那件事的影响,如果是有意为之就算了,那是昌杰明品质有问题,就算告发到政委那里,该有什么惩罚都得昌杰明自己受。   但是这事从头到尾就是误会,昌杰明自从事情发生后就特怂,一句话不敢找施纤纤说,自己都快把自己打成作风有问题的坏分子了。   安卜深呼吸一口气,跟施纤纤说:“老昌说,你要是真消不了这口气,放完假回来他就主动去政委那里承认错误。”   施纤纤指尖颤了一下,掀眼皮看一眼安卜,半晌道:“我再考虑考虑。”   安卜接下来也就没再说什么,应声“嗯”,最后道一句,“后天早上九点,在军区大门外等你们。”   蒋珂一直背对他们,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回头瞄了几眼。现在见他们把话说完了,很自觉地转过身来,也自觉地不多问,只往前走两步看着施纤纤说:“纤纤姐,我们去吃饭?”   施纤纤情绪有点低落,冲她点点头,“我们走吧。”   三个人并肩一起出后台的门,施纤纤把门关上上锁,在冬青小道头上和安卜分开。她和蒋珂往饭堂去,现在冬天夜长,七点多钟,天色已经很黑。   走在夜色里,看不清楚旁边人的脸。蒋珂跟着施纤纤快着步子往饭堂赶,因为她们去的迟,怕到了那里吃的东西就不剩什么了。   做好人做好事都是要有代价的,所以才会只有那么极少部分的人愿意做这些事情。因为人都利己,都怕吃亏。而愿意的奉献愿意付出的人,一般都在在吃亏。   蒋珂虽然还是不知道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知道施纤纤应该不会跟她说,所以并没有开口问。想着那是她的隐私,她要想说早就说了,没必要拖到现在。   她们两个人赶着步子到饭堂后,果然也就还剩下一些饺子。没什么可挑剔的,即便今天是除夕,也不必去抱怨什么,施纤纤习惯这样的生活,蒋珂跟着她其实也早习惯了。   两个人打了两饭盒的饺子,坐在饭堂里慢慢地吃。饭堂里这时候人也不多,还剩几桌男兵女兵在那玩游戏打闹。放了假的氛围,和平时还是不太一样。   施纤纤吃着饺子不说话,蒋珂不时看她两眼,把醋往她面前端,也就不主动说什么。她想着,施纤纤肯定是在思考和昌杰明之间的事情。   昌杰明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但看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她能有点肯定的事情是,昌杰明如果真去跟政委主动承认错误,结果肯定不好。   一直到铝制长饭盒里的饺子吃了大半,施纤纤才终于收了神开口,问蒋珂:“可儿,你觉得老昌人怎么样?”   蒋珂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实话实说,“我觉得老昌挺好的,虽然又懒嘴又贱又不上进……”   要转折的时候,她突然说不下去了,然后施纤纤看着她语塞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蒋珂松口气,想着她可算是笑了。   而施纤纤一边笑着,一边问她:“没有但是?”   蒋珂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但是……但是他还没成熟吧。纤纤姐我跟你哦,男人总是比女人成熟得晚的。相同的年龄,男人要比女人幼稚很多。就比如我来说,老昌在我面前就很有前辈的样子。”   施纤纤看她,夹着饺子去蘸醋,“你知道的歪理还真多。”   “这不是歪理。”蒋珂看着施纤纤十分肯定自己地点头,“这是真的,别人研究试验的结果。”   施纤纤还是笑,“能信吗?”   蒋珂点点头,“当然能信。我真觉得老昌挺好,就是没心没肺习惯了,什么事都不上心。真有上心的事了,肯定就变了。”   施纤纤盯着蒋珂看,“你这么懂他?”   蒋珂把饺子塞进嘴里,囫囵不清,“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啊……” 第54章   饺子是全肉馅的, 在饭堂里很难吃到这么实诚的饺子, 也就过年才这么舍得。施纤纤嚼得满嘴肉香, 看着蒋珂吃得一脸很满足的样子, 自己心里也充满了满足感。   老昌人怎么样,其实蒋珂根本没有施纤纤知道得清楚。蒋珂才认识老昌多久, 他们可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蒋珂这么说, 是基于事实,也是为了让施纤纤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虽然她还是不知道施纤纤和老昌之间到底怎么了。   两个人吃完饺子坐在饭堂又聊了会天消了一会食, 回到营房已经是八点多钟接近九点。   蒋珂和往常一样闷声进宿舍,进了门才发现宿舍只有刘兰翠一个人。她便和刘兰翠打了声招呼,把洗好的饭盒挨着刘兰翠的饭盒摆在桌子上。   因为之前一个多月的高强度训练,和今天耗尽全力地去表演, 所以蒋珂现在很累。她放下饭盒后去写字台边拉过凳子坐着休息了一会, 突然闲下来,就觉得异常困。刘兰翠和她说话, 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知道回答的什么。   刘兰翠看出她是累狠了, 便轻轻叫了她两声“可儿”, 跟她说:“去澡堂洗个澡回来早点休息吧。”   蒋珂微微点着头眯眼,被刘兰翠叫得有点醒神后, 便睁眼甩甩脑袋醒盹, 然后拿上脸盆毛巾牙刷牙缸去澡堂洗澡去了。热水从头上喷洒下来, 冲洗一身的汗渍与疲惫。   蒋珂洗完澡回到宿舍叶湘和于怡姗也没回来, 她们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 大部分闲下来的时间都有地方去消遣。同样,在蒋珂郑小瑶施纤纤这些忙要死的时候,她们也能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去娱乐。   蒋珂洗完澡回来后坐在床上,往床沿外低着头,把头发擦得干了大半,就再也忍不住困意,倒头拉上被子睡了过去。这一夜睡得沉而踏实,叶湘和于怡姗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有没有又说一些关于她的闲话,她也不知道。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补足了觉后,蒋珂蹙眉睁眼,只觉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然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蹙眉看一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就算时间已经很晚,她还不想起来,胳膊伸出被子就嫌冷,根本不想出被窝。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和被窝抗争。每天还是漫天繁星的时候就起床,去练功房练功,一个舒服的觉都没睡过。这次睡得最舒服,也放任自己,不想起来。   蒋珂嫌阳光刺眼,拉着被子把脸盖住,露出大把的头发缭绕地摊开枕头上。头睡得昏昏沉沉,吸鼻子都能感觉出自己鼻音重。至于饿不饿,吃不吃东西,那都不重要。   蒋珂蒙着脸打算再睡一会,但是已经睡不进去,只要就闭目贪恋被窝里的温暖。   在她蒙着被子又睡了十来分钟的时候,有人进了宿舍。步子声音很轻,到了床前小声问:“还在睡啊?”   进来的是施纤纤,现在宿舍里除了蒋珂,也就刘兰翠在,所以施纤纤这话是问刘兰翠的。   刘兰翠这便伸头看了看蒋珂,看不见她的脸,便小声回了施纤纤一句:“应该是的。”   但就在她说完的时候,蒋珂忽一把拽下被子,伸头到床边,看着施纤纤,“醒了,就是不想起。”话一出口,仿佛得了重感冒,鼻音重到听不出多少她本来的声音。   施纤纤看她软得几乎没了骨头的样子,伸手拽拽她的被角,“别睡了,起来吧,去饭堂吃饭。”   蒋珂还是不想动,问她:“都十二点了,还有饭吗?”   “有啊。”施纤纤找凳子坐下来,“我还没吃,等你一起呢。”   蒋珂听她说自己也没吃,这也就不赖着了。现在起来洗洗过去还能吃上口热饭,她再磨蹭,什么都吃不着了。所以她也就没再躺着,打起精神抵抗被窝的温暖,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吸鼻子一边伸手拽脱在床头的毛衣棉衣棉裤衣服穿。   穿好了踩着竖梯从床上下来,到这时鼻音已经消了不少。她去桌边摸出自己抽屉里的梳子梳头,扎好两根辫子再拿上暖水瓶和脸盆毛巾去洗漱间刷牙洗脸。   施纤纤坐在宿舍的凳子上等她,和刘兰翠随便聊聊天。她跟刘兰翠接触虽然不如跟蒋珂接触得多,但还是了解她的情况的。昨天的除夕演出,刘兰翠参加了合唱和舞蹈配角。   施纤纤知道她朴实认真,因为年龄小又是乡下来的,在文工团里特别没有存在感。像叶湘和于怡姗,活泼不畏生,即便事情做得没她好,都比她有存在感许多。   因为刘兰翠在这小半年的时间内几乎都是独来独往的,施纤纤不时也会关心她的生活状况和情绪。知道她没有什么不良的情绪和问题,对她也放心。现在在一起聊天,自然还是以老兵的身份跟她说点鼓励她让她暖心的话,譬如说:“又能唱又能跳的,文工团里就你一个,所以不要浮躁,扎扎实实学习,把功底练好,你不会差的。遇到有些角色,就必须得又会唱又会跳的人。”   刘兰翠不知道自己到底好不好,但是每个人都喜欢被肯定和鼓励的话。每次施纤纤鼓励她,在舞蹈课上对她很耐心地指导,她就觉得心里暖暖的。虽然她知道自己现在进不了她们优秀人的圈子,但心里总怀揣着一点祈望。她没有蒋珂那么有天分,但她有努力。   施纤纤和刘兰翠说了一番话,给她带去精神上的鼓励,蒋珂也便洗完回来了。   她进门打了个哈欠,放下脸盆便跟施纤纤说:“纤纤姐,赶紧去吃饭吧,再不走没得吃了。”   施纤纤这就没再坐着,和刘兰翠招呼一声,便和蒋珂去饭堂吃饭。   因为是大年初一,饭堂的伙食比以往好很多。除了吃得好一点,还给发了炒花生炒瓜子一类的零食。人人都装在兜里捂着,回到宿舍坐在走廊上晒太阳,一边晒一边嗑瓜子,天南地北地吹。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早跟夏团长打了招呼出去玩去了。她们出去不难,但一定要有报备。   施纤纤和蒋珂今天都不打算出去,因为之前累得狠,就打算利用今天给休息足了。两个人坐在营房二楼的走廊上晒太阳吃饭,刘兰翠跟她们一起。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刘兰翠主动说话的时候不多,只有施纤纤和蒋珂问她,她才会说起来。说起农村里的许多事情,比如她们那是怎么斗地主的,又比如知青下乡到了她们那里,都住牛棚破茅屋,干苦活累活,吃不饱穿不暖,人生安全都没有保障之类。   蒋珂听她那么说,只觉得自己没有穿到农村人或者上山下乡的知青身上,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穿越到蒋家,好歹还是北京城的城里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城镇户口,也没有往乡下去插队。现在想想刚穿越过来那时的苦,在刘兰翠说的这些事面前,都算不上苦了。她还能叫出苦来,这会儿就是真矫情了。   农村的事情施纤纤也不是很了解,兴致很高地听刘兰翠讲,也觉得难以接受。虽然之前都知道农村的日子难过,但没细致地听过那么具体的事情。现在捂着心口想,自己真的已经算是受老天爷眷顾的了。   这些话说多了心里就怪难受,慢慢的话题也就转移开了。蒋珂和施纤纤又跟刘兰翠说自己生活里的好玩的事情,打发一下午的时间。   好容易得了闲,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打发的,只觉得太短了。蒋珂又因为睡了半天,她的一天更短。下午吃花生嗑瓜子和施纤纤刘兰翠聊了天,晚上一起吃了饭,再摸索摸索天就黑了。   晚上一直到她上床她才看到叶湘和于怡姗,这两位终于玩够回来了。虽然看到了,蒋珂也只当没看到,和平时的态度一样。   倒是于怡姗,站在床边突然敲她的床沿。蒋珂转头看过去,便见她手里拿着两片钙奶饼干,跟她说:“可儿,给你。”   蒋珂有点受宠若惊,忙冲她摆手,“不用了,我刷过牙了,不吃东西。”   但于怡姗坚持要给她,最后她不得不收,只好让于怡姗把饼干放进她抽屉里,说明天再吃。   于怡姗看她收下了也才松口气,然后和叶湘一起去澡堂洗澡。   她的事情叶湘现在已经知道了,当然也知道她是怕蒋珂告密,所以在讨好她,想搞好和蒋珂之间的关系。但是叶湘对于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很坦然的态度,觉得处罚记过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跟于怡姗也说过,“谈恋爱怕什么啦?她要告就让她告啊,又没有证据,就算真的查出来什么,也就通报记个过而已。”   于怡姗对她这话的态度是,“记过也是污点,还是避免吧。”   叶湘始终不太喜欢人软巴巴的样子,就像当初蒋珂因为泼粥的事件那么紧张害怕,楚楚可怜。现在看来根本就觉得她当时是装的,但当时叶湘也确实觉得她那个样子特没劲。   现在于怡姗讨好蒋珂的样子,也特没劲。 第55章   蒋珂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过去, 她本来就没打算告发于怡姗, 要不是昨天她自己往枪口上撞,关于的赵参谋的事, 她提都不会提。现在于怡姗已经服软了,蒋珂自然也就不再把这事往心上放。   至于于怡姗和叶湘两个人友情很好,自从入伍后几乎就天天在一起,互相知道自己的秘密这种事,她自然更管不着,也没心情管。只要这两个人别影响到她的生活, 她就可以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蒋珂这一晚还是睡得很沉, 把被子边角压得密实,一点风不透,一个梦也不做, 一睡就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她也没有早起,五点多生物钟到的时候醒一下, 看夜色暗暗,便翻个身继续睡。等真正醒来的时候,是被施纤纤来摇醒的。   被摇醒后,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施纤纤站在她床边上,便问了句:“纤纤姐, 这么早啊?”   施纤纤微微仰着头看她, “八点四十啦, 你忘了我们要出去的是不是?”   蒋珂想了一下, 吸鼻子把脑袋往被子里缩缩,问她:“有说好要出去吗?不是今天睡醒了再商量?”   施纤纤有些语塞,确实是没有说好。在礼堂后台,她跟安卜说的是考虑考虑,没有答应安卜就会去。而安卜留下的话是,早上九点在军区大门外等她们。   蒋珂当时背身对着他们,也没把话他们说的话仔细往心上放。现在又是刚睡醒,脑子迷迷糊糊,一时间便没想起来这一层。   她看施纤纤一阵,然后突然想起来,又意识到了施纤纤这是打算去和老昌和解了。说到底她还是做不到就这么看着老昌去主动承认错误,所以决定给他道歉的机会。   想到这个,蒋珂便再也不赖在床上,忙起身找衣服往身上套,然后叠好被褥下床去梳好头发去洗漱间洗漱。   洗漱好了回来,去柜子里翻出棉袄棉裤。都是她自己的衣服,去年新年的时候李佩雯给她做的。红色缎面的对襟袄子,纽扣全是花尾盘扣,是旗袍上的那种款式。袄子穿上,再找一件灰蓝色的褂子套在外面。她看施纤纤没有穿军装,自己也就没穿。   等她忙活完,时间早超过了九点。她着急忙慌的,和施纤纤一起往军区大院子大门上去。   而安卜和昌杰明已经在大门外停着的吉普车上等了很长时间,昌杰明躁动不安,烦躁地抓头上没多长的头发,跟安卜说:“她肯定还是不来了。”   安卜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一直看着军区院子的大门,手指在方向盘上一搭一搭地敲,安慰昌杰明,“再等等。”   昌杰明根本静不下来,仰面靠在椅背上,哼哼直喘气。   安卜往大门方向看一阵,还是不见人出来,然后看一下手腕的表,已经九点十分了。他也默默吞了口气,不确定施纤纤到底会不会来。转头看一眼昌杰明,见他躁动不安要死不活的样子,说一句,“你的出息只有芝麻粒大,早找她把事情说明白,至于拖这么久?”   昌杰明保持自己那样的动作不动,“她故意躲着我,我也没脸和她说话。我又不是你,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骚包。”   安卜:“我……”   看他心情不好,安卜懒得跟他计较,平时就不太爱跟他计较。他转回头去继续盯着大门看,打算再等一会。如果再不出来,他打算直接下车进去到文工团的营房,把人拽出来。或者直接拽着昌杰明去营房,就在施纤纤面前道歉。   就在他等了一阵没等到人打算下车的时候,车门刚开一半,却又看到施纤纤和蒋珂出来了。   这就不用再下去了,安卜松了一口气,把车门又关上,伸头出车窗,冲两人叫,“纤纤、可儿,这里。”   施纤纤和蒋珂本来还在找人,听到安卜的声音,也就自然往吉普车这边过来。   昌杰明一看施纤纤来了,忙端正好坐姿,十分正经认真的模样。安卜对他的表现也是服气的,原本他可是他们当中心最大的人,什么烦心事都没有,天天活得跟不带脑子的傻子似的。瞧瞧现在的样子,压根就不像昌杰明该有的样子。   施纤纤和蒋珂看不清车里的情况,顶着寒风去车边打开车门就往车上去。上了车施纤纤没说话,蒋珂就忙道:“等很久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要不然早就到了。”   安卜回头看她一眼,“没事,吃早饭了吗?”   蒋珂点点头,“吃了饼干和馒头。”   饼干是于怡姗昨晚给她的钙奶饼干,馒头则是施纤纤非常有先见之明在饭堂吃完饭给她带的。   没什么问题了,人也都凑齐了,安卜发动吉普车,打过方向盘上路。车子开起来后他和蒋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讨论去哪里玩。在这过程中,昌杰明和施纤纤各自前后坐着,始终不说一句话。本来两个什么玩笑都开的人,闹得跟十分客气的陌生人一样。   安卜和蒋珂特意不提他俩的事,商量下来上午开车郊外兜风,中午找国营饭店吃饭,下午去紫金山爬山,山南山北四处逛逛。   在开车兜风的过程中,昌杰明和施纤纤慢慢开始掺和聊天,但两个人彼此之间不搭半句话。但是安卜和蒋珂都能感觉到,气氛在慢慢缓和。等缓和到下午,昌杰明真正道起歉来,应该也没那么尴尬了。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安卜开车去到夫子庙,找了一家店面比较敞亮的国营饭店六华春。南京是江苏的省城,省城人民的生活当然比别处的好很多。安卜找的这家国营饭店刘华春,菜色多,做的多是南京的本帮菜。   坐下来开始点菜,施纤纤和昌杰明又恢复沉默状态。安卜让蒋珂点,蒋珂摆摆手,“我随便。”蹭人吃的还点菜,不好意思。   施纤纤和昌杰明都不表态,那安卜只好自己点菜。菜名一个个报出来,报到最后蒋珂就懵了。   等菜都烧好端上来后,蒋珂连筷子都不敢拿。安卜把筷子塞进她手里,跟她说:“吃啊。”   至于昌杰明和施纤纤吃不吃,他不管。   蒋珂把筷子拿在手里吞口口水,看一眼菜,再看一眼安卜,“我不敢吃。”   如果是放在几十年后,这些菜确实不算什么,平时想吃饭店里去点来吃就是了。可这是什么年代,吃多了差的伙食,现在看着桌子上精致的大鱼大肉,只觉得要命。   安卜却看着她笑,说:“老昌请客,不吃白不吃。”   蒋珂把桌子上的菜又扫一遍,镶丝豆腐、双尾虾托、苹果鸡、蟹粉扒白菜、盐水鸭……她拿着筷子在手里握了握,忍不住流口水,看向昌杰明,小声说:“昌杰明同志,那我吃了哦。”   昌杰明看着她,“吃啊,不吃凉了,赶紧吃。”   蒋珂伸出筷子打算夹菜,伸出去一半的时候,又缩回来。她拿起桌子上的筷子塞去施纤纤手里,跟她说:“纤纤姐,先吃饭,天大的事都等吃完饭再说。”   施纤纤当然也没吃过这些东西,就是以前会以朋友的身份去安卜或者昌杰明家里做客,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家里锅灶烧的菜,和饭店里京苏帮大厨烧的菜,色相和味道差距还是很大。   她握着筷子,也懒得和昌杰明再维持尴尬,菜都上桌了,钱反正都是要从腰包里掏给人家的,不吃白不吃。   安卜和蒋珂、施纤纤先吃起来,昌杰明随后拿起筷子跟着吃。气氛稍微有些松弛,昌杰明就会没那么闷。一边吃饭一边心疼自己的中山装衣兜里的钱,一边跟蒋珂说:“上次去北京招兵,一直想去吃烤鸭,都没抽出时间。下次再去,一定要去吃烤鸭。”   说起招兵,蒋珂想起来她入伍也基本一年了,文工团这一年都没有出去招过兵。现在轮了一年,也该出去招兵了吧,所以她便开口问:“是不是又要开始招兵了?”   这个事情施纤纤和安卜都知道一点,施纤纤回蒋珂的话,“现在团里人员很满,又出了你这个能顶大梁的,应该不会再出去招兵。夏团长的意思,先这样,等需要的时候再去招。”   蒋珂也只是随口一问,因为就算出去招兵,也还是会去北京招,她也去不了。听施纤纤说完,她便点了点头。   而施纤纤想着蒋珂听到招兵和北京烤鸭,肯定又想家了,所以又跟她说:“再熬两年,有了探亲假每年都可以回家。”   蒋珂点点头,吃一口米饭,想着安卜和昌杰明就住在军区大院里,根本不需要探亲假,所以又问施纤纤,“纤纤姐你今年……不对,去年,去年的探亲假是什么时候请的?”   施纤纤还在认真地吃饭,心里想着冲这顿饭也要原谅昌杰明了。这叫什么,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听蒋珂继续问她探亲假的事情,自然回蒋珂,“就在你新兵集训的时候,回去了几天。”   蒋珂点点头,“那我等着吧。”   关于探亲假的事情安卜和昌杰明插不上话,便坐着吃饭。这时候饭菜都吃得差不多,剩下几筷子分分,也就吃了干净。不贵的东西都舍不得浪费,现在这死贵的几盘菜和饱满粒大白得发亮的米饭,更是一点也不能浪费。   饭吃好了,安卜和蒋珂施纤纤坐在桌边消食,昌杰明去付钱。他们之间没得客气,安卜不跟他客气,施纤纤和蒋珂想客气也没那经济实力。   等昌杰明付完钱,四个人吃得很饱,又消了一阵食,才出饭店去继续下午的行程。   安卜开车载着蒋珂几个人离开夫子庙,去往紫金山。到了那里找地方停下车,他们从樱驼村上山。   在往山上去了没多久之后,昌杰明就示意安卜带着蒋珂和他们分开。毕竟他要和施纤纤说的话不那么见得了光,不想在为这种事道歉的时候,旁边还有人。   施纤纤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思,觉得那件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跟别人说。所以在安卜点点蒋珂的肩膀把她带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   蒋珂也识趣,什么都不多问,和施纤纤招呼一声就跟安卜走了。   这个年代和几十年后不同,没有密集攒动的人头,坐火车去各处旅游玩乐的人当然也有,但数量不多。农村人都是很难进城的,也就城里人有这样看风景的心情。这会儿是春节刚至,整座紫金山也看不见几个人。   蒋珂和安卜往别处找路,踩踏走过的都是小石子满布的山路。紫金山不难爬,海拔也不算高,至少和华山黄山泰山那些比起来,显得很没有难度。   蒋珂跟在安卜后面往山上爬,心里还在惦记施纤纤和昌杰明的事,便问安卜:“他们会和好吗?”   “会的。”安卜说话笃定,“小施都来了,也吃了昌杰明花钱请的饭,就是接受他的道歉了。不过还是得让他们自己把话说明白,要不然心里一直有疙瘩,见面就尴尬。”   这件事四个人中就蒋珂一个人不知道内情,她一直没问,现在只有安卜,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他:“老昌到底对纤纤姐做什么了?就我不知道。”   安卜听她问这个,停下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要拉她,“真想知道?”   蒋珂停下步子来看着安卜,没把手递给他,直接在他手心打了一下,往上爬,“你猜。”   两个人换了前后,安卜笑着跟在蒋珂身后,跟她说:“说不出口的事,你不知道也罢。”   安卜越这么说,蒋珂就越好奇。她往上多爬几步,然后转身居高临下俯视安卜,“你们都不拿我当自己人,就不让我知道。但是你们不说,我也猜出来大概了。”   安卜好奇,仰头看她,“你猜出什么了?”   蒋珂清清嗓子,“老昌不小心亲了纤纤姐,是不是?”   安卜听这话突然笑出来,亲嘴这种事不小心能亲到?他看着蒋珂,好奇问她:“那你再猜,怎么不小心亲到的?”   蒋珂腰身站得直,把手背在身后,两根辫子搭在肩膀前面。想想偶像剧的剧情,她开始胡编乱造,“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纤纤姐摔倒了,老昌接她没接稳,两个人一起摔倒,亲上了。或者,两个人走路的时候走得近,有一个不小心回了头,亲上了。”   安卜听了这话稀奇,挑了挑眉看着蒋珂,“这样都可以?”   蒋珂看着安卜的表情,意识到有点不对,便问:“不是这样?”   安卜往她面前走过去,突然搭上她的肩膀把她往前带,像老干部搭小同志的肩膀说知心话,一边走一边说:“小蒋同志,我们先不聊老昌对小施做了什么,我们先来聊聊,你是怎么想到意外摔倒或回头能亲上的。小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啊,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蒋珂默默转头看他,“……”   安卜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收,恢复正常说话语气,“说啊。”   蒋珂才不说,回他一句,“你先说老昌对纤纤姐做了什么,我就说。”   安卜清清嗓子,把搭在蒋珂肩膀上的手收回来,“你真想知道,那就不妨告诉你。”   蒋珂表情认真起来,停下步子看着安卜。   安卜也停下步子,又清了下嗓子,“确实是小施差点被东西绊摔倒,老昌接了她一把,摸到她这里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部。   蒋珂意会,脱口就说了句:“流氓!”   安卜看着她的模样忍着笑,“你说的亲上就不流氓了?”   蒋珂想一想,“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安卜拆她的台,“因为根本不可能会发生,两个人嘴唇是吸铁石啊,摔一跤就亲到了。”   蒋珂听完他的话,愣是气笑了,然后上去踢他一脚,“神经病啊。”   踢完转身继续往前走,不理安卜。但一想到他说的话,又忍不住笑。   安卜从后面追上她,“说吧,你脑子里还有多少这些桥段?都哪里看来的?”   蒋珂把脸转向一边,梗着脖子继续不理他。让她说就说嘛?肯定是不会说的。   安卜看她抿嘴打死不说的模样,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面前,用眼神威胁她,“到底说不说?”   蒋珂把嘴唇抿得紧,坚定地摇头。   安卜拽着她的手腕子不松,“不说也可以,要不我们试试?”   蒋珂听他说试试就知道他的想法了,就是要做出格的事情。上一次拉练的时候初吻就没了,虽然只是贴着嘴唇亲了一下,没有深入。   蒋珂想到那一晚他咬自己雷锋帽的绳结,并把嘴唇贴上来就心跳加速。她不给他确定的回应,心里紧张手腕上便使力往外挣,然后顺着动作又往外推一下,要甩开他。   毕竟这不是平地,脚下又有小石子,安卜身子便没稳住。在他要摔倒的瞬间,手指忙地松开往坡下摔了出去。   蒋珂吓了一跳,再要伸手的时候已经碰不到他了。安卜身子前后不稳,脚下步子急急往下,然后摔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被接住了,虚惊一场。   蒋珂看他身子极重地撞在树上,惊气收不起来,忙往下跑几步,过来看他,“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故意的,我今天就废了。”安卜抽口气,因为是侧着身子撞上来的,胳膊和腿压在的树上,所以胳膊和大腿疼。当然这点撞击对于一个当兵的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站起来,掸掸那条胳膊和腿。   蒋珂站在他旁边,看他毫发无损,松口气,低声道:“不闹了,赶紧走吧,对不起,我扶你。”   因为狠狠撞了一下,安卜走起路来确实有点瘸,蒋珂扶着他便走得慢。他们要从樱驼村上山到头头陀岭,估摸着大概能在那里和施纤纤昌杰明汇合。   蒋珂扶着安卜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嘀咕,“耍流氓,活该。”   安卜瘸着往上爬,转头看她,也嘀咕,“没人性。”   蒋珂哼一声,“没人性早告诉政委调查你了,你爸是副司令也没用。”   安卜步子迈得慢,“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蒋珂避开他的目光不看他,嘴里嘀咕,“我才不喜欢你。”   安卜继续看着她,“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喜欢上我?”   蒋珂把头转向一边,“看心情……”   蒋珂和安卜以为爬上头陀岭的时候能碰上施纤纤和昌杰明,但是他们爬上去后并没有看到他们。在山顶找石头坐下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人。   安卜这时候胳膊和腿已经不再有疼痛感,他掐着时间,怕晚上回去太晚,便没再多等。想着他和蒋珂两个人把这趟行程走完,没人打扰,正好。   决定不管昌杰明和施纤纤以后,安卜和蒋珂从头陀岭下山到马腰,然后便往梅花山去。现在正是梅花开的时候,梅花山是最好的去处。一片梅林,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朵堆成渐变色的云朵一般。   蒋珂和安卜到达的梅花山的时候,已经开始疲劳。虽然她体能不差,但这么多山爬下来是做不到面不改色气息不变的。   到达大片梅林边的时候,蒋珂微微喘着气,虽然觉得有点累,但心情很好。大自然的美景对人的心情有奇效,心旷神怡,表达的就是这样的心情。   蒋珂跟着安卜往梅林里面去,此时天气还冷,梅花开得不算盛,有一半还是处于半开未开的状态。但即便枝头上开几朵全的,陪着密密的花苞,也很好看。   通常看到这些景色的时候,多数人的习惯动作就是拿出手机来拍照。蒋珂把手伸进灰蓝褂子的口袋里,并没有手机。口鼻间呵着团团白雾,把手又从口袋里抽出来。   安卜把她这个细小的动作看在眼里,以为她冷,便把自己的手捧在嘴边呵热了,然后去给她暖手。结果不过刚握住了她的手,蒋珂就忙收了回去往梅林深处走。   他们都是处于人一生中情感最盛心思最敏感的时候,稍有一点暧昧的小动作,就会燎起火来。   安卜看着她往梅花深处的背影,手里落了空,只好转身跟上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头边擦过花枝,谁也不多一步,谁也不少一步。   蒋珂折一枝梅花在手里拿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走了一阵,安卜始终没有跟上来。然后她突然停下步子,回过身来,说:“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安卜停下步子来看着她,等她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突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蒋珂没有挣扎,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开口:“好久没有好好说话了,有没有想我?” 第56章   蒋珂趴在安卜怀里, 在他低声问完那句话的时候,又带着害羞之意把头往他的中山装上埋了埋。手里捏着一枝红色的梅花, 手指上的力道时重时轻, 压得指腹或饱满或凹瘪地变着形状。   她不说话,觉得说想也不对,不想也不对。   此时梅林里安静得能听到花瓣零落的声音, 有风擦过耳边,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带着温热的触感。   气氛很暧昧,有些东西在花香里酝酿,然后蠢蠢欲动的心思努力想藏也难见出效果。安卜微微直起腰来,落吻在蒋珂的额头上。湿冷却点火的柔软触感在额头上化开, 直入蒋珂的心底。   终究是没谈过恋爱没做过这些事情,心里的紧张和本能的抗拒并一些羞耻的期待心思搅拌成团, 让蒋珂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她复又往下埋埋头, 欲拒还迎般地躲避安卜的嘴唇。   安卜口鼻间气息微灼,动作里夹杂着一些隐忍和忍耐。他低头凑唇向下, 到蒋珂唇边。   蒋珂感受到他气息灼热,大脑便不自觉微微空白, 把她脸往旁边微微撇过去。她动作幅度不大地左右撇着头躲他, 他便很有耐心地追,越凑越紧, 却并不强迫她。   蒋珂躲一阵终于躲不过了, 后仰着身子垂着眼睑看眼前男人的脸, 自己脸蛋坨红如梅花簇。两个人的气息此时已经都很烫,交缠在一起,鼻尖相触。   然后安卜没有再犹豫,他微微张嘴含住蒋珂的上片唇瓣,含吻一下松开。   蒋珂对他还是有些抗拒,他能感觉得出来,所以所有动作都很轻很温柔很克制。他眼里如有两汪春水,并着唇间的克制与火热,一点点地稀释掉蒋珂的理智。   他在她唇上轻含慢压,在感受出来蒋珂已经对他没了抗拒,他才慢慢加深这个吻。   而在接吻加深之后,安卜的理智克制便也随着亲吻的深入一点点溃散瓦解。他唇齿间的动作开始极具侵略性地变重起来,濡湿的舌尖探过她的齿缝,处处用力。   蒋珂的舌尖被他吮得一阵刺痛,脸蛋涨成了紫红色,呜咽一声要推开他,双手却抵在他胸口根本推不动。   安卜已然有些忘我,揽着她腰肢的手往上,托住她的脑袋不让她躲开。他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想停。   昌杰明、施纤纤和蒋珂、安卜分开走以后,也是从樱驼山到达头陀岭,然后到马腰再到梅花山。但他们始终没有默契地碰上面,前后各自游览初春到处连根绿芽都没抽的景色。   施纤纤接受了昌杰明的道歉,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两个人把话说开以后,收起一个多月以来的尴尬。但很明显,两个人之间没有恢复到意外摸胸事件之前那样的关系。   以前施纤纤对昌杰明有点凶,昌杰明对施纤纤也是口没遮拦,想说什么说什么,什么话都能调侃她,譬如说她算不上个女人等等。但现在,施纤纤对他明显客气了一点,而他对施纤纤,也说不出称兄道弟那些话了。大约是因为试过了,她确实是个女人。   两个人从梅花山看过了梅花以后,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然后沿着原路返回到樱驼村。这趟行程往返,一个下午足够了。但是在他们到了吉普车旁边的时候,安卜和蒋珂还没有回来。   车钥匙在安卜手里,车子也进不去,两个人更没法先走,只好并肩靠在车屁股上站着,等安卜和蒋珂回来。一边等着,一边说点没的没的的闲话。   这么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暮色漫过树梢,周围暗得很快,人还是没回来。   到了傍晚天冷,又因为站着不动,身上更是没多少热度。施纤纤站在原地跺脚,嘀咕说:“这两个人在干什么,不是不想回去了吧?”   昌杰明看她把双手揣在袖口里跺脚,自己也跟着跺。他穿得更少,衬衣毛衣中山装厚外套,连棉袄都没穿。他一边跺脚一边跟施纤纤说话,“阿卜肯定又在祸害人小同志。”   施纤纤也是这么想的,顺昌杰明的话就说:“你们男人都一个臭德行,就没一个好东西。”   昌杰明可不认,忙道:“我就不是,我可是很单纯的。阿卜身上的臭德行,我一个都没有。”   施纤纤停住跺脚的动作,看看他。两个人目光一对视,很默契地想到那天晚上袭胸的事情,然后两人把目光都转向一边,谁也不再说话。   施纤纤和昌杰明这又站了五分钟,才看到低垂打脚的暮色里出现了蒋珂安卜一高一矮的身影。   从梅花山到樱驼村,这么长的山路,足够两个人消化刚才在梅花山里发生的事情。   安卜走到蒋珂旁边,抬手碰一下嘴唇,一吸气舌尖便疼得厉害。他现在有点大舌头,开口说话,“下嘴这么狠。”   蒋珂不看他,迈着步子往前走,声音低低的,“谁让你不停下来……”   安卜合起嘴唇,不让嘴里漏风,但舌尖上被咬破了的地方还是疼得难受,不能碰。他看到施纤纤和昌杰明早回来在吉普车的屁股后面站着了,便没再和蒋珂说这话。   两个人走到车边,谁也不说话,安卜去开车门,先上驾驶座上坐着。施纤纤和昌杰明蒋珂随后上车,关起门把冷风隔在车窗外。   安卜发起车子上路,抿着唇一句话不说。施纤纤和蒋珂说了几句景色怎么样之类,昌杰明在能插话的地方也插了几句,安卜始终没有说话。   昌杰明隔了一阵才发现,他现在是没心理负担了,又有了以前的活力,问安卜,“怎么不说话呀?”   安卜吸口气呼出去,半晌道:“舌头上长溃疡了,疼得厉害。”   昌杰明看看安卜,又回头看看蒋珂,不是很确定地问:“过年好东西吃多了上火冲的?”   蒋珂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没长。”   施纤纤也看看蒋珂又看看安卜,她选择什么都不说,谁知道是因为什么上火冲的。   安卜开着吉普车从樱驼村回到军区,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多钟。现在的天色黑得早,周围早已漆黑一片。   施纤纤和蒋珂下车,迎着冷风两人凑到一起。等安卜和昌杰明下来,便一起回营房拿饭盆,往饭堂吃饭去。   本来安卜和昌杰明的打算是回家吃的,但因为时间太晚,便没再折腾。   四个人拿着饭盒到了饭堂,打了饺子和几样菜,围着饭桌坐下,便开始吃饭。南方人平时不怎么吃饺子,但蒋珂现在的胃是北方人的胃,喜欢吃的也都是原主爱吃的,所以对饺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沥干了汤水的饺子躺在铝制饭盒里,蘸醋两口一个。   有一些细节有时候会注意,有时候不会注意。施纤纤看桌上没人说话,便拿吃饺子的方法跟蒋珂说:“我们都吃泡汤的饺子,就你吃干的。”   蒋珂愣一下,看看自己的饭盒又看看他们三个的饭盒,确实不一样。南北方的吃法不一样,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之前在蒋家生活了将近一年,平时吃了几回饺子,到年上的时候每天都吃饺子,习惯了这样的吃法。吃完干饺子再喝汤,也是一样的嘛。   蒋珂施纤纤和昌杰明三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只有安卜一个人面容奇怪。昌杰明吃几口就不时要看他,然后问:“这么难吃吗?你别难为自己,要是吃不下去,全给我。”说着伸手过来就要拽他的饭盒。   安卜用胳膊把他挡开,“谁说我吃不下去?舌头上溃疡疼,不是说了吗?”   昌杰明看他不给,只好把手缩回去。   蒋珂坐在桌边低头一个劲吃饺子,听到安卜说舌头上长了溃疡就心虚得要命。   施纤纤坐在她旁边咬着筷子,突然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一边笑还一边微微转头看着蒋珂。   蒋珂觉得窘迫,用胳膊碰一下施纤纤,“快吃饭,不要笑。”   施纤纤说不笑收一收也就不笑了,把饭盒里的饺子吃完,四个人一起去水龙头下洗碗。   这时节每天三顿饭洗碗是最痛苦的事情,因为没有热水。冰凉的冷水从水龙头里冲下来,就得伸出手拿着饭盒去接。捏着碗筷盒勺一阵洗,洗完就跟被小刀片子刮过一样疼。   蒋珂跟着施纤纤到水龙边,伸手拧开水龙头,正要把饭盒和筷子放到底下洗的时候,被安卜接了过去。   他们很久没一起在饭堂里吃过饭了,年前蒋珂一直是和施纤纤郑小瑶一起吃的饭,所以入了冬以后安卜也没有献殷勤的机会。今天逮着这机会,自然要表现一下。   他接下蒋珂的饭盒放到水下冲洗,微微有点大舌头地跟她说:“水凉,我败败火。” 第57章   蒋珂站在安卜旁边, 想笑又忍着,脸上便呈现出一种别扭得莫名可爱的喜意。   安卜洗好饭盒沥了片刻的水珠, 才塞到她手里。她也不说什么, 抿起的嘴角暗藏喜意,接下饭盒来在手里拿着,然后跟他们一起回营房。   这一天也是玩得足够疲累, 没有再多余的体力出去溜达。   蒋珂回到宿舍后和施纤纤约了一块去澡堂洗澡,洗完澡顺便把能洗的衣服也都洗了, 绳索上晾起来,任寒风鼓吹,人回去宿舍床上躺下来休息。   没有了穿越前的晚睡强迫症,非得刷微博朋友圈各大论坛到困得顶不住才睡以后, 蒋珂沾床就困。她躺在被窝里眯合眼,想起下午在梅花山上的亲吻, 脸蛋不自禁红成红苹果。然后她默默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 闭上眼睛,手压着乱跳的心脏, 慢慢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她没有再和施纤纤、安卜、昌杰明约了出去玩,毕竟这种事情宜少不宜多。多了团里的领导也会不满意, 不知道你进了部队是来当兵奉献的, 还是来吃喝玩乐的。   蒋珂在宿舍里歇了半天,到下午有人给她递来北京捎来的包裹。包裹里的东西都是家里过年准备的, 有李佩雯买新料子给蒋珂做的新棉袄和外套, 还有一些甜口零食, 并一封蒋卓执笔写的信。   蒋珂和家里的联系一直保持在一个频率上,大约一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说自己在部队里的有趣事件。没趣甚至糟心的事,她一个不说。而蒋卓给她写的信,说的也都是那些,李佩雯和蒋奶奶的身体,他自己的学习,还有家里因为她当兵得了街道居委会给的什么补贴,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之类。   蒋珂拿着包裹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还是如常地只有刘兰翠。叶湘和于怡姗的生活一直都是很丰富的,不呆在宿舍是常态。大概也不是频繁地出入军区大门,但总归有地方去。   蒋珂到宿舍后打开包裹,刘兰翠便不时看两眼。整个宿舍,只有刘兰翠家里从来不捎东西来。以前她跟叶湘和于怡姗一起的时候,叶湘和于怡姗会不时给她一点吃的,但都很少,有点像施舍,更多的是炫耀和秀一下城里人的优越。   因为刘兰翠不太喜欢别人对自己摆出来施舍般的态度,更不想看到别人拿自己增加优越感,要了几回叶湘和于怡姗的吃的,之后就没再要过。再后来她不跟叶湘和刘兰翠玩了,蒋珂有了吃的,便会分她一点。   蒋珂把包裹拆好,分开类别把衣服和零食分开放在柜子里。然后她拿出一些蜜饯果脯出来,送一点到刘兰翠手里,自己留一点,嚼着打发时间。   刘兰翠在她把蜜饯果脯递过去的时候,当然还是拒绝,但蒋珂让她别客气,跟她说:“以后你家里给你捎土特产,也给我吃就好啦。”   刘兰翠看看手里的苹果干,又看看蒋珂,也就要着了。   然后两个人在宿舍里吃着零食说话,刘兰翠说:“可儿我好羡慕你,我也像你那样,得到周老师和夏团长的重视。这样,也算有出息了。”   蒋珂看向刘兰翠,嘴里正嚼着杏干,便没立即接她的话。她是受过十二年专业芭蕾舞训练的人,再加上自己的领悟能力和原主极佳的身体条件,才会在看起来这么短的时间内有现在的小小成功。这些东西不是凭空来的,所以蒋珂自己心里知道,她没有现在身边人看起来那么神。毕竟,努力都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付出过了。   蒋珂把嘴里的杏干咽了下去,“你不用羡慕我,我们团就你一个既能唱又能跳的。而且看情况,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团里都不会招新人了。所以你只要努力,肯定会在文工团有自己的位置的。”   刘兰翠嘟嘟嘴,“施干事也老这么跟我说。”   蒋珂笑笑,把杏干往嘴里送,“因为这是事实啊。”   不管是施纤纤还是蒋珂,对刘兰翠的鼓励从来都是非常有用的。刘兰翠便是靠着她们这些优秀的人的鼓励安抚,坚定而努力地走在自己的路上。她想着自己或许天资不够,但只要足够努力,大概也能做得和施纤纤一样好。文工团里,施纤纤就是资质平凡,但仍然优秀的代表。   蒋珂下午在宿舍和刘兰翠呆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施纤纤来找她去饭堂吃饭。安卜和昌杰明昨天晚上吃完饭就回家去了,并不在营房。   蒋珂拿上饭盆,和中午的时候一样叫上刘兰翠,和施纤纤一起去饭堂吃饭。所以刘兰翠这个春节过得也不那么冷清孤独,至少初一初三都有蒋珂和施纤纤一起。   刘兰翠不是很喜欢放假的日子,因为没人跟她一起玩,她到现在也还没找到合适自己进去的圈子。在文工团里,她其实有点被孤立。一旦放假她就是一个人,不管怎么想,她都更喜欢早起晚睡的正常时间。   也如刘兰翠所愿,部队里放假的日子并不多。春节就三天,到初四已经开始正常早起出操。然后便是练功排练,初五开始就隔三差五有大大小小的演出。不管演出大小与否,她们都要表演好。   而在放假的三天里,蒋珂也没有在文工团里看到郑小瑶,一直到初四假期结束,她才看到郑小瑶出现在出操的操场上,她正是戴红袖章的执勤分队长。   吃饭的时候郑小瑶还是来她这一桌,这就导致安卜和昌杰明坐不到蒋珂和施纤纤这一桌来。   他们对郑小瑶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性格上相处不来,所以不大接触罢了。再说,因为郑小瑶和安卜之间传过谣言,郑小瑶又确实喜欢安卜,所以安卜怎么也没那心理素质坐到她和蒋珂都在的桌子上去。   蒋珂无所谓,早饭午饭吃得和平常无异,桌子上和施纤纤郑小瑶说说话。   这开始正常排练的第一天,大家全都有点不在状态。每个人都处于回归适应期,不急不慢,没有大事。要说有一件比较大的事,那便是周老师在晚上跟大家宣布有人得奖的消息。   除夕的那场演出,军区的领导费了些心思评了奖,以示对文工团的男兵女兵的鼓励和肯定。不管是歌唱类话剧类还是舞蹈类,都有奖项。   但舞蹈队的人关心的,自然还是谁的舞蹈剧目得了一等奖。往年毫无悬念,奖章是郑小瑶。但今年因为蒋珂的剧目成为黑马,所以没人敢肯定结果。   在结果公布之前,每个人都有猜测,也有小声嘀咕的。蒋珂不用听也知道,大部分人都在说郑小瑶稳扎稳打,资历深又是团里干部,一等奖必须是郑小瑶的。蒋珂进了文工团一年不到,得到演出样板戏的机会已经是不合常理了,再得一等奖,不可能。   但郑小瑶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胸口闷着一口气。在周老师宣布了一等奖后,舞蹈队的女孩子炸了大半,说什么的都有,她都没抬起头来。结果预料当中,她心里那口气再咽不下去,也没办法。她低头了,甚至不想再抬。进入文工团这么多年,这是她郑小瑶过的最难堪的一个新年。   而蒋珂听着那么多的质疑声,去接周老师给她的奖章时,脸上都不敢有喜意。等她回到队伍里站着,她们还在嚼舌议论。   周老师面无表情地站着看了舞蹈队的男兵女兵一气,好半晌才开口呵斥,“你们还要再议论多久?”   铿锵的声音一出来,舞蹈队的人便都闭了嘴。   周老师看着她们,面目严肃,面对她们的质疑只问一句:“你们谁有蒋珂跳得好?!文工团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吗?奖章是按资历发的吗?有才能有技术,才配拿这个奖!郑小瑶都没说什么,你们起什么哄?!”   一句句有力的反问问得舞蹈队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周老师这也没停,突然叫一声,“郑小瑶!”   郑小瑶听到自己的名字忙喊声“到”,往前走两步出列。   周老师这便只看着她一个人,说:“你告诉她们,蒋珂配不配得这个奖?!”   郑小瑶站在队伍前面,手指扣着手心,默默深呼吸好几口气,才说出来,“配。”   周老师嫌她声音不够大,又问一句:“配不配?!”   郑小瑶声音顿挫,脸色也格外严肃起来,“配!”   蒋珂配不配得这个奖,其实大部分人心里都清楚,但也就是那大部分人,不愿意承认。   郑小瑶承认了,也就在那瞬间,她戴在头上戴了许多年的隐形皇冠,彻底消失在了舞蹈队所有成员的视线里。以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郑小瑶身上的光彩会有暗淡的一天,可现在,她身上的金黄光晕就那么隐了大半。   属于郑小瑶的时代,结束了。   郑小瑶心理再是强大,也没有经受住这次评奖的打击。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怎么按时到饭堂吃饭,整个人显得阴郁沉闷。她从来没这样颓废认输过,一直表现着她的骄傲与大气。而现在,终于顶不住了。   蒋珂身为抢了她风头和奖项的人,自然不敢贸然出现在她面前。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友好,其实一直利益相争。所以只有施纤纤会去找她说话,而她多半也是不出声搭什么。   蒋珂不时从施纤纤那里问关于郑小瑶的状态,知道她并不好,但也不能做什么。谁去安慰郑小瑶都可以,只有她不可以。因此,她还是每天认真练功排练,把接下来各大小演出参与的节目演好。   一直这样到过了元宵节,郑小瑶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也就在这时,周老师拿着二月期的《人民画报》来到了排练厅,要安排人去北京出差。   一九七三年二月的《人民画报》,封面是《草原女民兵》演出者穿着演出服在舞台上表演时的照片。   《草原女民兵》是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在一九七二年创作演出的舞蹈,演出成功之后,便被其他各地区文工团学习效仿。   周老师拿《人民画报》来的意思很明显,要安排人去北京把这场舞蹈学会带回团里。   她把《人民画报》递到一个女兵手里,让他们传阅看一下,然后说:“这次我就不亲自去了,乐队会安排一个人去学习音乐,我们舞蹈队会派两个人。施纤纤是必须要去的,然后再选一个。”   为什么施纤纤一定要去,因为团里就她最靠谱最不怕辛苦,也最愿意里外打点事情。有她在,不管去哪里,不管干什么,周老师都放心。   施纤纤定下来后,那么剩下的那个名额就要推选和竞争。当然也有的人不愿意出差,觉得太辛苦,不如留在团里呆着舒服,毕竟对自己的文工团也熟。   其实以前遇到这种去外地学习的事情,是不存在推选的。周老师会和定施纤纤一样,直接定下郑小瑶。而现在没有定下郑小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是因为蒋珂。   所以说是推选和竞争,其实就是郑小瑶和蒋珂两个人的事。 第58章   等舞蹈队的成员把《人民画报》传阅完毕, 周老师站在队伍前,目光扫过眼前的男兵女兵,最后在郑小瑶和蒋珂的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说:“你们讨论讨论?”   除夕表演评奖的事对郑小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周老师是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做得就谨慎了一点。但她又不想因为照顾郑小瑶的面子和心情,直接把任务派给她。有些事情, 不能仅靠考虑这些外部的东西做决定。被人情牵绊太重之后,就会变味。   出差去北京军区政治文工团学舞蹈这个事, 如果只考虑能力, 周老师更愿意派蒋珂去,因为她的记忆力模仿能力和舞蹈功底都很适合学新舞, 会更节省时间和成本。   但是,如果她直接定下蒋珂, 势必会对郑小瑶造成再大的心理伤害, 因为对她的否定又加深了一层。考虑到这一点, 所以她就把这件事留给她们自己做决定。   如果郑小瑶不让, 那就郑小瑶去。郑小瑶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舞蹈肯定也能学得回来。如果郑小瑶大度地让了,那么对于学舞蹈这件事本身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在周老师抛出话以后,也没讨论多久。更多的讨论, 其实还是其他无关紧要人的窃窃私语, 根本没有实际参考意义。然后郑小瑶喊了声“报告”主动出列, 低垂着眼睑跟周老师说:“周老师,我主动退出,不参与推选和竞争。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次机会,留给更合适的人去做吧。”   周老师看着她,在她脸上只看到垂眉耷眼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情绪。她说完这些话以后,便又回到了队列里。   周老师这就松了口气,心想经过半个月,郑小瑶大概也从落差当中走出来了。她迁就和考虑她的心情只能迁就到这种地步,不能完全失掉原则。   所以在郑小瑶主动提出退出后,周老师便直接宣布,“另一个人就是蒋珂吧,和施纤纤一起收拾一下,两天后和乐队安排的同志一起坐火车去北京。”   这样一宣布,舞蹈队里的议论声就更大了一点,也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句:“不公平,我们就不能吗?”   周老师本来想让大家散了开始练功,结果听到这一句便又定住了步子。因为人声嘈杂,不知道是谁说的,她便问了句:“谁觉得自己可以去?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连嘈杂的议论声也在周老师这声问话里停止下来。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似乎她们心里也都明白,站出来就是自取其辱。她们现在越发看不起郑小瑶,怎么就这么轻松被个新人干掉了?还一点脾气没有,窝囊!要是她们,怎么也要争取每一个可以属于自己的机会。   而事实是,只会动嘴皮子叨叨的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吠成狗,好像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替天行道,有骨气有魄力,其实就是一群失败的人给自己找存在感。   这种找存在感的方式显得可笑至极,因为她们压根不会有机会,连参与到事情当中都不可能,因为不够资格。不够资格还不承认自己的平庸与失败,理直气壮以更高的标准去要求比自己优秀很多的人。觉得别人做不到她想象中的那样,就是垃圾。   殊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垃圾,而且是一辈子连身都翻不了的那种。   没有人敢站出来,出差的事情以敲定施纤纤和蒋珂两人结束。   确定下来后,大伙散开到毯子上继续练功,周老师带施纤纤和蒋珂去团长办公室。   因为周老师不跟着去,所以很多东西就要在出发前跟她们多做交代。因为有施纤纤在,其实夏团长和周老师都放心,只不过该提点强调的,还是要说。   蒋珂和施纤纤跟着周老师到团长办公室的时候,安卜已经坐在里面了。毫无疑问,乐队安排出差的人是他。因为《草原女民兵》要以长号起头收尾串起来,其中小提琴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安排安卜出差最合适。至于横笛古筝其他各类乐器的整合,回来再慢慢整理。   蒋珂和施纤纤进门的时候打了报告,进去后夏团长就让她们在凳子上坐下,然后和周老师一起跟他们说一下出去学习这出舞剧的注意事项。   夏团长先跟施纤纤说:“小施同志你最心细,由你带队,生活上的事情也都多照看照看,这要多麻烦你。”   施纤纤听着话点头,“我会看好她们两个的。”   夏团长笑笑,“小安同志我也是放心的,他什么情况都应付得来。就是这小蒋同志,过了年这才刚十八吧?又是新到文工团一年的,所以需要你多照顾一下。再有舞蹈方面,她学得快学得准,但不一定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你多看着就行。舞蹈你们两个一起学,一定要记仔细,笔和本子都带好。至于歌曲方面,把歌词抄回来,基本学到调上就行。音准方面,让小安同志把握。”   三个人听着夏团长说话都点头,等她把所有交代的都交代完,施纤纤和蒋珂安卜都表示没有问题。蒋珂是不敢确定其他方面会不会有问题,但把舞蹈学回来,分毫不差,她很有把握,一点问题也没有。而夏团长和周老师之所以考虑到让她这个没有太多经验的人去,也是因为这个。有安卜和施纤纤带着她,这个出差团队基本稳当当。   交代完了出去后要做哪些事怎么做以后,周老师又强调了一点生活上的事情,主要还是对蒋珂说,“战友之间要互相信任互相帮助,不要恃才为傲。学习上肯定会出现意见相佐的时候,不要独断专行,大家一起商量,多问多确认。”   蒋珂觉得周老师嘱咐这话有道理,但总觉得没来由地突兀。但她在当时也没多问,点头应着就是了。后来还是施纤纤告诉她的,周老师这话意有所指,说的是郑小瑶。以前她们出去出差,郑小瑶甚至有跟周老师杠起来的时候。其实就郑小瑶的性格来说,她真的不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这又是后来的话了,而就此刻,周老师和夏团长把能交代能嘱咐的事情都说完,夏团长还开玩笑似地跟蒋珂说了句:“你家是北京的,讨了便宜,没有探亲假也可以回家看看。”   说到这个蒋珂也高兴,她刚才在排练厅没有出来说任何一句话,没有展示谦逊的精神让出这个任务给郑小瑶,其实就有这个原因。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舞蹈进步方面的事情,她其实都不想让。因为她觉得自己胜任得来,担得起领导给的任务,她不想考虑太多束缚住自己而丧失机会。   而说到蒋珂可以回家看看的事情,就自然说到玩。都是十七八二十出头的人,根本没到稳重老沉的年纪,身为年龄上身的夏团长和周老师也明白这个年龄段男孩女孩的不安分。不过在她们眼里,施纤纤和安卜是不错的,比较成熟稳重。   但再成熟稳重,还是要强调,跟他们说:“玩可以玩,但别忘了自己去干什么的。这回没有我们领着,就你们自己,算是团里对你们信任。如果这次任务弄砸了,你们脸上也不好看。玩可以适当玩,但不要散了心,一定不能耽误任务,知道吗?”   三人听了话都点头,跟夏团长说:“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而夏团长给他们的任务定下了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两个月。时间上自己要把握,学习好了带回来,团里还要进行音乐和舞蹈的排练,都需要时间。夏团长的要求是,时间越短越好,舞蹈排练起来,她们文工团也就多了一个新的表演节目。   蒋珂、施纤纤和安卜在团长办公室把任务领下来,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因为排练厅的人大部分都走了,她们三人结伴去到饭堂。到饭堂后,蒋珂在饭堂里扫了几遍,还是没看到郑小瑶。于是三个人找到昌杰明的坐的桌子坐下来,吃自己的饭。   昌杰明看到她们三个还有点不高兴,跟她们说:“你们要去出差,要把我一个人丢团里?”   “那不然呢?”施纤纤夹米饭,“上回去北京招新兵,你就是看我和安卜去,软磨硬泡了周老师带你的。这回你磨谁,磨夏团长去呀?以前有周老师带着,还不怕你跟着,她可以约束你。现在没有领导,就我们,你去领导也不放心,你去不了。”   “怎么就不放心了?”昌杰明不高兴,“上回去北京,我是不是跑前跑后忙这忙那,小同志还是我追着她告诉她考上了的呢。还有,小同志的行李也是我扛回团里的,从北京一路扛回的南京,假不假?”   “谢谢你啊。”施纤纤没能接话,安卜掀眼皮看他一眼开了口,“我扛了三包比你大的。” 第59章   昌杰明被安卜堵得说不出话, 有些讪讪,半晌又嘀咕一句:“反正你们去我也要去,我才不一个人留在团里。你们都走了, 待会我被人欺负了,都没人给我撑腰。”   施纤纤嚼着米饭看他, 看了半天问了句:“团里有人敢欺负你吗?”   昌杰明又被堵住了话,身为干部子弟老爹就在军区, 能被人欺负吗?然后他清清嗓子,什么理由也不找了, 直接说:“我不管, 我就是要去!”   安卜和施纤纤都不再说话搭理他,因为他去不去他们都决定不了啊, 管他干嘛。   蒋珂就更不管了,一直埋头吃饭, 吃得饱饱的, 心里期待着回北京。   在动身离开之前, 三个人一边还参与团里的各种事务, 一边也都在各自准备自己的行李包裹。   这一趟去北京不像招兵那次只去几天, 而是要大段时间留在那里把舞蹈学完学会才能回来,所以东西要带充分。当然,如果有足够的票证和钱,也不怕有什么东西买不到。   蒋珂自从接受任务以后, 便没有分出多余的心思想别的, 一心只准备着回北京。   她和蒋家的人分开有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一直书信联系,不管在蒋珂心里还是李佩雯的心里,都已经不再纠结魂穿这件事情,不拿彼此当外人。不管是是半路的还是生来就有的,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人,就是那几个。而她,就是跟李佩雯有血亲关系的母女。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久了,感情上蔓生出枝枝脚脚缠绕在一起,就会自然生出信任和为对方考虑的心思。蒋珂和蒋家人之间,就是如此。她很清楚自己是以蒋可儿的身份与他们建立起的感情,所以更坦然自然些,也更真诚不掺杂质。   在这场穿越事件中,她失去了所有亲人,蒋家人失去蒋珂一个,然后家庭重组,找到新的存在形式。   到如今,蒋珂对蒋家人已经没有任何防备和芥蒂,妈妈就是妈妈,弟弟就是弟弟,奶奶也就是奶奶。   她觉得回北京就是回家,回去看望的,就是家人。   蒋珂收拾好了行囊一切准备妥当后,便等着出差的日子到,一早起来跟着军区的车去火车站。   而她因为这件事情心里而产生的高兴,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郑小瑶再度坐到了她的饭桌上时,熄灭了七分。   郑小瑶很久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再出现在蒋珂面前,平时在排练厅排练,见了面话都说不上几句,都是各忙各的。又因为两人之间尴尬,郑小瑶不主动找蒋珂说话,蒋珂便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态度语气找她说话,所以一直这么冷冷淡淡的。   郑小瑶再次坐到蒋珂旁边的时候,蒋珂有一些讶异,同时跟着讶异的还有施纤纤安卜和昌杰明,因为他们都在。不止是他们四个,连别的人看见了,也都忍不住往他们桌子上多看两眼,看不懂什么情况。这种事情,在文工团可以说是最稀奇的事了。   在郑小瑶坐过来后,蒋珂四个人连吃饭都放慢了动作。还是蒋珂先回过神来,招呼了她一句,“小瑶姐。”   安卜不看她,也没有端饭盒走人。他要是有什么动作,倒显得自己心虚一样。他低着头吃饭,只当这件事情不存在。   而平时最会调节关系的施纤纤,这时候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语气和郑小瑶说话,她懵了。   昌杰明看看郑小瑶看看蒋珂,又看看安卜,他选择一个字都不说。   他们都不出声,面上都有尴尬在遮掩,只有蒋珂还稍微算正常一点。   郑小瑶手扶饭盒,脸自然也转向蒋珂,跟她说:“明天你们就要走了,我来给你们践行。”   蒋珂咬一口馒头,话不敢随便说,看了其他三个人两眼,便也不再出声。   谁都不知道郑小瑶现在到底什么心理状态,是真来给他们送行,还是干什么的,看不出来。   郑小瑶当然也能感受出来面前这几个人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尴尬,她为什么入不了安卜昌杰明和施纤纤的圈子,现在的状态就能说明问题,他们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没法放松。   这几天她已经从神坛跌了下来,也自我调整好了心理状态,现在已经比以前平易近人了许多。但就算是变了一些,他们还是跟她相处不来,看见她跟看见什么似的。   郑小瑶苦笑一下,看他们都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又说:“你们不用这样,我又不是来搅局的。”   然后施纤纤安卜和蒋珂都没出声,昌杰明突然冒了一句,“郑干事,我有点怕你……”话一说完就被施纤纤在桌下踢了一脚,他只好抿起嘴不再说话。   气氛不能再尴尬地僵持下去,所以施纤纤强行笑起来,假装放松,和郑小瑶开始说话,问她:“要蜜饯吗?”问完不等她回答,就把自己饭盒里的蜜饯挖了一勺倒到她饭盒里。   施纤纤给她倒完蜜饯后,郑小瑶就低着看着自己饭盒里的清粥加蜜饯,看了许久,然后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惊得在坐的四个人都停住了吃饭的动作。   然后她看他们好像都不太相信,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要结婚了。”   第二遍说完施纤纤才反应过来,问她:“跟谁?”她不是一直喜欢安卜吗?   郑小瑶看向施纤纤,“装备部刘部长的小儿子,刘汉青。”   在郑小瑶说出这话以后,安卜昌杰明和蒋珂都抬起了头来看着她,都在意外的情绪里。然后郑小瑶把目光转向安卜,和他四目相对。她上一次和安卜目光相触,还是她“表白”的时候。   距离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郑小瑶的目光与安卜的目光只对看了几秒,便移开了去,然后她继续说:“他一直对我有好感,我决定接受他了,过两天就打结婚报告,拿到介绍信就去登记。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婚礼可能都办过了。本来还想请你们吃喜糖的,没想到这么巧。”   郑小瑶这话说完的时候,桌上已经再无尴尬的气氛。施纤纤蹙了蹙眉心,不敢相信地问她:“你认真的吗?”   郑小瑶笑笑,“终身大事,当然是认真的。”   可这事太突然,总让人往意气用事上联系。刘汉青的条件是好,是很多文工团女孩子梦想着要嫁的好条件的男人,可是……   施纤纤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然后看着郑小瑶,语气轻轻说:“终身大事一定要想清楚了,打了结婚报告拿了结婚证,可就不能后悔了。不过你条件这么好,现在就结婚,不耽误跳舞么?”   郑小瑶在施纤纤说话的时候就在抓紧吃饭,等施纤纤说完,她拿勺子搅着稀粥,接她的话,“我都二十二岁了,跳舞还能跳几年?再说,已经有人替代我了,团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需要我。所以我想通了,趁着还年轻,找个家庭条件各方面都好的男人嫁了,稳定下来过日子。”   而所谓的稳定下来过日子,就是有了家庭。而有了家庭的直接影响,不是说立竿见影就能拥有婚姻生活的幸福,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永远无法预知,女人嫁人有时候撞的就是运气。而是作为已婚妇女,就不再有那么多心思和时间能花在舞蹈上。结婚后,女人要管理家庭,要收拾家务,还要处理婆媳关系。尤其是嫁到首长家里,约束更多,比嫁给普通干部士官更麻烦。   其实文工团里的女孩子梦想着嫁到首长家做儿媳,想的都是光彩的那一面,对于繁琐不自由的那一面大多数人都不了解。毕竟没有经历过婚姻生活,身边再没有懂的人,那怀揣的就都是少女的幻想。幻想自然都是十分美好的,脱离现实,没有一切负面的东西。   郑小瑶似乎是看开了,她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走向女人最现实的那条路。她来说这些话,好像是在和安卜告别,也好像是在向蒋珂彻底认输。然后离开这张桌子,她终结自己的少女梦,和曾经怎么也舍不下的青春悸动挥手告别,再也不回头。   都说青春是一个不断散场的过程,郑小瑶“离开”了,蒋珂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因为郑小瑶的事情,蒋珂晚上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着。郑小瑶对舞蹈的放弃,选择投入另一种生活,对她触动很大。她的想法一直简单,跳舞跳一辈子。也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一直没想过那么深远的事情。   然而郑小瑶的事情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婚姻和事业可能是相冲突的,她和安卜可能最后是会分道扬镳的,不一定就会有好结果。   晚上的时候,施纤纤又给她讲了不少嫁到首长家做儿媳,在得到别人羡慕的同时,背后又要比别人多承受多少东西这种事。   然后她突然对自己和安卜的关系有点灰心,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上,蒋珂是懵懂的,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喜欢脸红心跳的感觉,也喜欢和安卜在一起时候的甜蜜,有点被动却很欢愉。她默认自己和安卜的关系,但确实也从没想过现实。当然,也就没想过他们最后可能会走不到一起。   她突然想起毛-主席语录里的话,在几十年后也还在被人各种搬用在网络上调侃的话——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   这么看来,其实根本不是安卜在对她耍流氓,而是她在对安卜耍流氓。   她倒也不是完全不想跟安卜结婚,单纯就想跟他谈个恋爱就算了。只是没有那么明晰的未来打算,一切都没深想过。   所以,她一面享受安卜现在带给她的一切梦幻甜蜜,却并没有死心塌地一定要跟他走到最后,死也要在一起结婚生娃的决心。她没往感情上放太多的心思,她更多的心思,其实还是在只属于自己的未来道路的规划上。而这条道路,并没有把安卜包括在内。就这个,显然是对安卜很不公平的。   如果到时候他们遭遇现实阻隔,没能在一起,会不会就耽误了安卜的时间?毕竟,她年龄小,她也不是把感情当成人生第一要义的人,不管感情上最后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但是,安卜能接受吗?如果她和安卜谈恋爱有可能的结果只是耽误了他几年时间,那她对安卜的人生造成的影响就太大了。   蒋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第一次这么认真仔细条理明晰地思考她和安卜之间的关系。她想得有点多,想到无数种可能性。而一旦现实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将褪去美好的色彩,琐碎而让人纠结。   蒋珂一直想到临睡前,然后在心里下了决定,她要跟安卜说明白。 第60章   这次出差, 施纤纤在时间上做了系统安排。她们坐凌晨六点钟的火车从南京出发,大概在晚上七点钟到达北京。到了北京后拿着团里给的介绍信先去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赶早往北京军区去。   时间问题都是前一晚三个人一起商量好的,所以第二天早上蒋珂五点不到便起了床, 洗漱一番拿上行李去营房楼下院子里和施纤纤安卜汇合。   蒋珂拎着挎着帆布包手提行李包下楼到院子里时,只看到了已经准备好的施纤纤。两人见面凑到一处,转身往楼梯那处看。安卜还没来,只能再等等。   蒋珂站在施纤纤旁边,忍不住打哈欠,抬手掩着嘴两个哈欠打完, 眼里就汪了满眼的眼泪。   清早院子里空气凉,施纤纤腾出一手拽拽另只手边的袖沿,遮住半边手背,转头看蒋珂, “昨晚没睡好吗?”   蒋珂站着醒神,把因为打哈欠而生出的眼泪收回去, 吸着鼻子说:“有一点。”   施纤纤笑笑,“因为郑小瑶的事情?”   可不就是因为郑小瑶的事情, 蒋珂叹口气, 问施纤纤,“她是因为我才结婚的么?”   “怎么可能?”施纤纤话语轻松, “是她自己不想再全身心放在跳舞上了, 所以才接受刘汉青的。刘汉青一直在追她, 只不过她心里有别人没答应。刘汉青不错的, 条件好,也没有干部子弟身上的臭毛病,适合结婚。再说她都二十二岁了,也不能再等下去。我现在二十一,都开始有点着急。”   蒋珂想一想,“你昨晚跟我说的,结了婚就要照顾家庭,要牺牲掉自己很多时间,那结婚有什么好着急的?”   施纤纤看着她的脸,眼睛里有一些的探究,半晌笑着道:“好奇怪,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啊?女人都是要找个靠谱的男人结婚生孩子照顾家庭的啊,都是这样啊。年龄大了,在嫁人这件事上就相对来说难一点。一开始我也以为郑小瑶有点意气用事,但是后来想想,也没什么问题。作为女人,都是要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的嘛。她觉得刘汉青是个好归宿,就结婚了呗。”   蒋珂回看着施纤纤的眼睛,不确定地回问一句,“我想法奇怪吗?”   “有点。”施纤纤点点头,“你不会是……”施纤纤觉得下面问的话就有点过于离奇难以想象了,但她还是问了出来,“从没想过结婚吧?”   蒋珂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是在纠结婚姻生活的问题,于是跟她说车轱辘话,“我没有结过婚,不知道到底婚后什么样子。所以就是想,结了婚之后到底会怎么样。”   施纤纤看着她目光不移,“昨晚不是跟你说了一些嫁到首长家做儿媳的辛苦嘛,其实都差不多啦。结了婚之后,心思收在家庭上,婆媳关系弄弄好,老公孩子照顾好,一家和谐幸福,就行了。”   蒋珂抿抿唇,“如果纤纤姐你结了婚,也会和小瑶姐一样,放弃舞蹈?”   本来很正常的事情,但被蒋珂这么一问,就好像非常不正常一样。施纤纤知道蒋珂对于舞蹈的执着,但在她的意识里,这种执着也就是进了文工团,努力在文工团占有一席之地,努力进步向上,入党提干,给自己挣个稳定体面的生活。   这件事里,稳定体面的生活其实是重点,舞蹈只是手段,和其他通往这条路的手段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如果说有差别,大概就是她们都喜欢跳舞。但是施纤纤意识里的这种喜欢,仅仅是心理层面的喜欢而已,没有再多其他的。   施纤纤感觉出了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大部分人的正常想法,和蒋珂的想法产生了出入。她越发好奇,看着蒋珂,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结了婚之后就没那么多时间了,能跳多少跳多少吧。而且跳舞是吃青春饭的事情,你看我们团里女舞蹈演员,最大的就是郑小瑶。郑小瑶结婚了,下面就是我。再跳也跳不了几年的,都会想办法去干点别的。然后主要还是以家庭为主吧,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家庭幸福就圆满了呀。”   蒋珂没有在施纤纤的话里听出圆满,只听出了一个女人命运的终结。嫁人成婚,相夫教子,人生有了固定的样子,几乎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她觉得这样有点可怕,为什么要用婚姻终结自己的人生?她不是不婚主义者,但能让她接受的婚姻,绝对不是这样的。   施纤纤看她发呆神游,笑着又说一句:“你还小啦,再过两年二十了,你就明白了。别人不急,你自己就先急了。身边人都结婚了,孩子也生了,就你没结,不难受吗?”   蒋珂不知道自己到了二十甚至二十二三的时候会不会着急,但是现在确实是不着急的。她也不敢说自己不是仗着自己的年龄还小,所以她不否认施纤纤的话。   未来的一切都说不准,没有人能真的料准哪一件事。哪怕是自己的事情,都无法预料估计。   她之前还说不想分心谈恋爱只想跳舞呢,结果还不是被安卜勾引得晕头转向的?她现在都不敢在施纤纤面前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不结婚,不要家庭累赘。   万一有一天,又自己打脸了呢?   蒋珂没有再说话,也没得到机会再往下说。因为在她思绪刚刚收住的时候,安卜正好下了楼梯到院子里。而再看,他后面还跟着昌杰明。   两个人下了楼梯后直接到施纤纤和蒋珂面前,接过她们手里的行李包,一起往外走。   施纤纤和蒋珂转身跟上去,施纤纤敲一下昌杰明的肩膀,“难得啊,这么早起送我们去火车站。”   施纤纤一说完,没等昌杰明说话,安卜就回头说了句:“他有这么勤快好心?他也拿着行李呢。”   施纤纤反应过来了,看向昌杰明,“怎么回事啊?”   昌杰明笑得开心,“我向夏团长打申请的啊,她同意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施纤纤同情夏团长……   蒋珂跟在三个人的身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本来她可以回北京,是很让她高兴雀跃的事情,但现在她看着安卜的背影,心里想着要怎么跟他表达自己的心理状态,和他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理清楚,就觉得有点烦。如果是几十年后,她根本不会想这么多。但是现在这个时代,让她不得不多想。   蒋珂状态不对,从出营房院门开始就闷声,坐军区的车到了火车站,随便吃了点东西拿着火车票上火车,她都没说过话。安卜早感觉出来了,只是没开口问。   施纤纤和昌杰明已经恢复到了以前的互相挖苦打闹的状态,或者说是施纤纤单方面的恢复,现在昌杰明基本不挖苦她,多半情况下还顺着她,被她挖苦了也笑嘻嘻的,说:“我改还不行吗?”   所以他们两个没有在意到蒋珂的状态对不对,毕竟她有时候也会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四个人到了火车上找到面对面的座位坐下来,蒋珂和施纤纤坐一起,安卜和昌吉明坐一起。施纤纤和昌杰明还在说话,一路上没消停,都是一些有的没的。   而安卜在座位上坐下来后就一直看着蒋珂,目光动也不动一下。这小同志有心思,他心里有预感,而且觉得不好。   施纤纤和昌杰明在火车拉鼻哐当哐当走下来十多分钟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蒋珂和安卜奇怪。两个人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蒋珂定着动作看着窗外发呆,而安卜靠着椅背看着蒋珂不动。   施纤纤和昌杰明都看了两人一阵,昌杰明先开了口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安卜眼皮微耷,看着蒋珂仍坐着不动。   蒋珂回过神来,转头看看昌杰明又看看施纤纤,有点木木的,“没……没干什么啊。”   施纤纤看着她,问一句:“还在想结婚的事情啊?”   一听到“结婚”两个字,安卜和昌吉明都来了精神。安卜直起腰来,眼皮也不再耷拉着。昌杰明也好奇,想都不想就开口问蒋珂:“小同志你要跟谁结婚?”   “我没有要跟谁结婚。”蒋珂觉得这话题要偏了,忙解释,“我再过一个月才满十八周岁呢,现在也结不了婚。”   昌杰明偏抓着她话里的漏洞说,“一个月后满了不就能结了吗?”   蒋珂觉得昌杰明也太顺话瞎问了,但还是解释,“我还在服役呢,没有入党也没有提干,也没要复员或者转业,想结也不能结啊。”   昌杰明又说:“虽然不能结,但是可以想啊。”   蒋珂瞠目无语,然后看向施纤纤,问一句:“纤纤姐你怎么受得了老昌的?”   施纤纤这回却帮昌杰明说话,“他说得没错,是可以想啊。”   蒋珂哀嚎一声,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脸,“我真的没有想啊……”   等她哀嚎完放下手的时候,施纤纤和昌杰明都没再说什么。安卜看着她,不闹不玩笑,认真问了句:“那你在想什么?”   蒋珂不看安卜的眼睛,低声应,“有点多,有的地方还没想明白,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安卜还是看着她,“想清楚了再慢慢跟我说?”   蒋珂终于迎上了安卜的目光,但只看了他一眼就又往下移开了去,点点头应一声,“嗯。” 第61章   因为晚上睡得晚, 早上起得又很早,蒋珂在火车上靠着施纤纤又睡了一阵。   火车上难得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又会脸看窗外,看着慢慢后退的荒野景色, 脑子里对婚姻和事业的事情进行一系列的统筹设想,然后只觉得太难为自己了。   她的年龄还没有到要实际考虑这些的时候,如果不是郑小瑶地位动摇发生以后突然选择结婚,还那么正式告诉她知道,她压根不会想这些事,也不会在施纤纤那里问那么多, 更不会纠结和安卜之间的关系。   想也不能想得多通透明白,只有大概的样子罢了。想得脑子发晕,把自己也绕了进去,然后蒋珂觉得自己现在想这么多也纯属自寻烦恼, 因为她确实还没到烦恼婚姻家庭和事业的时候。   随后她拧开军用水壶的绿瓶盖一口水喝下去,说不想也就不想了。   火车在快要七点的时候到达北京西直门火车站, 元宵节过后,天气已经没有凛冬时节那般的凄冷。这会儿是初春, 柳枝上密密集集的都是黑色芽孢。再过不了多少日子, 就会吐芽抽页。   但这个点出火车站,还是觉得冷。蒋珂在微蒙蒙的夜色中看广场上的大幅毛-主席画像, 沐浴在北京的空气里, 心想终于回来了。   脚下火车踩上土地的那一刻她就有点收不住自己的高兴, 其他的什么都不在自己脑子里。   四个人出火车站, 在外面找个骑三蹦子载客的板爷,把他们连人带行李送到招待所。   在招待所住下来后,也就在招待所里吃了点东西,清汤挂面,在这时候都是精细的好吃食。吃饱了到房间歇下来,已经快到九点钟。出门在外,扛着行李挎着包,又什么都要摸索,所以做什么都比平时浪费时间。   现在妥当下来了,不多预想明早还有一趟奔波的话,可以松很大一口气。   施纤纤坐在床边在行李包里翻东西,感慨说:“别看我什么都有条理,心细能管事,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出差。就没有比坐火车更累的事情,坐得腰背生疼。到了地方吧,人生地不熟的,什么都还得摸索。”   蒋珂坐在床边上歇气,嘴角含着笑,“别的出差我不知道,但这趟出差我特别开心。”   施纤纤停住翻行李的动作看她一眼,“你是可以回家了嘛。”   蒋珂还是笑着,往她面前凑,“纤纤姐,什么时候准许我回家看看?”   施纤纤把要用的东西都摆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然后把行李包合起来,“别着急,先到北京军区看看什么情况。等一切都接洽好,舞蹈学习的事业都上了轨道,抽到合适的机会,你回去就是了。”   蒋珂点点头,不会做无理的要求让施纤纤为难。她们主要是来出差办事的,不是为了让她回家探亲的。可以讲个人情让她回家看看,但肯定是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   蒋珂不再拿这事烦她,起身去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带的牙刷牙缸牙膏毛巾一件件往外拿,还没拿完,门外便响起了沉闷的扣门声。   施纤纤起身去开门,外面站着安卜昌杰明。她手扶门板看他俩,开口问:“怎么了?”   昌杰明接话,“出去走走,小同志不是有话要对阿卜说吗?明天要去军区了,肯定也不太自由,趁着这点时间玩玩呗。”   所幸她们都是在火车上或长或短眯过些时候的,有点累但也不是什么心情也没有。施纤纤双手还是扶在门板上,回头看看蒋珂,“可儿,出去走走吧?”   施纤纤刚说完,安卜就伸头接了一句,“带你回家看看。”   蒋珂一听这话就来精神了,忙问一句,“真的吗?”   安卜在门外应声,“骗你干什么?”   蒋珂这就二话不说找到自己的帆布挎包套上脑袋挎到肩上,麻利地出了房间的门,站到了安卜旁边。   施纤纤惊叹她这动作的利索程度,然后自己回去拿上房间钥匙,关门上锁,和他们一起出招待所。   在这个没有自由买卖的时代,夜晚的街道都是显得异常冷清的。   蒋珂不关心这偏寒气候的灰色街道,有没有霓虹有没有灯屏,她只问安卜,“真让我回家看看吗?”   领队是施纤纤,安卜只好又跟她说:“我带可儿回去看看吧,说几句话就回来,绝对不给施队长添麻烦。”   施纤纤把手上的手表伸到安卜面前,“安卜同志,献殷勤也分时候好嘛,有没有原则?几点了?合适么?”   至于到底合不合适,去还是不去,施纤纤也没管他俩。她和昌杰明分开去逛,让他们自己做决定。现在已经九点了,步行到蒋珂家里还得不短时间,到那里胡同里的狗都睡了,更别提人。   所以在施纤纤和昌杰明把他俩丢在路边后,蒋珂收了收心里被安卜勾起的欣喜,跟安卜说:“有机会再去吧。”   安卜冲他笑笑,“既然你忍得住,那就过两天再带你去。”   蒋珂是有点忍不住,其实哪怕是半夜,她都愿意跑回家跟家里人见个面。但是施纤纤的态度是最好别去,虽然也没说就不让去。但她想还是听从小队长的安排,不生乱子才好。毕竟来之前夏团长和周老师嘱咐施纤纤的东西最多,她担的责任也最大。   决定不去了,就在冷风里压马路。蒋珂双手放在身前攥着帆布挎包的带子,踩着路牙子走得很慢。   安卜走在她旁边,迁就她的步子,然后问她:“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现在要不要说?”   蒋珂脚下生滑,从马路牙子上掉下来。安卜伸手扶她一下,等她站稳了收回手,然后站在她面前看她。   蒋珂站在安卜面前,比他矮了快一个头。她抬眼皮看他一眼,决定把自己心里捋不清有疑虑的事情都跟他说出来。说出来她心里就没负担烦恼了,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在说自己的疑虑和想法之前,蒋珂拽上安卜的衣袖子,把他往地僻人少的地方带。虽然这时候街上路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但偶尔骑自行车打着铃铛从旁边穿行而过的人,还是让蒋珂不舒服。   她把安卜拽到了没人的死角胡同,才跟他说这事,而先开了口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卜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在问他对她的情感态度。他从来没有正经跟蒋珂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也没有任何承诺和保证。他想,蒋珂应该在为这个不安心。因此他现在心里是有些雀跃的,并不知道蒋珂只是为了让他说出想法而对他的想法进行质疑。   安卜牵起蒋珂的手,蒋珂没有拒绝,虽然还是没有全然适应这种亲密举动。   她看着安卜,看他慢慢开口说话,对她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蒋珂以为他会有一大段深情告白,结果只有这一句话。她愣了一下,开口问他:“没有了?”他不是很能撩的吗?   安卜却很认真,反问她:“还有什么?”   蒋珂有些悻悻,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嘴里嘀咕,“没想过跟我结婚,那就好办了……”   安卜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明显曲解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忙又反问了一句:“在一起不结婚那是什么行为?”   蒋珂看着他,半天回了他一句,“耍流氓。”   安卜还以为她小脑袋瓜子里连这点概念也没有呢,既然她知道,那还说什么他没想过结婚?在一起就是要结婚的,没有别的花花肠子。   安卜不是第一次见识她思想奇怪,知道一些这个年龄段女孩子本不该懂的一些奇奇怪该的东西,有时候想法也有些出格。   他看着她,到这里也就意识到她那句“那就好办了”是什么意思,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问她:“你没有想过跟我结婚……是不是?”   安卜虽然觉得这种思想根本为世俗所不容,不应该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想法。但是他看着蒋珂,觉得这样的思想如果出自她,好像是合情理的。虽然,并不合世俗的情理。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他自己也想不通。根据他对蒋珂性情为人的了解,蒋珂也绝对不是作风有问题的坏女孩。   而蒋珂面对他这个问题,也没有直接开口否认,她看着安卜实话实说,“之前没想过,昨天听小瑶姐说她要结婚,就开始想结婚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先说你是怎么想的。”   安卜又忍不住有些微微暴躁起来,他深呼吸两下,跟蒋珂说:“等你服役期满,入党提干,跟领导打恋爱报告,然后打结婚报告,登记结婚。”   蒋珂听到他这么说,心底生出难以抑制的欢喜。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情绪会给出最直截了当的反应,它不掺假。   可是欢喜被蒋珂抿在嘴角里,一点点压了下去。然后她看着安卜,给他泼冷水,“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结婚?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让你等很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最后我们因为各种原因结不了婚……你怎么办?”   安卜确实没有想过,大约这个时代的不多数人都不会有这种想法。打算在一起了,那就是奔着结婚去的,单纯为了谈恋爱的人不多。当然,谈着恋爱发现相处不下去了分手的,或者遇到了条件更好的,以精巧的手段甩了这个再要那个的,这些也都有。但总体上来说,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在感情上的纯洁性和保守度,还是很高的。 第62章   安卜看着蒋珂的眼睛, 夜空月半缺, 白光惨惨, 打在她脸上。她是认真的, 不是在试探他, 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自从蒋珂在梅花山上态度比较明确地默认接受他以后,安卜就本来从没怀疑自己和蒋珂会走不到最后。他们想得都太少,蒋珂没想过他们会不会结婚,而安卜直接就觉得他们谈完恋爱就会结婚。   现在问题来了, 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后?   安卜搞不懂蒋珂到底在想什么, 同样认真问她:“为什么会结不了婚?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跟我结婚?”   蒋珂突然觉得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频线上,只好先解释他的问话, 对他说:“我是没想过要跟你结婚,但没有不想跟你结婚。”   安卜听不懂, “那你什么意思?”   蒋珂闷口气,突然也有些情绪暴躁, 冲他语气不好起来,“结婚就那么容易吗?万一过两年你又喜欢上别人了呢?万一到时候你爸妈根本不同意呢?万一到时候我要回北京呢?万一我喜欢上别人了……”   “你敢!”安卜没让蒋珂把话说完, 连那个“呢”字都没让她讲出来。他眼珠子里几乎要喷出火光, 盯着蒋珂动也不动。   蒋珂觉得他气势逼人, 便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她低低头, 低声继续自己的话, “我是为你好。”   安卜不知道她兜兜转转地在说什么, 他根本抓不到重点, 所以直接问她:“你是不是又要过河拆桥, 跟我撇清关系?”   蒋珂觉得是也不是,她自己也表达不清。本来她觉得可以说得很明白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跟他说不到一起去。其实也正常,安卜的想法就在结婚那条线上,而她的想法就是万一结不了婚怎么办,不是她在坑他吗?他越是认死理,蒋珂就越是觉得自己跟他走下去可能就是在坑他。   蒋珂不说话,安卜自然就当她默认了,他咬咬下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然后他用低沉又满是力气的语气开口说:“你想甩了我,门都没有。不可能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答应。”   说完不想再站着跟蒋珂掰扯,他伸手拉上蒋珂的手腕,打算拉她回宿舍。他现在很暴躁,他要回去静静。   而蒋珂在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后,就突然语气铿锵像是用了所有的力气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安卜停下步子转头看她,她气息不稳,胸口不断起伏,然后好像攒足了气一般,抬头看向安卜,字字清晰,“我愿意跟你往下走,喜欢和你谈恋爱。但是如果到时候你爸妈需要我牺牲跳舞安心做你家的媳妇,擦地做饭洗衣服生孩子,我不会嫁给你。如果我在文工团争取到了机会可以调回北京,可以入总政歌舞团,我不会为你留在南京。如果……”   “别说了。”安卜低声打断她的话。   蒋珂还是呼吸不畅,胸口起伏得厉害,继续往下说:“如果最后出现要我在跳舞和你之间做选择这种情况,我不会选择你。”   “蒋可儿!别说了!”安卜这次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声音也重起来。   他撂开蒋珂的手腕,转回头去站着忍情绪。他他妈这辈子就没这么委屈过,被一个女人搞得这么委屈,根本不是他安卜的风格。他迈开步子往前走,每一步都带着情绪发泄的味道。   蒋珂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两步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也委屈起来,扁着嘴眼睛里全是眼泪。   安卜终究还是做不出把她一个人丢下,让她一个人走回招待所这种事,他走出了十来步以后,还是放下了自己的尊严,转身回到蒋珂面前,拉起她的手腕回招待所。   他看到蒋珂委屈,眼睛里的眼泪还时不时往下掉,也生不出脾气了。   他一边拉着蒋珂往前走一边,一边说她:“你哭个屁,神经病。”   蒋珂就是哭,也骂他,“你才是神经病。”   安卜不让她,“你见过我爸妈了吗?就知道他们要你做家庭主妇?现在没结婚我都不跟他们一起住,结婚后会跟他们一起住?我要跟你结婚,是要把你带回家做仆人吗?擦地做饭洗衣服,你愿意做我让你做吗?”   说到这他突然停下步子来,转身看着蒋珂,半晌轻声说:“你要回北京,我跟你来北京。”   而他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蒋珂瞬间泪水决堤,哭成了一个傻逼。她抬手擦眼泪,一边哭还一边忍,但根本忍不住。   安卜上来给她擦眼泪,完全没有温柔的模样,在她脸上乱揉,语气又开始凶起来,“还哭!你自己说你是不是神经病?”   蒋珂一边哭一边吸鼻子回骂他,“你才是神经病!凶你妹凶!”   安卜听不懂,捧着她的脸突然前后晃了一下,“又说什么鸟语?”   蒋珂被他晃得站不稳,伸手胡乱打他一下,“放开我。”   安卜捧着她的脸又认真看了一气,然后放开她,拉起她的手腕往招待所回。在出了胡同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在快要到招待所的时候,安卜放开蒋珂的手腕,两个人并肩一起进招待所。   把蒋珂送到房间门外时,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的。看着蒋珂开门往房间里去,还轻声嘱咐了她一句,“别想太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跳舞。”   但在蒋珂进门后门板彻底合上时,他脸上的微笑便再也挂不住。没了微笑,表情微冷,眸子里有冰。   他不在意么?他每一个字都记住了,哪怕想起一个字,心脏那里都跟刀子扎一般疼。   安卜回去后就洗漱了一番脱衣服躺在了床上,没有睡意,连暴躁都没有。昌杰明回来的时候,他也没理昌杰明。昌杰明在房间里来回走,叭叭说一堆话,他一句都没听见。   然后他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用冰冷的凉水洗脸,装着心里什么事都没有。   蒋珂几乎也是一夜没怎么睡,两个人都没有恋爱经历,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所有的行为都显得笨拙无章。蒋珂其实不敢全然相信安卜说的那些话,她回北京就跟她来北京,事情永远不会像嘴上说起来这么浪漫潇洒。等现实的各种纷扰扑面而来的时候,选择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她感动,感动安卜对她有这样的心思。   蒋珂也知道,自己昨晚说的话都扎到安卜心里去了。但是她不想在这些事情上留有余地,保留幻想。把最坏的一面说出来,她此后问心无愧。   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她稀里糊涂真让安卜等了她几年,到时候也真遇到了这些问题,那时她再做这样的决断,伤害将是现在的数好几倍。说不定,还会伤害到安卜和家里人的关系。   所以,蒋珂不后悔昨晚的冲动。她宁愿冲动着理智,也不要稀里糊涂地乐观。   如果成了真也就算了,万一心存侥幸,乐观到最后,生出无穷无尽的祸患呢?   早上起来后,四个人还是在招待所吃了点简单的早饭,然后出去找板爷拉他们去北京军区。这时候出门在外,短距离交通都靠脚力,没有其他好的办法。所以等他们到北京军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是很早。   施纤纤手里拿着团里给的介绍信,和安卜几个人到北京军区里找到他们文工团安排接待他们的人,又花了些时间安顿下来。等安顿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北京军区安排接待他们的人也是团里的一个干事,叫方顺,个子不是很高,穿着军装却也挺括。他说话有很浓重的京腔,而蒋珂自从去了南京以后,说话基本都是用普通话,然后掺杂各地方的语气词。   方顺带着他们在宿舍安顿下来以后,到了中午又带他们去饭堂吃饭,各方面招待得都挺周到,吃饭的时候跟他们说:“你们军区的电报早就发过来了,早就知道你们要来,所以早都备齐了。下午带你们见见我们的团长教员,搁哪儿排练,什么人教你们,都会带你们熟悉熟悉。”   施纤纤感谢他的招待,又跟他细细确认了关于这次学习的一些细节问题。过程中安卜一直没说话,昌杰明来混日子的,当然没话可说。蒋珂也听着,对事情的安排方面没有太多好的建议给,她平时也不擅长这些。   在施纤纤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接洽这些事情的时候,才意识到安卜和蒋珂不对劲。因为早上起得早,又慌忙赶路来军区,然后又是找宿舍又是安顿行李,一直忙到这会儿吃饭才闲下来,所以一个上午都没发现。   她看安卜不说话,便问他:“安卜你有什么想法?”   安卜直直身子,他虽然表情平淡不说话,但一直都是在听的,所有的事情心里都有谱。确实施纤纤本来就擅长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周老师才说她一定要来,根本没什么问题,所以他摇摇头,“都差不多了,下午见了教员,再和教员细化学习步骤和时间分配。”   施纤纤点点头,又看向方顺,“还是要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   这都是方顺该做的,他不觉得麻烦。正事聊完了,这也就放松了下来。   方顺一看就是个和气热情的人,有点像施纤纤。他对南京来的四个人大约也熟悉了,一个施纤纤是小队长,什么都负责得很到位。一个是安卜,样子正经话不多。一个是昌杰明,话很多。最后就是蒋珂,小小的一只,跟在几个人身后,表情一直很认真。   四个人他自认为熟了三个,自然就对不熟的这个感兴趣多一点,主动和蒋珂说话,问她:“小同志看起来不大,已经入党提干了吗?”   蒋珂本着礼貌待人的态度,回方顺的话,“还没有。”   方顺笑笑地看着她,“那也是厉害的主儿,能被团里的领导派来学舞蹈。”   蒋珂也笑笑,略微谦逊,“还好。”   方顺看自己跟她聊起来了,便又开始问些私人问题,问她:“小同志是哪里人?”   蒋珂当然也都照实了回答,说:“北京的。”   “是吗?”方顺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起来,跟蒋珂说:“那敢情咱们是老乡,您是离乡的人。为什么呢,去了南京的文工团?”   蒋珂笑笑,“当时考北京的来着,大约是前年的六月份,但是没考上。”   方顺对这个有想法,接着话继续说:“一次没考上,那等下次嘛。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贴着父母家人近一点好。怎么样,现在还有没有想调回来的打算?”   方顺这话刚说完,就听到了饭桌上安卜清嗓子的声音。蒋珂想接话没接成,方顺看向安卜,昌杰明又开始清嗓子。 第63章   昌杰明清完了嗓子, 方顺又把目光转到了昌杰明身上。他不明所以, 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昌杰明这又把嗓子重重清了一下, 伸着筷子去夹菜, 一本正经地说:“这北方的菜就是辣, 吃不习惯。”说着用胳膊肘碰一下安卜,“是吧,安干事?”   安卜伸出筷子也去夹菜,附和昌杰明的话, “是有点辣。”   施纤纤对这两个一鼻孔出气的人微微翻了一下白眼——怎么人蒋珂还不能跟别的男同志说话了?   蒋珂当然也知道安卜和昌杰明的什么意思, 哪里是因为什么菜辣。只有方顺不知道,还客气应他两人的话, 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您瞧我这脑子不灵光, 忘了各位都是打南边儿过来的。这么看来,除了小蒋同志, 你们都吃不习惯。这都打了放辣椒的菜,是我做事不周到。要不我重新过去要些不辣的, 这些我和小蒋同志吃就行了。”   那这就不必了, 他还顺稍爬跟蒋珂越分越近乎了。   安卜在桌子下踢一下昌杰明的脚, 昌杰明看他一看, 然后微微有点反应过来之后, 忙跟方顺推辞道:“那就不用了, 什么菜不能吃?吃不完倒掉就是浪费, 穷人一整年一整年下来连片菜叶子都看不见, 我们当兵的敢浪费粮食蔬菜就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方顺看昌杰明说得这么义正言辞,颇受感染,也就没再去打菜,坐着又就着思想觉悟这种问题聊了起来。   之后施纤纤和蒋珂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昌杰明、方顺和安卜三个人在说话。安卜说得也不多,就听昌杰明和方顺来回叭叭叭了。   吃完饭几个人出饭堂,回去营房休息。   军区给施纤纤四个来学习的人安排了两个空房间,施纤纤和蒋珂一间,安卜和昌杰明一间,门挨着门。靠得近做事好打招呼,有事出来敲个门就成。   施纤纤自打在饭桌上看出了安卜和蒋珂不大正常以后,就不自觉地多观察了他们一点。虽然两个人面上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事正常,说话正常,和学习任务相关的事一点都不马虎。但很明显,他们都是压着情绪的。从饭堂到宿舍的路上,施纤纤细细观察过就完全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也在避免跟彼此说话。   他们两个人别扭,整个小团队就跟着一起别扭,他们自己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施纤纤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到工作。她作为小队长,现在想的事情就总全面实际一点,不像在团里的时候她不算领导他们也不算担着责任。   一直到宿舍,蒋珂和安卜都没有和彼此说话。蒋珂进门后就爬去床上脱衣服拉上被子睡觉,睡前还跟施纤纤打了招呼,说:“纤纤姐,时间到了要是我还没醒,你叫我一声。”   施纤纤本来还想问问她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安卜吵架了。但看她说完闭眼就要睡了,也就没再拽着她问。看她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眼圈那么黑,大概昨晚根本没睡觉。   不找蒋珂,施纤纤便去找安卜,敲了门把他叫出宿舍来。   安卜出来的时候,手指间夹了一根刚燃起头的烟,火星明灭在白色的烟纸圈里闪烁。   施纤纤把他往旁边带带,停在人少经过又僻静的地方,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就问他:“又怎么了?昨晚吵架了?”   安卜把烟送到嘴里,抽一口吐出一些烟雾,跟施纤纤说:“她不信任我。”   施纤纤不明白,“不信任你什么?”   安卜又抽一口烟,显得格外深沉,语气平静地说:“她不相信我能给她她想要的未来。”   施纤纤对安卜说的这话产生了质疑,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地问了一遍,“不相信你能给她她想要的未来?”   安卜点点头,烟雾在他脸前绕,看着施纤纤,没往下解释。   施纤纤质疑的出发点很明显,如果安卜这样的家庭和自身的条件都给不了蒋珂好的未来,那谁能给?   以安卜的为人和能力,以后就算不在文工团了,不管转到哪个部门,或者转业去干什么,都不会差。再说,他还有家里撑着,未来有多光明,会比别人过得好多少,都是很明显的事情。   施纤纤凭自己的认知已经捋不顺这件事情了,她回想从前天到现在和蒋珂聊的话题,回想她的各种表现和她的纠结。她没有办法理解蒋珂的行为,或者说完全想象不到她在想什么,便问安卜,“她到底怎么想的?”   有些部分是扎心的,譬如蒋珂字字清楚地跟安卜说,自己只要有机会就不会为他留在南京,感情和跳舞产生冲突的时候,也不会选他。所以安卜为了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不想把事情全部拿出来说,摆在台面上表现自己的憋屈,所以抽口烟弹着烟头跟施纤纤说:“别问了。”   施纤纤看他这样,也识趣。但看他一会抽一口烟,便有些烦躁,于是伸手上去一把把他手里抽了半截的烟捏到自己手里,弯腰就把烟头按在地上给捻灭了。   然后她拿着熄了火星的半截烟站起身来,问安卜最后一句:“闹掰了吗?”   “没有。”安卜说得还是干脆,“我不会同意,不过我需要冷静冷静。”   施纤纤给安卜竖了竖大拇指,她完全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问了,最后只交代安卜一句,“有问题就解决,别影响我们的任务就行。”   安卜转身往宿舍走,“你这当了领导就这么紧张可不行,自己的人都不相信了?”   施纤纤懒得理他,就他们这一个个的,怎么相信?她跟着安卜走到他宿迁前,抬着声音就往里面叫了一句,“昌杰明,出来!”   昌杰明在里面听到施纤纤叫他,二话不说跑出来。毫无意外的,他手上也夹着一根烟。   施纤纤盯着他,微微弯腰把他手指间夹着的烟拿下来,训一句,“能学点好的么?”   昌杰明看看被施纤纤拿过去的烟,又看看施纤纤的脸,很没脾气地回一句,“是方顺给我们派的,不抽浪费了……”   施纤纤懒得理他,拿着两根烟就走了。   回到宿舍里,发现蒋珂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她把昌杰明那根烟掐了,一起扔进垃圾桶里,便翻出笔记本来,坐在写字台边记录今天的事情,然后一条条罗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有事都记住本子上,翻看一下就知道什么事是什么进度,有没有遗漏之类。   中午休息之后,下午施纤纤和安卜带着蒋珂和昌杰明又见了北京军区的团长和舞蹈教员声乐教员和乐队总指挥。见过面以后,和要教他们舞蹈音乐的人也都进行了初步熟悉。教舞蹈的是两个领舞《草原女民兵》的姑娘,音乐部分也派了两个人给他们,一个就是方顺,他主要是拉二胡的。而另一个,是吹长号的。   人员安排好并见过以后,身为领导的团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这件事基本就是交在方顺手里。当然舞蹈教员和乐队总指挥也会抽时间对施纤纤他们进行指导,只是不能把许多时间给他们,只能看一场提点一点。   而就算是两个领舞的姑娘和方顺并那个长号手,都不能全天教他们,只规定了下午两点到五点的三个小时教他们东西。其他的时间他们自己也要练功排练,正好也让蒋珂他们自己消化消化舞蹈动作和站位。   团长和几位教员走后,练功房里就剩下施纤纤安不和方顺一些年龄差不多的人。初次见面,当然要用些时间来认识熟悉彼此,所以这个下午并没有直接就开始舞蹈的教学。   而在认识的过程中,两边的同志态度都很明显,方顺说什么都爱带着蒋珂,以老乡的身份把蒋珂自动归类为自己人。而两个教舞蹈的领舞女兵,明显更愿意接近安卜,喜欢和他多说话。   然后,就剩下施纤纤和昌杰明并那个长号手被撂在一边,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   ***   到北京军区的这第一天的下午,半天时间是被消磨过去的,没有做一点实际的事情。   到了晚上,文工团刚好有表演,蒋珂四个人便去礼堂找了偏僻的位子坐下来看了北京军区的表演。在看的过程中,对其他的样板戏和舞蹈剧目都是以寻常的心情看,但到《草原女民兵》的时候就看得格外仔细。   施纤纤看着台上扛着红旗跳跃的女兵,笑着跟蒋珂说:“回去你就扛大旗了。”   蒋珂非常认真看着台上舞蹈演员的每一个动作,搭施纤纤的话,“随周老师安排吧。”   施纤纤和蒋珂安卜都看得仔细,也在琢磨这出舞蹈的精髓,不管是奏乐还是舞蹈动作,要体会要分解要记忆的地方都很多。只有昌杰明对这个不是那么认真,在椅子上坐一会跟安卜说:“说真的,他们团条件比我们好多了,椅子都比礼堂的椅子好。”   安卜看着台上的表演没理他,他也就没再自讨没趣说下去。   等表演看完,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几个人回去宿舍,和在南京的时候一样,找地方洗漱准备睡觉。   换了一个地方,很多地方都不是很熟悉。但总体来说,每天也都去那几个地方,营房饭堂和练功房。这里的团长对施纤纤他们比较客气,为了让他们能安心快速地把舞蹈学好带回去,直接安排了团里的一个小练功房给他们,让他们不需要挤在所有人一起,那样需要迁就的事情太多,实在浪费时间。   而一直到晚上洗漱完了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这一天安卜和蒋珂互相之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蒋珂不知道安卜什么意思,她心里在意,但是不表现不问。句句扎人心的狠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她再去问别人什么意思么?   蒋珂清楚地记得,安卜昨晚上明显有想把她丢在原地自己走掉的想法,但是后来他又回来了。如果他经过一夜的思考,选择跟她疏远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蒋珂没意见。   虽说没意见,可心里总归不舒服,不舒服就会反反复复放在脑子里想。也就到这会儿,她才真正感觉了出来——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件让人超级烦躁的事情。理智和情感掺杂在一起,想任性不能任性,喜欢还要克制。因为没到能看见结果的那一天,放肆就是不负责任,欺骗更是耍流氓。   蒋珂躺在床上,看着宿舍里暗得发昏的房顶,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哲学诗人。她以前从来不想这些事情,现在感觉大脑基本已经超载,负荷过重,稍微短个路就全烧了。   然而她想归想,等在凌晨的起床号声中从被窝里爬出来以后,理智一找回来,就还是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他们都要进入角色开始学东西,心思收一收,往该放的事情上放。毕竟他们这趟出来,不是来谈感情的,而是来学东西的。   上午的时候本地文工团的几位都在排练厅练功,蒋珂和施纤纤也就在他们给安排的练功房里练功热身,方便下午人过来的时候能直接进入学习状态。   而《草原女民兵》的谱子已经送到了安卜和昌杰明的手里,两个人一上午便都在一边琢磨谱子,拿小提琴从头到尾拉了两遍,并没打扰施纤纤和蒋珂练功。   这样等到下午两点钟,方顺带着他们团的三个人准时来到练功房。本来几个人都有些熟悉下来了,没什么问题直接开始就是。但在方顺进了练功房以后,施纤纤和蒋珂并昌杰明就被一件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方顺的军装胸口口袋上,别了一排的军功章,金的红的银的,十分晃眼。他看自己的军功章吸引了蒋珂和安卜几个人的注意,便笑着说:“刚才参加军区里的表彰大会,要上台发言。您瞧,赶着时间呢,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蒋珂说的,蒋珂没说话,倒是昌杰明嘴贱嘴快笑着学他的腔调说:“我看您不是没时间换衣裳,就是明摆着刺激咱们来的。”   方顺笑着把胸口的军功章一个个往下拿,突然又说:“都是些不起眼的低等功,能刺激谁呀?我瞧你们安干事很优秀,得的奖章定是比我多。我这个啊,忘了拿下来,今儿算献丑了。”   方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微妙,连昌杰明都听出来了。这就厉害了,一天就把蒋珂以老乡的名义拉进了自己的阵营,还很准确地把安卜立成了“敌人”,压安卜来了。   别人不知道原因,安卜可知道。   昨晚上演出结束后,他和施纤纤昌杰明去厕所,只有蒋珂不去也不想走,于是一个人等在礼堂外面。等他上完厕所回到礼堂外看到蒋珂的时候,方顺正好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   后来走得近了点,也能听到他们说什么。方顺老乡长老乡短,说没事要单独请蒋珂吃饭。   蒋珂客气拒绝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但他却坚持,跟蒋珂说:“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以后说不定你还回北京呢,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么?如果回来了,到时候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团里找我。”   蒋珂再说话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安卜,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就盯着她和方顺看,也不说话。   方顺意识到了什么,顺着蒋珂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安卜。   两个男人目光往一起一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时方顺就被安卜的气势压输了,他想再跟蒋珂说什么也没说出来,便说要回礼堂帮着收拾东西,有空再找她聊。   方顺往礼堂里回去后,安卜也没上前去和蒋珂说话。两人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互相对视,就是不说话。然后昌杰明和施纤纤回来,便回了宿舍。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方顺今天戴着这些奖章来,大约也是因为昨晚气势上输了觉得不痛快。   安卜现在却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在方顺说完话后,他拿着小提琴的琴弓在琴弦上拉了两来,目光落在自己小提琴的琴弦上,开口说:“那您猜错了,我什么军功章都没有,只有个爹。”   这话什么意思,方顺表示没听懂,便好奇地看着安卜。   安卜当然还是要解释的,手里的琴弓搭在琴弦上不动,抬起头来看向方顺,嘴里要是叼根烟或者剔牙的竹篾条儿,那就一活脱脱的军痞二流子。   没有叼根烟或者咬一根剔牙的竹篾条儿,所以现在就是一副高干子弟臭神气的样子,说:“就我爸,南京军区副司令。” 第64章   安卜的话一出口, 施纤纤和昌杰明就下意识要喷笑出来——他也有跟人斗气的时候?   到底是忍住了, 施纤纤和昌杰明都抿着笑,不多说什么, 只在旁边当戏看, 正好看见方顺手里拿着军功章正往军装下面的口袋里装, 动作在安卜说完那话的时候就慢了下来。   方顺把军功章装好后,还不敢确定安卜说的话是真是假, 便转头看了看施纤纤和昌杰明以及蒋珂。看到施纤纤两人一脸看戏的表情,还有蒋珂低头完全不想参与其中的样子, 确定了这是真的。   然后他转回身子去面对安卜,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擦,再慢着动作把手送到安卜面前, “失敬。”   安卜看着他,把手里的琴弓放下, 握上他的手, “幸会!”   施纤纤乐到要忍不住,自从安卜认识蒋珂后,安卜就时不时让她乐到不行。昌杰明也乐,但在下午学习开始之后, 就没有人再提这个小插曲。而且有些事情, 别人在的情况下也不好调侃。   一直到傍晚在饭堂吃晚饭,打好了饭坐下来的时候, 昌杰明才开始调侃安卜, 学习他的表情语气重复他的话, “就我爸,南京军区副司令。”得意被他夸张了数好几倍。   安卜没好气地在桌子底下踹他,“不想吃饭滚回宿舍!”   昌杰明才不理他,收收被他踹的腿,继续笑着问他:“阿卜,你不是从来不屑提你家老头子么?今儿这是怎么了?”   安卜昌杰明欠揍的样子压两口气,然后说:“军功章没带。”   听完这话,施纤纤和昌杰明又一起忍不住笑起来。昌杰明笑得尤其夸张,浑身乱颤,看着蒋珂说:“小同志,不哄你,安卜安干事,以前从没这么傻过。他以前老骂我傻,你现在看看,谁更傻。”   蒋珂其实也是在笑的,但昌杰明把话题递给她之后,她就收收笑意没再笑,只冲昌杰明摇摇头,不说话。   然后他们也没有得多少时间自己人坐着不顾忌地说话,在他们坐下不一会儿后,方顺和两个教她们跳舞的女兵就端着饭盒来了他们这桌。搁下饭盒就在长条凳上坐下,并客气。   说的话倒客气,两个女孩子笑着问安卜他们,“吃得还习惯吗?”   施纤纤礼貌回话,“还好,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自从方顺三个人坐下后,这桌子上就热闹了。方顺和安卜的那段小插曲过去后,下面排练的时候并没有产生其他的不愉快。用方顺的话说,“大家虽然不是一个军区的,但也是战友,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之后,就是朋友了,一桌上吃饭,一练功房里教学排练,互相问问彼此文工团的情况,聊起有趣好玩的事情,自然也就越来越熟了。而在熟了之后,学习的事情也就会变得更轻松顺利。   晚上方顺几个有自己的排练,因此蒋珂施纤纤四个人又得了自由的空间。在练功房里练习下午三个小时学习来的动作,一点点分解再成段串起来,反复加深记忆。   施纤纤看安卜和蒋珂之间还是互相不说话也不管,只要任务能顺利进行下去,她也不操这份闲心了。   她不知道蒋珂到底对安卜说了什么话,让他需要冷静这么久。   其实安卜和蒋珂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安卜在主动,在牵着蒋珂走。只要安卜不主动了,蒋珂一心专注跳舞,他们之间就呈现出了现在的疏离态势。如果安卜一直这么冷静下去,两个人基本说散也就散了。   但看安卜和方顺斗气的态度,施纤纤知道,他是不可能轻轻松松就放手的,所以也并不担心什么。   晚上四个人排练结束后,一起回宿舍梳洗睡觉。只要地方适应下来,每天该做的事情有了明确安排,日子也就自然会变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样子。   施纤纤以为蒋珂和安卜之间还要日复一日地保持那么几天,结果第二天两个人闹起来了。   虽然只有一天,闹起来却也是有个过程的。   上午他们在练功房练功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该熟悉谱子的熟悉谱子,该练动作的练动作。中午的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又聚了几个本地文工团的女兵,虽然每个都是样子热情,以东道主的身份来招呼南京来的战友的,但其实不难看出都是奔着安卜来的。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但那种隐隐的心思也不难让人察觉。   施纤纤能看出来,蒋珂自然也能看出来,甚至她比施纤纤在这件事情上还更敏感很多。但是,她和施纤纤都没有对这个进行交流或者表现出什么。毕竟,这其中有很多她们主观臆测的成分。   蒋珂之前就从叶湘嘴里得知安卜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但是在南京文工团的时候,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安卜基本不和什么女孩子在一起,向他明确献殷勤的也几乎没有。就算有人心里有心思,那也都是暗下里的,和安卜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接触。   而现在到了这里,新环境新认识的人,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稳定下来的样子。他们和这个文工团的所有关系都刚刚开始构建,不熟悉的人之间开始找朋友,带着热情带着礼数带着客气,理由充分,一点也不唐突。   方顺看蒋珂是自己老乡,话说得多了点,想真正交个朋友顺便多照顾她一下,不能说不正常。发现因为安卜的存在行不通,就没再过度笼络。那么,那些女孩子看安卜各方面都入眼,再知道他一个特殊的身份,爱跟他多说几句话交个朋友,也就不能说不正常。   蒋珂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甚至还想,如果没有她的存在,本地文工团里有女孩子跟安卜真的看对了眼,他们能不能成就一段两个城市的跨地佳话,最后走到一起。   想到这里没得出结果,自己就先不爽了。再想起安卜这两天一句话不跟她说,现在就坐在她面前跟别的女孩子搭话说笑。就算他没有说笑,现在在蒋珂眼里也就是说笑。   到了下午的时候,让蒋珂更生气的事情又出来了。在休息时间的时候,两个教她们跳舞的女孩子站在安卜旁边,帮他一起整理核对谱子。都是特别平常的讨论方式,两个姑娘指着谱子跟他讲说哪里是长号哪里是古筝哪里又是二胡,小提琴在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落,歌声起的时候是什么样,说着还给他唱两句。   蒋珂练舞的时候强迫自己不去看钢琴那边的三个人,却还是会在转体的时候看到,避免不了,然后就越看越气。   她想得很明白,她不要求安卜在听了自己那些话之后还跟她在一起浪费感情。心里也知道安卜搭那些女孩子的问话,或者说现在和这两个一起讨论谱子,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不行,她就是生气,还忍不住。   分心的情况下蒋珂不想再跳舞,便也停下动作去一边休息。拧开军用水壶盖子喝水,抬手擦一下额头的汗,盘腿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然后这时候方顺来到她旁边,手里提着二胡,拉两声粗嘎的音,开口问她:“感觉怎么样?好不好学?”   蒋珂平平气,回他的话,“还好,感觉一个月应该够了。”   方顺伸腿勾了个小板凳过来,往她旁边坐下,又问她:“喜不喜欢听二胡?”   蒋珂想反正坐着也没事,昌杰明和施纤纤还有那个长号手还在配合着练习,她就只能跟方顺说说话了,于是看着方顺说:“还可以,你要拉一段么?”   方顺挺挺身子,“那就给你来段《二泉映月》。”   蒋珂对于拉什么没意见,便笑着看着方顺点了下头,应声:“嗯。”   她刚笑着应完,目光一转,正好与回头看她的安卜撞上了。然后她当做没看见,低下头来一边休息一边认真地听方顺给她拉二胡。   蒋珂耳听乐曲的时候一般都是感性的,会很快地把情绪浸入其中,情绪随着乐曲而走。或哀婉或凄凉,都从心底里漫出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特质,她跳舞的时候也才可以那么投入。   方顺动情地拉,蒋珂就动情地听。在听完他的二胡曲之后,只觉心里哀伤满满。然后她便基本没了再关注安卜的心思,从地上站起来,到施纤纤那边继续练舞。   两个领舞教她们的东西基本都学下来了,施纤纤自然叫来那两个领舞,继续从她们手里学东西。蒋珂对她们不存在情绪,专起心思之后眼里就只剩舞蹈动作。   教学的时间满满当当过去,因为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方顺几个人便先回了排练厅继续自己手里的其他事情。蒋珂和施纤纤一起又利用吃饭前的时间把下午刚学的东西努力记了记,蒋珂对自己的要求是,学下来后就不允许再出现错误,否则等整场舞学下来,哪哪都有问题,综合纠正的时候还要浪费很多时间。   这样到了吃饭的时间,蒋珂却没有太多的食欲,不想往饭堂去。所以她就跟施纤纤招呼了一声,让她给她带个馒头,她先回宿舍休息一会,然后没跟安卜和昌杰明说一声,便套上衣服出练功房直接往宿舍去。   等蒋珂走了,施纤纤才压着声音跟安卜说:“她下午练动作的时候一直分心,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安卜抿口气,不再多说什么,抬脚出门去追蒋珂。   因为看出来了,所以也决定了,不打算再纠结下去,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分开。   安卜在快到宿舍的时候追到了蒋珂,但是蒋珂并不理他。她径直往自己的宿舍去,进了门转身便想关门把他挡在外面。但力气敌不过他,还是被他轻松挤了进来。   安卜进门后就顺手带了一把,把门关上,人站在蒋珂面前,半晌问一句:“生气了?”   蒋珂不想理他,说一句:“不想跟你说话。”并往后退两步。   安卜不往她面前逼,宿舍里因为窗帘没有拉开,正处于半昏暗状态。他看着蒋珂微微隐在昏暗中的脸,又问她:“都愿意跟拉二胡的说话,不愿意跟我说话?”   蒋珂本来稳稳的不想理他,但在听到他这话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绷不住。她忍忍情绪,把目光瞥向一边,呛他,“拉二胡的怎么了,拉二胡的吃你家大米了?”   “比吃我家大米严重多了。”安卜顺着她的话说:“我就是不喜欢拉二胡的,这辈子见拉二胡的心里就不爽!”   蒋珂跟他较劲,移过目光来盯着他,“我看见拉小提琴弹钢琴的还不爽呢!什么人都喜欢,连鸟都喜欢!”   安卜听着蒋珂的后一句话有点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人都喜欢他,连鸟都喜欢他。   吵到这他不想跟蒋珂再吵,突然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换了语气声口,“你不是也喜欢。”   蒋珂不想离他过近,挣扎着要往后退。可她越挣扎要离他远点,他就越不想放开她。然后便被他拉着转了个身,一把按到了门板上。   安卜的手从她肩膀滑下去,拿掉门上挂着的铜锁,扣上门鼻再挂上锁。他手上的动作快而利索,扣好门鼻便把蒋珂压在了怀里。   然后他额头抵在她额侧,酝酿了很久,才低声开口说:“蒋可儿,我认输。”   蒋珂微微避着他的气息,正因为他情绪极浓的妥协之词而内心崩塌时,便又听他说了句:“每天看在面前不能说话不能碰,比死还难受。”   蒋珂:“……”她内心这就不崩塌了,双手抵在他胸口推他,没好气道:“你走开。”   安卜笑,轻松地捉住她使力的双手压去门板上,整个人都往她身上压过去。   蒋珂偏头躲他,用膝盖顶他,扭身挣扎,却都没有用。   安卜不容分说地往她嘴唇上吻过去,碾转几下撬开她的齿缝,却没深入,反而在这时候收住了动作,跟她说:“相信我,可以吗?”   蒋珂被他压在怀里,手脚都动弹不得。她闭着眼睛,喘息微微,最终慢慢睁开眼睛看向他,应了一声,“嗯。” 第65章   如果说之前蒋珂和安卜一直是暧昧彼此默认的状态的话, 那么现在就是完全说开且确定下来了。   安卜按着蒋珂的手蜷起一收, 握起她的手腕放下来,然后五指张开和她十指相扣。   他在她嘴唇上亲两下, 动作轻柔, 却一直没深入。亲了一阵, 他才慢慢试探着顶开蒋珂的齿缝,却在到这一步又微微收住了动作。   然后他继续含住蒋珂的嘴唇亲了两下, 才气息极为浓烈地低声开口说:“不准再咬我。”   蒋珂以为他是在试探她并克制自己,结果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安卜一说完, 她嘴角便不自禁压上一些笑,往后避避嘴唇,跟他闹, “那不亲了。”   安卜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再有顾虑地把唇压过去, 囫囵一句, “那你还是咬吧。”   而事实证明,蒋珂不咬他,他根本停不下来,似乎也并不想停下来。   宿舍里的昏暗把激情催得极浓, 两个人呼吸交缠, 唇瓣碾转张合。   蒋珂的身形在安卜面前显得极为娇小,被他整个抱在怀里, 背后又压着门板, 动也动不得, 只能承受他的激烈。   这场亲吻最终在门板上响起叩门声的时候结束,那时蒋珂和安卜两个人都已经有些神思迷乱。听到敲门声瞬间,蒋珂推开他,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令人羞赧。她没有立即开门,而是闭上眼睛等两个人都稍稍平复下来以后,才转身去拿掉门鼻上的铜锁,打开房门。   施纤纤端着饭盒,里面装了两只馒头,进了门就问蒋珂:“锁门干什么?”   蒋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起来正常,但装着正常。施纤纤进门后,昌杰明也跟在她后面进门,看着安卜就笑着说:“这话应该问安干事啊,肯定是他锁的。”   蒋珂和安卜都不出声,施纤纤把馒头送一个到蒋珂手里,另一个拿去给安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看着他说一句:“注意点影响。”   安卜接下馒头后在写字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我有分寸。”   施纤纤心想你有个屁,本来他确实是个做事分寸适中又十分周全的人,但自从认识蒋珂,他在蒋珂的事情上根本就没多少分寸。如果有分寸,被郑小瑶在练功房撞到那时就不该承认。   施纤纤对安卜到底有分寸还是没分寸没心管,反正不是跟自己谈恋爱。她没再往下说这个,又去拿军用茶缸子倒了杯白开水,放到写字台上,“馒头干,就着白水吃吧。”   蒋珂和安卜两个人一个写字台边一个门边,啃两个馒头。施纤纤和昌杰明在一边的床上坐着,在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跟他们聊正事,先问蒋珂:“两天下来感觉怎么样,觉得好学吗?”   蒋珂把最后一点馒头塞进嘴里,过来写字台边端起茶缸子喝水,咽下去了,跟施纤纤说:“没什么问题,一个月怎么也够了。”   施纤纤看她说话的语气神态,想担心也担心不起来。她有把握,那这事就没什么问题。舞蹈这边把握足,那音乐那边呢,施纤纤问安卜,“音乐熟悉得怎么样了?”   安卜把蒋珂喝过水的杯子接到手里,“大概差不多,还是需要时间练习,回去后排练的时间可能还要更多一点。”   昌杰明是来混日子的,施纤纤自然也不问他关于舞蹈或音乐上的事情。他在练功房能搭把手稍微起点作用不拖后腿,就已经算是帮她这个小组织的忙了。   这些事情交流确定了一下,吃完饭晚上还是要继续去熟悉练习舞蹈动作,安卜对于曲子的把握也还要在练习中一点点准确下来。   蒋珂和安卜之间的矛盾解决后,她跳舞的时候便又专心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和施纤纤一起讨论记忆,反复练习。舞蹈方面施纤纤不如她,所以多半还是以她为主。   蒋珂能感觉得出来,施纤纤这次出来后就跟在家里的时候不一样,总有点微微紧张,带着些领导范,生怕出错,所以对他们也常常是偏正经严肃的态度。   蒋珂当然能理解她,知道她是把这次任务看得很重,很怕办不好回去没法交代,所以才不敢放松。   因为知道施纤纤这种心理,蒋珂自己本身也想把这出舞跳到完美,所以每一天都格外地尽心尽力。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内,她在施纤纤面前连回家都没提过。她想着其他的都往后推推吧,等舞蹈学得差不多了,施纤纤略显紧张的心态放松稳定下来,她再跟她请假回趟家不迟,那时回得也踏实一点,不用还这么惦记学舞蹈的事情。   而练舞学习就是个枯燥的过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学成了再配音乐找节拍找感觉,把舞蹈动作和音乐融为一体。她们除了学习吃饭练功排练睡觉,每次有演出也都会去,主要还是观看并学些《草原女民兵》这场舞蹈。不看整体演出不可能有整体感觉,回去之后整出舞蹈都要靠她两个带着团里的女兵进行排练,所以并不是她们自己串个角色排出来就算了的。   两边文工团的人员熟悉下来以后,教舞练舞成为常态,都客气也都尽心,所以相处起来整体氛围是愉快的。但这愉快的相处氛围里,也总那么一点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亲疏远近在磨合。   一般下午在练功房,两个教跳舞的女兵教施纤纤和蒋珂跳舞,跳了一段确认蒋珂和施纤纤会了以后,会留点时间给她们消化,自己便会到一边去休息。   方顺和长号手也不断在和安卜讨论音乐方面的事情,把出现的问题解决掉以后,就让安卜和昌杰明自己练。练好了,方顺和长号手再带着安卜和昌杰明合奏一段,出现问题再解决。   一般方顺和长号手发现安卜的问题并解决后,也都会在空闲的时间坐着休息休息。练功房里几个小板凳几个小马扎和齐膝高凳子,丢在一边摆得不整齐,谁累了谁就勾过去坐着歇会。   ***   再说,蒋珂和安卜虽然确定了关系,但也只是秘密状态下的隐藏关系。就算方顺能体会到安卜对蒋珂不一样,心里也明白男人那点事,但并不能确定安卜和蒋珂是在谈恋爱的。   方顺不知道,那文工团里的其他女兵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一开始吃饭的时候桌子上还是会聚过来其他女兵。并且下午在练功房排练,那两个教跳舞的姑娘,也还是喜欢往他身边凑。   比如休息的时候,不去坐小马扎,而是喜欢靠在钢琴边休息,然后和安卜从这个舞蹈音乐聊起慢慢再扯别的。   蒋珂一开始的时候还忍着,后来只要那两个姑娘去安卜那边休息,她便一边压着腿一边就清嗓子。腰身挺得直,面色平静,清嗓子却很不含糊。   蒋珂第一次清嗓子的时候还是给了他目光暗示的,后来就基本清一下看都不看他。   然后他很自然,听到蒋珂清嗓子就连忙借口起身去厕所。再后来,只要有女孩子往他身边去,他就立马要上厕所。   昌杰明没注意那么多,跟他上厕所还好奇问他:“阿卜,你最近是不是尿频啊?”   安卜给他一个眼神,并不想理他。   一开始那些姑娘们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多几次下来后,就发现了,安卜是在故意和她们之间保持距离。如果一个人想跟另一个人或一群人保持距离不想和她们做朋友,方式再含蓄,也都会传达到对方的意识里。   久而久之,本地文工团的姑娘就基本不再找安卜说话。就连在练功房,那两个教跳舞的姑娘也不再找安卜讨论舞蹈和音乐。   在南京的时候因为他是干事,又是干部子弟,所以团里的姑娘们没几个会不顾虑身份要和他做朋友的,没自信也不敢。也就到了北京,他们成了客人,姑娘们只知道施纤纤是领队,对他自然没有南京文工团里面的姑娘们那么不好意思。   然而经历过几天之后,看出来安卜不是个喜欢和女孩子做朋友的人,对她们没一点兴趣或想跟她们做朋友的心思,后来直接还避着她们,与她们之间保持距离,也就没人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了。   干部子弟高攀不上,连朋友都不爱跟她们做,不攀就是了。   虽然这些事多多少少都跟蒋珂有关系,但蒋珂从来不表现得很直接。除了一开始清了几回嗓子后,就再也没做过别的。她想啊,做男人的自己不知道自觉,那没救了。   与此同时,她和安卜之间也并没有呈现出黏腻的谈恋爱状态。她不喜欢黏人,当然也不希望让无关紧要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尽量避免别人的揣测也都避免。   平时除了和安卜正常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私下的时间也有,基本全靠昌杰明和施纤纤制造机会。   其实蒋珂自从到了北京有一段时间以后,就开始怀疑了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的关系。她一开始以为他们两个单纯就是为了给她和安卜制造私人空间,后来发现不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怀疑归怀疑,施纤纤不说,她也就没问。万一不是,那不是很尴尬?   蒋珂和安卜两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不做什么出格过分的事情,一切都在分寸之内。   然后谈恋爱基本靠聊天,东拉西扯,特没意思的事情两个人说起来也能说个没完,有时候更是像两个幼稚无比的八岁小孩。   安卜对自己身为蒋珂男朋友的身份有时候还颇为感慨,跟蒋珂私下里呆着的时候,就问她:“可儿,你觉不觉得我谈恋爱跟别人不一样?”   蒋珂不知道哪里不一样,自然问他。   然后安卜便一本正经跟她说:“你看啊,我们男兵里也有不少谈恋爱的,人家女朋友都给洗衣服啊套被子啊,美死了。你再看我啊,你咳嗽一声我就得上厕所……”   顿一会,看着蒋珂的眼睛又说:“是不是……有点惨?”   蒋珂看着他的眼睛反应一阵,然后看着他开口:“哇,你这刚在一起就这样啊?人家都说男人到手之后就会原形毕露,看来是真的。那算了,那不谈了。”   蒋珂说完话就要站起身来走,安卜还坐着,一把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在她耳边说:“开玩笑的,我愿意这么惨,惨得可幸福了,一分钟上一次厕所我都愿意。”   提到上厕所这个,蒋珂自己忍不住都要笑,又憋着,回头看他,“谁让你一分钟上一次厕所了?”   安卜看她嘴角压着笑,便在她嘴角啄了一下……   ***   和安卜的事情是隐藏在生活里的不可多说的事,除了和安卜私下里在一起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以外,蒋珂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不动声色地练舞,该她的任务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团里的舞蹈教员和乐队总指挥隔三差五会到练功房来对她们进行指导,看看哪里有问题就做纠正指导。   北京的舞蹈教员也是个女老师,姓李,大家都叫李老师。   李老师每次来练功房,也都会不自觉地多看看蒋珂。然后她是越看蒋珂越喜欢,后来就直接问她:“蒋珂你是北京人吧?当时怎么没报考我们团,大老远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去南京干什么?”   这话是夸她呢,蒋珂当然笑,回李老师的话,“当时也考了北京军区的,我印象里好像还见过您,但您肯定不记得我了。当时练得不是很好,没考上,到过完年看到南京的在招待所招兵,就去考了。考上了也不敢挑,就直接去了南京。”   李老师听了她的话,便一边皱眉一边笑着懊恼,“你说我这什么眼,这么好的人才给漏掉了。现在怎么样,还想不想回北京?你要是想的话,我跟上面问问,看能不能和南京那边商量商量,把你让给我们团里。”   李老师这话一说出口,那练功房的好几个人都瞬间紧起了神经竖起了耳朵。   那边方顺坐在小马扎上,二胡搭在腿上,手里还拉着弓,接话就说:“小蒋同志,有家不回傻啊!”   他一说完就被坐在他旁边膝盖高板凳上抱着长号的安卜踢了一屁股,小声念他,“闭嘴!”   一提到这个问题,安卜自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蒋珂跟他说的话。他不自觉屏住了气,不出声,和李老师一起等着蒋珂的答复。   蒋珂也是下意识的,在听完李老师这句话以后,就不自觉把目光转向了安卜,和他目光碰上。 第66章   蒋珂看了安卜一眼, 目光并没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便转回去又看向了李老师。   和南京比较起来, 身为一个北京人, 确实是呆在北京靠着家近, 没事请个假就能回家看看, 这个比较好。但是什么事都必须综合考虑, 而蒋珂综合考虑的结果就是——不答应。   且先不说李老师能不能说动北京军区的领导向南京文工团要她这么个人, 便是李老师有这个能力说得动领导要人, 北京军区开口要, 那南京军区就给了?两个军区是平级关系, 不存在谁压谁一头。   如果她随随便便就答应了李老师的要求, 最后如愿调回来也就算了, 但是如果没能调回来,南京的文工团再知道了, 那她处境就极其尴尬了。   南京文工团的领导对她一直很好,所以她要是随便答应这种事情,就只能是给自己挖坑。   再说现在又有了安卜, 虽然之前说了明确的狠话说不会考虑他, 但其实做决定的时候还是不自觉把他考虑在内的。   蒋珂不用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面带微笑语气诚恳地拒绝李老师的要求,跟她说:“李老师, 谢谢您肯定我的能力, 但是是南京的文工团当时招的我 , 我刚到团里的时候也受到了大家很多的照顾。周老师和夏团长以及政委把我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培养了我一年,给了我帮助、给了我机会、也给了我信任,所以我才能来这里出差。现在我刚刚能为团里做点实事,就申请要离开的话,有点太忘恩负义了。如果不是当时周老师把我招进南京的文工团,我现在还跟别人一样串胡同呢。”   这话说得委婉有情有义,拒绝得也明确。李老师深吸两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是个好同志。”   在李老师拍完了蒋珂的肩以后,练功房提着心的几个人才把心彻彻底底地放下来。   安卜拿着长号的手一瞬间松了力气,软了胳膊,拿着长号落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他平自己心底刚才升起的心慌,腰背脱力后微微含着,抬头盯着蒋珂看。   蒋珂这时候也看向他,突然冲他摆了个得意的表情,然后便转身继续排练去了。   安卜绷着脸,在她做完得意的表情之后,好半晌才翘嘴角有了笑意。   等下午的学习时间结束,本地文工团的几个人都离开练功房去忙自己的事情。   也就只剩下他们四个的时候,安卜才开口说蒋珂:“没想到蒋可儿同志这么有情有义。”   蒋珂和施纤纤坐在一起休息,笑着看他,“我又不傻。”   蒋珂为什么会毫不纠结那么快速地给出答案,安卜后来也想明白了。但是在李老师问出那句话的当时,他心猛地就提了起来,根本想不了别的。以前他没什么在意敏感的事情,现在蒋珂回不回北京的事,成了他的敏感点。   他手里拿着长号看蒋珂,还在回味自己那时候的紧张心情。回味了一阵,抽口气,看向施纤纤又问:“小队长,我们音乐部分差不多了,再学也学不了多久,你们舞蹈部分怎么样了?”   他有点迫切地想早点回去,之前没感觉,现在只觉得留在北京时间越长,可能发生别的事情的几率就越大。其实一点根据也没有,他自己因为在意而瞎紧张罢了。   而她们到北京的文工团已经学习了大半个月,因为蒋珂的能力惊人,所以舞蹈方面的学习并没有拖任何进度,反而比预料中更有效率更快。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北京这里的舞蹈教员李老师才看上了蒋珂。要不是实在看到一棵自己想要的好苗子,也不会说出要人的话。   施纤纤把舞蹈部分学习到了什么程度跟安卜细致说了一番,安卜心里有了底,冲她点点头。   晚上吃完晚饭,四个人照例还是在练功房里练习。练完了收拾东西回宿舍,结束一天的忙碌。   往宿舍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施纤纤和昌杰明走在前面,不时打闹一下。施纤纤也就近来放松了下来,不再很有压力的样子,才和昌杰明打打闹闹。   蒋珂和安卜走在后面,安卜单肩背着小提琴,看她两眼,最终还是问她:“有没有一点原因是因为我?”   蒋珂听他问这话,转头朝他看看。感觉出来他很在意这件事情,所以也没再跟他闹,点点头便应了句:“有。”   安卜听了心里一暖,要笑,抿一下唇又给压住了。他看着蒋珂,还是想试探,继续问:“如果是总政歌舞团呢……你这时候答不答应?”   蒋珂转回头来,看向前面的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说:“如果是总政歌舞团,不会征求我的意见的。真要调我,直接下调令就行了。”   安卜把自己嘴角的笑收回去,夜色里呵气。这时候天气已经不怎么冷,呵气连雾都没有。   他不再追着这个问题问,表情怡然起来,岔了别的话题问蒋珂:“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蒋珂最近也在想这个事情,因为学习的任务已经进行下来大半,基本没什么问题。施纤纤的紧张神经在最近也放松了下来,只要她把歌曲学一学,舞蹈和音乐之间的配合再多融合练练,差不多也就成事了。   李老师也还说了,如果有机会,会拉上她们团里的女兵陪她们跳两场。给她们俩换着不同的角色,把整个舞都走两遍。如果是这样,圆满地完成任务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蒋珂想了想,回问安卜,“有合适的时间吗?得跟纤纤姐说一声。”   他们一直不跟本地文工团一起有什么行动,也就每天下午的三个小时不能缺席。有时候他们团里下午有表演,或者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情,那几个教舞教音乐的也还不来。   所以说要找合适的时间,其实每天都有。   安卜觉得没什么问题,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主要是施纤纤那边,她同意就行。毕竟她是小队长,这种事还得正儿八经地跟她请假。   安卜想了想,跟她说:“你晚上问问小施,现在方不方便让你走。我看她一直有点紧张,所以我一直也没问你,怕她以为我们心思都不在这件事上,待会更紧张。现在她放松一点了,你问问她。”   蒋珂想法是跟他一样的,于是冲他点点头,“嗯。”   安卜还有别的安排,继续又说:“问好了你给我个时间,我看看能不能找辆车,带你回去。这样来回也方便,可以节省时间让你在家呆的时间长一点。”   蒋珂迈着步子往前走,走两步转头看安卜一眼,好半天才吐出压在舌头下的话,“你真好。”   她声音不大,但还是很真切地落在了安卜的耳朵里。安卜脚下的步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怡然的表情上再加了点笑意,然后略微得意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知道就好,要懂得珍惜,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蒋珂允许他暂且得意一下,走在他旁边,伸手勾勾他的手指,侧仰着头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笑。   ***   晚上蒋珂躺在床上的时候,和施纤纤说了想要回家看看的事情。   这件事情其实从一开始到北京的时候,蒋珂就表达过迫切的愿望。但是自从到了文工团,她并没有再提过。现在大半个月下来了,她才提起来。   施纤纤这才开始反思,也觉得自己好像因为太紧张这次的任务而有点忽略了他们几个人的心情。昌杰明之前也还说她有点太严肃了,再严肃下去就是郑小瑶臭屁第二了。   而他们三个好像都知道她的性格,一有压力就这样,所以一直在迁就她,尽量什么都按她的要求来,不让她产生不踏实的感觉。   现在什么任务进行得十分顺利,眼见着已经有了成果,施纤纤自然也踏实了下来。   她在床上躺着,翻一下身,仰头看蒋珂对她头对头的床铺,“不好意思啊,可儿,你早就想回家看看了,我一直也没让你去,把你憋坏了吧?”   “没有啊。”蒋珂在床上躺得自在,“现在去不是挺好的嘛,任务都差不多了,没什么特别要挂心的事情,也不会匆匆忙忙的不尽兴。”   施纤纤听她这么说也就没再纠结,回她的话,“你看哪天合适你就去吧,安卜是不是会想办法带你去?最好是下午排练完,五点钟以后出发。反正现在也不赶时间,夏团长给我们两个月,根本用不完。你可以在家住一晚,第二天在下午两点之前赶到练功房就行了。”   蒋珂想着只要能回去看看家里人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施纤纤还让她在家多留一晚。她这便高兴起来了,亮着嗓子跟施纤纤说:“谢谢纤纤姐!” 第67章   蒋珂和施纤纤说好回家后, 并没有在第二天就动身回去。她又耐心等了几天,等安卜在军区借好了车, 自己和施纤纤把舞蹈上又串起来整个排了排。然后借着北京军区的文工团那晚有演出, 确保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到她和安卜, 她才和安卜离开军区往家里去。   施纤纤默认让安卜带蒋珂回家, 也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的私人关系。   他们四个人来出差, 施纤纤自己是小队长, 需要和本地文工团随时保持联系接洽的状态, 她不能走。昌杰明老没谱, 让她送蒋珂回家施纤纤两个都不放心。如果让蒋珂一个人回去, 从军区到她家里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浪费时间不说, 也不一定安全。万一她一个人行动出点什么事故,担责任的就是小队长施纤纤。   这要是蒋珂个人回家的探亲假就算了, 谁都管不着。但现在是来出差,责任都挂在施纤纤身上。为了不生枝节,所以施纤纤只能让安卜陪着蒋珂, 这样她才放心。   时间确定下来以后, 当天下午五点钟排练一结束,等本地文工团的几个人都离开了练功房, 蒋珂便和安卜停止了排练,回宿舍换好衣服挎好帆布挎包准备回家。就回家这件事, 他们也和当地的舞蹈教员并团长打过了招呼, 所以一切妥当。   蒋珂在宿舍里换好军装戴正了军帽挎好了挎包出来的时候, 安卜已经收拾好了,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等她。军绿色的帆布挎包,他攥着带子拎在手里,军装挺括,面色精神。   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蒋珂看到他,面上不自觉流露笑意,反手关门上锁,回身走到他旁边,“我们走吧。”   安卜带着她去开早就借好的吉普车,半旧不新的军绿色车身,线条简单硬朗。   蒋珂和他上车后扣上安全带就安静坐着,一直等车出了军区大门,又开出了一段距离,她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把身子全部压在椅背上。两根辫子搭在身前,她抬手捏住一个辫稍细细地捻,侧头向窗外,看着外面的街道路景,嘴里念叨,“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安卜端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没回应她的话,然后他脚下带点刹车,一只手摸进自己军装下面的口袋里。摸了一下,从里头抽出一张方形丝巾,蓝底白碎花,抽出来后就手里拿着,送到蒋珂面前。   蒋珂回过头来看着他拿着的丝巾愣了一下,好半天才伸手去接。接到手里摊开又看两眼,才看向安卜。   安卜把手放回方向盘上,也转过头来看她,笑着说一句:“生日礼物。”   蒋珂看着手里的丝巾,碰到皮肤上有滑滑的触感。她心里生甜,就不自觉要笑起来,偏又抿着,看着安卜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安卜打方向盘拐弯,“你资料调到团里的时候我都看过了。”   说完又问她:“我之前托人从苏州买的,喜欢不喜欢?”   笑意还是从蒋珂嘴角溢了出来,越绽越大,几欲染满整张脸。她没谈过恋爱,所以一点点的惊喜都能让她甜蜜到心里。她一面忍着些,一面看着手里的丝巾又好奇地问安卜,“为什么没买粉色红色的?”   安卜看得出来她喜欢,回她的话,“你好像不喜欢,对不对?”   蒋珂这就再也忍不住了,直接面带甜意地笑起来,脸上也如染了桃花粉一样。偏又有点不好意思,不想被他看到,让他过分得意,所以她把丝巾捏起来往脸上一盖,然后隔着丝巾满脸甜蜜地看街景去了。   车里的气氛一度甜到发腻,安卜手握方向盘脸上也带着笑,不时转头看蒋珂两眼。这样的气氛下不说话也是好的,一个目光一个动作,已然足够撑起无限长的时间。   而安卜在把蒋珂送回家里之前,还开车走了一趟副食店。   因为他们从军区出来的时候已经时间已经有点晚,到副食店的时候已经到了人下班的时间。要不是他们两个穿着军装戴着帽徽肩章,打烊关门插门板的营业员是不会卖东西给他们的。   蒋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到他去店里买米买面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给她家里搬东西。精米细面的粮票就装在他军装上面的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沓。   蒋珂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去抢他手里的粮票,但因为个头问题,他举起手来,她往上跳着也够不到。   营业员看着他们两个乐,问安卜,“同志,买还是不买?”   安卜把手里的粮票举得高,“五十斤米,五十斤面,别少称啊。”   营业员去给他找麻袋称米称面,“瞧您说的,咱们能做缺斤少两这种事吗?对老百姓不能,对您就更不能了。”   蒋珂还在试图抢他手里的粮票,跳得帽子歪了,哼哼喘气抬手扶自己的帽子,跟安卜说:“你干什么呀?你这样我自己回家去了。”   说完又冲营业员,“说了不要不要了,你还称啊?!你听谁的啊?”   营业员可就冤了,对他们却还客气,一边称米面一边笑着道:“小同志,咱们收粮票卖东西,您不能不让咱们卖东西呀。听谁的,听有粮票的呗。”   蒋珂气得翻白眼,安卜忍着笑,安抚她:“先别闹,待会出去说。”   蒋珂是又累又气的,掐着腰在原地来回踱步,只能看着安卜拿粮票换了粮食和营业员一起给抬上车去。   粮食上了车,蒋珂站在车边却不想上了,瞪着眼看安卜。   安卜去把副驾的门打开,直接命令她,“蒋珂同志,上车!别浪费时间!”   蒋珂气得又瞪他一眼,只好上车坐好。扣上安全带往椅背上一靠,她就不说话了。   安卜上了车带上车门,看她还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开口就教育她:“你什么思想?作为团里的干部,我替团里慰问一下战士家属,怎么了?”   蒋珂把脸转向车窗外,“你怎么都有理,不想理你。”   安卜自己跟自己笑,发动车子起步,“走,带你回家。”   ***   安卜开着车到蒋珂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吉普车直接入的合同,停在四合院的大门外。   那时胖琴从大门里伸出头来,好奇了打量了很久,等看到蒋珂从车上下来,她才咋呼起来,回头就往院子里跑,冲着西屋大喊,“婶儿婶儿,可儿回来啦!可儿回来啦!”   因为今天是蒋珂的生日,李佩雯正在擀面条。就算蒋珂人不在家,长寿面也还是要吃的。她擀着面皮听到胖琴这一声声惊叫,想都没想拿着丈把长的擀面杖就出了灶房来,问胖琴,“你别哄婶儿,哪呢?”   胖琴说话开始吞吐,“就……就门外,还有一辆绿皮车呢!”   而屋里正在看书写作业的蒋卓和坐着发呆的蒋奶奶,也听到了胖琴咋咋呼呼的话,蒋卓捏着铅笔就跑到了院子里,问也不问胖琴,直接就往大门上去。   蒋卓和李佩雯走到大门上,打眼就看到蒋珂站在一个穿军装的男同志身后站着,那男同志正躬身在车里掏东西。   李佩雯激动得一时忘了说话,还是蒋卓先出了声,叫她,“姐!”   蒋珂听到声音一回头,就看到李佩雯和蒋卓站在大门上,旁边立着个胖琴,而蒋奶奶拄着拐杖正从院里出来。还有其他三屋里的叔婶,同龄不同龄的孩子,也都从院里聚了过来。   蒋珂的眼眶在看到李佩雯蒋卓和蒋奶奶那一瞬间就湿润了起来,然后她转身几步到李佩雯面前和蒋卓面前,笑着哑声说一句:“妈,我回来了。”   李佩雯朝她伸手,想碰碰她,但因为自己满手的白面絮子,就没碰,湿着眼眶吸着鼻子说:“回来好,回来好,快回家,走。”   蒋珂踩上台阶要跟他们进院子,想起来安卜还在后面。她顿住步子回下头,只见安卜正扛着一大袋的米在肩上,站在她身后。   蒋珂这便让了让步子,先跟李佩雯和蒋奶奶介绍,“妈,奶奶,这是我们团里的安干事。这次一起来北京出差的,队长安排他送我回来的。”   一听说是团里的干事,李佩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好,院儿里的男人这就自动出来,帮忙接下安卜身上的米袋,又一个去帮着扛车里的面袋子。   来的是军队里的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帽徽领章,又是干部,哪个老百姓不卖面子?   东西拾掇拾掇都有人拿,一群人你让我我让你地都往院子里去。这时候再一瞧,一院儿里的和一家子又没什么分别。   米面给抬到蒋家的西屋里放着,赵美欣的父亲回去家里又拿了包红皮软包装的香烟出来,抽出两根递到安卜面前,客气地笑着说:“也没什么好烟,您凑合抽两根。”   安卜一般不抽烟,婉言谢绝两句后却还是接下了。他不抽,把烟搁手里拿着,拿一气又给塞到耳朵上夹着。   这时候院子里的四户人家,甭管吃过没吃过的,都聚在蒋珂家的西屋里。女人们围着李佩雯蒋珂,问这问那,说这个说那个。李佩雯连面条都不用擀了,南屋的女人帮她擀了面条。各家里有什么好东西的,也都拿过来送到李家,凑合到一起帮忙做饭。   男人呢,就都围着安卜,说一些他们知道的革命事迹,又从安卜那里问问现在部队里什么样子。总之人也多,七嘴八舌的,一人一句话说一夜也说不完。   这是四合院里头的四户人家,四合院外头的呢,看到了吉普车,也看到了吉普车上穿军装下来的两个人,老老少少都来看热闹。有的进了院子来,到蒋珂面前说些好话再走。   反正这一晚整条胡同都很热闹,和逢年过节比起来,气氛没差到哪去。   蒋珂被围在女人堆里说话,都问她在部队里怎么样,能不能争取服役期满留在部队里之类。蒋珂笑着一个个地回答,然后又问她们一些事情,比如:“美欣姐结婚了吗?”   蒋奶奶在她旁边戳着拐杖往地上捣,说:“你回来瞧见她啦?她早结啦,你去南京没多久,她就和徐经理和好了。那日子都定好了,嫁妆也备好了,瞎闹呢。现在肚子都挺大了,要生了,是不是,她婶儿?”   美欣妈听了点点头,“也就还有一个月吧,就差不多生了。”   蒋珂笑笑,觉得挺好,美欣妈又说:“杏芳儿也找好人家了,马上也结婚了。她啊,一心想考文工团,考不上。现在说认命了,要嫁人过日子。”   就这样,一院儿里的人,把胡同里胡同外各家的事情都拿出来跟蒋珂说了遍。没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蒋珂爱听,兴致从来没这么高过,似乎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过四合院里的浓浓人情味。   安卜在男人堆里说话,实在推辞不过去点了根烟在手里掐着,烧半截抽半截,不时就往蒋珂那看看。   他只见过蒋珂在部队时候的样子,但没见过她在家里和家人邻居在一起的样子。人在不同的环境下,呈现出来的模样也还不同。而了解,都是从看到一个人在不同环境下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开始的。   他看着蒋珂在人群里眉开眼笑唠家常的样子,只觉得她在自己心里更加立体可爱起来了。当然,又因为认识了她的妈妈奶奶和弟弟,心里的感觉又跟之前不一样了。   而蒋珂和安卜进了四合院之后带起来的热闹气氛一整晚也没歇过,四户人家在院子里拼了各家的桌子在一起,把烧好的菜都摆上桌,一院儿的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喝酒。后来又都知道蒋珂过生日,那就全是祝小可儿生日快乐的,还有女人打趣说:“这个生日过了,就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   蒋珂笑着回话,“才十八,还早着呢。”   这又有女人回,“早着什么早着?姑娘家不就这几年,说嫁人就嫁人了。这样,咱们都帮你物色着,叫你妈也托她同事都瞧瞧,有合适的,给你介绍。”   蒋珂听到这话后就不自觉看了看安卜,安卜果然也在偷摸摸看她。不过她目光只和他碰了一下就收了回来,继续跟女人们瞎唠,“婶儿,我不急的。就算退伍,也还得有两年时间。我还想努努力,在部队里留下去呢。”   然后女人们便都开始发挥絮叨本事,把女孩子家嫁人这事说了又说,总之都是说蒋珂现在条件这么好,可以找个很好的婆家,这是姑娘家一辈子的事,最不能马虎。   因为蒋珂是女孩子家,吃饭的时候陪着聊聊天说说家常就是了。但作为男人的安卜,就面临着被派酒。   他虽然推辞,说什么开车不喝酒,自己不能喝之类的,但最后所有的理由都被一帮热情的大老爷们给否定了。开车不喝酒,那就不走嘛,留下住,四户人家呢,还没张床给他睡觉?不能喝酒就少喝点嘛,尽兴就行,总之不能不喝。   盛情难却啊,所以安卜最后还是喝了酒的。留着量,七分醉。   晚上的时候她被安排在胖琴家的东屋里睡觉,洗漱的水都是胖琴爸爸给他打的。躺倒床上后脑子昏昏的,没一会就困意上袭,要睡觉。   蒋珂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合上眼睛了,胖琴的爸爸跟蒋珂说:“小伙子酒量不错,也没让他多喝,没事的。”   蒋珂点点头,看没什么大问题,也就回去睡觉了。   回到家,热了一晚上的气氛也终于冷了下来。蒋珂反身关门的时候长长呼了口气,抬手戳戳笑得发僵的嘴角。   蒋卓这时候还没睡,坐在床上,看蒋珂进来就开口问她:“明天什么时候走?”   因为蒋珂一直被女人们围着说话,所以蒋珂回来后就没跟蒋卓说上一句话。她这时候听他开口问,转过身便回他的话,“吃完午饭应该来得及,下午两点之前到团里。”   “哦。”蒋卓应一声,“那我明早去学校请半天假,回来陪你。”   蒋珂笑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你要是想请就请吧。”   蒋卓还要再说话,李佩雯这时候从里间伸出头来,叫蒋珂,“可儿,今晚跟我睡。”   蒋珂还没应呢,忽然听南头屋里的蒋奶奶出声说话:“前年那会儿你还烦她呢,被你拿擀面杖拽了头还被你剪了舞蹈鞋,现在当亲闺女了?好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就不让跟我睡一屋?”   李佩雯抿抿气,回蒋奶奶的话,“妈,您别提前年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快过去两年了。可儿好容易回来,您行个方便,让她跟我一屋里说说话。”   后来蒋奶奶也没再跟李佩雯争,就放蒋珂跟李佩雯一屋里睡觉去了。   蒋珂听话听音,到屋里睡下后,憋不住,还是小声问了李佩雯,“奶奶是不是也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现在当亲闺女了这话?   李佩雯躺在她旁边,给她盖盖被子,说话声音很小,“你也别多想了,隔个窗户隔个门两家人那看不出来,一屋檐下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怎么看不出来?”   现在提到这个问题,蒋珂还是有点紧张。   她手指握在一起慢慢地抠,李佩雯看出来了,伸手过来掰开她的手指,索性跟她把话说完好了,小声道:“你奶奶比我沉得住气,说怕生乱子,等你走了心里踏实了才来找我问。我说不知道,她瞧出我撒谎,说她心里门儿清。卓儿那是你自己漏的风吧?你走以后,他就整个变了个人一样,不知道给我省了多少心。”   蒋珂头枕在枕头上,转头看看李佩雯,半晌道:“谢谢你们都还愿意把我当亲人。”   李佩雯叹气,“你不把我们当亲人,我们也不拿你当亲人。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不就是这样嘛。这事就烂在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里吧,以后别说了。”   蒋珂深深吸口气吐出来,点点头,“嗯。”   李佩雯说不说了,蒋珂却还是多问了她一句,“您现在还会想她吗?”   李佩雯知道她问的是自己的女儿,吸口气说:“说不想吧,不可能的,养那么大没了。就是没那么重的心思了,每个月和卓儿奶奶一起给你写信,觉得跟给她写信一样。你奶奶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只能听命。好好的一个家,眼见着越来越好了,不能自己人心不齐,再给折腾散了。”   蒋珂这就大大松了口气,其实她自己近些日子来也已经都不再频繁地会想起以前的那个家。和现在蒋家的人建立起了新的感情,也默认组成了新的家庭,就像他们早把她当成了一家人一样,她也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家了。   有感情基础,有血亲关系,都会为彼此着想,也都有一个把家里日子往红火了过的共同目标,彼此间没有什么隐瞒的事情,怀揣的私心也几乎没有,坦诚又互相信任,这不是一家人那什么样才是一家人?   蒋珂和李佩雯躺在床上说话,因为晚上一院子里的人一起吃的,耗时很久,两个人说悄悄话又说了很久,所以几乎是到下半夜才睡的。   即便如此,第二天蒋珂还是很早起床。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起来后把卧室收拾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然后帮着李佩雯做饭。   饭做好了正好蒋卓和蒋奶奶起来,洗漱了正好赶上吃饭。   李佩雯把饭往桌子上端的时候,冲蒋卓努下巴,跟他说:“卓儿,去屋里看你姐叠的被子,再出来看看你的床。”   蒋卓听了便去里屋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退两步出来再看看自己跟狗窝一样的床,“……”   蒋卓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的被子胡乱叠起来,再到桌子边来吃饭。   仿佛这又回到了一前年初春在家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饭,除了蒋珂这时候身上穿的是军装,好像没有什么其他不同。然后蒋珂在咬第二口馒头的时候,就想到哪里不同了,她好像忘了个人……   想起来安卜还在东屋里睡着,蒋珂便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子。然后在她放下馒头筷子要起身的时候,便看见了正从东屋里出来的安卜。他手里拿着牙刷和瓷缸子,还抬手揉了揉头。   蒋珂在屋里远远看着他,有点想笑又忍着,跟李佩雯说:“妈,咱们把安干事给忘了……” 第68章   听到蒋珂的话, 李佩雯这也才想起来,安干事可不是昨晚没走就睡在东屋里呢么?   咬在嘴里的馒头这都没心思咽了,她转头看到院子里正揉着脑袋往水槽边去的安卜, 忙搁下馒头筷子起身出屋去, 一边出屋嘴里一边嘀咕, “看我这什么脑子……”   蒋奶奶坐在桌边也把筷子放下来,端坐着身子看向外面,“一家子都把人忘了, 也真能耐。”   蒋卓坐在桌边, 往外面看了两眼, 看着蒋珂脸上带着笑起身去拿上牙膏和毛巾到院子里, 嘴里嚼着馒头手里筷子不放, 什么话都不说。   蒋珂拿着东西到水槽边时, 李佩雯已经在跟安卜说不好意思了。她伸手拽一把李佩雯,笑着跟她说:“妈,你进去吃饭吧, 吃完还得赶着去上班呢。这里交给我, 没事的, 安干事不计较这些。”   李佩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人怎么说也是蒋珂团里的干部, 还特意开车送她回来, 这么怠慢多不好。   安卜看李佩雯客气, 私想到自己和蒋珂的关系, 心里就不敢受这客气, 忙也附和蒋珂的话,“伯母,您快进去吃饭吧。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不好意思。”   李佩雯还要再说什么,蒋珂把手里的牙膏送到安卜手里,推着她往西屋门口送送,“妈你吃饭去。”   李佩雯被推得上了一级台阶,这才没再赖着,上步子进屋里去。   进了屋坐下来也不好意思吃,想等着安卜洗漱完了一起。但看八仙桌上的小钟,时间又赶得紧,她再磨蹭上班要迟到。虽然她也是打算好了去医院请假的,但是不管请假不请假,上班迟到都不好。   等不及,她只好向院子里的安卜和蒋珂招呼一句,“我来不及了,先吃了啊。”   蒋珂站在水槽边冲她点点头,“奶奶和卓儿都吃吧,不用等。”   李佩雯这就没再客气,拿起筷子来夹菜。昨晚一院子里凑她一家做的饭,菜没吃完剩的一些,四户人家也都分分各自拿了一些回家。所以今早起来,还有口下饭的热菜吃。   李佩雯就口菜吃两口馒头,吃一会之后便又想起来一件事——没给安干事盛稀饭。   她赶着时间上班,便直接叫蒋卓,“卓儿,去拿个碗给安干事盛碗稀饭。”   蒋卓不乐意挂在脸上,二话不说拒绝,“不去!”   李佩雯不知道他突然又犯的什么脾气,这孩子在蒋珂不在的一年时间里可一直都是非常省心的,跟她犯脾气的时候很少。就算每次跟她之间难以避免地产生矛盾时,也还会说一句话缓解矛盾——“我答应过我姐要照顾好您的,所以我不跟您计较,也不惹您生气,您就自己跟自己犟吧。”   李佩雯看蒋卓语气硬,抬头看他一眼,疑惑,“怎么了?”   蒋卓埋头喝稀饭,咬一口馒头,“我不认识他,不想伺候他。”   李佩雯完全搞不懂蒋卓的情绪点在哪,回他的话,“昨晚不是就介绍过了,他是你姐团里的干部不是?”   蒋卓一副不想听的样子,语气还是很冲,“不去就是不去,您爱伺候您伺候。”   李佩雯没办法,也懒得再跟他掰扯,只好自己加快速度几大口吃完饭,然后去灶房拿了碗盛碗饭放到桌子上。   这时候安卜正好刷完牙洗漱过了,和蒋珂一起正往西屋来。   李佩雯下台阶迎面碰上他俩,便跟蒋珂说:“可儿,你带安干事吃饭吧,我赶时间,先去医院上班了。中午会请假早一点回来,买点肉回来给你们包饺子吃。”   蒋珂冲她点点头,“妈您路上小心。”   “诶。”李佩雯应完话便去院角棚子里去推自行车,赶着时间上班去了。   蒋珂带着安卜到屋里的时候,安卜因为有点睡过头而不好意思,跟蒋奶奶说了一句,“奶奶,不好意思。”   蒋奶奶当然不觉得有什么,昨儿晚上这小伙子被灌酒了,她看着的呢。所以她拿起筷子,跟安卜慈祥万分地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快坐下吃饭。酒醒没,头还晕不晕?不行的话,吃完饭叫可儿兑点白糖醋水给你喝。”   安卜对于麻烦了蒋珂的家人而不好意思,但似乎对麻烦蒋珂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回蒋奶奶的话,“也可以啊。”   蒋珂拿着筷子搁在唇边,悠悠地转头看看他:“……”   而蒋卓看着这样的场景就更不高兴了,拍下筷子断起碗把稀饭喝完,馒头只吃了一半,就起身去找书包往头上套,随便说一句,“奶奶,我去上学了。”   蒋珂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馒头,看着他下门外的阶梯,微微伸着脖子问他,“只有奶奶,都不跟我说一句?”   蒋卓在台阶上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一眼,“你需要我跟你说吗?”说完把身子转回去,腿顶动挎在旁边的帆布书包,往院子外去了。   蒋珂也莫名其妙,咬一口很小的馒头在嘴里嚼,问蒋奶奶,“蒋卓怎么了?谁得罪他了?”   蒋奶奶伸着筷子家碗里的豇豆粒,“不知道,八成又你妈惹到他了。”   蒋珂听蒋奶奶这么说,当然问蒋奶奶,“蒋卓还会和妈犟起来?”   蒋奶奶想想,“那倒没有,这孩子这一年懂事很多,回家不是做家务就是看书写作业。胡同里的毛头小子来找他出去混,他都没出去过。以前野成什么样你也知道,要打倒这个要打倒那个,哪里有热闹他就往哪里钻。自从你走后就改了,省心多了。”   照蒋奶奶这么说,那蒋卓这一年的表现挺好的。蒋珂放心下来,不知道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但想着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往心上放。   不提蒋卓了,蒋珂带着安卜和蒋奶奶又说些打发时间的闲话。他们三个闲,一碗稀饭喝到凉透才喝完。   吃完饭蒋奶奶手拿拐杖在一边休息,蒋珂收拾碗筷,安卜便在旁边帮她。   安卜帮蒋珂把碗筷都摞起来放在盛稀饭的瓷盆里,一起端去院子里的水槽里。蒋珂拧开手龙头要洗,他把蒋珂挤到一边,伸手到水龙头下拿起碗,跟她说:“去给我兑碗白糖醋水。”   蒋珂看看他,突然凑到他旁边小声说:“又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白献殷勤哦。”   安卜笑,“我乐意。”   蒋珂不跟他争,把洗碗的活让给他,自己去灶房找干净的碗倒点醋又加点白糖,再往里面加点白开水。兑好了,她端着碗去正屋里,往桌子上放下来晾着。   蒋奶奶坐在桌边的板凳上休息,看到蒋珂就问:“怎么让安干部洗碗呢?”   蒋珂笑笑,“安干事说要慰问战士家属。”   蒋奶奶往外头看看,缩回头来突然小声跟蒋珂说:“奶奶看这小伙子人不错,长得俊,还勤快,就是家庭普通了一点。”   昨晚上安卜和那些大老爷们聊天的时候,确实说的是自己是普通家庭出身,然后是文工团里的一名普通干部。大概是就是如此普通的情况下,院子里的人已经十分热情。如果再说出他爸的身份,那这个四合院昨晚可能就要失控了。   蒋珂当然听得懂蒋奶奶什么意思,会考虑到为人如何家庭如何,那就是往那事上想了。但她装着不懂,笑着回蒋奶奶的话,“奶奶这么喜欢,要认了做孙儿?”   蒋奶奶没料到她会说这话,听出来她是在打趣自己,拿起手里的拐杖就戳了她一下。   祖孙俩在屋里说这悄悄话,外头安卜把碗洗完了,要往灶房端。蒋珂从屋里出来,跟他到灶房门口,接下他手里的碗和盆,放去灶房里摆好。   摆好碗她出灶房来,再带着安卜到正屋里坐下,让他把桌子上晾的差不多的白糖醋水喝掉。   喝完了就和蒋奶奶三个人坐在屋里聊天儿,基本都是安卜和蒋珂凑着蒋奶奶聊,听她说话,然后附和。   人老了,一辈子活了大几十年,又是经历过时代巨大动荡而活下来的人,所以话总是很多。不管是亲身经历的事,还是用一辈子时间听闻来的事,都足够讲很久。   老人家又都是最喜欢孩子陪着说话的,说得兴致高起来,眉开眼笑,气氛也是好到不行。   蒋珂和安卜也喜欢听,陪着蒋奶奶一说自然就停不下来。   而李佩雯和蒋卓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也都是到了地方忙活一会就请了个假,提早回了家来。   李佩雯回来的时候从副食店买了猪肉,又买了点鸡蛋蔬菜,自行车龙头上挂着,拿回家来。   到家后也不休息,匆匆忙忙就开始洗手和面,生怕弄晚了吃不上蒋珂就要走。而李佩雯和面开始没一会,蒋卓也就挎着书包到了家。   蒋珂看到蒋卓从院子里往西屋来,还小声问了李佩雯一句,“蒋卓和您闹别扭了吗?”   李佩雯把手上粘的棉絮疙瘩往下刮,“没有的事,好好的呢。”   “哦。”蒋珂应,那就不知道他早上那一通隐隐的脾气是为什么了。   李佩雯却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一样,回她的话,“他有时候不就这样?没头没脑的,不懂事,别管他。你好容易回来一趟,他还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   说是不管他,但你看到他一会阴晴不定的脸,不管怎么成?蒋珂没办法,只好把他拽出去,拽到没人的地方跟他说话。她想着蒋卓心里肯定有事,就是在大家面前不肯说,那就拽到没人的地方让他说。拽到哪去呢,这一路就拽到那个基本没人会去的乱草沟的死胡同里。   蒋珂把蒋卓拽出来后,直接就问:“劲儿劲儿的,干什么呢?一年回来一趟,你还想让我不痛快。”   “我看你痛快着呢,你还管我们痛快不痛快么?”蒋卓耍脾气,把脸别向一边。   蒋珂这就也有点来脾气了,看着蒋卓闷口气,问他,“蒋卓,什么毛病,是男人就痛快说!”   蒋卓这会儿看向她,也不憋着了,开口就堵她,“你谈恋爱了你怎么不跟我们痛快说?”   蒋珂被他这反问给问住了,愣半天,想否认,“你说什么呢?”但明显底气不足,她这是老毛病了,说谎能力太差。   蒋卓不跟她兜圈子,看着她没好气说:“你就是这样,什么都挂在脸上。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昨天晚上你们就一直眉来眼去,当我瞎吗?你说你喜欢跳舞,要考文工团,去文工团就是去跳舞的,你骗人!你去找人谈恋爱!”   蒋珂完全没想到蒋卓会看出来,她想狡辩也没法狡辩,因为这确实是事实。   蒋卓看她语塞,就更肯定了,看着她越发不高兴起来,“说不出话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兵服役期间是不让谈恋爱的!”   蒋珂看他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自己又被堵得说不出话。好半天她找到点没力量的话,跟蒋卓说:“我是你姐,我现在都十八周岁了,我谈恋爱怎么了?你嚷嚷什么,想让别人都听到是不是?”   蒋卓盯着她,不嚷嚷了,但情绪还是不好,出口的话更不好,跟她说:“你才不是我姐。”   说完看蒋珂脸色难看起来,他也没闭嘴,非还攒劲,又接一句,“要不是那时候都相处一年了,我才不认你。”   蒋珂听这话就真生气了,不想再跟他说话,转身就走。   蒋卓自己留在死胡同里站着,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第69章   蒋珂带着气和一丝心寒回到家的时候, 安卜已经帮着李佩雯在包饺子了。   因为在部队里经常有一起包饺子帮厨这种事,所以每个人对包饺子都不算陌生。安卜和李佩雯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话,话题也都围绕在蒋珂身上, 李佩雯正在跟安卜说蒋珂前年那会包的饺子还见不得人, 磕碜得要命。   蒋珂洗了手到灶房里, 听到了李佩雯和安卜在说什么,却也没兴致参与。她到桌边弯腰捡起饺子皮摊开在手心,另手拿起筷子抹馅儿到饺子皮里, 然后对叠起来, 一捏一溜花。   李佩雯看出来她不高兴, 擀饺子皮的动作便停了停, 抬头看着她问:“卓儿跟你说什么了?你又不高兴了。”   蒋珂心里有气, 抿着唇说一句, “什么都没说。”   她越这个样子,那就越说明说什么了。这都气到不想说了,肯定是闹不愉快了。   李佩雯看看蒋珂, 想再问些什么, 又觉得问了她也不会说。也就这时候, 蒋卓进了院子, 正往灶房里来。他这会儿倒不劲儿劲儿的了, 像犯了错的垂头鸟。到了灶房门上站着, 就不再往里走。   李佩雯看看他, “卓儿你干什么呢?惹你姐生气了?”   蒋卓也知道自己话说中了, 戳人心窝子。所以这会儿才这个样子, 在门边站些时候,才开口说:“姐,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儿的话。”   蒋珂认真地包饺子,并不理他。   蒋卓在门边站一会,觉得有点没趣,转身要走。还没迈开步子走呢,又回过身来,看着里头包饺子的蒋珂,继续说:“姐,你就原谅我吧,我错了。只要你不生气,你想怎么样都行。”   蒋珂把手里包好的饺子放到面板上,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蒋卓,没好气道:“你光说你错了,你错哪了?”   蒋卓一听给他台阶下了,正好,便忙道:“哪哪都错了,我就不该有脾气!你是我姐,这辈子都是我姐!我以后再也不说那样儿的话了,再说我就是乌龟大王八!”   蒋珂在听到蒋卓说出那样话的时候,确实觉得心寒。但她也不小了,不能因为这点子事就真跟蒋卓还闹。出去一年了,好容易回家里来,闹得不愉快,走的时候都不踏实。再说让蒋奶奶和李佩雯看着,她们也得不舒服。所以蒋卓来道歉,蒋珂也就不想跟他怄气计较了。现在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气也就消了大半,开口道:“那就原谅你这次,进来包饺子吧。”   “诶。”   蒋卓看蒋珂不再生气,自己自然也就高兴了起来,应了声就去院子里洗手。把手洗干净了,进了灶房来。   进灶房到了桌边,这又发现桌子不够地方挤的,太小,这桌子比正屋里吃饭那张桌子还小很多。怎么办呢,他把安卜手里包好的饺子接下来,把他往外赶,说:“您是干部,就是领导,到了咱家没有上手干活的道理。您去正屋,陪我奶奶聊聊天儿。饺子好了,端到正屋里头,正好坐下吃饭。”   安卜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推到了灶房门外。蒋珂在里头包着饺子,也只能随蒋卓的意,示意安卜去正屋里陪蒋奶奶说话。   这没办法,安卜只好去院子里把手上粘的白面洗了,然后去正屋里陪蒋奶奶。往正屋去的时候他还在想,这小兄弟一直不见友好,是不是看他不痛快?   然不管是不是看他不痛快他都不能问,进屋陪着蒋奶奶说话就是了。   安卜一走,灶房里这便留下李佩雯蒋珂和蒋卓在包饺子,蒋卓也不跟李佩雯说自己看出来的事情。都没到能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事情说也说早了,还得让家里人不安心。   但李佩雯好奇蒋卓这是怎么了,又问他和蒋珂吵了什么,什么保证以后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说哪样儿的话了?   这时候姐弟俩又默契起来了,联起手来一通敷衍李佩雯,然后也就敷衍过去了。   反正在李佩雯和蒋奶奶的眼里,他们都是小打小闹,打闹完了也就没事儿了,所以没那深心思多问什么。   家里的饺子包好了,李佩雯又烧了两个菜。菜都摆上桌的时候,她问安卜,“家里没喝酒的人,平常都不备酒,要不要我现在去街头小酒馆打二两?”   安卜听她说要打酒忙摆手,“伯母,我不怎么喝酒的。昨晚上推不过去,喝了一点。今天还要开车带小蒋同志回团里,不能喝。”   这是不能马虎的事情,李佩雯自然也就不派了。一家人带安卜一个外人,踏踏实实地吃了顿午饭。昨晚上那顿饭吃得太闹腾,还是自己家人一桌子上吃饭温馨一点。你给我夹个饺子我给你倒点醋,一顿饭吃下来尽是温情脉脉。中间只有胖琴来讨了半碗饺子,其他的就没人来。   因为包饺子从和面剁肉擀皮儿再到包,包好了再下,要花不少时间,所以午饭吃过的时候,时间基本也就剩的不多了。坐在桌边听到八仙桌上小钟指针一搭一搭地走,连说话都紧张起来。   而到了点,片刻不能耽搁,蒋珂把自己收拾好的帆布挎包挎到身上,又去拿了安卜的在手里拎着,便到了跟家里人告别的时间。   一家人还没走出西屋的门,蒋奶奶拄着拐杖就下了命令,说:“谁都不准哭,又不是不回来了,开开心心地看着可儿走。今天谁掉眼泪,我就跟谁急,拿我这龙头大拐杵他!”   蒋珂说不准哭,李佩雯先就忍了情绪。一家人送着蒋珂和安卜到院子大门外,在车子前站定。蒋珂回身,抱抱蒋奶奶又抱抱李佩雯,嘱咐她们多照顾身体,在李佩雯耳朵又多说了两句,说:“妈,我在部队里也没得多少东西,发了一点津贴,就几十块钱和一些粮票,我都放在您被子下面了,您别给抖没了。您也别这会儿还要跑回去拿给我,我不要。”   她说完根本不给李佩雯反应时间,又去抱一下蒋卓,看着他语重心长说:“我走了,照顾好妈妈和奶奶。”   蒋卓看着她又要走,总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就不高兴,便闷声应了句:“知道了。”   半晌又说,“你到了部队,也好好照顾自己,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耽误自己的前程。你不是想我有个好前程吗,你是我的榜样,你得先做到。”   蒋珂知道他在说她谈恋爱的事情,点点头应他,“我知道,我都记住了,不会让你和妈妈奶奶失望的。”   蒋卓听了这话也放心,他相信蒋珂的为人和能力。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和安卜的事,便转过头去看着安卜,突然十分正经严肃地就跟他说:“你对我姐好一点,你要是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说得十分突然,李佩雯和蒋奶奶都不知道因果,李佩雯还伸手推了他后脑一下,说他:“怎么跟安干事说话呢?”   蒋卓腰板挺得直,“我就这么跟他说话,他心里有数。”   那边安卜倒很坦然,看着蒋卓回他的话,“你的话我记住了。”   蒋卓还是硬气,“你记住就好。”   蒋珂看着蒋卓,又觉得感动又想笑,最后却只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李佩雯蒋奶奶和蒋卓站在大门外看着蒋珂和安卜上车,跟到车窗边又嘱咐了很多话,比如好好吃饭有什么困难往家里写信之类。蒋珂一一都应了,对她们也有嘱咐。就这么一直到时间实在不能再拖,安卜发动车子起步,两边才慢慢分开。   蒋珂趴在车窗上跟她们挥手,一直到看不到她们,才回到车厢里坐好,并扣上安全带。   安卜开着车,转头看看她,看她没有哭,只是轻轻呼了口气,却还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非常舍不得?”   “是啊。”蒋珂吸着气应,“下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安卜也就这时候深切体会她背井离乡是什么感受了,抬手摸一下她的头,没说话。   因为胡同不够车子调头的地方,所以安卜是直接从另一头出胡同的。出了胡同以后上了大的街道,路也就好走了。这年代路上看不见几辆车,需要避让的也就一些行人或者骑自行车的。   蒋珂坐在副驾驶座上平复离别的心情,没有上次那么沉重,却还是很不舍的。这个年代通信太过不发达,离别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疼而感伤的事情。像她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心情。   一直等车子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蒋珂才从这样的情绪里拔-出来。   安卜看她有了说话的心思,还跟她聊一些有的没的。现在好了,他见过了蒋珂的所有家人,几乎了解了她生活的大半,和她之间的共同话题也就自然多了很多。   李佩雯和蒋奶奶都喜欢他,他也喜欢李佩雯和蒋奶奶,这没什么可说的,他说蒋卓,问蒋珂:“你跟你弟弟说了?”   “我没说。”蒋珂也还恼这事呢,歪着头,用手托着脑袋,“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老说我有什么都挂在脸上,我是吗?”   安卜转头看看她,片刻道:“好像确实是的……”   蒋珂:“……”   蒋珂叹口气,把托着脑袋的手又拿下来,嘴里嘀咕,“这下好了,妈妈和奶奶也会知道的。刚才蒋卓还警告你对我好来着,妈妈和奶奶肯定都听出来了。”   安卜不紧张这个事,“知道怎么了?不是正好。下回我再来,都免了介绍了。”   蒋珂看向他,“你还想来?我才不带你来了,多尴尬啊。”   安卜看着前方的路,“一回生两回熟,怎么会尴尬。”   蒋珂的意思是,不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的时候见面还好,知道了,那再见面态度又不一样了,她觉得挺尴尬的。但是她没再跟他细说这个,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下次回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第70章   因为赶时间, 安卜开着车在路上也没敢耽搁,沿路回程。蒋珂坐在副驾把窗户的玻璃摇一点下来,吹着春日里的暖风,丝巾系在手腕上迎着风口簌簌地动。   她一会看看街景,一会看看安卜,和他说些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话,比如“你怎么看出来我不太喜欢粉色红色的”,再比如“你喜欢什么颜色”。   安卜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几句看着彼此笑一会。   蒋珂也能感觉得出来, 安卜这次陪她回家,走过了老北京的胡同,进了四合院, 跟院子里的长辈们喝了酒, 也见了她的家人,帮着包了饺子,听了蒋奶奶讲述了许多的过往,也一桌上吃了饭, 还接下了蒋卓语气态度并不好的嘱托, 虽然没有挑明关系, 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明显又进了一步。   就这样一直开着车子到军区,两个人先去把车还了。下车之后安卜撩起军装袖子看看表, 见还有十分钟才到两点, 便没再急赶。他攥着挎包带子拎着自己的包, 和蒋珂不急不慢去练功房。   到了练功房, 只见施纤纤和昌杰明两个人在里头正闹,看到安卜和蒋珂回来了,忙收起闹腾的样子,有些正经起来,跟安卜和蒋珂打招呼,“回来啦。”   安卜看昌杰明一眼,把手里的挎包扔到一边的小马扎上,突然说:“瞧你做贼心虚的样子。”   昌杰明被说得一愣,半天回他,“你说什么呢你?别胡说八道。”   蒋珂大概也听懂了安卜话里的意思,昌杰明这么反驳说明也听懂了,还真是做贼心虚。   但蒋珂没起哄说什么,挎着包往更衣室换练功服去了。   在她进了更衣室后,施纤纤就往安卜面前去去,捏着嗓子问他:“怎么样啊?人家喜欢不喜欢你呀?”   安卜微微得意,“看你问的,那肯定是喜欢了。”   施纤纤冲他撇嘴,“有够不要脸的。”   昌杰明在旁附和,“他不一直都这样?”   安卜看他们两人一眼,“让你们单独相处一天时间就一个鼻孔出气了?”   施纤纤和昌杰明朝他翻翻白眼,懒得再理他。   蒋珂换完练功服出来也没管他们说什么,到扶把边开始做一些拉伸动作热身。藏青色的灯笼裤束着细腰,灰色大袜包住脚跟,上头压一截在灯笼裤束起的裤脚下。   她刚刚热好了身,方顺便来了练功房。这次来的只有他一个,连二胡也没拿,进了门就说:“李老师让你们到咱们的大号排练厅里去,说指导你们排两场。”   之前李老师就说过了,会拉上团里的女兵帮她一起排这场舞。大约她也看出来时机合适了,所以才叫方顺来叫人。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可耽搁的。蒋珂和施纤纤都是穿的练功服,直接和方顺往大号排练厅里去就行。安卜拿上自己的小提琴,昌杰明拎了贝斯,也一起跟在后头过去。   到了那里,参演这出舞蹈的舞蹈演员都出列,其他的自行去练功,只有她们陪着乐队和蒋珂施纤纤一起排这出舞。她们平时也都是要巩固排练的,所以也不算浪费时间。   安卜和昌杰明在乐队后面,主要看总指挥的调令,把谱子背了又背,然后把独奏合奏各个地方再一遍遍明确细化。   李老师在旁边指导排练,让蒋珂和施纤纤跳领舞。原来的那两个领舞在李老师旁边站着,帮着一起看她们排练,并指出问题。   而李老师每看一次蒋珂跳舞,对她的喜欢就加深一点。她那天说那话虽然不算正式,但也绝对不是随口瞎说的,她是真想要这棵好苗子。   要不到,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的爱惜之情收起来。没有师徒缘分,也强求不来呀。   就这样一场舞排练下来,也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蒋珂和施纤纤都没出什么错,只是偶尔施纤纤的状态显得不是那么好。稍微有点毛病也就不盯着说了,李老师不时还对自己的舞蹈队员说:“你们也可以看看,学习学习。只要是好的,都值得我们学习。”   一遍排完,有什么问题过程中李老师亮着嗓子就说了,比如谁的动作快了,谁的表情不到位,谁的情感不行,再跳完之后能说得也就是大体的东西。   她对蒋珂给予很大的肯定,跟施纤纤和蒋珂说话也诚恳,夸她们,“学得很快,没想到你们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都学下来。今天先这样,等过两天我再有时间,让你们跳两场配角。反正都走一遍,回去你们也知道怎么排。也不用急着回去,你们再练练,人走了发现有问题,我们可就帮不到你们了。”   施纤纤和蒋珂都点头感谢她,也听她的一切指导意见。然后她们离开大号排练厅,把地方还留给本地的舞蹈演员排练自己的舞剧,回到那个小的练功房。   施纤纤回到练功房就去找自己的军用水壶,旋开盖子喝口水,往旁边的军绿色小马扎上一坐,说:“累死了。”   一场舞跳下来,谁都累。蒋珂也去找水壶喝水,坐到她旁边,“李老师嗓子都喊哑了。”   施纤纤拿去水壶又喝口水,“教员也不容易,我们周老师不也这样?”   蒋珂喝着水平气,解了渴把瓶盖拧上去,“所以我们才要好好练。”   今天完整且有人配合地把舞蹈跳了一遍下来,施纤纤现在心里非常有底,也终于体会到了蒋珂那种不慌不忙信心满满的心态是怎样的。   她平时就是这样,练舞的时候花一百二十分的心思,不懈怠不偷懒,而对于结果,她却从不担心,总是胸有成竹,基本不会太紧张。   也是因为有蒋珂在,这次学习任务才会这么顺利,且让她没那么操心,压力也没真大到哪里去。因为舞蹈上有蒋珂,音乐上有安卜,都可以让她依赖,她只要处理好团队里和本地文工团之间的各项杂事就行。   施纤纤放下水壶拍拍蒋珂的肩,夸她,“你真是太棒了。”   蒋珂转头看着她笑,“我觉得纤纤姐你是最棒的,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好,我们才能这么顺利地学习,一点障碍烦恼也没有。”   安卜和昌杰明两个人在钢琴那边坐着休息,手里都还拿着谱子。听她们两个人聊天互夸,也都没插嘴。   等她们夸完了,安卜才看着施纤纤开口问:“有没有粗略算一下,大概还要多久能回去?”   施纤纤想一想,“过两天声乐队的会让主唱过来给我们指导一下歌曲的部分,这个学完,再把歌曲舞蹈音乐揉起来,多练几遍,没有问题就差不多了。时间嘛,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天的吧。”   施纤纤估算的时间确实也没有太大的出入,在接下来的十几接近二十天的时间里,她们得到了李老师的全面指导,舞蹈一遍遍地以整体的方式排练呈现。蒋珂唱歌不行,歌曲部分便由施纤纤学一下,音准各方面有安卜和昌杰明把握。一直到把整个舞蹈拿下来,确保没有一点问题,四个人在李老师肯定的目光下,才给这次的任务画上句号。   任务顺利完成的那天下午,三点钟的太阳在斜在半空。   施纤纤和安卜带着蒋珂昌杰明跟李老师、方顺和文工团里所有给予过她们帮助的人一一握手拥抱道谢,然后便是珍重告别。   方顺握着蒋珂手的时候还不肯松,一边握着一边说:“小蒋同志真不考虑回北京?什么时候要是想通了想回来,给我们李老师写信,知道吗?”   安卜站到蒋珂旁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才松开手来,然后看着安卜忽然说了句:“我有爹我不定输给你。”   安卜看着他目光不移,说:“那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我招待你,咱们什么都不比,就比奖章,怎么样?”   方顺反问,“你不是没奖章吗?”   安卜笑起来,“我有啊,只是没带而已。”   蒋珂看两人还要争下去,便插话说了一句,“要不你们这样比,方干事用二胡拉一曲《梁祝》,安干事呢,用小提琴拉一首《二泉映月》,看谁拉得好,怎么样?”   安卜和方顺一起转头看看蒋珂,又转过头去看看彼此,伸出手来握一下,同声道:“再见!”   ***   在任务完成的当天,施纤纤就和安卜带着蒋珂、昌杰明离开了北京军区。   昌杰明在出差的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非常安分,没给施纤纤添一点麻烦,反而多多少少还都帮了不少些忙。所以施纤纤也满足他的愿望,在北京多逗留一天,不受约束的,出去玩一玩,吃一回烤鸭。   他们从军区离开以后,自然还是先去了招待所,找房间搁下行李,在屋里歇一会脚,然后才出门。   没有自行车,出门全部靠腿跑,身上穿着绿军装,挎着帆布挎包,走哪都能吸引人往他们多瞧两眼。两个小伙子长得俊秀,两个大闺女生得水灵,主要那军装漂亮。   这年代,谁都羡慕穿军装的,三五岁的小娃娃看到了,都能眼珠子盯直了看。   四个人在路上走,欢欢喜喜去往前门大街。   到了前门大街找到烤鸭店,昌杰明带着头往里蹿。这店里的客人可真不多,能来的非富即贵。   昌杰明进店后随便找张桌子就坐下,叫老板给上只烤鸭。   施纤纤和安卜蒋珂跟着坐到桌边,施纤纤不忘教育昌杰明,“别跳得跟二流子似的。”   四个人坐在桌子上等烤鸭,施纤纤便问蒋珂,“吃完可能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再回家看看?”   蒋珂想过了,不打算在这事上再麻烦施纤纤。只要她回家,肯定要迁就她的时间。他们既然是个小集体,总要单独做自己的事情,就不是很好。那天已经正经去过了,现在去也呆不了多久就得走。   再说,她要去的话,安卜肯定还得跟着她去。这次他再买什么,买只烤鸭带过去?   所以她冲施纤纤摇摇头,“都挺累的了,吃完回去洗洗,早点睡觉,明天回南京吧。”   施纤纤看她这么说,也就没再提这个事。确实是紧赶着时间,又没有车,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他们在桌子边坐着又讨论了一阵回去后怎么跟周老师和夏团长汇报任务的事情,讨论得差不多了,烤鸭也来了。长方形厚底厚沿口的陶盘里装着,色泽诱人。   甜面酱、葱段、荷叶饼和芝麻烧饼早在烤鸭上来之前就上了,这会儿跑堂的拿着刀,在桌边一点点地片烤鸭。片下了鸭皮一盘子里放着,再去片鸭肉。   蒋珂几个人谁也不跟谁客气,拿起荷叶饼抹上甜面酱,夹了葱段鸭皮鸭肉卷起来,也就开始吃了。   施纤纤吃两口,跟蒋珂说:“鸭皮好吃耶。”   蒋珂笑着点头,“嗯,又脆又香。” 第71章   吃完鸭皮吃鸭肉,圆圆的荷叶饼卷起来几口一个。要说哪里美中不足, 大概就是少了清脆的黄瓜清口。   四个人吃完烤鸭又吃了点芝麻饼, 算不上十分饱, 但是也算填了肚子, 绝对也不饿。本来这东西就贵, 吃点意思意思就完事儿了, 根本不敢往饱了吃。   蒋珂和施纤纤的饭量本来就都不大, 觉得吃了烤鸭荷叶饼再吃点芝麻饼也就够了。于是剩下的鸭骨架让店家给拆了拆剁了剁,烧成了椒盐的, 让昌杰明带了回去当零食啃。   蒋珂施纤纤安卜和昌杰明四个人在前门大街吃完烤鸭,去前楼子那逛了一下,而后没在街上多做逗留,便往招待所赶。   夜色笼罩中的街道越发色彩灰暗, 不时能遇上几个傍晚出来遛弯往回赶的老头老太太。   安卜和蒋珂走在前面, 走得不急不慢, 昌杰明和施纤纤则隔了一小段距离走在后面。   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安卜越走越快,蒋珂跟着他也不自觉地加快步子, 在她甚至有些小跑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他好像是故意的,便一把拽了他的衣袖子,问他:“走那么快干什么呀?”   安卜回头看看被他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的昌杰明和施纤纤, 跟蒋珂说:“做好事啊。”   蒋珂顺着他的目光往回看, 只能看到施纤纤和昌杰明如自己手掌般大小的身影黑团, 然后看看安卜:“……”   安卜不管她懂没懂,拉着她拐进旁边的胡同,照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继续往招待所赶。从招待所到前门楼子,路是越来越宽的,所以现在便越走越偏。   安卜等进了胡同才放慢下步子来,等了蒋珂两步,然后迁就她的步速往前走。   从宽阔的地方进到窄小的地方,蒋珂心里不自觉就会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尽量离安卜远一点。   蒋珂的动作幅度虽然小,但安卜还是感觉了出来,便转头看着她问:“你干什么?”   蒋珂看看他,一本正经,“我什么都没干啊,不是好好走路呢吗?”   “就你那点小心思。”安卜笑她,伸手拎着她的后衣襟把她往自己旁边一拽,“我还能吃了你?”   蒋珂掐手指头算,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两个人的私人空间了,因为在部队里要注意影响。照安卜以往的表现来看,这种机会他能错过?他这么急地加快步子,肯定没安好心啊。   而大约也就是因为偷偷摸摸的谈恋爱见不得光,所以每次只要有机会,安卜对她都会比较激烈。是没把她吃了,可是那也没差什么吧。   而蒋珂自己呢,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和安卜两个人的时候,离安卜近就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加微微紧张,又想他做点什么又不想。所以她还是想避开他一些,走着步子和他拉距离,但后衣襟被他拎着,拉开一点距离就慢慢被扯着拎回来,再拉开一点,再被拽回来。   两个人这样玩一气,蒋珂停住步子抬头看他,“放开我啦。”   安卜也低头看着她,“放开跑了怎么办?”   蒋珂盯着他,“那也不用像拎猫崽儿一样吧?”猫妈给猫崽儿搬家,就是叼的猫崽儿后脖子。   安卜看着她笑起来,不再拎她后衣襟了,松手放开她。   蒋珂拽拽自己的衣服,又回头看了看,问安卜,“我们要不要等一下纤纤姐和老昌?”   安卜也回头看一眼,他是故意留了那两个人单独相处的。很多事情很多话,有人的时候没法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好开口。而以昌杰明的性格来说,估计也不一定会开口。   安卜没有在这就停下来听昌杰明和施纤纤,而是带着蒋珂又走了不小的一段路,才找地方停下步子来等他们俩。等人的地方是这会儿基本没人会经过的一段土路,没有修过,附近有一个废旧的公园,平常也很少人来。   安卜带着蒋珂去破破烂烂的公园里逛了一圈,里面除了有一些歪歪倒倒的松树,和一些断墙残垣,其他的基本没什么东西。   蒋珂从大路进胡同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以为安卜加快步子是为了和她两个人单独相处,然后顺便做点什么,一开始还有点紧张。结果后来看下来,安卜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现在呢,安卜带着她逛了一圈公园也还是什么都没表现,连她的手都没牵!   逛完就出了公园!   然后到要行经的路上,继续等昌杰明和施纤纤!   蒋珂站在他旁边,不一会转头看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生气,心想这才几天就能这么能忍对她没兴趣了?果然男人就是这样,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蒋珂越想越生气,气不过抬脚在他脚面上就踩了一下,转身就走,“你先等吧,我自己回去了。”   她身上是有钥匙的,也不怕回去开不了门。踩完安卜的脚面后她就小跑起来,一气把剩下不多的路程跑完回了招待所,也不管安卜有没有在外面追她。她想这男人没用了,不要了。   而安卜当然也没有一个人留在那等施纤纤和昌杰明,在蒋珂踩完他跑了后他就追了上去。也没敢大呼小叫的,跟着她一路跑回招待所,在她进了房间要关房门的时候抵住了她的房门。   蒋珂使足了劲要关门,他气喘吁吁抵着说:“乖,让我进去,影响不好。”   蒋珂盯着他看一气,敌不过他的力气还是让他挤了进来。   安卜进来后蒋珂就转身往房里去,语气酸酸道:“你不是要等纤纤姐和老昌吗?回来干什么?”   安卜忍着笑,把房门用锁挂起来,回头问她:“不是你要等他们的?”   蒋珂想想好像是她要等的,便抿住嘴不说话了,坐在床边上瞪着他。   安卜越看她越想笑,忍得有点辛苦,问她:“你气什么啊?”   蒋珂把目光移开,“我没气。”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看向他又说:“我好好的啊。”   安卜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手插裤兜,微微靠在墙上,一边笑一边看着她,完全忍不住。笑得脸上微微有了红意,眸子里升起蒙蒙水雾。   蒋珂不知道他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和别扭的脾气,有点窘迫,站起来到他旁边就把他往外推,嘴里念叨,“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安卜这么大身架子就能让她推走了么?在她双手刚碰到他的时候,就一把被他拽进了怀里。   安卜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动,眸子的雾气更浓,看着她笑着问:“你不是一直很开放,想要为什么不说?”   蒋珂一听她这话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她想要什么了?这话可不能乱说,他们只不过拉过小手亲过嘴而已,所以她否认,“我没有想……”   “要”字被安卜吞进了嘴里,与此同时被他拉掉的还有房间里的灯。   黑暗瞬间笼罩住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眼睛看不见,气息和触感便成了这房间里最真实存在的东西。   安卜吻着蒋珂,动作仍旧缠绵激烈,让她不自觉撤着步子往后退。退三步是床,脚下被一绊就躺了上去。   躺下去的当口,安卜还在她腰上托了一把,没让她直接砸下去。   蒋珂躺下去后,安卜覆上身子,仍去找她的唇。亲吻从温柔再度到激烈,没用多长时间。而亲吻牵引出的原始欲-念也开始冒头,安卜想克制,却还是把吻移去了蒋珂的耳垂上。   蒋珂在他身下喘息微微,神思迷乱。可这迷乱没有持续多久,在安卜摸手伸进她军装下摆碰到她腰上的皮肤时,她脑子里便打了个激灵,忽然清醒了过来。然后她在安卜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把推开他,摸去床头拉亮灯,便避在床头那里不动。   安卜是被她连推带蹬推开的,灯亮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的地上,胳膊搭在床上。他仰头深呼吸一口气,没敢再往蒋珂那里去,起身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后找地方洗脸,抄起水龙头下奔涌出来的自来水一个劲往脸上扑,迫使自己清醒。   ***   施纤纤在安卜出了房间后有一阵子才回来,进了门便看到蒋珂躺在床上正发呆。她似乎也没有心思管蒋珂是不是不正常,叫了她一起去洗漱,洗漱完了回来各自床上躺着,拉了灯便睡觉。   蒋珂心神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翻了很久才睡着。而施纤纤虽然躺着没动,但其实比她睡得还晚。   因为这是出差的最后一天,昌杰明把自己想跟她说的话说了。也没说什么花里胡哨的,昌杰明说不出带花的话来,就说想跟她正经搞对象。然后也没做什么,说给她时间考虑。最后又说不答应也没关系,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好朋友。   施纤纤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其实就是从拉练那次袭胸事件以后。不管是和好还是没和好,她和昌杰明之间都好像不再是纯友谊。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呆呆地想这件事。袭胸那件事没发生以前,她死都没想过会和昌杰明之间有什么。人又懒嘴又欠,吊儿郎当不上进,还跟个七八岁没长大的小孩一样,她根本看不上的呀。可是现在,她竟然纠结了。   施纤纤纠结过半夜才睡着,第二天还是被蒋珂叫醒的。然后一起起床洗漱,收拾好行李和安卜昌杰明在招待所大门外碰头,再找人力车去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随便吃点东西,赶着时间去买了火车票,然后去月台等着上车。   四个人上了火车后精神就都放松下来了,在座位上坐着,身子随火车晃着,听着或者哐当哐当的声音往前走。   车窗外的景色在后退,拉成线,越退越急。 第72章   施纤纤安卜蒋珂一行人到南京脚出火车落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下天桥到火车站出口大门, 去外头一拨等着拉客的人力车那边找一个, 搬了行李上车回军区。   人力三轮板车颠得人身子不停地抖, 从北京回来的这一路上施纤纤都没有和昌杰明说话。这会儿坐在蒋珂旁边, 把头歪在她肩膀上, 闭着眼睛休息。   蒋珂也累, 头靠着她的脑袋, 怀里抱着帆布挎包,也闭着眼休息。   昌杰明和安卜坐在一起, 一会看看施纤纤和蒋珂,一会看看路走到了哪里。   他们从南京出差去北京的时候天气还没暖和,现在却已经到了四月中旬。   四月中旬的夜晚,风很轻, 风里有淡淡花香, 拂过两个姑娘耳畔撩起鬓角的细细碎发。   蹬板车的男人穿一身打补丁的麻布灰衫, 胸口纽扣没扣,衣服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一边蹬车,一边和安卜昌杰明说话, 问他们:“你们在部队里是做什么的?”   昌杰明和安卜都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坐着,笑着回车夫的话,“吹拉弹唱,您懂吗?”   车夫回头看他俩一眼, 也笑, “吹拉弹唱我不懂, 弹棉花我懂,我还听出小同志是北京口音。”   “哦?”昌杰明来了兴致,“我就一句你就听出来了?”   车夫笑着继续往前蹬车,“那可不,甭管老的少的张口闭口就是您,再撇点你刚才说话的味道,就是了。”   昌杰明伸头看着他,跟他胡侃,“你别说还真是,卷着舌头说话,到那里没几天,忍不住也要开口闭口说个您,爷们不叫爷们,叫爷们儿。”   蒋珂听他的儿化音连不顺,忍不住“噗”笑了一下。   昌杰明看她笑,自然问她:“小同志笑什么?”   蒋珂这便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说:“是爷们儿,不是爷们、儿。”   蒋珂在学习北京口音这件事上意外的顺,大约是跟原主的本能记忆有关。   后来他们在车上跟车夫又扯了一气口音的事,一直到军区才把话歇下来。施纤纤一直靠在蒋珂肩头上休息,到军区的时候已经把蒋珂的肩膀都靠麻了。   下车后行李还是昌杰明和安卜拿着,施纤纤和蒋珂在后面跟着走。看到再熟悉不过的大门,跨过门的那一刻满心里就全是终于回家了的感觉。   蒋珂一边走还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跟施纤纤说:“出差确实好累啊。”   “是吧?”施纤纤看她揉肩膀,自己也上手给她揉两下,“我开始就说了,太折腾。”   但总算折腾完回来了,任务完成得也很好,累归累,但心里还是无比的有自豪感和成就感。   他们进了军区去到文工团,并没有先往营房去,而是提着行李包裹直接去了排练厅。   到排练厅的时候舞蹈队和乐队正在合作排练《鱼水情》,安卜和昌杰明走在前面,走近了“噗通”一下放下手里的行李包。跳舞拉琴的人不能停,周老师喊着:“继续继续,不要停。”自己转身走开到了安卜和昌杰明面前。   施纤纤和蒋珂也走近了,她才满面喜色地问:“回来的有点意外啊,怎么样?都学好了?”   可不是都学好了,施纤纤冲她点点头,笑着道:“不负周老师和夏团长的嘱托,我们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可以啊。”周老师也笑,“本来还说给你们两个月都少了,没想到一个半月就回来了。”   施纤纤把手搭到蒋珂肩膀上,“有蒋珂同志在,真的想拖都拖不了啊。”   周老师这就越发高兴了,夸他们,“都很棒,我和夏团长没有看错你们。现在已经晚了,也不用汇报了,你们先回去洗洗休息吧。明天开始正常出操上舞蹈课,到排练厅来给大家展示一下你们学回来的东西。”   施纤纤几个也就没再跟周老师多说,整齐地给她行了个军礼,然后便拿起行李包裹回营房去了。   回到营房,昌杰明把施纤纤的行李送到宿舍,安卜则是把蒋珂的行李送去宿舍。一个一楼,一个二楼,而昌杰明和安卜住在三楼。   昌杰明把施纤纤送到宿舍,跟她一起进了宿舍,见这时候营房没人,便又壮起胆子问了她一句:“施纤纤同志,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施纤纤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放去凳子上,“我还没考虑好呢,你急什么啊?”   “我当然急啊!”昌杰明站去她旁边,“你答应了我们就去跟团长打恋爱报告,正儿八经谈恋爱。我不像阿卜,做不来偷偷摸摸的事,会把我憋死的。”   施纤纤转头看看他,看半晌还是道:“不行,我还是要再考虑考虑。一辈子的事呢,怎么能说答应就答应了。”   昌杰明微微着急,“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施纤纤又转头看向他,“就是因为知道,才要考虑啊。”   昌杰明:“……”   昌杰明听明白了,施纤纤是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他,所以他进一步问:“那怎么样你才能答应我?”   施纤纤想了一晚上加一天,觉得自己并不讨厌昌杰明,关系变质了以后其实她是接受他的,但是让她跟昌杰明正儿八经在一起的话,又觉得不行。他虽然家庭好,但是自己不上进,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他爸过日子吧。   然后施纤纤也不跟他打太极绕弯子,直接就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能给我当依靠吗?我跟你在一起,是不是什么都得我操心,那我得累死。”   这确实是他身上的毛病,昌杰明没话可说,继续问:“那你想我怎么样呢?你说出来,我肯定照做。”   施纤纤冲他摇摇头,“不是我想你怎样,是你得自己知道自己该怎样。你看你入伍多久了,混了多少年日子,人安卜好歹凭自己的本事入党提干了,你呢?你指望一直在文工团混下去吗?”   “我没有啊。”昌杰明忙否认,“我就是打算暂时在文工团混一下,这不是还没到该正经的时候么……”   施纤纤盯着他,打断他的话,“你多大了,还能混几年啊?你都想跟我结婚了,还不考虑考虑自己该干什么吗?等你考虑好了,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就答应你。”   听完施纤纤的话,也明白了她的态度。昌杰明抿抿唇,没再追着施纤纤,应了句“那我知道了”,便出她的宿舍回了自己的宿舍。   而安卜早就到宿舍了,正等他回来一起去男兵澡堂洗澡。   安卜把蒋珂的行李拎到二楼的时候就被蒋珂自己要了下去,不让他往她的宿舍里送。虽然昨晚的事情怪不得安卜,说起来还是蒋珂自己挑起来的。但也真正因为昨晚的事情,让蒋珂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可能真的会擦枪走火的。所以她现在又小心起来,觉得不能太过放肆。   安卜等到昌杰明回来又在宿舍坐了一阵,问了他两句和施纤纤的事情。昌杰明挠着头说,“没答应,再说吧。”   然后两个人便都没再提这方面的事,端上脸盆毛巾肥皂往澡堂去了。   而蒋珂自己把行李包拎回宿舍以后,稍微收拾了一下,找了干净的换洗衣服,也端着盆拿上毛巾肥皂洗头膏去找施纤纤。在宿舍里找到她,再一起去澡堂洗澡。   热水洒下来冲走一身的疲惫,蒋珂把自己整个浸在喷洒的水柱下,冲了三四分钟才觉得尽兴。   施纤纤站在她旁边洗头,突然跟她感慨,“人长大了好烦啊,要考虑那么多问题。还是小时候好,有吃的喝的穿的,就什么都不愁了。”   “是啊。”蒋珂不知道她在烦什么,但确实感同身受她这句话,“以前我觉得这辈子只要让我能跳舞就行了,现在想想,哪有这么简单的生活啊。”   两个人这就把话感慨到了一块,施纤纤并开始为蒋珂感慨,说她,“你比我烦多了,偷偷摸摸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蒋珂闷口气,不把这话往下说,只道:“到时候再说吧。”最起码要到她服役期结束,不然这话就不能提。   不能提就只能放心里搁着,平时多几分防备的心思,简单相处,不放肆不做出格的事情,不让人抓着证据把柄。同志之间正常相处总没什么,你我对怀揣点小心思我对你有点暧昧好感,这些谁也都管不了。没事献殷勤的人挺多,不能送块糖果送块饼干,就把人打成作风有问题吧。   ***   而回来后蒋珂便把自己和安卜的事情往下压了压,收了收自己有点飘的心,回归到自己本该有的身份当中去。   她回来的当天晚上,宿舍里的人也都还算热情。除了叶湘不怎么愿意“奉承”人,刘兰翠很兴奋地问她关于出差在外的一切事情。比如都跟谁接触啊,每天都干什么啊。于怡姗也会问两句,问北京的文工团什么样子,说她当时也是没把握好机会被刷了下来。   难得宿舍里能一团和气地聊天,所以蒋珂也就多说了很多。当然,北京文工团的舞蹈教员看上了她,有心要她去北京文工团这种事,就不能说了。   这样一直说到睡觉的时候,也差不多满足了刘兰翠和于怡姗的好奇心。   蒋珂大约是因为刚回来有点兴奋,这一晚上也没发现宿舍里有什么问题,因为叶湘就是一贯的不爱捧着别人,她不迎合蒋珂说话是很正常的。   然后一直到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蒋珂才发现,叶湘和于怡姗好像是闹掰了。而刘兰翠现在又有了伴,就是于怡姗。   叶湘是惯会跟人扯关系的,就看她乐意不乐意,她在进了部队没几天的时候就用自己手里的零食认识了不少姑娘,也听了很多八卦。所以不跟于怡姗在一起后,她也没有孤零零一个人,自然还有人玩。   这些事情都是蒋珂无意中发现的,并没有浪费什么心思往她们身上放。她的心思从舞蹈上分给了安卜不少,哪还有多余的再去管别的事情?就安卜一个,够她烦的了。   所以早上起来照常吃饭出操,然后去排练厅开始练功。等着周老师到排练厅,她和施纤纤安卜以及昌杰明跟周老师和乐队总指挥王老师开始商量《舞蹈女民兵》舞蹈排练的事情。   舞蹈排练自然要从选人开始,这个舞蹈连两个领舞在内,总共要九个人。周老师的安排,领舞的人选就不用再挑选了,就是蒋珂和施纤纤。余下的七个,按着两个人的个头身材,抽舞蹈队七个差不多的,刚好组成一队。   选人花了一些时间,筛来筛去,选好了人自然便开始着手舞蹈排练。排练的事情还得蒋珂和施纤纤主导,周老师这便比以往轻松了一些。而乐队那边也人手一份拿到了谱子,并开始了整体演奏排练。   最后只剩下一个主唱,需要定下来。   就主唱的事情,周老师找到声乐教员,拉着安卜和施纤纤又商量了一番,最终给定到了刘兰翠的头上。   刘兰翠在这一个多月里的表现进步很大,可能是一年的积累开始产生效果。周老师和声乐教员都说她嗓子亮,唱歌的时候情感饱满,担得下来这个事。并且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演出刘兰翠参与了不少,也唱过一回女声独唱,喝一回男女声二重唱,表现都不错。   定到她头上后也就不改了,让声乐教员好好指导她把这首歌唱下来。至于合唱的部分,那直接拉过合唱人员排练就行。   事情定下来之后,自然就是紧锣密鼓地排练。舞蹈队员要先从基础动作学习起,然后整场串起来,再配合一队人和音乐歌曲把舞蹈整个跳下来。这是一个不断熟悉磨合的过程,要达到配合无缝,耗的不止是体力,还有排舞人的耐心和脾气。   而刘兰翠得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高兴得几乎合不拢嘴了。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哪有几个真有深沉心思的。高兴不高兴,基本都摆在脸上。   于怡姗对于她得到这个机会,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嫉妒,只跟她说:“早知道我早跟你们玩了,现在你也入团了,又得到这么好的机会,你看看我,真丢人。”   刘兰翠这会儿便像蒋珂和施纤纤鼓励她的时候一样鼓励于怡姗,说:“你别这么想,踏踏实实努力嘛,还有机会的。”   于怡姗便冲她点了点头,“我向你们学习。”   对于宿舍里的关系变化,蒋珂不知道原因,也猜不出来。一个半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发生无数变故,也可能什么事都不发生。   她虽不怎么在意,但也还是有点好奇的,碰到合适的机会,还是私下小声问了刘兰翠一句,“愚公和叶湘怎么了?”   刘兰翠现在是知道于怡姗和叶湘之间的事的,但她觉得于怡姗拿她当朋友了,那她就不能出卖于怡姗,所以跟蒋珂说:“不好意思啊,可儿,我答应愚公要替她保守秘密的。”   蒋珂听她这么说,也就没再问。她本来就是有一点好奇心,既然是不能说的事,那不知道是最好的。不是有句话说么,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蒋珂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自然还是专心地帮着周老师排练新舞蹈。不管是学新舞还是教新舞,都费劲,耗费的精力和时间也都多。每天早起出操,完了就到排练厅就开始这件事。晚上到宿舍也都是累得手脚俱酸,嗓子嘶哑。   身为集体宿舍里的一员,其实宿舍里每个人之间都会闹矛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蒋珂在上大学的那会儿,宿舍里也不是每天都一派和气。不过短短大半个学期,该分帮结派的就都分开了。   到这里也不差不多,三个月因为泼粥事件,她就和宿舍里的人分了开来,各走各的,各干各的事情。   但就算分了帮结了派,矛盾也还是存在,于怡姗和叶湘分合就是个例子。再者还有,平时互相影响的矛盾也照样避免不了,比如今天你吵了我睡觉,明天我碰了你的杯子。   叶湘和于怡姗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蒋珂一直都不知道原因,但在蒋珂出差回来后不久,叶湘又和宿舍里的人产生了矛盾。矛盾倒也不大,本来蒋珂都没往心上放,也没心思多管。   就是一天晚上她从别的宿舍回来,拿上脸盆牙刷牙缸去洗漱,洗漱完了回到宿舍,开门就问:“你们谁挤我牙膏了?”   这时候刘兰翠还没上床,坐在写字台边上,蒋珂和于怡姗已经在各自的铺子上躺着了。蒋珂听到叶湘的问话只当没听到,因为她并没有挤过谁的牙膏,而且自己很累。   于怡姗在床上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刘兰翠倒是正经回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吱声。   然后叶湘便很不高兴地把脸盆重重放到架子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不自觉!” 第73章   叶湘念叨一句之后, 宿舍里没人理她, 人不惹她也不犯她, 把她当空气。她脸上面上不痛快,但说了一句没人搭理她, 也就算了,没再追着问什么。   蒋珂没把这么小的事情放心上,因为宿舍里经常有各种小摩擦, 基本没怎么断过, 都是有一阵情绪就过去了。挤牙膏这件事,也算不上大事。再说没人承认,可能就是叶湘自己疑神疑鬼觉得别人挤了她的牙膏, 其实根本没有人碰。   蒋珂不把这种小事往心上放,搁头睡觉。第二天正常早起吃饭出操, 到排练厅排练新舞蹈。   而也就是这件没往心上放的小事,起了火星子, 后来燎起火来一发不可收拾。   在第二天晚上, 叶湘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 又说了同样的话, 很烦躁地问宿舍里的人谁挤了她的牙膏。这回还是没有人出声, 但是她明显是更加不高兴了, 便又多说了几句,说:“谁动了我东西谁心里有数, 我挤牙膏一直是从尾巴上一点点挤的, 后面挤得很干净, 根本不会掐头上或者从中间挤。”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蒋珂还从床上伸头看了一眼,只见她是对着刘兰翠说的。刘兰翠这会儿也在床上,并没有理她,也好像没意识到她是对她说的。   因为叶湘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人理她,这一晚上的事情便又这么不了了之过去了。   而矛盾爆发,是在她叶湘自己牙膏被人挤了的第三个晚上。连续三天,都有人挤她的牙膏。大约就是事不过三的忍耐度,这一晚她爆发了。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入了夏。她们练舞每天都会出很多汗,回到宿舍都是浑身汗渍,要洗头洗澡。叶湘这一晚便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蓝色薄棉的短袖衬衫,站在自己的床铺面前,冲着刘兰翠说:“你做你不敢承认吗?为什么挤我牙膏?我给你面子了,忍了两回,结果还挤!”   刘兰翠被她说得一懵,这才意识到叶湘这几晚一直是在对她说话,认为挤她牙膏的人是她。她明白叶湘的意思之后,微蹙了一下眉,看着她解释,“我没有啊。”   刘兰翠对人说话一直是很温软的,不敢高声重语,所以听起来总有点没有底气。   而她现在的没有底气落在叶湘眼里,就是证据,所以更咄咄逼人地继续说她,“你没有?那是谁?一个宿舍里只有你用不起好牙膏,部队里分的牙膏一管都能用小半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都不刷牙,一天只刷早上的一次!”   这话说出来就略带点鄙视和羞辱的意思了,而且语气是真的刻薄。刘兰翠被她说这一通,脸上一阵臊红,却还是好言好语解释,“我真的没有,我就算节省,也是用我自己的。我是家里穷,家里人不会给捎好东西,我用不起好牙膏,但是我也不会偷别人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叶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你说不会就不会?”   这时候蒋珂先听不下去了,伸了头过来,看着叶湘说:“你说翠儿挤的,也得有证据吧,不能瞎冤枉好人啊。偷人东西这是品质问题,翠儿不会这么做的。”   蒋珂一说完,叶湘还没有反应的时候,于怡姗便又闲闲接着说了一句,“就是啊,你说谁偷东西谁就偷东西,你说谁不是好人就不是好人?”   叶湘被两人堵得一时没说出话,站那半晌看向蒋珂道:“不是刘兰翠,那是你们两个挤的了?这个宿舍就四个人,你们说谁挤的?”   蒋珂看看刘兰翠,还是不相信刘兰翠会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她家里确实穷,但是人品绝对没问题。再说,她要真是想用好牙膏,问于怡姗借不就好了,犯得着偷挤叶湘的吗?   蒋珂想了想,话也不敢说得太确定,只道:“你确定有人碰你牙膏吗?我的牙膏就算被人碰了,我可能也看不出来。”   “我当然能看出来!”叶湘说话笃定,“第一次还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但第二次第三次绝对不是。就是有人挤了我牙膏,要不然你们承认,要不然只能是刘兰翠!”   刘兰翠被叶湘这样栽赃指认觉得十分委屈,声音微微高起来,“叶湘,我真的没有!”   叶湘偏不信她,跟她说:“你拿出证据证明不是你!”   这就是为难人了,说自己牙膏被挤了的是她,说刘兰翠挤她牙膏的也是她,最后让别人拿出没挤的证据的还是她。   蒋珂听着都觉得心烦,吸口气看看刘兰翠,不知道还能再帮她说什么。   刘兰翠在床上坐着已经委屈的掉眼泪了,抠着手指低着头说:“你可以瞧不起我家里穷,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我也没说过什么。但你不能因为我家里穷,就冤枉我这种事。”   说完抬手胡乱抹一下眼泪,吸溜鼻子。   叶湘看她这样并无触动,只觉她是在装可怜,语气还是不好,说:“你别哭了,装什么呀?敢做就要敢承认,我不是那种这点小事都计较的人。你要是想用,你跟我说,我送你一管行不行?免得你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影响别人的心情!”   叶湘这是认定牙膏就是刘兰翠挤的了,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刘兰翠后来也被逼出了一点脾气,跟她硬着声音说了句:“你要是有证据,你告诉政委啊,让团里记我的过!”   就是因为没证据,叶湘才气呢,牙膏被人背地里挤了几回,结果就是因为没有证据,连脾气都发得不那么痛快。也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她这一晚爆发之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蒋珂毕竟没有太多的心思管这些事,从旁劝和两句没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换了施纤纤,能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而她不行。   这个问题没有解决,蒋珂以为当晚两个人吵完以后,压下去,第二天谁也不提,这事就算过去了。多大点事啊,也不至于能闹到什么地步。结果她还是想得太简单,这件事情竟然就这么没完没了下去,还引起了更大的事情。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叶湘每天都会在宿舍里质问谁挤了她的牙膏,谁动了她的肥皂,谁用了她的洗头膏,甚至问,谁翻了她的柜子。而质问的对象,基本都是刘兰翠。   后来蒋珂都烦了,没好气地说了叶湘一句,“你能不疑神疑鬼的了吗?一开始还真以为有人挤你牙膏,现在就感觉你是自己想找事。”   叶湘听了这话不乐意,“你每天被人挤牙膏用肥皂翻柜子试试!”   蒋珂这便拉被子盖起脑袋,闷在被子里一句话都不再说。很烦,她也不想掺和这破事。   后来矛盾再一次爆发而且是更大程度上的爆发,是在六月末的时候,已经是盛夏。那一天下着大暴雨,蒋珂和刘兰翠施纤纤因为排《草原女民兵》回来得晚了点。三个人和安卜昌杰明顶着军装跑回营房,衣服都湿了大半。好在是夏天,湿得浑身透凉也没事。   到营房楼下没人耽搁时间,都各自跑回宿舍准备拿衣服去洗热水澡。蒋珂和刘兰翠说笑着到宿舍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宿舍里最让人愤怒的一幕。   刘兰翠柜子里的东西被人翻了出来,扔在宿舍中间的地板上,还有她的脸盆牙缸牙刷甚至饭盆,全部扔在一起,杂乱不堪。最明显的,是她用了还剩半管的部队里发的军用牙膏,全部被挤了出来。白白的一坨,和铝制牙膏皮躺在一块,黏在地板上。   而叶湘,坐在写字台边的凳子上,正对宿舍的门,目光带着怒气看着刚进来的蒋珂和刘兰翠。   刘兰翠进了屋看到这一幕吸两下鼻子就忍不住委屈得哭了,一边哭一边用胳膊擦眼泪,然后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蒋珂还没有她先反应过来,站在门内看着她收拾了两样,才看向叶湘说:“叶湘,你真过分了!”   叶湘不示弱,“我忍她一个月了!”   刘兰翠就蹲在地板上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吸溜鼻子哭。后来蒋珂过来帮她收拾了几样,于怡姗本来什么话都不说坐在自己的床上,然后也过来帮着收拾了一些。   而刘兰翠这次也没有再忍,她蹲着身子挪着步子到自己被挤光了的牙膏面前,突然抓起地板上的牙膏,站起来一把扔在了叶湘的头上,扔得她满脑门都是,粘挂在她的刘海上。   两个人就是这么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把当晚留在营房执勤的舞蹈教员周老师都给闹了过来,还有舞蹈一队分队长施纤纤。   郑小瑶现在虽然也还是分队长,但因为在蒋珂她们出差的时候结了婚,早搬出去住了,所以并不在。   周老师和施纤纤过来后,拉架就拉了一阵子。蒋珂和于怡姗在旁边帮忙,分了好半天才把两人分开。   其他宿舍的女兵都围在宿舍外头看热闹,被周老师呵斥两声给撵散了。后来她关起宿舍的门,只和施纤纤留了下来。   她看着宿舍里的一片狼藉,气到脸色铁青,沉声开口道:“我们女兵宿舍还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叶湘和于怡姗都还在情绪里,周老师便转头看向了蒋珂,“蒋珂,你说。”   蒋珂手里还拉着刘兰翠,松了两口气,照实说:“大概一个月之前,叶湘说有人挤她牙膏,说是刘兰翠挤的。后来每天她都说刘兰翠挤她牙膏,之后又说用了她肥皂和洗头膏,再后来又说翻了她柜子。她也生气吧,今天就把刘兰翠柜子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了,生活用品也就扔在了地上,就打起来了。”   叶湘这会儿被施纤纤拉在手里,刘海上还粘着被刘兰翠扔的牙膏,这一坨那一堆。施纤纤上手帮她捋掉了一些,看着她轻声问:“你有证据说是翠儿挤的吗?”   叶湘咽口水,还是很生气,“不是她还能是谁,我说是蒋珂,你们信吗?于怡姗的牙膏有时候用的比我还好,为什么要挤我牙膏?一开始我说是她她不承认,后来不挤的话就算了。我看她是存心的,故意要气我,才挤了我牙膏又用了我的肥皂洗头膏。我忍了她一个月,忍不了了。”   周老师站在一旁,看看叶湘又看看刘兰翠,然后认真地看着刘兰翠问:“是你挤的吗?”   刘兰翠摇头,态度坚定,“我没有。”   周老师这便又看了看蒋珂和于怡姗,严肃道:“是谁挤的自己承认!”   她声音沉沉的这一句,吓得于怡姗一惊。她站在刘兰翠旁边,拽着刘兰翠的胳膊,半晌看向周老师道:“我和蒋珂都认为,是叶湘自己疑神疑鬼。” 第74章   周老师目光从于怡姗脸上扫过去, 又扫过刘兰翠和蒋珂, 最后落在叶湘的脸上。   她看着叶湘, 表情严肃到不能再严肃,开口问她:“叶湘, 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为什么认定是刘兰翠用了你的牙膏洗头膏,你是看到过吗?”   叶湘这时候抿着唇不说话, 她没有看到过。   周老师看得明白她的意思, 语气便越发严肃,教育她,“没有证据也没有看到过, 这是栽赃你知不知道?就因为刘兰翠是农村来的,家里困难, 你就怀疑是她?你的这种思想是很有问题,你知不知道?”   叶湘被反问得说不出话, 但是她心里还是认为就是刘兰翠做的。她一开始确实就是因为刘兰翠家里穷, 认为是她, 也就说出来了。再后来她就认为是刘兰翠恶意报复她, 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地出现让她不爽的事情。但是没有证据, 刘兰翠又不承认。她没忍住脾气, 就做出了今天的事情。   也因为没有证据,现在被周老师质问到说不出话, 她更不爽。头上被刘兰翠扔的牙膏还在, 满脑子的牙膏薄荷味, 直往鼻子里熏。   周老师看她不说话,也问不出来这事情是怎么回事,更不能确定谁偷了谁的东西,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但是两个人闹矛盾打架是确确实实的,叶湘可能还无所谓一点,被记过或者怎么样都可以不那么在乎。但是刘兰翠是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的,事情闹大后,对她影响最大。   所以周老师深呼吸了几口气,看看叶湘又看看刘兰翠,最后说:“我现在就问你们,还闹不闹?是想闹到政委那里,还是想怎么样?这件事情不管起因是什么,现在你们两个人谁都有错,处分不可能只处分哪一个人。”   刘兰翠好不容易争取机会唱了《草原女民兵》,也入了团了,她不想因为这点事情被处分。她刚才确实是冲动了,现在听周老师的话,便忙低声开口道:“周老师,真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偷偷用人东西的,我也不想被处分。对不起,打架是我的不对。”   周老师听刘兰翠说完,又看向叶湘,“叶湘,你呢?”   叶湘还是有点在气头上的,因为被刘兰翠给打了。她打架还真打不过刘兰翠,不是她的对手。但是面临处分,而且周老师现在明显是在给她们台阶下。她又没有证据证明刘兰翠确实偷用了她的东西,事情闹到政委面前,她根本占不到半点便宜。而且今天她这么做,确实也是气过头太冲动了。   所以叶湘也软了态度,开口说:“周老师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周老师也确实是不太想把自己舞蹈队的事情往上闹,看两人都松了口,自己也就打算把事情给压下了。只要两个人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把事情继续闹下去,就没什么大问题。   所以周老师看了看叶湘和刘兰翠,最后说:“那这件事闹到我这里,就到此为止。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当你们这样。都是一个宿舍里住了一年多的战友了,对彼此多点包容心。叶湘你也别说别气了,忍忍你的情绪,或许真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记错了呢?刘兰翠你也别委屈了,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做的。最后,你们两个人各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明天晚上交给我。”   然后叶湘和于怡姗都应声“是”,这件事似乎也就结束了。   周老师之后又对两个人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比如叶湘对刘兰翠的隐隐瞧不起,这就是思想观念有问题,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刘兰翠并给她定罪,然后还冲动扔别人东西,情节有些恶劣。再比如刘兰翠,遇事冲动了一点,应该保持冷静,解决不了应该找领导。现在闹成这样,谁都不得好。   然后两个人对周老师的教育都接受了下来,也都诚恳认错道了歉,并把周老师送出宿舍的门。   周老师走后,宿舍里就剩下蒋珂四个,还有一个施纤纤。施纤纤现在便和蒋珂于怡姗一起帮着刘兰翠收拾东西,把衣服杯子饭盆归置本来的地方。   看她们忙着收拾,叶湘并没有帮着一起收拾,虽然在周老师面前认错道歉了,但她和刘兰翠的梁子也确实结下了。还有三千字的检讨,不是那么好写的。周老师说了,写完要在舞蹈队所有成员面前念出来,深刻检讨自己,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叶湘在宿舍站了一会,便拿上脸盆洗澡去了。她也觉得自己委屈,但是不过不擅长表达委屈罢了。这种事情上,总是弱势的一方会得到别人的更多同情。在这件事上,其实周老师和施纤纤那几个都是偏向刘兰翠的,她也能感觉得出来。她就是不爱装委屈,她觉得自己除了冲动并没有做错什么。   叶湘出了宿舍以后,施纤纤和蒋珂帮刘兰翠收拾好了东西,又安慰了她一会,让她别往心里去。三个人都是大雨里跑回来的,现在都还穿着湿衣裳,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施纤纤拨一拨粘到了刘兰翠眼皮子上的刘海,跟她说:“你也太冲动了,以后遇到事情要冷静,知道吗?还好周老师愿意给压下来,写份检讨就算了。不然闹到政委那里,能有什么好?”   刘兰翠现在也庆幸这件事,看着施纤纤点头,“我以后不会这么冲动了,让你们担心了。”   蒋珂站在刘兰翠旁边,也抬手搭到她肩上,安慰她:“别难过了,一起去洗澡吧,把湿衣服换下来,要不然感冒了。”   施纤纤本来就是在宿舍里找好了衣服准备去洗澡的,因为叶湘和刘兰翠打起来,当时就扔下了衣服过来。现在事情算是平息了下来,自然也要去洗澡。于是她回去宿舍拿上衣服和脸盆肥皂毛巾,和刘兰翠蒋珂并于怡姗一起去澡堂。   而这事情虽然是在蒋珂几个人宿舍内部解决的,但也是被人围观了很久的。刘兰翠和蒋珂几个人去到澡堂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开始时不时向她投来目光。大约别人都在暗下讨论这件事情,看到她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所以她也没往心上放。   同样没往心上放的,还有蒋珂和施纤纤。   因为事情是被周老师压下来的,第二天刘兰翠和叶湘还都各自写了检讨保证书,当着舞蹈队所有成员面前对自己进行了深刻检讨,说以后绝不再犯。   检讨书读完交给周老师以后,蒋珂施纤纤和刘兰翠几个人自然认为这件事就结束了。   然而,这是想象中的最好的结果。而现实是,结果并不如预想的那么好。这件事情后来继续产生影响,基本影响到刘兰翠的正常生活。   刘兰翠此次参加《草原女民兵》的主唱排练,其实就引起了别人的嫉妒。突然发生了她和叶湘的事情,正好就落下了口实。虽然周老师主持公道解决了,但是挡不住人私下里继续传闲话,并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刘兰翠到文工团一年,本来一直很低调,跟别人处得不怎么近,但也绝对没有隔阂,也没有人对她说过什么闲话,大部分对她其实是自动忽视态度,因为存在感实在太低了。她在文工团存在感强起来,也就是蒋珂跟着施纤纤出去出差这一个多月。等蒋珂回来后,她又被认定为《草原女民兵》的主唱,存在感就一下子涨了起来。   从蒋珂施纤纤几个人从北京回来后到现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家对她虽然有些小嫉妒,但也都还是很平常的态度。现在因为叶湘这件事情,别人对她的态度这就彻底变了——赤-裸-裸的瞧不起和孤立,并不难感受出来。   而这瞧不起,不是瞧不起她的出身她家里条件不好,如果这个可以明目张胆瞧不起,她早就被人笑话无数遍了。现在的瞧不起,是都觉得她人品有问题。而这样的立场,是很“正义”的。   因为叶湘被人挤牙膏的事情没有查出真相,那么就存在无数种可能性,而现在大部分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性,就是刘兰翠做的这件事。不过苦于没有证据,叶湘自己又先冲动扔了她东西,所以这件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如果叶湘沉住气,等找到证据再揪出她,那么她现在早就被处分了。   文工团里大部分舞蹈队员的态度,让刘兰翠倍感压力。她年纪又小,最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要不是施纤纤和蒋珂还有于怡姗相信她,那么她的生活将一片黑暗,一天也熬不住。   施纤纤和蒋珂不是能经常在她旁边,但是于怡姗现在基本和她每天都在一起。没事便会劝她,说:“遇到这样的人,也没办法,忍忍吧。你看她对我做了什么,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一开始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了蒋珂多少坏话?我和你基本都是附和她的,你还记得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见不得别人好,看你唱《草原女民兵》,心里气不过,所以给你使绊子。”   于怡姗这话不是胡编乱造,有依有据,也是刘兰翠现在心里正在想的。她觉得就是叶湘在嫉妒她,给她使绊子。当时蒋珂因为有安卜和施纤纤护着,她就嘴上说说就算了,没办法做什么,也怕做了什么被两个干事针对,日子不好过。现在看她没靠山,性格又好欺负,所以就欺负她。   刘兰翠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很难受,因为解释是没人信她的。她和叶湘的关系也不可能缓和下来了,叶湘肯定还会继续在背后抹黑她,让她在文工团没法立足。所以她心里对叶湘慢慢攒起了恨意,这种恨意,是一个老实人被逼急了逼得有口难辩而产生的恨意。恨意存在的时间长了,就会微微心理扭曲,产生报复的心思。   现在这会儿是晚上排练时间结束后,于怡姗陪着心情差到极点的刘兰翠去操场上遛步,打算遛一会再回去。于怡姗劝刘兰翠的话,也完完全全和刘兰翠想的一样。如果两个人的想法无比契合,那么就会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就会觉得彼此是知己。尤其自己在被大多数人都不信任且孤立的情况下,这个人了解你的一切苦处,那么就更是知己了。   刘兰翠和于怡姗在跑道上走,听她说完这段话,同样想起于怡姗的事情,见操场上也没人,便问她:“你为什么不检举揭发她?”   于怡姗甩着胳膊,一边叹气一边说:“我怎么检举揭发她啊?自从她跟赵参谋好上以后被我发现了,我就跟她闹掰了。当时我就说要检举揭发她来着,她不怕啊,说我没证据,举报也是乱举报。还说我跟赵参谋有暧昧,自己就不清白,凭什么揭发她。”   “她真恶心。”刘兰翠这会也开始说重话,“赵参谋明明就是在追你,你为了避嫌不影响自己的进步,让她出面帮着拒绝,她就能勾引勾引赵参谋,自己跟赵参谋好上了。”   于怡姗还是叹气,“她胆子一向大啊,没办法。赵参谋家里条件好,人也不错,她喜欢也正常吧。”   而当时事情的真实情况是,于怡姗怕蒋珂揭发自己和赵参谋搞暧昧,为了小心,就开始拒绝赵参谋对自己的追求。想着等避一避风头,以后再说。为了减少见面,每次赵参谋找她的时候,就让叶湘出面替自己去。没想到一来二去,赵参谋和叶湘就好上了。   于怡姗知道叶湘和赵参谋好上以后,十分愤怒。而她的愤怒多半集中在叶湘身上,她觉得赵参谋是好人,只是叶湘勾引了他。她确实也说过要告发叶湘的话,但是叶湘并不是很怕,而且说她也不清白,弄得她就没了告发的底气。并且威胁不到叶湘,她也觉得没意思,所以就哑巴吃黄连把这事吞下了。   刘兰翠现在对叶湘是厌恶到了极点,说出的话都是带着愤怒的,情绪很重,这会儿接于怡姗的话又说:“宿舍一直就她说这个谈恋爱那个谈恋爱的,她也真是不害臊。哪个姑娘家谈恋爱往外说,要脸不要?这种事情本来就丢人,只有她放在嘴上说也觉得无所谓,毫无廉耻之心。结果行为更不知廉耻,勾引喜欢你的人。在我们乡下,这么不检点的人是要被打死的。”   于怡姗非常认同刘兰翠的话,两人同仇敌忾,把叶湘贬损得猪狗不如,心里也痛快了一点。然后于怡姗仰头看了看天,又看向刘兰翠,最后跟她说:“老天爷是公平的,我相信她不可能一直无所顾忌地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是会遭报应的。”   刘兰翠看着于怡姗的眼睛,相信她所说的。   而后来叶湘遭报应,并不是老天爷所为。刘兰翠在众多人歧视的目光中又过了一段时间,便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她的清白,证明她人品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一直是叶湘。而且,她要叶湘为自己的品质问题遭受应有的惩罚。   一直到事情爆发出来,和刘兰翠同宿舍的蒋珂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等事情明了了,她才知道,刘兰翠通过“正义”的手段,让叶湘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个年代的人都充满了正义感,只要逮到一点不道德的事情就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这也导致了有很多人愿意为了正义而付出精力。   刘兰翠内心里有没有经过挣扎蒋珂不知道,但她做的事情却很有条理。她找了声乐队一个和她比较相熟的男声独唱演员,跟他说了文工团有人作风不正,勾引其他部门的干部,腐蚀优秀战士,败坏团里的风气。这是对组织的侮辱,是坚决不容存在的。   这种事情总是让人兴奋,那个男声独唱演员选择相信刘兰翠,后又找了自己相熟的几个战友,便和刘兰翠一起开始这场捉-奸行动。   如果当时叶湘和赵参谋之间没有真正发生什么,或许刘兰翠的这场行动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顶多抓到搞暧昧的两个人,这也不能就定性说什么。两个人再不承认,那就根本没什么事,顶多被领导训两句男同志女同志相处要注意影响。   可事情没有往简单化方向发展,又或许是连老天爷都不帮叶湘。在持续一小段时间的探查之后,刘兰翠几个人发现叶湘确实会和一个其他部门的干部暗下幽会,地点各异。最后叶湘和赵参谋被刘兰翠几个人现场抓住的时候,是在一处偏僻的小竹林里,也是晚上。   手电筒的光线突然射穿竹林里的黑暗,照亮数几片曳动的竹叶。叶湘和赵参谋的姿势被手电筒照得清清楚楚,男的钻了头在女的的薄衬衫下面,拱在她胸前,而女的正抱着男的的头。在做什么他们在旁边听了一会早知道了,也不用去猜测。   叶湘和赵参谋在手电筒亮起光的时候就被吓懵了,尖叫一声想躲,却已经被三五个人堵到了面前。好几个人都看到的事情,再怎么否认都是没用的。犯的什么错误定了,性质也定了,只能等待自己必须要接受的惩罚。   被抓到以后,叶湘和赵参谋毫无意外地被带去了审讯室,分开审问。   这件事是被抓到实证的,无可辩驳,叶湘身上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但是她还抱着一点希望,跟审讯的人说自己和赵参谋是在正经谈恋爱,只是没向领导汇报,没公开而已。   审讯的人对她冷笑,“服役期间不能谈恋爱你不知道吗?”   然而如果真的是两情相悦谈恋爱,性质可能还没那么严重,大概批评记过以后注意行为影响这事也就过去了。叶湘自己都没想到,赵参谋否认和她之间的正当关系,说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她勾引的。他认错他悔改,希望组织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只是没经受过诱惑,并没有耍流氓。后来赵参谋又找到人给他证明,证明自己确实是被叶湘勾引的,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种事。   这件事情经过多方盘查,把事情的真相也还原了出来,确实是叶湘主动勾引的赵参谋。动机也很明显,看中了赵参谋的家庭和地位,想给自己找条好出路。   叶湘在被审讯的过程中也承认和赵参谋的关系,这也就证实了她确实做了败坏风气的事,不是赵参谋耍流氓强迫了她,而是她腐蚀部队里的优秀干部。叶湘当然也没想过要反口咬赵参谋一口,说是他耍流氓。所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错误基本都落在叶湘一个人身上。   叶湘一直以为谈个恋爱被发现了顶多被通报批评,然后被记个过,结果她没想到她的这次恋爱,并没有这么简单。她的性质很严重,让政委非常震怒。处分结果出来后,她就傻眼了。团里的领导一致决定,把她从军区下放到部队,而且是最偏远最艰苦的部队里去。通过处分她,以正文工团的不良风气。   叶湘在审讯室得到处分通知的时候,从来不怎么慌张的她慌了,也终于像个小姑娘一样哭了起来。她不想去,她要见政委,她宁愿退伍回家,也不要被下放到部队里去。可这时候已经没人再听她说什么,处分下来后,她只有接受的份,并不能自己再选择想去哪里。   而这件事情的另一个主角也受到了应有的处分,赵参谋被军区通告批评,革掉了干部职位,但还保留了党籍。在这件事情发生不久之后,他就转去了二炮,消失在了军区人的视线里。   而叶湘,处分下来之后,她从审讯室被放出来,回去宿舍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便被军区里安排的车辆送离了军区,送往偏远部队。   叶湘走的那一天也下大暴雨,空中乌云重如墨铅团,雷声阵阵,闪电一道一道从半空挂下来,炸得人忍不住要缩肩膀。团里没有人去送她,包括刘兰翠蒋珂和于怡姗。她们还在排练厅辛苦地练功,听着外面的雷声雨声,从挑板上弹起来翻跳板跺子。 第75章   大暴雨从凌晨五点下到中午也没停, 雷声在外头滚了小半日。   上午的舞蹈课结束以后, 舞蹈队员们喘着粗气, 拿毛巾擦一脖一脸的汗珠子,去更衣室换衣服。说笑的人你推我一下我杵你一下,听着了雷声便下意识地缩一缩肩膀。   叶湘的事情没人在这人前的地方提, 大部分人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换好了衣服, 带了饭盒的直接就去饭堂吃饭。没带饭盒的, 回趟营房拿上饭盒,再去饭堂吃饭。   雨衣雨鞋裹在身上, 走在雨里浑身被打得噼啪响, 额头的碎发也被打得透湿, 脚下踩起一汪一汪泥水花。   也就入了营房的院门,看着远近没人, 才有人絮叨那么两句叶湘的事。听说是竹林里抓到的,干的事情也不是偷个吻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也就算了, 还不是两个人正经谈恋爱, 是叶湘单方面勾引的别的部门的干部。丢的是她们文工团的脸, 实在是让人不耻。   再说是刘兰翠伙同声乐队的人抓的, 这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 盯了叶湘的行踪看准了时机才下的手。要不这种做到隐秘至极的事情,能说撞见就撞见?还刚好抓到这么严重的时刻?   其实平时也有被人撞见的偷摸谈恋爱的人, 拉个手亲个嘴, 撞见也就完事了, 没那么多深仇大恨,谁遇上这点事就往上头捅?   有的对叶湘“耿直”为人了解的,私下还会替叶湘说两句,说她:“就是胆子太大了,做什么都觉得理直气壮的,得罪人自己都不知道,知道了还不往心上放。”   这会儿事情全部摊开在人面前,从头到尾桩桩件件扣起来串起来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人都大概知道。   也就是,叶湘怀疑刘兰翠挤她牙膏,并且认定就是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扔了她东西让她难堪。打架的事情虽然被舞蹈教员周老师给压下来了,但后续影响导致刘兰翠产生了报复心理。大家都知道,团里的很多人因为刘兰翠挤牙膏事件歧视她瞧不起她。   说到挤牙膏事件,现在大部分人自然对之前认定的事实产生了怀疑,也就是对刘兰翠偷挤叶湘牙膏的事情产生了怀疑。跟叶湘交涉不深的人现在就认为是叶湘不检点,思想作风有问题,勾引人这种事她都做得出来,瞧不起贫下中农这种思想事她有也不稀奇。然后她还柿子挑软的捏,专门欺负刘兰翠。刘兰翠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才会来报复她这么一手。   对于牙膏不是刘兰翠挤的,现在人都理智下来了,也想出了其他推论和证明,比如,以刘兰翠怕事的性格和家庭条件来说,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得罪人。一开始可能为了占点小便宜还说得通,但是后来叶湘发现了,几次三番地在宿舍里炸脾气,她不可能还一直挤下去,这不是故意把自己往枪口上送么?事情闹大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啊。她刚得了《草原女民兵》的主唱,做这种事情毁自己干什么?   这样推说下来,牙膏不是刘兰翠挤的基本可以肯定下来。那么问题来了,牙膏是谁挤的?   如果压根没有人挤牙膏,叶湘至于动那么大肝火,甚至气到扔了刘兰翠的东西惊动了周老师去调解么?如果不是周老师,那天的事情闹到政委那里,她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她又没有证据证明牙膏是刘兰翠偷挤的。后来在背地里继续抹黑刘兰翠确实是她干的,但是也是基于她认定了事情就是刘兰翠做的才会这样继续抹黑她。   没有人知道牙膏是谁挤的,看起来谁都有可能,谁也都没有可能。这件事情离奇起来,让每个人心里都发毛,想不出头尾,只觉得可怕。   虽然大部分人在叶湘出事以后都急于撇清关系,证明自己与她不是一路人。但平时与她玩的好的,私下里或还理智的,对她还带着一点感情,也还暗下里替她叹气,说:“都知道自己和刘兰翠不对付了,怎么还不知道收敛,让她抓住这种事?”   “她是没想到刘兰翠会做出这种事吧,她也挺小心。”为叶湘说话这种事这会儿不能光明正大,有两个也都是私下里瞧瞧的。万一被牵扯上去,扣上一个思想有问题的大帽子,那也没好果子吃。   然而说到叶湘很小心,那么问题又来了,其中一个说:“我们天天跟叶湘在一起,我们都不知道她和赵参谋的的事情,刘兰翠怎么知道的?特意伙同人去抓,肯定不是跟了一回两回了。如果不是早知道,怎么会这么做?”   事情这样一问,就自然牵扯出了一个整个事件中完全没产生过关系的人——于怡姗。之前于怡姗和叶湘处得最好,只有于怡姗可能知道叶湘的这个秘密。而且,于怡姗和叶湘掰了以后,就和刘兰翠好了。所以说,刘兰翠知道会知道这件事似乎就说通了。   说到这,宿舍的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鼓进凉风雨点。并着这种推测,让人心底后背都一寒,说话的两个人忙闭上了嘴,再也不敢胡说。   而此时的暴雨还没停,排练厅里刘兰翠坐在角落的长凳子上,捂着脸,身上的练功服还没换,汗渍被飕干在额头和脖颈处的皮肤上。施纤纤蒋珂和于怡姗换好了衣服穿好了雨衣,站在她面前,用重复的话安慰她第五遍,“翠儿,去吃饭吧,别想了。”   刘兰翠在闷声掉眼泪,或许是因为这辈子没做过这种事。村子里斗地主斗这个斗那个,她都从来没参与过,因为觉得太残忍,她害怕。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揭人秘密坑害人的事,一脑门子热做完了,现在只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捂着脸,吸吸鼻子,突然哑声说:“我没想到赵参谋会不认和叶湘之间的关系……”   其实她除了想报复解气,根本什么都没想。现在想找补,说这一句,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根本也不能达到目的。这件事情说起来她是为团里正了风气,但是政委也并没有表扬她,只是处分了叶湘,强调了身为军人,思想作风要正。   对于刘兰翠说的这句话,蒋珂和施纤纤没办法去接着说什么,因为她们都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更不知道刘兰翠是怎么知道叶湘和赵参谋的关系的。而蒋珂还在懵,这个被抓的赵参谋,是不是和她在拉练那晚撞到的跟于怡姗表达爱意的赵参谋是同一个人?她知道叶湘的事情以后,下意识想到的就是这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所有的事情在外人看来都是发生得很突然的,叶湘突然就爆炸了和刘兰翠打架,然后刘兰翠突然就抓了叶湘和别的部门的做败坏风气之后,最后还被证实只是她个人有问题,去勾引了别的部门的干部。然后被处分,被下放到条件最艰苦的部队里去。   刘兰翠一直坐在长凳上不起来,后来于怡姗说自己留下来陪她,让施纤纤和蒋珂先去吃饭。   然后施纤纤和蒋珂也就没再陪着浪费时间,先往饭堂去了。饭盒一早没拿回营房,手里拿着,穿着雨衣直接跑去饭堂吃饭就行。   到了饭堂,两个人打了饭去到安卜旁边坐下来,他已经吃一半了。   施纤纤和蒋珂对于叶湘的事情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情绪不是很高,但是也没提。   看到安卜身边还是没有昌杰明,施纤纤便问了句:“昌杰明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老不见人?排练一结束人就没影了,干什么呢?”   【“你不知道?”安卜看看她,还以为她最清楚。   施纤纤看向安卜愣一愣,“知道什么?”   安卜停住吃饭的动作,把筷子尖搭在米饭上,“他打算转业了,最近都在忙这个,说是自己在军队里混不出个人样。部队里的机关他是进不去的,靠他爸硬给他拉进去面子上太难看,毕竟他这些年确实混得太厉害。所以打算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跟家里商量了,决定去地方政府机关工作。转出去做个小小办事员,他没入党没提干,做科员都难,但给他留个编制不难。等他踏踏实实把工作干起来,慢慢稳定了,就成家过日子。”   施纤纤听明白了,耳根微微烫一下,低头吃饭,应一声,“哦……”   昌杰明这总算是开始想出路了,知道自己在军队里难有前途,所以想办法转业出去到政府机关工作。虽然是从头开始,以他的军队里混的成绩也只能当个小小办事员,但起码他是想踏实下来了,而不是继续再混日子。只要他有稳定过日子的心,施纤纤就觉得在一起没什么问题,其他的慢慢来就是了。】   施纤纤和安卜两个人说着昌杰明转业的事情,而蒋珂根本没在听。她的心思还都在叶湘的事情上,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吃完了跟施纤纤和安卜回营房,雨小了一点,但她基本还是处于神游状态。   施纤纤和安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想这么久。一直到营房要上楼的时候,她才好像回过神一样,一把拽住了上了一层阶梯的安卜。   安卜回头看她,施纤纤转身从自己宿舍去的时候,也愣一下。   蒋珂看着安卜,雨衣袖子上的雨水淌到安卜的雨衣袖子上,跟他说:“我有话问你。”   施纤纤看看安卜又看看蒋珂,回过来小声嘱咐了一句,“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两个自己注意。”   蒋珂冲施纤纤点点头,拉着安卜去没人的地方。她也不耽误时间,看着他就问:“这个被抓住的赵参谋,是不是去年拉练那天晚上,我们撞到的那个?”   安卜不关心叶湘的事情,但这个事他确实还真知道。因为都是干部子弟,多多少少都了解,那晚猫在松树后面,他就知道那个赵参谋是谁。   所以他向蒋珂点点头,应一声,“是的。”   蒋珂听安卜这么说,脊背发凉,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事情发生的热乎头上,大部分人都是靠着情绪和身在其中的感觉给出本能反应,而很少理性地去分析事情本身,或者能理智地关注到一些被忽视掉的细节。现在事情过去了,冷静下来了,合理不合理的似乎也都一下子展现在了眼前。   蒋珂听安卜说完,没再给他任何反应,转身就往营房跑,一路跑回宿舍。到宿舍推开门,于怡姗和刘兰翠还没回来,叶湘的床铺已经空了。能带走的东西都被她带走了,而不能带的,也都扔掉了。   蒋珂努力压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去看架子上每一个人的脸盆,现在只剩她和于怡姗和刘兰翠三个人的。她盯着于怡姗牙缸里的牙膏,伸手拿出来,然后又把刘兰翠的牙膏从牙缸里拿出来,凉气从心底直蹿到指尖…… 第76章   在事情没发展到这么严重之前, 所有人都把叶湘被人挤牙这事膏当成是宿舍里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种事情也不是就发生过在蒋珂这一个宿舍里, 有过分的人, 为了占这点小便宜,谁的牙膏都挤,逮着谁的挤谁的。这种事情抓不到证据,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抱怨两句就算了。反正挤牙膏的人厚脸皮, 人家抱怨的话听见没听见也都当无所谓。   而叶湘和刘兰翠的事情就坏在, 叶湘指名道姓就说是刘兰翠挤的,也不管自己冤没冤枉好人。而刘兰翠一直自卑又自尊, 忍受不了被污蔑人品有问题, 才会产生报复心理发生捉奸这件事。   当时叶湘抱怨牙膏被人挤了的时候, 证据是自己挤牙膏一直是很规整地从尾巴上一点点往上挤。但是她并没有拿这个做刘兰翠挤她牙膏的证据,只是在牙膏被挤后, 主观臆断就是刘兰翠干的。   叶湘那晚说到这个,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因为事情本身就是小事, 所以也没太往心上放。第二天也就蒋珂稍微有意识地扫了一下她们宿舍人杯子里的牙膏, 当时随便扫两眼看了的结果是, 叶湘、刘兰翠和于怡姗都有点强迫症的方式, 只有她自己是那种不管哪里,上手挤一下就是了的磕碜挤牙膏方式。她为了不引火上身, 自然就没提起这个。如果这个能作为证据, 那么挤牙膏的人就是她了。   而现在拿在她手里的两管牙膏, 为什么让她心底发寒指尖冒寒气,是因为刘兰翠的还是那种强迫症的方式,尾巴上一点不留。因为牙膏皮是铝制的,和几十年后的材质不一样,刘兰翠用掉一点牙膏就会直接把尾巴卷起来压死,因为这样可以做到最大程度上的节省。而于怡姗的,现在的牙膏并不是强迫症的挤牙膏方式,坑坑洼洼的这一下那一下。   蒋珂想,挤牙膏事件是从时候结束的——是叶湘和刘兰翠打起来以后。   自从那天她们打完架,事情被周老师压下去,从第二天开始,叶湘就再也没有说过有人动她东西。所以她也就更加肯定是刘兰翠做的,然后继续在背后抹黑她。   这些事情一步推一步,没身涉其中的人都没太多的心思去管,也不知道当事人都是什么心理状态。并且,因为事情被处理过有了结果,两个人也都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所以大家理所当然认为事情应该会慢慢平息结束,结果谁都没想到,刘兰翠会做出这种事。   蒋珂想了那么多久,又确定了和叶湘发生关系的赵参谋就是追求于怡姗的那个赵参谋,现在又看到了于怡姗的牙膏,不怀疑她是不可能的,心底不生寒意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切都是于怡姗操控的,那就太可怕了,她不自觉想起各大社会新闻里给舍友下药的人,只觉得人心要是黑起来,足够人惊悚,比说这个宿舍闹鬼还让人脊背发寒。   鬼还看不见,而人,就在她们中间。   四月份那会她从北京一回来就好奇于怡姗和叶湘怎么闹掰了,因为刘兰翠说要给于怡姗保守秘密,所以她就没多追问。现在看来,两个人是因为赵参谋闹掰的。而相处得好的女孩子之间都会说一些自己的秘密,就比如她和施纤纤就互相知道彼此很多事情,并不会过于防范。刘兰翠说要替于怡姗保守的秘密,肯定就是她和赵参谋也暧昧过的秘密,同时,刘兰翠也知道叶湘和赵参谋的秘密。   蒋珂想到这里,还没得出过于明晰的思路结果,手里的牙膏突然被人不算温柔地抢了去。她回过神,便见刘兰翠和于怡姗回来了,穿着雨衣,沿摆还有露在外面的头发上,还在湿哒哒地滴水。而抢她手里牙膏的人,是神色极其紧张的于怡姗。   在于怡姗的牙膏被抢走后,刘兰翠也过来拿过蒋珂手里自己的牙膏。她现在看到牙膏还心情不好,问蒋珂一句:“可儿,你拿我们牙膏干什么?”   蒋珂身上的雨衣也没脱,额头碎发上的水淌到嘴角。她看一眼于怡姗,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怀疑,因为没有证据。   在她犹豫的时候,安卜和施纤纤这时候也来到了她们宿舍门外。   蒋珂和安卜说完话是跑着回来的,跑得很急。而安卜在反应过来有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快步追她,而是回来先去找了施纤纤,跟她说可能有事会发生,便带着施纤纤来了蒋珂的宿舍。   和施纤纤一起到了宿舍门外,便看到蒋珂三个人穿雨衣在门内一点的地方站着,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   施纤纤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蒋珂又看看安卜,问一句:“怎么了?”   安卜看着于怡姗手里掐着牙膏往雨衣袖子里藏,突然盯着她沉声说一句,“别藏了。”   于怡姗被他吓的又是一惊,她本来看到蒋珂拿着她的牙膏发呆的时候就已经很紧张了,现在更是如受了惊一般。做坏事没被发现的时候还能坦然,现在意识到被人怀疑了,一紧张起来,什么都绷不住,包括表情。   施纤纤蹙着眉听安卜说完这话,又看于怡姗的紧张加一点害怕的状态,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而同样意识到了有问题的,还有刘兰翠。她不知道于怡姗突然紧张什么,拿着自己的牙膏拼命往袖子里藏。什么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现在这样什么意思?   为了避免再引起楼道里其他宿舍人的围观,施纤纤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但还是拽了安卜一把,把他拉进宿舍,反身把门关上,扣上门鼻挂上锁。   蒋珂、于怡姗和刘兰翠都动往宿舍里让了让,安卜便看着于怡姗继续说了句:“你是现在自己说,还是我们送你去审讯室,逼着你说?”   施纤纤压根不知道安卜要逼着于怡姗说什么,蒋珂不知道安卜是不是前因后果都知道,但她确实也想知道真相。而安卜逼问这件事,显然比她问更合适,因为安卜管得着。   而刘兰翠这会儿也看着于怡姗,眉心蹙个疙瘩,表情里更多的是不敢相信。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真有人挤叶湘的牙膏,她相信蒋珂的人品,更不觉得于怡姗会害自己,她就觉得叶湘一直行为态度都让人恶心。   于怡姗这会儿手里捏着自己的牙膏,越捏越重。她以为挤牙膏这件事从周老师把事情压下来以后就结束了,所以也放松了警惕。她没想到,事情到了今天,居然还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最该怀疑她的人是刘兰翠和叶湘,她们两个都没怀疑,别人就更怀疑不着了。   然后她想明白了,蒋珂知道她和赵参谋的事情,蒋珂也说过,安卜和施纤纤昌杰明都知道。所以叶湘出了这事以后,他们就怀疑她了。因为怀疑,蒋珂才会跑回来特意看她的牙膏。   而安卜和蒋珂等着她说话,看她一直不吱声,安卜拉掉头上雨衣的帽子,直接往她面前去,说:“那我们现在就送你去审讯室,看你能撑得过几天。”   于怡姗看安卜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慌得连连后退。抵到身后桌子的时候她彻底绷不住了,低着头开口道:“不要送我去审讯室,我说!”   安卜这便停住了步子,看着她,“说吧。”   施纤纤还在云里雾里,往蒋珂旁边去去,看蒋珂两眼,也不出声胡乱问什么,然后便听于怡姗说:“是我挤了叶湘的牙膏,但我只挤了一回。”   她这话一出口,屋里的刘兰翠、蒋珂和施纤纤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刘兰翠甚至双眼发红,自己拿着牙膏也掐了又掐。只有安卜,没什么情绪波动。   然后于怡姗便在四个人的逼视下,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叶湘的牙膏第一次被人挤,确实是她。那天她牙膏没有了,要去洗漱的时候才发现,懒得去柜子里拿新的,顺手就挤了叶湘的用了。因为蒋珂和刘兰翠的牙膏都不是很好,所以她挑了叶湘的。   本来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也没当回事,没想到晚上叶湘就说了这个事。她本来就因为赵参谋的事挺恶心叶湘的,然后看到她因为牙膏的事情生气,出于不想她好过的心理,后来就故意每天在她的牙膏上按两下。叶湘因为挤牙膏的事情而爆发,她越愤怒越不高兴,于怡姗就越暗爽。   听到这里的刘兰翠觉得心寒,问于怡姗,“我是真的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于怡姗看着刘兰翠咬咬下唇,“我一直和蒋珂在替你辩解,是叶湘思想有问题,瞧不起你,非说是你。她没有证据,凭什么咬定是你。”   刘兰翠红着眼睛,“可你明明知道不是我,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可你还故意刺激她,让她对我成见越来越深。”   眼见着两个人要吵起来,蒋珂这时候出了声,打断她们的对话,问于怡姗,“那后来叶湘说有人用她的洗头膏肥皂,甚至说有人翻她的柜子,是不是你?”   于怡姗把目光垂下去摇头,“我除了第一次挤了她的牙膏,后来不时捏两下,就没做过别的事情。洗头膏和肥皂是真的她自己疑神疑鬼,也没人翻过她的柜子。”   事情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可是谁能想到,事情本身却闹得那么大那么复杂。   话说到这里,施纤纤也听明白了,虽然她还不知道蒋珂和安卜为什么会怀疑到于怡姗的头上。她看着于怡姗,这时候也参与其中开了口,问她:“那你总想到了叶湘和翠儿会因为这事闹起来吧?你为什么不适可而止?”   于怡姗吸鼻子,半天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让叶湘不好过,想看她跳脚。她没有证据,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自己气自己。”   施纤纤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这么恨叶湘,便看看蒋珂。蒋珂这时候也没办法跟她说,给她一个眼神,然后没把这个事情拿出来说。   而这时候刘兰翠忍不了了,把手里的牙膏饭盒一股脑全摔到于怡姗身上,眼睛红得恐怖,看着她说:“你不想她好过,那你想过我吗?你做了你不敢承认,在我面前还顺水推舟,诱导我去揭发叶湘,你别说你没诱导。不是你提醒我,我没想到要揭发她!”   于怡姗不认,低着头小声,“别推得这么干净,想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叶湘的事情我早就告诉你了,不是出事后才告诉你的。就算我没提起来,你自己也会想到,也会去做。如果你不想做,我提起来你也不会去做。是她抹黑你,让大家都歧视你,你报复她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我诱导你。” 第77章   于怡姗话说到最后, 刘兰翠无话可说。   刘兰翠确实不是因为于怡姗提起叶湘谈恋爱的事她才去做了这样的事情,而是单纯就是受不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 想报复叶湘, 而只有揭发叶湘谈恋爱这一件事情可以快速而有效地达到她的目的。   只不过目的达到了,叶湘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而她又开始回过头来对自己进行良心上的谴责。   其实于怡姗不是很明白刘兰翠这种自我谴责的心理, 因为细细捋起来,她一点错都没有。要说哪里值得良心不安,也就是她不是单纯为了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做贡献,为人民除害,还带着报复的心理罢了。可这有什么呢, 因果报应不就这么一回事吗?   于怡姗看刘兰翠没说话, 其他人也没说话, 便抬起头来看着刘兰翠,片刻又说:“我不知道你哭哭啼啼什么,你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不是吗?我是因为没底气才没做的,要是她不知道我的秘密,我早检举揭发她了。她自己做的事恶心, 检举揭发她怎么了?”   是的, 检举揭发她怎么了?她自己犯的事严重, 能怪得了别人检举揭发么?就算是她于怡姗诱导了刘兰翠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又怎么了?站在正义的一边, 她们谁都没有错。政委不是天天说么, 革命队伍里容不得沙子, 思想作风不好,行为更是败坏风纪的,那是自己找死。   然后刘兰翠似乎就从纠结的情绪里走了出来,也似乎想通了。她妄图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择干净,那是不可能的。这件事牵涉四个人,要说谁最无辜,那就是她,但事已至此已经推脱不干净了。她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本该属于于怡姗叶湘和赵参谋三个人的事情当中去,被污蔑被歧视被孤立,被逼到心态失衡。   她现在大约是承认了自己心态失衡,也就开始接受自己检举揭发叶湘这件事。她又想,如果自己不检举揭发叶湘,那就一直这么受气受人白眼唾沫星子在文工团里呆着么?这件事情确实不是于怡姗诱导她的,而是叶湘逼她的。如果不是叶湘一味在背后抹黑她的人品,让她在文工团没办法立足,她也不至于做出这件事。   刘兰翠耷拉着表情去往凳子上坐下来,头发上的水滴干了,湿刘海全部糊在脑门上。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小,配合着她的心境,她的心也越来越宁静。她觉得自己可怜,又不可怜。她觉得叶湘活该,又不敢太坦然说她活该。而于怡姗好像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但在背后拱火,刺激着事情一步步严重化,是真正的心黑。   刘兰翠后来平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择不干净也就不择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义,只知道自己无路可选。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是会检举揭发叶湘,除非挤牙膏那件事情从开始就不发生。   而挤牙膏的人于怡姗,也主动去政委那里承认了错误。大约是有矫饰的,不可能把不可说的心思和盘托出。她在刘兰翠蒋珂施纤纤和安卜面前就不承认自己有多恶毒的心思,只说没想那么多。然而到底有没有想那么多,只有她自己知道。到了政委面前,事情说起来自然也更简单。   可以想见于怡姗是怎么矫饰挤牙膏这件事的,起初是因为无意,并不是恶意想占小便宜,后来则是玩心重恶作剧,没想到叶湘和刘兰翠会打起来。而打起来后面的事情,其实已经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了,她不需要多说什么,那完全就是叶湘和刘兰翠之间的事情。而且那件事情,也不存在需要解释的地方。   挤牙膏恶作剧是一件不大的事情,再加上于怡姗主动认错,认错态度极其诚恳,所以过去得也很快。虽然事情本身过去得快,但她也被记过批评,在档案上留了一笔,成为了文工团不光彩的一个人。   这个时代对于犯错误的人尤其严苛,只要是犯过错被处分的,便将长久地活在众人鄙夷歧视的眼光里,以后不管再做什么都摆脱不了这样的眼光。   但是和叶湘比起来,于怡姗得到的处分又实在算是很轻的了。   刘兰翠是把自己洗刷了干净,但是她并没有胜利者的荣耀与高兴。之后她变得越发话少内敛沉闷,比一开始进文工团的时候还极端一点。一开始她是因为畏生自卑,但是在之前她好不容易融入集体,并且被老师看重委以重任而有点活泼起来,结果又打回去,现在则是主观自闭,她害怕跟人过密相处。   叶湘的事情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隐隐作痛。   ***   而在于怡姗承认自己挤了叶湘牙膏的当天,蒋珂就产生了想搬离这个宿舍的想法。但是和施纤纤商量了一阵,怕再惹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就把这心思暂时给按下了。   蒋珂跟施纤纤去她宿舍呆一会的时候,手指都是冰凉的。雨衣脱了挂在门后,已经没有水珠可滴。外面的雨慢慢停下来,雨后的天空开始放晴。   暴雨来得急来得猛,去得也快。   暴雨停后,蒋珂和施纤纤没有留在宿舍休息,仍去练功房练功。《草原女民兵》的领舞是她们两个人,这出舞蹈现在已经练差得不多了,再多排练些日子就可以上台演出,所以她们更不敢懈怠。   出了营房走在湿洼的路上,刚出云的阳光照在水洼里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施纤纤也被叶湘的事情弄得一肚子的惊气,所以总是不自主地跟蒋珂提起来,说:“现在非常时期,你自己小心知道吗?”   蒋珂当然知道施纤纤是在说她和安卜的事情,她也不是傻子,在这种节骨眼上还和安卜谈情说爱。就算这事没发生之前,从北京回到南京这两个多月,她和安卜之间也是保持适当距离的。那一晚在北京招待所里的事情,早让她心生小心了。   蒋珂和施纤纤去到练功房,换上练功服穿上舞蹈鞋套上大袜,练起舞来双脚踢跳在地板上,发出密集的”咚咚咚咚”的响声。在这样的响声里,蒋珂可以忘掉一切,转体转到时间尽头。甩在脸畔的辫子和额头上的汗水,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真实的存在。   《草原女民兵》在又排练了一个月之后,正式登上了文工团的舞台。虽然是小演出,但还是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多样板戏和老舞蹈观众都看腻了,难得来点新鲜的,自然招人喜欢。   也是从《草原女民兵》演出开始之后,文工团外部的人也才真正意识到,郑小瑶不再是文工团里的台柱子了。有人知道她结婚了,生活的重心放去了家庭上。现在在文工团只参与些必要的事情,跳一些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舞蹈。而文工团里继了她位置的,比她还出色的姑娘,叫蒋珂,也就是新舞蹈《草原女民兵》的领舞。   《草原女民兵》在初次演出得到很好的反响以后,在八一建军节的时候自然就排进了文艺演出的节目单里。这个节目没有人拖后腿,包括又恢复独来独往,平时沉闷到不跟人多说一句话的刘兰翠。她仍然练舞刻苦,每天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兼顾跳舞和唱歌,练嗓音练舞蹈,其他什么都不管。   而于怡姗因为挤牙膏的事情也自然被人孤立了起来,每天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再有一点出格的举动。因为犯过错,所以她现在任何一点举动都在放大在别人眼里的。这个不盯着你,有那个盯着。闲的人多了,想为民除害的人也多了,谁都不好得罪。想顺顺利利在文工团呆下去,只能忍气吞声。   蒋珂每天还是一样的生活,早起出操练功,除了听文件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剩下的都泡在练功房排练厅。安卜近来也没有经常来找她,除了吃饭的时间饭堂相见,一个桌子上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其他的时候都是各忙各的。   蒋珂忙自己事情的时候多半都很专注,没有其他让她纠结的事情她就只专心跳舞。和安卜多久没好好说话了,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下来只说了几句话,这种事情她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她只是觉得,时机不合适,不能亲近就不亲近,各忙各的也挺好。   但安卜记得,并且并不觉得这样的状态很自在很好受。从四月份回到南京开始,蒋珂就一心扑进了舞蹈里,基本没有多少时间跟他在一起,或者说跟他有互动。在叶湘的事情发生后,两个人就更加克制,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连半句暧昧的话都不会说。   安卜不自在的地方不是这种保持距离的状态让他受不了,而是他明显能感觉出来,蒋珂完全不觉得这样的相处状态煎熬,也就是她完全可以接受没有他的生活,并且可以生活得很好。有时候安卜就想,可能他消失在蒋珂的世界里,她也不会怎么样,或许蹙个眉头就把他忘了。   然后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里,他一遍遍地想起出差刚到北京那晚,蒋珂跟他说的那些话,都一个意思——他不够重要。   有时候觉得怪难受怪煎熬,他会抽着烟在私下里跟施纤纤说:“我总是希望她能把我多往心上放一点,不是需要我的时候,或者只有我接近她的时候,她才能想起我,是不是我自私?”   “自私什么呀?”施纤纤看到安卜和昌杰明抽烟都是一个动作,掐下来掐灭,跟他说:“这不正常的吗?你命苦呗,遇到个不为这事头昏的姑娘。你想想,要是遇到那种成天粘着你,没你什么都不能的,赖着你就要嫁给你,你受得了?”   安卜深深吸口气,“我倒希望她这样,被人告发我都不怕。”   施纤纤把手里的半根烟掐了又掐,“你是不怕,可她怕。”   【他们之间就是这么个事,基本无解,所以安卜也不再多说,心想大约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那就姑且等着吧。   安卜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又把昌杰明的事情告诉施纤纤,跟她说:“老昌的事情家里都安排好了,转去革委会当个小办事员,有编制,慢慢干着不着急。你们看什么时候合适,把恋爱报告打了吧。别这么吊着老昌了,你没看他这几个月都忙呆了,还没见过他这样。我看是真上心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施纤纤嘴角里藏着一丝笑意,回安卜的话,“我知道。”   只要他有心,那施纤纤肯定就不会空口吊着他。当时吊着他,不就是为了逼他想一想自己以后到底要怎么干么?以他在军队里混的样子,基本不能有出息,政委团长都知道他是什么人,入党提干的事从来都不考虑他。他虽然是干部子弟,但是混得太难看,谁也不能瞎着眼给他入党提干呀。   现在他自己想好了,不想在部队里混了,转业去政府机关,也挺好。只要踏实工作,在哪里都好。施纤纤想着,等他把转业的事情办好,材料各类东西都转好,来找她的时候,就去政委那里把恋爱报告打了吧。】 第78章   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差不多板上钉钉。只等着昌杰明现在的工作安排好,在单位里稳定干下来, 她们就打恋爱报告。打完恋爱报告一年半载, 把婚结了就行。   但对比起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的简单,安卜和蒋珂之间那就显得未来渺茫且复杂了。因为蒋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党提干, 要等。   施纤纤不知道蒋珂有别的宏伟的心思, 便跟安卜说:“你背后帮她使点劲,政委那里多说说好话,让她早点入党提干不就好了吗?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她当然小心啊。如果落到叶湘那个下场,一辈子就毁了, 当然要谨慎一点。”   安卜当然知道蒋珂谨慎是没错的, 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在北京那天晚上蒋珂说的所有话, 其实他太高估自己的承受力了,他根本就没那么自信。只要蒋珂对他冷落,他就会不踏实不安心,反复想到那天她说的话。   这些施纤纤都是不知道的,所以话说起来才会那么轻松。安卜自我消化, 不想太过表露自己的不安心, 让人感觉起来特别没出息。他吸气呼气, 回施纤纤的话:“我一直在帮她, 也不仅仅是希望我能早点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吧。”   施纤纤听出了话音, 问他:“那还有什么希望?”   安卜看向施纤纤的眼睛, 然后松口气道:“她想进总政回北京……”   施纤纤听完安卜的话就呆了, 半天磕绊着嘴唇吐出两个字,“总政?”   安卜点点头,又深闷了口气,不再解释。   施纤纤脑子里捋了半天,然后问出来,“所以你还想帮她进总政呢?”   安卜低头,“帮不了,尽点绵薄之力吧。”   施纤纤蹙眉,“我这就看不懂了,你帮她进总政,假设她真进了,回北京,你们怎么办?”   安卜突然自嘲地笑一下,“跟她去北京。”   “去个屁!”施纤纤直接泼冷水,“蒋珂凭借舞蹈特长,如果能被总政的人发现看上她,进总政还有可能。你是乐队搞合奏的,谁在合奏队里拔苗子进总政?你要靠熬着一步步提干进,那不是三年五年的事,可能十年八年都没影,不可能。还有一种,你选择转业去北京,但那是皇城脚下,政府机关就那么好进?你想转业过去就过去?没工作你呆不了北京城,招待所都不待见你。再说有你爸在,他打折你的腿也不会让你去的,你也绕不过他去。”   安卜听完施纤纤的话,一边笑着一边叹气一边问:“是啊,你说怎么办?”   “还笑得出来呢?”施纤纤看着他,“我都替你们着急,不是,应该是替你着急。”然后她又想想,说:“可儿怎么那么死心眼啊,我就不明白了。要不然你们分了得了,这不浪费彼此的时间吗?”   安卜摇摇头,“好好的呢,不分。”   ***   八一之后是中秋国庆,节日扎了堆的时候,文工团的演出也多。演出地点也不全是在礼堂里,有时候拉练出去演出一晚,慰问百姓乡民,给他们带去一点节日的氛围。   舞台是露天地里搭起来的,在秋高气爽的时节里迎风一嗅鼻子能闻到稻花香。乡野的天湛蓝如水洗过一般,到了晚上蒙上夜色,便成了一种深邃的幽蓝,上头坠着星星,如打翻的颗颗碎钻。   挂着相机的摄影干事跟着姑娘小伙子们前后拍照,张张都是如花般的笑脸。   晚上蒋珂和施纤纤表演完自己的节目之后,便一起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卸妆收拾东西。蒋珂只觉得这次拉练的感觉好多了,没有去年那时候那么难捱。一路上跟着大部队走到终点,掐着腰喘粗气,腿脚酸得没了知觉,歇到舞台搭好化好妆,上台跳舞基本没问题。当然,拉练的路程短也是原因里的一方面。   表演完节目后,蒋珂就和施纤纤在后台帐篷里没出去,帮着整理整理演出服熨熨衣服之类,反正手不闲着。也就忙着忙着要解决生理问题,才结伴离开那么一会。   在这里要去厕所,没有正儿八经的公厕,都是村民各家砖头泥土搭的茅坑。出来拉练都是不带嫌弃环境差的,因为就是要用差的环境来磨练当兵人的意志。   但怎么说也是从军营里出来了,所以每个人多多少少也都会不自觉放松几分。在团里紧绷着神经,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到了这外头有点像脱缰野马,不敢怎么疯,但也确实随性不少。   蒋珂和施纤纤手牵手去厕所,离开了后台的帐篷,不时回头瞧,看到亮着光的舞台越来越远,奏乐声也慢慢和周围的风拂草叶声和细细虫鸣声剥离了开来。   施纤纤拉着蒋珂找干净的厕所去上,离了人群,开始跟她说话。说什么呢,不说安卜那可怜巴巴被人冷落的冰冷小心思,她只好奇蒋珂的心理。   施纤纤之前一直不是很懂蒋珂的心思,经过安卜那么一说现在是知道了——蒋珂的梦想是进总政歌舞团回北京。和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没有多少关于未来找什么样老公,过什么样的日子的规划,只有跳舞方面的规划。   虽然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纠结点,施纤纤也不干涉太多他们感情上的事,只问蒋珂:“可儿,你每天这么拼命,是因为你的理想是进总政歌舞团啊?”   蒋珂没有对很多人说过这个事情,也就跟安卜说过。所以施纤纤会知道,肯定是安卜告诉她的。   蒋珂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自然回施纤纤的话,“是啊,怎么了,纤纤姐。”   施纤纤回头看着她笑,“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挺有意思。不过,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进不了呢?”   蒋珂默声,半晌摇头——她没有想过。她只想着自己一定要进,并且在为之而付出自己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其他的,她暂时没想。   施纤纤目光落在她脸上,想象不出这样的姑娘以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她们的人生显而易见都有形状了,嫁人生子,就这么一辈子。郑小瑶的现在,就是她的以后,是她们每一个人的以后。   施纤纤虽然不理解蒋珂。但是是有点欣赏她的,也觉得她足够有野心和胆量。因为她是做不到的,如果换做是她,或者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基本心里想着的都是熬到入党提干,和安卜结婚过日子。结了婚后的日子可能平淡琐碎一点,但有条件在,吃喝不愁,绝对不会难过。   施纤纤其实不怎么想得通蒋珂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样一条路,明明有一条捷径在自己面前,只要松一口气,一辈子就稳定踏实下来了,何必这么逼着自己,又何必劳累纠结?   她不懂,她把问过安卜的话同样拿来问蒋珂,“如果你的理想成真了,你真的可以调回北京,你和安卜怎么办?”   蒋珂想着施纤纤肯定是和安卜讨论过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现在也真成了安卜的困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答一句,“他会跟我去北京。” 第79章   在蒋珂说完这句话后施纤纤就看着她的眼睛, 月色下看不清楚彼此眼睛里装的是什么。然而她们不能再往偏了走了,就面前的厕所,不想上也得上。   施纤纤往厕所里面去, 让蒋珂在外面等着她。   蒋珂站在荒草地中间踩出来的小道上, 不时抬脚踢踢旁边长得茂盛的野草,现在已经都开始泛黄变枯。她踢了两下,突然听施纤纤在厕所里说:“你自己心里相信吗?”   蒋珂在外面停住了踢草的动作,往厕所里看过去。敞门洞里黑乎乎的, 看到施纤纤从里面出来,跟她说:“你去吧, 我给你看着。”   蒋珂与应一声往里头去,上完厕所出来, 脑子还回旋着施纤纤问她的那句话。说实话,她从安卜那天在北京跟她说过这句话之后,她就没信过。   蒋珂不知道施纤纤为什么又跟她聊起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只能是安卜在她面前聊了这些。她和安卜都知道的, 施纤纤和昌杰明最近也打算要打恋爱报告了。打完恋爱报告, 再过个一年半载,差不多也就结婚了,没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只有她和安卜, 未来难料。   上次她纠结这个事情, 是因为郑小瑶结婚。而现在发现,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开始恋爱结婚, 她和安卜之间的矛盾也就会一次次被提起来。   蒋珂不知道安卜跟施纤纤说了什么,这会儿自己闷声不语。她已经是决定好了跟安卜在一起的,所以心里的想法是,等问题出来了,再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想那么多根本没有用,只能是庸人自扰。   至少到目前来说,她没有想过和安卜分手,也没有想过自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会提出跟他分手。就算会产生现实的问题,到时候再解决吧。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困难就算多一点,但应该还是会有解决办法的吧。除非两个人都凉了心了,那分开才会成为必然。   蒋珂知道这个时代的发展轨迹,想着三年后五年后,一切都会变的。到了那时候,应该就没这么多纠结了。   所以蒋珂目前不想纠结这个事情,因为实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她纠结了也不能跟安卜立马就结婚,反而给自己平添很多烦恼。上次因为这个事情,去北京学舞蹈,她就分心了一两天,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她还是想踏踏实实的,先把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做好,其他的到该纠结的时候再去纠结。如果安卜受不了这个过程跟她提出分手,她会难过会挽留,但如果实在没有缘分,她不强求。   施纤纤看她不再说话,自己也就没再多提。本来就是别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她多提这一句已经有点多管闲事了。她是管不了的,所以话点到为止,不做深谈。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话引起了蒋珂的烦绪,便又拍拍她的肩,缓和气氛地说:“我随口一说一问啦,你别往心里去。安卜跟我说昌杰明转业的事情办好了,随便聊了两句说你想进总政,我觉得意外,就没忍住问了你这两句,别多想。”   蒋珂抿抿唇,转头看施纤纤,“那他还说什么了吗?”   施纤纤想想,“说他要帮你实现这个梦想啊,然后说他被你冷落好久了,好可怜好孤独的啊。”   蒋珂听施纤纤的语气,不自觉抿唇笑起来,“他可以找我啊。”   施纤纤看着她,“他不是怕你被叶湘的事情吓到了嘛,不敢找你。再说,他不找你你就不找他啊?你也稍微主动一点好嘛,可儿小妹妹。”   蒋珂捋捋身前的麻花辫辫稍,看向施纤纤,“我还是不太会谈恋爱。”   谁会谈恋爱啊,施纤纤觉得他们没人会谈恋爱。只不过蒋珂的性格和想法奇特,让安卜那样的人心底都产生极为强烈的不安全感。虽然安卜不说,施纤纤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每次一看安卜那个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和昌杰明可能就是知根知底觉得彼此都还不错,然后顺其自然到了一起,都说不清有没有爱情。反正,没有那么多可烦的,也基本不会茶不思饭不想。   施纤纤和蒋珂说着话,往演出舞台回,到了就往后台帐篷里去。舞台上表演还在继续,乐队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奏乐。村子里拉出来的电,挑了电灯泡挂在高高的木头细桩子上,照着所有看表演人的脸,也照着舞台上化了妆的演员们。   蒋珂跟着施纤纤到帐篷里忙活完了杂事以后,找小马扎在帐篷外坐着,听着舞台那边传来的奏乐声。她们不用看表演,什么动作什么词,一听音乐脑子里自然就有画面了。   蒋珂听了一气,拎着小马扎去观众席最旁边的角落坐下来。不时看看表演,更多的时间则去看乐队里坐着拉小提琴的安卜。不是说冷落他了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   安卜在人群里看到她,在昏暗的灯光里和她目光相碰到一处。大约就这么彼此看着彼此,也是好的。   ***   拉练演出结束以后,团里没有扎营留下来过夜。当后台的两个帐篷拆了,连着所有的表演服和道具一起收叠到拉物资的卡车上,舞台幕布架子也全部都收起来放到车上。所有人披着月色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最后分着趟上卡车回团里。   因为拉练走了小半天,从傍晚开始又有表演,吃的也都是不管饱的东西,所以上了车以后大家都很累。在卡车带棚的斗箱里坐着,你靠着我我靠着你,闭上眼睛不一会就睡着了过去。   蒋珂坐在施纤纤和安卜中间,安卜坐在最外沿敞口的地方。施纤纤上了车靠上蒋珂的肩膀后,和别人一样,没一会就睡着了。蒋珂也累,但困意不是特别重,她转头看看安卜的侧脸,再看看斗篷敞口外头的夜色和星光。   安卜转头看她,突然把手掌递给她,小声跟她说了句:“睡一会吧。”   蒋珂犹豫了一下,把手叠到他手上,然后把身子的重量落到他胳膊上,靠着他也就闭上了眼睛。   卡车拉着他们到军区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大家在卡车熄火声中醒过来,你推我一下我晃你一下,挨个下卡车。   安卜坐在沿边上,和几个男兵先下去,然后回过身来接女兵下卡车。安卜没多接,拉着蒋珂的手把她接下来,蒋珂又回身接了个施纤纤,三人便往营房去了。   在卡车上晃晃悠悠地睡了一觉也不解乏,为了能早点睡觉,施纤纤拉着蒋珂跑回宿舍拿上东西去澡堂抢莲蓬头洗澡。洗漱间那么多水龙头,早上扎堆的时候都要排队,就更别提澡堂的了。   好在她俩跑得快,拿上换洗的衣服和脸盆到澡堂的时候抢到了最后一个莲蓬头,这就两个人公用一个洗好了。刷了牙洗头洗脸,都是顶着困意的。洗完了拿干毛巾揉着湿头发回宿舍,坐在床边上等着头发干。太困了等不住的,垫着干毛巾倒下也就睡了。   蒋珂的宿舍自从发生叶湘的事情以后,就变得无比沉闷。平时没有人说话,顶多打扫卫生或者干什么的时候交流两句。施纤纤之前想给她们三个分开,调换一下宿舍。但是因为其他的人不大愿意,这事后来也就作罢了。蒋珂是觉得对自己也没多大影响,不换宿舍也没关系。反正她每天早起,晚上回来的也晚,也就在宿舍里睡几个小时的觉,影响不大。   而自从拉练演出之后,蒋珂反思了一下从北京回来后,自己确实是忙得有点过火,冷落了安卜。为了弥补自己对他的冷落,想着刚好他的生日也快到了,就送他点什么东西以表心意。去年这时候他们之间还没什么过密的关系,所以也没为他过过生日。当然,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安卜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但是生日送礼物,蒋珂是没有钱的,军区商店里的好东西她买不起,别的地方的东西那就更没本事弄来。然后她在给家里写信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主意,把自己那本笔记本里夹着的所有吃巧克力糖果存下的彩色锡箔纸,叠成千纸鹤。叠千纸鹤当礼物是很土的方式了,但是没办法,她只能想到这个。   想到这个也还有个麻烦事,她不会叠千纸鹤,她真的会的东西老少了,大概就电脑手机耍得溜。然后所以只好抽了空,拿张白纸去找施纤纤学习了一下。学好了就回来开始动手,把原本就摊平在本子里压得齐整的锡箔纸拿出来叠纸鹤。   自从蒋珂开始叠千纸鹤,中午泡在练功房的时间也少起来。她还是不午睡,但是想在安卜生日之前叠出一罐子的千纸鹤来,所以就每天多花了点时间。中午的时间回来宿舍呆着,就躲在床上的帐子里一张纸一张纸地叠。然后她发现千纸鹤这东西占地方,也没叠几天就叠了一罐子。   罐子是她吃水果罐头剩下的玻璃罐子,形状和凤梨差不多。她把千纸鹤叠好后塞进去,用一张方形帕子封口,找一根棉绳在瓶口绕两圈系起来,然后放在自己的柜子里,等着到安卜生日那天送给他。 第80章   对于过生日这件事, 安卜自己都没往心上放。不年不节的,时间也不特殊,有时候自己就给忘了。也就下午他妈来找他, 让他晚上记得回家吃饭, 他才想起来这件事。   亲妈都来找了,那不回家也不成啊。所以下午团里的事情一结束,安卜就去跟夏团长打了招呼回家去了。走前也跟施纤纤和蒋珂说了一声,说不在饭堂吃了, 晚上可能也不来排练了。   蒋珂本来想晚上排练结束把叠好的千纸鹤给他的,正好让他拿回宿舍, 结果没想到他要回家。   回就回吧,那就只能看情况了。   安卜从文工团回到家的时候安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 安爸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看他回来抬眼皮扫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然后端起茶缸子送到嘴边吹吹热气,喝口热茶。   安卜过去他旁边,往小茶几旁的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 突然问一句, “您也回来了?”   安爸手里还端着茶缸,微微转头掀眼皮看他一眼,“我哪天没回来?”   “我的意思是……”安卜拍一下沙发的扶手, “您准点回来吃饭。”   安爸不想跟他说话, 转回头去继续喝自己的热茶看自己的报纸。安卜坐着撇嘴耸肩, 然后起身往厨房帮安妈妈做饭去了。剥蒜切葱择菜, 还是都不在话下的。   安卜一边帮着安妈妈打点下手,一边和她说点文工团里的事情。他每天都在文工团,也没别的地方的事好讲。安妈妈喜欢看文工团的演出,倒也爱听他说文工团的事情。   闲话说一阵,难以避免的就要说到安妈妈嘴里的正经话上去,问他:“你到底交女朋友没交?那个来过我们家的郑小瑶,也结婚了吧,听说小施和小昌恋爱报告也打了,你呢?你们政治部主任家的女儿,吴晴,当时给你介绍你不要,人家现在孩子都有了。”   “有就有呗。”安卜无所谓,剥完了蒜去洗手,“我又不着急,这两年还不想结婚,被人管着,烦。你看小昌同志,自从跟小施同志打完恋爱报告,老了十岁不止。本来在文工团快活得跟个傻子似的,现在被小施管着,让他爸想办法给他转去革委会当个跑腿的,可惨了。”   安妈妈要拿手里的锅铲打他,在他头边比了两下收回来,“我看就你最惨!人家小昌那是上进了,军队里混不下去就找了别的出路,都是为了娶老婆生孩子过日子。我本来看小施就不错,你说你怎么就没这命?郑小瑶吧,也可以,模样好,你也没这命。吴晴是你爸看好的,虽然模样普通一点,但是跟我们家门当户对啊,结果你还没这命。”   安卜把这话听下来觉得很怪,半晌说一句:“您儿子也没这么差吧?”   “是不差,模样条件都不差。”安妈妈看他一眼,“就是老大不小了,也讨不着一个姑娘当媳妇。我说找你各位伯母阿姨的给介绍,你又说不要,你想怎么样?”   安卜想一想,“等我提了正连,我再考虑结婚的事。”   他话这么一说完,安妈妈没接上,倒是外头看报的安爸接了句,“你提正连,呵……”   安卜一听安爸冷笑就不乐意了,转身看向他,开口道:“怎么,您又瞧不起我?当初您不是也说我提不到副连职,我不是照样做到了。”   “那是你走运。”安爸把报纸翻个过,“再想往上提,你试试。”   安卜不服气,“试试就试试。”   安妈妈看两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要吵起来,也真是没辙。为了不让两人再说下去,便揪了一下安卜的军装衣袖子,跟他说:“少说两句,把炒好的菜往桌上端,马上就能吃饭了。”   安卜这就不站着了,把安妈妈烧好的菜一个个端上桌。端齐了摆好了,先等安爸上桌,然后又等安妈妈坐下来,他才往桌上坐。   坐下来还是安卜和安妈妈说话比较多,安卜跟安爸一直犯冲。当初安爸给他安排正经部门他不去,说自己从小就讨厌军政,都是被他逼着学的,不想什么都被他安排,也不想靠他在军队里出人头地。年少气盛啊,不想一直被他爹控制着,也不想什么都靠他爹,所以就一意孤行靠自己本事进了文工团。   他那点进文工团的本事,安爸是瞧不起的。但是从那之后,父子俩之间的矛盾就闹开了。后来又因为吴晴郑小瑶的事情,安爸被安卜在政治部主任面前弄得没面子,矛盾还加深过一次,安爸就直接连他个人问题也不管了。所以安爸对安卜基本一直都是什么都不管的态度,就想看他混不出个样子回过头来求他。可是没想到啊,他在文工团还是靠自己本事提了干,先是排职,后是副连,下面再提的话,那就是正连了。   有时候看他们父子俩犟安妈妈都觉得无语,犟来犟去,也没看谁赢过谁。在安妈妈眼里,安卜虽然没有靠安爸在军队里立足,但明明还是受了安爸的影响的。要不是打小培养他,他能那么顺利在文工团里入党提干吗?他说他自己不喜欢军政,不想受安爸控制,要跟他对着干,结果也没跳出安爸的事业圈子呀,还是在军区不是?   安妈妈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绕来绕去,当然也劝过安卜,跟他说:“你是不是傻,你爸都帮你安排好的事情,凭你的能力,稍微用点力就上去了。你非跟他犟着来,费这些劲,结果是一样的。从文工团往上走,是最难的一条路了。”   安卜却非得说,“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安妈妈不想安卜回家来过个生日,父子俩再因为这点破事吵起来,反正他们谁也不让谁。有时候安妈妈就觉得家里两个都是祖宗,也都是孩子。老的跟小的置气,小的就更不不省心。都斗着呢,也不知道斗个什么劲,更不知道到底谁能赢。   而自从安卜把郑小瑶带回家里吃过饭那次之后,安爸就给家里定了规矩,不准安卜再随便带团里的人回家吃饭,所以即便他过生日,也还是一家三口一块过。没什么特别的,一桌子的菜,一锅长寿面,还有安妈妈给安卜新买的一把小提琴,也就把生日过过去了。   饭吃完了,安卜在家歇了一阵,拿上新的小提琴就要回团里。   安妈妈当然不愿意他走,长年累月的不在家过夜,也就不时回来溜达一圈,跟客人似的。安卜又不想留在家里住,便就僵持了一下。   结果安爸冷嗤一声说:“让他走,他要提正连,可忙死了,我们可别耽误他的宏伟前程。”   安卜站在门边看安爸:“……”   ***   安卜在家多留了一会,但还是坚持没留在家里住。因为他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想着不知道蒋珂是不是记着的。如果她是记着的,本来可能还有打算,他要不回去的话,那就错过了。   他背着小提琴回去团里,刚好是晚上排练结束的时候。他站在排练厅外的方形花坛边,等着蒋珂和施纤纤从排练厅出来,才往前走两步。   蒋珂和施纤纤看到他,自然往他面前走过来,问他:“怎么回来了?”   安卜这便看着蒋珂,往她面前伸出手,说:“来收礼物。”   施纤纤:“……”她觉得她不应该跟蒋珂走过来的,所以她把脸转向了一边,当一个觉悟很高的电灯泡。   蒋珂则看着安卜,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没准备就很尴尬了,安卜嘶着气把手收回来,缓解自己的尴尬,“没有准备也没关系。”   蒋珂看着他笑,然后低头从身上的挎包里把叠好装在玻璃瓶里的千纸鹤拿出来,往他面前一送,“给你。”   施纤纤这会儿转过头来,看到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塞在玻璃瓶里,意外很好看。安卜还没伸手接呢,她一把拿了过去,一边转着看一边说:“还挺有心的嘛,跟我学叠千纸鹤原来是为了这个。”   礼物送出去了,蒋珂就不管了。   施纤纤看了一会,然后才把瓶子送到安卜手里,小声说一句:“拿去臭得意吧。”   这东西是蒋珂亲手给他叠的,安卜当然得意。他把瓶子接在手里,看看瓶子里色彩丰富的纸鹤,再看看蒋珂,很想亲她,但是环境不允许,只好硬生生把蓬勃-起来的心思给压了下去。   蒋珂看着安卜把瓶子拿在手里,也看出他喜欢,并在微蒙的夜色里感受到了他目光灼然。心意互通其实也就够了,她抬手指指他手里拿着的彩色玻璃瓶,小声说:“装起来吧。”怪难为情的。   安卜听了她的话,因为没带挎包,就解开军装上面的扣子,把瓶子塞进了肚子里。   施纤纤和蒋珂一起看着他笑,然后施纤纤说:“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没有礼物,就祝你长命百岁。”   安卜把瓶子装好了,用手捂在军装腰带上去鼓起来的地方,回施纤纤一句,“我接受了。” 第81章   安卜在排练厅外收完礼物和生日祝福, 排练厅里的人也差不多走了干净。最后结伴的几个人出了排练厅,拉掉灯,厅里门外便忽然陷入了黑暗。   不好再站着, 施纤纤拉着蒋珂往营房回,安卜则走在旁边。老昌走了, 总归觉得没以前热闹了。   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热热闹闹的生活总是越过越安静,一家成了一个小天地, 约出来喝酒吃个饭的时间都少有。不能混了, 奔着过日子去了,一稳重就显得冷清了下来。   安卜和施纤纤蒋珂回营房, 一路上就听施纤纤说她和老昌的事情。这会儿是秋天,马上再几个月过年, 他们打算明年结婚。打恋爱报告的事两边家里就都知道, 结婚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蒋珂听她说这些感慨,“小瑶姐走了,你也要走了, 就剩我。”   施纤纤看她,抬手搭一下她的肩膀,“不怕,安卜还陪着你呢。”   蒋珂听她这么说, 就转头看了看安卜, 冲他不自觉一笑。   安卜心里忍着一些事情, 等施纤纤先回宿舍, 就他和蒋珂上楼的时候,见着楼梯道里黑灯瞎火,前后又没人,他还是往蒋珂嘴唇上啄了一下。就一下,碰过站直了身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上楼梯。   蒋珂站在楼梯原地懵了一会,然后跟在他步子后面一起上楼。   ***   波澜不惊的日子到第二天,政委给蒋珂安卜和施纤纤三个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政委把三个人叫到办公室,眉开眼笑地说:“你们去北京出差学了《草原女民兵》回来,又是排练又是演出,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反响很好很成功。鉴于你们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学习任务,并且经受住了时间和一切挫折的考验,团里打算给你们记个三等功。”   这是个极大的好消息,让人听了眉心一舒眼睛一亮。但是这样的好消息,不是一摊三五个人那全都有的,不管是每年的评标兵还是记功,都有名额限制。如果没有限制,那满军队都是优秀骨干了,也没人说入党提干难如登天了。   所以政委说完让人眼睛发亮的话以后,继续说的就是:“但只能有一个名额,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自己的意见,这个三等功给谁合适。我们不讲人情,就看谁的贡献突出,就给谁。我们在家里都没跟着去出差,每个人做了多少事,表现怎么样,你们是最清楚的。”   安卜和施纤纤早知道好消息之后会有这个但是,也是极为默契的,把蒋珂往前推了一步。   蒋珂犹疑着要往后退,施纤纤手搭她的后背抵着她,跟政委说:“肯定是蒋珂同志了,没有她,这次的任务完不成。学习舞蹈都是她的功劳,我们也就前后搭把手忙一忙。如果没有她,节目带不回来。”   政委表情平淡的时候眉眼上也带着一些笑意,听施纤纤说完,又看向安卜,安卜便也开口说:“实至名归。”   蒋珂摆手说“担不起”,她确实除了学跳舞其他的都没管,实在不敢说自己立功了。   政委看他们这样就笑起来了,如果同志之间没有恶性竞争,反而大度谦让,这不是好事么?   他当然也听舞蹈教员周老师说过了,说此次任务能完成的这么出色,蒋珂功不可没。而且在最近的一些大小演出上反响很好,也是蒋珂跳得好。现在安卜和施纤纤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所以张张嘴,“我了解情况了。”   至于了解什么情况了,他没往下说。而后又日常说些鼓励的言辞,让他们都好好努力,为团里的事业发展多上心,便放了他们回去。   三个人转身要走,政委坐在桌子后面直直腰,又把安卜叫住了,说:“你先别走。”   安卜半转身子的时候停住步子,便没跟施纤纤和蒋珂一起出去。   他转身回去,等施纤纤和蒋珂出了办公室并带上门,才去桌子前的红漆方椅子上坐下来,等着政委跟他说话。   政委跟他也是熟的,说话不用绕什么圈子。他弯腰拎起办公桌旁边的水壶,往自己茶缸子里倒点热水,问安卜:“你自己就一点不争取?加个三等功,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提正连了。”   安卜笑笑,“您要给我卖这人情?”   政委端着茶缸子,“我卖你什么人情?本来三人都有机会,你们挺齐心,争都不争。”   “做了多少事就领多大的功,这不是您平常挂在嘴边说的话么?”安卜笑着,“我们都是听了您的教诲,不敢乱争功,功劳该是谁的,那就是谁的,这还错了?”   政委看着安卜,眸子里带着一些诡异。然后他低头吹吹茶缸口沿的热气,水却没喝,又抬起头来看着安卜说:“那功劳就依你们说的,记在小蒋同志的头上。”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安卜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会与政委坐着说话,也不急走,他便又问了政委一些关于蒋珂的事情,说:“团里出了这么优秀的小战士,替了郑干事的缺不止,样样事情都做得出色,您看她能入党吗?”   政委听安卜说完这话才低头喝水,喝一口抬起头来,眉眼上还是笑眯眯的,“以她的表现,入党是迟早的事。本职工作干得一直很出色,周老师不时就在我面前夸她。平时也跟着小施同志干不少分外的活,是个勤快愿意付出奉献的好同志。再就是你,隔三差五没少在我面前给我洗脑,说这小蒋同志这怎么好那怎么好。你说我要不让她入党,我觉得我在这团里也待不下去了。”   安卜笑得开,“您都认可了,也观察考察了,就早些让她入党得了呗。”   政委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能早到哪去?也不能太出格,起码等她过了服役期。到时候团里留她下来,自然要让她交入党申请书。她只要不犯错误,入党提干都是稳的。别的我不怕,就怕你。你不影响她进步,那就没问题。”   安卜听完政委这话,嘴角的笑慢慢就挂不住了。他在椅子上动动身子,看着政委那似笑非笑的眼睛,自己又清了清嗓子,半天气息很轻地说了句:“有人跟您说什么?”   政委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的,收收气,挺直腰身坐下来,看着他说:“你们真拿我们做领导的都是傻子?只要没有太出格的行为,我们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们要以为我们真的好糊弄,那就错了。姜还是老的辣,这是老话了。”   安卜盯着政委,想笑笑不出来,还是不那么轻松。然后他避开目光思考片刻,没等他说出话来,政委自己又继续说:“但如果严重到之前叶湘的事情那样,我们还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必须要严厉处分的,不然对谁都没办法交代。你做事一向稳妥,就记着这个教训,老老实实安安心心的,别在关键的时候出幺蛾子。等到她入党提了干,什么都好说。”   安卜避着目光,在听完政委所有话的时候,心里才刚刹那间绷紧的弦也松了下来。大概也就那一下子,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也不太承受得了真发生叶湘那样的事情。   想法一闪而过,神经绷紧又松下来,他才看向政委。他承认自己在面对蒋珂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冲动,但也觉得自己还是稳妥的。   神经放松下来了,政委挑头先把话说开了,安卜也就不再顾忌,跟政委说:“我肯定不会影响她进步,入党提干没问题,您以后再多观察观察她,如果有机会,看能不能往总政团里举荐举荐。”   政委听到他提总政,喝口白开水翻翻白眼,开始给他下逐客令,说:“安干事,你去找你爸,啊。比找我管用,真的。”   安卜赖在椅子上不动:“……”   ***   蒋珂不知道政委把安卜留下去在办公室私下又说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团里授予她的三等功奖章。这是她入伍以来得的第二个奖章,第一个是去年除夕表演时候得的。   拿到奖章的一刻都是很欣喜的,摊平放在手心里怎么都看不够。回到宿舍并着去年的奖章放一起看,越看越高兴。   所有的荣耀都是汗水换来的,而所有的进步,都要靠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去证明。   蒋珂看够了奖章之后,放去写字台上属于自己的抽屉里,然后合上抽屉去给床上摸出被褥下的笔记本给家里写信。报喜的信,洋洋洒洒写一篇,每个字上面都透着欢喜。   信写好拿去收发室给寄出去,回头深吸一口这晚秋的空气,有一丝凉,有一丝桂花的余香。   而后从晚秋步入凛凛寒冬,蒋珂过完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十八岁,开始十九岁新的一年——1974。   翻着日历上的数字时有时会心惊,不管在哪个年代,时间都是飞速而逝的。从1974到1976还有两年,蒋珂盼望这个时间点,有时候又会希望它晚点来,说不清缘由。时代的好好坏坏,浸润到每一天的日子里,都该被好好品味和收藏。   自从1973年安卜的那个生日以后,蒋珂和安卜之间似乎也“稳定”了下来。蒋珂看不出安卜还有什么纠结,和她之间一直也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好像从这个时候他才开始兑现当初在礼堂外答应她的事——等到她入党。   1974年,蒋珂还是每天泡在练功房排练厅,外面的世界在发生怎样细微的变化她都不去管。大袜在地板上踢踏得起毛边,粘上洗不掉的老灰,换了一双又一双。当年发的崭新练功服,也旧得发暗,洗得发白,灯笼裤腰上的束腰宽皮筋抽了一根又一根,不是松了就是断了。   1974年的夏天,施纤纤和昌杰明在军区部队里举行了婚礼,双方父母都到场,给文工团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浓烈的新鲜喜意。郑小瑶结婚的时候蒋珂不在,这时候看着施纤纤结婚,蒋珂才知道,女人结婚的时候大约真的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模样。   因为是在部队结婚,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程序规矩。因为都是经过好几道手续被认证已经领了证的,所以婚礼基本就是一个过场,稍微热闹那么一下。   晚上团里的战友们在昌杰明家里闹洞房,男男女女一块,没什么低俗的把戏,唱个舞跳个舞玩玩闹闹也就过去了。因为施纤纤很忙,一整天下来蒋珂也没跟她正经说上几句话。   晚上回团里,她和安卜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感慨,说她自己,“来得太晚了,没呆上几年,人都开始散了。”   虽然这一年团里又招了一些新人,但舞蹈队的也就招了两个,一男一女,女的暂时分在蒋珂她们宿舍。而跟她比较近的人,不是结婚了就是被处分被迫离开了。   施纤纤的东西早两天前就从宿舍搬了出去,搬到了老昌家。   现在好了,蒋珂感觉身边更冷清了。虽然她也不是很喜欢热闹,但也不是很喜欢现在的感觉。   而她这种感慨,也没有就停留在1974年的夏天。到了1975年,她和刘兰翠、于怡姗完成了三年义务服役期。团里不留于怡姗,她退伍复员回了北京,和文工团再没有关系。刘兰翠倒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和才能被留下来了,但也还是那样沉闷的样子。去年新招来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受不了蒋珂宿舍里的无趣,在招来后不久就申请换去了别的宿舍。   所以到了这个夏天,宿舍里只剩下蒋珂和刘兰翠。   也就是这时候,政委找安卜,让他去跟蒋珂说,叫她提交入党申请书。 第82章   而入党并不是提交一份申请书这么简单的事情, 在申请书提交之后,还要确定为积极分子并指定两名正式党员给积极分子做培养联系人。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之后,作为一名预备党员, 接下来还有一年以上的考察期。经受住了考察,成为发展对象, 之后还有政审培训等一系列必要走的程序。这期间尤其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能出半点纰漏。   安卜找到蒋珂,往她手里递了两张红头标字文件纸的时候, 她正在练功房里练功。郑小瑶和施纤纤结婚了以后就很少再利用业余时间来练功, 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都花在家庭上面。   结了婚大约就开始琢磨着造小人儿了, 小人儿造好了,更有的忙。   蒋珂从安卜手里接过两张张红头标字文件纸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直接抬胳膊擦额头的汗, 气喘吁吁地问他:“我可以入党了?”   安卜站在她面前,跟她说:“把入党申请书写一下,党支部同意之后, 就是预备党员了。你的培养联系人,还是我和小施。”说完又问她:“会写申请书吗?”   蒋珂看看手里捏着的文件纸,又抬头看看安卜,忍不住傻乐, 说:“当然会了, 我都入伍三年了, 每天学习马克思主义, 每天听文件,连申请书都不会写怎么入党?”   安卜看着她笑笑,他可记得她刚才团里三个多月那会,入团申请书难得下不去笔。   时间太快了,连她都成老人了。   蒋珂拿了安卜给的文件纸之后就没再继续留在练功房练功,她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后,便回宿舍准备打草稿。草稿得在平时用的笔记本上打,打好了抄下来,可以保持最美观整洁的页面。   安卜怕她写起来有磕绊,还是跟她一起回了宿舍。刘兰翠在练功房,所以宿舍里并没有人。然后安卜在她宿舍的写字台边坐下来,随时等着她问问题。但蒋珂几乎没有什么问题再需要问他,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蒋珂手里握着笔,在写字台边微微低着头,一边想措辞一边在笔记本上落笔。见证时间飞逝的,还有她手下的笔记本,早已经不是当初她从北京带来的那本了。那本平时描描画画打些草稿,或者撕下来写信,现在已经只剩薄薄的几页纸,中间夹着的狗尾巴草只还剩一根枯枝,余下的,便是之前叠纸鹤也没用完的五颜六色的锡箔纸。   安卜坐在她旁边,写字台的拐角处,看她写得认真,也就没打扰她。她额头和脖颈上有轻微的汗意,薄薄的一层。这么两年下来,安卜看着她越来越成熟,步子走得仍如刚入文工团那时候那般稳,并且初心未变,就替她高兴。这种高兴,是在自己身上所产生不了的。比如他自己也早提了正连,但是并没有什么欣喜。或许差别就在于,蒋珂的那是梦想,而他的,不知道是什么。在浑噩的年岁里浑噩,一直活得就稀里糊涂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卜愿意看着蒋珂进步,费了老大的劲帮她铺平跳舞以外的事情,让她可以顺利入党顺利提干。当然,自己也早克制住了心性,不再做她进步路上的绊脚石。后来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些超脱,希望能亲眼看着蒋珂顺利走进总政歌舞团。而至于他自己,存不存在于她的世界,好像也并没那么重要。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的时候还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剃个头烫六个烟点,都可以出家了。   但蒋珂不知道他的心理,每天还是一样的跟他一起吃饭一起来往在排练厅练功房和营房几个地点之间。他们没有过密的举动,但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甜。有时候两个人吃腻味了饭堂的饭,自己搜罗了东西在宿舍里开小灶。还是那个绿油油的煤油炉,烧点易上手的东西改改嘴里的味道。   蒋珂对于舞蹈的执着还是和刚入文工团的时候一样,但不再有当时那么认死理的劲。她有一部分的心思,现在稳定放在安卜身上。心里也有打算,想要在入党提干之后,就跟他确定关系。   虽然一直是偷偷摸摸的,但也谈了两年恋爱了,安卜一直属于在迁就她等她。她想着不能一直让他等下去,必须要正儿八经在一起才行。   所以在收到安卜给她拿来的文件纸,草稿也已经打到了一半的时候,蒋珂就一边轻笑着写字一边跟他说:“等我入党了,再提了干,我们就去跟夏团长打恋爱报告。”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句。说完她继续写自己的东西,没抬头看安卜。   安卜便看着她的额头,笑着应了句:“好啊。”   蒋珂利用中午的时间把入党申请书写好之后,让安卜润色了一下措辞和修改了一点病句标点,便工工整整抄在文件纸上,交给了安卜。   安卜拿去交给政委,然后等着党支部通过蒋珂的申请。申请通过之后,就是确定积极分子,然后成为预备党员。   在成为预备党员以后,蒋珂就放心了。心里打着算盘,想着只要踏踏实实再熬个一年半载,肯定就入党了。   她对于这事多多少少显出了一点焦急,因为这么长时间拖下来,还是害怕安卜心里不好受。但是她好像也发现了,那个在刚开始十分急切想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在拖了这场时间以后,已经很长时间没再表现出到隐忍克制和纠结急迫了。照理说,不是该越来越耐不住吗?   蒋珂不是很明白,自然就问他,“你是不是已经麻木了?”   安卜看着她笑,回她的话是,“没有吧,就是感觉自己有点老了,成熟了。”   蒋珂掐着手指头算算,看向他,“才二十四哪里就老了,还早着呢。以前我们的城市,三十岁还单身的比比皆是,都不想结婚。”   安卜突然看向她,问:“你们哪个城市?”这个时代没有这样的城市。   蒋珂闷声一阵,“北京。”   安卜顺着她的话开玩笑,“那可能是你们胡同里都是嫁不出去或者娶不到媳妇的人,导致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蒋珂:“……”   ***   蒋珂是知道这个时代发展轨迹的人,所以总比身在这个时代之中的人多一份超脱的淡定。她没有迷茫,也不慌张,一直保持着一颗饱满热切的心走在一条直线上。她觉得不管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对她都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知道自己该走的路在什么方向。她设想无数种未来的样子,最后挑选一个——不断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同时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爱情。   她和安卜认识三年,恋爱两年,虽然没有一脑门热把自己所有的青春时光都给他,但属于少女最柔情的那部分,都是给了他的。他没有喜欢过别人,穿越前穿越后,也就喜欢过这么一个男人。压马路牙子的时候牵手,吵架的时候拥抱,高兴时候的亲吻,她所有关于爱情的部分,脑子里的影像鼻尖上的味道,都只关于安卜一个人。   人都说女孩子没有几年的青春可以浪费,蒋珂能浪费的几年青春,除了献给舞蹈的部分,其余都浪费在安卜身上。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他伴奏她练舞,生日的时候绞尽脑汁给他送礼物,忙的过头的时候还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冷落了他。所有的小心思所有的小心意,都组成了这份独特的人生片段。   蒋珂盼入党提干,早已经不再是像当初那么单纯只是为了自己的舞蹈事业,安卜已经成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安卜。   但有时候你越急切地想要达成一件事情,觉得近在眼前了,熬一下就成功了,但变故又来了,让本可以确定下来的事情又开始往后拖。变故是蒋珂早就知道的,但她没有想到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又或者说,她想得太简单了,那样的年岁里,哪还有什么自己的生活。   蒋珂盼着熬过一年半载的考察期顺利入党,自然就盼到了1976年。这是七十年代整个十年里最特殊的一年,也可以说是灾难性转折性的一年。好几件大事同时发生,几位伟人的陆续离开和唐山大地震都让这一年蒙上了慌乱的色彩,让人接二连三的措手不及。这种兵荒马乱措手不及的日子持续到在十月份,才有了一个暂时的结果。   而这一年的动荡让所有人惊慌,也让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蒋珂入党那点事情在这些大事面前不值一提,也不敢提。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很坦然的适应这一年的动荡,但其实并没有。她心里跟随着所有发生的事情起伏,紧张皱缩,担心害怕。要不是她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一定比周围的所有人都更迷茫。   因为没有人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有没有未来。   而这一年过去之后,国家和社会的变化又是翻天覆地的。   到了1977年,虽然还处于摸索期,但国家局势基本都已经稳定了下来。也就是这一年的三月份,蒋珂顺利入了党。她给政委交去入党志愿书的时候,政委还跟她说:“继续努力,不要让我们失望,过不了几个月,团里就考虑让你提干。”   这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然后蒋珂便又盼着提干。她和安卜说好了,提干一成功他们就立马去跟领导打恋爱报告。 第83章   一九七七年社会上发生的变化对各地方文工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街面上的许多娱乐场所都开了。电影院里开始播放各类电影, 场场人数爆满, 当地一些专业的剧团歌舞团或者外国的剧团歌舞团, 也就相继开始自己的演出。新的剧目旧的剧目,再次被呈现在舞台上,吸引大众的目光。   这样一连串的变化,导致了人民群众对文工团的演出不再那么有兴趣,因为看了那么久看了那么多遍了,也都不新鲜了。所以文工团里的男兵女兵从这个年头开始就得了闲,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需要排练。演出次数也大大减少, 不再像以前那么密集。以前晚上集中排练的时间,也慢慢都空闲了下来。   到了九月份, 国家教育部又恢复了高考,到十月份媒体公布信息, 这给文工团又带来了一次冲击。   似乎很多的人未来意识都是在这一瞬间觉醒的, 意识到自己浑浑噩噩了那么多年, 一直不知道在为什么活着。当兵是最好的出路在这时候显然已经不适用了,眼前有了别的出路,自然就有人谋划起自己的未来。   团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闹转业,不是想去考大学,就是想去干点自己能干且想干的事情。这么看来, 当年费劲巴拉地考进文工团当兵。也就是随大流之举, 并不是自己所设想过规划好的未来。   时代一变, 许多人的心就跟着变了, 说散了也合适。有的人是真的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而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在随波逐流。别人考大学,那我也考大学。听听看别人说干什么有出息,那我也去干。大约也就蒋珂一个人安稳如初,并没有太多慌乱和难以适从的表现。当然像郑小瑶和施纤纤这样结了婚的,在这时代的大动荡里也受不到多大的影响。   到这会儿,蒋珂还是没有提干的,虽然团里一直有让她提干的意思。机关里做事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程序比事情本身复杂,从有苗头开始到批下来,从来就不是一两天能搞定的事情。   蒋珂一直就不是读书的料,又知道时代的轨迹,所以没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思考,转业考大学这种事她连想都不想。她每天还是简简单单稳稳当当的,与这个时代似乎有些微微脱节。   但她这样的表现,在领导眼里就特别好。只觉得她心思稳,沉得住气,不像别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坐不住。   省里有了舞蹈比赛,舞蹈教员周老师谁也不找,就找她,拉到了面前跟她说:“不用太有压力,先去跳看看,明年准备好再报名继续参加。”   周老师跟她说有舞蹈比赛并帮她报了名的时候,是教育部刚开完要恢复高考的招生会议不久,快到十月份的时候。而比赛就在十月中旬,时间上有点紧。   大概是周老师也没注意这些事,等注意到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这会儿了。   所以对于这场比赛,文工团没有拿出充分的时间去准备,也没有系统地排练。准备的舞蹈还是《草原女民兵》,大概是周老师觉得这出舞蹈对蒋珂比较有意义,当然她也熟得很,可以拿来应对比赛。舞蹈队参加这出舞蹈演出的人都还在,施纤纤的领舞也不变,就这么一队十三人,巩固十来天,就去参加了此次的比赛。   因为巩固排练这出舞蹈,施纤纤这十多天便多花了一点时间在文工团。晚上吃完饭回来,还能陪着蒋珂在练功房呆一会。   施纤纤的孩子早就生了,现在都快两周岁了。不过身材恢复得很好,这让她穿上练功服架起腿弯下腰的时候,也没多不自信。   两个人穿着练功服在练功房练功,转体转得头晕,练得一身汗就一把拽了挂在扶把上的毛巾,到旁边地板上坐下擦汗休息。   施纤纤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不行,擦着额头的汗气喘吁吁跟蒋珂说:“这几年练功的时间都不多,感觉不太行了,跳一阵子就觉得特别累。”主要家里的事情还担在身上,分神分心也是累的一方面。   蒋珂盘腿坐在她旁边,也气喘微微,“别说你结婚的了,时代变了,以前大家就不爱练功,能躲懒就躲懒,现在更不想练了,一到晚上就玩去了。以前这练功房不时还有人来,现在除了我,已经很少见人来了。”   施纤纤擦了汗把毛巾搁在腿上,手掖着,看了蒋珂半天,然后开口说:“大家都变了,只有你没变。有时候看着你,就觉得真好。还是那么有活力,跳起舞来也还是那么有激情。”   蒋珂低低头,然后抬起来看着施纤纤,“也累,有时候也会想到放弃。但是你让我真离开这些东西,我又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施纤纤看着她,眼睛里现在更多的是欣赏。能经历那么多年,在经历那么多动荡之后,还保持刚进文工团时候那颗心的,大概只有她能做到了。   看罢了,施纤纤松了口气,笑着又问蒋珂:“安卜呢,你们什么打算?”   蒋珂伸手去把军用水壶摸过来,水壶都磨得掉漆了,一壶身的斑驳。她拧开壶盖喝口水,跟施纤纤说:“我快提干了,等我提干成功,就跟领导打恋爱报告。”   施纤纤看着她目光不动,又问:“总政呢?”   蒋珂把水壶拿在手上,“这事有影没影的也说不清,看命吧。反正,我心里有这个梦想就是了。”   施纤纤笑,不再说他们的事情,拉了蒋珂起来往地板中间去,继续她们的舞蹈。   到十月中旬,她们如期参加省里举办的舞蹈比赛。来参加比赛的人有很多,有个人有团队,有代表学校的,也有代表地方歌舞团的,还有外国歌舞团,甚至代表机关的。而她们,是代表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工团。   在这么多人的比赛里,曾经经过千挑万选才入了团的人,似乎也没有特别出挑。   蒋珂和十几个舞蹈员在后台化好了妆等报幕员报幕,周老师也在,坐在她们旁边,说一些鼓励她们的话。   但其实,这支队伍里真正上心这次比赛的人并不多。又因为排练时间短,总有种拿熟悉的舞蹈来凑个场子的敷衍感觉,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有迫切的得奖心理。   这是一支群舞,仅仅靠领舞是撑不起来的。蒋珂扛着红色大旗和施纤纤领着其他的十一个三在舞台上起跳踢腿转体,投入全部身心,也没笼起这个队伍溃散的激情。   心不齐,没激情,整体就跳不出应有的水平。   等比赛结束,评委会花了一段时间讨论,给出舞蹈比赛的名词。蒋珂的队伍预料之中的,没有特别好的名次,得了三等奖。   蒋珂作为代表上台领完奖,回到后台的时候脸上强打着笑。她看看其他人,大家都还挺满意的,觉得随随便便一跳,就拿了三等奖,特别高兴。   周老师看出来她被拖累了,便拍着她的肩拉到她没人的地方安慰她,“这名次很好了,高兴点。”   蒋珂笑笑,跟周老师说:“周老师,我没有不高兴。”说完了一会跟了句:“周老师,明年我跳独舞吧。”   周老师看着她的眼睛,冲她点点头。   ***   蒋珂对于舞蹈比赛的结果确实不是很满意,因为她觉得可以更好。但是一个队伍里的精神不在了,就真的很难再强求强拧到一起。以前的懒散还都是暗下的,现在的懒散基本就有点不遮不掩了。   但蒋珂也没把这事在心上多放多久,比过就过去了,再纠结显得小器。她在乎的东西,别人不在乎,这没办法。   在比赛结束之后,蒋珂也给自己放了假,放松了神经,每天和安卜在军区里逛大院子,或者出去逛街,或者买两张票去看看电影。一直放松到恢复高考的消息确切地放出来,到十一月份,她还没提干。   然后每次在安卜旁边走,她就在嘴里嘀咕,“怎么还不提干呢?”   这事情还得问领导,安卜也给不出答案。蒋珂嘀咕一句也就算了,然后因为看到别人都在琢磨考大学的事情,就问安卜:“你要转业考大学吗?”   安卜抬手揉一下她的头,“傻子,我是上过军政大学的。”   蒋珂懵,然后想想他的家庭背景,也就不说啥了。   像安卜这样的家庭,自然是早早上了学,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再加个三年大学,早就都走过一遍了。他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上学还要考虑有钱没钱,农村的基本上不起学,城市的上了学,初中高中没读完就下乡插队去了,就算读完的,也很难得到机会上大学。   现在高考恢复,自然就成了这些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对于安卜,高考似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高考这话不提了,提提干的事情。   看蒋珂提干的事情一直没落实下来,安卜自然跑去问了政委。到政委办公室一问,这事已经定下了,下午就开提干大会,正好让他告诉蒋珂一声,下午准时参加。   听了政委这话,安卜就松了口气。没什么事就要走了,结果政委又叫住他,让他别忙走。   安卜这便停了停步子,回去找地方坐下来,不知道政委要跟他说什么。但在这个职位上坐时间长了,总是时不时笑眯眯对人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是少不了的。   等他坐下后,政委给他还倒了杯白开水,放到他面前的红木头茶几上,然后自己也去坐到茶几旁边的椅子上,跟他说:“你早几年前就托我的事,这两年也没少在我耳边唠叨,我跟你说有影了。”   安卜不知道什么事,坐正了身子问他:“政委,什么事?”   政委瞪他一眼,“举荐蒋珂去总政的事,你自己没上心?看看,我还替你上心呢。”   安卜一听这事手指就不自觉僵硬了起来,他看着政委,半天才又问出来,“有影了?”   政委弯腰在桌上的铁皮茶叶盒里捏一把茶叶放进安卜面前的茶缸里,然后坐直身子,翘起二郎腿,“有了,我的举荐呢,大概只起了一点作用,让她们知道我们团里有这棵好苗子,稍微注意了她一下。然后之前她不是还参加了省里的舞蹈比赛,名次还可以,得了三等奖。刚好那比赛请了总政歌舞团的舞蹈教员做了评委,我们团里又几次三番跟她们提过蒋珂这个人才,她们也观察过,这不就几下凑一块了么?这一凑,就有影了。”   安卜吞口水,喉结滚动,半晌又问:“她们怎么说?”   政委笑得得意,“说很喜欢,回去商量商量,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决定把蒋珂调去总政歌舞团。当然这得有个过程,你知道的,从商量到确定再到下调令,要磨好一阵呢。”   安卜笑不出来,看着政委的脸,问话简单,“能确定么?”   政委还是笑,“差不多,听她们那边的语气,基本板上钉钉。凭这孩子的本事,确实进得了总政。你看看现在团里一个个都什么样,就她一个,还在认真跳舞。”   安卜想笑笑不出来,低低头把头低下去,半天说了句:“谢谢您了,政委。”   说完深呼吸一口气,也就不坐着了,起身摆出一张微笑的脸,跟政委说:“那我去告诉蒋珂,让她下午准时参加提干大会。”   “去吧。”政委应他一声,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叫住他说一句,“总政要人的事情不要说,调令还没下的事,不要四处张扬,免得搅黄了。”   “这我知道。”安卜回头应他一句,打开黄漆木板门,便抬步出门走了。 第84章   出了办公室后, 走在暗黑的水泥步道走廊里, 走廊尽头有光。   出了办公楼, 安卜眯眼迎着这初冬的阳光, 往排练厅去,满脑子都是政委的话。到了排练厅,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只有蒋珂一个人还在练着功等他。   看到安卜回来,蒋珂收起腿,笑着跟他说一句:“等我一下。”便去更衣室换衣服。   然后她刚进更衣室,安卜就在她后面跟了进来。   更衣室里没人, 安卜反手关上门,手别在身侧摸上去插上门栓, 一把拽过蒋珂把她抱进了怀里。   蒋珂被他抱着动不了,感受着他的脸紧紧埋在她肩窝里, 片刻小声问了句:“怎么了?”   安卜埋在她肩窝里, 深深吸了口气, 低声说:“下午两点去小礼堂参加提干大会。”   蒋珂听这话眸子便亮了一下,把他推开一点,看着他又问:“我提干了?”   安卜看着她点点头,“高兴么?”   蒋珂笑出来,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当然高兴啊, 明天, 明天我们去找夏团长打恋爱报告。”   安卜看着她笑, 自己顿时也没了别的想法,突然往她唇上亲了一下,说:“憋死了。”   蒋珂抿着笑,微仰头看着他,然后往他嘴唇上也亲了一下。亲完脸颊上染上些桃花粉,看着安卜的眼睛却不躲。   安卜也垂眸看她,眸光如水,把嘴唇慢慢凑过来。他压上蒋珂的嘴唇,慢慢缓缓地亲,跟她说:“晚上别练功了,去看电影。”   蒋珂仰着头迎合他,应一声,“嗯。”   ***   下午的提干大会开完,已经基本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蒋珂出礼堂的时候还掏了掏耳朵,觉得自己已经听晕了。不知道具体听了什么,每个人发言都要老半天,时间一捱就捱过去了。   她回到排练厅找安卜一起去饭堂吃饭,吃完饭换了简单的便装,便一起出去看电影。   到了电影院挑挑拣拣,没有看革命题材的电影,而是看了刚上映不久的《大闹天宫》下集。   两个人拿着买好的电影票到放映厅,坐在中间的位置。这时候每个电影院里还有放映员,老式的放映机把影片投在幕布上。在街面上电影院没开的那些年里,他们也会去看露天电影。两棵间距差不多的树中间拉一块幕布,影片就投在上面。   电影院里看电影,和露天地里看电影,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在放映厅安安静静看完电影,随着电影的结束聚在人群里一起出电影院。一边走一边就听着人评论所看电影的好好坏坏,这让蒋珂想起自己穿越之前,可不就是那嘴里的好好坏坏闹的。   她不说话,安卜就问她:“好不好看?”   蒋珂转头看看他,跟着人群往外走,“必须好看。”   然后两个人就着电影又说了几句,出了放映厅又去上了厕所,然后才一起出电影院。   外头的天这时候已经很黑了,街道依旧是灰蒙蒙的,难得在几处店铺门外看到挑起来亮着光的红灯笼。但是街道上的人,明显比以前多了很多。来来往往,骑着自行车,三五成群,走走逛逛,在这城市的街道上找些乐子玩。   安卜和蒋珂看完电影后没有立即回去,又顺路去逛了一会公园。这会儿晚上公园里的人也多了,结伴拉群,两个三个,有孩子有老人,挺热闹。仿佛被压抑得了太久了,这年头的热闹就显得分外浓烈。   蒋珂跟着安卜在公园里玩了一阵,给这份热闹添上些属于他们的味道。然后在这热闹慢慢消散的时候,他们也回了军区。   安卜今天对蒋珂有一种格外的依恋,把她送到宿舍门口还不想走。在蒋珂眼里看来,大约就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所以他就不克制自己的情绪感情了。   她站在门夹缝里,看着他不想走,这样站了片刻,便伸了手出来拉他进屋,说:“进来吧,翠儿请探亲假回家了,没人。”   安卜这便随她进了屋,反扣起宿舍的房门。没等蒋珂往里走两步,他便一把从背后抱住她,亲上了她的耳垂。   蒋珂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僵硬,然后没等她给出反应,安卜便打横抱起她把她抱去了床上。床铺是蒋珂自己的,自从于怡姗走后,她就搬到了下铺来住。   安卜把她抱到床上后便覆身压了上去,然后也没容她有反应,张嘴咬住她的唇,便深深吻了下去。   蒋珂在他身下没有招架之力,不一会便呈现出了绵软的状态。呼吸灼热,急促间偶尔有几声轻轻的嘤咛。舌尖被他吮得发麻,惹得浑身都跟着酥麻起来,手指死死抓着他腰间的衣服。   两个人怕是都没了理智,安卜一边吻着蒋珂一边解她外套上的扣子。然后手从浅青色的绒线衣下面伸进去,手掌所过之处全是滚烫的热意。   蒋珂眼神迷离,眸底有很重的雾气,在一种让人沉沦的快感里醒不过脑子来。她轻轻地哼,在安卜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包围下,脑子里一阵一阵产生眩晕。   然后安卜的手在她的衬衣下找到内衣后面的纽襻,他在试图勾纽襻的时候在蒋珂耳边说:“可儿,我想要你……”   要了她,什么都不考虑了,让她这辈子确定无疑地就做他的女人。   蒋珂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睁开眼睛的,眸子里浓重雾气消散了一些。她看着安卜,伸手去抓住已经在她背后解纽襻的手,开口对他说:“安卜,等到结婚吧。”   安卜手上的动作在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停止了,然后激情也慢慢退了下去。他从蒋珂身上起来,顺手拉了她一把,让她在自己边上坐着。   蒋珂坐起来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捋了捋辫子,“今晚我们各自把恋爱报告打好,明天交给夏团长。”   恋爱报告一打,不仅仅是确定了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也确定了两个人是要结婚的人了。 第85章   安卜坐在蒋珂旁边看着她, 乌黑的眼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在心里想, 她要是知道自己可以去总政了,还会不会这么不假思索地说这些话。要跟他打恋爱报告, 要跟他结婚。   安卜没说太多,和中午在更衣室一样, 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蒋珂说的打恋爱报告的事情,只开口说:“我明天回去问问我爸。”   蒋珂捋着辫子的动作放缓下来, 转头看向他。他们在一起这么久, 确实一直都没有考虑过父母那方面。因为部队里,正当谈恋爱,去领导那确定关系,经过领导的审核认可, 就可以结婚了。   蒋珂想想, 她的想法是跟安卜确定下来关系,就写信回家告诉李佩雯蒋卓和奶奶。同时也算告诉他们, 准备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来南京,她结婚应该就在部队里。   现在安卜提到他爸,让蒋珂想起了郑小瑶。当初他爸给他找的对象是政治部主任的女儿吴晴,其实是看不上郑小瑶。而她和郑小瑶比起来, 也没有什么更明显的优势,都是文工团跳舞的,工人家庭, 没有家世没有背景。   蒋珂想问一句问他爸什么, 但最终没开口问, 就应了一句,“哦……”   而安卜也没多解释,也没在蒋珂的宿舍里做更长时间的停留,避人眼目地从蒋珂的宿舍出来,上楼回去自己的宿舍。   回去后去洗漱,把自己整个人浸在莲蓬头的水柱下,一冲冲半天。   蒋珂等他走后也去洗漱,洗漱完了回来宿舍里躺下准备睡觉。宿舍里现在没人,就她一个,能听到楼上咚咚走动的脚步声,偶尔也能听到楼道里有人走过门前笑闹着说话的声音。   蒋珂躺在床上想,安卜肯定是要在打恋爱报告之前先跟他爸摊牌他们之间的关系,征求他爸的同意。蒋珂想象不出来他爸知道这事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是想着应该不会太反对吧。怎么说,安卜也这么大了,家里应该着急他的婚事才是。就算反对,也应该拆散不了她和安卜,他们都这么多年的感情了。   这么想着,心里还算有点放心,蒋珂一会眯合下眼睛,也就睡着了。   因为安卜说要回家问问他爸,所以第二天蒋珂没有和他去领导面前打恋爱报告。   到傍晚事情忙结束以后,安卜陪她在饭堂简单吃了点饭,送她到营房楼下的院子门口,自己才回家去。   临走的时候,蒋珂看着他说:“不管首长什么态度,你跟我说。”   安卜听了她的话微愣一下,冲她点头,“好。”   两人在营房院子门外分开,蒋珂进院子上楼回宿舍,安卜回身离开营房回家。   他到家的时候安妈妈刚好正准备吃饭,看到他回来面色一亮,笑着就问:“吃过没有?”   “吃了一点。”安卜关上门往屋里走,“爸还没回来?”   “等了一阵不见回来。”安妈妈冲他招手,“估计又忙,我就自己吃了。吃没吃饱,没吃饱坐下陪妈再吃点。”   安卜转身去厨房盛一碗稀饭出来,拿了筷子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陪安妈妈吃饭。   安妈妈吃口稀饭看他一眼,目光带着探究色彩地问他:“今天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躲都躲不及吗,嫌我唠叨。”   安卜捏筷子戳戳碗里的稀饭,“唠叨那还是我妈嘛,我回来看看您怎么了?”   安妈妈笑一下,“那我今天唠叨不唠叨你?”   安卜看安妈妈一眼,“那随您高兴。”   安妈妈嘴角含着笑,乜他一眼开始吃饭。前半段确实没唠叨,难得安卜回来陪她吃饭,她也高兴。结果饭吃一半,母子俩话说得多了,她话在舌头尖上收不住,又开始以唠叨的方式问他:“你到底结不结婚了?你要是再拖下去,你妈可真要包办婚姻了啊。”   “您可别胡说了。”安卜夹菜吃馒头,“那是旧社会的事,虽然听风就是雨的时期过去了,但您也不能往回过啊。”   安妈妈压压生气,低声念叨一句,“你要急死我。”念完了又问他,“你自己说说,你多大了?”   安卜还是戳碗里的稀饭,没什么脾气情绪,平平淡淡回安妈妈一句,“二十六。”   安妈妈要拿筷子戳他,戳到脑门边的时候收回来,“你还知道自己多大?你出去扒听看看,谁家还有二十六没结婚的人?小昌和小施的孩子都两周岁了,你真是气死我!迟早被你气死!之前你说太动荡了,那节骨眼上不能结婚,现在是不是慢慢安稳下来了,还有什么借口?”   安卜看看安妈妈,“现在不动荡吗?我觉得现在现在比之前动荡多了。”   安妈妈气得在桌子下盲踢一下他的腿,问他:“现在动荡什么了?”   安卜收回目光吃饭,“你看哪个年轻人在这节骨眼上考虑结婚?都在琢磨未来那点事,你儿子我也是被耽误了那么多年的人,稀里糊涂地过来了,现在时代突然变了,我能不为自己想想吗?”   安妈妈平平气,“你想出什么来了?”   安卜语气还是平淡,“还没想明白,估计还得想些日子。”   安妈妈是搞不懂什么未来不未来,现在不是挺好的?在部队里,有他爹罩着,日子反正不难过。赶紧结婚生个孩子,这日子就圆满了。别还搞那些出奇出格的,有什么意义?什么事情,能比到了年龄结婚生孩子更重要?   安妈妈不跟他掰扯这东西,只说:“你就在军区机关里踏踏实实的,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能干到什么职位就干到什么职位,快点娶个媳妇回来,给我生个孙子,听到了吧?”   “我是给您生孙子的工具啊?”安卜堵安妈妈一句,又小声,“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没兴趣,都是我爸逼的。留在军区机关有什么意思?每天开会,听文件,做思想报告,听得我耳朵起腻子。然后就是跑腿做杂事,最多也就是做做资料。”   安妈妈说不过他,也不想再跟他说,埋下头来继续吃饭。没吃两口,响起了敲门声。   安卜放下筷子起身去开门,见是安爸,便说了句:“爸,您回来了。”   安爸看他一眼,没寻常语气,说一句:“哟,你怎么也回来了?”   安卜抿抿唇,“回来找您说点事。”   安爸比平时多看了他两眼,往屋里走。   安妈妈坐在桌边要起身,问他:“吃过了吗?没吃过我给你盛饭。”   安爸摆摆手,“在单位吃过了。”说完去沙发边坐着,拎起茶几支脚边的水壶倒了一茶缸子的热茶,问安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什么事要跟我说?”   安卜还坐去饭桌边,碗里的饭还没吃完。他坐下后,也不打弯绕,直接跟他说:“我想转业去北京。”   这话一说出口不止安爸,安妈妈也愣住了,都看住他。还是安爸先回过神来,把手里放回茶几支脚边,开口说:“我先不问你转业去北京干什么,我就问你,你转业能干什么?去前门楼子下拉小提琴要饭,还是去王府井街头胸口碎大石?”   安卜:“……”   要么说军人退伍之后容易成为社会边缘人呢,只要不能在机关继续混下去,真的不知道能干什么。你身手和身体再好,枪法再准,手榴弹扔得再稳,坦克开得飞起,到了社会上都没有作用,除非就干些靠身手靠体力的活。   安卜拿着筷子顿顿,忽然又小声说:“那您给我转去北京军区,行不行?”   刚才他还义正言辞说不喜欢这些,不想留在部队里开会听报告跑腿做资料文件,现在这什么意思?安妈妈听出来了,这里有毛病。他不是在考虑什么未来,而是就是想去北京。   安爸当然也听出来了,开口就是一句,“你当你爹是什么?南京的军区呆不下你了?在北京可以发展更顺利还是在南京发展更顺利,你不知道?门都没有,有我在你别想闹这出。”   说到这反应过来了,“你要去北京干什么?”   安卜不吱声,安妈妈这时候忍不住了,开口说话,“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被时代耽误了,稀里糊涂活力那么多年,现在要认真考虑未来,不结婚,又说不喜欢留在部队,没有意思,一辈子做杂事。那调去北京军区,又是什么意思?在北京军区就不做这些事了?”   安卜捏着筷子不抬头,忽然又说:“让我调去北京,我就结婚。”   这就更糊涂了,安妈妈睁大了眼睛,一脸闹不明白地看向安爸,然后又看向安卜,“你去北京结婚?你脑子进水了不是?”意识到问题在哪了,又问:“你打算跟谁去北京结婚?”   “结婚结婚结什么婚!”安卜没说话,安爸爸先不耐烦地开口,看着安卜说:“你妈说的话没错,时代是变了,你说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给自己规划个好的未来,谋个大发展,我觉得这话是对的,那我没意见,我也支持你。我巴不得你几年十几年之后混出个模样,来打我这张老脸。但起码你得有自己的想法,有目标有奔头是不是,你现在这算什么?还稀里糊涂的,张嘴就是转业就是调军区,想清楚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没有?别是脑子被门夹了!你跟我斗了这么多年,好容易等着机会来了,可真别让我在这时候瞧不起你!” 第86章   安爸话说完, 安妈妈没再说话, 也不提结婚不结婚的了,她这话题从来不被这父子俩重视。   安卜则捏着筷子低着头, 坐在餐桌边不动。好半天才他才有动作,放下手里的筷子, 回去自己的房间,往床上躺着去。躺下后双手打叠放在头下枕着, 看着头上纯白的天花板发呆。   和安爸爸把话说完, 他明白,想以这种稀里糊涂的方式把路往下走是不可能的了。他最后一点想什么都不考虑糊涂下去的心思,只为牵住这段感情的心思,在一点点泯灭。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连呼吸都难受起来。   躺不住了, 他起身出去,到茶几上摸了一包红纸盒烟和蓝色银盖的打火机, 到房间里开始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抽烟。   安妈妈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看他不声不响地出来拿了烟又回了房间,便看着安爸问了句:“不去看看?”   “看什么看?”安爸坐在沙发上不起来,“就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留部队我肯定不会让他去北京,转业也不行,北京的政府机关他别想进去。想在机关呆着, 就别想跳出我的视线, 安安稳稳在南京的机关里混。不想在机关呆着, 他自己想想好要干什么,别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安妈妈这会儿心里还惦记着一个问题,又问安爸,“他为什么要去北京,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安爸看一眼安妈妈,“自从吴晴的事情之后,我就不管他这个人问题。谁知道是不是又跟他团里哪个姑娘偷摸谈恋爱了,就是胡闹,不管他。你也别催他结婚了,大点就大点,先把自己的事闹明白了再说。别把媳妇娶回来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过日子,白耽误人家。”   安妈妈才不觉得结婚是什么耽误不耽误的,结婚和闹明白自己的事一点不冲突。但她不跟安爸争这个,拿上碗筷也就往厨房洗碗去了。   安卜晚上没有回团里,是留在家里过夜的。安妈妈听安爸的话,没有过分打扰他,也就不时往他房间里递个水果牛奶什么的。   他在房间里也不出声,除了洗漱就没见出来。然后抽烟抽得满屋子的烟味,安妈妈还进去开窗通了一会风,问他:“不是不抽烟吗?”   安卜抬眼看一眼安妈妈,“偶尔抽一点。”   安妈妈看写字台上一个铁盒子扔了十来根烟头,没忍住,上手夺过他手里抽一半的烟,还有剩下的小半包烟,并那个小铁盒,一起给拿了出去,走前嘱咐他,“别发神经,赶紧睡觉。”   安妈妈关上门出去后,没了烟抽,他就拿起写字台上的打火机,拨动着小转轮,一遍遍地打火。   这一个晚上,他没睡两个小时,凌晨早起回到团里出操,继续文工团的事情。   和以前一样,上午还是练功排练。虽然很多人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状态也不好,心里都在琢磨别的事情,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哪怕是装样子,也得装下去。   等上午的舞蹈课结束之后,他和蒋珂去饭堂吃饭。施纤纤今天不想回家,也跟他们一起。   到了饭堂像以前一样打了饭坐到餐桌边开始吃饭,蒋珂看施纤纤也不是外人,就直接问安卜,“首长同意我们的事了吗?”   听了这话,施纤纤抬头看看蒋珂,也看看安卜。   安卜看了蒋珂一眼,半晌道:“再等等吧。”   蒋珂听了这话闷声,收回眼神,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安卜这话说的含蓄,但是她觉得自己的理解应该没错。肯定是他爸看不上她的身份,又是文艺兵家庭又普通,所以没同意。又因为他家里人被郑小瑶的事情气过,估计也是不同意的一方面原因。   施纤纤看蒋珂脸色暗下来,她记得之前蒋珂跟她说过,提干了就和安卜打恋爱报告。她看蒋珂不说话,所以她现在替蒋珂问安卜:“那恋爱报告还打吗?”   安卜也把目光收了回去,还是那句话,“再等等吧。”   蒋珂不吱声,施纤纤却追着问:“什么原因?都到这时候了,他们还能不同意?”   安卜抬头看向施纤纤,冲她暗示性地轻摇了一下头,语气却正常,说:“别问了。”   施纤纤似懂非懂,但是也没再追着问。   蒋珂低着头吃饭,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里送。吃了没几口,她低低出声,“那我等你处理好家里的事情。”   安卜听了这话后良久没有出声,然后很闷地应了声,“嗯。”   安卜给施纤纤的暗示性摇头,蒋珂没有看到。但施纤纤是意会到了一些什么,她没忍住好奇,吃完饭还是找机会把安卜叫去了没人的地方问他:“什么情况啊?看不上蒋珂吗?还是因为郑小瑶的事情,你爸妈排斥文工团的女孩子?”   安卜抿抿唇,不打算跟施纤纤说假话,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承受不住,便直截了当道:“我没有跟我爸妈提要打恋爱报告的事,团里也没有人跟他们说过我的事,他们还不知道我谈恋爱。”   施纤纤这就听不懂了,蒋珂说的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们要打恋爱报告,安卜回家问他爸妈的意见。现在怎么到安卜嘴里,根本就没这回事。   她蹙眉,看着安卜,“你搞什么呢?故意让蒋珂不痛快?”   安卜没回她的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烟,拎出一根来放嘴里叼着,然后拔掉打火机的盖子拨轮轴,打着火点了烟,抽两口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   施纤纤这回没有掐他的烟,只是蹙眉看着他,等着他回话。   安卜一直抽了好几口烟,才开口说:“总政歌舞团看上她了,现在估计已经开了要调人的会议。等大小会议开过一遍,调令出来,两边领导签下字,她就可以回北京了。”   施纤纤眉心蹙成个疙瘩,舒展不开,半天声气空空地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安卜吐一口烟雾,目光落在别处,“这种事情,双方领导都是会协商的,政委告诉我的。只不过还没正经提上日程,差不多但也不算确定,不能瞎说。蒋珂不知道,你别跟她说。”   所以,他们以前一直害怕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还是来了。施纤纤在脑子里捋原委,闹不明白的地方问安卜,“所以你回家不是说要和蒋珂打恋爱报告的事,那是什么?”   安卜低低头,“我想什么都不考虑,跟她去北京,稀里糊涂继续往下走。抱着一点希望,让我爸想办法帮我转业去北京,或者直接调到北京军区……”   安卜的话说到这停住,施纤纤盯着他,还得问他:“然后呢?”   安卜闷声半晌,回她的话,“我去不了北京。”   施纤纤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安爸爸不可能让安卜去北京。只要安爸爸的权力在手里,安卜凭自己的力量是起不到半点反抗作用的,就算他凭自己的能力能转业去北京,安爸爸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施纤纤没说话,安卜自己又继续说:“我也想明白了,就算我去北京又能怎么样,只能是拖她的后腿。时代突然变了,也突然才发现,她离自己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了,而我的人生才刚刚起步。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我们所有人都迷迷糊糊随波逐流地过了那么多年,好像只有她,从来没有迷糊过。”   安卜的话也是施纤纤的真实感受,在她们所有人都迷糊的时候,好像只有蒋珂一个人一直是清醒的。这两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只有她状态不改,毫不惊慌。她突然有些感慨,便低声应了一句,“是啊……”   安卜把手里的烟抽完了,夹在手指间让它自己熄灭,然后他继续跟施纤纤说:“我不想让她在我和总政歌舞团之间做选择,更不想拖她的后腿。而我,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施纤纤看着安卜的侧脸,觉得没人可以插手得了他们的事情,也就无力地问了句:“你打算怎么办?”   “等。”安卜转头看向她,“等到总政的调令下来,事情确定,我就离开。”   施纤纤蹙眉微眯了下眼睛,“去哪里?”   安卜咬咬自己下颌里的肉,半晌吐出两个字,“出国。” 第87章   施纤纤眉心蹙着不松, 突然有点后悔好奇过问他们之间的事情。和她跟昌杰明比起来,这两个人简直就太不普通了,让人理不出事情发展的头绪。一个要回北京, 一个要出国, 两个人之间的定数越来越小, 肯定是要分手的。听安卜这语气,也是要放弃的了。   施纤纤咬咬下唇, 转头看看别处, 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无措半天, 问了安卜一句:“你都不打算让她知道吗?”   “你觉得应该现在让她知道吗?”安卜看向施纤纤, “明年四月份省里有春季舞蹈比赛,她和周老师商量好了要参加比赛,最近正在忙着编舞。之前的比赛,团里没得到一等奖, 她就一直觉得遗憾,我不想让她分心。”   施纤纤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一圈失血白印,仍旧蹙着眉看着安卜。幼稚隐忍慎重克制冲动理智, 这些都在这个男人身上体现过。曾经一直说不会分开的人,现在却不想把问题抛出去让蒋珂做选择,他自己选择主动放弃,不让蒋珂为难。然后也说不清是为了蒋珂, 还是为了自己。也说不清, 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施纤纤觉得, 如果把自己换到蒋珂的位置上,会觉得很不公平,所以就跟他说:“你好好想想吧,我觉得可能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太小心翼翼了。就算她回北京,你出国,也可以不掰啊,分隔两地再等几年,时间合适了,再在一起不就行了。”   安卜摇摇头,“我知道等人的滋味,半年都觉得长,别说三年五年,我不想让她等我,也不想耽误她的人生。我的未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变数太大,不想再拖着她。”   施纤纤抿口气,“当初一开始的时候蒋珂变数那么大,都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部队入党提干,那时候你已经是党员干部了,已经可以找对象结婚了,可你也没有犹豫啊,也没嫌弃她,然后耗费自己那么多时间陪她走到今天。现在你怎么知道,蒋珂不会愿意迁就你的变数,去等你呢?”   安卜态度坚决,说话的声音却很低,“她是她我是我,我陪了她这么长时间,是我自愿的,不是为了让她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我,从她说了在舞蹈和我之间不会选择我,我就没指望过什么。我那些年也就那样,被她浪费浪费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浪费还有别人浪。但是让我心安理得地浪费她的人生,我做不到。”   这是什么胡七八道的理论,施纤纤听得头晕。但安卜似乎是自己想好了,她论起来也没劲,便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用多余的心思深入地管这件事。   她和昌杰明的日子很简单,各自上班,下班的时候回家吃饭,空下来要带孩子,家里的家务也要帮着婆婆做,每天的生活都满满当当的,琐事一堆,根本没有多少胡思乱想别的的时间。   至于感情上的事情,对她这种已婚又有孩子的妇女来说,已经是疲于应对了。结了婚就知道了,柴米油盐磨得人没脾气,哪里还能折腾得动这些事?她现在单看着安卜和蒋珂折腾,都觉得力不从心。   这件事情施纤纤帮着安卜暂时瞒下了蒋珂,没让她知道。当然她也发现了,就算让她跟蒋珂说,她也确实说不出口。蒋珂现在在跟周老师商量编排新舞蹈的事情,是支独舞,这一回她想一个人上比赛。   蒋珂呢,只以为安卜那边是家里人不同意,还要沟通磨合,所以她也就没给他施加压力,怕他两边为难,因此就安静地等着他把问题解决掉,想着等解决好了,再进行他们之间的事情。   然后蒋珂每天的生活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练功跳舞,和周老师在一起商量编新舞的事情。吃饭有安卜陪着,有时候会有施纤纤。只有一件事发生了变化,安卜不再在团里住,开始每晚都回家。有时候晚上会陪她,就回家得晚一点。   对于这件事,蒋珂问过他,“是首长的意思吗?”   安卜不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撒谎,说,“是。”   而事实是,他找了外面的私教,每天回家都在学英语。学到深夜,开着窗,到学习结束洗漱完躺到床上,基本都会抽掉半包烟。不抽静不下来,觉得一分钟也熬不下去。   他有时候有点憋不住,就想把事情全部摊在蒋珂面前,让她自己做选择。可是又想到她这么多年付出的努力,在练功房里流了多少汗,为了那一个梦想吃了多少苦,他就把话又咽下去了,自己闷着,闷不住就抽烟。   后来蒋珂自然也就发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卜开始随身带烟和打火机,有时候抽烟抽起来没完。当然,也能看到在她面前还是有所克制的。   蒋珂不知道他怎么了,脑子一根筋地往他们恋爱结婚这件事上想,问他:“是不是首长给你的压力太大了?慢慢沟通吧,你不要太焦虑了。”   安卜回她的话,说:“我没事,就是最近闲得骨头疼,抽烟解闷。”   蒋珂看着他,把烟从他嘴里拿下来,说一句:“别抽了,吸烟有害健康。”   那之后,安卜在她面前就没再抽过烟。   到十二月份,蒋珂的注意力便从编舞蹈和等着跟安卜打恋爱报告的事情上移开了一些。因为十二月七号八号九号,正是高考的日子。之前蒋卓从北京寄来信,说会抓住这次机会,不会让她失望。她心里这就惦记起来了,平时练完功,便等着家里什么时候寄来信,跟她说一下蒋卓考大学考得怎么样。   这封信一等就等过了除夕,在年初四的时候蒋珂收到了蒋卓的来信。   她收到信后紧张得心脏嘭嘭跳,双手不是很利索地但很急切地拆开信来看。范旧范黄的信纸很薄,蒋卓的字迹很重,有的地方笔尖戳得信纸都漏了光。蒋珂怀揣着紧张字字往下扫,越往下心里那紧张就越成为激动和按捺不住的欣喜,心脏也嘭嘭跳得越来越厉害。   结果没有让蒋珂失望,蒋卓已经收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春天的开学季一到,他就可以去上学了。蒋珂一边看信的时候一边捂着嘴笑,然后逢人也就咧嘴笑。   喜形于色,别人迎面看到了,当然问她,“可儿,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   她也不藏着掖着,跟人说:“我弟弟考上大学了!”   这一说出来可就真的是喜事了,没人不祝贺恭喜她的。施纤纤和安卜听了也眼睛发亮,换了花样夸蒋卓厉害,步子走得稳,从宣布高考恢复到高考进行,那才几天啊,能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复习完大纲知识考上大学的,都是极其不简单的人。   蒋珂听了这话还很得意,说:“那肯定啊,有我这个姐姐在,弟弟必须不简单。”   蒋卓考上大学的事情让蒋珂持续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和周老师研究新舞蹈又加紧练习的时候,精神都是非常饱满的。   她对于安卜爸妈那边的情况也还一直关心着,但并不能从安卜嘴里得到更多的解释说辞。她心里总归还是不安,又觉得不该给安卜增加压力,便一直自己忍着。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她问施纤纤,“纤纤姐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是首长那边不同意我们的事情,还是安卜自己想跟我分手?我总觉得怪怪的。”   施纤纤心说你觉出怪就对了,这事本身就怪。但施纤纤看着没多久比赛的时间就要到了,自然就安慰她:“我整天忙家里的事情,哪里知道这些啊。不过你别多想,安安心心把周老师和你一起编的新舞练好,先把比赛拿下来再说。这时候不宜分心,你专心点。”   蒋珂算算距离比赛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月,舞蹈是新编的,一直还存在很多问题,没有达到完美的地步。她看看施纤纤,想想时间,又想想安卜的状态,便把略微烦躁的心思往下压了压。   压是压了,但还是忍不住会冒头,然后她还是找了安卜问:“是不是你自己想跟我分手?以前我不太理你,你追着我,因为没得到。现在我要跟你结婚了,你烦了腻了,害怕了,要跟我分开。或者你又看上别人了,所以才这样。”   安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看到她因为这个生气烦躁恼怒甚至质问他,心里五味杂陈。   蒋珂看他不说话,继续追着他问:“你告诉我是不是?”看他仍旧不说话,心里懊恼的情绪更重,便直接赌气跟他说:“你要是想跟我分手你就直说!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分钟都不会多缠着你!”   她什么都跟他说,对他一直坦诚相待,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过什么。结果轮到他了,有事全在心里闷着,并不跟她说。   因为这种事情,蒋珂不止跟安卜闹过一次。最后一次闹起来,是在一个晚上。两人在公园里因为这个事吵起来,人少偏僻的角落里,蒋珂站在他面前,目光带火地盯着他,态度强硬地逼他,“我不知道你想怎么样,要不然今天就分手,要不然明天就去打恋爱报告!你选一个!”   安卜还想试图回避这个问题,蒋珂却揪着他闹,情绪激动地冲他吼,“我不想再跟你不清不楚下去了,明明不是你爸那里有问题,你骗我!是你自己不想跟我结婚,却又不想主动提分手是不是?怕心里有负罪感,怕我记恨你,怕被人背后嚼舌根子说你是负心汉,是不是?那我提,行不行!”   “是!”安卜的这一句是低吼出来的,然后说:“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你了。我就喜欢以前的你,专心跳舞,可爱有魅力,我喜欢追着你跑的感觉。可是现在你变了,你每天粘着我,没我不行,吃饭要我陪我,回宿舍要我陪着,什么都要我陪着。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现在每天粘着我的感觉,追着我要跟我打恋爱报告要跟我结婚……”   安卜话没说完,左脸就挨了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落进旁边的草木丛里,震得草木丛下亮着绿眼珠子的野猫身子一惊,拱身蹿去了别处。 第88章   蒋珂打完那一巴掌, 蜷蜷手指,鼻尖泛酸眼睛发涩,看着安卜动也不动。   安卜看着她也不动, 脸上火辣辣的疼也不管, 然后哑着嗓子又说一句:“我们分开吧, 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你会遇到比我好的人。”   蒋珂眼角的眼泪已经漫过了眼眶, 脑子里突然成了一团浆糊。她从来没有想过安卜会主动跟她分手, 会跟她说不喜欢她了, 讨厌她粘着他的感觉。   所以, 还是时间太长厌倦她了。   蒋珂固执地站着不动, 也不说话,任眼泪流进嘴角,但看起来一点也不楚楚可怜,那是犟着脾气的, 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和尊严。如果维持不住,她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没脸没皮地抱住安卜求他不分手。   她就那么站着,安卜看着她又说:“我送你回宿舍。”   说完拉起她的手腕, 拉她往公园外拉。但没走出几步,蒋珂就把他的手甩开了。   蒋珂甩开他以后自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低着头闷声哭。脚下被树根绊了一下,险些摔趴在地上。安卜及时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拽住了她, 把她拉起来。   蒋珂这就迈不开步子了, 在安卜还没全然松开她胳膊的时候, 她转身一把抱住了安卜,然后在他怀里哭起来,把脸埋在他怀里嘀嘀咕咕地说:“我不信,你肯定骗我的。我是觉得你一直敷衍我,太生气了,才会说那样的话。我不想分手,你不想结婚,我不逼你就是了。到底出什么问题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安卜见不得她这样,把她往怀里抱。很想说,眼泪抿进唇间有咸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蒋珂在他怀里哭了一阵,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见安卜一直没反应,自己便从他怀里出来,转身又继续往前走。眼泪汩汩往外冒,她不抬手擦,任流进嘴角脖间,让风吹干,也不再回头。   她一直走回营房,上楼回宿舍,到宿舍什么都不管,拉开被子往床上一趴,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再动。   一夜失眠,蒋珂还是接受不了分手这件事。虽然并不显得很突然,虽然她早就看出来安卜在敷衍她,可是她就是接受不了分手。她想不通在一起那么久,为什么还会分手。早就准备好要过一辈子的,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结果却是走到分手这个结局。又想凭什么他要分手就分手,凭什么?   她接受不了,她还是要找安卜问明白。她自己想不明白,想不通,接受不了。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安卜就没再来团里。他是一直在家,还是在哪里,蒋珂不知道,她也不敢往他家里找去。于是失魂落魄几天,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施纤纤知道了,为她找去安卜家里,劈头盖脸就问他:“你什么意思?你说在跳舞之前不让她分心,我就答应你帮你瞒她了。结果倒好,你跟她在这时候跟她闹分手。”   安卜往椅子上坐着去,并不说话。又被施纤纤数落了一通后,他才开口:“你好好安慰安慰她,不用为我这种人渣难过,不值得。”   施纤纤生气,“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施纤纤发觉说不通,摔门而出。只能回去尽力安慰蒋珂,把安卜骂得一无是处。   蒋珂知道她去见了安卜了,便抓着她的手求她,“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施纤纤看着蒋珂那样,并不敢说在安卜说的不想管他们之间破事的话,只得跟她说:“可儿,你能冷静吗?你冷静一点。先把心思放在比赛上,等比赛结束再说,好不好?”   蒋珂看着施纤纤的眼睛,突然从心底里生出真正的无望感来。然后她用了几天的时间怎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之后她便把自己泡在练功房,和周老师讨厌新舞的各种细节和问题,强迫自己只想新舞蹈的事情。   总政的调令是在比赛的前几天下来的,政委找到施纤纤,把调令通知书交到她手里,跟她说:“两边都开了会,全部商讨过了,一层层批下来的,各部门也都签了字。之前蒋珂的事都是安卜管的,他现在忙转业,嘱咐我交给你。你告诉蒋珂吧,等比赛结束,让她收拾收拾,回北京去报到。至于个人资料档案的事情,我们这边会帮她转过去,不用她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跑。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让她去了总政一定要继续好好跳舞。”   说到这里,政委又感慨,跟施纤纤继续说:“她命好,在这时候被总政挑过去,时机刚刚好。你看我们的文工团,就快成散沙了,一个月也没几场表演。说出来还怕涣散人心,但也得面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是得裁员就是得撤销。她要等到那时候,想跳舞都没地方去。”   施纤纤拿着蒋珂的调令通知书,觉得沉甸甸的。她到这会儿也才切身感受到,这对于蒋珂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现在文工团什么情况确实大家都看着呢,根本不知道能撑多久。就连她自己最近也在考虑转业的事情,想调去政府机关的宣传部或者文化部。她是党员干部,转业之后可以直接做科员,不需要从办事员干起。如果蒋珂没有这张调令书,或者她为了跟安卜结婚留下来,那她的未来就彻底糊了。   施纤纤拿着调令书出政委的办公室,并没有立即就转交到蒋珂的手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咬牙闭眼,打算帮安卜继续瞒下去。让蒋珂没有任何顾虑地回北京,去过属于她的生活,不要再为没有意义的事浪费自己的时间。到了北京,更好的地方更好的平台,她会遇到合适她的,能帮助她进步又照顾她一辈子的人。   施纤纤收着调令书,在比赛那一天和昌杰明一起请了假去看蒋珂表演。一起去的,还有在家闷了很久的安卜。吉普车停在礼堂外面,他的行李就在车里。三个人找位子坐下,等着蒋珂上台。   他们第一次看蒋珂跳不是革命题材的芭蕾舞,纯白色如纱雾般的芭蕾舞裙,头发全部梳起。她在舞台的灯光里跳跃转身,动作行云流水又带着浓重的情绪感染力,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的舞蹈结束后,安卜坐在座椅上低着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呼吸都没顺畅得起来。   施纤纤不再跟他磨叽,也不再劝什么,说话果断,跟他说:“要走就赶紧走吧,不要这时候还拖泥带水,伤人害己。调令我会交给她,你不用担心。她回北京以后会怎么样,也都跟你没关系了。”   安卜坐着没动,手扶在座椅的扶手上,微微颤抖起来。施纤纤这时候冲昌杰明使了个眼色,昌杰明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从座椅上拉起来,然后拉着他出礼堂。   出了礼堂后,安卜还是脚步滞重,昌杰明去把吉普车开过来,喊他上车。昌杰明是有些没心没肺的,也看不懂这两个人彼此折磨个什么劲。   把安卜叫上车以后,他还开玩笑地说了安卜一句,“哥们,你还真是情圣,我佩服你。”   安卜目光阴沉,并不说话。昌杰明发现自己这玩笑开得好像不对时候,忙闭了嘴不说话了,只管开车。   ***   舞蹈比赛结束后,评委会花了一些时间评奖。在这段时间内,蒋珂一直焦急地等在后台。她焦虑不是因为名次,因为她跳完舞下台的时候在观众席看到了施纤纤昌杰明还有安卜。她不能在比赛期间抛开周老师跑出后台去观众席找人,便只能等着。   等到颁奖结束,她把一等奖的奖章塞到周老师手里,便忙跑去找施纤纤。而施纤纤这时候正在礼堂大厅里等她,手里捏着调令书,来回踱步子。   看到蒋珂跑来找她,她过去一把抱住蒋珂,恭喜她,“特别棒,一等奖。”   蒋珂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问她:“安卜和老昌是不是也来了?”   施纤纤抱她一气,没回答她的话。好半天松开她,把手里的调令通知书送到她手里,跟她说:“还有一件事要恭喜你,你看看。”   施纤纤不知道是什么,打开调令通知书扫下来,扫完上面的字两只手都颤抖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又哭了,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文件纸上。然后她抬手抹抹眼泪,还是问施纤纤,“纤纤姐,安卜呢?”   施纤纤盯着她,启唇艰难,却还是跟她说了出来,“他走了,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   蒋珂也盯着施纤纤,嗓子眼里发干,半晌喑着嗓子问她:“去哪?”   施纤纤抿抿唇,“去上海虹桥的火车,到那里搭飞机,出国。”   蒋珂眨巴了两下眼睛,眼泪没有感情色彩地往下掉。她突然迈开步子要往外跑,被施纤纤一把拽住抱在了怀里。施纤纤抱死了她,在他耳边跟她说:“已经走了,别找他了,回北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当没遇见过他。”   蒋珂几乎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眼泪沾湿了施纤纤的衣服。但是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从比赛场地回去团里后,蒋珂就像被抽了灵魂一般,一直呆呆在床上躺着。施纤纤跟周老师说了一下她情况不是很好,周老师自然也通融。再说她已经收到了总政的调令,比赛也如愿得了一等奖,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现在她收拾收拾都可以走人了,躲在宿舍休息就更没有问题了。施纤纤要照顾她,周老师也随口就答应了。   所以施纤纤这两天也没有回家,她怕蒋珂的状态吓到刘兰翠,还把刘兰翠劝去了她原本的宿舍住两天。她也跟家里打了招呼,留在蒋珂的宿舍里看着她,住刘兰翠的床铺。   而蒋珂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什么异常举动,只是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她是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每天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了大半的,全是闷声哭。   然后有一天她夜里终于哭了出来,坐在床上抱着腿,哭得撕心裂肺。   施纤纤被她吵醒,下床跑到她床边,紧张问她:“怎么了?”   蒋珂抱着腿哭得厉害,跟她说:“纤纤姐,你让他回来,我不去总政了,好不好?”   施纤纤伸出胳膊去抱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蒋珂一直在宿舍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两三天,每次都是施纤纤逼迫她吃点东西下去。她吃一口之后就没了胃口,想咽也咽不下去。后来她趁施纤纤不注意出了一趟宿舍,去医院买了安眠药,回来后吃了一片安眠药躺去床上开始睡觉。   施纤纤忙完事情回来后,看到蒋珂睡了还有点意外。然后她在写字台上看到被扣空了药丸的一板塑铝药片板,抚平被扣起的地方,看不懂这药是管什么的。她看看空的塑铝药片板,又看看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蒋珂,突然就往坏事上想去了。她这就慌了,也不管是与不是,忙找来团里的男兵把蒋珂背去医院。   到了医院她把空药片给医生看,问是不是安眠药。医生说是安眠药,这就真的差点把她吓没了半条命。然后她让医生赶紧看看蒋珂,然而看下来并没有问题。她没有用药过量,也只是普通睡眠状态。   施纤纤被吓得提起的心很久都没有落下来,一直忐忑。她守在蒋珂床边,一直守到她睡醒。   蒋珂睡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施纤纤就在她旁边。然后她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跟施纤纤对视一下,声气很弱地问她:“纤纤姐,我怎么在医院啊?”   施纤纤要哭,看着她说:“我以为你……”   蒋珂动动有些滞的脑子,明白过来,看着她说了句:“对不起,纤纤姐,又让你担心。我太困太累了,熬不住了,只是想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回北京了。”   施纤纤觉得难受,握着她的手,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腕间。 第89章   蒋珂在医院里睡醒, 和施纤纤回到团里,等到饭点的时候在文工团的食堂里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收拾好东西去和团里的领导干事一一告别。   收拾东西还是施纤纤陪她一起的, 把必要不能丢的东西分类整理, 一点点装进行李包里。那些没什么太大必要,且带了累赘的东西, 都堆在一块, 能扔也就扔了。   蒋珂收拾到一个纸盒子, 盒子里全是安卜这几年送她的一些小玩意。有在一起第一年生日送她的一条丝巾, 还有花头饰, 围巾一些东西。因为一直在部队里, 她又不喜欢招摇, 所以这些东西一直都小心翼翼收在柜子里。也就冬天的时候毛围巾派上用场,已经被围得范旧。   蒋珂勾起纸盒里那条淡蓝色色的丝巾, 手指印在下头能看到浅浅的纹路。她开始发呆,脑子里又频闪这几年跟安卜在一起的每一个画面。还是很难过,但是已经不想再哭。这几天哭得太多了,眼泡整个都是肿的。好不容易借助安眠药睡了那么一觉,现在看起来还略微像个人。   她发呆发了一气,把丝巾放回纸盒里,然后把纸盒搬到施纤纤面前,跟她说:“纤纤姐, 你帮我把这些也都扔了吧。”   施纤纤看看里面的东西, 都是普通人家买不起的好东西, 不用问都知道是哪来的。她不上手接,也不知道蒋珂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好半天,她跟蒋珂说:“可儿,你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怨气,你可以说出来。骂他也好,诅咒他都行,发泄出来。”   这几天一直失眠,一直什么都吃不下去,蒋珂一度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整个人都处于漂浮状态,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全是自己被分手了。因为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全面崩溃,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现在因为睡了一觉找到点活着的状态,也算是经历过极致的痛苦缓和下来了。   她还在不停地收拾东西,什么都不想说。已经分手了,安卜已经走了,单方面终结了她们在一起四年多的感情。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她,也没有给她和他一起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的机会。她想得明白,肯定是安卜早就知道了总政的事情,所以才会这样做。但是她一点都不感动,也不心疼他,骂他一句王八蛋都是轻的。   出国怎么了?她回北京又怎么了?三年五年,她等他回来不就行了吗?他总不是移民去的吧,迟早都要回来的吧?回来了不是刚好在一起,有那么复杂吗?   蒋珂收拾东西的动作开始有了点生气而愤怒的味道,每个动作都不自主地重起来。她不跟施纤纤说话,她在心里诅咒安卜,诅咒他这辈子找不到老婆,就算找到了,也得是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丑八怪。有生之年,他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他现在一意孤行做的所有事情。而她,一定会如他所愿地越活越漂亮,让他到哪里都能听到她的消息,一辈子别想安生。   施纤纤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她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地往行李包里塞。然后她也不再多说话,陪着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一起去饭堂吃饭。   因为好几天没怎么吃饭喝水,这一顿饭蒋珂吃了很多。她还是不说什么话,但也看不出还有剧烈的伤心悲痛,吃东西吃得猛,吃完了去和政委夏团长周老师等人一个个告别。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自己的执着和努力,也离不开这些人一路的培养帮助。   似乎大家都知道她和安卜的事情,没有人提安卜,只都让她到北京继续努力。她和别人不一样,也算是他们文工团里培养出来的最骄傲的人才了。   蒋珂和各位领导教员告别后,又回到宿舍去拿行李。在她和施纤纤拿完行李到楼下的时候,有男兵主动跑上来帮她拿行李。来的人是李庆国,一个舞蹈队的,每天都在一个排练厅里练功,都认识。   蒋珂对李庆国的印象,除了每天在排练厅里练功排练,还有就是她来到文工团第一年跟着大部队出去拉练掉了队,李庆国回来要背她。那时候安卜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抿一嘴的芦苇花,把他撵走了,还说了一句,“一眼把他看到底。”   不管什么事,想起来都和安卜有关。蒋珂心里不自觉地揪一揪,痛感明晰。除了跳舞,她在文工团这么多年的生活,几乎没有哪件事情跟安卜没关的。不能回想,一回想脑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他。想得停不下来就想骂一句王八蛋,想接近她就接近她想追她就追她最后想分手就分手的王八蛋。   团里安排了车送蒋珂去的火车站,绿色的封斗小皮卡,她和李庆国和施纤纤坐在斗厢里。团里还没走的男兵女兵都来送她,跟她挥手告别。   郑小瑶结婚后,叶湘被下放走了,后来昌杰明转业离开,施纤纤结婚搬出了营房,再后来是于怡姗退伍复员回老家。不几天前安卜也走了,偷摸的姿态特别难看。   现在,轮到她了。   蒋珂让李庆国和施纤纤把她送到火车站,就没再让两个人往前送。施纤纤说跟团里请了假,要把她送到北京,要不然不安心。   蒋珂拒绝她的好意,跟她说:“我又不是新兵,还要人接送。这两年的探亲假,我不是都自己回去的吗?我走了,你们不要送了。”   施纤纤最终没拗过她,当然也看出了她状态恢复得还好,担心也就少了几分。她和李庆国把蒋珂送上火车,帮她把行李都放到行李架上,然后在火车要拉鼻的时候退下车厢来。   火车拉鼻走起来,施纤纤趴在车窗下,跟蒋珂说:“回去后多给我写信啊。”   蒋珂点着头应她,趴在窗边跟她和李庆国挥手告别。   而后来的情况是,蒋珂回到北京之后不久就和南京这边断了联系。施纤纤有给她写过信,一开始没事就会写,然而她收到了信,只寄东西给施纤纤,从来不写任何一个字。再后来,也就自然而然断了。   施纤纤跟昌杰明感慨过这件事,说:“她肯定是怪我们帮着安卜一起瞒着她。”   昌杰明跟她说:“别多想了,阿卜做的不地道,人家小同志下定决心要跟他有关的一切断干净了。我们确实也不地道,就听阿卜瞎安排了,没有站在小同志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四年多的感情,谁受得了?”   施纤纤叹气,“希望她能重新开始吧。”   ***   蒋珂独自从南京坐车回到北京,自己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步一艰难地出火车站。这时候北京的火车站变了,再没有了毛-主席的大幅画像。   她是凌晨时分到的北京,在稀薄的夜色里出火车站去坐人力车。清早的空气沁心沁肺,薄雾中能听到零星的吆喝声,和吃脚力饭拉客的人的声音。   蒋珂没有立即去总政报到,而是拿着行李先回了家。回去的路上,骑车的板儿爷穿着灰旧的麻布褂子,跟她说话:“姑娘这是打哪来?”   蒋珂坐在车上,拢拢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从南京来。”   板儿爷又问:“您一个人来北京做什么?”   蒋珂低头笑笑,“我是退伍返乡回来的,您说来干什么?”   板儿爷一听姑娘是当兵的,更来了兴致,跟她说:“部队没给安排个工作什么的?现在城里工作忒不好找,插队回来的都扫大街去了,要不就家里猫着。不过您这种当过兵的,可能不一样。比那些插队回来的,体面多了。”   蒋珂还是微微笑着,听着板儿爷说话的腔调觉得心情一下好了很多。她不想跟他说自己回来又进总政的话,显得像故意臭显摆,聊起来得没完。说不准,还得拉着她早餐摊铺上吃个饭呢。想想觉得自己想得真多,又不自觉笑,然后跟板儿爷说话,“现在下乡的知青都回来了?”   “这不是高考嘛,还有听说云南那边的知青闹起来了。”板儿爷蹬着车,上坡的地方微微支起身子,“这不,国家正在商讨对策。有本事的先回来一批,不过看样子,都得回来。”   蒋珂不知道知青大批返城是在什么时候,迎着风她微微眯眼,接板儿爷的话,“应该的,都是父母手底下没吃过什么苦的,一下子放到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早看透没有前程了,肯定是要回来的。”   “哟。”板儿爷也是感慨,“当年那真是你争我抢要去下乡插队,插队光荣啊,支援国家建设。现在世道一变,又都一窝蜂地回来。回来也难,想进个厂子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啊?”   蒋珂是不担心工作的,她还是微微眯着眼。板儿爷拉着她往烟袋斜街去,天色慢慢亮起来。等拉到她家院子大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蒋珂下车后,板儿爷帮着她把行李都拿下来搁大门前放着。然后蒋珂从兜里摸出钱来,付了脚力费,便让板儿爷去了。   这时候天刚亮不久,站在大门外能听到院子里有自来水的流水声。大门是闭着的,她上手去敲门,敲了一阵门才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人是东屋胖琴的爸爸,看到蒋珂的时候惊了一跳,半天反应过来说了句:“可儿怎么回来了?”   蒋珂冲胖琴的爸爸笑笑,“叔,我换到北京的单位了。有点突然,没来得及跟家里先说。” 第90章   对完话了解了情况就不惊了,胖琴的爸爸一边伸头往院儿里喊一声, “她婶儿, 可儿回来啦!”一边出来帮蒋珂把行李往院里拿。   李佩雯在灶房烧好了饭, 正抄着围裙擦手, 听到胖琴爸爸的声音忙撂下围裙到院子里来。一出来就看到蒋珂跟在胖琴爸爸身边, 已经到了院里。   看到蒋珂的一瞬间李佩雯眼睛一亮,忙上前来要接胖琴爸爸手里的行李, 问蒋珂:“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也好到火车站去接你啊。”   胖琴爸爸躲了一下,示意李佩雯不要客气,然后拎着行李一直把蒋珂送到西屋。   蒋珂走在李佩雯旁边往屋里去, 跟她说一样的话, “我换到北京的单位了,调令下得有点突然,没来得及写信跟家里先说,就先赶回来了。”   人这都到家了,说两句也就算了, 不追着絮叨。   胖琴爸爸把蒋珂的行李放下后,就退出西屋来,去水槽边拿脸盆牙缸牙刷准备回去自家屋里吃饭。   其他屋的长辈小孩也都差不多这时候起来的,看到蒋珂回来, 甭管吃着饭的还是刚盛饭的, 都伸头问候一句:“可儿回来啦。”   胖琴爸爸帮蒋珂回大伙的话, “可儿有出息, 调到北京的单位啦。”   人听了是觉得挺有出息,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在部队里呆了四五年,没退伍不说,还给熬到北京的单位里来了。但见着她已经和李佩雯回自家屋里去了,就没人在这大清早追着问调到什么单位啦,好不好之类的。都赶着早要去上学上班,早上的时间最不好耽误。   蒋珂和李佩雯进屋的时候,蒋奶奶正在屋里桌边坐着。也没起来,朝蒋珂伸伸手,拉着她也在桌边坐下来,问她:“真调回来了?”   蒋珂顺着她手的动作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冲她点点头,“调令已经给我了,就等着我去报到就行了。”   蒋奶奶眉开眼笑的,李佩雯在一边也跟着笑,然后忙又去灶房打饭。她们当然都觉得调回来好啊,就在家跟前,没事请个假回家也方便。南京那么远,瞧这些年总共也就回来过两三回。每回回来都呆不长,还没把床睡出褶子呢,就要走人。   李佩雯把饭打好了,来桌边坐着。蒋珂拿起碗盛饭,一边盛一边问李佩雯和蒋奶奶,“蒋卓呢?”   李佩雯笑,“不是写信跟你说了么,考上大学了,早打了包裹滚去上大学了。在学校住宿,放假的时候能回来。你想见他,我下班的时候去学校找他,让他回来。”   时间长没回来,记忆总还停留在之前回来时候的模样。   蒋珂这才想起蒋卓上大学的事情,便又说:“那不麻烦了,让他好好学习呗。”   李佩雯不管,“麻烦什么?劳他多跑点路?他不回来,你过两天去新单位报到了,他想见你还得再等。”   这样说蒋珂就没再说什么,但说到新单位,李佩雯又问蒋珂:“调到什么单位了?”   蒋珂看看蒋奶奶,又看看李佩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   李佩雯和蒋奶奶看看彼此,然后李佩雯惊喜出声,“这是部队最好的地方了?”   蒋珂笑笑,没回答这话,接着说:“入党的事写信跟你们说过了,我前不久还提干了,现在又调到了总政,都是好事。”   李佩雯和蒋奶奶都高兴啊,想给蒋珂夹菜,发现只有咸菜疙瘩,李佩雯这就没夹,跟蒋珂说:“可儿,你真给我们老蒋家长脸!”   蒋珂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简单地开心过了,自己也一直笑。也就什么都不想地笑到这里,蒋奶奶突然问了句:“可儿你回来了,那南京那个姓安的小伙子呢?跟你一起来北京了?你们张罗张罗,能结婚了,再拖拖到什么时候?”   虽然蒋珂一直没有跟家里正经介绍过安卜,更没说过她和安卜的关系,但其实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蒋珂听蒋奶奶问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嘴角塌下来,想再勾也勾不起来,然后她便低下头来,小声说:“我跟他就是普通战友,你们误会了。”   李佩雯和蒋奶奶听这话就疑问了,互相看看彼此,再看向她,“怎么会是误会呢?那小伙子人不错,家庭普通一点也没关系,结了婚能对你好,踏实过日子就行。”   蒋珂努力勾了勾嘴角,抬起头来看向李佩雯,“他家庭一点都不普通,他爸是南京军区的副司令。现在政策变了,能考大学能出国了,人家出国去了。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能高攀得起吗?”   李佩雯和蒋奶奶因为安卜的身份又吃了一惊,但听蒋珂这么说,也就真觉得高攀不起了。本来还觉得普通人家,他们家蒋珂配得起,既然是这样就算了。人家那是有条件出国的人家,随便找找也就是娶像样人家的闺女,说不定都是一起出国的,是一条道上的人。和她们普通人家,还真走不到一条道上。至少出国这事,把家里四合院卖了,也不一定出得去。   这就不提了,蒋奶奶想着这事可惜,又问了蒋珂一句:“你跟他谈过恋爱没有?”   蒋珂想想这时候人对于谈了对象又分开这种事的忌讳程度,还是选择了在蒋奶奶和李佩雯面前撒谎,说:“没有谈过,就是一个团里的战友,他是干部,对我们普通战士多照顾一点。想跟他谈恋爱的人多了,哪轮得到我啊。”   蒋奶奶和李佩雯听了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大约还觉得有一点点可惜,一会儿也就忘了。   吃完饭之后李佩雯按时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原先锃亮的黑骨架自行车,现在已经旧得掉漆。蒋珂因为坐了一夜的火车,坐火车之前又自己折腾了自己好几天,面色难看,精神不济,所以没有出去,就闷在家里睡觉补精神。   蒋奶奶和李佩雯问了她脸色看起来不好看的事,她一句:“忙比赛又坐夜班火车,累的。”也就搪塞了过去。   她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除了起来做饭吃饭和上厕所,其他时候都在酣睡。一直睡到傍晚,蒋卓从学校里回来,到她床边叫她,“姐,起来吧。”   蒋珂被他叫醒了,睁睁眼,问一句:“你回来啦?”   蒋卓看着她说:“起来吧,别睡了,我听奶奶说你都睡一天了。再睡下去,晚上还睡得着不?”   蒋珂又努力睁了睁眼,醒了醒脑子,然后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晃晃头,问蒋卓:“几点了?”   “快六点了。”蒋卓跟她说话,自己往屋外去,“妈把晚饭都烧好了,快点起来吧。”   被蒋卓闹醒,蒋珂这也就没再睡,起来到院子里去洗把脸,然后回到屋里桌边坐着醒盹。   蒋卓在灶房打了饭来,往桌上把饭盆一放,看着蒋珂的脸就蹙了下眉,问她:“姐,你怎么了?”   蒋珂还有些木愣愣的,转头看向他,“没怎么啊,什么怎么了?”   蒋卓盯着她,“你没照镜子吗,脸色这么难看,眼睛还是肿的。”说完片刻又接一句:“哭过?”   蒋珂见又要被他看出来什么,他总是比蒋奶奶和李佩雯难糊弄。她不太会说谎话,李佩雯和蒋奶奶那边稍微说两句她们就信了,每次都蒋卓总能瞧出她不对劲,说她什么都挂在脸上。   不想再让他看,越被他盯着看,她说起假话来就越不顺畅,蒋珂这便低下头,说:“前两天一直忙比赛,没怎么睡觉,把脸熬肿了。”   蒋卓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但看她这样子,也没再追着她问,自己生闷了口气,往灶房拿碗拿筷子端菜去了。等炒好的菜摆上桌,把饭盛好,一家人坐下来开开心心吃饭。蒋珂瞧着也是开心的,有说有笑。但蒋卓总觉得她是在装,眼睛里一点高兴的色彩也没有。   他不时就要盯着她看两眼,然后就把蒋珂给看毛了。   蒋珂在桌子下猛踢他的腿,没好气地说:“吃不吃饭?没见过你姐吗?看什么看啊?”   蒋卓无语,看她做贼心虚恼加羞成怒的样子,就不看她了。   吃完饭蒋卓也没找着蒋珂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去问李佩雯,把李佩雯拽出院子在外面找个旮旯角落跟她说:“妈,忘了问你了,姐工作调回北京了,那那个姓安的呢?她有没有提到。”   “没提,我和你奶奶问了。”李佩雯看看蒋卓,“他啊,他家里条件好,说是出国了,怎么了?”   “怎么了?”蒋卓挑眉,这事情就很明显了好么?   李佩雯不知他又来的什么劲,瞪他一眼,“你就打小野惯了,现在都考上大学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了,身上还有那股子牛劲,能不能像个正经人?什么怎么了,人家条件好,出国怎么了?我和你奶奶是觉得有点可惜,那小伙子不错的。不过咱可儿没这命,攀不上人家。”   蒋卓看着李佩雯,感觉跟听了什么大笑话似的。然后他也没跟李佩雯再多说,跟她们说这些干什么,让她们平白担心蒋珂的事情。可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断定蒋珂肯定要死要活过。什么跳舞熬夜,熬夜就熬成那副鬼样子?他这就在心里发了狠,叫老天爷别让那孙子这辈子碰他手里。   李佩雯看他不再说话,觉着他也没什么正经事,也就懒得跟他在这旮旯里猫着了,自己回了家去。   蒋卓手按砖墙在原地又站了一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才往家回。回了家也不问蒋珂这事,肯定算是让她痛苦的伤心事了,提起来一遍就得把分手的过程再走一遍,那滋味好受不到哪去。   蒋卓不提,第二天去学校请了假,中午去医院把李佩雯的旧自行车骑了回家。骑到院儿里,叫蒋珂出来,拍着后面的载人支架跟她说:“姐,带你出去浪两天。”   蒋珂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他,“去哪里?”   蒋卓说:“天坛北海颐和园,随便你想去哪里,你要不嫌远,咱就去八达岭。”   蒋珂看着他笑一下,“八达岭就算了,等你骑到那大半天都过去了,脚不沾地就得回来。” 第91章   八达岭是去不了的,太远。   蒋卓下午骑着自行车带蒋珂去北海公园划了船, 看着白塔, 眼睛里闪着粼粼波光。两人都是大人了, 不然戴着红领巾就能唱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带着蒋珂在北海公园划过船以后, 蒋卓也没有去上学。第二天一早, 他先骑自行车把李佩雯送到医院上班,然后回来继续带蒋珂出去玩。   上午逛完天坛在外面吃了午饭, 下午又去逛了地坛。   逛着地坛的时候, 蒋珂想起史铁生,那个坐在轮椅上写作的男人。   傍晚从满布沧桑的荒芜古园子里出来的时候,蒋珂的心情已然又换了样子, 似乎也找到了该有的平静。   蒋珂的心情放松下来, 蒋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晚上蒋卓带蒋珂回到家,晚饭毫无意外地吃饺子,因为第二天蒋珂要去新单位报到。晚上蒋卓就去借了三轮平板车回来,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送她过去。   他在凌晨的雾气里迎着风,蹬着三轮车跟蒋珂说:“姐, 到了团里专心跳舞,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遇到合适的人,谈得来的, 对你又好, 就定下来。反正都在北京, 顾虑也少。”   蒋珂应他的话, 说:“嗯。”   蒋珂应蒋卓的话应得痛快,但她从蒋卓的车上下去,到歌舞团报到定下来后,似乎就把这事抛脑后了。到新单位报到之后,她慢慢地和团里的领导干部战友都熟悉起来,不久就融入了歌舞团的生活。没演出的时候练功,有演出的时候随团里安排跟着上演出。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都随安排。除了这些,还要随团里领导的安排出去学习。平时有时间了,就会请假回家陪陪李佩雯和蒋奶奶。   蒋珂事业上越走越稳,在各类大舞台上小舞台上露脸,干部职位也升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但感情上一直没有着落。不管是家里托人给她介绍的,还是团里领导物色了好的人选给她介绍的,还是主动追求她的,她都没感觉没兴趣,也都处不到一块。   为了安李佩雯的心,介绍的那些对象她也不是全部拒绝跟他们见面。她会挑选觉得还合适的去见,也会尝试相处,但每次都是见过一面就觉得没劲,想想谈恋爱可真是件麻烦的事,所以总成不了。这样数次之后,她自己就烦了,不想再烦这个事。   李佩雯和蒋奶奶因为结婚这事被她急死,怕她成了老姑娘直接嫁不出去了,所以见着面就在她面前念叨。   被念叨得耳朵起茧子,蒋珂就躲在团里不回家。被蒋卓找回家了,又因为经不住念叨跟李佩雯说团里有安排,要去哪里哪里演出,或者要去哪里哪里学习,可能要一些日子不在北京。   她躲了,躲一段时间,得一段时间的清净。等比赛演出回来,拿了奖章奖杯回家,给李佩雯和蒋奶奶看。两人看都懒得看了,只说:“看腻了,不新鲜,你给我找个女婿回来,比这些管用。”   蒋珂哀嚎,跟李佩雯和蒋奶奶说:“非得急这事嘛?这就遇不到合适的人,我也没办法啊。你们再逼,就要把我逼死啦。”   李佩雯不依不饶,犯起轴又生气,说话也口没遮拦起来,说她:“你看看你多大了,像你这么大的谁没结婚?我不管以前,你现在就是我闺女,我管得了你。你如果觉得我管不了你,那你去问问你亲妈,看她看着你到这岁数急不急?谁家这岁数的姑娘没嫁人?”   蒋珂无奈得翻白眼望屋顶,深呼吸半晌气,跟李佩雯商量,“您再给我些时间,我跳舞的事还没稳呢,等再稳稳,我随便拉一个,凑合结个婚,给您生个外孙抱,好不好?现在还早呢,我早早结了婚,又要管家里又要生孩子,我跳舞这事不就耽误了吗?”   “耽误什么呀?”李佩雯情绪略激动地跟她争,“你团里的舞蹈演员全部不结婚?你唬我呢,我门儿清。你想跳到四十岁,到那时还有人跟你结婚吗?一辈子做老姑娘,我……我跟你亲妈都没法交代我!”   蒋奶奶听她又提亲妈这茬,清着嗓子看着她,“我没老糊涂你老糊涂了是不是?她亲妈是谁啊,她亲妈不是你吗?说话也过过脑子,街坊邻居听见了,还以为你神经病犯了呢。自己生的闺女,说得跟从谁手里抱来的似的。”   李佩雯这就不说这茬了,还是接着结婚的事说:“别的不管,你早点把结婚的事定下来,别的都可以再商量。”   蒋奶奶也应和李佩雯这话,说:“可儿,你不看别的,你就看看奶奶多大岁数了,还能等你几年?我这把年龄,说不准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就怕等不到你结婚那一天啊!”   蒋珂被李佩雯和蒋奶奶逼得压力很大,但她自己确实不觉得快二十五,过了二十五就二十六了有多大。离三十还好些年呢,不急的呀。   她跟李佩雯和蒋奶奶掰扯不清,只好满口答应,“我会放在心上的,只要遇到合适的,就带回来见你们。只要一定下来,结了婚就给你们生外孙重外孙,好吧?”   李佩雯和蒋奶奶听了这话才满意,才不追着她絮叨。   对于这件事情,蒋奶奶和李佩雯只以为是蒋珂跳舞太专心,不想结婚生孩子。蒋珂跟她们说的,说什么生孩子身材会走样,会有负担,会很麻烦,会耽误她跳舞。   她们早就知道蒋珂对于舞蹈的执着,一九七一的那个夏天就领教过了,所以李佩雯和蒋奶奶信她这话。   要说谁还有别的揣测和想法的,那就是蒋卓。   蒋卓也替他姐的终身大事着急,避开蒋奶奶和李佩雯私下里质问她:“是不是因为姓安的,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蒋珂不喜欢人跟她提起姓安的,提起来她脸色就不好看,但她压着情绪回蒋卓的话,“都什么时候的人了,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嫌麻烦,觉得谈恋爱两个人在一起磨磨唧唧的,特别烦,不想谈。”   谈恋爱都觉得烦,那结婚就更烦了。   谈恋爱最起码互相没什么约束,约个会吃个饭看个电影,多美好的事啊,她都嫌烦。那结了婚呢,要重新进入一个新的家庭,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处理家长里短的事情,那她肯定更不愿意牺牲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她对这事,产生了本能上的排斥和恐惧。   蒋卓不是蒋珂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蒋珂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说的话肯定不是敷衍他的假话,她就是害怕谈恋爱,是烦,但也不仅仅是觉得烦。她不想再开始一段新的恋爱关系,是因为不想再浪费时间付出感情,也不敢再付出了。   他不知道蒋珂心里现在还有没有安卜,是不是因为忘不掉他才不谈恋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蒋珂现在的状态肯定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当年被他伤害了,至于这么排斥谈恋爱这件事吗?   蒋卓提起安卜就恨恨的,然后在蒋珂面前嘀咕:“这辈子别让我看见他,看见了,我一准卸他一条胳膊!”   蒋珂在蒋卓面前藏不住不好看的脸色,说的话是,“你想多了,这辈子见不到了。”   ***   蒋珂以这样的状态,拖过两年,就进入了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开始不久后,南方因为设立经济特区,经济开始发展,之后各地方的人南下打工就成了一股热潮。这时候国家还不稳定,改革开放才实行不久,在接下来十多年的时间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热潮。大部分人都还是随波逐流的,别人南下打工那我也南下打工,都是跟着时代的变化在茫然奔波。   自从南下打工成为热潮之后,北京四九城胡同里混日子的地痞流氓都少了,都打了包裹去广州深圳打工去了。那些称老大带着身边兄弟约了到处茬架,手端一把军刺干趴七八个人沾得一手血这种事,也少了很多。这群人一走,连炮局的警察都跟着轻松了下来。   一九八一年的末尾,时节是冬天,蒋卓大学顺利毕业,分配在北京的财务局上班。   而蒋珂的事业这时候已经如日中天,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入了舞蹈家协会,团里也一直有意向给她举办个人舞蹈晚会,只还差时机。   但她的感情生活却还是老样子,在七十年代结束之后,被李佩雯和蒋奶奶逼着又尝试接触了一些介绍的对象,还是没有能成的。后来李佩雯和蒋奶奶就放弃了,觉得这辈子怕是都抱不上外孙重外孙了,只能把那些奖牌奖杯当外孙重外孙了。   而蒋珂被她们逼着结婚嫁人,一度压力很大,想着要不随便挑一个看着顺眼的结了婚完成任务算了。反正都是凑合过日子,跟谁不是一辈子。但一想到这种行为对自己的人生极度不负责任,以及凑合之后可能会后患无穷,她就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第92章   自从李佩雯和蒋奶奶不再逼着蒋珂谈对象结婚以后, 蒋珂的生活又呈现出了安稳平静的模样。在一九八二年的新年开始之后, 她也还是对自己的人生大事不是很着急。她习惯独身的生活, 也很少会觉得没有男人而空虚, 大多时候反倒觉得多了男人会束手束脚。   李佩雯和蒋奶奶不再强求她谈对象以后,她回家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时长也比之前更长。   蒋卓毕业工作后是住家里的,买了辆新的自行车,死活把李佩雯的旧自行车换了下来,自己骑旧自行车上班。蒋奶奶拄着拐杖穿着自己做的小鞋,一如既往地来来回回走在胡同里的石板道上, 身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除了蒋珂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其他一切都顺遂,让人羡慕不已。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 许多人匆匆忙忙随波逐流, 没有多少安稳的生活。到七十年代末知青大量返城结束,到了八十年代还在愁生计的大有人在。许多人都在往南方去, 想找口饱饭吃,甚至养起一家子。因为改革开放才开始不久, 许多人还只是单纯地跟打工热潮,求人生发展的人还是不多。而没去南方的, 也就琢磨着在街边摆起了摊位,总之都想赚点钱。   和这些人的生活比起来, 蒋家的日子就显得格外超脱这个时代。一个寡妇养一个家, 一家里没个正经男人, 在几年动荡之后,却比谁都过得有头有脸。女儿在总政歌舞团,提起名字谁都知道。听说年龄不小了,但看起来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儿子在高考恢复当年就考上了大学,大学顺利毕业被分配了工作,现在已经是国家政府机关正式在编人员。   从一九七一年蒋珂突然闹着要进文工团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十年足够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与层级,让人想羡慕嫉妒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羡慕起。   蒋家人却不管这些,不去和别人比较什么,也没有超越邻里的优越感。李佩雯和蒋奶奶总还觉得,自己过着的就是最平淡朴实的日子。就是比别人安稳一些富裕一些,孩子有出息一些,然后要愁的事情不多。不像十年前,眼前黑茫茫的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小心着小心着活着就是了。   李佩雯和蒋奶奶心里也没有了其他什么念想,就想着蒋珂和蒋卓成了家,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就什么心愿都没有了。   蒋珂的事情是尝试过了,最后为了家庭和谐不了了之。而蒋卓的事情还不能急,毕竟他姐姐没结婚,就这么催蒋卓把婚结了,对蒋珂也不好。所以李佩雯和蒋奶奶暂时对蒋卓的要求就是,先把工作干好,其他的再说。   而蒋卓工作干得不差,到财政局大半年基本就把工作干顺手了下来。他命还算是好的,直属领导是个愿意带新人且不刁钻的人。在他手底下能学到东西,蒋卓也就很稳很快地财政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日子平淡起来,就如水一般,没什么又刺激又可说的大事。每天家里吃什么馅的饺子,今儿哪家的老黄狗生下了小狗崽此类,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蒋珂没怎么想过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什么不平凡,她觉得好好坏坏也就这样了,再好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她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再遇到一个让自己能没有顾虑再次付出感情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因为事业总是会越走越高的。   这么几年下来,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安卜,因为周围再没有了认识他的人,除了蒋卓偶尔提两回。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段在南京文工团里的日子,时常回想,也时常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那段过往。她也没有忘记安卜,时间越长,记忆里存留下来越清晰的画面都是他对她好的时候。   蒋珂有时候会想,她这辈子还会不会和安卜再见到,如果再见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想不出样子,然后还是觉得这辈子不要再见是最好的。   因为有些东西,只属于过去。   蒋珂把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十分励志的生活过得十分平淡,团里匀出了空闲时间,大部分都在家陪家人,没有太多的其他娱乐活动。   每年国庆之间演出总特别多,但在国庆的演出都结束后,团里又会相应给假期。这一年国庆后的假期,蒋珂还是和往常一样收拾了些东西回家,没有其他去处。   到家后放松下在团里绷紧的神经,干什么都是懒洋洋的。   懒了几天,碰到一个晴天晴了大半日,突然在傍晚的时候滚过几声闷雷开始下雨。   蒋珂在屋里看着外面密密的雨点,觉得骨头歇得发痒,便拿了家里门后的油布黑色雨伞说要去给蒋卓送雨伞。   蒋卓的单位离家里有一段距离,蒋珂要给他送雨伞纯粹是闲得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做。因为李佩雯有在单位备伞的习惯,蒋卓在这方面是马大哈,所以她就要给蒋卓送,正好也看看他的单位是什么样子。   蒋奶奶看她操这闲心,说她:“你要是有个对象,放假的时候有去处,也不操心卓儿有伞没伞这事了。你有对象,他马上就得有,那就有对象给他送伞了。”   蒋珂可不跟蒋奶奶生掰这个话题,自己撑把伞手里拿一把,也就冒着雨去了。她穿黑色胶皮水鞋,走在雨里一踩一汪水花,感受着雨点打在雨伞上,吸一口气,能闻到雨点中的泥土腥味。   蒋珂慢吞吞地在路上走,怎么瞧着也不是担心蒋卓没伞才非要送伞的。她不急切,更像是在雨地里走着消遣。等走到蒋卓的单位,也差不多到了蒋卓下班的时间。大门里三三两两地出来打着伞的人,都是几个人挤在一把伞下,明显都是没预料到今天会下雨。当然也还有骑自行车的,有的有雨衣,有的没雨衣,都冒着雨往家赶。   蒋珂躲在大门一侧的雨搭下,收了伞等着蒋卓出来。没站一会,便有一个人从一把遮了三四个人的油布黑伞下出来躲到了雨搭下,不再跟着那雨伞往前走。躲到雨搭下后,那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一面抱怨,“这什么鬼天气?”   蒋珂站在他旁边,下意识避让了一下。那人却转过头来跟她说话,问她:“姑娘不是我们单位的,是来接人的吧?”   蒋珂正经看向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应声,两个人就都有些愣住了。蒋珂觉得这人好面熟,而这人直接就叫了她一句,“小蒋同志。”   蒋珂微眨一下眼,搜索记忆,半晌回了他一下,“方干事?” 第93章   是方顺没错了, 那个在北京文工团的练功房里用二胡给她拉过二泉映月的人。没事就要跟她认老乡, 劝她调回北京,和安卜还明里暗里较过劲。大概和安卜有过牵扯的人,蒋珂都能记起来。   方顺看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这么多年她似乎没多大变化, 至少外貌上感觉是。到了这个年纪的大部分普通女人,许多都为家庭所累, 还能保持她这样状态的,不多。   方顺看她也想起了自己,格外惊喜,往雨搭下再避避, 继续跟她说话, 问她:“你后来还是回北京了?”   “是啊。”蒋珂应他的话, 但不主动说太多。   方顺是觉得在这里看到她太意外,所以话就多些,继续问她:“转业回来的么?现在在做什么?”   蒋珂笑笑,“没有转业也没有退伍,还在部队里呢。”   方顺一听他还在部队里, 就更有兴趣了,问她:“所以还是调到北京军区了?”   蒋珂抿抿唇,“不是,在总政治部的歌舞团。”   方顺恍然, 然后略显不好意思地跟她说:“我转业比较早, 那时候人民政府还叫革委会呢, 转业后就很少回团里。自从改革开放之后,连部队里的表演都没怎么再去看过。所以您瞧我,还不知道你在总政的事。”   这世界都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谁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谁啊。   蒋珂手里握着两把黑伞,自从回北京后,第一次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开始叙旧性的话题。其实她不喜欢叙旧,因为总会避免不了地提到某个人。   但方顺不知道她的情况,现在拿她当作旧相识,继续问她:“北京军区的文工团现在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你们南京的文工团怎么样了?”   蒋珂想想自己回到北京后,就没再去了解过南京文工团的情况。一开始施纤纤给她写信,她不回信只寄东西,不久之后就断了联系。照理说她应该没事抽空就回去看看大家的,至少去看看政委夏团长和周老师。但是她心里一直有疙瘩,不想再坐上去往南京的火车。到了那里见了以前的人,倘或再问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那该从何说起呢?   因为不知道,蒋珂也跟方顺实话实说,“很久没回去了,不知道团里的情况。不过我回来的时候情况就不太好,现在大约和你们团里一样。国家哪有那么多粮食养闲人,没有用了,肯定就要精编裁员。”   方顺感慨,“出来这么多年了,也经历了时代的变化,还是觉得当年在团里的日子最精彩。男兵女兵在一起,每天有说有笑,也没什么犯愁的事情。想想那时候,又年轻又活波,再看看现在,老喽。”   感慨罢了看向蒋珂,顺着话又说:“你倒是没怎么变,所以我才一眼认出你呢。怎么样,你现在应该也早就结婚有孩子了吧,那个亲爹是副司令的小安同志,对你好不好?”   问完了不等蒋珂回家,自己又自问自答,说:“看你的样子,肯定不错,不像劳累受委屈的。”   提到安卜,蒋珂眸子里不自觉暗淡几分。她避开方顺的目光,不太想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也就这时候,雨小了,蒋卓骑着自行车冒着雨从单位大门里出来。   蒋珂看到他,忙叫一声,“蒋卓。”   蒋卓听到她的声音,单脚点地停住自行车,回头看一眼。   蒋珂这就不跟方顺站着了,撑开手里的一把伞,跟他说:“我弟弟出来了,我先回去了,有机会再聊。”   说完她拿着雨伞跑去蒋卓旁边,把伞遮到他头上,看着他说:“你还骑车吗?我拿了两把伞,走着回去吧。”   蒋卓抬手抹一下头发上的水,“雨小了,骑回去没问题的。”说完忽然又冲雨搭下扬声道一句,“方主任,你走不走?我们有两把伞,借你一把。”   蒋珂顺着蒋卓说话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说的就是方顺。蒋卓说完了,又对蒋珂说:“姐,伞借一把给我们主任吧,我骑车载你,一把伞够用了。”   哎哟喂,这就真是巧了,方顺不止在财政局上班,还是蒋卓的领导呢。   这马屁拍不拍?蒋珂把手里撑着的伞塞到蒋卓手里,忙回去把另一把伞送给方顺,跟他说:“方主任,伞给你。”   方顺还真一时间没想到,她会是蒋卓的姐姐。这兜来兜去的,能以这种方式再重逢,缘分啊。   蒋珂把伞给他就没跟他再多说什么,跑回蒋卓那边用手胡乱擦擦自行车后座上的水,跳上去躲到伞下还伸手接过伞来。坐好了,蒋卓和方顺再招呼一声,功腰使力蹬上车子的踏板,也就走了。   姐弟俩走在路上说起方顺,蒋卓很意外蒋珂居然认识他。   蒋珂说:“他以前在北京军区的文工团,我们那时候来出差,就是他全程教的我们。你一直也没说啊,你的领导叫方顺。”   蒋卓自行车骑得慢,“又不知道认识,当然不说名字啊。”   因为两个人都认识,蒋珂挑拣着避开安卜说了一点以前方顺的事情,蒋卓也就跟她说了方顺后来大概的情况。就是从部队转业进了政府机关,干了这么多年,现在在局里小有地位,大地位没有。机关里混的,都知道升职特别难,要熬大把的时间。   方顺也早成家了,孩子都有两个了。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对象是经人介绍的,凑合着还行就结了婚过日子,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的生活。   说到这个蒋卓少不得就要絮叨,说蒋珂,“瞧瞧你认识的,谁不是成家立业了?就算事业没立起来的,家也都成了。”   蒋珂坐在他车后座上翻白眼,“妈和奶奶不逼着了,你又开始唠叨了?”   “我懒得唠叨你了。”蒋珂骑着车往前走,“不该谈恋爱的时候偷摸谈了那么多年,结果到头来一场空,该结婚的时候又这样,我是替你着急。”   蒋珂抖抖自己手里的伞,水珠直落,“你要是嫌我赖在家里你就直说啊,我搬出去就行了。”   蒋卓哼一声,“找到对象,你该搬哪去搬哪去。”   其实到了今天,蒋卓还是觉得蒋珂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和嘴里说的那样放下了以前的事情。表面看着是风轻云淡的,好像也觉得那些早都过去了,并没有纠结怀念的心绪。但是每每提到有关安卜的话题时,她还是不愿意多说什么。   想着今天遇到方顺,是她回到北京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和以前有关系的人见面聊天。蒋卓在心里琢磨,琢磨了半天,跟蒋珂说:“姐,要不你抽空回趟南京吧,我觉得你应该回去看看。看完了回来,我托方主任给你介绍个对象,你们是旧相识,又都在文工团呆过,他介绍的对象肯定比别人介绍的合你心意。”   蒋珂坐在后面戳一下他的腰,“别在你姐的旧相识面前丢你姐的脸可以不?说得我好像嫁不出去一样,见着个人就要找人介绍对象,别把人吓着。”   “你还知道丢脸啊?”蒋卓回回头,“我以为你一直不知道呢,妈和奶奶早都因为你不要老脸了,以前见着街坊邻居还说你要求高,再挑挑,现在什么都不说了。”   蒋珂不高兴,在后面锤了一下蒋卓的背。   ***   因为见了方顺,提起了南京的事情,蒋卓又劝蒋珂回去看一看,蒋珂也便不自觉开始想南京那里怎么样了。她认识的那些人,又都怎么样了。   然后她想,以前的事她都放下了,确实也应该回去看看。不看别人,至少也要去看看老昌和施纤纤。团里的领导大概都不会轻易离开的,所以也要带上礼物去看看团里的领导。她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回去过,确实有点忘恩负义。   但是这跑远途的事,需要足够的时间,没有假期是去不了的,所以还得再等等。   而南京那边,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团里的人确实都散得差不多了,各自都有了全新却仍然普通的生活。散了的人,有的出了国,有的调去了外地,有的转业,大部分嫁人生子操劳家务。   施纤纤在蒋珂离开北京不久后就转业了,又生了二胎,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他们还留在南京没离开的人,在这几年里不时还会约出来吃个饭聚一聚。尤其昌杰明这样的干部子弟,没什么大理想,混点吃喝就行了,小日子过得都踏实简单,饿不死富不死,社会地位比普通人高,不贪心的过这样的日子最好。   前面一阵子昌杰明出去南方出差,回来后就拉着人又聚了聚。他出去聚会的时候,施纤纤有时候跟着有时候不跟。这回是跟着的,桌子上还有郑小瑶,她们便挨着坐一块低声说话。像一群男人在一起吹得云天雾地的,她们没兴趣,也不拆台。   他们的饭桌上,总能聊起安卜和蒋珂来。郑小瑶这会儿听到安卜都完全没反应了,就是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的一个人,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的喜欢很飘忽,一点根都没有。和实实在在的日子比起来,那时候的少女情怀,已经轻得完全没有分量了。   这回因为昌杰明去了南方出差,回来这一聚,喝着酒吃着菜聊着天,就更不可避免地要聊安卜。为什么呢,因为蒋珂是北京人,后来加入的他们文工团,和他们说断也就断了,但安卜作为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关系是断不掉的。昌杰明对他的事,最了解。   人喝着酒问他安卜现在什么情况了,“只看人一窝蜂去南方打工,他回国到南方去干什么?也去打工?照理说不是应该回来,找个体面的工作,报效祖国,顺便过日子了嘛。”   “你懂个屁!”昌杰明回话,“别人去打工,他可不是。不是跟你们说过嘛,他在国外学的什么玩意,金融还是市场,反正我是听不明白。他要是想要稳定体面的工作,当年叫他爸直接安排不就是了,出国干什么呀?我发现他现在胆子忒大,是不是没牵没挂的人胆子都大?没几个人敢做的事,他敢做。八一年三四月份回来的,到现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你们知道他阔成什么样了嘛?不吹牛逼,钱花不完,烧着玩。”   人听了这话笑笑,还是说昌杰明一句,“吹牛逼。”   他就爱满嘴里跑火车,什么话到他嘴里说出来,都要去几分虚头才行。   “我吹这牛逼干什么呀?”昌杰明声音高了高,“你们都是井底之蛙,不知道改革开放意味着什么。阿卜说了,这才刚刚开始,大发展还在后头。到时候,你们想去南方分一杯羹,都来不及了。”   人反问昌杰明,“你怎么不去呀?”   昌杰明囫囵两句,“我这妻儿老小一家子,我不是也不敢嘛……再说,谁知道发展得起来发展不起来啊,没底,还是一份安稳的工作实在。”   在座的人大约都是这想法 ,深圳才设定经济特区两年,根本没人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有国家铁饭碗稳定工作的,在这时候还都没多少人敢去冒这个险。高考恢复之后的第一届毕业生都才刚刚工作一年到两年,这还没稳呢,得了铁饭碗就往深圳奔,那得多抽风多不想过日子才能干出这事?   而之后也确实就是昌杰明嘴里说的安卜告诉他的那样,南方发展起来了,一夜暴富成了常态,所以许多人纷纷下海。而到了那时候,下海的人跟的是热潮,明显就又晚了一步。就这样,安卜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走在了时代的尖端上。   这种事情这时候在昌杰明的饭桌上是说不明白的,吹完安卜现在多有钱,吹完也就算了,他们连羡慕都不羡慕,毕竟安卜这时候属于极少数。所以吹完了这些靠不到边的,他们又说起跟他们能靠边的事情,问昌杰明,“都这么阔了,还有什么愁的,他怎么还不结婚?”   昌杰明因为安卜给他涨面子,反正他很高兴,说:“一直忙着学习,学习结束后又忙着赚钱,哪有心思想这方面的事。你们以为钱那么好赚,躺着就往下砸啊?不得费精力费时间嘛?结婚生孩子这种事,也就我们这些人着急。”   但有的人觉得不是,哪有人真的忙事业就不要女人的?所以有人质疑出声,“别还是没忘了蒋珂吧?”然后又问:“蒋珂回去也有些年头了,你们知道她的情况嘛?”   提到蒋珂,郑小瑶和施纤纤不再私下说话,而是抬起头来。但抬起头来也没用,自从离开部队以后,她们都很少再关心部队里的事情,平时全忙自己家里的琐事了,所以没有人知道蒋珂现在到底怎么样。一旦成了家,断了联系的朋友的事情,根本关心不上,也不知道情况。   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那就有人感慨她和安卜的事情,说:“那时候我们就说这两人成不了,步调从来没有一致过,蒋珂那姑娘还跟别人不一样,怪得很。”   说起这事,昌杰明和施纤纤就想起当年安卜和蒋珂分手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细节,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一想起来就要感慨,摆摆手不想提,说:“都过去了,说他做什么。人家两人现在都很好,一个发了财,一个在总政,就算没能在一起,也都比我们过得好。”   就是什么都很好,所以话说起来,两个人没能在一起,这就成了唯一的遗憾。有人又爱管闲事,偏要往下提,看着昌杰明说:“去打听打听蒋珂有没有结婚,她也没结婚的话,那不是正好?反正有过好几年的感情,再和好就是了。”   昌杰明听了这话还是摆手,“都多大年纪的人了,现实一点吧。阿卜这些年那是因为心里有愧,所以才没找。人家小同志凭什么不找?条件那么好,总政里随便拎一个都不差,肯定早结婚了。就算小同志也没结婚,那一个北京一个深圳,成得了吗?现实一点,现实一点。”   说到这就不提他们还能旧情复燃的话茬了,又追着昌杰明问老话,“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分的?我们只听说蒋珂服了安眠药被送进了医院,是安卜因为要出国才提的吗?”   昌杰明不想说当年的事,一直摆手,摆完了端起酒杯,“不提了不提了,喝酒喝酒,说点别的。”   他实在不想说,人也就不追着问,反正都是闲话,能说就说,不能说也无所谓。   而施纤纤坐在昌杰明旁边,始终没有掺合这个话题。一直等饭局结束,她扶着略微有些醉的昌杰明出饭店,在秋天的夜里吹着风,慢慢走着往家回。   因为蒋珂的事情,施纤纤后来跟安卜基本也断了好朋友的关系。安卜在国外读书的期间,放假有时会回南京,总共没几次,她一次都没见过安卜。同时,平时也不跟昌杰明聊他什么,对他的事情没太大兴趣。   今晚上饭局上提起来了,施纤纤都听在耳朵里,这会儿走在路上,便问昌杰明:“他心里还有可儿是不是?”   “没提。”昌杰明扬一下手,“一句都没提过小同志,他不提我当然也不提。都分开这么多年了,早就各过各日子了,什么心里有谁没谁的,太虚。”   “虚你个头。”施纤纤瞪他一眼,“你的生活里没有爱情,就不许别人有了?”   昌杰明听她这话忽然定住身子,看着施纤纤,“这是什么话?我跟你不是爱情吗?”   施纤纤看他往自己身上挨,推他一下,“是个屁!稀里糊涂就嫁给你了,根本没谈过恋爱。那些年我是真傻,为什么不找人谈个恋爱再结婚,搞得现在回想起以前就觉得没滋没味的。”   昌杰明等施纤纤说完,上去揽揽她的腰,“还有大半辈子时间呢,我们慢慢谈呗。”   “谈个……”施纤纤又想拆他的台,想想算了,回家带娃睡觉吧。   ***   蒋珂因为遇到方顺,蒋卓又在他面前提起南京,所以有想法想回去看看。但后来一直没有完整过两天的假期,所以一直也没去。   这事先搁下来,但蒋卓说让方顺给她介绍对象的事情没有搁下。他真把蒋珂至今还单身的事情跟方顺说了,让他有好的人给他姐介绍。说他姐可能喜欢当过兵的,尤其在文工团混过的。   也就这样,方顺才知道蒋珂和安卜早就分了,并且到现在没再谈恋爱嫁人。他倒没表现出什么懊悔的样子来,只替蒋珂惋惜说:“小蒋同志这是被耽误不浅啊!”   “方主任,谁说不是呢。”蒋卓顺方顺的话,“劳烦您,要是麻烦,您就当我没说过。”   再怎么说也算认识一场,蒋卓开口了,方顺自然就往心上放了 。不几天之后,真给蒋珂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他们以前文工团里的战友,年龄小,七七年高考的时候十九岁,毕业之后没有工作,现在正在读研究生。等研究生毕业,肯定就是进研究所,前途无量。   蒋卓掐指头算算,看着方顺问,“还在上学,还有,会不会太小了?”   方顺拍一下桌子,“女大三抱金砖,小什么呀?想找老的,现在哪有几个没结婚的?”   蒋卓后来想想,说不定她姐一直看不上跟她年龄相当的,可能就喜欢这种小的呢。想着那就试试吧,所以等蒋珂有假期回家的时候,就试探她,问她:“读研小三岁的怎么样?”   蒋珂看他一眼,知道他什么意思,所以回一句,“读的书太多了,跟你姐不是一路人。”   蒋卓一听她这么说,心想她果然不在乎年龄,那就没问题了。然后便和方顺约好了时间在饭店定桌子吃饭,生拉硬拽把蒋珂拽去了饭店。   蒋珂没把这顿饭当回事,他见过不少别人给她介绍过的对象,不止吃过饭,还看过电影,都麻木了。再说有方顺和蒋卓在,就当出来吃顿饭放松放松了。   可事情结果出乎她的意料,这顿饭并没有成为一顿和以往一样的平淡而普通的相亲饭局,因为她和安卜在南京的文工团分别了将近五年后,在这个饭店里相遇了。   重逢总是很偶然的,像她和方顺的重逢一样,巧不巧的就那时候,躲个雨一转头就遇上了。 第94章   等蒋卓拉着蒋珂到饭店的时候, 方顺和他那个正在读研的文工团战友已经点了一桌子的菜,白酒都上了。见蒋卓和蒋珂到了, 两个人起身招呼蒋珂,方顺便给两人做介绍。   先给那读研的战友介绍蒋珂, 说:“以前在南京的文工团,现在已经是总政歌舞团的台柱子了。”   介绍完了蒋珂, 又介绍那个战友,“吴正, 现在是文化人,在读研究生。”   等方顺介绍完了, 蒋珂和这个吴正客气地握个手, 互道一句:“您好。”   这饭局是为什么攒的,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些微的尴尬是少不了的。蒋珂倒是习惯了, 没什么不自在的表现, 就当出来吃顿饭了。   这吴正大约是没怎么经历过这些事,抱着相对象的心思,看蒋珂又很合眼缘很好, 不自觉这就有点拘谨。毕竟跟蒋珂比起来,他年龄小,就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成熟, 让她见笑。   方顺看出吴正的不自在, 便笑着打圆场说:“今儿咱们这就是战友相聚, 轻轻松松吃顿饭, 聊聊天儿,没别的。”   这话是为吴正的拘谨说的,也是为蒋珂说的。方顺知道她原不想来,是被蒋卓硬拽来的。   而后这顿饭,就靠方顺撑场子。因为桌上四个人,只有方顺跟其他三个都认识。他又是机关里混了不少日子的,吹起来没完。有时候声音略高,还会引得大堂里别桌的人投了目光看过来。   现在的北京大部分的饭店还是国营的,但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清。尤其到了晚上,吃饭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大约就是这十块二十块钱的一顿饭,吃得起的人也多了。   有人听了方顺的声音会看他,方顺自然也就会看别桌的人。他不听人说话,他评头论足猜别人是干什么的。男人上了年纪,难免地会显得有些油腻。一旦喝几盅酒,那就更是话多到不行。   因为他是蒋卓的领导,又是比吴正年龄大了不少的老战友,所以这两个人都会附和他说话,给足他面子。蒋珂在桌上坐着吃饭,酒也喝了几盅,不多喝,都是给方顺的面子,也为了不让那吴正感到过分尴尬。相对象的事不管成不成,当着面对人客客气气的,这是礼貌问题。   蒋珂也听方顺胡吹,虽然自己不怎么应和。   她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心思多半在跳舞上,不太喜欢周旋人际关系,平时待人接物都客客气气的,不得罪人也不显得过分圆滑世故。   酒过几巡之后,方顺喝得有点飘起来,左手横搭在桌边,右手支楞着在眼前晃来晃去摆动作。然后他继续自己的评头论足,指着与自己饭桌隔了两张桌子上吃饭的客人说:“你们瞧,那一个穿西装的,怪扎眼。一看就知道是广州深圳打工回来的,这些人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南方混得好,去了就给自己弄身西装。我不喜欢西装,我还是觉得中山装精神。”   他这么一说,蒋卓蒋珂和吴正都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看到一个穿西装的。这时候穿西装的人确实扎眼,一看那就是为了臭显摆。显摆自己有西装,自己去过南方,见过世面,比没去过的人有面儿。   蒋珂没什么感慨可陈述的,毕竟几十年后男人的正装基本就是西装了。她看完了回过头来,端起水杯来准备喝水。在白瓷水杯送到嘴边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突然碰到了几桌外一个男人的目光。越过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头,她端着水杯放在唇边的动作顿住。   目光相触的那一霎那,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喝了几盅酒,产生了幻觉。她微微垂下眼睑,喝一口水,半晌又抬起眼睑来,发现那个男人还在看她。然后她又多喝了几口水,放下水杯再也不往那边看。很像,但她不相信是那个人。直到目光第三次第四次四五次反复碰上,她信了。   而那时他们已经吃完饭了,方顺拎了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问蒋珂:“小蒋同志,接下来干什么,你做主。”   蒋珂没什么想法,拎起自己的皮包往肩上挂,跟方顺说:“不早了,回家睡觉吧。”   她这话一出口,吴正的目光就随之暗淡了一下,心里估摸着蒋珂对他是没意思了,笑意顿时有点挂不住。偏蒋卓瞧出来了,接蒋珂的话说:“才几点啊,就回家睡觉?难得出来,你也多给我点时间拍拍我们主任的马屁,平时想请他都请不出来。”   方顺拎着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走,“也别想什么稀奇出格的,就去看场电影吧。”   方顺发话了,那两个都附和。蒋珂跟在他们后面,往饭店外去。走过那个化成灰她也能认识的男人的桌边时,身上挎着的皮包蹭过他的胳膊,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安卜是在刚进了饭店的时候就看到蒋珂的,大堂里坐着稀稀拉拉的客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只是不再扎着两根麻花辫。也不像别人剪了齐肩发,烫了一头卷,而只是简单地披着长发,却格外好看。   蒋珂挎着皮包从他旁边擦过去的时候,他还在愣神。于是他对面坐着的戴眼镜的学者一样的男人,开口问他,“您今天状态好像不是太好,是不是刚到了北京还没来得及休息,要不咱们改日再聊?”   安卜这便忙找了找状态,回了神给那学者模样的人斟酒,说:“实在不好意思,不敢再多耽误您的时间,今天我会跟您说完。”   蒋珂出去饭店后,进入沉沉夜色中,目光就暗了下来。她没有再拒绝跟蒋卓方顺他们去看电影,坐在蒋卓车子后面去电影院的时候,迎面吹着风,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感受。仿佛跟以往想象的都不一样,出了饭店后心里出奇的平静。她迎着风想,到底还是过去了。   到了电影院后蒋卓去买票,三个男人还因为谁买票而争执了一会。饭店里吃饭的钱是蒋珂暗下里付了的,他们想争的时候已经没法争了。电影票的钱争了一会,最后让吴正买了。   买好票按着点进放映厅,座位分在两排,蒋卓和方顺挨着坐一排中的两个座位,而蒋珂和吴正坐一起。在分开落座的时候,蒋珂还在蒋卓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真觉得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坐下后,蒋珂坐在吴正旁边,找不到话题跟他说话。吴正也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说自己的专业知识蒋珂又听不懂,所以就跟她聊以前文工团的事情。这是方顺交代他的,别的怕是没什么可说的,那就从文工团的事聊起,如果看对眼了,话题自然就打开了。   电影开始之前两个人之间带着生分的感觉聊了一会,聊到电影开始就住嘴了。蒋珂又开始有那样的感觉,重新认识一个人,开始和他聊自己的过去,要一点点告诉他自己的喜好,自己也要去了解他的一切,然后进入彼此的生活,过程太繁琐漫长,很麻烦。   但是她没说什么,安心坐着看电影。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蒋卓那里又出幺蛾子,说和方顺有事要先走一步。傻子都知道蒋卓是要给她和吴正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蒋珂在昏暗的放映厅里瞪他一眼,让他赶紧走,别打扰别人看电影。   蒋珂还算比较配合这次的相亲的,在蒋卓和方顺走后,她愣是陪着吴正把电影看完了。看完后出电影院,她还笑着跟吴正讨论了一气。吴正看她跟自己说话语气轻松,心里也踏实了一点,觉得她对自己的印象应该还不错。   出了电影院后天就是真的晚了,蒋珂不想再在外面多作逗留,便要与吴正分开说要回家。   吴正也不傻啊,拉了她手腕一把跟她说:“你等我一下,天这么晚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我骑车送你回去。”   蒋珂把手腕从他手心抽出来,想想这么晚了,自己走回去确实也不安全,便没再推辞,跟他点点头,“成。”   吴正这就没再耽误,去把自己的自行车推过来,自己先跨腿骑上去,然后停在蒋珂面前让她上车。   蒋珂也不磨叽,绕到他车后面,跳上自行车后座,跟他说:“走吧。”   吴正脚踩上踏板,嘱咐她一句,“坐稳了。”   从电影院到蒋家,吴正把车骑得很慢,故意延长和蒋珂在一起的时间。蒋珂当然也能感受得出来,她想着自己确实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不能态度暧昧平白耽误人家,就跟他往谈对象这话题上聊,问他:“大学四年,也没谈个对象吗?”   吴正回她的话,“当时考上大学不容易,没日没夜地找书复习。好不容易考上的,心里就想着好好学习。四年下来,倒也不错,又读了研,就把这事耽误了。我家里也催,说我老大不小了,再忙学业也要把终生大事定下来。”   蒋珂坐在他车子后面笑笑,“你不着急的,再等两年都没问题。毕了业,肯定是进研究所。你这样的条件,到时候不怕找不到对象。”   吴正听她这话的意思,就知道她没把自己纳入处对象的范围考虑。他车子骑得越发慢,跟蒋珂说:“如果这两年能找到合适的定下来,那我也想定下。”   蒋珂抿抿唇,微低下头,想着蒋卓肯定把她相了很多对象都没跟人相处就拒绝的话说了,这会儿也就没再说什么。   吴正觉得算是跟她有点熟了,不想再藏着掖着,就把往开了说,“你的情况我从方顺和你弟弟那都知道了,你不用急着拒绝我,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如果相处下来发现真的不合适,我不会赖着你的。你看你以前也相过不少,都是见了一面两面就再也不跟人见了,这哪行啊,再好再合适的人,你也不能见一面说了几句话就确定啊。”   蒋珂把皮包掖在腿上,微微吸口气,“如果真的相处了,浪费了时间,然后再说不合适,这不是耽误人嘛。”   吴正笑起来,回头看她,“谈恋爱本来就是浪费时间的啊,怎么就叫耽误了?合适不合适相处了才知道,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谁也没骗谁。如果都像你这么想,那没人能谈得起来对象啦。”   蒋珂抿抿唇,“有些人不像你这么想的。”   吴正还想再跟她掰扯一下这个事,也就这时候发现后面好像有一辆车一直跟着他们。他回头看看,是一辆白色的吉普车。他稍微想一下,好像他和蒋珂出电影院的门就看到了。因为这时候路上的车不是很多,所以他就记住了。   吴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疑神疑鬼,便问了蒋珂一句:“后面那辆车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们?” 第95章   蒋珂听他说这话, 便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注意到这个事,外面大马路上,只管得了自己走哪,还管得了别人走哪么?   她看看那辆吉普车, 车头上亮着光,并不能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车子里坐着什么人。不过确实慢得可疑, 不像是正经赶路的。   蒋珂看了两眼,心里生出一些怀疑, 却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她觉得自己那么想有点自作多情,这人不可能是安卜。   蒋珂没再看那辆车,而是回过头去跟吴正说:“走小路吧。”   吴正自从觉得那车可疑后就不安心,不是跟着他们的也就算了,如果是的话,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蒋珂说走小路,便转了车头往窄小的巷子里拐了进去。反正歪歪扭扭, 总能走到地方, 自行车架子又小,人能走的地方自行车都能过。   甩掉了吉普车以后, 吴正和蒋珂一路上摸着小道黑道走,好在蒋珂皮包里装了手电筒,一路上照着亮, 走得也顺畅。   吴正和蒋珂又说了一路的话, 大概意思还是希望她能考虑一下。因为本来就是奔着相对象而见面的, 所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吴正感觉要是什么都不说, 让方顺在中间传话,蒋珂肯定又是拒绝。她的态度很明显,不知道怎么谈恋爱,也没准备好结婚,怕耽误别人,所以连开始都不想开始。   吴正把蒋珂送到她家的胡同口时,蒋珂要下车自己回去,被吴正回身拽一把胳膊又拉住了,跟她说:“我送你到家门口吧,刚才还有人跟着我们,我不放心。”   蒋珂还是从他车后座上下来了,伸头往胡同里看一眼,“胡同里的人我都认识,没事的。”   吴正松开手,便也往胡同里看了一眼,说:“黑灯瞎火的,人家都睡觉了。我把你送到院门口我就回去,不耽误什么。”   蒋珂看着吴正,微微闷口气。这大概算是她相亲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之前的相亲对象,在她态度明显地拒绝之后,就基本不怎么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因为大家相对象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年龄也大,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有心力,消磨不起。   这吴正呢,可能因为还在上学,也是真没那么现实,也真没那么着急,所以才有这份心。对于他的这份心,蒋珂更觉得有些重,不敢接受了。万一他是来真格的,谈了又不成,那不是伤害人家嘛。蒋珂对于感情上的顾虑已经偏向极端,她自己都不知道。   吴正对于她的这些情况相对了解得多一些,是蒋卓跟他说的。所以他这会儿没等蒋珂出声,又继续说:“可儿姐,你别被我吓到。我真没想现在就跟你怎么样,就是希望你能放轻松。我现在叫你可儿姐,你把我当成个朋友,总可以吧?”   蒋珂还是看着他,好半天才松了口,“可以。”   可以那就行了,吴正骑自行车把她送进胡同,一直送到他家院子大门前。在蒋珂下了车以后,他又跟蒋珂说:“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约你出来玩。”   蒋珂想想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空,所以冲他摇摇头,“不知道,明天就得回团里了。”   吴正也不失望,又道:“那等我有空,去看你的演出。”   看演出她都管不了,所以蒋珂回他一句,“随时欢迎。”   这样说罢了,蒋珂推门进了院子,吴正搬过自行车的龙头,往来时的方向回去。走到胡同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吉普车,在夜色里也看得见硬朗的轮廓。   看到吉普车的瞬间,他的自行车车速就放慢了下来。如果在甩掉这辆车之前是疑神疑鬼,那么现在怎么解释,所以他现在就确定了,肯定是跟着他们来的。确切地说,是跟着蒋珂来的。   他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踏实,到底不知道这车上坐着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蒋珂。遇到这种事情,不自觉就要往坏事上去想。所以在他骑出胡同口不久后,又转了车头回去。把自行车蹬得很快,去到蒋珂家的四合院外敲院门。   来开门的是蒋卓,见了他还惊讶了一下,问他:“还没走吗?”   吴正微微喘着气,跟蒋卓说:“你跟你姐说一声,那辆白色吉普车就是故意跟着我们的。我刚才在胡同口,又看见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你让她最近小心一点,别一个人单独外出。”   蒋卓没太听明白,蹙眉看着吴正,问他:“什么吉普车,跟着你们干什么?”   吴正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蒋卓明白了,伸手拍拍吴正的肩,“谢谢你了。”   “没事儿。”吴正回他的话,“你在你姐面前多说说我好话,实在没戏,我也不强求。”   蒋卓听他这话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点头说:“你要能解决我姐的终生大事,才是帮了我们一家的忙呢。”   吴正笑笑,“你姐条件好,挑挑拣拣也是应该的。”   蒋卓鼓励他,“你好好把握。”   两人嘀嘀咕咕把话说完了,蒋卓把吴正往前送了两步,便又回去了院里。刚才蒋珂到家后关于相对象的事他已经问了一点,明显看出来蒋珂还是没那么大的兴趣谈恋爱。现在不提了,想着顺其自然,便跟她说吉普车的事,“吴正让你最近小心一点,说有个吉普车跟着你们,姐你看到了吗?”   蒋珂想想那个吉普车,闷在房间里回蒋卓的话,“不一定就是跟着我们的吧,发现之后我们就甩掉了。”   蒋卓往她和蒋奶奶的房间里伸头,“他说刚才在胡同口又看见了,断定是跟着你们的。怎么回事,在我和方主任离开之后,你们得罪人了?”   蒋珂看他一眼,“我和吴正哪个像是会得罪人的人?”   蒋卓这也就想不明白了,挠挠后脑,“反正你最近小心一点,明天我早点起来送你去团里。”   蒋珂站起来去收拾自己的包,“好啊,我也不想自己走。”   “你早说啊。”蒋卓撂下手里的碎花门布帘,“让吴正来送你就是了。”   蒋珂拿着包去装衣服,“你别再瞎掺合了啊。”   蒋卓没回她的话,躺在床上一直没出声的蒋奶奶,这又问蒋珂,“卓儿领导介绍的小伙子,听说很有出息,在读什么研究生,你也看不上?”   蒋珂提起这话还是和往常提起其他相亲对象一样,平平淡淡地回蒋奶奶的话,“人挺好的,但我没什么感觉,怕耽误人家。”   蒋奶奶无语,闷了好几口气还是忍不住问她:“可儿,你奶奶和你妈都老了,就听不懂你说的话。什么叫没有感觉,你说说你要什么样的感觉?”   蒋珂一本正经地回蒋奶奶,“就是看了就想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感觉。”   蒋奶奶冷笑一声,“这样吧,你去大街上拿眼扫,看看谁有想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感觉,你就把他拽回来。过日子还要看了有感觉,我是头一回听说。就算有感觉,那感觉也得是处出来的感觉,能看出什么?你连处都不跟人处,哪来的感觉?”   蒋珂笑着,拿蒋奶奶开玩笑,“奶奶您懂得还真多。”   蒋奶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蒋珂在这事上习惯跟李佩雯和蒋奶奶糊弄,糊弄过去了,也不想反复再提。   晚上洗漱完还是和蒋奶奶挤在南边那间屋里睡觉,还是那张小床,反正她个子也没长多少,睡起来还是以前那样。   躺到床上后她就没有困意,总是想起饭店里看到的那个人。快五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又遇到。内心里维持了一晚上的平静,在蒋卓说吉普车的时候跟到了胡同口的时候,又微微起了波澜。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干净了,也早就放下了。结果在此刻,在知道他又回来以后,又不自觉想起自己被分手的那段时间,每一个细节都从记忆里浮出来,异常明晰。她那时候基本没说过什么,但她是恨安卜的。恨他在她不想谈恋爱的时候追她,在她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他想跟他结婚的时候又抛弃她。她是说过如果舞蹈和他之间要选择,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舞蹈。可是,在没有任何相处和感情基础时期说的话,能当真么?她后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他结婚。哪怕有坎坷有困难,也愿意跟他一起克服困难。可他呢,说放弃就放弃了,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想不起别的,蒋珂睁着眼睛看着乌黑的房顶,想的都是那段时间自己经历的痛苦。在没看到安卜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这些了。哪怕控制不住时想到他,想起的都是在一起时候最美好的时刻,觉得自己的青春没白活一场,至少有很多怦然心动回忆。   蒋珂想到这些就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巨讨厌失眠的感觉,像一口气堵在胸口,身体的疲劳会导致神经一点点绷紧,那一口气喘不顺就感觉要死过去。   实在睡不着她便不再强迫自己躺着,从床上坐起身子来,捂住脸缓了一会。然后她在床上又静坐了片刻,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也还是睡不着,她便披了件外套出了房间,出了西屋,到院子里来回踱步走了一气。然后她还是没忍住,打开院门在黑漆漆的夜晚独自出了院子,像孤魂野鬼一样往胡同口走。走到胡同口,果然就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吉普车。   看到吉普车后蒋珂就没再往前走,她停住步子,站在原地,吹着秋夜的凉风,心又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可能是不甘心,可能还是想明确要个说法,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感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她平静以后,又理智地意识到过去的事情其实没必要再说清楚。   不管谁对谁错,都没了再去追究的必要,因为早就是过去的事了。   平静下来后,蒋珂这就不想再站着,要转了身子再往回去,回去尝试继续睡觉。也就是这时,吉普车的门开了。   蒋珂身子没能转得过去,便看着安卜关上车门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夜已经很深,周围安静得过分。   蒋珂站着没有动,在月光下有如浑身洒了一层淡银粉。安卜走到离她还有三步的距离时,便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他不敢再往前走,就那么站着,好半晌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可儿……”   蒋珂还是站着不动,看起来要比他平静得多,问了他一句:“回来了?”   安卜闷闷气,“早就回来了,一直在深圳。”   “哦。”蒋珂应一声,然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切都变了,她和安卜已经不是以前的彼此了。蒋珂想,最熟悉的陌生人,是这种感觉?   蒋珂没有什么再想说的,便跟他说一句,“回去睡觉吧。”   说完她转身往回走,在走了两步之后,又听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可儿……”   蒋珂停住步子,深呼吸一下回过身,然后看着他认真道:“我不想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过什么样的日子,也不想跟你叙旧,更不想跟你做朋友,我是个很记仇的人。还有,我已经有对象了,你晚上的时候应该都看到了。他对我很好,疼我宠我又尊重我。所以,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今天晚上这样的行为,也不要再有了。” 第96章   蒋珂说完后又轻抿了一口气,低声道一句:“回去吧, 给彼此留个好印象, 别弄得太难看了。”   当年安卜走后,蒋珂经历了怎样一段时期, 施纤纤和昌杰明一直没告诉他,他也不敢打听多问, 一直自欺欺人觉得蒋珂没有了他这个阻碍之后, 会过得很好,以此来缓解内心的愧疚。   他一方面对自己的行为有愧疚, 一方面承受着了断的痛苦, 还有一方面是不自信, 想着自己的愧疚可能都是多余的, 估计蒋珂想要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回北京进总政, 不需要再为他们感情的事分心烦恼。她会走到自己想要的最高点, 而再找一个好对象,那更是轻而易举一顺手的事情。   而他,只能是她生命里的一名普通过客, 成不了陪伴她走向未来的另一半。   当年死皮赖脸地追她,进入她的生活,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真的在她的生活里扎下根来。她的未来里好像一直没有他, 所以他慢慢地变得畏手畏脚,也不敢再奢望太多。   一直退步让步到, 想着只要她好就够了吧。   也就之前昌杰明去深圳出差, 喝多了酒, 才跟他提起当年的事情。说完后第二天醒了酒,昌杰明自己都忘了自己说过什么。除了说了蒋珂那段时间的状态,还说了一句,“小同志伤得很重,是我们都没料到的,我们都估错了,她对你的感情比我们想象得要深得多。我和纤纤一直觉得,她可能没办法忘了你重新开始。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听昌杰明说完这些话之后,安卜也没有立即甩开脸皮再做什么。他不敢找蒋珂,怕她已经找到比他更好的早结婚了,连娃都有了,更怕她一直没找还单着。还有他知道的,自己一旦见了蒋珂,怕是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当年不告而别,也是知道自己见了她就不可能分得开。而他当时也已经想透了,不想再让她做选择,为他耗费不必要的心思和时间,让他在她的生活里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在文工团那么几年,算是他没脸没皮占据了她的生活和时间吧。当时眼见着都要两地分开了,几年没个准,如果不分,那更是耽误她。掰扯不清,就以逃避的方式不想掰扯了。不用蒋珂去为难去做选择,甚至花大把的时间去等他。在那样的关系里,他只能是累赘。   今天他来北京,在饭店里见了蒋珂,也正如他自己所料想过的,只要见到她,他就会变得行为没有章法。和谈事情的人吃完饭以后,他就开车去找了两家电影院,在其中一家的门口正好看到了方顺和蒋卓出来,便停了车在那等着。他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但后来是等到了。   他看到蒋珂出电影院,和一个男人拉扯几下,然后上了那个男人的自行车,他便跟着。他看到了蒋珂有转头看向他的车,但是他不知道蒋珂有没有看到自己。在跟丢了之后,他便直接去到蒋珂家的胡同口远些的地方停车等着,心里有紧张有焦虑,害怕蒋珂不会回这个家,又怕她回的就是这个家,极其矛盾。   后来事实证明,蒋珂没有结婚,那个男人送她回的就是这条胡同。他远远看到那辆自行车,便不自觉把车又往胡同口开了开,再停下来。等了一气,那个男人果然自己骑了自行车又回来了。但是没出胡同,折回头去不知道又干了什么,然后才骑了车出来走人。走前往他的车看了好几眼,大概是感觉出他的不正常了。   那个男人骑车走掉以后,他就在胡同口等着,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等到月亮高升,夜幕垂地,连低微的鸡鸣狗吠声都能听到。在接近半夜两点的时候,他看到了从胡同里出来的蒋珂。   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有些不管不顾了,下了车往她面前去,有很多话想说,可最终只叫出了一声“可儿”。   现在看她转了身要走,好像说完了想对他说的话,就此郑重告别,安卜终于把剩下的三步跨了过去,拽住她的胳膊,低声跟她说了一句:“既然来了,给我个道歉的机会。”   蒋珂停住步子,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静默片刻,背着他开口:“没有必要,都过去了。你别再做今天这样的事就行了,会打扰到我的生活。”   吴正和蒋卓都注意到了,只是还没正经当回事。就此打住,不要再互相影响是最好的。   安卜看她平静而态度坚决,又想起电影院门口和胡同口,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拉她的手腕。他心想,大概是真的怕他影响到她现在的感情和生活,所以才会来跟他说明白。他现在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比年轻的时候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随心所欲,又因为做生意的缘故,做起事来总是不自觉先期考虑很多。年轻的时候,多半还是让冲动左右的。   蒋珂说完话没等他再反应,便往胡同里回去了。   安卜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和立场追上去,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只能咽下自己想说的所有话,默默地再回到车里。   在外面这么多年,他那时候因为分手而染上的烟瘾已经戒掉了,但现在又莫名想抽一口。翻了一通发现车里没有烟,便放空了身体里的力气,仰靠在椅背上,面目呆滞。   ***   蒋珂回去后打开西屋门的时候吵醒了蒋卓,蒋卓伸头问了她一句:“姐你干什么去了?”   她敷衍一句“上厕所去了”,便回到房间里躺下继续睡觉。这会儿心里舒服多了,闭了闭眼睛,没再继续失眠,而是安稳睡到了天微微亮。   到了点,她被蒋卓叫醒,起来后便麻利地洗漱吃饭。吃完饭拿上包,坐上蒋卓的旧自行车让他送自己去团里。   自行车走到胡同口,那辆白色吉普车已经不在了,蒋卓还在她前面嘀咕,说:“吴正挺好的,姐你好好考虑考虑,知道吧?”   蒋珂干脆地应蒋卓的话,“好的,我会好好考虑。”   蒋卓回头看看她,懒得跟她说话了。听起来特别诚心实意的话,其实都是敷衍之词。就像她当初去团里报到,答应他找到合适的就定下来,结果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   蒋卓不再跟她说这个,迎着朝阳骑着车,带蒋珂路过天-安-门,把她送去团里。   蒋珂现在在团里住的是单人宿舍,一张床一排柜子,脸盆架子写字台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比和别人一起住要清净自在。全部都是她自己的东西,时间也全部都由自己安排。   歌舞团的生活,不管在哪里,大约都是差不多的,练舞学习表演,有时再开开会,就是全部生活了。   蒋珂回到宿舍放下皮包,把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去练功房。   因为八一中秋和国庆都过去了,余下的时间表演就不会很多,相对来说也是一年里比较轻松的时刻。蒋珂这时候也不像以前那么拼命分秒必争,每天的训练时长和强度达到以后,她都会适当休息,找点事别的事做做消遣一下。   到了团里她就安心了,也觉得很清净。每次回家总还要时不时听家里人唠叨两句结婚的事,只有在团里没有人说这个事。因为大家知道她没心思谈对象,给她介绍几回之后就不管她了。在舞蹈队跳舞,又是台柱子,想保持身材,不想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家庭上,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这种行为没那么出格,毕竟所有的荣耀都是要付出的,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   蒋珂自然当回到团里就能清净一段时间,等她清净够了,再打起精神回家面对那些琐事,和以往一样。但这次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她回到团里没几天之后,突然有人来找她,也没报名姓,只给她传话的人打趣她,跟她说:“谈对象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还偷偷摸摸的。是不是等到打恋爱报告的时候,才准备让我们知道?”   说到谈对象那肯定就是男的了,蒋珂忙解释了两句,说自己没有谈恋爱,然后忙往大门上去。   她不知道是谁来找她,到大门前一看被拦在外头的是吴正。他正在自行车旁边站着,看到她出来,表情一亮,笑着叫了她一声:“可儿姐。”   蒋珂本来还觉得他这找到团里的行为有点冒失,但听到这句“可儿姐”又松了神经。她出了大门去,到他面前问他:“你来干什么啊?”   吴正伸手搭上自行车,“我今天放假,现在你们应该也没事了吧,所以就想来找你,问你想不想出去玩。”   蒋珂朝他笑笑,“我不想出去玩啊,我还忙的,你找别人玩吧,你同学之类的。”   吴正知道她会拒绝,也不失望,大概也知道过分死皮赖脸会引起她的反感。毕竟她不是年轻的小姑娘,哄一哄骗一骗就好了,所以他又说:“那你什么时候不忙,我再来找你。”   蒋珂还是笑笑,“会一直都很忙的。”   吴正表情不变,看着她,“我不信。”   蒋珂低下头来笑笑,然后看向他,“那我先回去了。”   吴正没有强留她,也没有赖着非要带她出去。在蒋珂回去后,他自己长长呼口气,骑上自行车准备离开。然后在骑上自行车走起来之后,他转头之际又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吉普车。他对这样车的出现感到心底发毛,在自行车上没下来,但目光一直追着那辆车。   那辆车原本是停在不远处的,在他骑了自行车开始走以后,那车也走了起来。然后他这回没再无视,骑着自行车跟上那辆车,并且试图与它并齐。   这样大概并在车边追了有两三里地的路程,吉普车突然停了下来。他便也在这时猛捏刹车,停下自行车在车边,微微喘着粗气。   然后吉普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两个男人的视线隔窗对上…… 第97章   吴正停在吉普车边, 手扶自行车龙头微微弓着腰喘气, 先开口问安卜,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   安卜看着他,回他一句,“她没告诉你吗?”   吴正就他嘴里的“她”想了一下, 想着他说的应该是蒋珂。听他这语气, 那是认识了?   他气息有些平缓下来了, 看着安卜,“要不找地儿下来说?”   安卜看看车窗外的这个人, 觉得他俩要是坐到一起说话那也真是稀奇事。一个前对象,一个现对象,到一起能说什么?但安卜没有拒绝吴正的要求, 他找人少的地方停下车来。但是他也没有下车, 而是让吴正停好自行车到车上来说话。   吴正对他的身份还有些疑虑, 但想想这光天化日的, 他又是个男人,怕什么?因此疑虑打消得也快,打消后就去打开车门往副驾上坐着。   这年头光景, 能开得起车的肯定都不会太简单,吴正微微敛着些, 但并不让自己看起来拘谨。   安卜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看他,十分随意地就开口问他:“你要跟我说什么?”   吴正倒是看着他, 觉得他极为内敛沉稳, 并不与那些家里有钱胡混的二流子是同类。觉出他是个正经人心里也就踏实了一点, 吴正便直接问他:“你认识可儿姐?”   安卜本来对于和他谈话没多大兴趣,想着他大概是看出他对他的对象图谋不轨,所以想上来警告一下。但在听到这句“可儿姐”的时候,他便不自觉集中起了精神,转头看向吴正,嘴里疑问着重复一遍,“可儿姐?”   两个谈恋爱的人,北京这里时兴男方管女方叫姐了?就是大十岁,叫姐也不合适吧?   吴正对于安卜的疑问也是不明所以,但还是顺话说:“她比我大三岁,所以我叫她可儿姐,怎么了?”   “没什么。”安卜敷衍他一句,“你看起来比她年长。”   吴正:“……”   安卜敷衍完他之后,又接了句:“我不止认识她,而且已经认识十年了。”   话说到这里,吴正已经全然轻松了下来。他推算安卜的话,十年前的话,应该是在南京的文工团了。那么这么说,这个人是蒋珂在文工团里的战友。既然是十年老友,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   吴正一时想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便直接问他:“既然是老朋友,你怎么不直接找她,老偷偷跟着她干什么?”   安卜说话的声音略低,“她不想见我,说是谈了对象,怕对象误会。”   吴正蹙蹙眉,“她有对象?”   安卜侧头看着吴正,眼底有隐隐光亮,接他的话,“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对象。”   吴正看着安卜,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不甚明晰,一时又理不顺。   他是不知道蒋珂过去是有过一段感情的,蒋卓对谁也没说过,同时也嘱咐过方顺不要再提起过去那破事,没的戳蒋珂的心,所以连李佩雯和蒋奶奶都不知道。当时蒋珂回来拿假话敷衍她们,敷衍过去就再也没在她们面前提起过安卜。她们意识到以她们蒋家的家庭确实攀不上安卜家之后,也没再提过。   所以不管是在吴正眼里,还是在李佩雯和蒋奶奶眼里,还有其他大部分人眼里,蒋珂不想谈对象结婚,都是因为跳舞的事闹的。   吴正坐在座椅上没出声,正在脑子里理思路并怀疑安卜和蒋珂之间的关系。相识十年,旧友重逢蒋珂却不想见他,然后他就在暗地里跟着,还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对象。他思路对的话,这个人对于蒋珂来说是什么人,就很清楚了。在文工团的时候很多人偷偷谈恋爱,最后没成的也不少。如果蒋珂有过这么一段偷偷谈恋爱的经历,最后又分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安卜知道他会联想到什么,事情这么明白,闭着眼都看得懂。但他没让吴正问出话来,而是先问他:“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   吴正正正身子,心想一个蒋珂的十年旧友来他这个刚认识蒋珂没几天的人面前打听消息,也是挺稀奇的了。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复杂,吴正深吸口气,对安卜说:“我不过才跟她见过两面,你应该自己去问她。”   安卜心里已经没有疑问了,蒋珂没有对象,那晚是骗他的,故意说的那些话。   吴正知道的有关蒋珂的情况都是从方顺和蒋卓那得来的,他对蒋珂其实不是很了解。他拒绝了安卜的问话之后,不想再坐着,便伸手开车门打算下车。然而屁股稍稍离了座椅之后,停顿了一会又坐了回来,攒足了一口气跟安卜说:“我跟她是介绍对象认识的,但她拒绝了我,并没有想跟我尝试发展一下的意思,但我还想再试试来着。我听她弟弟说,她这么多年一直这样,不给别人机会,也不给自己谈对象结婚的机会。被她妈和奶奶逼着倒是见了不少,但基本见完就跟人断了。就这么一直单着,拖了这么多年。说是为了专心跳舞,不分心,也不想花精力生孩子……”   吴正说到这顿住,回头看看安卜,突然问他:“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没结婚吗?”   安卜摇摇头,“没有。”   吴正明白了,那这还有他什么事?   他现在大约也有点明白了,蒋珂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跳舞,也不至于那么排斥谈恋爱吧。从起始就是拒绝的态度,不想给自己和别人任何一点机会。但凡寻常一点的人,都不应该这么极端,毕竟这是结婚必走的一个过程。尝试都不愿意尝试,又怎么可能结婚?   所以说,他们之间怕是有一段很长的故事。   吴正对于他们的故事或许有兴趣,但并不想让安卜给他讲述什么,他只是一个跟蒋珂才见了两面的相亲对象而已。然后他也没什么想跟安卜说的了,所以招呼一声,说没什么事那他就走了,便打开车门下了车。下车后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抬腿蹬上去,一圈一圈往前蹬,也就走了。   安卜这时候还没有吃晚饭,他隔着挡风玻璃看着吴正骑着自行车走远,在街头打个弯消失在一堵墙后,才收回视线。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发呆了很久。   他想起昌杰明喝醉了的时候跟他说的话,再想蒋珂这几年到底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心里的愧疚越发深,也终于真正认识到,自己当年做下的决定错得有多离谱。他一直以为最痛苦的会是自己,可他没想到,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怎么去承受,而蒋珂只能被动接受加承受,因为被动和措手不及,所以蒋珂承受得比他要多得多。   发完呆以后,安卜也没有去找地方吃饭,就饿着肚子,发动车子打过方向盘,又回头去歌舞团。到了歌舞团大门口,他这回不再退缩犹豫,直接跟门口执勤的人说要找蒋珂。   蒋珂这时候正在饭堂里吃饭,被告知有人找她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又回来了。”   她想着还得是吴正来找她的,只是不知道不久之前才把他送走,又回来干什么。这个小伙子有点认真的意思,比以前她相的人都更主动和愿意先付出,说实话让她也有点压力。但她不着急,故意拖延时间,安安心心地吃完饭又回宿舍走了一圈,才往大门上去。   到大门上没看到门外站着人,她便往外头走出去。在门外定住步子,看了看四周,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安卜。   蒋珂愣了愣,又转头往四周看了看,确实没有吴正。她意识到这次来找她的不是吴正,而就是安卜。脑子里有点滞,想着上次跟他说得很明白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   蒋珂站着没动,安卜往她面前走过来,到她面前时停住步子,开口说了句:“是我。”   蒋珂往后微退半步,看看他,“你找我做什么?”   安卜还是那句话,“可儿,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好不好?”   蒋珂摇摇头,“都过去了,我们不欠彼此什么,也没有谁对谁错,不计较。”   “真不计较,还说自己是个很记仇的人?”安卜沉默片刻,挑那晚蒋珂说过的话来反问她。   蒋珂不怯,看着他也反问:“你觉得处过几年对象又闹掰了的人,还能做朋友?事情都过去了,你道歉不道歉,我接受不接受,重要吗?”   然后她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便又问了句:“是不是让你道歉,你以后就不会来烦我了?”   安卜不回答,只看着她,片刻开口,“我会识趣。”   蒋珂抿着唇蹭蹭牙齿,往旁边退两步,跟他说:“去人少的地方。” 第98章   安卜没再多说什么, 领着蒋珂上车。上了车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话, 安卜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要跟蒋珂说什么, 从哪里说起。而蒋珂转头看着窗外,车窗半开,迎风微眯着眼, 风灌进脖子, 肩颈部位一片冰凉。她不问去哪里, 随安卜开。一直开到郊外,车才停下来。   车停下来以后, 车里的气氛还是微微凝固的。蒋珂等着他说话,伸手把旁边的车窗全部摇下来,看着窗外略显荒芜的景色。秋日时节, 地表枯黄, 连树林里到处都是灿黄的一片。   安卜则侧头看着她, 好半天才开口说:“我都知道了。”   蒋珂不回头, 平淡地回问他的话,“知道什么了?”   安卜沉默片刻,然后轻呼口气低声说:“你这些年都没有谈恋爱, 现在也没有。”   蒋珂搭在大腿上的手轻轻震了一下,但是她还是没有回过头去。这种事情,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不是秘密, 想随口那么一说就想瞒住, 是不可能的。   蒋珂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刺耳, 她不想接,然后突然转过头来笑着问他:“你应该结过婚了吧?中国的媳妇还是外国的?孩子生几个了?”   安卜看着她不动,与她目光相接。有些东西,一个眼神一句对白,其实就体现得足够明白了。如果真的彻底放下了,早就风轻云淡了,那天晚上蒋珂根本不会半夜出现胡同口。他在胡同口干耗,是他自己愿意的,她完全可以不理会。说白了,不管是不甘也好,还是想向他要个说法也罢,都是因为心里的疙瘩一直没能解开。   蒋珂表面上的风轻云淡有多虚,安卜感受得出来。可是,已然不再像曾经那样会让他感到雀跃得意,现在有的只有愧疚和心疼。   时间证明了她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也同样让这份感情千疮百孔了。   他看着蒋珂摇头,说:“没有,我怕我会被天打雷劈。”   蒋珂听完他的话后,把目光收回去,又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安卜看着她的目光不收,一直不知道怎么把道歉的话说出口,因为总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分量太轻。他和蒋珂一起沉默半晌,然后收回目光去,开始自我检讨,“是我自己神经太敏感了,一直不相信你,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你的负担。”   有风吹过来,蒋珂迎着车窗眯眯眼,耳边碎发吹到脸上,在眼前晃动,她也不抬手拢。她脸庞白皙,一根马尾扎在脑后,纯一色的黑色皮筋,干净利索,不看眼神不提经历过的一切,便仿佛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安卜看她不接话,便把头微靠在椅背上,自己继续往下说:“在文工团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动荡,你对舞蹈的热情从来没变过,所以我一直不敢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有加深的。我们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去营房一起去排练厅,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可我就是觉得你离我很远。有时候我也很累,会想放弃,但每次看到你就知道自己舍不得。你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是很高兴,可我觉得我承担不了,根本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   安卜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语气平淡,没有多少强烈的感情色彩。蒋珂却顺着他的话把以前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所有的美好,也想起所有的不美好。然后眼角泛酸,觉得自己十年多的时间就这么砸在了这个男人手里,心里犯倔地想着不值不值,却又忍不住还是觉得委屈。   蒋珂尽量把身子往窗外转,背着他抬手压一下眼角。等他说完了,才又开口问他:“总政的事情,你是不是帮过我?”   她当时其实已经没有必进总政的心了,能不能全是随缘的心态,只不过舞蹈她是会认真跳下去的,结果却在那时进了。她知道安卜肯定是因为知道她能进总政了所以才走的,放弃了与她之间的关系,但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是不是掺合过。他走了之后,她太痛苦,施纤纤没在她面前说过安卜一句好话,也没提过总政的事情他是不是插手了。   安卜看她终于愿意跟自己略敞开心扉说话,自然不敢含糊,忙认真看着她接话道:“算不上帮,就是没事去政委面前絮叨两句,他记住了,不时往总政里举荐一下,都是说个话的事。能进去,还是你自己跳舞跳得好。”   蒋珂懂了,慢慢点点头,然后看向他说:“所以你付出你伟大,你把我的一切都考虑好了,能搭手能帮的都搭手帮了,最后深藏功与名是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对,分手也都怪我,我没有做好一个女朋友该做的,一直让你没有安全感,让你不安心,让你觉得累,最后逼着你成全我的一切,是吗?这些年,我自作自受……”   说到最后,蒋珂的声音里掺入了哽咽之音,眼眶也明显湿了。她没再说下去,忙回过头去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憋得太难受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发泄过。   而此时安卜也红了眼眶,他看着蒋珂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是曾经在一起的时候,吵架了很干脆地上去抱一抱哄一哄,就过去了。可现在不是那样的情况,他什么都不敢做。他只看着蒋珂,还是低声说了那句份量很轻的话,“可儿,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蒋珂说话已经起了鼻音,她不想在安卜面前这个样子,摸着手去打开车门,说完话就下了车去。下车后关上车门,自己站在车边背靠在车门上,低着头缓情绪。   安卜在她下车后,也没有在车上坐着。他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到蒋珂这边,把手帕送到她面前。   蒋珂不接他的手帕,往旁边侧侧头,不想看他,闷着声音跟他说:“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安卜没有走开,他拿着帕子要给她擦眼泪。蒋珂的情绪是在这时候彻底崩不住炸开的,在安卜的帕子要碰到她脸的时候她一把推开安卜,双眼红殷殷盯着他吼:“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不要碰我!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凭什么跟我道歉?我凭什么原谅你?你想追我就追我,想分手就分手,想回来就回来,凭什么?!”   蒋珂质问且发泄情绪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安卜摁进了怀里。作为一个而立之年的大老爷们,他很久没哭过了,今天又尝到了眼泪的味道。抱着蒋珂帮她抚背,帮她缓解情绪。不管蒋珂怎么掐他踢他,他都不松手,然后在她耳边说:“都是我的错,你没有错,是我王八蛋。”   “你不止王八蛋!”蒋珂在他怀里尖声叫,说完突然垫脚趴到他肩窝里一口咬了下去。一直咬到嘴里有了血腥气,她才张嘴松开。肩窝已经被她咬出了很深的牙印,破了皮肉正出血,她不敢看。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安卜又不松手。   然后她便趴在他怀里不再动,埋着脸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似乎是有点平静下来了,她稍稍把脸露出来一些,耷拉着眼睑低声问他:“分手的时候,你难过吗?”   安卜的唇贴在她头边,鼻尖在头发上蹭过去,带着鼻音回她的话,“怎么不难过,差一点感觉就要死了。一个人在国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过也只能自己消化。出国之前虽然在国内学了一段时间的英语,但语言也不是很通,做什么都比在国内困难很多倍,每天都活得跟流浪狗一样。那时候很想你,无数次想什么都不管了回来找你,但是一想到自己这么没用,回来找你干什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开始到那里时差也没倒过来,整夜整夜的失眠睡不着,一直没调整好,之后严重到要安眠药维护睡眠,维持了大约有一年,烟瘾在那时候也越来越重,整个人瘦得脱相。后来我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就废了,就强迫自己调整,也开始戒烟。”   安卜安安静静地说了一堆,说到这里后没再说下去,他低头看看蒋珂,看她不出声,便又轻声说了句:“是不是比你想象的惨多了?听完有没有解气一点?” 第99章   蒋珂不说话, 在安卜怀里又趴了一阵, 等自己才刚失控的情绪全然冷下来,才从他怀里出来。挣开安卜的胳膊出来后,她低着头转身打开身后的车门,上车上坐着去, 然后顺手关上车门把安卜隔在了车窗外面。   安卜没有立即回车上, 他往前走两步,到车窗边, 还是把帕子送进了车窗, 递到蒋珂面前。   蒋珂坐着不动,也不看他,好半天伸手接下帕子来,用已经稍微正常下来的音色跟他说:“送我回去吧。”   她很久没这么情绪激动过了, 其实在他走后那几天她都是克制着忍着的, 大部分时候哭都是无声的,回到北京后也没有跟谁发泄过这件事情。现在情绪激动那阵过去了, 冷静下来后自然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这年纪了, 不该有这样的失态。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松了心里的一口气。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怨气,也仿佛都发泄了出来, 好像也不是坏事。   安卜在她接下帕子后就回到了车上, 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调头回去。   回去的路上, 安卜问她:“还想不想去别的地方?”   蒋珂靠在车窗上发着呆摇头, “哪里都不想去,送我回去吧,只想回去睡觉。”   安卜转头看她,最终还是把觉得不大能说不出口的话问了出来,“可儿,我怎么做,你心里才能舒服一点?”   蒋珂还是发着呆的样子靠在车窗上,不跟他再装腔作势,承认自己心里的不痛快,直接说:“做什么都不会舒服了……”   安卜看着她的侧脸,其实已经感觉出来她的态度软下来了。   之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话,一直等车子开到了歌舞团的门外,停了下来,安卜才跟她说:“明天白天我可能会很忙,傍晚来接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不好。”蒋珂把帕子还给他,一边解安全带一边下车,“不准你再来找我。”   安卜看着她问:“真的?”   蒋珂下了车,手搭车门,站着看他,“你想什么我心里门儿清,也没门儿。”说完关上车门,大着步子往大门里去了。   安卜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大门里,自己又在外面呆了一阵。等收回目光的时候,才伸手去拽自己的衣服想看看肩窝里的伤。不怎么看得见,便作罢了。被咬的时候是真的钻心的疼,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他也没为了这点小伤就去医院擦洗,直接去找地方吃了晚饭,便回了自己住宿的宾馆。到宾馆里照镜子,把肩窝的伤看得清清楚楚,两排牙印,皮肉散了,还有血迹。肯定是要留疤的,没跑。   ***   两人此番见过面之后的一段时间,安卜白天忙自己的事情,到了傍晚就会去歌舞团找蒋珂,不管她见不见自己。   蒋珂一开始是不见他的,直接晾了他几天,让他自己在大门外等到天黑,再开车回去。晾了四五天之后,蒋珂才给他面子愿意出来跟他见上一面,跟他说两句话就让他离开,不跟他出去吃饭,也不接受他买来的东西。   一来二去,团里的人也就都知道了安卜这么个人的存在,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来历,但见他风雨无阻几乎每晚都开着白色的吉普车来找蒋珂,带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拒绝却不死心,也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知道了自然就有人好奇,问蒋珂,“追你的是什么人啊?看着条件不错啊,还这么死心眼。差不多的话就接受了呗,真挑花眼了你,这都看不上,还等着什么样好的?”   蒋珂跟人打哈哈,“你们误会了。”   其实谁也没误会,这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   而自从安卜出现后,吴正就再也没来找过蒋珂。他觉得这事儿自己是不能掺合了,那是人家两个人的事,他掺合了不像话。当然也因为他在学校,不能常和蒋卓方顺见到,这件事一直也就没跟他们说。   蒋卓是惦记他姐的事的,不知道他姐去了团里这么久了,和吴正发展得怎么样了。蒋珂那里没得问,他自然问方顺,拍着马屁托他有时间见着吴正就问问。   后来没要方顺从中打听,蒋卓自己先见到了吴正。在前门楼子那,迎着面骑自行车撞上,他一把把吴正拽下来,停住就问:“你这么些日子,怎么情况啊?”   吴正一看是蒋卓,搬着自行车往路边避,跟他寒暄,“真赶巧嘿,在这里碰上。”   蒋卓也照规矩跟他寒暄两句,然后直奔主题,问他:“你跟我姐怎么样了?”   吴正看他这样子,心想他还不知道蒋珂的事情吧。他又想,不知道蒋卓知不知道有那么个男人的存在。踌躇片刻,他推着自行车又往人少的地方避避,停好了看周围没人,才问蒋卓:“你和方顺,是不是没把你姐的情况全部告诉我知道?”   蒋卓蹙眉想想,“什么情况没告诉你知道?”   吴正抿口气,直接问他:“她以前谈过对象是不是?”   蒋卓听他问出这话来就惊了,半晌自己才冒出声儿来,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问完了心思活络了一些,没让吴正说话,自己接着又说:“不是,吴正,你什么意思啊?你是听说了什么,知道我姐谈过对象,所以看不上她了,是吧?”   “那哪敢啊!”吴正忙解释,“是你姐以前那对象,他找来了。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吉普车吗,就是他开的。跟着你姐,跟到胡同口,后来又跟到团里。我跟他对过话,我都知道了。他也没结婚,这么多年都单着呢。你姐这么多年不愿意谈恋爱,能不是因为他吗?你说这种事,我还能掺合吗?我要是跟着掺合,别人是不是得说我缺心眼儿?”   蒋卓恨铁不成钢,“你是不缺心眼儿,可你也太怂了!”   蒋卓说完这话,没给吴正再说下去的机会,骑上自行车就走,跟他说:“有机会一块儿喝酒,今儿不陪你聊了。”   说完跑了不陪吴正聊了,蒋卓披着微微暮色骑车顶着风往歌舞团去。一口气不曾歇,一直奔到大门口,自行车还没停稳就跟执勤的人说要找蒋珂。   蒋珂这时候确实在团里,也吃完饭了,在宿舍里歇着。本来平常在她要吃晚饭的时候,安卜都是会来歌舞团大门口找她的,但今儿没来。现在天都有些黑了,他还是没到。   蒋珂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低着头弓着腰不时吐一口气,不想在意但还是忍不住会在意。   这么想着,心里憋着一口气,突然听到有人来跟她说大门上有人找她,她便吐了口气从椅子上起来,出房间往大门上去了。   结果到了大门上,来的人不是安卜,而是蒋卓。她愣了一下,到蒋卓面前,看着他问:“家里有什么事吗?”   “家里能有什么事儿?”蒋卓把踩在自行车踏板上的脚拿下来,语气不是很好,看向蒋珂,“我听人说,你这里出事了,来瞧瞧。”   蒋珂嘟哝,“我一直在团里,能有什么事?”   蒋卓盯着她,“你自己说实话还是让我开口问?”   没需要蒋珂说实话,也没用蒋卓开口问,因为蒋卓语气不是很好地说完那句话之后,安卜就出现了,在蒋卓后方不远的位置。蒋珂先看到他,蒋卓顺着蒋珂的目光回过头去,后看到他。   蒋卓看着安卜的时候还眯了眯眼,确定身后的人就是去过他家的那个男人,才松手扔掉手里的自行车,转身往他面前去。   走到安卜面前,他冷着脸问一句:“你还认识我吗?”   安卜的目光越过蒋卓的肩膀,看向后面的蒋珂。他不是很能记得,但凭感觉,觉得是蒋珂的弟弟应该没错了,所以目光收回来落到他脸上的时候,问了句:“蒋卓?”   蒋卓心想这孙子记性还算好吧,又问他:“记得在我家四合院大门口,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安卜看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忘记,当时蒋卓说,“你对我姐好一点,你要是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   说过的话蒋卓没有再去重复,直接上拳头实践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从小练了一身腱子肉胡同里串大了,跟人打架的事干过,掐肉砸拳头,还拿板砖儿拍过人,现在这一拳下去之后,直接把安卜嘴角打出了血,并让他往后趔趄了两步。   蒋珂看着这两人要打起来了,这才回过神往上去,还没到跟前安卜便又挨了蒋卓一拳。那在歌舞团门口执勤的两个人也上来,看着都像是要拉架的。但都没能上手,就被安卜呵住了,他抬手一边抹嘴角的血一边跟蒋珂说:“这是我和你弟弟之间的事情,不要管。”   他不让人管,让执勤的人把蒋珂护到一边去,说要解决自己和蒋卓之间的问题,别人都不能插手,误伤了不负责任,管了也是多管闲事。人看他两个确实有恩怨要处理,自己插手万一惹出事,怕影响提干,所以就悄摸声把蒋珂拽到一边,让他们两个自己去解决。蒋珂被拉着过不去,冲拉着她的执勤人员说:“这么怕事儿吗?闹出人命来怎么办?”   “闹不出人命。”那两个人状态很轻松,“这是为你打架呢,只有打过才能解决。老北京人碴架知道吗,打过了,一方认了输,管对方叫爷爷,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蒋珂看看这看戏的两人:“……”   那两个看蒋珂神情无语,又说:“你不能过去,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怕被误伤。你要去拉,也没用,拉不开。再说,要是真瞧着要闹出人命,咱们再去拉也不迟,那时也拉得开。在那之前,且先让他们自己个解决。”   蒋珂:“……”   而接下来的结果却并不是两个人在打架,安卜始终没有还手,被蒋卓按在地上打得到处是伤,一身尘泥。被打的过程中,他连躲都不躲一下,打到最后,蒋卓也觉得没意思,像揣一团硬棉花,所以便揪着他的衣领子看着他说了句:“今天先把你这胳膊留给你,你自己掂量着。”   蒋卓说完话后撂开他,把他推躺在地上,便起身去了自己撂倒的自行车那。过去扶起自行车,拍拍身上的泥土,推着到被执勤的人拉着的蒋珂面前,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你也自己掂量着。”   说完不等蒋珂接话,抬腿跨上自行车,便蹬起车子去了。   等蒋卓走了,执勤的人才放开蒋珂。那两个人还懵呢,没看出来到底谁赢了,更不懂这会儿躺地上那个怎么愣是不还手。然后回去执勤,再不管这小打小闹的事,没劲。还是七十年代那时候有劲,现在的人啊,都一门心思找钱赚,打个架都跟过家家似的。   蒋珂这会儿脸上是没有太多的惊慌,但步子还是跨得急,去到安卜那边。到他旁边站下来,低头看着他。他躺在地上,眯眯着眼,突然冲她一笑。   蒋珂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反正她是笑不出来了,她弯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扶他起来,声音平淡地说:“去医院吧。”   安卜狼狈地摇头,“当过兵的人,挨点拳头有什么,没那么娇气,不用去。”   蒋珂不跟他争,“那你去车上自生自灭吧。”   说完真把他扶去车上去了,并没有拉着他去医院。把他撂在车上后,自己也没跟着上去,转身便要走。   安卜动手很快地拉住她,声音乞求,“可儿,陪陪我。”   蒋珂垂着眼睑,没有理他,拨开他的手关上他的车门,转身便走了。   安卜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会来,起初见不到她,后来见到她只能跟她说上两句话,她确实没有陪过他。   安卜在她走后,头靠椅背开始低低呻-吟。蒋卓下手是真的黑,没刀没板砖儿,有的话,一准要他的命。从他下的手劲里就看出来了,他是真恨不得弄死他啊!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喘息微微,身上的疼痛和现在的形单影只成伴,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该又可怜,蒋珂不同情他,他自己可怜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缓一阵,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在他心里平静下来的时候,副驾的车门响了一声,开了。他睁开眼睛,便见蒋珂上了车,手里拿着些棉签和消炎药水。   她上车后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拧开消炎药水后拿了棉签沾进去,然后给他脸上的伤擦药。她也不问他疼不疼,但擦药的动作很轻。   蒋珂给安卜擦药的时候离他很近,她擦得仔细,根本不管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在她擦了两三处伤口之后,安卜没让她再认真擦下去,他突然伸手揽上她的腰,找准她的嘴就亲了下去。   蒋珂一手拿着消炎药水,一手捏着棉签,微滞了一下动作。反应过来之后身子和头要往后缩,却被安卜捞着她的身子又往他怀里紧了过去。 第100章   安卜身上原有的男性气息, 裹杂着些微的血腥味,一下子笼罩过来, 把蒋珂包裹其中。嘴唇上的柔软让她有一瞬间跳了呼吸和微微失神, 然后她反应过来, 松开手指丢下棉签,突然伸手到安卜的腰里掐到肉便拧了下去。   安卜吃痛, 呜咽一声放开她的嘴唇, 胳膊却没收回来。   蒋珂往前倾着身子在他怀里, 仰头看着他, 手还放在他腰里的肉上, “再不放手我继续掐了。”   安卜脸上挂着彩, 看着她。他身上刚才才被蒋卓打过, 挨了拳头挨了窝心脚,被踢过被踹过, 本来没毛病让人掐着腰里的肉也疼,现在一掐就牵扯着其他地方跟着一起疼。   他没敢再亲,只看着蒋珂,端着这副被揍了的可怜样子, 认真地说了句:“可儿, 我们和好。”   蒋珂不避开他的目光,回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目光长久注视, 像在无声地交换心意,就在安卜觉得她大概要松口答应的时候,却没想到腰里又被使劲掐了一把。这措手不及的一下, 疼得安卜闷哼一声松了胳膊上的力气。   蒋珂从他怀里出来,坐好了看着他,片刻之后声音轻缓地吐出两个字:“忏悔。”   安卜愣了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后,忍忍身上脸上的疼,起头就说:“我丫就是一傻-逼,脑子犯抽抽了干出当年的事情。”   说完停顿片刻,然后认真看着蒋珂继续说:“我对不起蒋可儿,辜负了蒋可儿的一片真心,让她为我忍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安卜禽兽不如。现在我没什么可求的,只希望蒋可儿能原谅以前那个迷茫又不堪的我,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用余下的下半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错误。我欠蒋可儿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下辈子继续还。”   蒋珂盯着他看,并不直接表态,沉默了片刻又说:“蒋可儿又闷又作,需要你的时候才能想得起你,不需要你的时候就把你忘了,不会谈恋爱,不会做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一辈子也不会放弃跳舞,你受得了吗?”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核心问题了,安卜想起当年自己带着自我牺牲式的心理谈的那场恋爱,不知道该说自己那时候可笑还是可怜。他面色越发认真,看着蒋珂,然后一字一句地回她的话,“我不会再疑神疑鬼不信任你,你相信我。经历了这么多年,我现在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我向你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分开,也不会让你再受一丁点委屈。”   蒋珂默默地吸了口气,没什么再想问或者说的了。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药水,又去拿了根棉签,跟安卜说:“先擦药。”   安卜没有再乱动,坐着让蒋珂给他仔细擦药。在她擦药的时候,他开始絮说:“今天晚上有点事情,所以来迟了。接下来几天可能都没时间过来,我要回深圳一趟。”   听到他说要回深圳,蒋珂掀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看完后就继续给他擦药。   安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又说:“从国外回来后我就去了深圳,在那边做电子产品的生意,赚了不少钱,算是有了一点资本。但做的都是生产加工的事,赚的也都是生产加工这上面的钱。现在那边刚开始发展,以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想着,专做这种生产加工的厂子不一定就能一直不受影响地发展下去。就算不倒,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所以我就来了北京,希望能集结一批研究人员干技术研发的工作,做自己的产品。”   蒋珂给他上药的手很轻,动作不停,接他的话,“大家都往南方去,你倒往北京来。”   安卜笑一下,“深圳那边的研究人员能有北京多么?虽然现在南下是热潮,估计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都会是。像我们这样的第一批人尝到了甜头,以后南下捞金的人也不会少。但是我想着,不能一直被时代牵着走。之前吃过这种亏,不能再继续没头没脑地吃第二次第三次。”   蒋珂没有再接他的话,心里想着,如果自己像当初告诉蒋卓那样把所有的事情也都告诉他,他是不是也会少走这些弯路。这个如果没有答案,因为人生没有如果。   和家里人比起来,其实蒋珂对安卜没有掏心窝子的信任。当时她告诉蒋卓的时候,考虑的东西很少,就是凭本能觉得可以放下防备跟他说出来,也自信说出来之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就说了。她那时候跟蒋卓相处了一年,无比相信蒋卓,宁愿泄露秘密也不希望他走弯路。而她一直瞒着安卜这件事情,就是一直没有放下防备而已,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下这个防备。   她把安卜脸上的伤擦完了,拿瓶盖拧起消炎药水,送到他手里,跟他说:“回去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伤,自己擦上药水消消炎,不感染就行。”   安卜把消炎药水拿在手里,看着她,突然又把话题拉了回去,问她:“和好了吗?”   蒋珂面色平静,像在回答一个很平常的问题,开口说:“当然没有。”   安卜看她的样子,表情平静语气平淡,觉得心情挺好,便说了句:“那首长您再考察考察?”   蒋珂看他一眼,“先回你的深圳去。”   安卜这便算跟蒋珂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和接下来的行踪,从歌舞团回去后,收拾整理了一番,第二天早早便起来坐火车去了深圳。   蒋珂现在在团里没有什么事,近来也没有什么演出需要准备,除夕春节的演出也不需要在这会儿就着急起来。其实自从时代变了以后,团里的各类演员都比以前要轻松了很多。因为没什么事,所以蒋珂就跟团里请了假回家。   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坐公共汽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到家的时候李佩雯和蒋卓还没有下班,只有蒋奶奶在家。看她回来了,和往常一样,说一句:“可儿回来啦,坐下陪奶奶说说话,你妈和你弟弟马上就回来了。”   然后蒋珂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和蒋奶奶说话,听蒋奶奶说说胡同里的事情,谁家又干了什么赚了多少钱,谁家又成了万元户,谁家的小子去南方打工回来也没赚着钱,又开始在胡同里胡混。穿着一身西装,那叫一个不伦不类。都是些小事,蒋珂听着附和着,又跟蒋奶奶说说团里的事情。她看蒋奶奶没有提到安卜,心想蒋卓应该没跟家里说,自己也就没说。   这样聊着天儿等到蒋卓和李佩雯回来,李佩雯看她也回家了,自然出去又多买了点菜。晚上烧了一桌子的菜,全家坐下吃饭。现在蒋家日子过得不错,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要百般节省。蒋珂在部队里,又是台柱子,津贴补助多,蒋卓是正经单位,也不错。   一家人在桌子上吃着饭,还是和往常一样说些闲话,但李佩雯和蒋奶奶基本不再提蒋珂的婚事。因为每次提起来都掰扯不清,说不生气也弄得一肚子不痛快,所以现在就不会特意拿了这话出来当个事说。   一顿饭吃下来和往常一样平常和谐,蒋珂怕蒋卓说她什么,但蒋卓像没事人一样,根本没提安卜那档子事。这让蒋珂都恍惚,想着那天去他们歌舞团外打人的就是他啊,打完这就忘了?   当然是没忘的,蒋卓没在李佩雯和蒋奶奶面前说,吃完了饭叫蒋珂一起出去散散步消消食。蒋珂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也没排斥拒绝,便跟他出去了。   两人出了大门后,在胡同道上走一气。蒋卓一直没出声,蒋珂便开口道:“有什么话你直说。”   蒋卓瞥眼看她一眼,“我下了那么重的手,你不怪我?”   蒋珂听蒋卓说这话生分,抬头看他,“别阴阳怪气,你要这样,咱这胡同就不逛了,我回去歇着去。”   蒋卓闷声一阵,才放出脾气对蒋珂说:“天下男人死绝了,非他不可?当年因为他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你都忘了?你忘了我没忘,我打他这一顿我根本不解气。”   蒋珂理解得了蒋卓的气愤,这种气愤她心里一直都有,恨起来的时候想报复,什么话都在心里骂过,甚至诅咒过。可她毕竟不是一个全然的旁观者,她还有和安卜在一起的五年的回忆,还有自己的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早就放下了,早就风轻云淡了,可没想到见了他之后,情绪仍然能被他调动起来,然后才发现这个坎她压根儿没过去。   她被蒋卓质问得不出声,抱着胳膊在身前,走得很慢。   蒋卓看她不说话,又问她:“是不是早就和好了?”   蒋珂低着头,看着踩在脚下的砖石路,“还没有。”   蒋卓冷笑一下,重复她的话,“还没有。”   蒋珂到这里停住了步子,看向蒋卓,“再阴阳怪气试试。”   蒋卓步子也停了下来,看了看蒋珂,也没再阴阳怪气说什么,只道:“你的事只能你自己做主,我说什么都没用,不说了。”   蒋卓说不说就真的没再说,他一直就觉得蒋珂没真正放下过,安卜那孙子回来了,也总算还有点情义,自己也没有谈恋爱结婚,单了这么多年,他难道拆散他们不成?这一拆散,不知道蒋珂这辈子还结婚不结婚了。   蒋卓对安卜的气恼多半来自那时候第一次看到他和蒋珂眉来眼去谈恋爱而不爽,还有后来他对蒋珂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见证了蒋珂谈的第一个人是他,也见证了蒋珂那时候的痛苦和这么多年一直不谈恋爱的状态,所以蒋卓不可能没有脾气。   但如果说起安卜这个人,蒋卓觉得倒也还可以。当年来他家,给他家弄了那么多的精米细面,表现得也勤快有礼貌。而且从蒋珂回家探亲的几次他也可以看出来,安卜对她很好。也许正因为对她太好了,回忆太多,才会导致她分手的时候那么痛苦。如果是不值得去伤心的人,分就分了,难过一阵子骂自己一句眼瞎,也就过去了。蒋珂在感情这事上再死心眼,也不可能耽误自己这么多年。为个真人渣浪费自己这么多年,傻么不是?他姐不是那么傻的人。然后再想想,安卜那孙子不是因为移情别恋才跟蒋珂分手的,蒋卓把自己的脾气又消了几分。想着打都打过了,不管了,随他们互相祸害去,别出来祸害别人。   他心里这么想,但没跟蒋珂说。他总不能打了人又阴阳怪气说了话,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去鼓励蒋珂去和安卜继续互相祸害,这不神经病嘛?他要把不爽安卜这件事一直保持下去,让他知道就算他和蒋珂和好了还成了,也得永远记得自己犯过的错,什么时候都不能忘。   蒋珂知道蒋卓会生气,她自己也没有急切地要和安卜复合立马结婚生孩子,所有的事情还得顺其自然不是。这几天安卜不在北京,她在家里呆了两天,又回去团里。   本来和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的日子,突然显得有些无聊起来。从团里到家里,从家里再到团里,以前十分习惯的事情,突然显得少了些味道。   然后蒋珂没有再继续等团里自动给出好几天的假期,她直接去团里又请了几天的假,收拾了东西买了去南京的火车票,打算去看看曾经的领导老师和陪伴了那么多年还留在南京的战友,顺便换换心情。 第101章   蒋珂买了早上的火车票从北京出发, 晚上到达南京,先到市里找了家私家宾馆定了房放下东西, 洗漱了一把, 然后出去吃晚饭。   现在南京的晚上已经与之前她在这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街面上有灯,人也多, 到处都有闪烁的霓虹。她在一家街边小店吃了碗鸭血粉丝, 又顺着街走了走, 觉得实在累了, 便回去了宾馆休息。   一晚上休息过来, 也有了精气神。自己又去街上逛了逛店铺, 买了些礼品拿着, 往军区去。她没有先去找施纤纤,她先去见了文工团里的领导。   到了文工团她先见了政委, 这么多年过去了,政委还是那副眉眼带笑的样子,甭管说话不说话,都是笑眯眯的。老是老了些, 但仍然十分精神。和蒋珂说着话, 总要扯到马克思主义上去,时不时还要说一番思想教育上的事情, 说顺嘴了,改不了。   他见了蒋珂,话特别多, 把蒋珂狠狠夸了一番后又说了在讲课走后这五年里,团里都发生了什么变化。大部分年轻人都转业走了,连舞蹈教员周老师都转业离开了团里,到地方歌舞团里找了份舞蹈培训的工作。夏团长是没走的,和政委一样还留在部队。   政委越说越感慨,眉眼的笑意都有点沧桑起来,最后跟蒋珂又说:“你们的营房、练功房、排练厅和演出的大礼堂,过阵子都要拆了。房子都太老太旧了,拆了让出地来,做别的规划。难得你有心,还回来看看。”   蒋珂听他说这些房子都要拆了,心里也突然轻轻抽了一下——属于这个年代文工团的青春,终于还是过去了。等房子拆完后,便一点痕迹也不会再留下来。   政委叹口气,没再往下感慨,突然问蒋珂:“我们团里的人,现在过得其实都还不错。你们宿舍四个,你进了总政,刘兰翠嫁给了后勤部一个干部,申请调了部门。于怡姗退伍回了北京,差也不该差到哪去。就是叶湘,一直没有人有她的消息,你那里有没有她的消息?”   别说叶湘,自从她回到北京之后,以前所有的事情就都慢慢断了,她几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施纤纤转业转在了哪个部门。她冲政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应该也不想我们知道她的消息了。”   当年她被下放到艰苦的部队去,其实和劳动改造是一个性质。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其他的也更不知道。这得要有心人,往她家里去打听,才能打听出来。但是自从那个时代过去后,大家各奔东西,都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没人会去管别人的事。像她和施纤纤曾经那么好的关系,说断也断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过的怎么样都一概不知。   政委叹口气,也没再跟蒋珂感慨叶湘的事情。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他不再说这些不开心的,又挑了点轻松的话题跟蒋珂说了说,轻松了心情,才放她走。   走之前蒋珂跟他约了晚上的时间,说要请他吃饭,他也应下了。   因为去政委办公室坐下说话的时间有点长,蒋珂便没有紧跟着就去夏团长那里。说话说得多了,又到了中午,便先出去吃了点饭,找个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休息了一阵,然后才拿着礼品去看夏团长。   夏团长不像政委那么话多,看蒋珂回团里看她,很高兴地跟她叙了叙旧,又问了一些她在北京的情况。然后和政委说了大部分重叠的话,把文工团的情况跟她说了一番。   蒋珂虽然听了一遍,但还是仔细听夏团长又说了一遍。两个人聊天聊得开心,没提那要拆房子的伤感的事。   夏团长跟蒋珂说:“小施在你走后不久就转去市政府的宣传部门去了,你应该知道?”   蒋珂笑笑,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和施纤纤联系早断了。自从她们走后,领导们肯定也关心不到她们的生活了,哪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好还是不好。   蒋珂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顺着夏团长的话又说了说施纤纤现在的情况。知道施纤纤现在还是在宣传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工作是让人羡慕的国家机关里的工作,家庭也幸福美满,和昌杰明小两口一直过得很好。施纤纤是真能干,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抓得好。   蒋珂听施纤纤过得好,心里自然高兴。在从夏团长办公室出来后,她便出了军区,直接去市政府找施纤纤。她是突然来的,心里还想着,不知道施纤纤看到她会怎么样。   带着这种心理去到市政府办公大院,跟门亭里的执勤保安说来找人,然后便在门外静静站着等施纤纤出来。   门亭里的电话打到办公室的时候,施纤纤还不知道是谁在这时候来找自己。她上班的时候,家里都由婆婆照看着的,平时根本不会到她的单位找她。像郑小瑶昌杰明,平时找她也都是打电话,并不会到她单位来。   施纤纤心里疑惑着往大门上去,在快要到大门上的时候便看到门外站着个穿灰色呢大衣的女人,她背对大门,披一头顺滑长发。她瞧这人的身段和打扮,觉得不认识。她长发很长,乌黑滑亮的,快要到腰,有风过,会微微扬起发梢。   施纤纤一边疑惑一边往门外去,到了门亭先问执勤保安,“谁找我?”   执勤保安指指外面的蒋珂,说:“这不是嘛,就站着的那姑娘。”   施纤纤蹙蹙眉,抬手把鬓边落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往门外去。一直到蒋珂身后,还不知道来人是谁,只试探着伸出手去碰了一下蒋珂的肩膀,问她:“姑娘你找我嘛?”   蒋珂听到她的声音,猛然回身。然后施纤纤便整个呆住了,而她看着施纤纤只是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好半天才出声叫一句,“纤纤姐。”   施纤纤等她叫完都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眶已经湿了,吸着鼻子说:“我的妈呀,这是谁呀?!”   蒋珂还是一直笑,除了穿着打扮,她其实没怎么变,方顺都能一眼认出她,施纤纤当然不可能认不出来。   施纤纤惊讶地问完了,脑子里一时全是一团浆糊,却还是上来抱住了蒋珂,一边高兴一边流眼泪,说:“来南京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你就最没良心,回去就把我忘了,亏你还知道回来!”   蒋珂也伸手抱住她,眼眶微微湿润,吸着鼻子说:“是我的错。”   施纤纤放开她,哼一声,“有时间好好跟你算账!”   不管曾经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也好,还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也罢。似乎中间不管隔了多久的时间,只要那份感情还在,只要一句招呼几个眼神,就还是以前的样子。   蒋珂和施纤纤在单位大门外把断了几年的感情又续起来,但因为施纤纤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所以也没站在门外就叙起旧来。   施纤纤把蒋珂带进去,让她在小会议室等了一会,等到她下班,才一起走。   在回到办公室以后,施纤纤又打电话给昌杰明,让他下班去饭店定个桌子,晚上要吃饭。然后她又联系了周老师,邀请她晚上来吃饭。   事情办妥下班,施纤纤便和蒋珂直接去了昌杰明定桌子的饭店,然后在包厢里等着政委夏团长和周老师。施纤纤没有让昌杰明再找别人,自己也没有再联系郑小瑶。蒋珂在团里处的最好的人就是她和昌杰明,请了别人怕话说不到一块,也尴尬。毕竟曾经感情没到那份上,现在见了就只有生分,还得介绍再熟悉一番,说话都得拘着,说不准,还得听各种无关紧要的人炫耀式地乱侃一番,那没意思。   施纤纤打电话给昌杰明定包厢的时候没告诉他蒋珂回来了,也是故意要惊他一惊。等到饭店找到包厢进去后,果然就把昌杰明吓住了。他坐在圆桌边的一把罩红布的椅子上,盯着蒋珂看了半天没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时候开始揉眼睛,盯着蒋珂看,问施纤纤,“我没看错……这个……”   施纤纤跟蒋珂一起笑,对昌杰明说:“没有看错。”   蒋珂笑着跟他说一句,“好久不见,老昌同志。”   “我的妈呀!”昌杰明彻底回过神来,也说一句,“这跟做梦一样。”   确定是蒋珂没错了,昌杰明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跟蒋珂说:“小同志你也真神奇,这么多年没怎么变。”   提到蒋珂没怎么变,施纤纤也感慨,“可儿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你是怎么过的?”   “哪里老了。”蒋珂笑着,“越来越漂亮了。”   施纤纤忍着被夸的欢喜看她一眼,“学会说假话了。”   蒋珂笑得越发开,“一点不假,是实话。”   因为刚见面激动,三个人在一起都是胡乱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昌杰明又是嘴碎的,不怕没话说。说了一气,他又拿蒋珂调笑,说:“我还以为你真把我们忘了,这辈子都不跟我们联系了呢,是不是想我们想得受不了了,所以回来看我们了?”   蒋珂抿着笑使劲冲他点头,一和施纤纤和昌杰明在一起,她还是像曾经那个被她们领着的小新兵。   然后昌杰明觉得气氛特别好,一放松就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便问蒋珂:“小同志你结婚了没有,我们可一直没收到请帖啊。”   蒋珂被问到这个问题,不回避,脸上也没有尴尬和心虚,还是笑得自然,摇摇头回昌杰明的话,“还没有。”   她自己虽然自然,但她这话一说出口,施纤纤和昌杰明就不自然了,脸上的笑挂不住,施纤纤还在桌面下掐了一下昌杰明的大腿。   两个人当然是默契地想到了安卜,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他们俩一直没忘记当年的事。昌杰明得到蒋珂的回答后,当然就觉得自己这话问错了。正想着怎么打哈哈给话题岔开时,邀请的几位领导陆陆续续到了。   政委夏团长和周老师先后到了包厢,气氛便又热起来。都到了坐下后,菜也陆陆续续开始上。酒也上了,昌杰明开了酒给在座的斟酒,接下来便一直气氛很热地聊天,聊起以前很多有意思的事,好玩的眼泪都笑出来。说到最后不免都有些感慨,但并不表现伤感。   因为昌杰明是饭桌上调节气氛的人,所以整顿饭吃下来也没让三位领导问起蒋珂结婚没结婚的事情。他和施纤纤都觉得,这话题说起来,得冷场子。大家好不容易见一面,就开开心心的。那些不知道算开心还是不开心的,私下再聊。   因此一顿饭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吃了下来,一直吃到饭店打烊关门,几个人才走。接下来也没有再凑个别的场子,领导们都上了年纪了,吃完饭便要散了回家。   施纤纤和蒋珂昌杰明三个人也要散,昌杰明想着蒋珂好不容易回来,施纤纤肯定想跟她好好叙旧,所以就让施纤纤,“你今晚跟小同志去宾馆睡,我回家跟爸妈说一声就行了。”   施纤纤也有这样的想法,昌杰明主动说出来,她当然就不客气了。   这么决定好了,昌杰明又问蒋珂:“小同志有没有回团里逛逛?听说那些房子都要拆了。”   蒋珂从政委嘴里知道房子要拆了,但还没去逛过,这便摇了摇头,“没抽出时间去逛,明天。”   施纤纤站在她旁边看她,“我也一直想去看看,都没抽出时间,平时太忙,一拖再拖。要不这样,明天我请一天假,跟你一起去。”   蒋珂点点头,“好啊,我一个人也怪没意思的。”   这就说定了,三个人在街头两边分开,施纤纤跟着蒋珂去她住下来的宾馆,昌杰明自己回家去。   在路上走着,蒋珂和施纤纤闲聊,问她:“你不回去可以吗?孩子放心得下?”   施纤纤把手扣在身后,拉伸一下肩膀,跟她说:“没事,婆婆看着呢,我好容易得一天闲。”   蒋珂微笑,“怎么样,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施纤纤把手收回来,看向蒋珂,“我就那样,每天都没什么变化,这么多年,就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地操劳琐事。你呢,你现在什么情况了,还没结婚呢?”   蒋珂低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沉默好半晌,才跟施纤纤说:“安卜去北京了,我们见过了。”   施纤纤听她说出话,走路的动作都变得慢下来,好半天反应过来,问她:“然后呢?”   蒋珂转头看向施纤纤,“五天前回深圳去了。”   施纤纤不知道蒋珂的情况,但对安卜的情况是很了解的。她看着蒋珂吞口口水,半晌问:“他是不是又赖上你了?”   蒋珂慢慢地迈步子,迎着秋夜的风,头发在肩上轻轻地飘动。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她在施纤纤面前一点也不喜欢伪装,习惯说心里话。当初和施纤纤断掉联系,其实就是不想再和与安卜有关的过去再有联系。   她微微闷口气,就这件事给事纤纤道歉,说:“对不起,纤纤姐,到北京之后我就没给你回信,和你一断断这么多年。现在你还拿我当好朋友,我挺惭愧的。”   施纤纤看她认真起来,自己也跟着吐了口气,“别说这样的话,当时我和老昌确实也不厚道,从头到尾帮着安卜瞒着你。我一直对你心里有愧,你现在愿意回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蒋珂带着感动的神色笑,去牵施纤纤的手,和她在这路上越走越慢。   施纤纤跟她无声走一段,不时看她两眼,终于还是问她:“你和安卜,现在什么情况?”   蒋珂确实也没打算瞒她,自然跟她说。她想一阵,开口道:“他现在正在忙在北京创业的事情,应该是打算在北京定下来。我们在饭店里偶然遇到的,然后他便开始跟着我。后来找到我跟我道了歉,每天去我们团外面等着,希望跟我重新开始。”   施纤纤不下论断,问蒋珂:“你答应他了?”   蒋珂摇摇头,“还没有。”   还没有的意思就是暂时没有,但是心里已经在考虑了,不过就心里还有点不甘心所以没答应罢了。施纤纤听得明白,她反握住蒋珂的手,跟她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不过还下不定决心而已。”   蒋珂撅撅嘴,看向施纤纤,“在我没谈恋爱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重感情的人,分分合合的事情太正常了,结果居然就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施纤纤笑,“还是安卜值得你这么死心眼,如果真换个不值得的,你也不会这么把自己吊死。”   蒋珂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抿住唇,然后说:“可他当年做的事太混蛋了。”   “他是挺混蛋。”施纤纤嘴角微微挂着笑,说话却不客气,“可是你不混蛋吗?你就没有问题?”   蒋珂被她反问得默声,施纤纤看看她,没有就此收住话,她说:“他跟你在一起的那几年,心里一直有疙瘩,你都不知道。那时候去北京出差,你跟他说了狠话,那些话一直都钉在他心里,后来你也没重新表态过。他不是最后才做的那个决定,他在你们在一起的早两年就想好了。他一直就是没抱希望跟你在一起的,结果你一点都没看出来。他最后做的事是挺混蛋,但是受的罪一点不比你少,你要说他咎由自取我也不反对。我也真的说不清你们谁对谁错,因为当年的事情,我这几年都没见过他。我要跟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做好朋友,就觉得对不起你。”   蒋珂听施纤纤说完,还是没说话。施纤纤吸口气,把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慢慢地捏,看向路前方,继续道:“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都不是死罪。难得你们还都记着彼此,也都互相等了这么多年。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现在的重逢吗?安卜曾经对你有多好,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我就不信,你等了这么久不结婚,就是单纯因为咽不下那口气。”   蒋珂知道,是因为没放下那个人。她迎着风深呼吸,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说话,问施纤纤:“纤纤姐,你说我和他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别人谈不成就不谈了,该换对象换对象,洒脱得很。结果我和他兜兜转转又回去了,弄得两个人都显得特别没出息。”   施纤纤看着她,嘴角仍然微微带笑,“得便宜卖乖,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等你们结婚,把曾经的战友都请过去,他们保准只跟你们说一个字。”   蒋珂顺话问:“什么字?”   施纤纤笑,“服!”   那时候偷偷谈恋爱的人不少,换对象的也有,但最后在文工团慢慢散了以后,其实成了的并不多。大部分,还是都各奔东西了。   蒋珂听在完施纤纤的“服”之后,也跟着她笑起来,笑一阵发现宾馆到了。   两个人去定好的房间里住下来,洗漱完了躺在床上,比以前看起来还有亲密,开开心心聊天聊到凌晨。看到窗帘缝里慢慢有了亮光,看看表都快三点了,才强迫自己不聊了,闭上眼睛睡觉。   因为睡得迟,起得就晚。施纤纤起来后匆匆忙忙洗漱好跑到单位,还好昌杰明靠谱,帮她把假请了。这就没什么问题了,她从单位出来,直接和蒋珂往团里去。   两个人去到团里后,从礼堂看起,一边看一边说起她们当初在这里做过什么事,小事太多,回想起来每一件事都可以说半天。逛完礼堂她们又去排练厅练功房,回想起当年她们穿着灯笼裤套着大袜在里面踢腿练功练得满头是汗的场景。   施纤纤无比感慨,说:“自从转业后就没再跳过舞,现在身子感觉都硬了。”现在想想,当年那段时光特别美好。   蒋珂没办法跟她一起感慨这个,因为她没有转业,还干着老本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人生也会因为各自的选择呈现出该有的样子,都是正常的事情。   施纤纤在礼堂练功房感慨完了,便又和蒋珂去营房,那个她们住了好几年的地方。房子当年住的时候就老,现在更是旧的有点残破。她们先去一楼施纤纤住过的宿舍走了一圈,写字台凳子和木头架子床,都旧得掉漆了,地板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看过一楼,两个人踩上水泥楼梯,又上二楼。蒋珂跟施纤纤说她刚来文工团时候的心情,激动到不行。她还记得施纤纤那时候有点小领导的样子,在各种琐事上帮助她们,是个热情又漂亮的女干事,和安卜昌杰明比起来那可真是活雷锋了。   施纤纤一边听着蒋珂夸自己是活雷锋,一边和她又往三楼去。三楼她们也来过,不时在安卜和昌杰明的宿舍里开小灶。来文工团的第一年,蒋珂在这里吃到了螃蟹,到现在还记得那只螃蟹的味道。因为穿越后吃的差伙食就一直很差,所以吃到那么一回就深深记住了。   蒋珂和施纤纤聊着这些小事,到了三楼,随便在露天走廊上走了一圈。走到安卜和昌杰明宿舍前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停了停步子。   在施纤纤正想开口说进去看看的时候,宿舍的门突然动了一下,接着便从里面开了。   施纤纤和蒋珂都愣了一下,然后便见昌杰明和安卜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腰里扎着腰带,手里拿着铝制饭盒,从里面走了出来。   出来的过程中一边带上门,一边看着她俩笑着说:“一起去饭堂吃午饭。”   蒋珂懵了,施纤纤则抬手捂住了嘴,眼里不一会儿就攒满了眼泪,然后她把手也往上移移,把水光朦胧的眼睛也盖住…… 第102章   四个人从营房到饭堂打好饭坐下后, 施纤纤眼里的眼泪还没收干净。她在打了清漆的黄圆桌边坐着,还捏着帕子在擦眼泪, 同时鼻音很重地念叨:“真烦人。”   昌杰明笑得乐呵, “是不是突然有种过回去了的感觉?”   安卜脸上微微挂着笑意, 蒋珂眼眶也是微微泛红的,却没像施纤纤这么情绪外放, 同时还不时抬手放到施纤纤肩膀上抚慰她。   施纤纤好容易把情绪收住了, 看看昌杰明又看看安卜, 这才问安卜:“你什么时候来的?还搞这一出。”   安卜刚要开口, 还没吐出字来, 就被昌杰明截了话, “昨天半夜啊, 直接去我们家把我薅了起来,我现在还困着呢。”   施纤纤盯着安卜看两眼, 很久没见过他了。现在看他穿着军装,还是和以前一样精神。哪像昌杰明,自从结婚有了孩子后,就一直在胖, 啤酒肚也出来了。   她再看看蒋珂, 觉得岁月在她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是真的少。两个人看起来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但对比起他们, 就觉得岁月对人是不公平的。   然后她嘀咕,“是不是没结婚的人看起来都比较年轻?”   昌杰明听了她的话附和,“肯定的呀, 没有家庭,少了很多压力和负担,也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心态就比我们年轻。”   听着施纤纤和昌杰明说话,安卜不时看一眼蒋珂,蒋珂却并不看他。   这会儿昌杰明和施纤纤都知道他们两个之间什么状态,也就没在饭桌上聊他们俩的事情。四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闲聊,和以前在文工团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以前是聊当时的事,而现在,聊的则是当年的事。等回忆聊完了,便又聊起分开这五年,各自的生活怎么样。   蒋珂听着昌杰明和施纤纤之间的鸡毛蒜皮,家里洗碗扫地这种事都能说起来,后来又说到怀孕,说到生孩子,再聊带孩子,辛苦是不少的。但仍然说得安卜和蒋珂两个人都满脸是忍不住的笑意,觉得异常温馨。明明都是非常琐碎的事情,他们有时的语气也是在抱怨,但温馨就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说完后,蒋珂便说施纤纤,“纤纤姐,知足,老昌挺好的。”   虽然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有大出息了,基本就这么在机关混一辈子,目测也混不成个什么样的大官,只能普普通通拿点死工资过日子,但疼老婆听老婆的话而且顾家是真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昌杰明看蒋珂夸他,忙伸出手来到蒋珂面前,说:“小同志,你才是我的知己。”   蒋珂闷着笑,伸出手去握上他的手,“老昌同志,一定要继续保持下去。”   昌杰明得意,“那肯定啊。”   安卜看昌杰明冲蒋珂得意,在桌下伸腿就踹了他一脚。   饭堂是还供应饭的,但来吃饭的人已经不多。蒋珂四个人在桌上吃完饭聊完天,就离开了饭堂,不耽误人收拾桌子凳子。   施纤纤和昌杰明知道安卜和蒋珂现在的状态,所以吃完饭就没打算再跟着他们。想着让他们俩在这里逛一逛,一起回忆回忆过去,差不多应该也就和好了。   暗下商量好了,明着昌杰明在施纤纤面前卖乖,说:“你不是老说没时间出去玩玩嘛,正好今天有空,我带你去逛逛。”   他这么说了,蒋珂还能再拉着他和施纤纤不让走么?   昌杰明和施纤纤准备要走,大约是因为匆匆忙忙的,有些事情没商量过,走前昌杰明又问了安卜一句,“晚上什么安排?”   安卜从深圳回到北京,歇都没歇就去团里找了蒋珂,得知她来南京了,又歇都没歇直接跑来了南京。头半夜到的,到了之后就直接去了昌杰明把昌杰明薅了出来,才有了今天的事。   匆匆忙忙的也没有计划,这会儿昌杰明问他,他想一下说:“我还没回家看看爸妈。”   “那就去你家吃晚饭呗。”昌杰明想都不想,顺话就说,“正好,带上小同志。”   昌杰明说完话,施纤纤和安卜不约而同地看向蒋珂,嘴角挂着笑。   蒋珂懵一下,觉得他们的笑特别诡异,然后便忙摆手往后退两步,“不行不行,我不去。”   昌杰明看她怂起来,又道:“怕什么呀,迟早都要见的,有句老话不是说嘛,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话说到这里,安卜嘴角的笑意更重,把头低下去藏笑。他一直觉得交了昌杰明这个朋友就一直从小打闹到大,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属于狐朋狗友那一列的。也就到现在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这件事上来说,他还是挺有用的。   安卜被昌杰明说的喜滋滋,蒋珂却被他说窘迫了,支支吾吾半天,才看向安卜问:“你跟老昌都说什么了?”   安卜听到她问自己话,忙收住笑抬起头来,一脸无辜道:“什么都没说啊,他一直嘴欠,想到什么说什么,你是知道的啊。”   昌杰明不高兴地乜安卜——合着老子帮你还要被你损。   施纤纤这时候在旁边忍不住笑起来,看向蒋珂清了下嗓子道:“算了,别折腾了,我们这种已婚人士,都看不得折腾。就今天下午半天时间,你们培养培养感情,该和好和好。傍晚五点半,在大门外碰头,再商量去哪的事,好?”   这样把话说好了,施纤纤和昌杰明便走了,留下安卜和蒋珂两个人站在饭堂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大眼瞪小眼。   两人互瞪了一气,安卜上手往蒋珂肩上一揽,把她往前带着走,“我们去逛逛。”   蒋珂抬手拍拍他握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小声道:“影响不好。”   安卜笑笑,“怕什么,还怕政委出来把我们抓去办公室审问?”   蒋珂看他一眼,没再拍他的手。想着他穿一身军装,保不齐真能被政委抓去审问呢。   像这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那时候一直是安卜特别渴望的事情。但是一直到最后分别,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现在这样,总有种弥补过往缺憾的味道。   两个人并肩在以前常走的路上慢慢地走,秋天晌午阳光的温度正正好,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两个人从揽着肩换到牵着手,像一对刚在一起的小情侣。   蒋珂喜欢安卜穿军装的样子,带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几年。走过所有有过他们共同身影的角落,说起以前偷偷摸摸干过的所有事情。其实没多少太多出格的,最过分的也就抱在一起亲个嘴,再放肆些,就是把手伸进军装里,多半情况下,伸进去也都是克制着的。   两个人绕过各个地方,去那个毛水泥篮球场走了一圈,铁丝网角落里还卡着一只破了的篮球,经历了许多风吹日晒,颜色褪得十分厉害。逛完篮球场,又并肩一起去操场走了一圈,那时候每天都要早起出操,在这个操场上跑好几圈,累到喘息重得小猪发出的哼哧声,然后,唯有生理期能把女兵从这件熬人的事情中解脱出来。   把能逛的地方都逛完了,两个人最后到离外面最近的演出礼堂。罩红布的一排排座椅还是那样,红色却没了当时那么鲜正。一眼看过去,能清走的东西也都清走了。   蒋珂没有在观众席多逗留,便往后面的后台去。刚才和施纤纤也来过这里,但并没有去后台。到了后台一看,也都空了,只有几个化妆台还在,镜子上蒙了灰,照人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蒋珂看看这看看那,跟安卜说:“以前一有演出,都在这化妆来着。”   安卜是搞伴奏的,也不上台,基本不会化妆。他也会来后台的化妆间,但不如蒋珂这些舞蹈演员熟悉。蒋珂跟她说完化妆,又跟他说:“每次一有大的演出,军区的领导都来看,我们团里就有姑娘趴在天桥那里看观众席,认首长。”   安卜往天桥看看,问她:“你去认过吗?”   蒋珂摇头,“我又没想嫁给首长做儿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爸长什么样子,就远远看见过。”   安卜笑,“要不晚上去我家看看?”   蒋珂张张嘴,结舌,半晌道:“不合适。”   提到这个事,她还是觉得莫名窘迫,说完话便迈着步子往更衣室里去了。更衣室不大,一般都是错开了时间进来换衣服的,换完就到化妆间坐着化妆,用起来也紧张不到哪去,大概凑合出来个地方能换衣服就行。   安卜跟在她后面进了更衣室,问一句:“哪里不合适?”   这事儿是被昌杰明给坑了,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见公婆,安卜还当真了,真想让她去。她们从重逢到现在,明明才只有大半个月,她还没答应跟他和好呢。本来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被昌杰明那么一掺合,好像明天拿证结婚都可以,结完婚就过日子了,无比简单。   蒋珂没说话,扫了两眼简陋的更衣室,回过身来,安卜正好堵在她面前。她抬头看安卜,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岔开话题随便敷衍了一句,“以前换衣服的地方,地方有点小。”   安卜也看着她,回她一句,“地方确实有点小。”   蒋珂目光没移,在他这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也看懂了他眼神里的色彩变化,然后便更觉得这空间是真的狭小-逼厌,而且莫名有点燥热。   她微微敛住呼吸,耳根上不自觉生出热意,慢慢延伸到脸颊。   然后在她要低下头的时候,安卜吻上了她的唇。他嘴唇微张着贴过去,在吻住她的唇以后,伸手关上了更衣室的门。   周围顿时陷入昏暗之中,蒋珂微微后退了一步,却也只退了一步,安卜便揽上了她的腰,手上力道收紧,似乎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第103章   安卜的唇上的动作比他手上的动作霸道, 似乎是压抑得太久了,稍稍释放便有些难以自持。他含咬蒋珂的嘴唇, 撬开齿缝探舌进去, 右手从她的腰上移到脖颈边, 探去大衣领子里搭在她的肩窝处。   他亲得蒋珂气息微急,软在他怀里毫无招架之力, 便是挣扎也都跟挠痒痒一般。他轻轻握在蒋珂肩窝处的手沿着大衣领口下滑, 落进她大衣底下, 搁着软薄的绒衣抚她上的后腰。手指碰到脊骨处, 便沿着脊骨一节节地往上移, 惹得蒋珂在他怀里忍不住轻颤起来。   他手指移到蒋珂背后内衣的纽襻处时, 便停了动作, 然后他微微放开她的嘴唇,低声问了句:“晚上去我家吃个饭, 嗯?”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蒋珂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安卜的气息都异常灼热,因为贴得近,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有点难解难分。   她耷拉着眼睑, 深呼吸也不能让自己全然脱离这种氛围,微摇头低声说:“太突然了, 和好的事还没说清楚呢,怎么就见你爸妈了?”   安卜笑,“不冲突, 等你考虑好了我们再和好。别听老昌胡说,就是很平常地带老战友回家吃个饭,纤纤和老昌也在,怕什么?”   蒋珂抬起眼睑来看他,扫过他的眼睛看向他军帽的帽檐,有点像翻白眼。   安卜没有再继续亲她,把她往怀里再紧一紧,搁头在她耳边,轻声慢语地跟她说:“可儿,原谅我吧。我不止知道自己错了,也怕了。以前的我没出息,受了那么多挫折,现在已经可以被依靠了。”   蒋珂在他怀里闷声,半晌道:“你当时不就是想我回到北京找别的人结婚吗?你想想,如果我结了婚,你现在也一样成熟得可以依靠了,那也不是让我依靠的,跟我没关系,是不是?”   安卜听着她说话的时候就稍松了点抱着她的胳膊,他直起身子来,低头看着她,等她说完了,他想了想,接话说:“这样,你换个思路。因为你而变成熟了的男人,最终没有落到别的女人手里,用在你身上学到的人生经验去对别的女人好,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在不成熟的时候把伤害给了你,等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成熟起来了,他的好却要给别人,你气不气?”   蒋珂听完话抬手在他胸口上锤了一拳,“我求你干脆一点直接气死我好不好?”   安卜微笑着摇头,“等我们结婚了,我要去各大寺庙教堂道观一个个去还愿。感谢他们,让我们都还等在原地。”   蒋珂抬眼皮瞪他,瞪了一会目光便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昏暗的空间里,他看安卜嘴角挂着笑,一脸满足的样子,心里再想继续别扭也已然没有疙瘩了。   到底该谢神仙菩萨,还是该谢上帝真主,她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与生俱来就会谈恋爱的人没几个,和与生俱来就会做父母的人也没几个,是一样的。   她没穿越以前,常常会听谈了恋爱的朋友在她面前抱怨,比如过马路的时候男朋友根本不知道要牵着她的手,逛街的时候不知道要替她拿包,她不高兴的时候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常常争吵常常道歉,从什么都不懂,一年两年地谈下来,到最后分手了才弄明白恋爱到底要怎么谈。   在彼此身上一边痛苦一边甜蜜地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以后,结果往往难令人满意,似乎是大部分初恋的结局。   女孩子心有不甘,自己调-教了那么久的男人,把他从一个二愣子一样的人手把手教出来,结果却便宜了别人,为别人做了嫁衣裳。男孩子呢,把那个女孩埋进了心底,不轻易再提起,但心里永远记得。记得自己做过的所有承诺,没有一个兑现的。   他的幼稚和爱一个人的激情在最美好的年纪全部给了她,后来的成熟却永远属于了别人。   她一直说要做他的新娘子,最后却穿一身极美的嫁衣嫁给了别人,他到底没看到她穿嫁衣的样子。   遗憾吗?后悔吗?   以真情实感和真心实意,用学会的东西,好好去爱别人吧。   ***   蒋珂被安卜说服了,傍晚五点半,在大门外和施纤纤、昌杰明碰头,去买了东西,然后一起去了安卜家。   军区大院里的房子,蒋珂没来过。   虽然说是普通的带老战友回家吃饭,但蒋珂还是有点拘束。原因无他,就是她和安卜的关系确实不一般,而且她没来过,像施纤纤和昌杰明都跟安卜爸妈很熟了,只有她是生面孔。   到了安卜家敲门,等了一会门才从里面打开。一位烫一头卷发扎一根低马尾的妇人探头出来,看到安卜眼睛倏地一亮,惊喜道:“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安卜看着她笑笑,“不是为了给您一个惊喜嘛,还带了几个老战友回来。”   安妈妈认识施纤纤和昌杰明,忙推开门把人往里引,“别站着了,快进来坐。”   安卜和昌杰明在前先进去,把手里带的礼品往桌子上放过去。后面施纤纤和蒋珂并肩进屋,安妈妈这才看到蒋珂,然后便手碰额头想了一气,说:“这姑娘看着面熟,想不起来是谁了。”   施纤纤站在蒋珂旁边抿着笑,蒋珂忙道:“首长好,我叫蒋珂。”   提起蒋珂这名字安妈妈有印象了,恍然道:“当年顶了郑小瑶的位置,后来又去总政的姑娘,这我记得。整个一文工团,就你最有出息。”   蒋珂微微笑着,“首长记性真好。”   那边安卜和昌杰明看没要他们介绍,蒋珂和安妈妈自己先介绍上了,也就没掺合再介绍她。   安妈妈把她们又往里带,让他们在沙发上坐着休息,然后抱怨安卜说:“回来的太突然了,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了。你带几位小同志在家里坐着歇会,我出去买点菜回来烧饭。”   安卜还没往沙发上坐着,看向安妈妈问:“不是请了保姆吗?”   “说是老家有事,我让她回家去了,过几天回来。”安妈妈解释一句,去拿上菜篮子要出去买菜。   几个人突然造访,让安妈妈一个人出去买菜伺候他们,那显然不行。安卜这便忙过来要接菜篮子,跟她说:“您歇着吧,我去买得了。”   安妈妈侧过身子躲一躲,“你知道要买什么?要不这样吧……”她说着话想一气,突然看向施纤纤和蒋珂,“让小施和小蒋陪我去买,你和小昌留在家里。”   安妈妈这么提出来了,施纤纤和蒋珂也不能应和。正好三个人女人,一起往菜场去。   安卜和昌杰明两个人留在家里等着,等三个人一走,昌杰明就往沙发上坐下去,摸着扶手贼兮兮地问安卜,“喂,你跟不跟家里说你们的关系?”   安卜也往沙发上坐,看他一眼,“不着急。”   昌杰明摸着沙发扶手笑,没再说什么。   而安妈妈领着施纤纤和蒋珂一出门,菜篮子还没被施纤纤和蒋珂成功要下来,她就拉着蒋珂的手开始问蒋珂问题,第一个问:“小蒋姑娘,怎么有空回南京来?”   蒋珂笑着跟她解释说自己回来看看领导和老战友,一边把手从她手心抽出来,把菜篮子拿到自己手里,跟她说:“阿姨,我拿着吧。”   施纤纤走在安妈妈另一边,看着她俩说话,自己一直没插嘴,满脸带着笑。   安妈妈话题绕来绕去,目的一会就摆得很明显。同龄人早就都抱孙子抱孙女了,自己的儿子还八字没一撇,这事上一直没动静。急啊,急得看到任何一个单身的小姑娘都觉得像自己儿媳妇。   施纤纤闷着笑听一阵,然后没再沉默,拉着她的胳膊笑着跟她说:“余阿姨,小蒋没结婚,跟安卜一样,单着呢。”   安妈妈一听这话,一对眸子里几乎射出光线来,连脸颊也在瞬间红润了不少。她复拉上蒋珂的手,死活不肯再松手,对蒋珂那叫一个热情,然后就拉着蒋珂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她俩聊上之后,就没施纤纤什么事了,施纤纤笑着帮忙买菜,也不多话。   买好了菜,她又听着安妈妈和蒋珂絮叨一路回家。施纤纤看着这两人的状态,自己一路闷着笑,回去后去便直接去安卜和昌杰明那边跟他俩说悄悄话,“安卜,余阿姨比起你,厉害多了。”   安卜有点懵,昌杰明也好奇,两人都伸伸头,便见安妈妈带着蒋珂往厨房去了,好像他们几个不存在一般。   安卜看了一气,收回目光来,看向施纤纤,“什么情况……”   施纤纤忍不住要笑,跟他说:“你们安家有没有什么传家宝,金手镯之类的,要传给媳妇的,有的话余阿姨今晚就能送出去。”   安卜转头看看昌杰明,昌杰明也在笑,端起手边茶几上的茶杯喝口茶,笑着不说话。   本来蒋珂来的时候还想着,自己是唯一的一个生面孔,到安家吃这顿饭可能会拘谨和尴尬。万万没想到,全程尴尬的是安卜施纤纤和昌杰明,好像他们是来蹭饭的。   因为桌子上只有后回来的安爸和蒋珂还在部队里,所以话也聊得起来,聊的都是部队上的事情,安爸一边说这边军区情况,一边问蒋珂总政那边的事。聊起来没完,安妈妈还不高兴,打断他们,要跟蒋珂说点家常。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安卜昌杰明和施纤纤在一旁做陪客,昌杰明闷着乐,凑到安卜耳边小声问他:“你是亲生的么?”那么久回来一趟,就这待遇。   安卜挺乐意,随昌杰明怎么说,自己脸上的表情美得很。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是吃对了。   饭吃完后,安妈妈也没让蒋珂施纤纤和昌杰明就走,留着在家里又坐了一阵子。   等到天色实在晚起来,不得不走的时候,安妈妈拉着蒋珂的手,还老不情愿的,拍着她的手说:“可儿跟我有缘啊,要是我闺女多好。”   施纤纤在旁边乐,拆她的台,“余阿姨,要真是您闺女,那可就不好了。”   安妈妈笑着不反驳这话,然后让安卜把他们往前送,特意交代他把蒋珂安全送到宾馆。   等几个年轻人一走,她就回去问安爸,“你看没看出来,那个小蒋跟我们阿卜,有没有那个意思?”   安爸哪注意这个啊,只道:“我可看不出来。”   安妈妈凭直觉觉得两个人应该不单纯,但这种事在没确定的情况下瞎说难免会尴尬,所以她从头到尾没明提,只有施纤纤不时在旁边打趣暗示。   现在闲下来了,安妈妈松口气,跟安爸又感慨,“我真看这小蒋挺好的,就是不知道阿卜有没有这个福气。说起来她是阿卜以前在文工团里的老战友,也知根知底,比介绍的好多了。今天带回来吃饭,小施又一直在旁边暗示,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安爸闷口气,回安妈妈一句,“阿卜三十一了是不是?是不能再拖了,可以成家了。”   安爸这意思也明显——对总政来的小蒋同志挺满意。   ***   那边施纤纤和昌杰明,在离开安家不久,就在路上笑了起来,问蒋珂:“是不是非常受宠若惊?”   看蒋珂还有些懵,施纤纤又笑着说:“余阿姨那明显还忍着的,要不然直接就问你对她儿子有没有意思,今晚能定下都不跟你拖到明天。她是眼见着院里的跟咱们差不多年龄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了,只有安卜一直单着,急得够呛。”   蒋珂和安卜并肩,走在施纤纤和昌杰明后面。   她是最理解父母着急自家孩子婚事的心情的,她就是被李佩雯和蒋奶奶逼着过来的,所以对安妈妈的态度并不意外。但确实被安爸安妈妈的热情弄得有点懵,现在还觉得有点飘飘的感觉。   以前一直怕面对这些东西,因为要见的人是陌生的,怕被用挑剔的眼光对待,心里也一直害怕处不好的婆媳关系,听说大多数婆婆对儿媳妇都是很挑剔的。但就今天见面的感觉来看,跟想象中的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   施纤纤回头的时候看她在走神,便慢了两步与她并肩,跟她说:“还在琢磨?跟你说,这样的婆婆很好了,我了解余阿姨。”说到这压低声音,附到蒋珂耳边,“老昌他妈,也没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好的性格。”   蒋珂听她说完,伸手推她一下,“我没想这个。”   施纤纤乜她一眼,笑自己的。然后把他们两个送去车边,看着他们上了车,自己和昌杰明便回家去了。老昌家没给昌杰明在外面买新房子,现在还住在大院里,走几步也就到了。   施纤纤和昌杰明走后,安卜开车送蒋珂回宾馆。在车出了大门后,安卜便跟她说:“对于我爸妈的态度,你不要有压力。他们是喜欢你,所以才对你这么热情。”   蒋珂坐在副驾上转头看着他,脑子里还有点乱,沉默了半晌,忽然嘀咕说:“我觉得你爸妈挺好的,就是你不怎么好,想给司令员做儿媳,但不想给你做媳妇,好纠结,怎么办?”   安卜听完她的话,差点没忍住喷笑出来,他忍笑片刻,然后看向蒋珂,“没办法,司令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要不您委屈一下,凑合凑合。”   蒋珂转过头去坐正身子,一本正经道:“人生大事,我要慎重地考虑好才行。” 第104章   安卜看向前面的路, 笑着道:“那你考虑好了,记得告诉我。”   蒋珂歪歪脑袋, 支棱起胳膊把脑袋托住, 很傲娇, “看心情。”   安卜转头看她两眼,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在他摸完后, 蒋珂觉得嗓子干, 清了下嗓子抬手顺上自己的头发, 捋了捋头发。   安卜开着车把蒋珂送到她住的宾馆下面时, 已经快到十点半了。遵着他爹妈的吩咐, 没耍别的, 直接把蒋珂送到宾馆下面。   等车停稳, 在蒋珂伸手解安全带的时候,他手搭方向盘, 突然清嗓子问了一句:“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蒋珂一边摸去安全带的锁扣上,一边看他,摇了摇头。   安全带解开了,蒋珂挎了挎肩上的皮包, 伸手去摸车门掰手, “早点回去吧,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吗?回去陪陪你爸妈。”   安卜看她打开了车门要下班, 忙伸手拉了她一把,“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蒋珂这便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 “明天一早啊。”   “那你在这里等我。”安卜拽着她的胳膊不松手,“我让老昌开车送我们去。”   蒋珂看着他,扑闪一下眼睛,想想他在北京肯定有事要处理,这次跟着跑来估计都是耽误的时间,因此她点点头,“好。”   把一起回北京的事约定好,就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蒋珂要下车,安卜却还捏着她的胳膊不愿意松手,踌躇了一会看着她说:“亲一下再走吧。”   蒋珂听他说这话,忙转头往四处看了看,最后看向他,压低了声音,“都多大岁数了,害臊不害臊啊?还以为自己十八岁二十岁啊。”   安卜反驳,“十八岁二十岁那时候敢在大街上亲吗?哪次不是偷偷摸摸的?”   蒋珂:“……”   蒋珂没扭过他,瞅着四下没人,车里又黑,便微微起身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她想着亲完了下车就走人,结果亲完嘴还没离开他嘴唇呢,就被他拉住胳膊勾住腰,反亲了回来。   唇瓣厮磨满足不了安卜,他锁着蒋珂的腰身越亲越深,一直亲到她眸子里起了水雾,喘息微微急促,才放开她。   放开了也不舍得让她走,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喑哑地问她:“要不要我上去?”   蒋珂不傻,要他上去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么?   她往上抬抬眼皮,忽然用额头撞了他一下,从他怀里挣出去,推开门伸腿下车啪一下撞上门就跑了,头也不回一个。   安卜看着她跑进宾馆大堂,自己在外面又坐了一气,才打着车子回家去。   回到家安爸和安妈妈都洗漱完了,在房间里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等着有人敲门,安妈妈丢了手里的书去开门,看到他立马就问:“安全送到宾馆了吗?”   安卜点点头,“送到了。”   等他走进屋,安妈妈关上门,顺手反锁上,“其实她一个女孩子,住外面不太安全。”   安卜回身看向安妈妈,笑着问一句:“那您怎么不把她留下睡觉?”   安妈妈瞪他一眼,“是你媳妇就能留下了,可你有这本事没有?”   安卜转回身来往自己房间去,“那这回我可能真要亮亮本事了,要不然您真以为您儿子是个草包,一辈子连个媳妇都娶不到呢。”   安妈妈听他这话听出了意思,跟在他后面进他房间,“你别瞒我,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安卜回到房间里找衣服,一边找一边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给您打电话。”   安妈妈这就越听越明白了,跟在他旁边,又问:“谈多久了?”   安卜把找好的衣服拿在手里,盯着安妈妈看了半晌,突然说:“你们真是太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了,我们在文工团的时候就谈了将近五年。”   安妈妈看着他拿衣服去洗漱,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后她一边往自己的房间里回,一边默默地捋这事。所以安卜当时是被他爸无意中说中了的,在团里的时候就一直偷偷摸摸跟人谈恋爱,因为蒋珂的身份没法公开也没法结婚,所以就一直没公开。当年他突然没头没脑说要去北京,不就和这姑娘收到调领去北京是差不多的时间吗?   安妈妈对于背后的真相极为震惊,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还没缓过神来。安爸问了他好几遍怎么了,她才愣愣地说:“你儿子可真是了不得啊。”   安爸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便看着她。   安妈妈往床上去,拉过被子盖住腿,把自己捋出来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安爸听。   安爸听完了,思索一阵,说:“可以的,只对一个人专情,又没有被感情冲昏头脑不顾前程,像我的儿子。”   安妈妈盯着安爸,“你跟我结婚之前,不是谈过吗?”   安爸忙把目光收回到报纸上,“胡说八道,一天天……”   安妈妈:“……”   ***   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昨晚上又没睡多久,所以蒋珂回到宾馆后洗漱了一把就躺下睡了。拉了灯在乌漆黑的房间里眨眼睛,没眨几下就睡着了过去。   次日起得还算早,起来后赶紧梳洗了一把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刚要出宾馆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她把皮包挎到肩上,拎上小行李包去开门,便看到外面站着施纤纤。   因为她打算好了只来南京两天,所以没有带太多的行李,施纤纤要帮她拿行李,她不松手给,自己拎着就往外去。   到了宾馆外头,看到昌杰明和安卜坐在车里,她便和施纤纤一起往车上去。   上了车关上门,蒋珂才说:“一起送我们啊?”   施纤纤坐在她旁边,“不送能行吗?”说完又跟开车的昌杰明说:“先去吃个早饭吧。”   于是在去火车站之前,四个人先找了早点铺子吃了早饭。灌汤肉包,米粥豆浆,吃了七八分饱,这才往火车站去。   施纤纤和昌杰明把两人送到火车站后,因为卡着上班时间,没办法送他们上车,所以在他们下车后就抱了抱告了别。   昌杰明和施纤纤没别的话,对两人说:“结婚了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请假也要去吃你们的喜糖。”   安卜冲他们点头,“一定。”   昌杰明看蒋珂不说话,盯着她又问:“小同志你呢?”   蒋珂把目光往别的地方瞥,绕了一大圈才落到昌杰明脸上,然后冲他点了点头,“嗯。”   “这还差不多。”昌杰明这就满意了,看着蒋珂又道:“别害怕,以后我和纤纤都站你这边,阿卜要是再犯混蛋欺负你,你打纤纤单位电话告诉纤纤,我们一起去北京帮你揍他……”   安卜没等昌杰明说完就把他往车上推,“快快,去上班吧,你们以后都没这机会。”   昌杰明扬声道一句,“最好是没有。”   安卜和蒋珂看着施纤纤和昌杰明上车走掉后,便去买了票到候车室里坐着候车。这时候火车站里的人比以前也多了不少,闹闹嚷嚷的。   安卜和蒋珂挨着肩坐下来,等车的时候没说太多闲话,等拿着行李上了车,把行李放去行李架上,在座位上坐好,两人的面色瞧着才松闲下来。   安卜坐下来后就问蒋珂:“晚上到北京,回家还是回团里?”   这是计划好的,蒋珂看向安卜回,“直接回团里。”   安卜点点头,“车就停在火车站,我送你。”   蒋珂看着他眼光不收,嘀咕一句,“真有钱,到哪都有车。”   安卜笑,抱起胳膊来,清一下嗓子说:“没办法,就是这么成功。”   蒋珂给他翻一个白眼,转头看窗外去了。   两个人挨着肩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不累的时候就说说话,说话说累了就靠在一块眯一会。中午的饭就是在火车上吃的,好吃不好吃填个肚子就是。把这十几个小时熬过去,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   从火车站出去,明显发觉晚上又凉了一点。抬头一扫,还能看到异常明亮的星星。朗朗夜空,东半空中挂着一轮轮廓明晰的圆月亮。   蒋珂跟安卜去车上,关上车门让他载着去找地方吃饭。   坐了一天的火车有点累,随便找了家饭馆,坐下点两个菜,填饱肚子便罢了。   吃完饭就要送蒋珂去团里,安卜虽然不是异常情愿,但还是把她送回了歌舞团,然后照例在她下车的时候要了一个吻。   蒋珂回到团里后收拾了一番,顺便也收整收整了心情,睡个一个异常踏实的觉。第二天起来,去到练功房换上练功服,比以往看起来还要神采奕奕。一起练舞的姑娘调笑她,说她,“一看就是谈恋爱了。”   这会儿,蒋珂就不否认了。当然,也不搭这话茬往下聊,聊起来不知道要说多少她们才能满意呢。   蒋珂回到团里后的状态就很好,白天练功练舞,傍晚安卜忙完了会来接她出去吃饭,约会结束就送她回团里。确实是,她又谈恋爱了。   这样的日子几天下来后,团长把蒋珂叫到了办公室,跟她说了团里打算帮她办个人舞蹈晚会的事情。在她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商议了一遍,打算把时间定在元旦前一天的晚上,现在问蒋珂有没有问题。   因为这个事很早就在提,只是一直没有确切定下来,所以蒋珂一直都是有准备的。现在听团长说已经定下来了,她自然没什么问题,给团长敬了个军礼感谢团里的栽培,也就接受下这个任务了。   个人舞蹈晚会的事情定下来后,蒋珂便比之前又忙了一点,因为需要全身心投入到晚会的准备中去。安卜还是每天来找她,但有时候蒋珂没有时间能跟他出去约会,告诉他情况以后,她有点不安心,还问了他一句:“你……不会再胡思乱想吧?”   安卜揉她的头,让她专心准备晚会,跟她说:“你还是不相信我,现在胡思乱想的人是你。”   蒋珂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抿抿唇,说:“我相信你。”   后来安卜就不会每天晚上都会来,隔几天来一次,来的时候也不会耽误蒋珂太多的时间。在外面买点东西带给她,关心关心她的身体,让她不要太过劳累,便放了她回去忙。   他自己现在也忙,凭着关系和自己能力召集了科研人员,还要跑政府关系,建立起公私合营的研发机构,然后才能开始产品的研发生产,再慢慢打开市场。   在这个过程中,蒋珂和安卜都慢慢稳了下来。蒋珂觉得自己在舞蹈和感情之间似乎也慢慢找到了平衡点,不再手足无措,不再慌乱,心里有底,不慌不忙,这是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轻松而又满足的状态。   她配合团里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舞蹈晚会如期在一九八二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举行。   那一天演出厅来了很多穿军装的领导,也来了很多买票的观众,还有蒋珂的亲戚家人。   蒋卓和李佩雯扶着蒋奶奶,一起在观众席落座。在晚会开始之后,便在舞台的光影中追着蒋珂跳跃的身影。   蒋奶奶一头花发绾了个很小的发髻在脑后,人老了,发量比年轻的时候少了一半不止。   她坐在座椅上手里还拄着拐杖,看着舞台上的蒋珂看到满眼都是眼泪。她想起了七一年那个夏天,搭腿在家里木箱子上练功练得满身是汗的小人儿,穿着印花的棉布褂子,袖子直卷到胳膊根处。   她去杏芳儿家给要了双旧得发灰的舞蹈鞋,那鞋还被李佩雯给剪了。现在想想,那时她得有多难受啊。   李佩雯这时大约也想起了那双被她剪掉的舞蹈鞋,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地吸两下鼻子。   ***   李佩雯和蒋奶奶一直不知道蒋珂和安卜之间的事情,一直到舞蹈晚会开始的这天晚上,她们都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等晚会结束以后,她们和一起来的街坊四邻还有一些亲戚一起去后台看蒋珂。因为有蒋奶奶这种年龄过于高的,行动总没那么方便。顺顺利利地到了后台,才发现后台正闹一件大事呢。   蒋珂坐在化妆镜前,身上浅蓝色的演出服都还没换下来,在她面前就单膝跪着个男人。穿着一身蒋奶奶一直认为不伦不类的西装,手里还捏着一个带亮光的圆环。   而一些其他伴舞或者报幕拉幕的工作人员站在旁边看热闹,正起哄呢,七嘴八舌说什么“答应他吧!”   看不懂这是干什么的,蒋奶奶停住步子问李佩雯,“观众给咱们可儿献礼物,还能这么献?”   那边蒋珂被安卜求了婚,虽然没什么郑重的仪式,但在他笑着恭喜完她演出很成功以后,突然拿出戒指来,跟她说让她嫁给他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泪目了,又想哭又想笑。   也就这时,她听到了蒋奶奶说话的声音。她的情绪被蒋奶奶的话打断后,便忙伸手套上了安卜手里的戒指,然后起身就往蒋奶奶和李佩雯这边来,招呼她们:“奶奶,妈,你们来了。”   蒋奶奶注意力可没被她分散掉,等她走到了自己面前,伸手就捏起了她的手,盯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左看右看,然后转头问李佩雯,“这什么意思啊?现在这潮流,不是结婚才戴戒指吗?”说着又看回蒋珂的手指,“这也不对啊,人要结婚,戴的那都是金戒指。是不是,可儿她妈?”   可儿她妈还没来得及应声,安卜已经到了她们面前。他还是那副很有礼貌的样子,叫李佩雯和蒋奶奶,“阿姨,奶奶。”   蒋奶奶眼有点花,李佩雯记性也没那么好,都认不出他了。唯有蒋卓认识,偏站在旁边不搭话。   蒋珂把手从蒋奶奶手里抽回去,清了下嗓子不得不跟她们再介绍,“妈,奶奶,这个是安卜,你们以前见过的……我们团那个……安干事……”   提到安干事,又说是去过她们家里的,那蒋奶奶和李佩雯就想起来了。当时蒋珂从南京回来,她们还特意问过这个安干事呢。是蒋珂自己说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家庭也不相当,所以她们后来就没提过。   蒋奶奶和李佩雯现在再看这两人的情况,只觉得这事情可以说相当出乎意料了。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会儿戒指都给蒋珂戴上了,还有跪的那一通,也不知道搞的什么鬼。   蒋奶奶闷口气,双手握着拐杖往地上戳了戳,气势很足地跟蒋珂说了句:“先换衣服,回家慢慢审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是快要完结了,所有的剧情都写完了,就还没滚床单和结婚,在找合适的完结点 第105章【完】 蒋奶奶气势很足地说完这话之后, 就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后台化妆间。 李佩雯蒋卓并一些街坊邻居, 上去跟蒋珂打了打招呼, 夸她跳得特别好, 跟她说演出特别成功后,也就跟着蒋奶奶离开了化妆间。 到了外头, 怎么来的, 那还怎么回去。包的那辆小巴车, 还在外头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 见了刚才的阵势都看得明白的, 当然就有人拿蒋珂的婚事出来说, 大冷天儿里吹着车窗缝里的风, 笑着说蒋珂这是憋了个大的。就等着今天这时候呢,要给他们来个惊喜。 蒋珂当兵以后, 她们的四合院也就来过安卜这么一个干事,那晚跟院儿里那些大老爷们聊得都很开心,还喝了不少些酒,人都记得他。但当时没人提让他和蒋珂凑成个对, 一来是因为怕他们的革命战友情被歪曲, 这不好,二来是他家的家庭普通, 当时邻里乡亲就觉得,蒋珂怎么着也得嫁个干部家庭。 现在兜兜转转居然回去了,少不得要感慨。感慨一番之后呢, 还有忍不住话的,开口说:“这小伙子人是不错,就是家庭太普通了,凭咱可儿现在这条件,是不是有点吃亏?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干什么的,穿着那西装,别也是去广州打工回来的?可儿一步步走到今天,别到头来念些有的没的旧情,找了个只脸蛋好看别的都不怎么样的,那就吃亏了……” 话说完之后,车里的乡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挺有道理。成了婚的人都知道,年轻的时候喜欢看人一张脸好看不好看,但过日子跟脸长得好看不好看还真没太大关系,那得有本事有出息。 蒋奶奶坐在座椅上,微微晃着身子,像个白发老菩萨。心里想着蒋珂连戒指都戴上了,这事儿肯定没跑了,当然要在外人面前帮自己孙女婿说话,所以就慢慢开口道:“你们不知道,安干事那时到咱院里来,随口胡说的话,你们就信了。他的家庭可不普通,他爹,是南京军区的副司令呢。前些年还出了国,在国外呆了好几年。你们说,亲爹是副司令又出过国,能是在广州打工的吗?” 这么一说,如果也都是实情,那肯定就不是了,也把在座不了解情况的说懵了。懵了一会之后,有人又接话,“那可儿可以啊,这么多年不结婚,敢情是一直是有对象呢,还是条件这么好的对象。现在好了,安干事回来了,戒指也给戴了,向部队打个报告,就能结婚了。” 说到这话,蒋奶奶和李佩雯都忍不住有点高兴。她们一直急蒋珂的婚事,急得都没辙了,都做好她一辈子不嫁人的准备了,反而她给她们找了女婿孙女婿回来。 这叫什么,这叫意外之喜啊。 但欢喜归欢喜,审还是必须要审的。这么多年,因为这事折磨了她们多少精神啊,敢情她并不是就不想结婚,只是不想跟别人结婚。 而蒋珂在蒋奶奶李佩雯等人走了以后,便忙回去化妆台边开始卸妆,卸好妆去换下演出服再洗把脸,头发拢到脑后用一根黑皮筋扎成马尾辫,便和其他人打招呼先走一步,说要回家去。 安卜开着车载她,走了一阵后,转头看着她问:“她们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 蒋珂清着嗓子摸后脖,把头转向车窗外,回他的话,“待会马上就知道了。” 安卜再看她两眼,伸手过来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等安卜和蒋珂到家的时候,蒋奶奶和李佩雯正等在正屋里,蒋卓坐在自己的床上,陪着她们。而其他的乡邻亲戚都各回各家各收拾去了,这种别人家的事,他们外人也掺合不着。 等到蒋珂和安卜进了屋,蒋奶奶、李佩雯和蒋卓三个人看着他俩,道一句:“回来了?” 蒋珂笑笑的,叫李佩雯和蒋奶奶,“妈,奶奶。” 安卜也跟着打招呼,叫,“阿姨,奶奶。” 蒋奶奶手搭拐杖看他们俩一气,让他们坐下,李佩雯便起身去拿了两个家里的白瓷带盖的杯子,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桌上。 在板凳上坐好了,两边对峙,蒋卓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闲着看热闹,反正不关他的事,他也懒得掺合。懒得掺合也是因为他知道,李佩雯和蒋奶奶肯定不会反对的,只巴不得两人赶紧结婚,还怕夜长梦多自己的女婿孙女婿跑了呢。 屋里灯泡散出来的光线有些偏黄,蒋奶奶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蒋珂,又看了看安卜,先说了一句:“喝茶。” “谢谢奶奶和阿姨。”安卜听蒋奶奶说完后,便很顺从地上去捏过茶杯把圈拿回来喝茶。 蒋珂则看了看面前坐着的两人,才慢慢伸手过去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刚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水很烫,想灌大口也灌不了。 四个人都还没正经说话呢,蒋卓在那边已经哼上小调了,也不知哼的什么。 蒋珂也没等她们问,抿了一口茶以后,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跟蒋奶奶和李佩雯说:“妈,奶奶,一直没告诉你们是我的问题,那个,我和安卜,打算结婚了……” 蒋奶奶和李佩雯听她说要结婚了,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偏还把笑压在嘴角不露出来。 蒋奶奶清清嗓子,然后把嗓子捏起来说:“你是国家的人,打了报告领导同意就行了,我们管不了。” 蒋珂抿着笑,看着她道:“那我不结了。” 蒋奶奶把眼一瞪,“信不信奶奶捶死你?” 蒋珂笑着学蒋奶奶捏嗓子说话的样子,“我是国家的人,打个报告领导同意就行了,你们管不了。” 蒋奶奶抄起拐杖就要戳她,还没戳到她身上,又收了回来,可舍不得真戳。 这会不跟她绕圈子了,蒋奶奶直接跟她说:“什么情况,跟我和你妈交代清楚。合着我跟你妈操心这么多年,心血都熬干了,干的都是傻事?” “不是傻事。”蒋珂说话有些含糊嘟哝起来,“就是真的,没想结婚。” 蒋奶奶目光瞥一下安卜,又问蒋珂:“现在想结婚了?” 蒋珂看向蒋奶奶,朝她慢慢点了两下头,“嗯。” 旁边安卜看她的样子,含着笑在嘴角,微微端着不敢随意放松。毕竟这回跟上回不一样,上回上门来那是干事送同志回家,这回是女婿上门见丈母娘。 蒋奶奶和李佩雯看蒋珂这回是真的决定结婚了,而且小安这孩子,跟蒋珂也是知根知底,各方面条件也都好,当然没什么可挑剔的。 蒋奶奶说要审她,也就问了这个,并没有把两人揪在场,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全部问出来。那是他们小年轻之间的事,蒋奶奶只知道,她孙女儿确定是要结婚就行了。审出她这个态度了,也可以了。 再说,小安这孩子,她早就中意,当时蒋珂回来的时候说两人之间没关系,她还觉得挺可惜的。最后兜兜转转两人还能走到一起,挺好。 蒋奶奶没什么话再可说的了,李佩雯便又最后交代了几句,跟蒋珂说:“既然在一起谈恋爱了也公开了,刚才闹了那么一出,我们也没看懂,反正戒指是戴了,那就赶紧把报告打一打,团里手续办好,就去把结婚证领了。又不是刚认识还不了解的,你们认识也有十个年头了,可别再拖了。我和你奶奶呢,也能跟着忙活起来,给你备点嫁妆。你奶奶啊,早就给你绣好被面儿了。” 有些事不提起来,觉得和自己仿佛永远是沾不上边的。在安卜回来之前,蒋珂一直觉得结婚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情。如果要结婚,那也得是到了她自己觉得不得不结婚的时候。那时凭空想着,就觉得结婚是人生中一件极大的事,需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勇气和决心才会做的一个重大决定。 也就到了这时候,她发现结婚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不可怕,也没有神圣到不可轻易碰触,很自然很轻松。仿佛就是走到了这一步,水到渠成。 突然提起来了,也没什么再耽搁的理由,你情我愿,双方父母都比自己还着急,好像有点稀里糊涂,其实是顺其自然,走着走着,婚就结了,压根没有想那么多虚头八脑的东西的时间。 蒋珂在舞蹈晚会成功举办之后,回团里就跟团里打了结婚报告。把安卜的资料和所有情况全部上报给上级知道,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审核,团里通过了他们的婚姻申请,便一起去领了证。 当天领完证回到车里以后,安卜捏着结婚证抱着蒋珂就一直闷声哭。哭得蒋珂是哭笑不得,一边像哄孩子一样拍他的背安抚他,一边湿着眼眶故意跟他说:“哇,让你讨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媳妇,你还哭?哭成这样,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你娶我的呢。” 安卜抱她抱得越发紧,眼泪还在往外冒,也不说话,看起来异常委屈,也异常幸福,这叫喜极而泣。 后来安卜哭完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抬手胡乱擦一下眼角,便打着车子跟蒋珂说:“我们去拍婚纱照。” 这时候拍婚纱照都是很简单的一张两张,没有太多的款式挑选,也就一套白纱,捧着一捧花挨着肩正正经经坐在摄影棚里,老式相机把人往下一照,洗照片还得洗几天。 蒋珂和安卜去到照相馆后,挑了一套简单的婚纱,长袖一字肩,头发简单盘起来后戴上头纱,再在耳朵脖子上戴上首饰,稍许化点妆,就能拍照了。 安卜穿着西装,左边胸口别着两朵玫红色的鲜花。 两人都收拾好后,在纯灰色背景布前的长凳上挨着坐下来,脸上挂着微笑,把这一刻做一个定格。 结婚证拿了,婚纱照拍了,是谁的就是谁的,这辈子甭想跑了。 晚上安卜和蒋珂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安卜还一直抓着她的手。这一天他都不大正常,一点没有三十岁男人该有的样子。又发骚又发-浪,比当年二十岁出头那时候还不知道收敛。 吃完饭他也没把蒋珂送回团里去,直接就带她去了他现在住的宾馆。他停车下车去给蒋珂开车门,蒋珂坐着不动看着他,半晌把腿往里收了收,说:“我不去,我要回团里。” 安卜手搭车门,在外面看着她,一本正经道:“小蒋同志,证都领了,连上去喝杯茶的面子都不给我?” 蒋珂手里攥着皮包带子,看他反问,“这上去了,是……就喝杯茶吗?” 安卜嘴角忍着笑,“你要想做点别的,我可以奉陪。” 说完了,不让她再犹豫,自己弯腰进去帮她解开安全带,拉了她下车来。 蒋珂下车后就把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然后等他锁好车以后,跟他一起进宾馆大堂。 她还没干过这种事,跟一个男人进宾馆。所以在进入大堂以后,她便埋着头跟在安卜身后。到了楼梯间,安卜先上楼梯,然后回身把手伸到她面前。 蒋珂愣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搭到了他的手心里。楼梯间的灯光瓦数低,光线昏黄。蒋珂感受到安卜在捏她的手,手心手背捏了几下,便在她手心里开始轻轻挠。 蒋珂被他挠得心里发痒,要把手缩回来,却发现被他拽死了缩不动。 就这么被他拽着去到二楼,到他住的房间。 安卜开了门,拉着蒋珂进去。在关上门以后,根本没容蒋珂往房间里多走,就把她一把拽了回来按到了门板上。他不容分说地上去亲她,鼻息滚烫,哑着嗓子贴在她唇边问她:“先洗澡还是先做事?” 蒋珂被他这么一挑-逗,鼻息就热了起来,身子紧贴在门板上避不开,跟他说:“先开灯。” 安卜没有按她说的去开灯,在亲了她一阵把气氛挑得更热以后,便一把打横抱起她,把她抱去了床上。他把蒋珂搁下后,便开始解自己上衣的纽扣准备脱衣服,在他脱衣服的时候蒋珂翻过身子就要往床头躲,却被他一把拽了回来压在身下。 蒋珂惊得闭上眼睛,跟他说:“我紧张。” 安卜也紧张,但他更多的是情-欲充脑,难以自控了。他去亲蒋珂的嘴唇,脱她的衣服,跟她说:“我会轻一点。” 蒋珂再想说话的时候,已经被他堵住了嘴,除了呜咽和低吟声再也发不出来其他的。 她被他安卜亲得神思迷离,身子在他掌心手指的爱-抚下软成一汪春水,生出了本能的渴望。 安卜一边用手掌在她身上撩火,一边落唇在她耳边,然后气息极重地说:“一直都很想要你,只能自己夜里肖想。想脱光你的衣服,亲你,摸你,要你……有时候夜里做梦……” 蒋珂忍不住低喘出声,然后屏气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安卜没有再说下去,他捞起蒋珂纤细的腰身,冒着汗忍着过盛的激情推进去。然后他也没有急切地动,而是俯身继续亲吻蒋珂的额、嘴唇。等她在他怀里又轻颤起来,他才慢慢地开始动。 浓烈的激情一直到半夜才在这个房间里褪去,蒋珂和安卜都睡不着,安卜披了件大衣把蒋珂包裹在自己怀里,拥着她在窗边站着。 夜里的风很凉,却吹不淡激情在两人身上留下的滚烫印记。 *** 蒋珂和安卜领完证之后不久,蒋珂的单位就给分下了房来,在军区大院里。然后他们选了个吉利的日子,收拾好了搬进去,把从照相馆取出来的婚纱照也挂了起来。 床上的被子都是蒋奶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并蒂莲花鸳鸯戏水,红彤彤的锦缎布料,手摸上去都打滑。除了被子脸盆毛巾红布罩台灯,李佩雯和蒋奶奶几乎把能在新房里装饰的都装饰了,包括衣柜家具,都提前让人打了几套,在搬家的时候搬进来,弄到最后心房就成了最大红大艳喜庆的样子。 蒋珂不表态,随她们弄,她们高兴就好。 然后李佩雯和蒋奶奶也不管蒋珂需要不需要,还是给她买了缝纫机收音机和自行车,手表项链因为安卜给买了,她们就没再浪费那钱,毕竟她们买的赶不上安卜买的那东西金贵。 等蒋卓带着李佩雯和蒋奶奶把缝纫机、收音机和自行车弄过来的时候,蒋珂笑着问李佩雯,“妈,你觉得我会踩这缝纫机吗?” 李佩雯看她一眼,“这不是会踩不会踩的事,按规矩就得要,谁家姑娘结婚没这些东西?” 蒋珂知道的,在她们心里,规矩不能随随便便改,这是关系体面的事。 新房布置好搬进去不久之后,这屋里又多了东西,墙上挂着的,便不止蒋珂和安卜两个人的婚纱照,还有几张以前在文工团里的照片,难得的几张两个人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里。 那时候团里有摄影干事,跟着拍的照片不少,安卜回南京把有他和蒋珂的照片拿了不少回来,墙上挂不了的,就全部塞在了相册里。 每次两人就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翻看看,一起回忆照片上当时都在发生什么。 十年很长,能说的东西有很多,所以两个人一直有聊不完的话题。 在新房收拾好之后,安卜和蒋珂也没把婚礼再往后拖多久,就定在了这个除夕之后的正月里。 因为蒋珂的婚事就是部队里的事,她团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在北京,所以婚礼就打算在北京一家饭店里。 安卜在南京过完年就来了北京,然后抓紧时间开始张罗举办婚礼的事情。因为蒋珂的军人身份有点特殊,所以婚礼没有太繁杂的程序,只是在饭店定下桌子吃顿饭。 婚礼的日期是在年前就定下来的,定下来当天,蒋珂就打电话告诉了施纤纤。除了施纤纤,她也真不知道还要通知联系谁了。这年头上,大家都身处各地,正月里不是在外面拼命赚钱的,那也是放假回老家了,没交情的谁为一个小小的婚礼在这大新年里奔波啊? 所以,除了昌杰明和施纤纤,蒋珂并没打算请别的老战友来见证她和安卜的婚礼。有双方的父母以及两个至交好友和团里的领导同事,也就够了。 如果往复杂了办,那就是又费事又费力的事情了,少说要三场宴席。不止要在她团里办,还要在南京办,还得请蒋家的亲朋再办一遍,以她的身份,可没办法因为结个婚而一场宴席一场宴席地请客吃饭,人还以为你收礼的呢。 一切都准备妥当以后,在婚礼日期的前一天,安爸和安妈妈特意从南京赶了过来。也就赶着这个时间,晚上到北京和蒋奶奶、李佩雯和蒋卓并安卜、蒋珂坐下来吃了顿饭,算是亲家见面。 这是两边长辈第一次见面,都还有些生分客气,也就讲到蒋珂和安卜的时候,那话题才真的能凑到一处。 因为顾念安爸和安妈妈坐一天火车过来的,这顿饭也没吃多长时间,吃得差不多便结束了,让安爸和安妈妈去宾馆休息。 因为这事,蒋奶奶和李佩雯还觉得挺不好意思,饭局结束之后,私下悄悄跟蒋珂说:“让你公公婆婆那么远来北京参加你们的婚礼,你公婆还算好脾气好说话的。” 蒋珂听得懂蒋奶奶这话里的意思,抿抿唇小声道:“我单位在这里,没办法。” 蒋奶奶拍拍她的手,嘱咐她,“今天见了你公婆,看起来还不错。结了婚好好跟小安过日子,对他的父母好一点,不要学现在那些刁钻的儿媳妇。” 蒋珂笑笑,“奶奶,我是刁钻的人吗?” 人不惹她,她基本无心跟人犯呛闹事。 有些事情要是顺利起来,真让人恍恍惚惚像做梦,似乎也就尝出生活中的甜蜜喜悦了。 蒋珂和安卜对彼此的家庭成员都没什么意见,双方长辈见了面也都聊得挺好,虽然有点客气。一直对安卜抱有成见的蒋卓,早就知道安卜回来肯定是要跟蒋珂和好的,所以在得知蒋珂和安卜和好后,也没再说过任何一句酸话废话。 晚上吃完了这顿饭,安卜开车把安爸和安妈妈送去宾馆,蒋珂留在饭店里陪着李佩雯和蒋奶奶以及蒋卓。等到安卜回来,再开车送他们回去。 这会儿安卜跟李佩雯和蒋奶奶早不生分了,说起话来两边都是乐呵呵的。每次这样的时候,蒋卓就闲闲地识趣地不掺合,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抹了安卜的面子。 一家人上了车以后,蒋卓坐副驾,蒋珂带着蒋奶奶和李佩雯坐后面。 车子还没发动起来的时候,安卜突然给蒋卓递了个盒子。 蒋卓愣了一下,但还是没客气地接下来了。拿到手里拆开看了看,是一套浅灰色的西装。他可不识这玩意的品牌质量,看了一下之后抬起头看向安卜,开口道:“哟,您这是讨好我啊?” 安卜拧动钥匙发动车子,回他一句,“你喜欢才能算是讨好呢。” 蒋卓管他是不是讨好,反正觉得挺受用,他收下了。 这礼物第二天刚好派上用场,蒋珂和安卜的婚礼,他正好穿了这套西装参加。而到饭店一看,来参加婚礼的人陆陆续续到了,那大部分穿的,还都是军装。 蒋珂因为要化点妆,稍微做个头发,所以早上起得也早。在家换好款式简单的红色礼服,收拾好妆容头发,才和安卜一起往饭店去。 到了饭店没别的事,站在门口一个个地把客人往里接。陆陆续续的人里,穿军装的最多,大部分都是蒋珂团里的。 这些人都是一起来的,一气迎进来后,余下也便没什么人了。就是双方父母,还有昌杰明和施纤纤。 蒋珂不知道昌杰明和施纤纤有没有来,在门外站着的时候,问安卜,“你知道他们来了吗?” 安卜摇摇头,“忙这忙那的,没想起联系他们,但应该来了。”早就说好的,结婚了一定要请他们来吃喜酒吃喜糖,请了却不来,那算怎么回事。 里面到了的人都落了座,蒋珂和安卜又在门上等了些时间。等的时间稍微有点长,长到让他们几乎觉得昌杰明和施纤纤压根就没来。在快要到十一点的时候,安卜跟蒋珂说:“再等十分钟,不来我们就进去。” 蒋珂点点头,然后又和他在外面等了十分钟。十分钟过去后,施纤纤和昌杰明还是没有到。于是他们也就没再等,进去招呼各位领导,一个桌一个桌地敬酒,感谢他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吃这顿饭。 这样的仪式是简单而有规矩的,没有多热闹的气氛,但也确实给两位新人做了见证。 宴席吃完之后,因为大家都忙,所以散得也快,回单位的回单位,回宾馆的回宾馆,回家的回家。 安卜帮着把各路人送走,最后回到饭店里和蒋珂碰头,只剩他们小夫妻两个,开车回自己家里去。回去的路上,蒋珂坐在副驾上嘀咕,说:“我看纤纤姐和老昌,这辈子是不打算见咱们了。也不知道来没来,也没说一声。” 安卜也在琢磨这事儿,手指点着方向盘,回蒋珂的话,“等我有空了,找他问一问。” 蒋珂闷口气,不想再说这话题。本来觉得事情圆满,她和安卜要结完婚安安心心过日子了,结果在婚礼这当天,昌杰明和施纤纤放他们鸽子,着实让人有点开心不起来。 她有点闷,但终于把她嫁出去了的李佩雯和蒋奶奶可是仍然开心的,和蒋卓回到家,见着人就发喜糖。一个竹编篮子提着,还挨家挨户给散了一遍。 在给人散喜糖的时候,人问李佩雯和蒋奶奶,“你们这到底是国家的人了,咱们胡同里的人就不请了?不在院里摆两桌?” 李佩雯和蒋奶奶之前也不同意家里直接不摆酒席的事,但后来被蒋珂各种理由说服,也就算了。说什么以前在部队里结婚,有的父母都不去,哪能搞这些礼节风俗。他们在饭店摆的这场酒席,纯粹就是部队里的人一起吃个饭。酒席摆得太铺张,那影响也不好。再说了,北京四合院里摆一遍,那也得到南京摆了请安家的亲朋好友,那就可够麻烦的了。为了不这么麻烦,所以两边都不摆,就这样就成了。 李佩雯和蒋奶奶现在拿这话跟街坊四邻这么一说,大伙儿也听得明白,就没人再追着这事问。拿了喜糖吃了喜糖,知道人蒋家的闺女确实嫁了人了,也就得了。 李佩雯和蒋奶奶在胡同里闹得可喜庆,然而蒋珂和安卜到了自己的新家往沙发上躺着去,还有些闷闷的。照理说,大喜的日子不该怏着一张脸,但一想起施纤纤和昌杰明放他俩鸽子,就不高兴。别人就算了,这两人就不该做这样的事情啊。 蒋珂在沙发上靠着坐了一会,就回了卧室换了衣服拆了盘好的头发。她还是把头发束起来,扎一根马尾在脑后。 她坐在镜前正扎辫子的时候,安卜进了屋来,从后面抱住她,看着她的侧脸说:“这么不高兴,那我们来做点高兴的事情?” 蒋珂从镜子里瞥他,当然知道他说的做点事是做什么事。她红红脸,移开目光不再看他,站起身子往窗边去,回答他:“不要,大白天的。” 安卜跟着她走去窗边,跟到她背后,把她拥在怀里,跟她一起看着窗外的枯枝残叶,然后凑到她耳边故意低声说:“口是心非。” 蒋珂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让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耳廓,同样低声嘀咕:“我才没有。” 安卜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笑着说道:“你怎么没有?当年跟你没相处多久我就看出来,你就一缩头乌龟,含蓄文雅和绅士对你来说都没用,那是瞎费心思。心里想什么,嘴上不说,不追着不撵着,怎么都不知道主动。如果不是我脸皮够厚,你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你才嫁不出去!”蒋珂哼一声,“我不主动,我是怕我主动起来你受不了。” 安卜从后侧方看着她纤密的睫毛,故意激她,“那你主动一个给我看看,看我受不受得了。” 蒋珂微微回头看他,没看一会,便突然吻住了他的唇,手搭在他抱着自己的胳膊上,慢慢滑到他手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同时伸出舌头在他嘴唇上轻轻扫了一下。 只这一下,安卜的呼吸就被撩-拨得紧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上窗帘,然后还是这个姿势抱着蒋珂。蒋珂没有停,学着他亲她时候的样子去含吻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咬上去,试探着伸出一点舌尖来。她又有些放不开,便欲伸不伸,弄得安卜心底痒痒,欲-火上身,便干脆地反吻了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窗边,在屋里暖炉的烘热下冒出微微细汗来。衣服落了满地,安卜在后面扯掉蒋珂头上的皮筋,长发披散下来,落得满肩满背,撒到面前。她在他怀里轻轻地颤抖,承受着他给她的每一下刺激。额头渗出汗来,沾湿了几缕发丝,贴在脸上,显得暧昧异常。她又回过头来,和安卜吻上,直到洪水般的快感漫过全身。 事后安卜拥在蒋珂在床上躺着,被子盖过胸口,蒋珂趴在他怀里闭着眼哼哼喘气,很久不能平静下来。 安卜抚着她的肩头,跟她说话,问她:“想不想要孩子?” 好半晌蒋珂才睁开眼睛来,抬起眼皮看着他,“要啊。” 安卜也看着她的眼睛,“不怕影响身材耽误跳舞?” 蒋珂平平气,“年龄上去了生更不好,还不如早生,生完孩子我也一样跳舞。等以后跳不动了,正好教我孩子跳。” 安卜翻起眼皮想一想,“要不我们趁热打铁,这就把孩子要了。” 说完他便拱了头到蒋珂怀里,又要跟她来一次。他闹得蒋珂笑起来,要躲他。结果也没能躲开,人钻在被子底下俯在她身上,埋头在她胸口,不一会就弄得她喘息粗重起来。 就在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安卜和蒋珂都停了动作,听了一阵发现确实是敲他家门的,安卜便问了句:“谁啊?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蒋珂推他一下,“起来去看看。” 敲门声一直没歇,两人只好起来快速地把衣服穿上,然后一起去门上。 到了门边开门,门板一拽开,便见施纤纤和昌杰明站在外头。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突然又见郑小瑶和她的老公出现在了门外,再然后便是刘兰翠,又有陈明、李庆国、陈邦并几个他们舞蹈队乐队的熟脸,还有好几个他们军区大院里的和安卜昌杰明都熟的干部子弟。 蒋珂和安卜都有点呆住了,还是昌杰明指着他俩问了一句:“你们大白天在家干什么呢?” 昌杰明这么一问,蒋珂才想起来她和安卜刚才激情时刻,弄得头发都乱糟糟的,衣服也没怎么穿得很整齐。下意识想到,怕是脸上的色彩也泄露了不少信息。这会儿连应都不应昌杰明,安卜把门一关,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便拉着蒋珂回去换衣服梳头去了。 蒋珂一到镜前才发现,自己嘴上的口红被安卜亲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她在镜子前一边梳头一边懊恼,“怎么这时候来啊,太丢人了。” 安卜一边在衣柜边换衣服一边笑,“怕什么,他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 蒋珂把头发梳好扎起来,擦掉嘴上还剩的一点口红,然后去找一件干净的绒线衫换上,收拾好了才和安卜一起又往门上去。 这回再打开门,门内就是一对正经而又利索的小夫妻了。笑得客气热情地把他们请进屋,俨然一副开始待客的正经夫妻模样了。 进了屋,大伙儿各自找地方坐下,安卜和蒋珂一起去找了杯子和热水瓶过来给他们泡茶喝。 给人倒一杯,就得一句,“新婚快乐。” 倒完了,搁下暖水瓶,安卜和蒋珂被人撞破奸-情般的尴尬才缓解过去。 安卜先找昌杰明算账,问他:“不是早说好了中午过来吃午饭,地点都告诉你了,结果这会才来?” 昌杰明挺着微微起来的啤酒肚靠在沙发背上,“你也不看看,我都把谁带来了。中午去饭店吃饭,面对小同志团里那么多领导,咱可放不开。” 其他的人这会儿又上来说安卜,质问他:“你结婚就请个老昌,把我们都忘了?好歹一个院里长大的,也有你们团的,怎么就不请我们过来?” 安卜张嘴结舌一下,然后说:“你们要这么说我也不高兴,你们后来结婚的,有谁告诉我了?” 人张嘴就回,“哟,那你不是在国外么?” 这还你赖我我赖你给赖上了,赖起来那就掰扯不清。 安卜和昌杰明一波男人在那说话,施纤纤和蒋珂带着其他的女同志往房间里去。几个人偎在一处,看看这看看那,然后都和蒋珂抱了一下。分别很久了,虽然重新再见,没有她之前和施纤纤相见时候那么激动,但还是觉得分外亲切。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文工团的日子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搁之前完全不敢相信,在她婚礼的这一天,真的会有这么多老战友出现。蒋珂拽着施纤纤的手,跟她说:“纤纤姐,您真是本事不小。你中午没过来,我还郁闷了好一阵。没想到,您在这里等着我,给我憋了个这么大的惊喜。” 施纤纤得意地笑,“我不是说过吗,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把以前的战友都叫上,让他们跟你们说一个字……” 施纤纤话说到这里打住,然后郑小瑶几个接上来,“服!” 蒋珂被她们逗得笑起来,乐不可支。 老战友见面,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重新热络起来了。大家把各自离开文工团之后的生活都说了说,也算弥补了这么多年没有再见的时光。 女兵来,于怡姗和叶湘没有来,一群人聊天说话的时候,也不自觉就聊到了她们。因为这次联络人的事情都是昌杰明和施纤纤做的,想把曾经的人召齐,借着安卜和蒋珂结婚这件事,祝福他们的同时,也聚上一聚,所以施纤纤和昌杰明几乎把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打听到了。 之前各过各的日子不在意,但真有意打听,这个问那个,那个再问下一个,总能问出来的。 施纤纤捏着蒋珂的手,跟她说:“我们团里的人都过得不错,叶湘也从人那里问出来了,退伍后回了上海,嫁了个很普通的人,不愿意再跟我们这些人有任何联系。还有于怡姗,我估计你在北京你也不知道,她也不跳舞了,嫁的人家里条件不错,但也不愿意跟我们再有联系。” 蒋珂听完施纤纤的话沉默片刻,半晌道:“挺正常的。” 当年那件事情,估计两个人到现在也都还不想面对,更不想面对她们这些身上没有“污点”的人。当初在文工团,她们这些没有“污点”的人,可是很歧视她俩的。 也就刘兰翠,后来找正了心态,在文工团稳下来,现在也还愿意跟她们聚到一处。 提到叶湘,刘兰翠也只剩叹口气了,什么话都不说。 在蒋珂和安卜的新房里,一群人七嘴八舌把能说的事情都说了一通,也都没了分开这么多年的生疏感。到了傍晚,由安卜昌杰明带着,出去又找地方定下包厢吃了一顿饭。 一个包厢里摆了两张圆桌,菜点了满满两桌子,啤的白的酒瓶更是摆得到处都是。都是老战友,谁也不能不给谁面子,谁也都不跟谁瞎客气,过去所有有过的糟心是谁也都想不起来,也都不说,就说那些轻松有意思的。 而大家也都记着今天是安卜和蒋珂办婚礼的日子,多半还是闹他俩,陈明头一个就说:“安卜手段高深啊,小蒋同志进了团他就把我手风琴给抢走了,天天让小蒋同志给我背手风琴。我那时候正好腿受了伤,正是可以表现的好时候,他非要让小蒋同志帮助我。” 后来一个接一个地说安卜的各种事,郑小瑶又说:“你们那只是怀疑他动机不纯,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他在练功房帮可儿擦眼泪。被撞破了你们猜怎么着,人特别爷们,干脆就认了,叫我去向政委揭发他。他后来跑出国那时候,我就特别后悔,当初应该早揭发他。” 听到郑小瑶说这话,桌上的人全部起哄,哄一阵也就完了,并不提当年安卜和郑小瑶之间那点事。谁不知道啊,那是郑小瑶的单相思,现在都过去了,那事也不是回事了。 安卜被他们一边起哄一边灌酒,灌了两杯之后,又有人拿刁钻的问题问他,“假如,你来北京的时候蒋珂已经结过婚了,你小子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不不不。”安卜半醉着摇头,“我会后悔一千辈子。” 那没说的了,人又起哄他,“喝酒!” 这一晚上安卜被灌了不少酒,酒桌上闹起来笑起来,啤酒泡沫花子甩得在杯口边起舞。 饭局结束以后,本来他们还打算要闹安卜和蒋珂的洞房的,但因为大家都喝得有点高。虽然没到站不直腿的地步,但闹洞房这事是闹不起来了。 一群在在饭店外抱在一起拍着背道别,都说这次见完之后,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各自保证,有事需要老朋友的时候就言个声。 在回去宾馆之前,施纤纤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纸盒子来,塞给了蒋珂。那是一个很旧的黄皮纸盒,扣着盖子,是曾经她从蒋珂手里拿走的。 她把纸盒塞给蒋珂的时候,笑着跟她说:“我没有帮你扔掉,一直收着呢。” 蒋珂接下那纸盒打开盖子,便看到了曾经安卜送给她的各种礼物。都是很旧的颜色和款式了,已经退出了时代的潮流,虽然从来没在蒋珂的眼里潮流过。 蒋珂想起那时候互相送东西时候的纯粹心意和心情,与现在已然大不同。她把盒子盖起来,抱在怀里,跟施纤纤说了句:“谢谢纤纤姐。” 施纤纤笑,“我不是坚信你们还能重逢走到最后,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重逢然后走到最后。现在,愿望成真啦。” 蒋珂听完她的话也笑起来,鬓边的碎发吹在脸上,她抬手往耳后拢了一下。 在饭店外分开后,蒋珂抱着那个纸盒子和安卜并肩往家回。安卜晃晃悠悠的,跟蒋珂一起说起未来的打算——生一个孩子,安爸退休以后就把安妈妈和安爸一起接到北京来养老,把孩子养大,等他们老了,就什么都不管一起出去周游世界。 安卜身上的酒气重,把头摇成拨浪鼓,说:“不,去周游全宇宙。” 蒋珂翻白眼踢他一脚,他笑着揽上蒋珂的肩膀,“我们先回家生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我已经累到变形了。 因为不会写那个萌萌的日常,所以就不往下写了,我写出来的日常都是寡淡风orz原谅我- 完结了,有兴趣的可以来作者专栏戳一波作者收藏啊然后吃作者行文风格的,对作者坑品也信任的,可以来下一篇文——《七零年代老北京》。内容没变,但我把背景还是移到了七十年代,感觉会更有意思一点。 因为这篇文写的很累,所以可能要休息一个月这样子才能开新文。 最后,在这里感谢每一位追文到这里的小天使,更要感谢那些鼓励过我安慰过我的小可爱,是你们让我坚持到了最后,真的。 这篇文写得很痛苦很煎熬,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质差,一被骂就忍不住要炸。然后在这里解释一句,作话里情绪几次崩溃都不是因为正常的探讨剧情的评论,不是提出自己想法的评论,甚至不是吐槽不喜欢主角性格行为的评论,是有人故意喷文,甚至骂我,被诅咒全家不得好死,出现过2B、傻B、瞎、贱等各种脏字眼,让我对一些读者的人品和素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甚至对这个社会和世界产生了怀疑,当时状态很差,确实想过弃文,但后来调整调整坚持下来了。 是生活得太-安逸了,所以真的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那么重的恶意和戾气,也想不明白这些恶意和戾气到底来自哪里,所以心态就一次次崩掉了。后来经过各方朋友和你们评论里的安慰,大约也想明白了,确实是不知道电脑后面坐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只能无视加可怜这一类人了。然后劝自己,慢慢修炼,人生是一个修炼的过程。 我可能不会写一辈子,但是希望看文开心的你们,永远开心,永远乐观,永远向上,永远正能量。 一个普通的作者写了一个普通的,没有那么多花式套路,没有一章章爽到人心窝里的情节,还得到了你们那么多的肯定和喜欢,真的非常感谢,深鞠躬! - 如果有缘,我们下本再见,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