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楚巫 作者:捂脸大笑   文案   “毉”者从“巫”。作为楚氏针法第七代传人,楚子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做不成“神医”,反倒成了“神巫”。   一个现代医女穿越到春秋时代的故事,1V1,HE。   PS:本文的所有医疗手段都是小说言,切勿模仿。有病还是要上医院看医生啦!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主角:楚子苓 ================== ☆、第一章   一支车队行沿着大道缓缓前行,虽有数辆辎车,百来仆从,还有不少佩剑的兵士。奈何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看起来颇为狼狈。   坐在居中的辎车里,一个年过五旬,身材胖大的老者不断用帕子拭着额上汗水,对身边从人道:“距郢都还有多远?”   那从人道:“再有十日便能抵达郢都。”   “楚地如此炎热,苦了公孙啊……”老者长叹一声,把浸湿的巾帕扔给随从。   身为公子舒的家臣,石淳今次入楚,乃是为了在楚国为质的家主之子。自从晋国与楚国相争,夹在中间的郑国,就成了干戈之地。投靠晋国,要被楚国讨伐;投靠楚国,又要遭晋国责难。几年前楚国伐郑,国君被迫签了城下之盟,还让颇有贤名的公子去疾入楚为质。随后晋侯来攻,君上大恐,又召回公子去疾,送去了公孙黑肱替之。   公孙黑肱乃是公子舒的长子,虽名声不显,但温文守礼,是个谦谦君子。可惜君命在身,被迫留在郢都,无依无靠,受人轻慢。也是听了信报,石淳才不顾年迈,请缨入楚,想要辅佐自家公孙。   这要是换了庄公时,郑国岂会如此不堪?   不过想这些也于事无补。石淳又叹了声,随口问道:“那捡来的女子,可探明了身份?”   “未曾。无人识得那女子的口音,也不似戎夷之女……”从人小心应道。   前几天经过邓县时,他们在河边捡到了个溺水的女子。虽然衣饰古怪,言语不通,但是此女皮肤白皙,容貌清丽,手脚更是柔嫩无茧,显然出身不凡。因此石淳也没有弃之不顾,而是把她安置在了一辆辎车上,随队前行。   不过入楚毕竟是要寄人篱下的,若是此女身份不妥,恐怕会为公孙惹来麻烦,还是要好好打探一番。若是此女出身无碍,也可送给楚国卿士,谋些好处。   “让伯弥再探上一探,若有消息,速速报来。”   郑女明艳多情,能歌善舞,向来为诸国青睐。此次前往楚国,少不得也要带些,伯弥正是其中翘楚。以她的聪颖,应当能探出那女子的来历吧。   安排好诸般事宜,石淳再次接过仆从奉上的巾帕,拭起汗来。   另一辆辎车上,一位女郎亲手捧着个木盘,摆在了靠窗的小几上。上面只一碗黍羹,几条腌菜,着实粗鄙。那女郎却大大方方展颜笑道:“今日行路匆忙,来不及备饭,还请阿姊勿怪。”   她的声音清越,笑容明媚,足能让人放松警惕。然而倚在窗边的女子并未生出什么反应,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扭头看向窗外,丝毫未曾留意送上的饭食。   果真还是行不通。伯弥面色不改,心底却生出些恼意。自从捡到这女郎后,家老就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辎车上,让她仔细打探对方的身份。然而任凭伯弥精善楚、宋、齐、晋四国语言,又能说会道,花了两日工夫,仍旧一无所获。只因这女子说话音调古怪,全不似列国语言,最初她还会发了疯似的在布锦上胡画些棱角平直、不知用处的图样塞给她看,后来似乎心灰意冷,竟然不再与人交谈,每日呆望窗外,犹如痴哑一般。   按道理说,即便言语不通,也能从一言一行中看出名堂。怎奈这女子举止古怪,频频出人意料。说她不懂礼节吧,每餐若无匕箸,便不饮不食,用饭时也极为端庄,从不狼吞虎咽。说她知礼吧,又从不正坐,见人也不行礼,竟然连厕筹也不会用。   除此之外,她在饮食起居上也混不在意。衣服是帛是麻,全不在乎,送上的是鹿脯菘菜,还是黍羹腌菜,亦无所谓。哪怕给她乡间野人的粗鄙食物,也不会生出半分愠色。犹如死水一潭。口腹之欲,尊卑体统,是常人最难掩饰的,哪有分辨不出的道理?   然而说她是贫贱隶奴,伯弥也万万不信。这女子皮肤白嫩,指甲光润,就连齿列都洁白整齐,怕是洛邑的王姬,也不过如此。可若真出生在卿士之家,又怎能如稚子幼童,全无印记?   看着依旧把腿蜷在身侧的女子,伯弥眯了眯眼,附耳对身边婢子吩咐了几句。很快,一只木盒送了过来,伯弥笑着打开木盒,递了上去:“阿姊可认得此物?”   这话,那女子定然没有听懂,可是当看清盒中之物时,她身形猛然一震,劈手夺了过去,转眼目中已有隐隐泪痕。   伯弥唇角微微勾起,这女子出水后,装束古怪,身无长物,唯有这支贴肉藏着的木簪算得上别致。现在拿出来,果真引其动容。看那简拙的样式,怕是男子所赠吧?   灵九簪!   楚子苓死死盯着手中的乌木簪,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这不是她刚刚寻回的传家宝吗?之前为了这支簪子,她专程前往襄阳,花了半月时间才从收藏家手中赎回,完成了祖父的遗愿。之后她选了艘观光游轮,想在汉水上游览一番,放松心情。谁料刚刚登船,就碰上了撞船事故,她和其他几位站在船舷上的乘客一起坠入江中。   也许是撞到哪里,楚子苓并没有落水后的记忆,再次睁眼时,就已经身在这辆马车中。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丝质的长袍,别说手机和钱包,连贴身藏着的灵九簪也没了踪迹。更要命的是,身边这些人个个操着稀奇古怪的腔调,根本无法沟通,连服侍装扮都不像是正常人。   她不是没有愤怒和绝望,但是冷静下来,楚子苓突然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支车队不停向前行进,窗外却始终没有现代社会的痕迹。车队行进的道路只有几米宽,颠簸不平,两侧是延绵不绝的旷野,植被茂盛,走了两日也见不到开垦的痕迹。而身边那些男男女女,衣着古怪,简直像是古装剧里出来的一样,行为举止且不说,就连餐具陈设,也没有半点现代痕迹,怕是电视剧里都不会有如此细致入微的布景道具。这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代。   莫非自己溺水后出现了幻觉?还是昏迷未醒,一梦黄粱?心中的疑惑和绝望与日俱增,直到灵九簪再次出现在面前。   坚硬的乌木硌在掌心,隐隐生痛。楚子苓咬紧了牙关,这不是梦,不是幻觉。簪子还在,她还活着!   正在此时,车驾猛然一顿,停了下来。因为骤停,车内众人稳不住身形,一阵东倒西歪,案上摆放的东西也跌落大半。伯弥讶异的挪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兵士和隶人们已经围到了路边,像在防备什么。出什么事了?   伯弥没有看清外面的情形,楚子苓却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血腥气。不由自主站起身,楚子苓挑帘下车,大步向路边走去。   伯弥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阿姊!” 边喊,伯弥边急急追了出去,连步态都不顾得了。难道那女子想要趁乱逃走?她可担不起这等干系!   然而赶了几步,一阵腥臭味迎面扑来,当看清面前情形后,伯弥面上一白,僵在原地。只见几步开外,殷红遍地,隐隐还能看到散落的肚肠和残肢。   伯弥出身虽然不高,却也是养在深宅中的,哪里见过这个?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以袖掩鼻。然而前面女子并未停步,走的反而更快了,大步踏入血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先秦的发音习惯和现代大有不同,听不懂才是正常。同理金文、篆字和简繁体的差异。   匕就是调羹,“匙”的前身。   终于开新文了,这次算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希望大家也能喜欢。今天三更哦 ☆、第二章   车队受阻,卒长侯溪赶忙领人前去察看。只见血迹沿着大道一路向西,深入林地,沿途还有四五条已经断了气的狼尸,不用想,定是遇上了狼群。   楚国地广人稀,路遇野兽也不稀奇。狼群凶狠狡诈,就算他们这般规模的车队,也要小心提防。然而路边并无车马的痕迹,恐怕不是商队,而是徒步的路人。能杀这么多狼,其中定然有好手。一路走来,侯溪心中都生出了惋惜。如此惨烈,怕是性命难保啊。   “卒长,这儿有个人,像是断气了……”很快,就有兵士喊道。   只有一个?讶异的推开兵卒,走上前去,侯溪看到了树下躺着的男子。那人身长八尺,很是健硕,脸上身上都有血污,满脸虬须,看不清面容。在他身侧,一条巨狼开膛破腹,肠肚洒了一地,还有半截长剑折在大椎处。   以一己之力,杀了数条饿狼,还除了头狼,驱散狼群吗?   侯溪叹道:“真壮士哉!”   这等豪侠,就算军中也不多见。只可惜力竭身亡,未曾留下名姓。   “替他立个坟冢,免得暴尸……”话没说完,侯溪的声音突然顿住。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女子,疾步向这边走来。   未穿鞋履,那双素白纤足上满是泥污,长袍拖曳在地,沾上了血迹。然而这等惨烈景象,也未曾让她驻足,就像没看到身边人一般,那女子径直向树下的尸体走去。   这不是他们前几日捡到的女子吗?怎么突然下车了?没看到这边有死人吗?   不敢怠慢,侯溪连忙去拦:“女郎,此处污秽,还有人毙命,不如暂避……”   楚子苓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死死盯着那个躺在树下的男人。那人满身是血,也看不出呼吸起伏,似乎是真死。可是没有医生诊断,怎么能草率的判定死亡?而她,正是个医生,是楚氏针法第七代传人!刚刚得回楚氏的传家之宝,就遇上了这情形,是不是老天给她的启示?   硬梆梆的乌木簪攥在手中,楚子苓只觉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几日来被软禁的怒愤,远离熟悉世界的慌乱,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绷紧的冷静。避开身边人的阻拦,她撩起裙摆,跪在了浸血的泥地里。   躺在地上的人,身躯微微蜷缩,面色苍白,四肢冰冷,呼吸几不可查,但是颈侧人迎脉仍能探得。身上多是体表伤,没有动脉出血,肚腹完好,胸廓也未骨折,口、眼、耳均无渗血迹象……还能救!   只是一瞬,楚子苓就做出了预判,指尖在乌木簪的凤喙处轻轻一压,转动半圈,一根纤长毫针弹了出来。金针入手,楚子苓两指持针,飞快按在了病人鼻间的人中穴上,斜刺三分,提针引气。随后脱下那人鞋履,在脚心涌泉穴直直刺入。两针落下,那男子身躯猛然一颤,吐出了口浊气。   成了!   果真是遇袭后失血脱力,又遭贼风侵体,闷乱暴厥。幸亏时间不长,再拖个一时半刻,恐怕连神仙也救不回了。   “取些水,还有绷带……”恢复神志只是急救的第一步,还要包扎用药,继续行针。谁料一抬头,楚子苓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们齐齐退开了好几步,有些人面上都显出了惊恐神色。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救回病患的喜意登时消散的一干二净。楚子苓僵坐原地,盯着面前诸人,有谁能听懂她的话吗?   “活……活了!”侯溪只觉额上渗出了密密冷汗,方才他可派人验过了,这人明明已经死了,被那古怪女子随手摸了两下,竟然又活过来了?她手中的长针又是哪里来的?   “巫!是大巫!”身边突然有兵士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喊道。   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一阵骚动,不少人立刻跟着跪了下来。郑人所居,本就是殷商故地,亦曾与商人盟约,因而郑人多循殷习,崇祭祀,好巫鬼。对于这等能起死回生的大巫,自然敬畏有加。   手下人可以对这女子视若神明,侯溪却不能。她来历不明,可是被家老三番四次提点过的。若真是大巫,又是从哪国哪家逃出来的?   一群男人正手足无措,伯弥提着裙摆赶了上来。一路上为了避开血污,她走的辛苦异常,饶是如此,也被恶心的够呛。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兵卒围着那女子跪了一地,对方身畔还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楚子苓也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宽大袍袖,用力一扯,撕下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来,又细分成几条,在仍旧渗血的伤处裹了裹。随后指着最先跪下的那个兵士,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那人愣了一下,倒也乖觉,凑上前来。楚子苓绕到了伤患背后,双手放在对方腋下,用力上抬。以她的力气,是绝对抬不起这样一个大汉的,不过那兵士已经领悟了她的指示,飞快接手了这项重任。楚子苓又用同样的法子找了两人,协助着抬起了伤患,往回走去。   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还算宽敞,正好可以用来安置伤患,其他都是次要,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况且照料病人,也好过跟那笑只挂在唇边的傲慢女人共处一室。   伯弥见那女子向车队走去,悚然一惊:“阿姊,怎能带这人上车?他,他伤得不轻啊……”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那女子,而是一旁抬着人的兵士。   “哪是受伤?这人方才都死了,全赖大巫施术救回!”   “一点不错!神巫只拍了两下,就让他重新喘气了……”   “是扎!吾看到针了!”   众人七嘴八舌,简直让伯弥头晕脑胀。怎么短短功夫,那女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巫?什么死了活了,混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站着的侯溪开口道:“要先禀报家老。这女子有起死回生之能,如何处置,还要听家老吩咐。”   也不理会被“起死回生”一词镇住的伯弥,侯溪也没管那群兵士,快步向居中的辎车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医这个字,有两种繁体,“毉”和“醫”。其中“殹”指病人的呻|吟声,“巫”和“酉”则代表了巫者和酒水。春秋,仍是属于前者的时代。 ☆、第三章   “那女子真能起死回生?”乍一听到这消息,石淳也是愕然。身为公子舒家臣,他见过的巫者可不算少,亦曾得大巫诊治,祛病除灾。然而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一次也未见过。怕只有传说中的“巫彭”,才有如此法力。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   侯溪肯定的点了点头:“小人亲眼见她用一枚金针,使断气之人转活。只是她非要把那壮士带回车中……”   还没等他说完,石淳眉头一皱:“金针?哪来的针?”   “似是从个木簪里取出的。”取针的时候,侯溪并未看清。但是那女人收针时,的确是插入了簪子里。   听到这话,石淳立刻转头,冲伯弥问道:“那簪子,可是当初她带在身上的?”   伯弥心头一紧,赶忙道:“正是。那女子似不通诸国言语,下妾无奈,只得用簪子相激,盼她能漏点口风,谁料突生变故……下妾实不知会如此……”   石淳也不听她辩解,只是问:“她得了簪子,可有反应?”   伯弥小心道:“悲喜交加,像是得了心爱之物。”   石淳长叹一声:“看来此姝来历不凡啊。”   按他所想,这女子应当是某国卿士养在暗处的家巫,自幼只随巫师学习密语,不通乡音。那枚簪子,便是她施法的器物。这样的巫者,怕是连一国之君都求之不得,谁料阴差阳错,竟然落在了他手中。   把此巫留在身边,似有些凶险。然而公孙自幼体弱,在楚为质,无依无靠,恐也找不到巫医诊治。若能好生笼络,且不说性命无忧,真碰上楚人为难,也可献上她换取好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想明白此中关节,石淳面上露出笑容:“既然是救人,便任她去吧。派几个伶俐的婢子好生伺候,若有所需,尽可答允。衣袍、吃食也捡好的送去。”   这种养在深宅中的巫者,什么没见过?必要好吃好穿伺候着,若是能教她几句雅言,沟通无碍就更好了。可惜车队里没有傅姆,还要派人送信,从家中招来一个堪用的。   见石淳要把那女子奉为座上宾,伯弥不由心中暗恼。自己废了那么多气力,非但未曾换来嘉奖,反倒被人抢尽风头。须知入楚不比旁的,她一个隶妾出身的女子,若是得不到公孙和家老的重视,还不知会是何下场。那女子真是大巫?说不定只是凑巧……   石淳哪会在乎区区一个乐伎的心思,问完话,就挥袖让伯弥退了出去。这下可好,自己乘坐的辎车被人鸠占鹊巢,偏偏她又得罪不起。看了眼远处那纷乱一团的车队,伯弥恨恨的一咬牙,前往后面的大车,跟其他郑女挤在了一处。   楚子苓可不知这些人的想法。把伤患搬上车,她就开始了救治工作。先比划着让人点火堆,弄来个像是铜釜的容器烧起了热水。楚子苓立刻把车里翻出的几块白麻布,全都丢进水里消毒,准备晾干后包扎伤口。随后又抓了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小丫头,绞尽脑汁说了半天,让她带着自己前往放置食材的地方。   从堆积如山的口袋里,楚子苓翻出了干姜、大枣和一袋黄褐色的盐巴,还意外的找到了些干艾草。在没有其他药材的情况下,有这些总算聊胜于无吧。   回到车上,她麻利的用水化开了盐块,先用盐水清洗过伤口,随后扎针止血,又用盐灸腹间神阙穴,温阳回脉。那人虽然仍旧未醒,但是血气缓缓复苏,昏迷估计只是脱力所致。她也看到了外面遍地的狼尸,仅凭一人,杀了那么多狼还能活下来,生命力着实没话说。现在缺医少药,也只能靠患者的生命力了。   轻轻叹了口气,楚子苓捡起放在一旁的乌木簪,按住凤喙,倒旋了两圈,簪上装饰用的凤首便轻轻弹开,只见簪内金芒闪烁,九根长短不一,有尖有圆的金针,展露面前。这簪中有机括,藏的正是“古九针”,乃古时医家必备之物。早在《内经》里,便详细描述了九针的形制、尺寸和针对的病症,可惜古针法失传,现代针具又种类繁杂,功能齐全,更没多少人注重这古九针了。   相反楚氏一脉,得巧匠铸九针,藏于簪中,传下了些古针法。而沿袭针法,继承灵九簪,也成了楚氏传代的标志,二百年未曾断绝。直到三十年前国内大乱时,簪子才流落他乡,成了祖父心头憾事。到了她这一代,父亲早逝,家里的堂兄堂弟们对针术压根不感兴趣,唯有她这个姑娘,养在祖父膝下,爱上了这门医术。祖父为了她,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家训,悉心教导,把一身本事悉数传下,她也没有辜负祖父的希望,担起了继承家学的重担。而灵九簪,就是她花费了三年工夫,才循着线索找回的。   可惜,如今簪子回到了楚氏传人的手中,这一幕,却无人知晓了。   手指轻轻拂过闪着星芒的针柄,楚子苓合上了簪头,干净利落的盘起长发,把那乌色簪子插在了发髻中。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学会这里人的语言,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剩下不过是本职工作,治病救人罢了。就算是来到了异乡,她也依旧是个医者。   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个衣裙浮艳,气质高傲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倒是之前被她抓壮丁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勤快无比的送水送饭,还学着她的模样,帮病人擦起身来。   面对浑身是血,接近□□的男性患者,那妹子既不惧怕也不害羞,反而双眼亮晶晶的,擦的兴致勃勃。见她这幅不怕生的模样,楚子苓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   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开口,对方吓了一跳,圆圆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拍了拍胸脯,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这比之前那女人说的还难懂。楚子苓赶忙伸手打住,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我叫楚子苓,楚、子、苓。”又把手指转了个向,“你叫什么?”   小姑娘偏头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出来,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楚子苓当然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能艰难的模仿了一遍。被她的发音逗乐了,那妹子咯咯一串笑,摆了摆手,突然扔了布巾,掀帘跳下车去。   “等等,危险……”楚子苓吓了一跳,此刻马车已经重新开动了,这么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伤。然而那妹子的动作颇为灵敏,如同头活蹦乱跳的小鹿,跑了个没影。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她又飞快的钻回车里,把手中攥着的东西递在了楚子苓面前。   “芦苇?”楚子苓讶异的接过那根细细长长的草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芦苇吗?就算还没长穗,她也能认出来。   对方却点了点芦苇,又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那个音节。楚子苓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含义。可是问题来了,只有一个音节,是“芦”,还是“苇”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楚子苓便就哑然失笑,谁说这里的芦苇,就读作“芦苇”了?就算古时,也有各种各样描绘动植物的专属词汇,懂点药理的她,怎会不知道这道理?   况且,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是不是自己所知的世界。   心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楚子苓突然道:“蒹葭,我叫你蒹葭如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诗经》中的名句,其中的蒹葭,便是指芦苇。用它来称呼面前这女孩,似乎也把她和自己的世界连起来了一样。   把芦苇递回了对方手中,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蒹葭。”   那女孩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芦苇,反手指着自己:“蒹、葭?”   楚子苓笑了:“连起来读,蒹葭。”   “蒹葭,蒹葭……”女孩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开心的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新名字满意之至。那能露出八颗牙的明朗笑容,也让楚子苓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她名字里的“子苓”,也是种药材。然而即便找出“子苓”,能有人认的出吗?她又要如何向旁人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   只一晃神,楚子苓就把这些压进心底,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蒹葭学习当地语言。徐徐滚动的车轮,不断前行,从早到晚,颠簸起伏。当经过一个狭窄的弯道时,似是碾到了什么东西,车身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楚子苓不由扶住了身边的小案,想要稳住身形。谁料这时,躺在草垫上的伤患,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巫彭,最初的巫医,史书记载其“操不死之药”以愈病,《说文》:“古者巫彭初作医。”   傅姆算是贵族女子的家庭教师,一般由年长的妇人担任。   三更结束,如果喜欢本文的话,记得加个收藏哦~之后会努力日更的,暂定中午11点发文=w= ☆、第四章   浑身冰冷,四体沉重,还有一种猛烈的下坠感,如同跌落深涧。瞬间的恐惧,让田恒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宰了那畜生。   滚烫的狼血淌过指尖,浸湿了衣摆。剑刃发出咯咯声响,折成两段,没能收住力道,他踉跄栽倒。狼群仍在,失了头狼,个个夹着尾巴,像犬儿一样呜呜低吠。他挥起断剑,高声怒吼,几条狼惊得倒退几步,终于四散而去。   田恒想要放声大笑,区区狼儿,能奈他何?然而喉咙干渴,喘息粗重,一股寒气自背后涌上,胸中猛然一痛,他跌坐在地,浑身气力随着冷汗流淌,再也凝不起半分。他要魂归黄泉了吗?在这楚地荒野?   惜哉……   “惜哉……”田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倒是眼前的光景不再混沌,盯着头顶上的木板,田恒暗自揣测,黄泉之上,不是厚土吗?怎会有木头?抑或是收敛自己的棺椁……   下一刻,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进入了视线。那是只女人的手,美则美矣,却不显娇柔,反而颇为果决的按在了他的额上,冰冰凉凉,如珠似玉。   顺着那只手,田恒向身旁看去,一双黑眸撞入眼帘。那眸子说不出是冷还是热,清澈透亮,既无痴慕,也无厌弃,更无高高在上的倨傲。她是何人?自己身在何处?   果真有点发热,估计是炎症开始发作了。楚子苓放下手,让蒹葭取过加了盐的温水,喂病人喝下。她则取过手帕,浸湿之后擦拭对方的躯体,没有消炎药,也找不来烈酒,只能物理降温,用凉水擦拭散热了。   冰凉的布巾在颈间、腋下拭过,田恒只觉脑中一阵混乱,这女子是侍婢还是隶妾?不像啊。又有哪家卿士,舍得用这等佳丽服侍自己?他想翻身坐起,然而手臂动了两下,却发现撑不起身。耳边传来个声音,不大不小,听的分明,却辨不出是哪国乡音。田恒挣扎着想要开口,一只陶碗递在唇边。温热的水流沾湿了嘴唇,田恒顿时忘乎所以,如饥似渴的牛饮起来。这水味道咸涩,竟然像是放了盐。   好不容易喝干了一碗水,那个古怪声音又响起,这次田恒没等她说完,哑着嗓子问道:“汝是何人?某身在何处?”   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倒像是琢磨他话中之意。他用的是雅言,这女人听不懂吗?   倒是方才为他喝水的婢子,见他开口,就叽叽喳喳道:“壮士莫惊,此乃穆氏车队,正要前往郢都。”   那婢子说的是郑语,所谓穆氏,当是指郑穆公的公子族裔。田恒对这些全无兴趣,改用郑语道:“那女子是何人?”   “是大巫!”小婢两眼放光,欢快答道,“壮士之前都断气了,多亏大巫才能救。还给奴赐了新名呢,叫……叫‘蒹葭’!”   她竟然是巫者?田恒乃是齐人,当年齐襄公和其妹文姜私通,便下令国人的长女不得外嫁,为家主祠,称“巫儿”,使得齐国巫风更胜。他怎会不知巫者是何模样?若真是个巫,恐怕只能敬而远之,有恩报恩便是。   好奇陡然散去,田恒也没兴趣听那婢子聒噪了,瘫回榻上。   楚子苓也打断了小丫头兴致勃勃的唠叨,喊了声“蒹葭”,又推了推手边的空盆。蒹葭倒也乖觉,搬起一旁沉重的陶壶,再次注了盆清水。   楚子苓继续手边的工作,又擦了片刻,就见那汉子眼皮微颤,合上了双目。失血过多、惊厥损阳,加上伤口发炎,能在今天醒来就不错了。多吃多睡,乖乖养病才是正理。若是能找些合用的草药就更好了……   隔日。听闻救回来的游侠儿转醒,扎营时,石淳亲自前来探问。   “一人力屠群狼,真壮士也!敢问尊驾是哪里人士,要去往何方?”面对那斜倚在车厢上,散发虬须,衣襟半敞的汉子,石淳依旧笑的和煦,不以为忤。   这可是凭一人就能杀七八条狼的侠士,若是能替公孙招揽,岂不是一大依仗?身在异国为质,需要的不仅仅是金帛美婢,更要有勇士心腹,才不会遭人轻侮。   纵使形容狼狈,又满身伤痕,田恒也未露出半分窘迫,只是用雅言道:“老丈谬赞。某乃齐人,入楚寻访铸剑师,谁想偶遇狼群,也是命不该绝。”   明知他乃公族家臣,还以“老丈”相称,实在谈不上礼数。石淳却是心中一动,姓田的齐人,莫非是陈完之后?当年陈厉公之子陈完因国内大乱,举家入齐,死后其族改姓田,在齐国也算大族。此子身材健硕,眉目疏朗,一口雅言也说的极佳,出身定然不凡。若真如此,还能孤身流浪,做个只求名剑的侠士,不拘礼数也是自然。   于是石淳哈哈一笑:“老朽听闻郢都有不少铸剑师,定能为壮士寻来一把!只是壮士如今重伤未愈,不妨同我等一道入郢都,也好有个照应。”   本来就有救命之恩,等到了郢都,赐些钱帛,再请公孙折节相交,何愁不把他收入帐下?   石淳想的明白,然而对面那人只淡淡道:“那巫儿要去何处?”   石淳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他已经知道那女子是他们路上捡来的了?救他性命的,是那女子,而非他们,石淳怎会不知?然而此事,是万万不能言明的。   轻叹一声,石淳道:“大巫自要同我等前往郢都,她无依无靠,又不通言语,需人悉心照料。”   田恒也不反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某会护她周全。”   是在楚地的周全,还是一直跟在那女子身边?对方说的含糊,石淳也不好追问,只是笑着颔首:“如此甚好。若壮士有甚所需,尽可吩咐下人。”   又客套两句,石淳拖着胖大身躯下了车。田恒则歪了歪身子,看向窗外。路边,那巫儿长袖缚起,手持长杆,正在路边灌木从中找着什么。小婢紧紧跟在身后,还背着个篓,难不成是择菜去了?   昨日才醒来,又昏睡了半天,田恒却已知晓此间不少杂事,实在是那个叫“萑”的婢子聒噪,露了口风。谁能想到如此镇定的女子,会是刚刚从河里救起,连话都不会说,无依无凭之人呢?   那执事怕是对她有些心思,既然自己短时间内还要养病,不妨帮她一把,也算偿了救命之恩。背脊又冒出了冷汗,田恒瞥了眼窗外二人,倒头躺回榻上。   闷头在草丛里寻找,楚子苓额上都冒出了汗水。找药材果真不是件轻松事情,然而病人又是猝死,又是失血,光靠针灸是万万不行的。楚子苓当然也学过医药,甚至还从祖父那里学了些炮制手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边根本就没药,只能试着在就近的野地里。   补血疗伤的几种药物,没药和乳香产自索马里、阿拉伯半岛,血竭产自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冰片来自东南亚的龙脑树,甘草、当归、黄芪等都是产自北方的药材,更别提人参了。她出来找药,纯粹只能碰碰运气,谁知道这里产什么药物,又能不能对症呢?   “女郎,不能再前走了。蛇虫太多……”跟在楚子苓身后,蒹葭嘀嘀咕咕。楚地就是瘴气蛇蛊遍地,只这会儿工夫,她都见三条蛇游走了。况且也不能车队太远,万一遇上野兽怎么办?想吃野菜,路边择点不就行了。   可惜她只记住了自己的新名,其他话只能连比带猜,这碎碎念全然没起到作用。走了大半个小时,楚子苓也有些灰心,果真采药不是那么简单的,总不至于运气这么好,在路边发现三七吧?   再坚持几分钟,边给自己打起,楚子苓边拨开了另一从灌木,正想挥动木棍敲打草丛,她的手猛然一顿,看向灌木中那株三尺多长的绿色植株。茎作四棱,叶如艾,疏被短柔毛……现在是几月?楚子苓飞快跪了下来,细细检查了茎叶,才用手小心挖开掩在根部的泥土,片刻后,一块倒锥形的硕大根茎露了出来。   楚子苓在乎的可不是它,见到旁边的小根并未腐烂,她长出了口气,终于能配一副对症的方子了。   见楚子苓挖出了东西,蒹葭赶忙凑了上来:“这是啥?能吃吗?”   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就挖了这么块草根?蒹葭好奇的伸出手,想要捡起来细看。谁料还没碰到那块物事,就被楚子苓一掌拍开。   “不能吃,也不准碰。”她面色严肃的警告一句,药材中有毒的可不少,别说吃下了,有些光是手上有伤口都不能去碰。   被唬了一跳,蒹葭也不敢动作了,乖乖看着对方把一大块根茎放在了竹篓里。   装好药材,楚子苓心头一松,对蒹葭做了个手势:“回去吧。”   蒹葭顿时又高兴起来,麻利的背起了竹篓,她哼着乡间小调,向车队走去。前方是小姑娘轻快的背影,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旷野,楚子苓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来啦~   收到了好多评论,看得超开心,谢谢大家,窝会努力更下去哒。大家一定记得收藏文章和作者哦!   还有好多好多营养液,就不一一统计啦,爱你们>3< ☆、第五章 回到营地,楚子苓一刻不停,先升起火来。竹篓中的根茎被她取了出来,小心洗净泥土,除去杂须。又细细察看一番,她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乌头。 乌头乃大毒,但是附着在母根旁的小根,却是中药里常用的一味药,“附子”。附子味辛,气温、大热,通行十二经络,有“回阳救逆第一品”之称。不过只在六至八月能够采摘,过了时间就会腐烂。亏得尚未错过采摘季,才让她有配药的可能。 不过同为乌头种,附子中也含有大量的□□,是有毒的。若是使用不当,轻者口舌麻痹,痉挛抽搐,重者毙命。因此用附子必须炮制,而且用药时也要小心配伍、煎煮得法。 楚子苓既然敢摘附子,就是清楚它的炮制之法。不过现在手头没有浸泡的胆巴,也没盐津的时间,最好的法子就是古法火炮。小心的摘下根块上的附子,她动手炮制起来。 天色渐明,田恒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四肢仍旧沉重,背有盗汗,脑中也是昏昏沉沉。看来他还真走了遭黄泉路,这样的伤,要养多久才能好? 看了眼身旁仍有些倦意的小婢,他问道:“那巫儿呢?” 蒹葭揉了揉眼:“还守在火堆旁呢,也不让奴替她烧汤。” 什么汤?田恒听得糊涂,却也不想多问,这小婢饶舌,说话颠三倒四的,他实在没精力奉陪。勉强撑起身,他想到窗边看上一眼,谁料手上一软,跌回榻上。 “不是让你别乱动吗?”楚子苓正巧挑帘进来,一眼就看到那不尊医嘱的病人,她立刻喝止,快走两步来到对方身侧,把手里的药碗递了上去,“把药喝了。” 田恒没听懂她的话,但是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扑鼻苦味。这是什么?他没伸手去接。巫儿煮的汤水,还不知放了什么,消受不起。 见他不愿喝药,楚子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怕苦?” 话是听不懂,但那女子略带嘲弄的眼神,田恒却看懂了。想伸手吧,又觉有些失了身份,田恒一时僵在了哪里。楚子苓可没等他反应,直接凑上前,费力让他撑身坐起,把陶碗摆在了对方唇边。 田恒怔了下,大口喝起了碗里黑色的汤汁。又苦又辣,说不出的古怪。但是他的注意全放在了身边,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和烟火焦臭的味道,自那女人身上传来。旁的女郎,哪个不是熏香用油,再不济,也要清爽干净才好。 难不成是在火边跳了一夜的舞,为他祛病驱邪?这苦汤,怕也花费了不少功夫……一晃神,碗里的汁水就喝了个干净,这时田恒才察觉额上出了一层热汗,肚中也火辣辣的,像是抱了个火盆,只是嘴里苦味太重,让人作呕。 见病人喝下药,楚子苓也松了口气。这药是四逆汤加减而得,因为没有灸甘草,换成了枣子,附子则用了炮制品,减少毒性,意在少火生气。四逆汤本就有回阳救逆之效,患者曾经猝死,救回后依旧四肢厥冷,汗出不止,用温补法扶其元气,方才对症。可惜没有更好的药材了,只能先救急调气。 把人放回床上躺平,楚子苓又解开包裹伤口的绷带,一一察看伤处恢复情况。只有盐水,伤口发炎是肯定的。她取下头上的灵九簪,选铍针排除脓血,再以盐水消毒。 排脓定然是有些痛意的,田恒却一动不动,任其施为。他也知道伤口流脓时的恶心模样,没看一旁小婢都皱眉掩嘴了吗?然那巫儿面上却找不到分毫嫌弃,依旧眸光沉静,手上利落。 嘴里的苦味渐渐消散,冒出了点类似枣香的回甘,田恒咂了咂嘴,闭上了眼睛。 另一厢,同样有人关注着这边的近况。 “那贱婢熬了一宿的汤?”听婢子如此说,伯弥神色不豫。自从被赶出自己的辎车,她就这辆车上窝了两日了。一车八人,还要加上服侍的婢女,简直连身都挪不开,更有人冷嘲热讽,笑她失了家老宠爱,弄得伯弥异常火大。 然而她并不敢冲人发作,若是有人私下里告一状,说她对大巫不敬,别说家老会如何处置,就是那些当兵的,也要对她怒目。仅仅两日,起死回生之事,已经在仆从中传播了,听说那屠狼的壮汉也清醒了过来,还引得家老亲去拜访,这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吗? 伯弥可是极会看人眼色,知道家老可能是盯上了那游侠儿,而那自称巫者的女人,则是对方的救命恩人。自己若敢坏了家老好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因而她只能派人监视车上动静,只盼能找出什么不妥之处。 昨夜就古怪的厉害。那贱婢外出一趟,回来后就一直待在篝火旁,也不指使仆婢,竟然亲自守了半宿,熬出了一锅汤汁。那汤是来治病的吗?是能治百病,还是只对重病? 伯弥轻声道:“你去偷些汤汁回来……” 那婢子可不敢应,连忙摇头:“她把煮汤的釜收起来了。” “那就看看她是用何物煮的,想法弄来点。”伯弥仍不死心,又道。 “女郎饶命,奴不敢啊!”那婢子当机立断跪下叩首,偷一个大巫的东西,给她三个胆儿也不敢。而伯弥不过是个乐者,就算得罪了,也不会要她性命。 见那婢子贪生怕死,伯弥只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却也不好硬逼。冷哼一声,她道:“好生盯着,再有甚动静,速来报我!” 还有几天就到郢都了,只看那壮汉能不能好转。若一时半会儿无法好转,可见那贱婢法力不过尔尔,有何惧哉?到时她见到公孙,好生卖弄一番,说不定能当个妾侍。公孙妻子皆在郑国,枕畔定然空虚,当个宠妾,总好过送给楚人为婢。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大定,又绽出了嫣然笑容:“去我箱里翻翻,找件艳色深衣给大巫送去。” 不日就要到郢都了,至少也要做给家老看看。 没想到她变脸变的如此快,那婢子很是愣了一下,才赶忙去翻腾箱笼。伯弥抬手轻轻抿了抿发鬓,又登上那拥挤不堪的辎车。 然而出乎意料,只花了五天,那屠狼的壮士就下了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得知消息,侯溪赶忙凑上前去:“田壮士身子无恙了?吾乃军中卒长,名叫侯溪,那日正是吾带兵寻到田壮士的。” 如此表功,田恒自然不能不答:“多谢侯兄。某无碍了,下来透口气。” 田恒身上还缠着不少绷带,稍微动弹一下就痛得要命。但是被灌了几天苦汤,也不再冒冷汗,他就待不住了。负伤是常有的事,现在伤口都不冒脓血了,他可不想闷在车里。边说,田恒边自顾自的舒展肩背,任清晨还不算热的阳光照在身上,颇感惬意。 侯溪看重的,可不是这个,他两眼放光:“大巫果真灵验!不知田兄治伤时,可曾看到异象?” 这话有些失礼,但是田恒不以为怪。巫者治病,向来是秘而不宣的。据说得起舞请神,唱咒降祝,还要点燃香烛,让人飘飘欲仙,如在梦中。 可惜,这些他都没见到,因此田恒答的简练:“未曾。” 这答案,显然让侯溪有些不甘,但是他很快又笑了起来:“一人屠群狼,何其英武,上天也要庇佑。田兄可习过剑术?” “略知一二。” “御术呢?”侯溪又问道。 “粗通。”田恒依旧不咸不淡。 这样的态度,也未能惹恼侯溪,他嘴上不停,颇有谈性,话里话外尽是溢美之辞。田恒知道他是石淳派来的,寻他攀关系也是常事,只是这等闲聊实在让人倍感无趣。不多时,他便以体倦告罪,重新回到了车上。 辎车的竹帘早已挑起,算不得憋闷,田恒大剌剌往门边一靠,看向里面连比带划的两人。那巫儿不通言语,只要得闲,就会同小婢学话。可惜小婢只会郑国俚语,粗鄙不说,还往往言不及义,简直让人心焦。可是他又拉不下脸插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楚子苓见田恒回来了,先摆手让蒹葭去端早饭来。这几天她已经发现此地实行的是两餐制,一顿在早上九点左右,一顿在下午四五点,然而起床的时间却早的可怕。且不说她不习惯,病人也需要营养不是?因此她就自作主张,把两餐变成了三餐。 听说要吃饭,蒹葭立刻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抱回个釜子,只见里面满满登登,有饭有肉,还有些枣子,闻起来香气扑鼻。 楚子苓用盛饭的大勺搅了搅,见里面豆子炖的熟烂,鸡肉全都离骨,就点了点头,蒹葭立刻取了三个碗,盛的鼓尖。这两天她都跟着大巫吃饭,餐餐有肉,还能每日三顿,别提有多开心了。 田恒接过碗,瞥了那巫儿一眼。一日三餐,非卿士权贵不可,这女子出身恐怕不凡。只是饭里用菽,有些古怪。不过这些菽用鸡汤煮过,饱胀圆润,倒是比粟米还要可口,并不难吃。 楚子苓则非常满意这几天的杂煮粥,大豆可以补充植物蛋白,山鸡则是充足的动物蛋白,还有杂粮和野菜,营养称得上均匀。加之炖鸡汤时用姜去腥,加枣增鲜,更是补益血气,算是不错的病号饭了。就算顿顿都吃这个,也好过前几天吃的腌菜咸肉。 她吃的慢条斯理,余下两个却不会如此斯文。蒹葭狼吞虎咽,比那汉子吃的还快,把碗底都刮干净了,还要眼巴巴再往锅里瞅。楚子苓不由笑了:“想吃就再吃点吧,天热也放不住。” 听是听不懂,但是蒹葭察言观色的本领没话说,立刻兴高采烈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坐做一旁的田恒勾起了唇角。不论是让下婢同席,还是用饭时闲谈,都称不上规矩。不过这样的女子,他并不讨厌,总好过倨傲贵女。似是引动了胃口,他也破例添了两次,跟那婢子一起吃掉了大半肉粥。用过饭后,就见那小婢麻利的收拾了碗匕,又搬了个大大的木盒放到了巫儿面前。盒里是筛过的细沙,可以用枝条在沙上作画。 这巫儿会写字吗?田恒顿时来了兴趣,坐在一旁观瞧。谁料对方并不是写字,而是用沙作画。不多时,沙上就现出只纹样简单,却活灵活现的小鹿。 蒹葭也兴奋的叫了起来:“麋!是麋!吾曾见过,好大一只……” 田恒顿时听不下去,插口道:“是鹿!麋角长体阔,可不长这样!” 见那小婢犹自发傻,他忍不住夺了对方手中的枝条,在沙上写了个“鹿”字,并用雅言重复了一遍。 然而雅言并未引起那巫儿的注意,相反,她直勾勾盯着沙上的篆字,过了片刻,猛地抬头,抓住了他的袍袖。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在颤抖,紧紧抓着那人衣袖,大声问道:“你会写字?!” 作者有话要说:菽就是豆,在当时算是一种平民的主食。田恒写的是金文,的确像一只画出来的鹿,有兴趣可以去查查。还有田恒是原创角色,不是历史人物,不要带入田成子了,不是一个时代的人_(:з」∠) 再强调一遍,这是小说,里面写的所有治病过程都是虚构的故事,切勿模仿!有病要去医院的,不能乱吃药。_ 今天生日,收到了好些祝福和礼物,谢谢大家,爱你们=3= 感谢花间昙境、不过是条咸鱼罢了、趴着等、天枢、荒城无夜、以杀止杀x2、_Siyang870324、小二娃、樊聆、小春天、笑笑、梔香烏龍茶、浅珀投喂的地雷静置_投喂的手榴弹和曲裾深深、叶公投喂的火箭炮还有不过是条咸鱼罢了同学投喂的深水,艾玛,抱住用力蹭蹭>3< ☆、第六章   那应该是个字!虽然歪歪扭扭,更像幅画,但是细看还是能看出鹿的形状。楚子苓刚到这里时,不是没想过用文字交流,但是前后相处的几个女子都不像认识字的样子,她只能退居其次,想要尝试用沙画跟蒹葭交流。   谁料刚用上沙画,就冒出了个会写起字的,怎能不让她又惊又喜!见对方没有反应,楚子苓想了想,飞快在沙盘上写出了一个字:“國”   她身在何处?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不再像前两天只能待在车里,这几日不论是扎营还是赶路,楚子苓都细心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一个念头,渐渐冒了出来。没人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为了蒙骗她这个无名之辈。那些只可能出现在博物馆或者教材书里的衣服、器具,也不过这些人的日常用品。若真的如此,她身处的恐怕不是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个陌生的时代。   她是不是回到古代了?楚子苓也是看过电视的,更见过不少这种题材的“穿越剧”。然而猜测只是猜测,没有凭证,如何断定?更何况,就算真的是古代,这里是她熟悉的朝代吗?会不会生出个平行世界,冒出些她不晓得的时空和历史。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就是确定她所在的国家。   飞快写出繁体的“国”字,楚子苓用力点了点那字,又指向了身边的男人。   田恒皱起了眉头,这个字,像是“国”啊,虽然写的不大准确,但也能分辨,这巫儿会写字?她想知道自己来自哪国?   只一思忖,田恒就落笔,写了个“齐”,同时道:“齐国,某乃齐人。”   看着对方写下的那个字,楚子苓只觉一阵沮丧,她不认识这个字,跟繁体,乃至篆体相差都不小,根本没法分辨。   见她似有些沮丧,田恒又指了指身边的小婢,写了“郑”字:“这小婢是郑人,你可识得这字?”   楚子苓盯着那字看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那字,有点像“奠”,可是她不曾听过叫“奠”的国家。   见她仍旧不识,田恒不由咋舌。诸国文字各异,就算男子也未必能够认全,何况这种养在深宅,多学甲骨殷文的巫儿。犹豫片刻,他又提笔写个字。   “这是‘楚’,吾等现在楚国,要前往郢都……”   田恒的话还没说完,楚子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个字,似乎是“楚”啊!虽然排列的顺序有些不同,但是树木丛林,和林下的足,不正是“楚”字的来源吗?而且楚字是没有繁体的,只有以“足”代“疋”的篆书!   想到这里,楚子苓连忙提笔,写了个篆体的“楚”字,用力指了指自己。只看了一眼,田恒就发现那新写的字,颇似“楚”字。这巫儿来自楚地?她的身量可不矮,眉目也颇为深邃,并不像楚人,到有些像齐女了。   神思一闪,田恒便收敛心神,又指了指自己和那小婢:“齐,郑。”   认出了一个字,再细细看去,楚子苓突然发现那个“奠”字,可能是繁体“鄭”字的半边。一个“楚”,一个“郑”,剩下的那个,难道是“齐”?   一直紧绷的那口气,泄了。楚子苓只觉腰背一软,险些坐不稳身形。是了,他们穿的衣衫,用的器物,吃的饭菜,可不是先秦时代才会有的吗?大一统还未来临,诸国林立,文字语言乃至货币都大不相同,一个距自己足有两千年多年的“古代”。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   见那巫儿突然失魂落魄,泪盈于睫,田恒心头莫名一拧,粗声粗气道:“不想入楚,某带你走。”   这时蒹葭也发现不对,赶忙拉住了楚子苓的衣袖:“子苓要走吗?不跟吾等走了?”   她如今说“子苓”二字,称得上字正腔圆。那句话,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看了看那横眉立目的大汉,又看了看一脸忧色的小丫头,楚子苓眨了眨眼,用力把泪水压了回去。   “不走。”她的声音还有沙哑,却并无动摇。身在这异世,她又能走到哪里?   平复了片刻心绪,楚子苓再次捡起树枝,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楚子苓,这是我的姓名。”她边一字一顿的念着,边指了指自己。   田恒立刻明白了过来,然而三字之中,他只认得两个。首字是“楚”,末字则像是“苓”,至于中间那个,实在不太好认。不过无妨,田恒点了点头:“巫苓。”   楚之巫,名苓,自然要叫“巫苓”。   想了想,他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田恒。”   “田”字楚子苓当然认得,但是后面那个字就无法分辨了,看起来到有点像个“恒”字。轻声念了两遍,她记下了它的发音。   那女子的声音沉静,唤他的名字,别有一番韵味。田恒笑了,手上树枝不停,继续写起其他字来。他倒想听听,这巫儿说起雅言,会是何等滋味。   见两人围着沙盘比划了起来,倒像全然忘了自己,蒹葭也不气恼,乐呵呵的搬来了陶瓮,斟上清水,坐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   有了能沟通的对象,日子就没那么难挨了。连着几天在车里学习语言,给人疗伤,等楚子苓回过神来,窗外的景象已经大有不同。非但能看到行人和车马,远处还有不少村落延绵,像是终于从旷野回到了人类社会。只是车队一直未停,她无法下车仔细观瞧。直到一日,另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数条水带犹如银龙,纵横交错,一望无垠。水面轻舟荡漾,渔歌婉转,牛马车辆几乎塞道,行人服饰各异,头发有披有束,更有些短发纹身的黑壮汉子,单手按剑,赤足而行。一座座屋舍星散,道路两端亦有各式工坊,喧嚣商贩,就像进入了真正的城市之中。   然而楚子苓并没有看到城墙,不是说前方那个小小宫城,而是如西安、南京那样具备防御力量的外城。   心有疑惑,她自然问了出来:“这是进郢都了吗?”   蒹葭兴致勃勃的点了点头:“正是郢都!此乃郭内。”   没接触过“郭”这个发音,更不理解它的含义,楚子苓愈发迷茫了,又问道:“城墙呢?”   这次轮到蒹葭发怔了,根本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倒是一旁田恒插嘴道:“大都无城。”   他说的简单,楚子苓却是花费了一番工夫连比带划,才弄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原来此时各国的国都,多是没有城垣的,只分为外面的郭区,和里面的宫城两部分。郭区乃是“国人”,也就是法律承认的“公民”居住的地方,并无高墙阻拦,一般用河流或者山川作为屏障,而内城则是贵族和诸侯所在,筑有城墙。被排除在城市或者乡邑以外的居民,则称作“野人”,身份低下,也没有了参政的权利,类似奴隶阶级。   这可大大出乎楚子苓的意料,如此大的都市,没有规划,没有防御,即散漫又骄傲,全不似她认知中的“古代”。   这些不是古迹,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历史。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她心中有些惶恐,亦有些悲凉。再怎么鲜活,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她,她甚至连这是春秋还是战国都分不清楚,更无法确定纪年。她不熟悉这段历史,不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更不知以后要如何生活。   身在异乡,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瞥眼看向那微微垂首的巫儿,田恒心底倒是生出了些讶异。看她的模样,似乎从未见过郢都这样的大都,恐怕出身在哪个卿士之家,才会觉得城邑都要有外墙。如此大都,没让她展颜欢笑,倒生出了哀伤。这是思念家乡了吗?可是她到底出身何处,又为何流落在外,乃至坠入江中?   正暗自猜度,那略显磕绊,却不急不缓的声音再次响起。   “田恒,等病好了,你想去哪里?”用刚学会的雅言拼凑出一句话,楚子苓问道。   “寻个铸剑师,铸一把好剑。”田恒并不在对方直呼他的名字,答得慵懒。他并未说出跟石淳说过的话。他当然还会去遍寻名剑,但要在她平安无事,衣食无忧之后。   看着那人满不在乎的神情,楚子苓叹了口气。也是,他终究是个游侠,就算远离故土,身无长物,也能活的潇洒自在。   压下心底不安,她再次专心看起这郢都风物。   车队并未在郭区停留,很快就驶入内城。公孙黑肱住在城西,宅邸颇为宽敞,楚王大度,对于各国质子算得上宽厚。只是身在异国,仰人鼻息,毕竟不如家中。   跋涉了月余才到郢都,以石淳的年龄,实在有些吃不消。然而挪动身躯从车上下来后,他意外的发现公孙黑肱未曾出迎。心头不由一紧,石淳暗道不妙。他是看着公孙黑肱长大的,深知其人最重礼节,更重孝悌之道。自己可是带着公子舒的亲笔信函,还是家中肱骨老臣,公孙怎可能不出门来迎?   也不顾上礼数了,石淳急急问道:“公孙可是有恙?”   来迎他的御戎冯戈面带悲戚:“公孙自两月前便喘鸣不止,坐卧不宁,如今都下不得榻了,才慢待了家老……”   石淳大惊失色,随机想到了什么,立刻道:“速去请那大巫……不,吾亲自去请!”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文里基本都用简体了,涉及篆字和繁体的会提示一下,具体字型有兴趣可以百度查查。   还有关于田恒对子苓名字的误读。先秦时女子称姓,男子称氏,而一些出身平平,没有姓氏的人会用“出生地”+“之”+“名”这样的命名规则,比如“烛之武”,就是“烛地叫武的人”。问题是楚国国君的姓不是“楚”,而是“芈”,称“熊”氏,国君的子孙倒也可以用“楚”当作氏,但是女人只用姓,不用氏。所以田恒不会以为子苓姓“楚”,只会以为这个楚字代表出生地,也就是楚国的X苓(子字跟金文的子有点差距,没认出来),多半不会是贵族,正好她又是个巫,叫巫苓是肯定没错的。   给他点蜡=w=   “大都无城”是战国之前的惯例,楚国郢都在春秋时代应该也是没有城垣的,就如《左传 昭公二十三年》里写的一样,楚国令尹想要修城墙,被沈尹戌狂喷一通,守卫四方边境才是正经,人家都打到国都了城墙有卵用快亡了吧(喂)当然战国后就没有这么自信的人了,大家纷纷修起了城垣,也就是外城墙。   原文:楚囊瓦为令尹,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苟不能卫,城无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结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务成功,民无内忧,而又无外惧,国焉用城?今吴是惧而城于郢,守己小矣。卑之不获,能无亡乎?昔梁伯沟其公宫而民溃。民弃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场,修其土田,险其走集,亲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邻国,慎其官守,守其交礼,不僭不贪,不懦不耆,完其守备,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无亦监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过同,慎其四竟,犹不城郢。今土数圻,而郢是城,不亦难乎?」   昨天收到了好多投喂和祝福,谢谢大家,一个个亲过去>3<   感谢花间昙境、天枢、若若、妮妮、不过是条咸鱼罢了、夜安、Ey_co、砚冰坚、远距离旁观红杏与墙、晴晴x10、以杀止杀、时辰不早了换个马甲吧、珊珊、月戈罗x2、小二娃、笑笑、芋雨玉投喂的地雷   梔香烏龍茶、晴晴、肉包2.0升级版小汤包投喂的手榴弹和以杀止杀、趴着等、cc0510投喂的火箭炮 ☆、第七章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驶进了后院,楚子苓刚从车上下来,还未来得及打量院内景色,就见一个身材肥硕的老者急匆匆向这边赶来。那不是车队的管事吗?出什么事了?   因为体形胖大,短短几步路,石淳额上已经渗出汗水,一见那高挑女子,便就大声叫到:“吾家公孙卧病,还请大巫诊治!”   他用的是郑语,旁边田恒直接用雅言翻译了一遍,还顺理成章把“大巫”换成了“巫苓”这个正确的称呼。   这几天楚子苓学的都是雅言,倒是听了个大概,直接道:“请老丈带路。”   石淳不由一惊,自己寻的傅姆还未到,怎地她就学会了雅言?难不成是那姓田的教的?不过此刻无暇细究,石淳赶忙换了雅言:“这边请。”   跟在石淳身后,楚子苓穿过回廊,向内院走去。这宅子大归大,但样式简拙,既无斗拱也无雕梁,庭中花草更是长的随性,倒有些粗犷原始的美感。穿过两条走廊,一个大大院落出现在面前。当中是个没有门扉,只有廊柱的建筑。拾阶而上,穿过厅堂,就是主人的卧室。   走进屋内,楚子苓就皱了皱眉。现在天气闷热,可是房间的门窗都紧紧关着,低矮的床榻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帐子,旁边还围了十几个人,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侍奉的亲随迎了上来,急急道:“家老,公孙有些不好,要速去请巫医……”   楚子苓并没有听他和石淳说什么,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床榻,那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还有如同拉风箱一样的剧烈喘息。她毫不迟疑,拨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去,只见一个青年靠在床头,边咳边喘,身体佝偻,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在他身边,跪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双手捧盂,替他接痰。   恐怕是哮喘。只看看那发青的嘴唇,和盂里堆积的痰液,楚子苓就觉不妙,飞快道:“把他扶出去。”   哮喘有很大几率是过敏性的,潮湿污浊的环境可是大忌,容易加重病情。保持通风,洁净才是当务之急。   听她这话,跪在地上的女子讶然抬头:“汝是何人?巫医不让公孙见风……”   “什么巫医!”石淳斥道,“快把公孙抬到前堂,换张新席!”   石淳可是家老,除了公孙就属他地位最崇。这话没人敢抗拒,立刻有两个亲随上前搀起了公孙黑肱,向前堂而去。许是久咳无力,公孙黑肱根本无力行走,几乎是被抬了出去。   到了前堂,地方顿时宽敞,空气流通也好了不少。楚子苓跪坐在病人身边,先为他诊脉,只是一辨,就知道这是痰饮伏肺,又因反复发作,导致肺部受损,形成痼疾。要知道哮喘不比其他,重者是无法平躺的,加之入夜频发,折腾下来铁人都要垮了。最关键的还是先止咳。   手一抬,楚子苓取下头上乌木簪,抽出毫针,解开那青年身上衣衫,直直刺入了颈后定喘穴,入针五分,轻轻提插捻转,理顺气机,只是须臾,沙哑的咳声便缓了下来。楚子苓吁了口气,静置留针。   自楚子苓抽出金针,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若非担心公孙安危,怕是看都不敢看。巫者诊病,最忌讳人窥探,谁曾想过,竟能用一根针,止住缠绵两月的喘鸣?   密姬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中女子。这女人是何来历?怎地比巫医还要厉害?家老从哪里寻来的?然而心中惊疑,她却不敢出声,反而牢牢用袖掩住了嘴,生怕惊扰那女人施术。身为媵妾,她身家性命都悬在公孙一人之上,若是公孙病死,她这样的身份是要生殉的,哪敢怠慢?   旁边石淳却觉心头一松,用袖拭去额上冒出的油汗。救这女郎算是救对了,不愧是能起死回生的大巫。只要公孙身体无碍,总有一日能回到郑国,他可不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贤君子,克死异乡。   一时间,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郑黑肱的手抽动了一下,喉中痒涩终于退去,无休无止的胸闷也略略舒缓,直到这时,他目中昏影才尽数散去,看清了身边人的样貌。   那是个女子,年龄稍长,容貌清俊,一双黑眸凝沉若水,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神安定。这女子是谁?为何贴的如此近?可是她止住的喘鸣?郑黑肱想要动弹一下,说些什么,然而一只纤纤玉手握在了他的腕上。   “莫动。”那女子轻声说道,雅言的吐音虽然古怪,但是音色清亮,亦如其人。   郑黑肱停了下来,任她抓着自己的腕子不松。那手冰冰凉凉,犹如羊脂白玉,贴在腕上,心神俱宁。   楚子苓又摸了半晌的脉,才对石淳道:“取些杏来。”   这声命令让石淳一怔,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高声让下人取来。如今七月过半,府中倒也存了些当季的甜杏,不多时,就搬来了整整一筐。   “砸开。”楚子苓不知道“杏仁”该怎么说,但是砸开取仁的意思已经分明。   一旁密姬连忙道:“杏仁味苦,食之伤身。”   那女子说的太快,楚子苓并未听懂,只是加重了语气:“全都砸开。”   大巫下令了,哪有人敢不从命。也不顾甘美杏肉,黄橙橙的杏子被一个个砸开,剥出了杏仁。   眼看前堂乱成一片,一直在旁观瞧的田恒嗤笑一声,盘膝坐在了院里的大树下。刚刚随众人前来,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倒是看了这么一幕好戏。眼见所有人诚惶诚惶,惟命是从的样子,他胸中不由泛出了冷意。这才是巫者嘛,高坐其上,认人膜拜敬畏,目中无人。之前车上那番接触,倒像是作态了。他就说,哪有如此平易近人的巫儿……   正想着,突见那巫儿拔出了病人颈后的金针,轻轻扶着对方的脊背,让他躺在榻上。那轻柔的动作,令田恒眉梢一动,就见她已经起身,来到了满地狼藉的杏堆前,捡起一颗杏仁塞进了嘴里。   “别……”田恒一句话就要冲出口,那可是苦杏仁,有毒!然而只蹦出一个音节,对方就已经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是苦杏仁就好,楚子苓满意的点了点头:“取釜和清水,再拿些米来。”   针灸虽能救急,但是病人身体虚弱,食欲不振,还需补益。用杏仁粥食补,可应付一二。不过苦杏仁要炮制一下,才能祛除毒素。   吩咐下去,楚子苓又坐回了病人身边。此刻郑黑肱已经快要睡过去了,见她过来不由伸出手,想去抓那白而纤长的手指。见状,楚子苓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怕,柔声安抚道:“先睡吧,安心养病。”   那女子面上无笑,但是音色温婉,引的郑黑肱不由勾起了唇角,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哼。”田恒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巫儿还真有一手,如此殷切,到让他想起自己治伤时的情形了。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田恒顿时没耐心看下去了,双手环臂,大剌剌的靠在树上,闭目养神。   缓缓把手抽了出来,楚子苓让人在一旁看着病人睡觉,自己则走到了架起铜釜的火堆旁。杏仁已经剥出了一堆,她取了大致十克,去皮除尖,又细细碾碎,投入水中煎煮。煮好后去渣留汁,倒入粳米,开始熬粥。这样的杏仁粥每日两次,能宣肺化痰、止咳定喘,也算是剂良药。不过想要除根,就要另选方子了。   正思索要开何方,石淳已经走上前来:“公孙的病可是好了?”   楚子苓摇了摇头:“想要治愈,尚需时日。”   这话听在石淳耳中,却犹如天籁。大巫的意思不就是能治好吗?要知道公孙体弱,喘鸣更是痼疾,若是能治好,实乃天幸!足能让他感恩戴德。   一番千恩万谢,又央了楚子苓等会再来看诊,石淳才安排了住所,请她入住西厢,可谓奉若上宾。   楚子苓对这些全无了解,更是无所谓住在哪里,倒是颇为疑惑,田恒怎么跟了过来?   对这个问题,田恒只撂下句:“西厢甚大,住着爽利。”   楚子苓一阵无语,不过田恒身上的伤的确还没好,住的近些,也方便她治伤。只是药材,始终是个麻烦。   据说公孙之前请过医生,也不知这时代的医生手头有什么药,又怎么治病。楚子苓可不抱什么希望,虽说《黄帝内经》相传成书于战国时代,但是其中内容肯定是经过历代几百年不断整合,才最终成型。她又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说不定连《内经》都还没传世呢。   不过总是要问问看。楚子苓就派了蒹葭前去讨公孙黑肱之前吃过的药剂,石淳倒是干脆,不但送去了汤饮,还把手头能找到的补品,全都送了过去。   “家老竟把巫医赐的汤饮送人了?”得知了这消息,密姬有些惶恐。巫医给出的汤剂,岂能随便给人,还是给另一个巫者!   一旁伯弥轻声道:“家老把巫苓奉若上宾,定让她傲慢骄纵,想要窥探旁人技艺……”   伯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密姬打断:“巫苓法术高深,比那巫医强上许多,不至于此。”   伯弥立刻陪笑:“是奴想多了。”   一入府就乱作一团,哪有人管她们这些舞乐伎女。她也趁乱凑过来,以婢女的名义留了下来。倒是很快寻了个目标,正是眼前这位“密姬”。身为公孙爱妾,密姬如今乃是府中女眷之首,她自然要好好逢迎。只有讨密姬欢心,才能在公孙面前崭露头角。伯弥可是打听过的,这位密姬只是主母陪嫁的媵妾,因为担心主母在楚国受辱,公孙才带她前来。身在异国,又碰上公孙病重,她心中怕也想要个得力的。   伯弥正想当这个助力。   见密姬犹自发愁,伯弥又提起了公孙的病情,轻轻巧巧带偏了话题,两人促膝聊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黑肱不是姓公孙,而是郑穆公的孙子,公子舒的儿子,所以称公孙。他的姓是姬,氏是郑,正经称呼应该是“郑黑肱”,字“子张”。至于为啥叫黑肱这么奇葩……哼,还有叫黑肩、黑臀的呢,这算神马╭(╯^╰)╮   至于众人嘴里的“巫医”,其实应该是“毉”,发音也是“医”,就是指治病的巫,不过写起来容易糊涂,就拆字写成“巫医”了。因为发音的问题,阿苓到现在还没发觉自己被人当神棍了呢=w=   看到有人问为何要姓氏分开,女子必须用姓。因为当时礼法规定“同姓不婚”,先秦人口稀少,贵贱不通婚,统治阶级发现了近亲联姻对于后代的影响,基于优生学定下这个法规。“同姓不婚,恶不殖也”(《国语·晋语四》);“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等到战国以氏为姓,乃至秦汉姓氏不分,同姓婚多有不禁。不过唐代之后又恢复古法,直到明朝才宣告终止。   感谢慕央未央、花间昙境、阿莫、以杀止杀x2、晴晴、梔香烏龍茶、文艺青年萨摩耶投喂的地雷和﹁_﹁ Nope.投喂的火箭炮   这两天回复和点击都减少了,难道大家已经开始养肥了咩QAQ ☆、第八章   见到那所谓的“药剂”,楚子苓不由苦笑摇头。只一罐黑黢黢的汤水,里面连半点药渣都没,倒是泡了只壁虎,也不知到底是酒还是药。看来防着方子外泄的手段,自古有之。至于壁虎,虽是一味补肾益精,止咳定喘的药材,可惜不怎么对症。   撂下汤药,楚子苓又翻看起了石淳送来的补品。可能是因为公孙黑肱身体羸弱,又久居异国,故而储存了不少补益的药物。只是这时的药材和后世大有不同,有些不知是什么植物,有些则是选对了药,但是采集和储存方式出了问题。看了一圈,楚子苓才找出了甘草和五味子两样堪用的。   果真是进了《神农本草经》上品的药材,在先秦就成了常备补品。但是只用这两味药,如何成方?病人乃外邪内饮,瘀血不散,又经七情变化导致病情加重,当选用小青龙汤、大柴胡汤、桂枝茯苓汤等方加减,她可是一个方子都凑不出。   这就像善跑之人被束住了双足,且不说找不到药材,就算找到,她也不是每种都会炮制,缺了方剂辅助,又只有九根古针,要如何救人?   “阿囡,你要记得,针乃医祖,只凭金针数枚,就抵良药万千。然穴脉乃人之根本,需大胆辩证,小心施为……”   祖父的话在脑中回荡,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她是没有足够的金针,亦没有堪用的药材,但是病真的没法治吗?不过是辩证,是祛除病根,温养身体,让生机重新循环。她跟着祖父学了那么多年,亲眼所见,亲手医治的疑难杂症不下千例,怎能因小小哮喘,就退避不前?   “女郎,那从人还未走呢,可有何吩咐?”一旁蒹葭等了许久,也不见楚子苓回话,不由出声问道。   楚子苓闻言抬起了头,眨了两下眼睛,突然笑了:“备水,我要沐浴。”   郑黑肱已经许久未曾酣然入眠了。每夜提心吊胆,生怕咳起来,连躺都躺不下,谈何安睡?因而当他从梦中醒来时,竟有些恍惚。这里怎地不是卧房,外面天都黑了?   神思只是一动,喉中立时痒了起来,连带胸腹都闷痛生厌,他剧烈的咳了起来。   “公孙!”密姬焦急的凑上前来,“公孙怎地又犯病了?快找人来……”   一旁亲随倒是乖觉,赶忙端上了一碗米粥:“这是大巫让煮的,公孙先喝些润喉?”   咳得厉害,哪有心思吃饭?郑黑肱直觉想要摆手,却又顿住,等等,是那女郎让煮的?那冰凉手掌握在臂上的感觉浮上心间,郑黑肱勉强止住了咳声,点了点头。   密姬立刻接过粥水,用匕舀了,一点一点喂给公孙。若是对方咳了,还要小心抚胸,帮他顺气。   一碗粥很快就喝了下去。然而密姬未曾得到嘉许,公孙甚至都没看她,只是抬头望向庭中。就见一位女子站在廊下,薄衫轻裙,秀发微湿。   “女郎!”郑黑肱欣喜叫到。   “公孙睡醒了?粥可喝了?”楚子苓拾阶而上,来到郑黑肱身边,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已……已用了。”没料到对方会抓他手臂,郑黑肱反手想要去握,却被楚子苓拦下了。   辩过脉象,楚子苓又细细问过他的饮食起居和患病时长,方才颔首:“先回屋吧。”   之前她已经让人打扫了一遍卧室,估计帷幕之类的也都撤掉了,针灸的话,还是在室内比较好。   郑黑肱听她这么说,赶忙让从人扶着自己起身,迎楚子苓进屋。在众人身后,密姬捧着个空碗,心底怅然若失。难不成公孙看上了这女郎?她不是大巫吗?难不成还能嫁人?   又是惶恐,又是担忧,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卧室果真焕然一新,楚子苓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公孙黑肱吩咐道:“解衣,躺在榻上。”   郑黑肱听得一愣,心跳快了几分,也顾不得咳嗽,展臂让从人帮他解衣。因为天气炎热,又久病在榻,他只穿了单衫,里面一条短裈,连胫衣都未穿。如此模样,让个陌生女郎看去,着实不雅。这还不算完,等他解开外衫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些天未曾沐浴了,身上味道怕是不堪。想到此处,他不由胀红了双颊,颇觉狼狈。   楚子苓并未看他,只是道:“点些火,呃,火把。”   她还没学“烛火”这个词,话说的有些磕绊。好在仆从乖觉,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两支火把,还有几盏灯烛。   光线足够,病人也解开了衣衫。因为天气炎热,他里面只穿了条大裤衩,而且裆部还没有缝合,稍微动动就要走光。不过学医的,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楚子苓神色自若的让他脱掉外衣,光着背俯在矮榻上。   手指在那略显嶙峋的脊背上轻轻划过,确定要施针的穴位后,楚子苓拔下灵九簪,开始施针。手头金针不够,想要治病,只能针、灸共用。先取毫针、长针、火针三针,调理体内气机,待三针定穴后,她冲在身边的蒹葭招了招手,对方连忙把托盘递在她手边。   木盘中放着一支刚刚制好的艾条。楚子苓随手在烛火上点燃,开始艾灸。病人久喘不止,肺脾两虚,又因身处异国,饮食不调,思虑过甚,才会在内感阴邪后,血淤不化。这样的痼疾,非阳不克。因此用艾条替代其他金针,反倒能有奇效。等唤起体内生机,方能补肾益气,宣肺化痰。   点燃的艾条如同灵雀轻啄,在背部窍穴游走,能让人赶到热意,却不会烧伤皮肤,形成瘢痕,乃是楚氏一脉相传的雀灸法。只是此等手法,需要眼准手稳,极为消耗体力。不大会儿工夫,楚子苓额上就冒出了汗珠,但是手上依旧丝毫不乱,正如《素问·针解》所言,“手如握虎者,欲其壮也;神无营于众物者,静志观病人,无左右视也。”   大巫施法,旁人怎敢打断?郑黑肱躺在榻上,最初那女子用手碰触自己时,他还有些心猿意马。但是很快,背心传来一片暖融,热力浸润,犹如涓涓细流,在体内流淌。是有些酸胀不假,更多却是轻松爽快,说不出的妥帖。不一会,郑黑肱就感到了倦意。明明才睡醒,怎么又睁不开眼了?不愿在人前失态,他强撑着睁开双目,想要保持神志清明。就连自己也没注意到,咳嗽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粗重的喘啸也消失不见,只余匀称呼吸。   坐在公孙身旁,密姬轻轻捏紧了拳头。那两人一坐一卧,肌肤相亲,简直旁若无人,亲密无间。虽说巫觋非常人,不能婚娶,以身侍神,但是旁的巫医也未曾如此啊!这女人,难不成是想勾引公孙?她心中愤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幽怨的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每组三穴,共灸四组,一套艾灸施展下来,饶是楚子苓也觉双臂酸痛。熄了艾条的火头,收针时,郑黑肱身形一颤,混混沌沌醒来,想要说些什么,楚子苓只帮他翻了个身,就抬手阻止:“再睡会儿吧。”   这针法也有助眠之效,下午他大概才睡了两小时,对于极度缺乏睡眠的人,是远远不够的。正好现在天也黑了,不如先睡到天明再说。   郑黑肱被她一拦,顺势又躺了回去。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拢。缠绕多时的病痛消失不见,身上暖洋洋一片,腹中也是饱足,哪还有力阻挡困意?不多时,便坠入了黑甜乡。   楚子苓也轻轻舒了口气,起身对侍候两侧的人说道:“晚上若是醒了,喂他些淡盐水,早上再用一次杏仁粥。”   一旁亲随双眼都是红的,连连叩首相谢。楚子苓可受不惯这个,摆了摆手,抬脚离去。回到西厢,隔壁房倒还亮着灯,见楚子苓归来,倚在门边的田恒打了个哈欠:“你还未给某瞧病呢。”   这是在等她复诊?楚子苓也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你一个外伤病患,好好休息养伤才是正经,哪有天天找医生看的?   “蒹葭,帮他擦些盐水。”楚子苓淡淡吩咐了一句,转头就回了屋。   田恒目瞪口呆,见蒹葭真要上前,连忙挥手赶人。他可见识过这小婢的手劲儿,没个轻重,结痂的伤口都要擦得血肉模糊才行。这哪是治病,分明是给他好看嘛!   退回屋里,他搔了搔颔下杂须,突然又笑了。一来就大显身手,这巫儿怕是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在府中站住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委屈的郑黑肱同学:叫黑肱怎么了QAQ窝祖上还有叫难产的呢(喂。(郑庄公,名寤生)   关于姓氏名字的问题,说几个大家熟悉的好了。   比如齐桓公,姜姓,吕氏,名小白,没登基前称公子小白,登基了就称齐侯,死后才称齐桓公。屈原,芈姓,屈氏,名平,字原,自称是屈平,别人尊称就是屈原。还有柳下惠,姬姓,展氏,名获,字子禽(另字季),谥号是“惠”,因为封地在柳下,所以自称展获,当世尊称柳下季,后世尊称柳下惠……   什么,更晕了?咱们还是看文吧,不纠结这个了XD ☆、第九章   就算是重症,每天也只用施针艾一次。然而第二天,楚子苓还是起了个大早,拉着蒹葭,一起到了外院的菜园。   “那便是‘菲’了。”蒹葭边打哈欠,边给楚子苓指道。   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菜苗长在地里,可不正是萝卜缨。这两日吃了不少腌菜,楚子苓早就知晓此时已经有了萝卜,所谓“采葑采菲”,正是指“蔓菁”和“萝卜”。其中萝卜更是已经开始了人工栽培,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个好消息。   也不管菜地泥泞,楚子苓撩起裙摆,走了进去,蹲下采摘成熟的萝卜籽。这也是一味中药,称“莱菔子”,有消食除胀,降气化痰的功效。   见楚子苓择菜,蒹葭连忙跟了过去,也采起了萝卜籽。不多时就得了一帕。她好奇问道:“采这作甚?不吃叶吗?”   “入药。”楚子苓答的简单。   昨天一晚思量,她是想出了个合用的土方,正可以治疗哮喘,平气养肾。其中莱菔子、五味子已经有了,剩下的紫苏子、黄荆子、苍耳子等物,应当也不难寻。楚国不就是后世的“荆楚”吗?只要湖北产的药材,都有可能找到。如今的气候比后世炎热,植被也更多,不过是花些时间的事情。   既然有了目标,楚子苓也就有了行动力。把找药的事情告知石淳后,对方更是派了兵卒和车驾,护送两人。   郑黑肱醒来时,听闻大巫已经出门,不由倍感失落。好在熟睡一晚,精神恢复了不少,也有了胃口,在喝了杏仁粥之后,还用了些肉羹,让身边人都喜上眉梢。   吃完饭后,他又想起了昨日窘境,便命人备水,沐浴更衣。这边忙成一团,姬妾们却被仍在一旁。   枯坐房中,密姬满面戚容。身为枕边人,她如何不知公孙举止怪异?要知道公孙自幼温文,连妾侍都没纳几个,与阿姊更是情投意合。她也是身为媵御,才得高看一眼。此次替阿姊随公孙来楚,她何尝不怕?全赖公孙怜爱,才不至于惶惶终日。   公孙喘疾发作,她衣不解带,夜不成寐,侍奉榻前,不但因他是她的夫君,更因她倾慕其人。可现在,公孙的病情好转,眼中心中却只有那治病之人。一刻就要问上三次,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如此行径,还是当初那端庄君子吗?   “阿姊可是有烦心事?”   一个清亮声音,打断了密姬的思绪。她抬头看向下首那明艳女郎,轻轻叹了口气:“无事。”   这两日伯弥只要得闲,就往密姬身边凑,为的不就是替她“分忧”吗?如今府中上下都围着那贱婢打转,她怎可能不知密姬的心思。   柳眉微颦,伯弥也叹道:“若不是同道前来,知那女子是路上捡来的,怕还真以为此姝乃家老专门为公孙寻的,手腕着实不凡。”   这话暗藏挑拨,密姬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犹豫片刻,她小声道:“那巫苓真是捡来的?”   “可不是嘛!”伯弥哼了一声,“奴可是亲眼见的,一身妖服,还以为是哪里飘来的孤魂呢。”   这话说的阴森,密姬打了个哆嗦,强忍着道:“也亏的家老救了她,否则公孙这病,不知何时能好……”   伯弥却膝行两步,低声道:“姊姊糊涂!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怎能放在公孙身边?”   “她,她是个巫者,不能嫁人的。”密姬低声辩解,又像自言自语。   果真猜中了她的心思。伯弥在心底冷笑一声,语气却愈发诚恳:“公孙心善,难免被人蒙蔽。她一个落难女子,还不知抱着何等心思。”   密姬身形晃了晃,半晌才挤出一句:“若公孙真有意……”   见她竟然有动摇之意,伯弥连忙道:“姊姊可不能这么说,公孙不过大病初愈,神思不属。姊姊悉心照料,多多劝慰,总能让公孙转念。”   密姬长叹一声:“吾哪里敢劝……”   伯弥立刻精神一振:“那便安排歌舞宴席,只要公孙心情舒畅,定然不会误入歧途。”   这才是她的目标。公孙如今病着,哪有心思观看歌舞?若不赶紧在公孙面前露个脸,她指不定就要被当作礼物送人了。她缺的也不过是个出头的机会罢了,论姿色,那贱婢如何能与她相比!   被惦记的那个,可没料到众人的芜杂心思。在城郊的野地里找了一上午,楚子苓带回了五种药材,可惜有一味并不当季,只能另寻替代,不过也算收获颇丰。   这个时代可谈不上耕种率,荒地极多,草药就跟野菜差不多,遍地丛生。看来只要多花些心力,走几个地方,还能找到更多合用的药物。   不过当她回到西厢时,田恒拧着眉先抱怨上了:“出门怎地不打个招呼?你识得路吗?”   楚子苓一阵无语,她是不认路,但是有人带着啊。而且你这个齐国人,难道就来过楚国,认得路了?   也不理他,楚子苓先把药材都取出来,逐一分类,准备炮制。原先祖父打着手板让她练的备药功夫,总算派上用场了。要不就算找到了药,她也没法处理,更抓不准份量。   见楚子苓不理他,田恒又无聊了起来,晃晃悠悠坐到了旁边,看那两人跟小雀一样闷头忙碌。过了片刻,他突然抽了抽鼻子,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处,然而瞅了一圈,也没找到破口的地方。那血腥味是从哪儿来的呢?   田恒疑惑的抬起头,又看向面前两人,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懒洋洋叫到:“巫苓,你裙摆污了。”   这一嗓子喊的楚子苓莫名其妙,一上午又是采药,又是分药,裙子肯定脏了,还需要别人提醒吗?然而用手一拂裙摆,熟悉的濡湿感让她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也不管那人的嬉笑,她抓起蒹葭,向屋里冲去。   到了房中,关上门扉,慌手慌脚把裙子拽过来细看,楚子苓不由□□一声。一旁蒹葭倒是讶道:“女郎来月事了?怎地不用布带?”   “什么布带……”楚子苓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什么布带?可不就是月经带嘛!习惯了超薄夜用贴身,她哪想过还要用这种古董级的玩意?!   见楚子苓一脸纠结,蒹葭只当她没有准备,立刻拍了拍胸脯:“奴给你寻一条来!”   “等等……”楚子苓赶紧去拦,哪拦得住这丫头,就见她活蹦乱跳的窜了出去。   这可太尴尬了。也不怪楚子苓没有准备,她经期一项准确,从未向这次一样提前五六天时间。难不成是泡水受了寒?得喝点姜枣茶补补了,可惜现在应该还没有红糖……   正想着,蒹葭又飞快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条长长布带:“女郎,快系上这个!”   再怎么尴尬,生理问题也是要解决的,楚子苓硬着头皮接了过来,用手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草木灰。别看草木灰看起来不起眼,但是用途颇为广泛,在缺乏化工原料的时代,不但能洗头洗衣,还能消毒止血。而且草木灰产生都经过炉火高温消毒,清洁度也不错。在这个要纸没纸,要棉花没棉花,擦屁股都要用小木棍的时代,确实是一种方便又卫生的填充物了。   “可要奴帮你系?”蒹葭见楚子苓没有动作,还以为她未曾亲自系过这个,就想帮忙。   楚子苓哪里肯?赶忙差她去端了盆热水,脱去衣裙,避着人清洗擦拭了一番,才试着系上了月经带。原来那套T恤牛仔裤早就不知哪儿去了,现在穿的内裤还是她偷偷缝的,再加上这么个玩意,简直别扭的要命。   穿戴整齐后,楚子苓干咳一声,转出了屏风,先问道:“换洗的,可准备了?”   就算里面的草木灰内胆可以拆卸,布带本身也是要清洗的,以免滋生细菌。   蒹葭有些不明所以:“不是烧了就行吗?奴要了好些布呢,不妨事的。”   楚子苓又是一阵无语,要了好些布?跟谁要的?难不成这事要弄得人尽皆知?至于烧毁,她到不是太奇怪,这种私密的东西,但凡有点条件都想销毁吧?恐怕也是这时代贵族女性的惯例。   事已至此,楚子苓只得道:“布料要用热水煮一煮,好好晒干。还有烧些姜枣汤,等会儿我要喝。”   虽然有点事多,蒹葭还是麻利应下。毕竟是大巫,说出话的总有缘由的。   小丫头又跑出去忙了,楚子苓定了定神,才厚着脸皮走出了房间。这窘态竟然让田恒给看去了,简直尴尬的让人抬不起头。不过想想当初疗伤时,她把人家全身都看了,这点小别扭,又算什么。   然而鼓足的勇气,没有半点用处,田恒早就不在屋里了,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又继续整理药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秦时陪嫁的媵一般都是正妻的亲族女子,身份略低一等而已,旨在固宠和维护家族利益。所以密姬会叫主母为阿姊。   嘿嘿嘿,总要走这一遭嘛,点一排蜡烛先。 ☆、第十章   自那日撞见巫苓的丑事后,田恒很是乖觉的避了几天。女人来月事,极是麻烦,脾气也会变得古怪,躲着点总没错。   不过身上伤还没好,不便出门闲逛,田恒就凑到侯溪的卒中,看众人操练戏射。这百来兵士都见过他屠狼的壮举,有人想找他比试,侯溪不允,怕影响他养伤。田恒自己倒无所谓,还跟人比了一次箭术。用得虽不是强弓,也引得众人喝彩,直赞他不逊楚大夫养由基。   这话田恒也就听听,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旁人却不这么看。很快,家老石淳再次相邀。   “听闻田壮士折了佩剑,吾家公孙特寻了把剑,赠与壮士。”一番客套后,石淳开门见山,让仆从奉上了把长剑。   田恒也不客气,接剑细观。只见此剑足有三尺,剑柄饰金,剑鞘镶玉。抽出长剑,只听瓮的一声,竟有轻鸣,剑身隐有暗色格纹,寒光凛凛。   “好剑!可是吴剑?”田恒本就精研剑术,更是熟知各国剑形。吴人善铸剑,剑长而锐,千金难求,比他原先的佩剑好了不知凡几。   石淳面上带笑:“田壮士好眼力,正是吴剑。还有郢爰帛锦,可供壮士花销。”   又有两个木盘摆了上来,绢锦夺目,金钣耀眼,堆在一起足够引人垂涎。田恒一哂,还剑入鞘,把那宝剑仍回了仆从怀中。   “多谢执事美意,某不才,花销不了这许多。”他神色自如,分毫没有因财帛动心的模样。   石淳暗道不好,连忙道:“老朽唐突,还请壮士莫怪。这些财物,绝无旁的心思,只是吾家公孙仰慕壮士豪勇……”   田恒未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某是个粗汉,居无定所,并无在楚地久留的打算。只是巫苓言语不通,又没人照应,某留下照看几日。”   他说的明白,石淳心底却生出恼意。这是嫌弃公孙在楚为质,不愿投靠吗?第一次拒绝也就罢了,现在巫苓已经是公孙座上宾,他怎么还如此油盐不进!   不过这些心思,面上是万万不能表露的。石淳笑道:“田壮士也太小瞧吾等了。巫苓于吾家公孙有救命之恩,吾等怎会轻慢?壮士尽可安心养病,不急于一时。”   养病?是想给你家公孙再找个护卫吧?田恒心底嗤笑,他又不是没见过侯溪那伙人的剑术武艺,郑人早无庄公时的威势,屈身强楚,怕是吃不香,睡不着吧?   不过他离家游历可不是为了做人门客的。只要巫苓安定下来,就是他离府之日。   想到这里,田恒微微一笑:“那便再叨扰几日了。”   石淳只差没翻个白眼,你好吃好住倒是全不嫌弃,要不是闲的跑去找人卖弄箭术,他又怎么会再起心思?   然而再怎么不悦,礼贤下士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彬彬有礼的送走了田恒,石淳又叹了口气。公孙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然则如今局势并不乐观。宋公派大夫华元入楚为质,此子狡狯,又善钻营,短短时日就与楚国卿士结交。郑宋两国向来不睦,数次兵戎相见,更曾在战场上擒获华元。此子在楚,怕会对公孙不利。   说来公孙也是太过拘谨,没有羽翼门客,如何能在强楚立足?若是他亲自来拉拢这田恒,说不定多些成算。还是要提点公孙几句啊。   这厢石淳心事重重,那厢郑黑肱也坐立难安。原本这几日,巫苓只在睡前才来见他一面,行针施艾。谁料今日突然提前,说下午便可行针。听闻此言,郑黑肱就开始心神不宁,若不是自重身份,都想出门去等了。   想他自幼守礼,何曾这般无状?   “公孙,巫苓求见。”   听到下人禀报,郑黑肱急急道:“快请!”   说着他还想起身相迎,又觉不合礼数,这才按捺心思,僵坐榻上。不多时,就见那清丽女子迈步而入。她的身姿并不算美,步态利落,长袖飘飘,犹如士人。脸上更无笑容,总是收敛神情,不喜不怒。然而那双眸子,黑而明亮,似能洞察万物,又有温暖安抚之意。郑黑肱没有见过此等女子,但是一见这张脸,心就静了下来,只余满腔欢喜。   来到病人身边,先看了看他的形容气色,楚子苓边号脉,边开口问道:“公孙今日可好些了?”   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身为女性,又太年轻,楚子苓自从开始行医后,就练就了一副严肃郑重的“医生脸”,只为确立威信,让病人信服。   “略咳了两次,胸中也不太闷了。”被那人牵着,郑黑肱只觉手腕一阵微麻,低声道。   脉象不错,血淤化开,痰气消减,可以用药了。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先针艾。”   连续几日在她面前解衣,郑黑肱也习惯了。等从人帮他解衣后,便想俯在榻上。   “今日要换穴位,平躺即可。”楚子苓伸手拦住了他。之前要提振元气,走背后督脉,现在则要宣肺化痰,要走胸前和手臂的肺经。   郑黑肱耳根立刻红成一片,直挺挺转了个向,仰卧榻上。那只白皙手掌在胸前按过,才持金针刺穴。这可跟俯卧不同,金针摇晃,随着手势抽提,简直就像扎在了心尖,余光还能看见那女子秀美的面颊,神色专注,别无旁骛。被那目光盯着,连胸前肌理都微微绷紧。   病人太紧张了,三根针下定后,楚子苓点燃了艾条,状若漫不经心道:“病因七情起。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公孙可有忧、恐之事?”   这是《素问》中的一句,用雅言说来略显磕绊,却不耽误表述。听明白了这番话,郑黑肱愣了一愣,旋即五脏皆被绞痛。过了许久,他才道:“吾是替公子去疾,入楚为质的。”   这一句出口,像是打开了话匣,郑黑肱忍不住说了下去:“当年楚王伐郑,围新郑百日。晋侯只言来援,却一兵未发。君上无法,肉袒牵羊,向楚王请罪,称可并郑为楚之县邑。想我祖上乃厉王少子,姬姓公卿,何曾有此灭国之危?”   他顿了顿,似乎要平定情绪,许久后才又道:“那日楚王退兵三十里,示恩以平,郑之社稷得保,公子去疾入楚为质。子良其人,贤君子也,国之肱骨。只短短一载,便被君上召回,吾才入楚替之。”   这话说的艰涩至极。他真的想入楚为质吗?自是不想的。在异国做个质子,又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而且他非是国君任命,只是国君需用公子去疾,才拿他来替。那么在国君心中,他又算是什么?   没有声名,亦无光彩,被人当个弃子来用,他如何能不忧不悲?只是这话,他从未跟人提起,就如胸中烂疮,触之生疼。而他说了如此多,如此长,身边人能听得懂吗?   这一瞬,他的眸子暗了下去,胸中闷哑,似又要咳喘出声。然而一个声音,赶在了他前面:“你入楚,可是为郑国?”   郑黑肱当即道:“那是当然!”   “为君为国,可称勇也。”楚子苓其实只能听懂大半,但是“质子”是什么,还是清楚的。这可不是单纯的大使,而是人质。前往异国为质,也需要担当和勇气。   她的声色未曾起伏,平稳如故,郑黑肱身形却剧烈颤抖,几乎要坐起身来。楚子苓赶忙按住:“别动!”   然而此刻郑黑肱哪还说的出话来?他也是穆氏子弟,郑国公族。只身入楚,替下公子去疾,难道不是为家为国,为君上分忧吗?可是谁又知晓他的心酸,明白他的苦楚?就连父亲,也只是让他谨慎行事,从未有一句褒奖。   他想听的,不过此一言罢了!   病人情绪激动,放在楚子苓手下,反应就十分明显了。之前紧绷的肌肉全都松开,气脉不再凝滞,如艳阳照雪,不复郁结。所以说,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心病用心药。就像现代社会的心理医生一样,解开心结,才是治病根本。   而这一理念,其实中医里也有。古代巫医,多半都是靠心理作用和人体的自愈功能,以至于到了唐代,还有咒禁一科。为病人化解心病,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手上艾条纹丝不乱,楚子苓淡淡道:“若有心事,可讲给我听。我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那女郎依旧平静的面孔,郑黑肱笑了,如孩童般悄声道:“你可知,吾怕蛇。楚地蛇可真多啊……”   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伴随着星点艾烟,萦绕不去。   “大巫真来了月事?”伯弥惊讶的声音都大了一瞬,又赶忙压下。   对面婢子连连点头:“前日就来了,她那小婢还讨了不少东西。”   听到这答案,伯弥不由捏紧了手中叠着的巾帕。这贱婢简直不知廉耻!来了月事,竟然还每日去公孙房中。今天怕是月事刚停,便多待了半个时辰,以后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   强压心头怒火,伯弥又道:“她讨了什么东西,你可打听到了?”   “不外是些白布,还有生姜和干枣。”那婢子小心的看了看两边,又补了句,“似乎这几日都用姜枣煮汤呢。”   又是姜和枣?伯弥眯起了凤目,心中了然。见那婢子目露渴望,她缓缓打开巾帕,取出枚布币,仍在了对方面前:“拿去。给我好好盯着西厢,自有重赏。”   那婢子兴高采烈捡起布币,退了出去。伯弥抿了抿发丝,起身往密姬房中走去。这次一定要劝说密姬,尽快摆宴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郢爰就是楚国的金板子,布币是郑国的铜币,郑国商业发达,还是比较流行钱币的。   还有关于评论……呃,这篇跟簪缨不一样,不是称霸文,也算不得正经意义上的“大女主”。就是一个现代女性穿到春秋,并在那里生活的故事,算是风情画和传奇的结合体吧。  大家不要捉急,跟阿苓一起慢慢感受那个时代就好   还有大家关心的男主,放心,是1v1,只是两人并非一见钟情。 ☆、第十一章   换了诊疗法,楚子苓在公孙黑肱房里待的时间就长了些。每次做完针灸,还要再聊上个把小时。不过多是公孙黑肱说,她在一旁听着。这种“辅助治疗”虽是分内之事,但楚子苓也不至于转任心理医生。   眼看身上利落了,她就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准备带蒹葭去采药。谁料辎车刚刚套好,就有条大汉跳上车来。   “田恒?你来干什么?”楚子苓讶异了挑起了眉毛。当日尴尬是尴尬,但是连着几天没见到人影儿,那尴尬劲儿就消的差不多了,再见面,更多是对病人的担忧。伤还没好,天天乱跑什么?   田恒哼了声:“某要出门逛逛。”   就你这身体状况,乱逛怕是要出问题。不过这话,楚子苓没说出口,生怕起个逆反作用,只能叹口气,让车夫驾车出了府。这次要走远些,到上次没去过的地方转转,还得赶在下午针艾之前回来,时间紧张,容不得浪费。   不过即便如此,出了府后,楚子苓还是忍不住和蒹葭一起探头观看街上景色,倒是说要闲逛的田恒,一直懒洋洋靠在车上,对于楚地风物并没什么兴趣。他这次出来,还是为了这不知轻重的女人。就算带了兵卒,这里也是楚国,万一出个状况,这群胆小怕事的郑人又能顶什么用处?养了十来天,他身上的伤大多愈合,总要跟着才能放心。   不过说回来,见巫苓出门,田恒又有些满意。她一个巫者,又不能嫁人,还是避嫌为好,免得让人生出些心思,平添麻烦。   这点小心思,楚子苓可不会知晓。车很快就驶出了郭区,在郊外一处停了下来。这里有坡地也有密林,倒是草药生长的好地方。   拿着竹竿,背着篓子,她和蒹葭一起下车,准备开始寻药。田恒也跟着下了车,却并没有帮手的意思,只大剌剌跟在两人身后。   “田郎不是要去女闾吗?”蒹葭还有些疑惑的问道。   女闾自齐国兴,颇得世人推崇。蒹葭理所当然以为田恒是想去女闾逛逛。   田恒哼了一声:“谁说某要去女闾了?这是要采什么?”   蒹葭顿时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又说起来。前面楚子苓也不管两人,边驱赶蛇虫,边在灌木从和石缝里仔细寻觅,只盼能找到些新药。   不大会儿工夫,田恒就不耐的撇开蒹葭,走到楚子苓身边:“挖个草就跑到郊外,不怕被蛇咬吗?”   楚地虫蛇一直是大害,蝮蛇、金环蛇、竹叶青等毒蛇亦不罕见,荒地中碰上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楚子苓却不放在心上:“蛇避人,况且不找草药,如何治蛇毒?”   “某知道些治蛇毒的法子。”田恒立刻道,“可用火矢置于伤处薰灼,或以井泥环伤处,桑汁涂之,鹿肉、野彘,煮之亦可。”   这听起来很像是《五十二病方》里出现过的古方啊。楚子苓摇了摇头,也不反驳。蛇毒、外伤都是古代人常遇到的,土法数不胜数。不论管用不管用,都不是她能纠正的。还是以后配点蛇药,再教他怎么用针排毒,怎么寻找应急草药为好。   又走了一段,楚子苓眼前一亮,快走几步,来到一丛灌木旁。蹲下来仔细检查片刻,她笑了出来:“当初遇见你时,要有此物就好了。”   那是一株刚刚挂果的紫珠,又名“止血草”。对于各种内出血,崩漏,以及外伤出血,烧伤,毒蛇咬伤都有疗效。身上备些,出门在外就方便多了。   田恒有些不信,也蹲下来看了半晌:“这草能起死回生?”   “是止血。”要不是你失血脱力,会骤然猝死吗?楚子苓摇了摇头,开始采药。见田恒看得颇为认真,还讲解了一下怎么分辨药材,并且强调认准了才能采,不能见到长得相近的就乱用。   采完紫珠,楚子苓心情大好,又继续前行往前探寻,不过当她快要接近林地时,田恒伸手拦住了她:“前方怕是猎场,不进为妙。”   “猎场?”楚子苓纳闷的重复了一遍,不是无主的荒地吗?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诸侯卿士四时围猎,自需猎场。莫说此处,八百里云梦泽皆为楚王猎场。”田恒可是极为熟悉都城的构造,近郊只要有大片无人耕种的山林,不用问,定是圈起的猎场。这种地方,还是不闯为好。   听田恒解释,楚子苓就明白过来,原来这时代的山林也没不是没主儿的,难怪这么好的土地都不开垦。不过一上午也找到了三四种药材,还有紫珠这样的良药,她便放弃了继续深入的打算,也不耽搁,上车返程。   在车中坐定,楚子苓才有工夫净手掸灰。因为怕虫蛇出没,她专门在裙下加了条衬裤,还用布条做了绑腿,要是能找到雄黄,再带上点,才是蛇虫不侵。雄黄湖南应该有产,说不定楚国也有?   楚子苓在这边想着心事,蒹葭却一刻也闲不下来,脑袋都快黏在了车窗上。见到新奇东西,还要拉着楚子苓一起来看。估计在家这些天,可把她憋坏了。   年轻女郎有说有笑,声音悦耳,引得御者和那几个兵士都有些心猿意马,眼看就要转入进内城的大道,突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直坐在车门边,宛如假寐的田恒,猛然跃起,一个箭步冲到了御者身旁,大喝道:“勒缰避道!”   那御者也看到了斜刺里冲出来的驷马戎车,可是两车距离还有百来步,似乎不会撞上?他这么一迟疑,田恒一把夺过缰辔,用力向右一带,车前骈马不由自主踏蹄右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戎车风驰电掣,狠狠撞了上来。   一时间,马嘶声声,车盖急摆,就连宽大的辎车车厢,都腾起半边。蒹葭不由自主惨叫起来,楚子苓也死死抓住了车窗。这是要翻车了吗?怎么办?!   然而下一瞬,沉重的车轮轰然落地。因为刚刚向右一让,对面的戎车没有冲到车辕,而是撞到了车厢中后部位。虽然撞破一块木板,却未失平衡。   不过车稳住了,还要御马,驾车的骈马不是什么良驹,被这一吓,险些脱缰。田恒双臂使力,肩头的肌肉都鼓胀起来,马缰深深勒进了掌心。受惊又被人扼住,马儿顿时四蹄翻飞,嘶鸣不休,然而原地重踏了好几次,也无法挣脱,才喷气甩尾,缓缓安静了下来。   万幸!田恒长吁一声,只觉肩头传来阵闷痛,怕是又撕裂了伤口。好在未曾翻车,没酿成大祸。   他这边方才放下心,对面戎车上的车右已经大声吼道:“尔等何人,敢拦大夫车驾?!”   能在郢都御驷马狂奔,必然是楚国卿士,哪是寻常质子能得罪起得?一群郑人都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应答。田恒冷哼一声,把缰绳扔回御者怀里,高声道:“若非某避道,汝等早就车仰马翻,安有命在?楚之君子可善先声夺人?”   他用的是雅言,却语带嘲讽。那车右大怒,就想拔剑,却被左首尊者拦下。只见那人身着戎服,头戴爵弁,虽然仪貌堂堂,却面有焦色。也不废话,对方冲田恒拱手道:“在下许偃,家中有事才御车疾驰。幸得君子相助,敢问如何称呼?改日定登门拜谢。”   对方行礼,田恒也一改强硬,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许子既有要事,还请先行。”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御者,对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驱马避道。这时戎车驷马也被安抚住了,见他洒脱,不愿邀功,许偃再行一礼,戎车便如刚刚一般,急驰而去。   “田,田壮士,那可是楚国大夫……”直到戎车远去,御者才结结巴巴说道。   当年许偃可是参加过邲之战的,御右广,乃楚王心腹。这等上卿,平日就算公孙都无法结交,谁料田恒竟然名都不留,任他离去。   田恒冷哼一声:“管他是什么大夫,给某好好驾车!”   御者如今哪敢辩驳,灰头土脸抖了抖缰绳,继续赶路。田恒转头向车中问道:“巫苓,你可还好?”   因为双方用的都是雅言,楚子苓算是听了个全场,此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田恒这人平素看着惫懒,没想到关键时刻如此靠得住。也亏得有他在,否则今天真要出车祸了。   犹豫一下,楚子苓道:“多谢相救,你身上可好?伤到了吗?”   裂了个口子,但是这时田恒又岂会说出来:“两匹劣马,焉能伤我?靠边坐,别掉下去了。”   车厢撞了个洞,看起来还是挺危险的,楚子苓立刻把蒹葭拉到了身边。车又晃晃悠悠动了起来,紧绷的心神渐渐舒缓,多出一份劫后余生的轻松。   一旁蒹葭早就两眼放光,直愣愣盯着前面,过了不一会儿,她忽地抓住了楚子苓的手:“女郎,奴心悦他!”   啥?楚子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蒹葭便展开歌喉,唱了起来。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蒹葭本就是郑女,唱起郑音,愈发婉转动人。这一嗓子,车前车后的男人都哄笑起来,连御者也对田恒挤眉弄眼。   田恒听得嘴角噙笑,却不作答,就任蒹葭把曲儿唱了两遍。楚子苓郑语学的不好,还在细听歌词,觉得这似乎是个男子御马伏虎,田猎勇健的故事,直到众人喧哗起来,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唱的竟然是情歌,还是给田恒唱的?有没有搞错?蒹葭怕不是还没满十五,怎么会看上那个胡子拉碴的糙汉?   见心仪之人始终不应,蒹葭有些急了,也不唱了,膝行两步凑上前去,高声道:“田郎,可愿睡奴?”   众人哄笑声更大了,田恒却懒洋洋道:“不睡,乳甚小。”   蒹葭闻言极不甘心,伸手就去扯自己衣襟:“谁说奴乳小……”   眼见她真要当街解衣,楚子苓唬得赶紧把人扯了回来。见那丫头还满脸不忿,不由啼笑皆非。然而歌声并未停下,见蒹葭不唱了,周遭的兵卒、车御倒是乱七八糟唱了起来,有“叔于田”,也有其他郑曲。   听着那满带揶揄的曲声,楚子苓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来这里大半个月,她还是第一次笑的如此开怀。这些“古人”,可以一拜相交,亦可纵情求爱,礼是如此爽朗,情又如此真切,哪是后世那些假道学可以比拟的?   搂住了蒹葭窄窄的肩膀,楚子苓把头靠了上去,听她嘀嘀咕咕,听车外欢唱,唇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二病方》,出土于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之帛书,成书约在战国时期。里面的医方还能看出浓浓的巫术痕迹,治愈率估计也是凭几率的事情。   先秦尊称“君”或“子”,所以田恒称许偃为“许子”。   蒹葭唱的是《郑风 大叔于田》,“叔”可不是叔叔的意思,而是“伯仲叔季”中的“叔”,意为排行第三的年轻男子。本诗译文摘自百度   叔到围场去打猎,四匹马儿拉车跑。一把缰绳像丝组,两匹骖马像舞蹈。叔在湖边草地,几处猎火齐烧。赤膊空拳捉虎,捉虎献给公爵。不要常常这样,防它将你伤着!   叔到围场去打猎,四马拉车毛色黄。中央两马领前奔,两旁马儿像雁行。叔在湖边草地,一片猎火高扬。叔是射箭神手,赶车他又高强。一会勒马不进,一会马蹄奔放。   叔到围场去打猎,四匹花马来拉车。中央两马头并头,两旁马似左右手。叔在湖边草地,猎火高高烧起。马蹄越跑越闲,箭杆越飞越稀。箭筩盖儿打开,弓儿装进袋里。   感谢花间昙境、西瓜西瓜、以杀止杀、晴晴、不过是条咸鱼罢了、安逸投喂的地雷和西瓜很甜同学投喂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十二章   “公孙,公孙……”   连着两声呼唤,才让郑黑肱回过神来。见密姬略带幽怨的眼神,他歉意的笑了笑,以示自己在听。   那笑容,让密姬心底更是哀伤。自公孙喘疾好转后,就日日都围着那巫苓打转,不是诊病,就是闲聊。   公孙可是谦谦君子,何曾跟女子多言过一句?可如今,他会遣开从人,只跟那巫苓说些私密。莫说是她,就算是阿姊,公孙正妻,也未曾得到过这般重视……密姬是真的怕了,怕那女子勾去了公孙的心神。这里不是郑国,而是楚地。若是失了公孙爱宠,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思来想去,密姬终于鼓起勇气,按伯弥所言前来规劝。可是见到的,却是个神不守舍的男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劝?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低声道:“公孙身体康健,也当宴请宾客,赏乐观舞,好让众人知晓才是。”   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就算身在楚国,他也是郑国公族出身,哪能一直闭门不出?就像那宋大夫华元,入楚之后,非但跟楚国卿士相交,还献名琴“绕梁”与楚王,一时风头无两。长袖善舞,广结贤士,这才是身为质子该做之事。   然而此刻,密姬一番忠言,郑黑肱首先入耳的却不是交游,而是“设宴”二字。他眸中一亮:“此言甚是!家老此次带了不少乐者,要招她们前来献技。”   刚刚郑黑肱还想着,巫苓怎地又出门寻药了,为何不留在府中?马上就有人献策。巫苓乃是他郑黑肱的救命恩人,设宴相谢也是应有之义。而若是摆宴,她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岂不更久?   连眸光都亮了起来,郑黑肱连忙道:“快着人安排,吾要宴请巫苓。”   密姬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稳脚。然而公孙有命,她岂敢不从?压住心头苦涩,密姬盈盈拜下:“妾这便安排。”   见公孙根本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密姬头颅低垂,缓缓退了出去。   ※※※   一路载歌,回到了郑府,楚子苓眼底的笑容都未散去。这份浮于冷静之上的喜悦,自然也被郑黑肱察觉。在针灸结束后,他并未像往常一般,述说自己的心事,而是忐忑相请:“吾欲在前堂设宴,不知巫苓可肯赏光?”   他说的郑重,心跳却快得要命,生怕对方不喜宴饮,一口拒绝。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楚子苓吃了一惊。但是今日听到的欢快歌声,犹然在耳,她不由点了点头。不知宴席上,会不会有同样美妙的曲子呢?   见巫苓应允,郑黑肱喜出望外,立刻让人摆宴,亲自带她入席。这当然不合礼仪,但是巫者又讲什么礼仪?   不多时,宽敞的大堂上,摆下席案。因为私心,郑黑肱连家老石淳也没请,反而让密姬等姬妾作陪。楚子苓又不懂此时的礼仪,还当是郑黑肱怕她尴尬,故意让家眷相陪,便大大方方坐在主宾之位。不多时,面前低矮的小桌上,便摆满饭菜。   楚子苓在吃饭上向来不怎么讲究,只要营养充足,能够饱腹就行。所以来到这里后,顿顿吃大同小异,也从未抱怨。不过面前这顿饭,可不同以往,光是餐具就有七八样。方型的炉子里,放了些烤串,油光闪烁,就算没有孜然辣椒,依旧香气扑鼻。高脚的铜碗里,盛的是浓稠肉酱,竹编的小碗里,盛的是莹白米饭。还有片成片的腊肉,蜂蜜腌制的果脯,加上常吃的肉羹和略带酸味的米酒,实在称得上丰盛了。   也不知这是贵族的日常饭菜,还是专门准备的盛宴。被如此热情款待,楚子苓也有些意外。不过当公孙黑肱向她敬酒时,楚子苓还是拦了一下。米酒也是酒啊,也不知道现在的酿酒技术如何,万一甲醇超标就不好了。更别说病人还在吃药,能不喝就别喝吧。   郑黑肱也不嫌她失礼,笑着放下酒爵,命人舞乐助兴。有了这吩咐,之前平正中合的宴饮之乐停了下来,换上了靡靡郑音。   在婉转的乐声中,一队女娘出列,翩翩而舞。长袖招招,裙摆摇曳,如杨柳一般的细腰随着韵律轻摇,柔美矫健。居中那红裙女子,更是面容娇俏,眉目生情,宽大的袖摆在风中翻飞,柔韧腰肢屈折翻转,生出摄人美艳。   歌声也响了起来。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一曲“缁衣”,唱的柔情万千,对于夫君的爱慕,更是溢于言表。郑黑肱皱了皱,没想到她们上来就唱这个,难道密姬以为这是家宴吗?然而转头看向宾席,却发现巫苓听的极为认真,并无生厌之意。   郑黑肱心头一软,又笑了出来。是了,巫苓连郑语都不通晓,又知什么郑音?不只是“缁衣”,他还能命人唱“有女同车”、“东门之墠”、“野有蔓草”……心忽的热了起来,郑黑肱骤然察觉,自己竟是恋慕此女……   心又酸又胀,几乎跃出腔子,郑黑肱放在案下的手,紧紧握在膝头。她连郑语都不会,不善歌以不能舞,甚至从未露出过动人笑容,可自己心头却紧紧系着此姝,就连当初迎取妻子,也从未如此……   似是察觉了郑黑肱的目光,那女子扭过头来,好奇问道:“此曲甚美,叫什么?”   “是‘缁衣’。”郑黑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柔声道,“汝可要听些旁的?”   楚子苓点了点头,这跟她听过的乐曲完全不同,不像流行音乐,也不像高雅音乐,只是欢快又质朴,优雅又古拙,如同那些乐者弹奏的鼓瑟笙萧一般,一遍遍的重复倾诉,说不出的动人。那舞者正是当初自己见过的傲慢女子,可是如今,她脸上如春花绽放,明明只有十六七岁,却明艳夺目,风情万种。那舞姿更是灵巧婀娜,又细又韧的纤腰,翻转屈折,一刻不停,就如同力与美的造物,让人见之难忘。如此绝妙的舞乐,怎能不多品几曲?   郑黑肱的心跳得更快了,往宾席边凑了凑,貌似自若的向巫苓谈起了郑音的九歌、八风、七音、六律。郑声郑舞天下无双,连卫音都不能及,又岂是古板韶乐能比的?若巫苓喜欢上了郑音,是否也能如今日一般,日日与他共赏呢?   两人在席间聊得欢畅,在场中卖力跳舞的伯弥,却快要撑不住笑容了。为了今日的舞乐,她花了多少心机,使了多少法子,然而费尽浑身解数,竟换不来公孙一个笑容。不,公孙甚至都没看她,只看着那贱婢!密姬是怎么劝人的?那贱婢难不成用了什么咒术吗?   汗水如雨滴落,心中又急又燥,她险些踏错了舞步。身边舞者眼中的嘲讽,让伯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让脸上笑容更为灿烂。而在她没看到的偏席,密姬借着饮酒高高扬起了头,泪痕浸入鬓边,无声消弭。   ※※※   “大巫,吾儿可曾好转?”许偃两眼青黑,焦急问道。   昨日得知爱子突发癫疾,许偃急急从猎场赶回。癫疾可是鬼神作祟,哪敢疏忽,他立刻请了家中奉养的私巫前来施法。谁料刚施完法,阿惟便再次两眼翻白,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吓得他魂飞魄散。更要命的是,一刻后小儿再次醒来,竟然对之前情形毫无印象。这不是鬼怪入体,又是什么?   阿惟可是他年过三旬才得来的,爱如掌珠的独子,怎能任恶鬼侵害?许偃也是下了大力,不但让私巫彻夜施法,更是奉上无数祭品。这私巫可是他花大力气奉养的,总不至于此刻不灵吧?   许氏私巫名叫巫齿,乃是个五旬有余的老者,枯发披散,面有文身,在昏黄烛光中佝偻盘坐,颇显诡谲。   嘴唇一阵轻颤,像是念句咒,他缓缓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小君子病不在此。家主归来时,可曾遇异状?”   “异状?”没想到巫齿会问这个,许偃一愣,顿时想起那场险些让自家丧命的祸事,连忙道,“吾归来时车行太急,险些撞上辆辎车。多亏对方御者机敏,方才避过。”   巫齿不紧不慢道:“请家主寻到车上之人。”   那人又跟阿惟身上的怪病有何干系?许偃心中惊疑不定,追问道:“是那人害吾儿遇邪?”   巫齿却没理他,重新闭上了双目:“是福是祸,见到方知。”   见巫齿不愿言明,许偃咬了咬牙:“吾这就请他过府!”   不管是福是祸,总是一线生机,他岂能白白放过?只是当时那人未通姓名,找起来怕有些麻烦。不过身为楚国上卿,这点麻烦,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下定决心,许偃大步走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烤串就是炙,肉酱是醢(hǎi),用高脚的铜器“豆”来盛,竹碗是箪(dān),用来盛饭,浓汤当然就是羹啦,是不是还是挺丰盛哒=w=   《有女同车》,《东门之墠》、《野有蔓草》这几首都是男子唱给女子的情歌,也不能怪黑肱同学想多,郑风就没几首不是情歌,难怪孔夫子看不过眼,非说“郑风淫”。   还有按道理应该是女称巫,男称觋,不过楚国男巫地位比较高,想了想还是都叫巫了。 ☆、第十三章   “公孙,你怎可罔顾礼仪,私宴大巫?”听到公孙黑肱私下宴请巫苓的消息,石淳简直惊愕难信,这可不像他家公孙的作为。那守礼君子哪儿去了?摆着个屠狼的壮士不邀买,反倒宴请女子,简直不知所谓!   面对家老的指责,郑黑肱并未作答。迟疑片刻后,他轻声道:“吾想娶巫苓为妾。”   “什么?”石淳大惊,“那女子是个巫者啊!巫怎可婚配?”   不论何国,巫舍必近公社,必敬神之,故而巫多不涉婚娶。就算齐有“巫儿”,楚有“灵巫”,可以婚配娶妻,郑国的巫女也是不能许人的,祝祷之巫,更需处子之身。娶巫为妾,这不是乱了礼法吗?!   郑黑肱却摇了摇头:“巫苓自河中出,无亲无故。若吾等不言,谁知她原本是巫?”   没想到公孙打的竟是这等注意,石淳面色更白:“人尚可瞒,鬼神难欺!”   这八字犹如狠狠一锥,刺得郑黑肱心口发痛。他抿了抿嘴:“说不定,巫苓正是不愿为巫,才私下出逃……”   “她如今依旧施巫法,哪有私逃的道理?”石淳见说不动他,话锋一转道,“况且她来历不明,出身不凡。公孙纳了,不怕惹上是非吗?”   这话让郑黑肱再次一滞。他入楚为质,自身尚且难保,哪能保巫苓安危?然而让他放手,却有万万不肯。   见他沉默不语,石淳满心都是懊悔。他怎能料到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竟能让公孙如此痴迷。可若是不救她,公孙的病又要谁来治呢?   两人正自僵持,门外突然有人通禀:“启禀公孙,右御家宰求见。”   “什么?”郑黑肱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问道,“可是大夫许偃的家宰?”   “正是!”那仆从答道。   郑黑肱和石淳皆豁然起身,许偃可是楚王心腹,掌亲兵右广。这等上卿,怎会派家宰前来郑府?   “速速随吾出迎!”郑黑肱也不耽搁,赶忙出门,在堂涂相迎。他一个穆氏公孙,其实不必以重礼迎个家臣,然而寄人篱下,低上一头总是没错。   因而连离进门时,见到公孙黑肱亲自出迎,也颇为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公孙黑肱的面色。不是说此子痼疾缠身,几乎殒命吗?怎么旬月不见,就面色红润,毫无病容了?想起家主交代,连离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三揖三让,宾主登阶,在正堂坐下后,连离率先道:“小人还怕登门扰了公孙养病,谁知君以病愈,实为幸事。”   郑黑肱可不愿提及府里那位神巫,笑道:“吾方得了几个舞伎,打算邀右御宴饮,谁知就逢执事来访,实在凑巧。”   他没有提起病情的事,反倒说了舞伎。善歌善舞的郑女,怕是刚从郑国运来吧?难道还带了良巫?   连离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来也巧,昨日我家主人的车驾与尊府辎车相撞。幸得一壮士避道,才未生出祸事。敢问那壮士乃是何人,我家主人想请他过府一叙。”   郑黑肱愣住了,自家的辎车和许偃的车驾相撞?这样的大事,他怎么没听过?   陪席上的石淳恨得牙根痒痒,他是知道昨日家中的辎车损了一辆,然车御、兵卒根本未曾提及是许偃撞的,定是怕公孙责罚。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他总不能任由公孙出丑,心念一转,他便笑道:“吾等还不知此事,不过昨日正巧田壮士乘车出门,怕是他所为。此人豪勇,真侠士也。”   昨日田恒是随巫苓一起出门的。能救许偃的,恐怕也只有此人。反正他也不为公孙所用,不如荐给许偃,也省的担上干系。   连离做惊喜状:“竟有如此豪杰,可是贵府宾客?”   石淳笑的坦然:“非也,游侠尔。当初老朽来楚,路上偶遇,携了他一程。”   郑黑肱此刻也反应了过来,一同夸道:“吾也听闻田壮士一人屠群狼,勇武异常。”   连离显出惊诧神色:“一人屠群狼?竟未曾受伤吗?”   “自是重伤……”   郑黑肱还未说完,石淳已是大急。然而想要使眼色,却是晚了。   连离面容一肃:“如此重伤,半月就能勒马避道,敢问府上可有巫者?”   没有出色的巫医,怎能在短短时日,治好了屠狼的重伤,又让久病缠绵的公孙黑肱恢复如常?   郑黑肱被问得一怔,还未想好如何作答,连离就道:“实不相瞒,吾家小君子身体有恙。家主命吾前来,正是为当日车上之人。还请公孙开恩,允那巫医和田壮士同往鄙府。”   说着,他俯身拜下,极是郑重。   原来许偃是来求人诊治的,他们怎么知当日巫苓也在车上?郑黑肱此刻就算明白了事情缘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许偃身份非比寻常,又岂是他这个质子能拒绝的?然则巫苓若被楚国卿士看重,他能放手吗?   沉默良久,郑黑肱点了点头:“吾这就命人去请……”   ※※※   “蒹葭,那男人有什么好?”楚子苓也要抚额了,这两天小妮子简直跟打了兴奋剂一样,天天围着田恒转悠。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但是问题这年头可没有礼法约束,真擦枪走火怎么办?   蒹葭面带霞红:“田郎真丈夫也!”   等等,这年头不是偏爱君子吗?放着公孙黑肱那样的贵公子你不爱,偏爱这种侠士型的?   头都痛了,楚子苓想了半天,又劝道:“也不能莽撞,若有身孕,可怎么办?”   现在又没避孕手段,真滚了床单,可就是未婚生子了。而且眼看她还未成年,生产可是鬼门关,哪能就这么草率?   蒹葭讶然道:“那不更好?吾儿定似其父!”   看着小丫头信誓旦旦的样子,楚子苓真觉得没法沟通了。两千多年的代沟,不是几句话就能填平的。   正说着,那个被议论的人大步走了过来,面色严肃:“巫苓,楚国大夫要见汝。”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我?”   她一个刚到楚国的人,有什么值得旁人召见?   “听说其子患病……”田恒有些吃不准,许偃怎么说也是楚国上卿,家中难道就没私巫吗?竟然找到郑府,专门请他和巫苓同去,这就有些兴师动众了。而那公孙黑肱竟也不拦,难不成别有心思?   田恒心有顾虑,话也没说全。谁料楚子苓一听是治病,立刻站起身来:“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   一席话顿时憋回了肚里,看着那人明亮双眸,田恒在心底一叹。这女子哪里似巫?到有些他们游侠的行事作风了。既然她都不惧,自己又何惧之有?   唇角一勾,田恒利落转身:“随某来。”   好不容易请到了人,连离立即辞行,带人回府。他这一趟,可不是只在公孙黑肱身上下力气,早就派人探清了郑府巫医的来历。据说是家老石淳在入楚的路上捡到的,还让遭遇群狼,已然断气的游侠田恒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啊!难怪能治好公孙黑肱的喘疾。未曾想这么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法力。连离心中大定,让人快马加鞭,先回府通禀。   “找到人了?还有个巫医?”听到亲随禀报,许偃喜上眉梢。巫齿果真灵验,看来那日车上,的确坐着能救惟儿之人。   “快派人去……不,吾亲自去迎。”毕竟关乎爱子性命,许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整整衣冠,带着从人前往门塾,只等了片刻,就见车驾归来。   连离也没料到家主会亲自出迎,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施礼。许偃却不管他,先向那个跃下车来的大汉施礼道:“当日匆匆而别,未知君子名讳。得亏再见,敢问君子大名?”   这时再不通名就说不过去了,田恒还礼道:“愧不敢当,齐人田恒,见过许子。”   见楚子苓才从车上下来,田恒又代为介绍:“此乃巫苓,是某救命恩人。”   这么年轻?许偃又吃了一惊。法力高深的巫者,哪个不是满面皱纹,衣饰古怪?可没见过有如她一般,发髻高盘,衣裙洁净的。   不过知道此姝有起死回生,手到病除之能,田恒又亲口承认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许偃不敢怠慢,赶忙道:“许某见过大巫。”   楚子苓这时已经看到满面焦色难掩的病人家属了,点了点头:“病人何在?”   这姿态称得上傲慢无礼,但是许偃深知巫者性情,不以为怪,侧身让道:“请随吾来。”   见巫苓毫不迟疑,跟在楚国上卿身后入院,田恒差点没翻个白眼。他到忘了,这女人本就不知礼法,遇到求治之人也就罢了,放在别处,说不定会惹来事端。回头还是要教一下才行。田恒也不在乎旁人冷落,跟在后面进了许府。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收到个深水,抱住亲爱滴花间昙境蹭蹭>3< 感谢晴晴x2、快来啊含光君、妮妮、叶公x2、安逸x3、以杀止杀、西瓜西瓜、肉包2.0升级版小汤包、不过是条咸鱼罢了x2、你那儿要人吗、花间昙境、梔香烏龍茶、大廿褚九投喂的地雷,么么哒>3< ☆、第十四章   许家的院落,比郑府大上许多。穿过数条回廊,一行人才来到小君子养病的房间。刚踏进屋门,楚子苓就皱起了眉头。   这哪里是病房?墙上挂着狰狞面具,桌上摆着猪羊头颅,地上遍布血污,还一股恶心的烟气弥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正穿着单薄衣衫坐在案前,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黑红痕迹,看起来摇摇欲坠。   “大巫,尊汝指点,吾请来了车上之人。乃郑公孙府上的巫医和游侠。”想进巫舍,自然要先同私巫打个招呼。许偃毕恭毕敬的向巫齿行了个礼。   谁料对方还没回答,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深的年轻巫医,突然迈闯入了巫舍。这下别说是许偃,就连巫齿身边的弟子都大吃一惊,立刻有人想要去拦。巫齿大袖一展,拦住弟子。一双阴森眸子,盯着那女子身形,唇边渗出微不可查的冷笑。   楚子苓并没注意这厢小小的波动,疾步走到了那孩子身边,扶住了那瑟瑟发抖的身体。一双圆而漆黑的眸子,畏惧的看了过来。这是饱受惊吓才会有的眼神,他怕自己,还是怕给他治病的人?   这是碰上神汉了吧?就算知道古代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巫医崇拜,她也是第一次碰到现场,心头难免有些火气。小心用掌心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满是冷汗,有些发热,幸亏热度不是很高。   “能站起来吗?”楚子苓放缓了声音问道。这鬼屋一样的地方,可不适合看病。   然而还未等她扶起那孩子,对方身体突然颤动了起来,很快,就两目上视,四肢抽搐,连口中都冒出了白沫。   糟糕,是癫痫!   这一路上,邀她前来的人似乎有些忌讳,并未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陡遇发作,楚子苓也是一惊,赶忙扶住孩子,大声叫道:“来个人帮忙!”   许偃脸都吓白了,这巫医失礼,不经允许就闯入巫舍,可不就惹出了祸事!这是鬼神降罚吗?大巫怎地不去相助?   一旁巫齿面无表情,心底却在冷笑。他让许偃去郑府找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身为许氏私巫,巫齿熟知楚国巫觋,更知晓郑府新来了个巫医,非但施术治好了郑国公孙,还让之前赐药,却没能医好病人的巫医颜面尽失。因而弟子探到家主的车驾曾与郑府辎车相撞,他便让许偃前去郑府寻人。   这次家主幼子情况不妙,痫疾本应一年发作一次,随后数月一发,直至加剧到几天一次。谁料小君子刚刚发病,就一日数发,怕不能治。然而自己乃许氏私巫,竟不能救家主唯一嗣子,岂不损及地位?定要找个替罪之人。旁的不好构陷,郑府那个新巫却是个极好的人选。郑国质子无甚背景,偏那巫医颇有能耐。若治好了小君子,就是自己占算有功;治不好,则是那巫医妨了小君子,罪不在他。如此不就立于不败之地?   原本巫齿还想用些绊子,没想到那女娃年轻气盛,傲慢无礼,竟对他这个前辈视而不见。眼看小君子又快犯病了,他自不会阻拦。现在冲撞鬼神,还要如何自辩?   巫齿不动,旁人哪里敢动?跟在后面的田恒见情形不对,立刻大步上前:“某来!要做甚?”   楚子苓已经让孩子平卧,解开他的衣衫,并把头部转向侧面,以免分泌物太多导致呼吸不畅。见田恒过来,赶忙道:“帮我抓住他的脚踝,别太用力,使巧劲稳住就行。”   闻言田恒也不迟疑,单膝跪地,擒住了那幼童的足踝。他力大掌阔,抓个孩童,恰似鹰隼擒兔,好在力道把握不差,没有硬去阻止那孩子身上的抖动。   见病人足踝稳住,楚子苓除去他足上绢袜,用毫针急刺涌泉穴,提插行泄。少儿癫痫乃是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痰浊上涌,闭塞清窍。如此突发,需用泄法。   方才田恒上前,众人已是惊愕,不少从人想要去阻拦。待见那巫医从簪中抽金针,又赶紧止步,心生犹疑。这是施法吗?难道那巫者在驱鬼神?   旁人还看不清楚,田恒抓着孩子,感觉最为明显。只是须臾,可怖的抽搐就缓缓停住,那童子身形不再剧颤,口中白沫也少了,又过片刻,竟然平静了下来。   “松手吧。”楚子苓拔针,轻轻舒了口气。   这种癫痫,病因很多的,给药也非常具有针对性,还要仔细问诊号脉,才能开始治疗。不过此刻,她倒是能理解病人家属秘而不宣的行为了,癫痫发作还是很吓人的,在医学不发达的时候,当成鬼上身都不奇怪。   见那女子收了针,许偃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边年迈巫者:“大巫,能上前了吗?”   巫齿也没料到,这女娃手段竟如此利落,此刻倒也不便在旁观望了。他双手抄在袖中,缓缓向神案走去。见他终于肯进巫舍了,许偃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走到那女子身旁,巫齿率先开口:“汝善砭石之法?”   砭石乃巫者最初的疗病之物,就是把砭石制成刀、针等物,进行刮刺。其中善针者,也有用骨、金为针,可祛百病。他也曾学过一段时间,但是最擅长的,还是祝卜。   然而他屈尊开口,对面的女子只是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倒是旁边那大汉用楚语道:“你会说雅言吗?巫苓不懂楚语。”   巫齿的脸一下就黑了,他屈尊开口,那女子竟然听都听不懂?她是哪国巫者,莫不是只学了殷商古咒?想到这里,他倒是一凛,不愿再开口,免得被人瞧出破绽。   巫苓此刻也望着这个满脸皱纹,身绘油彩,还把牙齿都涂黑的老者。就这身打扮,毫无疑问是个巫医啊!让她一个医生跟巫医沟通,实在是困难了点。   见两人之间气氛略僵,许偃赶忙道:“此乃吾家私巫,巫齿是也。就是他命吾寻大巫前来,为惟儿诊治……”   他一句话里,说了好几个“巫”,加之有些楚地口音,楚子苓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老头叫什么来着?   这一迟疑,又让许偃心头微紧,还以为这巫苓是真不想跟自家私医多谈,赶忙岔开话题:“敢问大巫,可祛除吾儿身上的邪祟了?”   一提到病情,楚子苓马上回神:“不是鬼,是……病。”   憋了半天,楚子苓也没想出“痫疾”这词要怎么说,只能笼统的以“病”称之。没等对方质疑,她又问道:“这病是突然而来吗?之前可有发作?”   “吾儿自昨日起就屡次昏厥,以有十数次。”许偃此刻可是有问必答,说不定这个巫者,真能救他爱子性命呢。   “昨日起?”楚子苓皱了皱眉。不可能。患者虽然发烧,但是并无高热,不是小儿急惊风,而是癫痫。癫痫必然是有发展过程的,这可是涉及脑部的病症,哪有一蹴而就的。   想了想,她又问道:“可曾受过惊吓?或夜间难以安睡,突然嚎叫啼哭?”   许偃还是摇头。   “那突然发怔,咀嚼而不自知呢?”楚子苓边问,还便做了个点头、眨眼、咀嚼的典型发作动作。   许偃还未答,一旁亲随突然惊道:“有过!家主,小君子有过此举啊!”   终于问到点上了,楚子苓心里立刻有了谱儿。谁都知道中医需要“望闻问切”,但是很多病人会对“问”这一项不以为然,以为那种摸摸脉再看看舌苔就能开药,一剂除根的,才是神医。殊不知问诊和其他三诊同样重要,“必审问其所始病,与今之所方病,而后各切循其脉。”这才是《素问》中传下的正经诊断方法。   有了病史,楚子苓又仔细询问病人幼年时否体弱有伤,饮食排便是否正常,还有家族里没有没遗传病例。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许偃额上都冒出汗了,哪有巫医如此的?所谓巫者除病,不该是玄之又玄,秘而不宣吗?   一旁巫齿也看得眉头直竖。这是哪家教出来的?如此下问,如何保巫者尊崇?还有她眼中的清明,也让巫齿极为难受。那眼神,就像洞察万物,毫无敬畏。那她信奉的神祇,要摆在何处?   一群人都别别扭扭,倒是楚子苓很快结束问诊,又切了切脉,才道:“需换个房间,我为他治病。”   这孩子肝经积热,早期症状没被发现,犯病后又遭受惊吓,病情才会迅速加重。这和公孙黑肱的病还不太一样,患者年幼,并不适合艾灸,药物又不全,还是先用推拿为好。   此刻许惟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有些傻愣愣的看着周遭众人。楚子苓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不怕,我给你治病。”   许惟已经被关在巫舍整整一天,又饿又累,还怕的要命。这微笑,让他泪都淌了下来,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紧紧抓住了那宽大袖摆。   给孩子治病,就要轻柔和蔼,楚子苓神色不变,抱着许惟起身。这时旁人已经完全不敢说什么了。许偃亲自在前带路,一行人出了巫舍,来到别院厢房。   楚子苓也不管旁人,带着孩子走进门去。田恒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对后面紧跟着的巫齿和许偃道:“二位要入内,观巫苓施法吗?”   “施法”二字,他说的极重。巫齿同为巫者,怎会不知窥探他人巫法的禁忌,不过是想趁乱瞅上一眼。现在被人堵个正着,也拉不下脸,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许偃倒也顾不得安抚私巫了,面上堆笑:“二位请便,吾在外面静候佳音。”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管许偃,关上了门扉。只见房中,巫苓已经让那童子坐在榻上,并笨拙的用绳束住宽袖,准备施术。   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些无奈,这女人,就不知术法要保密吗?当初郑府没有巫者也就罢了,现在还如此大大咧咧,被人学去本事可如何是好?   见对方不需要帮手的样子,田恒抱臂在胸,守在了门边。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用存稿箱不太容易刷出来,以后改成直接发好了,大概在11点左右,希望大家都能尽可看到更新(能留个言就更好惹QAQ 感谢晴晴、瑾年念、一杯清水、以杀止杀、安逸、不过是条咸鱼罢了x2、花间昙境、秋江白鹭、20133450、chai等同学投喂的地雷,还有neko投喂的火箭炮。一个个么么哒~ 呃,投营养液的宝贝们实在太多啦,就不一一列出鸟,也谢谢大家,爱你们>3< ☆、第十五章   给小儿推拿,讲究颇多,不过楚子苓原先跟着祖父治疗过不少例幼儿痫症,手法极为熟练。小病人也十分乖巧,不哭不闹,很快便推三关,透六腑,顺顺利利做完了一套疗程。之后还要配合针灸和服药,恐怕也只能先开些简单方子。   楚子苓心中默默思量,回头却怔了怔:“其他人呢?”   只见屋里一个闲人都没有,田恒还坐在门口,一副护卫模样。难怪这么安静,病人家属也不怕医生手法不对,出个医疗事故?   早料到了这女人心思单纯,田恒哼了一声,起身拉开了门扉。许偃也等了一段时间了,见门开了,赶忙进屋。一眼就见爱子已经能自己坐起身了,更是险些老泪纵横。   “吾儿这是大好了?”许偃几步来到榻边,看看儿子神色仍不大好,不由忐忑问道。   “还要推拿服药。”楚子苓没让许惟起身,又让他躺下。烧还没退,还要物理降温。简单吩咐了几句,她也在床边坐下,准备继续护理。   见巫医亲力亲为,许偃更是安心,少不得说了些溢美之辞,又命仆从好生伺候,才退出了房门。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拂袖而去的巫齿,也是一阵头痛。毕竟巫齿乃私巫,家中还有不少事赖他打点,总不能因为爱子,就彻底得罪一个大巫。许偃无奈,又整整衣袍,前去给巫齿赔罪,连带谢他的指点之恩。   楚子苓一直守在病人身边,等热度稍退时,屋里已经没什么闲杂人等了。她沉吟片刻,突然对田恒道:“那老者,叫什么?”   她说的含混,但是田恒一听就懂,不由挑了挑眉:“你是说那私巫?他唤作巫齿。”   许府私巫的名讳都没记住,这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吗?   楚子苓心中却咯噔一声:“你叫我什么?”   这下田恒也有些莫名了:“自是叫巫苓。怎么问这个?”   就算是楚子苓,此刻也听出了两个名字,第一个字的发音是相同的。她原本还以为田恒叫的是“子苓”,看来不是。那这个音,代表了什么?   胸中涌起一阵寒意,楚子苓干巴巴道:“把‘巫苓’两字写给我看。”   怎么突然要求这个?见巫苓神色不对,田恒也不多问,飞快的写下了两字。看着那个跟“巫”字颇为相似,如同十字交叠的字形,楚子苓闭了闭目:“他们说的‘医’,要如何写?”   手指一起一落,划在地上的,很快又显出一字。不是她想想中的“醫”,而是个由“殹”和“巫”组成的字,是 “毉”。原来此刻根本就没有医生存在,有的只是巫医。那些敬畏和礼遇,并非因她是个神医,而是人们畏惧她的“法术”,视她为“女巫”罢了。   这到底是什么时代?难道给晋景公治病的医缓,和那句“病入膏肓”还没出现吗?扁鹊呢?秦越人呢?先秦时代,几个得见史册的著名病例发生了吗?这一刻,楚子苓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跟别人说,自己是个医生,不是巫婆,会有人听吗?又能听懂吗?   “巫苓!”田恒紧张了起来,“可是巫齿暗中咒你?”   难道是那老货嫉妒巫苓才能,私底下使坏?别的他都能防,巫咒却不能。许氏本就有巫,不该请巫苓来的!   楚子苓摇了摇头,呆坐半晌,突然问道:“楚王,是谁?”   她不能不问。所知的根基被彻底动摇,她要重新找到一个锚点,确定自己所在才行。可是楚国她记得几个君王?或者说,这还是她所知的那个先秦吗?   被问的一愣,田恒道:“楚王就是楚王啊,应当名……旅?”   不论是春秋还是战国,楚国的实力都不差,也有留名史册的君王。然而听到田恒的回答,楚子苓就觉不对。史册里记载的,似乎都是诸侯的谥号?楚王还没死,的确只有名,可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诸侯的姓名?   “那……他都做过什么?郑国、宋国都要交质,楚国当极强才是!”楚子苓又道。可是这能问出个所以然吗?可是她又不敢问出那些所知道的人和事,万一这些人从未出现,话问出口,岂不让人生疑?   楚子苓正纠结着,就听田恒道:“楚王乃雄主,欲与晋争霸。他曾前观兵于洛邑之郊,问鼎之大小……”   问鼎?楚子苓的双眼突然亮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可是当今楚王?”   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句,田恒笑了:“还能是谁?”   问鼎中原,晋楚争霸,一鸣惊人……若是换成其他楚王,她可能无法分辨,但是这个,她确实知道!正是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   她所在的,还是那个先秦!不过不是战国,而是更早,连正经医生都未出现的春秋。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她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年代,可是除了楚庄王外,依旧一无所知。与他同一时代的,应该是哪些君王?历史又会如何发展?她甚至连还有多少年才到战国,都不清楚。   “巫苓,你可还好?” 田恒见她似喜亦悲,心中也有些担忧。这女子素来稳重,怕是遇到难事,才会如此。可是这跟楚王又有甚关系?   然而楚子苓听到这听惯了的名字,就像被扎了一针:“我不是巫!我是……”说不出那个医字,她顿了顿,“我叫子苓。子……”   她用手重新写出了个“子”字,同时点了点床榻上昏睡的许惟。“子”有幼儿之意,不知对方能否听明白。   田恒悟性着实不低,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醒悟:“子苓?你叫子苓?”   难道她不从巫姓,而是姓“子”?列国之中,唯有宋国公室姓“子”啊。说起来,她这不知变通的模样,是有些像宋人。可她最初不是说自己来自楚地吗?直觉其中有些隐秘,田恒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这事,莫让旁人知晓。某还是唤汝巫苓为好。”   被田恒说得一愣,但是楚子苓没有反驳。是啊,她现在无依无靠,唯有医术傍身。可是在春秋,医哪有巫混的开?没想到自己堂堂楚氏针法的传人,也要靠巫婆的头衔混饭吃了。   见她面带苦涩,却未反驳,田恒只当自己猜对了,又劝了句:“若是住不惯,也可先回郑府。”   他就是看那私巫不惯,还是郑府安稳些。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再等两日”   癫痫发作可不固定,烧也没有全退,还是等病情稳定后再说吧。   见巫苓目光落在那小儿身上,眼底惊乱渐渐消散,只剩下往日的平静安和,田恒便不再劝,重新坐在一旁。   ※※※   “大巫,真不除去那女子吗?怕成心腹之患啊……”送走千恩万谢的家主后,巫齿的弟子凑上前来,颇为忧心的进言道。   今日这场争斗,众人全都看在眼里。那巫苓目中无人,毫不把身为许氏私巫的大巫放在眼力。若换个时候,他也许能动用威信,轻易除掉不敬之人。偏偏巫苓手法高妙,竟然须臾救回了小君子的性命。这下那新巫就成了许氏座上宾,若是想对他们不利,甚至取而代之,岂不麻烦?此等隐患,还是当尽快铲除才行!   谁料那眼帘微垂的老者,反问一句:“汝是巫医吗?”   弟子一怔,赶忙道:“自然不是。”   “那汝怕甚。”巫齿撩眼看他,“吾等乃是私巫,祝、咒、占才是立身之本。那女子可会?”   弟子顿时说不出话了。那女人哪里像个巫者?施法时既不唱咒,也不起舞,就简简单单用针一刺,怎么能显出本事?这样的手法,会占祝才是有鬼!   “她之敌,不在吾等,而在游巫。派个人,把今日之事,告知巫汤。”巫齿森森一笑,黑牙尽露。   那弟子打了个哆嗦,已经知道大巫的打算了。巫汤可是郢都最有名气的巫医,平素只做游巫,不受供奉,还能置下大宅,不正是因为治病的手段。如今又冒出个巫医,且手段高明,怕会让他睡不安稳。如此一来,不就祸水东引了?   “小人懂了。”弟子赶忙答道。   那巫齿却未就此罢休,又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那女子,不论取用了什么,都要细细报上。”   那弟子精神一振:“可是要窥她巫法?”   说起来,那女子实在不够谨慎,在巫舍中就敢施法。别说大巫,就连他们这些从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巫齿并未作答,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弟子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没了闲杂人等,巫齿唇边露出一抹森森笑容。这次让家主请人,着实大妙。他在许氏的地位,又能稳上十载了。 ☆、第十六章   巫苓已去了二日。枯坐房中,郑黑肱只觉心神俱乱。难不成许偃把她留在了府中?或是因诊病不利,被责罚问罪?他当日就不该放巫苓去的!   猛地起身,他似要夺门而出,下一瞬,又颓然止步。他是个质子,质子怎能得罪楚国上卿?也许巫苓只是被留下来了,她术法高深,又岂会失手……   目中一酸,郑黑肱颤巍巍又坐回了席上,久久不言。   “阿姊,那人怕是不会回来了!”另一厢,伯弥满面喜色,凑在榻前。   那日饮宴,她着实心灰意冷,密姬更是回屋就病倒了,连榻也下不得。谁料峰回路转,巫苓竟然被许偃请了去,且一去不回。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伯弥自然要给密姬通风报信。听闻喜讯,密姬应当也能早日康复,重新夺回公孙的宠爱吧?   “当真?”听到这消息,密姬果真强撑着坐起身来。   “可不是嘛!侍奉的小婢偷偷告诉奴的,公孙两日都未好好用饭了,一副忧愁模样。那巫苓定是回不来了!”伯弥说的极为笃定。若非那贱婢一去不返,公孙怎可能伤心至此?   密姬脸上顿时露出喜意:“快,快给吾梳洗!吾要陪在公孙身边!若公孙意转,吾定要留你在身边!”   这是答允她,让她一同服侍公孙了?伯弥心中欢喜,赶忙上前,为她梳发涂脂。只要密姬重新获宠,她在府中便有了立足之地!   ※※※   本就阴森的巫舍中,又多出了些盆盆罐罐。巫齿细细看去,只见里面全是蝎虫,蜿蜒蠕动,让人毛骨悚然。   “都在里面吗?”挨个看了一遍,巫齿才开口问道。   “小人日日盯着,一样不少!”弟子答的肯定,又补了句,“她还要了些蜜,不知是用药,还是自己吃的……”   巫齿却道:“定是入药!速去取来。”   蜜可是巫者必备之物,能合百药。那女子根本不讲究饭食,难不成还能讨蜜来吃?   那弟子应声退了下去。巫齿盯着面前的东西,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动容。只三天时间,小君子的病症就全部消退。不再夜惊,更无抽搐,这是寻常巫者能做到的吗?更让人惊奇的是,那女子并没有用咒!身为巫者,巫齿其实比寻常人更清楚,不论是咒术还是占卜,灵验的几率并不很大。真正管用的,是一代代巫者传下的“秘法”。用什么草药,用什么血骨,用什么金石,乃至砭刀、推按、吸吮……这些,才是巫者传承的要务。   而那巫苓,必然得了秘传。而且全无心机,不知保密!   这简直是入宝山啊。巫齿只是派了几个弟子悄悄盯着,又买通了奴婢,就得来了对方使用的药剂。其他不过是分量和用法的问题。可恨那游侠盯得太近,没法窥探施术手段,否则他定能学来十成!   心头又是兴奋,又是懊恼,让巫齿那张木然的老脸,都有了几分人色。然而正想着要怎么继续套出“秘法”,便有弟子闯了进来。   “大巫!那巫苓似乎要走了!”   什么?巫齿惊得起身,这就要走?家主就不多留她几日吗?   全然忘了数日前的言辞,巫齿厉声道:“小君子尚未病愈,怎能放她离去?”   “她说,还会回来,呃……复诊……家主不便强留……”弟子吓了一跳,赶忙接口。   能回来就好。巫齿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高深莫测的神情。过了片刻,突然问道:“巫汤那边,可知晓了?”   “已有人暗地传话。”弟子小心道,“要缓一缓吗?”   他也察觉了大巫对于那巫苓的重视,若真让巫汤找那女子的麻烦,他们还能偷技吗?   “不必。”巫齿摆了摆手,“把小君子病愈的事情,也传出去。”   “这……巫苓岂不名声大噪?”弟子有些茫然,这不是推波助澜吗?难道大巫不在乎那女子的技艺了?   “一个外邦女子,焉能在郢都立足?”巫齿冷冷一笑,“只待她走投无路,再做计较吧。”   弟子恍然。这是借巫汤之手,逼迫那女子就范啊。也是,区区郑国质子请来的巫医,想在郢都立足,何其难也?若能把她逼入门下,那一身本领,岂不尽在掌中?大巫果真深谋远虑!   巫舍中的阴谋诡计,楚子苓自然猜不到。癫痫不是立竿见影就能好的病,不过病情稳定后,每日针灸推拿一次就行,不用天天守在身边,楚子苓就起了返回郑府的意思。比起这陌生的许府,还是原本的小院子更为自在。况且蒹葭还等着她呢,这两天也没传回讯息,恐怕小丫头都等急了。   听闻大巫要走,病人家属顿时急了。许偃亲自前来,诚挚感谢,百般挽留,还许诺了一堆好处。楚子苓并未被这些打动,再三婉拒,又搬出郑国公孙的喘疾,并允诺会回来复诊,才让他放下心来。收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和田恒两人一同乘车回返。   “某看那老货,心思诡谲,似想窃巫法。许府不回也罢。”左右无人,田恒忍不住道。   这两日巫苓专心诊病,也没留意身边,他倒是看见那群许府家巫,时不时要近前溜达一圈,一看就不安好心。   “病人尚未痊愈,总得要再去几次的。”楚子苓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医术可不是能照猫画虎的东西,又岂是看两眼就能学去的?   见她不听,田恒哼了一声,也不多言。楚子苓想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当个……游巫。”   这两天,她也大致弄清楚了“巫”的类别。在楚国,有君主养的官巫,有卿士养的私巫,还有一些各立门户,遍布列国的游巫。楚国游巫极多,更有专门的巫医。这次前往许府治病,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些想法。她是不清楚历史会如何发展,却很清楚,总有一天,医学会从巫术中脱胎而出。而在这天前,还会有不少人,死于那些纯粹碰运气的“治疗”手法。若真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打着巫医的旗号,真正救一些人呢?   就如那孩童,明明是癫痫,却要吃符定魂,喝白狗血。若是没被她碰上,说不定已经死在巫医手中了。而自己只是针艾一番,开了些方子,就把人救了回来。许偃眼中的感激,和两千年后的病人家属又有何区别?   她是个医生,擅长的也只有医术,既然必须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她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从医的。哪怕要打着巫医的名头。   这还是巫苓第一次提起将来的打算。田恒皱了皱眉:“郑府不好吗?”   虽然他也觉得那郑公孙软弱,石执事奸猾,但是郑府没有其他巫者,安顿下来应当不难。谁料巫苓却没这打算。当个游巫?以她本事,给人看病确实不是大事,但行走高门,与权贵周旋,可就不简单了。   “我不想只待在一处,早晚有一日,要去别国看看。”楚子苓目中没有闪避。做为个医生,还是手里没有足够药材的医生。行万里路,治万民疾,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现在留在楚国,只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清楚应当遵守的法则。但等她熟悉这个世界后,势必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的。就如眼前这男人,四海为家,凭本事过活。   只是她的医术,必然比不上对方的剑术实用,可能要走的更艰难些。   田恒没有作答。别看这女人平素沉稳老练,到了这时,就显得不经事了。游巫当然有,楚国尤多,但个个都是男子。她一个连楚语都不通的女子,凭什么去做游巫?   但是那女子的眼睛是亮的。不似那些深宅之中,围着夫君打转的姬妾,即明又亮,没有丝毫阴霾。   这清澈,他并不想打破。   过了片刻,田恒哼了一声:“那就多学几国言语吧。”   楚子苓不由苦笑。这年头的发音,可比后世复杂多了,她语言天赋要是能再强点就好了。看来行医的事情,还要多加准备才行。   车子晃晃悠悠,没过多久,就回到了郑府。看着那熟悉的院墙,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这才小半个月时间,郑府对她的意义就有了些不同。   然而她以为的“平安归来”,却在郑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公孙,还是少用些饭吧。喘疾方愈,可不能留下病根。”坐在夫君身旁,密姬柔声劝道。   都一天了,公孙还没吃什么东西呢。听下人说,昨夜又半宿没睡,这样折腾,岂不又要生出病来?   看着案上满满珍馐,郑黑肱却生不出半丝胃口。他派去打探的人,都被许府打发了回来,对方亦没有放人的意思。也不知巫苓在许府过的如何?心有牵挂,如何下咽?   正想挥袖让密姬退下,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个亲随:“公孙!大巫回来了!”   “什么?”郑黑肱豁然起身,连履都未穿,大步跑了出去。巫苓竟然回来了!她果真还是愿回来的!   眼见公孙赤足奔了出去,密姬手中竹箪跌落在地,白白米粒,洒了满地。   “巫苓!”等郑黑肱真正出院相迎时,已穿上了从人奉上的鞋履,总算全了体面。不过满脸喜色,遮也遮挡不住。   “公孙,这两日可还安好?”见病人这么高兴,楚子苓也微笑致意。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不坏。   “好!好!”郑黑肱激动的连说两遍,突然又想起什么,急道,“巫苓呢?可受了委屈?”   “许大夫和善,我在许府过得不差。”楚子苓说“大夫”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现在这时代,“大夫”真是官职,可不是医生的代称。   她说的漫不经心,郑黑肱却感动的泪都快流下来了。许偃如此礼遇,她仍愿归来,岂不是真心待他?又有几个女子,能如她一般,不计较自家质子身份?   “巫苓……”   郑黑肱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石淳大步走来:“回来就好!能得右御高看,实乃幸事,吾等还以为大巫要另谋高就了。”   说着,石淳还瞪了郑黑肱一眼。也是怕自家公孙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才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身为公孙,哪有出门恭迎巫者的道理?公孙真是见到这女子就昏头!   石淳说的热情,楚子苓听到“大巫”二字,心头却一沉,淡淡道:“公孙病还未好,岂能轻易离去?”   这话听在两人耳中,又有不同。郑黑肱觉得备受看重,愈发欣喜。而石淳微微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巫苓还真有离去的打算?   楚子苓没有在这问题上深究,进了门,就先告罪返回西厢。这两日在许家不愁吃用,但是身边少了个人,总觉别扭。   “女郎!奴就知你会回来!”隔着老远,蒹葭就一路小跑扑了过来,喜的眉梢都快飞上天了。   “哦?怎么猜到的?”楚子苓忍不住也笑了,像安抚小朋友一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女郎采的药都还在家呢!而且楚人有什么好的?定不如奴!”蒹葭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一副郑人就是好的模样。   身后田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巫苓以后要去哪儿,可不能带这傻婢。”   “田郎可恶!”涉及打心底喜爱的女郎,就算最近有些犯痴,蒹葭也嗔怪的叫了出了。   田恒摆摆手,也不答话,大摇大摆的回了屋里。在熟悉的房间坐下,又有熟悉的聒噪叽叽喳喳陪伴,楚子苓也觉舒了口气,微微伸展脊背。以后的路不知要怎么走,但是现在,她不介意在这里多留几日。   且不说西厢的欢闹,密姬跌跌撞撞回到屋中,一下便瘫倒榻上。   伯弥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归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突然惊叫一身:“阿姊,你裙上有血!”   密姬傻愣愣的低头,就见裙摆已经污了大片。脑中眩晕更盛,她顿时连坐都坐不住了。   “不,不会是小产吧……”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伯弥只觉话都说不利落了,突然起身,“我,我去禀报公孙……”   “不!”密姬一把拉住了她,“不是小产,是月事。吾……不是小产……”   她的声音哽咽,呜呜哭了起来。怎么可能小产?公孙又是生病,又是变心,已经三月未与自己同寝了,若是让公孙疑她不贞,哪还有命在?   伯弥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公孙久病,说不定真有段时间未曾亲近姬妾了,赶忙跪下劝道:“既是月事,阿姊可要好生修养。快换个布带,睡上一觉……”   “吾如何睡得着?那巫苓又回来了……”密姬只觉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上更衣?   伯弥也是一惊,那贱婢居然回来了?密姬又来了月事,岂不更难拢住公孙?   咬了咬牙,伯弥低声道:“那阿姊更当养好身体!巫苓都去给楚国大夫诊病了,别人还不知她术法高明吗?说不定只是回来两日,以后还要高攀呢……”   这话说的密姬一怔,哭声稍停。   伯弥见状,更是力劝:“阿姊当快快养好身体,莫要因小失大!”   有了这番劝说,密姬咬了咬牙,起身更衣。伯弥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捏紧了拳头。这可是楚国啊,她不想被送去为奴为婢,定要攀上公孙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汗,没想到楚庄王有好多人不熟,想了想,稍微改动了一下昨天的章节。 是说昨天木有求评论,一下又少了好多QAQ现在新文刚发,正在冲月榜,只有评论多,收藏多才能上榜。如果喜欢这文的话,还请留两句言啊,这样窝写起来也更有劲儿,拜托大家了orz    ☆、第十七章   楚子苓的归来,对于郑府诸人而言,可能只是微澜。然而对于郢都中其他卿士,却是个不得了的消息。经由小道,郑国质子府上有一位能治喘疾,又能驱鬼魅的神巫的消息,瞬时传了出去。   对于那些家大业大,有私巫供奉的大族而言,这消息还不算什么。但对供不起私巫,只能请游巫的下层官吏而言,可就让人心动了。且这还是个女子,比寻常巫者更适合行走内宅。   第二日,就有人求上门来,想请神巫给自家内眷瞧病。   “监马尹府上执事求拜?”听到门人禀报,石淳吃了一惊。   他昨日还发愁不已,生怕这巫苓跟田恒一般,是个养不熟的。万一哪日待得烦了,就要甩袖而去。未曾想只是去了许府一趟,竟然就传出了名声,引得人登门。   这可是好事啊!   巫苓如今身在郑府,是他家公孙请来的巫者。若是能让卿士相求,岂不落下了人情好处?公孙在楚地这么久,也没结交多少权贵,如今靠着个巫医,倒是有了几分起色。而巫苓术法着实不弱,若是再治好几个,更要锦上添花。哪怕有朝一日,她要另攀高门,这些好处,总也是留下的。   况且,她若名声大噪,公孙那些非分之想,怕也要淡上不少。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想明白了关窍,他立刻笑容堆面,出门迎客。而那巫苓听闻有人求诊,也不推举,大大方方应了下来,随人前去。一扫前几日的颓唐,石淳精神大振,只觉事有可为!   若是公孙能再摆出些重贤好客的姿态,还怕比不过那宋国质子吗?   ※※※   “终于盼来许仲登门,吾幸甚也。”没料到老友来访,公子罢含笑迎上。   “也是家中有事。”许偃笑着向对方行礼,两人沿着堂涂小道三揖三让,全了礼数,方才入正堂坐定。   “听闻君上近日沉迷“绕梁”,已几日未朝。可有此事?”最近忙于家事,许偃并未入宫,故而也是刚刚听闻这消息。   楚王好琴,宋国质子华元便献上了一把好琴,名曰“绕梁”。得“绕梁”后,楚王爱不释手,日日在渚宫弹奏,连政事都不顾了。如此大事,他们这些贤君子,怎能不挂在心上?   公子罢却摆了摆手:“许仲知之晚矣。小君昨日劝谏,言‘昔桀好妺喜之瑟而亡其身,纣好靡靡之音而丧其国,今君绕梁是乐,七日弗朝,君乐亡身丧国乎。’听闻此言,君父便以铁锤琴,将其毁之。”   绕梁可是名琴,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竟然就这么砸了?许偃惊诧异常,又大为感慨:“小君贤哉!”   王妃樊姬确是难得一见的贤妇,然则公子罢面上显出羞意:“那华元献琴,也是经吾指点,实在愧不如人。”   许偃倒不怎么意外。华元入质后,频频与诸公子、卿士相交。其人长袖善舞,又圆滑豪迈,交游很是广泛,能从公子罢嘴里问出君上喜好,也不奇怪。   许偃笑笑,转过了话题:“说起质子,吾家阿惟能痊愈,也多亏郑国公孙家中的巫医。此姝术法精深,手段莫测,只花三日功夫,就让吾儿恢复如初。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公子罢眼底显出讶色:“真有此事?小君子是何症状?”   “鬼神侵体。”许偃低声道。   公子罢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可是失心之症?”   “并非,只是小儿痫狂。”许偃解释道。   听闻此言,公子罢眸子顿时一黯,又觉不对,赶忙补救:“能治愈便好……”   只可惜,他话中喜意不多,说得勉强。   许偃跟公子罢相交十余年,哪能不知他的心思,轻声道:“吾今日来,正是为此事。吾儿虽不是失心之症,但这奇症,巫苓未必不能治。”   公子罢却叹了口气:“都三年了,找过不知多少巫者,阿元也未见好转。那名声大噪的巫汤,也只是能让她安静数日而已。怕是无望了……”   许偃却道:“正因是巫汤看过,吾才来寻你。那巫汤可没治好公孙黑肱的喘疾,巫苓却手到病除,如今又治好了鬼神侵体。季芈的病,说不定也能治愈。”   他们两人说的,正是公子罢的小女儿芈元。此女自小伶俐可人,深受公子罢宠爱,谁料前岁突然患上失心之症,神志昏昏,胡言乱语,整日呆坐房中,犹如痴儿,有时又狂躁不堪,伤人害命。这等病症,自然要求巫问药,可是不论宫中神巫,还是民间游巫,都无法化解。巫汤可能是最灵验的一个了,也只有他施法用药,能让芈元安宁数日,不显病态。   此事,已成公子罢的心结。谁料许偃竟说,那巫苓术法更胜巫汤。公子罢目中又显出希望神色,迟疑片刻,却又摇头:“万一不成呢?巫汤本领已是不差,若换了人,反不如初,岂不要糟?”   好不容易稳定下了的病情,要是因为不信巫者,擅自换人,可是不敬鬼神,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许偃倒也不敢硬劝,想了想才道:“吾听闻又有人求到郑府,不如再等几日。若是那巫苓术法当真高超,自可再行定夺。”   这也是个稳妥的法子。公子罢最终微微颔首:“如此最好……”   ※※※   来到监马尹府上,楚子苓立刻明白为什么会请她治病。患者是位女性,年近四旬,却已为人祖母。可能是早年小产伤了身,最近又七情变化,血淤气陷,不能节制经血,导致崩漏。这等隐疾不便告人,拖了足有三四个月,病人早已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若是持续下去,就不是单纯妇科病的问题了,很可能危机生命。   确定病症后,楚子苓立刻取针,刺膝上血海、地机两穴,不多时就止住了漏下。至于方子,也是凑手的,紫珠草碾粉,用鸡蛋清送服,其后便可满满调养。   一番诊治,病人容色稍好,感激涕零,连带身边伺候的家眷也千恩万谢。楚子苓又想了想,唤蒹葭取来艾条,指点她们怎么艾灸隐白、大墩,按摩三阴交穴。找这几个穴位并不算难,若是能自己施艾按摩,对于治病和疗养都有大用。其他亲眷遇上类似情况,也能应急。   治好了病人,她并未留下用饭,而是准备前往许府复诊。监马尹千恩万谢,也送上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对于这些并不介意,富家取金,贫家赠药,本就是楚氏一脉的惯例。   楚子苓自觉无碍,蒹葭却忍了又忍,等上了车,终是问道:“女郎,为何要把术法传给她们?”   今日出诊,楚子苓带上了蒹葭。田恒虽然精通楚语,但毕竟是个男子,不是什么病人都方便见的,换个小丫头就好多了。蒹葭对于治病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却没料到会冒出这么一句。   楚子苓笑了:“这等病,靠的就是平日。女子生来不易,总要有些惜身的法子。”   她给病人讲的,又何止是艾灸一道?所有妇卫保健的注意事项,都在平日衣食住行上,需要小心对待。现在的生育年龄这么低,女人大半辈子都在鬼门关上徘徊,能掌握点小手段,总是多一线生机。   蒹葭眨巴了一下眼睛,实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最崇拜的就是女郎的神异手段,此等妙法,怎能轻易传给外人?然而今日,她竟连奴婢们也不避,就不怕这些人学了妙术,以后再也不寻她瞧病吗?女郎当更爱惜这些术法才是啊!   见蒹葭依旧纠结的要命,楚子苓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愿意跟我学些本事吗?”   什么?蒹葭一双大眼睛瞪的溜圆,,结结巴巴道:“奴,奴能学吗?”   “怎么不能?”楚子苓倒是十分轻松,“学些本事,也好跟在我身边帮手啊。”   如果她有朝一日要离开郑府,还是想带上蒹葭的。这小姑娘心思纯正,手脚伶俐,倒不失为个助手,可以教些医护手段。而且在她身边,总好过在郑府当个奴婢。   “奴愿学!奴愿学!”蒹葭立刻膝行两步,爬到楚子苓身边,叠声道 ,“若女郎肯教奴,奴不嫁人也行!”   楚子苓顿时窘了:“这跟嫁人有何关系?”   学点基础而已,能花多少时间?再说了,就算后世读到博士,想嫁人不还是能嫁嘛。   蒹葭却认真无比:“不是学巫法吗?巫怎能嫁人?”   楚子苓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难道这个时代的巫婆神汉不能娶嫁?她不由失笑,摇了摇头:“不妨事的。”   她又不是真正的巫师,自然没这讲究。况且有些医学常识,等嫁人了也是有好处的。不过这些,楚子苓倒是没有细说,只任蒹葭在那边兴高采烈的说个不停。   一旁田恒看着闹成一团的两人,唇边却没了笑意。若是当年……只一闪神,他便无声的挪开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绕梁那段的描述,引自《古琴疏》。许偃排行第二,所以跟他亲近的公子罢可以称他“许仲”。同理,公子罢的女儿叫芈元,排行最小,别人不方便叫名,会称呼她“季芈”。小君是指王妃。 昨天多了好多评论和收藏还有营养液,谢谢大家,继续吭哧吭哧努力爬榜 还要感谢尤溪、花间昙境、不过是条咸鱼罢了x4、妮妮x2、安逸x2、叶公、快来啊含光君、肉包2.0升级版小汤包、西西里忧伤、chaix3、山楂子、绘蕙、艾亚亚、晴晴x4、乌梅x2、﹁_﹁ Nope.等宝宝投喂的地雷,一个个么么哒    ☆、第十八章   楚子苓自顾四处奔波,治病救人,却有不少眼睛牢牢盯着这新冒出的巫医。   “那贱婢又去了景府?”当听到仆从禀报,巫汤满面阴沉,放下了手中酒瓮。   身为郢都最有名的游巫,巫汤可是诸多卿士的座上宾,而他最擅长的,正是咒祝祛疾。精妙的砭石、推按手法不说,熬制汤药,起舞请神也是拿手本领。大多没有私巫的人家,都会请他代为医病,年节时还会兼任驱邪除祟的重任。   这一手本领,让他在郢都内城起了宅院,每年不知要收多少钱帛珍玩,还不是人人都能请到。有朝一日,在楚地呆腻了,他还能前往异国,担任大巫。只要名声显赫,就算诸国公侯也得好生礼敬。   谁曾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会被一个刚到郢都的年轻女子打破。   想那郑国来的公孙黑肱,花费了百金,才让他赐下汤药。巫汤当然知道,自己给的药未必管用,不过区区质子,正是要他多花些钱才好。哪料药还未喝完,郑府就冒出了个巫医,轻轻松松治好了郑公孙的喘疾。   得知此事,巫汤勃然大怒,诅咒起誓,再也不为郑人治病。还没等怒火消去,又传来那女子入许府,为许氏小君子治好了鬼神入体的大病。这下他可有些坐不住了。小儿遭鬼,最是难治,别说是他,就是整个大楚,也没几人有此能耐。因而就算明白巫齿私下告知,少不了挑拨之意,他也没法淡然处之。   这还不算完,回到郑府这几日,那贱婢竟连走数家。非但去了自己曾嫌钱少位卑,不曾搭理的监马尹孙牟家中,就连景氏这种大族,也搭上了关系。须知景氏也是有私巫的,就连他都不敢轻易登门。而那贱婢胆量着实不小,就不怕哪家大巫向她施咒吗?   不对,也许她真的不怕。请她的那些人家,不论是遇到邪祟入体,还是旧病缠身,竟然都见好转。这分明是术法高强,有所依仗啊!   心头突然生出不安,巫汤起身,在屋中转了一圈,开口问道:“可还有哪家高门打算请她?”   巫医的本事,只在治病,治好的病患越多,自然就越受追捧。可就连巫汤自己,也只擅长三四样病症,从不轻易出诊。那女子就不怕碰到治不了的,声名扫地吗?   身边心腹迟疑片刻,低声道:“小人听闻,公子罢有意请她为爱女诊治……”   “什么?哪来的传言,可是当真?”巫汤大惊,这两次给季芈诊病的,不正是自己吗?公子罢怎会换人?那可是楚王之子啊,就连他也是费尽心思才搭上的!   怎么说也是巫汤心腹,那从人小声道: “是从许府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许大夫进言……若是置之不理,怕是要生出乱来。”   许府!看来是巫齿暗地传来的消息了。巫汤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可不是嘛,若真失了公子罢的信任,他辛辛苦苦树立的威望,岂不要土崩瓦解了?那自己在郢都还有立足之地吗?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巫汤猛地站定脚步,厉声道:“派人去盯着!若公子罢真意动,想寻那贱婢,吾定要一同登门!”   那亲信心中一寒,复又一喜,高声道:“主人法力高深,必能胜那贱婢!”   巫汤冷冷一笑,不过是个新巫,又能有多少手段?况且真要比拼巫法,他可是有不败灵药的……   ※※※   这两日,石淳面上笑意就未曾减过。短短几天,又有好几家求上门来,其中还不乏景氏这种本就有私巫的大族。巫苓的名气,看来也是一日大过一日。长此以往,别说对公孙,就是对郑国也大有裨益。   不过高兴归高兴,该注意的事情,却也不能放松。现在登门的,都是看在巫苓面上,而巩固这份情谊,就要靠公孙和他的手腕了。把名录看了又看,石淳终于下令道:“把乐者都唤来,吾有吩咐。”   那些从郑国带来的乐伎,也是物尽其用的时候了。   被招至前院时,伯弥心中有些不安。这几日巫苓频频外出,本是接近公孙的大好机会,怎料密姬癸水一直不停,又闹得卧床不起。伯弥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这种隐疾,总不好让公孙前来探望。如此耽搁下去,她要何时才能荐枕席,成为公孙妾侍呢?   不过再怎么焦急,伯弥也不敢在家老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毕恭毕敬的随同伴一起跪地行礼。礼毕之后,石淳也没让这些女子起身,反而肃容道:“尔等本为隶妾出身,却不愁吃穿,得府中精心教养,为了什么,都应心知肚明。如今正是用到尔等之时,进了大夫之家,定要恭顺听命,切莫丢了穆氏脸面。”   伯弥浑身一震,差点抬起头来。什么,这就要把她们送人了?公孙的病不都还没好利落吗?怎么会如此之快……   “伯弥。”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伯弥强自镇定,展颜笑道:“下妾在。”   石淳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淡淡道:“你是个伶俐的,莫忘了本。”   他知道了?家老知道自己的心思,却还不愿让她留下?伯弥的指甲都陷入了手掌,死死压住了颤抖,跪伏在地:“奴岂敢。”   见她那副柔顺模样,石淳哼了声,又一个个点了其他人名讳。乐伎是上不得台面,却也未必不能受宠。总归要叮嘱一二,别心思太深,眼皮太浅,坏了公孙的大事。   一个个安排妥当,他才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伯弥起身时,腿脚一抖,险些没能站稳。定了定神,她一如往日挺直了腰杆,向外走去。只是当离开前院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连仪态都不顾的了。必须让密姬知道此事!自己要是走了,又有谁能帮她固宠?只要说透了,还有机会的!   “阿姊,你身体可好些了?”几乎是扑到了榻边,伯弥急急问道。   密姬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颤巍巍道:“月事还没止住……”   为何会流血不止?她还如此年轻,难道大限要到了吗?   伯弥牙关微颤,突然道:“不若请巫苓过来看看?有她在,公孙说不定也会前来……”   “不!”密姬哽咽一声,“吾这样子,怎能让公孙瞧见……”   见她那副绝望神情,伯弥脑中一动,低声道:“吾,吾有一方,或可治阿姊这病……”   密姬脸色显出喜意:“你有法子?灵验吗?若能治好,吾定把你荐给公孙!”   听到这话,伯弥的手突然不抖了,一股热流顺着喉腔涌上,让她脸颊都微微发红:“阿姊放心,吾这便去取来。”   侍候密姬重新躺下,伯弥才缓缓出了门,去的却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下人居住的侧屋。找到那跟自己相熟的婢子,她把人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婢子面色忽变,慌忙摇头,似要抽身而去,伯弥一把拉住了她,把一支金簪塞进了她掌中。   那婢子面上顿时显出犹豫神色,迟疑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见她那副贪婪又畏惧的模样,伯弥唇边露出了浅浅笑容。   半个时辰后,那婢子跟西厢洒扫的小婢们有说有笑出了院落。远远站在一旁,伯弥盯了许久,确定无人后,才如灵巧野兔,闪身钻进了房中。这几天,巫苓等人白日都要外出,西厢无人守候,只有那些洒扫的小婢。现在连她们都被骗了出去,可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伯弥只觉心跳的极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堆摆放着陶罐布袋的角落。那东西在哪儿藏着?可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灵药,定不会放在外面!一个又一个袋子被打开,草籽、树叶、根块……每个袋子她都细细查过,却始终找不到她想要寻的药物。伯弥额上几乎都要渗出冷汗,难不成巫苓把药带在身上?若真如此,岂不要糟……等等,哪是什么?只见靠近箱笼的地方,黑黝黝的木匣露出一角。   伯弥的眼睛一亮,飞快扑了上去,抽开匣盖。只见一盒形状不一的薄薄根片放在里面,外表还有些烤炙的痕迹。正是这个!伯弥兴奋的差点叫了出来,深深吸了两口气,才极小心的捻了几片,裹在帕中。把巾帕贴身收好,伯弥又把匣子摆回了原位,确定一切跟自己进来时别无二致,她才起身,溜出了庭院。   小小巾帕贴在胸前,似乎有暖意涌动。靠这个,她就可以治好密姬,可以留在府中,可以成为公孙的姬妾。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生出个小君子,随公孙返回郑国。   一团希望,在心间鼓胀,伯弥走的更轻快了,裙摆飘飘,犹若乘风。 作者有话要说:  窝的存稿不多了,含泪,这几天正在拼命赶,也不造能不能赶出来QAQ 希望过年的时候也能不断更吧。 评论这两天都可多,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其实只要说声喜欢这文,窝就很开心啦>3< 还有感谢阿莫、尤溪、妮妮x2、西瓜很甜、远距离旁观红杏与墙、JL、荒城无夜、安逸、叶耶x4、晴晴、chai、冬冬、于无声处等宝宝投喂的地雷,还有笔芯的棉花被投喂的手榴弹和不过是条咸鱼罢投喂的火箭炮。以及投喂营养液的宝宝们,爱你们,么么哒~    ☆、第十九章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悠扬曲调在胸中荡漾,就如那欢喜心声。郑黑肱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能懂歌中浓情。眼前女子只出门半日,他胸中思念便以万千,又岂止区区三月兮?   郑黑肱衣衫半解,躺在榻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女子。任那素手轻抚,心潮悸动。   一番诊疗终于结束,楚子苓熄灭了艾条,又拔去病人身上的金针。伸手号了号脉,她终于露出了微笑:“血淤散尽,只要公孙好生保养,喘疾就不会再发作了。”   郑黑肱一愣,猛然坐起身来:“不用针灸了?”   “不用了。”刚刚出诊归来,楚子苓就先替公孙黑肱进行最后一次巩固治疗。经过这么多天的针灸,如今病总算好利落了,她也松了口气。想了想,楚子苓又嘱咐道,“不过酒还是要少喝。”   那女子面上带笑,温言劝告,让郑黑肱心中一紧,突生出股不舍。若是自己的病好了,她还会留在身边吗?还会听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吗?还会用那素手,搭在自己腕上吗?   急迫霎时涌上,郑黑肱也不顾身上衣襟大敞,倾身拦在那女子面前:“巫,巫苓,你可愿嫁吾?”   啥?楚子苓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眨巴了一下眼睛。   见她不似厌恶,郑黑肱只觉心跳怦怦,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吾可带你回返郑国,许你贵妾之位。若有一日,吾妻早逝,定扶你为正……”   取她做妾,还是第一顺位的正妻预备役?楚子苓简直无言以对。后世有人敢这么求婚,明摆着是要讨打的。可是这是后世吗?面前那青年神色专注,目光狂热,称得上一片赤诚。而他给出的允诺,也足够让很多人心动。毕竟他是郑国公孙,是与周天子一脉的姬姓贵胄,他一生之中,又会有几次,如此向女人倾诉衷肠?   只可惜,楚子苓不是那很多人之一。对她而言,面前这人不过是个看诊的患者。   并未迟疑,她摇头道:“公孙错爱了,我并无此意。”   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郑黑肱呆了一呆,赶忙道:“巫医之事,吾不会让旁人知晓。等回了郑国,你更名也无妨……”   等等,你知道巫者不能娶嫁,还来求婚?楚子苓眉头微皱,却不愿以此为借口,再次直言道:“我对公孙无意。”   这简直一点情面也没留下,郑黑肱颓然跌坐榻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不是每日给自己针灸吗?还陪他谈心,为他解忧。这般温柔体贴,通情达理,怎会毫无情愫?   见到那男人不可置信的神色,楚子苓叹了口气:“公孙身在楚国,亦有人陪伴照料,何不怜取身边人?”   也在郑府待了大半个月,楚子苓怎会不知公孙黑肱身边有侍奉的姬妾?那几个女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花样年华,随他来到楚国,悉心侍奉,难道就只能等来冷落和变心吗?更别说他仍在楚国的正妻了,还没死就被盼着给人让位,只是想想就让人心冷。   这样的“爱情”,对楚子苓而言,并没有半点意义,她也不愿成为以抢夺这“宠爱”为生的人。   郑黑肱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他想过许多,如何倾诉衷肠,如何爱怜呵护,甚至如何顶着父亲、家臣的责骂,保住心上之人……唯一没想到的,就是那人不喜自己。没有矫饰,没有托词,甚至没有娇羞的欲迎还拒。她只是神色如常,直言相拒,还劝他怜惜身边人。   怎会如此?!   他该愤怒?该不甘?还是该伤心?郑黑肱脑中空空,全然做不出反应。   楚子苓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公孙黑肱不是坏人,只是跟她不合适。看来以后行医时,也要再注意些。她只知道此时没什么男女大妨,却忘了情感表达的率真和直白。《郑风》里那一堆又一堆的情歌,可不是假的。   也没等郑黑肱回神,楚子苓就起身一礼,带着蒹葭退了出去。   直到那倩影消失不见,郑黑肱才如大梦方醒,以袖掩面。胸口一阵绞痛,比之前喘疾时更难忍受。她为何不喜?因他不知礼数吗?因他体弱多病吗?因他身在楚国为质吗?还是因为那女子是个巫者,巫者本就不该被人觊觎……   偌大房间中,无人敢言,只能听到细微的抽噎声。   一直走出老远,蒹葭才小心道:“大巫果真不能嫁人吗?奴看公孙不差啊……”   这话,让楚子苓有些哑然。蒹葭这脑回路确是简单,若不是巫者不能嫁人,公孙这么好的人为何不嫁呢?轻叹一声,她对蒹葭道:“除了嫁人,总还有些事可以做的。”   蒹葭却了然的点了点头:“奴懂了!敬神为重!”   这算懂个什么?不过楚子苓放弃了进一步解释,只笑着摇了摇头,轻快的向西厢走去。   ※※※   “阿姊,把汤药喝了,病就能好。”没有假手旁人,伯弥亲自熬出了一碗汤药,端到了密姬面前。   “这汤真能治好吾身上恶疾?”密姬将信将疑,接过陶碗,嗅了一嗅,只觉酸苦刺鼻。   “那是自然!”伯弥答的肯定,“这药定能让阿姊恢复如初!”   她可是早就留意过的。当初治那田壮士时,巫苓从野地里采来一种灵药,配以干姜和大枣,熬煮成汤,只花几天功夫,就让那病恹恹的汉子恢复生机。后来巫苓自己身上来月事时,也讨了干姜和大枣,熬成汤水。想来这两物对女子亦有裨益。那治密姬的病,岂不是只要再加一味药就好?   幸亏当初她就派人盯着,知道那灵药是把某种根茎切片后,炙烤得来的。此次潜入西厢,正是为了这起死回生之药!伯弥也是个谨慎之人,灵药得手后,她没有交给下人,而是亲自熬了半个时辰,才成了这么一小碗。只要喝下,定能药到病除!   见她面上笑容满满,密姬也放下心来,端碗慢饮。不知汤里放了何物,又辣又苦,好不容易把药咽下肚去,压下那股恶心,密姬就觉一阵热意从腹心涌上,她讶然道:“手脚似是不冰了,果真有用!”   伯弥双目放光,接过对方手中的空碗,柔声道:“阿姊尽管放心,只要养好身子,便能侍奉公孙,早得贵子。”   她嘴甜似蜜,听的密姬也开心起来,拉着她的手道:“亏得有汝在!待吾病好,定荐汝侍寝。身在异乡,吾等也要相互扶持才是。”   把身边侍女荐上,本就是固宠的法子。这伯弥出身平平,又贴心合意,可不是最好的人选?   喝了药,又有人好生劝慰,密姬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今天一直瘫在床上,衣裙早就汗透,便想换条干净的。之前送药时,伯弥心有有鬼,把伺候的婢子全都遣了出去,现在自然要亲力亲为,以示恭顺。   把密姬搀到了屏风后,选了条贴肤透气的内裙,又手脚麻利的帮她换上。伯弥这才笑着道:“阿姊这两日,身量倒是清减了些,腰更细了。”   楚人衣裙纤瘦,腰细了穿来更美。密姬倒是轻叹一声:“腰细又有何用?不知傅多少粉才能见人……”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面颊,很是忧愁自己脸色蜡黄的模样。伯弥笑的更甜了:“待阿姊病愈,梳妆起来,定然艳光照人……”   她的话突然一顿,有些迟疑的低声道:“阿姊可有哪里不适?”   “不适?哪有不适……”密姬尚未察觉,只觉嘴唇有些发木。   听她说无事,伯弥也松了口气,只当没看到那几根发颤的手指,笑着劝道:“阿姊还是快回榻上躺着,病需静养。”   密姬颇为听劝,又缓缓回到榻上,谁料刚坐定,她就觉胸口一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吩咐道:“去把窗打开……”   伯弥赶忙跑去开窗,然而回到榻边时,她瞳仁一缩,结结巴巴问道:“阿,阿姊,你唇边……”   本就胸闷,见伯弥如此,密姬更觉烦躁,伸手在唇边一摸,竟然摸到了一道湿痕。看着指尖水迹,她愣住了,这是怎地了?   在旁的伯弥可是看到清楚,吓得魂儿都快飞出来了。   密姬在流涎。像是控制不住面上表情,她的唇角歪斜,淌下一串涎液,却无知无觉,怪异的让人脊背发寒。   然而此刻,密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双手剧烈颤动,一把抓住了胸口:“怪,怪了……吾喘不上气……”   有什么沿着咽喉向下,落入腹内,方才舒适的温热,变成了烈火灼烤,密姬痛的再也坐不住了,一下瘫倒在榻上。晕眩、心悸,还有腹中剧痛,让她浑身都抖了起来。   “伯弥!伯弥!这是怎地了……”密姬断断续续惨叫了出来,痛的只想打滚。正叫着,喉头突然一动,哇的一口吐了出来。随后,又是一阵恶臭传来,只见她裙摆上湿了一大片,似是把秽物泄在了身上。   伯弥吓得僵在了原地,看着那滚到在地,痛苦□□的身影,突然一抖:“阿,阿姊莫怕,吾去唤人!”   她取的药没错啊,为什么会成这样?一定是咒术,一定是大巫施法……不,她不能背上害死密姬的罪名!边说着,伯弥边往门口退去,快要走出门时,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回身,把跌落地上的那只空碗藏在了袖中。再次转身,她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第二十章   “公孙!公孙!密姬发病了,似是不好……”前来禀报的仆从面无人色,一脸惊恐。密姬可是公孙爱妾,怎地公孙刚刚病愈,她就恶疾缠身,莫不是楚地巫鬼众多,被人咒了?   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郑黑肱,似是被鞭子抽了一记,霍然起身。密姬怎会发病?她不是好好的吗?那人刚说过让他怜惜身边人,难不成早就看出了什么?   “去……去看看!”也顾不得那点心事了,郑黑肱匆匆向后宅赶去。   到了密姬的卧房,门里门外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他大步走到榻边,就见自家媵妾瘫在那里,脸色青白,涎水横流,呆滞昏沉,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又惊又怕,郑黑肱喝到:“怎会如此?何时发的病?!”   一旁婢子颤巍巍道:“奴,奴不知……密姬已病数日,今日伯弥在房中伺候,突然就发了病……”   “伯弥何在?”郑黑肱立刻问道。   伯弥早就跪在了一边,此刻浑身都在颤抖,张了两次嘴,才挤出声音:“奴,奴只陪密姬说了会儿话……奴,奴也不知……只,只是密姬,怨,怨大巫……”   “怨巫苓?”郑黑肱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密姬也看出他喜爱巫苓了?否则怎会心生怨怼。可是巫苓对他无意啊,怎会对他的姬妾下咒?   不对!郑黑肱精神突然一振,巫苓不会害密姬的!   “速速去请巫苓!”他大声道。   糟了!伯弥心中咯噔一声,公孙竟然未曾生疑?难道两人并无私情?不可能啊!就连密姬都能看出公孙情愫,她怎会料错?若是巫苓来了,会不会看出密姬服了药?她,她还不想死……   刚回到西厢不久,公孙就派人来寻,楚子苓还以为对方没有死心。谁料来人神色焦急,一脸惶恐:“大巫,密姬她似被鬼神侵体,中了咒法,还请大巫速去后院……”   楚子苓立刻起身:“快带路。”   这个时代的鬼神侵体,十有八|九是产生严重生理反应的急重症,片刻都耽误不得。   跟着从人,楚子苓一路小跑来到后院,密姬的房中挤满了人,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屎尿臭气,难道是失禁了?也没理会站在一旁的公孙黑肱,她飞快俯身,翻开密姬眼皮察看瞳孔,又验过舌苔和脉搏,心猛地一紧:“她发作多长时间了?”,   “两,两刻……”一旁婢女哆嗦着回道。   “取炙甘草,绿豆、黑豆,还有蜂蜜!要快!”楚子苓额上冒出汗珠,这症状,分明是附子中毒!   该死,密姬怎么会饮下附子?而且剂量如此大,还未充分煎煮消减毒素!是谁给她的?   来不及细想,楚子苓又握住对方脉搏,片刻之后,一把掀开了密姬身上薄被,臭气中顿时混入了血腥,果真还有崩漏。也顾不上脏污,楚子苓握住她的足踝,在隐白穴下针,捻转行泄。   “女郎,东西取来了!”蒹葭跑的一头大汗,把几样东西递在楚子苓面前。   “绿豆碾粉,把火点上。”楚子苓立刻留针,在一旁清水里净了手,随后拣出适量的炙甘草、黑豆,加蜂蜜煎煮。不多时,药汤煮好,她把绿豆粉投入汤中,扶起密姬,亲手喂了下去。   缺一味防风,只能增加甘草的剂量。亏得发现的早,还能救过来。只是原本密姬患的是情志不遂,肝郁化火所致的血热崩漏,被附子一催,更重几分,怕是要留下病根……   一盏药灌完,楚子苓舒了口气,轻轻把密姬放在榻上。再抬头时,就见公孙黑肱正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中,有惊讶也有痛楚,倒是少了几分缠绵。   嘴唇动了动,郑黑肱终于开口:“可是……妖邪侵体?”   他终究说不出“中咒”这样的话,巫苓这番救治算得上倾尽全力,甚至比当初救他时,还要专注。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巫苓对每个病患都是如此,自己又哪来特殊?这让他心头又生出了些隐痛,但是奄奄一息的密姬,也激起了他心底垂怜,最终还是先问出这句。   “不是,是中毒。”楚子苓答的简练,屋中顿时传来短促的抽气声,石淳睁大了双眼,一听说密姬出事,他就赶了过来,也不是没怀疑是不是巫苓带来的厄运。谁料竟是毒!难不成有人想毒杀公孙?   一群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楚子苓却已经转过身,盯着门口跪着的那群人,一字一顿道:“是谁偷了我的药?”   如今已经过了附子的采集期,根本不可能在野外弄到成品。而若想害人,用乌头不是更好?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偷了她藏在屋中的附子,并熬药喂给了密姬。只是她想不通,为何要这么做?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楚子苓皱了皱眉,直言道:“密姬不会死。等她醒来,一问便知。”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伯弥的希望,她呜的一声,瘫倒在地:“不是奴!奴只想治好密姬的病!是她,是她在药里下咒!那灵药明明能起死回生……”   哭号颠三倒四,还蕴着让人脊背发凉的怨毒,然而楚子苓听明白了,气的双手都抖了起来,厉声道:“药岂是能乱用的?不辨病症,不识药理,再好的药都如兵刃,能害人性命!”   这蠢货!只看自己用附子治好了田恒,就以为是灵丹妙药。砒|霜还能入药呢,难不成还能随便吃?   她的声音就像长鞭,抽在了伯弥身上,她抖得愈发厉害了,不,这不是真的!   只听到两人对答,其中内情便一清二楚,石淳气的猛然站起,指着伯弥骂道:“你这贱婢,偷药害主,罪该万死!还有尔等,玩忽职守,沆瀣一气,统统当杀!来啦,把这几个拖出去杖毙!”   之前撞车一事,已让石淳察觉府中人心散乱,内事不修。现在可好,竟然冒出偷盗大巫秘药,险些害姬妾身亡的大案。偷药、下毒岂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不论是伯弥房里的,还是职守西厢的,统统该死!   伯弥骇的牙关都咯咯发抖,尖声叫到:“公孙,公孙!奴不是有意的!饶奴一死……”   然而公孙只是看她一眼,就厌恶的挪开了视线。   犹如当头一棒,伯弥疯了似得惨叫起来。她为的又是什么?!   一旁亲随怎容她放肆,立刻有人冲上来,一掌狠狠抽在了她脸上,伯弥被打翻在地,鲜血飞溅,连口中牙齿都掉了两颗。两人抓住她的手臂,就要往外拖去。更多的哭号声响起,院中跪着的仆妇们魂飞魄散,挣扎求饶,却被毫不留情的向外拖去……   楚子苓被这一幕惊呆了,直到那刺目的血迹冲入眼帘,才猛然叫道:“不!住手!她们罪不当死!”   伯弥有错吗?当然有,还是险些害人身死的大错。那些仆妇有错吗?可能也有,至少照看不周,有失察之嫌。但是她们都该死吗?不至如此啊!可以判刑,可以责罚,但是不应该这么拖出去,活活打死啊!   所有人都没料到,大巫会在此刻发声。那些亲随顿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石淳眉头紧锁,巫苓这是何意?难道这偷窃灵药,还诬她下咒的贱婢不该死吗?若不严惩,如何整顿家风?如何节制下人?   只一犹豫,石淳便开口道:“大巫心善,不过此为公孙家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坐着的郑黑肱突然开口:“杖责即可。”   石淳心头一惊,公孙这是又心软了吗?不立威,这些刁奴怎会听命?   然而没等他进言,郑黑肱就抬手止住,对着院中诸人道:“吾知尔等身在楚地,心思杂乱,难免懈怠。但要记得,吾来郢都,是为君命。此异邦他国,不似故里,若吾颜面不存,尔等又当如何自处?”   他的表情郑重,声色严肃,竟说的满园都静了下来,不少人羞愧的低下了头颅,连那些哭喊不休的妇人,也抽抽噎噎,不敢再辨。   郑黑肱微微颔首:“今次饶尔等一名,再有纰漏,必不轻恕。执事,你看如此可好?”   石淳激动的简直快要说不出话来,公孙此言,即有仁德,又有法度,可是从未展现过的贤能!身在异国,一下杖毙这么多仆妇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收拢人心,使人敬畏,才是上上之选。   没想到公孙竟处理的如此妥当,石淳哪会说不好,忙道:“公孙仁也!”   身边亲随,也纷纷称赞起来。郑黑肱面色却未曾变化,看了眼犹然紧皱双眉的巫苓,他又道:“那贱婢,发卖了吧。”   刚说完这句,就见榻上躺着的密姬竟然动了一动,似要睁开双眼。郑黑肱立刻靠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密姬,密姬你可能听到……”   那声音里,有着不容错辨的温柔。伯弥呆滞的看着榻上依偎的两人,和那坐在一旁,神色复杂的大巫,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似泥胎木塑般,被人拽着头发,拖出了庭院。    ☆、第二十一章   那日,楚子苓很晚才离开后宅。附子中毒是可以靠甘草绿豆等来缓解,但因药不对症更加严重的崩漏,治起来可就麻烦了。就算是她,也只能勉强控制病情,以后能不能产下子嗣,恐怕要靠运气。   不过这些,并不是最让她震动的。那十几个被拖出庭院,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女人才是。   公孙黑肱是开了恩的,并没有要她们的性命。可是从密姬身边服侍的,到西厢洒扫伺候的,全都被犁了一遍。而她们在挨打时,甚至都不会叫出声来,似乎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典”,被自己一嗓子哭没了。   那些注视她的目光,从好奇、敬重,变成了畏惧,就如同看到可怖异兽,吓得瑟瑟发抖,避之不及。   当她好不容易走进西厢时,那高大男子正等在那里,面上少有的带了些严肃。上下打量了巫苓一眼,田恒突然道:“郑府之事,你不该插嘴。”   不该插什么嘴?楚子苓的双手又抖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她们就该死吗?”   田恒不答,反问蒹葭:“小婢,那些人该死吗?”   蒹葭恨恨点头:“该死!贱婢当杀!”   看着那丫头认真的神情,楚子苓几乎说不出话来。身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处境有何不同?这次,光是惨遭牵连的,就有十数个。密姬让人退下,那些婢子敢不退吗?出了事,却要算在她们头上……   忍不住,楚子苓问了出来:“万一你遇上了这种事……”   蒹葭立刻摇头:“奴才不会背主!”   她的神情里,有种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摇着尾巴的小狗。   她不懂的。楚子苓又扭过了头,看向田恒。对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会把奴仆隶妾当成人看。”   他们不是人吗?   蒹葭急急辩道:“女郎跟旁人不同。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只是她的认知,和这些人皆不同。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许只有贵族,只有国人才能算人。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所有彬彬有礼,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温情暖意,此刻全都退了一步。大幕拉开,露出的是冰冷残忍的底色。这不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文明世界,而是刚刚摆脱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诞生出“礼乐”的周朝。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被当人看。   见楚子苓面色愈发难看,蒹葭跪了下来:“都怪奴未收好药匣,让那贱婢惹出祸事!女郎莫生气,要罚就罚奴吧!”   错怎会在蒹葭?楚子苓闭了闭目,掩去了之后的苦涩。身为医生,她才是最明白滥用药材后果的那个,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点。在巫医时代,人们是不会去学习辩证论治的,他们只会“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样,把病人复苏当成神迹,并模仿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样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医学书籍上,会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个方子,救过某个人,便被当作验方流传。而一直到《本草纲目》诞生时,“人部”这种类巫的方子,仍旧被记载下来。有多少药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于安慰剂效果,没人清楚,“巫医”的血统,也始终未曾清除。为何要做膏药,为何要做丸剂,为何要处理药渣,使人难辨药材?也许最初,防备的就是这个。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设防。   伯弥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齿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   这一刻,愧疚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多少有了些松口气的感觉。虽说是无妄之灾,总是落下些好处,也让这女子知晓世间险恶。轻哼一声,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错,你们倒是管的宽。只是为这等人,不值犯险,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过了。”   这算是安慰自己吗?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生气了。”   见她眉间阴云散去不少,蒹葭又高兴起来:“奴就说了,女郎的药最是灵验。那贱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后还有谁敢对女郎不敬!”   听着这没头没脑,却又透着欢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起房间里堆积的药材。   ※※※   内室传来一阵渗人的尖叫,还有叠声惊呼。   “季芈!”“女郎!”“啊,莫扔,莫伤了手……”   站在门外的公子罢,只觉心急如焚,想要推门,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公子止步,屋内不吉。”   失心之症,妖邪侵体,自是不吉的,就连亲眷都要回避。那可是他的娇女,怎么变到如此地步?   还请那巫汤吗?巫汤虽然灵验,却也只能让阿元安静旬月,再次发作,总会前次更凶上几分。这是法术不够,还是巫汤未曾施展全力?公子罢也不敢定论。可是次次如此,难免伤身……   “那巫苓,又治好了几个?”忍了又忍,公子罢终于开口。   “听说又治好了三例。两个是妇人疾,一个是小儿疾。”那亲随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罢也没料到,短短几日,巫苓竟又治好了这么多,猛地转头问道。   “这,小人无能,打探不到……”那亲随低声道。   也是,内宅私密,岂是谁都能知的?公子罢有些沮丧,却有不愿放过这个新出现的神巫,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请巫苓过来看看?”   那亲随见他意动,赶忙道:“不若先寻巫汤,若是不成,再作打算?”   这也是个稳妥些的法子,公子罢迟疑良久,终是颔首允诺,派执事去请。谁料当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见到的却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对携厚礼登门的公子府执事,巫汤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驳杂,不敬不信,吾焉能驱季芈身上恶鬼?”   巫汤怎地知道此事了?执事额上汗都下来了,赶忙辩解:“岂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会派吾前来?大巫莫要听信谣言……”   巫汤摇了摇头:“此事多说无益。你且回禀报公子,吾可与那新巫一同登门,相较巫术。”   “大巫……”执事还想说什么,巫汤却不再答,把人请了出来。   执事无奈,只能回去复命。谁料听闻此言,公子罢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喜色:“巫汤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执事苦着脸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   “好!好!”公子罢却一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如此也好!必要请巫苓同来!”   他心中存疑吗?当然是有的。巫汤治了那么多次,却也只能让爱女时好时坏,谁知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够尽心。这份疑虑不消,他如何“尽信”?而现在,巫汤要邀巫苓比斗法术,不论谁胜谁败,两人必然都要倾尽全力。对于阿元而言,岂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胆怯,不敢应战……   又想了想,公子罢嘱咐道:“此次你去郑府,要好好跟郑公孙说清楚,不可误了大事。届时吾会派御戎亲迎,以示敬重。”   执事哪还不明白公子罢的意思,这便领命去了郑府。   ※※※   “是妾轻信了那贱婢,才惹出祸事……”   经过两天诊治,密姬总算恢复了些精神,见到公孙在自己房中,泪止都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见她花容不在,凄惨憔悴的模样,郑黑肱也有些不忍,轻轻握住了密姬的手:“若是生病,可寻巫苓,何必信那贱婢?”   听到这话,密姬哭的更厉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孙喜爱,妾怕公孙厌弃……”   心中一痛,郑黑肱低声道:“她是巫,与我何干?莫瞎想了。”   这话让密姬又惊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孙的手,连泪都收了些。郑黑肱摸了摸对方黑发,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带伺候自己时的情景。随他前来楚国,密姬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则又岂会被那贱婢乱了心智。   他竟无知无觉。也许巫苓说的不错,他是该怜惜眼前人……   “公孙,执事求见。”有亲随附耳道。   郑黑肱又拍了拍密姬的手,叮嘱她好好养病,方才走出门去。出了门,就见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里。也不待他发问,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孙,公子罢遣执事前来,当速速亲迎啊。”   公子罢乃楚王之子,虽为夫人所生,却也深的楚王宠爱。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执事前来,石淳怎能不急?   郑黑肱不敢怠慢,随他一同迎出了大门。   公子罢派来的执事,倒是个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礼的说道:“吾家公子想请大巫过府,为爱女诊病。明日会派御戎来迎。”   为公子罢的爱女诊病?石淳面上一喜,复又一惊。只是请人诊治,何必派御戎前来?须知对卿士而言,御戎、车右都是阵战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赖。公子罢的御戎,品级甚高,又岂会轻易给别人驾车?   郑黑肱在楚国的时间毕竟更长一些,就算卧病,也知晓些内情,不由皱了皱眉:“敢问求治的,可是季芈?给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汤吗?”   就连郑黑肱自己,当初也是听闻巫汤能给公子罢的爱女治病,才向那巫医求药的。怎么现在公子罢不用巫汤,反倒求上自家门来?   那执事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唇角微挑:“巫汤有言,想同巫苓较量巫术,两大游巫相较,实难一见啊!”   他的感慨,并未触动面前两人。郑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犹疑。巫者比斗,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说不定会降下祸事。这公子罢竟然允两巫相争,这岂是轻易能应下的?   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郑黑肱便轻轻颔首:“如此,吾要先问过巫苓方可。”   那执事倒也干脆,也不待问出个结果,就含笑告辞,这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未给出。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贵客”,石淳赶忙进言:“公孙,此事怕有不妥……”   郑黑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吾先去见见巫苓。”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爬上了月榜末尾,谢谢大家的回复,一个个蹭过去。跟编辑商量了一下,本文会在13号入v,到时会三更哒!嘤~存稿有点捉急,不过过年应该能持续更新,也希望有更多的小伙伴喜欢这篇文章。爱你们~ 感谢妮妮x2、reder、不过是条咸鱼罢了x10、晴晴x2、梔香烏龍茶x2、chaix2、西瓜西瓜、尤溪、沫槿x4、花间昙境x5、欺夜凌霜投喂的地雷,还有念久同学投喂的火箭炮~>3<    ☆、第二十二章   这两天,楚子苓并未出门。每日不是给密姬看病,就是跟田恒学些礼仪。虽然之前就知道周礼繁琐,但是真正听来,还是让她心中郁郁。这时的“礼”可不局限在衣食住行,而是全面囊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连登门时鞠躬行礼的次数,吃饭时摆放多少个碗碟,都有和身份配套的等级。就算田恒说她身为“巫”,无需样样遵从,这种阶级观念,仍旧让楚子苓有些喘不过气来。   坐在屋里,她轻抚着脚边的小小药箱,这是在收拾完全部药材后,另外置办的。等手头材料多些,做些药膏药丸,再放上救急的散剂,就是个标准的“游方医”行头了。   然而,她要离开吗?   奴隶社会冷酷一角的展现,让楚子苓彻底迈出了之前的安全空间。也让她幡然醒悟,现在自己的安稳,靠的其实不是医术,也不是被人尊崇的“大巫”地位,而是公孙黑肱。因为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郑国的车队救起,随后又治好了公孙黑肱的哮喘。也正是因为这种先决条件,让她可以安稳的待在府中,甚至成为其他楚国大夫的座上宾。   若是脱离了这个环境呢?她还能像现在一样吗?没有田恒那样的武艺,也许这个尚处于蒙昧期的世界,根本不会欢迎她的存在。他们要的不是“医术”,而是“巫术”。是可以反抗自然之力,超凡脱俗的神秘力量。这种需求,在文明社会尚且不会消失,更别提在这个巫术尚占主流的先秦了。若真是四处行医,治病救人,也许只是偶尔冒犯了某个大巫的权威,她就会被割下头颅,献上祭坛。巫齿眼中的猜忌和恨意,她又岂是真的未曾察觉……   她该怎么走下去?   这个问题,重新成为了萦绕脑中的死结。也许她可以依附郑公孙,在郢都办个私人诊所,长久落户楚地。虽然没法“游方”,却也能保证生活无忧。然而公孙黑肱只是个质子,连自身都难保。何况……那双热切的眼眸又撞入脑海,楚子苓轻叹了一声。她恐怕没法长久的依靠这人,“求不得”总会生出麻烦,而她,终归是个“外人”。   一个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楚子苓不想让自己陷入恐慌,然而越清楚的理解这个世界,心中的恐惧就越多。之前可以用来遮眼的东西,都被一一掀开,希望如此渺茫,她又该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大巫,公孙前来拜访。”   通禀的声音,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拖了出来。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迎客。见到来人时,她下意识就觉的出了问题,因为跟着公孙黑肱前来的,还有家老石淳,而两人的面色,异常凝重。   待两人坐定之后,郑黑肱率先开口:“今日公子罢遣人登门,想请巫苓过府为他的爱女季芈诊治。不过……”他的声音一顿,犹豫道,“……原先给季芈治病的,是游巫巫汤,他竟要与你比拼术法。”   “比拼术法?”楚子苓讶异挑眉。这年代巫医之间还有“斗法”之说?后世的名医会诊,比斗医术并不鲜见。可巫医要怎么比?比跳大神吗?   不过这么离谱的请求,竟然会让郑黑肱和石淳一同寻来,肯定还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楚子苓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那季芈,患的是何病?”   “听闻病了三载,似是……”郑黑肱犹豫了一下,“……失心之症。”   楚子苓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心病!这不是古代精神类疾病的代称吗?放到哪里,精神类疾病都不是好治愈的,更别说缺医少药的先秦。   听到“失心之症”,石淳也紧张起来,若真如此,这邀约着实不善。若巫苓失手,而且是败在巫汤手下,好不容易攒起的名声就要付之东流,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上门求诊。问题是公子罢派御戎亲迎,足显不容推拒。得罪这位公子,也会让巫苓,乃至他家公孙寸步难行。   如今两难的局面摆在面前,是应,还是不应?   郑黑肱看出了对方脸上的迟疑,立刻道:“汝并无把握?”   楚子苓点了点头:“若是失心症,实无把握。”   “那吾明日代你拒之。”郑黑肱的语调平平,似乎在说件漫不经心的小事。   “公孙不可!”石淳顿时急了。前几日才显出贤明,怎么见到这女人又晕头了?就算要拒,也该巫苓自己去拒,而非他们代劳。为了维护这巫医,被公子罢记恨可就不值了!   郑黑肱却摆了摆手:“吾和密姬的命,都是巫苓救回的。这点干系,不算什么。”   他神态之中并无半分痴迷,说的极为郑重,倒是让楚子苓也严肃了起来。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两人间一转,她问道:“若是治不好,有杀身之祸吗?”   石淳赶忙道:“楚地重巫,公子罢定会以礼相待的,大巫自可安心。”   “巫苓……”   郑黑肱还想说什么,楚子苓便摆了摆手:“无妨,我去。”   让她下定决定的,倒不仅仅是公孙黑肱的态度,而是“斗法”本身。如果真是精神类疾病,巫汤又哪来的把握呢?他真能治好,公子罢何必再来请她。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也很有可能不会“输”,去看看总是好的。那可是个“公子”,楚王之子,若是能治好他的千金,岂不又离独立近了一步?   这些念头在心底转过,楚子苓压住了心中叹息。若是之前,她想的可能只有一条,“有病人”,然而在见识过这个世界的规则后,她没法再如此而为了。   有了她的允诺,第二日,公子罢真的派了自己的御戎上门亲迎。婉拒了田恒的陪伴,楚子苓只带了蒹葭一人,前往公子府。坐在比辎车略小,但是奢华数倍的驷马安车中,楚子苓摸了摸头上灵九簪,闭上了双目。   ※※※   屋中传来一阵又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狂叫,似有只野兽,被困在牢笼之中。那当然不是野兽,巫汤坐在外间,神色不变。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季芈这样的病人了。平素痴傻,犯起病来却又狂暴疯癫,让人望而生畏,实乃最难治的一种恶疾,非神鬼之力不可解也。   而他,正拥有这般神力。   在他面前,一国公子也要好生礼敬,不敢怠慢。不正是因为自己能治好这怪病吗?   如此礼遇,他从未想过让给别人。   “公子,巫苓到了。”   似是怕冲撞巫汤,下人都不敢称“大巫”,而是直呼巫苓的名字。可是这也没让巫汤痛快多少,看着公子罢惊喜的起身相迎,他蜡黄的长脸又沉了几分。看来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差,公子罢的确有意更换巫医了。若不是自己先发制人,要求比斗,说不定这次诊治之后,他请的巫医,就不是自家了。   眯起细长如狐的双眸,巫汤打量着缓步入内的年轻女郎,轻轻皱起了眉头。只见那女子盘发素衣,手上面上都洁净无比,连脂粉都无。别说是大巫,怕是公子府上的侍婢,都比她衣着华美。真跟巫齿那老货说的一样,这女子,不类巫者。   似是被巫苓那副中规中矩的打扮弄得一怔,公子罢也迟疑了片刻,才行礼道:“冒昧请来大巫,吾心甚愧。实乃小女病重,不得不为。”   屋里的嚎叫声,在这里都能听到,楚子苓微微颔首:“舔犊之情,何怪之有?”   这比兴听着平平,却恰如其分,公子罢双眼一热,做了个请的手势。也算被田恒教过一番,楚子苓规规矩矩沿着宾阶来到了正堂。   只是一眼,她就看到了屹然坐在主宾位,没有丝毫起身之意的男子。这人在一群衣着整洁,正襟危坐的士人中,简直醒目的刺眼。一身说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破烂宽袍,脸上有黑、赤两色纹身,头发里还别着鸦色长羽,一身标准的“巫师”行头,还盘腿而坐。若不是个巫医,如此失礼,怕早被拖出去杖杀了。   对上那阴森的视线,楚子苓并无怯意,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了另一侧的宾席上。   见两位大巫都到了,公子罢立刻道:“既然二位皆至,当如何驱邪?”   巫汤傲慢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率先开口:“季芈体内鬼邪,吾以降服,自是吾先来。”   楚子苓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懂楚语。”   她没听懂巫汤刚刚说的话,巫汤却是懂雅言的,顿觉邪火丛生。这女人傲慢如斯,难不成觉得治好了公孙黑肱,就无所不能了吗?今日定要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才是楚地大巫!   “楚语通灵,这都不懂,还来作甚!”巫汤还是一口楚言,大袖一摆,起身向着内室走去。   公子罢听到这话,顿时也觉得这巫苓有些不妥。不懂楚言,如何能治楚地妖邪?想了想,他还是叫过从人充作通译,方请楚子苓一同入了内室。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了,是不是特别兴奋啊XD应该是11点更新,希望存稿箱给力一点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内室比外间暗了许多, 窗户也大多封着,不见天光。一盏油灯立在屋角, 并不明亮, 甚至连床上人影都照不清楚。   花了几秒, 楚子苓才看清屋中陈设。没有屏风, 没有幔帐,也见不到寻常的家具,屋子正中只有张矮床,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被白绢绑在床上, 此刻竟然连嘴都堵上了, 只能弹动身躯,呜呜挣扎。两个守在榻边的仆妇,也是发髻散乱,面有血痕,见到几人入内,似是松了口气。   门口守着的侍婢赶忙道:“奴怕女郎伤了喉,刚刚用湿帕塞了口……”   公子罢挥了挥手, 让她退下, 先向巫汤问道:“大巫施法, 可容观瞧?”   大巫比斗,谁也未曾经历过, 估计忌讳也不会少。是否能观礼, 自然也要先问清楚才行。   巫汤哼了一声:“吾之术法, 旁人瞧了也学不去,噤声即可。”   说着,他还颇为轻蔑的看了那年轻女子一眼,便让弟子们开始准备。   楚子苓则被带到了房间一角,和公子罢比邻而坐。两人并未交流,皆全神贯注看着眼前那披头散发的巫医,只看他要如何施法。   巨大的火盆摆在房间正东,装着水和沙的陶碗则放在床榻四角,只见那巫者接过了身边人递上的长长木杖,垂头立在了榻边。   一息,两息,三息……   “咚”的一声,木杖敲在了地上,就像砸在了心尖之上。鼓声响起。   明明是寸许小鼓,却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声音。门窗紧闭,四下密不透风,那鼓声简直犹若雷霆,在众人耳中回荡。同时,“嗡嗡”鸣响,从硕大的杖头中传了出来,就像一堆狂蜂,想要破杖而出。   在这惊人的鼓声中,巫汤高高举杖,绕着床榻舞动起来。宽大的黑袍,犹如振翅的夜枭,脸上红黑两色的花纹,也似水纹流转,在点燃的火焰映衬下,诡异变化,简直不似活人。   即便有所准备,楚子苓也觉得背上冒出层鸡皮疙瘩。身后蒹葭哆哆嗦嗦往这边靠了靠,明显是被此情此景吓到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不知什么被丢入了火盆,一股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味道,随着烟气飘散开来。那白色的烟雾,也不知为何,竟然向着床榻涌去。巫汤猛地一振手中木杖,插入了一只陶碗中。只是搅动半圈,那清水就变成墨色,鼓声顿时又大几分。巫汤披散长发,摇头吟唱起歌咒,从另一只手从碗里抓出把沙,猛地洒向床上女子。那沙入手时,明明还是白色,洒出却成了赤色。像是被这动作惊吓,一直挣扎不休的病人,竟然缓缓停止了蠕动,呆呆看着眼前骇人景象。   “成了!”公子罢根本不敢出声,只握紧了拳头,在心底默念。法术果真成了,阿元不再挣了,这是要降住妖鬼了吗?   巫汤却没有停下,边舞边唱,又来到了另一边,重复这套动作。当另一把沙洒出后,一名弟子捧着个竹筒上前,巫汤接过竹筒,用杖头猛地敲打一下,那诡异的嗡鸣声顿时止住,似杖中物钻入了筒中。随后,他扔下木杖,双手捧着竹筒,弯下腰来。一旁压制季芈的健妇吓得动都不敢动,还是那弟子抠出了塞在季芈嘴里的巾帕,让竹筒手中的汤液,缓缓倾入病人口中。   也许是灌药的手法太精妙,季芈居然没有被呛到。一筒水下去,她身上的气力彻底散了,两眼无神,半睁半闭,乖顺的躺在了榻上。   鼓声渐渐低落下去,最终消弭。巫汤直起身,把手中空筒交给了随从,向端坐观瞧的几人走来。   公子罢已经坐不住,起身相迎:“大巫,可是应验了?”   “恶鬼被镇,只要继续喝吾熬制的汤药,便不会再出。”巫汤自信满满,负手放言。   “好!好!”公子罢喜出望外,连声赞道。   巫汤这才扭头,望向那还坐在原地的女子,目中带着挑衅:“汝可要上前施法?”   看她那模样,怕是跟那小婢一样,被吓傻了吧?   有了翻译,楚子苓这次倒是听懂了巫汤的话,却未曾起身,而是摇了摇头:“不必。”   连施法都不敢,这是要认输吗?巫汤脸上顿显得色,公子罢倒是有些吃惊。若试都不试,她何必前来?还是真被巫汤的术法吓到了,不敢献拙?   公子罢迟疑了一下,终是道:“或可上前一观?”   楚子苓却依旧摇头:“此刻不行。”   这话听来,可有些古怪,公子罢皱起了眉头:“为何不行?”   楚子苓看了巫汤一眼,淡淡道:“病人昏睡,如何探察?”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犹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巫汤耳中。饶是他经多见广,也险些面上失色。   她怎么知道季芈昏睡了过去?!   巫汤心中翻江倒海,楚子苓心底却一片了然。这巫医跳大神跳的确实不错,但是抛开那些花里胡哨的作秀,最根本的还是一样:安神。   最开始投入火盆的,是松柏的枝叶,柏枝嫩枝嫩叶熏烤的香气,原本就有安神的效果,况且里面还有隐隐的肉桂香气,更增强了镇静、抗惊厥的效果。陷入狂暴的患者被舞蹈吸引,又吸入烟气,情绪稍显安定,就被喂下药水。   只看她昏睡的速度,和现在的肢体松弛度,就知道竹筒里的药,是能起到催眠或者麻醉效果的药剂。见效这么快,又产自楚地,极有可能是洋金花,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曼陀罗花”。洋金花自古就被中医利用,亦是“麻沸散”的主药之一。虽然比华佗早了几百年,也未必是用来做外科手术的,但是给精神病患者做个镇定剂,依旧绰绰有余。现在气候比后世湿热,在湖北应当也能野生的洋金花,而古代巫医最擅长的就是迷幻类药物,在这上门做些手脚,简直天经地义。   然而服用了镇静催眠类药物,病人的脉搏就未必能摸准了,更难推测病因,只得等药效过了再说。   楚子苓说的简单,公子罢却有些受不住了。看了看强自镇定的巫汤,又转脸看了看平静无波的巫苓,他心头不由翻腾起来。没有驱鬼,没有除邪,巫汤只是让阿元睡了过去?这如何可能?巫苓如此说,是不是她也无甚法子,只是想污蔑施法的巫汤呢?   想到这里,公子罢突然道:“那何时能看?”   “等季芈醒来,药效褪去。”楚子苓答得理所当然。   巫汤却立刻插嘴:“药须得每天服用,否则压不住鬼邪!”   他甚至都没用楚语,而是直接用了雅言。公子罢掌心都生出了汗来,一个说停药才能看病,一个则说药必须服用,谁更可信?   就见公子罢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摆了摆去,其中犹疑,巫汤怎会不懂?心底已生出惧意,他厉声道:“汝胡言乱语,怕是不敢施术!看都未看,怎能妄言?!”   这话威力十足,顿时让公子罢的眼睛停在了巫苓身上,他神色也郑重了起来:“还请巫苓先看上一看。”   再怎样灵验的大巫,也要看过病患,知晓病因来由才是。不闻不问,就这么空口白牙一通指责,如何能信?   见公子罢面上焦色,楚子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便先看看吧。”   听闻此言,公子罢松了口气,连忙让到一旁,巫汤却悬起了一颗心,连脊背都渗出汗来。这女子,难不成真有洞察幽冥之能?连他的药都没验,病人也未瞧,就知只是昏睡。这得是何等术法?若她真能看出端倪呢……不,她既然言明不想现在施法,定是没有十分把握,此刻强逼她上前,只会忙中出错。须知那药,他可是试过无数次的,只要喝下就会昏睡一日,外力都难惊醒,又岂是区区术法能唤醒的?   短短一瞬,巫汤心中就转过无数念头,脚下却不由自主跟着巫苓走上前去。   对于正陷入昏迷的患者,楚子苓其实也没太多把握。只是巫汤有一点说的在理,她先要证明自己的判断,才能取信于公子罢,在后续治疗上掌握主动。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检查患者服用的药物,确定她正陷入昏迷这点。   想要做到这个,不算太难。楚子苓已经想好了数种应对的手法,然而真正走近床榻,看清上面躺着的人时,她足下突然一顿,睁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几名仆妇正忙着为季芈解开束缚。可能是之前挣扎的太厉害了,她胸前的衣襟敞开少许,露出半边胸膛。估计是病的太久,又常年不见天光,那瘦弱干瘪的胸膛泛着不健康的惨白,因而乳下那颗豆粒大小的红色瘀斑,愈发显眼。   楚子苓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疾步上前,一把扯开了季芈的衣襟,只见另一侧,同样有一颗小小淤痕。楚子苓的手都颤了起来,脑中翻腾的全是不可置信。她竟能在这里看到这个病例……   “大巫……”身后,传来了尴尬的呼唤声。   公子罢被巫苓的动作唬了一跳,屋中这么多人,这动作算得上莽撞不雅了。巫汤倒是面不改色,女人他见得多了,别说赤身,做法时在人身上勾画也是常事,又岂会因此动容?   被这声音惊醒,楚子苓也反应过来,轻轻合上了季芈的衣襟,扭头对公子罢问道:“她是何时开始犯病?因何而起?”   没料到这巫医不看病人,反倒来问他,公子罢迟疑片刻,才道:“三年前,季芈驾车出游,马儿受惊,险些出了祸事。她吓得几月未曾外出,后来行为举止便古怪起来。先是呆坐屋中,不言不语,不久竟然状若疯癫,暴起伤人。实在无法,才把她关在这里……”   公子罢的声音里,含着隐痛,爱女突然失心癫狂,又常年如此,再怎么坚毅的心智,也要饱受折磨。   楚子苓却未露出同情,而是追问:“其后呢?她是否很快就不再说话,只会嘶吼,见到光也会发狂,更碰不得冷水?”   听闻此言,公子罢突然激动起来:“正是如此!大巫灵验,可是寻到了病因?”   这可都是从未告诉过人的隐秘,巫苓只凭一面,就能道出症结,可不就是找到了病因?   楚子苓压住了眼底惆怅,手一抬,取下了发簪,任一头乌发披散在肩:“我可以救季芈,但是需要十根如此的金针。”   一点金芒,在她指尖闪烁。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公子, 这针,怕是难成……”跪在公子罢面前的冶匠满头大汗, 一脸为难。   楚地产金、产铜, 故而冶铸之术扬名诸国。公子府自然也有冶工匠人, 可是对这些人而言, 这又细又韧的针,仍旧颇为难造。   “大巫说了,只要仿其法, 等长即可,粗些也堪用。”公子罢却不干休, 再次下令道。   那冶师头上的汗更多了, 却不敢多言,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公子罢长叹一声,在请巫苓来前,他实难料到会成如此模样。那巫苓术法高明,能一眼看出病由,可是铸针之事,究竟是施术须得如此, 还是故意推脱呢?他也分辨不清。毕竟巫苓手头金针太过奇巧, 怕是宫中冶师亦无法仿造。可若是造不出针, 阿元就治不好了?   想到这儿,公子罢又记起巫汤的警告。说这病古怪, 只能压制, 不能痊愈, 切不可听人胡言。那阿元的昏睡,究竟是压住了鬼邪,还是用药所致?他亦没法定论。现在能指望的,也唯有巫苓亲手施术。若真能治好爱女,几根金针算得了什么!   唉,只盼能早早铸出金针……   公子罢这边唉声叹气,楚子苓却被奉若上宾,在偏厢住下。   蒹葭自进了公子府,便一直小心谨慎,话都不敢多说。现在没了旁人,倒是又恢复了胆气,小声问道:“女郎可是不愿为季芈治病?”   楚子苓讶然望她:“何出此言?”   蒹葭倒是颇为自信:“女郎的法器乃是神物,又岂是凡人能制出的?以此为由,是想推拒吧?”   楚子苓失笑,复又轻叹一声:“不,我是真想治好她。”   昨天她原本只是抱着拆穿巫汤把戏的想法上前,谁料竟然见到了个让她极为惊讶的表征,正是季芈左右胸口对称的两块瘀斑。若是让旁人见到,可能还不会留意,但是楚氏一脉相传,是有这个病例的。   楚氏针法源自荆楚流派,依九针古法,祖上还出过一任太医。这种世家,自然是有孤本“秘笈”存世的,其中有一本,正记录了历代传人遇到的疑难杂症。其中有治愈的,也有悬而未决的,留待后人研究。当碰到同样的病例,可以参考前人,也可另辟蹊径,补充完善。因为这本病例上,批注极多,唯有一则,只寥寥几字:“祖上相传,未得遇。”   写下这行的,正是楚氏针法立派先祖,而在他之后,所有传人都未曾遇到相同的病例。偏偏那病例古怪,辩证含混,倒不似针法,近乎驱邪了。   她还曾跟祖父笑言,说不定这方子只是传来充面子的,没几个能驱鬼神的医方,怎么能算得上世家名门?谁料来到这个世界,却让她亲眼遇上……   那针方能救季芈吗?楚子苓也说不清楚。但是她想试试,不只是为了病人,更是为了自己。而想要治病,就需要更多毫针。若公子罢这等王族都无法造出,她还真不知哪里能寻到这么多金针了。只是不知,这金针几时才能打出。   然而比楚子苓预料的还要早,第二日,十根金针就摆在了她面前。   “冶匠试过数次,只能制成如此金针。”公子罢面上略带忐忑,这针,实在跟大巫手头的神物有异,不知合不合用。   楚子苓看着那一盘针,心底确是感慨。这针形,像极了西汉刘胜墓里出土的那套,柄长针短,针头粗大,针柄上还留有孔,怕是觉得这样的好针,还能用来制衣吧?   这针虽然比自己的金针粗了不少,但是古针的毫针本就更粗,也不是不能用。楚子苓道:“可否请公子取些生豕肉来?现杀的最好。”   公子罢楞了一下,赶忙遣人去取,不大会儿功夫,一块尚且流着血的猪肉,就摆在了楚子苓面前。她也不嫌脏污,直接取针,轻轻刺入肉中。猪肉的触感最近接实际下针的感觉,因而不论是针灸还是外科,都习惯用它来练习手法。   一入针,楚子苓心头就已大定。这金针韧性不足,针偏绵软,但以她自幼练习的行针手法,想要取穴得气并不算难,可以一用!   一根又一根针插入了血淋淋的肉中,公子罢看着密密针从,只觉寒毛直竖,真要如此施法吗?会不会伤了阿元?   随即,他就见那女子抬起头来,肃然冲他道:“可以施法了。”   ※※※   这么快就能施法了?当听到弟子禀报时,巫汤大吃一惊。原本他还以为“铸针”一说只是托辞,那般细的金针,又岂是常人能铸的?若金针不成,治不好病也就不是术法的错。   谁料公子罢这么快就拿出了金针,而那巫苓竟不计较,想用这仓促而为的金针施法?   “去看看!”巫汤当机立断,起身前往季芈的住处。   屋外,已经等了不少人,见到巫汤前来,纷纷施礼。公子罢迟疑片刻,也上前行礼:“大巫可是来观礼?”   巫汤重重哼了一声:“小辈施法,自要看看,不能让其冲撞鬼神。”   这话实在义正辞严,不容推拒。况且巫汤施法时,也让巫苓观瞧了,此刻拒绝,似乎不妥。公子罢便让人向巫苓询问,对方的回答,却出乎两人意料。   “诊病需解衣,不便观瞧。若是想看,可坐在纱屏之后。”这次要施展的可是胸腹间的针灸,稍有差池就会损伤肺腑,楚子苓怎么可能让巫汤偷看。非但巫汤,所有人都要清场,这样既能保证神秘感,也不至于让针法外泄。   听巫苓说的郑重,公子罢哪会不允?不是还能隔个屏风守着吗,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于是便命人搬来一张大大的玄鸟纹的纱屏,又摆下坐席,邀请巫汤与自己连榻而坐。   公子罢都以礼相待,巫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坐下,睁大了双眼,想要透过朦胧纱屏,看出些端倪。   没有搭理外面那些人,楚子苓和蒹葭一起,扶着季芈躺在了榻上。今天似乎也喝了药,好在不是洋金花那样的强效麻醉剂,只是平常的安神汤药,那女子显得十分安静,淤肿的脸上净是木讷,一种精神病人特有的呆傻。   屋里依旧没有开窗,烛光摇曳,衬得那副面孔愈发可怖。帮季芈解开了上身衣衫,蒹葭牙关咯咯,轻声问道:“女,女郎,这样可好?”   楚子苓并没有回话,只是闭目为季芈诊脉,许久之后,她睁开了双眼,对蒹葭道:“取针。”   一盘金针,摆在了楚子苓面前。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先以灵九簪中的毫针,定下了膻中穴。《灵枢·根结》篇有言:“厥阴根于大敦,结于玉英,络于膻中”,膻中在两乳之间,为任脉要穴,气之海也。针灸中需要理气降逆的,多用此穴。   然而此刻,楚子苓用的手法并非是泄,而是行补。须知不论癫、狂、惊、燥,但凡涉及精神疾病的,在中医里多属经脉淤塞,五脏不宁,故而用泄法,就算有补,也是虚补。这般违背医理,楚子苓下针却没有分毫迟疑,得气之后即刻留针,随后又拿起消过毒的新针,沿着任脉一线,一穴一穴刺了下去。   不大会儿功夫,就见那女郎身上多出了一排金针。蒹葭紧张的气都喘不匀了,以前见女郎施针,也不过是三两针,哪有一口气这么多的?怕是要扎透肚腹。这真能镇住鬼邪吗?   楚子苓额上也见了汗。楚氏行古法,从九针,故而讲究选穴精准。少则一穴,多则五六穴,很少会取如此多穴。更何况,她行的针,同病理相逆,就算符合书里的病例,也让人心神绷紧,不敢懈怠。   很快,十根针全都刺入穴中。楚子苓吁了口气,又到:“取艾来。”   艾和盐端了上来。神阙乃元神居所,神志要冲,只能艾,不能刺。细盐铺上,艾粒点燃,升起一缕青烟。几分钟后,一直安安静静,呆傻木讷的女子突然扭了扭身子,呜呜呻|吟起来。   这一下,莫说是蒹葭,就连屏风外的巫汤和公子罢,都惊得险些跃起。   不可能啊!巫汤瞪着纱屏,只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季芈今日明明也喝了药汤,神志不清,最是安静,连旁人在她耳边狂吼都未必会做出反应。怎么只几根针,就能弄出如此大动静?   公子罢则冷汗淋漓,吓得差点就叫人了。阿元身边连个健妇都没有,若是突然暴起,身上插着的针伤了哪里可怎么办?他可是见过豕肉扎针的模样,只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面对这异动,楚子苓面色不改,又从灵九簪中取一针,正是铍针。《灵枢·九针论》有言:“铍针,取法于剑锋,广二分半,长四寸,主大痈脓,两热争者也。”捏在楚子苓手中的这根铍针,完全取九针形制,形如宝剑,尖如剑锋,两面有刃,长四寸,宽二分半,可刺血排脓。   她的手也很稳,半点不受季芈挣扎的影响,稳稳刺入了左乳下方,那鲜红欲滴的瘀斑之中。针锋入肉,位于期门穴的瘀斑,顿时流出了一道黑血。楚子苓并未收针,而是任那黑血流淌,直至散尽,换作鲜红。随后她又在右边同样施为,顷刻,另一道黑血也排了出来。   季芈哼了一声,突然开口:“阿父,痛……”   这一声轻吟,宛若雷霆,让公子罢猛地从席上跳了起来:“阿元!阿元可是醒了?!”   三载啊!三载以来,她从未说出过一句话,现在竟然开口了?只这片刻,就醒了?   纱屏之后,传来另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噤声,不可扰其神志。”   公子罢悚然一惊,赶忙以袖掩口,不敢多言,只死死盯着纱屏,恨不能在上面烧两个洞出来。   叮嘱过后,楚子苓则拭去血迹,撤针推拿。又过了半晌,纱屏被蒹葭挪开,她缓步走了出来。   “大巫,季芈可醒了?”公子罢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   “醒了,但七日之内,不可惊扰。”楚子苓的音量也不是很大,淡淡道。   “善!大善!”公子罢喉中哽咽,险些落下泪来。   楚子苓并未开口安慰,只是静静等待病人家属宣泄情绪。这种病,即便后世都会让亲人备受折磨,何况先秦。   等公子罢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楚子苓才再次开口:“静养这几日,还要服些汤药,随后继续诊治……”   “要用何药?”此刻就算巫苓想要天上的月亮,公子罢怕是都要摘上摘,哪还顾得了别的。   楚子苓却微微偏过头,看向仍旧坐在原处,双手成拳,面色铁青的巫汤。   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处,楚子苓突然微微一笑:“可否请汤师移步详谈?”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当两人再次坐定, 身边早就没了奴婢弟子。巫汤目中满是戒备,死死盯着面前那神色如常, 却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她治好了季芈!楚国上下皆无人能治的失心之症, 竟然不消半个时辰就治好了。这该是何等法术?然而她还不肯罢休, 竟要再配汤药, 夺了自己依仗的根本。这女人,是打定主意,要不死不休吗?   面对那双略显怨毒的眼睛, 楚子苓开门见山道:“你可继续为季芈配药。”   什么?巫汤顿时惊讶的睁大了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楚子苓也不待他应答, 继续道:“这几日季芈需要安神药物, 你的药很可能对症,只需稍加改动即可。等她神志稳定后,还要针疗,你也可以在外面做一些驱鬼的仪式。”   巫汤终于忍不住了:“为何如此?”   她明明依旧救回了季芈,需要什么药材,还会寻不到吗?为何要他来配药,并且担任驱邪除祟的重任。要知道, 这种法术的声势最是惊人, 也令人敬畏。让他来做, 岂不是夺了这女人的风头?   “因为你也是巫医,这楚地, 可容下两个游巫。”楚子苓答的坦然。   对她而言, 名医之间是会较量医术, 但是很少有不死不休的。只因他们的目标都是扬名,一时技不如人,并不会让他们铤而走险。换个地方,换些主顾,只要医术还在,照样是名医。   而此时的“巫”也如此。郢都的游巫,乃至巫医,又何止巫汤一个。他来替公子罢的女儿治病,为的不过是名望,在明显败给自己的情况下,若能给他想要的名望,这人还会硬拼吗?楚子苓并无独占鳌头的想法,她要的只是能在楚地立足。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况且,治疗精神类疾病,确实是需要心里安慰的。而在这个没有“神医”概念的春秋,她的针法再怎么巧妙,也没有跳一段大神来的管用。   听她这么说,对面那人脸上的疑色果真退了些。迟疑片刻,巫汤才道:“汤药如何改?”   这是明显是在试探她的诚意,楚子苓不答反问:“你的药里都有放了何物?”   眼见对方又警惕起来,一副生怕自己秘方被盗的模样,楚子苓干脆问道:“是夕颜之花,酸枣之仁,合欢之皮,细草之木,还是松上之菌?”   洋金花、酸枣仁、合欢皮、远志和茯神,基本就是最常用的安神药了。她并不知道这些草药在这个时代叫什么,但是形容一下,并不算难。   巫汤简直惊得险些跳将起来,怎有如此多药?每种都能安神?然而此刻人家已经毫无条件的给出了这么多新方,巫汤也不好再推脱什么,伸手解下腰间挂着的小布包,扔给了巫苓。   楚子苓捡起布包,打开一瞧,就知是他用的是茯神加夜交藤的方子。想了想,楚子苓道:“若能寻到酸枣仁,用半分。若寻不到,增五味子、炙甘草,均三成。”   巫汤急急道:“如此可治失魂?”   楚子苓摇了摇头:“只是安神。对失眠、惊厥也有些疗效。不过具体配比,还要你细细琢磨。”   听到此处,巫汤竟飞快翻出块木牌,用小刀在上门刻了什么,显然是在记录方子,以免忘掉。看着对方专注神情,楚子苓也升起了些许佩服。能找到洋金花入药催眠,又能发觉这些安神药物的用处,加之早先给公孙黑肱开的泡壁虎的药汤。这样的巫医,才是医术真正的先行者。也正是这群努力发现大自然奥妙,并且勇于实践之人,才让“中医”这门学科最终诞生吧。   比起那个只会施法,喂病人狗血的巫齿,还是这样的巫汤,更让她有交流的兴趣。   待他记完之后,楚子苓又道:“还有你之前施法时,喂季芈喝下的药。夕颜之花有毒,不可放的多了。”   洋金花内服,是有中毒,乃至致命可能的,这点不能不提。   谁料巫汤傲然扬起了头颅:“这吾怎会不知?早已试过多次,绝不会害人。”   面对他的自信,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亦有人不受此药,容易发作身亡。若能不用,还是少用为好。”   巫汤一愕,又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勉强的点了点头。见他听劝,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又说几句,方才送客。   待屋中人走干净后,楚子苓肩头一垮,只觉浑身气力都泄了个干净。这次施针,就算对她而言,也是个冒险。其实不论是患有癫症还是郁症,都不会影响病人的语言功能,不过是话多话少,有无逻辑的问题。可季芈的病古怪异常,自犯病后就无法如常人般说话,而且见光便会暴怒。也正因此,她才敢确信,这是写在家传医书上的那例。按照医术上的推测,这是血淤在内,不得宣泄的表征。因而不用泄法,反用补法,依靠任脉倒逼气血,使血污自期门出,达到疏通气脉的目的。如此施针,可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楚子苓做过辩证推论,也没有十足把握。而让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成功了。   一个两千多年后的病例,救了两千多年前的病人,到底谁是先,谁是后呢?被冷汗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背上,楚子苓却没有换下的打算。这一刻,连她都被这神鬼莫测的遭遇镇住了。也许那个方子,正是先人留给她看的呢?她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又为了什么?   脸上没了施针时的冷静,楚子苓就这么僵坐原地,久久无法起身。   谁也不知两位大巫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从第二日起,巫汤就接下了备药之事,每天都亲自喂季芈喝下汤药,而巫苓只是坐在一旁,毫无被冒犯之感。   公子罢也摸不透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难不成比斗一事,竟让他们惺惺相惜,认同了对方的能耐。不过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也乐见两人齐力为爱女诊病。待七天过后,季芈脸上已经有了些神气,不显呆傻了,公子罢更是喜出望外。   因而,当两人说要同时施法时,他非但没有生疑,还欢天喜地的应了下来。   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不那么激烈,反倒悠远绵长,配着呜咽骨埙,更添几分神秘。坐在季芈面前,楚子苓神色平静的问道:“神昏之时,你都见到了什么?”   毕竟是刚刚通心窍,季芈面上还有些萎靡,看着盘中摆着的长针,更带了些为畏惧神色:“吾也不知,似有什么遮了双眼,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人言。还有东西挠吾,挠在背上……”   说着,她又想伸手去抓。楚子苓阻止了她:“我替你把邪物挑出来,大巫会斩除妖邪。”   听她这么说,季芈顿时放下了心,转身伏在榻上,让人施针。而楚子苓这次施针,也非不言不语,而是每下一针,都会问季芈的感受。行针得气,本就会让人有所感,或是肿胀,或是酸麻,有时还会又疼痛感。楚子苓也一一引导,让季芈说出心中畏惧之事,并不时借艾灸或擦汗,拍一拍脊背,扔出些巾帕。   每到这时,外面的巫汤就会配合着做出斩杀,或是擒拿的呼喝,让躺在榻上的季芈,神情越来越放松。   这才是楚子苓想要的治疗效果。想要除了病根,必须化解心结才行。不论是病人的,还是病人家属的。这可不是心理治疗和科学理论能行得通的时代。“古人”们信奉的,仍旧只有“巫法”一道。   一套针施完,莫说是在外面旁观的公子罢,就连蒹葭这个亲眼看着施针的“护士”,都对两位大巫的本领心服口服,深信不疑。   而血脉逐渐疏通,五脏不再郁结的季芈,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转眼就能下地,如常吃睡了。公子罢自然感恩戴德,只盼两位大巫能永远留在府里。不过不论是巫汤,还是楚子苓,都无此意。   半个月后,治疗终于宣告完成。在辞行前,楚子苓又单独见了巫汤一面。   还是那副蜡黄面孔,也还是那张细长狐眼,巫汤面上却少了初见时的鄙夷和忌惮。这些日两人的配合,足让公子罢相信,季芈能好,全赖他压制妖邪,才等到了巫苓出现。而之后的汤药和仪式,更是巫汤本就擅长的东西。只要这些不被人怀疑,他在楚国的地位就不会受损。至于巫苓,正如她所言,多一个也无妨。以后避开对方的诊治对象,就万无一失了。   “汝也打算在郢都开设私馆?”巫汤问的直接。   “还在考虑。”楚子苓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都是“同行”,避是避不开的。   “那汝要小心巫齿。汝术法高明之事,怕是他传出来的。”巫汤还是忍不住,把这人卖了出来。   “巫齿?”楚子苓不由皱了皱眉,那不是许大夫家的私巫吗?他传这个又有什么用处?   猜到了她心中的疑惑,巫汤冷哼一声:“还不是想使两虎相斗,坐享其成。他怕是对你有些心思。”   巫齿的为人,巫汤可是太清楚了。十有八|九是把注意打到了这女娃身上,不过没有下死手,怕是想逼迫巫苓做些什么。   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问道:“若我不再去许府,他还会针对我吗?”   巫汤一挑眉,这女娃还真抓住了关键:“不会。”   私巫和游巫并两不相干,若是巫苓真能自己立足,就算巫齿想做什么,只伸不出那么长的手。   楚子苓便点了点头:“以后我会谨慎行事。”   避开那些有私巫的人家,设个私宅坐馆,不但能控制病人数量,也能减少侵犯别人“领地”的事情发生。只是如此一来,她离“自由”,似乎又远了一步……   提点这么一句,巫汤自觉偿了些人情,也就大摇大摆载誉而归。楚子苓也没有继续留在公子府的打算,谢绝了对方挽留,转天,就回到了郑府。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这次归来, 受到的礼遇可比之前多了不少。莫说公孙黑肱,就连那世故的家老石淳, 也展现出了十足热忱。   “能治好季芈, 大巫在郢都可就扬名了!”石淳那张胖脸上, 笑容都盛了三分。这可不是寻常疾病, 更不是寻常病人。只这一遭,就连他家公孙,都能成为公子罢座上宾了。   郑黑肱倒是一如既往柔声温言:“巫苓不在公子府住下吗?”   公子罢可是楚王之子, 比他这个郑国公孙,岂不可靠的多。她依旧未曾留下, 是否, 也有心留在郑府?   见到公孙黑肱如此神情,楚子苓也不隐瞒,直言道:“我许会做个游医,只是尚需些时间罢了。”   听闻此言,面前两人神色皆是一暗。石淳是怕大巫一走,再也没有卿士登门。而郑黑肱则是终于认清了,巫苓确实对他无意。哪怕他倾心相护, 处处体贴, 也得不到寸许芳心。这让郑黑肱在忧伤之余, 也莫名有了些释然。非是他不够情深,只是这人, 毕竟是个敬神的巫者。   见自家公孙又有发傻的迹象, 石淳连忙道:“大巫不必心急, 此事也要从长计议。不妨在府中多留几日,再做打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楚子苓含笑应下,带着蒹葭返回居所。一路上,兵士敬畏,仆妇避道,怕是比对待家主还要恭谦几分。楚子苓的步伐更快了些,谁知刚踏入院门,就愕然停下了脚步。   院中,剑光四射。   那是田恒在使剑。不像后世那种出剑必挽花,收剑必转半圈的花哨招式,那大汉动作简洁,只是劈刺,却快的惊人,猛如虎,矫如豹,只望着就让人生畏,不难想象当初一人战群狼时的豪迈英姿。楚子苓还是见他展露身手,亦是第一次发现,“剑术”并非都是武侠小说中的妄言。   跟在她身后的蒹葭,已经兴奋的睁大了双眼,只差没有尖叫出声。似是发现了两人的身影,又是几招,田恒“唰”的一声还剑入鞘。带着额上薄汗,他看了过来,掩在络腮胡子下的唇角勾了勾:“某还以为,汝要留在公子府了呢。”   这问题,跟公孙黑肱的极为相似,但是言语之中,却透着点调侃。楚子苓微微一笑:“公子府上,岂会无巫。”   这话让田恒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些:“想好下一步要如何了?”   那女子的神情,不似半月前那般凝沉,似又燃起了希望。田恒怎会分辨不出?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我想在郢都买个私宅。”   数次行医,她得了不少钱帛,更别提公子罢用来感谢的巨额诊金了。买一处私宅,应该不是问题。   “郢都有巫汤,你要与他相争?”田恒皱了皱眉。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巫汤,楚子苓解释道:“我与巫汤谈过此事,约定以后不再接同一病患。”   他俩之前不还比斗过术法吗?这么快就化敌为友了?饶是田恒也担心了几日,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个结果,他不由嗤笑:“那你可得在人市上走一遭,最好再救个把身患怪病的武者。”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没想到她真应了,田恒收起了笑容,上下又打量眼前人一番,点了点头:“小心些,你终能在郢都立足。”   救了公子罢的爱女,又摆平了楚地大巫,这女子早已不同以往。若是再改掉那不经事的毛病,倒是可以独当一面。   第一次有人认同她的打算,而且处处操心,为她打算。楚子苓心头微热,颔首示意。随后顿了顿,反问道:“你的剑是从哪儿来的?”   田恒原本的剑折了,后来也一直没佩剑。半月未见,竟然多出了把剑,是伤彻底好利落了吗?   “赢来的。”田恒混不在意,抱剑在怀。   为一把剑,专门跑去跟人打赌?楚子苓不由莞尔:“不寻你的名剑了?”   “自是要寻。”田恒哼了一声,“过些日子便能成行。”   只要她能在郢都立足,自己就可以放下负累,继续自己的寻剑之路了。   听田恒说的干脆,楚子苓心中忽然有了些别愁,比起其他人,面前这大汉才是她真正接触这个世界的领路人。然而萍水相逢,终须一别。   “若寻到了剑,可能借我一观?”楚子苓并没把心中思绪表露,只如此一问。   田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这女子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大可以向他讨个承诺,甚至让他留下看家护院,保自身安危。可是她全没有如此想,只是想看一看那“名剑”。这份豁达,怕是比不少男子都要强上数分。   于是,田恒也笑了:“小事一桩。”   ※※※   “季芈的病果真好了?那巫医又回了郑府?”连问两句,端坐主位的男子,已皱起了眉头。他年不过三旬,身材高大,面容堂堂,唇上两撇短髭,更显持重,正是宋大夫华元。   身为宋戴公之后,太宰华督之孙,华元也是宋败之后,方才入楚为质。只是跟那郑国公孙不同,华元称得上交友广泛,长袖善舞,颇得楚国卿士信重。   不过此刻,他面上神情可不好看。   “正是如此。”下面跪着的亲随小心道,“那大巫只花半月就治好了季芈,还不愿留在公子罢府上,执意要回郑府。”   “倒是好手段。”华元冷笑一声。   宋郑两国不睦已有百余年,他还曾在战场上,被郑人擒住,仇怨更是颇大。华元并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自不愿看郑公孙凭着区区巫医,压在自己头上。可惜之前因为送名琴“绕梁”,恶了公子罢,此刻离间怕都使不出来,要如何才能让郑公孙失去这个强援呢?   只是思量片刻,华元便道:“备车。吾要拜访司马。”   楚国司马,正是楚王之弟,公子侧,也是华元在楚国关系最亲近之人。当初公子侧奉王命伐宋,围城数月。求不来晋国强援,宋人断粮,使得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惨不忍睹。被逼无奈,华元亲自夜探敌营,持刃威胁公子侧,吓得他再三盟誓,劝谏楚王,最终令楚军退兵,并让楚王盟誓“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不过此事之后,公子侧倒是颇为欣赏华元的胆气和诚实,与他交好。因而华元想要施展手腕,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很快,车便来到了司马府,没料到华元会来,公子侧颇为惊讶,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华子匆匆登门,可有要事?”   这话,颇有些调侃之意,然而华元面色郑重:“确有要事,想同子反商量。”   听到这话,公子侧也正色起来,请华元来到正堂。坐定之后,华元问道:“子反可知公子罢爱女季芈?”   听他一说,公子侧便反应过来:“你是指季芈回魂之事?病了三载,好不容易驱了鬼邪,吾那侄儿欣喜若狂啊。”   不过这事,明明是喜事,何至让他登门?面对公子侧有些疑惑的目光,华元叹道:“子反有所不知,这能御鬼神的大巫,却是个闲不住的。来楚数日,便治好了三五病患,不止公子罢家中的季芈,还有许右御、孙监马、景廷理等诸家眷属,若是一直如此,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公子侧只是一思索,突然就明白过来:“此巫竟不挑病患吗?”   这几家虽都是卿士,但是品级不同,那巫者竟然不挑,就这么一路看了下来。若真如此,该有多少人求到门前?楚国这等大国,门第分明,如此乱来岂不有失体统?   华元唇边露出了笑容:“这只是其一。吾闻君上贵体有恙,恰巧来了这么个神巫,岂不是为吾王所备?不如把她招至宫中,转为公族诊治……”   “有理!”公子侧立刻抚掌赞道。他那王兄,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传出过几次患病的消息。如果真能送一个大巫入渚宫,非但王兄,整个楚国公族都受益匪浅,岂不一举两得。   至于那巫者,不过是郑国质子寻来的。若王兄有命,他还敢不奉上吗?   “多亏华子提点,吾这就入宫,启禀君上。”公子侧满心都是邀功的欢喜,看华元的眼神,又亲热了几分。   华元也是含笑应答,心底却着实松了口气。不管那巫医本事如何,只要进了宫,就是楚王之人。楚国重巫,而楚王正是群巫之首,有“巫长”之称。任是什么巫,都要对楚王俯首听命。如此一来,谁还记得郑国那公孙?   何况,大巫就无失手的时候吗?面对卿士,和面对公族,截然不同。万一失手,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公子罢那样好说话的。   而他只是一计,就除了隐患,得了嘉许,说不定还能弥补当初献“绕梁”时惹来的不快,实在是一举数得啊。   心思急转,华元唇边的笑容,也越发诚挚起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虽然想在郢都买个房子, 但是真正打听起来,楚子苓才发现内城根本就没房子可买。这里住的全是楚国贵族高官,想要一套独立的宅邸, 简直比登天还难。也无怪乎巫汤听说她要在郢都行医, 也不是太紧张。一步登天在二环买房, 果真是只能幻想一下的事情。   不过买不到二环,还能去五环嘛。楚子苓心底自嘲, 却颇为务实的改变了方向, 准备在郭区找一找合适的私宅。田恒会劝她先买奴婢和护卫, 可见他也认为住在郭区比内城要危险,自己这么个无亲无故的独身女子,还是需要点人丁来装点门面的。   不过还没等楚子苓真正着手看房, 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突然落在了眼前。   “楚王命我进宫?”听到公孙黑肱的话, 楚子苓整个人都呆滞了。楚王, 那个楚庄王, 要她进宫?进宫做什么?   郑黑肱面色也不是很好,许久才道:“应是听说了季芈之事,想招你为宫巫。”   宫巫,难不成是跟太医一样, 只对王族负责?楚子苓并不想当太医。她祖上有人当过太医,也传下了不少告诫, 她可不想困在深宫, 再也无法得见外面的世界。   “能不去吗?”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郑黑肱还没开口, 石淳面色已经大变,赶忙道:“王命岂可违?况且大巫如此法力,定能行走诸侯之间,不比做个游巫要强?”   “行走诸侯之间?”楚子苓有些不明白,反问道。   石淳顿时笑了:“楚地大巫向来灵验,诸侯有病,也会来请。届时公侯相迎,卿士跪拜,又是何等声望?”   原来这个时代的太医,还能共用?不过仔细一想,楚子苓就知道这话不假。就像那个“病入膏肓”的晋景公,不也是觉得本国的巫医不行,专门请了秦国的医缓前来治病吗?虽然最后死于非命,却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   然而即便能公费旅游,行走列国,当个太医依旧是楚子苓避之不及的。只是,她的躲避有用吗?   看着信誓旦旦的石执事,和一言不发的郑公孙,楚子苓突然发现,摆在她面前的,其实并非问题或选择,而是单纯的告知。不论她想,还是不想,这些人都会把她送入宫中。   那微微张开的口,重新闭了起来,楚子苓垂下了眼眸:“何时入宫?”   郑黑肱面上微微抽搐,片刻后才低声道:“明日……”   只给她留了半天时间吗?楚子苓的心更冷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石淳却已笑道:“大巫放心,吾也会多派几人,跟在大巫身边。若有驱驰,遣人出宫来报即可。”   这话,倒像是敷衍了,一个郑国质子,就算能帮,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楚子苓压住唇边苦笑,只摇了摇头:“多谢执事好意。”   石淳呵呵一笑:“时辰不早了,还请大巫早做准备。”   说罢,他拉起一直沉默无言的公孙,退了出去。   又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楚子苓看着两人背影,一时无言。倒是一旁跪着的蒹葭开口道:“女郎,奴能跟着去吗?”   面对那眼睛闪闪的小丫头,楚子苓摇了摇头。   蒹葭顿时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了她身边:“奴也能听懂几句楚语,女郎把奴带在身边,总有个照应!况且奴学了那么多巫法,怎能背主离去?”   “你不懂……”楚子苓只觉喉中堵了什么,想要劝她。   蒹葭却急急道:“奴要跟在女郎身边!奴不愿留在此处!”   这话倒拨动了楚子苓的心弦,对于蒹葭而言,留在郑府是个好选择吗?也许总有一天,她会被配给并不喜欢的家奴,或是因小小闪失,就被杖杀弃尸,连个坟头都找不到。对于蒹葭而言,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吗?   “若真想跟,就跟着吧。”最终,楚子苓还是让了步。   蒹葭面上顿时显出喜色:“奴定好好伺候女郎!”   有这么个人陪着,也许是件好事……   ※※※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了屋中,郑黑肱跌坐榻上,半晌未曾回神。他知道巫苓法力高深,也清楚那女子不会始终待在他身边,然而未曾想,楚王竟会下诏,让巫苓进宫。这可不同于搬出府邸,入宫即为公族官巫,他一个郑国质子想要再见,难于登天。   未料到,这么快就要与她分别。   “公孙……”   一个细细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郑黑肱抬起头,就见密姬从室内转出,盈盈拜倒。郑黑肱心头一软,起身扶起了她。   “怎地又下榻了?你尚需静养……”郑黑肱柔声道。   这几日巫苓离府,郑黑肱不放心密姬,就让她住进了偏厢。只是没料到,她今日竟会出来相迎。   “妾胸中憋闷,睡不下……”密姬说着,杏眼已溢出了泪水,“妾如今已是蒲柳之身,公孙还是把妾送回故里吧……”   郑黑肱心中一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可能无法生育的事情,不由揽人在怀,低声安慰道:“来楚之后,陪在吾身边的是汝,而非他人。若真无法诞下子嗣,选个过继膝下即可。”   这才是密姬最想听的,她不由埋首夫婿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抚着那柔顺乌发,郑黑肱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是郑国质子,也当担起质子之责。献神巫入宫,实乃大利,总不能因一己之私,就罔顾家国吧?他当忘了那女子才是……   ※※※   “你要入楚宫?”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也打断了楚子苓的沉思。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也听闻此事了?”   田恒的眉峰高高皱起。怎会不知?郑府都传遍了,人人与有荣焉,却没人想过,这女子的打算。   她想入宫吗?一个笑言要当游巫,买宅独住的女子,怎会喜欢深宫。没人比田恒更清楚,这些诸侯之宫的可怖。当年齐桓公何等英主,还不是诸子相争,被亲信囚在寝宫,病饿而死,连尸身都无人敢收。而楚国,更是屡屡弑君。楚王祖父成王,乃杀兄篡位,而楚王的父亲穆王,更是逼死父亲,自立为君。   这样的宫廷,又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待的?   见到那一如既往的淡然笑容,田恒只觉脑中一热,突然道:“你若不想去,某带你逃出郢都!”   这话就像一道惊雷,让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体。她能离开郢都,当个真正的游方医吗?然而下一刻,火花从她眼中退去,另一些东西,缠住了足踝。田恒也许真能带她走,但是她走了,蒹葭和院中伺候的婢子、护卫要怎么办?郑公孙又要如何自处?   她可以走的轻松,旁人却要为这此丢掉性命,这样的“自由”,不是她会选的。况且,田恒能一直带着她这个累赘吗?一己之私,怎能连累他人……   “不必……”楚子苓垂下了眼帘,“入宫未尝不是条出路。”   那明艳的火花一闪即灭,田恒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他是能带她离开,却也只是离开罢了。身无长物,四处飘泊,又岂是个女子能承受的?入楚宫,虽然凶险,却也比这好上太多。   田恒说不出话来,楚子苓却笑了笑:“我这里有几个应急的方子,你若是行走野外,带在身上也更稳妥。”   说着,她起身从药箱里去了个小包,递给田恒,又逐一说明其中药物用处。把那荷囊捏在手中,田恒只觉捏了块火炭,烧的烫手。在她讲完后,便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楚子苓叹了口气。如此离别,倒也是件好事,没了别愁,不也一身轻松?   第二日,宫中派来了谒者和甲士,楚子苓带着蒹葭和几个硬被塞来的仆从,登上了安车。   而另一处宅邸,亦有下人通传,有客来访。   “田壮士?可真是许久未见啊……”没想到救命恩人登门造访,许偃颇为惊喜。   田恒拱了拱手:“冒然来访,某甚是愧疚。敢问许子府上,可缺个帮闲?”   许偃连忙起身:“谈何帮闲?若田壮士若肯屈,吾定以宾客相待!”   “那便叨扰许子了。”   田恒这次行礼,倒是文雅郑重,看得许偃更是欢喜。此子精通数国语言,又善御马,能敌群狼,是个难得一见的良才。竟投在自己门下,实在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不敢怠慢,许偃连忙请他入内,以上宾待之。   对于这礼遇,田恒只是笑纳。许偃乃王子罢好友,亦能进入楚宫,比起那郑公孙,消息要灵通的多。待在这里,总好过枯坐郑府。只是离楚的日子,怕又要拖上一拖了……   ※※※   熙熙攘攘的人市中,一群奴婢被牵了出来。   一个身着华服的瘦小男子,在这些全都剥了外衣的男女中看了一圈,突然咦道:“那可是郑女?”   “执事好眼光!”卖主连忙抓住那女人的头发,迫她抬起头来,“这贱婢原该卖到女闾,家主不愿她享那清福,才拖来这里。细皮嫩肉,能歌善舞,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货!”   许是几日没有梳洗,又曾挨过打,那女子脸上有些淤肿,头发也散乱不堪,只能显出三四份容色。饶是如此,也比旁人强上许多。   那锦衣执事“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片刻,便撬开那还有些青肿的嘴唇,探指一摸。随即,他便皱起了眉:“怎地掉了两齿?”   “执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此好的舞伎,若不是有些损伤,哪能卖的如此便宜?”那卖主堆着笑脸,用力在那女子胸前一抓,炫耀道,“看看这乳,实是尤物。”   这一下当是极痛,那女子低哼一声,眼中已有泪光,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   执事眯起眼,又打量了她一番,终是颔首:“我买了。”   立刻,身后仆从递上了一匣铜贝,那卖主喜出望外,赶忙命人松了长索,把那女子单独扯出。对方只是命仆从牵上绳索,就继续悠闲的看起其他货色。   足上无履,身上无衣,那女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远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楚国的王宫城墙高耸, 面积却不很大, 放到后世, 可能也就相当于一个王府。不过随着安车驶入宫门,楚子苓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大殿耸立在十数米高的夯土台上, 廊柱层层,撑起广阔殿宇, 屋顶犹若飞翼,高挑纤灵,浓烈的色彩, 更显庄严华美。这不是后世斗拱飞檐, 雕梁画栋的建筑风格,更为古朴, 更为浑厚, 让人只是一眼就生出敬畏。   她就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楚庄王了吗?这可不是郑公孙、王子罢之类能比的, 而是青史都有留名的雄主。这样的人, 又该是何等模样?何种性情?   楚子苓的心情不可谓不忐忑, 然而下了车, 穿过几座宫宇, 数道回廊, 她来到的却不是拥有大殿的前朝,而是一座寝宫。   在阶下脱去鞋袜,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 楚子苓随宫人走入了大殿。拜见尊者, 需要“趋步”, 也就是用步幅略小的碎步快步上前,以示恭敬。这步法,楚子苓现学现卖,姿态自然比前面宫人相去甚远,到了殿内,还未看清座上人,便要俯身拜倒。这一拜,既稽首大礼,双腿并拢,左手按在右手之上,一叩到地。   “巫苓参见小君。”并不算很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回答她的,不是“平身”之类的话语。面前主座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抬起头来。”   她用的是雅言,楚子苓缓缓直起身,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凤鸟菱格纹深衣的中年美妇,端坐其上。可能是保养得当,不太能分辨年龄,一双凤目倒是颇有威仪,就这么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也许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满意的东西,那妇人微微颔首:“汝是救了季芈之人?”   “正是。”楚子苓的雅言算不上精通,只能平直答道。   如此毫不谦逊的回答,让那妇人觉得有趣,又问道:“汝善驱鬼?治小儿、妇人疾?”   这是献上她的人的说法吗?楚子苓微微颔首:“会治。”   “旁的呢?”那妇人又问。   “亦略知。”楚子苓答的含糊。   那妇人皱了皱眉,复又笑道:“果真不是楚人。汝来自何方?师承何人?”   “曾落水,记不得了。”这也是楚子苓对外的一贯说法,她确实没法发给自己编出个合情合理的出身。   “也是可怜。”那女子轻叹一声,沉思片刻,才道,“汝就住在巫瞳院中吧。”   并不清楚巫瞳是谁,不过楚子苓还是再拜谢恩。那妇人也不留她,挥了挥手,宫人就带着楚子苓退了下去。   这就完了?直到再次看到天光,楚子苓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一旁宫人。那宫人微微一笑:“大巫这边请。”   说着,她迈步,再次带起路来。   殿内,一旁侍奉的傅姆道:“小君可是不疑了?”   樊姬一哂:“虽是巫,却无淫邪之气。留下也无妨。”   推荐大巫给王,也算常有。但是年轻女子入宫,终究有些顾虑。这可不是诸侯、卿士之女,而是通鬼神的巫者,若是给王下咒,怕是会惹出祸患。因而樊姬才会先传她来见。不过一见之下,猜忌立刻消散不见。那女子颇有些傲气,也无妖媚之姿,兼之自陈善治小儿、妇人疾,大可以让她留在后宫,专为夫人、王子们诊治。如此一来,不就万无一失了?   傅姆笑着应是,心中却也是明白。王妃把她跟巫瞳安排在一处,怕也抱了些心思。毕竟是个能治好失心之症的神巫啊。若能留住,也是好事一件。   话题只是一点,就绕了开去,两人又闲谈起宫内杂务。   ※※※   宫中不能驾车,楚子苓紧紧跟在宫人身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了一处偏僻院落。   “此乃群巫居所,王上一旬也会前来一次。小君有命,大巫可与巫瞳比邻……”那宫人语声一顿,竟显出些艳羡,“巫瞳乃是王上信重之人,大巫自可多多结交。”   这巫瞳身份似乎不低,楚子苓有些吃不准王妃的意思,此刻也只能点了点头,随那宫人走进了小院。这院落面积不大,居中是个大屋子,旁边还有下人住的小房,若是与人同住,怕是没多少私密空间,楚子苓的心更提起了一点,连脚步都慢了少许。   应当是有人通传过了,但是院落的主人并未出门迎接。直到楚子苓和那宫人在前堂坐定,才有一人从内室转了出来。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个子不算很高,比例却极好,腿长胸阔,散发及腰。明明已是深秋,他身上依旧只穿件单衣,用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身上,胸膛倒露出了大半。更奇异的,是他脸上绑着条丝绦,遮住了双眼,却连根手杖也未持,就那么赤着足,大步走来。   “大巫!”见到来人,那宫人发出欣喜呼唤。   也是此刻,楚子苓才看清那人长相。就算遮了双目,那也是一张颇为英俊的面孔。鼻梁挺直,唇角微翘,乍一看去似笑非笑。偏生这样的上佳容貌,被宽绸遮去大半,让人在怜惜之余,也生出些好奇。想看那宽带之下,该是如何一双眼眸?   宫人的耳根已微微发红,柔声道:“这是刚入宫的巫医,名唤巫苓,只会雅言,不会楚语。小君吩咐,让她住在此间,还要托大巫照料。”   “汝是巫医?”虽然遮着眼,那男人却似能视物般直直盯着楚子苓,冷声道,“未曾想,还有只会雅言的巫者。”   他语声中的轻蔑,甚至都不消遮掩。怕两人争执,那宫人赶忙道:“大巫慎言。巫苓可治好了失心之症呢……”   楚子苓没有辩解,也未曾接话,只是看了对方片刻,突然问道:“你可是患了眼疾?”   她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却也大致知晓楚地巫医的命名习惯。巫齿齿黑,巫汤善药,那么这巫瞳,必然双眼跟常人有异。偏偏他走路时的姿态,全不像曾经失明的人。那么蒙上布带,是不是因为眼疾呢?比如白内障,青光眼这种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疾病?   这一问,未尝没有打开局面的想法,谁料那宫人惊愕的以手掩口,而对面那俊美男子,也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并不温文。   “汝不知,吾这双眼?”他问的很轻,在问出口的同时,也抬起了手,扯开了脑后结扣。那条丝绦,轻轻从他面上飘下。   “啊!”身后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还有更多控制不住的抽气声。   身为奴婢,如此失礼,足以让她们送命,然而楚子苓却不得不承认,想要压住惊呼,并不容易。面前那男人睁开了眼,那是双不会折损他容貌的丹凤眼,狭而长,内勾外翘,似有神光。然而这双眼的眸子,却不是漆黑浅褐,而是蓝色的,丝毫没有杂色,幽深清透,洞穿心魂。   这巫瞳,竟然有双蓝眸!   此刻,就连楚子苓都惊讶于他这异于常人的双眼。毕竟除了蓝眸之外,他身上没有分毫异国血统的迹象,更别提这里是楚国,是距离海洋和沙漠都十分遥远的内陆,怎么可能出现欧洲混血?   不,不对。一惊之后,楚子苓突然皱了眉:“你可是白天不能视物?”   这下,轮到一旁宫人惊讶了:“巫苓知大巫只能夜视?”   一句话,就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楚子苓在心底轻叹,已经猜出了蓝眸的来历。在遗传学中,有两种疾病能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者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乃是染色体异变,导致标志性的玻璃蓝眼和额前白发,不过此种病症,视力不会出现异常,反而容易诱发听力障碍。另一种,则是眼型白化病了。不同于普通白化病,这种病症只会出现在眼底,导致色素从虹膜消失,亦有可能呈现出一种极浅的蓝色,美则美矣,却使得病人眼球震颤,视力极差,不能见光,反倒是夜视力大幅增强。而这种病,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也会被当作是妖物附身。   一个有着这种遗传疾病的人,能被当成是大巫,已是幸事。   见那朦胧身影不惧不退,似乎并不把这双妖瞳放在心上。天色未暗,目不能视,唯能凭声音辨人的巫瞳,忽觉心头火起,直直问道:“这眼,汝可能治?”   楚子苓摇了摇头:“天生如此,无药可医。而且……”她顿了顿,“……会传到你的子嗣身上。”   这下,满堂无一人能言。   巫瞳也没回话,只用那双有些渗人的蓝眸盯了她片刻,便飞快系上丝带,起身就走。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远远扔来句话:“让她住远些,莫扰吾施法!”   那宫人不免也有些尴尬:“巫瞳平日不是这性子的,大巫莫怪。”   她又有什么可怪的呢?王妃安排她跟这么个美男子住一起,怕也不是巧合。这冷言冷语,反倒比一上来就亲切热情,更让她安心。   既然巫瞳已经开口,宫人也不敢怠慢,寻了一间距巫瞳最远的房间,安排楚子苓住下,就退了出去。   “女郎,那大巫好生可怖……真要住在此处吗?”等人都走了,蒹葭才颤巍巍问道。她也曾被那巫者的长相吸引,但是一双鬼眸,实在骇人!   “他只是……”楚子苓本想说这是种疾病,却又临时改口,“……只是上苍恩赐,不必惧怕。”   她的话,别说对蒹葭,就是跟来的几个郑人,也松了口气。随后几人麻利的摆放起楚子苓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   只可惜,几个药箱、些许钱帛,如何能摆满这奢华而冰冷的大屋?压住心底不安,楚子苓强迫自己继续学起了雅言,楚语。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夜幕低垂, 灯火俱熄, 楚子苓躺在榻上,却未合眼。大屋空旷,小院寂静,那古怪声响也传的极远,似低泣也似娇吟,隐隐约约, 时断时续, 令人烦躁辗转。   果真又来了, 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这几日,她一直待在小院,没有病人登门,也见不到外人, 甚至连巫瞳都未曾露面。然而每到夜里, 她都能清楚的“听到”这个室友。曼声哦吟,缠绵笙歌, 又岂是区区几道墙能拦下的?   “女郎,你可睡了?”枕边,传来了个略带羞意的声音。   楚子苓只“嗯”了一声, 答得含糊。蒹葭却兴奋的凑了上来:“奴偷偷看了,今日又是不同女子。”   这里可是楚宫,侍奉的都是寺人, 竟还有人夜夜如此, 蒹葭如何能不好奇?   见对方不答, 蒹葭又飞快补了一句:“那巫瞳怕是没摘丝绦,难怪如此多人自荐枕席。”   那人模样俊秀,只要不露出鬼瞳,还不知多少女人趋之若鹜呢。对于这判断,蒹葭很是自信。   她说的欲欲跃试,楚子苓却轻声道:“跟他不行。”   蒹葭楞了一下,脸上顿时绯红:“奴可没想过!奴心悦田郎!”   楚子苓没搭理她这剖白,只是强调了一句:“不是他就行。”   不知女郎为何这么在意,又全不信她,蒹葭嘟着嘴躺了回去,也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直至朦胧睡去。   第二日,依旧是学习楚宫常识。给楚子苓讲解的,是个随她前来的郑府仆妇,楚语十分精通,说起礼仪典故也颇为熟稔。   “楚王乃帝高阳之后,先祖任帝高辛之火正,主天地火,光融天下,故曰‘祝融’。楚国多‘灵官’,掌史、卜、龟、祝、筮等,历代楚王皆为巫长,号令群巫,称‘灵’……“   “‘灵修’。”一个楚音,打断了妇人的絮叨,就见巫瞳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几日不见,那人仍旧衣衫不整,似刚从榻上起身。然他夜夜宣淫,早就被屋中人听了个遍,几个婢女只是见他,就羞红了面颊。   巫瞳也不管旁人,轻纱遮目仍一步不差,径直走到了楚子苓身边,大方落座。当然,是箕坐,加之那身衣衫,几乎能看清不雅之处。   这无理举动,却未曾惹恼楚子苓,她只是反问一句:“何时称‘灵修’?”   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称楚王为“王”或者“君”,从未有人称他“灵修”。不过既然巫瞳提起,应非虚言。   宽纱蔽目,自然也看不到巫瞳挑起的眉峰,他的脸向楚子苓的方向偏了偏,似想看清她的神情,片刻后,方道:“自是祭祀之时。王通灵,左执鬼中,右执殇宫,统领众鬼,是为灵巫。”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的想象了。难不成楚王不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领袖,楚国乃是政教合一的国体?无怪楚地如此重巫。想了想,她又问道:“祭祀,可是一旬一次?”   听到这话,不知怎地,巫瞳忽的笑了:“汝想去?如此不行。”   说着,他竟然伸出了手,悬在楚子苓面前,虚虚勾画:“额点朱,眼抹炭,发编珠贝,着锦绣衣,才像个巫……”   那人手指移动的并不很快,不像是注视着她描述,倒像是用指尖摸索。蒙着纱,又有眼疾,也许他能看到的确实不多。   楚子苓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应这暧昧的亲昵,干巴巴问道:“需像个巫?”   “汝非巫吗?”巫瞳反问。   楚子苓哑然。她确实是“巫”了,而且只能以“巫”的身份活下来。也许,她该入乡随俗……   然而这片刻无言,似取悦了巫瞳,他突然倾身,在楚子苓耳边低语:“或让吾亲自教汝……”   他的声音本就极具磁性,如此耳语,更是撩人。淡淡的烟烛气息,混着幽暗香气,隐隐飘来,似要侵占掠夺,惑她心神。楚子苓条件反射的躲开了,侧身远离。   “汝不喜床榻之欢?”终于激起了那女子的反应,巫瞳勾唇浅笑。   “我不想生出蓝眸的孩儿。”楚子苓平静答道。   这一声,就像一掌,甩在了巫瞳脸上,让他的身影都微微僵滞。看着那人凝固的笑容,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是你的血骨,不论男女,总会有人染上,这是命定之事。”   她没有仔细学过遗传学,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懂得。而且这种呈蓝瞳的眼型白化病,似乎只有男孩才会显性。若是生出其他瞳色,乃至红眸呢?那些无辜的孩子还能活下来吗?   巫瞳缓缓直起了身,脸上笑意已退了个干净:“既是命定,何不顺天?”   这是顺天吗?像个牲口一样,在女人腹中播种,只为得到另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婴。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灵修”之意?一想到这里,那夜夜笙歌,听来也让人齿冷。   见她不答,巫瞳却也未再次追问,反而淡淡道:“公子婴齐之母有失眠之症,汝可能治?”   楚子苓一愣,怎么突然给她介绍起了病患?还是试探,还是报复?然而治病的机会,她并不愿错过,唯有治好病人,能让她在这楚宫里立足。只是失眠罢了,楚子苓点头:“能。”   “人在前殿。”巫瞳撂下这句话,就起身而去。   他来,只是想说这句吗?楚子苓实难猜测巫瞳的目的,然而此刻不是纠结的时候。她立刻带上蒹葭,前往位于小院之外,那个她一直未曾踏足的殿宇。这里似乎是一处专供巫医诊治的场所,刚走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烟气。   坐在殿中的老妇人抬起头,颇为讶异的问道:“巫瞳呢?”   她正是公子婴齐之母,先王随夫人,这些天正被失眠之症折磨,才来宫中求诊。巫瞳乃是楚王信重的大巫,也是她指明要点的巫医。   “巫瞳有事,换吾来治。”楚子苓顿了顿,“吾名,巫苓。”   随夫人听闻这名,面上愠色才稍稍平息,开口问道:“可是治好季芈的大巫?”   “正是。”楚子苓并不自夸,简单作答。   见状,随夫人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着装,问道:“大巫可要先更衣?”   这样的衣着,看来在宫中确实不怎么合适了。楚子苓伸手拔掉灵九簪,散发于肩:“如此即可。”   将信将疑的看了楚子苓一眼,随夫人才重新正坐,让这新巫坐在自己身边。   看了看那老妪蜡黄面色,青黑眼底,楚子苓道:“请伸手,吾要探……鬼。”   没说探脉,反说探鬼,倒是让随夫人多信几分,伸出干瘦的腕子,让楚子苓搭上手指。摸了摸脉,楚子苓便道:“夫人可是多梦善惊,时寐时醒,体乏眩晕?”   没想到这巫医能一口道破,随夫人喜道:“正是!前日起,吾便被邪鬼所扰,只要睡下就入梦来。”   这是痰火内扰,至心神不宁。楚子苓没有点破,只是问随夫人这几日吃了些什么,有无烦心之事,听她一一作答,才确定是思虑过伤,饮食不节,便道:“吾需用针刺鬼,还请夫人解衣,下人回避。”   大巫施法,很少会留人旁观,随夫人不疑有他,让侍候的三名婢子都退了出去。蒹葭亲手帮她解开衣裙。楚子苓则取出了毫针,再次握住病人的手腕:“吾会行针,先封鬼去路,再刺它出体。”   说着,她不给对方迟疑的时间,便用金针直刺手腕神门穴,足上内庭穴。   针刺入肉中,却不流血,反而有种胀麻之感,如蚂虫徐爬。随夫人惊道:“汝可是刺到鬼了?!”   两穴都用泄法,患者得气才有会反应。楚子苓不答,反倒转到她身后,又在背后心俞穴下针。此穴才是治病主穴,可壮心安神。   背心一阵刺痒,随夫人忍不住“啊呀”一声。   “请夫人噤声,免扰鬼神。”   身后传来那大巫沉稳声音,随夫人赶忙闭口,只任对方刺针。如此约莫过了两刻,那大巫才收了金针法术。   “夫人体内邪鬼已被镇住,隔日再来,七次可愈。还请夫人斋戒,每日在正午时分绕屋行走一周,切不可怠慢。”这病需要睡前少食油腻,适当锻炼,舒缓心神,楚子苓只思索片刻,就编出了这么套说辞。   然而随夫人却奉若圭臬,连连道:“大巫法力果真高深,吾记下了!”   施针的效果,还是极为明显的,不多时,随夫人就觉困倦。楚子苓也没让她立刻就走,而是让几位婢女入内,伺候她先睡下。若是此时有些安神的药物就更好了,不过楚子苓手头缺药,只是命蒹葭寻了些柏枝,架在炉上熏烤,让淡淡柏香飘散室内。   许是失眠良久,随夫人竟小憩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转醒。发现自己真的没在被恶鬼惊扰,她喜的脸上皱纹都展了几分:“多谢大巫,老朽后日再来。”   身为大巫,楚子苓可不该起身相送。看着那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了殿门,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就见蒹葭双眼发亮,兴奋异常。这“演技”还说的过去吗?楚子苓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能进入眼底,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   “那巫苓, 只用金针就治好了邪鬼扰梦?”听到禀报, 樊姬也略带好奇。邪鬼入梦,向来是难治的病症,就算大巫诊治,也要数次祈祝,汤药不断。未曾想,还有针刺一途。   “行针后, 随夫人便有困意, 一觉无梦。不过听闻痊愈, 还要半月时间。”下首,巫瞳正襟危坐,倒是没了平日散漫。   “奇哉!”樊姬叹道,想了想, 又微微摇头, “刺鬼毕竟凶险,不宜用在大王身上。”   巫苓非楚国之巫, 又因落水,忘了身世来历。这样的人,怎能轻信?非只金针, 汤药也不能轻用。   知道王妃的顾虑,巫瞳颔首:“若那巫苓使出其他本事,鄙会禀告王后。”   “如此甚好。”樊姬笑道, “若老夫人病愈, 也是好事。左尹近日同申公不睦, 惹得大王烦心。老夫人病愈,左尹当感恩才是。”   左尹公子婴齐乃是楚王之弟,而申公巫则是楚王信重之人,两人频频相争,总是不妥。所以樊姬才想出这个主意。只要治好随夫人,公子婴齐心怀感念,就不会再在大王面前与申公相争了。   朝政之事,不是巫者可以置喙的,巫瞳只端坐原处,并不插嘴。因换了衣衫,长发齐整,被素绢掩住半边的面孔,看起来竟又俊美几分。   如此美人,自然惹人注目。说完正事,樊姬又笑问:“汝同那巫苓,可行好事?”   巫瞳面色不改:“此姝似宋人。”   宋人最是古板,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未成。樊姬不由讶然,复又掩口轻笑:“不必急于一时。那两名巫婢就要生产了,予看这次,定能生下巫子。届时要好生教养,效命君王。”   巫瞳唇边露出浅淡笑容,躬身应是。   又吩咐了几句祭日之事,巫瞳才缓缓退出大殿。没等仆童搀扶,他便向前走去,只是步伐不比平日,更缓更迟,犹若真正的盲者。日头高悬,耀光夺目,走在这里,他是不能视物的,就算隔着白纱也不能。然而熟悉的黑暗,却无法给他安宁,连步伐都似被泥沼拖曳,直欲深陷。   总归,是命定之事。   “大巫,奴在此……”   一个提醒的声音,打断了巫瞳的思绪,他抬手搭在仆童肩上,被引领着走出一段后,突然道:“把乘云锦,给巫苓送去。”   仆童一惊:“那不是前代瞳师留给大巫的吗?怎要送人?”   巫瞳并未作答,只是转过脸,望向那仆童。被这无声的凝视逼得额上冒汗,仆童赶忙道:“奴这就送去。”   巫瞳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带路。那宛如被拖曳的脚步,也渐渐变得的轻快起来。   ※※※   “这是巫瞳送来的?”今天又是给随夫人针灸的日子,楚子苓出诊归来后,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屏风上的那件锦衣。   那是件颇为华美的锦衣,染作赭色,上面绣了红、黑、牙白三色云纹,用金线勾勒。云纹卷曲交叠,如被狂风吹拂,神秘灵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自来到楚国后,楚子苓也收到过不少锦缎作为诊金,却从未有这般绚烂的。   蒹葭看起来束手束脚,似不太敢碰那锦衣,只压低声音道:“女郎,难不成那巫瞳心悦于你?”   心悦?楚子苓并没有这感觉。在她看来,那巫瞳状若放纵,实则冷情,不论对人对己,都有种超脱的漠然。况且在眼疾遗传这件事上,她还得罪了那人数次。这样的人,不使绊子就不错了,又岂会轻易对她倾心。   那送这件锦衣,又为的是什么?   思索片刻,楚子苓突然问道:“祭祀是什么时候?”   她记得刚来这个小院时,引路的宫人曾说,楚王每旬会来这里一次,祛病驱邪,施法祭祀。距离那日,还有多久?   “就在两日后。”仆从倒也打探的清楚,立刻回道。   “后日……”楚子苓再次把目光挪到了那锦衣上,也想起了前几天巫瞳说给她的那些。送她这件锦衣,是想她在祭祀时穿上吗?如此绚丽的衣裳,加上浓妆华饰,是不是能吸引更多人,乃至楚王的视线呢?   可这对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想起了入宫时见到的王妃樊姬,楚子苓突然觉得,做个出头橼子不是个好主意。   “把这锦衣好好收起了。”楚子苓对蒹葭道。   “女郎不穿上试试吗?”蒹葭讶然。如此华美的衣裳,定能为女郎增色啊!   “不必。”楚子苓答得干脆,“从箱笼里取件暗色的,祭祀需庄重一些。”   这倒是个无从反驳的理由,蒹葭赶忙打开箱笼,翻找起来。   又看了那锦衣一眼,楚子苓叹了口气。祭祀似乎只能巫者介入,根本没有宫人能教她礼仪。而那个本该教她的人,又送来这样一件让人不放心的衣衫。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那传说中的楚庄王呢?   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   被人买下,过了数日,伯弥才缓缓回魂。重新穿起了衣衫,梳理了长发,可是昔日自傲,早已荡然无存。   痛入骨髓的殴打,颜面无存的羞辱,让她牢牢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个舞伎,是家主玩物,切不能生出忤逆心思。有一屋安身,一饭饱腹,足矣。   买下她的,不知是哪家卿士。院落宽阔,妾婢服锦,显是大族。伯弥被人安排进了乐伎之中,也改了名姓,唤作“绿腰”。在楚、齐、越、卫诸国佳丽中,她这么个郑女,也不再惹人瞩目。如此,再好不过……   “家主归来!”   一声长长通传,让庭中奴婢全都匍匐下拜。伯弥也扑倒在尘埃中,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就见一双舄履,自面前踏过,绝尘而去。   长长组佩从腰间垂下,先玉环,后玉璜,杂以珑、琥为饰。若是走得急了,便会发出玎玲玉响,是为不礼。然而那佩玉之人走的极稳,玉佩轻摇,却不作声,更显君子端方。   走到堂前,在阶下除履,屈巫入了后堂,在主位落座。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即便年过三旬,也依旧英武堂堂。不过身边婢子,无一人敢献媚。早就侯在一旁的亲随,赶忙上前:“启禀家主,左尹之母已入宫治病。”   听到这消息,屈巫只是淡淡道:“小君好手段。”   这的确是樊姬会用的手腕。以治愈随夫人为由,缓和公子婴齐的怒火,使他不再向君上状告。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宠臣”不就逃过一劫?如此两全其美,倒是颇有当年文王息夫人之遗风。   不过这是好事,屈巫思索片刻,又道:“可是巫瞳施术?”   巫瞳乃楚宫世代向传的大巫,只为君王效命。怕也只有请出巫瞳诊治,才能安抚公子婴齐。   谁料那亲随摇了摇头:“并非巫瞳,而是新入宫的巫苓。”   “治好季芈的巫苓?”楚国朝堂,哪有不透风的秘密,屈巫立刻想到了那个新出现神巫。来历不明,又术法惊人,还是被公子侧献入宫中的。   公子侧胆小怕事,好色贪功,怎么会突然献一个巫医入宫?现在巫苓又治好了随夫人,怕也搭上了公子婴齐。这两位公子,都与他不睦,其中是否藏了暗着?   不过即便有阴谋诡计,他也不惧。马上便是祭日,身为县公,屈巫是也有资格列席的。只要看上一看,便知那巫苓是何打算了。若是想谄媚君上,祸乱朝纲,他可不会置之不理。   “摆饭吧。”不再想这些,屈巫恢复平静神色,吩咐用饭。那些跪伏在地的奴婢、乐伎再次忙碌起来。   ※※※   “女郎,这样可好?”蒹葭举起铜镜,让楚子苓细看脸上妆容。   这还是她来到楚国后,第一次化妆,不过装扮用得并非胭脂水粉,而是朱砂炭墨。   只见清亮的铜镜上,倒影出一人。额上点细细一道红线,犹如一针血痕,眼底涂厚重乌色,顺着眼尾蜿蜒,没入眉鬓,面颊也绘了纹路,不算夸张,但也足能让旁人辨不出真容。   楚子苓也算见过几个巫者,每个都要在脸上涂抹一通。倒是巫瞳,从未如此,也不知是宫中惯例,还是有那双蓝眸就足够了。不过此刻,就算她想找巫瞳,也找不到了。这人乃主祭之一,早早就去了中庭。   不管了,反正伺候巫瞳的仆从说了,大部分巫者只能跪在阶下,为王上祝祷。她这样的小角色,应当也没多少人关注,只要随大流,低调行事就行。   抚了抚编在发中的杂羽,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暗色宽袍,确定极不惹眼后,楚子苓才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祭祀的中庭。   走了好长一段路,一个巨大的广场方才出现在面前。场中,立着一座高台,台上有大殿,四面敞开,无门无扉,只有几根大柱立在四角,熊熊火盆,早已在殿前点燃。   天色将晚,火光积聚,庭中反倒黯淡几分。楚子苓在宫人的引领下,跪在了庭院一角,身边都是跟她相差无几的巫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奇装异服,脸绘彩纹。其中不乏鲜亮醒目者,更多却阴沉晦暗,与她相差无几。   这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楚子苓安安稳稳的跪在那里,几乎融入了阴影之中。   不知跪了多长久,当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不见,鼓声响起。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那不是普通的牛皮战鼓,而是铜鼓, 浑厚沉闷, 似从九天传来。它也响了九声,声若雷霆, 震慑心魂。九声鼓毕, 再无人言,一声长而尖锐的声音,打破了篝火的跳跃,响彻庭中。   “迎灵修!”   随着那声音,宛若劲风吹过草丛,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楚子苓也低下了头, 让前额紧紧贴住冰冷的石板。悠远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在心间, 那位大楚的“灵修”,是否也正踩着鼓声, 迈上高台?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方歇, 号声又起, 在这蛮兽低鸣般的瘆人号声中, 所有人重新坐直了身形。楚子苓也抬起头来,只一眼, 就看到了高台上那火红身影。   那定是楚王!   不用任何人指点, 楚子苓心中已有明悟。那人身形高壮, 须发皆散, 一身赤红长袍上绣着凤鸟,比殿前燃烧的篝火还要耀眼。在这一刻,没人在乎他的长相,没人留意他的年龄,只被那磅薄威势压倒,不敢逼视。   楚子苓也未曾多看,只是一瞥,就垂下了眼帘。这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吗?她原本该猜到的。毕竟见过王子罢,也见过王妃樊姬,庄王又怎么可能年轻?这跟脑中臆测的英武形象有些差别,却又奇异的重合在一处,让她生出了些英雄白头的感慨。   不过这感慨,只是一瞬就消散不见。楚子苓暗自提醒自己,年迈的虎,依旧是虎。身在楚宫,还要谨慎行事。   台上之人,可不会在乎小小巫医作何想。跪在前排的大巫已然起身,来到楚王脚边,献祭祷舞。火光翻腾,祝词声声,更让显庄肃。   血淋淋的活祭也摆上了案台,腥臭焰燎充斥鼻端。正在此刻,大殿前的火盆忽的一暗,有道身影出现在台前。   那人像是从阴影中化身一般,头戴玉面,身着青袍,两袖博大,垂顿至地。一根青杖握在手中,却动也不动,似乎连那长杖都融入了掌心。那真是个活人吗?正当这一念头浮上,那人抬起了头。   一双晶莹寒瞳,定定望了过来。   楚子苓只觉一个激灵,险些无法自控的想要后退。然而下一瞬,她反应了过来,那是巫瞳的蓝眸!与白日所见截然不同,那双眼如大猫般闪着幽幽荧光,瞳仁不再凝滞,灵光四溢,仿若能洞彻天地幽冥。随着这一抬头,鼓声又响了起来,更轻,更缓,犹若心脏鼓动,宁立殿前的男人,也缓缓展袖,随着乐声舞动起来。   楚子苓见过巫汤跳舞,其鬼魅和魄力,比想象中的跳大神还要震撼人心。然而巫瞳的舞,并非如此。玉质的假面遮住了那张俊脸,也抹掉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情感,那人的身形不再似人,而像是一只鹤,矜持曼舞,舒展翎羽。蓝眸冰寒,犹若引魂幽灯,招来不属于凡尘的生灵。   当那人抖开背上宽大的袍服,露出上面叠绣的青金长羽时,楚子苓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鹤,是青鸾。   而那只鸾鸟,也开始了鸣唱,用难辨的巫语,唱出祝祷之词。似被他引动,庭中所有巫者,都开始了唱咒,有楚音,亦有殷语,只为高台上的“灵修”,为他们的君主吟诵。   跪坐在人群之中,楚子苓只觉被一种宏大而古拙的意向包裹,浑身颤栗,无法自持。这绝非后世宗教能赐予人的感悟,更为神秘,更为空灵,犹如与神鬼会面。   长羽摇曳,鸾鸟舞至了楚王面前,躬身叩拜,奉上青杖。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低垂的长袖,落在了火盆之中,袅袅白烟腾起。楚王低头,深深吸入了那烟气,那张略有些枯皱的脸,浮现出了神迷之色。   而这动作,让楚子苓猛地回过神来。那是燃烧着的,是迷幻类药物吗?这祭典的最终目的,是让楚王“通灵”?   一切幻象,在这一刻都凋零枯败,露出本来面目。楚王祈祷的,也许不是那些简简单单的愿望,而是跟所有帝王一样的长命百岁,永居王座。而这样的心越是迫切,他离死亡,怕就越近几分。   众巫的祝词,翩跹的巫舞,都不再惑人。楚子苓轻轻握住了膝头,止住了自己不自觉的颤抖。也许这只是例行的祭祀罢了,她一个初来乍到者,何须想的太多?   王老了。   端坐阶下,屈巫眼中闪过一丝悲色。这些日,大王越发重巫重祭,想要鬼神赐福,延年益寿。当年那个挥兵中原,问鼎天子的明君,如今却耽溺群巫之间,哪还有说出“诸侯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君臣莫之若者亡。今以不谷之不肖而议于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国其几于亡矣。”这番话时的英武。   群巫祷祝,真有用处吗?屈巫是不信的。他更推崇当年臧文仲谏僖公之言。天旱时杀巫又有何用?修理城墙,节食劝农,方才是正道。旱灾如此,生老病死又岂能例外?这咒祝,未必就能让王延寿几载。   而若山陵崩,太子年幼,诸公子跋扈,就算有贤后,也未必能稳住朝政。自己这个得罪了两位公子的人,要如何在朝堂自处?   一想到这些,那让人颤栗的巫舞,也显得索然无味了。屈巫轻轻移开视线,想在人群之中寻找公子侧献上的那个巫医。可惜,众巫脸上绘墨,辨不清容貌。也没有哪个巫者穿着出挑,能惹高台之上的注目。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还是过几日,亲去巫舍一探吧。思绪只是一晃,屈巫就重新打起精神,端坐观礼。   当仙药的烟气蒸腾时,巫瞳退后两步,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汗水打湿了厚重衣袍,沉重的玉面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巫瞳并未如往日跪下歇息,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庭中。   庭院甚大,篝火亦有映照不到的地方,可是对他而言,夜色却是最好的依仗。白日根本看不清的东西,如今纤毫毕现。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出那件乘云锦,应当不难。然而仔仔细细看了一周,巫瞳并未曾发现那件锦衣。   巫苓没穿它吗?为何不穿?   一股难言的憋闷,在胸中翻腾,说不出是怒是郁,还是不甘。巫瞳收回了视线,缓缓跪倒在地。   咒声依旧响亮,久久不息。   这场祭祀,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只跪得膝头巨痛,楚子苓才得以跟那群不下级巫者一同离去。   一直走出了老远,混着血腥味的烟气才渐渐散去,然而一想到以后每旬都要参加这样的仪式,又让楚子苓有些沮丧。会沉迷这种巫术的楚王,必然更信奉鬼神之力,那她的“巫术”,是否能让楚王取信?   楚子苓并未有十足把握,或者说,她依仗的东西,在这个深宫中还不能稳妥的生存。   当熟悉的小院,终于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可还未踏进院门,她就发现了门边立着道身影。   已经脱去了青衣,摘掉了玉面,那张脸又恢复了往日俊俏。蒙在眼上的丝绦却不见了,那双妖异蓝眸,正定定的望着她,让人避无可避。   看着那女子“朴素”至极的行头,巫瞳开口问道:“为何不穿那件锦衣?”   这话,简直有些诘问的味道了,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回望着那人:“为何要穿锦衣?大祭之中,可容我出头?”   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引人注目?事实证明,她确实不必。   谁料听到这话,巫瞳却笑了:“除此之外,汝哪还有机会至君上面前?”   楚子苓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王后不信汝。”巫瞳没有让她猜测太久,直接道:“汝之针、药,皆不能用在大王身上。”   这是在怀疑她的术法,还是单纯觉得她这么个外人,不够可靠?然而楚子苓并未被这话吓到,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这话让巫瞳唇边的笑容凝滞,他猛地上前一步:“不奉君王,汝想终老在这院里吗?”   没有楚王垂青,小小宫巫,是走不出巫舍的。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楚宫,不可能行走列国,亦无法获得无上荣耀。只能困在这小小院落,不得善终。   他给过她一条通天之路的!他可以让她去到大王面前!   然而楚子苓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即便就此终老,我亦不想舍命攀附,只为大王垂青。”   这始终是个性价比的问题。她可以救治更多的达官贵族,可以编造些说辞,来掩饰她真正依仗的医术。但是侍奉君王,不同其他。会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会有太多嫉恨和暗算,她现在连楚语都不太懂,更没有接触过这样政教合一的王者,她想不出恰当的应对之法。   既然王妃不愿她出头,她自然可以韬光养晦。也许终有一天,她会想出法子,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楚宫。   巫瞳紧紧闭上了嘴,那一刻,连脸上惯带的伪装,都消失不见。怎会有这样的巫者?她又为何要入宫?要来到他面前?!   楚子苓却顿了顿,突然问道:“你为何如此?”   帮她出头,给她面见楚王的机会。他们并不很熟,甚至巫瞳还知道王妃不愿她给楚王诊治。那为何要冒险这么做?   这话,让巫瞳僵住了。为何?他想让她面上冷静不存,想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寝,想让她如后宫姬妾,只为君王宠信,露出狰狞面孔。他想让她,离开自己的小院……   只为让她离开……   这是助吗?这值得吗?   巫瞳并未找到答案。长袖一甩,他转身而去。   看着那急促到像被猛兽追赶的脚步,楚子苓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下也算知道了现在的处境,不管是好是坏,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自那日起, 巫瞳就再未出现在楚子苓面前。非但如此, 连夜间那些声响也消失不见。小院才有多大?楚子苓都怀疑,巫瞳是不是搬了出去, 否则怎会连一点动静也无?   不过这个“室友”的去向, 终究不是最重要的。在治好随夫人后, 又有后宫姬妾寻她诊治。楚王年迈,这两年虽未曾再添子嗣, 入宫的美人却不曾断绝。那些位分不高的, 本就请不来大巫, 有个新巫医入宫,还善治妇人、小儿疾, 岂不是正和她们心意?   因为很快,楚子苓又有了个来自寝宫的病人。不过姬妾不能出寝宫, 只能她登门看诊。这对于楚子苓而言,也算是难得的放风。   病不是什么大病,乃是嗜食肥甘,又不喜清洁,导致的中焦湿热, 小便淋沥。只要每日针灸, 注意生活习惯就好。   看完了诊,收了美人赏赐, 楚子苓才缓缓返回住处。寝宫离巫舍不近, 虽已入秋, 也有不少景致可赏。不过看在楚子苓眼里, 不是花草,而是各类药物了。可惜宫中植被总是经过筛选的,能够入药的并不很多。若有可能,她还是更想找个机会外出采药。就算楚王不会用她的汤药,其他病患也会,事到临头缺药,可就是大问题了。   “汝等可能外出?”忍不住,她对引路的宫人道。   那宫人笑了:“又有何处,能比得上宫中?不过待到夏日,有时能随大王前往渚宫避暑。”   只是避暑?楚子苓皱了皱眉:“那巫瞳这等大巫呢?也不能离宫吗?”   “大巫会受上卿相邀,出宫施术。但是巫瞳不成,他一脉世代生于宫中,怕是连宫门都未曾出过。”   那宫人答的漫不经心,楚子苓心头却是一凛。世代如此?一直哽在胸中的事情,有了答案,倒让她不忍再问下去。   如此沉默的又走了片刻,迎面急忙忙赶来个宫人:“大巫,申公正等在巫舍,还请速速前去。”   申公!听到这称呼,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如今她也学了不少楚国的常识,知道所谓的“申公”是什么意思。楚国在几任雄主的带领下,不但僭越称王,还灭掉了周围不少小国。每下一国,就要杀其国君,使社稷无主,随后去“国”设“县”,并入大楚。   所谓的“申公”,便是申县县尹。因楚王仿周制,自称为“王”,故而县尹也称“公”,职位只在令尹、司马之下,地位极崇,只是并非世袭,更接近后世的封疆大吏。而申县又是大县,申公受楚王信重,如此大的官,就算楚子苓也不敢让他久等。   很快,她便回到了巫舍前殿,定了定神,也缓了口气,才迈步入殿。身为巫者,即便见到高官也要摆出一副淡然姿态,这源于身份的自信,才是巫者保持神秘性的关键。然而当看清殿内那人时,楚子苓却险些失了神。那人实在太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了。   若论俊俏,申公是不如巫瞳,年龄稍长,还蓄了两撇短须。然而他的衣着气度,简直犹如古画中描绘的一般,峨冠博带,长剑悬侧,组佩琳琅,只是看去,就明白何为“君子”,何为“高士”。   这也是楚子苓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最像古代“士大夫”的人。不过申公并不是士大夫,他是楚国上卿,是真正位于顶点的那一小撮权贵。   散乱的心神立刻收敛,楚子苓缓步走到了那男人身边,躬身行礼:“吾乃巫苓,敢问申公何处有恙?”   楚子苓在打量申公,屈巫也在打量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虽然脸色也涂了些墨色,但是这女子跟其他巫者不大相似,衣着更为简洁,眼神也清亮透彻,既无倨傲也无谄媚,甚至不像是认识自己。可她唤他“申公”,就当知道他的身份。如此想来,公子侧或是公子婴齐,没对她说些什么?   不过既然来了,总要试上试。屈巫淡淡道:“余手臂有旧伤,过段时日,便要来巫舍寻巫瞳诊治。今日巫瞳不在,烦劳巫医了。”   他甚至都没称她“大巫”。楚子苓有些明白了这人的性情,也不多话,只道:“可借伤处一观?”   屈巫抬手,身旁侍候的仆从立刻替他束起长袖,露出半条手臂。跟正经文士不同,那条手臂是有肌肉线条的,而且颇为流畅优美,一看就知“六艺”精通,挂在腰间的宝剑也不是摆设。而靠近肘关节的地方,有一处颇深的疤痕,似是旧伤。   “敢问申公在何处受伤?”楚子苓问道。   “战阵之上。”屈巫的语调依旧未曾起伏。   不过楚子苓知道,这样的伤可不是单纯的刀剑伤,很可能是遭受过猛烈撞击形成了挫伤,甚至伤到了关节。若是没有好好调养,很容易气血不畅,外邪入体,造成风湿痹痛。而恰巧,最近天阴欲雨,这伤处应当很不好受。   “陈年旧伤,当徐徐调理……”   楚子苓的话还没说完,屈巫便道:“勿用刺鬼之术。”   虽说是来探察这新巫,但屈巫也没打算尝试金针刺鬼。巫瞳诊治时,多用砭石,颇为管用。不知这女子会不会此道?   这是对针灸有些疑虑吗?楚子苓也不介意,直言道:“用艾即可。还请申公屏退从人。”   用艾?屈巫皱了皱眉,用艾会烧出瘀斑,并不好看。况且手臂又不像别处,艾粒能放的稳吗?   不过他并未再问,只让从人退了下去。蒹葭端来艾柱,又取过凭几,帮他撑起伤臂,便退到了一旁。也许是被申公的威严气度吓到,她垂头屏气,哪还敢上前帮忙,乖的跟鹌鹑也似。   楚子苓倒也不怪蒹葭,面对这么个贵族派头都要渗出的真贵族,寻常婢女又怎能抗住?   在手肘处捏了一捏,楚子苓点燃艾条,使回旋艾法,在肘窝一侧的尺泽穴缓缓施艾。其实用阿是穴效果会更好一些,但是这申公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呼痛之人,还是选取更保险的穴位为好。   青烟袅袅,艾香扑鼻,屈巫有些惊讶的看着正在施艾的女子。这可不像寻常艾法,而是让艾条悬在半空,虽然有些灼感,但只是皮肤微红,没有半点烫伤的迹象。而那艾条轻转,带来徐徐热意,也让原本难耐的疼痛渐渐缓解,变得舒适。光滑无茧的素手,轻轻扶在臂上,只看她的样貌体态,到不像个巫医,更像养在深闺的娇女了。   这女子怕是来历不凡。   屈巫心底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任那女子艾完一处,再换一处。足足花去小半时辰,对方才放下了手里的艾柱。   “每日艾灸一次,十日可祛风止痛。不过平日还要少沾冷水,如再犯病,还需施艾。”面对这个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病人,楚子苓并未假借鬼神,直接说出了诊疗方法和注意事项。   屈巫放下袖摆,微微颔首:“有劳大巫。”   他终是换了称谓,实在是这手施艾之法,让人赞叹。屈巫自谓识人,自然也能看出这女子心思淡薄,若公子侧真用她向大王邀宠,怕是白费功夫。   疑心尽去,这便是个巫医。只要能治好他的伤臂,是巫瞳还是巫苓,又有何区别?   再次行礼,他带着仆从,离开了大殿。   直到那人连背影都消失不见,蒹葭才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女郎,这申公可比公孙可惧……”   公孙黑肱不过是郑国来的质子,又温和善良,哪里比得上这种大国上卿?楚子苓笑道:“那便好好为他治病,说不定也能换来赏识。”   之前才听宫人说起,上卿可邀大巫出宫看诊,就冒出这么个上卿,楚子苓心中倒是升出些许希望。楚王那边她是不想去凑的,但若能多治些上卿,是不是也能多条门路?不论是遥远的申县,还是楚国其他地界,外出走走,总好过一直困在这楚宫之中。   收拾一下,两人便回了小院。简单吃过晚饭,窗外竟落起雨来。秋雨湿凉,很是让人生出些惆怅,楚子苓便把院中婢女都唤来,聊些郑国或是楚地的趣闻,直到夜色深沉,才上床休息。   雨声似乎更大了些,还有隐隐雷音。正半梦半醒间,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阵呼啸寒风卷了进来。   蒹葭从梦中惊醒,尖声叫道:“是谁?!”   楚子苓也坐起了身,拥被掩住胸口。她的夜视力可比蒹葭好上许多,只一眼,就看到了那犹如萤虫的幽蓝眼仁。站在夜色之中,那人衣衫尽湿,长发滴水,一双蓝眸蕴着难以掩饰的苦痛。只一顿足,他就大步闯了进来,连沾着泥污的鞋履都未脱去,就这么狼狈不堪,又失魂落魄的奔到了楚子苓面前。   一只冰冷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   “有人难产,汝可能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腕上生痛, 楚子苓却已顾不得了,立刻道:“人在哪里?!”   这声应答, 反倒让巫瞳愣了一下, 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然而很快,巫瞳就放开了那细瘦的腕子, 起身向外。   来不及仔细穿衣,楚子苓胡乱披上外袍, 大步跟了上去,边走边道:“蒹葭, 带上针具!”   这时蒹葭才反应过来,慌忙爬起来,抱起金针艾柱匆匆追了出去。   屋外,大雨滂沱,秋风瑟瑟, 三人都未穿蓑衣, 不大会儿工夫, 就淋了个透湿。牙关咯咯响个不停,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在发抖,被寒意浸透。幸亏要去的地方, 距离他们的院落并不遥远,不多时, 前方就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夜色浓重, 雨声沙沙, 几乎要把那声音淹没, 这可不是女子生产时正常的动静,楚子苓心头一紧,立刻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冲进了大门。   一进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屋正中的榻上,一个大肚女子瘫倒其上,身下干草染红大半,还有失禁的臭味混在其中。其他几个妇人或哭或惊,围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楚子苓飞奔上前,先粗粗检查一番。宫口只开了四指,羊水已破,产妇披头散发,浑身冷汗,几乎失去意识。   楚子苓不敢耽搁,挽起衣袖,边摸索胎位边问道:“生了多久?”   “已有一日。”回答她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原来巫瞳也走进了产房。   古代不是有男子回避的说法吗?不过此刻,楚子苓哪还顾得上他。仔细摸过,发现胎位不算太糟,她大声道:“速去烧水,要全部煮沸,盛水的盆也要烫过……蒹葭!针!”   这场面蒹葭如何见过,吓得腿都软了,还是咬牙上前,递过了金针。   楚子苓也不废话,立刻施针,补合谷,泄三阴交。边用针,她边观察产妇,见对方神色仍旧萎靡,心中不由大急。产妇气逆不顺,又耗费了太多元气,如今气散,必须先让她振作精神才行。可是手头没有合用的药物,若是有人参……一咬牙,楚子苓道:“熬些粥来!粟米加姜片,用肉糜细滚。熬出后只取汤水!”   没有人参,先用小米粥补补气血,好使产妇积攒余力,剩下只看交骨是否能开了。   额上冷汗,逐渐替代了冰冷雨水,楚子苓不敢分心,埋头行针。   “瞳师,这巫婢怕是不成了。若再不剖腹,怕是巫子也活不成了……”一名妇人见巫瞳并不出门,悄悄凑上前来,低声说道。   巫瞳浑身一颤,一双蓝眸瞪了过去。那目光简直凶狠如狼,让人脊背生寒。那妇人哆嗦一下,不敢再言。   巫瞳却不理她,大步走到了榻边,在产妇身旁跪下,握住了那汗津津,冰冷冷的小手。片刻后,像是终于看清了身边人,那女子呜呜的哭了起来:“瞳师,瞳师,怪奴……”   “莫哭。”巫瞳也不嫌榻上脏污,伸手拂过她的长发,“有巫苓在,定能保汝和孩儿。”   那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产妇哽咽难言,靠了过去。   催产行针,每穴都要二十分钟,全部四穴扎完,留针体内,熬好的粥水也送了过来。楚子苓轻声哄那产妇:“多少喝些,身上才有气力……”   巫瞳也搀着她半坐起身。可能是觉出希望,那产妇倒也燃起了几分生存的欲望,勉强把粥水全都喝了下去。   楚子苓又让巫瞳把人抱起来,换了干净的草垫,用温热的开水给她擦身,按摩肚腹,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产妇突然□□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巫瞳的手臂。   “痛!奴好痛!”   那声音尖利,简直如女鬼惨嚎。巫瞳脸色煞白,看向巫苓,对方倒是面色不变,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产妇下身,片刻后,眉间终于露出些喜色。   “交骨开了!快扶她坐起!”宫口顺利打开,产妇也有了□□的气力,坐姿更利于生产。   别说巫瞳,其他仆妇也凑了上来,帮产妇半坐起身。楚子苓想教产妇如何用力,谁知一抬头,就看到巫瞳的手臂一直被对方攥着,腕骨都已经被捏的发白。   “可以让她拉着丝绦……”楚子苓忍不住建议。   巫瞳却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就好。”   那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让人避之不及的秽血,脸上未蒙白纱,唇角也失了笑容。然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真实的像个活生生的人。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劝,只对产妇道:“看着我!看着我!深深吸气,短短吐出!不要乱,胎儿还能保住!”   也许是被楚子苓的镇定感染,那女子不再放肆嚎哭,而是跟着她的节奏,用力学着分娩呼吸。   产道全开了吗?胎儿大小如何,要不要侧切?刀口会不会感染?产妇的气力还够吗?楚子苓心底也是慌乱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上阵,帮人接生。没有摧产的药物,没有必要的器械,甚至连胎心是否还在,都无法确定。但这是条人命,是在她眼前挣扎的生命!   “头,看到头了……”一旁递热布巾的蒹葭突然惊叫。   那产妇眼中泪水唰的一下就出来了,楚子苓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别泄气!你能诞下孩儿!”   “啊啊啊……”那女子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边惨叫着,边拼上了最后气力,随着一阵缓慢至极的抽动,小小婴孩,终于落了下来。   “取刀来!”楚子苓立刻叫到。   身边妇人立刻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楚子苓却先凑到火上消毒,才取六寸处断脐。知道已经产下了孩子,那产妇浑身一软,瘫在了巫瞳怀中。   “这……这婴孩怎地不哭……”另一个妇人颤巍巍问道。   楚子苓只是一看婴儿发青的面色,立刻道:“快寻根芦秆!”   这是胎儿宫内缺氧,喉中堵了异物!   拿湿布小心擦净胎儿脸上的粘液,芦秆便已递在手边。楚子苓也不嫌污秽,把芦秆插了进去,轻轻几下,吸出喉腔中的粘液,这才在婴儿背上拍了两拍。   “呜……”一声微弱的哭声,终于在房中响起。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软了,差点跪坐在地。不过看了眼产妇,她立刻又振作起来,对身边人说:“把孩子抱去洗洗,必须用温水。”   交代过后,她强打起精神,为产妇催下胎盘,补气止血。   一直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处理完毕。楚子苓只累的手都无法抬起了。谁料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短促呼声。楚子苓吓得一颤,提声道:“出什么事了?!”   蒹葭面色发白,抱着个襁褓跑了进来:“蓝,蓝眼……”   襁褓中的婴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似一抹幽蓝镶在那皱巴巴的脸蛋上。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那仍旧满身血污的男子。这孩子,是他的?   巫瞳却没有与她对视,而是低头,对艰难喘息着的产妇道:“是个巫子……”   轻轻一语,让那女子“呜”的哭了出来:“奴生了巫子!终于生了巫子!瞳师,瞳师……”   那声音虚弱,却透着怪异心喜,听来让人心碎。   看着面前这两人,还有那小小婴孩,楚子苓的嘴唇颤了颤,才挤出声音:“若生出的是女子呢……”   若是不会出现蓝眼的女子呢?他们要如何处置?   那双蓝眸,望了过来,凝沉入水:“会成为巫婢。”   楚子苓不由扭头,看向榻上那女子。她刚刚听到那几个妇人,唤她“巫婢”!   “未必都献给瞳师……”巫瞳轻轻开口,“群巫皆可用巫婢。”   楚宫有多少男性巫者?楚子苓只觉浑身血都要凉了:“那,那也不用……你可知近亲……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她没说出近亲,而是用了“同姓”这个春秋时也能听懂的词。难怪巫瞳一脉,能代代产下蓝眸的孩儿,可是如此,又要有多少畸胎,有多少枉死的性命?!   “总好过侍候旁人。”巫瞳说着,抚了抚那女子的乌发。他手腕上,还残留着方才被攥出的掌印,红色印痕似嵌入肉中。那必然是痛的,然而巫瞳似无所觉,只静静抚着身边人,如抚着猫儿一般。   好过侍候旁人?那一声声欢愉,一次次夜啼,只为换来这个?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还要为楚王效命……   楚子苓抑制不住抖了起来,只觉浑身雨水,此刻才浸入骨髓。这小小产房,如今也成了广阔楚宫的一部分,残酷可怖,让人齿冷。   巫瞳抬起了头,看向那微微颤抖的女子。夜色深沉,烛火昏暗,这时,他能清晰看到对方面上表情。然而预料中的鄙夷和厌弃并未出现,那女子的黑眸中,含满泪水,几欲夺眶。   他的心也痛了起来,痛的似要撕裂胸腹。他自幼生着双妖瞳,见到的人不是畏惧,就是崇敬,亦有人痴恋相随。可是从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他,从未有人对他生出寸许悲悯。   他需要这怜悯吗?不,他不需的。他是楚宫大巫,是王之瞳师。他当如父亲般,在宫中度此一生……   那女人无声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巫瞳的身体也动了,不由自主,想要随她起身。然而身边那半昏之人轻哼一声,唤回了他的神志。巫瞳又坐了下来,那冰蓝眸子重新变得安宁,犹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女郎!”把婴孩交给了一旁仆妇,蒹葭追了出来,“女郎可是累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关切,没有丝毫被震动的迹象。她没听到那番话吗?还是蒹葭也觉得这些荒唐可怖的事情,平平无奇?   “回吧。我们回去……”楚子苓的声音很轻,在寒风夜雨里,飘忽不定。   蒹葭立刻点了点头:“奴回去就烧些热水,莫着凉了。”   听到这话,楚子苓笑了,一点水痕划过面颊,融入细雨之中。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老夫人, 外面雨停了。”   听到下人禀报,随夫人面上露出笑容:“善。方才吾还怕晒不到天阳呢。”   这几日,她不但每天斋戒,少食荤肉, 每天还要围着主屋转上一圈, 让正午天阳驱走体内邪鬼。说来也怪, 往常巫医诊治,不管是喝药还是请神, 总不能除根。偏偏巫苓只用几根金针, 就镇住了鬼邪。如今她夜夜好眠,无梦无惊,竟连精神都好了许多。怎能不让人欢喜?   又想了想,她对身边从人道:“连尹府可寄了回信?”   那从人忙道:“尚未收到。”   “唉, 也不知能否说动吾那妹妹。去看看巫医, 总好过自己硬挨……”随夫人不由叹道。她这妹妹, 自两月前便犯了怪病,茶饭不思, 也不知是不是思念亡夫所致。看在眼里, 她也颇为心痛。   一旁傅姆却轻声道:“郑姬毕竟名声不佳, 又与王后不睦, 老夫人当谨之……”   随夫人却哼了一声:“吾同郑姬自幼相识, 还不知其人吗?都是好色之徒惹出的祸事, 偏让个女子受过!”   她说的愤愤不平, 那傅姆也是身边老人, 才大着胆子又劝一句:“公子知晓,怕又要生事……”   “那就别让他知道!”话虽如此,自家儿子的德行,随夫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叹了一声,终是道,“也罢,吾劝她直接去巫舍便好。”   见主母听劝,那傅姆才放下心来,笑道:“既出了太阳,老夫人可要出去晒晒?”   随夫人顿时又笑了起来:“自要听大巫吩咐……”   ※※※   巫子诞生的消息,当然要禀报王后。巫瞳一早就来到了后宫,拜见樊姬。   见那躺在乳母怀中,不哭不闹的蓝眼婴孩,樊姬不由喜上眉梢:“果真生了个巫子,定要重赏!另一个巫婢也一同有赏!”   这次两个巫婢生出的孩儿都无畸态,还有一个巫子,可算得上吉兆了。如今大王久病,脾气愈发坏了,得知此事,定会欢喜。   巫瞳俯身叩谢。   见他恭顺模样,樊姬又笑道:“近日大王身体不适,汝要时时陪在身边,切不可远离。还有巫子,也要尽早接到汝身边教养。”   宫中规矩,巫子向来养到五岁,才会到瞳师身边教养,这次竟然要“尽快”,看来大王身体确有不妥,若是早亡……心头已是冰寒一片,巫瞳却神色自如,一口应下。   “对了,那巫苓又显出别的本事了吗?”貌似漫不经心,樊姬问道。   巫瞳的心猛地悬了起来。他没说出当日难产之事。且不说此事不吉,巫苓施法相救,才让巫子顺利诞下这事,他并不想让王后知晓。   后宫子嗣众多,难产的夫人、美人数不胜数。就算能治好一个,也未必个个都能治好。那可是备受宠爱的姬妾,还有大王血骨,若是救不回,是要搭上性命的。让旁人得知此事,只会给巫苓平添麻烦。然而那日房中都是亲信,应当不会传出去……   心一横,他道:“巫苓似还有一手艾法,近日正为申公疗伤。”   申公巫臂上痼疾,樊姬也是知道的,听到这话顿时眼前一亮:“若是能治好申公,倒可让她为大王施艾。”   楚王早年旧历阵战,也有风痹之疾。若只是施艾,应当无妨。   这是不知助产之事了?然而巫瞳依旧不敢怠慢,大王若是病重难治,身旁所有大巫,都要生殉的,此刻让巫苓前去诊治,只会害了她的性命。王后所言,要如何推拒?   沉吟片刻,巫瞳方才开口:“大王身边如今有三人施艾推拿,再添一个,怕是不妥。”   这话,樊姬倒是能听进去的,不由颔首:“是予思虑不周。”   给楚王治病的,都是宫中大巫,哪个不是侍奉大王十余载,名声远播之人?冒然换个年轻女子,怕是要惹那些神巫动怒。于是樊姬道:“待巫子与你同住,便让巫苓搬来后宫好了。”   樊姬原打算让巫瞳勾引巫苓,使她怀上身孕。两人都是灵验巫者,说不定能出个天赋异禀的孩儿。然而现在有了巫子,这事倒可以放一放了,还是让她搬到后宫,更方便给姬妾们诊病。   这是巫瞳原本的计划,然而现在听到王后如此说,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但是终究,巫瞳还是垂首应是。大王身体欠佳,万万不能让巫苓涉身其中。比起为王诊病,还是搬出巫舍更好……   行礼告退,巫瞳走出了大殿。阴雨已然消散,可秋日的太阳,又有多少暖意?巫瞳呆立半晌,才缓缓挪步,向大王寝宫走去。   ※※※   那日接生后,楚子苓很是低落了几日。这楚宫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个牢笼,让人呼吸困难,夜不安寝。然而究竟如何离开,她没有半点思路。身单力薄,无依无凭,偏偏王后又不想她为楚王诊病。要如何才能获取更大的名望,为出宫谋一条生路?   那些后宫姬妾就不提了。随夫人是公子婴齐之母,想要看诊只需入宫即可。虽说赏了不少锦缎,还说要让幼时姊妹也来瞧病,但是并不能让她离开楚宫。而那屈巫,她着实看不透……   “近日申公手臂伤处可还好?”连续诊治了三四天,倒有半数阴雨。若是不注意保暖,很可能影响疗效,故而楚子苓才有此一问。   然而屈巫只是“嗯”了一声,权算作答。见他面色肃然,皱眉沉思,楚子苓也不好再问,只能按照往日之法,为他艾灸。这人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好接触,如这般心不在焉的时候,不在少数。就算偶尔听她说话,也没有旁人眼中的敬畏。只像是对待一个寻常医者一般。若是往日,楚子苓可能会因这样的相处生出些安慰。可是现在,她需要的是信她敬她,够带她离开这楚宫之人。   然而身旁巫医所想,屈巫又岂会放在心上。早就忘了自己身在巫舍,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朝堂要务。大王竟说要在近日举行秋狝,这是准备对齐国动手了吗?几个月前,鲁使便前来乞师,意欲邀大王共同伐齐。然大王身体有恙,未能发兵。如今突然要秋狝,岂不是又动了伐齐的心思?   然楚晋争霸已有数年,如今晋与齐两国不睦,攻齐岂不为人作嫁?相反鲁、卫首鼠两端,乃可征之地。连齐伐晋,再攻克鲁、卫方是正理。只可惜大王如今听不得劝,该如何谏言才好?   正想着,手肘处的热意突然消失,他不由扭头,只见那巫苓已经收起了艾柱:“今日施艾完毕,还请申公明日再来。”   已经好了?他竟耽搁了这么久!念头一闪,屈巫便以起身:“这两日吾有要事,施艾再等几日吧。”   这是要中断治疗?楚子苓不由道:“若是断了,就要重头艾起。申公若不便,再定时辰,抑或吾……”   “不必。”屈巫冷冷打断。这等小伤,哪值他天天消磨时间?   说罢,也不等那巫医开口,他便转身而去。   看着那人利落背影,楚子苓不由叹了口气,她连出宫诊治的话都没说出口,那人就这么走了。也许只能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出了大殿,屈巫就想转道朝堂,看能不能再谏大王。谁料刚刚离开巫舍,就见一台肩舆迎面而来。四名健妇抬着舆杆,身侧还有甲士随行。   这是哪家内眷?虽贵为申公,但对方乘舆,他却步行,屈巫自然而然避了两步,让那队人先行。   似是被这姿态打动,舆内传来女子清音:“妾谢过君子。”   那声音婉转,犹若灵鸟低鸣,屈巫不由自主向遮着轻纱的舆厢中望去。这一眼,竟让他忘了答话。只见一美妇人端坐纱帐之后,螓首微垂,玉颈半露,长长衣袂遮住了桃腮,似是含羞带怯,狭长凤眸却水波粼粼,含情望来,似欲语还休。只是一眼,足能勾魂。   屈巫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只怔怔看着那舆厢与自己擦肩而过,转身目逆相送,直至那队人马消失在院墙之后。   “那,是何人……”半晌,屈巫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国事,什么劝谏,全都抛在了脑后,满心只剩那道倩影。   从人见他神情不对,赶忙遣人去探,不多时,带着一脸为难转回:“申公,那是郑姬,连尹之妻……”   “连尹?连尹襄老?!”屈巫讶然回首。   “正是……”那从人也尴尬非常,低声答道。   “竟然是她……”屈巫露出又是恍然,又是为难的神色,半晌之后才道,“速速回府!”   国事已全然不见踪影,他所想的,只有那让他神夺的女子。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申公走后, 楚子苓本想回去歇息,谁料又有人通禀,连尹夫人前来问诊。楚子苓只得又摆好针具,静待病人登门。   片刻后,就见一队人浩浩荡荡走进了大殿,不但有五六名仆妇,还有甲士随身。这连尹夫人入宫也如此大排场?楚子苓有些惊讶,然而当她看清被众人簇拥的女子时, 所有疑惑都消失不见。   那是个极美的妇人,杏眼桃腮,身姿婀娜。单看体态, 当有三十走上, 丰腴娇艳, 十足的□□。偏生那双凤眸婉转含情,有股情窦初开的清纯惑人。如此尤物,怎能安心放她外出?   饶是在后世见过无数影视明星, 这一刻楚子苓也要为面前人惊叹, 竟有如此绝色!   那美人见到她发怔, 不由一笑:“汝可是巫苓?”   那声音也极为好听,语中还带些狡黠, 听的人骨头发酥。好在受大小荧幕熏陶, 楚子苓已经回神, 冲她施礼:“正是。敢问夫人何处不适?”   轻轻巧巧在大巫面前坐下, 郑姬柳眉微颦, 用手按了按肚腹:“自入夏,此处便有不适,满闷不舒,害妾茶饭不思,这些日都消瘦了……”   她按的是胃部,却按出了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楚子苓没在意对方动作,只是公式化的说道:“还请夫人伸臂,容吾探鬼。”   也听过刺鬼的名头,郑姬伸出皓腕,容她细细诊断。只是片刻,楚子苓便道:“此乃邪气痞塞。夫人腹下可有肿块,按之微痛?”   郑姬讶道:“真乃神巫!是有个肿块,莫不是患了大病?”   她声音里终于有了些畏惧,楚子苓微微一笑:“只是气积于体,刺之即消。还请夫人屏退从人,容吾施针。”   这是痞塞之症,乃痰湿阻滞,胃气失调,导致脾胃受损,消化不良。只要健脾和胃,通降腑气,痞块自消。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一旁年长仆妇便道:“君子命吾等侍奉左右,不敢远离。”   郑姬冷哼一声:“大巫在侧,还怕什么?尔等莫不是想吾早亡!”   这话说的颇重,下面仆妇都称不敢。楚子苓此刻也发现,这郑姬似乎被人盯的很严,这是太过受宠,导致丈夫防备过甚吗?想了想,她便道:“汝等退至门外即可,施针只需半个时辰。”   听到这话,那几个仆妇也不敢再辨,依次退了出去。楚子苓这才让蒹葭帮忙解衣,扶着郑姬躺在榻上。   “刺鬼并不算痛,你若是怕,可以闭眼。”见那美人紧张兮兮的躺在榻上,连楚子苓也忍不住要劝慰一句。   郑姬感激的合上了眼睛,又不放心,再次睁开:“真不会出血吗?”   “不会。”楚子苓已经跪坐榻边,伸手确定肿块的位置。想要治疗痞塞,需先在肿块正中下针,随后再艾中脘、食仓两穴。   因为需要针艾的都在胸腹,故而她的手法也更为轻柔。不过也是解了衣衫,楚子苓才发现这郑姬可能比自己猜测的还要大上几岁。脸可是保养呵护,抵消时间留下的痕迹,身体就没那么容易做到了。   不大会儿功夫,行针就已结束。楚子苓换了艾条,徐徐施艾。这时郑姬才讶然睁开了眼:“刺毕了吗?”   “肿块已消,再艾即可。”楚子苓答的平淡。   郑姬立刻笑了起来:“未曾想真如阿姊所言。今日便能全好吗?”   针灸治疗痞塞颇有疗效,但也不是一次能除根的。楚子苓道:“艾满五次即可。”   “幸有大巫救妾,才能去这痼疾……”郑姬幽幽叹了一声,似乎还有心事。   楚子苓不紧不慢道:“夫人需舒畅心情。郁气不散,病则反复。”   郑姬面上露出愤愤之色,似想说些,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道:“那吾还来寻你。”   楚子苓手上一滞。这郑姬被丈夫看的这么紧,若真嫌她频频出入楚宫,说不好会请自己到宫外诊治?然而心头如此想,楚子苓却没有开口。交浅言深,反倒让人生疑。还有四次艾灸疗程,她得想办法取得这人的信任才是……   想到这里,楚子苓施艾愈发仔细。小半个时辰过后,她才道:“已艾罢,请夫人穿衣。”   郑姬起身时先仔细瞧了瞧肚腹,见上面只有红痕,没有瘀斑,这才笑道:“大巫果真名不虚传。若治好了,吾定送你钱帛美玉。”   看她一身华服,珍宝玲珑,就知道家里不会缺钱。不过这可不是楚子苓想要的,笑着回礼,她道:“夫人明日莫忘了复诊。”   简单交谈两句,蒹葭便唤外面的仆妇进来,面色看来好了许多,郑姬再次道谢,才坐上肩舆,在众人簇拥下缓缓离去。   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又有了些希望。只盼能从这郑姬身上寻一个突破口吧。   ※※※   马不停蹄回到府中,屈巫只觉心烦意乱,忍不住在庭中踱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却偏偏是那个“夏姬”!那个他曾斥为“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的夏姬!   当年大王发兵陈国,讨伐弑杀陈灵公的夏徵舒,正因夏姬而起。夏姬淫,与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有染,惹怒其子,方才谋逆。故而大王灭陈后,想纳夏姬,他便直言劝谏,还一并劝了想要独占此女的公子侧,称其“不详”。后大王将其许给了连尹襄老,怎料隔年,襄老便死于晋楚邲之战,连尸体也未寻回。   如此一来,世人更信夏姬不详,她亦极少露面,只寡居连尹府。屈巫原以为如此妖妇,销声匿迹也是好的,未曾想竟然在巫舍见到了其人。   那是他第一次亲见传闻中的夏姬。距陈亡国,已有十载,为何她仍如此明艳动人?那当年令陈灵公痴迷的,又该是何等绝色?   屈巫突然懂了那些男子的荒唐之举。如此佳丽,怎能怪人失魂落魄,忘乎所以?当年他能直谏,不过是未曾亲临陈国,亦未曾见过那“祸国”之人罢了!   他想娶那女子!这一念头,顷刻涌上,再也按捺不住。然则,他一个曾力荐君王,怒斥其“不详”的直臣,要如何才能娶得美人,使她倾心?   猛地收住脚步,屈巫高声道:“把府中郑女全都找来,吾要观舞!”   他要想个办法,与其私会,博其芳心!   “家主要观舞,尔等快些!”执事大声喝道,引得下面一阵慌乱。   家主竟要赏郑舞?听到这消息,伯弥很是吃了一惊。如今府中郑女不多,更是没人比她善舞。若是能在这时展露舞技,是否也能入家主之眼?然而看到周遭姝丽,她又忍不住瑟缩。若是此时争风,却未得家主青眼,那以后她在后宅就愈发艰难了。卑贱之身,怎敢攀高位?   想明白了得失,伯弥战战兢兢与众女聚在一处,随着乐声起舞,不敢怠慢,也不愿出头,只中规中矩徐徐曼舞。余光扫过主座,家主仍旧仪表堂堂,威仪天成,远胜公孙。也是,家主乃屈氏申公,楚国公族,自是比身为质子的郑公孙要强上许多。   然而面对这人,伯弥丝毫不敢起别样心思。她如今所求,只一安身之所……   一曲舞毕,乐停,所有舞伎跪倒在地。是赏是罚,只看家主心情。伯弥并不敢抬头,自然也没看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绿衣的,上前来。”   这一声犹如惊雷,骇得伯弥赶忙膝行几步,跪伏在家主面前。   “汝叫什么?”上首那人问道。   “奴婢绿腰。”伯弥赶忙说出了自己的新名。   “吾问汝原本之名。”   家主的声音并不很大,亦无多少暖意,伯弥却忽觉心底火热,连脸都要烧了起来。为何要问她本名?难不成家主真看上了她的舞技?   “奴本名伯弥……”连自己都未察觉,伯弥声音中多了份谄媚娇柔。   “那汝因何被郑公孙发卖?”   那声音一成不变,听不出喜怒,伯弥的笑容僵住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原来家主知道此事,那她被唤出,又为的是什么?   再也抑制不住颤抖,她把头垂入尘埃,瑟瑟发着抖:“奴,奴冒犯了滕妾,多亏公孙宽宏……”   她吓得连声调都变了,岂止是冒犯,她险些就害了密姬性命。可她不是有意的啊!她已被发卖,沦落至此。家主,家主难道要赶她出府……   看那颤巍巍,抖个不停的女子,屈巫露出了笑容:“好大的胆子,倒可一用……”   第二日。   当换上新衫,随家主入宫时,伯弥仍觉不可置信。那端方君子般的申公,竟然会行此等荒唐之事。然而伯弥不敢露出半分犹豫,更下定决心,要好生完成交代,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穿过深深庭院,迈步入了巫舍前的大殿,伯弥方才觉好了许多。不过是趁巫医诊治时,借机从仆妇那里套话,问问最近都有谁求诊,何时会来?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又有何难?   只要家主达成所愿,她定也能得些恩赏……   抱着满满期颐,伯弥在家主身旁坐定,大殿烟云缭绕,却也未能让她生出怯意。正在此刻,一个声音穿过殿门,遥遥传来:“申公可是回心转意了?”   那声音清亮,并不出奇,伯弥却抖了起来,几乎瘫软在地。就见一道熟悉身影,迈过殿门,向她走来。   那是巫苓!给家主诊病的,竟然是巫苓!   牙关格格抖了两下,被伯弥死命咬住,落了两齿的地方,猛地生痛起来。那噩梦般的一日,萦绕眼前,她没想到要试探的巫者,竟是巫苓!不,正因是巫苓,才会用她。外面侍候的哪个不是郑府之人?家主用她,正因她熟悉这些人。   可那是巫苓啊!那人知道她被发卖的原因,知道她如何背主,窃取灵药。只消一句话,便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伯弥抖得越发厉害,两眼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楚子苓也没料到,今天申公会去而复返,继续艾灸。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就算没法带自己出宫,也算完成了一套疗程。只是没想到,她会看到一个故人,在一旁伺候。   那不是伯弥吗?她竟到了申公府中?   身后的蒹葭已经怒目而视,楚子苓却看了看那摇摇欲坠,双目含泪的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女人如今早已光彩不在,连身形都变得畏缩起来,显然是遭受了不少折磨。若把往日那些说给申公,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即便不喜此人,她也不愿如此而为。   “还请申公屏退左右。”楚子苓只当没有看到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跪坐一旁,取过艾条。   屈巫瞪了那不经事的婢子一眼,伯弥这才恍然,连忙行礼告退。一直走到殿外,她狂跳的心才缓缓慢了下来。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伯弥抬袖捂住了双眼,把泪滴狠狠压了回去。那人没有开口。她还能活!   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时,伯弥眼中的惊惧尽去,如往日般绽开笑颜,迈开脚步,向着外面几个有些眼熟的仆妇走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那贱婢, 着实可恨!”回到小院, 蒹葭依旧愤愤不平,“女郎不知, 她竟跟人炫耀自己入了申公府!贱婢!当时就该杖杀才是!”   听蒹葭这么说, 楚子苓一怔:“她跟谁炫耀了?”   “自是跟那些仆妇。”蒹葭犹自生着闷气, “女郎就该把那事告知申公……”   这不符合逻辑啊?楚子苓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当初伯弥被赶出府时,可是连累了一堆人, 见到郑府的奴婢,她还敢凑上前炫耀?况且伯弥在见到她时,魂儿都快吓飞了,怎么片刻工夫就大起了胆子?还有那申公, 之前带的明明都是从人, 今天突然换个侍婢,也颇为奇怪……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楚子苓道:“她都说了什么?可有问关紧事?”   蒹葭被问住了, 卡了半天, 方才道:“奴再去问问!”   不大会儿工夫, 蒹葭便回来禀报,伯弥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炫耀她得申公赏识,做了贴身侍婢, 还问了她们如今在宫中过得如何, 有多少人看诊。   然而这些并未让楚子苓放松警惕, 想了想, 她道:“明日伯弥若是再来,便盯着她些,看看她可有旁的打算。”   也许不是伯弥自己的打算。那申公可不像郑公孙,看起来就心智坚定,一言九鼎。而他昨日还说不再针灸,今天就改了主意,实在古怪。还是要留神才行。   然而到了第二日,申公并未按时前来,反是郑姬先来寻她复诊。   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一半,郑姬的气色却好了甚多,容光焕发,更显娇艳,见到楚子苓,她便兴高采烈道:“亏得大巫提点,妾才知烦郁伤身。待治好了这邪气,定要重谢大巫!”   看看她身边唯唯诺诺的仆妇,楚子苓倒是猜到些许。指不定郑姬跟夫婿撒了撒娇,换来了些外出自由。对于深闺的笼中鸟来说,自是喜事。   这是自己对她有些用处了?楚子苓笑道:“夫人舒心便好。今日不用扎针,只需艾灸。”   听到这话,郑姬愈发高兴了,遣退左右,任蒹葭服侍着躺在榻上。待开始艾灸后,又意犹未尽的说道:“可惜大巫乃君上灵官,若是能随妾回府便好了。有甚不妥,也可让大巫瞧瞧。”   灵官的级别可比宫巫高多了,只为楚王服务。楚子苓心头一动:“吾也只是给公族、姬妾们诊治,哪算的灵官?”   “咦?”郑姬讶然反问,“大巫如此法术,不曾给君上诊治吗?”   这话可不太好接,楚子苓淡淡道:“吾入宫时日甚短,只见过王后,还未曾觐见大王。”   “王后呀……”郑姬哼了一声,竟不再开口。   这是惧怕王妃樊姬吗?   楚子苓在心底吁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心急,继续缓缓施艾,正当她想再找什么话题搭腔时,殿外居然传来喧哗。   楚子苓手上一顿,对蒹葭使了个眼色。对方匆匆赶了出去,不大会儿工夫又跑了回来,低声道:“申公来了,得知大巫另有贵客,说在殿外等候即可。”   怎么来的这么巧?楚子苓压住了想要皱眉的冲动,对蒹葭道:“劳申公稍待,吾先为夫人诊病。”   蒹葭赶忙出去传话,榻上躺着的郑姬听到两人之言,倒是皱了皱眉:“申公也来寻你诊治?”   她言语中颇有些不悦,这是跟申公有宿怨?楚子苓拿捏分寸,只是道:“吾乃宫巫,自要为申公诊治。”   “申公非君子也!”郑姬似乎真的生气了,只是她生起气来,腔调也像是娇嗔。   这更不好答了,楚子苓干脆闭口。见她不搭腔,郑姬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抱怨,只哼了一声,便闭上了双目。   只艾两穴,用不了多长时间,待艾毕之后,郑姬在蒹葭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衫,也不等仆妇入殿,就向外走去。   心中怀着怒气,郑姬走得不慢,谁知刚出内室,脚步就是一滞。只见大殿中,唯有一男子端坐,不论仆妇亦或甲士,都畏惧的退到了殿外。   这便是申公?   郑姬没有见过此人,然而此刻,那人一双黑眸正凝视着自己,似有炽火摇曳,惑人心动。他若真是那个骂过自己的申公,又为何会如此看她?   “夫人,留心足下。”   只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个婢子搀住了郑姬的手臂。那人用的是郑音,许久未曾听到的乡音,让郑姬一阵恍惚,竟这么被她扶了出来,险些忘记向申公行礼。而那眼神也只显一瞬,男子也很快起身,避席行礼,一派温雅气度。   见他如此君子风范,殿外仆妇都是松了口气,只道申公真直臣也。唯有郑姬紧紧握拳,面色古怪的登上了肩舆。   因要迎申公,楚子苓跟在郑姬身后走了出来。一眼就见伯弥搀着郑姬,送下了阶梯。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立刻看向殿内站着的男子。只见申公神色如常,也不待郑姬登上肩舆,就扭头道:“大巫可得闲了?”   楚子苓不便再看,只得把人迎进了内室。只是这事,她还要仔细想想。   坐在微微摇晃的舆厢内,郑姬四处张望片刻,确定无人看她,方才展开了手掌。只见一角丝帕团在掌心,是刚刚那婢子塞给她的,怕让人见到,郑姬竟真的收了下来。可那是申公的婢子啊!申公害她名声丧尽,嫁给襄老,如今丧夫不说,还被继子黑要烝之。他怎有脸面传书给自己?   然纵是气恼,郑姬还是按捺不住,展开了那丝帕,但见上面一行端庄郑书。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短短两句诗,皆是郑曲。一首“野有蔓草”,言一见钟情;一首“子衿”,言思之若狂。那双炽眸顿时浮上心间。郑姬只觉心跳怦怦,面上霞红,自从嫁入楚地,她已许久未收过这样的诗句。偏偏让那可恶的申公,帛书传情!   嗔怒之余,她又忍不住看了那信一遍,唇角突然浮起笑容。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若她去了,又会如何?   嘴角噙笑,郑姬把丝帕拢进了袖中。   ※※※   虽然给申公施艾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楚子苓心中仍旧警铃大作,总觉那两人似乎有些古怪。可惜这几日巫瞳不在,她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想去,还是让蒹葭打听郑姬的来历。如此绝色,不可能无人知晓的。   结果不费吹灰之力,蒹葭就寻来了她想要的答案。   “奴听旁的婢子说了,那郑姬可大有来头。据说一国之君都因她而死,还被灭了国呢!”蒹葭从同来的郑人那里,听了一耳朵阴私,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她后嫁的夫君连尹襄老早就身故,现在护着她的是继子黑要,听闻两人有私!还有郑姬以前也有情郎,大被同眠,不愧是穆公之女!”   蒹葭说的兴致勃勃,听起来还颇为艳羡,然而楚子苓关注的可不知这个。那乱七八糟的话语拼凑起来,让她浑身一震,突然想到一事:“郑姬不是早就嫁了人吗?怎还如此称呼?”   这种诸侯之女,嫁人也是嫁卿士的,怎么会不冠上夫家的姓氏?   蒹葭眨了眨眼睛:“原先她嫁了陈国夏大夫,应该称作夏姬?怕是不吉,才改了吧。”   夏姬!如此绝色,身在楚国,还是穆公之女!楚子苓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个名垂千古,可称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女子。而这女子传奇生涯的终点,就是嫁给了一个为她抛弃一切的男人,那人名叫“申公巫臣”!原来郑姬就是那个夏姬,申公就是那个巫臣!   两人竟然在她面前相会,那是否还会出现携美出奔之事呢?楚子苓顿时心乱如麻。戳穿他们?以此为借口,让巫臣带她离开楚宫?然而万般思绪翻腾,还是被她压了下来。   她现在既无证据,也无权势,哪里比得过身为县尹的申公巫臣?冒然点破此事,旁人信或不信,她都自身难保。双手握拳,深深吸了两口气,楚子苓才道:“郑姬还有三次艾灸,须得好生看着。”   看什么?蒹葭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楚子苓也不点破。蒹葭心思浅显,是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的。若是有个能商量的人就好了……   一个身影浮上脑海,楚子苓却摇了摇头。那人怕是早就离开楚地了,多想无益。只盼最后这三次机会,能搭上夏姬,助她出逃吧。   ※※※   驷马并驰,骖缁服赤,蹄声似雷,飞鬃若焰。就见一大汉长身而立,控烈马如臂使指。如此潇洒仪态,便是楚地御者如云,也毫不逊色。   楚王欲秋狝,卿大夫莫不选良驹,择猛士,只为围猎时拨个头筹。这大汉,正是右御许偃新养的门客,可称得上御术精湛,勇武无双。然他今日驰骋,为的却不是人前显露。马儿奔驰,飞快赶回许府,那人勒马下车,大步朝里走去。   “许子唤某,可是宫中有变?”见到许偃,田恒也不矫饰,开口便道。   他之前奉命,在郊外大营驻扎,演练车阵围猎。谁料从昨日起,营内车马就撤了不少,那些离开的卿士也个个面有焦色。今日许偃又急招他回来,田恒又岂会猜不出缘由?   “正是。”许偃长叹一声,“大王昨日卒中,已昏迷不醒。”   田恒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楚王年事以高,卒中昏迷,怕是难醒。然而楚国这几代多有篡位之事,若王崩,怕是会有乱起。   也不迟疑,田恒立刻道:“许子当护太子,小君。”   楚国那年幼的太子其实还不算什么,但是王妃樊姬,是个极有手腕之人,必不会容旁人夺了自己儿子的君位。此刻已不是鼠首两端的时候,必须要让王妃知晓,他绝无谋逆之心。   许偃浑身一震,倒是把之前那些纠结都抛之脑后,连连颔首:“田宾客所言甚是,吾这便入宫!”   谏言不过尔尔,田恒真正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宫内怕是要乱,还请许子劝说王后,放巫苓出宫。”   许偃倒是一怔:“巫苓医术高超,何不让她为大王诊治?”   田恒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大王乃卒中,施针怕是不妥。巫苓对小君子有恩,还望许子救她一命。”   卒中有救吗?就算能活过来,还能如常人一般吗?这时用金针救治,不论救不救的回,对于巫苓都不是好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助她离宫,保全性命。   许偃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若大王真有不测,吾会一试。”   他可以不建议让巫苓为大王施针,但是却不能此刻接她出宫。唯有大王身故,这些宫巫才有离开的可能。只要没给大王诊治,就不会身殉,还是有不小希望的。   田恒眉头紧缩,却也知道这是许偃能答应的底线了,只能深深一揖:“某谢过许子。”   这礼数,倒是让许偃生出些感慨。田恒如此看重救命恩人,实乃义士也,他又岂能落于人后?也不耽搁,许偃立刻命人备车,前往楚宫。   许偃走了,田恒的心绪却依旧不宁。巫苓身在宫中,也没甚依仗,会不会忘乎所以,去治楚王?不行,他要想法把消息传入宫中才行!原地踱了几步,田恒转身立刻许府,向郑府而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再次登门, 田恒得到的可就不是什么好脸色了。毕竟巫苓一入宫,他就转投了许偃, 放在旁人眼里, 可算不得坦荡。   当然, 田恒也不会在意旁人目光,开门见山道:“楚王病重,巫苓是个不知轻重的, 若是冒然插手,怕会有些干系。还请公孙遣人入宫, 劝她避开此事。”   “田壮士想传话入宫?若是让人知晓, 吾等阻巫苓给大王诊治,岂不对公孙不利?”石淳面上带笑, 心底却极为不悦。这样的话也是能乱传的?让旁人听去,说不好就害了公孙。田恒此人也是无礼,根本不挂念当日恩情, 说走就走。如今遇到麻烦, 倒求上门来……   “巫苓就能治好楚王吗?若楚王毙命,推到巫苓头上,尔等又有何好处?”田恒冷笑反问。   巫苓可能从郑府入宫的,若真出了事, 他们确实担待不起。石淳一时语塞, 还想再说什么, 郑黑肱已经颔首道:“吾会派人入宫, 将此事告知巫苓。”   他的神情肃穆, 倒是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田恒在心底松了口气,总算这郑公孙记得巫苓的救治之恩。只要话能带入宫中,想巫苓也不会莽撞行事。若是能避开此事,待楚王身故,自有许偃出言,助她脱身。   剩下的,只看楚王能撑多久了……   ※※※   因为思虑过甚,楚子苓这晚没能睡好。醒来之后,便专心致志等那两个传说中的“主角”登门。不出所料,申公再次来得迟了,还是郑姬先到巫舍。然而未等楚子苓观察她面上神色,就被一句话砸懵了。   “大巫竟还在巫舍?吾以为汝会去给大王诊病……”郑姬似颇为惊讶,一见面便说道。   楚王病了?楚子苓只觉背上寒毛都炸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宫人提及?而且既然猜她会去给楚王诊病,为何还来看诊?心头翻涌,楚子苓斟酌着开口:“此事当真?吾尚未听闻。亏得如此,才不致让夫人白跑一趟。”   郑姬面上一滞,立刻掩口笑道:“是妾多话,兴许大王病得不重。”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安安分分躺在了榻上。可是这无意中出口的话,透露了太多东西。楚王病了,宫中封锁消息,但在宫外,连这种不问世事的贵妇都已知晓。这样的病,绝不会是小病!而明知她可能会参与救治,还来巫舍复诊,为的真是这区区半个多小时的艾灸吗?怕也未必。   然而说郑姬真是来私会申公的,又有些让人不可置信。昨日她还是一副看不惯对方的样子,怎么可能短短一日就态度大变?难不成那不到一分钟的会面,生出了什么变数?还是要再等几日,才能许下那流传千古的一诺……   楚子苓心乱如麻,几乎要持不稳手中艾柱。许是凑得太近,郑姬不由嗔道:“今日怎地如此热?”   楚子苓立刻拿开了些艾柱,迟疑片刻才道:“是吾心忧大王,乱了神思。”   郑姬也不怪她,叹了一声:“谁又不忧呢。”   那声轻叹婉转,足让人垂怜。楚子苓却稳住了手,也稳住了心,边施艾边道:“身在宫中,有时觉得,还是做个游巫更好。”   郑姬有些惊讶:“汝原是游巫?”   楚子苓点了点头:“吾刚来郢都不久。”   郑姬却道:“以大巫术法,吾看给大王诊病也是够的,何不趁此良机,施展手腕?”   让她给楚王治病吗?楚子苓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实在是风险太大,伴君如伴虎。叹了一声,她只是道:“山野之人,自幼不受拘束,难登大雅之堂。”   听到这自谦,郑姬反倒生出些感慨:“又有谁喜拘束呢?若是大巫不愿待在宫中,吾倒可问问君子,看看他能不能带汝出宫……”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听的!手都快要抖起来了,她努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若真如此,还要谢过夫人。”   气氛顿时又好了不少,艾完之后郑姬也不闲聊几句,便起身而去。等人走出了大殿,楚子苓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这算是成了吗?郑姬真会让人带她出宫吗?怕是之后两次复诊还要趁热打铁,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深深吁了口气,楚子苓又想起来仍未出现的申公巫臣。今天怎么不玩偶遇了?还是楚王突然犯病,让他没了勾搭人的时间?那两人究竟要如何暗通款曲,又何时出奔?对了,若是郑姬离开,她能跟着走吗?留在楚国似乎也不太安全……   脑中纷乱,楚子苓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巫舍,郑姬有些郁郁不欢的坐进肩舆。她今日明明按时到了,那人怎地不曾出现?难道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诗中含义?亏她今日专门带了这么多心腹,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心中气闷,连肩舆坐起来都觉颠簸,郑姬刚想下令,让抬舆的健妇慢些走,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人。那不正是申公和他那婢女吗?   惊喜交加,郑姬突然高声道:“吾金钗少了一支!阿元,快回巫舍找找!”   虽然带了不少心腹,但是这阿元,是她那继子黑要安排在身边的,不好买通,自然要打发出去。   阿元不疑有他,匆匆折回巫舍,郑姬则命仆妇落下肩舆,停在路边。这时,那两人已走的近了,就见那婢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吾家家主想与夫人一晤。”   听到这话,郑姬只觉心跳怦怦,提高了音量:“尔等退避。”   所有仆妇和那婢子尽皆躬身退下,就在此时,舆厢纱帐轻动,被一只大手撩开,那男子出现在郑姬面前。面容依旧端正,然眼眸深深,炽烈情浓,似能望入心底。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孟浪,郑姬有些受惊,旋即有生出薄怒,嗔道:“申公有何教吾?”   这申公原就说过她的坏话,如今又来撩拨,怎能不让人气恼?郑姬本以为,她会听到那人狼狈致歉,或是说出几段酸诗,吐一吐衷肠。然而那男子直直凝视着她,开口道:“若夫人归郑,吾必聘之。”   那声音,没有犹疑,亦无作态,只简简单单,犹若盟誓。郑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当初几个入幕的情郎,哪个曾如此对她?谁人不是有妻有妾,怎会向她求娶?   然而心潮起伏,情难自己,郑姬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了,强忍着咬牙道:“吾身在楚地,如何归郑?”   家中还有黑要那继子看着,门都不便出,如何归宁?   屈巫却似料到了有着一问,立刻道:“连尹尸身还在晋国,郑、晋素来交好,自要会郑迎丧。”   这是再正大光明不过的理由了。当年连尹襄老亡与邲地,连尸身都未寻回。归郑迎丧,借郑侯之力,寻回夫君尸身,这是连黑要都无法阻止的。   郑姬心头一动,又道:“那君子奔郑,何来聘礼,又何如自处?”   出奔这等大事,又其实能拖家带口?若是没有钱帛美玉,如何聘她?两人又如何在郑地安居?   “吾会力促楚齐结盟,借出使齐国之机,携汝投晋。”屈巫的音色沉稳,思绪清明,简直如同殿上面君。然说出的,却是这等背主、弃家的大事。   这只言片语,却让郑姬心跳的愈发快了。他不曾欺她,亦想好了两人退路。申公乃能臣,若是投晋,何愁不被重用?而她,终能逃离楚地,避开冷眼,有人愿为之抛诸所有,倾心爱慕。   见郑姬面上绯红,却不作答,屈巫再次问道:“汝可愿嫁吾?”   郑姬喉中一哽:“妾所愿也。”   听到这话,屈巫面上绽出笑容,握住了佳人柔荑:“待大王身故,汝便自请归郑。”   捏了捏那只小手,他起身想走,郑姬却反握住了他的手,急急道:“若旁人知晓,如何是好?”   屈巫笑着安慰道:“夫人勿忧,只在府中静待即可。近日切莫出门了。”   说罢,那只手从掌中滑开,纱帐落下,遮住了郑姬的视线。若非掌中余温尚存,这番对谈就似大梦一场。郑姬轻轻把手掌压在了胸口,似要按下那怦怦心跳。怎会有人,如此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个声音:“夫人,奴无能,金钗未曾寻到……”   是阿元回来了。郑姬勉强打点精神,道:“是吾弄岔了,先回府吧。”   听到女君如此说,阿元也松了口气,重新指挥仆妇,抬起了肩舆。舆厢仍旧轻晃,郑姬却不再觉得烦躁,反而飘飘欲仙,神不守舍。一直等回了连尹府,换了新衫,才想起之前应那巫医之事。   真要去求黑要,多生事端吗?郑姬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屈郎都让她闭门不出了,何必为个巫医麻烦?指不定她还能给大王诊治,得些赏赐呢?若不爱虚名,何必进宫!   只是须臾,郑姬便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闭门不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送走郑姬后, 不多时竟然有一名仆妇折返,说是寻落在殿中的金钗。楚子苓顿觉不对,果不其然, 钗没找到,那仆妇匆匆离去后,屈巫便出现在了巫舍。为何会如此凑巧, 怕是不言而喻。   不过楚子苓并未表现出异样, 依旧如往日一般施艾。倒是屈巫, 指尖一直轻点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中,艾灸很快结束, 屈巫临走时,突然问了句:“明日仍需施艾?”   楚子苓颔首:“正是,最后一次,还请申公莫要半途而废。”   屈巫看了她一眼, 随口应下, 便出了大殿。楚子苓心头微紧,郑姬也只有两次艾灸了, 两人又会如何发展?若是屈巫说不,郑姬会带她出宫吗?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对这两人, 便有一位意料外的客人登门。   “公孙为何派你前来?”楚子苓压抑不住心中惊讶,开口问道。来者乃公孙黑肱身边傅姆, 这等自小陪伴的奴婢, 怕是比家老石淳更受信重。   那老妪不紧不慢的遣退了屋内仆妇, 方才低声道:“公孙吩咐,请大巫近日多多收敛,切莫展露术法,亦不可自荐为楚王诊病。”   楚子苓一愣,没想到公孙黑肱派人前来,竟是为了这个。这是楚王病的实在太重,怕她冒然去治,导致失手吗?   见她似还有疑虑,老妪立刻道:“楚王若是不治,身边伺候的奴婢巫医皆要殉葬。大巫当慎之又慎。”   听闻此言,楚子苓只觉冰寒入骨,不论是奴仆还是巫医,全都要殉葬?若非王后不信自己,那她现在怕已经成了那群巫医中的一员了。就算医术再怎么高明,又岂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缓缓点了点头,楚子苓正色道:“我记下了。”   知她听进了劝,那老妪松了口气,又道:“田壮士还说,若楚王身故,许大夫会助你出宫。还请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田恒没有离开楚国?许偃能救她楚宫?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热意翻涌。这两人的承诺,绝对比郑姬可靠多了!   重重点了点头,她道:“我记下了,有劳诸位。”   ※※※   “只是娶个女子,家主何必奔晋?”亲随跪行一步,急急问道。骤然听闻如此大事,任他经历再多,心中也是惶恐。   屈巫却不动声色,端起手边蜜水,饮了一口:“若王崩,掌权者何人?”   那亲随一愣,立刻道:“必是王后。”   太子不过十岁,如何理政?然王妃樊姬手腕非凡,定要替儿子谋划,助他坐稳王位。   屈巫却摇了摇头:“非也,大权将握在公子婴齐手中。”   樊姬是个贤后不差,但并不掌兵。为了控制朝政,势必会重用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如此不但能分权,还能用他们彼此牵制,使之难争大位。如此一来,太子可安。然公子侧好饮无节,公子婴齐有勇却贪,两人共处高位,必有相争之时。谁胜谁负,还难猜吗?   那亲随面色大变:“若真如此,怕对家主不利。”   之前公子婴齐欲占申、吕之地为赏田,被屈巫所阻,故而深恨之,在朝中屡屡相逼。大王在时尚如此,若是让他掌了大权,岂不要害家主性命?   “故而,吾必出奔。楚晋相争,唯晋可投!”屈巫干脆道。   他邀郑姬归宁,不过是顺路而为。最关紧的,还是出逃大计。有了郑姬这个美人相伴,怕是会落个痴情好色的名头,但如此一来,岂不更好掌控?何愁晋侯不允。   “那使齐之事,确能促成?”亲随还有顾虑,齐国先前与大楚之敌,怎能轻易结盟?而两国若不结盟攻打鲁国,家主如何能轻轻松松出逃?   “若大王身故,王后岂会同强齐交恶?唯有连齐攻鲁,方能稳人心,固王位。”屈巫答的自信。他这次出逃,并非如郑姬所想,只孤身逃走,还是要带上能带走的一切。而出使齐国,正是最好的机会。   那亲随终是叹道:“家主智计,愧不如也。”   屈巫微微一笑:“此事关乎生死,切不能让外人知晓。那巫苓曾见过吾与郑姬,还是除去为好。”   巫苓曾给随夫人治过病,而随夫人正是公子婴齐之母,若走漏风声,怕是不妥。当斩草除根。   思量片刻,他便唤过亲随,附耳吩咐。   两人私议,都未注意到一旁跪着的婢子,不知怎地竟微微颤抖起来。   是夜。   房中静谧,没有半分声响。一女子蜷缩在斗室中,用双手紧紧捂嘴,把一切声响吞入腹中。泪水泊泊,沾湿了发鬓衣襟,从旁看去,却只如梦中惊悸而已。   伯弥紧咬牙关,连喉中都觉出了血腥。这两日她一直侍候家主起居,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办事得力,受人看重。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这里防备森严,不会走漏消息。与自己同起同卧的婢子,是否也在身后看着,只要发现不妥,就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自伯弥来到屈府后,就谨小慎微,不敢妄语,又怕得罪旁人,只作不懂楚语。没料到申公也如此想,竟让她在旁伺候,把密议之事听去大半。   出奔?投晋?原来他跟郑姬所说的,竟是此等惊天之举!若是事败,要有多少人丧命,家主岂会掉以轻心?   想那巫苓只是替两人诊病,就要罔送性命,她这个居中传信,亲涉阴私的小婢,能有命在吗?   为何还不杀她?是了,明日家主还会看诊,带上她,巫苓便不会起疑。可明日之后呢?留她又有何用?依旧是乱棍打死,草席裹尸,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啃食干净。她拼了如此久,花费如此心力,为何仍逃不脱这个!   泪流的更猛,喉中却未溢出半点声响,伯弥把身子蜷的紧了些,死死闭上了眼睛。   ※※※   今日巫舍变得与以往不同,宫人们个个警醒,大巫们也闭门不出。哪怕身在小院,也能觉出气氛紧张。好歹也算有了依仗,楚子苓尚能稳住心神,可是偌大楚宫,就像一直张了口的巨兽,只待人投身腹中。   等治好了申公和郑姬,她就尽量少接病人吧,关门避祸吧。只是面对那两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就算他们已经勾搭成奸,现在也不是戳破的时候。   然而心中如此想,等了大半日也没等到郑姬前来,楚子苓不由生出些疑虑。怎么回事?郑姬惜命,以前从会不迟到啊,更别说今天还是申公最后一次艾灸,她怎会错过?   不过这些,都不能在旁人面前表露。面对前来针灸的申公,楚子苓更是展现出了高标准的专业素养,并未搭话,也无探究,只是埋头疗伤。然而不同以往,一道目光始终在自己头顶盘旋,似鹰隼寻找猎物,片刻也不松懈。这是巫臣对她生疑了吗?郑姬没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出宫的事情吧?楚子苓心生懊悔,可别因为一时心急,坏了大事。   待艾灸完,楚子苓背后已生出了一层冷汗。   用奴婢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臂,屈巫露出了笑容:“大巫果真灵验,若吾再有不适,怕还要烦劳。”   听到这话,楚子苓只觉心神一松,也笑到:“自当效劳。”   这番话,倒是生出几分和气。楚子苓起身,亲自送屈巫出门。   今日屈巫也没带随从,只有伯弥一人跪在殿外等候。也不知怎地,出了门,楚子苓就觉那垂头缩肩的女子有些不对,不由看了她一眼。然而这一眼,正对上了伯弥的双眸。   伯弥不知自己是怎么起身的,也不知她如何能装的神色如常,逃过家主利眼。她只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经出体大半,似乎连畏惧也消失不见。这本就是她的命。身为隶妾,当个玩物,做个爱宠,不也要随主人生殉?她挣扎了如此久,做了如此多荒唐事,终究不过是“命定”二字。   没人会在乎她是死是活,亦不会有人抱半点善心。是她忘了本分,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如今,她认命了。   既然连生死都抛在了脑后,伯弥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让她动容。然而她错了。   那双清亮眼眸望向了她,眸中没有憎恨,没有轻蔑,没有熟视无睹的冷漠,似乎只是问她,“你可还好?”   你可还好?   那是看“人”的目光,是看个活物。她曾见过同样的目光,在那满园嚎哭,一嘴血腥的时刻。那时,她在那目中看到的是什么?憎恨?愤怒?厌弃?都不是,那眸中,只有茫然和悲悯。   她可怜过她。   伯弥骤然低下了头,让那两点泪滴,渗入了衣裙之中。随后,她极为缓慢的起身,跟在了申公之后。   一步,两步,三步……   许是伯弥的步伐太小,竟被家主落下一段。待快要走出大殿时,她突然一侧身,凑到了那人耳边。   “申公欲杀你。”   一句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从嘴边滑落,伯弥只觉浑身一松,也不待那人反应,便匆匆加快脚步,追上了面前的男子。   只是伯弥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脚步如此轻盈,裙角微展,犹如蝶翼。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她说什么?楚子苓睁大了眼睛,看着伯弥纤瘦的背景, 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申公想要杀她?为什么?   下一刻, 寒意涌上。楚子苓突然想起了方才那审视的目光, 她确实没表现出异样,但两人在这里相会,又岂能保证一点破绽也没露?只她的存在, 就足以以让这场“私奔”担上风险。杀一个小小巫医,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了。   可是自己身在宫中,巫臣准备如何动手?难不成买通宫人,派个刺客?不对!杀她何须刀剑,只要荐她去给楚王治病即可!   “女郎?”蒹葭见她面色不对,有些担心的靠了过来。   看着那张稚气尚存,忧心忡忡的面孔,楚子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妨, 只是有些累了。”   现在只是猜测,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她不能先乱了阵脚。她要活下, 要带着蒹葭一起活下去!   ※※※   寝宫中,烟雾缭绕, 咒唱不断,数不清的灵官、大巫围在榻前。祝、咒、卜、医全都试过, 可是大王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昨日不是还说, 大王能出声了吗?怎地还没醒来?!”就算沉稳如樊姬, 也忍不住焦躁起来。   如今太子不满十岁, 诸公子年富力强。若大王不在, 这楚宫中会不会又掀起一场争权血战?就算许偃、彭名等亲卫都投靠过来,亦不能让樊姬心安。若大王能再活几载……   “小君息怒。如今之计,唯有从巫舍再寻良才。”立刻有灵官进言。   “良才?”樊姬脑中纷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巫舍中的大巫不都到寝宫了?哪还有良才?   那灵官却道:“下臣听闻王子罢献了一巫医,擅长金针之术,何不寻她前来?”   “汝是说巫苓?”樊姬终于反应过来,面上不由一喜。是啊,听说这巫苓连失心之症都能治,如今大王不醒,不正是失心吗?   谁料未等她开口,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此事不妥。”   何人如此大胆!樊姬循声望去,然而看清了说话之人,仅是皱起眉头:“瞳师何出此言?”   巫瞳跪在原地,声音如常:“大王乃卒中,邪气入脑,如何针刺?”   樊姬一愣,顿觉有理。若是放血、汤药尚可,使针刺脑,万万不成。   听闻此言,那灵官也不退缩:“巫医未至,汝怎知需刺哪处?还是先招人前来,试上一试!”   樊姬不由点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大王病成这样,也没旁的法子了,试一试总是好的。   然而巫瞳却抬起了头,一双蓝眸未曾遮住,就如此阴森森的盯着说话之人:“试试?若刺鬼之术伤了大王魂魄,谁来担当?”   瞳师乃历任楚王通灵之巫,生前乃青鸾化身,祛病赐寿,死后则要送大王之魂,为幽都使者。若只是关乎大王之病,确可一试。但若关乎魂魄大事,谁敢冒险?   “小君……”   那灵官还想再说什么,樊姬已经柳眉倒竖:“住口!如此多灵官巫医,尚不能治,区区小巫又能如何?!”   那灵官顿时哑了声。巫瞳俯身一拜,又转身入了内殿。   樊姬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只盼鬼神赐福,让大王尽快醒来。   绕道了帷幕之后,巫瞳并未上前,而是对身边宫人道:“吾需回去取些东西,你在此守着,切不可离开。”   那宫人见瞳师吩咐,不敢违命,乖乖守在外面。巫瞳则从偏门出了大殿,匆匆向小院走去。   从中午枯坐到日头西斜,楚子苓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若屈巫让人推荐她,也唯有硬着头皮给楚王诊治了。虽然不知道楚王患的是什么病,也没有治好的把握,但总比其他手段好对付些。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就见巫瞳大步入内,开口便问:“你可能治卒中?”   人来的突然,话更莫名,楚子苓心头却是一凛。巫瞳这几天肯定都在楚王身边,难道楚王得了卒中?这不是中风吗?情况严重吗?   她赶忙问道:“病人可有昏迷?昏了几天?有其他症状吗?”   “昏迷三日,常常大汗淋漓,忽冷忽热。今日忽的头颈后仰,身躯弓长,却未曾醒来。”巫瞳飞快道。   楚子苓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这表征,应该是脑疝!而且已经发展到头颈后仰,四肢挺直,躯背过伸,分明是大脑强直,脑干受损,连生命体征紊乱都紊乱了。只凭针灸和现今的医疗环境,是绝不可能治好的!   “不能救。”楚子苓嘴唇都抖了起来,“此人命在旦夕,谁都救不回来。难道有人要我去治……”   巫瞳见过不知多少生死,哪会不知大王情形凶险,故而才一口驳了那灵官建议。如今听巫苓如此说,更是笃定。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巫瞳道:“放心,王后不会信你。近日莫出门,也别接诊,更不要告诉旁人你懂这些!”   这是真有人谏言,樊姬没有接受吗?然而此刻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楚子苓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能送蒹葭她们出宫?”   这次害不了她,巫臣就会停手吗?楚子苓觉得不会。一计不成,定然要再生一计。她没法出宫,但是蒹葭这些郑国婢子,绝不该受她连累,能送出宫一个就是一个!   没想到巫苓会提出这要求,巫瞳迟疑一下,方道:“可。”   送她出宫是万万不能,但是几个婢子就不同了,这些人还是郑府的奴婢,就算全走,也没人在乎。   楚子苓像是松了口气:“多谢。”   看着那女子明显轻松的神情,巫瞳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时她不该为自己想想吗?几个婢子都走了,她一人留下,难道不怕?   这话终究没能出口,巫瞳只是道:“过几日,你尽快搬出这里,住进后宫。”   楚子苓想去的可不是内宫,然而此刻也只能点头,见巫瞳转身要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了巫瞳的手臂:“楚王就要死了,你怎么办?”   巫瞳可是楚王最信任的大巫,这几天还寸步不离守在身边。若楚王死了,他要怎么办?会跟其他人一起殉葬吗?   那只手力道不小,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怕一放手就丢了人似得。巫瞳看着那双略显焦急的明亮眼眸,突然露出了笑容:“巫子尚幼,吾不会有事。”   那笑容如此平静温和,跟巫瞳平日的笑截然不同。楚子苓绷紧的心缓了下来,手不由自主也松了。   巫瞳就这样微笑着补了一句:“你那几个奴婢,吾会差人送走。记得莫出门。”   楚子苓有些发怔的点了点,随后就觉那人手臂从掌中滑了出去,如来时一样,转身离开了房间。   也许他们,真的能逃过此劫。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若是没有持灯,怕是连路都看不清楚,但对于巫瞳而言,却比白昼更为清晰。他将穿过黑暗,回到那弥漫着死气的大殿,然而与来时不同,唇边那抹浅笑,久久未曾散去。   ※※※   “奴不走!奴走了谁来伺候女郎?!”听到主人要赶她出宫,蒹葭就像炸了毛的猫儿一样,想要蹿起抗议。   楚子苓却不给她这机会,一把抓住了蒹葭的手腕:“有人要害我,必须有人出宫,告诉……告诉田壮士此事。”   她卡了一下壳,才挤出了田恒的名字。如今宫外,最可靠的也只有他了。蒹葭这小丫头又迷恋田恒,用他来做诱饵,肯定能成功。   果不其然,听到“田壮士”这三字,蒹葭眼都亮了:“当真如此?那奴定然速去速回!”   对这“速回”二字不置可否,楚子苓挤出了点笑容:“你要记得,等会儿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跟旁人说起,只能说给田壮士听……”   叮嘱过后,楚子苓才把有人想要陷害她,还有楚王时日不多这两件告知蒹葭,又强调道:“记得,那人必有后招。把这些都告诉田壮士,他会想出法子的。”   蒹葭猛地点了点头,用力回握住楚子苓的手:“女郎放心,奴必不误大事!”   看着那双极为明亮,充满希望的眸子,楚子苓只觉心中微微一痛。田恒能让她平安出宫吗?楚子苓其实并不知晓。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信了。楚王将死,这几天也将是她最危险的时刻。这样的险,不该让蒹葭来涉。   第二日一早,巫瞳派来的仆从就带着几个郑府婢子,离开了小院。偌大院落,如今空空荡荡,听不到人声,似乎连人气都消散不见。   倚在窗边,楚子苓望着那如洗蓝天,心中骤然生出些古怪的宁静。她不想死,但若真的死了,是否能离开这个让她无法适从的世界?   窗外,鸟雀啾啾,安逸悠闲。   ※※※   “家主,那贱婢已处置了……”   亲随的话声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只因他在面前那人目中,看到了十足不耐,像是再说“这等小事,何必禀来?”   屈巫没有打理那亲随,只是眉峰紧皱。他之前命人寻了个灵官,向王后进言,荐巫苓为大王诊治。谁料瞳师一句话,就让他计谋落空。   看来要另想办法了。   唇边露出冷笑,屈巫缓缓起身:“备车,吾要入宫。”    ☆、第40章 第四十章   “汝怎会来这里?”没想到竟在许府见到蒹葭, 田恒面色微变:“可是巫苓出事了?!”   出宫之后, 先回了郑府, 好不容易才打探到田恒下落,又匆匆赶来, 蒹葭一见人就扯住了对方衣袖:“田郎, 有人想害女郎!”   这话,让田恒剑眉高竖:“你细细讲来!”   蒹葭可是憋了一路,赶忙把女郎告知她的全都讲给田恒, 连一字也不敢改。田恒听罢, 突然问道:“她未说那人是谁?”   蒹葭摇了摇头,要是知道那人是谁,她早恨不得生啖其肉了!   田恒一听,就知事情不妙。若是寻常人, 巫苓肯定会告诉这傻婢。现在瞒着不说,不是身份不明, 便是出身不凡。而她又言明楚王将死, 还有多少时间?   不能再等了!   当机立断,田恒起身便去寻许偃。   正准备入宫,见田恒面色不善大步赶来, 许偃赶忙道:“田宾客可是有事?”   “某要救巫苓出宫, 还请许子援手!”田恒没有半点犹疑,干脆答道。   “什么?!”许偃大吃一惊。这些日他听田恒劝说, 投靠王妃, 近来果真备受重用, 因而更看重此人。但是入宫救人?怕不是救,而是劫吧?楚宫何其森严,岂能如此?!   “大王怕是命不久矣,何不再等几日?”许偃当然不愿冒此风险。   谁料田恒双膝一曲,竟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有人要害巫苓,受人恩惠,怎能不救?还望许子看在小君子面上,施以援手。”   说着,他俯身在地,行稽首大礼。   八尺男儿跪于尘埃,唬的许偃连忙去扶,却扶不起那千金之躯。许偃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动容。田恒肯为救命恩人舍命,难道自己就不如这大汉吗?他那爱子,何尝不是因巫苓而活!   长叹一声,许偃道:“也许能从宫中救出巫苓,但出宫之后,又要如何?君上病重,若真闹出动静,王后必勃然大怒,发兵搜寻,怕是不易躲过……”   郢都才多大地方?况且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田恒却道:“楚王崩,必告天下。何不找他国质子,趁此机会携巫苓出逃?”   许偃讶然:“你想找郑公孙?”   “那人不成。”田恒断然否决,且不说郑公孙性情弱软,只巫苓出逃一事,郑府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郑公孙能不能离开楚国,还是个问题。   许偃显然也想到了此事,沉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倒有一人可用。”   田恒立刻道:“何人?”   “宋大夫华元!”   ※※※   华元这两天一直困坐府中。楚王重病,人心惶惶,他担心的却不是楚国局势,而是自己不能趁此良机,离楚归宋。   身为宋国右师,常年不在国中,难免大权旁落。而他在楚国虽然广结卿士,此刻愿替他进言的却没几个。诸公子都盯着王位,想要争一争权柄,谁又在乎他一个宋国质子?   要走谁的门路呢?正发着愁,从人突然通禀,王子罢登门拜访。   华元不由吃了一惊,王子罢跟他无甚交际,怎会突然登门?   不便多想,华元赶忙起身,来到堂涂相迎。好一通恭维谦让,才把贵客迎入正堂。   落座之后,王子罢肃然道:“今日冒然登门,实在唐突,只是有一事想问右师。”   华元笑道:“王子何处此言,若有鄙人能效劳之处,尽管吩咐。”   王子罢似是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这事倒跟右师有些关系,不知右师可想归宋?”   想!怎么不想?!华元面上却露出哀伤神色:“大王如今病重,吾也想尽快告知寡君。只是此刻离楚,不知是否妥当?”   王子罢轻叹一声:“有何不妥。君父终是年迈,怕也是天命所限。把告丧之事托付右师,实是应有之义。”   王子罢终归是庶子,父亲若死,对他也是未必是好事。不过小君贤良,又有诸公子虎视眈眈,新王登基,应当不会寻他们麻烦。也正因此,才让他有勇气接下许偃拜托之事。   华元何等人也,只听这些,就知王子罢必有所求,否则哪会帮他进言?立刻笑道:“若得王子相助,吾必感恩戴德!”   王子罢摆手:“何须如此?只是吾身边有一人,想托右师带离楚国。”   竟然是带人离开,华元讶然:“敢问是哪家卿士?”   难不成是楚王将死,有人要出奔?   王子罢摇头:“非卿士,不过一巫医尔。”   这下华元更惊讶了,区区巫医,何劳王子罢亲临,还助他离楚?等等,突然想到了一事,华元低声道:“可是救了季芈的神巫?”   王子罢看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否,只道:“可能劳烦右师?”   华元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当初是他让公子侧把那巫医送到宫中,现在王子罢又亲自登门,求他把人带离楚国。若无当日,何来此时?   不过他的神色极为严肃,颔首道:“区区小事,岂敢不从。”   如今他已要归国了,带一个巫医又有什么关系?管她来自哪里,又做了什么,只要回到宋国,自己便是六卿之长,只在宋公之下,旁人能奈他何?   听华元应下,王子罢不由松了口气:“过些天会有人送她前来,还请右师勿让旁人知晓。”   “王子放心,吾定小心行事。”华元答的爽利。   王子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想那巫苓治好了阿元,如今阿元已经能说能笑,再也不复往日疯癫模样。这样的恩情,他可不会忘了。能帮这一把,自然也是好的。   又闲聊几句,王子罢便匆匆告辞,还有不少首尾,要细细处理。   ※※※   屈巫虽然早早来到内宫,但独自觐见王妃时,日以西斜。实在是群臣众议,脱不得身。许是忧心大王病情,樊姬面色极差,不住揉着额角,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屈巫可不管这些,见过礼后,张口便道:“下臣敢问小君,可想过大王身后之事?”   樊姬猛地抬头,双眼泛红,却一字也吐不出。是啊,所有人都看出了,大王挺不住了。只是谁也不愿提起此事,全都虚与委蛇,还不知肚里想些什么。而屈巫不同,短短一句,便切中要害。大王身后,她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深深吸了一口气,樊姬勉强平复心绪,开口道:“子灵可有高见?”   “当缔盟,当伐国,示威天下。”屈巫说的干脆。   樊姬闻言,不由皱眉,大王刚死,怎地就要发兵?然而她非寻常妇人,只一思索,便明白了屈巫话中深意。唯有发兵攻打他国,才能牵制掌兵的诸公子,使其无法谋夺王位。这倒是跟自己的谋划不约而同。楚国内乱频频,若不牵制,恐生祸患。   眉眼稍稍舒展,樊姬问道:“敢问当交谁人,当伐何国?”   屈巫正色道:“自是联齐伐鲁!”   樊姬不由讶道:“鲁使不是欲乞师伐齐吗?”   “鲁近而齐远,欲伐齐必要借道,受制于人。且齐强,又与晋恶,若是伐齐,岂不让晋侯得了便宜?唯有伐鲁,才能成楚之霸业!”屈巫侃侃而谈,一番话掷地有声。   樊姬的不由轻叩指尖,片刻后才道:“可攻鲁,卫?”   “然。”屈巫在心底暗赞,王妃果真机敏,卫、鲁皆与晋亲善,趁机攻伐,才是上上之选。   再怎么熟悉朝政,这等谋国之策,仍旧是樊姬无法做出的。此刻听了屈巫所言,心中竟有了些底气,不再那么慌乱。   长叹一声,她道:“亏得有子灵献策。”   屈巫唇角微敛,姿态谦逊:“愿为小君分忧。”   樊姬又叹:“谁料大王会病重至此……”   屈巫也跟着道:“众巫皆不能治,怕是天命。唯有送大王魂魄,安居幽都。”   这也是身后事里最重要的一点,樊姬颔首:“亏得瞳师生出了巫子,若非如此,予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了巫子,才能让巫瞳随殉,让这支血脉不至于中断。也许突如其来的巫子,正是天意兆示。   屈巫闻言也道:“多亏子反进献巫苓,才让瞳师保住血脉,实乃天意。”   樊姬眉头一皱,“巫苓”?怎么会突然提及她?她跟巫瞳的血脉又有何干系?   屈巫见她神情不对,讶然问道:“不正是巫苓援手,才让那难产的巫婢诞下巫子?小君不知此事?”   樊姬的面色变了,她不知此事!   屈巫却道:“未曾想巫苓术法如此高妙,若是能为大王诊病就好了。”   是啊,失心、难产都能救回来,巫苓术法该是何其惊人。可是她没有替大王诊病,一次也无。全赖巫瞳三番四次进言劝阻。   樊姬的手掌缓缓握起,唇边露出冷笑:“生前不能用那刺鬼之术,身后却未必不能。大王归幽都,多一人伺候也好。”   她竟信了巫瞳!如此欺瞒,莫不是两人早生□□,巫瞳想救她一命?   她竟信了巫瞳!!   见她如此,屈巫似猜到了什么,却未曾多言,恭恭敬敬的请辞告退。   待人离开了大殿,樊姬立刻道:“派一队人,围了巫瞳住所。若是王崩,杀院中人殉之!”   巫瞳不过是大王奴婢,也敢如此欺主!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护住那女子!   缓步走出大殿,屈巫唇边才浮起浅笑。宫中又岂有私密可言?想查的,总是能查到。要怪,就怪巫瞳自己太心切了吧。   如此一来,后患全无。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组佩轻摇,不声不响,亦如端方君子。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当杂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 几个带甲兵士闯进来时, 楚子苓仍坐在靠窗的矮榻旁,屋中空空荡荡,一片冷寂。   见屋内景象, 领头的宫卫不由皱起眉头:“怎地就你一个?伺候的仆妇呢?”   楚子苓望向这些来意不善的兵士,片刻后才道:“那些都是借来的,已还了去。”   听到这话, 那人勃然大怒,却也不敢直接冒犯巫者, 只恨恨道:“来人, 给吾看好这里,莫让闲杂人等出入!”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名兵士持矛守住了院门,把小院看得牢笼一般。事到如今, 楚子苓又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幸亏她让蒹葭等人先走了, 只盼田恒能安抚住那傻丫头, 若能开恩照顾一二, 就更好了。   这一趟旅行,是不是到此就要终止了呢?楚子苓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恐惧和焦虑已经远去, 反而生出些淡淡解脱。也许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是误闯一场, 或黄粱一梦。若真的死去, 她的尸体究竟是会留在这里, 还是回到那滚滚汉江中呢?   灵九簪握在掌心,仍旧坚硬冰冷,犹如她那颗渐渐冷下去的心。   ※※※   “车已安排妥当。你可自偏门入宫,沿仆从行走的狭道,直入巫舍。接了大巫,藏在隔板下,出宫后立刻送往华元处,切不可节外生枝!”许偃交代的异常仔细,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许子大恩,田某没齿不忘!”田恒躬身相谢。这次亏得许偃居中转圜,才能有机会救出巫苓的一线生机。   “田壮士何出此言,吾也不过是为报大巫恩德。”许偃一笑,“只是宫中不比别处,万事小心为上。”   田恒肃然拱手,转身而去。谁料到了车驾停靠的地方,却见个窈窕身影,等在那儿。   “田郎来了!”蒹葭面上露出喜色,“带奴去吧!奴为你引路!”   田恒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哪有你的事儿,快闪开!”   蒹葭却丝毫不让:“只个男子,行走宫中岂不奇怪?带上奴吧,奴定不添乱!”   她倒是会抓关键。田恒自知身材高大健硕,又蓄虬须,单独走在宫中,确实不太像是个杂役。但是带上这小婢就不同了,完全可扮作随从模样,出入自然更为方便。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这傻婢忙中出错,可是会误了大事。   犹豫半晌,田恒才道:“带你也可,但绝不能大呼小叫,惊慌失色。若是惹来旁人怀疑,你家女郎定死无葬身之地!”   蒹葭用力点了点头:“奴晓得!奴不怕!奴答应过女郎,要尽快回去救她!”   那双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勇气,就如初生的牛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恒心下一横,唤蒹葭登车,一同向楚宫驶去。   ※※※   “瞳师,大事不好,巫子被王后接走了!”仆童急的面色发白,小心凑到巫瞳耳畔,压低声音道。   巫瞳没有蒙眼,那双蓝瞳就像萤虫,直视前方。宽大的床榻边,咒祝声声,烟雾缭绕,犹若黄泉幽都。躺在榻上的人,面上青黑,头颅胀大,呼吸几不可闻,似也踏上了鬼路,让人不寒而栗。   像是僵住一般,过了许久,巫瞳才道:“巫婢呢?”   “被宫卫拿下,似要生殉。”那仆童声音哽咽,如颤抖烛炎,“连院外都站了兵士……”   巫瞳忽地扭过了脸:“院外?”   巫苓还未搬出去。王妃这几日天天操劳政务,哪有时间管个巫医。没她的命令,巫苓哪里都不能去。   现在,她怕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为何要带走巫子,拿下巫婢,围住小院?只有一个原因,王妃定是发现了那事。   巫子难产,他竟没有剖腹取子,而是让巫苓救了那母子二人。他骗了王妃,还阻巫苓为大王诊病。   王妃岂会饶他?   是他,连累了巫苓。   手掌微微颤抖了起来,巫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懊悔。悔得五脏翻腾,肝肠寸断。他该让她随那些婢子一起走的,哪怕担上干系,哪怕即刻身殒,也该让她走的。那女子就不该待在楚宫,不该待在这污浊昏暗,不见天日的鬼域。他没能让她逃出去……   “大王!”   一声凄厉嚎哭,在大殿中回响,下一刻,无数哭声响起。在震耳欲聋的哭号中,巫瞳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瞳师!”那仆童牙关咯咯,追上一步,“小君有令,擅离寝宫者斩……”   巫瞳却轻轻问道:“吾还能活吗?”   那仆童顿时哑口。当然不能。瞳师乃鬼仆,王死则殉,魂引幽都。况且巫子都已诞生,哪有不殉之理?可是王死了啊,他不该留下了,陪伴左右吗?   巫瞳却不多言,转身就走。他当然要走,他要回那小院,想尽办法,救出巫苓……宛如被鬼物附身,他踏出了大殿,在那刺目的日光中迈开脚步。   ※※※   因有通行信物,入宫并不很难。下了车后,田恒抬着个大大藤箱,由蒹葭引路,向巫舍而去。这箱笼是事先准备的,巫苓可钻入箱中,由他抬上牛车,藏身车厢隔板之下。不过也正因抬着如此笨重的大箱,垂头勾肩,让他更像个帮小婢送货的随从。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虽然举止看起来稍显笨拙,但田恒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着身边动静。前方那纤长肩背绷的死紧,却也只有今次而已。田恒也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小婢比预料的还胆大,虽有些许紧张,但步态神色都无异样,称得上自如。有她在前面跟着,吸引的目光绝不会很多,倒是比独来更加稳妥。   穿过长长狭道,又绕过偏门,巫舍就在眼前。此处本就位于楚宫一角,巫瞳的小院更是地处偏僻,罕少有人造访。只要进了小院,自然能救出巫苓……   突然,田恒神色一紧,低喝道到:“止步!”   前面那女子应声停下了脚步,似有些不知所措。田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你们住的院落?”   被人突然叫住,就算蒹葭也有些紧张,连连确认几遍才敢点头。田恒的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之前也有人把守?”   蒹葭这才发现,院落周围竟然守着兵士,不由焦急摇头:“从来没有!”   这是情况有变。田恒只犹豫一下,就对蒹葭道:“找地方藏好,切莫出声!”   说着,他再次迈步,就那么抬着藤箱,向小院走去。   如此高大的男子靠近,几个兵士都警醒起来,其中一人上前喝到:“止步!来着何人?抬着什么?”   田恒就像没听到呵斥声一般,又走了三四步,直到对方快要举矛,才露出狐疑神色:“这藤箱不是院中人,命小人送来的吗?”   院中人让送的?那大汉神态木讷,不像在说谎。那兵士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了,头领只说不让闲杂人等出入,这箱子能进吗?   迟疑片刻,他便道:“放下,吾要查查!”   “哦。”田恒傻愣愣的应了一声,弯腰放那箱子,也不知怎地,只放到一半,手突然一滑,笨重大箱轰然落地。   兵士一怔,刚想骂些什么,就见一道银光从箱后腾出,扑面而来。   连惊呼也无,长剑割破了喉管,鲜血迸溅。   这一幕来的太快,旁边三个兵士都未反应过来,就见同伴捂着脖颈软倒在地。而那杀人者,已跨出两步,劈剑再砍。   刺,刺客!   这时哪还有人搞不清状况,分明是刺客潜入宫室!然而三人都来不及放声高呼,只因那凛然杀气已然扑来。   正面迎敌的兵士赶忙竖起长矛,直刺敌人面门,谁料长矛半途被一只大手擒住,一股巨力从矛上传来,那兵士被扯得踏前半步,还未及松开手中兵刃,就见长剑斜撩,刺骨冰寒直入颌骨。   一剑穿透了敌人下颔,还未抽剑,另一根矛劈面刺来,田恒左手一挥,用手中的长矛勉强架住,于此同时,背后敌人已然出剑,直刺背心!是进,是退?那大汉须发皆张,轻喝一声,右脚已踏出半步,腰胯使力,猛然一转。剑锋划过背脊,带出长长血痕,然而田恒手中长矛已携风雷之势,狠狠抽在了身后持剑者面上,矛杆断裂,打的那人口喷鲜血,牙齿尽落。借一转之力,染血的长剑也收了回来,掉转方向,直刺面前持矛者胸口,皮甲尽透,一剑穿心!   成了!   这时,田恒方才呼出胸中戾气。四人尽数倒地,余下不过补两剑的事情,然而下一瞬,像是似觉察了什么,他突然一凛,扭头看去。   糟了!   当田恒迈步向前时,蒹葭已听从吩咐,藏到了一处花木后。这些人定是来害女郎的,她可不能拖累田郎!   见那汉子一步步走向带甲的兵士,蒹葭只觉心如小鼓,咚咚跳个不停。以一敌四,他能胜吗?然而当两人一问一答,开始交谈,蒹葭忽觉余光处有什么一闪,她猛地扭头,就见一人从旁边墙角处绕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取出了长弓。   蒹葭险些没惊呼出声。守在这里的,不是四人,而是五个!要不要出声提醒?可田郎说过,不能大呼小叫,会引来兵士,而且万一让他分神,岂不更糟?怎么办?!   “轰”的一声,藤箱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蒹葭心间。见那弓手真的举起了手臂,弯弓引弦,她猛地一提裙角,冲了出来。不能让贼子暗算田郎,他还要救女郎呢!   不知是从哪儿涌出了力气,蒹葭冲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弓手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谁曾想旁边还埋伏着个小婢?那弓手吃痛,反手一抽,打在了蒹葭面上。这一下打的极重,蒹葭脑袋嗡的一声,倒飞了出去,滚落在地。满眼金星,一嘴血味儿,她却没有哭泣躲闪,而是手脚并用又爬了回去,死死抱住了对方的大腿,再次张嘴咬了上去。   这贼子还能放箭,不能让他伤了田郎……被执拗催动,蒹葭简直像是咬住了猎物的小兽,哪怕牙齿松脱,指甲劈裂,也不愿松开半分。   然而她没能看到,恼羞成怒的弓手抽出了腰间长剑,狠狠一下刺了过来。   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蒹葭牙关松脱,不由张开了口。一声极轻的呼痛声,从她喉中溢出。不行,她不能叫的……蒹葭挣扎着,想要抬手捂嘴,就觉一阵淅沥沥的腥雨,落在了身上。   “蒹葭!”   手中断矛抛出,携千钧之力,穿透了弓手的咽喉。田恒却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蒹葭。温热血水顿时顺着指缝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袖。   蒹葭用力眨了眨眼,似乎看清了面前那人,露出了个傻乎乎,满嘴是血的笑容。   “奴没喊……快……救女郎……”她费力,又有些自豪的辩道。每吐出一字,都有血泡溅出。   田恒似是哽住般,一把抱起了那小小身躯:“莫怕,你家女郎定能治这伤……”   踏着满地鲜血,他冲进了院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楚子苓没有听到院外的动静, 事实上,她几乎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长长久久的枯坐, 似乎也让她的神经麻木,失去了对外物的感知。也唯有如此, 才能隔绝她心中日复一日叠加的孤独。   因而, 当那人踹开房门,带着浑身赤红,和怀中躺着的小丫头冲进来时, 就像一阵狂风, 吹散了拢在心间的浓雾, 掌中灵九簪跌落在地, 楚子苓直起了身, 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   在对视的一瞬,田恒只觉胸中一痛,刚想说些什么, 对面那女子猛然起身, 冲了过来:“她伤了?怎么伤的?”   楚子苓简直都要疯了。蒹葭不是她亲手送出去的吗?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会受伤?!   “是剑伤……”田恒的声音沙哑, 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愧疚。   他没能护住这小婢, 反而是她护住了自己。久历阵战, 田恒如何不知,这伤是刺破了胸肺, 已然没救。   楚子苓其实并没有真切的听清田恒说了些什么, 她已经解开血衣, 发现了伤在何处。狰狞的伤口淌着鲜血, 一刻不曾停歇,那是肺叶。楚子苓只觉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止血!她要止血!簪呢?她的金针呢?!   然而当寻到木簪,抽出毫针时,楚子苓的手却是抖,抖得几乎捏不住针柄。肺部外伤,她心底比别人都更清楚,此刻需要的不是金针,不是中药,而是输血,急救,外科手术!在这蛮荒的世界,在她这双手中,如何能救?   像是没察觉到她眼底的苦痛,蒹葭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大了些,溢出了喜意:“女,女郎……奴,奴来接……接你了……”她边喘边说,喉中似有丝丝气音,“……跟,跟田郎……一起……走……快……”   像是喘不过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被染红的小手伸了出来,像要抓住楚子苓的手臂。然而它太轻,太柔,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擦过手腕,轻轻飘落在地上。   “蒹葭!蒹葭!”泪水夺眶而出,楚子苓扔下金针,抓住了那只手,想要拉住她,把人唤醒。然而那双眼,已经无法聚焦,只茫然的睁着,咽喉一阵轻颤,没了起伏。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刺目的血,似乎也染红了双眼,冲入了脑海。蒹葭有什么错?她不该遭受这个的!为什么?因为屈巫?因为楚王?因为她这个莫名其妙来此的幽魂?!   为什么是蒹葭!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在蒹葭面上抹过。合上了眼帘,那女孩的神情是安详的,若不是面上血污,就如坠入美梦一般。   “该走了。”田恒道,“她是来带你走的。”   这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了肺腑,搅出钻心痛楚。楚子苓颤巍巍的摸了摸那开始变冷的脸颊:“能带她一起吗?”   这楚宫太大、太冷,没有温情,不存人性。蒹葭不该葬在这里,她该随她出去,远远离开,安眠在一个可以见到四时美景的地方。   “好。”田恒没有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个藤箱走了回来,放在地上,“带她出去。”   那箱子如此大,定能装下这小小身躯。楚子苓举袖,轻轻擦去了蒹葭脸上的血污。田恒则在屋中翻出了几匹布料,放在箱底,又扯过榻上锦帐,把人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箱中。   “还要再盖些东西,遮住血腥。”田恒抬头道。   楚子苓立刻起身,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找出了一摞衣裙,还有不知多少熏衣的香料。把这些轻轻盖在了那蜷起的身躯上,就算打开箱盖,也再看不出破绽。而那被掩住的血色,也终于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她不能在这时垮掉,她不能辜负蒹葭和田恒,她要出去,和他们一起离开楚宫!   “你也要换身衣裳,奴婢穿的最好。等会儿跟在我身旁。”箱子已经占了,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巫苓扮作婢女,用方才的法子混出去。只是多少有些风险。   然而没等他说完,楚子苓就已起身,转到了屏风后。不大会儿工夫,她换了一身衣裙,还擦去了手上、脸上的血污泪痕,收起了木簪,束起了长发,低眉敛目,亦如宫中行走的奴婢。   田恒舒了口气,他真怕巫苓承受不住,失魂落魄痛哭流涕。若是如此,他再怎样勇猛,也没法带两人出去。好在,巫苓还是那个巫苓……   心中突然生出了些怜惜,田恒皱了皱眉,起身想要寻件甲衣遮住身上血迹,谁料刚走出两步,他剑眉一轩,拔剑在手,低喝道:“谁在那里?!”   敞开的门扉外,显出了一个人影。来者身量很高,脊背笔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一双幽蓝眸子,直直望来。那眸中看不出情绪,似从幽暗鬼域而来,让田恒背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几欲暴起。   是巫瞳!   “等等!”楚子苓冲了上去,拉住了田恒的手臂,“他不是歹人!”   站在门口,巫瞳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就算白日看不清多少东西,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淌血的尸身,凌乱的内室,持剑的大汉,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   巫瞳突然笑了:“你要出宫了吗?”   那笑容中,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楚子苓的心又痛了起来,无法作答,只点了点头   “王崩,趁此机会,快走。”巫瞳说出了他想告诉巫苓的话,只是没料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听到楚王驾崩,楚子苓浑身一震,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杀了这么多兵士,会不会给巫瞳带来麻烦?这楚宫何其残酷,就算对他这样的大巫,也未必仁慈。不如趁此机会,一同逃走!   田恒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巫瞳便道:“吾乃王之瞳师,为何要走?”   那笑容消失了,短暂的犹若昙花一现。而微笑褪去后,那张俊美面孔,就如当初祭祀献舞时带着的玉面,精致无暇,也透着冰冷。   楚子苓心头一紧:“可是你这一脉……”   你这一脉,本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延续,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喜好,遭受无穷的痛苦。   巫瞳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吾身负王命,亦有巫子,不必再言。”   这句话,堵住了楚子苓所有的声音。是啊,宫中还有巫婢,还有巫子,还有那么多瞳师一脉的血骨。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抛下所有人不顾?   田恒这才对楚子苓道:“走吧。”   说着,他搬起藤箱,向外走去。   又看了巫瞳一眼,楚子苓终究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目视两人寻了甲衣,遮住血污,匆匆离去。巫瞳转过身,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屋内还弥漫着血腥,以及淡淡的,属于那女子的药香。   财帛、锦缎洒了满地,还有些印上了血渍,显然没被人看在眼里。而巫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随意丢弃在地的锦衣上。   赭色面料,三色云纹,灿灿金线勾勒出了舒展意气,犹如乘风归去的鸟儿,掀起了漫天祥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乘云锦,他也曾送给巫苓,想让她凭此离开自己。   而现在,那女子振翅而飞,根本无需这身锦衣。   巫瞳笑了,含笑捡起了那衣衫,脱去自己暗色的巫衫,把它披在了身上。蓝瞳,又怎配丹赭?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如衣上卷云,乘风而起,直入九霄!   迈出了屋门,迈过了庭院,巫瞳穿着那绚烂锦衣,向着来处走去。眼前,烈日如火,灼他双目;耳边,鸟鸣喈喈,有凤盘旋。   他的黄鸟,可飞出了牢笼?   狭道中的人,比来时多了不少,个个行色匆匆,一脸惶恐。看来那蓝眼巫者说的不差,楚王怕是殒命了。如此一来,更要抓紧时间!派人守在小院外,十有八|九是为了看住巫苓,好用她殉葬,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小院中的尸体。届时宫门四闭,再想出去就难了!   然而如何忧虑,田恒的步伐也沉稳不乱。抱着藤箱的手,稳稳当当,就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更难得的,跟在他身后的巫苓,也没有失态,两人就这么一路穿过院墙,回到了牛车旁。眼看就能登车,前面突然有兵士叫住了两人。   “止步,尔等搬的什么?”   楚子苓的心一下就绷紧了,明明只有两步,便能抵达牛车,逃出宫去,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叫住了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宫婢作甚?速速入宫!”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子苓微微抬头,就见一蓄须的男子带着兵士,快步向内宫走去。那人,她是见过的,正是当初请她给母亲诊病的监马尹……   田恒却不停步,低声道:“快走,再被拦下就走不脱了。”   那人是专门候在这里,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吗?楚子苓喉头微哽,垂首跟着田恒上了牛车。掀开车厢中的隔板,一个窄小夹层展露面前。田恒迟疑一下才道:“出宫可能要翻看箱笼,蒹葭也要藏起……”   “无妨,我守着她。”楚子苓没有分毫犹疑,躺进了夹层,稳稳抱住了那织锦包裹的小小躯体,。隔板合拢,天光遮蔽,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剩下那冰凉凉的女孩儿与她依偎,就如两人一起葬入棺椁,埋入土中。   她的确死过,却也再次复生,她怀中之人,也会如此吗?在一个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折辱,不再需要搏命的地方,开开心心重活一回?   车轮滚动,泪水淌下,笨重的牛车缓缓而行,驶向偌大楚宫也无法笼罩的地方……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楚王崩, 楚宫将换新主,数不清的公族奔走,重臣更迭。一团混沌中, 只极少数人知道,内宫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私逃之事。王后动怒, 降罪瞳师,并派兵马四处搜寻,只为一人。   “真是未曾料到……”屈巫也有几分感慨。谁曾想,那巫瞳竟有如此胆量, 趁着大王驾崩, 内宫大乱时,放走了本该成为殉葬祭品的巫苓。王之瞳师也敢如此,怎能不让王后动怒?   他的感慨, 一旁亲随可无法感同身受,不由急道:“小人要不要也派些人……”   “不必。”屈巫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现在出手, 反惹人生疑。”   在王后面前刺巫瞳一句, 不过举手之劳。但为此事专门派出人手, 未免可疑。   “那若她猜出了家主与郑姬之事, 说些什么……”亲随仍惴惴不安。巫苓可是出宫了, 不比从前。若走漏什么风声, 岂不平添麻烦?   “能在王宫中杀人出逃, 谁还会信她?况且区区风闻, 能耐我何?又有谁人会信?”屈巫挑眉反问。   他可是谏过大王, 直斥夏姬不详的人,谁会相信他跟夏姬有染?若真传出了些什么,夏姬归郑,怕只会更加容易。   而巫瞳为个小小巫医欺瞒王后,祸乱宫廷,实在大逆不道。王后寻到那巫苓,也不过杀了泄愤,哪会听她胡言?倒是助巫苓出宫的,未必只有巫瞳一个,与其追着那巫医不放,还不如提防身后之人。   看来出奔之事,不能再拖了。   ※※※   “公孙!公孙!这些人怕是寻错了地方,当向王后禀明啊!”   刚刚传来楚王驾崩的消息,就有一大群如虎似狼的楚兵冲入府邸,翻箱倒箧,四处搜寻,说是要拿那出逃的巫苓。   石淳急的头发都白了,巫苓不是早就入宫了?而且还是公子侧举荐,又跟他们有甚关系?都怪公孙一时心软,中了田恒的诡计!之前派人入宫劝说巫苓,没过两日,巫苓便遣走郑府送去的仆妇,趁乱出逃,真让他们百口莫辩……   等等,石淳突然一个激灵,莫不是那田恒劫走了巫苓?田恒是个猛士,又惦念巫苓的救命之恩,真做出什么,也未尝不可……   “公孙,不如去寻许大夫……”   石淳的话才说出口,郑黑肱便厉声道:“家老慎言!”   石淳一噎,好悬没背过气去:“公孙,此事非同小可,怎能坐视他人陷害?”   “陷害?”郑黑肱面上肃然,“若吾能,也要助巫苓出逃的。知恩不报,非君子也!”   石淳说不出话了,以往温文尔雅的公孙,竟然露出这等表情,倒有几分家主的气势了。若是当初在郑国时,他能如此果决,说不好也不会被派到楚国为质。   长叹一声,石淳终究道:“只是如此,公孙怕难归郑了。”   楚王山陵崩,定要告丧诸国。此刻才是诸质子归国的最佳时机。像那宋大夫华元,已走通门路,即将归宋。而他们却被囚在楚地,不知何时能归。   若是以往,郑黑肱此刻怕已经露出哀伤神色,然而今日,他只是笑笑:“无妨。吾身体康健,多住几年又怕什么?”   看着那人淡然神色,石淳终是躬身,拜服在地。   也不管仍在搜寻的兵士,郑黑肱转身回房,一道娇柔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新君可是要为难公孙?”密姬两眼含泪,心急如燎。她亦知道楚王驾崩,新王登位,若是欲对公孙不利,可如何是好?   郑黑肱安抚的笑道:“无事,只是寻些东西。”   并没有说要寻的是什么,他拉着密姬走到窗边,在能看到窗外景色的矮榻上坐下。被夫君如此牵着,密姬心中惶恐稍退,眸中亦多出几分倾慕。   那温顺眼神,简直能让男子胸中豪气顿生。然而郑黑肱忆起的,却是一双更为清冷,更为透彻的眼眸。只是那双眼的主人,怕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然而很快,这些都被他抛在脑后,郑黑肱只是略带歉意的对密姬道:“吾等怕要再过些日子,方能归郑了。”   密姬却不怕这个,俯身倚在了夫君身上:“只要有公孙,妾不怕的。”   那较弱女子靠在身上,就像藤蔓依偎着松柏。这也当是他应担起的责任。郑黑肱伸出手,轻轻把人搂在了怀中。   ※※※   大殿之上,满目哀服,不论诸公子卿士心中如何作想,此刻都要摆出悲戚欲绝的模样,恨不能再跪于棺椁前大哭一场。因而就算心中雀跃,华元面上依旧沉痛,似与殿上楚人感同身受。   看着这即将返宋的质子,樊姬恳切道:“还望右师归国,告知宋公,楚宋之盟如故也。”   她神情疲惫,两眼红肿,但是心底清明一片。在屈巫的推动下,前往齐国报丧的使者,也会带去邦交的国书,约齐侯共同伐鲁。若是此事能成,宋国就是大军借道的必经之地,唯有通过宋境,方能攻打鲁、卫。   因此,放华元这个六卿之首归宋,也就成了一件拉拢宋国的大事。允了王子罢的进言,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华元立刻躬身行礼:“王后重托,下臣必带给寡君。”   这恭顺姿态,别说是樊姬,殿上楚国重臣,也都颔首。有了这一重重的承诺,宋国当不会背盟。当然,真正掌控诸国人心的,还当是大楚雄兵!   又是一番繁琐礼仪,华元才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他双手背负,长长舒了口气。在楚为质数载,随长袖善舞,但是毕竟不如在宋执掌权柄。只是这几年不曾掌控国内大事,就算他曾逼退楚军,使宋楚立城下盟,有护社稷、君上的大功,终究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重新融入朝堂。也不知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夺走他手中大权。   不过这些,对于华元来说不算什么。入楚为质,结交楚国卿士,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总有一天,他也要超过祖父的功业,站在宋国朝堂,搅动天下大局。   只是如此一来,队中那巫医就要另作安排了。华元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飞快定下念头。答应王子罢的事,他不会失约,但出了楚国边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自己只应承了带那女子离楚,可没承当旁的。如今樊姬还在满城寻找那女子,若是让她得知是自己带那人出逃,怕是要恶了这楚宫的实权人物。如此后患,还是不留为妙。   很快,数支车队离开了郢都,向着诸国而去。谥号为“庄”的一代雄主,已然身故。这消息也会随着快马传遍天下,引得本就纷乱的诸侯列国,再起汹汹波澜。   郢都外,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泽边,楚子苓双膝跪地,不知疲倦的进行着手上动作。亲手挖下深坑,又亲手填上了坟土,她的手掌早就磨出血泡,然而此刻却像失了知觉,只是麻木的用手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里是云梦泽分支的一片水域,连绵十数里的湖泊,澄澈如镜,丰美秀丽。岸边有杨柳依依,耳畔有鸟雀轻鸣,偶尔还能看到大鱼自水中腾跃而起。哪怕秋日萧瑟,也有望不到边的芦花蓬茸,随风轻轻摇摆。   这是她为蒹葭寻的归处。   勉强撑身,楚子苓站了起来,望向足边新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坟上只培了些花草,想来明岁春至,这里会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出青青野草,俏丽花朵,融入这一片旷野之中。   她会喜欢吗?   突然,楚子苓开口问道:“她原本叫什么?”   当初不识郑语,她没能记住蒹葭的本名。   身后田恒道:“名‘萑’。‘蒹’长成后名‘萑’,‘葭’长成后名‘苇’。”   楚子苓的身形一颤,干涩的双眼,却已生不出泪水。幼小的蒹葭,可曾成“萑”?   许是等得太久,田恒轻叹一声:“该走了。”   楚子苓又看了那不算高的土包一眼,缓缓迈步,向着不远处的车队走去。   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从郢都出发,到宋国边境, 横跨楚境, 足有上千里路。就算日夜兼程, 也要走上月余。因而华元的车队人数很是不少, 连粮秣辎车都是带了十几辆,更别提随行兵士。   不过有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扛着头鹿, 田恒大步穿过营帐, 也不管那些宋人讶然的目光,来到火堆旁,很快剖开鹿皮, 取了两大块肥嫩的鹿脊, 炙烤起来。   片刻后, 香气四溅, 引人垂涎。田恒趁热切了两盘,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撩帘一看,就见车中人还是自己走前的模样,静坐窗边, 连发丝都不曾动过。田恒不以为意,把其中一个木盘放在那女子面前, 自己则端着另一盘大嚼起来。等吃净盘中鹿肉, 再抬头, 却见那女子早已停箸, 盘中只少了几块。照这吃法, 怕是要饿出个好歹。   但是瞅了眼那几天内就瘦削许多的面孔, 田恒什么都没说,收了盘又起身下车。这样的事,旁人劝解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楚子苓呆坐窗边,对田恒的出入并无太多反应。她也看不到眼前的萧瑟秋景,双目中仅剩下漆黑赤红,充斥缠绕,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楚兵没有追出郢都。自两日前,她就从隔层中出来,安坐车中。为什么?只因一切罪名,都让那楚王瞳师背了下来。   听到这消息当晚,楚子苓就失眠了。她本该想到的。那小院中发生的事,宫卫被杀,祭品出逃,又岂是区区“瞳师”就能扛下的?但是她被蒹葭的死冲昏了头脑,她就这么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在她背后死去,甚至无法留下全尸。   那告诉她这事的伯弥呢?还能活下来吗?巫瞳珍视的巫婢们呢?还能留下性命吗?   鲜红的血海不断翻涌,没过胸腹,呛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些人要遭遇这个?都因为她!因为她这个误闯了春秋的外来者。若没有她,屈巫和夏姬还能在楚宫相遇吗?还会勾搭成奸吗?蒹葭、伯弥,乃至巫瞳,还会因此受累身亡吗?   她为什么来要到这个世界,又什么要介入这些?就像芈元那古怪至极,却又留在医书上的病例一样,她注定就要促成这个?   数不清的思绪在脑中翻滚,让她浑身颤栗,如坠冰窟。那疯狂念头也在督促着她,想迫使她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做些什么?   从日头西斜,枯坐到星斗漫天,楚子苓昏昏沉沉坠入梦中。   只一闭眼,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苓,子苓,你看这衣衫美吗?”   那是蒹葭的声音,楚子苓飞快抬头,入目的,却是一件血衣,鲜红鲜红,嘀嗒流淌,就像要流干身上热血。   别穿它!楚子苓叫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一把扯掉那刺目红衣。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狠狠握住了她的腕子。   “申公欲杀你,莫逃,莫逃……”   耳语呢喃,既柔又冷,让人脊背生寒。那是谁的声音?是伯弥吗?为何她要埋在土中?   “你要出宫了?”迎面,一双蓝眸望向了她,眸中似蕴着温暖笑意,却也只有蓝眸,既无面孔,也无身躯,只悬在空中,像萤火,像寒星,孤寂的凝望着自己。   “呜……”喉中迸出窒息般的急喘,楚子苓猛地坐起身来,深秋寒夜,汗重湿衣。   她逃了,她真的逃出了吗?   那让人窒息的楚宫,仍压在她肩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缠在她心间。   她不该如此的,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叮!”   一声清越剑鸣,唤回了楚子苓的心神。就见一高大身影,坐在车厢外侧,屈指弹剑。剑音铮铮,犹如金鸣,带杀伐之气,似能驱走鬼邪。   “又魇着了?”黑暗中,传来男子浑厚声音,不算很高,平和如常,伴着那剑鸣,不知怎地让人清醒过来。   楚子苓咬住了齿列。这是梦魇吗?不是,全是她心头的悔恨和不甘。   “我想报仇。替蒹葭,替他们报仇。”终于,她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那男子停下了手上动作,横剑在膝:“仇人是谁?”   这个问题,楚子苓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仇人是谁?她该向谁讨要这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最终答案,只能是那人。   “申公,申公巫臣。”楚子苓吐出了这个名字,一个足能传唱史册的名讳。   告诉她此事的,正是伯弥,是他用来勾引夏姬的棋子。那自己所犯的忌讳更是清楚明白,只因她目睹了两人相会,申公就想杀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手施为。   杀死伯弥怕也如此,那巫瞳的死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因自己而遭受牵连?   田恒却未追问大名鼎鼎的申公为何要杀她,只是道:“若想杀此人,你愿付出什么?”   一个小小巫医,想要寻楚国公族复仇,要付出什么?楚子苓没有想过,她也无法设想。她知道的,仅有“历史”而已。可是历史就会照常发生吗?若自己把屈巫要出奔的事公诸于众,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能让他受到威胁,丧命黄泉吗?而不是让更多无辜者牵连进来,让那些参与到她复仇大计中的棋子、助力,因她而亡?亦如她的仇人一样,扇动一场国与国的大战,害无数人为之丧命……   她的仇恨,该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偿吗?   如刨坟鞭尸的伍子胥,如卧薪尝胆的勾践?用无数生命去献祭,方能平息心中恨意?   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做到。   楚子苓哽咽了起来,自葬了蒹葭后,第一次双目含泪。她自幼学的就是《大医精诚》,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是“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她如何能罔顾旁人性命,只为心中爱恨,肆意妄为?   静夜之中,呜咽犹如幽鬼低泣,听之让人心碎。然而田恒面上却舒展了几分,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依旧不快不慢:“蒹葭救你,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好好活着。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最后一句,倒不像是劝人,而像是自述了。   不过低泣中的女子,并未听出话中深意,更不曾有余暇作答。田恒也不需要回答,就这么扶着剑柄,守在一旁。   隔日,那双眼仍旧红肿,却开始有了神采。   楚子苓郑重的坐在田恒面前,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边人说道:“我不想旁人再因我受累。”   这话中,说不出是自责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田恒眉峰微挑:“那你要尽快打定主意了。某看那宋大夫,不是个肯为人受过的君子。”   这几日,他只见了华元几面,但是凭那人往日所为,绝不是一诺千金,肯为旁人牺牲权柄的善人。带巫苓离开楚国可能还无妨,但是让他拼上右师的位置,包庇一个楚宫出来的逃犯,怕是不易。   华元是否可靠,楚子苓原本未曾想过,可听到田恒这么说,她却意外的并不吃惊。沉默片刻,楚子苓突然道:“逃不出去吗?”   能问出这话,说明她真的醒了。田恒微哂:“带着你,不能。”   这里的宋兵何止百人,还有猎犬战车,带个女子,如何能逃?况且一路穿过楚境,真逃了,说不定还会引来麻烦。王后之怒,哪会轻易平息?还需仰仗宋人羽翼。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想活命,不比之前容易。楚子苓却未因此生出惊恐,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在你眼中,宋国如何?”   田恒笑了:“宋国,殷人之地也,风俗有异诸国。”   也不废话,田恒详细讲起了宋国的历史,这也是楚子苓第一次知晓,宋人原来是殷商后裔。开国国君微子启竟然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只因是庶长,不得继位。   后周武王灭商,微子肉袒面缚,跪地请降。武王为示宽厚,赐他卿士之位,封在殷商旧都商丘,名“宋”,又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与周为客。也正因此,宋国虽小,但是爵位并不低,乃是诸侯爵中最高一等,称“公”。   周天子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其中姜太公辅佐灭商,一统天下,封齐国,乃二等“侯爵”;而武王之弟周公旦辅佐成王,平武庚之乱,封鲁国,亦是“侯爵”;至于楚国,最初只封“子爵”,僭越之后方才称王。   也正因此,宋国的地位尤为特殊,风俗也倾向商,而非周。国人倨傲古板,好占卜信鬼神,还有不少商人不适耕种,以贩卖货品为生。只是风不如郑国,更为迂腐守旧,不知变通。   说完这些,田恒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宋公姓‘子’,你叫子苓,莫不是宋人之后?”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了,若她真出自子姓,倒也能解释她为何不懂礼仪,不会雅言,还有些不知变通。至于那一口胡言乱语的腔调,说不好宋国的巫女还说殷语呢。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姓楚,名子苓,并非宋人。”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来国别?   田恒有些讶然,却未曾多问,只道:“巫苓这名,不能再用。身在宋国,也不便叫你子苓。”   楚子苓对于这些,已经谈不上在乎了:“那就唤我楚女吧。既然宋人也重巫祝,我还是当个楚巫更好……”   这句话,让田恒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你还要给人治病?”   楚子苓眼底闪过苦痛,微微颔首:“不能跟以前一样了,要想些法子才行……”   背负着那些性命,她必须活下去,做些什么,而非继续随波逐流。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华元下了马车, 只觉浑身不适。一千多里跋涉, 不能坐安车, 只能坐这告丧的漆车, 着实让人筋疲力尽。不过就算腰酸背痛, 他还是摆出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 强撑着走进了营帐,坐在柔软的锦榻上,方才舒了口气。好好歇上一晚, 明日便有精神了。   然而刚刚坐定,还未缓过劲儿, 就有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皱了皱眉,华元不胜其烦的对身边从人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这群人好歹也是跟自己前往楚国的亲信,自从上次被车御羊斟害过之后, 华元对手下愈发宽厚,从不苛待。然而再怎么笼络,这也是归国之旅,不出楚境,就不能掉以轻心。这群兵士怎能在此时聒噪喧哗?必须约束一下才行。   正想着要是有人打起来,该如何责罚, 就见那从人一脸尴尬, 跑了回来:“家主,那几人是争今日谁先诊病, 才打起来的……”   “诊病还有什么先后?”华元不由大奇, 又觉不对, “等等,何人诊病?”   “正是家主带回的那个楚巫……”   从人话说了一半,华元面色已经变了,起身道:“那巫医竟给人看诊了?何时开始的?!”   她好大的胆子!连楚地都没出,就开始展露术法,要是被王后的人探知该如何是好?!他可不想被个蠢妇连累!   见家主有些动怒,从人连忙道:“都已十多日了,人人称赞,仆看也无甚要紧……”   “十多日……”华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十多日了怎地还没人报我?!”   “这……”那从人有些卡壳,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大巫每日只诊三个,那些兵士怕被人抢去机会,就瞒了下来。也是近几日传开的,才惹人争抢……”   每天三个,十多日,怕是一半兵士都看过了,这才传开?华元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巫医究竟有多灵验,才让他们把看诊的机会视若珍宝,连袍泽都藏着掖着……不对,他选的兵士,个个都是健儿,怎么可能一起生病,连看诊的都要争抢?   华元突觉事情有些不妙,赶忙道:“再去问问,那巫医治好了几人的病,怎么他们还要争抢?”   从人又出了帐篷,这次过了许久,才满面惊叹的回到帐中:“家主,那巫医着实灵验啊!所有看诊之人,皆治好了病症!”   “荒唐!”华元气的一下站了起来,“随行这百多人,天天能走五十里路,个个精神健旺,气宇轩昂,汝竟说他们都有病?!”   那从人吓得赶忙跪倒在地:“家主有所不知,这次治的都是痼疾啊。有些是早年伤病,有些腰腿痹症,还有些看着康健,但是腹中生虫,也都药到病除了!实在是巫医灵验,才让兵士们争抢求诊。”   竟这么灵验?华元听他如此说,心里也不由生出些疑虑。不过能从楚宫中出逃,说不定真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想了想,他道:“随吾去看看!”   也顾不上腰疼了,华元起身向后面的车队走去。这时可能比斗之人已决出了胜负,那辆辎车外已经有两人排队,又是畏惧又是好奇的探头张望。   “尔等在这此作甚!”华元见状,立刻斥道。   那两个兵士竟都是伍长,见到华元赶忙行礼:“启禀右师,小人在此等大巫诊治……”   “两个都病了?是何病?”华元可不会轻轻放过,厉声追问。   “这个……小人不知。”其中一个伍长面色尴尬,“要大巫看过方知。”   另一人则兴致勃勃:“是啊!没看都不知身上那么多病!前日卒长还屙了一大堆虫子呢,脸都吓白了!”   这人说的恶心,华元听的眉头直皱。然而卒长边趸是少见的猛将,是万万不会在这事上骗人的。难道真是巫法所致?   怎么说也是个宋人,华元有些拿不定主意,却不愿就此罢休,立刻转头对车中道:“吾乃宋华元,请见大巫!”   这话也就是场面礼节,说完他就让从人撩帘,准备闯入。谁料这时一个大汉从车里下来,拦住了他们。   “烦劳右师少待。”田恒不卑不亢,对华元道,“大巫正在施法,不可搅扰。”   华元听到这话有些不爽,然而身边两个伍长连连点头,显是关心里面治伤的袍泽,倒让他不好发作。在车外站了足有半刻钟,里面才传来连连道谢声,就见一人满脸堆笑从车里下来。   华元见到那人,不由大惊:“你怎也在此治病?”   此人正是华元的副手戎喜,见到上官,戎喜面上不由略显尴尬:“小人这两日实在旧疾复发,不得不治,还请右师见谅。”   “什么旧疾?吾怎不知?!”他可不是普通兵士,怎也信这个?华元难免动怒。   “这个……”戎喜面露尴尬,支支吾吾,过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就是□□有些不适……”   竟然是这等隐私,华元倒不好细问了,咳了一声,对守在车边的壮汉道:“吾现在可能拜见大巫了?”   田恒这次非但没有阻拦,还帮他撩帘:“右师请。”   华元冷哼一声,弯腰登车。放下车帘,田恒看了眼外面那俩焦急不堪,生怕被抢走诊治机会的宋兵,不由在心底暗叹。子苓这法子,着实有用啊。   登车之后,华元才发现车中只点了一盏灯,焰火幽幽,更衬得居中那拢着纱屏,一身黑衣的女子诡谲莫测。   看她还知用黑纱遮面,华元先松了口气,才道:“敢问大巫是何用意?不怕暴露行迹吗?”   华元可不信她冒险给人治病,真是一片好心。如此施为,定有所图!   面对如此质问,那女子也不撩开面上轻纱,只是道:“右师多虑,吾只是受人恩惠,报答一二。”   “报答?”华元简直都气笑了,“乱我军心,便是报答?”   “不需钱帛就能治病,敢问右师,军心可乱?”那女子声音并不很大,亦不娇美,只是平平淡淡,一针见血。   华元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在宋国请一个大巫需钱几何,他怎会不知?更别说这种真能治病的神巫了。哪怕一日只三人,走到国境时,全队兵士也能诊治一遍,如此非但不会乱了军心,还能让兵士们感恩戴德,替他收买人心。   然只迟疑片刻,华元便道:“汝那刺鬼之法,怕是楚地都无几人会用,若是旁人知晓,总归不妥。”   “右师可问过诊病之人,吾用的是何法?”那女子不答反问。   华元一时语塞,他还真没问过。难道不用刺鬼之法,也能诊病?   见他不答,那女子似也隔着黑纱望来,竟道:“右师可是来治腰疾的?”   华元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胡言乱语!汝还当收敛行迹,不可败露!”   说着,他也不管失不失礼了,转身就走。   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楚子苓这才吁了口气。这一关,算不算闯过了?   在仔细听田恒讲述了宋人脾性后,她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能跟在华元身边出使的兵士,十有八九是公族或国人,宋国公族势大,国人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怕是华元也不愿得罪太过。那么给这些人诊病,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宋人重巫,对于手到病除的大巫是否尊敬,怕是不用多问。只要一路上拉拢足够多的人心,华元就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届时不论是半途扔下,还是带她一起去宋都,此刻打出的名气,都会成为她最好的护身法宝。   楚子苓确实不知道怎么做个“神巫”,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做个“神医”。限时限人治病,用应急手法解决一些表面问题,把展现医术的法子稍加更改,就会成为神鬼莫测的巫术。   一路跋涉,不论是驾车还是步行,谁都少不了点腰酸腿痛的毛病,况且这些人还都是当兵的,难免有些各种旧伤。就算身体着实健壮,自觉什么病也没,一个春秋人,肚里还能没几条虫吗?喝生水,吃未曾烤熟的肉,还有楚地各种各样的寄生虫,一丸打虫药下去,效果不言自明。   而恰巧,她之前给田恒的救命药包里,有不少使君子做成的虫药。加之往宋国这一路穿行湖北,让田恒外出寻些雷丸,也不算难。这两味药在手,真不怕打不下虫来。   有病治病,没病打虫,加之前来看诊之人,都要闭目接受诊治,就算用了金针也不会觉察,只会觉得巫法神异,不敢妄加窥测。为了确保“疗效”,诊病时,楚子苓还会背诵一些《素问》或是《灵枢》里的章句,不过不是用先秦语言,而是用两千多年后的读法。再正经不过的发音,听在这些人耳中,怕是跟殷语无异吧?   一重重保险下来,终于取得了效果。华元信还是不信,已经是次要,他手下人全都相信,才是重点。只看那人,下来要会如何打算了。   “下一个。”楚子苓再次开口,不多时,又有一个着甲的汉子诚惶诚恐的上车,见到她就赶忙下拜。楚子苓也不阻止,只按部就班,开始诊病。   下了车,华元气恼之余,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腰痛的事儿,可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巫医怎能一眼看出?   这可不行……如此下去,队中兵士全都知晓了有个神巫,他还如何下手?得想个办法,证明此人不过招摇撞骗……   略一思索,华元想出了条妙计,连忙招过从人,细细吩咐起来。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看那华元, 不会善罢甘休。”喝了一口新得的酒浆, 田恒皱了皱眉, 似乎不大满意酒水滋味。   这些日子给宋兵们诊治,钱帛是没收,但有不少人趁着扎营歇息时猎些野物, 寻些药材、酒水献给大巫,倒是让田恒跟着打了个牙祭。   不过兵士们再怎么敬重子苓, 只要华元不松口, 他们的处境仍是不妙。偏偏那人自前几日来过后,就没再出现,也不阻止其他兵士前来诊病。这就有些古怪了, 怕是还有后招。   “不过见招拆招。”楚子苓面上没多少表情,随手翻检着药材。她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就必须有名望,必须成为实至名归的“神巫”, 也唯有这样, 才能在大多数场合保住自己。幸好春秋时代, 唯有楚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其他诸侯就算信奉巫者, 也不会把自己当成群巫之首。做个神巫, 倒是比旁的安全。   当然, 要是走到最上层, 治不好诸侯, 被杀的可能仍旧不小。春秋时,光是类似的典故便有三四起,就算到了明清这样的封建社会末期,太医若是施错了药,害得天子不治,也是要承担责任甚至殉职的。这也是为什么楚氏先祖会留下遗言,让后世子孙尽量避开太医这个职业的缘故。   但是现在,她没有多少选择。不论是成为民间的大巫,还是成为诸侯御用的巫医,她都必须先闯出些名堂才行。也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不再拖累旁人。   手上动作一滞,楚子苓突然道:“若是离开这里,你会再去寻剑吗?”   她并没有忘记田恒最初的目的。宋国哪有名剑?怕是还要到吴越才能寻得。   田恒随意应道:“且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她安顿下来?楚子苓摇了摇头:“你已救了我一命,不必留在这里了。”   明明身在险境,无依无靠,还想赶走自己唯一的依仗?看着那女子几乎称得上倔强的神情,田恒不由嗤笑:“你倒管起我来了?腿长在我身上,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这话听起来大大咧咧,楚子苓眼角却是一热。谁曾想,当初几乎条件反射的救治,会换来如此的舍命相陪?也许这便是春秋的侠义,是春秋的恩情。   不再多言,她又垂首,继续手边的动作。   看了眼那又消瘦了不少的女子,田恒轻哼一声,靠在一旁喝起酒来。   ※※※   “真寻到了瘿人?”华元面露喜色,赶忙追问。   “是瘿人,整村都是。”那从人面色颇有些古怪,“只是这等怪病,寻来作甚?”   瘿人向来有不祥之称,他们宋人是最不喜这等病症。如今都走到了陈国边境,再过几日就能归宋了,何必多此一举?   华元却哼了一声:“此事无需多问,明日车队要停在那村落附近,吾有大用。”   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巫医是他偷偷塞进车队的,旁人根本无从知晓。回了宋境如何处置,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偏生这女子极不安分,非要给人诊治,还在短短十来日内,使兵士敬若神明。如此一来,别说杀了,就是扔在半道,怕都有人不依。国人是好鼓动不假,但是发作起来,也让人头痛。为了不失军心,只能换些委婉的法子。譬如说,找出个不治之症,让她威信尽失。   而轻易能寻到,又无药可医的病症,还有什么胜过瘿人吗?   自觉想了个妙法,华元又高兴起来,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腰背。这两天怕给那巫医增添声望,他都不敢上前,也不知那女子是否真能治腰痛。实在是可惜了。   往榻上一躺,华元也不管那么多,须臾便陷入梦乡。   第二日,车队行进的方向,稍稍有了些偏离,还未到晌午,就听有人在外面说道:“大巫,路遇邪地,右师有请。”   邪地?什么邪地?   楚子苓和田恒对视一眼,四目皆是了然。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请右师少待。”楚子苓冲田恒点头示意,让他先下车拦着点。自己则转过身,对镜梳妆起来。   这可不是当日胡乱涂抹的巫纹。拿着柳木碳条,楚子苓先细细加重眼线,画出眼影,随后用深色油墨在颊骨、腮边描摹卷草、云纹图样,画完脸后,再在额心点朱,绘出翎羽。一张迥异以往的面孔,出现在昏黄的铜镜中。那称不上美,反而有几分凌厉,几分妖异,犹如误闯世间的精魅。   这样的打扮若是让蒹葭见了,怕是会惊呼出声吧?   楚子苓放下铜镜,挑帘下车。   当双足落地,一张面孔展露人前时,别说等在一旁的从人,连不少兵士们也吓退了一步。谁曾想,那带着面纱的大巫,竟是此等模样!莫说那华美可怖的巫纹,只一双黑眸,就冰寒冷冽,似能洞悉万物,让人不敢逼视。   田恒的眉峰也挑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亦如往常,站在了楚子苓身后。   “大,大巫这边请……”被这幅妆容所慑,那从人弓腰屈膝,颇为卑微的做出相请姿态。   楚子苓也不多问,跟着他向停在道边的车驾走去。   华元早已下了车,正背手站在路边,在他面前,还有十几个人跪着,除了为首几人外,大多衣衫朴素,瑟瑟发抖。   那从人禀道:“右师,大巫请到了。”   华元这才转身,当看到那巫医时,也是一怔。黑袍墨面不算奇怪,但这女子当初有如此气势吗?那蜷缩颤抖的身影,莫不是他看错了?   不过毕竟身居高位,华元很快回神,微笑开口:“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路遇邪地,心有不安。还请大巫驱邪除病。”   说着,他一侧身,对那些跪在道边的人下令道:“尔等抬起头来,让大巫瞧瞧!”   听到命令,那群人哪敢不从,都抬起了头。这一下,后面队中发出了一声轻嘶,不少人都叫了出来:“是瘿人!瘿人!”   只见面前男女老幼,人人颈间都长着硕大肉瘤,眼突口歪,面目可憎。还有几个显出痴傻神色,一看就不似常人。   这是瘿人村啊!怎会撞到这里了?不少兵士都开始嘀咕,更多则指望大巫展现神通,祛除鬼祟。毕竟瘿病乃邪病,一旦发作,遍地皆是,连子孙都无法逃脱。他们冒然撞上,可不想也如这些人一般。   华元略带得意的望了过来。这病,他可是着意选过的,如何能治?若是在众人面前露怯,这神巫的名头就别想保住了。   田恒也皱起了眉,他从未见过这等病症,但是华元专门找来,怕是不容易治。子苓该如何应对?不知施法能不能糊弄过去……   所有人都在惊诧,恐惧,楚子苓却没有,看着面前这些跪在尘埃中的男女老幼,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病她当然知道,放在后世,亦有不少人熟知,正是碘缺乏病,也称地方性甲状腺肿。   要知道,古代除了沿海和部分高碘地区,缺碘造成的各种甲状腺疾病简直就是常态。不少山区、丘陵地区更是频发。如此明显的症状,再加上婴幼儿容易出现的克汀病,也就是地方性呆小症,想来在这春秋时期,会是大大的不吉之兆吧?   这病确实有可能治愈,但绝非一时之功。   楚子苓并未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最前方那身着锦袍的老者身旁,用雅言问道:“村中饮水之地在何处?”   那老者一愣,不过应该还是学过些雅言的,赶紧结结巴巴道:“河道就在村后,还有两口井。”   “带我去看看。”   看着那女子就要随一众村人离去,华元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在路边施法,反倒要跟他们入村?自己是跟过去,还是不跟呢?   一旁田恒似笑非笑看了华元一眼:“右师不去看看吗?”   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华元焉能不去?他胆子确实也不小,定了定神,竟直接跟了上去。有右师带头,不少兵士也犹犹豫豫尾随其后,向着远处村落走去。   这里的确是个小邑,全村还不知有没有五十口人。楚子苓先到了河边,伸手在水中一捞,放在鼻端嗅了嗅,也不开口。又来到井边,打出水,一半撒天,一半泼地,随后跪倒尘埃,附耳细听。见她这副模样,不论是宋人还是村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大巫缓缓起身,开口道:“轻水所,多秃与瘿人。其患不在邪气,而在水中。”   没想到大巫竟如此说,那领头的老者赶忙道:“敢问大巫,若是水出了问题,要如何根治?”   “搬走。”   楚子苓这话一出,身边人皆是讶然,那群村人面现失落神色,华元唇边却溢出嘲讽。搬走?这算什么巫法?还是说她对此处的邪异也无计可施?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楚子苓淡淡开口:“敢问右师,宋都可有瘿人?”   这话问的华元一愣,倒是他身后的兵士嗡嗡议论起来。   “确是少见啊!”“乡中还有,到了宋都,几乎不曾见过。”“就是啊!怕是巫鬼保佑!”   这声音未免大了些,华元哪还敢隐瞒,只得道:“确不常见。”   “此处之人搬到宋都,症状即消。”楚子苓笃定道。   宋都是商丘,就算古代商丘和现代商丘有些地理方位的差别,应当也不会差的太多。而商丘,就是有名的高水碘区。在没有碘盐的古代,那里居民的碘摄入量必然趋近正常,少发甲亢。   华元只听的目瞪口呆,真是如此吗?   倒是那老者哽咽道:“乡土难离,如何能尽数搬到宋都?还求大巫救救吾等!”   他们都是陈国人,还居在乡邑,哪是想走就能走的?一时间,哭声响起一片,不少人都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楚子苓轻叹一声:“若是不走,倒也有旁的法子。世间海水最重,海中之物,恰能解尔等水轻之症。”   说着,她又对田恒道:“田壮士,齐国可多瘿人?”   田恒摇头:“从未见过。”   听到两人如此一唱一和,那老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可齐国远在千里之外,海鱼如何能运来?”   “无需海鱼,海中生长宽之草,曰海带,有如絮之藻,曰海藻。这两物只要晒干,就能经年不腐,运送千里。用这两物煮水,可消减症状。”楚子苓说出的,正是古代治疗缺碘的特效药。自东晋葛洪的《肘后方》开始,一直流传至明清。   海鱼难得,晒干的海草海藻,岂不容易的多?那老者目中立刻显出光彩,连连叩拜。若真如大巫所言,他们可就有救了!   楚子苓又道:“未曾取来这两物,尔等可先食用菽豆、鸡子,特别是鹌鹑之卵,虽不能治病,却可令病情稍缓。”   高碘的食物多以海产为主,陆地上能找到的,并且保证春秋时代就有的,估计也就这几种了。治病是不够,但控制病情,多少也有些帮助。   听她说的笃定,众人更是不疑有他。倒是一旁华元开口:“大巫并不施法,只说些吃食,未免敷衍。”   这句话,倒是让一些人心生警惕。是啊,怎么不作法,反倒说起这些了?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唯有天人相应,方能长生久视。既然水轻,就需重补,此乃天道,非人力可改。”   这话,谁曾听过?然而殷人奉天,商王自称“上帝”之子,自古就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此刻听大巫说起天之道,在场宋人哪个不信?鬼神都是上天掌控,天若定,就唯有天道补之!   “求大巫留在这里,为吾等祛灾!”那老者倒是乖觉,竟看出了右师似同大巫不睦,立刻开口挽留。这下,众村人也喧哗起来,恨不能把神巫留在村中,为他们治好困扰了不知几代的恶疾。   然而他们喧哗,身后那些宋兵也鼓噪起来,神巫是右师从楚国带来的,还心善给他们治病,凭什么留在此处?!   一时间,纷纷扰扰,不知多少目光落在了主事的华元身上。是就此扔掉这个累赘,让她此生自灭,还是担些风险,携她回宋都?   看着那女子淡然无波的黑眸,华元突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大巫可是吾亲自请来的,自要随吾等前往宋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这话顿时令兵士欢呼起来, 村民们则垂头丧气, 连声哀叹。立在人群之中,楚子苓看着那趾高气扬的宋国右师,心底未有波澜。在她选择这样的手段后, 能走的路,自然越来越窄了。随他前往宋都, 本就在意料之中。   安抚过村人后, 楚子苓回到了车队,刚登上辎车,华元便来访。   遣走了身边从人, 让那大汉守在车外,华元才面带笑容道:“敢问大巫自何处来?如何称呼?”   明明是他把自己带出郢都,如今却像从未见过一般。这话问的古怪, 楚子苓却十分慎重, 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自巫山来,名楚女,术法出巫彭一脉。”   这一问一答,把之前逃离楚宫之事全盘抹去。没有巫苓, 没有宫巫,只有巫山来的楚女。巫彭可是上古神巫, 操不死之药, 世间不知多少巫医假托巫彭之名, 多一个又何妨?   见这女子一点就透, 华元也十分满意:“未曾想竟是巫彭一脉, 难怪如此神异。吾近日腰痛难耐,不知能否请大巫看看?”   这是最后的考核吗?楚子苓神色不变:“请右师宽衣,俯卧榻上。”   车里没有婢子,华元也没唤从人进来,自己脱了外衫,躺在榻上。就听那女子道:“巫法通灵,不可私窥。还请右师闭目,切莫睁眼。”   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刺鬼之术吗?华元轻哼一声,倒是没反驳,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就觉后腰一麻,生出股酸胀感,似有气流随着顺着脊背流淌。这下华元是真的惊了,那楚女用针了吗?全然感觉不到啊!反倒像是体内生机被术法牵引,开始通畅。随后,就听那巫医开始念咒,吐字清晰,音节简短,却听不出是哪国言语,连华元心中,都生出几分畏惧。   楚子苓没有在意华元如何想,只是行着针,背着《素问》。华元这腰痛为风寒湿邪,伤及经络,以至气血阻滞,牵引腿足。故而他上下车时,行动略有不便,明眼人一看就知。治起来也颇为简单,刺腰眼、阳陵泉两穴即可。   在徐徐背诵声中,半个小时转瞬即过。   楚子苓收针,对华元道:“施法已毕,右师可觉好些了?”   华元从榻上爬起来,讶然道:“果真不痛了!大巫神术啊!”   这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就算身边兵士如何吹捧,也不及这半刻钟的亲身体会。没想到还能从楚国捡回宝来。华元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得。明明是郑公孙寻来的神巫,不照样落在了他手上!   披上衣衫,华元心有已有打算:“大巫术法非凡,只是日诊三人,不免太少。”   若真一日三人,怕是连治家中人都不够,如何物尽其用?   楚子苓却道:“施术请神,本为秘法,不可窥探,亦不得多施。”   任何医生,都要靠极大数量的诊治,才能积累经验成为名医。但是真正的“神医”,却不能轻易出手,这基本算是一种自抬身价的方法了,甚至有些神医非奇症不治。而她身处春秋,手边药材都不齐全,若不走神医路线,病人多了,定会出现无药可医的病例,届时莫说名望了,牌子都要砸了。所以每日限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见她不肯退让,华元略一思索,突然道:“如此,岂不正是为君上所备?不知大巫可愿入宫?”   刚从楚宫逃出来,又要进宋宫?然而楚子苓面色不改,淡淡道:“若宋公相请,去又何妨?”   必须是宋公请她,才会入宫吗?华元只皱了皱眉,便笑道:“有何不可?君上大度,定会亲迎,只是大巫切莫忘了吾这举荐之功。”   这一句话,透露的东西可太多了。楚子苓垂下眼帘:“自要多谢右师。”   像是敲定了什么,两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华元笑道:“这腰痛,以后不会再犯了吗?”   “长途跋涉,有损腰背。若是再痛,右师可再来寻我。”针灸本就需要连续几天施针,才能巩固疗效。不过楚子苓并未言明,让华元多求几次,反倒能彰显医术高明。只是放在过去,她岂会用医术来做这样的“把戏”?   华元自然信了,连连道谢,方才退了出去。楚子苓闭目坐了许久,直到田恒挑帘登车。   一上车,田恒张口就问:“他许了你什么?”   华元既然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要带她回宋都,就不会简简单单只是“带回”,必有别的打算。   “他想让我入宋宫。”楚子苓答道。   田恒立刻皱起了眉头:“又要入宫?”   经历楚宫一难,她还没尝够苦头吗?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若宋公相请,我才会去。”   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一者是无声无息,随时会被牺牲的蝼蚁;一者则是国君亲迎,来自异国的神巫。若真有宋公相请,她在宋都,必然畅行无阻。   “华元竟应了?”田恒不由有些吃惊,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承诺啊。   “他应下了。”楚子苓又何尝不知,其中的意义。   只这一个承诺,就足以显示华元在宋国的地位,以及那宋公的脾性。若非只手遮天,华元怎能把一个无甚名气的巫医当成神巫,献给宋公?而若非宋公性情温厚,又信赖此人,怎会在离国数年后,还对此人听之任之?   因此应下了这条件,就说明华元打定主意,要把她推上一个旁人不能及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又岂是不需要代价的?也许华元是想让她成为自己在宫中的眼线,使得那掌控国君的手,更稳更牢一些。   “如此一来,不啻于与虎谋皮。”田恒神色严肃,宋国六卿势大,已经延续数代,华元更是当今宋公的心腹。此次自楚归来,定要更上一层,独揽大权。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慎,怕是尸骨无存。   楚子苓猛然抬起了头,一双黑眸直视田恒:“是虎又如何?身若浮萍,何处不是豺狼虎豹,况且……”   况且只有她处在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在申公巫臣叛逃前,传出些风闻,制造些阻碍,让他不至于轻轻松松获得一切!   然而这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嘴唇微启,又闭了起来。   看着那双黑眸中的火焰,田恒长叹一声:“也罢。若住巫舍,某兴许也能相随。”   宫中法度不比别处,若是住在巫舍,他还能作为仆从跟随。若是住进深宫里,只怕无望。   楚子苓摇头:“不必如此。到了宋都,你还是离开为好。”   田恒嗤笑一声:“怎地,大巫有了权势,就无需某这莽汉了?”   他真的是莽汉吗?如今已了解春秋的法则,楚子苓怎会不知,这剑术超群,御术精湛,又精通数国语言,甚至能把自己从楚宫救出的男子,身世定然不凡。在这个“士”还没有崛起的时代,唯有卿士子孙,才能有如此好的身手教养。不论他因何做了个游侠,都不会在乎这点虚无缥缈的“权势”。   而她需要这人吗?楚子苓没法骗自己,在这陌生的世界,唯有一人可以相信,可以舍命救她。离了这人,自己会不会就此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   敛袖,楚子苓郑重拜倒:“田郎大恩,无以为报……”   田恒眸中闪出些笑意,她不再强撑,倒也是好事:“某字无咎,以此相称即可。”   他知她的闺名,称个表字,又有何妨?   ※※※   “家主欲把那楚巫送入宫中?”心腹听了华元所言,不由大惊,“如此神巫,何不留在身边?”   经过瘿人村一事,如今队中谁不知大巫法术高深?这等神巫,怕也只有楚地能得。留在身边,必要时甚至能保命,何必进献君上?   华元嗤笑一声:“一日只诊三人,怕是无法交代,不如送给君上。若吾患病,不能前往宫中医治吗?”   那心腹恍然,此话这理啊。听闻华氏有神巫,还不知会引来多少卿士公族,然这大巫一日只诊三个,若是轮不到自己,岂不图惹是非?所谓不患寡患不均,与其留下,还不如直接送给君上,以示忠君之心。   见他明白,华元面上笑容更胜:“这楚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只要入宫,必有大用。若是能得君上重用,说不定还能探知不少事情。”   如今他已离开国数载,诸公子的动向,其他公族的打算,全都一无所知。华氏虽然势大,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当年曾祖华督能夺孔父嘉之妻,弑杀殇公,另立新君,权势可称无两,未曾想竟因南宫长万这个莽夫,横死马下。   如今他好不容易再掌权柄,焉能忘了前车之鉴?   在宫中添个眼线,可比区区诊病,好上太多。只看那楚巫,肯不能为他所用了。   既然有了谋划,华元就不再无视“请来”的大巫,非但日日前去诊治,还让兵士们按照军阶排序看诊。如此又日夜兼程走了大半个月,宋都商丘,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那是一座大城。   虽然距后世的都城相去甚远, 但是商丘,依旧比楚国的郢都雄伟不少, 只因它四周耸立着颇具规模的城垣。“大都无城”的惯例,似乎在此处不复存在, 让楚子苓在疑惑的同时,也生出了些亲近和感慨。   许是见身边人目不转睛看着那高大城墙, 田恒也靠在窗边,随意道:“殷人素来喜建大城, 况且宋国夹在晋、楚之间,连年征战,故而要筑高墙。”   晋楚大战,跟宋国有何关系?一问之下,楚子苓才明白过来。如今的“争霸”之战,从不是两国正面较量, 而是一方攻打另一方的附庸国, 把它打服, 或者等宗主国来救, 双方才会交战。   而宋国, 很不幸介于晋、楚之间,可以说两国争霸的主战场之一,还跟郑国这个同为主战场的国家关系不睦,彼此又打了近百年。四战之地, 怎可能不设城墙?   这样一个国家, 想来城中也不会繁华。然而当车队真正驶进城中, 楚子苓才发现自己又猜错了。宋都人口并不少,百工居肆,店铺林立,几乎称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了。   “为何如此多店铺?”楚子苓忍不住问道,战争可是商业的天敌,几年前宋都不还被楚人包围,使得城中曾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吗?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生机?   “宋多商人,故多货殖。郑、卫亦然。”田恒还是那副模样,对眼前的景色见怪不怪。   这话听起来让人糊涂,楚子苓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田恒口中的“商人”,是指殷商遗民,也正是因为他们善货殖,“商人”才成为后世生意人的代称。宋国乃殷朝故都,郑、卫也颇多殷人,因此才使这三个国家成为商业都市吗?只是郑、卫还能理解,宋人据说自傲刻板,如何经商?   发现田恒的述说,跟现实有些差别,楚子苓不由沉思起来。这样的民风,是否可用?然而片刻后,她的思绪就被喧哗打断。宋公派出使臣,来迎华元。   这么多年未曾归乡,还能得到君上厚待,实在令华元感动不已,随人匆匆入宫。一进大殿便拜倒阶下。   “臣不才,劳君上相迎。”说着,华元目中已泛出泪花,显是动情。   宋公见状,也叹道:“多亏右师相救,寡人才能与楚子定城下之盟。如今楚子早逝,右师归来,寡人心中方安。”   楚庄王的年龄和宋公相仿,如今一代霸主骤然辞世,怎能不让他感慨?也正因此,看到助自己继位的华元归来,让宋公很是高兴。   君臣一阵热络,又递交了楚国告丧的文书,才算办完了正事。华元趁机道:“臣在楚国,也时常惦念君上。今次专门从楚地带回一位神巫,名楚女,习巫彭一脉法术。臣不敢妄言,此女确有惊世之才,一路上非但医好了臣的腰疾,还治兵士无数。”   宋公本就相信华元,听他说的恳切,更是欢喜:“右师所荐,定不会差,自可送入宫中……”   华元却肃然摇头:“神巫法力高深,还当君上相请。”   宋公这才露出些讶然神色,然而思量片刻,就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既是神巫,自当隆礼相迎。明日大朝,寡人亲自请大巫入宫。”   让楚巫临朝,已经是莫大荣耀,何况宋公亲自相请?华元比任何人都了解宋公的脾性,听到这话,心中自是大为满意。看来数载不见,自己在宋公心中分量愈重。又闲聊了些楚国事宜,他才大摇大摆离开了宫廷。   回到府中,华元也不管别的,先寻来那巫医,谆谆吩咐道:“明日君上欲在朝堂见汝,切莫君前失仪。只这一遭,汝在国中定无人能及。”   就算有心理准备,楚子苓也没想到宋公能在朝会时召见自己。然而心头忐忑,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已经来到了阶下,只差抬足攀登,怎能轻易放弃?   华元专门留了几个从人,教导她进宫的礼仪。有人围在身边,田恒就没参与,只冷眼旁观,眉头微皱。   右师带回了位楚巫的消息,也如一阵微风,瞬时传入朝臣耳中。有人欣喜,有人惊疑,却也免不了猜忌……   第二日,楚子苓一早就画好妆容,换上宽袍,乘着安车前往宋宫。比起楚宫,宋宫的面积到不很大,建筑结构也更为古朴单一,但是这份简洁,没有冲淡宫室的华美,反倒使其更加威严肃穆。   安车停在了宫门前,一只大手伸了进来:“请大巫下车。”   那是田恒的手,把手放在他掌中,只是被轻轻握着,胸中不安似乎都减轻了些。然而当楚子苓缓步走下了安车,田恒却趁机凑了过来,低声耳语道:“面君时,当为自己留一线生机。”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回过神,那只手就松开了,楚子苓就被宫人引着,向大殿走去。身后大汉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脱掉鞋履,再次赤足踏在了石板之上,楚子苓只觉一阵冰寒刺骨,使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定了定,在遥遥传来的通传声中,她迈步走进了大殿。   殿中坐着的,可不止一人。六卿齐聚,大夫满堂。楚子苓并不停步,按照学来的礼仪,稳稳走到阶下,俯身叩拜行礼:“楚女见过君上。”   “未曾想大巫如此年轻,快快请起。”一个温润声音,自阶上传来。   楚子苓直起了身,目光平视,向前望去,落在了那个极为俊美的中年人身上。   没错,就算颔下蓄须,年龄近五旬,那人还是俊俏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可以想见当年风姿。幸亏田恒给她讲过宋国往事,否则这一眼,怕就要失态。   宋公美,美且艳。当年还是庶公子时,就被祖母王姬觊觎,想与他私|通。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暇的美貌,才促使王姬杀了德行不佳的宋昭公,推他上位。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足以祸国的美貌,在二十年后也未衰退。反而因时间磨砺,生出温润儒雅,与那黑眸中的仁慈和煦相得益彰。   楚子苓在看宋公,宋公也在打量面前这年轻女子。与大多数人不同,她见到自己时,未显出失态,也没有太多倨傲或谄媚。眸光中的沉静,与脸上的诡异花纹恰恰相反,更添神采。   这一眼,倒是让宋公生出好感,微笑开口:“寡人听闻大巫神术,甚为仰慕,不知可否请大巫入宫,为寡人诊治。”   这正是她需要的邀请,是她踏上更高地位的台阶。然而目光扫过志得意满的华元,和殿中神色各异的大夫时,楚子苓心头突然有了明悟。   她不能再次毫无防备的陷入深宫,而现在,正是她争夺喘息机会的唯一时机!心念急转,楚子苓再次俯身拜倒:“君上相请,吾之幸也。然巫彭一脉有遗训,发宏愿救天下人,故我每日皆诊三人,十数年不改。入宫之后,君上可容我救治他人?”   此话一处,满堂皆惊。入宫为宋公诊病,何其荣耀,她竟还要顾及旁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华元也暗自恼怒,这女子简直不知好歹,昨天教的话,她竟是忘光了吗?   然而殿中纷纷扰扰,唯有坐在上位的宋公露出讶然神色:“大巫要救天下人?谁人都可吗?”   “正是。”楚子苓背上已经冒出汗来,诸侯自持身份,很少能接受这样“无礼”的要求,莫说宋公了,就是楚国那些大夫,怕也会勃然大怒。她会判断错误吗?会不会行的太险?   “善!”宋公抚掌赞道,“大巫仁善,寡人怎会不允?每月朔望两日,大巫自可出宫,为国人诊治。”   他应下了!楚子苓只觉浑身一松,立刻俯身拜道:“君上仁也!”   是的,眼前这位宋公,和别的诸侯皆不相同,他靠弑君上位,却得到国人拥护,诸侯认同,正是因为他的“仁德”。当年宋国发生饥荒时,他就给七十岁以上的老者送去粮食珍馐,对国人更是以礼待之。   不管这是为了争权做出的姿态,还是本心为之,这份“仁德”,都是个突破口。而她并没有判断错误。   君上都开口了,其他朝臣还能说什么?称颂之声立刻传遍大殿。   宋公笑着问道:“不知大巫还有何要求?”   “诊病需用汤药,吾偶尔还需出宫采药。”楚子苓已经恢复了镇定,侃侃而谈。   都答应她出宫给人看病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宋公颔首:“如此,寡人也会在宫外为大巫准备私宅,以便大巫诊病备药。”   这样一来,她就有了随意出入宫廷的能力,远胜于陷入深宫。   楚子苓再次拜倒,谢过宋公。入宫扬名的过场仪式,至此也算演完了全套。缓缓退出大殿,冬日里算不得温暖的阳光,包裹在身上,也驱散了身上寒气。一双似乎永远不会慌乱的锐利眼眸望了过来,四目相接,楚子苓唇边露出了笑容。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宫内不便私聊, 楚子苓就这么走回田恒身边,和他一前一后向回走去。宋公既然要赐私宅,今天就不会让她进宫。过了今日,宫廷生涯正式开始, 田恒要怎么办?留在宋公赐给她的宅中吗?   然而此刻, 她并没有开口的欲|望。身后脚步声挨得如此之近,让她的心绪也舒缓下来。   刚刚那一搏, 只不过是为自己争出一线生机,以免陷于深宫。然而没想到,宋公不但答应了,还允许她每月朔望, 也就是初一、十五两日在宫外坐诊。这性质可就大有不同了。虽然会更多患者,遇到疑难杂症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 但是公开坐诊, 势必能扩大名望, 而有了民间的声望,她也能过的更为安稳。   这一切,全赖田恒提醒。若只凭自己,她怕是想不到诸侯折节邀请, 也能成为讨价还价的时机。   一段路十分漫长,也十分安静,然而这次走来, 却不像方才那般不安。至少她身后, 还跟着一人。   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回到了下车的地方。楚子苓在田恒的搀扶下上了安车,低声道:“宋公允我每月朔望出宫,为国人诊病。不知无咎如何打算?”   田恒的眼睛一亮,唇边已有了笑容:“既是出宫诊病,可有私宅?”   “有。”楚子苓微微颔首。   “那我就要谋个差事了。”田恒的语气十分轻松,却不掩目中激赏。之前华元一直派人守在子苓身边,他没能找到机会,只能提点这么一句。没想到她竟然听懂了,而且办到了。   这样的女子,他从未遇到过,也不介意陪她走的更远一些。   “那宅子,就要拜托田郎了。”他果真应下了,看着那泛着笑意的黑眸,楚子苓心头微暖,轻声应道。两人之间,已无需更多客套。短短一句交谈,还没等那些华府家丁说些什么,楚子苓就放下了帘幕,安安稳稳坐回了车中。   然而这片刻安宁,华元可感受不到。下了朝,他立刻就寻到那胆大妄为的楚巫:“救天下人?汝这胆子着实不小,竟敢如此对君上妄语!万一君上恼怒,当如何是好?”   每月出宫两日,还要采药,这哪是内臣的样子?如何取信于君上?被这冒然行事打乱了全盘计划,华元简直按捺不住心头怒火!   “是右师携我归宋,治好的人越多,右师的声望岂不越高?”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一句话,顿时挠到了华元的痒处,眉峰一皱,他哼了声:“国人不似那些兵士,大有奇症。若真遇到救不得的,岂不白费功夫?”   “生老病死乃是天定,宋国可有能医百病的神巫?比宋巫强上几分,还不够吗?”楚子苓微微一笑,“还是说,右师不信我术法通神?”   他自是信的,若非如此,也不敢冒然向君上举荐。须知这女子可是从楚宫潜逃,被他偷偷带出的。   面上表情舒缓下来,华元又道:“你真有把握?”   “有。”楚子苓答得简练。   “也罢。”见状,华元也不纠结了,“既然君上允了,就先如此行事。不过汝平日还是当住在宫中,多为君上、公族效力才是。还有,汝身边无人侍奉,吾会挑两个伶俐的,随汝一同入宫。”   这就是要在她身边放个眼线了?楚子苓并未拒绝。如今除了田恒外,她也没什么可信的人了,与其现找奴婢,还真不如借助华元的力量。至少这人是她的举主,只要脑子没坏,就不会随意害她。   见她又乖顺起来,华元捻须笑道:“至于那私宅,也不必挂心,吾会派人帮你安置。”   “有劳右师,私宅之事,交给田无咎即可。”楚子苓笑着答道。   华元嘴角抽了抽,他也算有识人之明,哪会不知那大汉看似粗率,却颇有心机?不过想想,这两人一路出逃,日夜同车,关系怕也不简单。既然如此,不如照拂一二,让这巫医更尽心效力才好。   于是,华元又堆起了笑容:“自无不可。”   当晚,在华元的安排下,楚子苓去了一趟宋公赐下的宅邸。此处离宫城有些距离,但也不算太远,位于贵族区的边界,隔着不远就是坊市。也不知是宋公的意思,还是华元的意思。不过对于这个小院,楚子苓极为满意,当初她想置办的私宅,也不过如此了。   “右师倒是大方,仆役都给你配齐了。”田恒关注点不在宅邸,而在宅中之人。好在华元送来的仆从不算很多,算不得严防死守。   “我会尽快出宫,备置药材……”   楚子苓还想说什么,却被田恒打断:“不忙,宋公为重。”   虽然有出宫诊治的机会,但是想要在宋国立足,光靠国人那几张嘴是不够的。再怎么宽厚,宋公才是宋国之主。不能乱了主次。   楚子苓听明白了田恒的言下之意,轻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了。”   只盼宋宫之中,不似楚宫那般诡谲吧。   ※※※   第二日一早,楚子苓就在侍婢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衫,绘好了巫纹,前往宫中。   身为巫医,她先去的,自然还是宫中巫舍。与楚宫不同,宋宫的巫祝并非男子,而是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妪。许是太过苍老,面上巫纹已经同皱纹融为一体,只要张嘴就微微抽动,倒显得更为可怖。   那老妪一双浑浊眸子,盯着楚子苓看了半晌,方才开口:“楚女可通殷语?”   殷商古语,甲骨金文,都是巫者要研习的东西。在楚国,有些巫者怕露怯,不敢提此事,宋国的大巫却不会。所有殷商遗留下来的东西,都是由她们传承,从史到祝,从占到医,无一不包。   “不习殷语,只通巫山咒。”说着,楚子苓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语言。   那老妪打量她片刻,才又开口:“听闻楚女施术,外人不得观?”   这也是她给宋公看病的最大问题。给一国之君治病,若是不能观瞧,出了问题,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但若此刻拆穿她的金针之法,万一有人联想到楚国那个刺鬼之巫,又是麻烦。   幸亏这个问题,楚子苓事先也有考虑:“若是巫祝心有疑虑,可隔着纱屏观瞧。”   自殷商起,巫者就开始应用骨针、砭石。楚子苓不清楚宋国的医疗水平,但是指望彻底瞒住并不现实。纱帐依旧是最好的法子,能够掩盖一部分手法,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脸色纹饰太浓,遮住了表情,那老妪只是微微颔首,便站起身来:“请楚女随吾来。”   巫祝竟然亲往,着实让楚子苓有些吃惊。这是下马威,还是对她不够放心?然而对方已经起身,她也只能跟上。   身上带了太多玉饰,那老妪走起路来,环佩玎玲,响成一片,反倒压住了脚步声,就像一尊偌大的神像,在宽袍下缓缓飘动。   这诡异的身姿,使得一路宫人全都跪倒退避,到了寝宫,宋公更是亲自迎了出来:“未曾想巫祝亲来,有失远迎。”   让一国之君迎到殿外,还算失礼?楚子苓也是直到此时,才确认这老妪在宋国的地位。宋国崇巫,实不亚于楚国。   她一个外来的楚巫,能博得他们的信任吗?   “大巫也来了。”宋公依旧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对楚子苓笑道,“今日诊病,便托付大巫了。”   他也听华元说过这楚巫的看诊之法,还是颇为好奇的。竟然不问就知身上病症,难道就不会猜错吗?或是他腹中也生有虫?   在车队时,还能用打虫药糊弄,但宫中,就必须展露手腕。楚子苓道:“还请君上伸手,吾要问脉。”   问脉是何意,宋公并不明白,但是对于华元推荐的大巫,还是极为信赖的,自自然然伸出手,让楚子苓细诊。   切过寸口,又查五官,只花了片刻功夫,楚子苓就道:“敢问君上,是否心下常痛,食欲不振,畏寒肢冷,偶有便溏?”   宋公讶然的睁大了眼睛:“真神巫也!”   他的病,身边伺候的可能知晓,但是刚从楚国而来的巫医,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只这一问,足见术法。   他的脉象实在好认,正是肝气犯胃,邪干胃脘,当心而痛。治疗胃脘痛,也有不少方子,楚子苓看了眼一旁端坐的巫祝,才让人直起屏风,请宋公躺在了榻上。   “吾欲施法,还请君上闭目。”   也许是知道巫祝就在身旁,宋公倒也无甚戒心,闭目屏息。并未用簪中九针,楚子苓取出从楚国带来的毫针,消毒之后开始施针。治疗胃脘痛,需用中脘、内关、足三里,可是说是腹到手再到足,如何也无法掩饰,还不如大大方方施展出来。   针灸的同时,楚子苓也不忘背诵《素问》相应的章句,以增添施术的神秘性,足足半个小时,才做完了一套疗程。收针之后,纱屏撤去,宫人进前,替宋公穿上衣袍。楚子苓则道:“每日一次,七日为一循,还请君上明日再诊。”   也是第一次在这等清爽的环境下治病,宋公摸了摸腹部施术之处,笑道:“但凭大巫吩咐。”   就算上了年纪,那笑容也威力不减,足令女子春心荡漾。然而屋内两位女巫都面色肃然,躬身应是。   直到退出寝宫,楚子苓紧绷的心神仍旧无法疏解。那老妪从始至终没有开口,是犹不信自己的法术,还是别有心思?   回到巫舍,就见那老妪缓缓坐回下,从怀中一捞,那只枯瘦的手腕,摆在了楚子苓面前。   “楚女使的,可是这个?”   在她掌中,三枚金针闪闪发亮。    ☆、第50章 第五十章   若非脸上绘着巫纹,楚子苓真不知能不能掩饰面上惊诧。那确实是三根金针, 或者说, 是三根金属针。不知混合了什么材料, 针的色泽比黄金稍浅,形制粗犷。一根似火针, 长而锐;一根似鍉针,针尖钝圆;还有一根就是铍针,状如宝剑, 两面开刃。   这三针, 已经具备了古九针的特质,简直能看成是九针的雏形。那这宋巫, 掌握了多少针灸知识?   由《灵枢》、《素问》组成的《黄帝内经》,虽冠以“黄帝”之名, 但是诞生时间绝不是上古, 而是在战国前后成型,直到汉朝方才正式成书。那么现在她所在的时间点, 距离《素问》出现, 还有多长时间?一百年?两百年?没有事物能骤然诞生,她面前这老妪, 是不是也是针灸一道的先驱?   见她不答, 那巫祝也不催促, 兀自开口, 吐出了一串略显拗口, 犹如唱咒的话语。背完一段, 她才改了发音,用雅言道:“这咒,可是你施术的法诀?”   楚子苓简直说不出话来。这长长一段,可不是什么“咒”,而是《素问·玉机真脏论》中的一段,“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脏气者,不能自致于手太阴,必因于胃,乃至于手太阴……”是她刚刚针灸时,为了营造气氛背诵的章句。没想到只片刻功夫,这老妪竟然就记下了,虽然背的不全,声音也古怪了些,但是终究是记住了大段发音。这是怎样的记忆力?又是何等的观察力?明明已经年过半百,到了这个时代行将就木的岁数,还能如此,她的心智简直可怖!   楚子苓轻叹一声:“祝史聪敏。”   听她认下了,那老妪收回了手掌,开口道:“吾一脉,自古研习针石,已传三百载,原以为已近天人,未曾想还有巫彭传承,也善此道……”   她的语气平平,然而那双混浊眸子,却迸出了光彩:“不知楚女可有兴趣,与老妇探讨一二?”   楚子苓一时无语。她哪会想到,竟然在这宋宫之中,遇到了这么个异类。不是强夺,也非阴害,更无敝帚自珍的傲慢,而是折节相交,想与她探讨医术。   她该答应吗?两千多年前的巫医,真能听懂或是相信她所知的医术吗?冒然答应,会不会对她的宋宫之行产生影响?若惹怒了对方,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待在这里吗?   然而这些该深思熟虑的东西,此刻都没出现。面对那双苍老、平静,却又热切的眼睛,楚子苓只是点了点头:“若能知天理,吾所愿也。”   这是来自先祖的问讯,是千百年前真正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也可能是一颗种子,是更多条性命,是《灵枢》与《素问》诞生的基石。她也许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但是影响一些先行者,让更多人受益,并非坏事。   听到这话,那老妪嘴角微微一抽,似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太浅,难以捕捉。下一刻,她便恢复了庄严仪态,微微颔首:“待诊病结束,楚女自可来寻吾。”   说罢,她也不再留人,就这么把楚子苓送了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华元送来侍候的婢子,其中叫“杏”的那个沉稳有度,处事精明,这两天最是上心。见她出来,赶忙凑了上去,低声道:“大巫不曾得罪巫祝吧?在宫中,可要收敛些许,一言一行务必谨慎。”   楚子苓有些讶然:“巫祝待我颇为友善啊。”   怎么,这老太太平日很难缠吗?只多留了这么点儿功夫,就让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阿杏轻舒口气:“初来宫中,就有巫祝亲自陪伴,着实罕见。奴还以为大巫哪里惹巫祝不悦了呢。须知巫祝最是灵异,能请神上身,宫中无人不惧!”   请神不是巫师的传统技能吗?怎么巫祝就这么惹人害怕?   又详细问了问,楚子苓才算明白,众人的敬畏不仅仅是因为巫祝的身份,更因她狠辣的手腕。当年这人刚刚继任祝史不久,就曾干过一件大事。因为祭祀中,执事的大夫轻慢了些,酒水不够,牛羊不肥,礼器也不够洁净,她便请神上身,只用一杖,就打死了个八尺男儿。   若非有神上身,何来这等“法力”?故而宋宫内外无人不服,也让巫祝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一个精通人体构造的医生,用木杖打人,打死一两个还不轻而易举?然而楚子苓也不得不感慨,这老妇手腕了得,心计更是可怕。幸亏自己依仗的是医术,若真靠巫术混饭,能不能斗过这样聪明过人,又大胆手狠的人物,实在难讲。   不过现在,也算是抱上了粗腿,楚子苓在宋宫的待遇明显不同了起来。分到的小院,就有三间面积不小的屋舍,一应陈设也称得上精美。因为这几日都是给宋公诊病,其他医疗名额,也分配给了宫中姬妾,都没什么大病,很是轻松。   因而楚子苓也多出了不少闲暇时间,用来跟巫祝交流“医术”。只是几次谈话,楚子苓就确信对方并无歹意,因为她说出的很多东西,都是实打实用命换来的经验。   比如背部、腹部入针时,不能扎的太深。别说两千多年前,后世也还会有庸医因为施针不当,伤了肺腑,造成气胸等严重后果。还有肌肉猛烈收缩,可能造成的折针、弯针,刺穴不当,容易引发的晕针等等,每一条都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除此之外,巫祝还让她见识了不少春秋才会使用的“秘法”。比如针刺放血,用蛆虫治疗伤口腐烂,烧骨熬粉服食,还有不少刻在骨甲上的殷商巫咒。   这样真诚的心态,楚子苓自然不会视若无睹。在了解到对方已经有些脉络、穴位知识后,便讲了些十二经脉的关系。不过后世的经脉学说,少不了阴阳五行的道术思想,而这时老子都还未诞生,自然也不存“道家”,不论是沟通还是理解,都是个大问题。   好在对方并不心急,更没有仗着自己所学,排斥异己的心思,两人倒是互通有无,谈的不错。楚子苓还借机探察了一下宫中库存的药物种类,不算很全,但是本草经中记载的“上品”药物,还是能寻到不少。当然,也少不了致幻类药物。毕竟中国也产麻,《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麻子,就有“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的功效。麻子榨油熬膏,简直就是巫医必备品。   不过这些,不是楚子苓能够置喙的。在这个时代质疑神明和通神的能力,才是挑战巫者的大忌。不谈“巫”,至少两人还可以谈谈交融的那部分“医”。   如此,宫中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七日之后,第一个疗程做完,宋公面色明显好了些,召见她时,更是礼敬几分。   “明日便是望日,寡人会派人送大巫出宫,望大巫能多治些国人。”听说下一个疗程要再过几天,宋公便闻言道。   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俯身拜道:“君上仁善,国人必感念之。”   宋公却叹了口气:“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寡人心中有愧。神巫术法高明,若能多救些人,也是好事。”   能说出这样的话,在春秋这个奴隶社会足称得上明君了。楚子苓不清楚这位宋公的谥号,但是想来不会是恶评。再次感恩拜谢,她才退出了寝宫。   第二日一早,也不画那繁复巫纹,楚子苓只带了一顶纱帽,就坐上安车,出了宫门。马蹄清脆,车身微晃,她的心绪也渐渐舒展开来。宋宫虽然不差,但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就算有人侍候,被人礼敬,也总有些无法融入的不适。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留在属于自己的宅邸中,开个私人诊所,看些真正需要诊治的疾病。也不知她看诊的消息,是否能传播开来,这第一天坐堂,又会遇到怎样的病患……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车身猛震,骤然停了下来。   难不成前面发生车祸了吗?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阿杏上前一步:“大巫莫惊,只是道窄,有车迎面对上了。来者已经避道,不多时就能通行。”   听闻没人受伤,楚子苓就松了口气,她也不赶时间,更没有为了面子争先的习惯。既然对方避开了,她们先过就好。   然而正想着,就听到了一个男子略带忐忑的声音:“赶路匆忙,冲撞了车驾。小子惶恐,还请贵人饶恕。”   隔着竹帘,就能看到那匆匆赶来的男子的身影,他的腰弯的很低,几乎一揖到地,十足的诚惶诚恐。这是把她当宫里贵人了?毕竟马车是宫里样式,误会也情有可原。   楚子苓撩开了车帘,温言道:“路上偶遇,何怪之有?多谢君子让行。”   许是没想到车上人这么好说话,那男子抬起了头,看向车内,随后一怔,又退了一步:“原是大巫,小子失敬。”   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巫袍吗?宋人如此态度,倒不奇怪。楚子苓只说了句不必多礼,就放下了竹帘。车轮再次转动,很快就驶过街道,消失在巷口。直到此时,那男子才直起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尚未散去的烟尘。   很快,他一振衣袖,对下人道:“走吧,莫迟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马车一路前行, 不多时, 就到了目的地。车帘撩起, 楚子苓一眼就看到了那立在道边的高大身影。就算入冬, 那人也未服裘,只一身简拙布袍, 神情却安然自若, 犹如卧在羊群中的猛虎,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只见到那人,楚子苓只觉整颗心都安稳了下来。也不要侍婢搀扶, 她下了车, 走到那人面前:“无咎这些日可还好?”   田恒状似随意的扫她一眼:“不差。就等你归来,添些仆役呢。”   “等我赚些诊金吗?”楚子苓不由失笑。华元把这私宅安排的极为妥帖, 但没留多少钱帛, 唯有她得了诊金赏赐,家中才能有余财。   “钱哪里能买来忠仆?多治好几个国人, 引人投献才是。”田恒懒洋洋道。   这话说的调侃,也隐含着一些劝告。楚子苓在心中暗叹,看来宅中仆役能信的不多,想要真正“安家”, 还需要时间和运筹。   有些话不宜在旁人面前多谈,楚子苓便闭上了嘴, 跟在田恒身后, 来到前院。这里将作为接诊的病房, 不但隔出了密闭的针灸室, 还在一旁设了药房。   检查过一遍,让人把宫中带回的草药分门别类放好,楚子苓才回到房中。遣走婢子,摘下纱帽,她问道:“这里设馆坐诊的消息,传出了吗?”   田恒不答反问:“每月只得两日时间,你有几成把握治好病人?”   他可是如今最了解楚子苓诊病方法的人了,但凡是施术针灸,就需复诊。每月只出宫两天,如何治病?   楚子苓哪能想不到这个,也备好了应对之法:“在宫外,还是以针灸为辅,汤药为主吧。万一真有重病,再向宋公言明。”   这也是她必须采药的原因,楚氏最擅产的还是针灸,但是汤药经方也有研习。在没有针灸条件的情况下,用药才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如此一来,“施术如神”的手法不太好展现,真正打出名头,估计需要一些时间。   见她早有准备,田恒“唔”了一声:“那消息传的怕就要慢些了,华元心有疑虑,必不会大力传扬。说不好前两个月,还要如来时一般。”   来时她诊治的兵士,可不是个个有病,难道还要继续卖弄“神医”的手法?   楚子苓正想说什么,一阵喧哗声突然响起,她和田恒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房门,那声音更大也更清晰了,有人在院外哭喊大叫。就见阿杏匆忙赶了过来:“大巫,外面有人求诊,惹得不少人堵在门口。”   故意闹出的动静?田恒眉头紧皱,立刻道:“你莫露面,我先去看看!”   第一日看诊,就有人上门闹事,怕是来者不善。这时身为大巫的楚子苓是万万不能露面的,田恒大步走到门前,断喝一声:“何人喧哗?!”   身长八尺的大汉,怒目呵斥,效果何其骇人。院外顿时一静,就见个年轻男子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听闻有大巫在此设馆,还请大巫救救我父啊!”   他的声音悲戚,很是惹人同情。田恒目光一凛,落在他身边躺着的老者身上,只见那老汉双目紧闭,满面胀红,也不知是急是痛,身体微微颤栗,确实一副生了重病的模样。   然而田恒不为所动,开口便道:“是何病症?”   “目盲……”   他只吐了两个字,田恒就长眉倒竖,伸手按剑:“年老目盲也来求诊?莫不是戏耍吾家大巫?”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年老者又有几个双目无碍?真弄来个瞎子,怕是鬼神都无法使其复明。前来求诊,岂不可笑?   那男子却膝行两步,苦苦哀求:“不,不是以前就盲,是几日前突然无法视物,还头痛耳鸣,口干舌肿,必是中邪啊!还请大巫开恩一救……”   听到这话,人群中又响起一片嗡嗡声。瞎眼是难复明,但是撞邪就不同了,大巫治的不正是这个?   突然有人叫道:“不是君上命大巫给国人诊病吗?如今人到了,怎可不治?”   田恒虎目一转,望向出声之人,那人一惊,矮身缩进了人群中。到了此时,田恒哪还不知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现在如何是好?专门送上门来的,必不是好对付的病症,又有如此多人看着,一旦失手,便要名声扫地;而拒之门外,又是不敬宋公。   正当他皱眉思索,阿杏突然走了出来,略带紧张的提高了声音:“大巫请病患入内。”   人群中顿起喧哗,大巫真的要治?能治好吗?   田恒皱了皱眉,却未阻止,只看了眼人群,就见方才出声的汉子并未离去,反倒凑前几步,探头张望。   目光又在人群中扫了一遍,田恒这才关门,跟着几人向室内走去。   此刻楚子苓已经戴回了纱帽,端坐屋中。她当然也听到了院外喧哗,更清楚此刻面对的是什么情形。也正因此,这病人才必须要治,并且要治好!   只盼自己料的不错。   走进屋中,见到端坐上首,头戴黑纱的巫者,那男子只觉腿脚都有些发软。若不是拜访了几位巫医都不能治,他也不会听信人言,在大巫宅前喧哗。据说这可是给君上治病的神巫啊,若是一个不喜,迁怒自家可怎么办?   然而箭在弦上,退也是不行了。他赶忙搀着父亲跪倒在地,连连哀求:“还请大巫恕小子失礼,实在是家父病得突然,束手无策,才冒犯大巫……”   他说的是宋语,楚子苓可听不明白,只对阿杏道:“让他扶病人上前,横躺榻上。”   阿杏领命,让那男子止住哭声,两人一起扶着老者躺在榻上。楚子苓也不除去纱帽,直接伸手号脉,又翻开老者的眼皮细看,才道:“问问他,是何时犯病?是否与人动过口角?”   听了阿杏转述,那男子赶忙细细道来。原来他这老父平日就爱与人争执,这次竟因点琐事同邻人对骂,一口气没续上,气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双目就看不到东西了,耳中还嗡嗡作响,头痛不止,怕是被人使了恶咒……   楚子苓并不在意那些“中咒”的见解,这明显是肝火亢盛,上攻目系的“暴盲”之症。   “我要施法,闲杂人等退避。”楚子苓二话不说,命病人家属和侍婢都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田恒一人。   见没了闲人,田恒立刻道:“怕是有人专门寻来这对父子,你可有把握?”   他用的是楚语,也不怕这半昏迷的老汉听去。   “无妨,这病能治。让他莫睁眼,也莫乱动。”楚子苓同样用楚语作答。她心中非但不怕,反而还有几分庆幸。也亏得有人他们送上门来,这可是罕少几个能立竿见影,展现医术的病症。   见她不慌不忙,田恒便换回宋语,叮嘱了那老汉几句。老者现在神志都不清醒了,哪敢说不?乖乖闭目,等待大巫施法。   因为面部施针更为精细,楚子苓摘了纱帽,取出了灵九簪中的毫针,屏气凝神,开始施针。先刺眼周晴明穴,随后换攒竹、承泣,再辅内关,太冲诸穴,主清肝泄胆,通络明目。   她手上不停,背诵声也未有一刻停歇,伴随轻巧抽提的金针,竟有几分神圣肃穆。田恒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靠在一旁的门扉上,静静观瞧。   足足花去了半个多小时,一套针法才算行完。楚子苓直起身,用袖子拭了拭额头汗水,又重新带回了纱帽:“让他再躺一刻钟,先别睁眼。”   说完,她便起身到药房抓药。用针灸也能治好暴盲,但是需要十天左右的疗程,她没法在宫外逗留,不如通络之后换成汤药。幸好从宫中带回的药材,能加减出个对症的方子。   又过了片刻,屋门打开,那男子被唤了进来,见到仍紧闭双目的老父,他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这是不能治吗?   谁料一旁守着的大汉突然开口:“可以睁眼了。”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睁开了双眼,惊声叫到:“吾能看到了!能看到了!”   “父亲!”那男子一下扑了过去,“父亲果能视物了吗?!”   “能!能!”老者简直语无伦次,这几天双目失明,又头痛的厉害,他还以为自己大限要到了呢。没想到竟然还能看到东西!就算有点昏黄模糊,也是大巫术法显灵啊!   “多谢大巫!多谢大巫!”那男子喜得涕泪纵横,不住叩首。   这时楚子苓才递出手中捆好的药包:“里面有药五剂。每日取一剂,陶锅煎熬半个时辰,熬出的药汁,早晚各服一次。”   竟然还有汤药?那男子喜得要去接,田恒却冷哼一声:“汝竟不知求巫的规矩吗?”   那男子“啊”了一声,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恭恭敬敬两手奉上:“大巫驱鬼赐药,待病好之后,吾定奉牛一只。”   任何时代,求医都是要付钱的,更别说春秋这种盛行巫医的时代。在宋国想要求医,除了钱帛之外,还要奉上牛羊鸡鸭等活物作为祭品。越是重症,献上的祭品等级就越高。对于普通国人,献牛可是最高的礼仪了。   这对父子,只看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有钱人家,收取如此丰厚的诊金,跟楚氏家训不符。然而楚子苓并未开口阻止,就算医术再怎么了得,她也不会冒然打破这个时代的规矩。况且有了诊金的门槛,也能筛选一些病患,不至于有病没病都上门求诊。只是如此一来,以后登门的恐怕都是急重患者了吧?也不知这么“灵验”的首例病患,能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稍稍收敛……   待那两人取了药,千恩万谢才退了出去。田恒也跟在两人身后,就见那男子一出院门,便满面喜色,大声嚷嚷:“果真是神巫,吾父已能视物了!”   等在外面不愿离去的闲人,顿时一片喧哗。   “竟真驱了鬼邪?”“如此短时间,大巫这般灵验?”“献牲几何?”   纷乱声音响成一片,田恒的目光,却紧紧锁在方才鼓噪的那人身上。像是也没料到竟能让目盲之人复明,那人犹豫片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这是要再想法子,还是自知无用,不敢多停?然而很快,田恒的目光就被旁的引了过去。只见一辆马车从巷口转了进来,似发现前方道路被阻,车上下来一人,跟着两名开道的仆从,大步走到了院前。   似是发现他守在院门口,当中那个身量高挑,面容俊朗的男子上前一步,躬身一礼。   “敢问此处可是楚巫居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不理一旁喧哗的闲汉, 只言“楚巫”, 这人知道子苓来历。田恒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正是,不知君子如何称呼?”   “鄙人林止, 听闻大巫在此设馆, 特来求诊。不知今日可够三人之数?”那男子恭恭敬敬再行一礼。   他连每日诊治的人数都打探清楚了, 消息称得上灵通。不过需到宫外求诊, 车驾也只用骈马, 此子身份怕也不是很高。   “求诊者是何人?”田恒又道。这位林郎君,看起来可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是舍妹有疾, 还请大巫一看。”面对诘问,林止依旧言辞有礼, 目中也露出了些恳求神色。   “大巫喜静, 若想诊病, 只能林郎陪伴令妹,仆役不得入内。”见他确实是来求诊,田恒这才松口。   听到这答案,林止面露喜色, 连声道谢。转身便回到车旁, 抱下了个女童,又缓缓走了回来:“还请执事带路。”   田恒这才开了门,带两人走入院中。   短短一段路, 那女童不哭不叫, 乖乖蜷在兄长怀中, 犹若小小狸奴。但是从身量看, 她怕是有六七岁了,很有些份量。抱着她,林止的脚步渐渐拖曳起来,一脚深一脚浅,似有足疾。然而走得如此吃力,他也不肯松手,只把妹妹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看来这对兄妹,也寻过不少巫者了。田恒眉峰微皱,能够如此快寻来,到底是何出身?林止自己衣着素雅,他那幼妹可是一身锦裘,打扮光鲜,显是有些家资。他跟之前闹事的鼠辈,有无牵连?   田恒心中暗忖,面上并不露声色,在门外通禀道:“大巫,又有人求诊。”   楚子苓也没料到新病人会来的这么快,检查了一下遮面的黑纱,才道:“请进。”   就见田恒带着一大一小两人走进了屋中,当看清对方容貌,楚子苓不由讶然道:“是你?”   这不是之前偶遇,避道让行的那人吗?怎么又出现在面前了?   这声惊呼,登时让田恒皱眉,一双锐目投向林止。谁料那人也不慌张,放下妹妹,俯身跪倒:“果真是大巫。小子林止,多有冒犯,还请大巫见谅。”   这两人果真见过!田恒皱眉道:“林郎可见过大巫?”   林止坐起身,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之前为接舍妹,路上驾车匆匆,冲撞了大巫车驾。当时吾便猜,这乘坐宫车的巫者,会不会正是设馆神巫,未曾想果真如此。看来是上天指引,让吾来寻大巫。”   他容貌本就不差,说的又极为坦然,看起来十分诚恳。田恒心底却冷笑一声,偌大宋都,真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是不是机缘巧合,楚子苓无法分辨,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男子都足够恭谦守礼,明明跪在面前,还分出一手牵着妹妹,这份自然细腻,装是装不出的。   目光落在一旁那娇小的女童身上,楚子苓问道:“敢问林郎,可是令妹有恙?”   林止神色微暗,低声道:“正是。舍妹自幼体弱,寻便商丘巫者,也未能治愈。若大巫能让舍妹康复,吾愿奉上十牛百羊,锦帛两车。”   十牛百羊,锦帛两车?怕是卿士之家也不过如此了。楚子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道:“请令妹上前。”   林止立刻抱起妹妹,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把她放在大巫面前的矮榻上。许是不常见外人,那女孩儿脸色发白,死死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林止柔声道:“娇娘勿怕,大巫可为汝祛疾……”   然而如何温言,对方依旧满面慌张,不肯松手。   见状,楚子苓道:“无妨,牵着她亦可。”   说着,她伸手握住了小女孩细瘦的腕子,仔细号起脉来。片刻后,楚子苓眉头一皱,轻轻撩起了面上纱帐,仔细看了看那女娃的手指,又检查过五官面色,方才问道:“她今年几岁?”   林止立刻道:“年方八岁。”   这个答案可有些出人意料,这女娃的体形,一点也不像个总角孩童,实在太过瘦弱。   “平日可有胸闷气短,心悸乏力?”楚子苓又问。   “有。娇娘曾数次晕厥,故而吾都不让她下地行走。”说着,林止怜惜的看了妹妹一眼。   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楚子苓轻叹一声:“此乃先天不足,恐怕寿数有碍。”   面白颊红,身形瘦小,口唇发紫,心悸气促,中医可归入胎怯,乃先天缺损。若是换成西医,则有另一个称呼,先天性心脏病,症状还颇为严重。这样的病,只靠医药是无法根治的,而春秋时代,哪来的条件开刀手术?   这话一出口,林止的双眼就红了,嘴唇颤了许久,却说不出话来。那女童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阿兄莫哭,娇娘不痛的。”   如此娇声劝慰,反倒让林止以袖掩面,良久之后,他终是垂下衣袖,再次拜倒: “无论多少钱帛牛羊,吾都能出。但求大巫试上一试……”   这楚巫不同于他往日所见之巫。只是片刻,就料中了娇娘的病情。他不求别的,只求妹妹能平平安安,多活些时日。   见病人家属这幅模样,楚子苓沉吟片刻,终是道:“若是能寻来几种药材,我可开个方子,为令妹调养生机。”   中医里针对心脏类疾病,也有不少方子。根治是没什么希望,但是益气宁神,培元固本,却不难做到,只是方中有几位药材只在北方出产,特别是党参这一味。最上品的党参,产于山西上党,在这个时代,应该位于晋国境内吧?也不知能不能寻到……   然而她的疑虑,林止全不在乎,立刻道:“吾那商铺就在粮坊,宋地药材都能购得!若还不够,便派车队行走列国,必取回大巫所需之药!”   粮坊!楚子苓这才恍然,怪不得他能拿出十牛百羊,原来是这个时代的大商人。也是,恐怕唯有商人,消息才能如此灵通,在自己坐堂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楚子苓也不再迟疑,把几种要用的药材描述了一番:“你可先去寻来,若寻不到,我再画图给你。”   此刻林止哪有不应?连连叩首,又恭敬无比的奉上诊金,这才小心抱起妹妹,准备告辞。   谁料他刚刚起身,楚子苓突然道:“林郎不看看自己的足疾吗?”   身为医生,楚子苓怎会看不出对方腿脚不便?虽然长袍遮住了双腿,但是他行走的姿态,不像是双腿残缺,而似脚跟不能着力。即便如此,他登门求医,也未曾提及一句,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妹妹身上,楚子苓怎能不多问一句?   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还未答话,怀中女娃已经欢喜的问道:“大巫能治阿兄足疾吗?”   “娇娘……”林止有些尴尬,想要劝住妹妹。   楚子苓却已开口:“不看怎知?恰巧今日还能再诊一人。”   眼见大巫发话,妹妹也眼巴巴看向自己,林止这才坐回原位,犹豫片刻才道:“其实吾这足疾也不甚严重。平日行走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楚子苓并不听他辩解:“还请林郎伸足,容我细看。”   房中并无外人,林止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大汉,又犹豫了片刻,才改成箕坐,伸出了右足。因为入室求诊,他未穿足衣,那只脚瘦而颀长,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得十分齐整,就跟他本人一样,文雅端方。   大巫施法,莫说看看裸足,就是脱光衣衫也是常见。然而见子苓就这么大大方方握住那男子的足踝,细细察看,田恒只觉眉头都扭成了一团,只觉这情景十分扎眼。   好在只是按了几下,楚子苓就松开了手,边取过布巾擦拭,边问道:“林郎是何时伤到的?”   “两年前外出行商,不小心跌了一跤。自此右足就有些不爽利,时时犯痛。”林止面上微红,收回了脚,重新正坐。   果真是跟痛症。楚子苓微微颔首,这病就是足跟受伤后血行缓慢、瘀血阻滞,导致脉络被阻。最好的法子是艾灸,但是她很难进行整个疗程。   只想了片刻,楚子苓便道:“我先配几味药,你每日用热水煮过,先蒸再泡。同时按压足心痛点,顺法沿阳筋膜推擦,至足底发热。如此十日,再来复诊……”   “大巫可是忘了朔望之期?”田恒突然插了一句。   十天可不到朔日,楚子苓却道:“正巧林郎在坊间寻药,我会抽空出宫,看看都有什么可用的药材。”   她本来就要找药的想法,现在多了个大商人帮她找,岂不事半功倍。   林止立刻道:“区区小事,何足大巫挂念?吾必收齐坊间药材,送到府上。”   他的神情依旧诚恳,几乎称得上欣喜了。楚子苓笑笑,起身去药房配药。田恒则若有所思的看了林止一眼,闭口不再多话。   很快,药物配齐了十日之份,林止取了药,再次谢过,奉上诊金,这才抱着妹妹走出了屋舍。田恒跟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登车离去,才提高音量,对仍守在门前的闲汉们道:“今日诊毕三人,各位请回。若有求诊,朔日赶早。”   听到这话,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   “怎地三人了?不是才进去两个吗?”“那人治好了吗?为何不说?”“定是治好了吧?吾看他面上带笑呢……”   也不管这纷乱闲话,田恒关上院门,转身回屋。此刻楚子苓已经摘掉了纱帽,坐在向阳的窗边休息。每天只看三例其实算不得多,但是刚开业,精神压力还是有些的。所幸一切还算顺利……   正想着,田恒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开口便道:“今日之事,定要转告右师。”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转告右师?为何要告诉华元?   楚子苓愣了一下, 突然反应过来:“今日这些人, 是冲右师来的?”   “不错,外面还有人鼓动国人,想要趁乱生事。如此煞费苦心,背后定有人指使。”田恒面色肃然:“一个楚巫, 在宋国无亲无故, 就算得宋公看重, 每月出宫两次又能碍到何人?倒是右师, 离宋数年, 归来就独揽大权,还不知有多少人怀恨在心。而你,恰恰是个破绽。”   他没把话说完,楚子苓就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确是华元最大的破绽。来历不明, 据称法术极高,还要给国人诊病。其中只要有一点出了纰漏,立刻会成为攻讦华元的借口。就如今日送来的暴盲患者, 万一没有治愈,谈何神巫?传扬出去,可就是大大的丑闻,定能让举荐者, 也就是右师华元颜面无光。若华元威信扫地, 夺起权来, 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针对华元的靶子, 楚子苓一时无言。这挣来的生机, 岂不又成了如履薄冰?   “若是告诉右师,会不会生出祸端?”良久,楚子苓才把疑虑问出口。   华元可不是个端方君子,若觉得麻烦,说不定直接就把她处理了。   “你在宫中过得如何?”田恒没有答话,反而问道。   “宋公待我甚好,还同巫祝相交,研习术法。”楚子苓答道。   田恒挑了挑眉,他之前没问这事,就是看她气色不错,在宫中肯定随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跟巫祝搭上关系了。   不过听到这话,他的神情也放松起来:“若是如此,华元便不会随意动你。相反,还会用你作饵,引更多敌人现身。”   如果她巫术不济,也没法让宋公信任,或者招惹了宫内大巫,华元说不准会断尾求存。然而子苓非但展露神术,还跟巫祝相交,华元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身上抹黑?相反,他只会寻那些敌人的麻烦,并且尽心竭力维护子苓,稳固自家权威。   “那我就要跟华元绑在一起了?”楚子苓问道。   “自你进入宋宫,便同他绑在了一起。” 田恒的目光中,带出了些探究,“只看你想不想在此立足扎根,更进一步了。”   她想吗?许久之后,楚子苓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屈巫还在楚国,不知何时出奔。唯有自己在宋国立足,才有可能掌握资源和舆论,破坏他的计划。为了这既定的目标,她才选择踏入泥潭,怎么能轻易放弃?   听她应下,田恒心中却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惋惜。很快,他便转了个话题:“那林止,也有些不妥。非但今日登门,还在路上偶遇,怕是故意为之。所有大商,背后都少不了公族掌控,说不定是有人指使。”   “若是有人指使,今日之事岂不惹人生疑?”楚子苓皱了皱眉,“也许只是心切,想为妹妹求诊。”   正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受人指使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而且他那妹妹是先天缺损,怕是问过不知多少巫医,就算自己治不好,也很难成为攻击的理由。刻意拿这个陷害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引来华元震怒。他一个商人,能挡住右师的雷霆一击吗?   这道理田恒何尝不懂,然而还是哼了一声:“待我探探他的虚实。”   楚子苓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既然有一部分药材要依赖林止找寻,查一查也稳妥些,避免节外生枝。   又与田恒商量了一下细节,楚子苓才招来了阿杏,把今日之事说了一番。阿杏听的两眼圆睁,面露愤慨,恨恨道:“大巫放心,吾定让右师知晓!”   她从未掩饰自己乃华元心腹,此时反倒成了助力,楚子苓这才安下心来,静待消息。然而当晚,华元并未遣人前来,是不重视这个讯息,还是另有安排?   第二日,楚子苓照常回宫。刚到巫舍,就有人求诊,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右师!   一进巫舍,华元便道:“昨日那事,吾已派人查了,是荡氏所为!”   楚子苓并不清楚宋国内政,更不晓得荡氏是谁,只安静坐在那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元见她如此,哼了一声:“改日让阿杏教教你,身在宫中,可要耳聪目明!”   这是华元抛来的橄榄枝,楚子苓怎会不接?微微颔首,她道:“多谢右师关照。只是有人欲对右师不利,这出宫之事,是不是暂缓一二?”   “不必!”华元当机立断,“你不是治好了那目盲之人吗?还怕什么!只要有了神巫名头,不知多少公族会来求诊,届时谁敢阴害?”   他果真想用自己作饵了,田恒没有料错。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只道:“若是公族求诊,怕有些麻烦。有些病需要连续数日,乃至数月施法才行。可吾每日只能诊三人,岂不难办?”   像是料到她有此疑虑,华元笑的十分亲切:“此事何须汝操劳,自有君上安排。况且也不是谁都能进宫的,只要小心应对即可。若有不懂之事,只需问问阿杏。”   让宋公安排诊治的病人先后,是把权力交给君上呢,还是试探君上到底更看重何人?不过这些,楚子苓不必细究。既然华元都入宫亲自见她了,就是把她视作战略同盟,这可比之前单纯利用强上不少。等到自己更深的介入这场权力斗争,她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成为华元在宫中的奥援。   一个有机会达成自己目标的位置。   楚子苓淡淡一笑:“劳烦右师费心,吾必会尽心施术,为右师解忧。”   这话太对华元的胃口了,他大笑抚掌:“大巫果真聪敏,吾便静待佳音了。”   果真如华元所言,她治好目盲之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第二天,便有公族登门。这不同与出宫诊治,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治疗,自然更为轻松。   只是每次病患走后,阿杏总要来探听一些东西。譬如来人所患何症,能否治愈,问诊时曾透露了什么口风?   对于这些,楚子苓知无不言,同时从阿杏处问到了不少朝中之事。原来此刻的宋国,权力已经旁落,执掌大权的不是宋公本人,而是担任六卿的公族,也就是历任宋公的子孙们。   譬如华元的华氏,就出自宋戴公一脉,称戴氏;而之前华元说的荡氏,则出自宋桓公一脉,称桓氏。之前宋公继位,武氏一脉曾经掀起叛乱,戴氏和桓氏子孙合力驱除了武氏和穆氏,也从那时开始把持朝政,掌控六卿之位。   然而华元入楚为质,朝中大权有了旁落的趋势,桓氏占了六卿之四。现在华元骤归,焉能不起波澜?   然而这种层面的较量,终归是楚子苓从未接触过的,每日听阿杏讲述,也只能暗自记在心里,等到出宫后再找田恒商量。不过田恒刚来宋国就能知微见著,精准的预测华元的反应,他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方向,估计也不简单。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离开齐国,当个寻剑的游侠呢?   也许是宫廷生活太过压抑,在每日挣扎之余,楚子苓也生出了期盼和好奇。只盼能早一日回到自己的私宅,把心中所想都告诉田恒。   好在这次不用等到朔日,熬到第十日,诊过三名患者后,楚子苓就向巫祝告假,说要出宫寻药。巫祝这些日也从她这里知道了不少药物的新用途,自是应允。   得了允许,楚子苓只带了阿杏这个侍婢,就坐上轻车,一路疾驰而归。然而到了宅院,先见到的却不是田恒,而是立在门外的林止。   “果真等到了大巫。”等到要见之人,林止面上浮起笑容,极是欢喜。   楚子苓却有些惊讶:“林郎在门外做什么?何不先入院?”   她出宫的时间可没定数,也不知道林止等了多长时间了,他足伤怕是没好利落,何不先进屋歇息?   林止谦逊笑道:“吾一个外人,怎敢擅自搅扰大巫私宅?等在这里也不妨事。”   楚子苓哪会为难病人,便道:“以后若我不在,林郎可入室少待。”   林止这次倒没有谦逊,立刻施礼道谢,一旁杵着的田恒脸都有点黑了。是他不让林止进门,谁料这人竟赖着不走,一口气站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又巧言引子苓怜悯,面皮之厚,简直让人不齿!不愧是货殖之辈!   林止可不管他的脸色,张罗着仆从卸下了车上货物。只片刻功夫,药材就堆了一地,让人眼花缭乱,楚子苓赶忙叫停:“还是搬到屋里,等我慢慢验看。”   林止试探的看向田恒,就见那大汉哼了一声:“某让仆从来搬!”   这是不想让林止带着的仆人进院了?楚子苓对于这一点倒是没有异议,人多嘴杂,还不定生出什么麻烦。对田恒微微颔首,楚子苓就先带着林止进了小院。   看着两人背影,田恒的眉头皱的更紧。这些天他也私下查过了,林识似乎是祖上发家,原先扶持的公族已经离开了宋国。家中更是人丁单薄,不像是朝中有人的样子。只是这人太过殷勤,怕不只是为了治病。他倒要留心瞧瞧,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进到屋中, 分主宾落座,楚子苓也没摘去纱帽, 先问道:“林郎的足疾可好些了?”   林止早就习惯了她不显真容的习惯,只感激笑道:“这两日好多了, 大巫的汤药果真神异。”   他足跟只是发炎,没有骨刺, 好转也是预想之中的, 楚子苓点了点头:“之前药不凑手, 等到配些更好的,可为林郎做几贴膏药。”   这也是楚子苓早就打算尝试的事情了。楚氏一脉擅长针灸,制膏的水平自然不差。就算没有黄丹也不好找植物油, 她还可以用动物油和树胶作为基底, 制些无铅的方子。只是现在的厨灶和锅具太过原始, 火候比较难控制,恐怕要多试几次。   “膏药?”林止闻言一愣。两个字分开他都能听懂, 但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真弄不明白。   还欲再问,就见田恒大步入屋, 打断了两人交谈:“大巫可要先验验药材?”   怎么说也认识了田恒几个月,楚子苓一下就听出他话中的阻拦之意。也是,此时油脂如此昂贵,膏药估计还没诞生, 不便说与他人。   “拿上来吧。”楚子苓顺水推舟, 转移了话题。   林止见状也不再追问, 笑道:“吾这些日寻遍了坊市,能见到的药材全都在这里了。大巫所说的,也寻得两样,不知可用否。”   在林止絮絮叨叨的介绍声中,所有药材都摆在了楚子苓面前。大概有二十多种,除了装在袋中的,还有些瓶瓶罐罐,是各种药酒和晒干的虫蛇蝎虎。连药酒都能买到,看来宋国的市场的确包罗万象。   然而翻检一遍,却让楚子苓有些失望。这里能见到的,大多是宫中就有的,而专门让林止找寻的药材里,也只找到了丹参、川芎两味。   轻叹一声,楚子苓道:“怕是还要到坊间看看。”   也许是药物分类的问题,毕竟中药包括的种类太多,恐怕有些东西还没人当成是“药”。不亲自看看,谁知会不会错过一些东西?   “大巫要去坊市,这些日怕是不便。”林止劝道,“下月就是宋地岁首,诸国行商早已离去,国人也要筹备祭祖迎新,坊市人货都是大减。若是想逛,不如再等两月。”   岁首,是新年吗?楚子苓一愣:“怎么这时候过年节?”   现在才几月?看天气,恐怕只在十一月前后吧,这就要过年了?   林止见她不解,笑着解释道:“大巫来自楚地,岁首自是已经过了。但是我宋人岁首要晚上一月,如今还未到时候。”   过年难道不是同一天吗?楚子苓听的更晕了,一旁田恒倒是知道她无甚常识,张口便道:“诸国用周历,冬至建子之月为岁首,但宋用殷历,建丑之月为岁首,晋用夏历,建寅之月为岁首。故而诸国先贺年节,宋其次,晋最晚。”   这一番讲述,终于让楚子苓明白了过来。就算都用农历,如今春秋诸国的新年也是不同的。其中周天子那些亲戚们建立的诸侯国,大多是用周历,大概农历十一月就过年了,宋国则要等十二月才过年,而晋国的夏历,才过后世的元月。故而各国历法不同,互相谈起月份都要加减一两个月换算,风土之差可想而知。   见田恒解释的详细,林止补充道:“宋国的岁首,会有大祭大飨,分外热闹,怕是跟楚地不同。大巫也可瞧上一瞧。至于寻药,大巫不如多讲几种,吾让人去乡间找找。”   楚子苓还未答话,田恒便冷冷道:“汝想窥探大巫术法吗?”   这话问的颇为毒辣,林止面色一肃:“鄙人只是想尽为大巫效力,绝无私窥之意,若有冒犯,还请大巫责罚。”   说着,他正拜在地,极为认真的致歉行礼。楚子苓心中又何尝没有纠结?凭她一个人,不知多久才能配齐想要寻找的药物,多个门路广的商人,找起来就不一样了。但是林止只是初识,哪能交浅言深?而且不少药物同样具备毒性,若是真让人轻易得了去,胡乱运用,怕是要伤人命。这可就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而是行医安全的考量了。   “林郎不必多心,还是多寻令妹所需之药吧。”最终,楚子苓如此答道。   林止抬起了头,即便隔着纱帽,也能看到他目中感激:“大巫所提药物,自要尽心去找。吾从小与妹妹相依为命,若能治好娇娘,倾家荡产何足道哉!”   这一份兄妹温情,不是能装出来的。楚子苓语中多了些安慰之意:“令妹身体有恙,不能疾走,不能受惊,恐怕也无法婚嫁。但是平日还当稍稍晒晒天阳,在院中徐行几步,也有益处。”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林止,他的眼圈又微微红了,垂下了头颅:“大巫恩情,吾记下了。若有需林某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   这承诺,听来出自肺腑。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在这个平均寿命都十分短暂的时代,严重的先天性病症,又有多大的存活几率呢?如今也只有稍稍缓解病症,让这兄妹相伴的日子再多一些吧。   又问了问林止足疾的恢复情况,楚子苓开了新药,方才送人出府。这次田恒没有跟出去,先抢着说道:“我看那林止不是什么好人!”   楚子苓讶然:“你查到什么了?”   “没。”田恒答的十分光棍。   “……”楚子苓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呆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何必提防?”   “行商之人,多厚颜无耻,非君子也。自当小心防范。”田恒可不愿就此罢休,又劝道。   看来这时代,商人地位和名声都不怎么样啊。楚子苓笑笑,也不作答,反倒说起了从阿杏那里听来的东西,包括宋国如今的复杂局面,以及戴氏和桓氏可能会出现的斗争。   听她说完,田恒面色一沉:“想要扳倒华元,没那么容易。下来他怕是拉拢几个,各个击破了。”   华氏原先出过一个弑君的太宰,把持朝政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就算华元暂时有些狼狈,有宋公支持,一时也不会倒台。   “那我要做些什么?”楚子苓立刻问道。   “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听他安排就好。”田恒答道。华元想把子苓当成棋子,就不会任由棋子反噬,因而现阶段,什么都不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况且宋国局面复杂,若是冒然行事,怕是会打草惊蛇,惹上不该惹的人。   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楚子苓楞了一下:“那以后呢?”   在华元扳倒敌手,再次执掌大权后呢?她这个棋子,还有利用的价值吗?   “以后?”田恒笑了,笑容中有些难以言说的味道,“自然是拉拢巫祝,在国人中立威,最好成为宋公,乃至下任宋公信赖之人。让华元不敢动手,也不必动手。”   立足在宫廷,深陷权力和欲望之中,对付那些可能会射来的暗箭,以及需要斩断的毒手。就如每一个深陷宫廷之人。   看着田恒隐在笑容下的嘲讽,楚子苓心中一拧,低声道:“你不喜这些。”   是啊,若是真的喜欢权力争斗,他何不留在齐国,何不投效大国卿士?这男人有足够的心智和武力,在这个世界打下一片基业。但是他没有,而是选择了流浪和放逐,选择了自由。现在因为自己,他停下了脚步,折返回来,重新落于这肮脏的泥潭之中。   “你喜欢吗?”田恒敛起了笑,用那双锐利的,似可看透人心的眸子,深深凝望着面前女子。他听她说过自己的打算,知道她不喜欢权势,不在乎钱帛,只想当个游巫,行走诸国。如今,她变了吗?会不会变得与那些让他憎恶的人一般无二……   楚子苓缓缓的摇了摇头,吐出口的却是:“但我要留下。”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然而这一切让人厌恶的东西,都无法熄灭她胸中的怒火。那些曾经陪伴过她,拯救过她的鲜活生命,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若她就这么走了,放弃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看着那张清丽面孔上的执拗和坚持,田恒无声的笑了:“那还想这么多作甚?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谢……”楚子苓不知该说些什么,区区两字,怎能抵这些恩情和牺牲?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田恒已经站起了身,“要出门采药吗?”   在楚国时,他就陪她采过药,如今时光流转,似又回到了当日。然而两人身边,再也没有那明媚欢快的郑音。   楚子苓的眸子微暗,最终还是颔首:“去看看吧,冬日也有些药材可采。”   田恒也不再多说什么,套上骈马,亲自驱车,载着她赶往郊外。   当晚,楚子苓没有在宫外逗留,只选了几样药材,就回到了宫中。   几日后就是朔日,然而这次,楚子苓没能出宫。只因宫廷之中,迎来了迎来了清祀大祭。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原本楚子苓以为, 自己只是个楚巫,不能参加这等级别的祭祀。然而不知是宋公下令,还是巫祝帮了她一把,竟也能列上一席。虽然不是主祭,只是助祭之一,依旧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阿杏兴奋的声音都高了三分:“大巫竟能参加清祀, 必是巫祝首肯。这些日的苦工,真未白费!”   身为贴身婢女,她怎会不知这楚女跟巫祝关系亲密?只是没想到短短一月, 就能参与清祀大祭, 这可不只是高看一眼啊!右师听到这消息,怕也会欣喜吧?   楚子苓想的却不是这个:“派人出宫,知会田郎一声。”   阿杏目中露出了然神色, 掩嘴笑道:“这等好事, 执事怎会见怪?”   这些人如何猜测他们两人的关系,楚子苓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刚出宫诊治一次, 就被中途打断,总要告知田恒一声才行。   然而派出宫的信使, 只带回了一句答复:“国事为重。”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楚子苓握了握拳,参与这个, 已经成了她的任务之一。不知宋国的大祭, 和楚国又有何不同?   很快, 祭日到来。商人重一岁首尾,必要祭祀迎新。如今商灭,延续了殷商血脉的宋国,更是重视清祀之祭,非但宋公要在宗庙里举行仪典,国人也会在家中、乡间唱咒驱邪,占卜燎祭。整个宋国,似乎都成了烟雾和血牲笼罩的神鬼之地。   穿着一身仪式所需的巫袍,脸上绘了凤鸟墨纹,楚子苓捧着一尊青铜礼器,跪在群巫之中。殷人崇信玄鸟,信奉天帝,故而大祭之上,同样的服色,同样的巫纹,模糊了所有人的样貌,只有玄鸟和礼器鲜明,犹若献上的祭牲。   在悠扬古拙的乐声中,一身衮冕的宋公步入殿中。他容貌本就出众,加玄端冕旒,更显的俊美威仪,不可逼视。然而这样一位君主,也仅停在阶下,深深拜倒,向着其上祝史跪伏。在这虔诚的叩拜中,那身穿玄鸟巫袍的老妪,终于起身,舞起了手中铜杖。   那杖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早已不复往昔金黄光泽,生了铜苔,变得黯淡,隐隐有了些后世人们常见的“青铜”色泽。   随着她起身,十二名巫者也站了起来,围绕中央的柴燎,展袖而舞。那舞姿不似郑舞般轻盈,也不似楚舞般灵秀,相反,它是迟缓的,迟而凝沉。长袖慢挥,脚步蹒跚,在肃穆之余,透出了丝古怪,就像一群提线的偶人,在为她们的神祇匍匐行礼。   祭台之下,编钟和铜鼓震耳,音色宏大,又蕴着沉闷的金属回音,与低哑的号角,萦绕的巫唱混在一处,犹如上苍之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头点地,喃喃吟唱,期盼神明降临,先祖归来,赐给他们足够的福运和启示。   楚子苓则和身边人一起,举高了手中的礼器。迈着沉重的禹步,巫祝走到了她们面前,浓重的烟气从她身上传来,那枯痩的手掌,拂过一尊尊礼器,犹若验看器中之物。她脸上的花纹渐渐舒展开来,显出近乎诡异的满足神态。一步,又一步,那老妪掠过众人,来到柴燎正前。手中长杖“咚”的一声,敲在了祭坛正中!   殿门敞开了。捧着祭品的礼官,鱼贯而入。   硕大的牛首,洁白的羊头,痴愚的猪脸,吐舌的犬只,还有一个,是人类的首级。极为年轻的男子,也许尚未成年,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砍断的脖颈流淌,注入了青铜俎下面挂着的精美的容器中。   一排又一排礼官鱼贯而入,三牛三羊三猪,还有九犬和两颗人头,被奉上了祭坛,摆在了篝火之前。所有捧着礼器的助祭都站起了身,把盛着谷物、酒水的青铜器,放在了那些祭牲之前。   楚子苓的手颤抖了起来,颤抖的必须更狠,更用力,才能牢牢抓住那沉重的青铜器皿。她的脚步却未乱半分,亦步亦趋随着群巫,跪倒在祭坛之前。那些首级里尚未流净的血迹,正缓缓渗出,滴入下方盆中。那轻微的滴答声,掩在了祭乐之中,白色祭坛依旧洁净,犹若天边的云朵,泛着金光的礼器,稳稳的摆在了所有血牲之前。   楚子苓木然的站起了身,跟着众人退到一边。那两张带着绝望和恐惧的面孔,犹如所有的畜生头颅一般狰狞无二,俯视着台下众人。然而没有人诧异,更无人在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巫祝身上,带着期盼和渴求,虔诚专注。   那老妪重新坐了下来,把一片龟甲放在了火上。青烟腾起,云雾笼罩,彻底盖住了所有的血腥和死亡。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龟甲崩裂,巫祝捡起了那片大大的龟甲,高高举起,念出了一段冗长歌咒。   犹如一阵清风吹过,那些人面上浮起了笑容,带出了喜色。这是吉兆,是来年五谷丰登,没有兵祸的预兆!珠帘晃动,俊美的君主再次俯下身躯,叩拜上苍。   冷汗凝在了楚子苓背上,并不算长的指尖陷入肉中,握的几乎渗出血来。   楚子苓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院中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躺在榻上的。然而她陷入了梦中,一个似乎不会醒来的噩梦。   缚住了双手的男孩和女孩被推到了殿前,他们放声大哭,惊慌求饶,却没有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白森森的利刃挥起,一捧热血溅在脸上,又黏又滑,带着让人作呕的气息。转动的人头滴溜溜滚在了脚下,楚子苓想要避开,想要闭眼,想要阻止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重现面前。   她什么都做不到。   那人头为此听从她的意志,缓缓转了过来。并不稚嫩,也不肮脏,那是张俊美的脸,美到能让不少女人为之倾心。一双蓝眸镶在上面,就似幽深潭水。   那头颅笑着开了口:“巫苓,你可要逃?”   楚子苓猛地坐起了身,浑身犹如一张弓,绷到了极致,汗水顺着额角淌落,牙齿咯咯抖个不停。她逃出了吗?   “大巫,可是魇着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子苓一寸一寸的扭过了头,看向身边那带着探究眼色的女子。那不是平日守着她的人,亦没有弹剑发出的铮铮轻鸣。   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滚动,楚子苓吞了口唾液,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取盆水来。”   阿杏躬身退了出去。楚子苓却没有动弹,只是双手环膝,静静坐在那里。   第二日。宋公召见。   “怕是斋戒坏了胃口,腹中又有不适,烦劳大巫施术。”还是那和煦温文,十分动人的笑容,宋公对来人说道。   楚子苓缓缓躬身:“请宋公俯卧。”   是了,能坏胃口的,当然唯有斋戒,而非奴隶的性命。在妖异巫纹的遮掩下,楚子苓把面上表情尽数藏了起来,无喜无悲,只用手指捻起金针。亦如往日的行针,亦如往日的背诵,精准的犹如一架机械。   半个时辰后,宋公长舒一口气,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了衣衫:“还是大巫手法灵验。对了,今日鱼氏会送人入宫,说是有急症,也烦劳大巫了。”   巫祝在祭祀中占出了吉兆,宋公的心情极好,对于前来求诊的卿士更是干脆允诺。然而楚子苓的神色依旧木然,只缓缓颔首。   这宫廷之中,所有依靠供奉取悦上天的人,换成哪个不都一样?她会治好这些人的,就如治好那目盲者一般。   退出寝宫,阿杏急急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巫,来的是鱼氏的庶长啊,定要好生诊治!”   鱼氏出自桓公,乃襄公庶兄目夷一脉。当年宋襄公在位时,目夷可是出了名的贤臣,故而鱼氏一脉势大,乃是华元急于拉拢的人选。这次竟然送人入宫治病,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木然向小院走去。   等回到院中,已经有人候着了,就见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浑身发抖,低低□□。   这的确是重病!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楚子苓飞快上前,跪在了病人身边,一手拿住他的脉搏,问道:“他哪里疼痛,痛了几日?”   “是,是腰上。”伺候一旁的年轻男子赶忙道,“起了几处疹子,家父便痛的厉害……”   疹子?楚子苓立刻解开病人的衣衫,就见那男人腰侧红红一片,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这是“缠腰火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引起的神经痛极其严重,还容易产生并发症。   “把他抬到屏风后!”楚子苓立刻道。   那年轻人急急问道:“大巫可能治?”   “能!”楚子苓并不废话,起身便去洗手,给针具消毒。这是肝经郁火,湿邪留滞产生的病症,清热解毒利湿就能治愈。现在病人的出疹面积不大,不难治愈。   听到这话,那青年松了口气,赶忙让人搀着老者,在屏风后的矮榻上躺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满面巫纹的大巫赶了出来。   不多时,房中响起了咒颂之声,饶是听惯了诸国言语,也听不出这语调来自何方。不自觉的,那青年松了口气,乖乖守在了外面。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让病人侧躺榻上, 闭目不可偷看, 楚子苓便开始施针。先用毫针围刺病灶, 引邪外泄, 随后取曲池、血海、太冲等穴, 平补平泻,祛瘀止痛。   下针虽然飞快, 那人却依旧颤抖不休。疱疹的疼痛等级, 岂是好忍的?就算是她,也要行针两三日才能减轻痛感, 治愈则需更长时间。   大半个小时后,楚子苓收了针具, 让病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转到前面, 对那青年道:“这是病邪入体,需要数日才能治愈。这几日莫让病人抓挠患处,不可饮酒, 吃鱼, 禁辛辣。”   这和平日的斋戒可不大一样, 但是大巫所言, 哪敢不听?那青年连忙叩首:“多谢神巫!”   随后楚子苓又开了个外涂消炎的方子,让他取蜜调和,涂在患处。   送走了病人, 阿杏急急凑上前来:“大巫为何不与鱼大夫多谈几句?”   鱼氏这一代兄弟两人, 嫡子鱼石掌家业, 这庶长子鱼苕虽然无甚名气,却跟鱼石十分亲近。想要劝鱼氏投靠右师,怕是要从他身上动手……   “此病痛彻心扉,是听不进旁人所言的。”楚子苓冷淡道,“况且右师让我在此处拉拢鱼氏了吗?”   阿杏一噎,顿时闭上了嘴。右师没有给她这样的指使,还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问过再说。   见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顾回到屋中。如今对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是首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铁焊在了脑中。然而巫祝让她参加大祭,是好心提携,怎能在其后翻脸?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几个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当,当晚,她还是失眠了,大汗淋漓从榻上惊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来,阿杏低声道:“右师吩咐,让大巫先别轻举妄动。”   鱼氏自然要拉拢,但是不能从巫医这里开始。楚子苓漠然点了点头,前往寝宫。   给宋公针灸完毕,又轮到了那个鱼氏大夫。楚子苓诊过脉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内施针。今日的疱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昼夜不能安眠,太过疲惫,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因而一套疗程做完,楚子苓也没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门。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见她出来,赶忙问道。   “令尊睡过去了,还请少待。”楚子苓淡淡答道。   那青年脸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术,家父已有几日未曾安寝了!”   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发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发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谢。又等了小半时辰,才带着睡醒的父亲离开了宫室。   诊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许久,突然道:“右师为何要拉拢鱼氏?”   阿杏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鱼氏品性极佳,可助右师持国。”   亦如那位青年一样吗?楚子苓沉默片刻,又问:“若右师无法执政呢?”   阿杏面上露出了哀伤神色:“若是如此,国将大乱。朝中又有谁能同右师一般,一心国事呢?”   华元是个一心国事之人?楚子苓听过不少关于华元的故事,也跟他亲身接触过,那绝不是一个磊落君子。然而若无华元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楚军大营,逼迫楚庄王立城下之盟,宋国能摆脱灭国的威胁吗?对于城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来说,这人也许真的是他们的救星。   “放心,吾会尽心救治鱼大夫。”   楚子苓扭过头去,不再看阿杏欢喜的神情。在这纷乱的世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三日后,鱼氏病情好转,在诊够当日病患后,楚子苓便乘车出了宫。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归来,自是让田恒吃了一惊。没有让马车在门外停留,他直接让车驾驶进了院门。当那女子从车上走下是,田恒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起来不好。   “宫中可出了变故?”回到房中,遣散仆从,他立刻问道。   楚子苓摇了摇头:“无事。鱼氏有人前来看诊,右师十分欢喜。”   田恒自然清楚宋国朝政,鱼氏怕是华元想要拉拢的人之一,若是能治好,拉拢两家关系,对于子苓也是件好事。那她因何这幅模样?   然而对方不说,他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楚子苓突然问道:“诸国都用人牲吗?”   那一瞬间,田恒竟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怅然,看来子苓在宋国大祭上,见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放缓了声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诸国多用三牲,唯有宋国喜人牲。”   人牲的确少了,除了出战、盟誓、贺胜,在诸国不算常见。但是宋国不同他国,大祭上怎会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猪三牲,少牢是羊猪两牲,这等级之分,倒是让不少奴隶逃过了必死的命运。然而楚子苓的脸色没有好多少,又低低问了句:“那人殉呢?齐国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齐人还尚从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随。”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为何……”   为何会允许这样的行为?良臣自杀,国何以续?!   田恒却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会有封赏。”   其实不止是为了后代,齐国多篡位□□之争,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过是为了逃过继任新君的责罚。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却没想到:“那诸国人殉……”   “不胜数也。”田恒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楚国一地的习惯,而是所有诸侯国的惯例,非但诸侯身死会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从殉之。   他的神色肃然起了来:“此乃祖训,切不可胡言搅扰。”   他知道子苓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像个巫者。若非如此,她不会记着那小婢,记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寝。更不会为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奴隶,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这份软弱,并不让他厌恶,相反,他想多护着她一些,让她不必被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祸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礼,是无数卿士,无数巫者遵从的法理,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念头,就消失不见。   楚子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本该知道的。莫说春秋战国,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驾崩也会令嫔妃随殉。所有的阶级和王权,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积而成。她早该认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该适应这个社会……   “你随我来。”突然,田恒站起身,对她说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来,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间。他们并没有走向前院,而是闯过几道院墙,到了一处棚屋。   粪便的臭味随风飘来,还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绕过棚屋,楚子苓有些惊讶的看着前方,那是头牛,田恒带她来看这个?   “那目盲的老汉能视物了。这牛是前两天才送来的。”田恒开口道。   看着那慢吞吞咀嚼着草料的黄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头回望。   “诸侯卿士殉祭,是为神明。而国人奉牛,就是把你视作神明。旁人只能杀殉,你却可起死回生。”田恒不紧不慢回答了她的疑问。   这头牛,就是她行医救人的明证。楚子苓眼眶骤然一热,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牛身边,把手搭在了它巨大的头颅上。   如此的健壮,鲜活,犹如那些被她挽救的生命。   “可要杀了献祭?”身后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楚子苓也笑了,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留着吧,留着就好。”   她是个医生,她还想救人,救更多条性命。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我想找些人, 帮我寻药。”再次回到屋中, 坐在田恒身边, 楚子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想要在宫外行医,就必须有药,种类繁多的药材,这不是靠她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况且针灸对于很多病症是有奇效, 但是相对,也需要药物作为辅助。没有足够的药材, 不论是宫外还是宫内,看病都束手束脚。   既然要做一个“巫医”,要在宋国立足扬名,她的“术法”就必须比别人灵验数倍。而药材储备,是一切的基础。   只是, 找谁来完成这些?   田恒挑了挑眉:“你所需的药,是用来治病的?”   “不止是治病, 还要做成膏、丸,在坊间贩卖。”楚子苓已经想清楚了, 既然宋都的集市已经有卖药酒了, 她也可以尝试做些成品药,比如跌打类的膏药或是驱虫用的丸剂。如此一来,非但受益的人群会增加,还能进一步扩大名望。   明白了她的用意, 田恒道:“若是如此, 平日需用的药, 可以托右师派人去找。至于要卖的……”他顿了顿,终是道,“林止那边,倒是可以寻个门路。若是此人有甚不妥,右师也会查个清楚。”   这是个极为稳妥的建议。现在华元已经跟她绑在一起,把寻药一事交给华元,反而比旁人要可靠许多,也算交个把柄给那人,让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投靠。至于卖药,涉及钱财进项,是存了些私心的,自己寻个商家贩卖,华元怕也不好直接动手干涉。反正成药也辨不出其中的药材和相应剂量,不怕泄漏方子,交给林止倒是更稳妥一些。而这一举动,华元必会知晓,估计也要私下探一探林止的底细,要是不妥,他岂会置之不理?   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就按无咎的意思来吧。”   看着那又恢复了往日神采的女子,田恒心头微松,旋即又在心底轻哼一声,可惜他不懂货殖,否则哪会让那小子凑上前来!   谈妥下一步的计划,楚子苓也不逗留,再次登车准备回宫。站在车旁,田恒突然道:“若遇难事,记得回来寻我,切勿藏在心底。”   那人的神情严肃,语气坚定,似能帮她破开一切险阻。楚子苓楞了一下,轻声道:“我记下了。”   她并非孤身一人,她身边,还有人陪伴。   回到宫中,一切重新变得安定下来。鱼大夫的病整整耗去了十日,才算彻底治愈。摆脱了病痛折磨,自是让鱼苕感恩戴德,非但给了楚子苓大量诊金供奉,阿杏那边也带回了好消息。看来华元拉拢鱼氏的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   而又一例怪病的治愈,也让宫外那小小私宅,门庭若市。对于那些可能存在的诡计,华元倒是想出了个妙法……   今日又是大巫给国人诊病的时日,向氏派来的探子,照例混在人群之中,探头观望。上次出师不利,非但没能坏了那楚巫的名头,反倒让她声名大噪,家主勃然大怒,很是责罚了一批人。因而这次,他们再也不敢草率行事,也花了不少心思准备对策,谁料一大早,小小巷口就被人潮堵住,挤得水泄不通。   国人不乏好事之辈,一个月时间,足以把“复明”之事传的神乎其神。这次都不用他们特地来找,院外已经围了不少病患。其中有轻有重,个个神色焦急。   那守门的大汉只看一眼,就选了一家人入院。探子不由上前,小心问道:“进去的那个,生的什么病?可也是盲的?为何这么多人,单选了他家?”   对面闲汉嗤之以鼻:“汝以为大巫就是治眼的吗?那家妇人昨日产子后昏迷不醒,家人抬着过来的。这种急病,谁会争抢?”   “产后昏厥?”那探子咋舌,“这等人也敢救,莫不是能从黄泉路上夺回命来?”   就是他们找奇症,也不会找这样的啊。治不好不出奇,治得好才活见鬼了。   “谁知道呢?”那闲汉也是紧盯大门,心急火燎,简直跟自家有人生病一般。   然而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当大多数人都以为无药可医时,那家人竟然又抬着门板,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老妇人边走边哭,简直泣不成声。   “可是没救了?”身边人问道。   那老妇人猛地抬头,啐了他一脸:“谁说没救的?!若不是神巫,吾家二娘哪能转醒!”   “醒了!”“真醒了?”“不是说没救了吗?”   几乎同时,无数人开口,声音乱七八糟响成一团。   那妇人哼了一声:“吾儿这就回家,牵羊奉巫!”   说完,她不再搭理旁人,跟在家人身边,挤出了人群。   “又挑人了!快看!又挑人了!”院门大开,人群再次喧哗起来。   见那大汉又挑中一家,立刻有人叫到:“是个娃娃!说不思饭食,面黄肌瘦。这是痨鬼俯身吧?”   这次又要多久?那探子只觉手心冒汗,又是畏惧,又是焦急。这大巫难不成什么病都能治?右师从何处找了这等人物……   谁料刚进去半刻钟,院门就又打开。就见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孩儿,还是一副虚弱模样。   这是没治好吗?探子不由一喜。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大巫如何说?恶鬼驱了吗?”   抱着孩童的汉子,倒也有些犹豫,只是道:“已经施法,还喝了汤药,说是毒虫入腹,排出即可。”   “那排出来了吗?”肚中有虫,谁听了不怕,立刻有人问道。   “尚未……”那人犹豫片刻,却道,“不过吾信大巫!”   说着,他抱着小儿自顾回家,竟有不少人跟了上去,想去看个热闹。探子嗤了一声,也不去追。他们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大巫治过不少兵士的腹中之虫,这点小技,又算什么?   最后一个,似乎没什么急症,倒是选了个富家老者,据说是腰痛难忍,不能起身。这样的病症,总不会一刻见效了吧?   谁料只等了一个时辰,那老者就扶着腰,自己走出了院门,面上笑容,怕是老远都能看到。   嘶了一声,那探子不敢久留,匆匆退了出去。这到底是右师找来的“病患”,还是楚巫真能祛除百病?若真有此神术,家主倒是不能轻易得罪了。   关了院门,田恒长长舒了口气。这次华元着实帮了大忙,倒不是他寻人冒充病患,而是事先遣人守在院外,摸清了登门的病人都是何症状,告知子苓,让她选出急症和容易治疗之人。如此一来,旁人想要浑水摸鱼,就不那么容易了。   然而走进屋中,就见子苓坐在窗边,出神的望着远处蓝天,面上的表情,可不似欢喜。   田恒叹了一声,在她面前坐下:“等药配齐了,想治谁都可。”   楚子苓回过了神,笑了笑:“无妨,毕竟是右师安排。”   她的笑容中,并无多少欢喜之意。田恒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怕也正因此,才愈发急着想寻到药材。那华元倒也干脆,开始派人找寻,不知多久才能满足子苓所需。   “我已找过林止,下午一同去坊市转转吧。”这事没法细劝,田恒转开了话题。   楚子苓眼中顿时多了些光彩,又迟疑道:“戴纱帽外出,会不会惹人瞩目?”   春秋并无男女大防,女子不论是外出游玩还是在街上闲逛,都不会遮住面孔。若是穿一身巫服在家,戴个纱帽还算营造神秘气氛,外出如此打扮,反倒惹眼了。   田恒想了想要:“不如换身打扮,偷偷出门?”   现在宋国局势动荡,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子苓,冒然去坊市闲逛,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就做寻常贵女模样,更方便些。   楚子苓听了眼神一亮:“你少待片刻。”   说着,她就回到屋中。田恒倒也不急,边等边琢磨要怎么出门。从偏门走,应当没多少人注意,早去早回即可。   过了半刻钟,就听内间脚步响动,田恒抬头一看,讶道:“怎么这幅打扮?!”   那可不是贵女装束,而是普通奴婢打扮,荆钗布裙,原本白皙的皮肤,还不知涂了什么,成了蜡黄色泽,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楚子苓笑道:“不是说偷偷出门吗?执事去坊间,带个奴婢不是理所应当?”   田恒不由失笑,哪有女子不喜华服美饰,反倒要扮丑的?然而又想到了什么,他精神突然一振:“如此也好!”   这次出门,可是要寻林止那小子的。子苓这幅模样,岂不正好?   立刻来了精神,田恒吩咐下去,就说大巫施法过后要好生休息,让阿杏等一众仆妇们在家看着。自己则趁人不备,带着楚子苓溜出了小院,两人也不驾车,就这么一路向坊间行去。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院距离坊市并不算远, 只隔着两道街。走了半刻钟, 就到了地方,田恒不由放慢了脚步,对身边人道:“跟紧些, 等会莫出声,别让林止认出你来。”   楚子苓应了声, 微微垂首, 紧跟在田恒身后,走进了坊市。   也许是刚刚过完年的缘故,街上的商贩并不很多,坊间看起来有些冷情,摆出的货品倒是驳杂,非但有陶器、丝麻、鞋履, 还有不少日用杂物。店家们看到路人身影, 就会着力叫卖, 宋音此起彼伏,倒是平添几分热闹了。   这动静, 让楚子苓忍不住偷眼观瞧。与其说是商业街,这里倒更像一个大型集市, 并无太多规划,更没有多少固定的房屋,鳞次栉比的小摊挤满两侧, 连道路都狭窄了许多。   许是看到了她张望的目光, 田恒道:“这里都是杂货, 粮坊还在前面,过去便好些了。”   “林郎的铺子大吗?”楚子苓低声问道。   田恒哼了一声:“看着还成吧。”   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就发现这个“还成”纯属玩笑。林止的商铺就在粮坊街口,占地很是不小,成山的粮食堆在路边,五谷具备,很是有些规模。   田恒收敛表情,对外面仆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就见林止快步走了出来:“执事怎地不通告一声,有失远迎啊。”   那人语带欢喜,目光只在楚子苓身上扫了一下,就放回田恒身上,愈发显得殷切几分。   田恒道:“大巫今日出宫,有些吩咐。”   他的态度颇有些倨傲,林止倒是不怪,笑道:“大巫吩咐,何须执事亲来?当是小弟登门拜访才是。”   “家中人多口杂,况且我也要来坊间看看。”田恒答的干脆。   林止立刻道:“既然如此,还请执事入内少坐。”   田恒也不推脱,带着楚子苓一同走入院中。在正堂坐下,待仆妇奉上浆水,林止便开口问道:“执事此来,可是为了上次所说那事?”   卖药对于楚子苓来说,不是件小事,自然要提前进行前期市场调研,同时确定林止的参与意向。因而田恒早就提过此事,这次来,就是为了进一步接触。   田恒道:“正是。不知林郎打听到坊间都有何成药贩卖了吗?”   林止失笑:“除了酒,哪还有旁的东西?大巫这突发奇想,让小弟捉摸不透啊。难道不是也买酒水吗?”   宋国产的酒水不差,更是远销诸国。若是做酒,林止这个粮商还有些成算,做别的,他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不是。”田恒一口否决,故作姿态的沉吟片刻,才道,“大巫有意做些治伤的药物,不知放在坊间是否好卖?”   林止眼睛一亮:“治什么伤?刀剑伤吗?”   “止血的伤药。”田恒顿了顿,“若是能找来合用的物事,还能做些治跌打伤的药来。”   闻言林止欣喜道:“若真能做出此等伤药,哪里会愁卖?近来年诸国乱战,国人多要从军。况且若是药好,莫说国人,怕是卿士也会动心。”   缩在田恒身后,听到这句话,楚子苓心底微微一松。做什么药,她也跟田恒商量了许久,最先敲定的,正是止血的金疮药。当然,后世正牌子的金疮药,现在是凑不齐药物的,但是她手里有紫珠,做个效果差点的外伤散剂,应当不难。   “如此甚好。”田恒颔首。   对于这答案,田恒心中有数。两国交战别说卿士大夫了,国君都要亲临战阵。这些人哪个不惜命?若真能止血消肿,何愁伤药卖不出手。   既然有了成算,田恒立刻道:“那林郎肯替大巫贩药了?”   林止讶道:“执事何出此言?大巫肯救娇娘,吾恨不得奉上家业,区区货殖,哪值一提?”   这话不论是表情还是音调都极为诚挚,然而田恒笑笑:“林郎言重了。那依你看,若做出伤药,何时贩售为好?”   这次,林止倒是严肃了很多:“怕是要晚些才好。且不说近来未有战事,就是大巫的名声也未传出,倒不急于一时。”   楚子苓不由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面上神色。行医这行自古就需要声望,尤其是在这个信巫不信医的时代。若想旁人买她的药,不打出名头怎么可能?况且不论是散剂还是膏药,成本都不会太低,谁舍得花大价钱冒险啊?   林止这话,倒是老成之言。   没想到林止会这么说,田恒皱了皱眉,便道:“若是如此,我先回去告知大巫,看她如何作想。”   说罢,他便起身告辞。   林止也站起身来:“执事可要回府?吾遣人相送……”   “谢过林郎,吾还要在坊间逛逛。”田恒一口回绝。   林止微微一笑:“那小弟更要尽地主之谊,陪执事四处走走了。”   田恒张了张嘴,然而看对方面上笑容,又干脆闭上了嘴巴。这人最是难缠,他当然能一口回绝,但是子苓就跟在身边,闹得太僵也不妥当。   压下心底不悦,田恒扯了扯嘴角:“那就烦劳林郎了。”   “田兄何必客套,唤吾表字即可。这边请。”林止满脸堆笑,倒是率先改了称呼。   田恒僵硬的点了点头,跟在对方身后出了大门。   既然要逛街,自然要有个方向。田恒也是干脆,先在粮坊逛了起来。这里除了卖粮,还有各类干货、香料,都是子苓准备看看的。留意着身后人的步伐,田恒也挨个店铺看了起来。粮坊可是大坊,加之粮食怕潮,拥有店面的商家多了数倍。田恒可不管店里都买什么,只留意身边人的步伐,看似漫不经心。   林止就认真多了,边走边道:“田兄可有甚想买的东西?小弟别的不成,挑货可是一把好手。想买什么,我去跟店家谈谈。”   田恒只“嗯”了一声,全做应答。林止也不见怪:“对了,大巫不是想来坊间逛逛吗?若是有空,尽管来找小弟即可……”   田恒瞥了他一眼,笑话,若不是要带子苓逛街,他怎会耐烦跟这家伙闲扯!   林止似是没察觉他的不满,哈哈一笑:“对了,吾送去的锦缎,大巫可喜欢?”   “大巫只喜巫袍。”田恒冷冰冰道。他忘了跟子苓说这事了,况且十来匹锦缎算什么?当初子苓在楚国收的就不止这些。   林止扼腕:“田兄也不早说,下次吾再选些别的……”   两人“聊”的开心,楚子苓跟在后面,自顾自的看着店铺里东西。虽然后世常见的果蔬粮种,很多都还未引入中国,但是这市井,依旧有着和深宫大宅迥异的鲜活气息。说起来,这还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逛街呢。   正走着,楚子苓突然一顿足,向一旁小摊望去。她似乎看到了那摊上有卖蜂蜡?   楚子苓一停下,田恒立刻止住了脚步,目光一扫,直接走到了那个小摊前。林止奇道:“田兄想买什么?”   “随便看看。”田恒也不答,就站在那摊位上,随意翻检起货物,倒有大半注意,放在了子苓身上。   林止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个低眉敛目,面色蜡黄的女子,却也不多话,悄然立在一旁。   这一逛,就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还是林止派车,送他们回去。   “我看那小子是认出你了。”田恒有些不气闷。毕竟要买东西的是子苓,林止奸猾无比,怕是已经看出端倪了。   “无妨,我脸上染了色,还修了容,不会有人认出。”这次出门,她专门化了妆,还是往丑里画的,就算有通缉文书摆在面前,怕也不好辨认。   对于这个,田恒倒是没有异议。今日这装扮,别说是林止了,估计阿杏来了也认不出。让林止那小子误会子苓的长相,倒也不错。   “那制药一事,真要再等等吗?”田恒又道。   “再等等也无妨,反正我那方子想配出来,也要不少时间。”迟疑一下,楚子苓又道,“只是今日在坊市逛上一遭,发现原料都不便宜。这药估计降不下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别说蜂蜡、松脂这些东西了,光是猪油的价格就比肉贵上许多。就算是她,也没法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时代大规模生产,成本可就远远超乎预料了。   田恒嗤笑一声:“贵些才好。能上战场的,必然有些身家,若是卖贱了,反倒惹人不喜呢。”   楚子苓也听田恒说过,如今征战大多是车兵。能玩得起战车的,会是穷人吗?春秋战国有多少场战争,多少个国家,伤药这种东西,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想了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楚子苓也有些放下心来:“先看林郎能不能寻到党参了,若是他那边来了消息,尽快找人入宫寻我。”   那小姑娘的病情不好拖的,现在也只等药凑齐了。田恒倒是不会迁怒旁人,点了点头:“你放心,绝不会耽搁。”   安排好了诸般事宜,楚子苓也未在久留,很快又回到了宫中。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寡人听闻, 大巫在宫外又显神术,治好了三人?”第二天是例行诊疗, 宋公也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传闻,一见到人就饶有兴趣的问道。   楚子苓微微颔首:“是有此事。不过只那产妇危重, 其他两人并非危及性命的病症。”   没想到她答的这么谦逊, 宋公不由笑道:“那也是旁的巫者无法治愈之症。大巫神术,让人叹服。”   面对这种依靠手腕运作出的“神术”, 楚子苓哪会有半点居功的心思?只摇了摇头,道:“若无君上开恩, 哪有上苍赐福。国人受惠,全赖君上仁慈。”   一个神巫如此说,简直挠到了宋公心底痒处, 他面上笑容更盛:“吾殷商子民,最是受上苍庇佑。还当多多祭祀, 供奉天帝。”   楚子苓闭上了嘴, 眼帘低垂, 并不作答。   好在宋公也没指望她回答, 又道:“只是如此一来, 怕是又要有人来求诊, 大巫每日只诊三人, 着实让寡人作难啊。”   说着“作难”, 宋公面上却没有为难神色。连入宫诊病都要经他允许, 决定谁先谁后, 着实让下面臣子安分许多。而这种生死予夺的掌控感, 本就会让会君王心中快慰,就算是宋公这等贤君,也是难免。   又想到了什么,宋公追问道:“大巫可有治不了的病症?”   “自然有。天命所限,又岂能背天行事?”楚子苓答得十分干脆。真正的医术不是法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能逆天而为。   “果真还要看命数啊。”似乎有了些紧张感,宋公赶忙道:“这些日施法,总觉不如先前,连夜里也常睡不安稳。可是寡人怠慢了神祇?”   楚子苓不动声色:“还请君上伸腕。”   宋公立刻伸出了手腕,楚子苓仔细辨过脉象,便道:“阴阳有冲,许是君上近日劳累,伤了根底,待吾施法驱邪。”   岁首可是国君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之一,日数不清的祭典着实劳神。宋公立刻就信了,命人解衣,躺在榻上。   楚子苓则备好了金针,从脉象看,应是近日受寒,又思虑过度,导致肝气升降,病情反复。只要调整几处针灸的穴位,在通络化瘀的同时宁神理气即可。依照往日惯例,楚子苓又施展起了她的“神术”。   ※※※   “大巫近日施展神通,让右师极为欢喜。”回到巫舍,阿杏就兴高采烈的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华元的态度,楚子苓并不觉得奇怪。他的“妙计”从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玩弄鬼神了,竟真能奏效,如何不让人欢喜?   “那右师答应我的事,可办了吗?”楚子苓淡淡问道。   “那是自然!”阿杏用力点头,“能助大巫施法,右师怎会慢待?这些日已经派人,前往各地搜寻大巫所要之物。只是这事,最好莫让旁人知晓。”   宋国应当在后世的河南境内,距离后世的安徽、江苏也不是太远,楚子苓便画了这些地方可能出产的药材,让华元去找。因为都是长相独特,容易分辨的药材,找起来应当不会很难。至于那些随处可见的药材,她平日出宫寻找即可,总不能让所有药材的来路都卡在华元手里。   只是那句“莫让旁人知晓”,是何用意?   楚子苓看了阿杏一眼:“此事关乎施法,我怎会外泄?倒是右师要谨慎一些。”   “可是奴听闻,田执事近日出入坊市,似寻了几个商贾……”阿杏意有所指的说道。   看来田恒的行踪,华元也未放过。楚子苓面上露出冷意:“右师连我的私产也要掌管吗?”   “岂敢!”阿杏连忙道,“只要大巫尽心,右师自能保大巫荣华,何必在贱业上花费工夫?”   行商确实是贱业,就算在宋国,也是那些没有官职封地的人,才会从事。地位低下,还比不上华元身边的奴婢,阿杏怎会放在眼里?   “这个右师就不必操心了,我也只是在宋国留些基业,况且还有田郎操持,并不费事。”楚子苓答道。   这也算是一个试探吧,看华元想掌控她到哪种地步。若真连卖药都不许,怕是要留心两人的合作模式了。   听闻此言,阿杏倒是不再多话,显然还是想回去再请示一下。楚子苓也不慌张,自顾清点起手头药材,准备考虑金疮药的配方了。   然而还没等理清她和华元的从属关系,一件事被推到面前:向氏家主犯了急病,卒中昏迷。   “君上有意命大巫诊治那向氏家主。还请大巫施法,铲除此人!”阿杏面色通红,兴冲冲的带回了华元的指示。   这可是向氏家主,是华元最大的死敌!因是卒中重症,旁人都不能治,宋公便想到了身边神巫。华元得知此事,心头大喜,立刻下了命令。只要那向氏家主一死,向氏便要陷入乱局,哪能再同他争权?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的面色骤变,厉声道:“右师欲欺鬼神?!”   阿杏从没见过大巫如此神情,吓得退后一步:“怎,怎会……”   “若不送来便罢,只要病患送到面前,我绝不会欺瞒鬼神!是死是活,只看天命!”楚子苓的回答掷地有声,分毫不让。   她可以跟华元做交易,甚至用些不怎么正道的手法,烘托名望,打造出一个“神巫”。然而有一点,她绝不会碰,就是用医术害人!   这也是半点也不能退的底线,是她作为医生的根本。若是把医术用在阴谋诡计上,她毕生所学所知,又要放在何处?更何况,华元不是个良善之辈,只要她退了这一步,就会成为对方手中的利刃,届时所有的敬畏和尊重全部消失,变成任人指使的肮脏棋子。她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是万万不能后退的。   没想到大巫拒绝的如此干脆,阿杏白了面颊,然而几次张嘴,始终不敢辩解。她终归是个宋人,就算这楚巫平日和善,没有多少大巫的架子,也是个能通鬼神的巫者。区区侍婢,岂敢抗命?   肩头微微颤抖,阿杏小心道:“奴婢这就禀报右师……”   也不敢多留,她慌忙逃了出去。   ※※※   “她竟然不应?!”气的摔了手中酒樽,华元长身而起,来回踱步,“你可问过她,能治好这病吗?”   阿杏满头是汗:“奴婢不知,但是大巫曾言,是死是活,只看天命。”   “天命……”华元忽的停下了脚步,“也就是说,她并无把握?”   “怕是如此……”阿杏低声道。   华元驻足思量半晌,突然道:“既然要看天命,便随她去吧。向氏可是知晓楚女乃吾举荐,也不知他们敢不敢送人入宫?况且大巫也未必能救他性命。”   向氏刁难楚女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君上下令,也未必敢送人入宫。而此刻抗命,君上必然恼怒,只这一点,就能为他赢得不少先机。若是狠心真把人送过去了,接任向氏家主之人,必然也是个心思诡谲之辈,足以给他提前谋划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卒中是极难治愈的大病。就算楚女让那人醒来,又能再活几年?向氏家主虚弱,对他而言可是大好机会。当然,若死了更好,神巫都治不好,向氏必是不受天帝眷顾!   如此想来,华元的眉头顿时舒展,笑着对阿杏道:“汝回去要好生安抚大巫,莫让她动怒。治病一事,自要听大巫吩咐。”   阿杏有些发懵,却也不敢抗命,赶紧回到了宫中。   只看阿杏神色,楚子苓就知道了华元的决定,心底不由也松了口气。只是卒中,她确实没有十足把握,毕竟有太多症状包含在卒中这一大类里,有些可用针,有些却必须用药,还要等病人送来,辩证病情。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两日。到了第三天,向氏的嫡子向带,亲自护送父亲入了巫舍。   “家父这两日昏迷不醒,寻遍巫者也不能治。不知大巫可有把握?”虽然是问话,但是向带目中猜疑尽露,显然是不相信面前之人。   楚子苓也知道向氏跟华元不睦,还曾在私底下施展了不少小动作,但是病人送到了面前,就不能任对方猜忌。   “天命谁可掌握?吾只能尽力而为,若是向大夫心中存疑,还请回吧。”楚子苓冷冷道。   向带可没想到这楚巫如此干脆。然而事到临头,哪能退缩?就算搭上父亲一条命,也要让这巫医诊治一番,也只有如此,向氏才能得到君上的信任,才能在争权之战中,立定脚步。   咬了咬牙,向带道:“大巫神术,小子岂会不信?还请大巫施术,救救家父。”   说着他拜倒在地,行了稽首大礼。所有前来的向氏族人,也齐齐叩拜。面对这些毕恭毕敬,乃至卑微的姿态,楚子苓微微颔首:“请向大夫入内。”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大巫有命, 向带赶忙让仆役抬起父亲,小心翼翼安置在里间榻上。   楚子苓来到病人身边,仔细检查了一遍颅骨, 又翻开眼皮察看,确定没有脑疝的表征,才松了口气, 立刻伸手把脉。   向带就见大巫在老父身上摸了个遍, 又捏着腕子沉吟半晌,只觉心都悬在了半空。片刻后, 大巫突然抬头, 问道:“向大夫共昏迷了几日?之前可有什么异状?吃过什么不洁之物?”   她问的仔细,向带也不敢怠慢:“已昏了三日。之前也没甚异状,只说手脚发麻,还有些头痛……对了,前两年家父曾被奴仆气晕过一次,躺了数日。至于吃食, 家父饭量不小, 甚喜酒肉,前几天还用了不少祭肉……”   仔细听完向带所言, 楚子苓颔首:“尔等退出去吧,吾要施法。”   闻言向带犹豫片刻, 还是随仆役一起退了出去。片刻后, 就见几个婢子在屋外摆起了火盆, 投入艾叶, 袅袅白烟立刻飘散,使得小院如坠雾中。   向带心头一凛,这阵仗不小啊,难道那大巫没有敷衍,真要使些通神?   屋中,楚子苓已经取出了灵九簪中的毫针。病人身材胖大,属气虚血淤之症,而且之前曾有过轻微中风的病史,才会导致这次急性卒中。只是送来的太晚,强行用针通窍催醒,恐有危险,还是当先消梗阻,再缓缓提振元气。   须臾就有了定念,楚子苓手上一颤,金针取前神聪透悬厘穴,轻轻捻转起来。   跪在门外,向带只觉心如火燎。父亲暴病,家中乱成一团,要不是君上有命,其他巫医又着实治不好,他怎会把人交到那楚巫手中?此人毕竟是华元请来的,要是故意使坏,害了父亲性命可如何是好?不,不对,父亲早已命在旦夕,送入宫中,不过是权宜之计,哪能真的救回?   双手狠狠成拳,向带只觉心乱如麻。一时想神巫若是能救回父亲,岂不更好?一时又想,万一父亲亡故,要怎么把责任到华元身上,让君上降罪。脑中纷乱,使得他表情都狰狞起来。   然而屋中怪异的咒声始终未停,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那道黑色身影,从屋中走出。   “家父可醒了?”向带蹭的站起身,急急问道。   楚子苓看他一眼:“若是两日前送来,还多几分把握。如今唯有静观其变。”   那大巫脸上巫纹遍布,一双冷冽黑眸望来,简直让人心底生寒。向带退了一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他送来的晚了?若是华元以此为借口,推脱个干净,他岂不白费心机?   “那我父何时能醒?”向带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楚子苓只道:“再等三日。”   三日!已经昏了三日,还要再等三日,人真的还有救吗?望着那女子笔挺的背影,向带目露怨怒,他倒要去问个明白!   ※※※   “君上!大巫竟说吾父三日后方能苏醒,哪有此等术法?怕是不愿尽心,只为拖延……”进宫面君,向带可没含糊,面上净是焦急,两眼赤红含泪,说不出的委屈。   看到向带这幅模样,宋公有些讶然,却还是温言劝道:“向卿多虑了。大巫施术,自有法度,这两日为了汝父,连寡人每日的诊治都停了,怎能说不尽心?”   向带一惊,他没想到那楚巫竟会如此决绝,也不怕得罪君上吗?然而有了这重安排,再说她不尽心,哪有人会信!   只是迟疑一瞬,向带便道:“即便如此,也是苦等三日啊!还不容吾等入内,万一有个闪失,怕是追悔莫及!还请君上下旨,让吾等在旁伺候。”   宋公皱了皱眉,沉吟道:“大巫施法,实不该阻扰,起码也要等够三日。若是提前闯入,坏了术法,岂不糟糕?”   见君上全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的意思,向带又惊又怒,却也只能收敛情绪,乖乖领命。出了大殿,他脸色愈发阴沉:“多派些人,给吾守在巫舍外。三日一到,立刻冲进去抢回吾父!”   身边随从嘶了一声:“君子如此,不怕坏了术法?”   “术法?怕是那楚巫装神弄鬼,欺瞒吾等!吾父若是有个闪失,谁来承担?”向带厉声道。   身边亲随皆是噤声。   向带哼了一声,转头就向巫舍走去。   第二日,向带整整一天都守在门外,时不时能听到咒声,还有不少侍婢进出,然而没有任何人出来,告知他父亲的病情如何。胸中怒气愈盛,向带只恨不得带人冲进门去,踏平巫舍。然而时间未到,他也不敢冒然行事,给华元添些话柄。   如此衣不解带,夜不安寝,守到了第三日清晨,向带猛然起身:“随我入内!”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那满面巫纹的女子走了出来,面上沉静,无悲无喜,哪有半点治好病人的样子?   向带立刻叫到:“大巫,三日已到!我父如何?!”   “醒了。”   “果不其……”向带满心狂怒,正要上前威逼,话到一半突然回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向大夫已然苏醒,请君子入内。”楚子苓退开一步,让出了道路。   向带脑中嗡嗡作响,疾步冲了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榻上的老者,虽然面色颓败,嘴角抽搐,但是人确实是醒着的。   “大人!”向带哭着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大人果真好了?”   老者颤巍巍点了点头:“带……带儿……”   这非但是醒了,还能认出自己啊!向带只觉脑中空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真醒了!卒中昏迷,五日后还能醒来,谁听过这样的奇事?神巫……果真神巫!   楚子苓站在一旁,心底也轻轻松了口气。其实病人昨日就渐渐转醒,但是身体太过虚弱,也未曾恢复神志。她硬是又花了半日,才让他从昏迷中真正醒来。不过敢言三日,也是第一天施针后得来的结论。只是苏醒容易,后遗症怕是难免了。   也不管那又哭又笑的病人家属,楚子苓静静在一旁坐下。她已经完成了三日之约,也派人告知了宋公,下来就要巩固一下“疗效”了。   不多时,宋公竟然赶到了巫舍,也不顾跪了一地的宫人从者,直接大步走进屋中。一见坐在榻上的向老,他喜道:“向卿果真醒来了,吾就说大巫神术!”   他都用“吾”自称了,可见心中欢喜。   向带赶忙替老父跪地行礼:“多亏君上开恩,容家父进宫诊病。若非如此,恐性命难保!”   宋公大悦,抚须道:“这不还是大巫术法高明吗?对了,向卿这面上瘫症,可能治愈?”   那不停流涎的扭曲老脸,看着可是有点刺目。   一旁楚子苓道:“向大夫送治太晚,伤了根基,怕是不能恢复如初。吾只能尽力而为。”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向带却觉眼前一黑,真是错在自己送来的太晚?   宋公叹道:“时也命也,能救回来,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他面上神色却淡了几分。自己都开恩让向氏送人入宫了,他们却非要迟这几天,如今落到如此下场,怪得了何人?   又劝慰两句,宋公就开开心心离开了巫舍。向带看了老父一眼,心中又悔又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   “真治好了那老狗?”华元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又是惊奇,又是感慨。谁能想到,那楚女竟真能治好卒中昏迷的重症?看来上天眷顾,确有其事啊!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这下向带小儿怕是追悔莫及了。”   若不是心存疑虑,又何必迟了许久才送人入宫?现在可好,非但要留下病根,那向带也要落个不尊君命,罔顾父亲安危的恶名。就算将来继承了家业,如何能跟他做对?   看来这楚女,着实是自家的福星!   “派人把此事传出去!”华元高声道,“要让世人皆知,谁才是磊落君子!”   那向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生耽误了父亲的病情。他华元却不计前嫌,让大巫治好了仇人。孰高孰低,岂不一望即知?这下穆氏中,怕是有更多人会倒向自己了!   众人心思叵测,又展开了另一轮明争暗斗。楚子苓在宫中的地位,却愈发的稳了。病人还要在宫中继续治疗,向氏也不敢得罪她这个能控生死的大巫。而这一遭大巫施展神术,宋公着意安排的诊治顺序,更是让朝中大臣趋之若鹜。甚至都有人谏言,不如取消那两日出宫,让大巫全心为公族诊病。好在宋公心底还有丝清明,没有答允。   如此一来,能够约束楚子苓的事情越发少了,只待下次出宫,再展示一番“神术”。   谁料就在临到出宫的前一天,有仆役匆匆入宫传话。   “执事有言,林家小女重病……”   糟了,楚子苓骤然起身:“快备车,吾要回府!”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阿杏一惊,赶忙拦道:“大巫, 明日即可出宫, 何必提前?向大夫还需看护, 冒然离去总是不妥……”   “右师要阻我出宫, 还是君上不允?”楚子苓冷冷反问。   今天她已经诊够了三人,向大夫的护理也做完了,别说华元, 就是宋公都不会拦她。   阿杏吓得倒退一步:“奴婢不敢。”   借她个胆子,也不敢打出右师的旗号。且不说右师看重,只那份神鬼莫测的术法,就让她心惊。宋人哪个敢得罪大巫?   楚子苓不再理她,对身边人道:“吾要出宫为向大夫备药,今夜宿在宫外。”   闻言几个宫人都躬身应是, 楚子苓也不等阿杏,随着仆从上了马车。阿杏哪敢迟疑, 匆匆追了上去。   骏马疾弛, 车身震颤,楚子苓抓着轼木,心头烦乱。没想到娇娘突然发病, 情况必然不妙,也不知现在出宫,能不能赶得上。   “再快些!”楚子苓忍不住高声道。御者一抖缰绳, 马蹄声愈发急切, 电掣一般穿过长街。   只花了不到半刻钟, 车就驶入了小院。田恒飞快上前:“出宫可有碍?”   楚子苓直接跳下车:“无事,人在哪里?”   “内院。”田恒见楚子苓面色焦急,也不多问,让侍婢带她入内。自己则转过身,对匆匆赶来,犹自气喘的阿杏道,“大巫有事,尔等在此候着,不得入内!”   如今小院已经分成两部分,前院都是华元送来的仆从,后院则是田恒亲自采买的奴婢仆从,称得上泾渭分明。阿杏面上懊恼,却也不敢不从,只得停下脚步。   田恒也不理她们,大步走进内院。   此刻楚子苓已经进了屋,林止焦急迎了上来:“大巫,娇娘自昨日起数次昏厥,方才咳血……”   糟了,是血淤塞肺吗?   楚子苓面色一沉,快步绕过屏风,只见那两个婢子手足无措守在榻边,那小小身影瑟缩颤抖,不知是醒还是昏。情况果真不妙,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过去诊脉。谁料小姑娘听到了声音,微微抬头,见到来人吓得一缩,立刻猛烈咳嗽起来。   “娇娘莫怕,这是大巫。”林止急急赶了过去,抱住了妹妹。   楚子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有带纱帽,脸上的巫纹未曾洗去,吓到了对方。不过此刻卸妆也来不及了,   “让娇娘闭目。”楚子苓脚步不停,来到了榻边,握住了那细瘦的腕子。   林止倒也配合,伸手遮住了妹妹的眼睛,低声哄道:“这是大巫,你可记得?阿兄就在这里,不怕,不怕。”   也许是温暖的指尖碰到了手腕,也许是兄长的声音让她安心,娇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咳声依旧没停,喉中呼吸急促,面白唇紫,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探了探双腕脉搏,又检查颈动脉,再察口唇,楚子苓心头一紧,果真是血淤内阻,脾肺气虚。当务之急是清热祛邪,止咳通络。   “让她平躺,我要施针。”楚子苓当机立断下令道。   林止也不多问,立刻让娇娘平躺榻上,然而遮着眼的手一拿开,就有一只小手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   “阿兄……咳咳……阿兄莫走……”娇娘眼泪汪汪,低声叫道。   林止又是心痛又是不安,抬头望向身边人:“大巫……”   他语中恳求,楚子苓怎会听不懂。轻叹一声,她道:“你坐在一旁,别睁眼,也别乱动。”   给幼儿针灸,确实经常让父母陪在身边,对楚子苓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   林止闻言立刻闭目,迟疑片刻又道:“大巫今日还未诊够三人吗?”   他竟然还记得每日诊病的限额,楚子苓持针在手,也不由顿了顿,低声道:“无妨。”   手中毫针一抖,直取郄门穴,见小姑娘瑟缩一下,楚子苓立刻补了句:“不必噤声,跟娇娘说几句话吧。”   病人心脏本就有问题,又咳喘难止,现在行针,精神必然紧张。现在可不是背《素问》的时候,林止的安慰,才是最好的安神方子。   林止也是聪慧,立刻低声说起之前给娇娘讲过的故事。他口才极佳,声调又轻柔缓和,不多时,娇娘僵硬的身躯就缓缓柔和了下来。   楚子苓手下不停,捻转刮针,疏通肺经,止血定喘。   站在门口,田恒眉头紧缩,看着屋内对坐的两人。光线尚且明亮,两人一个垂头,一个闭目,挨得极近,皆小心翼翼护着中间女童,神情之中,竟有几分旁人无法踏足的默契。   这是救人,子苓哪会放着人命不顾?再说了,她是个巫者,不能嫁人……   然而这个念头浮上,反倒让田恒心底生出烦闷。又看了两人一眼,他转身出门,守在了外面。既然能出宫,必是诊过了三人。这事,可不可能让旁人知晓。   治疗咳血不同其他,隔几分钟就要行针一次。楚子苓全神贯注,并没有听林止都说了什么。一个小时后,咳声稍停。楚子苓又换心俞、神门、内关等穴,补益心气,疏通脉络。同样也是几分钟就要行针一次。   随着金针补泄,那小小的身体安静下来,最后竟然昏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多小时行针,外面的天色都黑了下来。楚子苓长出一口气,收了金针:“可以了。”   林止缓缓睁开了双眼,屋内并未点灯,夕照昏黄,只能依稀看清对面那人的容颜。许是出汗太多,巫纹被汗水冲去不少,墨色纵横,不再威严可怖,反倒生出几分滑稽。然而那女子面色沉静,眼神温软,哪像请神附体的大巫?反到似殷殷慈母。   她确实未曾念咒,一句也无。   心头生出了些明悟,林止张了张嘴:“大巫……”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极为难听。就算他善与人攀谈,一个时辰也足以说哑了嗓子。   楚子苓摇了摇头:“还没治好,下来几日仍需如此施针。”   林止心头一紧:“那药还未寻得……”   他真的下了大力,但是那药比想象的还要难寻。   楚子苓轻叹一声:“这几日要换一剂了,那药继续寻着,还有用处。”   现在不比之前,病情突然恶化,需要先服用通窍活血的汤药。等到好转,才能重新舒胸益气,扶正元神。   只是这病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仍是不可逾越的天谴。如此发作一场,不知还能补回多少。   林止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随后离席,大礼参拜。   “家父早亡,家母生娇娘后便一病不起,亦随家父仙去。娇娘乃吾一手养大,也是吾仅剩的至亲血骨。小子求大巫施恩,救娇娘一命……”   因为嗓子沙哑,那声音并不动听,但其中恳切,犹如剖心泣血。   “若无林郎悉心呵护,娇娘又如何长到八岁?”楚子苓哪能再让他担忧,柔声道,“此次也必能逢凶化吉。”   先天心脏有疾,在这春秋蒙昧的时代,强撑到七八岁年纪,其中花费的心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样一对兄妹,她又如何能撒手不管?   听到这话,林止哽咽不能言,只一拜再拜,似跪倒佛前的谦称信徒。点滴泪水,溅湿了榻边一角,氤氲来开。   直到手上颤抖停止,楚子苓才起身出了内室。然而刚到门边,她就停下了脚步。就见暮色中,一人倚门而坐,身形却不像往日那般闲逸,反倒如满长的长弓。   “治好了?”田恒问道。   “怕还要几日。”楚子苓站定了脚步,略带疲惫的答道。这病就跟之前的中风一样,是需要时时看护的。   “如此下去,会被人拿住把柄。”田恒望了过来,带着些许烦躁,些许探究。   楚子苓却未回望过去,只静静道:“总不能就此放手。”   一条鲜活的,可以救治的性命,怎能置之不理?如今她的境况已经好了太多,也有了可供喘息的自由。连续出宫三五日,总不至于受人钳制。   田恒收回了视线,站起身来:“那我去前院看看。”   若是子苓坚持己见,他要做的事情就多了,至少要把那些探寻的目光,都挡回去才行。   没想到田恒未曾再劝,楚子苓面上露出了些讶色,很快便低声道:“我会把握分寸,不至让人生疑。”   看着那双凌乱巫纹也无法掩盖的沉静黑眸,田恒心中轻叹。初见时的天真,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她学会了退让,学会了欺瞒,甚至能在两大卿士间游走,获取更多权柄。可是有些东西,始终没变。就连田恒自己,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也许他心底也希望,这些璀璨如珠的东西,能长长久久留在她身上,不至蒙尘。   “明日还要坐诊,早些歇息吧。”并未多言,田恒迈开脚步,向前院走去。   第二天坐堂,依旧是跟华元配合的把戏,哪有什么难度。下午再次给娇娘针灸,又留了药物,楚子苓才返回宫中。   随后两日,依旧是诊完病就出宫。为了取信于人,楚子苓还真挤出时间,采了些药回来,给向大夫配了汤药,让家人领他出宫。   大巫说不用再施法了,谁敢不听?况且一战扬名,如今求诊的卿士数不胜数,每日光宋公和向氏就占了两个名额,着实有不少人盼他早走,腾出位置。因而就算向带跋扈,也只能乖乖带着老父离开。   怕是华元亲至,也难让向氏如此退避。明白大巫如今地位,阿杏自然表现的更为恭谦,眼见大巫日日出宫,也不再阻拦,倒是让楚子苓省心不少。   直到第六日,咳血的症状方才彻底消失。行完针,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病情算是控制住了。   每日针灸可不好受,即便如此,娇娘也乖巧至极,从未叫喊哭闹。如今似是习惯了那诡异巫纹,在奴婢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她依偎在兄长怀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看了过来。   轻轻咬了咬唇,她突然开口:“大巫能否陪娇娘和阿兄,一同游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这话可太失礼了, 林止赶忙出言劝阻:“娇娘你身子尚弱, 不能出门。”   娇娘微微皱眉, 抓住了兄长的手:“可是阿兄都应了啊!娇娘年年都去游春的……”   见她不依不饶, 林止有些尴尬,扭头对楚子苓解释道:“每年上巳,吾都会陪娇娘出游。许是闷得太久, 她才惦记此事,并非有意冒犯大巫……”   楚子苓是知道“上巳”这个节日的, 曲水流觞正是因此而来, 只是没想到春秋时就已经在民间流行。听闻此言,她安抚道:“距离上巳还有些时日,若是娇娘好好吃药养病, 也可以出门逛逛。”   坐着牛车, 找处春光明媚的地方散散心,对于病情也有好处的, 只要不劳累伤神即可。   娇娘眼睛一亮:“大巫能同去吗?”   她说的殷切, 楚子苓却不能答应,只道:“我平日住在宫中, 此事还要君上应允。”   这不是“想不想”, 而是“能不能”的问题。出宫“采药”也就罢了, 上巳可是要出游的, 估计要花去一天时间, 那些等着看病的人怎会答应?   娇娘面上立刻露出失望神色, 低声道:“踏春最是有趣, 大巫当去玩玩呢。”   她本就生的瘦小娇柔,这副模样倒是惹人怜惜,楚子苓嘴上不免有些松动:“若是能去,我定会寻你。”   娇娘这才转嗔为喜,一旁林止则略显无奈的抚了抚她的发顶,再次向楚子苓致歉。这小小插曲,转瞬便被抛在了脑后。   没了需要天天出宫诊病的患者,楚子苓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医术展露,名气进一步提升,巫祝对她愈发看重。楚子苓也不藏私,分享了一些针对特殊病症的简易疗法,尤其是妇科和产科的知识。宋巫之中女子占了大多数,关乎自身的东西,多了解些总没有害处。   想来巫祝也是承情的。这日,讲过八髎穴后,座上老妪突然开口:“上巳将至,楚女可愿为郊禖助祭?”   上巳这般大的节日,自然要举行祭祀。在大祭之中担任助祭,是宋巫升迁的必经之路。有朝一日巫官更替,都要从助祭中选拔。第二次让她担任助祭,足能显出巫祝的提携之意。   然而楚子苓双唇抿紧,迟疑片刻方道:“上巳之日,吾想出宫转转,不知可否……”   巫祝那纹出的长眉斜斜挑起,望了过来,目中晦暗难辨。半晌后,她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吾替你求一日清闲。”   这是应允了吗?还是看出了她藏在心底的厌恶?楚子苓无法分辨,却也不愿再次面对那血腥可怖的人牲。况且她擅长的属于巫医一脉,而非占卜、祝咒,极难攀上巫祝这样的高位。与其拼了命争抢这炙手可热的位置,引得人怀恨,还不如独善其身,另辟蹊径。   巫祝的承诺,绝对是作数的。隔日宋公便提起了此事,笑着道:“大巫未曾见过吾国民风吧?上巳正是踏春之时。大巫尽管外出游兴,若是见闻,也可回来说与寡人听。”   宋公这样的俊美男子,笑起来简直让人如沐春风,楚子苓心头也微微放松,不由又想起了当日娇娘的邀约。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闲暇。能看看宋国风情,倒也不差。   ※※※   “你要去郊外踏春?和林止一起?”楚子苓骤然出宫,就已经出乎意料,更没想到,她竟要约旁人上巳踏春!田恒剑眉倒竖,掩不住语中惊愕。   上巳是什么日子?不外乎会男女,郊禖野|合。男子之邀,她竟然也能随随便便应下?!   “是娇娘约我。上巳一日,不是要祓禊郊游吗?”楚子苓也没料到田恒的反应会这么大,多少有些疑惑,“无咎不想去吗?”   “去!自然要去!”田恒立刻道,他要是不去,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随即又补了句,“只是郊外人多眼杂,还是戴纱帽为好。”   且不论田恒是何心思,这倒是与楚子苓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点了点头:“找个清幽的地方赏赏景就好,娇娘也受不得人多吵杂。”   田恒哼了一声:“就看那人如何安排了。”   果不其然,得知楚子苓应下了邀约,林止喜出望外,第二日就派了牛车来迎。田恒当然没用林家的车驾,换了自家的马车,亲自御车赶往城郊。   商丘位于睢水河畔。睢水乃大河,平日奔流不息,浩浩汤汤,引来颇多水患。然而今日,满城士庶尽出,簪花衣彩,让那大河都显出不同以往的喧闹欢快。   田恒驾车极稳,车轮又包了厚厚一层草垫,几乎感觉不到震动。窗外满目苍翠,大河浩荡,目所能及皆是笑颜,听着遥遥而来的曲声,楚子苓柳眉舒展,倚在了窗边。   这里有着宋宫,乃至私宅里都不会有的东西。没人识得她的身份,也没有人紧盯不放,时时揣度。一驾轻车,一帘纱幕,带来的是久违的安宁。并不多话,她静静看着外面如川人流,蹄声得得,曲声婉转,恰似一方自在天地。   田恒也未开口,只是把行车的速度放慢了些。也许有人喜爱前呼后拥,大权在握,抑或华服美饰,奢汰无度,然而子苓不是那样的人。车中那安逸的宁静,反倒让他生出些许心痛,若是那小婢还在,是否能让她笑逐颜开?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这一刻,田恒把那恼人的林氏兄妹抛在了脑后,只想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驱车前行。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走了半刻,就见林止远远迎了过来。   “田兄可算来了,小弟还以为人多走失了呢。”林止笑着走上前来,“娇娘怕吵,等前面,还请大巫下车歇息。”   不远处,就见一圈撑起的锦缎,隔出了一方小小空地。公卿大族出游,多有扯锦为屏的习惯。然而商丘不同别处,地势开阔,无遮无拦,一眼能望出老远。因而河畔不乏帷幕遮蔽,供老弱妇孺歇息。这等锦帷,倒也不算惹眼。   “大巫,吾等到了。”田恒转过身,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纤长的素手,从帘中伸出,搭在了他掌中。   看到从车中下来的人,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谁曾想到,上巳这样的佳节,出门踏青,这女子竟也是黑袍纱帽的打扮?然而他反应极快,面上讶色一闪即逝,立刻躬身道:“大巫这边请。”   楚子苓放开了田恒的手,缓缓步入临时搭好的锦帷,就见里面堆满了厚厚织锦,娇娘正斜倚在锦上。看到来人,她惊讶的眨了眨眼:“大巫怎地今日还带纱?”   踏春不是要赏春光吗?戴个纱帽如何看得真切?   这娇憨疑问,让楚子苓唇边露出笑容。在对方身边坐下,她轻声道:“吾不喜天光,遮住些更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娇娘也不喜烈日!大巫总算来了,可能开始祓禊了?”   上巳乃是祛除邪晦,祈福避灾的日子,需要巫女主持仪式驱邪赐福。往日他们都只是请乡间巫者,今次有了救回自己的大巫,娇娘如何不喜?   楚子苓是真没经历过这个,有些迟疑,林止已经走上前来,笑着道:“大巫是楚人,怕不太清楚宋国风俗。娇娘体弱,不能畔浴,以往都是待在帐中,用兰水净手,柳条洒身。怕是要麻烦大巫了。”   林止解释的如此清楚,也不难办,楚子苓就欣然答应下来。   坐在帐边,田恒双手环抱,看着那黑纱覆面的女子,在兰汤中濯手,用柳枝沾取浸泡花瓣的清水,为身边小娘点额驱邪。   一身黑色巫袍,与春光迥异,然而她举止文雅,动作轻柔,哪有平常巫者的阴森诡谲?因而面前这一幕,也变得顺眼起来,哪怕子苓给那小子祓禊,田恒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谁曾想给林氏兄妹施过了法,那女子竟然转过身,手持柳枝,站在了他面前。   “灾病远去,福祉降临。”楚子苓用只属于自己的语言,轻轻念叨一句,就举起了柳枝轻轻一挥,晶莹水珠自窄叶滑落,滴在了田恒额间。   田恒是齐人,并不太重上巳。然而那细雨一般洒落的水珠,却让他唇边浮起了笑容。那双隐在黑纱下的眸子,定然带着虔诚和关切,只为他祈求无病无灾,一年随顺。   他不喜巫者,从来不喜。然而子苓,不是旁人。   仪式进行完毕后,就是真正的踏春和郊游了。不过娇娘体弱,只坐在帐中观瞧,林止则跑来跑去,亲手为她采摘鲜花,带回彩蝶。   许是待得无聊,不多时,田恒就出了锦帷,坐在一旁。谁料没过多久,便有女子凑上前来。有些仍下绣囊鲜花,有些凑近了搭讪,还有胆大的,来扯他衣袖。田恒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然则挥袖赶人,反倒会引来一阵咯咯娇笑。   “无咎为何如此招女子喜爱?”楚子苓哑然失笑,对身边人问道。   林止捡起一朵花,簪在妹妹鬓边,笑道:“殷人尚武,田兄如此雄健,少不得女子喜爱。况且……”他语声一顿,“今日郊禖,亦有妇人心切求子。若是田兄肯跳支万舞,怕是不少女郎都要解衣了。”   听林止细细解释,楚子苓简直都要瞠目结舌了。原来上巳非但是除晦驱邪的日子,更是郊禖之时,求的就是婚姻和生育。这样一个节日,淫奔野|合才是唯一的主题,别说那些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就连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也会寻来健壮男子,谋个子嗣。   这哪有封建礼教的影子?看着远处欢闹嬉笑的女人们,楚子苓心中却生不出厌恶。没有高压管控,没有扭曲束缚,这些女子就像蒹葭一样,鲜活生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若是可以,她宁愿长长久久待在这乡野之间。   然而思绪方起,就有什么堵在了心头。楚子苓悄然握紧了双拳,她知道,眼前不过是偷来的一日安宁。   耳边,突然响起了个温润声音。   “大巫可有心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那是林止的声音。   楚子苓望了过去, 隔着薄纱, 也能辨出那张脸上的关切。只是对于她而言,这些并无用处。   “无事。”楚子苓答道。   林止放下了手中花朵, 面上神色也严肃起来:“林氏在商丘经营数代,也算小有家资, 更有郑、卫、楚、晋诸国门路店铺。吾虽不才, 但受人恩惠,当效犬马之劳,若是大巫有甚不便经手之事, 只管吩咐即可。”   他的话语极为坦诚,带着股信誓旦旦的味道。楚子苓闻言安静了片刻,突然道:“若有诸国准备交战, 你可能打听到消息?”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林止愣了下, 旋即颔首:“自然能。诸国交战要提前召集国人, 筹备粮草, 商贾对这些最是敏感,不难打听。”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劳烦林郎关注一下周边几国动向, 若有战事, 伤药的路子也好铺开。”   没想到打听这个竟然是为了卖伤药,林止讶然失笑:“区区小事, 何劳大巫挂齿?交给小子便好。”   一旁娇娘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是把挑出了花朵拢成一把, 递给了过来:“大巫,这花美,你可喜欢?”   接过那捧尤为娇艳的鲜花,楚子苓笑道:“多谢娇娘。”   她问战事,当然不是为了卖药,而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屈巫出奔,似乎是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她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只有了解诸国动态,才能猜测屈巫下一步的行动,并且想办法破坏。这种事,问华元显然是不行的,若是林止能从民间探知一些消息,对她也有好处。   只是这些,不能让旁人知晓。   有了这束花,帐中的气氛又缓和下来,帐外的田恒却看得满心不爽,豁然起身:“吾去河畔弋射,尔等莫离开!”   说完,他也不管围在身边的女郎们,大步走开。   楚子苓被这嗓子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道:“弋射是什么?”   “就是用绳拴在箭上,专做捕雁之用。田兄怕是被人缠烦了,想露露身手。”林止笑答,随手提起一旁的陶壶,“大巫可要添些浆水?”   “不必。”楚子苓的目光还未收回,她确实挺好奇这“戈射”的玩法,真能捕到大雁吗?难不成跟网子一样,可以捉活的?   只可惜,这里距离河畔很远,已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田恒取了弓,径自来到河边。那群跟着他的女子非但没散开,倒是又引来了不少本就在看人射雁的女郎。   突然来了这么个身材矫健的大汉,正在炫耀箭术的士人都是如临大敌,有人高声叫道:“河畔落单之雁,都是吾等驱散的,君子勿抢他人猎物。”   田恒哼了一声,自顾在几支矰缴上栓好丝线,向前几步,站在了河岸最边。这里细沙遍布,又湿又滑,难以立足,如何能张弓?然而田恒双腿一沉,猿臂屈伸,长弓顿如满月,箭在弦上。   他瞄准的并非近处落单的孤雁,而是河中的雁群。   立刻有人聒噪起来:“怕有五十步余呢?如何能中?”   “哈哈,自不量力,原来是个竖子!”   雁群都在河心,戈射的短矢不比长箭,如何能中?就算勉强射到了地方,怕会在雁羽上打滑,全无用处。   然而所有讥笑,都没落在田恒耳中。弓弦猛颤,长箭犹若惊雷,疾射而出,正正落在了雁群当中。只听“哗啦”一声,十来只大雁齐齐振翅,飞向高空,一时间雁鸣阵阵,浊浪翻飞。   田恒并没有去看方才的猎物,而是趁着大雁四散,再次开弓。弦声紧促,箭箭紧追,只是几息,他就射完了囊中所有矰缴,此刻别说河心了,连河边孤雁也都飞上了云霄,远远逃了出去。   还能如此戈射?莫说那些士人,便是围观的女郎都目瞪口呆。田恒却不紧不慢收起了手上丝绳,不多时,就见六只大雁钉在短矢之上,被他扯了回来。   这竟是箭无虚发?五十步开外?不对!若是算上非到半空的,怕有六七十步了吧?而且除了当中一只挣扎不休外,其他几只雁显是一箭毙命,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箭手?!   尖叫声这才响起,不知多少女郎挤了上去,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郎君可愿赠奴?”“妾名柳娘,刚问壮士如何称呼?”“君子止步!”“吾父乃是朝中大夫……”   上巳戈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赠雁给心仪的女子吗?这人英武如此,怎能不让年轻貌美的女郎们春|心大动?雁可有六只,谁不想争上一争!   眼看河畔乱成一片,几个射雁的士人哪还敢留下献丑?个个举袖掩面,避道而逃。   田恒看了看手中大雁,又看了看面前莺莺燕燕,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又坏了几分。   他专门跑来射雁,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想送人吗?送给何人?   子苓是个巫女,通神术的大巫,要雁何用?!   觉出自己办了蠢事,田恒咬着牙,把那六只雁全都捆在了一起,拎在手中:“闪开!这雁是某射来吃的!”   这不讲情面的斥喝,让挤在最前的黄衫女子目瞪口呆:“可,可今日是上巳……”   “上巳就不能吃雁了?”田恒手上一挥,雁身上尚未流尽的血四溅飞散,引得女子惊呼退避。这下,倒是腾出了路来,田恒也不管众人,提着雁,大步而去。   身后女子面面相觑,不知追还是不追。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走出老远,眼见能看清前面锦帷,田恒才放缓脚步,只觉手中几只雁比大石还重。那小子巴结子苓又如何?难道宋人就不惧鬼神,敢娶大巫了吗?而且以子苓的脾气,若林止真冒然示好求|欢,反倒会惹她不快。那就不是一个关心情爱的女子,在她眼中,再英武俊美的男人,怕也没有病患重要吧?   这踏春,恐怕真的只是踏春,倒是他被帐中花堆冲昏了头脑,办出这般可笑的事情。   手中大雁提也不是,扔也不是,田恒正琢磨着要不要先挂在车上,就见林止快步迎了出来,大笑打趣道:“这么多雁?田兄没送几只出去?”   田恒冷着脸反问:“行之可想要两只?”   好不容易唤他表字,说的却是这种话,饶是林止辩才无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等他回神,绕过人来到帐边,把一堆雁扔在了地上:“这些日疏于箭术,去练了练手。”   最终,他还是勉强找了这么个解释。   没想到这么快就捕回雁,还有六只之多,楚子苓忍不住看向田恒腰间那几支短矢:“就是在这短矢上系绳吗?”   她对雁的兴趣,还没对矰缴的兴趣大,怕是根本不知送雁是何意思。田恒突然笑了,伸手取下一支,递上前去:“就是在这孔上栓绳,以免落入水中……”   许是好奇,娇娘也凑上起来,依偎在楚子苓身边,一起听田恒讲怎么射雁。站在三人身后,林止面上讶色已经全数退去,只带着浅淡笑容,注视着几人。   因为娇娘体弱,这趟踏春之行,未到下午便告结束。重新坐上了马车,楚子苓看着不断后退的大河,和那渐渐靠近的高耸城墙,只觉心又沉了下来。明日,她便要回宫,重复之前单调紧张的生活,这偷来的闲暇,果真如梦幻一般。   “你今日出宫,可是为了避开大祭?”前方,突然传来了田恒的声音。   楚子苓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是。”   对于田恒,她不必隐瞒什么。   “若你始终无法习惯祭祀之礼,怕是难登高位。”田恒此刻也想明白了,为何楚子苓会选今日出门踏春。上巳时,宫中怎会无大祭?其实说到底,还是她不喜欢那些人牲祭祀,选择了避开。只是有些时候,心不硬起来是不行的。   “我不会占卜,也不会咒祝,如何争得过宋宫那些巫者?”楚子苓笑了笑,声音中却没有笑意,“况且从上苍手中救回人命,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想的非常明白,有些权柄,是她不能涉及的。比如上天代言人的职位,像是解释天象,剖析梦境,告诫君王,预示战争……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权谋,是心计,是尔虞我诈和不死不休,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政客,做不来八面玲珑冷血无情,更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强去争,不过会使自己成为那块拦路的石头,早早被人铲除。   因此她需要的其实不是大权,而是某种层面上的独立,超越凡俗,只落在“生死”二字上。只要那些人,君王、大臣、国人、乃至巫者本身还有惜命的心思,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并且借这特殊的地位,试着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若是如此,你会走的更难。”田恒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要放弃那些诱人神魂,引来血腥的权力,把这些作为代价,跟宋宫中的巫者们交换,独善其身。然而谁能保证,那些掌权者能够信守承诺呢?也许有朝一日,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成为一些人的威胁,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那些血食者的脾性,田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无妨。”楚子苓只答了这两字。来到这个世界,哪一步不是走在刀尖上的?不过是多走几步而已。   轻轻叹了口气,田恒也不再多言。其实若不是为了复仇,为了扳倒屈巫,她可以选择一些更轻松的道路。这女子真的不适合深宫,不适合这些让人厌弃的污秽。然而他不会劝她,心有不甘的滋味,他何尝不知?   两人不再开口,只剩车辕上挂着的那串大雁,随着轮轴前行一摇一晃,发出些微声响。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昨日大巫可游的尽兴?”第二天, 结束了例行诊疗,宋公饶有兴趣的问道, 显然是想听听她对上巳节的观感。   “宋地上巳不同别处, 民风质朴, 士俗同乐, 很是热闹。”楚子苓其实也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过上巳节,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说些好听的,也不费什么。   宋公果真欣喜:“上巳春暖,自是热闹。这几年亦无战事, 国人得以休养生息,全赖右师之功啊。”   对于宋公时不时夸一夸华元的习惯,楚子苓也习以为常了, 颔首称是。   宋公则又想起了什么, 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楚子早逝, 说不得诸国又要生乱。”   楚庄王的死,已经开始在列国掀起波澜了?楚子苓心头微凛, 宋公却不会对个巫医多说什么,只是感慨一句, 就让她退了下去。   然而这一句, 却让楚子苓心头大乱, 就算回到院中, 也久久无法平静。林止已经答应她探听诸国战事, 只是商贾毕竟不如公卿, 不知何时才能拿到准确的讯息。   这烦乱直到病人前来,才稍稍平息。今日来看诊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也是楚子苓第一次在宫内接诊孩童。然而一看到这小病人,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就见那孩子右颊高鼓,肿的厉害,面上通红一片,显是发着高烧。   糟糕,楚子苓心中咯噔一声,先问道:“他病了几日?府中可还有患病之人?或是之前接触过同类患病?”   没料到大巫未看先问,带儿子前来的妇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病,病了有五六日了,妾没见其他人患此症啊?”   楚子苓的眉头却没有放松,立刻诊脉,确实是风毒入体,邪疫壅盛,毒热攻腮的症状。不是痄腮又是什么?   而痄腮又称蛤|蟆瘟、猪头腮,可是会传染的!   “真无旁人患病?”楚子苓面色肃然,又问一遍。   那妇人一脸茫然,只是摇头。这是没有传播开,还是眼前贵妇只关心自家儿子,没有在意旁人?   楚子苓分辨不清,也不敢耽搁,立刻把小儿送入屋中,开始针灸。对付痄腮,针灸极为管用,取耳尖、列缺、天容等穴叩刺,再用火针点刺,只半个时辰就行完了针。   出了病房,楚子苓对那妇人叮嘱道:“此乃风温,令郎这几日不能出门,亦不可接触生人,最好在房中静养,待红肿全部褪去,方能出门。每喝些粥水、菜羹,禁食荤腥,还要常用温热的淡盐水漱口。”   没想到大巫交代的如此仔细,那妇人连连称是,才带了儿子离去。   回到房中,楚子苓却心神不宁。春日正是痄腮流行之时,又逢上巳踏春,人群密集,说不好疫情就要城中扩散。虽然这病轻者是可以自愈的,但是重症患者,是能导致诸般炎症,影响肺腑心脑,甚至是生|殖器官。若不置之不理,恐生遗害……   想到此处,楚子苓立刻唤来阿杏:“你速速出宫,告知执事,让他探察附近可出现了小儿腮下肿胀的病症!”   阿杏有些发懵:“腮下肿胀?可如今日看诊的鳞氏小君子之病?”   “正是!我就怕为瘟鬼作乱,不得不防。”楚子苓答道。   阿杏面上立刻变色,瘟鬼岂是开玩笑的?若是重了,十室九空都有可能!这事当让右师知晓!   见阿杏匆匆离去,楚子苓也松了口气。通知田恒还是其次,华元要是知道了此事,怕也会上心。防止传染病向来需要上下齐心,也唯有右师、宋公这样的权贵重视起来,才有效果。   只看病情是否真的传开了。   第二日,两边都没动静,也没有患者继续登门。第三日,亦如昨日。直到第四天,田恒那边传来了消息,周遭有十几户家中孩儿同时出现了类似症状。   这是到了高速传播期了!那些高门士人怎会毫无反应?   “阿杏,朝中大夫家中,可有出现腮肿之症?”楚子苓不敢再拖,寻来阿杏问道。   阿杏迟疑了下,方才道:“奴婢问过了,这病似是豕首腮,家中巫医也能治好,并无大碍……”   看来这时代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痄腮的发病经验,那些贵族谁家请不来巫医,哪会重视?   只靠华元是不行了。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向着巫舍而去。   “楚女找吾?”巫祝还是那副木然神情,在楚子苓拒绝了上巳大祭后,并未表现出恼怒或不满的情绪,一如往日。   “大巫可知今日城中有痄腮之症?”楚子苓也不讳言,直接问道。   “吾知。”巫祝答的简练。   看来除了那个前来寻自己的贵妇,其他人多选了普通巫医祛病,难怪她那里见不到病患。   “那大巫可知此病救治之法?”楚子苓又问。   难得的,巫祝沉默了,痄腮大部分不治可愈,恐怕是巫医们心知肚明的秘密。至于那些治不好的,不过也是各安天命。但是楚女这么说,难道有治病之法?   见老妪不答,楚子苓正色道:“痄腮若是病重,多有男童伤及阴囊,女童腹痛难消,留下隐疾。惊厥颈强,心衰而亡的,怕也不少。吾倒几有个驱除瘟鬼,救治病人的法子。”   几个?巫祝长眉微挑:“楚女想换些什么?”   这样的法子不像两人交流的其他术法,是真能对症,且救人性命的。痄腮虽不是大病,但是看起来颇为可怖,腮颊肿胀,口流脓水,呕吐昏迷,得病的又多是幼童,故而求诊之人心急如焚。旁的卿士之子也就罢了,公子公孙若是病了,岂能不治?她身为官巫之首,自然知道其中奥妙。   这楚女会因此找上门来,必有所求。   然而楚子苓摇了摇头:“法术可交与大巫,吾只想出宫,为国人诊治。”   是的,不论是宫廷还是卿士家中的私巫,都是有脉络传承的,对于这种病心里多少有数。但是民间的巫者就未必了,若是遇到骗钱的神汉神婆,怕是病治不好,反而会感染更多孩童。这时代幼儿多营养匮乏,身体孱弱,疫病一来,不知多少无辜生命要受牵连。而对于流行病,哪怕只是传播一下防病意识,都是好的。   巫祝用那双浑浊的眸子盯了楚子苓良久,最终颔首:“楚女仁善,只为国人,吾怎会阻拦?”   楚子苓松了口气,这位大巫的允诺,才是此事关键所在。治病可是巫者的特权,若是她没有跟巫祝沟通,擅自传播药方,控制疫情,十有八|九会动了一堆巫者的饭碗,引来可怕的打击报复。但是分享治病之法,让巫祝专心为上层治病,而她则行走在下层,性质就不一样了。到时巫祝非但不会动她,还会承情保护一二。这才能让她在乱流之中,护住自己。   当即,她俯身拜倒:“宋国万千幼童,应谢大巫。”   痄腮除了针灸之外,还能用艾,用药。楚子苓也不私藏,立刻把两种艾法,还有王不留行籽贴和赤豆蜜法都教给了巫祝。这些或是用“术”,或是用“药”,都能显出巫者的神通,必然更受贵族们的欢迎。至于更简单的法子,还是要用在庶人身上。   得了这些术法,巫祝很快就为楚子苓求得了出宫诊治的许可。宋公还颇为好奇:“大巫不是每日只能施法三次吗?若国人染病,如何治得过来?”   楚子苓恭敬道:“此乃瘟鬼横行,吾欲斋戒做法,驱除瘟鬼。故而这几日只能治豕腮一症,无法兼顾宫中。”   宋公恍然,不由叹道:“大巫有心了。往年痄腮横行时,皆有孩童身故,若是能救,寡人也愿在宫中斋戒献祭。”   这份心,就足以称道了。楚子苓立刻道:“君上仁德,必能令上苍降福。”   处理完诸事首尾,当夜,楚子苓就离开了宫廷,返回居所。   等在小院里的,不只有田恒,还有林止。已经知晓了楚子苓的打算,林止神情颇为忐忑,开口便问道:“大巫真要施法祛除瘟鬼?如今城中得痄腮的孩童怕有数百,如何诊治?”   他家中也有幼妹,哪会不惧这病?然而瘟病犹若野火,一旦蔓延就是成片,防不胜防。怎么遏制?难道设坛斩杀瘟鬼吗?   “既是风毒,便要避人,只要林郎按我所言,就有祛除瘟鬼的可能。”楚子苓神色郑重,答的更是肯定无比。   林止倒也没犹疑,点头应道:“但凭大巫吩咐。”   楚子苓不敢耽搁,立刻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仔仔细细交代完毕,送走了林止,身上的精气神似乎都为之一泄,楚子苓坐在了矮榻上,一时缓不过神。   一旁田恒看着那面色微白的女子,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怜惜,只是问道:“此举真的有用?会不会生出祸患?”   楚子苓并未立刻回答,许久之后方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能做到,也只有这个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天刚蒙蒙亮, 路上还未有行人,就听隐隐锣声自远处传来。   “铛!”   “瘟鬼出, 速避道!”   “铛!”   “瘟鬼出,速避道!”   一声锣响后紧接着一声高喝,由远及近, 在昏黄晨光中悠悠回荡,透着股让人畏惧的肃穆。这响动让不少人家都偷偷开了门缝, 观瞧外面景象。就见两个用黑布蒙住口鼻的男子,手持铜锣, 背负柏枝,边走边喊,向着街道深处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所有听到这动静, 看到这怪人的, 都忍不住好奇起来。有些胆大的, 在两人走过之后, 便偷偷开门,跟了上去。不多时,就聚了二十几人,拖成长长一队。   那两人也不管他们, 又走了大概半刻钟,来到了一间门户大敞的小院前。似是到了地方,两人鱼贯而入, 走进了院中, 放下了手中铜锣, 解开背上成捆的柏枝,堆在了一块被圈出的空地上。   跟在后面的人只觉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出头脑。谁料如此怪人,并非只有两个。随着日头升高,一对又一对同样装束的男子,高声呼喊,穿过街巷,步入小院,庭中柏木渐渐堆成了了个高耸柴堆,院外则聚起了百余围观之人。好事者低声问道,不说有瘟鬼吗?怎能反倒入了小院,还堆起这么个柴堆,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这是楚巫宅邸!是那给国人看诊的神巫!”   这一声,顿时让众人骚动起来。有位神巫奉君上之命出宫,给国人诊病,此事早就在几个月里传的沸沸扬扬,更听说治好了不少怪病奇症。这些人竟然都是大巫府上的?如此动静,难道是要做法?!   正在此时,院中又有了动静,四个大汉抬着个木质俎案,摆在了柴堆之前,就见一头十分肥硕胖大的豕首正对着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吾知了!是豕首腮!大巫是要治瘟病!”   众人哗然,这几日豕首腮在城中蔓延,越来越多孩童得病,着实让人心中惶恐。竟有大巫要做法驱鬼,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能行吗?!   正当所有人惊诧不定,就见一名女子走到了院内的柴堆和祭案前。她身着巫袍,长发披肩,浑身尽是墨色,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那窈窕身姿里,却似蕴含着威严肃穆,不可逼视。在她显身的同时,一声声沉闷鼓声随之响起。在迟缓雄浑的鼓声中,女子屈膝拜倒,匍匐在柴堆之前,下一刻,莫名的,火苗窜起,轰得一下就点燃了那堆柏木,一道青烟遥遥直上,腾入空中。   他们竟然见到大巫施法了!有人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纷纷跪下,院外再也无人敢站在原处。这可不是闲杂人等能窥探的东西,大巫之所以开门,怕只是为了引瘟鬼。不少人已经心生悔意,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多事,来凑这热闹;亦有人虔诚低喃,只求大巫法力高深,斩除城中病疫。   鼓声不停,篝火翻腾,就这么无休无止起起伏伏。直到半个时辰后,火光散去,鼓声方歇。   就见那伏在祭品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未曾回屋,反而转身向院外走来。日头已然升起,却照不亮那身墨黑,满面巫纹绘出诡异图样,盘踞在女子面上,就像神鬼俯身。楚巫不是喜戴纱帽吗?原来黑纱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正当院外所有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时,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起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引得不少人抬头,想要努力去听。但是出口话语,不似列国语言,而像是一句句祝咒,难以分辨。好在,当那大巫语毕,一旁立着的大汉开口解释道:“城中瘟鬼出没,痄腮横行。今大巫做法,若有染疫者,可取祭灰驱邪。其余闲杂人等速避,免使瘟鬼随行!”   此话一处,下面大哗,真能治病?瘟鬼还会随行?   不少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去是留。那两人却已经转身,一前一后消失在院中。   就这么完了?到底要如何驱邪?祭灰又是什么?众人都是失措,这时,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从院中走出,站在门口高声道:“凡家中有小儿、男女近日突然腮颊肿胀,高热难退的,请上前来。”   这人比刚刚那对男女还和善许多,人群之中,难免有人动念。就见几个家中儿孙得了豕首腮的,哆哆嗦嗦走上来。   那男子自身后木案上拿起个茅叶包裹的小包:“这是柴燎所得的祭灰,可用十日。每日采黄花苗捣烂,混鸡子白,再拌入少许灰粉,敷在肿起处,待红肿消除。”   黄花苗乃是宋地常见的野草,每年春夏开黄花,秋日结绒果,遇风成絮,随处可见。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能在野外采得。   有人倒是心有疑虑,颤巍巍道:“大巫赐药,需多少供奉?”   那男子面色一肃:“驱瘟鬼是大巫所愿,无需供奉。若是感念,持谷一把即可。”   这下又是一阵大哗,乡间巫医治病,哪个不是献羊献鸡的,这神巫竟然只需谷物一把!真有此等好事?有妇人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吾儿得了豕首腮,求灰一剂。”   那男子把手中叶包递了出去,却未立刻撒手,而是叮嘱道:“瘟鬼当街,患病者绝不可外出,不可食荤腥,病愈方能出门。除敷药外,要多饮沸煮过的温水。”   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叮咛,那妇人连连颔首:“奴记下了!”   对方这才把药包递了过去。   有了第一人,下面众人骚动起来,立刻有人凑前想要求药。然而那男子眉头一竖,高声道:“此物只治痄腮,若无病求之,必引瘟鬼!”   此话一处,往前挤的人里,立时有几个站住了脚。还待犹疑,对方已经喝道:“大巫言避,尔不听吗?!”   偌大豕首还摆在院中,皮上焦黑,颈间鲜红,就如狰狞恶鬼。看热闹的哪敢多停,转身便跑。这一下,围在院外的人倒是少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家中有患儿的,个个虔诚无比的走上前去,听那男子细细叮嘱,才接过祭灰,双手捧着往家中走去。   这百来人里,只有几人取了祭灰。然而不多时,更多刚刚听闻此事的人,抓着谷物,提着衣摆,匆匆向着这边赶来。   如此半日后,小院门口已经立起了一座小小谷堆。似乎是觉得分发的速度太慢,几个背着木箱,面上蒙巾的男子,走出小院,向着更远的街道行去。而他们传播的消息,也在城中扩散开来。   为什么戴着面巾?瘟鬼自口鼻入,需遮挡防范。为什么患病的小儿不能出门?瘟鬼巡街,会勾了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非要用黄花苗?此乃灰引,不用怎行!   为什么……   其实会问“为什么”的,又有几个?更多人只知心善的大巫,再次救助国人,为他们杀牲献祭。旁的巫者如何能比!   一城就如一鼎,被烈火催逼,沸腾起来。那个引发骚动的小院中,却意外的安静。   坐看低垂斜阳,楚子苓一脸平静,哪能看出竟办了这样一场大事。一旁的田恒,却难得有些焦躁,在房中踱步。   “最迟明日,城中就要有动静了。”猛一顿足,他突然道。   商丘是宋都,宋乃殷商传承,什么都可能缺,偏不缺巫者。子苓是说服了巫祝,取得了宋公的首肯,但是他们俩未必知道子苓会玩的如此之大。这样的手法,定然会触动不知多少巫者的利益,会让不知多少卿士心生忌惮。就如那一直未曾传回消息的华元。   这一步,走的对吗?   然而他的焦虑,并没有传到楚子苓心中,她只是笑笑:“等一两日便知。”   事发突然,是需要反应时间的,是好是坏,也不过多等两天。而这两天,她的所为必然会传的更广更远,而救人,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田恒的眉峰却皱的死紧。她说过的,痄腮至少要五六日才能痊愈,这提前到来的反击,要如何应对?这一刻,他甚至都动了心思,想亲自出马说服华元。只要华元施以援手,几天时间还是能拖下来的,待瘟病平定,任何人都无法再对子苓动手!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通禀:“大巫,鱼氏有人求见。”   鱼氏?怎么会是鱼氏?楚子苓和田恒对望一眼,立刻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步入厅堂,一见屋中人,便跪倒行礼:“多日不见,听闻大巫施法驱除瘟鬼,小子惊骇不已,特来求见。”   这人,正是当日陪鱼大夫入宫的庶子。楚子苓哪会想到是这“故人”,不由一怔:“君子此来为何?”   难道他是来劝阻自己的吗?为了感谢治病之恩,特来提醒自己?   谁曾想,那男子抬起了头:“吾来是为国人!大巫曾言‘爱人若爱其身’,小子只觉此言甚伟,未曾想大巫竟能践行。听闻大巫善举,吾甚愧之,愿附骥尾,助大巫救人。”   竟是来帮忙的!别说楚子苓,就是田恒也颇为震惊,这可是鱼氏的子孙啊,若能帮他们推广此事,简直如虎添翼。   惊讶过后,楚子苓面上浮起了笑容,就算满脸巫纹,那笑意也温暖轻柔,直透人心:“得君子相助,吾之幸也。”   对方脸上一红,再次跪倒行礼:“大巫只管吩咐,小子定尽力而为!”   楚子苓哪会客气,立刻说出了她的请求。虽然找来林止帮忙散药,但是有些地方,商贾并不好渗入。而鱼氏子弟就不同了,身为卿士豪门,他们能进入更多坊市,传递更多消息,哪怕只是个小辈,鱼氏始终还是鱼氏。   与此同时,消息传入了华元耳中。他双目圆睁,险些没跳将起来:“鱼氏竟然出手帮她?鱼石答应了吗?!”   “此事不小,若是鱼氏家主不允,那小子怎会冒然行事?鱼石本就与兄长亲善,大巫救了鱼大夫,此时出手,应当也有报恩之意吧……”下面亲随猜测道。   华元却眯起了双眼,思忖片刻后,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他们是信大巫法术!”   正是因为信她,才会如此而为。若是大巫能遏制痄腮蔓延,驱走瘟鬼,将是多大功绩?国人怎会不感恩戴德?而鱼氏提前下手,将来也必为国人感念。国人虽然卑微,但是集合起来,将是何等大势,没有人比华元自己更清楚!   只是祭一豕,驱一城瘟病,谁曾听过?真能办成吗?   华元猛一咬牙:“派人盯紧别家动静,若有巫者异议,速来报我!”   鱼氏那小子,估计只能听楚女命令行事,他却不然。卿士中的动向,巫者们的异议,唯有他这个右师,能够探听操控。   这楚女还是太过行险,若无他照付一二,怎能抗得住众口铄金?人是他寻来的,自然要由他亲手相护!   至于信还是不信,用的着别人提醒吗?   随着两家卿士插手,那股围绕在瘟鬼身上的暗潮,愈发汹涌起来。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一大早, 城郊荒地里,就有不少人顶着晨光,弯腰采摘野菜。每年春日,野菜便是贫家度日的救命之物, 这片荒地也会热闹起来。然而今年, 不同以往。   黄花苗怎地如此少?一个妇人满面愁色,不停低头翻找。昨日她才听说大巫赐灰, 诊治豕首腮之事。她家中两个孩儿,都染了这恶疾,现在头脸肿胀, 躺在家中。为了给孩儿治病,她连夜求到了祭灰,今日一早就出门寻灰引, 谁料附近的黄花苗竟被采摘一空。   都怪自己闭门不出,错过了寻药的机会, 要是家中孩儿因此连累, 可如何是好?耐不住心中焦急, 她呜呜哭了起来, 倒是引来身边几人的探寻。   “采黄花苗的?”有个老汉闻言嘿了一声,“汝可来晚了, 昨日这边冒出好多人,疯采这物事!怕是想囤起来发卖吧?”   “这东西不是刚采的才有用?如何囤积?”旁边有人不信。   “吾倒是听说, 城东有大巫也能治豕首腮, 就是药稍贵些……”又有人插嘴道。   那妇人一听, 顿时激动起来:“那巫灵验吗?”   “听说挺灵……”对方不太确定,“用的药,都是装在陶罐中的草浆。”   “嘿!这巫不会是自己采了黄花苗发卖吧?”有人突然道。   众人顿时大哗,可不是嘛,黄花苗是何等常见的野菜,若不是有人刻意采摘,怎会近郊都找不到?   那妇人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吾儿还病着,花钱也要买来……”   她正想动身,谁料旁边有个汉子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吾听邻人说起,大巫知晓黄花苗有缺,便道改用马齿菜也可……”   “什么?”那妇人愕然转身,“真有此事?!”   马齿菜也是田间常见的野菜,她刚刚就见到了好大一片呢!   “这个,吾也说不准,就是听人提起……”那汉子尴尬的搔了搔头,不敢一口咬定。   对面老汉却一拍大腿:“说不准有用呢!这马齿菜都能治痢疾,说不定也能做灰引呢!”   “就是!先采些回去,遣人到大巫那边问问不就行了?”有人也插口道。   是啊,这妇人反应过来,立刻抱着小筐,跑去择菜去了。   旁人看着,都是感慨,这楚巫跟其他巫者就是不同,若真能驱走瘟鬼就好了。   ※※※   “大巫,马齿菜也可做灰引之事,已经传出去了,应当能缓解黄花苗匮乏之急。”林止掩不住目中钦佩,两日前,他怎能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当日施法时,林止确实心有疑虑,害怕城中巫者不满大巫所为,要生事端。谁料这些巫者未曾正面动手,而是派人抢摘黄花苗,还有不少自己制了草药,装在陶罐里卖给病人。   若是长此以往,怕是国人取了祭灰也没有灰引,反倒给那些制药的巫者打出了名望。这岂不是为人作嫁?身为商贾,林止比旁人更清楚其中利害,焉能不急!   谁料听闻此事,大巫并不慌张,只是让他们赠灰的时候改了句说法,若无黄花苗,马齿菜亦可。   这马齿菜,可是比黄花苗更常见的野菜,如此一来,那些囤积黄花苗的人,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更要命的,没了黄花苗,还有马齿菜,没了马齿菜,说不定还能换旁的灰引,谁还敢在这事上弄鬼?   大巫当初只说一样,怕就是防着旁人算计呢。林止也不由感叹,看来大巫弄出如此大阵仗,确实有些成算。   林止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出乎楚子苓的预料。痄腮本就是热毒,因此清热的药材多有效用,何止这两样野菜,光她知道的方子就有十几种。况且这种自限性疾病,用药只是减少并发症的可能。倒是那些巫医偷偷仿照她的做法,能降低他们哄人乱吃东西,反害了病人的几率。   点了点头,楚子苓吩咐道:“灰要多发一些,不可缺了。还有病不好就不能出门之事,也要大肆传扬。”   听她这么说,林止又想起一事:“小子听说城南有个巫医,也开始施祭灰了。若是这些祭灰无效,岂不坏了大事?”   这可比偷黄花苗更难缠,城南距离这边甚远,听过“楚巫”大名的人本就少些,现在自家信任的巫者也开始施药,谁还要跨过半城,来这边求药?如此不是抢夺大巫的功劳吗?   然而楚子苓面上并无怒色,只道:“无妨,我所要告知他们的东西,已经都说出了。旁人抢不去的。”   祭灰有用吗?怎么可能,那本来就是障眼法,安慰剂。祭灰之外的东西,才是真正治病的法宝。   患儿在康复之前,不能出屋,避免感染他人;若是遇到患者,最好掩住口鼻,避开病气;黄花苗,马齿菜这些能清热解毒的草药,才是真正清热,预防并发症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告诉了他们,只是蒙上了一层“巫术”的外皮而已。   有朝一日,当巫术的影子消失,这些东西就会成为真正传世的法子。偏方只能救一病,但是防疫避疫的理念,会让更多人免于疫病困扰。   “从明日起,再放出消息。若是敷药后,十日不愈又有高热者,可来寻我。”楚子苓说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大巫不可!”林止面色大变,“此举太过行险!”   若涂了祭灰也不顶用,可能是那些人心不诚,或是用了旁人假冒的灰粉,总之能想出法子,撇清干系。但是亲手治病就不同了,万一无法治愈,之前所为岂不白费?况且城中不知有多少病患,哪能一一救治?   “唯有此法,才是破解旁人攻讦之道。”楚子苓没说那些并发症的严重性,也没说她不介意多跑些地方,多救些孩童,独独提了“破解”二字。   林止一愕,却再也说不出劝阻之言。是了,旁的巫者可能会熬药,会赐灰,但是肯给重病的孩童治病吗?只其中风险,就会让不少人为之却步。   而面前这大巫,不惧这些危险,若真能治好患儿,满城巫者又有哪个能及?这才是定音之锤。   注视着那张因巫纹遍布,看不出太多神情的面孔,林止轻轻拜了下去,动作中少了一些诚惶诚恐肝脑涂地的姿态,却多了几分郑重。   待他退出门去,楚子苓扭过头,看向一直坐在身边,并未开口的田恒:“无咎不劝我吗?”   田恒望着面前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子苓心中有数,何必相劝。”   自前日鱼氏那小子前来帮忙,他的心就放回了肚里。只要鱼氏参与,华元又怎会甘落人后?如今华元大权在握,绝不可能放任旁人针对子苓,再以此攻讦自己。有了右师相护,不论是卿士还是巫者,都要收敛鬼域心思,才会改为抢摘黄花苗、伪造祭灰这等手段。   如今子苓亲自出马诊治重病者,正是破解的妙计。   然而田恒不觉得,她只是为了“破解”。若无救人之心,她岂会甘冒风险,请命出宫?这亲自诊治,跟柴燎驱鬼的举动别无二致,都是为了宋地国人。莫说巫者,就是那些满口仁义的君子们,又有几个会甘愿为庶黎奔波?然则,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变得沉稳了,愈发行止有度,进退得法。然而比起给卿士诊病,比起打造“神巫”名头,此刻的她,更加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不是该困于深宫之人。   田恒闭上了嘴,也把这些藏在了心里。只要能驱除瘟鬼,子苓何愁名望地位?她能在宋宫立足,能让华元奉为座上宾,能让举国士庶奉若神明。适不适合,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守在一旁即可。   ※※※   “大巫,大巫,吾儿昨日突然抽搐不止,似恶鬼附体,求大巫救命!”   一个汉子跌跌撞撞扑到了小院门前,叩首不止,额上顷刻破了一片。立在院外的仆役皱眉问道:“人呢?怎不带来?”   那汉子惊呼一声,似是才想起求巫的礼节,狼狈起身,然而还没等他迈步返回,就见院内蹄声响起,一辆安车驶了出来。御车的大汉轻轻一扯缰绳,骈马长嘶,一寸不差,正正停在他身边。   竹帘挑起,一张绘满巫纹的白皙面孔,出现在面前:“汝家在何处?”   那汉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车前御者已经不耐烦的喝到:“上车引路!”   这一声呵斥,倒是让那汉子醒过神来,哆嗦一下,赶忙爬上车,缩在御者身旁:“在,在三条街外,从此处西转……”   “抓稳了!”那御者一抖缰绳,骏马再次奔驰起来。   两耳如有风灌,那汉子死死抓住了面前车轼,只觉魂儿都快从腔子中冒了出来。大巫……大巫居然随他返家?他那茅舍,大巫怎能踏足?   好在心中慌乱,他也没有指错路,只花了片刻功夫,车就停在了家门口。被马蹄声惊到,有个老妪走出来观瞧,就见儿子连滚带爬下了车,朝这边奔来。   “你怎回来了?大巫不肯治狗儿吗?”那老妪呜的一声就要哭出来,谁料此刻车帘一掀,一席巫袍出现在面前。那老妪的哭声直接给吓了回去,两眼发直,双腿打战,“巫……巫……”   “正是大巫!”汉子赶忙搀着老母,一同跪了下来,那巫者却未顿足,快步向屋中走去。   后面御者跟了上来,瞪他一眼,似是不满他没有眼色。那汉子又惊又羞,赶忙又爬了起来,紧紧跟在大巫身后。陋室一间,哪需要引路?迈步入内室,就见个妇人跪在草榻边,呜呜哭着,乍见来人也是身形一震,猛地扑上前来:“大巫救救吾儿!”   那巫者也未理她,径自来到榻边,撑起了那浑身发颤的小儿,先看颈项,再看口眼,最后握住了腕子。片刻后,她扭头问了几句,奈何夫妻俩都不通雅言,茫然失措,倒是身后御者用宋语问道:“小儿可用了灰引?发病几日?除惊厥外可有呕吐?腹有疼痛吗?”   两人恍然,连忙作答,听了那御者的转述,大巫微微颔首,冲他们做了个“避让”的手势。   “大巫要施法,先退避吧。”御者立刻道。   夫妻俩并那老妪赶忙互相搀扶着,退了出去。   这妖邪俯身的病能治好吗?为何旁人家的孩儿,只要用了灰引,就能康复,偏偏自家不行?   坐在屋外愣了半晌,那妇人突然哭着抽打起身边的丈夫:“都怪你!都怪你!若是早寻来灰引,哪会如此?!”   那汉子讷讷,不敢还嘴,闷头挨打,倒是老妪骂了一声:“大巫还在施术,岂可搅扰!”   这话立刻让那妇人安静下来,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含着两眼泪花,看向放下的布帘。如此煎熬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那布帘一掀,大巫走了出来。   “大巫,吾儿可还有救?!”妇人膝行几步,哽咽问道。   那大巫微微颔首,取出包药递了过去。似是已经吩咐过了,那车御对几人说道:“这药熬煮一个时辰,早晚各服一碗,两日可愈。剩下的药渣需埋在院落东墙角,切不可随意抛弃。若两日后高热还不退,再送人至宅邸。”   哪能料到大巫到不但施了法,赐了药,还言两日后不愈,肯继续管她那孩儿,妇人傻愣愣的接过药包,泪已流了满面。   那大巫看了三人一眼,轻轻颔首,眼底平静温和,犹若安慰。随后她便出了屋,坐上了马车。   这时,那汉子才骤然惊醒,冲了出去,却见马车已经遥遥驰远,树上鹊儿惊起一片,喳喳盘旋,绕于屋前。   从这日起,那辆小小安车穿梭城中,忙碌起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鹊飞翩翩,归我屋舍;鹊鸣喈喈, 报我佳音……”   听着外面小童欢快的歌声, 华元放下了车帘, 胸中既有心惊又是感慨。仅仅半月,席卷全城的痄腮就彻底平息, 放在以往,哪个敢信?偏偏那楚巫就做到了。祭祀驱鬼,祭灰除病,还有之后的奔走, 连他都要叹服。若论权势, 朝堂上下,华元自认只在宋公之下,也是他在幕后奔走,才能让那些聒噪的卿士闭嘴, 难缠的巫者收敛。然而瘟鬼, 岂是人力可控?   这样的大巫, 难怪楚国小君拼命也想抓回,可惜, 人还不是落在了他手里。想到此处,华元面上便显出自得,如今瘟鬼已除,城中幼童都没死几个, 这样的喜讯, 怎能不报知君上?小儿口中的“灵鹊”, 才是他邀功之宝。   车轮滚滚,载着他向宫室行去。   ※※※   院外,依旧有喧嚣。高声感恩,低声吟唱,还有不断牵进门来的羔羊禽鸟。祭灰可以只换一把谷物,大巫亲手施救,却必须奉上祭祀,感恩戴德。这每一份祭品,每一只禽畜,都一条性命。   “那些人还没散去吗?”楚子苓看向窗外,低声问道。   已经两日了,小院门口还是聚着不少人,日日膜拜,虔诚供奉,似乎把院中之人当作了神明本身。楚子苓想过,治好痄腮应当会扩大她的声望,让她在宋地站稳脚步,但是没料到,自己竟会被抬到这样的位置。   “总会散的,不必管他们。”田恒看着面前又瘦了不少的身影,只劝道,“倒是你,应当好好歇息一下。”   作为出行的御者,田恒这几日陪伴楚子苓走了不少地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女子付出的辛劳。且不说施法本就费神,光是奔波,就足以让人筋疲力尽。   然而,她撑了下来。只这份毅力,就让人赞叹。如今瘟鬼已退,最重要的就是修养生息,至少让那张被巫纹掩盖的面孔,不再疲惫苍白。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还好。”   这几天虽然疲于奔波,又接诊了不少病人。但是论起强度,其实并不如急诊室里那些医护人员。针灸对于小儿高热,本就有奇效,况且两千多年的人口数量,又能有多少?城中不止她一个巫者,送到自己手上的病人,并没有预料中的多。   这样的操劳又算得了什么?真正让楚子苓难以适从的,是院外传唱的歌谣。那些受了她恩惠的国人,唱出了一首“灵鹊”。而这个称呼,原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所有医生都耳熟能详的人物。   “扁”者源自“鶣”,“扁鹊”便意为“鹊飞鶣鶣”。所谓“扁鹊”,并非是真正的人名,而是“神医”的代称。就如翩翩飞翔的灵鹊,为病人带来生机和喜讯。因此古画中的“扁鹊针灸图”,才会是人首鸟身,犹若神祇一般的造物。   而她现在,成了宋人口中的“灵鹊”。   她配得上这称呼吗?抛弃了“六不治”原则,借助装神弄鬼达成所愿,如今的她,不过是个“巫医”……   看着楚子苓面上神色,田恒眉峰微皱,有些担忧。明明已经实现了出宫的初衷,怎会因几个宋人叩拜,就心神不宁?若是如此,她要如何适应这新的身份?   正想再劝,有仆役匆匆赶了过来:“大巫,宋公遣使来请!”   “遣使”!楚子苓和田恒齐齐站起身来,这两字,代表的意义可不同寻常。   匆匆整了整衣裙,楚子苓迎了出去,就见一位高大武士对她躬身行礼:“驱除瘟鬼,救治万民,何其伟哉!君上命吾为御,迎大巫回宫!”   他身后的,是一辆华盖大车,驷马并辔,若无君主许可,寻常卿士都不可乘!这是专门为迎她,准备的车驾?   楚子苓又那么一瞬茫然,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撑住了她的肩背。浑身一震,楚子苓郑重对来人颔首:“有劳君子。”   手挽前绥,她缓步登上大车,端坐在那宽广的华盖之下,目光却落在了车旁。刚刚扶住她的人,正立在远处,目光沉稳,唇角带笑,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未曾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你应得的”。那双眸子,如此坚定的诉说着,就如拦在波涛前的堤坝,让楚子苓的心渐渐也安稳了下来。她已经做完了一切,现在,是最后一步了。   御者一抖缰绳,四匹骏马同时迈步,出了院落。只一墙之隔,便换了天地。无数双狂热的眼睛,顷刻望了过来,那目中炽烈,更胜骄阳!   “大巫!君上来迎大巫了!”   “灵鹊入宋,天降瑞兆!”   “大巫这是要入宫了吗?还会回来吗?”   “灵鹊岂能囚在宫中?!”   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奔涌的巨浪,冲刷而上。很快,便有人跟在了马车之后。有顶礼膜拜,有感激涕零,有焦虑惶恐,有怒声疾呼,种种声响,最后竟汇聚成了一段歌谣。   “鹊飞翩翩,归我屋舍;鹊鸣喈喈,报我佳音……”   歌声宏大,响彻天际,随着那“得得”蹄响,一路相伴。   头顶巨盖遮住了烈日,但是身处这让人窒息的狂浪中,楚子苓仍觉得双目刺痛,浑身震颤,似乎要被灼伤双目,冲垮神志。牙关咬的死紧,她坐的更端正了些,目视前方,让自己不至于在激流中迷失方向。   被这汹涌人潮裹挟,不知过了多久,驷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宫墙。国人因高墙止步,那歌声却犹自响亮,萦绕耳畔。   宋公这次见她,并非选在寝宫,而是改作朝堂。在满朝卿士的注视下,楚子苓趋步入内,跪在阶下。   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早已今非昔比。不再疑惑,亦无轻视,只有赞叹和敬畏。宋人崇巫,一个能驱瘟鬼的大巫,便是诸侯卿士都要礼敬退让。   果真,还未等楚子苓叩拜,座上宋公便身形前倾,急急拦道:“大巫何必多礼,快快情起!”   这一声呼唤,让楚子苓身形微顿,最终只行了半礼。宋公却毫不在意,只兴奋道:“吾听闻,城中已无痄腮,大巫竟然只花半月,就驱走了瘟鬼,如此神术,世间难见!”   何止宋公,朝中哪个卿士,如今不知大巫能耐?也亏的宫中巫者同样知晓治疗痄腮之法,否则他们都要自降身份,跑去跟国人一起求那祭灰了!   楚子苓神色却无太多改变:“若无君上祭祀,巫祝施法,瘟鬼焉能退的如此之快?”   这次防疫,是一场大战,但是她不能独揽功劳。君权和神权是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存在,绝非她可以觊觎的东西。   宋公那张俊美的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这半个月,他也常在宫中祭祀,想来如此快克制瘟鬼,也有他一心侍鬼神的虔诚。心头大悦,宋公不由道:“也是大巫指点,方才见效。只是不知遇到旁的瘟病,还能否用此法驱瘟鬼?”   楚子苓心中一凛,立刻摇头:“戾气四时而生,强弱不等,引来的瘟鬼也不尽相同。故而此法只能克痄腮,不能治旁的疫病。”   祭祀怎么可能有用?她可不想治好了痄腮,反倒让人对疫病掉以轻心。毕竟痄腮是可以自愈,而且传染烈度有限的,但是其他很多病症却不然。   宋公未曾想会听到否认的答案,微微一怔:“那旁的瘟鬼,可有驱除之法?”   “需遇到方知。”楚子苓答的干脆,疫病的来源太宽泛了,又岂是一种偏方能治的?然而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瘟鬼横行,必然游走四方。患病者需少于外人接触,待在家中,免使瘟鬼肆虐。”   《汉书》有言“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可见“隔离”这种手段,早在两汉便有。而细究起来,恐怕正是战国医家出现后,才诞生的意识。只有让隔离的思想深入人心,防疫才能走出第一步。   宋公闻言连连颔首:“大巫言之有理!有大巫在,何方鬼神敢扰?也亏得右师引荐,才让寡人认得神巫。”   被点了名,华元笑着上前一步:“若无君上知人善任,大巫怎可能出宫驱鬼?国人称颂,也是赞君上仁德。”   方才宫外遥遥传来的歌声,朝中谁人不知?国人鼎沸,可是百年难见的奇景,宋公更是早就知晓了“灵鹊赐福”这一说法。如今听华元恭维,更是如饮甘蜜。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略一片刻,突然道:“既然大巫受国人爱戴,不如每月多挑几日,出宫诊病?嗯……增至五日如何?”   华元心头却是一惊。他如此吹捧,只是为了让君上开心,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又“仁德”起来,新增了出宫的时日。须知经此一役,楚巫声望愈隆,说不定求诊的卿士都入过江之鲫,怎能让她频频出宫?看来君上对这巫医,以及国人的看重超乎了自家想想啊。如此恩宠,可不是能随意撬动的了。   楚子苓闻言则当机立断,拜倒谢恩。从朔望两日,变成每月五日,虽然只多出了三天时间,都是她进一步独立的根本,自然要速速应下。   自觉又做了件有利国人的仁善之举,宋公满意颔首,方才道出今日召见的目的:“经此事,寡人也同祝史谈过,可在宫中新增一职,专司驱除瘟鬼。若遇疫情,皆可由大巫主祭!”   此言一出,就连卿士之间也起了一阵骚动。这可就是属于“巫官”范畴了,而且事关生死,权力不小。看来这楚女,要成为宫中另一位真正的“大巫”了。   楚子苓哪能想到,落在她头上的,竟是这样的“重任”!成为官巫好不好?只看巫祝的权势,就不难想象。然而专司驱除瘟鬼?就算动用了国家力量,这个时代的疫病,依旧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她立足的,依旧是百丈高楼,行差踏错就会粉身碎骨。然而这样的任命,她能拒绝吗?   带着一成不变的平静,楚子苓俯下了身躯。   有了任命,还要封赏,待赏赐完毕,楚子苓才退出了大殿。熏风拂过,似乎也吹去了身上的寒意。她终究辟出了一条道路,就算遍布荆棘,也好过当初。而有了权力,她离自己的目标,会不会又近一步呢?   只立了片刻,楚子苓就转过身,准备返回巫舍。这次“升迁”,少不得要向巫祝道谢才行,还要探一探那老妪对此事的态度。而且当了巫官,下来事情恐怕也有不少,要打起精神应付。谁料刚走出两步,后面就有个人追了上来。   只见华元面带微笑,拦住了楚子苓的脚步:“大巫此次驱瘟鬼、任巫官,实当庆贺一番。吾略备薄酒,不知大巫下次出宫,可否赏脸赴宴?”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堂堂右师, 还什么“薄酒”、“赏脸”, 恐怕也只有华元, 才能说的如此坦然。然而楚子苓微微颔首, 应了下来。自己一担任官巫,他就凑上来宴请,怕是有些用意的,身为“盟友”, 自然要去。   华元见她应得干脆, 面上更无骤登高位的狂傲, 心头也是一松, 又笑道:“阿杏那小婢粗鄙,怕是有些不经事。若大巫着恼, 尽管惩处便好。”   这话,就是示好了。阿杏可是华元自己派来的, 现在却把生杀予夺的权力交了回来,言下之意,就是他放弃了监视的心思, 不再干涉她的行动。这是终于把她当“伙伴”, 而非“棋子”了吗?   楚子苓唇边露出了些许笑意:“阿杏侍候尽心,右师多虑了。”   华元可以用人命示好,她却不会收这个送上门的礼物。阿杏能不近身伺候自然最好, 但也无需铲除, 留下作为联系华元的传话人更好。如此一来, 也能让华元安心。   果不其然, 华元笑了起来:“大巫这些日怕是事烦,若有所需,尽管让她寻我便可。”   三两句话,似重新划定了两人的关系,华元颇为君子的施了个礼,施施然离去。楚子苓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就迈开脚步。宴会可以再等几日,巫祝却是立刻要见的。   在宫人的引领下,楚子苓走进了巫舍正殿,仍旧是那阴森森的“巫者”陈设,让坐在当中的老妪显出些难以揣测的神秘感来。楚子苓照以往那般,向座上之人俯身行礼。   巫祝用一双浑浊的眸子望了过来:“楚女可得偿所愿?”   这话甚至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楚子苓背上生出了一层细汗,犹豫片刻才道:“吾未曾想过,会被封官巫。”   这职位,不是她求来的。然而在做这一切前,她真没想到眼前的一切吗?这传遍宋都,甚至让宋公都为之让步的名望,是不是她出宫时就想到的,就渴求的?楚子苓没法为自己辩驳,这事解释不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彻底分辨。   而就算让出了整个贵族阶层,给出了治疗痄腮的手段,一步步退却,表示出自己不愿涉足宫廷的权力斗争,仍旧可能触动到巫祝的权威,就如眼前这幅捉摸不定的面孔。宋公说与巫祝商议,究竟是不是真的“商量”,楚子苓也无从知晓。因此,在面对巫祝时,她确实是忐忑的。   似是察觉了她身上隐隐的不安,老妪眸光微闪,缓缓道:“此事,乃吾提议。”   楚子苓没有控制住自己,忍不住抬头看了那老妪一眼。竟然是她建议的?为什么?   “楚女可能驱所有瘟鬼?”巫祝开口,问出一句。   这一问,就如利剑,戳中了楚子苓。她不能。痄腮并非重症,只要控制传染,就能消弭。但是其他呢?莫说最致命的烈性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分,就是现在这时代,现在的她,万万无法解决的。   而这眼神中的“不能”,取悦了那老妪,她淡淡道:“因此,吾才让君上下旨,封你为司疫之巫。”   这一刻,楚子苓只觉遍体生寒。她知道她不能,所以才给她这个职司,若是真逢大疫,她的法子失效了,责任会落在谁身上?这难道是给自己的教训?是她不自量力,任意行事的惩罚?   然而下一刻,楚子苓发现自己错了。那老妪眼中是有愉悦,却也有着探究。她不认同自己,但扔给她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非是阴害,而是“教导”。   人力是不可胜天的,若不想被这残酷的“天定”压倒,就要学会避让,学会藏拙,学会一切苟活的手段,甚至借此为自己揽得利益。这才是“巫”,才是文明初始时,最智慧的那群人,首先学会的法子。   天意莫测,天道险恶,唯有“巫”能用一张嘴,解释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为自己挣得“人上人”的特权,就如那早已逝去的,笼罩在神权之下的殷商一般。而在春秋,在这个殷人继承的宋国,神权虚幻的残影,仍未消失。   扇动国人,逼迫君王,这些举动有何不可?然而控制这股力量的,只能是个巫者,标准的“大巫”。   所以巫祝造出了另一个大巫,一个必将低下头颅,学会这法则的巫者。   楚子苓说不出话来,不知当如何开口。她已经接下了任命,想要活命,就必须低下头颅,对面前这人。   僵了许久,她缓缓的,一寸又一寸的垂下了头颅:“多谢祝史……”   她已经是个“巫医”了,也许有朝一日,会走得更远。那些压在身上的东西,也许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能够颠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老妪面前。   这垂首,让老妪唇边勾出浅笑:“楚女仁善,必会为国人消灾祈福。”   至少,她还能救人,更多人……楚子苓的额头,贴在了那冰冷的石板之上。   随后几日,小小院落换成了巫舍内的大殿,更多宫人,更多随从,匍匐在了楚子苓脚下。她已经是司疫的大巫,是国人崇敬的“灵鹊”,是可以驱瘟鬼,治百病的“巫山神使”。而这些在宋国,本就意味着莫大的权力。拥有如此权力,又岂与那些凡俗相同?   仍旧是一席巫袍,然而那袍上有了繁复的绣纹;仍旧是长发披散,然而发间颈前多出了华美的佩饰。当她走过长廊,所见之人皆要拜倒尘埃;当她拿起金针,就连诸侯也要闭目,以免惊扰鬼神。   而当出宫之日来临时,华美的驷马大车,重新引来了国人的注目。数不清的男女涌上了街道,颂歌相迎。他们赞美着仁慈的君主,膜拜着归来的大巫,只为那可驱瘟鬼的神通。   驷马奔驰,踏着鲜花野果,穿过人潮,停在了院中。   楚子苓木然的扭过头,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目中,没有狂热,也无祈求,只有隐藏的担忧。   “无咎……”楚子苓轻声唤了一句。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车边,伸出了手。楚子苓轻轻扶住了那只手,缓步踏出车厢,直到足尖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才落下了,发出了轻轻小小的,“咚”的一声。   田恒稳稳扶住了面前女子,就如曾经的许多次一般,带她走进了内院。如今前后两院,已经没有了华元的眼线,那些林止带来的,子苓救回的,还有不知多少投献神巫的仆从奴婢,担起了拱卫的职责,这是一片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   当楚子苓在席上坐定,也放开了他的手时,田恒开口了,没有问她在宫中过的怎样,而是道:“你又瘦了。”   比当初救人时还瘦,但是并不憔悴。相反,那张脸上开始出现了只属于“巫者”的气息。是啊,“灵鹊”被宋公封赏,成为了专司疫病的官巫,怎会不是“巫者”?   楚子苓呆了片刻,突然笑了:“无妨,我会习惯的。无咎不必担心。”   就像习惯这个世界,习惯“巫医”的身份。她还有执念想要完成,怎能就此止步?   田恒的眉拧在了一处,却未开口劝解,只是道:“右师派人来请了。”   她是下午出的宋宫,明日才会开诊。这空出的一晚,用来宴饮岂不更好?   楚子苓缓缓点头:“我会赴宴。”   田恒却道:“右师怕是想加重筹码,拉拢与你。若是子苓在宫中不顺,大可同他联手。”   一个是只手执掌一国的权卿,一个是深受君主信赖、国人敬重的大巫,两人若是联手,宋国谁人可敌?若是她想与宫中的势力抗衡,此刻正是跟华元加深“友谊”的大好时机。   楚子苓听懂了田恒的言下之意,嘴唇微颤,却道:“宫中无妨,先看看他的打算吧。”   巫祝是她的敌人吗?也许不是。那老妪只是想做个“师长”,做个 “引路之人”,也不管那条路是不是她想走的。而华元是她的朋友呢?也许是。那人很看重“有用之人”,只要有用,自然就成了“朋友”。   敌人和朋友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而这似乎才是“政治”的真谛,事关狰狞血腥的权力,真实的情感反倒没了用处,只是妆点蛋糕的裱花而已。   她当然会赴宴,兴许还会跟华元组成同盟,然而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推断和喜好,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田恒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切实感觉到了面前人的“成长”,但是这变化,让他喉中如鲠,吐不出一字。他其实是知道的,子苓十分聪明,比世间大多女子都敏锐通透,只要她想,终能学会这些,让自己更加稳妥的活下去。可是在担忧和焦虑褪去后,他感受到的,却是隐隐的失望,就如眼见白玉蒙尘。   沉默了片刻,田恒终是放松了五指,微微颔首:“我送你去。”   走入宫廷之人,怎会不变?在心底,田恒哂笑一声。至少她还会把手伸给他,还会无意识的靠在他身畔,如同蹒跚的小兽。只要她想,他总归会助她实现,一如既往。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斜阳西落, 换了辆不那么招摇的马车, 田恒亲自驾车,载楚子苓前去赴宴。华氏数任宰国, 府邸之奢,冠绝宋都,穿过最后一道街巷,一眼北望, 入目的皆是华氏私宅,延绵起伏, 犹如暮色中盘踞的巨兽。   不过如此宅邸, 对“灵鹊”而言依旧畅通无阻。无需通禀, 车驾直接驶入了院中,华府执事谦恭迎上:“大巫, 家主正在后院, 请走这边。”   按照道理而言,贵客当主人亲迎, 在堂前石子铺就的小路上, 三次作揖, 三次礼让, 方才分宾主登阶入室。然而楚子苓是个巫, 对于巫者,世俗礼节有何用处?   只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田恒, 楚子苓便迈开了脚步。   穿过幽深庭院, 漫长回廊, 前方骤然亮了起来,烛火熊熊,焰光熠熠,整座庭院犹若白昼,四散着牛脂和蜂蜡燃烧的浓香,乐伎舞者侍立两旁,庭院古雅,卿士华贵,便似一副浓墨重彩的饮宴图卷。   然而当楚子苓迈入院中时,那幅画骤然活了起来。所有人都离席起身,向着那迟来的贵客迎去。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华元。当那女子迈步走出阴影时,他眉峰猛然一抽,露出了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那女子仍是一席巫袍,原本朴素的布料改为锦缎,绣着金、银两色暗纹,裙摆摇曳,似有蛇虺盘旋。一头鸦发也照例披散,却缀上了白羽金珠,还有一抹红痕绘在额心,似诡谲巫纹之中生出了赤红狭目。一串长长组佩随着脚步玎玲作响,每一块玉都是上等羊脂,却仍比不过那巫纹、墨袍遮掩下的白皙肌肤。   在她身后,跟着个高大健硕的武士。一身素服,手按长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虽满面虬髯,却不显粗笨,反而更添几分凛冽豪气。怕是宫中护卫,也多有不如。   这神态迥异的两人,难得让华元呆了一瞬,直到那武士横眉望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迎了上去:“司疫大驾光临,实在让吾喜不自胜。”   “右师相邀,焉能不至?”楚子苓的声音,与她的举止一般,平淡清冷。   然而此刻,华元岂会介意,哈哈一道,他拱手道:“大巫客气,快请上座!”   他指向的,的确是上座,就在主位右手,近的几乎连榻。殷人以右为尊,这个位置,正代表了主人的看重,以及她在今夜宴席上的尊崇地位。   楚子苓并未拒绝,迈步入席,田恒则同其他随从一般,立在了廊下。只是他身材颀长,站在那群人里,犹若虎入羊群。华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底一阵暗叹,方才请众人入席。   饮宴的乐声再次响起,华元按照礼节,介绍起了今日嘉宾。除了华氏的陪客外,还有公子胜,和鱼氏、鳞氏两位家主,规格可谓极高。而鱼氏和鳞氏,正出自华元想拉拢的桓公一脉,而巧得很,他们两家,也都有楚子苓诊治过的病人。   庆功?还是用她来巩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政治同盟?   果不其然,介绍完后,华元便举起了酒爵,高声道:“今日之宴,当贺大巫尽驱瘟鬼,救了满城小儿!”   下面诸人齐齐举杯,鱼氏家主鱼石还欠身道:“若无大巫,吾家那小子也不会博个清名。当谢大巫才是。”   他说的谦逊,但是目中不免激赏神色,楚子苓也举起了酒爵:“多亏右师、诸大夫相助,吾方能成此事。城中小儿,也当谢过诸位。”   这话捧得众人皆是欢喜,这一场疫病背后,确实少不了众人运作。如今大巫感恩,再好不过。   一杯酒便灌进了肚里。雅乐又起,作为主人的华元,开始了例行敬酒。华元本就长袖善舞,如今遇到急于拉拢之人,更是使出手段,让人宾至如归。   三旬酒过,他突然放下了酒樽,长叹一声:“这些年吾在楚地,亦结识了不少卿士。其实累年交战,便是强楚,也难免生出疲态。晋楚争霸百余载,牵涉不知多少君侯,多少士庶,吾国更是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说着,他抬起头,环视众人:“若有朝一日,吾若能立足,必连晋楚,弥兵会盟,还四野清平!”   政治同盟的基础是什么?除了恰当的利益分配外,还要有相同的政治理念。这场宴席,就是华元结盟的动员大会。然而这话听在楚子苓耳中,却有几分难以置信。实在是华元此人好权好名,又颇有几分狡诈,这样伟大的和平理念,旁人能信吗?   谁料听他这么说,一旁鱼石放下了酒樽,慨然叹道:“右师之仁之勇,不愧当年!只要想起那年都城被楚军围困之事,吾便心有余悸。如今思来,也唯有两强罢手,国中才有宁日。想来右师会带大巫归来,救这一城黎庶,也是早有此宏愿吧?”   说着,他望向了楚子苓,满目崇敬。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结盟会上。不是因为她救过这些卿士家的子嗣,而是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华元“无害”的证明!   若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怎会引“灵鹊”归宋?   这一刻,楚子苓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拉拢吗?确实是。毕恭毕敬,给足了颜面,把她捧上足够高的位置,让人俯首叩拜。然而这些举动,只是为她吗?当然不是。面前这些卿士,这些足以让华元站稳脚跟的人,才是他的目标所在。而自己,不过是拉拢这些人的招牌和保证。   就算作出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也没想到面对的会是这个。她该回应吗?   楚子苓并未犹豫,唇边已挑起一抹笑意:“若非右师相邀,君上施恩,又岂有今日之功?能驱瘟鬼,自是因仁君子众。”   她为华元,做了保票。不管这人的政治理念是真是假,只要打出“向往和平,不要战争”的口号,就站在了大义一边。而口号,是需要践行的,哪怕只是做个表面,也好过其他好战之人登上高位。   更何况,他们是“盟友”。   闻言,华元大喜:“好个仁君子众!今日邀请诸君,只为这句。比起谋私小人,吾更喜仁德君子!”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城中防疫之事,当然能称“仁德”。这赞美,简直是说到了众人心底!   一旁公子胜也举起了酒樽:“君子为朋,当有此宏愿!饮胜!”   众人齐呼:“饮胜!”   酒樽举高,佳酿满饮,气氛顿时又活泛起来。干完杯中酒,华元哈哈一笑:“乐来!”   雄壮乐声响起,华元接过侍人递来的羽扇与旄旗,走到院中,舞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容貌堂堂,大袖飘荡,亦有十分英气。绚烂羽扇随着长袖翻飞,旄旗招展,每次击在地上,都隐隐伴着弦音。随着鼓点越来越快,他舞的也越来越急,犹如彩翼的凤鸟,展露着华美尾羽。   座上传来叫好之声,也有人敲起了缶,以做应和。楚子苓目视着眼前欢天喜地的场面,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只这一场作态,华元是再也不能甩开她了。   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拥有两个助力了?   廊下,田恒冷眼观瞧,心底却有些不屑。区区弱宋,又怎能求来真正的弥兵?怕是华元再怎么努力,促成会盟,也会被有心争霸的雄主一朝撕毁盟誓。位于四战之地,和平又岂是“仁德”就能换来的。   然而宋国人如何想,他不在意。子苓方才的选择,却让他隐隐有些担心。若真成了“盟约”的关键,会不会再有人针对子苓呢?然而很快,田恒就把这隐忧压了下来,华元怕是不会轻易把软肋送给别人。只要有巫祝、华元的庇护,子苓总归会安稳几分。   □□宴,待到夜深,楚子苓才回到府中。第二天,又是看诊的日子。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必太顾及华元,可以自行按照病情轻重来选择诊治了。只可惜,每日三个名额还不变动,她身上的光环,必须越来越浓,绝不能消失。   很快,诊过三人,林止登门求见。   这些天,也多亏林止帮忙,她才能找到足够多的青壮,在城中四散祭灰,传播防疫常识。因为对这大商贾,也更为看重。   只听林止进门便道:“大巫,那药有眉目了!晋地传来消息,再有两月,便能送回!”   见他那惊喜神色,楚子苓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如此甚好,只要换了此药,娇娘定能好受一些。”   这些日,娇娘也经常登门诊病。虽然用针药控制住了病情,但是没有党参,始终无法固本培元。长久拖下去,怕是会再伤根基。   林止喜得跪地连叩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赶忙又抬头道:“对了,大巫之前托吾探察的事情,如今也有了些消息。楚国似乎要联齐攻鲁……”    ☆、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楚子苓猛然坐直了身体:“楚齐联盟, 何人出使?!”   她等的,就是这个消息!若是楚国和齐国真的联盟, 屈巫会不会和历史中一样, 在出使的半路逃往郑国,迎娶夏姬?那时,屈巫就是楚国叛臣, 亦未投晋, 岂不是复仇的最好时机?!   林止却是一愣:“楚王新丧,就算伐鲁也要过些时日,何况出使?真要谈妥, 怕也要数月后方能派人出使, 缔结盟约吧?”   楚子苓身形顿时一滞,是了,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效率,两国交战确实不可能这么快展开。那她该怎么办?提前散布消息, 让屈巫无法使齐出奔?然而楚强宋弱,身在宋国, 她如何能对付千里之外的楚国县尹?不行,她必须等下去!   林止却不知楚子苓心中所想, 只道:“不管两国什么时候结盟, 大巫都可以开始制药了啊。如今以大巫在国人心中的地位, 新药一出, 怕是要引人争购。而齐鲁之间, 看来是必有一战的, 不过是时间问题。”   楚子苓这才想起,原先让林止探听消息的借口可不正是“卖药”?只是,当初林止提出暂缓制造伤药的事,是因为她名气不够。但是现在成了“灵鹊”,哪还有顾虑?   然而思索片刻,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她当初不过是客居宋国,私底下卖药也无伤大雅。但是现在,成了宫中巫官,不论是名望还是财富,都攀至常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哪还需要卖药赚钱?况且关乎阵仗的伤药,是可以作为战略物资的,若是宋公问起来,为何不献上此药,该如何作答?而这种药一旦献上,就跟自己没甚关系了。   林止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有些明悟,叹了口气道:“那诸国战事,还要再探吗?”   楚子苓却点了点头:“还要再探,特别是楚国局势,关注一二才好。还有郑国……”她迟疑片刻,“……也可以探探。”   郑宋乃是紧邻,林止讶然挑眉:“郑国之事,倒是不难探察,只是大巫想查什么?”   楚子苓看着面前男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就是好奇郑国宫中之事,若有什么奇闻,可知会我一声。”   这答案也太宽泛了一些,然而林止并未露出讶色,更未追问,只是躬身称是。   看着对方面上神情,楚子苓也松了口气。林止这人虽然圆滑,但办起事来滴水不漏,况且还有求与自己,算是个可靠之人。只是此事关乎大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林止离开后不一会儿,田恒快步走进了房间:“林止前来何事?又是为他那妹妹吗?”   这些日田恒跟林止打得交道也不少了,但是观感依旧不佳。没想到今天竟然趁他在后院忙碌时登门求见,少不得要赶回来问上一句。   楚子苓点了点头:“药快找到了,不过还有一事,林郎打听到了楚国有意联合齐国,欲攻打鲁国。”   “什么?”田恒吃了一惊,“他从何得来的消息?!”   田恒长期混迹市井,消息算得上灵通,却也没听说楚齐准备结盟之事。这可不大妙啊,鲁国本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强楚联齐,对付的是谁还不明白?可是身为齐人,田恒自知齐国如今的局面,国君当年嘲笑晋国来使,惹得一场大战,送了公子入质方才平息。现在又跟楚国勾结,攻打鲁国,岂不又要惹来晋侯一怒兴兵?   思绪岔开一瞬,田恒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还想卖伤药?今时不比往日,不需打探这些了。”   子苓现在当上巫官,仅凭宋公、卿士送来的金银珍宝,就足够一生无忧,况且还有国人供奉。卖药非但不是个好选择,还有可能招来祸患,他不能不提。   楚子苓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卖药。我打探这些,只为一事,出使齐国的,很可能是屈巫,他跟夏姬有私,想趁此机会出奔。”   田恒眉头猛地蹙在一起,沉声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这样的机密,小小巫医岂能探知的?况且屈巫若真的跟夏姬有私,还让她知晓了此事,怎会只私下使些手段,不斩草除根?   “当初夏姬和屈巫都曾在巫舍求医,恰好相遇,生出了私奔的心思。此事,被屈巫身边侍女探知,偷偷告诉了我。”楚子苓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伯弥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么多,她也不清楚这些载于史册的“历史”究竟会不会发生,但是这点希望,她不能放弃。   “那侍婢可信?”田恒追问道。   “可信!”楚子苓想起了那日伯弥的神情,不由郑重颔首。若非她一句提醒,自己怕是早就死在楚宫了。   “屈巫不知此事?”田恒又问。   “应是不知。”楚子苓答道。若是屈巫知道此事,以他的性格,怕是要不死不休,她如何能逃到宋国?   看着眼前女子,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他从没问过子苓,屈巫为何要杀她,然而没想到,事情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只是堂堂申公,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家业,出奔他国?田恒是万万不肯信的。即便屈巫真打算出奔,怕也跟个女人关系不大。   只是如此一来,子苓抱的是什么何等打算,他也算弄明白了。   “所以你才想在宋国攀上高位,趁屈巫出奔时,派人劫杀?”田恒轻声问道。   “此事能成吗?”楚子苓捏紧了双拳,这是她思索了无数个日夜,才想出的法子。宋国就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同时距离郑国也极近。虽然不知屈巫何时会改道逃往郑国,但在宋国出兵拦截,是最便捷的法子。如今她已经与华元达成同盟,若是华元肯派人劫杀出逃的屈巫,哪怕只把他送回楚国,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田恒轻叹一声:“此事,或可办成。”   楚子苓闭了闭双眼,又“唰”的一下睁开:“能成即可!”   独自一人,身处深宫,她曾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想到蒹葭,想到巫瞳,想到只留下一句耳语的伯弥。血似乎还沾在手上,冰冷刺骨,让她肺腑都生出痛来。当初田恒问她,为了复仇,她能付出什么?如今,她想明白了。哪怕要她付出现在的一切,都要杀了那人!   看着那因仇恨变得深暗的双眸,田恒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问道:“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做些什么?”   楚子苓明显怔了一下,那握紧的拳头,微微一松。杀了屈巫之后呢?她入宋国,有大半是为了报仇,若是这愿望实现了,她留这里还有意义吗?然而片刻后,楚子苓就道:“如今我已担任司疫,就算待在宋宫,亦能有所为。”   也许是传播医术,也许是控制疫病,就算身在深宫,她应当也能做些什么。毕竟这个时代的巫官,和真正的“太医”不太相同。在一个巫祝可以杖杀卿士的国家,身为驱除瘟疫的大巫,又有宫内宫外两方的助力,也许她真的能做出些什么。   田恒目中却闪过一丝忧色,宋国的大巫,又岂是寻常人能做的。子苓怕是还不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在那深深宫廷中,是容不下丝毫美好,不论是仁善还是慈悲,抑或救治世人的大愿,终归会被血色浸染。   只是现在,她怕是听不进这些。   沉默良久,田恒点了点头:“此事我会留心操办,你万万不能跟旁人提起,哪怕是林止也不行!如今你跟华元绑在一起,针对华元之人,定会寻你下手。若是让他们知晓,你是自楚宫出逃,且曾被楚王妃缉拿的巫苓,定要惹出祸事!”   她如今可是右师请来的“灵鹊”,若只是个逃犯,华元颜面何在,地位怎保?   楚子苓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没有提那两人的名字,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田恒松了口气:“至于华元那边,也暂且不说此事,你当专心宫中事物,初任巫官,怕是有不少关节需要打理。须得小心。”   楚子苓颔首:“我省的。”   注视着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罢了,若能杀了屈巫,让子苓打消心结,也是件好事。只是这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夜,楚子苓并未在私宅停留,早早就回到宫中。如今她有了独自的殿宇,也多了数名奴仆、乃至教导她殷语和礼仪的巫侍。这些人可不像是华元安排的眼线,生死荣辱,都只凭她一言以决,因而个个恭谦,极是尽心。   在这群人悉心的侍奉下,楚子苓躺在了榻上,不多时便陷入了梦乡。她原以为今天会有个好梦,然而半夜猛然睁开眼时,那片血色仍未散去。好在,那不是蒹葭的血了……楚子苓把手盖在了眼上,长长久久,不曾动弹。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黎明的寂静。只见一个侍候的宫人急急跑了进来:“大巫,不好了,有人求诊!”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有人求诊?这个时候?楚子苓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怕是宫门都没开,竟然有人上门,必然是急诊!   伸手捞起外袍,连脸上巫纹都没描绘, 她快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是何人?什么病症?”   那宫人看似伶俐, 这时却语无伦次,哆嗦着道:“是乐氏。奴, 奴也不知, 只是……”   她话没说完,楚子苓便迈步进了大殿, 当看清楚殿中情形, 她眼仁猛地一缩。   那宫人后半句才跟了上来:“……有好几人……”   是了, 殿中竟然躺着足有六七人, 有老有少, 个个躺在地上翻滚□□。   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飞奔至年龄最长的老者身前, 快速翻看口舌, 压按腹部, 只片刻就沉声问那在旁伺候的从人:“何时犯病的?之前他们都吃了什么?!”   “就, 就一个时辰前, 本来都睡下了, 谁料突然发病, 又是呕吐又是腹痛……”那从人浑身发抖, 但话好歹还能说清楚,“之前也没吃什么,就是寻常摆宴……”   “摆宴是何时的事情?”楚子苓劈头又问。   “人定方歇。”那仆从赶忙道。   人定,也就是晚上十一二点的事情,现在天还未亮,估计发作时间在凌晨三四点之间,潜伏期达到三小时以上,肯定是中毒,而且看症状,极有可能是误食了什么毒蕈。可惜时间太长,估计已经入了小肠,催吐也不顶用了。   “速去牵只羊来,再寻个大釜烧水!”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这一声,倒是唤回了不少人的心智,宫人婢子纷纷忙碌起来。很快,羊就牵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命人当堂宰杀,取鲜羊血。   四蹄捆紧的山羊被按倒殿上,雪亮的刀刃没入颈项,割开喉管,鲜血立时咕嘟嘟涌了出来。楚子苓亲手持碗,接了热气腾腾的羊血,给几人都灌了。随后又转身到内室取药,放在釜中熬煮。待药好后,再灌一遭。   羊血本就解毒,又有下泄的药物,不多时,那几人就失禁腹泻。殿中又是血腥又是恶臭,气味着实可憎,然而病人的动静却小了些,不再□□呼痛,显然是剧烈的腹痛得到了缓解。   楚子苓再去诊脉,片刻后,也松了口气。毒蕈是分种类的,好在他们吃的不算剧毒,一番救治下来,祛除毒素,再养两天,就能恢复。   “打扫殿宇,把人送去休息。”楚子苓的声音和缓下来,整个大殿似都响起一阵吁气声。   众人绷紧的心神这才放松下来,乐氏可也是戴族出身,要是一口气死这么些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然而此刻,一个巫侍悄悄凑了上来,低声道:“司疫,这可是七人啊……”   楚子苓心头一凛,突然暗道不妙,刚从情况紧急,她竟忘了每日只诊三人的说法,一口气治好了七个,总得有个说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回答,又有宫人急急奔来:“大巫,公子期重病,已经被内侍送了过来……”   公子期可是宋公之子,哪怕只是庶子,也不能轻慢。只是,怎会如此巧?楚子苓豁然起身:“快迎进来!”   公子期也是被抬进来,浑身冷汗,脸色胀红,身体蜷起似乎虾子,一直喊痛。   又是腹痛?有巫侍诧异道:“大巫,可要再牵一羊?”   楚子苓却不管旁人所言,立刻触诊,谁料一按腹部,她的面色就变了:“发作多久了?!”   “足有大半日了……”回答的是公子期的长子,满头是汗,“家中巫医不能治,求大巫救命!”   他一进门,就发现殿中有不少病患,还有隐隐血腥和粪臭,难道之前就看过诊了?大巫每日只诊三人,若不给父亲诊治,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家中巫医说“不治”的重病啊!   谁料他念头一起,就见那大巫高声道:“抬入房中,吾要施法!”   这是有救啊!几人顿时精神一振,抬起人就朝屋中走去。楚子苓也要跟上,后面巫侍却急急道:“大巫不可勉强……”   公子期可是宋公极为宠爱的庶子,竟然送到大巫这里,怕是难治的病症。若是治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而她今日,已诊了七人了!   “去禀君上,今日不再接诊!”楚子苓脚下没停,快步向内殿走去。之后可以不再接诊,但是这一例,却必须要看。公子期得的可是急性肠痈发作,迟些会送命的!   长袖束起,楚子苓再次为病人触诊,一边按穴,一边观测病人反应。可千万别是粪石、穿孔!若只化脓,还有针药的可能,真变成最坏的情况,怕只能开刀治疗,哪是这个时代能操作的?   一分钟后,楚子苓长长呼出口气,还好!阑尾穴触之剧痛,这肠痈并未坏疽化脓,只要针灸即可。   “扶好人!”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几个巫侍不敢怠慢,连忙制住病人的四肢,让大巫能施法救人。待所有人闭上了眼睛,楚子苓方才取出金针,在阑尾、合谷、中脘等穴下针。治疗肠痈,需要长时间留针,时时捻转,而且每日还要针两到三次,也正因此,今天才不能接其他病人。   须臾,楚子苓便全心投入,那时断时续的背诵声,再次在殿内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公子期剧烈的抽搐已经缓了下来,楚子苓只觉冷汗浸透脊背,连手都有些发软了。早上这两小时,就送来了七八个病患,还都是急症,饶是她也有些心惊。又查了查病人体征,她才松了口气,起身备药。   外面家属等的都急了,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公孙上前问道:“大巫,施法可还顺利?吾父如何了?”   “今日还要再施法一次,其后五日都在留在巫舍。”楚子苓答简练,对于这时的病人家属,解释医学原理是没用的,还不如陈述事实,告诉他们有救。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一直等在一旁的内侍却开口道:“既然公子期无碍,还请司疫前去面君……”   楚子苓眉峰微皱,宋公岂会不知她这边病人不少?这时找她,怕是有话要问。   “吾要更衣,还请少待。”一早上都在看病,她这身衣服确实是不能面君的,楚子苓也不耽搁,入内洗漱更衣,又画好了巫纹,这才随着内侍向寝宫走去。   此刻天已大亮,走在长长的曲廊中,她这一身装束,就足以震慑宫人,哪个敢在她面前站立?而这叩拜顶礼的谦卑,也渐渐让楚子苓从急救的状态回过神来,重新变回那个高深莫测,可以驱瘟鬼的大巫。   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跪在了宋公面前。   宋公似等了她许久,一见到人便问道:“子会如何了?”   公子期字子会,看来对于宋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亲生儿子。   楚子苓平静道:“吾已施法,镇住了病气。不过还要几日时间,方能从保住性命。”   宋公伸手抹去额上冷汗:“幸亏如此!今早乐氏来人求诊,我便应了,谁料碰上子会病危,亏得大巫还能施法……”   他连“寡人”都忘说了,显是心神大乱,然而很快,似忆起了什么,宋公突然问道:“大巫一日不是只诊三人吗?光乐氏来人,就有七个啊……”   宋公那好看的眉峰,已经皱了起来。自从这楚巫进宫,就一直遵循着每日只诊三人的习惯,谁也不敢置喙。没想到今早竟一下诊治了八人,还都治好了。难道她施法并无限制,只是卖弄术法吗?   这可就是欺君罔上了,饶是宋公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如此欺瞒!   宋公意有所指,楚子苓神色却未改变:“之前乐氏几人,皆为误食毒蕈,实乃一症,故施法一次即可。就如当日吾在城中,救治痄腮一般。”   当初她在城中救治痄腮,是每天只看三人吗?其实不然,诊病的人数必定超过限制,有心人看在眼里,怎会不知。只是当时没人提起,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个撞了车的急诊,让宋公想起了此事。现在想想,这两例送诊怎会靠的如此之近?若是有人知晓毒蕈的效用,又晓得公子期有碍,故意而为呢?毕竟那毒蕈,并不致命啊……   不过这话,她不会跟宋公提及。   听到大巫如此坦言,宋公面色一松,又奇道:“吾儿似乎也是呕吐腹痛,跟乐氏他们不同吗?”   “不同。公子期乃邪毒内壅于肠,若是来晚些,便是吾亦不能治。”楚子苓肃然道。   “幸亏……”宋公又是一阵后怕,想了想,突然又道,“那若是超出三人呢?大巫可还能治?”   这就问到关键了,楚子苓双拳微微攥紧,声音却平静无波:“三人之限,乃是天定,若继续诊治,怕鬼神不肯庇佑。”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回答,让自己的言行如一,找不出破绽。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上的光环不灭。只是此话一出,以后即便有病人送到眼前,她也不能随意施诊了。   宋公恍然,难怪大巫不肯多治,上天不佑,她还施法,治死几个岂非坏了名望?只是今日之事,仍旧让人心悸。   长叹一声,宋公道:“那遇上突发的恶症,岂不麻烦?”   谁能保证自己生病时,正好在每日三个诊治名额之内呢?就如子会,若是拖到明日,说不定就魂归黄泉了,哪还有救治的可能?   楚子苓却道:“国中还有其他巫者,吾只是习巫山之术,并不一定强过旁人。”   宋公一怔,唇边忍不住就有了笑意:“大巫过谦了。不过此言甚是,宫中还有巫医嘛。”   之前这楚女未来时,不照样如此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多了个神巫,还每日诊三人之多,他难道还要得寸进尺吗?   想到这里,那笑意就更真挚了些,宋公又好好叮嘱一番,让大巫好生为公子期诊病,这才放人离去。走出寝宫,楚子苓只觉背上冷汗,此刻才止。看来这次的难关,是过去了。   只是这两例病症,真的没有关系吗?怕是还要叫人查查才行……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只是凑在一起的两桩急症, 能有何关系?华元是接到了阿杏自宫中传来的消息, 却不以为然, 反正解决的不差, 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出纰漏, 何必放在心上。然而当那整日跟在楚女身后的武士来到面前,只用了一句,就让他悬起了心神。   “右师不惧暗子乎?”   当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话语时, 华元猛然坐直了身体:“乐氏乃我戴族同枝,怎会是旁人暗子?!”   乐氏和华氏, 同为宋戴公之后, 关系向来不差,怎么可能用好几人性命,来阴害大巫?继而害他?   田恒面色神色淡淡:“公子期昨日食时发作, 日昳痛不可遏, 送去家巫诊治。右师以为, 这消息几时能传出?而乐氏送入宫中的, 足有七人。”   华元皱起眉头, 心中已是惊涛一片。是啊, 难道乐氏就没家巫?怎地一发作起来, 就要送到宫中让楚女诊治?那可是七人啊!大巫早已有言, 每日只治三人,他们怎敢如此冒险?!   然而有些事, 他犹自不信:“若大巫不治呢?难道乐氏敢用几人性命试探?那可都是乐氏嫡枝!”   乐氏这样的大族, 就算为了阴谋陷害, 也不至于拿祖孙三代的性命去赌!   田恒却道:“大巫有言,那毒蕈看似凶险,但不至于要人性命。此事乐氏不知,他家巫医、庖人半点不知吗?七个人同时发病,症状与公子期无异,其中凶险,右师当有计较。”   华元顿时色变,若真如对方所言,这计谋简直狠到了极处!先打听到公子期的病情可能不治,随后立刻对乐氏下毒,两边同时发病,却是乐氏先入宫,公子期后入宫。若大巫不治乐氏,说不定也会受到这些人影响,误判了公子期的病因。就算不中计,不救乐氏,会得罪一支大族;救了乐氏,罔顾公子期,则会得罪宋公;而全都救了,每日三人,岂不成了笑柄?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拨人马,竟然隐藏着如此杀机。也亏那楚女机敏,若是一个不慎,怕已被人扼住了软肋!   然而神色变化数息,他又皱起了眉:“可是此事,如何办成?”   事发突然,谁能这么快定计?况且乐氏乃自家同盟,而公子期也跟他无甚利益纷争,如何暗中使力?这猜测,会不会言过其实,只是个意外巧合呢?   “那就要右师查查,这两家巫者,可与大巫有怨?”   看着那双如冰刃般的眼眸,华元是彻底说不出话了。这两家与他无仇无怨,但是他们养着的巫者,就跟那楚女毫无恩怨吗?当初城中驱瘟鬼那场,不知得罪了多少巫者,若有人着意挑拨,让他们针对新任司疫,真说不好会有多少人动心。而动了楚女,自也会伤到他的根基,轻轻松松便是一举两得。可笑,他竟然觉得这两起急诊只是凑巧!   “我这就派人去查!”华元的面色终于郑重了起来,又看了面前昂然男子,突然道,“小小一隅,焉能施展手脚?不知田郎可有意入吾府中?”   他是真对这人生出了兴趣,以往还以为只是跟在楚女身边的护卫,此刻方知他肚中谋略不少。楚女整日都在宫中,那小院又能有多少事?这心机体魄,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田恒却淡淡一笑:“右师过誉,某疏懒惯了,为大巫效命,只为报救命之恩,并无高攀打算。”   他表情坦然,并无意动。华元讶然打量他一眼,倒也没有强求。毕竟这些游侠儿,重的就是个“忠”字,若把忠诚给了旁人,请来也没甚用处。只是想不出,楚女究竟是怎么笼络这样一位能人的。   说过了要紧事,田恒便告辞离去。出了华府深宅,他轻轻叹了口气,若猜得不错,宋国政局恐怕要乱了,想让华元腾出手对付屈巫,怕是不易。还是要寻些人手,有备无患……   果不其然,公子期还没从宫中出来,他家中巫者便意外身故。紧接着,华氏和向氏的暗斗开始浮于表面,其他公族亦蠢蠢欲动。   不过这些,并没传入宫中。花了五天时间,公子期的病情终于缓和,可以归家。在接受了宋公赏赐之后,有些时日不见的巫祝,竟然派人来请。   难道是为了肠痈的疗法?这病若是急性发作,在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救的,不怪巫祝好奇。只是楚子苓心中还有疑虑,这可就涉及针法根本,并不能外泄他人,若巫祝真要探问,该如何婉拒才好?   然而考量再多,当楚子苓真见到人时,对方却没问这个,上来便道:“楚女可知,近来宫外死了几个巫医?”   楚子苓一愣,死了几个巫医,跟她有什么关系?   巫祝却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其中便有乐氏家巫。”   乐氏!楚子苓心头一凛,看来之前她让田恒去查的东西,有了结果。只是华元为何不针对乐氏,反而杀了巫医?难道是内外勾结?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面前巫祝的神色却沉了下来:“楚女以为那乐氏巫医,为何害你?”   这还是巫祝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楚子苓不敢怠慢,思索片刻道:“应是为了驱除瘟鬼之事。”   当初宫外的阻力,可不是一点两点,有人记恨,再正常不过。   这回答,却没让巫祝的面色缓和多少,带着几分森然,她道:“宫中大巫无数,为何旁人忌惮你这个楚巫?驱除瘟鬼又算得了什么,然来人便治,一治便愈,你可还是个巫者?!”   楚子苓绷紧了脊背,一时答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诘问。   来到宋国,她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许多。会在面上绘出巫纹,会背诵《素问》装作施咒,会祭祀神明施法驱鬼,然而她的心,是巫者吗?巫者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治病救人?不,巫者的本质其实是“生杀予夺”!他们能勾连鬼神,掌控生死,占卜未来,是独立与王权的至高存在。这样的人,在乎的从不是救人,而是“权力”本身!   就算宋公指派,该不救的人,她就不应该救;就算身份高贵,说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这不是取决于她的“术法”是否灵验,而是要看治病之人是否谦恭,是否崇信,要看她自身的利益取舍。能一言以决生死的,这才是真正的巫者!   而她的行为过界了。不是因为她治好了太多的人,而是她放弃了巫者神圣的权力。“灵鹊”又如何?真正的大巫,会是这种平易近人的鸟儿吗?   当初她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巫者。然而一转脸,就碰上了阴谋陷害,若是当时反应慢些,她还有命在?而就算华元施展手段,只要她不改变心底想法,依旧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那些宫外的巫者,就是巫祝,怕也容不了她!   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楚子苓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可不是低头就行的,她要舍弃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医者之心”。   巫和医,始终是不能共存的。   她该舍弃吗?林止的话,骤然跃上心头。楚国就要和齐国结盟,最迟几月,便会派出使臣。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丢掉大巫的位置,不能复仇之日近在咫尺的时候,失去巫祝这个强援。她,可以……忍耐。   眼帘垂了下来,楚子苓答道:“是吾愚钝,被‘灵鹊’之名冲昏了头脑,以后再也不敢妄自行事。”   巫祝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半晌过后,方道:“汝可能治好卒中,肠痈这等恶疾?”   “须看上天安排,鬼神定夺。”楚子苓交叠的手,死死攥在了一处。   “那驱瘟鬼呢?”巫祝又问。   “需君上仁德,大夫虔诚方可。”上一次,楚子苓没法回答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巫祝看她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吾送去的几个巫侍,汝好好看着,若是有堪用的,十载之后,或可传术。”   她没有要她传授术法,反而告诉她,这些东西不能轻传。要花上五年,甚至十年,经历重重考验,百般磨砺之后,才从指头缝里施舍一点,给那些尽心侍奉自己的弟子,从而保持自己无上的权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谆谆诰诫,是为她谋算。一片“好心”,怎能不领?   看着那谦卑拜服的年轻女子,巫祝眼底终于闪过一抹赞许,然而很快,她又开口道:“快要立夏,又是瘟鬼频出之时。汝当准备大祭,奉上血牲,吾会请君上观礼。”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咬牙道:“瘟鬼喜夺人命,若用人牲,怕会引来不吉。”   头顶那道目光,骤然又锋锐起来,楚子苓咬紧了牙关,也闭住了呼吸,顶住了那道视线。人牲这一步,如论如何,都不能退让!   良久,上首才传来声响:“汝是司疫,自当由汝安排典仪,莫要轻忽。”   她答应了。楚子苓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些,嘴中泛出了淡淡血腥味儿。她把这些,全都吞入了腹中。   “多谢祝史提点。”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任何祭祀, 都必须兼顾神圣性和功能性, 从而让参加祭祀的人相信,主祭之人真的能上达天听, 沟通鬼神。巫祝把这任务交给楚子苓,就是要让她学会如何祭祀, 并成为真正的“司疫”。   那么,这场新型祭祀,要如何设计?几乎是一瞬, 楚子苓就想到了那个玉面青袍, 犹如鸾鸟的身影。闭了闭眼, 楚子苓硬把这些压了下来,她要筹备的是一个驱除瘟疫的仪式,而其中关键,正是“瘟鬼”。   瘟鬼之说, 源自颛顼, 也就是三皇五帝中的“帝高阳”。相传颛顼有三子, 生而亡为鬼,其中一位居住在江水中,是为“瘟鬼”。然而殷人视帝喾,也就是“帝高辛”为先祖, 并不祭拜颛顼。想要扯到瘟鬼,就必须利用“巫山楚女”的身份。颛顼乃楚人之祖, 想祭祀瘟鬼, 驱除瘟疫, 自然需要楚地的大巫。   她并不会跳祭祀上专用的舞蹈,也不懂那些繁复的仪式,精美的礼器,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可以尝试。   很快,又到了出宫的日子,不过楚子苓并未乘坐那辆华美马车,而是坐上专门迎她出宫的安车。驾车的不是旁个,正是田恒。   见到来人,楚子苓很是吃了一惊,上车后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田恒一抖缰绳,待马车驰动,避开旁人耳目,才道:“最近政局纷乱,出入宫室,最好有人护送。”   纷乱?如何一个乱法?楚子苓只觉心绪不宁,刚想问什么,前面又传来田恒的声音:“莫慌,有我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楚子苓看着前方驾车的高大身影,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坐回车中。   她放下了心,出言安抚的那个却目光锐利,不敢片刻分神。这些日,华元和向氏的争斗进一步激化,双方都派出了刺客,已经掀起了几场血腥厮杀。这把火,不知会不会烧到子苓身上,他哪敢怠慢?连之前安排的游侠儿,也都唤入府中,充作护卫。   其实华元能否解决政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苓的地位不可动摇。之前不过是在国人中立威,若能在卿士中也如是一遭就好了。   田恒驾车当然又快又稳,不多时就回到了家中。待下了车,楚子苓先道:“近日我要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驱除瘟鬼。”   田恒眼睛一亮:“由你主祭?”   楚子苓点了点头,田恒舒了口气:“如此甚好。如今你只是被封巫官,还未在卿士面前施展神通。若在大祭中立威,方能真正站定脚步!”   楚子苓一愕,若是没有田恒提醒,她真想不到这方面的用意。当日巫祝那严厉的注视,又出现在脑海之中。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我会认真对待,只是有些东西,需要提前筹备,最好寻来林郎……”   田恒立刻打断:“不行!既然是祭祀所需,焉能外泄?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看着对方那副极是认真的神情,楚子苓怔了片刻,露出了笑容:“那便麻烦无咎了。”   筹备道具,确定流程,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楚子苓再次忙碌了起来。好在宋国的上巳节跟别国不同,立夏却是恒定的,还有时间准备。   须臾,大半个月过去,祭祀终于定了日子,成了立夏祭祀后的第一场大祭,非但宋公,朝中卿士也多有参与。   虽是全新的祭祀,巫祝却一句也未曾过问,只把担子全都扔在了楚子苓肩上。想明白这场大祭的意义,楚子苓哪敢怠慢?费尽心力,又在家中试验了无数次,才定下了主祭的流程。   当那祭祀用的殿宇点燃了火烛,摆上了礼器,身穿崭新巫袍的楚子苓站在幕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那双黑眸中已经摒除了所有情绪,她冷冷对身边巫侍道:“奏乐吧。”   宋公端坐在大殿之中,也略显忐忑。他听闻大巫祭祀瘟鬼,避疫除灾,竟不用人牲?这等祭祀,若不献人牲,引来瘟鬼不满,为祸乡里,谁能担得起责任?如此年轻的巫者,真的主持过祭祀大典吗?   正在此时,乐声响起了。那不是平日的巫乐,而是一声长长的号角嗡鸣,压抑,沉闷,犹如从地底钻出的恶鬼呜咽,殿中火烛随之摇曳,让人脊背发寒,屏气凝神。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回来,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这时,一道身影踏出了帷幕。那是司疫大巫,不同以往黑袍,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衣,脸上巫纹也全都改作赭朱。然而那红,并不艳丽,也不张扬,反倒似污血染就,诡异险恶,就如被瘟鬼夺去了性命的亡魂。   只看那道身影,宋公便觉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就见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坛前,拜服在地。没有巫舞,没有咒唱,每次叩拜,都会有铜鼓响起,一声沉过一声,宛若敲在心底。   九叩之后,号角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换了牛角,昂扬悠长。在号声中,六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抬着沉重的木俎步上祭坛。那俎上,捆着头公牛,牛角长长,四蹄紧缚,连嘴都牢牢绑住。   木俎“咚”的一声,置在了台上。这是要血祭吗?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谁料又有四名身穿巫袍的女子,抬着铜俎走上了祭坛。那稍小一号的铜俎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人偶,全是木雕,形如跪拜。   这是要用偶像替代活人吗?不少卿士,心中都泛起了嘀咕,如此敷衍,会不会不敬鬼神?   低矮的铜俎,放在了木俎旁边,就像那些偶人跪在了牛头旁。台上女子,缓缓起身,取过苍术捆扎的枝条,在牛身上轻轻拂动,一圈,又一圈,似要扫净牲畜上的污秽。鼓声不知何时密集了起来,那女子的脚步也渐渐变快,直到一声尖锐的锣响骤然出现,她停住了脚步,取过一旁放着的尖刀,刺入了公牛的颈项。   那一刀,实在是太快,太出乎意料。然而白刃一闪,那牛抽动两下,便已死去。刀刃抽出,鲜血顺着刀口流淌而下,浸入其下的铜俎之中,白色的木偶,顷刻染成血红。   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殿宇,可是没人惊呼,亦没人闭目,从诸侯到卿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这一刀,让他们认清了面前之人。那不是个需要旁人呵护的女子,而是执掌生死的大巫!   鲜血顺着衣袖流淌,让那件巫袍,显得愈发通红。那女子并未等牛血流干,当铜俎之中的人偶尽数沾血后,她捧起了礼器,走到祭坛正中的火盆前。那盆火,自祭祀开始便燃着,不大也不小,就如寻常篝火。只见大巫手腕一倾,把木偶尽数抛入了盆中,随后迅速后退两步,拜倒在地。   当她的额头叩在地上时,就见火盆中的烟火“轰”的一下腾了起来,爆出璀璨焰光。   这一变故,惊得所有人都伏下了身躯。明明是沾血木偶,为何会出现这等异状?是了,是瘟鬼接受了这些祭品!大巫通神!   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却没有人敢抬起头颅了。大巫在叩拜之后,取过刚刚拂拭牛身的苍术绿枝,投入了火盆。顿时,一阵草木香气萦绕,火盆中冒出了蒸腾白烟,洗涤着殿中众人。诡谲难辨的咒祝声,终于响起。   整个祭祀,持续了一个时辰。没有巫舞,亦不见复杂仪式,然而直至结束,众人仍旧难以回神。不止木偶投入火盆时出现异状,在咒祝唱到高昂处,那翻腾的火焰,竟有片刻变成了绿色!这可是不是寻常祭祀里能看到的。   出了大殿,宋公长叹一声:“不愧是楚地神巫,这巫法迥异殷礼,端是神异!”   “有此术法,今岁何惧疫病?”华元也在一旁感慨。他都没想到,楚女竟有此能耐。这可不是区区“灵鹊”了,又有谁敢得罪一位通鬼神的大巫呢?向氏那些人,怕也要收手了吧?   这话才是宋公最想听的,一旁又有巫侍禀道:“司疫有言,待天热时,民间也可悬挂苍术,焚豕趾绿枝,驱除瘟鬼。”   “好!”宋公高声道,“速把这些传下去,切不可怠慢大巫所言!”   何止宋公,所有在场的卿士,心中也有了计较。这豕趾苍术也不费什么钱财,既然大巫有言,还是照做为好。   没人知道,大殿之后,众人敬畏的大巫正瘫坐在地,一动不动,只费力喘息。尖刀刺入牛颈的感觉,还凝固在手中,就如那染血后变得沉重的衣袖,让楚子苓连双手都难以抬起。那血腥,那异变,起到应有的作用了吗?在人偶腹中混入硝石硫磺,自然能使火苗暴涨,而烧光了木偶,其中添加的铜粉,则会让焰火变色。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把戏”。   这场专为公卿准备的“大秀”,是否能让他们满意呢?   也许这可以安排的祭祀中,唯有燃烧的苍术有些用处。现在宋国并无“恶月”的说法,自然也无“端午”,那她便传下些东西吧,点燃苍术猪趾,驱除瘟鬼,这个节俗,会不会从今日开始流传,就如那“灵鹊”之名……   楚子苓低低的笑了起来,那双鲜红的,沾满血污的手,始终没能抬起。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大祭之后, 宫中气氛生出了些变化,围绕在身边的奴仆巫侍, 恭谦之余, 更多几分畏惧。通神才是大巫最让人敬畏的能力,甚至超过了治病本身。   不过这些潜移默化,都没有宋公和巫祝认同的来得重要, 一个可以倚重和信赖的“大巫”,可远胜“灵鹊”。   楚子苓只是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更冷漠了些, 以适应这新的身份。也是此刻,她才真正理解, 为何巫祝脸上从来分辨不出喜怒。天威无常,岂容窥探?   而这僵硬的冷意,直到田恒驱车来迎, 方才褪去少许。   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扫, 田恒便松了口气,策马出了宫门。这次, 他倒没有警戒四周,只问道:“此次祭祀, 可还灵验?”   楚子苓低低“嗯”了一声, 她筹备的东西,都是田恒找来的,恐怕也只有他, 会怀疑自己的用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   “果真。”田恒的声音中有些了然, “这几日, 城中争斗稍止,看来大祭有用啊。”   他不晓得子苓是如何举行的仪式,但是购入硫磺硝石的是他,教人如何杀牛的也是他,那些木偶更是他偷偷让人打造。经手这些,怎能不对所谓的“通神”生出疑虑?然而一场大祭,令华元的政敌全都安分下来,足见其可怖。田恒有时都会想,若子苓真要在宋宫立足,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只是当她真正成为和旁人一样的大巫时,自己又当如何呢?   一时间,他竟找不出答案。   片刻后,田恒突然道:“林止寻你,似乎有事。”   “可是娇娘的药寻到了?”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些波动,不再冰冷。   田恒唇边浮出了些笑容:“怕是如此。”   他并不喜欢林止,但是看到子苓为那个小小女童忧心,还是会生出些安慰。不论面上如何改变,只要心底尚存有一份善念,她便跟旁的“巫者”不同。   蹄声得得,小小安车载着两人向家中驶去。   回到私宅,林止果真已经等在那里,见楚子苓下车,就急急上前:“大巫,那药已经自上党发出了,再有月余便能送回!”   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切的惹人动容,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如此甚好,还请林郎进门详谈。”   许是知道两人要探讨病情,田恒并没有跟上,转而到后院停车,楚子苓则带着林止到了屋中。   刚刚坐定,林止便道:“那药采的说,之前过了季节,并不好寻野参,最近才凑到了堪用的,足有六七根,不知可够?”   党参是岁末采摘最好,入夏后还能凑来这种数量,着实不易了。楚子苓颔首:“够用一段时间了,可先取回配药。”   林止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大巫之前提及郑国,吾也派人探察了一番。郑宫无甚变故,只是郑侯之姑母夏姬,几月前自楚国回返……”   楚子苓手猛地一紧:“可是归宁?”   “并非归宁,而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首。”林止解释道,“当年连尹襄老在邲之战身故,尸身被晋人夺去。这此夏姬归郑,就是为了说服郑侯,让其向晋侯索要尸体。”   竟然是这个借口。楚子苓只知道夏姬返回了郑国,屈巫才能出奔迎娶,未曾想竟是找了这么个毫无瑕疵的理由。迎接夫婿尸身?难怪她能顺顺利利回到郑国。只是已经回去几个月了,屈巫何时会动身呢?   见楚子苓面上神色不对,林止有些担心的问道:“大巫可是忧心诸国战事?”   楚子苓摇了摇头,反问道:“楚国呢?何时派人使齐?”   林止不由愧道:“这个还打探不清。若大巫在意,吾再派人去探。”   “不必了。”突然想起之前田恒的告诫,楚子苓摇了摇头,“伤药我已经不打算做了,此事无需再费心了。”   林止面上似显出了些失望神色,却未多言,只道:“那等党参到手,吾再送娇娘前来。”   “嗯,之前配的药可再吃几副,下次出宫,带她来见我。”楚子苓吩咐道。   林止一一记下,再次拜倒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出了屋门,田恒正守在外面,见到他也未搭腔,只是颔首示意,就走进了屋中。林止并不见怪,缓缓出了小院,一直走到自家马车前,才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那不大的院落,如今已经被夜色笼罩,要到明日,才会聚集起哭号膜拜的求诊之人。没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狂热和崇拜,小院就如一盏孤灯,寂静无声,暖光闪烁,让人心神安定。   那是个让人钦佩的女子,亦是个与旁人不同的巫者,只是……   林止的眼眸变得深沉起来,收回视线,抬足登车。不多时,那辆简陋的马车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无咎,出使齐国的人,可确认了吗?”见到田恒入内,楚子苓就急急问道。屈巫对夏姬志在必得,怎会允许她长时间待在郑国?那可不是什么安分女子,万一一个不慎,又看上了旁人,屈巫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出使的时间,必然不会拖的太晚!   “尚未,不过我在右师处试探过了,应当不日就会派出使节。”自从给华元提议之后,他也着意加深了与华元之间的联系。田恒自己就是齐人,如今听闻楚国要同齐国结盟,问上两句也不奇怪。这次楚国确实比以往更急切,应是新王登基,急于立威。   “不日……”楚子苓攥紧了双拳,“可要告诉华元?”   她现在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司疫”,能够勾连天地的“大巫”,是否够资格成为华元不可或缺的盟友?   田恒看到了对方目中的火焰,却仍摇了摇头:“须得等屈巫领命,出了郢都才行。”   只有确定屈巫出使,他才有把握说动华元那奸猾小儿。当然,也要看宋国内的动向,若政敌突然发难,华元怕是不肯尽力。   见子苓目中露出失望神色,田恒又道:“无妨,我寻了些游侠儿,正在操练。等屈巫到了宋国边境,亦可刺杀。”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出声阻道:“太危险了!”   田恒却笑了出来:“他是使臣,能带多少兵士?狼群某都闯过,何况区区营寨?”   他许久不曾用“某”自称了,此刻轻巧说来,掩不住一身豪气。看着那满面虬髯,一身不羁的高大男子,楚子苓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松。她知道,田恒绝非莽撞之人,既然动念,定是有万全准备。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成事?   下来也只有耐心等待了,楚子苓呼出了胸中郁气。在这事上,她能起的作用有限,还是继续本职,当个“大巫”才好。只是巫祝所说的立威之法,她才能做到吗?   第二天,依旧选了三个急诊,一一救治,安排好病人,楚子苓才回到了宫中。并未唤巫侍前来伺候,她独自一人关在厨房,研究治膏之法。有了膏药,一些病可以不用施针,那些病不算重的病人,也可不必占用她的诊治名额。更重要的是,如今有用到华元的地方,做出些东西送出,应当有用。   接连几日,她都闷头熬药。谁曾想还没等药膏正式成型,就有巫侍急急寻来:“大巫,陈夫人似是难产,君上欲送她前来求诊!”   楚子苓一下停住了手上动作。陈夫人难产了?!   在成为司疫之后,她便开始探究宋宫中的复杂人际关系。那陈夫人刚刚入宫两载,极是受宠,可以说不离宋公左右。然而宋公的嫡子年幼,君夫人善妒,自是视其为眼中之钉。这次陈夫人怀孕,宫中就屡有波澜,连她这个不相干的大巫,也听说了些秘闻。怕是诞出男婴,就要惹得宫变。   然而谁料到,竟然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难产。   陈夫人是有产婆照料,但能让巫侍赶来通禀,怕是情况不妙。若真送来,她是治还是不治?华元支持的可是君夫人和世子,她怎能在这种时候背弃盟友?然而宋公的爱妾,真的能不治吗?今天可还没人求诊,这是第一个送诊之人,若是拒绝,宋公会如何作想?   看着那巫侍焦急的面孔,楚子苓的心也沉了下来:“生了多久?胎水可破了?”   那巫侍一怔,楚子苓厉声道:“速去探察明白!”   没料到大巫震怒,那巫侍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耽搁,匆匆跑了出去。楚子苓则扔下了手头的膏药,回到了殿中。   殿门紧闭,并未开启,然而远远的,已传来了慌张的脚步声,还有那时断时续,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她是救过难产的,然而那日的情形,如今还让她喘不过气来。在这复仇在即的紧要关头,她还要救这个产妇吗?要卷入朝堂之争,把自身安危压在其上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直至敲响了门扉。   “大巫!君上亲至,速速开门!”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楚子苓骤然起身。宋公来了?一国之君, 怎会为了个妾侍亲自来寻大巫?!   “开门!”她不敢怠慢,边高声吩咐,边迈步去迎。   殿门敞开, 就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这边赶来,为首不是宋公又是何人?见到了楚子苓, 他紧赶两步,上前便道:“大巫, 陈姬难产, 还请施救!”   那张俊脸都微微扭曲, 可见心中焦急。后面有人抬着短榻,竟是把产妇从产房抬了出来,随驾送了过来!   为何如此着急, 连产妇都要挪动?身为国君,宋公亲自来, 还怕请不动人吗?   然而下一刻, 楚子苓看到了那派去探察消息的的巫侍, 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为何陈夫人难产, 临到跟前才传到她耳中?为何宋公会不惜身份, 亲自带人前来?宫中难道只她一个巫医了吗?巫祝也会医术, 而且相当高明, 为何不找她?   顷刻,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 老妪那阴沉低哑的声音, 在耳边响起。楚子苓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被巫祝拒绝了,因此宋公才会亲来,甚至把人都带来了,生怕她也一口推拒。而这,也巫祝给她的“考验”,要如何抉择,才能既不得罪盟友,也不得罪国君?身为“巫者”,应当有决断才行!   然而那矮榻已经抬到了近前,榻上躺着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身量并不很高,肚腹鼓的似撑破胀裂。那张本该娇美的脸皮,被汗水浸湿,青白扭曲,连双眼都失去了神采。可是她还在呻|吟,还在挣扎,还想拼命逃出死神的魔爪……   “救我……救我……”   那一声声难耐的呼痛,听在耳中,全是这两字。她想活下来,她还不想死!   楚子苓迈开了脚步,向着那矮榻走去。身边,巫侍跪了一地,甚至有只手想要拉住她的裙摆,可是楚子苓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任何人,直直走到了那女子身边,握住了她细瘦的腕子。   没有胎音。再摸肚皮,依旧没有。   这一刻,楚子苓心底冰冷一片,声音也冷的骇人:“妇人生产,污秽至极,还请君上回避。”   这宋公岂能不知?然而他跟来,就是放心不下。毕竟巫祝都不愿救的,若是楚女再不诊治,怕是要一尸两命!见大巫开口,宋公连忙问道:“可还有救?”   “胎儿不详,欲害母命。”楚子苓吐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找到的借口了。   胎儿没救了,但是母亲还有!想要救眼前的病人,唯有找出借口,才能解开巫祝设下的死局,换回君夫人和华元的谅解和认同。生出一个不详的孩儿,对陈姬可有影响?楚子苓说不清楚,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这借口,放手施救!   此话一出,宋公抖了一下,缓缓站直了身体,旁边内侍宫人则哗啦跪了满地,大殿静若死寂,只有产妇那渗人的低泣,回荡不休。   楚子苓可不能等了,高声道:“把她抬入内殿,吾要施法!”   宋公并未阻拦,就这么眼睁睁看那矮榻抬进了内殿。身边有内侍颤巍巍道:“君上……”   像是被抽了一鞭,宋公大袖一甩,喝到:“走!”   如同来时一般,大队人马退了个干净。方才跪在角落的巫侍,面上则显出惊惶。她是奉了巫祝之命,隐瞒了些消息,谁料楚女也这般狠辣,竟说陈夫人产子不详。如此解了危局不假,但夹在中间的自己,会不会遭到清算?然而身体剧颤,她也不敢离开半步,只额心触地,抖个不停。   此刻殿中,楚子苓已经忘却所有,只有眼前产妇。生了一日夜,那小姑娘早就没了气力,身下血污一片,抖的如风中秋叶。胎儿应是脐带绕颈,窒息而亡,现在能做的,唯有打下死胎。   “若想活命,不可再嚎,需积攒体力!”楚子苓提高了音量,边对产妇下令,边施针泻足太阴,补手阳明,再取合谷、三阴交下胎。   腹中已无胎动,必须使宫缩促产。行针之后继续施艾,随后推拿胸腹,眼见产妇气息越来越弱,她又命人取药,熬制催产汤。从清晨忙到傍晚,当泛着腥臭的污血和那青紫胎儿堕下时,楚子苓只觉浑身都脱了力气。   然而一旁帮忙的宫人还不省心,见到那死胎,吓得腿都软了,只结结巴巴叫着“大巫”。楚子苓这才发现,胎儿形体有些畸形,可能在怀孕时就脐带缠绕,影响了发育。不过已经是死胎了,再考虑这些也没用处,便道:“寻个柳木匣子装起了,回头做法焚了即可。”   这孩子没有降生的运气,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为好。   那宫人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楚子苓则用手探了探产妇的脉搏。虽然微弱,但仍在跳动。好歹,她救回了一个。   当晚,宋公便命人接走了产妇,还带走了楚子苓准备的药剂,问都没问那孩子。楚子苓见状,便举行了个“除祟”的仪式,把胎儿化火,随后让人携骨灰,洒在了城外的睢水中。   至于那个明显受命隐瞒了消息的巫侍,楚子苓打发她去回禀巫祝,算是给了个答复。这样的应对,可算过关了?   第二天一早,巫祝就派人来请。   再次见到那老妪,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似多出了几分赞许:“昨日之事,汝办的妥当。”   楚子苓面无表情,只是俯首:“多亏祝史教导。”   若非那个拖延时间的巫侍,她岂会想到这些?只是若是胎儿尚能保住,她又该如何决断呢?   巫祝却不在乎她面上的冷漠,朝身边招了招手,就见一位宫人奉上了漆匣。巫祝淡淡道:“此乃小君所赐,汝可收下,小君以后必会倚重。”   后宫之主,面临的“烦恼”会少吗?当然要“倚重”她们这些大巫。看着那华美匣子,楚子苓只觉心头一片冰寒,然而声音却未迟疑:“小君过誉。只是这等事体,还要看天意。”   这话并不是保票,座上老妪却微不可查的挑起了唇角:“楚女所言甚是。”   真正的大巫,会跟权势者合作,却不会听任对方“命令”。她们拥有的,可是“神”的意志,又岂能甘为走狗?   她答对了。楚子苓垂下了眼帘,也把一切杂念压进了心底。至少,至少在这尔虞我诈中,她还能救回一条性命……   然而隔日,那消息就传了回来。   “陈姬自缢了?!”楚子苓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犹如惊雷。那女子是她亲手救回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求生欲,如何作伪?她怎会自缢?!   那传讯的巫侍唇边带着隐讳笑意,恭恭敬敬道:“产下不详之物,焉能苟活?小君怕是又要送来谢礼了……”   楚子苓已经听不清她再说什么了,只觉耳中嗡鸣,口鼻淤塞,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因“不详”两字,就能要了她的性命?那不过是个畸胎而已,她明明活下来了啊!   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掩在大袖之下,楚子苓死死攥紧了拳头:“备车,我要出宫。”   “大巫?”那巫侍有些惊诧,怎么此刻出宫?然而下一刻,凛冽的眸子望了过来,她一缩脖颈,赶忙俯身,“奴这便去!”   大巫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怕是没多少人能及。吩咐下来,照做即可,何必多问?   车驾很快准备妥当,楚子苓甚至没跟巫祝请假,就这么登车而去。如同乌云一般层叠的宫室越来越远,那心中的阴霾却丝毫未曾散去。   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无咎……”   没等人搬来脚凳,她就跳下车去,身形微一踉跄,便被一只大手扶住。那人眼中虽有讶色,却未开口,只是扶着她,向内室走去。那只手坚定沉稳,犹如可以擎天的巨木。   当终于在房中坐定时,田恒开口问道:“宫中出了什么事?”   “陈姬难产,我救了她……”当那双如同鹰隼的黑眸望来时,楚子苓浑身都颤抖了来,“我知道君夫人不喜她,华元不喜她,可是那是条活生生的性命……我只能说,说她腹中的死胎,不详妨母……”   楚子苓脑中嗡嗡一片,连话都失了逻辑。然而当“不详”二字出口时,那只扶着她的手,骤然僵住了。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楚子苓傻傻的抬起了头,却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惊愕,看到苦痛,看到了不可置信……   一颗心骤然坠了下去,狠狠砸在地上,楚子苓嘴唇颤抖,挤不出任何解释,手不由自主,向后缩去。   然而下一刻,那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并不很用力,也未让她挣脱,只是握着。   “你想救她,你不知她会死?”那是问句,也是自问自答,田恒目中的痛楚,被什么掩了下去,变得深沉,犹若不可见底的潭水,“你不该施救的……”   楚子苓再次抖了起来:“可是她会死……”   “难产死去,她会成为宋公挚爱,毕生铭记。而产子不详,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田恒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尖刀,刺入了胸中。那一刻,楚子苓想要大笑。难怪小君会送礼谢她,难怪巫祝会点头赞许。她无意间做出的,竟比眼睁睁看人死去还要狠辣,她竟以为,能找到两全之法……   咯咯作响的齿列,被她狠狠咬住,楚子苓垂下了头,有什么东西,从她眼中滑落,跌在地上。   看着面前无声哭泣的女子,田恒只觉心被狠狠攥住,只想把人搂在怀中。她不知道的,她岂会料到这个?一句“不详”,竟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冰冷锐利……   她不该待在宫中的。这一刻,田恒无比想拉着她,就这么离开宋国,离开所有尔虞我诈,血腥报复。然而他的手指微弹,却没能伸出,只静静握着那纤瘦的手臂,像支撑着那颤抖不休的身躯。   ※※※   “家主,宋国来信。”   屈巫头也没抬,伸手接过木笺,看了一眼上面泥封,便拆开了捆着信笺的细绳,一目三行看到了信尾。   “巫山楚女?原来她被华元带去了宋国……”眸中闪过抹讶色,屈巫对手下道,“派人前往宋国,看看是否是那从宫中出逃的巫医。”   “家主,此时追查这个,会不会耽搁大计?况且此信来的蹊跷……”身边心腹显出忧色。马上就要出使齐国,突然收到这样的信,莫不会宋国有人知晓了出奔的计划?   “无妨,既然君母惦念,当为其分忧。”屈巫淡淡一笑,把木笺扔到了一旁。会送信前来,还只问巫医来历,显然对方惦记的是内斗,他也相信自己的谋算不会被旁人看出。不过华元胆敢拐了那女子,总不能就此放过。况且是谁送她离开楚国,又是谁联系的华元,都应让樊姬知道才好。有了这些乱象,他出奔才会更加顺利。   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屈巫继续俯首,处理起手边繁杂事务。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短暂的情绪崩溃,终究没让楚子苓在宫外过夜。当晚, 她就回到了巫舍。大巫出宫“采药”, 谁敢多问一句?没有试探, 没有非难, 所有仆从谨小慎微, 愈发恭敬。   躺在漆黑冰冷的大屋中,楚子苓轻轻环住了手臂。印在小臂上的触感仍未消失,就像那人还陪在身边。然而楚子苓无法入睡, 她甚至说不明白, 自己匆匆回宫,为的是什么。没人会在乎那条因“不详”葬送的性命, 但是她知道, 田恒是在乎的。如果自己继续前行,踏过更多的鲜血, 摒弃曾经的所有, 那人会不会也在某一日,突然就扔下了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巫,继续自己的寻剑之旅?   这一瞬的恐惧, 甚至压过其他, 让她无法再想下去。   然而不论多少波澜,在天光出现后, 便会沉入水底。第二天, 君夫人又送来了礼物, 楚子苓连那漆匣都未打开, 便命人收了起来。从今以后,小君、世子也将信任她这个司疫,若有朝一日换了新君,这“从龙之功”又该换到多少奖赏?   楚子苓看着这些,看着这平缓阴暗的水流,再次淹没了一切。巫纹,巫袍,以及大巫的身份,都能作为掩饰,但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甚至连那期盼已久的“复仇”,也变成了穿刺着血牲的刑柱。   她可以走下去的,可以为了目标,放弃许多许多。然而得到人人艳羡、惧怕,足以立足保命的权势后,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无人知晓的恐惧,在下一次出宫坐诊时达到了顶峰。田恒没来接她。那华美高大,足能让人侧目的驷马大车,如同身后的殿宇一般,让人浑身发冷。楚子苓木然的登上了马车,用手扶住了面前车轼,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了那根雕花栏木。   等会儿,她该怎么开口?那人面上,还会不会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当驷马在院门口挺稳时,她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下马车,进到屋中,楚子苓缓缓坐在了席上,牙关锁的死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该问问的,执事何在?   “子苓!”突然,一个声音穿过了空旷的厅堂,落入耳中。   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就见田恒推门而入,大步走来,劈头便问:“林止上次来时,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没想到田恒会问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田恒却没停下,飞快道:“今日林止未到,我派人去请,谁料坊间的店铺已经寻不到人了!帮闲的说,他们兄妹二人前几日便出门远行,还带走了不少家当,似是避祸!”   避祸?避什么祸?楚子苓脑中一片混乱,张了两次口,才挤出一句:“他告诉我,夏姬到了郑国。”   “你让他查的?!”田恒剑眉都立了起来,“还让他查了什么?”   “没有了。”楚子苓果断摇头,“我说不卖药了,不需再查。”   “只问了夏姬……”田恒眉头紧皱,按剑在房中走了两圈,便摇了摇头,“不行,此事怕有蹊跷。那林止不是说要带妹妹前来吗?还有你让他寻的药,眼看就要寻到了,无缘无故,怎会远行?你且在这里坐着,我去寻华元!”   见他又要转身,楚子苓忍不住身体前倾,高声叫到:“无咎……”   田恒足下一顿,似是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不安,又转身走回了楚子苓身边,单膝跪下,平视面前之人:“事出反常,我怕他对你不利。此刻寻华元,你还是不出面为好,待我先去探探情形……”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放缓了声音:“无需多虑,还有我在。”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在她面上划过,带着安抚和慰藉,一如往昔。楚子苓的声音卡在了喉中,半晌,点了点头。   田恒笑了,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那一刻,楚子苓只觉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她面对的,也许仍是危机重重,遍布荆棘的狭路,但是那人,还在她身后。   出了院门,田恒跨上已经备好的马车,一抖缰绳,骈马飞驰。方才的沉稳冷静已经消失不见,他面上满是阴云,带出几分戾气。   大意了!   那林止本就来意不明,为人又狡猾善变,他却没能一直保持警惕。病弱的妹妹,恳切的哀求,还在治疗痄腮时忙前忙后,这些作态,让他放松了警惕,没能时时跟在子苓身边。现在想想,在宫中设局,让子苓连诊八人的,未必是见她驱疫时的表现,而是子苓曾出宫为娇娘诊病,多治了一人!   可他竟然未曾想到!   现在林止得知了子苓在意夏姬,在意出使齐国的使臣,若是回到楚国探察一番呢?术法高明,年纪轻轻,就算楚宫之中,也不多见。若是猜出“巫苓”身份,得知这人曾被楚王妃通缉,届时派来使臣问一问宋公此事,怕是华元都难保子苓的性命!   不论林止是谁派来的,都要早做准备。   马儿一路疾驰,来到了华府。右师是何等身份?若是没有安排,在府门前等个把时辰也不足为怪,但是田恒是大巫信赖的执事,通禀一声就被请进了门去。   “执事前来,可是大巫有事吩咐?”华元带着满面笑容,迎接来人。大巫明日坐诊,按道理应是刚刚出宫,这时派心腹前来,他岂能不见?   田恒面上却冰寒一片,见面便问道:“敢问右师,楚国出使齐国的使臣可曾定下?”   楚齐结盟是大事,而且从楚国前往齐国,少不得要途径宋国,华元怎会不提前探听?只是田恒问这个,有何用意?   他眉头微皱:“是定下了,使臣不日就要启程……”   “来使可是申公巫臣?”田恒没等他说完,就直接说道。   这下,华元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他的消息可不是来自朝堂,而是身在楚国的信使快马传来,此刻整个宋国都没几人知晓。田恒不过一家仆,消息怎会如此灵通?!   见对方面色,田恒神情一肃:“右师有所不知,当日楚女正是因申公巫臣,才被迫逃离郢都。若此人出使,怕对右师不利!”   华元面色大变:“她竟得罪了申公?!”   华元可是在楚国住过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冒犯屈巫。这人身居高位,才华横溢,还颇有几分睚眦必报的狠辣。若是让他知晓楚女在宋宫,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并非得罪,只是不巧知道了一桩阴私。”田恒顿了一顿,“申公与夏姬有染,意欲出奔。”   华元差点没从座上蹦起来。申公与夏姬有染?开什么玩笑!说那夏姬不详的,不正是申公本人吗?夏姬在楚十载,也没听两人传出过什么流言,怎地莫名其妙就要私奔了?   田恒像是没看到对方神色,只道:“如今夏姬已回到郑国,申公则担任使臣,出使齐国。右师不觉太巧吗?”   毕竟是老辣政客,听到这话,华元就皱起了眉头。是有些巧。他也曾听闻夏姬归宁之事,原以为是楚国打算借此事,与晋国修好。毕竟晋楚大战已经过去数载,又逢楚王驾崩,新君年幼,想要停战不无可能。谁料很快又传出了楚国欲与齐国结盟的消息,若是齐楚联军伐鲁,晋国焉能坐视?怕是立刻要再起纷争。   那夏姬回郑国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良心发现,真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体?她可不是什么贞妇!   这两件恰好相反的事,放在一起看自是古怪。但若是为了私情呢?夏姬归郑,屈巫出使,可不是私奔的大好时机。   难不成真被楚女撞破了此事?!   等等!华元突然一皱眉:“若两人真个私奔,我何险之有?”   如果楚女得罪过屈巫,而屈巫真的出使齐国,他怕是还要担心一二。可要是屈巫真打算跟夏姬私奔,就根本不会前来宋国!那楚女是不是巫苓,又有甚关系?   田恒却叹了一声:“原本是不相干,就怕有人把这事捅了出去。若是让樊姬知晓楚女就在宋国,还是右师请回,又会如何?”   华元的面色是真变了。楚女出逃,曾让樊姬暴跳如雷,若真让她知晓此事,自己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所谓的“灵鹊”,也成了笑话,他在朝堂要如何自处?   脑中飞转,华元突然就明白了这人来意:“你想让我擒住屈巫?”   “正是。唯有擒杀屈巫,右师方能给樊姬一个交代!”田恒答得干脆。   华元心底却起伏不定。若事情真糟糕如此,抓住屈巫,确实是脱身的好机会。这可是屈氏申公啊,竟然为了个女子出奔,樊姬怕是要气个半死。而他因为“救了”巫苓,猜出了此事,帮她擒下出逃之人,之前的过错不但会抹平,还能成为美谈,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是他如何确定屈巫会出奔,又如何确定楚女的事情已经被人探知?   思索片刻,华元突然道:“田郎怎知事已外泄?”   “不瞒右师,坊间有一商贾突然阖家不见了踪迹,那人之前曾出入大巫府邸,很可能是旁人暗子,探知了什么。”   “商贾?可是那林氏?”华元对于大巫的动向极为关注,很快就说出这个名字。   “正是。当初右师想也查过,却没查出此人底细。现在人没了,又逢屈巫出使,万一有些牵扯呢?右师若是不信,自可去查!”田恒如实相告。   把这事告诉华元,也有好处。若是连华元都找不到此人,事情恐怕真会朝最坏的情况发展。提前做出准备,总是没差。   “那若是消息真的传出,问罪的却比屈巫快上一步呢?”华元又道。   这也有很大可能。屈巫是出使,人多势大,讲究气度礼仪,哪能快走?但是樊姬派来问责的就不同了,说不定会快上很多。有了这个时间差,他如何拿这份“功绩”来抵罪?而且万一楚女被识破,屈巫又未曾出奔,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是大巫能暂避呢?等到屈巫出奔,被右师擒下,再回宫不就万事大吉?”终于,田恒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让子苓避开这个风口浪尖,不论局势如何发展,此刻待在宫中,都是极其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宫!而且要借华元这个右师之手,安安稳稳离开宫廷,暂时躲起来。也未有如此,不论下面局势如何发展,都有应对之法。   而这一番“劝告”,已经彻底让华元把自家安危和屈巫的出奔联系在了一起。只要他不想失了权柄,就会拼命拦截屈巫。屈巫被俘必死无疑,如此一来,也能让子苓安心。那时,是走是留,就看她的心意了。   一个真正能保命的万全之法。   此话出口,来人的心思,华元便已猜出。然而此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向氏突然偃旗息鼓,本就古怪,还是要仔细计较方可。   想到这里,华元郑重道:“吾速派人去查,还请田郎转告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日头西沉, 天光尽没, 屋中燃起了火烛, 楚子苓却依旧坐在窗边, 目不转睛望着外面黑漆漆的院落。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如此等待, 足能耗尽所有耐心和勇气,更别说还要误信歹人的煎熬。饶是如此,楚子苓的心境也比在宫中时好上许多。   她是华元政治同盟中的关键角色,是巫祝重用举荐的官巫,还一手“解决”了君夫人和世子的心头大患。如此深入的卷进了宋国朝堂,她已不像当初那么脆弱。然而这些都是其次, 更重要的是,田恒并未慌乱。   只要有田恒在, 总归有解决之法。楚子苓并未发现, 这抹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依赖, 她只觉得,事情还有转机,不能慌乱。   又等了半刻钟,院外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 楚子苓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回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 那昂扬身影穿过暮色, 大步走入房中。光焰摇曳, 驱散了所有阴霾, 让那张面容愈显沉毅。   “我同华元谈过了,他会助你离开宋宫,先避过风头。”一进门,田恒就把最关键的东西说了出来。   竟然能出宫避难,楚子苓不由道:“华元能做到?”   “他必须如此。”田恒利落坐下,向楚子苓解释起了现今局势,“林止在你第一次出宫诊病时冒出头来,十之八|九针对的是华元。若是暗子探知了你的身份,传回楚国,引得樊姬派人问罪,华元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为了自保,他必须保你。唯有让先你避开,再擒下屈巫,方能洗脱罪名。”   “你说动了华元对付屈巫?!”楚子苓猛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她万万没想的!   田恒一哂:“华元其人喜趋利避害,却也有几分胆量。这法子正中软肋,他如何不听?”   华元平日长袖善舞,颇为狡诈,然而胆子也着实不小。若非有如此,他岂敢在楚军围城时,孤身潜入敌营,威逼公子侧,让楚王退兵?   擒拿出奔的屈巫,对旁人而言是需要三思的大事,对于华元,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机会。这个饵,他必然会吞。   “那若是屈巫不逃呢……”越是临近关头,楚子苓心中越是担忧。万一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或者历史突然改变,屈巫不再出奔呢?   “因而才要出宫。”   “啊……”楚子苓彻底明白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宫避祸。也唯有如此,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华元抓到了屈巫,自然万事大吉,她仍可回宫任职;若是屈巫改了念头,并不出奔,她也能尽早得知消息,提前出逃……   一个环环相扣,全为自己打算的计划。   这一瞬,楚子苓胸中腾起热潮,几乎难以自己。绝境之后,竟是柳暗花明,怎能不让人欣喜?   田恒看到了那张白净素颜上的喜悦,唇角也微不可查的挑起,但是出口的话,仍就持重:“林止既然不见踪影,敌人定是有了谋划,此事还要看华元运作。这两日你诊病时,也万万小心,不能留下疏漏。还有宫中,也要谋划一二才行。”   压下心底起伏,楚子苓低声道:“我会小心。这次都怪我轻信歹人……”   若非她救了娇娘,还应了林止的邀约,又岂会这么快暴露身份,让他们陷入危局?   田恒却摇了摇头:“那人狡诈,连我都被骗过,怪不得你。”   事实上,子苓已经是难得的谨慎,就算之前心怀恨意,也未曾冒然行事。只是林止那厮比旁人还要狡诈几分,还以妹妹作饵,让人防不胜防。   况且,有些事田恒也不愿言明。他是乐见子苓出宫的,与其待在深宫,苦苦挣扎,还不如让她安安稳稳待在自己身边。那日的泪痕,似还印在心间,他怎忍心再看她无声落泪。如此,再好不过。   有了这番安排,第二日,楚子苓照旧坐诊,诊毕就直接返回宫廷。出宫可是大事,还不知华元要如何安排。   谁料仅过了两日,宋公便招她觐见。   “蒙邑似出现了疫病,情况不明。寡人有心请大巫前往,不知可否?”宋公注视着面前巫者,心中十分复杂。   陈姬之事,让他极是难堪。谁曾想爱妾竟然怀了不详的妖物,还被取了出来。若是当时不闻不问,让她难产而死,岂不能遮掩一二?可不巧,亲自求上门的,正是他本人,这事就愈发让宋公不悦,连带对楚女也生出几分芥蒂。   如今华元提出蒙邑出现疫病,顿时让他寻了个台阶。蒙邑可是他为公子时的封邑,如今还有不少亲信经营,若是出现了疫病,当做法驱疫。如今有楚女这个司疫,派去打理岂不更好?一来能卖好国人,二来也能让这女人暂时离开。也许等到瘟鬼散尽,他也能忘怀之前那事了吧?只是深入疫区,还要先问过为好。   疫病?楚子苓一惊,旋即想起了华元,不知是真有此事,还是他设计来,让自己避祸的。不过无论真假,这都是绝好的机会!   楚子苓立刻俯身:“吾为司疫,自当亲至除疫。”   宋公的眉眼这才舒展几分,又道:“既是出行,当让祝史占之。”   春秋时几乎事事都要占卜,这种前往险地,驱除疫病的大事,自然也要先占卜才能成行。楚子苓心情却有些忐忑,巫祝不像是宋公,这种事怕是瞒不过的,若是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从中作梗,该如何是好?   然而就算担忧也没法抗命,楚子苓跟在宋公身后,来到了巫舍。问明来意,那老妪极深的望了楚子苓一眼,便取出龟甲,用火灼占卜。   一股燃烧角质的焦糊味道,弥漫在大殿之中,咒祝声声,青烟袅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结果,唯有楚子苓轻轻握住了拳头。   巫祝已经知道了,她会如何开卦?   “咔”的一声,轻微裂响打断了咒词。巫祝从火中取出龟甲,细细看了起来,过了许久,方道:“素履,往,无咎。”   宋公赶忙问道:“可是吉兆?”   “轻车前往,大吉。”巫祝放下龟甲,抬眸向楚子苓望来。   似被探照灯惊到的鹿儿,楚子苓僵在原地,一时竟无法闪躲。她是学医的,自然学过《易》,巫祝所言的几字,哪是“轻车”的意思?那分明是“履卦”第一爻,初九阳爻居下,《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此卦言独行其志,言安于本心,唯有摒弃荣华富贵的引诱,一本初衷,方能避除灾祸。   然而巫祝,正是那个一门心思,让她摒弃“本心”的人。她教她何为欺瞒世人,玩弄生死;教她只尊神鬼,攥夺权柄。是她扶自己登上了现在的位置,成为人人敬畏的大巫。谁料当自己将要出宫,竟送来了如此一卦!   她知道她要走了,她甚至没打算让她回来。这一刻,楚子苓眼中热意滚动,也许自己的心情,从来没能瞒过那双利眼。她看着,指点着,纠正着,却在最后的时刻,用一片龟甲,一句卦辞,给了她退路和忠告。   楚子苓说不出此刻心情,只觉浑身微颤,那紧缚在身上的枷锁,滑脱开去,消失不见。一叩到地,她行了个大礼,轻声答道:“多谢祝史指点。”   这一声,比曾经所有言语,都更真诚。   那老妪并未答话,只垂下了眼帘,唇边似轻轻挑起,然而很快,那木然的,遍布皱纹的脸,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退出大殿,宋公便道:“既是卦象所言,大巫此行,还是从简吧。”   要深入疫区,驱除瘟鬼,规模自是可大可小。现在都言明“轻车”了,宋公哪会派大队跟随。很快,出行的人员就定了下来。只有十来兵士,两辆辎车,带着些药材前往蒙邑。   领了宋公之命,华元又专门前来,谆谆叮嘱:“大巫勿忧,待吾擒了屈巫,送回楚国,便接大巫回返!”   他眼中,依旧有遮盖不住的野心和图谋。擒拿出逃的大夫,楚国新君和他身后的樊姬,怕是会欢喜异常。这样的“功劳”,怎可错过?他还要凭此机会,揪出那些想要陷害他的政敌,一举将其碾碎!   然而华元的承诺,楚子苓并未放在心上,隔日,车队备齐,前来迎接。   天光灿灿,那人在站车前,并非布衣,反倒和身边兵士一般,披上了皮甲。那身甲,让他的身形更显健硕,广鬓虬髯,鹰目虎态,只是望去就让人心生畏惧。然而,那是她的“无咎”,何惧之有?楚子苓轻轻挪步,走到了他身边。   一只大手,伸到了面前。   “大巫请登车。”   楚子苓把手搭在了那人掌心,温暖有力的大手,扶着她登上了车驾。竹帘轻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却遮不住那高大身影,车队徐徐前行,离开了巍峨宋宫。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蒙邑距离宋都并不算远, 大概有三四日路程。然而打着“驱疫”的名头, 怎能走的太慢?日夜兼程, 只花了两天,车队就赶到蒙城。   作为一个邑,蒙城并不很大,约莫只有宋都的三分之一。路上行人不多, 也看不见商丘那般的繁华的集市。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衙,邑宰亲自出府相迎。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本是宋公身边亲信,因蒙邑乃宋公封邑, 就被安排在此处任官。见到大巫,他不由喜形于色:“没想到君上竟派神巫前来,这下定能除了瘟鬼!”   竟然真的有疫情?楚子苓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皱眉道:“此次疫病是何症状?染病几人?”   大巫都来了,还不知道是何病症吗?好在那邑宰经验也算老道,一听此言,就知道可能是有人隐瞒,赶忙道:“是肠澼之症,往年总要有百十人患病, 但不算重。今年一口气多了数倍, 还有人下泄而亡, 定是瘟鬼肆虐啊!”   原来是痢疾, 楚子苓听到“肠澼”二字就明白过来。这病可轻可重, 夏秋多发,然而死亡率极低。突然大面积爆发,且有人因并发症身亡,就属于传染病范畴了,难怪会报疫情。   “城中有几处发病?带吾去看看。”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邑宰一怔,疫区怎可轻往?不该是在府中或郊外设祭坛,先施法驱瘟鬼吗?然而大巫已经下令,他也不敢不从,就叫了两名属下,带着大巫前去探察。   不多时,安车就到了城南,一名属官小心道:“司疫,前方便是发病的街坊了,居者十之六七都染上了疫病……”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车帘一挑,身着黑袍的大巫步下车驾,竟也不顾瘟鬼,向着坊中走去。两名属官骇然,吓得双腿发软,不敢上前,谁料那女子竟转过头,用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望了过来。   “还不引路?”   那声音并不很高,平淡无波,却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再怎么害怕,他们也不敢推脱,哆哆嗦嗦跟了上去。   既然是疫区,就要先视察患者,再找出感染源。楚子苓也不挑拣,入了街坊后就逐户登门,检查感染情况。这个城区并非达官贵人居所,但也称不上贫穷,就发病率而言,实在高的有些可怕。往往一家几人大半染病,身体强健些的,只是腹泻,严重的腹痛腹泻,便赤白脓血,而且男性病患更多,女性略少,儿童几无感染。   只查了五家,楚子苓便道:“此处饮用的水道在哪里?”   那属官闻言赶忙道:“大巫若是口渴,小人派人去取甘井之水……”   楚子苓眉峰一皱:“只管带路!”   面对怒斥,属官还敢说什么?又得引人向着水道走去。古代城池往往沿河而居,会在城中辟出水道,引水入城,作为日常生活用水,并非每家每户都能用得起井水。蒙城城南,正巧处于水道下游,水渠蜿蜒,穿过几条街巷。   然而还未走到水道前,就有隐隐臭气传来。楚子苓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不算狭窄的水道已经淤塞,流速极其缓慢,水面上还漂浮了不少杂物,呈诡异的青黄色泽。   “这水道几时淤塞的?怎不令人疏通?”楚子苓有些火大的问道。   “已,已有两载了吧……”那属官结结巴巴道,“往年都是大水一冲就好,去岁天旱,才淤了水道……”   这哪是一冲就行?沿着水道走了半天,楚子苓便发现,这段河道因地势原因,被泥沙堵了,若不清淤,甚至可能变成死水一条。痢疾除了接触传播和食物感染外,最严重的就是饮水污染。这种生活用水,若是有人倒入病患的排泄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楚子苓板起来了面孔:“瘟鬼居于水,水道不畅,瘟鬼不去,自要生出大疫!”   陪同几人,吓得都跪在了地上:“求大巫驱鬼!”   ※※※   再怎么关心城中疫情,邑宰也不敢前往疫区。之前他已寻了数名巫者,施法献祭,谁料疫情没能消退,倒是几个巫者相继病倒,这一下,更是没人敢管。也不知宫中来的司疫,能否驱走这可怖瘟鬼。   唉,若是死了太多人,就算宋公待他不薄,怕也要问责免职,实乃无妄之灾啊!   正唉声叹气,就有人回来禀报:“大巫说要在城南设坛,祭祀瘟鬼,命吾等清理水道……”   “啊?”邑宰有些发怔,祭祀跟水道有何关系?   “大巫说那水道污秽,方才引来了瘟鬼!”下人赶忙把听到的话据实禀来。   邑宰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吾说怎会突然大疫!快,派人前往城南……不,先请大巫归来,要仔细操办!”   ※※※   知道了疫病来源,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楚子苓回到了府衙,立刻着手安排。先让邑宰派人清理水道,又命人采了草药,熬煮白头翁汤,以大巫施药的名义,在坊间分发。因为要祭瘟鬼,周遭住户皆不得在水道中倾倒污秽,更不能饮用河水,需等做法完毕才行。至于病人排除的粪便,污染的衣物,亦要以沸水浸泡半个时辰以上,另择污水道倾泻。   连番安排,古怪的要命。但是宫中司疫的命令,谁敢不听?邑宰也忙忙碌碌好几日,才清出了水道,还奉命采买了一批灰石,碾碎了倒入河里。   好不容易做完一切,大巫才终于开恩设坛。城南河道边上,立起了高台,摆上了三牲,高高的柴堆耸立,竟是要柴燎献祭。   邑宰此刻也推脱不得,颤巍巍跪在了祭坛之下,不像其他大巫还要蹈舞鼓乐,那位司疫只是跪在坛前,长长咒祝,九叩三拜,就点燃了柴堆。然而火苗窜起的一瞬,烈焰冲天,几乎照亮了偌大广场,声势骇人,让人抑制不住只想叩拜。   比往日快了几倍,柴燎燃烧一空。大巫取了灰烬,撒入了重新开始湍流的水道中。宣告礼成。   受了数日施药,又见了一番奇景,人群中隐隐传来感恩的声响,顷刻之间,就犹若风雷,响彻云霄。站在那汹涌的人潮外,田恒看着正中腰背挺直,黑袍巫纹的女子。这场面,跟当日“灵鹊”之声满城,又有何区别?没了之前沮丧,也不见那冷硬克制的作态,那女子长身而立,裙裾飘摆,就如逃出了樊笼的鸟雀。   她怕是已经忘了,自己出宫为的是什么。不为避祸,只为救人。旁人畏惧的瘟鬼,也要臣服退让,避之不及。这样的女子,何人曾见过?   那双妙目望了过来,沉静的双眸中,多出了几分喜意。于是,田恒也笑了出来,冲她颔首。财富权势,又怎能比得过这些鲜活的生气?   祭祀结束,一直肆虐的疫病,似乎也没了气力,开始消退。宋公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大半。然而华元派人传来消息,楚国遣使,探察“巫苓”之事。   “还不能回去。”那抹忧色,又浮上了楚子苓的眉间,没了刻不容缓的疫病,她又忆起了自己前来蒙邑的缘由。   “屈巫已经出使,如今快到陈国了。若是使齐,必会前来宋国;若是出奔,则会转道郑国。再等几日,便见分晓。”田恒安慰道。   朝中,华元自然会替子苓遮掩,便是宋公,也盼着蒙邑疫情早日消退。这种时候,就算是楚国来的使者,恐怕也无法令宋公招她回去。而拖延这几日,正是关键所在,只看屈巫如何打算了。   楚子苓也知道现在局势,微微颔首:“那我再拖延几日,等所有病人痊愈再说。”   疫情是开始消退,但是彻底结束,还要时间。   田恒却道:“城中并不安全,我听闻蒙邑城南有座漆园,不如到那边暂避。”   “漆园?”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惊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她就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漆树呢,去看看也好。”   田恒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情势危机,他的用意可不是区区避难。不过这些,不必对子苓言明,就当是外出游历几天吧。这些日一刻不停的治病救人,驱除瘟鬼,也确实需要好好修养一番。   两人很快定下了行程,邑宰那边倒是好打发,就说有药须在漆园找寻。邑宰如今已是彻底服了这位大巫,哪敢说不?立刻命人陪同,前往漆园。三四十里地,又花去了半日时间,等到了地方,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下了马车。只一抬头,就被天顶炫目星河吸去了心神。漆园满是漆树,院落也大,就如立足旷野,银河倾覆。   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吸入了满腹的山林青翠,连心胸都开阔几分。   看着她面上神情,田恒道:“若是喜欢,不妨多留几日。”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如今的她,已经使不上力气,唯有等待宋都传来的消息。比起蒙城,她确实更喜欢待在这里。   “明日去园中看看吧,我还不知生漆要如何采集呢。”楚子苓轻声道。   “有何不可?”田恒柔声应道。   把人送进屋中,他才转身出门,看了看远方茫茫苍郁,田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盼他多心料错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窗外传来啾啾鸟鸣, 宛转悠扬, 绕梁不去。楚子苓睁开了双眼,躺在榻上,一时竟无法起身。她已许久未曾如此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了。   没了必须诊治的病人,也无需面对诸侯卿士, 只懒洋洋躺着,头脑放空。这样的日子,她多久未曾经历了?   四肢百骸里, 突然涌出了些冲|动,楚子苓翻身坐起。一旁侍候的婢女想上前侍奉, 她却摆了摆手, 径自走到窗前,支起窗棂,向外望去。   所谓“漆园”, 其实并非一个园子,而是一整座山头,盛夏已至,满目浓绿, 在晨露中鲜活明丽, 翠□□滴。目不能及的远方,传来隐约人声, 似乎是采漆的漆农早起登山, 高声呼喝, 与这山林一般生机勃勃。   她想出门走走,忘却所有烦恼,只赏山色美景。   “取水来。”楚子苓对侍婢吩咐道。这次到漆园,她没带原本跟在身边的宫婢,而是选了府中人贴身伺候。那婢子赶忙取了清水,侍候她净面梳洗,然而洗了脸,又以柳枝揩齿、青盐漱口后,楚子苓却未穿起巫袍,涂上巫纹,而是选了套寻常衣裙。这里也没人识得她,更不必摆出大巫威严,何必麻烦?   因此,当她穿戴停当,走出房门时,早就守在廊下的田恒微微一怔。衣无绣,腰无佩,素面淡眉,盘发木簪。没了妖异巫纹,华美锦袍,洗净铅华后,这女子竟如初见时那般清丽恬淡。   距离那时,已近一载了。心湖微颤,田恒绽出了笑容:“子苓可想进山转转?”   笑意蕴在眼中,让那双鹰眸都平和温暖了起来。楚子苓也笑了:“自要去看看。”   “车已备好,随我来吧。”并不耽搁,田恒带人向院外走去。   只见小小院落外,停着一辆安车,拉车的骏马悠闲摆尾,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登上了马车,车身轻摇,驶出了院落。   他们居住的小院,是给漆园中管事的小吏们居住的,距采漆的山林还有些路程。一路上,楚子苓并未放下车帘,倚在窗边张望,山间小路不比别处,崎岖狭窄,奈何驾车之人本领极高,竟不觉有多颠簸。   如此一路行到山脚,才停了下来。田恒抬头一看:“此处漆树已经采过,想看采漆,怕是要走上一段。”   “无妨,走走也好。”楚子苓倒不介意爬山。   留下几个护卫看守马车,两人带了三五随从,向山上走去。入了漆林,一股浓郁气味扑鼻而来,竟有些像发酵过的酸奶。路上漆树皆坑坑洼洼,自树干顶端到树底,不知留下了多少到刀痕。还有些黑褐痕迹,沿着刀口流淌。   “要爬这么高割漆?”楚子苓着实惊讶。这树顶的刀痕足有三四米高了,就算能爬上去,要怎么采集?   “十丈漆树,自然要割的高些……”田恒突然一顿足,“喏,那边就是漆农。”   只见几丈之外的高树上,一个浑身晒的漆黑,赤臂短打的汉子就如一只黑色的大猿,悬在树上。在他腰间,挂着个陶壶,此刻正小心翼翼取下树上插着的贝壳,把其中乳白色的漆汁倒入壶中。   在他脚下,是捆在树干上的短枝,一排一排,显然是供脚踩攀爬。除此以外,竟然毫无其他保护措施。   “要进前看看吗 ?”田恒问道。   “不了。”楚子苓摇了摇头,“不好惊扰。”   这样的工作,称得上危险工种了,她怎么可能过去引人分神。   见她神色,田恒道:“夏日正是采漆的时候,生漆多寡,关乎国事,这些漆农自不敢怠慢。”   听田恒解释,楚子苓才明白生漆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原来非但日常器物需用漆防水防腐,作战用的弓,身上披的甲,乃至华美战车,都少不得用到生漆。也正因此,采漆的漆农们整日劳累,不到日落都不得歇息。   看着那满是油汗的脊背,楚子苓只觉方才高昂的游兴,似乎都低落了几分。田恒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道:“前方山腰有个草亭,不妨去那边吃个朝食。”   起床太早,两人都未用饭。楚子苓便点了点头,一行人改道,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那确实是个草亭,木质的柱子毛刺横生,连漆都未上,顶上茅草稀稀拉拉,似能透下天光。然而立在这样丰茂的山林中,竟生出了些许野趣。   几个奴婢飞快铺上了锦缎,摆上了案席,除了早就备好的食盒,竟还有炊具。就见田恒负了长弓,对她道:“先吃些垫垫,等我回来。”   撂下这句,就身形一转没入山林。楚子苓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动箸,只让人斟了些她调的饮子,一口一口喝着。然而一杯还未见底,就见田恒拎着只山鸡,大步走了回来。   “采了些菌子,正好煮了。”田恒也不假人手,飞快把那肥美的山鸡斩成小块,扔到釜中,又捡了菌子铺上一层,随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咕咚咚倒了半釜,这才炖煮起来。   洗净了手,他大步回到亭中,楚子苓笑着问道:“怎地突然想起野炊了?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山间游玩,不正是为这口野趣吗?况且哪有此等说法。”田恒混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浆水,喝了起来。   楚子苓一怔,倒是想起现在还没孟子,自然不会有这句名言,于是也笑着摇了摇头。山间清风吹拂,引得头顶茅草飒飒,让人整颗心都沉静下来。此情此景,当抚琴抒情,手谈助兴,可惜,在座的似乎没有什么雅人,没生出雅志,倒是被一旁小釜中传来的扑鼻香气,勾了心神。   不闻还不觉得,这香气一出,楚子苓只觉胃肠都要咕噜噜叫起来了,忍不住扭头去看。田恒看在眼里,唇边就多了丝浅笑,取来食盒,先盛了碗黍米,然而摆上了饭,却不起锅,硬是又等了一刻多钟,这才起身灭了火,把小釜摆在楚子苓面前。   “浇在饭上,趁热吃。”   长柄的勺子推到了面前,楚子苓依言舀了一勺,浇在碗中。只见滑嫩鸡块并同样滑嫩的花菇,颤巍巍堆做一团,黄橙橙的鸡汤浸透了下面粘米,灿灿如金,诱得人食指大动。这时,哪还记得客套礼仪?楚子苓举箸,夹了一块肉细细咀嚼。入口,方知刚到倒进去的酒是梅子酿的,清香中混着微酸,消弭了野物腥膻,肥美的油脂融在口中,只觉舌头都酥了半截,竟是比宫中佳肴更胜几分。   美食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吃完一碗,楚子苓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拾起铜勺,准备再来一碗。正在这时,远处护卫高声喝到:“谁在那里!”   就听草丛中一阵簌簌,两个少年跌了出来。   “吾,吾非歹人……就是闻了香气……”其中略白些的小子浑身发抖,哆嗦着说道。   另一个小子则傻不愣登,盯着铜釜,口水都快留下了了。   他用得竟然是雅言?楚子苓有些惊讶,一时停了动作。这时对面传来了两声特别大,特别清晰的腹鸣声,那开口的男孩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楚子苓不由笑了。现在估计才八点,还不到真正的朝食时间,这些半大小子闻了香味,哪还能忍住?她微微抬头:“无咎……”   田恒瞪了她一眼,拿过铜勺,先给她添了一大勺,又拨了不少肉块到自己碗里,这才取了食盒,往釜中倒了些黍米,起身扔在了两人面前。   里面是没多少肉了,但是还有浓稠鸡汤,清香菌子,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子馋的口水都快下来了,伸手就想去抓。倒是被另一个拍开了爪子,从怀了掏出俩小木勺,一人一个,围着铜釜吃了起来。   饿成这样,竟然还不是狼吞虎咽,而且吃饭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楚子苓心中更是惊讶,但是用饭时不便开口,便耐下心继续吃饭。结果等她吃完,一大两小三个男人,都早就吃光了盘中美味。   楚子苓哑然失笑,漱口净手后,才道:“尔等也住在漆园?怎会雅言?”   那个白净些的小子赧然道:“小子乃武族之后,父亲乃漆园吏,忙时也顾不得吾等,只能上山觅食。”   武族?难不成是当初宋公贬谪的武公之后?看着那两张青涩面孔,楚子苓心中感叹。若是没有武族谋逆,说不定他们还待在宋都,如华元一般身为大夫,锦衣玉食。然而现在,一身麻衣,满脸泥污,跟普通庶人之子,又有何区别?   然而看着两人,倒是让楚子苓想起了另一人来。这里是宋国的蒙邑,漆园,两百年后,会有另一个漆园小吏,在此间留下印记。同样是公族之后,同样是卑微胥吏,却如那灿灿群星,高悬九霄,让人铭记百世。   她是为了“怀古”,才来到这漆园,却在其中看到了“更古”痕迹,何其玄妙?   见她不语,一旁傻乎乎的小子偷看了那虬须大汉一眼,突然道:“我们要去抓竹鼠,女郎可要去?”   这话称得上冒犯,急的那白面小子赶忙去拦,却也晚了,只得结结巴巴补救道:“竹,竹林甚美,离此间不远……”   楚子苓险些笑出声来,故作郑重的点了点头:“去看看也好。”   田恒并未阻拦,让那两个小子前面带路,自己则跟在楚子苓身后,向着不远处的山道走去。走了大概两里,绕过一片漆林,就见成片的修竹立在远处,竹叶轻轻,随风轻摇。   比起山林,又是另一番风貌。两个少年撒欢一样的冲入竹林,开始了自己的捕鼠大业,楚子苓则出神的看着眼前景色,千百年后,那化蝶的庄周,是不是也驻足草亭,依竹听风呢?时光交错,如一团迷雾,拢住心神,所有杂念都变得渺茫,微小,似被卷入洪流之中。   她来到这里,究竟为的是什么?   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个醇厚声音。   “你还想回宋宫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   简简单单一问, 却问在了楚子苓心神动摇的时刻,她浑身一颤, 猛然回头, 入目的那双眼,却没有探究和疑问,似在问一个已经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她想回到宋宫吗?其实在踏出宫门的那刻,就有了答案。   那些登上高位,用所知所学救治世人的念头, 她曾想过。但是她没想到, 只“攀登”这个过程,就要踏过枯骨无数。权力的王座又岂是白璧无暇?若自己漠视性命, 践踏无辜,那么坐上宝座的会是谁呢?良知尚存的“自我”, 还是另一个仁善些的“奴隶主”?   她当然不想回去。就如巫祝赐的那句,“素履, 往,无咎”。   张了张嘴,楚子苓好容易吐出句话:“你带我来漆园,是为了出逃?”   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自不必回答,因而她选择了发问。田恒为何会带自己前来漆园?她可以为了还未出生的先贤,前来“凭吊”, 田恒却不会只为了观景散心。此处距蒙城甚远, 又多山林, 可不正是出逃的好去处?   “然也。”田恒答的坦然,“若华元截杀不成,必反手害你,怎能不早作准备?”   似华元那般狡诈,万事都会有两手打算。若真抓不到屈巫,大巫孤身在外,难免要出些“意外”,才好对樊姬交代。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楚子苓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屈巫呢?”   她的存在,才是华元动手的理由。若她走了,华元说不定乐得轻松,何必与屈巫纠缠?那她的仇,要如何报?   田恒扔下了手中草枝,唇角一挑:“出逃亦需时机,我自有安排。如今只问,你愿跟我走吗?”   何时出逃?怎么计划?去往何方?他一句都未说,然而楚子苓也未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陌生又险恶的世界中,若还有人可信,怕也只有面前这人了。他不言明,必有不说的理由。楚子苓信他,又何须多问?   如此干脆利落的应答,让田恒眸中闪出笑意,话锋突然一转:“竹鼠味道也不差,晚上吃这个?”   “好。”楚子苓颔首,唇边也有了笑意。   正在此时,竹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楚子苓吓了一跳,转身观瞧,就见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跑了出来。   “让你莫碰生漆,怎地不听!”那年长些的少年语带埋怨,拉着对方的手,快步走在前面。   后面跟着的少年则跟长了一身跳蚤也似,苦着脸挠来挠去:“我以为是个长角的蛇儿,哪知是漆桶……”   “哪来的长角蛇儿?!”那少年听的天灵盖都快炸了,恨不得一掌在这蠢货脸上。   “出什么事了?可是遇到了毒蛇?”楚子苓见两人出来,开口问道。   那个年长些的少年脸上顿时一红,吭吭哧哧道:“无事,就是阿弟碰了生漆,出疹子了。”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才发现,那被兄长扯着少年脸上、臂上都起了红色疹子,应该是生漆过敏,生了漆疮。   她不由自主道:“取些蜂蜜……”   蜂蜜可用于生漆过敏止痒,然而话一出口,两个半大小子就露出一副听到“何不食肉糜”的古怪神情。这是怎么了?楚子苓后半句顿时说不出来了,那个当兄长的赶忙略带尴尬道:“何必用蜜,采些草擦擦就好……”   说着,他把弟弟按在了地上:“坐着别动,我寻药去。切不可乱抓!”   叮嘱了两三遍,他才快步离去。剩下那小子两手交握,显然是痒得不行,又不太敢挠。呆坐着挣扎了半晌,他突然扭头对楚子苓道:“女郎可见过长角的蛇儿?”   这是耐不住,想要转移注意吗?楚子苓笑了出来:“未曾。”   “我见过呢!还听阿爷说,有生着翅膀的大鱼,可以在天上飞!”他顿时来了精神,也不挠了,两眼睁得大大,一脸兴奋道,“女郎可见过海?”   宋国地处中原,哪里见过海?然而楚子苓见过,不止见过,还知道那大鱼的故事。   “自是见过,那鱼名……鲲。大者十余丈,腾空之时,可敝天日,落水之时,巨浪翻腾……”   像是讲述故事一般,楚子苓讲起了鲸鱼。讲它庞大,贪食,在浩瀚大洋中的不可一世,这当然不如“不知其几千里也”那般雄浑绮丽,但是面前孩童依旧听得双目圆睁,忘乎所以。   一旁田恒挑起了眉峰,复又舒展。他不知子苓还会讲这样的故事,然而他喜欢她讲述这些时的神情,眉目生辉,与那冷静自持的巫者,判若两人。   讲完那海中巨兽,又说起了会唱歌的鲛人,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似梦如幻,直到那跑去找药的小子匆匆赶回。飞快把药揉烂,涂在了弟弟身上,那少年也不敢留在这边捕鼠了,向楚子苓道谢之后,就想带人离开。   谁料那一头一脸都是绿浆的小子,却眼巴巴瞅着面前女子,哀求道:“女郎明日可还来?我还想听那如矛的大鱼!”   除了鲲,她还知道的不少生物,只是听在这个时代的少年耳中,怕都像山海经中的怪物吧?然而楚子苓并不介怀,这跨越千百年的认知,除了当成故事,说给小儿,还有谁会细听?   于是,她点了点头:“明日还来。”   那小子喜得叫了起来,硬是被兄长按住行了礼,才一步一回头的向远方去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生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在这迥异过往的世界中,在这犹如洪流的历史中,她能保有什么,又能抓住什么?   一时间,话语凝滞,她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坐着,任凭思绪万千。   见她那模样,田恒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见过海?”   楚子苓骤然回神,点了点头。   “喜欢海吗?”田恒面上的表情,似柔和了几分,“临淄便离海很近。”   田恒是个齐人,定然是见过海的,突然提起,是想到了故乡吗?   “海边很好。”楚子苓的确也喜欢海,只是两个世界的海,怕也有些区别。   田恒闻言,只轻轻“唔”了一声,便起身向竹林走去。楚子苓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去捕竹鼠了,不由轻笑出身。那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已然散去,楚子苓放开心神,就这么随意在山中闲逛起来。吃些野物,看些风景,直到太阳西斜,晨光昏黄,才重新登车,返回居所。   晚霞似火,映得山林尽赤,马儿轻快,不多时就把霞光抛在身后,前方就是他们居住的小院,似已能看到炊烟,然而当马车飞驰,到了院前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三辆战车,百来兵士,一个个持戈举刀,把他们团团围住。   楚子苓心头一紧,觉得不妙,田恒已从车上站起身来:“等了尊驾许久,终是等到了。”   一句话掷地有声,就见面前的人群分散,走出了一人,一个熟人。依旧容貌俊秀,身姿挺拔,但那人脸上,没了整日挂着的和煦笑容,不再圆滑世故,到显出了几分冷峻,不是之前失踪的林止,又是那个?   “田兄,许久不见。”他遥遥冲田恒拱了拱手,开口道,“家主得知大巫在此,特来相迎。”   田恒唇边显出嘲讽:“敢问林郎效命何人,才能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为他治疗足迹,为他妹妹诊治心疾,换来的却是背叛和阴害,任是田恒,也要问上一声。   林止望了那半掩的车厢一眼,恭敬道:“林某乃荡氏门下,当初若非家主,吾兄妹二人怕是再就弃尸荒野了。这等大恩,自当舍命相报。”   他没说子苓救治之恩,反倒说起荡氏恩情。显然,区区诊治,还比不上家主的命令。   原来是荡氏!田恒心底冷笑一声,之前向氏夺权,纷争不断,荡氏倒是安安分分,还以为能投靠华元,谁曾想,竟然是藏在后背的黑手。他带子苓到漆园,正是为了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竟是这个奸诈小人带队,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见田恒不答,林止轻叹一声,冲着车厢深深一揖:“大巫莫慌,家主只是看不惯华元弄权,并不想伤了大巫。等回到商丘,必好生供养,不逊宫中。”   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楚子苓都气笑了:“不愿伤我?林郎是为了娇娘吗?”   她又何止一次救过那小姑娘,不求感恩戴德,却未曾想成了救蛇的农夫。若是被荡氏抓住,就算留下性命,怕也是笼中之鸟。用来攻击华元的把柄,怎能活的安稳?   林止却道:“若无家主施恩,娇娘哪有党参可用?吾自是为了娇娘,还请大巫见谅。”   他说的正大光明,无分毫悔意,倒是让听到这话的人背心发凉。这人也许确实爱自己的妹妹,但因这爱,生出了利爪獠牙,几欲噬人。任何道理,任何情谊,都成了过眼烟云,无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记。冷血的毒物,又岂会顾念他人?   楚子苓的心剧烈跃动了起来,一下一下砸在胸口,让她呼吸急促,手心冒汗。这伙人来的太快了,如此多人,怎能逃过?也许她可以让田恒先走,林止必不敢杀她……   然而似是料到了她的打算,林止冲身边人挥了挥手:“抓住大巫,其他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几辆战车奔驰了起来,持弓的车左,执戟的车右,同时举起了手中兵刃,驷马飞驰,如同横冲直撞的猛兽,向他们扑来。   “无咎!”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楚子苓惊叫出声。只这单人匹马, 区区几个护卫,如何抵挡?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声低喝:“抓稳了!”   田恒双手持缰, 猛地一扯,马儿长嘶一声, 调转马头,向外冲去。三辆战车, 成个品字围在三方,其中一辆正堵住了去路。见区区安车也敢来冲, 战车上那弓手毫不迟疑, 搭弓放箭!   两车相对疾驰, 长箭如电,田恒双眼微眯,只一偏头, 就躲过了利箭。身上有甲,对面又只一个弓手, 何惧之有?   箭“笃”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 此刻两车相距不足三十步, 对面车右已竖起铜戟,箭能躲过, 利刃要如何抵挡?!   谁料田恒一抖缰绳,前方骏马长嘶一声, 竟又偏转了方向。急转之下, 马后悬着的车厢几乎飞了起来, 向着敌方驷马撞去。再怎么训练有素,马儿也无法抗拒天性,这偌大车厢撞来,怎能不避?边上骖马立刻扭身,撞在了中间并轭的服马身上,却仍未躲过,被车尾擦到,顿时筋断骨折,马嘶声声。四匹马乱作一团,任是御手如何驱驰,也动弹不得!   车厢“呼”的飞起,又重重落下,震的车身剧颤,险些翻到,楚子苓只觉跟坐过山车一样,两眼发花,指骨都攥的生痛。他们躲过了吗?这是要另寻突围的道路?   林止高声叫道:“他们要往山林逃了!拦住!”   剩下那两辆战车,齐齐调转了方向,欲前后夹击,百来兵士也持刀持戈,冲向那小小安车。正在此刻,一声长长呼哨响彻四野。随着哨声,那漆园吏居住的小院,竟传来了急促脚步,二十几个持剑的游侠儿冲了出来!   如今敌人面向山林,背向小院,这一下猛冲,直切腹肋,哪里能挡?林止又惊又怒,他们埋伏前明明搜过一遍,这群游侠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后悔也晚了,杀喊声顿起,林止高声道:“分兵!拦住他们!别让人逃了!”   他们驾的是安车,御术如何高超,也逃不过驷马战车。只要逼停对方,自然能以众击寡,杀了田恒,夺下楚女!   然而田恒要逃吗?骏马再次被缰绳勒住,调转了方向。他并没有向着山林逃去,而是冲了回来!   早就设下伏兵,动用了原本准备对付屈巫的游侠儿。鱼已上钩,焉能不杀?   一手挽缰,一手抽出了插在车边的短矛,田恒怒喝一声:“林止!”   叱咤声犹如雷霆,轰然炸响。林止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前方车架上站着的大汉,猿臂舒张,凌空挥下,一道银光撕裂长空,直直向他射来!   如此远,竟也能抛矛?这念头刚一浮上,林止就知糟糕,再想闪身,却已来不及了。短矛落下,身体似被重物一撞,向后飞去,肩上剧痛传来!   敌方主使重伤,场中又是一阵大乱,那群游侠儿更是杀性大起,血光四溅。然而迟了一步的战车,再次逼了上来。林止半跪在地上,嘶声叫道:“抓住大巫,只要抓住大巫即可!”   四下犹如鼎沸,饶是单马的安车都无法提速冲阵,被人围困,腹背守敌,他要如何保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林止目中血红一片,死了战兵,伤了臂膀,全无所谓!只要能抓住楚女,就能向家主交代,就能救回娇娘!   楚子苓跌坐车中,指甲已深深陷入木栏,几乎抠出血来。他们的人太少了,根本不足以抵挡敌兵,就算杀了林止,也未必有用,要如何才能逃出重围?   正在此时,竹制的车帘被一把扯掉,前方那人,冲她伸出手来:“子苓,来!”   他们要弃车了吗?楚子苓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握住那只大手,下一刻,腰上一紧,她腾空飞了起来!   不,不是腾空。揽着怀中女子,田恒一脚踩上车轼,猛力一跳,正正跨骑在了拉车的骏马背上,反手一刀,斩断了束着马匹的衡木。   “抓牢了!”只对怀中人低语一身,他磕马腹,那马儿甩脱身后大车,向着前路冲去。   方才被冲垮的战车还停在路边,车上三人哪能料到还有单骑奔驰这招?根本不及阻拦。而后面追来的战车,又被坏掉的车驾挡住了去路,眼睁睁看那一马双乘,消失在昏黄天光之中。   林止跌坐在地,半身染血,双眼却睁得极大,直直盯着那远去的身影。为让华元失势,家主废了多少心力,怎能在关键时刻败在他手里?一匹马能跑出多远?蒙邑在宋国腹地,不出宋境,总能追上的!   那钻心的痛楚,又从肩上传来,林止竟不管不顾,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莫管这些杂兵!快去追那两人!”   “执事!你这伤不可挪动……”   有人在耳边劝道,林止却一把挥开:“速速去追!不可伤了那巫医性命!”   ※※※   风声,无休无止的烈风在耳边呼啸,双腿斜跨马上,无鞍无辔,无依无凭,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去,楚子苓只能死命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半分不敢放松。   他们竟然骑马逃了出来?身后追兵可还能赶上?那些留下的游侠儿又当如何?   本该有万般思虑,然而这些都被奔驰的马蹄声敲散,惊骇、担忧、恐惧,所有的杂念都慢慢消散,唯剩下身前温热胸膛,和那一声一声,沉稳无比的心跳。   渐渐,天地间一切声响,都不可闻,楚子苓只离那人更近了些,近到可以用肌肤感受那强有力的跃动。残阳消逝,夜色笼罩,双眼无法视物,那心跳却更明晰了些,似乎与自己的心脏连在一起,生死与共。   在茫茫夜色中,不知奔出了多久,直到马儿发出沉重鼻息,渐渐放缓了脚步。楚子苓只觉身前人一动,忍不住伸手去捉,却被一只大手安抚的拍了拍:“莫怕,下马歇息片刻。”   田恒勒停了马,一跃而下,随后扶着楚子苓的腰,把她抱下马来。   也直到此刻,楚子苓才觉出自己浑身僵硬疼痛。早先是在车厢中磕的,随后则是马背上颠的,从未骑过马,此刻她腰背都快散了架,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两说。   田恒似也料到了这个,根本没有放下怀中人,一路把她抱到了厚厚的草垫上。当身体终于再一次挨到坚实的大地,楚子苓浑身一软,差点没瘫软在地。   “你可还好?”   关切声音传入耳中,楚子苓抬起头,月轮高悬,银辉遍地,照亮了那人面上神色。他在担心她,明明出生入死,奔驰御马的是对方,却还在担心被护的严严实实的那个。   楚子苓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只喃喃道:“无咎可还好?”   并非回答,而是同样发问,田恒一怔,旋即笑了出来:“区区鼠辈,能耐我何?”   这熟悉的、狂傲的笑容,让楚子苓回过了神,唇边也带出了笑。然而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对方衣袂:“那些游侠儿呢?能逃出来吗?林止会不会派人来追?”   “那些游侠儿不会硬抗,打一打就撤了,不必担心。”田恒安慰道,“至于林止,自是会追上来,我还怕他不来呢。”   楚子苓眨了眨眼,并不明白。田恒见她面上神情,解释道:“既然有会安排暗子,潜在你身边窥探,荡氏岂会就此罢休?前来埋伏,拿了人回去,交给那楚国来使,才是最好选择。即便不交,也要让你离开华元掌控,为己所用。因此他们必然会紧追不放。”   可是这对他们又有何好处呢?死敌衔尾,亡命天涯,并不轻松啊。   田恒也没卖关子,直接道:“这波追杀,瞒不住华元。想要不被政敌诘难,唯有更卖力的去擒屈巫。也唯有如此,你的目标才能达成,安安稳稳离开宋国。”   啊!楚子苓这下终于听明白了。她来到宋国,就是为了报复屈巫。如今离开,田恒仍旧留了一手,让她心中所愿有可能实现。难怪当初他说,自有安排!   一瞬间,心中大石落地,连身上疼痛都消减了几分,楚子苓露出了笑容:“只要我们逃出去就好。”   “没错,只要逃出就好。”田恒注视着面前微笑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愿提前说,是因为此计颇险,怕子苓忧心。然而敌人来的太快,这番突围仍旧惊险万分。历尽千辛逃了出来,听到还要被人追杀,她竟然没露出半分惊容,只道“逃出去就好”。她是信他的,不论是跳车那一刹那的镇定,还是此刻的安然,犹如可托性命的知交。若是旁人,他定会不管不顾,可她,却是个巫者……   心头有一处被狠狠攥住,又压了回去。田恒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先歇息片刻,等到马儿缓过来,继续赶路。”   夜间兵士雀盲,战车无法行驶,是拉开距离的好时机。等到了附近城镇,换身打扮,就安全多了。   说完,他起身向那边的坐骑走去。楚子苓看着那月色下愈显高大的身影,缓缓伏下了身。面颊贴在冰冷的草地上,心却怦怦,依旧跳个不停。深深吸气,再轻轻吐出,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睡了大概两个时辰,楚子苓就被田恒唤醒, 两人再次骑上马, 循月色前行。   好歹有了一次骑马的经验, 这次楚子苓在马背上坐的安稳了些,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你为何会骑马?”   不是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中原没有骑马的习惯吗?就像他们胯|下这匹, 既无马鞍, 也无马镫,全靠两腿保持平衡,光想想就跟玩命儿似得。田恒御术相当不差, 怎么还学了骑马?   谁料问出口后,身边人未立刻回答, 过了半晌才道:“我娘亲是个燕女。”   “燕赵”一词传了也有上千年,楚子苓当然知道燕人的来历, 有几个会骑马的燕女,也不算太奇怪。然而田恒声音中, 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凝滞低缓, 比夜色更沉黯几分。   那必不是个美好的故事。   楚子苓呼吸微微一滞, 最终出口的却是:“她必疼爱你。”   若非一腔母爱, 何必教儿子骑马?君子六艺中, 可只有“射”、“御”, 没有“骑”这一项。两人的关系, 怕是比想象中还要亲密。   田恒从未跟旁人说起过这个, 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没深究“燕女”,更不在乎这不合礼仪,低贱无比的骑乘,只伏在他胸前,轻轻一句。   持缰的手忍不住抬高了两寸,但是田恒终是忍住了,没让它落在怀中那柔弱的背脊上。用力攥住缰绳,他轻声道:“清晨要赶到下一个城邑,坐稳了。”   说着,他磕了磕马腹,催马前行。月光如洗,照亮了前路。   ※※※   “唔……唔唔!”   “当啷”一声,短矛落在了地上,巫医面无表情的抓起把草药,把那狰狞伤口涂的黑乎乎一片,随后用布死死缠紧。   林止满头大汗,咬在嘴里的木棍掉了下来,连唇边都渗出血来。这一矛穿透了肩胛,好在未曾伤到心肺,虽流了不少血,但巫医说并无大碍。   无碍?怎会无碍!林止挣扎着坐起身来。那两人竟从个死局中逃出神天,他如何跟家主交代?那可是桓族荡氏,不比华元差上多少。若他失手,家主岂能饶了娇娘?明明已寻到了能够提娇娘治病的神巫,只要把她带回来即可!   “取舆图来。”林止嘶声叫道,犹如鬼魅。   一旁立刻有人拿来了舆图,林止定了定神,努力看清上面的城池。他们是取小路,还是走大道?向北还是西行?偌大地图,又岂是那么容易寻到的……   指尖在图上绕了几圈,林止终于点了点某处:“等天亮了,前往薄邑。”   “不去蒙邑吗?”身边人奇道。   被人追杀,这两人怎会不走蒙邑,逃回都城?此刻寻右师庇佑,才是上上之选。   林止冷笑一声:“那人未必会信右师。”   他好歹也跟田恒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那人看似粗率,实则极有戒心。若非娇娘在身边,自己恐怕都无法取信与他。如今政局动荡,又有卿士缉拿,他岂肯带大巫回到蒙邑乃至商丘。定要先引开他们,等右师出兵作保。   背道而驰,又是距漆园最近的小邑,岂不是个上佳的落脚之处?   “这次多派几辆战车,我乘辎车跟在后面,不可追丢了。”林止喘了口气,厉声道。   前来抓人的,都听命于他,众人尽皆应是。   定下了路线,林止躺回榻上,艰难喘息。他不能失手,娇娘还在等他回去……   ※※※   一夜走走停停,待到天光大亮,有座小城出现在面前。   “单骑不便赶路,待我换辆车来。”即便逃出这么远,田恒也没放下心来。驷马战车可比一马双骑要快得多,若是敌人猜对了他们逃离的方向,还真不容易甩脱。最好的法子,就是卖了马儿,换车赶路。   不过两人一马这么进城,恐被人识破行踪。田恒让楚子苓下马,远远跟在自己身后。进城后,把她藏在后巷,小心叮嘱道:“切不可四处乱走,呆在这里,我片刻便回。”   说完,他牵着马,大步走入了集市。   被留在原地,楚子苓呆立半晌,心中早已消失的恐惧,突然又冒了出来。他们还在逃亡路上,追兵不知何时出现。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无法克制,让她不由自主神情紧张。深深吸了几口气,楚子苓强令自己镇定。此处并无行人,距离集市也不算远,田恒定然片刻就能归来。若是她神色焦虑,引来旁人注意,才坏了大事。   如此自我安慰,楚子苓好歹稳住了心神,做出一副寻常模样。然而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回来,心又提了起来,楚子苓生怕田恒遇到什么麻烦。正在此刻,“哒哒”蹄声自远处传来,就见一辆骡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个年轻士人,身形高大,面容英朗,虽然衣饰朴实,眉宇间却也有股掩不住的凛然豪气,引人侧目。   那人见她,甩甩缰绳,竟然凑上前来。楚子苓心头大惊,不知是退还是站在原地为好,忽听对方道:“上车!”   楚子苓足下一顿,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见她不动,那人眉峰一挑,摸了摸下巴:“剃了须就认不出了?”   他是田恒?!楚子苓简直惊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仔细看来,确实能从那剑眉虎目中,看出当初虬须大汉的影子。可是剃个胡子就年轻十来岁,谁能想到?   “改改容貌,能躲过不少麻烦。”田恒显然知道自己剃了须会有多大不同,目中闪出些笑意。   楚子苓呆了半晌,才弯腰钻进了车中。骡车的车厢极为狭小,放下竹帘,几乎都看不清外面道路了。注视着那人背影半晌,楚子苓才挤出句话:“敢问无咎贵庚?”   车前那人轻笑一声:“二十有二,怕要比你大上两岁。”   楚子苓:“……”   她今年二十五了,不过这事,她实在不太想告诉对方。   一阵难以形容的荒谬感过后,楚子苓唇边也浮出了浅笑。那颗心,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田恒连须都剃了,若是自己也乔庄一番,还有多少人能认出他们呢?   ※※※   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坐在颠簸的辎车中,林止费力的喘着气,似乎连嘴都难张开。   从漆园赶到了薄邑,他立刻派人去查。此处乃桓族封地,荡氏的名头还算好用,田恒身材高大,体硕虬髯,若进过城,必然有人看到!   早知,应当牵几条细犬。林止想要起身看看窗外,谁料肩上骤然传来剧痛,让他一下跌了回去。牙关咯咯作响,他费劲气力,才勉强咬住。不过是外伤罢了,他还能撑住……   正当林止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时,外面有人急急赶来:“执事,有人在集市看到那大汉卖马!”   “卖马……他定是要换车!”林止嘶声道,“他买了什么车吗?”   “未曾见到。马商皆言,那大汉还了钱,就转身离开。”那兵士小心道。   “不对,定有不对……”就算失血,高热,也无法彻底折损林止的心智,他又费力喘了两声,突然道,“他定改了模样……对了!那巫苓可变换容貌!”   林止突然想到了那个跟在田恒身后,前往坊市的婢子。肤色蜡黄,低眉垂目,看起来毫不起眼,然而那人定是巫苓没错!平日的司疫大巫,岂是那般容貌?   既然能变化肤色,调整眼型,改个模样怕也易如反掌……   “传令下去,只要驾车的男子,都去查查,特别是身材高大健硕的。”林止剧烈的咳了起来,“只要一男一女,全给我拦下讯问!”   咳得浑身颤抖,林止用额头抵住车厢,努力控制着心头烦躁。马匹又能换来多少钱?他们驾驷马,绝对能追上的!心底有什么嘶吼不休,连林止自己都没发现,他唇边多了抹压抑不住的苦笑。   战车沿着大道一路疾驰,又岂是普通车辆能跑过的?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凡见到了一男一女共乘的,都要拦下查探一番。   眼前,就有兵士拦住了辆缓缓前行的骡车,就见前面驾车的青年士人怒目而视:“为何拦车?吾妻生产在即,耽搁了谁能负责?!”   他身材虽然高大,但是年轻英俊,并不太像要寻之人。听到车上是个孕妇,几个兵士面面相觑,不知该查还是该就此放过。谁料正在此时,车帘轻轻掀起,就见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印堂发青,脸色惨白,一手按着高耸的腹部,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窗外。   这可不是什么大巫,更不是什么面色蜡黄的农妇,那兵士连忙让开道路,请那已勃然动怒的士人赶紧上路。   被车中女子轻轻一扯衣袖,那士子才冷哼一声,坐回车上,继续驾车,越过了那辆停在路边的辎车。   “执事,没寻到大巫身影……”有人登车,想要禀报,然而下一刻,突然惊呼出声,“这,这是怎么了?!”   只见车上躺着的那人浑身抽搐,头颈后仰,两腿乱踢,竟然把自己折成了反弓一张。兵士吓得一脚跌出了车厢,傻了片刻,突然高声道:“是大巫,大巫下咒!”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成了这样,不是诅咒又是什么?那可是能驱瘟鬼的大巫,胆敢阴害,焉能没有报应?!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卒长耳中,他急忙忙赶来一看,也变了颜色。就见林止浑身大汗,口唇发紫,舌头已经咬烂,鲜血乱流。他久历战事,愕然道:“是伤痉,怎发病如此之快?”   战场上受伤的,不少会患上伤痉恶疾,根本无药可救!然而一般都要五六日才会发作,这才一日,怎地就染上了?   “说不定是瘟鬼作祟?那位可是专祭瘟鬼的……”有人低语。   卒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高声道:“速回商丘!人早晚都要回去的,只要守住城门即可!”   他是不敢再追下去了,若真是大巫驱使瘟鬼,一车的人都难逃一死。他们要奉命行事,可现在林止都成这样了,还能听谁指挥?尽快赶回去为妙!   不敢再停,几辆战车齐齐转了方向,朝着商丘而去。颠簸的辎车中,那面容扭曲的男子又是一阵发狂般的抽搐,腿骨“咯吱”的一声,竟然脱臼。一旁侍候的兵士脸色发白,逃下车去,任他在车中翻滚,呜咽惨叫,也没人再敢看上一眼。   那阵撕心剧痛过后,就听那不成人形的东西“呜呜”了两声,似在叫谁的名字。然而很快,微弱的声音,便被另一波惨叫掩了下去。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大巫被人偷袭, 失了踪迹?”   消息从漆园传回, 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华元听闻, 面色不由大变。让楚女前往蒙邑,就是为了避开楚国问罪的使者, 现在可好, 使者尚未离开, 人就没了影踪。要是被人抢走, 交给樊姬,他该如何是好?!   华元按捺心头怒意, 追问道:“是何人派兵?可抓到人了?”   “应是荡氏……”那信使不敢怠慢,连忙道,“人抓到与否,还未查明, 不过想来难逃……”   大巫是轻车出行,根本就没带多少护卫, 若荡氏全力捉拿,又岂会失手?   华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来泄露楚女身份的,也是那荡氏了,否则怎会这么快摸上门去?偏偏他手下兵力都用在了监视屈巫, 竟是毫无防备!   “家主, 如今之计, 唯有尽快拿下屈巫!”有心腹谏言道。   前几日传回的消息, 屈巫一行已然改道, 不似要继续前往宋国。出使可是国之大事,怎能因私而废?看来楚女探知的消息,确实不假。   华元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一旦屈巫杀了副使,便派兵拦截!”   如果屈巫真个出奔,必会杀了副使随扈,只带心腹出逃。既然已经改道,想来也是这两日的事情。   不过华元还是颇为谨慎,又吩咐了一句:“让人莫打旗号,暗中行事,切不可被人认出。”   捉拿逃臣,是个功劳不假,但是打着宋国右师的旗号,突袭楚国出使的车队,可就有点解释不清了。若是屈巫反咬一口,说他是被宋人逼迫,无奈出奔,那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心腹意会,正要下去传令,华元又道:“派些人,去蒙邑附近打探情形。若楚女真被人抓了,还要设法搭救。真个救不出,也要早作打算……”   一个能通鬼神,声名显赫的大巫,是万万不可落在旁人手里的。实在不行,他宁愿自己除去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荡氏将其据为己有!   有了右师下令,华氏也调兵遣将,暗自行动。很快,荡氏空手而归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到底是刻意设下的陷阱,还是真失了大巫行踪。没人敢掉以轻心,越来越多的信使轺车,向着各个城邑奔去,如网洒下。   ※※※   “荡氏的追兵是不是撤了?”楚子苓掀开车帘,低声问道。   当日他们被追上时,楚子苓着实心惊胆战了一番,亏得田恒演技过硬,自己的装扮又有异平常,才逃过一马。之后这两日,路上没见着其他兵士,她心底才松了口气。   田恒靠在车厢上,松松握着缰绳,任那健骡哒哒前行,语气也颇为放松:“怕是那竖子伤重,撑不住了吧?”   他抛那一矛,必要留下重伤,若是在碰上术法不济的巫医,送命都是寻常。只要动了刀兵,罕少有安然无恙的,他就不信林止区区一个商贾,能扛得住。   这点楚子苓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外伤造成的严重后遗症着实不少,特别是“伤痉”和“走黄”,也就是破伤风和败血症,别说古代,放在现代都是致死率极高的重症。林止受那一下,肯定无法再主持大局,运气不好,恐怕还会送命。   想到这里,楚子苓暗叹一声,不过现在没了那心腹大患,也算是好事。   “那我这装束,可以撤了吗?”楚子苓又道。她如今扮成了孕妇模样,怀中塞了一大团衣衫,还裹了层牛皮。天气炎热,车厢狭小,整日闷的大汗淋漓,着实有些吃不消。   田恒却摇了摇头:“荡氏走了,还有华元,说不好前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拦下咱们,怕是还要再辛苦几日。”   荡氏所为,如今应当也传进了华元耳中,在逼迫其对屈巫动手的同时,也会给他们带来些麻烦。再怎么牢固的盟约,也比不上自家性命,一旦华元察觉他们不是被抓,而是想逃,必然会派兵搜索,说不好还会使人暗杀,还是小心为妙。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微微颔首,又坐回了车中。骡车一路向前,见了客舍也不停留,又一次错过了宿头。寻了个大路边的小径,确定可以宿营后,田恒跳下车来,对车中人伸出了手。那只略有些潮热的素手,放在了他掌中,然而田恒的视线,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对方腹上。   那圆鼓鼓的肚腹,似怀胎好几个月,涨的让人不敢细瞧,也不知是怎么填出来的。之前子苓提出装作孕妇,把他吓了一跳,且不说巫者怎会想出这样的点子,光是在怀里塞些东西,就能躲过旁人追查?   然而真见到她这幅模样,田恒才知道所言不虚。遇到快要生产的女子,谁还会仔细瞧她长相?多看两眼,都怕惹出事来。而明知这是装得,他也忍不住心头忐忑,恨不能直接把人抱下车来。   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田恒的动作极是轻柔,让楚子苓一下车就赶忙收回了手。人还是那个人不假,但是被虬髯大汉牵手,和被英俊青年牵手,感觉能一样吗?就连这寻常举动,都让楚子苓生出些尴尬,怕自己想多。   见那手嗖的一下收了回去,田恒皱了皱眉,捏住了掌心,盯着对方背影望了良久,这才取出小釜,生火做饭。   因是赶路,车上备的也是极为简单的饭食,好在田恒趁着空当猎了野物,才算见了点儿荤腥。   “等到了鲁国,自会好些。”田恒似是安慰,把盛了肉羹的碗递了过来。   楚子苓倒是不太介意饭菜,只道:“离开了宋国,难道要在鲁国定居?”   这两天忙着赶路,她还未曾细问。然而鲁国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吗?是不是不太安全?   田恒看了她一眼,才道:“我想回家一趟。齐楚若是联手攻鲁,晋侯定不会坐视不理,怕是要发兵攻齐。”   听他语气,楚子苓不由道:“你怕此战不利?”   田恒轻叹:“君上好大喜功,跋扈无度,恐要败阵。”   说着,他解释起了两国恩怨。原来当初晋侯派出使臣前往齐国,欲与齐侯结好。可是不巧,使臣郤克腿上有疾,齐侯竟然让母亲藏在帷中,偷看人家登阶时的丑态,还大声取笑。郤克勃然大怒,回到晋国就要请战,好在最后没有正式开打,以齐侯送质告终。这次若是晋国再次攻齐,必有一场恶战!   这一番话,听得楚子苓目瞪口呆,在外交场合嘲笑别国使臣,这得多心大才能干得出来?看来田恒的顾虑,不无道理。   “那无咎回国后,可要参战?”田恒有心报国,楚子苓心中却有些担忧,刀剑毕竟不长眼,战场又岂是好去的?   田恒微微一笑:“无妨。我乃家中庶长,若是出战,亦能帅车三十乘。”   三十乘!就算楚子苓对春秋兵制无甚了解,也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大国千乘,上卿百乘,已经是极为了得的数字了,只他一人就能领三十乘战车,身家绝不会平平。   下一刻,楚子苓突然一怔:“田氏……你可是陈,公子完之后?”   田恒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子苓会知道田氏来由,微微颔首:“正是。”   这下轮到楚子苓说不出话来了。齐国她并不熟悉,除了几个历史名人外,并不知晓多少卿士大族,然而田氏却不可能不知。春秋和战国的分界,一者是“三甲分晋”,另一者为“田氏代齐”,这个“田氏”,正是陈国公子完,也就是陈完之后!   当年因为陈国内乱,公子完被迫出奔,逃到了齐国,被封为大夫,改称“田氏”。而后田氏一代代在齐国扎根,逐渐壮大,直至战国初年,完成了臣篡君位的壮举,夺了姜姓吕氏的诸侯之位,成为齐国真正的主人!   谁能料到,一个游侠儿竟出身那赫赫有名的“田氏”。而且田恒还恰巧与篡齐的田常子同名,若不是时间差了百年,她都要生出畏惧了。   见楚子苓面上讶色,田恒心中思绪陈杂,说不出是何滋味。他这次回家,自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身边女子。身为庶长,只要他对父亲俯首,家中总有一席之地。比起出入宫廷,在阴谋血腥中挣扎,他宁愿撑起一片羽翼,护住身边之人。子苓也曾说过,她喜欢大海,到时在海边寻个居所,安居行医,岂不更好?   压下那点纠葛,田恒轻声安慰道:“不必忧心。等回了封邑,我会为你寻个住处,好生安顿下来。”   然而此刻心情激荡,楚子苓哪能辨出他声音中那丝沉凝?愣愣点了点头,楚子苓重新端起碗,一口一口,食不知味的吃起饭来。马上就要前往一个新的国家,甚至见识史书有载的“田氏”,她心中怎会没有忐忑?然而看了眼坐在身边的男子,楚子苓又觉心情稍稍舒缓,至少那是田恒的故乡,应当会随顺一些吧?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大人, 全都处理干净了, 再过两日便能入郑。”   听到长子禀报,屈巫松了口气。自前日起, 他们便偏离了道路,改道郑国。副使初时还未发觉, 昨日察觉不对, 前来问询, 被他一举拿下。这次出奔,屈巫可带了不少兵士财帛,使团中也藏了大量亲信, 铲除了副使之后, 立刻一番清理,彻底掌控了车队。   “派人先入郑国,告知夏姬,我不日即来迎娶。”屈巫面上露出了些笑容, 这次卷了出使的贺礼,好歹弥补了抛在楚国的家产, 他也能风光迎娶那心仪的女子了。   屈狐庸见父亲面上喜色, 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当然知道父亲出奔,不只是为了个女子,但是抛却家业,前往他国, 仍是件让人忐忑的大事。也不知楚王会如何处置留在国内的族人。   见他神色, 屈巫就知他心中所想, 笑道:“不必多虑,樊姬乃贤后,楚国又攻鲁在即,绝不会自乱阵脚。至于吾等,大丈夫在世,何处不能建功立业?”   如今新君年幼,朝政还是樊姬说了算。以樊姬为人,就算再如何憎恶自己,也不会对屈氏族人动手,而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要着手攻鲁大计,哪能顾得上其他?得知消息,怕是暴跳如雷之余,要尽快重新遣使才是。   也正因此,他才走的干脆利落。   听父亲如此豪言,屈狐庸在安心之余,也生出了感慨。确如父亲所言,既然楚国无法安居,去往他国有何不可?晋国何其强盛,若能得晋侯重用,亦不亚于身在楚国!   处理了隐患,也安了军心,车队继续前行,再过两日就能抵达郑国,届时郑姬会在驿所相迎,一切都安排妥帖,屈巫心中也生出几分志得意满。谁料又走了半日,突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这是哪来的敌兵?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然而对方既不举旗,也不喊话,就这么掩杀过来。毕竟是出奔,能带多少人马?面对乌泱泱的强敌,竟是一时被打乱了阵型!   “大人!匪盗甚多,需结阵迎敌……”屈狐庸高声叫道。   屈巫却高声道:“传令下去,抛下辎重,全速撤退!”   抛下辎重?那可是他们全部身家啊!屈狐庸一时想不明白,然而屈巫才是家中主帅,命令出口,谁敢不听?心腹精锐立刻聚拢,不再管那些车马辎重,夺路疾驰。   贼匪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钱财罢了。只要车队扔下辎重,这些贼兵十有八|九不会再追。然而出乎意料,那群人竟只有少数脱队,依旧有十数辆战车,二百余步卒追了上来。   这不是贼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他们的目标不是财帛,而是他们的性命!如此逃,能逃出去吗?   屈巫单手扶轼,声音丝毫不乱:“扔了车上宝箱!”   辎车上装了不少家当,却也有几箱珍宝放在身边。然而此刻没了辎重,再扔宝箱,他们还能剩些什么?听闻命令,就连车右都犹豫起来。   屈巫见人不动,立刻转身,摘了箱子锁头,一把推下车来。只听“哗啦”一声,金黄郢爰,浑圆珍珠撒了一地,在阳光下灿灿夺目。   身后的攻势猛地缓了下来,驾驶战车的还有几人能记得自己的使命,那些步卒可就没法视而不见了,越来越多人弯腰去拾金饼,甚至还有人为了一串珠链打了起来。   看了眼那三五辆仍在追逐的战车,屈巫怒喝道:“调转车头,随吾杀回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扔了身家,抛了金银,何以为生?自然要反戈一击,夺回辎重!而敌军却被财物迷花了眼,争抢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恋战?一边是蓄势待发,战意高涨,另一边则是士气一落千丈,分毫不存偷袭时的果敢。只听马鸣嘶嘶,车轮轰轰,两支全然不同的兵马,杀到了一处!   半个时辰后,对着一地狼藉,和那几个被俘的贼兵,屈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屈狐庸只觉胸中怒火无处外泄:“华元竖子!也敢拦吾!”   谁能料到这波人马,竟然是华元派来的。他一个宋国右师,为何会拦楚国使臣?不怕生出祸患吗?!   “他知晓吾等改道出奔了。”屈巫看着那几个跪地求饶的宋人,声如寒冰。   谁能想到,横插一杠的竟然是华元那竖子。他为何会出兵?屈巫怎会不知!正是他把华元带巫苓出逃的消息,透露给了樊姬,使得樊姬大怒,遣使问责。只是华元如何得知自己欲奔郑国?   心中思绪翻滚,让屈巫眸色更暗。屈狐庸急声道:“大人,可要报复那华氏?”   他们确实有不少办法,可以让华元焦头烂额。然而此刻,是问罪的时候吗?屈巫缓缓摇了摇头:“不必。收拢辎车,立刻启程!”   一击不中,谁知那人会不会再来一击。如今之计,唯有尽快逃到郑国。他现在背弃楚国,又尚未投晋,乃是最虚弱的时刻,万一算计不成,顷刻身败折戟!   屈狐庸恨得咬牙,然而这次脱困,全靠父亲运筹,他岂敢不听?车队又忙碌起来,收拢尚未损坏的辎车,再次启程。可饶是如此,这一战也让他们损了小半家财,几十战兵。车队狼狈不堪,逃往郑国。   ※※※   “两倍兵力,也没留下那人,吾要尔等何用?!”听闻信报,华元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玉璧,暴跳如雷。   奇袭未能成功,反倒让屈巫击破了阵型,折了五辆战车,百来兵卒。饶是华元这等身家,也肉痛的要命。   “竖子!竖子!可派人去追了?”华元怒斥道。   下面信使嗫嚅:“追,追不上了。车队未曾停留,已入郑国。”   这下可好,就算他身为右师,也不可能掀起两国战端。到手的鱼儿,竟就这么溜了!若那屈巫知晓了派兵的是自己,再倒打一耙,可如何是好?   “那楚女呢?寻到了吗?”华元又道。   “未曾。传言荡氏追兵被大巫诅咒,死伤不少,便失了行踪……”   “诅咒……”华元牙齿咯咯,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既然脱困,不寻他庇护,反倒消失无踪,如今想来,那田恒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携大巫逃走吧?可恨他竟轻信人言,现在闹成这副模样,如何收场?   “再派多些人,只要孤身男女同行,一个都别放过!”此刻,也唯有抓到大巫,才能挽回些损失。若连楚女都丢了,这一场忙碌,他又为的是什么?!   随着这道命令,非止城邑,就连路上也出现了兵士,任何单独行路的男女,都会被拦下详查。然而一队鲁国商旅,并未受到阻拦,大大方方住进了客舍。   “宋人不知怎地,竟有戒严之意,莫非要起战事?亏得路遇田君,否则吾心怎安?”颜和满脸笑容,对身边男子道。   那男子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面容英朗,虽未蓄须,浑身气度也不容小觑。见颜和如此说,他只微微一笑:“出门在外,自要互相帮衬,颜君何必客气?”   他用的一口流利鲁语,行为举止更是彬彬有礼。颜和在心底叹道,这样的人,怕是前往三桓也能谋得高位,竟让自己遇到,当然要好好拉拢一番。   说来,两人相遇实属碰巧。自己的车驾在路上折了车轴,猛地惊马,若非这人从旁扼马,怕是他连性命都堪忧了。也正因此,颜和才知道对方姓田名元,也是个鲁人,陪妻子回宋国省亲,没料到竟怀上了身孕,安胎数月,不好在岳家生产,才想匆匆赶回鲁国。   田氏在鲁国也是大氏,此人虽然衣着平平,但谈吐不凡,英武非常,出身田氏旁枝。可叹颜氏并非大族,怕是没法引其效力,只能卖力结好,攀上些关系。   然而此刻,却不是闲聊的时候,见田元时不时看向一旁骡车,颜和体谅的笑道:“田君不必客气,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出发即可。”   那人闻言颔首,转身就朝一旁的骡车走去。   看着对方搀扶妻子时的小心翼翼,颜和在心底暗叹,若不是他早已娶妻,自己还真有些想用联姻拉拢,实在可惜。   那对夫妻,却没在乎旁人视线,一路走到了分给他们的客房,掩上门扉,那个大腹妇人两腿一软,瘫坐在榻上。   看着对方汗津津的面孔,田恒轻声劝道:“此处无人,先拆了歇歇吧。”   拆什么?自然是拆那怀胎六月的“孩儿”。楚子苓捧着肚上的包袱,狠狠喘了口气,才道:“我想稍稍擦洗一番……”   车马劳顿,又抱着这么个重物,着实累人的要命。但是楚子苓现在想的,只有赶紧擦擦身。一连这么多天野外露宿,好不容易住上了客舍,她真是别无所求了!   没想到什么都不要,先要擦身,这爱干净的毛病,别说是巫者了,寻常贵女都多有不如。然而田恒又怎会拒绝:“你在这里稍坐,我取些水来。”   看着对方出门的身影,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距离两人出逃,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就在前几日,田恒在路上设计一番,竟然混入了这支鲁国商队中,凭着过硬的鲁语,装成了个陪妻子回乡的士人。也亏得这举措,让他们在越发严厉的搜捕下逃过一劫。   不过混入商队,有好处也有坏处。原本就是同吃同睡,到了外人面前,还要加上同屋同寝。两人关系之亲昵,真如夫妻一般。楚子苓很难说自己并无羞窘,只是田恒表现坦荡,又没什么让人遐想的举动,她自然也不好矫情。   如今终于到了宋国边境,再有几日,就能摆脱这窘境了吧?   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楚子苓猛然回过神,就见田恒抬着个大大铜盆,走了进来:“热水不是很多,许会有些凉。对了,驿吏的女儿说还有些潘汁,一会儿送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敲门声响起。田恒放下水盆,开了房门,就听一个娇柔女声传来过来。不知说了什么,田恒简单道谢,就关上了门扉,拎着一个陶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潘汁来了,可以沐发。”   所谓“潘汁”,就是淘米水,这东西在此时可是用来清洁沐浴的必备物品,似驿吏这等寻常家人,定然十分金贵。如今轻轻松松就被拿来送人,楚子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是到此刻,她才想明白田恒为何要蓄须。先秦本就看重身材体魄,再加上这张脸,走到大街上真是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先秦可不是礼教森严的儒法时代,就算有“妻子”,也拦不住萌动春心上来撩一撩的。   嘴角抽了一抽,楚子苓低声道:“有劳无咎了。”   田恒笑笑,背过了身去。名义上是“夫妻”,自然不能在沐浴时避开。看着那高大背影,楚子苓咬了咬牙,也侧过身去,解开衣衫,梳洗起来。   淘米水是经过发酵的,稍稍有些气味,解衣发出了悉索声响,随后就有水声哗啦,一切都微弱轻缓。然而屋舍狭小,两人几乎是背对而坐,莫说这些,就连身后人的体温都能感知。田恒合上了双眼,脑中描摹出一副让人心动的景象,布巾缓缓擦过白皙的臂膀,长发披散,沾上水汽,半掩住了胸前微隆……   喉头不由自主上下滚动,他握紧了双拳,只觉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然而身后那人动作仍旧又柔又缓,似乎一种无心的折磨,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又传来了穿衣的声响。过了片刻,有女子轻声道:“好了。”   短短两字,似有些羞赧藏在其中。田恒僵硬的转过身,就见对方侧身用梳篦轻轻顺着发丝,打湿的衣襟半透,贴在颈边。   他忽的站起身,拿起水盆陶壶就往外走去。楚子苓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却只看到了已经合拢的门扉。   这是赶着还人东西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楚子苓暗自压了一压,别入戏太深,她可不是真的“妻子”。   然而这一去,时间着实不短。等她把头发擦的半干,房门才重新打开,楚子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道:“我去冲了个凉,无妨,早些歇息吧。”   对方衣衫上确实有水痕,隔着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份寒凉。这是用井水冲了冲吗?也不好细问,楚子苓略带歉意的道:“地上被我弄湿了点。”   房间不大,床榻让自己睡了,田恒只能睡在榻边,湿了一片,肯定不好睡的。这也是她刚刚才想起来的,然而就算是夏天,也不可能干的很快。   田恒却道:“我靠在门边睡就行。”   楚子苓张了张嘴,却实在不好说同塌而眠的话,只得点头。收拾了一下榻上草席,她侧身躺了下来。   看着那纤长背影,田恒在心底暗叹一声。他知道子苓是无心,却扛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然而,巫者是不会嫁人的……   把那些杂念胡乱塞成一团,田恒在离床榻最远的地方躺了下来。房中变得安静下来,两道呼吸清浅,只是,谁也没有立刻合上双眼。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这趟着实艰辛, 好在平安归国。”   又花费了两天时间,车队终于驶进了鲁国境内, 颜和面色也好上了许多。鲁、宋两国本就不怎么和睦, 又碰上兵士沿路设卡, 着实让人不安。现在回到故国, 心情都松快许多。   感叹完后, 颜和又扭头道:“贤弟要去鄣邑,依我之见,还是自曲阜绕行吧。大野泽不宁, 盗跖率贼众流窜, 弟妹还怀着身孕, 总不好犯险。”   这理由着实不太好反驳,田恒沉吟片刻,便点头应下。颜和见状大喜, 这两年大野泽匪患又有加剧之势, 经常袭击过往商队,就算隔得老远也未必安全, 多个护卫总是好的。自觉又添几分依仗, 颜和便兴高采烈安排起车队行程。   田恒并没有掺和,直接走回了自家骡车,低声对车中人道:“怕是要再跟车队走上几日。”   “怎么改道了?”楚子苓讶然, 不是说好了, 到了鲁国就分道扬镳吗?他们似乎跟颜和这群人前往的方向不大相同啊。   “鲁地多匪患, 看来这两年有加重之势。传言盗跖领众匪作乱, 大野泽周遭不宁,不如避开,与商队同行。”田恒解释道。当年外出游历,他是在鲁国待过一段时间,但也数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局面,怕是大有不同。   “盗跖?”听到这名字,楚子苓更是惊讶。她确实知道盗跖这个史上有名的大盗,然而相传盗跖跟孔子有过一番争辩,现在孔子都还未出生,盗跖怎么可能就在鲁国兴风作浪?   见她面露讶色,田恒笑道:“不是当年那个盗跖。自柳下跖之后,大野泽贼首,都爱自称盗跖。”   经他细细道来,楚子苓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盗跖”生在百来年前,相传乃是柳下惠之弟,领贼匪数千,纵横鲁国。自他之后,盘踞大野泽的大盗就爱用这个名字自称,弄得跟这人不死不灭一样,传出偌大声名。也难怪几十年后跟孔子对谈的,还叫盗跖。   没想到礼乐之邦的鲁国,竟会有如此多贼匪。如今前往齐国才是要务,楚子苓立刻点头应是,多穿几日的伪装又什么关系?倒是田恒有些忧心:“你在车中若是憋闷,可拆了那物事……”   “不必。”楚子苓断然否决,“我在车里能有什么事儿?无咎只管操心外面即可。”   她整日坐在车里,除了吃就是睡,能辛苦到哪里?倒是田恒面对的压力更大,不能再让他担心。   田恒见状,也不好再劝,转身同颜和打听起前路详情。只要到了齐鲁边界,他手头的通关印信就好用了,只是一路还要通过鲁国全境,才能自长勺返回齐国,少不得也要费去些时间。亏得屈巫出奔,使得楚齐结盟延后,若非如此,两国陷入交战状态,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关卡的。   双方虽然各有心思,但是对于路上安全还是颇为上心。确定了新的线路,车队继续前行,很快便过了咸丘,欲往邾瑕。等过了此处,就是鲁国腹地,一马平川,再无险阻。车队中人归心似箭,难免生出些躁动。   田恒见状,劝颜和要收拢人马,且不可掉以轻心。颜和自是满口答应,但是约束力明显不足,区区商队,又哪来令行禁止?   “如此怕是不好。”夜间,田恒上了骡车,眉头紧皱,“商队若是警醒,还能震慑贼人。一旦松懈,反倒成了恶狼垂涎的羔羊,我倒是信错了颜和。”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也紧张了起来:“那怎么办?离开商队吗?”   “若真有贼匪,还是跟着商队好一些。”田恒断然道,“只是要早做防备。”   楚子苓并不清楚田恒要如何防备,然而那日之后,他在外面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似是着意与人结交。如此平平静静又行了两日,刚过邾瑕,车队便遇上了匪盗。   但见百十个持棒持刀的贼匪自山林中冲出,颜和脸色大变。都到了邾瑕,眼看要进入城邑林立的国都腹心,怎还会遇上贼匪?!   “快!驱车上去,挡住贼匪!”颜和高声叫道。以大车拒敌,是商队遇到贼匪时最常见的防御阵型。可惜贼人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立起外围的防线。这次就算能胜,怕也要损失惨重……   心中正焦急不定,就听身后一人高声道:“吾等去阻,二三子,随我来!”   随着一声低喝,就见道身影冲了出去,手持长剑,撕开了前面敌阵。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材高壮的护卫,竟是不惧那伙悍匪。   颜和看的都呆了。他怎能料到,田郎竟然说动这些护卫,与自己一道冲杀。然而好不容易抢来的机会,怎能错过?他赶忙招呼人马,竖起车阵。一直呆在骡车里的楚子苓,也被请下了车,安置在车阵正中。   然而眼看车阵即将合拢,田恒还未归来,楚子苓心中不由大急。就算田恒再强,也未必能以一敌百,如今竖起车阵,岂不斩断了他的退路?   然而正当她想要找到主事人,提醒一番。敌阵之中,正悍勇杀敌的田恒突然高声道:“诸君随我拖住敌人!援兵就快来了!”   区区一个刚从宋国返回的商队,哪来的援兵?不少人心头都是暗道不妙,看来局面危矣,这是缓敌之策。谁料那群贼匪攻势竟是一滞,有了退却之意。   田恒可不管那么多,继续高声呼喝,似在提振己方士气。而车阵也飞快合拢,并没有放他们回来的意思。   这般举动,更是让那贼首心生怯意。在他们身后,确实有一支兵马紧追不舍。若非没了粮草,需要劫上一票,他们又岂会在这等地方设伏?   见那势若猛虎的青年犹自酣战,车队倒防的严严实实,贼首终是不愿再赌,高声叫道:“撤!”   就像来时一般,那队人又飞快消失在了林中。   竟这么退了?颜和只觉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拉拢这位田郎,只盼增一个护卫,谁料真正遇险,这人能起的作用,怕是比一队人还要有用!   眼见敌人退却,那几个冲出杀敌的,也慢慢退了回来。颜和排开众人,一把拉住了田恒的手:“贤弟怎知敌人来意?他们身后真有追兵?”   田恒已还剑入鞘,随口解释道:“此处不利设伏,想来那群匪盗也不过是在流窜途中临时起意。而且见车阵竖起,便有退却之意,除了后有追兵,还能是什么?”   只片刻时间,就能看透情势?那跃阵而出,是否也是计算之中呢?颜和佩服的五体投地,连连道:“亏得有贤弟在!若非你带人冲出,还不知会是何情形……”   方才之险,真是想想就一身冷汗。若非田郎带人出击,他们根本来不及聚拢车阵,轻者损失数辆大车,一个不慎,车队覆没都是须臾。也直到此刻,他才深悔没能早听对方劝诫。   田恒倒是放缓了语气,安慰道:“颜兄不妨再此少待片刻,不急赶路,以防匪盗假作撤退,反戈一击。若真有追兵,估计个把时辰就会赶来,到时再走不迟。”   这时他的话,颜和哪还敢不听?连连称是,又想说什么,田恒却道:“还请颜兄少待,吾想先探望贱内……”   颜和这才想起人家还有个怀孕的妻子呢,也不便再拦。田恒转回车队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茅草堆上,略显臃肿的身影,唇边顿时浮起笑意。   楚子苓可没他这么轻松,一见来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无咎!”   都这时候了,田恒可不想露馅,赶忙上前:“嘘,小心身子。”   这一声提醒,倒是让楚子苓想起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可伤到了?”   “乌合之众,哪能伤我?这些血迹都是敌人溅上的。”见对方忧心神情,田恒胸中有股暖意涌出,面上不由带出笑容。   楚子苓放心不下,飞快道:“我帮你清创!”   古代的条件太恶劣,伤口说不定就感染了呢?还是要尽快清理一下为好。田恒哪里拗得过她,被扯到了一旁无人处,解了衣衫。   肚子塞得鼓鼓,楚子苓有些费力的蹲下身,打湿了布巾,帮他擦拭身上血迹。田恒的身材高大魁梧,穿上衣服时,显得虎背熊腰,极是壮硕。解了衣,却会发现他浑身毫无赘肉,肩宽胸厚,腹肌分明,连腰线都流畅紧实,犹若蓄满力道的弓弦。   不过此刻,楚子苓可顾不上欣赏,飞快擦去血污,检查各处有无伤痕。好在田恒所言不虚,只有左臂被划伤一道,其他并无损伤。   舒了口气,楚子苓取出了小小竹筒,倒了粒蜡丸出来,捏碎之后洒在伤处止血消炎。她的膏药是没来得及做,但是止血的金疮药还是做了些的,平日都带在身上,因此逃难时才留了这么一筒。   “最好换身衣服,伤处要用白麻裹了……”楚子苓抬头,想要叮嘱,却发现身边人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那眼神似是惊讶,也似有些调侃。   按道理说,这人浑身上下都早就被自己看光了,但是此刻被这目光一瞧,楚子苓面上竟险些泛起红晕。别过了脸,她就想起身:“我去取来……”   看着那女子耳尖上浮起星点嫣红,田恒忽觉得心情大好,一手拉住了她:“孩儿要紧,何劳汝劳神?”   哪来的孩子?楚子苓忍不住瞪他一眼。田恒却已经起身,就那般赤着上身向骡车走去。看着那高大背影,楚子苓心绪一时也复杂起来。两人相依为命,陪伴将近一载,但是田恒对自己,始终像是恩情多一些。她自然也该以礼相待,怎能因人家刮了个胡子,就变了心思?况且,如今她还在避祸,想这些有的没的,着实不该。   舒了几口气,楚子苓用力压下了那稍稍动荡的心思,坐回了原处。不多时,田恒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了回来。   “我这里还有些伤药,可以给车队护卫……”楚子苓立刻找了个话题,刚刚随田恒出战的也有不少,怕是都受了伤,给些金疮药也是好的。   田恒却摇头:“不必。这药珍贵,给了反倒多余。”   楚子苓一怔,突然想起自己要隐藏身份,确实不好显摆,只得道:“调些盐水清洗伤口也可。”   田恒看她面上神情,心底不知怎地一揪。她对任何病人都如此上心,自己怕是又想多了。收敛心神,他微微颔首,转头去找颜和。   处理了伤患,挪开了那些山匪尸体,车队倒是未曾撤了阵仗,依旧一副防范模样。只等了半个时辰,东边响起了隆隆战车声响,就见一车在前,两车在后,一共三乘,百多步卒匆匆朝这边驰来。   为首那车见这边情形,一勒缰绳,停了下来。上面一个极为高大,极为雄壮的武士开口道:“尔等可是遇了贼匪?往何处去了?”   那人竟比田郎还威仪几分!颜和赶忙道:“是有贼人,被吾等击退,朝西而去。”   对方只颔首示意,就命御者向西追去。这下,众人才松了口气,撤了车阵,继续赶路。谁料走了没多长时间,方才那辆车又折了回来。   那高大武士跳下车来,对颜和道:“敢问方才出阵杀敌的,是哪位?”   颜和赶忙拉来田恒,介绍道:“正是田子。多亏他智计,方才击退悍匪。”   见对方一脸严肃,田恒有些摸不到头脑,还是行礼道:“小子田元,敢问君子前来何事?”   那武士上下打量他一眼,朗声笑道:“若非君子,吾怕是追不上那伙贼人。在下孔纥,奉命缉贼,敢问田子可肯随吾回城邑,表功领赏?”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颜和一下就激动了起来。若是表功, 说不定直接被邑宰看重,得了官职呢。似田郎这等昂扬君子, 不该隐没乡野,当出入三桓门庭才是!   然而田恒面露讶色,旋即躬身道:“谢君子抬爱, 不过小子只是借力驱走了贼匪,哪有功劳?”   见他谦逊,孔纥更是高看一眼:“田郎过谦了,若是让那群匪盗抢了大车钱粮,须臾就要逃回老巢。多亏你在此阻拦,又伤了数名贼匪, 才让吾擒到要犯。邑宰曾言,拿到这伙匪盗,便向孟氏家主荐功。此等功劳, 吾不愿独占。”   孟氏家主!颜和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鲁国有三桓, 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皆为桓公子嗣,如今季氏为尊,把持朝政,权势最大, 但是孟氏也有贤主, 同列正卿之位, 只要能得家主看重, 不啻于平步青云!难得孔纥大度, 肯让出功劳,怎能错失良机?   然而这般诱|惑摆在面前,那青年仍旧摇了摇头:“君子大度,奈何贱内有孕在身,小子还要陪她回乡,怕是不敢从命。”   这答案着实出乎了孔纥的意料。女子怀孕不是寻常吗?为这点小事,失却孟氏看重,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他这副打扮明,身家定然不显,不思进取,反倒做妇人之态,实在可惜。   目中欣赏顿时消减几分,孔纥摇了摇头:“既是如此,吾不便多停,先告辞了。”   说罢,他拱手施礼,重新上了战车。   眼见那车走远,颜和简直都要捶胸顿足了:“贤弟怎不应下!可惜!可惜!”   田恒却微微一笑:“事有缓急,颜兄还怕我没有出头之日吗?”   他这话说的磊落,又不乏豪气。颜和闻言也只得甘拜下风,是啊,这等才能,还怕没人赏识吗?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投奔孟氏,想拜在季氏门下呢。倒是他家娘子,着实好运。   既然没啥念想了,被打断的车队又开始缓缓前行,田恒则回到了自家骡车上,楚子苓见他归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伙贼兵被抓,主事的想帮我邀功。”田恒答的随意。   见他这模样,楚子苓就知道肯定是婉拒了。毕竟他们的身份关系都是假扮的,眼看齐鲁就要交战,这时候被发现了,恐怕会被当做奸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了想,她又悄声道:“咱们可是要离开车队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再跟着车队似乎也有不妥。   田恒笑笑:“正是,等到了负瑕,便可辞行了。”   这伙贼兵被抓,前路应当也能安全不少,是时候离开了。   因遭遇了一次匪盗,车队走的又谨慎了些,足花了两日,才赶到负瑕邑。入住客舍后,田恒便去寻了颜和,说要告辞之事。颜和自是大为不舍,然而也知对方与他并不同路,只得取了绢布银钱,硬要塞给田恒,让其路上花用。盛情难却,田恒便收了下来,算是宾主尽欢。   当晚,两人又相隔老远,分榻睡下。谁料还未等进入梦乡,门外突然起了喧哗,有人惊呼:“失火了!快出来避火!”   两人皆是大惊,楚子苓飞快抄起填充的衣衫,往怀里塞,田恒则披衣出门,不多时回来道:“隔街起火,需速速避出去!”   如今天热,木料茅草都易燃烧,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楚子苓此刻已经裹好了肚腹,被田恒一把抓住,带出了房间。   此刻外面净是被大火惊醒的人群,各个衣衫不整,不少还提着木桶,水瓮,似要前去救火。田恒只看一眼,就知不妙:“火势太烈,不好扑救。”   那条街上,已经烧起了三五座房屋,今夜还有风,须臾就会蔓延开去,怕是救之不急。谁料话音刚落,就有只手用力抓住了他:“快拆屋!拆去临近没烧着的房屋,在附近屋顶洒水,应能隔出一条防火带!”   田恒愕然回首,只见身后女子面色焦急,话语不停:“救人时要用湿帕掩住口鼻,弯腰急行,若吸入浓烟,亦有可能不治。必须尽快……”   寻常女子见了大火,怕不是吓得两腿发软,不能言语。然而子苓即便双手发抖,话语依旧条理分明。看着那双被火映得愈发漆黑的黑眸,田恒轻吸了口气。这法子能用吗?应当可行!脑中犹若电闪,他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抓住楚子苓的手吩咐道:“你待在此处,不可乱走,我去去便回。”   “我也去!”楚子苓立刻道。这样的大火她当然也怕,但是去了好歹能多救些人。   “胡闹!”难得的,田恒怒斥一声,“给我好好待在此处,不可乱走!”   说罢,他也不等楚子苓再说什么,随着那些救火的人群大步而去。   楚子苓愣了半晌,轻轻跺了跺脚,却也没再持。抬头望向那高高腾起的火苗和浓烟,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实在是无妄之灾,只盼能早点扑灭大火吧。   ※※※   当孔纥驾车而来时,火势已经相当惊人。这里毕竟是较为寒酸的庶民居所,四处都是草舍,一旦起火就是一片焦土。然而防火一般都在秋冬,谁能料到,刚刚入秋就有这样大的火?   然而还未等下令扑火,孔纥眉头一拧,突然觉得眼前火势不是很对。大归大,却没有蔓延的趋势,特别是西面,明明还有屋舍,却未曾烧过去。怎么回事?   “速去探探火情!”孔纥下令道。   立刻有兵士前去,不多时,带了比长回来。那老儿如今也是满头黑灰,见了孔纥就拜道:“启禀戎帅,四下拆了十几栋房,已治住了火势……”   啊,竟是拆屋隔火!孔纥立刻反应过来,只要没了能烧的东西,火势不就自然止住了吗?没想到大乱之下,还能想出此等妙法,着实当赏!   “这法子是谁想出的?唤他来见吾……”孔纥话说到一半,突然见到一个烟尘遍体的高大身影向这边走来。   那比长见了喜道:“正是这位田郎献策……”   孔纥已经叹道:“没料到又见君子。”来人不是之前拒了他的田元,又是那个?   然而田恒却不管孔纥赞叹,上前便道:“吾观火情,怕是有人纵火!敢问戎帅,城中可有甚需要防备的东西?”   这是他前来救火后不久便发现的,起火的速度太快,而且是相邻的几家同时出现火情,必然是纵火无疑!这里可是紧挨着国都的城邑,竟有人如此大胆,怕是来者不善!   孔纥悚然一惊:“不好!”   他之前抓捕的贼人,还关在牢中,邑宰没有立马杀了,说要送去国都处置。难道是为了劫这几人?好大的胆子!   须发皆张,孔纥怒吼道:“派兵去守府衙,还有城门也着人看住!”   说罢,他扭头,对下面田恒道:“田郎可愿同去?”   这邀请,可是又一次分功的机会。然而孔纥是真的看好此人,明明只得弱冠,却行事沉稳,思虑周密,还勇武善战,实是难得的良才!   然而回答他的,依旧是拒绝,田恒摇了摇头:“城中怕是还有流寇,戎帅自去,吾还是留在此处为好。”   孔纥皱了皱眉,突然道:“后车留下,供田郎驱驰。”   他带了两辆车,后面那辆是轻车,可就算如此,也是兵车啊,怎能留给一个寻常士人?孔纥却面带郑重躬身一揖:“还请田郎助我,探查城中。”   他如今要管的地方太多了,确实没有心力再顾其他。不如给这人一辆车,由他自行行事。这可是超乎了寻常信任,称得上倾心结交。田恒自然也不好推脱,拱手应下。   孔纥不再逗留,驱车向府衙驶去。田恒也上了后面轻车,御者问道:“君子欲往何处?”   看了眼还在燃烧的屋舍,田恒冷声道:“四处绕行,若有人纵火,必不会走远。”   纵火之人,大多要留下观望火情。现在火势渐熄,未能达到目标,说不好贼人会如何行事。附近要仔细查看才行。   那御者也不迟疑,缰绳一抖,催马前行。   ※※※   “火势竟止住了……”   隔着一条街,一个瘦弱男子喃喃低语。这可是他没料到的。放火就是为了引来城中兵卒,火势越大,就越无心关注其他。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埋伏的同伴救出牢中之人。   抓谁不好,偏抓了首领的亲弟弟,若非干系太大,他们也不会冒险潜入负瑕这等要地。如今怎么办?再放把火吗?   思索片刻,他咬了咬牙,向着附近屋舍走去。这边离起火点不远,男子多跑去救火了,剩下只有妇孺,不足为虑。只等火一燃起,他便能安然撤走了。   从怀中摸出了个陶罐,他持在手中,这里可都是油脂,只要扔在茅草上,就是熊熊大火。一闪身,那男子绕过围墙,擦亮了火折,正准备引燃,就见几步外,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扶着个小童站了起来。四目相对,那女子一双黑眸看了过来,只是一愣,就张开了嘴。   不好!她要喊人!   那匪徒也不管手中火折了,随手一扔,抽出了腰间短刃。他可不能让那女子喊出声来!   而那女子见到利刃,瞳孔一缩,竟然先扯过小童,往后猛力一推。可惜这一下阻拦,让她失去了闪躲的机会,就见那白刃狠狠捅向了高耸的肚腹。   “噗”的一声,利刃尽没,然而手上传来的触感却不太对。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女子竟然伸手,捏住了他的手,一阵难以遏制的酸麻传来,手上一抖,他竟拿不住短刃,吃痛放手。趁这一晃神的功夫,那女子已经后退两步,大声叫道:“有人纵火!”   这一身清澈嘹亮,四野可闻!那匪徒心道不好,然而此刻他手上没了刀刃,火折又扔在一旁,再想点火,可就不易了。   要逃。心中怯意已生,他转过身,就想夺路而逃。正在此时,隆隆蹄响自远方传来,就见一个大汉一手持缰,一手举矛,犹若天兵而至。   “给我死来!”随着怒吼,那长矛脱手而出,当胸穿过,余威不减,竟一下把人钉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那匪徒手中的陶罐落在了地上,鲜血横流,没了气息。   然而大汉看也不看这死人,猛地一勒缰绳,马还未停稳,就跳下车来。   “子苓!”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得了车, 田恒便沿街搜寻,想要找出纵火之人,未曾想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了那极熟悉的嗓音喊出了示警之声。田恒猛地夺过缰绳, 策马奔来,入目的, 却是腹插利刃的女子,和那转身欲逃的贼人。从未有过的惊怒涌上, 田恒掷出长矛, 身形不停, 一跃而下, 向着那萎顿在地的身影扑去!   双眼血红,心跳惶急,田恒都没察觉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一把抓住了楚子苓的手臂,想要去看伤处。谁料那双素手握在了刀柄上, 用力一提……   “不可!”田恒想要阻挡,刀伤怎可轻易拔去凶器?但是下一刻, 有些生锈的刀刃出现在眼底,上面竟然滴血未沾。   田恒脑子嗡嗡一片,竟反应不过来,就听那女子用略显虚弱的声音道:“被孩儿挡住了……”   哪来的孩儿?田恒抬头, 对上了那惊魂未定, 硬挤出的笑容, 突然想起了怀中这女子根本就没有身孕,腹部高耸,不过是塞了些衣衫。   她没受伤!   田恒只觉浑身绷紧的力道全松了下来,险些没有跌坐在地。当初遭遇狼群,也没让他色变如斯,现在能想到的,唯剩把人紧紧拥在怀中……   “田,田郎……”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个颇显犹豫的声音。田恒一惊,收了短刃,打横把楚子苓抱了起来。   就见那车御哆哆嗦嗦凑上前来:“这……这位可伤到了?”   隔得太远,又要慌手慌脚的控住被人抛下的马车,他刚刚下车,又被那长矛钉死的匪徒吓得亡魂大冒,因而开口时也多加了几分小心,并不敢乱猜这妇人的身份。   “并未。”田恒干脆道,“纵火之人已经除了,交给孔君即可。我要先送贱内回客舍。”   “哦哦,田郎请便!”原来真是他妻子,难怪会惹怒这位虎士。也亏得来得及时,没有伤到人,要不实难交代。   看都没看那还竖在地上的尸体,田恒抱着人,大步向客舍走去。焦烟遍布,大火渐熄,逆着人流,两人的身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火势已经控制住,客舍附近不再危险,田恒排开人群,抱住楚子苓回到了房中。当重新坐在榻上时,楚子苓才觉出身上抑制不住的颤抖,像是肾上腺素用光后的应激反应。方才她只是想带那个跟父母走散的孩童归家,没料到竟然碰到纵火现场,还险些遭了毒手。   亏得肚子塞的够厚,自己又擒住了匪徒麻筋,让他撒手失了凶器。若非如此,她怕是等不来救援。   然而还没等楚子苓查看衣衫破损的情形,一双有力的臂膀就紧紧环住了她。从火场带回的焦糊味儿和未散去的血腥气混在一处,扑鼻而来,让她一下就定住了身形。   “为何不等在哪儿?”田恒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可知若我晚来一步,会是如何?!”   楚子苓张了张嘴,却没法说出任何辩解。因为紧紧贴着的胸膛上,净是汗水,冰冷粘腻,浸透衣襟,缠在肩膀上的双臂如此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是担心她的,胜过旁人百倍。   于是,楚子苓只把头靠在了那宽阔的肩膀上,任怦怦心跳抚平身上颤抖。她当然会怕,但有他在身边,恐惧也会远远逃开。   如此交缠相拥,抱了许久,远超“友谊”或“恩情”的时限,直到楚子苓面上腾起红晕,低声问道:“外面火势如何了?”   这一声,打破了屋中寂静,田恒缓缓松开了手:“是有人纵火,想在城中作乱。”   “好生歹毒!”之前见到那纵火犯,楚子苓就猜到事情不简单,谁料这火竟只是为了声东击西。若非扑救及时,整片城区怕都要化作白地,又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失了安身之所?   田恒却垂下目光,看向那腹上刺目的破口。若是没这团东西挡着,子苓安有命在?那群匪盗,当真不可饶恕!   顺着他的目光,楚子苓也看向肚腹,不由皱了皱眉:“不知被人看到了没有,还要装下去吗?”   伪装流产可是件大工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万一惹人生疑呢?   “无妨,那御者未曾看到。”田恒站起了身,“我要去外面寻些人,你好生在屋中歇息,身上也要细细查了,以免伤不自知。”   虽然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发现血迹,但是还是要仔细查过才好。   楚子苓知道他此刻外出,恐怕有要事处理,便顺从的点了点头。直到人离开了,才栓了门,细细解衣查看。除了两处淤青,身上并无伤口,倒是填充物被刺透大半,若是换了长剑,说不定真防不住。   吁了口气,楚子苓找出衣衫,重新伪装起来。换了干净的衣裙,沾染在身上的烟火和血腥气也被挥散。察觉到这细微变化,准备收拾杂物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楚子苓抬手抚了抚面颊,那受惊过度的冰凉感已然消失不见,掌心倒是微微发烫。这一切,若不是自作多情,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人呢……   ※※※   驱车赶回府衙,正好碰到了劫狱的大盗,孔纥带兵围剿,杀尽了贼匪。城门倒是险些失守,亏得他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加强了戒备,总算没酿成大祸。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火情也彻底控制住,孔纥刚想去寻邑宰,突然有人禀报,有位田郎求见。   是那田元!孔纥面露喜色,亲自迎了出去:“今夜田郎可是立了大功!听闻你还杀了纵火之人,若非如此,吾岂能在前面安心杀敌?”   火情其实还是次要,重要的是那番提点。若无他点出关键所在,难说城中会是何等惨状。   田恒只抱拳道:“这等小事,不足挂齿,只是戎帅不想除去匪患吗?”   他怎会不想!孔纥面上浮出讶色:“剿匪乃吾肩上重任,如何不想?敢问田郎可有良策?”   “传言齐楚将要结盟。大战当前,内事不靖,谈何御敌?戎帅当即刻禀明邑宰,从曲阜调来兵马,彻底肃清贼匪!”田恒朗声道。   孔纥心头一凛:“田郎怎知两国结盟,便会攻鲁?”   田恒笑了:“齐楚相交,还能攻谁?”   鲁国夹在齐楚之间,早就同齐国打了几场大仗。如今齐国若是有强楚相助,局面还用多说吗?   孔纥面色整肃,立刻道:“我这就禀报邑宰。只是田郎谏言,可是愿助我一臂之力?”   田恒点了点头:“盗匪险些害了吾妻,岂能饶他!”   他这话说得杀机凛然,全无遮拦。孔纥不由暗叹,这理由还真跟当初拒绝自己一般无二。那纵火贼匪之事,他也听闻,自不会怀疑。有这人相助,自己的剿匪大任,当能尽快完成吧。   ※※※   楚子苓并未想到,田恒这一去就去了许久,还要参加郡中的剿匪行动。不是说低调行事吗?怎么突然就介入剿匪这种内务了?   然而人已经跟兵卒一起出城了,还把她留给了颜和寄养。没奈何,楚子苓只得挺着个大肚子,边等人,边想法弄些治疗烧伤、清理呼吸道的土方,散给周边的百姓治病。虽然一直假人之手,压着没让人知晓是她所为,却也让颜和刮目相看。   就这么忙忙碌碌等了七八天,消息才传了回来,说是官兵大胜,剿匪近千,彻底把游走在外的匪盗赶回了大野泽老巢。   这是为了肃清前路?楚子苓只觉猜到了田恒的心思,终于放下心来。若是除了匪患,他们赶路确实安全不少,也算是没有白花这些时日吧。   战车飞驰,向着负瑕而去。   只花了十日,之前骚扰乡里,围困城邑的匪盗,就驱了个干净。饶是孔纥这等自持勇武之辈,也万万没能想到。而这一切,全赖身边这位车御的功劳。   看着那人干净利落的御马手段,孔纥心中暗叹。到不是说这位田郎武艺有多高超,临战如何豪勇,只那份心机,就让人感叹。田氏竟能出这等栋梁之才,怎会不闻声名呢?   “无咎,此次前往曲阜就能见到家主,你真个不去?”孔纥忍不住又问起了此事。   田恒持缰的手没动分毫:“不去。”   “就算想投靠季氏,也不必藏起功劳。只要到了曲阜,扬出名去,定有人垂青……”孔纥还是再劝。   田恒仍旧坚定摇头。他助孔纥灭匪盗,不过是迁怒,子苓险些害在他们手里,怎能轻饶?如今该杀的都杀了,该驱的也都驱了,余下不过是鲁国内务,与他何干?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忆起了当日那短暂相拥。子苓并未推开他,从始至终,都乖顺的倚在他怀中。是否她也对他有意?若是如此,能不能让她藏了施法的能耐,大巫的身份,嫁与自己呢?她那么喜爱孩儿,若是能多生几个,必定欢喜……   田恒一抖缰绳,马儿驰的更快了,让孔纥都不得不扶住了车轼,免得被甩下车去。这么急着赶路,还当是有什么要务,谁能想到他只是心急想回去见妻子。孔纥暗自懊恼,这等人物,怎就不知轻重缓急呢?   没花多大功夫,车驾就赶回了城中,在客舍门前停下,田恒利落下车,向孔纥告辞。转身回到院中。   见他归来,颜和喜上眉梢:“贤弟终于回来了,听闻你又立了大功啊!这次必有封赏吧?对了,弟妹也着实厉害,竟然弄了些药,治好了不少病人!她这是会些巫法?”   颜和这一句,让田恒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给人治病了?”   “倒是没有亲自治,但给了方子,这两日还制了些药,着人送出。”颜和有些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不喜妻子抛头露面,赶忙解释道,“弟妹绝无邀名之举,每日都呆在屋中,足不出户……”   田恒那飞扬的心情,已经全然沉了下来。他竟忘了一点,子苓愿意放弃术法,不再救人吗?当年在楚国,她说要当个游巫,语带向往;后来到了宋国,又四处奔波救治国人,身上的光芒更璀璨难掩。   她当然不会放弃这些。   站在门口,顿足片刻,田恒终于又迈开了脚步,直直来到房前,推开了门扉。就见屋中坐着的女子抬起了头,面上绽出欣喜笑容。然而她手里,还握着个药槌,满屋草药酸涩。   只这几日,她仍旧不愿闲下来,不知施展多少术法……心中翻滚,尽数压下,田恒正色道:“吾已助人除了匪盗,明日就能启程了。”   他的神情太过正经,让楚子苓都为之一愣。之前浮在面上的灿烂笑容褪去,她停下了手里动作,迟缓的点了点头。   她怕是猜错了。   心底升起一股隐痛,楚子苓努力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如此最好。”   一时间,两人的气氛竟有些尴尬,连曾经的轻松默契都消失不见。也许都怪那日失态,暧昧对于友情而言,总是伤害。   楚子苓定了定神,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颜和道:“贤弟,戎帅想见你……”   还没等田恒反应过来,孔纥已大步走到门前,深深一揖:“几番思量,吾还是无法独占此功!若是无咎放心不下妻室,可让她暂居舍下,由贱内照顾。”   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离去,田恒轻叹一声:“孔子何必如此?”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这一叹,还未激起门外人反应, 楚子苓就愕然抬起了头, 连方才的尴尬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孔子?怎么会是孔子?!这时候他就出生了吗?   但见门外站着那人, 比田恒还高上一头,怕是九尺有余,身材雄健,面容威仪,活脱脱一位虎贲猛士,哪有“万世师表”、“儒家先圣”的味道?   下一刻, 她忽然反应过来, 这“孔子”应当只是尊称,就如称“君子”一般,自己怕是想多了。   果真, 门外那人叹道:“你我二人携手御敌,出生入死,怎地如此见外?”说着, 他似乎发现了楚子苓关切的目光, 诚恳道, “这便是弟妹吧?若汝不弃, 可在寒舍待产, 总好过一路奔波。”   没想到他连子苓都劝上了,田恒眉峰微蹙:“孔兄好意, 吾心领了, 然此刻不便前往都城……”   他的话还没说完, 孔纥便昂首道:“吾岂是夺人之功的鼠辈?若无咎不肯领功,吾也不往都城了!”   这话说得决然,竟是用自己的前程做了赌注,只为分功给人。楚子苓被这局面弄得有些发懵,搞不清事情原委,后面跟着的颜和则只差捶胸顿足,催促田恒接受对方的好意了。   见两人如此神态,田恒也是一阵无语,片刻后,心中就有了定念:“还请二位进屋说话。”   这是有商量的余地了?孔纥和颜和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一并进门,与楚子苓见礼后,分席而坐。   确定门扉关好,无人窥探,田恒突然道:“其实我非鲁人,而是齐人。此次只为避祸,改了身份,欲返齐国。”   这话一出,对面两人都是大惊,尤其是颜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惊叫道:“当时宋兵抓的可是你们?”   他是自宋境出来的,见识过当时追捕的场面,只要一男一女结伴而行就会被拦下。难道就是为了他们?   田恒略带歉意的点了点头:“骗了颜兄,吾心甚愧,实是无奈之举。此行只为护大巫出逃,并无他念。”   大巫!又是个惊天炸雷,颜和愕然:“她,她是巫者?是了!难怪会施药治病,等等,莫非这位就是……”   宋国是有赫赫有名的大巫,称“灵雀”。然而这二字还未吐出,就被那双利眸瞪了回去。颜和又是畏惧又是别扭,可,可这女子有孕啊。难道田郎不敬鬼神,与大巫有私,才被迫出逃的?   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田恒又道:“这身孕,其实也是作伪,只为瞒过追兵。若非如此,当日擒拿纵火匪徒时,怎么毫发无损?”   此事孔纥是知道的,没想到还有这层掩护,愣了半晌,他突然道:“既是避祸,不妨留在鲁国。吾先祖也是宋人,出奔至此,不也得了官职?”   他净是还不死心,田恒却直言道:“吾乃敬仲公之后,家中庶长,怎可入鲁?”   孔纥登时说不出话了,原来他是陈国公子完之后,既然归附了齐国,就不可能轻易出奔。况且齐鲁交战在即,按道理说,这是个敌人啊。   没想到田恒竟把他们的真实身份透漏个干净,楚子苓不由悬起了心,若是两人把他们当成间谍,直接拿下,岂不是自断生路?   孔纥一双眼直直钉在田恒面上:“那田郎为何还要助我?”   “贼匪纵火焚屋,滥杀良善,人人得而诛之。况且,归国路遥,此刻剿匪,也能使前路安稳。”田恒毫无矫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看着那率直黑眸,孔纥长长一叹:“田郎赤诚,真君子也!”   他不得不叹服。对于自己,剿匪是重任,是军功,但是对于面前这人,敌国内乱,与己何干?为了这么个简简单单的理由,就出手相助,事成后欲拂身而去,没料到自己以功勋相逼,竟坦然直言。若是换他出逃,怕也没用此等气度胆量!   田恒却微微一笑:“不知孔兄可肯放小子离去?”   孔纥虎目一瞪:“君子小瞧吾等吗?!”   这话中之意,还用多问?田恒俯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孔兄。”   孔纥看着那人模样,心底又叹一声,若是有朝一日临阵对上,他还真未必能胜。然而结识此等英杰,实在是难得的幸事。   想了想,他又问道:“田郎可是明日就要启程?”   “正是。”田恒也不隐瞒。   孔纥便道:“那明日,吾来送君。”   面对这非比寻常的礼遇,哪有拒绝的道理?田恒立刻拱手称谢。一旁颜和只是商贾,然而身为鲁人,对于磊落君子也极有好感,更何况此人还救过自己的车队,哪有出卖之理?   既然都无问罪之意,这事就算揭过,孔纥起身告辞,田恒又送两人出门。等他回到屋中,楚子苓才有些失神的开口:“这就成了?”   饶是她想过无数可能,也没料到田恒会开诚布公,而那两人竟一口答应。这还是即将交战的敌国吗?   田恒却不以为意:“我随叔梁纥出兵,日夜相处,自是知他性格,颜和更是稳妥,据实相告反倒简单。”   区区几句,鲁人的君子之风,倒是尽显无疑,无怪乎是孔子的出生地啊。楚子苓这才放下心来,随后突然一怔,急急问道:“等等,你方才说谁?叔梁纥?”   “那戎帅孔纥,字叔梁。”田恒解释道,“他本是宋人,乃孔父嘉之后,华氏之乱时,先祖出奔到了鲁国。”   楚子苓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叔梁纥这名字,她也听过啊,不是孔子的父亲又是何人?还有孔子的母亲不是颜氏女吗?难道此颜氏就是彼颜氏?   虽然以及经历过不少亲见“历史人物”的场合,但是“孔子”,毕竟不同。楚子苓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这可比路遇三五个君王震撼多了。若是自己不曾存在,叔梁纥和颜氏又是如何结交,攀上关系的呢?现在她横插一杠,那位“至圣”还会安然诞生吗?   一时,楚子苓只觉脑中纷乱如麻,似也被卷进了历史洪潮。看着她那副略显复杂的神情,田恒安慰道:“无需多想。明日启程,不日就能抵达齐国了。”   被打断了思绪,楚子苓愣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孔纥果真如约而至,还带来些财帛,要一路送他们出城。楚子苓早就拆了伪装的大肚子,还换了衣衫,此刻孔纥见了,也是感慨:“未曾想真是大巫,吾倒有一事,想要求占。”   楚子苓刚想说自己不会占卜,对方就道:“吾妻已生了三个女儿,不知何时才能诞下嗣子?”   楚子苓:“……”   这个她还真知道!   片刻无语后,楚子苓板起了面孔,郑重道:“孔君命中有子,不用心急,顺应天命即可。若真无法诞下子嗣,可求颜氏女。”   这也算是补救措施了吧,不知会不会让孔子早生几年?   楚子苓心中百感交集,谁料孔纥只在心中一哂,竟然让他纳颜氏女?难不成是一路受颜和照顾,刻意而为?可惜,颜氏门第太低,就算纳妾,也不可能选他。   小小插曲,就如涟漪轻摇,瞬间不见了踪影。   骡车驶出了城池,挥别了送行的友人,缓缓而行。楚子苓坐在车中,忍不住扭头观望,就见那战车上的高大身影,依旧矗立,拱手作别。从那人身上,是不是也能窥出一些未来先圣的影子呢?   车前田恒咳了一声:“鲁人多如此,子苓不必挂怀。”   多如此?楚子苓扭过头来,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对于处在这个世界的田恒而言,叔梁纥可不就是个寻常鲁人吗?摇了摇头,她轻笑起来。   前面驾车的田恒,自然没看到这笑容。不过比他高大几分,力强少许,也算不得什么,何必如此关注?压了压有些发酸的心肝,田恒一抖缰绳,让那匹健骡加快了脚步,向边境驶去。   一路不见贼匪,也没了险阻,顺顺利利到了泰山脚下。齐鲁两国大体以泰山为界,划分南北,其北麓就有一条通往齐国的关隘,当年长勺之战,就是在这附近。   然而当远远看到齐鲁边界线时,楚子苓禁不住惊呼出声:“长城?”   在她面前,确实是一条依山而建的长长城墙,延绵山峦起伏,雄关似铁,巍峨高悬。可是,不是秦始皇才开始建长城的吗?   “正是长城。”前方田恒却没听出她语中讶然,只解释道,“当年桓公争霸,筑此墙,已固边陲。也正因此,齐鲁之战才未殃及国中。”   原来春秋时就有长城了。楚子苓也是感慨万千,估计是齐国和鲁国连年征战,才促使这伟大的防御工程出现。等到春秋结束,战国到来,怕是有更多城池、壁垒拔地而起吧?   田恒想的,却不是这个。来到关前,递出了通关印信,一路自是畅通无阻。然而当骡车踏入故土,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四年未归,齐国的一草一木似乎未曾改变,那家中之人呢?   两人同车,这情绪的变化,怎能瞒过楚子苓?随着深入齐国腹地,她心中也打起鼓来,田恒是在忧虑将要到来的战事,还是她这个被拐来的大巫?自那日起,两人的关系似又回到了原点,相敬如宾之余,透着股疏离,让她无法开口过问。   也许回到家中,就会好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过了国境, 再行数日, 大道之上景色就全然不同。车马并辔, 商队如梭,竟然跟楚国郢都的郭区相类。明明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甚远,就能有如此景象, 齐国的国都,又该是如何样貌?   楚子苓不由好奇起来,翻找自己所存不多的记忆。管子似乎是个经商天才,还在齐国变法改制, 才让齐桓公成为春秋首位霸主。是不是也正因这盐铁之利, 才让临淄如此繁华,使得商贾趋之若鹜?   然而当真正的齐国都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突然明白了《战国策》里那句“车毂击, 人肩摩,连衽成帷, 举袂成幕, 挥汗成雨”的真意。在见惯了地广人稀的春秋诸国, 乍至临淄,都会被其广袤与繁荣惊倒。同样大都无城, 以河为界, 屋舍延绵直至天际,入目尽是人头攒动, 好一个大都!   也直到此刻, 楚子苓才明白过来, 为何田恒从不会为郢都或是商丘的繁荣惊讶,比起那些,临淄才是真正春秋时代首屈一指的雄城!   骡车随着车流穿过了护城河,驶入城中。从狭小车窗向外望去,路上行人或华服美饰,或昂扬雄健,人人面上都带傲然之色,桓公逝去不过五十载,霸业余晖尚未消散。这泱泱大国气度,确实非他国能比。又有谁能想到,几代之后,姜太公打下的基业,会被田氏夺去呢?   楚子苓不由自主看向车前,就见田恒单手持缰,靠在车上,然而这等闲逸姿态,却没让他的肩背放松,反而紧紧绷着,似压抑着什么。进入齐国境内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待入城之后,更是再无开口。   楚子苓迟疑片刻,还是打破了寂静:“无咎家在何处?”   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田恒自远眺中收回目光,开口道:“还在城北,过了坊区便是。吾父乃工正,掌百工,宅邸也在附近。”   掌管百工?楚子苓有些讶异,这似乎不是个很大的官啊,田氏如何能几代夺权?   她欲再问些什么,田恒却猛地加快了车速,穿过熙攘集市,林立工坊,一路疾驰,到了城北。在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前停下,田恒看了面前门扉半晌,才下车来,大步上前。   见到来人,门子就是一惊:“君子怎地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觉不对,刚想改口,田恒已经冷冷道:“吾游历归来,还不开门?”   被那利眸一盯,对方吓得一个哆嗦,惶急退了回去,开了偏门。田恒也不让人代劳,重新回到骡车上,驾车而入。   从门口到厩舍,本就花不了多大功夫,况且田恒御术高超,更是迅捷。谁料刚刚拐进院门,就见一老者立在道边,似在等他。   田恒眉峰一皱,勒住了缰绳,就见那人缓步上前,施礼道:“君子归来,怎不知会一声,老朽好派人去迎……”   这就是纯粹的客套,田恒淡淡道:“岂敢劳烦执事。”   那老者像是没听懂他语中讽刺,又道:“就算如此,也该事先禀明,拜见家主才是。”   “父亲可下朝了?”田恒反问。   “尚未归来。”那老者道。   “等父亲归家,我自会拜见。”   田恒一抖缰绳,就想催动健骡,谁料那老者上前一步,突然问道:“敢问君子,车中何人?”   那松弛眼皮下透出的目光,可无半点老态,田恒唇角一挑:“是曾救我性命的大巫。”   他想什么,田恒怎会不知。也因此,“大巫”这个身份才必须摆在明面。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眸光一缩,躬身退后一步:“原来是大巫,可要另外安排住处?”   “不必!”田恒答得干脆,“住我院中即可。”   那老者似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抖开缰绳,催促骡马入内。   坐在车里,楚子苓皱起眉峰,两人用的都是齐语,她并未听懂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气氛微妙却能察觉。待骡车停稳,车帘掀起,那张略带沉郁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她忍不住问道:“可出了什么事?”   “无事。”把那只指节纤长的手握在掌心,田恒才压住了心底波澜。既然回到家中,总要应付这些,等他立了军功,请封领赏之后,自然能带子苓别居。不过是暂居几日罢了。   这可不像是“没事”的表情。双足落地,楚子苓的心却没落下,然而对方已经迈步前行,她也只能跟上:“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幼时住的院中。”田恒并未放开那只手,就这么牢牢牵着,向另一个庭院走去。   按道理说,主人的居所都不会靠牲口棚太近。然而只穿过两道院墙,田恒就停下了脚步,一间小院,出现在楚子苓面前。这院落不大,主屋挨着厢房,只有三间屋,庭中一棵大树,倒是郁郁葱葱。   “你住在这里?”楚子苓打量着面前小院,实难想象这是个大夫之子的住处,当初自己在公孙黑肱那里借宿的小院,怕也比这里强些。   田恒却点了点头:“年幼时我与母亲同住,后来便不想搬了。此处极是安静,住着舒心。”   楚子苓看向对方,在那人的侧脸上,瞧出了些怀念神色。他带她来,确实是有用意在的。目光下垂,落在了那只仍被牵着的手上,然而还未等她做出什么反应,田恒已然察觉,自自然然松了开来。   “你先在这里住下,大战不知何时会起,等打完了仗,我带你去海边安居。”田恒转身,对她笑道,“田氏在海边有处封地,若是乘船,两日可抵。”   看着那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楚子苓的心也安稳了下来。春秋的渤海,会是何等模样?蔚蓝澄澈,犹若晴空吗?   见她目露向往,田恒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些:“进去看看吧,缺什么可以置备。两间厢房也能打通,做个药房。”   完全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他已经开始大刀阔斧的布置,楚子苓只能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两人都没什么行李,骡车上载的礼物很快也被搬了进来,楚子苓选了较大的一间偏厢作为卧室,另一个可以打通当药房的,却是间书房,里面放了不少竹简,编绳乌黑,显是有些年头了。   “幼时抄书,攒了些旧物。若嫌碍事,可以扔我屋里……”田恒见她看那几卷书,赶忙道,那上面的字可有些不能见人。   楚子苓却已经翻开了一卷,看到了上面略显稚嫩的笔体。先秦文字跟画符区别不大,全都手抄,费的功夫可想而知,何况是这么一堆。想到这人也有埋头苦读,研习书法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爱。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是不是都学了个通透呢?   那为何,要当个游侠?   心间的困惑又大几分,楚子苓想要说些什么,话在舌尖转了几转,却又都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放在这儿不碍事的,兴许我也能多学几个字。”   她这一年,可是认了不少篆书,多些参考书岂不更好?   田恒看着对方眸中笑意,连方才尴尬都忘了大半,正要应答,门外突然有人道:“君子,家主归来,唤汝前去。”   竟是那老儿亲来通禀,田恒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我这便去。”   站在田恒对面,楚子苓就见那人脸上笑意一瞬抹了干净,面寒似水,眸中藏刃,像是从一位游侠,顷刻变成了冰冷守礼的君子,她心头不由一颤:“无咎……”   田恒转身的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道:“无妨,在这里等我。”   那声音中的些许暖意,终究没能让脸上冰寒消融,看着那人大步离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突然生出了些古怪的不适。也许这田府,跟自己想的并不大相同。   出了小院,田恒面上已经全然没了表情,在那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大宅主院。一进厅堂,田恒就跪了下来,向着主座行了大礼:“父亲。”   那两字的声音不大不小,颇有些生硬,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目中顿时显出了复杂神色,看着伏在面前,那宽阔有甚往日的脊背,半晌才道:“汝怎舍得回来了?”   “听闻齐鲁要有大战,自要回来,为家中效力。”田恒头也没抬,定定答道。   这答案,可不怎么讨喜。那男子冷哼一声:“小子狂妄,就算有战,定要用你吗?”   这不善语气,却没有激起田恒分毫怒意,他盯着眼前木质地板,一字一顿道:“此战怕是难胜,只看父亲想保住多少家兵。”   他的语气总能轻易惹出怒火,然而座上人深吸了一口气,却未发作,只道:“那你肯听吾这个家主之命了?”   田恒按在地上的手,迸出了青筋,又缓缓放松下来,并未作答,他只是一寸一寸俯首,再次行了稽首大礼。    ☆、第90章 第九十章   田湣看着那终于肯向自己低头的长子, 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当年这小子抛下一切, 负剑而去,自己究竟是怒气多些,还是松快多些,连他都难以辨明。   眼看此子越是出众,他心头不适就越多几分,然而田氏立足齐国, 区区“工正”之位, 又如何安家立业?想要攀上高位,只有选贤任能, 如今嫡子年幼,田氏确实需要助力。   若此子非那燕奴所出,便好了……   想到这里, 田湣的面色突然又沉了下来:“听闻你带了个巫者回来, 怎能安置在自己院中?速让她搬出来, 迁往内院。”   听到这话,一直谦恭俯首的田恒却突然抬起了头:“小子不吉, 有个巫者在身边,总稳妥些。父亲何必麻烦?”   那双眼中, 似有冰寒,入骨入髓,田湣只觉胸中火气又窜了上来, 然而“不吉”二字, 又让他爆发不得。   沉默良久, 田湣冷哼一声:“明日开始,先去坊中历练,何时熟悉了,再操练车阵吧。”   田恒这次没有反驳,再次行了个礼,退了出去。看着那干净利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礼仪身姿,田湣又觉胸中一阵发闷,深深吸了两口气,他才勉强缓了过来。无妨,自家嫡子也是个聪慧的,总有一日能继承家业,使得田氏发展壮大。届时给这孽子一块封田,打发出去即可。   只是他言此战难胜,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家之主陷入了沉思,然而此刻,后宅却已乱成一片,就见个美妇人急慌慌冲入了家祠边的小院,一进屋就呜呜哭了起来:“阿姊!那贱婢的儿子竟然又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对面青袍女子柳眉倒竖:“慌什么!出游四年,临淄还有几人能记得他?”   “可是万一夫君爱其才华,予以重任呢?须无年方十二,还要几年才能任事,这,这……”那妇人声音哽咽,六神无主,显然乱了分寸。   听她这番抱怨,那女子早就不耐,冷哼一声:“不过是燕奴之后,吾自有办法!”   又训斥了几句,她挥袖把人赶了出去。一旁侍婢轻声道:“据说君子带回了大巫……”   那女子面色更寒:“巫会与他同住?定是托词。况且,家祠还掌在吾手中!”   身为家主长姐,田府巫儿,这位主子的地位,可是比主母还要高上几分。那侍婢立刻躬身,以示尊崇。   孟妫并没看身边人,蔻丹早就悄无声息陷入掌中。没料到,那小子竟然真的归来了。四年音讯全无,她还以为人早就死在了外面,竟选了这关键时候回来搅局!当初母亲让侄女仲嬴嫁入田家,正是为了稳固阿弟身份,保住家业,谁料竟被那个燕奴趁虚而入,还生出了庶长。   田氏入齐之后,连续两代都是庶长承嗣,她怎能容这贱奴的儿子,坏了田氏大计?!   胸中恶念翻腾,孟妫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去探探,家主如何安置那小子。”   侍婢应声而去,只过了片刻,就回转房中,低声道:“家主命他协理坊事。”   孟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阿弟并未忘了自己当日之言。只要暂时不领家兵,总有转圜的机会。   然而她的心还未放下,那侍婢又补了一句:“家主想让那巫者搬出,君子不肯,说身边有个巫者总是好的……”   “贱奴!”孟妫恨声骂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难怪敢带个巫女回家!看来须得使些手段了……   田恒大步出了主院,胸中郁愤,仍旧不散。父亲让他协理坊事,用意不言自明,不过是折辱敲打,让他俯首帖耳罢了。当年自己射御闻名国中,岂能甘心打理这些琐事?可惜,父亲料错了一点,不论是掌兵还是管事,只要在这家中,都一般无二,让他厌烦。   真正惹怒他的,反倒是后面那番对话。他没能守住母亲,这次轮到子苓,定要好好看顾。除了自己身边,哪儿都不会让她去的!   一腔郁结,让他脚下飞快,须臾就回到了小院。当踏入院门时,一道倩影出现在面前。那女子似听到了足音,抬头望来,头顶华盖苍翠,眸中忧色暗隐,唇边却带着安抚似的笑容。这一瞥,令人心惊的熟悉,田恒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往事如潮,忆上心头。   “无咎……”楚子苓见到田恒停在了院门口,有些疑惑的上前两步,想要问问情况。却见那人笑了出来。   “父亲命我打理坊事,明日就要出门。”田恒唇边带笑,轻松答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现的安然无事,子苓就不会察觉,她又不知这些杂务重要与否。   楚子苓眨了眨眼,有些说不准这笑容是真是假。但是比起方才出门时的冷脸,的确好上了太多。就算跟父亲不合,回到家中能有个差遣,总是好事。   略略放下心来,楚子苓道:“那我在家等你……”   话音未落,田恒突然问道:“你想随我去工坊看看吗?”   楚子苓讶然睁大了眼睛:“我也能去?”   “自然。”田恒答的干脆,“最初几日只是了解事务,无甚大事,正好带你在临淄逛逛。”   这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预料,让她的眸光都明亮起来。田恒见状,笑着补充一句:“不过你这身打扮,怕是要换上一换……”   第二日,换了辆马车,田恒也没带仆役,亲自驾车,载楚子苓一同前往工坊。坐在田恒身侧,楚子苓难得有些兴奋,紧紧抓着车前横木。是了,这次她坐的不是安车也不是辎车,根本没有车厢,乘客的座位就在御者身旁。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坐的位置,而她,穿的也不是女装。   一身青衣,头戴小冠,把眉稍微画粗了些,胸也用布裹住,楚子苓换上了男装打扮,竟然有些像个少年郎。回到古代,不来个古装剧里的固有套路女扮男装,岂不可惜?当然,她是没想过自己这副模样就能瞒过旁人,但是田恒带她出来,应当是没这方面的顾虑。如今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这副打扮,总是比女装爽利太多。   田恒慢悠悠驱着车,朝前方成片的工坊扬了扬下巴:“那边就是坊区,有大坊三座,凡举冶、织、陶、车、皮、玉等官工,皆在此处,共三十余类,数千工匠。”   看着前方因冶炼金属腾起的黑烟,楚子苓不由咋舌:“这些都是令尊掌管?”   “然也。自曾祖起,田氏便任工正一职,掌国中百工。”田恒应道。   这规模,可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样,难道工正跟后世的工部尚书差不多?忍不住,她问道:“兵器、铸币也是在此吗?”   没想到楚子苓还知道百工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田恒笑道:“都在坊中,不过这些有专人执掌,多是父亲心腹,我是无权过问的。”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敏感,楚子苓赶忙换了个话题:“那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负责打理诸务,监看各坊。”田恒答的极简单。   什么都管?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总经理秘书。楚子苓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那岂不是食少事烦?”   田恒挑了挑眉:“也未必。工坊牵扯不小,事事都有成例,田氏根基可都在这三坊,又岂是我能插手的。”   他说的如此直白,楚子苓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田氏一族,在工坊上赚了不少油水吧?兴许田齐的第一桶金,就是从此捞来的。   只是身为庶长子,竟然连这些机密都无法参与,听来已经不是不受重视能形容的了。楚子苓高昂的情绪立刻沉了下来,迟疑道:“那你将来……”   她话说的犹豫,田恒却哂笑一声:“不过是个工正,连正卿都不是,又有什么好争的?莫想太多。”   楚子苓看着那张并不在意的侧脸,有些无措起来,她一直知道田恒不在乎这些,只是回到家族里,仍旧如此,总归让人不喜。以他的才能,当个大国正卿怕也是举手之劳,然而这个家,能给他吗?   心底有些憋的难受,楚子苓转过了视线,看向前方。就见波光粼粼的河道,隔开了坊市,让那连绵屋舍看起来更为拥挤,就如狭窄蜂巢。把一只鹏鸟塞进蜂巢,何其不智!不过田恒这副模样,看起来似有旁的打算,也许等到晋国和齐国开战后,局面就会不同了吧?   脑中胡思乱想,车子倒是很快就来到了地方。因穿着男装,也不好让人搀扶,楚子苓自己下了车,就见几个管事快步迎了上来。田恒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话,大步在前。今日他也换了一身装束,深衣纹绣,素带辟垂,冠高的简直有些惊人,显得身形愈发挺拔,英武的让人不可逼视。   心脏不受控制的蹦跶了几下,楚子苓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工坊。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刚入坊门, 一股刺鼻气味就传了出来。众人皆是举袖掩鼻,田恒却不动声色, 迈入院门。只见里面一片喧闹,灶台罗列,坑洞遍布, 各色浆水翻腾不休, 有人担着桶, 飞快运送草浆石料,亦有人拿着长杆, 搅拌池中绢布生丝。一旁竖起的高高架子上,彩锦招展。齐国冠带衣履天下,少不了此处功劳。   这便是染坊了。就算秋日,里面工匠大多也只着犊鼻裩, 上身精赤,浑身油汗, 各色斑痕遍体都是, 也不知是从哪个染池里沾上的。   见此情景, 田恒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看向身后。却见楚子苓不以为怪,大大方方看着这群衣衫不整的汉子, 眼中不失好奇。   田恒不由失笑, 也是, 当初他躺在车上动弹不得时, 这女人也神色自若的帮他擦身, 一群黑瘦匠人,又岂会被她放在心上?   知晓工正之子前来,染坊诸工之长都颤巍巍候在一旁。此坊工有五种,钟氏染羽、荒氏湅丝,还有画人、绩人、筐人各司其职,少不得要到田恒面前汇报坊中事务。几人似是口拙,絮絮叨叨讲的极为烦琐,根本听不清楚其中关窍,一旁官吏也频频打岔,更是让坊中事务云山雾绕。   这是匠坊素来规矩,还是给自己的下马威?田恒摆出副不耐神情,只听了片刻就挥袖而去。   出了染坊,就是木坊,随后又依次看了陶坊、皮坊、冶坊。每到一处,都有人挤挤挨挨,一股脑把各类事务禀上。坊中杂事何其多,如此走马观花,一趟下来,怕是什么也记不住。   饶是如此,三个大坊走遍,也足足耗去了一个多时辰。当逛完最后一处,一直陪在田恒身边的吏人道:“坊中事务大致如此,工正忧心各坊损耗过大,难出良品,还要君子操心整治。”   要怎么整治?鞭笞工匠,惩罚吏人?这种匠坊,往往一族世代为奴,旁人挤都挤不进去,就算来了官吏,也能以各种借口搪塞。如若重罚,定会人心向背,闹出大乱。这扔给自己的“杂务”,可真是卡在关紧处,难办的很。   田恒并未答应什么,只微微颔首。见他这副倨傲模样,那吏人藏下冷笑,彬彬有礼的送人出门。等到工坊各种难闻的气味远去,田恒才对身边人道:“这里如何?”   楚子苓今天可是大开眼界。难得穿了男装,旁人不管看出没看出,都只当她是个小厮,没怎么搭理,于是她也能大大方方把所有匠坊看了个遍。背有纹饰的铜镜光可鉴人,灿灿水晶串成绮丽佩饰,还有细沙布匹,以茜草、朱砂、石绿等草木、矿物为颜色剂,制成华美彩锦。虽然所有工艺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但是规模化的制造,还有成品的精巧度,仍就撼动人心。毕竟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手工业啊!   “以此为基,难怪齐国商贸如此发达。”楚子苓感叹一声,又问道,“只是器物产出,没人查验吗?”   这也是她在工坊中发现的,所有人都跟工蜂一样忙碌劳作,但是货品出来,往往只是堆在一处,根本没人验收的样子。就算秦国的流水线工艺和标准化程式还没出来,也应当有制作规范吧?要不出了问题,找谁问责?   田恒解释道:“各坊有良匠为长,他们熟知工事,监看诸务,待到入库时,不合规制的自会筛除。”   “那损耗如何控制?”楚子苓有些讶然,“不能制定规范,让匠人照做吗?”   田恒持着缰绳的手,骤然一顿:“制定规范?”   匠人并不通文字,技艺向来口耳相传,聪明的学得多,笨的学的少,谈何规范?真正能定这些,唯有士人。可是哪个士人,能把坊中杂务打探清楚,制定成规呢?   见田恒面有讶色,楚子苓觉得自己可能说了傻话,尴尬补救道:“也不用事事都管,只要最后成品有个规范不就好了。”   虽然在手工业时代,细节很难标准化,但是成品的最优选应该还是有标准可循的吧?若是有个工程监理在一旁,肯定能提高不少成品率。   这话说的颇为想当然,田恒注视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有你在,怕真要食少事烦了。”   楚子苓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田恒却已经抖了抖缰绳:“坐稳了,带你去集市看看!”   楚子苓赶忙抓稳了轼木,马儿轻快,向着不远处的集市驰去。   这一日,逛了工坊,又在集市转了一遭,饶是乘车也累得够呛,楚子苓回到小院就洗洗睡下了,田恒却点了烛台,寻了些当年未曾着墨的竹简。幼时他能见的简册甚少,就算去国子进学,也无法借回来细看,只得一段一段记下,回来默录。光削简,就不知砍了多少竹子,磨出了多少血泡。可惜,六艺学得再精,也无人在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倒又有了提笔的机会。   子苓今日所言,当是无心,却让田恒想出了个管理工坊的法子。如今技艺都掌握在匠人手里,吏人难辨良莠,是好是坏全凭主事人一言而决,自然无法控制坊内损耗。那若是写出规范,强令吏人通晓物事优劣呢?从中作梗的机会,当能减少大半。若是有人想偷奸耍滑,以次充好,也更是容易察觉,便于赏罚。   只是想写这么个东西,必须整日泡在坊内,一样样了解工序,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巧的很,他现在闲来无事,手中只有这一样差事,可不就有大把时间吗?   唇边笑意隐没,田恒提起了笔,轻轻在竹简上画了起来。   自这日起,楚子苓发现他们的生活规律了起来。每日一早前往工坊,在那里待到用饭时间,去集市上寻些吃食,随后逛街或者出城采药。亏得市面上贩卖的东西没法勾起她的购物欲,否则这么逛,怕不是要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都挥霍一空了。   到了下午归家,她会在屋中炮制药材,田恒则坐在一旁,写写画画,弄出了一大堆竹简。看他那副认真模样,楚子苓也渐渐放下心来,只要有事可做,还怕什么?   然而两人自得其乐,后宅之中,孟妫却觉心头火起。这几日,她不止一次想寻那巫者的麻烦,谁料田恒根本不把人留在家中,整日带她出门闲逛。这哪是巫者应有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他身边的女人,只是不愿言明,故作掩饰?   当找个机会,让阿弟知晓这般丑事才行!   ※※※   书完最后一笔,田恒放下毛笔,看着面前书简,轻叹一声:“成了。”   闻声,正在碾药的楚子苓抬起头,看了过去。两人共用一间书房已经有段时间了,她怎会不好奇田恒大半个月都在忙些什么。   见到那目光,田恒一笑,指了指面前那卷简:“这便是你当日说的‘规范’。”   楚子苓愣了一下,方才想起当时说过的事情,不由来了兴趣,起身来到案边,看向那对竹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可惜她能认出的,着实不多。   “都写了什么?”楚子苓好奇问道。   “坊中诸事。譬如车轮要做多高,才能使得行车稳定,甲衣要如何裁制,方能牢固,染色要用多长时间,才会鲜亮。诸般事务,尽有涵盖。若是吏人通晓这些,管理工坊就轻松多了。”   田恒介绍的极为简单,语气平和,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楚子苓倒是相当讶异:“只这半月,你就全部考察遍了?”   这可不止需要听那些匠人描述,更要亲自验看,仔细对比,才能总结出正确的经验。然而田恒整日在工坊打转,就连她这个跟在身边的,都没发觉他在整理这些,实在出人意料。   不过很快,楚子苓又高兴起来:“这东西要是呈上去,工坊效率必会提高,可是件功劳。”   楚子苓就算对工业生产一无所知,也知道提高工作效率要靠规章制度,可惜现在工坊规模实在太小,手工作业就够了。要不用上责任制和流水线,怕是更厉害些呢。   见她开心,田恒也笑了起来:“这书由你而生,想为它命名吗?”   还要命名?楚子苓立刻摇头,她可没有起名的天赋,况且只是随口一语,哪有她什么功劳。   见楚子苓干脆拒绝,田恒思索片刻,在最前方的竹简上,落下了两字:“此乃考察工坊而得,就名‘考工’吧。”   考工……楚子苓怔怔看着书上文字,一时反应不过来。等等,历史上不是也有《考工记》这篇,难道就是这篇?怎会落到了田恒笔下?这可不大对劲儿,竟像是她促成了此事一般。   然而《考工记》究竟是何时成书,谁人所写,楚子苓是真没印象。这感觉,简直诡异的要命。   看着她有些发怔的表情,田恒奇道:“这名不好吗?”   楚子苓呆滞的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头波动:“这书,要献给令尊吗?”   田恒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显出了些讥诮:“献是要献,但要换个路数才行。”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启禀家主,君子这大半个月未曾管过坊事, 每日只陪着那巫儿在城中闲逛……”   田湣其实只是拿俗务折辱长子, 并不信他能处理好坊中这些难缠的杂事, 但是听到属下如此回禀,难免还是有些动怒。如此放肆, 全没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所谓服软,恐怕只是面上之举。也是,这小子自幼就不安生,哪会轻易转了性儿?   “告诉他,若是下月折损太过, 我定拿他是问!”田湣沉声道,语气极是严厉。   听到这话,管事心中有数, 这怕是家主要拿人立威了。数年不归, 回来还这副模样, 谁能容忍?况且家主偏心何人,做下人的,哪个心中没数?   又想起这几日妻子絮絮叨叨在耳边说的那些话,田湣按了按眉心, 愈发不悦。这家主之位,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传给嫡子了, 切不能让这孽子生出祸端。若他真无心悔改, 带兵之事, 就要从长计议了。   正想着,一个仆役突然匆匆进来禀道:“家主,君上有请!”   今日并不上朝,君上怎会寻他?田湣一下便紧张起来:“速速备车!”   换了朝服,田湣乘车前往宫城。齐侯并不在殿中,而是在遄台饮宴,见到田湣立刻笑道:“寡人听闻田卿想出了妙法,可让冶坊产出倍增?”   田湣闻言就是一惊,是谁在君前胡言!他赶忙道:“下臣惶恐,实不知何来此等传言……”   齐侯讶然挑眉:“不是你那长子所言吗?”   田湣简直说不出话来,是田恒所言?他整日不务正业,是如何把话带入宫中的?况且这等狂言,也是敢乱说的吗!   然而事到临头,也不好不答,田湣勉强道:“小子顽劣,怕是言过其实……”   这话,齐侯可不爱听:“传他入宫觐见,寡人倒要看看,这话是虚是实!”   田湣背上冷汗都下来了,然而此刻,他又能说些什么?只得陪坐一旁,等那孽子进宫。   没过多大功夫,宫人就带着一年轻男子来到阶下。齐侯见人,眼睛就是一亮:“好生英武,怎地从不见他入宫?”   只见来人身材高大雄健,面容俊朗,一身暗色深衣,更显气势昂扬,不怒自威,正是齐人最喜爱的模样!   田湣哪能不知自家这个长子卖相出色,尴尬道:“犬子这几年在外游历,近日方才归家。”   “速速招他上来!”见猎心喜,齐侯也来了精神。   那青年听到传唤,迈步登阶,既无畏惧也无谄媚,大大方方跪在了国君面前,行礼道:“小子田恒,参见君上。”   “好!”齐侯心中些许不悦,早就飞了个干净,和颜悦色道,“寡人听匠坊吏人言,你能想法让兵械产出增倍,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田恒答得干脆。   见他一口应下,齐侯不由看了身边的田湣一眼,奇道:“既是如此,汝父为何不知?难不成是尔邀功心切,大放厥词?”   “小子敢出狂言,自是有所依仗。只是此法需编撰成册,还未呈给父亲。”田恒根本没被齐侯装出来怒气吓到,反倒自信满满,毫不掩饰。   若是换个诸侯,说不好这态度就要惹得对方大怒,然而齐侯不同旁人,最是性褊急,爱夸饰,这般作态反倒激起了他的兴趣:“那册成否?”   “今日入宫,小子岂敢藏拙?书册已带来,愿献于君上!”田恒大声道。   齐侯闻言大笑,立刻让宫人取来了那卷竹简。打开一看,竟然不是新的冶炼之法,只是些坊中之物的记载罢了,文辞平平,也无甚精妙之处。   齐侯面色不由沉了下来:“不过是些寻常技法,坊中工匠早就熟知,又怎会令兵械增产?”   楚国已经遣使结盟,若不意外,明岁就要对鲁、卫动兵,然而这两国皆为晋国附庸,一旦开战,怕是要面对强晋。齐国的霸主之位被晋侯所夺,实是他胸中大憾,因而此次对战,齐侯极为重视的。听闻能令兵械增产,他立刻兴冲冲招来田湣询问,又唤这小儿进宫。若一切不过是对方卖弄,他定不会轻饶!   “君上有所不知,此书非是给匠人看,而是让坊中吏人熟读。唯有吏人用心验看,辨出优劣,匠人才无法偷奸耍滑。所有器物,都有上品、下品之别,若是某处工坊下品太多,亦可问责工长,如此一来,坊中只余良匠,自要数倍增产!”田恒面无惧色,侃侃而谈。   齐侯闻言有些讶然,转头对田湣道:“他所言,可能奏效?”   田湣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法子有用吗?自然是有!他身为工正,最了解坊中痼疾所在,然而往往只能派遣心腹,恩威并用,方能让那些工长老实卖力。若是能把监察之权下放吏人,非但可以使工匠更为用心,还能以此为由,明确赏罚,遏制损耗。谁能想到,自己只是寻个难为人的法子,就让这小子搞出偌大名堂呢?   但是此刻,两人实为一体,关乎田氏一脉,就算田湣不喜,也要为儿子作保:“回君上,此法确实精妙,当有大用!”   听田湣如此说,齐侯顿时大悦,赞道:“果真是工正一脉,代有良才!田郎,汝可愿任吏臣,掌管此事?”   这是要给他授官了!田氏历来任工正之职,若是他早早成了吏臣,掌管工坊,将来这家主之位,要传给何人?田湣暗自焦急,却无计可施。谁料田恒摇了摇头:“回君上,小人虽能编撰这些,却不善管理工匠,怕是不能胜任。”   齐侯讶然:“汝能见微知著,却言不善管理匠坊,那擅长何事?”   “武艺、御术,方为小子所专!”田恒立刻道。   齐侯方才见这人,就感慨其矫健,只是被一卷书简打乱了思绪,现在听他这么说,顿时又来了兴趣:“来人,取弓,令田郎试射!”   遄台上本就有射箭的场地,宫人立刻搬来箭靶,取了张弓。田恒起身,接过弓轻一拉弦,便道:“太软,换硬弓。”   这可是一石弓了,竟还说软!齐侯连忙道:“快,换良弓!”   宫人连忙又换一把,田恒扯扯弓弦,还是摇头:“敢问君上,还有硬弓否?”   两石也嫌软?齐侯哈哈大笑:“取寡人宝弓!”   一把巨大无比的弓,被抬了上来,这是当年桓公命人打造,足有三石,只有国之猛士才能拉动。然而这弓到了田恒手上,他只微微一笑,忽的扯开弓弦,三石硬弓顿如满月,弦音一响,长箭没羽!这只是第一箭,似流星赶月,一箭紧过一箭,又听“嗖嗖”五声,他竟是一气射空了箭壶!远处靶上,只见密密一团白羽,犹若白芍绽放。   “好!”齐侯哪还能忍住,高声赞道,“如此英杰,当做寡人亲卫!”   田恒放下了弓,重新跪倒:“君上看重,小子心中欢喜。然未建寸功,怎敢君前侍奉?小子如今掌家中车兵,恳请君上开恩,令小子阵前杀敌,以功领赏!”   这番话,既有一腔豪迈,又不乏狂傲自信,正中齐侯心中痒处,他朗声笑道:“真奇才也!我拭目以待!田卿,你可有个好儿子啊!”   见君上兴奋的都忘了自称“寡人”,田湣哪还能拒绝,只得乖乖谢恩。齐侯今日得了个人才,着实开心,又赏赐了不少东西,方才放人离去。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下高台,田湣的面色才沉了下来:“你可是故意透露消息,在君上面前邀功?”   这一场,他哪有半分主动,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胸中如何不怒?!这逆子,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田恒却微微一笑:“父亲何来此言?这卷书本就是要献的,只是事不凑巧,君上先问了起来。小子宁愿拒了亲卫之职,也要留在家中效力,父亲还不信我吗?”   这话简直戳到了田湣的痛处!是啊,这等要务,为何是君上先来过问?宫中多久才派人前往工坊一次?而他的人,日日跟在田恒身边,既没发现他编撰简书之事,也没把他的狂言放在心上,自己更是从未招他问对。轻慢的到底是谁?   如今田恒两次拒绝君上赏赐,更是让田湣心中憋闷。他难不成真是为了家中着想?就如之前所言,怕此战艰难,损害太过,方才归家?然而心中焦躁,在看到田恒那张平淡面孔时,又骤然化作怒火!此子果真刚一回家,就惹出事端,难道正如阿姊所言,他对家中有妨?   一时间,田湣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是何味道。最终只是一甩袖,扬长而去。   田恒注视着那人背影,脸上木然一片,自顾上了马车,回到了家中。缓缓步入小院,就见楚子苓迎面走来,焦急问道:“可成了?”   那一问,似化去寒冰的暖阳,让田恒唇边勾起笑容:“自是成了。”   这一番安排,他并未瞒着子苓。不论是在宫人面前透漏口风,还是轻巧递出的贿赂,都是为了在齐侯面前露这一面。也有在君王面前展露头角,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楚子苓见他面上神情,更是欢喜,这番辛苦,可算没有白费。她又好奇道:“齐侯可封你做官?”   若是工坊能够增产,换个官来做做并不过分吧?   田恒却摇了摇头:“我并未领赏。”   这下,楚子苓着实吃了一惊,怎么不接受封赏?大好机会,难道白白浪费吗?   见她又是吃惊又是担忧的神色,田恒只觉心肝都被抚平,不由解释道:“君上有意让我为亲卫,然而亲卫只能随驾护卫,根本无法掌兵,与晋国对战,胜了还好,败了说不得要被君上迁怒。执掌家兵就不同了,只要在战前立下功勋,不论胜负如何,总少不了重用。”   事实上,若是大战败了,他这片面的胜局更会被齐侯看重。当然,两国交战,能胜还是胜了为好。   楚子苓哪能料到这里面有如此多计较,想了想才道:“不论如何,以你才干,总能闻达于诸侯。”   看着那小女子认真神情,田恒几乎想伸手,轻拂她鬓边发丝。她跟母亲,终是不同,并不在乎这田氏家业,亦没把承嗣与否放在心上。她只是信他,毫无杂念。   若是他想,当然能闻达于诸侯。田恒唇带轻笑,微微垂下了眼眸。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有了君前一番对奏,第二日, 田湣就唤来了田恒, 亲自吩咐:“这几日会有二十乘田车自封地出发, 待到了庄园,你先行操练。冬狩过后,再掌兵车。”   他说的并不怎么甘愿,田恒的关注点却没落在掌兵上, 而是皱眉问道:“可是楚使将至, 君上意欲演武?”   田车和兵车并不相同,轮辐更小, 是一种只用于田猎的战车。一口气调来二十乘田车,就算不配步卒,每辆车至少也要二十五名役徒随行, 如今秋忙还未彻底结束,抽出整整五百青壮劳力,对于田氏这样的大夫之家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要是没点政治理由, 哪值得这样奢侈的投入?   齐楚结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和子苓自宋国出逃时,屈巫也刚刚出奔,就算能及时反应,也要再过两月才能派出新的使臣。齐侯选在那时冬狩, 用意不言自明。   田湣没料到他反应如此迅捷, 只板着脸点了点头:“此次关乎颜面, 切不可堕了田氏威名。”   连田车都能凑出二十辆,看来父亲是下足了本钱,田恒唇角一钩:“君上看重,小子自会尽心。”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让田湣的面色愈发难看。但是这孽子已入了君上之眼,再说什么都迟了,只能让他先在冬狩时出个风头。好歹,这也是个田家子。田湣忍不住自我安慰,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安,毕竟他出生时的占卜并非作假……   后院,对着已哭肿了眼睛的妇人,孟妫面上毫无波澜,冷冷道:“你整日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听出表姐语气不善,仲嬴吓得哭声都弱了几分,当初姑母让她嫁入田家,就说了这位表姐会照拂一二。身为巫儿,她可这个家中仅次于家主之人,岂能让其厌了自己?   用帕子掩住了呜咽,仲嬴挣扎了良久才说出话来:“可是君上都要赏那人,再拖下去,家中车兵尽数落入他手中……”   “那你待如何?”孟妫只扔出这句。   仲嬴顿时说不出话了,阿姊对她何曾这般严苛?   孟妫却大袖一挥:“回去吧,好好看着须无。”   仲嬴也是无法,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出去。待人走了,孟妫那双狭长凤眸,才显出了森森冷意。自己原先的安排,皆被“面君”之事打破,现在已骑虎难下,寻常法子焉能奏效?那表妹蠢不可及,却也并非全无用处……   ※※※   “田猎也要提前练兵?”听田恒谈起这事儿,楚子苓满心好奇。古代是有借田猎练兵的习惯,但是为了参加田猎,还要提前操练一番,岂不有点本末倒置了?   “此次非是寻常冬狩,而是为了演武。楚使入齐,君上好大喜功,那肯放过机会?欲讨他欢心,说不得卿士们都要提前演练,以便在冬狩时崭露头角。”身为齐人,田恒太知道国君喜好,似他父亲这样提前一个月练兵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突然怔住了,开口便道:“若是楚使入齐,可能带来屈巫消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了。自宋国出逃,一路奔波前往齐国,那日不是提心吊胆?因而华元拦截屈巫的结果,他们并没有等到,现在远隔千里,更是打探不到消息。这样的事,是需要时间才能传播开来的,楚使入齐,就是最好的探听机会。   闻言,田恒微微皱起了眉。屈巫死没死,其实并不好说。若论计谋,华元可差屈巫太远,自己寻来的那群游侠儿,也用在了出逃上,没能按计划伏击,更是少了几分把握。但是这些,他并不愿对子苓说,只道:“华元毕竟势大,应当能拦下屈巫。”   他说的是“应当”,并未打包票,楚子苓却信了个十成,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若是屈巫能死,她最大的心结也就开解了,下来也能继续自己的生活。田恒说过,会找个海边的居所,这跟她想要的虽有不同,但是田恒在这里,留在齐国又有何妨?   看着她那平静笑容,田恒心中一揪,随后稳了稳神,把那些隐忧压在了心底:“这些日我要去城外田庄逛逛,须得要早出晚归,你先在小院好好住着,不必担心。”   连着大半个月被田恒带在身边,时间久了,楚子苓也能猜出他的担忧,微微笑道:“正好,我也凑齐了药品,可是尝试做做膏药了。”   除了膏药,还有各种跌打、金创类的药物,要多备些。田恒是要上战场的,提前打算总没大错。   安排好了行程,隔日一早,田恒就驾车出门。想要练兵,需要操心的事情可不少,但不放心子苓,他宁愿每日奔波,也不想直接住在田庄,只能多跑几趟了。   楚子苓则翻出药材,开始熬油制膏。当初在宋宫,她就尝试过数次配药,早已熟知如何控制火温,以及原始锅具对于药性的影响,现在不过是重复的实验罢了。   大块的猪油投入釜中,随后入药搅拌,炼出药油,捞净药渣后,再用文火熬煮药油,手头没有黄丹,想要最后成膏只能选取松香,加入松香的时机也要选的恰当。小院中的仆役早就被打发了出去,楚子苓潜下心来,认真调配。浓郁的油香和药香渐渐混在一处,散发出勾人气味,楚子苓猛地抄起小釜,添入松香,边加边搅,凝神观察膏体,只待她双手酸痛,才成了形状。   剩下就是去火毒了。楚子苓擦了擦额上汗水,把膏药团整个取出,放入冷水浸泡,再等七天,就能做成一贴贴的膏药了。只是白麻可能还要处理一番,才能当膏药布使用。   正想着回头要叮嘱田恒买些布回来,小院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凌乱足音。就见十来个仆役冲了进来,跟在后面的执事大声叫道:“就是她!速带她去家祠!”   院中那奇特的膏药味还未散去,楚子苓满手污渍,衣着粗陋,哪有什么威仪?然而当那老者冲进来叫喊时,楚子苓眉峰一蹙,沉声道:“在吾面前,尔等也敢大呼小叫。”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之前出入宫廷,受数千国人顶礼膜拜,气势又岂容小觑?只这一句,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那执事愣了一下,忙换上了雅言:“家主和巫儿有命,请大巫前往家祠。”   为何要找她,还是田恒出门的时候?楚子苓看了那来势汹汹的仆从们一眼,淡淡道:“待我更衣。”   她这一身,并不适合见人,那执事愣了一下,却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入屋中。更个衣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君子外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在外面焦急等了一刻钟,就见一道黑色身影,自屋中走出。那执事正欲开口,突然愣在了原地。就见那女子已改了妆容,哪还有方才素淡模样?巫袍宽大,发间缠羽,连脸上都绘出了巫纹,虽然纹饰十分简单,但一眼看去,只能觉出鬼魅可怖,让人双腿发软。执事心中暗叫不妙,难道这女子真是个巫者?怎么旁人都说她是君子私藏的姬妾呢?   连执事都怕了,一旁奴仆哪还有方才气焰,见她走来,就如退潮的海浪一样,迅速分开。执事惊得话都说不出了,那双冷冽黑眸已然望了过来:“还不带路?”   ※※※   “这病,真是因那孽子而起?”坐在祠堂中,田湣满面焦色,简直不敢置信。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了,还是这等怪病!送到阿姊这里观瞧,得知是因田恒而起,更是让他心惊。难道妨家之事又出现了?那孽子明明才归来一个月啊!   “此子生就不详,你也当知晓。”孟妫面沉如水,冷冷刺道,“如今只是病了个内眷,已经是好的了。”   想起过往那些事儿,田湣心头一凛:“难道他还会克须无?”   田须无可是他的宝贝嫡子,要是被田恒妨到,如何是好?   “前日家祖入梦,已告诫过我。此子攀的越高,对田氏越发不利,莫说须无,就是你这个家主,也难幸免。”孟妫立刻补了一句。   这话吓的田湣一个激灵:“我是他父,何至如此?!”   孟妫垂下眼眸:“吾知阿弟爱他才能,可是看看仲嬴现在模样,你还不信吗?”   被戳到了痛处,田湣一时无言。这个儿子,他虽然不喜,但是君上看重岂是能轻易得来的,他何尝不想靠着此子壮大家业?然而孟妫这番话,着实让他生出了动摇。他这个姐姐自小就长在家祠,从未婚配,能通祖先神灵。先祖吩咐,怎可视若无睹?   “阿兄还是早作打算,再拖下去,为时晚矣……”孟妫又是幽幽一句。   田湣只觉额上青筋乱跳,恨声道:“这不祥孽子!”   然而他话一出口,门外就传来一个冰冷声音:“何人不祥?”   田湣和孟妫齐齐一惊,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个黑袍墨面的女子,缓步走入了厅堂。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这是位大巫!所有见到那女子的人, 都会第一时间生出此念。田湣不由自主就想起身, 这巫者身上的威势,几乎与宫中大巫仿佛, 岂容怠慢?   孟妫也是一惊, 然而很快抬手,止住了弟弟的动作,沉声道:“汝就是那孽子请来的巫者?”   那双冰冷黑眸, 立时转了过来, 对面巫者不答反问:“汝是田氏巫儿?”   她面上,其实没有太多情绪,但是巫纹妖异,眸眼深邃, 只一眼似乎就能洞彻人心。孟妫只觉呼吸一滞, 强撑着提高了音量:“不错,吾正是此家主祭之人!”   那大巫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即为主祭,可知鬼神难欺?”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孟妫背上冷汗都落了下来。这些年,她借鬼神之名,使了多少手腕, 然而这些全是私密, 怎可能只凭一面, 就辨的出来?难道这女子真是大巫?田恒从何处请来的, 为何之前从不显露?   然而那大巫已经转过了视线, 再次看向田湣, 冷冷开口:“敢问家主,何人不祥?”   没了阿姊阻拦,田湣已经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此乃吾等家事,不便宣之于口,还望大巫勿怪。今日贱内忽然中邪,才冒昧相请……”   这番话含含糊糊,逻辑都有些不连贯了,实在是田湣也没料到,阿姊口中这个“似是作伪”的女子,竟真是个巫者。现在把人请来了,要如何是好?   那大巫听了,却只颔首:“人在何处?”   孟妫一听就急了,不是找人来问罪的吗?怎么现在反倒像是请她过来驱邪了?若真是巫者,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把戏,岂能让她近前!   立刻起身,孟妫拦在了两人面前:“此乃田氏家祠,怎容别家巫者入内?家主,当慎行之!”   田湣闻言也是骤然回神,是啊,自己刚才那番话,听来竟是想要求助,这可不是他的本意。家祠里有别的巫者入内,也是不妥。   楚子苓看着这严防死守的兄妹两人,那还不明白里面的猫腻?中邪,巫者能让人中邪的手段,她还真知道不少。   立定脚步,不再近前,楚子苓只闭目侧耳,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后,突然道:“这邪病可是用饭后不久后生出的?恶心呕吐,神志不清,亦有抽搐?”   田湣浑身一震:“正是!”   她连门都未进啊,是如何辨出症状的?   “取水两升,草木灰一把,分五次喂入催吐,待水液洁净后,食生鸡子白三枚,转日即愈。”楚子苓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神色微变的孟妫,突然问道,“难道家巫不知如何祛除食邪吗?”   孟妫已是心神大乱,仲嬴为何突然中邪,没人比她更清楚,不过是在朝食中添了些麻子。这是家中祖传之法,只有巫儿知晓,能让人显出中邪之状,却不危及性命。她以往也使过几次,当然清楚只灌水催吐即可,但是谁晓得,竟还要用草木灰和鸡子白?   这到底是猜出来的,还是鬼神告知?   田湣可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忙吩咐下去:“快快照做!”   仲嬴毕竟是他的妻子,亦是他的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妹,田湣焉能坐视不理?   把这兄妹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楚子苓微微敛目,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当初在宋宫,她可是从巫祝那里学了不少把戏,后宫争斗的复杂和惨烈,又岂是区区大夫家宅能比的?毕竟是田氏主母,就算下毒,也不敢用的太重,还有什么能比火麻仁这种巫者必备,又见效快、预后轻的药物好用呢?   见事已不成,孟妫突然道:“大巫未见人,却能猜出病情,莫非会些咒术?”   这句话听来平平,但是深究起来,十分诛心。若是会咒,那仲嬴的病到底从而何来?为何她不见人也能猜出病因,难不成真正下咒的,是她本人?   这话旨在让田湣起疑,孟妫深知自家弟弟脾性,但凡事涉鬼神,他极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全无平日精明。若是疑心这巫者,还怕他不猜忌那孽子吗?   然而话音刚落,那漆黑眸子又望了过来,只见那大巫微微一笑:“若吾施法,那人焉有命在?”   她唇畔有笑,却无丝毫温度,就像说一件并不放在心上的小事。然而那语气,那神情,让人无法生出半点怀疑,就像一位能掌生死的黄泉使者,让人胆寒。   这一刻,孟妫是真的怕了。术法学得再精,占卜如何灵验,她也只不过身处田氏家祠罢了,哪里见过真正的大巫?而面前这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一言一行,都透着股迥异家巫的气势。这可不是凡俗传承能教出来的,田恒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个可怕人物的?   田湣喉头颤了一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威胁,让他极为不适,但心中恐惧却越发高涨,令他半点不敢轻慢。   那孽子果真是寻了个帮手吗?   看到了两人眼中的恐惧,楚子苓神色更淡,她不怕被这些人畏惧,更不怕有人在背后指点,但是田恒,不该被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伤害!   “田氏家事吾无心过问,然田恒一条性命,是吾从鬼门中救出的,前尘早就散了个干净。若非如此,岂能得君上看重?还望家主明辨是非,莫误良机。”冷冷扔下这句话,楚子苓转身而去。   田湣简直不知当说什么了,愣在原地半晌,突然大步走进了内室:“水喂了吗?可转醒了?”   听着那突然变得焦躁的声音,孟妫跌坐在地。阿弟信鬼神,笃信无疑。然而如今,他信的怕以不是自己了……   大步走出了家祠,楚子苓根本没看那些畏惧退避的下人,径自向小院走去。在宋宫数月,对于如何装神弄鬼,当个“大巫”,她早有心得,然而这一切,仍是让她气闷不已。难怪出身大夫之家,田恒却选择四处流浪,当个游侠;难怪当初在宋国,听她说陈姬生子不祥时,他会如此震怒;难怪当初知道自己是个巫者,他不似旁人一样敬畏,反而露出隐隐疏离不喜。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姑母,他的幼年,又该是如何样貌?   猛一顿足,楚子苓胸口竟生出了隐痛,让她眉峰紧蹙,牙关紧咬。他为何要回齐国,真是为了即将开启的大战吗?他为何要接下坊中差遣,真是因为这是家中事务吗?而他,竟一个字也没同她说!   那股抽痛,刺得她呼吸都困难起来了。过了半晌,楚子苓才重新迈开脚步,步履坚定,向着他们的小院而去。   田恒自庄园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一进家门,就觉出气氛不对。仆役个个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往日总要挑三拣四的执事,更是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出事了!   田恒二话不说,飞快向小院奔去。他离开这家方才半日,难不成就有人寻了子苓麻烦?若那女人真对子苓不善,他定要,他定要……   步入小院,他没看到那大树下站立的身影,心中愈是惊怒,他疾步来到书房,“碰”的一下推开房门,下一刻,田恒愣在了原地,只见子苓身着巫袍,面绘巫纹,就坐在屋中。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一时竟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对面女子却率先开口:“我等你许久了,有事想问。”   田恒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上前:“为何这副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是急切的,关心且急切。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无事,只是去了家祠一趟。”   田恒猛地握紧了双拳:“那贱妇可是为难你了?”   “她不过是个家巫,能为难我什么?”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下田恒愣住了,是啊,子苓可是曾入楚国,又入宋宫,被一城国人顶礼膜拜的大巫。若论“闻达于诸侯”,她的才能怕是比自己还强上一些,那可是掌生死,驱瘟鬼的能耐。   一个齐国巫儿,确实不可能伤她。   心头一松,复又一痛,田恒松开了手掌,缓缓坐下:“无事便好。”   注视着面前那人忽而放松下来的神情,楚子苓只觉胸中憋闷难忍,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轻轻闭了闭眼,她突然开口:“我无事,无咎你呢?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一声……”   闻言,田恒猛地抬起了头。面前那女子的神情,并未改变,只是定定的望着自己,连那诡异巫纹,都无法遮挡她眸中关切。   她去过了家祠,见过了那女人,这些阴私,又怎能瞒下?   田恒坚毅的薄唇抿了起来,许久之后,方才答道:“我出生时,显出凶兆,乃不祥之子。”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 毫无起伏,像是说一件无关琐事, 然而那双眼, 却牢牢锁在楚子苓脸上, 想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些微波动, 轻蔑、震惊、厌弃、同情……然而一切都没出现, 那女子只是望着他,眼神温和,似有隐痛, 静静等在一旁, 等他说下去。   于是, 田恒说了下去:“我母亲乃是燕国隶奴,身份低微, 因父亲酒醉怀了身孕。那时父亲刚下六礼, 正妻尚未过门,就把母亲赶到庄上。待临产时, 家中六畜不宁,祖母病重,巫儿占卜问卦,得出了不祥之兆。”   田恒顿了顿:“好在,父亲尚无子息, 我这个庶长才留下一条命来。”   他的声音里, 有说不出的讥诮, 可以想象的出, 当年他们母子的艰辛。   楚子苓沉默良久:“你们后来还是回府了。”   若是没回府,何来这么个幼时居所?   “主母三年无所出,我和母亲才被接了回来,在这小院住下。”田恒语中多了些情绪。   那时他已六岁,母亲何其高兴,只盼着他能出就外舍,研习六艺,好有朝一日继承家业。然而一个不祥的庶子,在主母无出的后宅,境遇又能如何?   这些,他都忍了下来,拼上性命,只惦记着不辜负母亲的期待,做个人人称道、配得上田氏之名的君子……   眸色忽地沉下,田恒继续道:“几年后,母亲病故,主母也生出了嫡子,我被驱出国子,跟着师傅学习兵器、御术,直到恩师故去,才离家游历。如今回来,自会让那些人心生忌惮。”   他说的太简单了,平铺直叙,没有细节,更无要点,如述说一个跟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但是楚子苓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东西,就像把一块陈年的伤疤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当重新睁开眼时,眸中已有了怒意:“那巫儿并无法力,不过是弄权罢了。今日下毒谎称有人中邪,想把此事推到你身上,被我识破。二十年后她犹敢如此,何况当初!”   田恒肩背一紧,猛然猜到了子苓今日这副打扮的缘由,怒气立刻涌上,若是子苓并非大巫,那毒妇会如何待她?!   楚子苓看出了他的愤怒,然而她今天遭遇的,比起这十几年苦楚,又算得了什么?膝行两步,楚子苓来到了田恒身边,按住了那只攥紧的拳头:“他们奈何不得我,却能伤你。你绝非命中‘不祥’,该惩罚的,是他们,不该是你!”   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稳稳覆在手上,温暖柔软,似要抚平他胸中的伤痛。田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东西,他从未跟旁人提起,也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些抛诸脑后,不再计较,然而当真听到有人说“错不在他”,还是让田恒的心猛然揪起。   母亲的刚强,未尝不是不甘,恩师的随性,未尝不是避世,他们其实都信“命”,只是不愿任其摆布。而子苓,子苓是不信的。虽然说着天命鬼神,却总要自黄泉路上抢回人命,不分贵贱,执拗的简直不像个拥有神术的大巫。   而她,确实是大巫。她说,自己绝非不祥之人。   也许是他沉默的太久,楚子苓忍不住道:“若是你想继承家业,也许我能想些法子……”   想法破坏巫儿的威信,让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暴露在众人眼中。以田恒的才能,若是没有“不祥”这个恶名,继承家业又有何难?   手掌一番,田恒轻轻握住了那只素手,摇了摇头:“不必,就像你说的,以我才干,何愁不能闻达与诸侯?”   母亲的挣扎和不甘,热切和期盼,其实已然远去。继承家业,成为家主又如何?把曾经折辱他的全都踩在脚下,让父亲对过往作为懊悔愧疚,乃至使得田氏飞黄腾达,位列上卿?所有的一切,在他离开齐国时,都消散干净。恩师在最后的时日,教会他要活的真切自在,遵从本心。   而现在,他心中只有这女子。他想让她活的平安随顺,自由自在,何必因为这些污浊,跳进泥潭,脏了双手。   楚子苓愣住了,那不是故作姿态的退让,亦没有狂傲戾气,满心郁愤。他只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些,似乎天经地义。就算生在深涧,猛虎也能咆哮山岭,就算生在泥潭,蛟龙也能腾云驾雾,而当他跃出樊笼,过去种种,不过是过眼烟云。   那颗紧绷的,激愤的心,渐渐舒缓了下来,楚子苓回握了过去。那只手比她的手大上许多,完完全全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似永远不会垮塌的壁垒,将她牢牢庇佑。   即便这其中并无情爱,也足够了……   ※※※   一夜无眠,第二日,田湣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胸口难掩烦闷,倒不是说仲嬴未曾康复,而是恰恰相反,照那大巫所言,只花了小半时辰,她身上邪症就尽数褪去,到了晚上,甚至能起身用饭。可是这些,更令他寝食难安。田恒身边有此等大巫,何必使鬼蜮伎俩?那用这阴毒手段的,又是何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寒。这可是他的发妻,是他嫡子之母,也会突然食邪,大病一场。那几年前,自己夜夜噩梦,食不下咽,真是因为家中有子不祥吗?   这念头,简直不能深思。   面色愈发难看,田湣想要起身,突然有仆役禀道:“家主,君子求见。”   神色一凛,田湣坐回了原位,板起面孔,命人带他进来。只见田恒大步走进房中,行礼道:“听闻主母病了,还招了大巫前来诊治,不知如今可康复了?”   这话说的委婉,用意却极为分明,田湣立刻沉下了脸:“已能起身了,无需挂怀。”   “那就好。”田恒坐起身来,“若是有甚不妥,也可请大巫瞧瞧。当初小子野外遇上狼群,重伤没了气息,大巫仍能救回,可见法力高深。”   没想到还有这过往,田湣一怔,这就是那大巫所言,田恒曾死过一次,前尘尽去吗?若是没了“不祥”的名头,此子可是难得的良才,那家主之位……   他心头方才动摇,谁料田恒又道:“小子昨日去了田庄,已想好如何练兵,不日即可摆开车阵演练。待明年大战过后,若侥幸得了封赏,就带大巫离府别居。”   田湣吃了一惊:“怎地又要离府?”   田恒面上反倒显出些讶色,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直言道:“小子只为此战归来,战毕自要离去。况且留下,总会惹人惦念,家宅不宁。”   这话隐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田湣的面色又沉了下来,若真是阿姊有意施为,这些年后宅惹出的事情,可就说不过去了。   挣扎良久,田湣终是道:“不必担心此事,吾自有安排。”   闻言,田恒哪里还不明白,这是父亲对那身为巫儿的阿姊起了疑心。阴害主母、又惹怒了家主,就算能掌管家祠又能如何?况且他那弟弟也即将成年,若是不小心听闻此事,还怕没人对付那女人吗?到时候,说不定后宅会乱成什么样子,他可不愿让子苓继续呆在这里。   “此等家事,父亲定夺即可。”田恒淡淡道。   看着那器宇轩昂却神情冷漠的长子,田湣突然生出了些悔意,沉吟片刻后忽道:“如今你也及冠,该加表字了,叫‘孟成’可好?”   ‘孟’乃庶长,‘成’乃功就,是个好字。可惜,来的太晚。   田恒剑眉一轩:“表字吾师早已取就,字无咎。”   这个表字,可全然没有排行包含其间,竟似毫不在乎庶长之名。田湣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田恒已然行礼,起身告辞。   注视着那大步离去的挺拔身影,田湣心头简直梗的难受,难道这小子真就不在乎承嗣,不在乎家主之位?那自己一直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的,又是什么?   且不说后宅荡起的波澜,当田恒再次准备前往田庄时,有些不放心的对楚子苓道:“不如你随我同去,田庄离得也不算太远,还能见识车阵模样。”   这邀请颇为诱人,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去了。”   她知道田恒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同样,她又何尝不担心田恒在府中的处境?只要自己坐镇田府,想来那低配版的巫儿不敢妄动,万一使出什么手段,她也能提早防备。若是离开了府邸,反倒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见她拒绝的干脆,田恒也不好再劝,只得道:“回头我寻两个可靠婢子,留在你身边。”   楚子苓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乖乖点了点头。见她这副模样,田恒也略略收心,驱车出门。   等人走了,楚子苓查了查昨天泡进水里的膏药团,就搬出了草药,准备碾磨一下制成药丸。刚刚开始筛选,就见个少年郎大步走进了院门,似没料到院中坐了人,衣着不似奴婢,身旁还没别的仆妇,他迟疑一下,规规矩矩行礼道:“敢问女郎,大巫可在?”   楚子苓停下手上动作,抬头向那少年看去。虽然还未长开,身形略显瘦弱,但是此子眉宇样貌,跟田恒有几分相似,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难道是田氏嫡子?光看礼数,还真跟他那父亲、姑母不大相同。楚子苓放下了药草,正色道:“吾就是,敢问小君子寻吾何事?”   没料到大巫竟是如此打扮,那少年愣了一下,旋即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巫救吾娘亲。”   竟然是来感谢自己的,楚子苓有些意外,很快就肃容告诫道:“举手之劳罢了,只要令堂今后注意饮食,避开邪物就好。”   这话里有话,也不知道少年能不能听懂。饮食上出现问题,是谁所为,经谁之手,都要仔细查看,以免再出类似的事情。   那少年直起身,轻叹一声:“多谢大巫指点,小子已经命人查过。今日来……”他迟疑片刻,像是狠了狠心,突然提高了音量,“是为向大巫赔罪。都怪娘亲误信歹人,方才做了错事。”   楚子苓的立刻警惕起来,直直盯着面前少年。这是真来赔罪,还是意有所指?   被那冰冷眼眸锁住,田须无只觉心头一紧,明明还是那身寻常衣衫,面前女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似得,让人生出畏惧。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确实是个大巫,恐怕比身为巫儿的姑母更加可怖!   但是他心中并无畏惧,朗朗道:“既然知晓行差踏错,就不该再动心思。兄长才能,小子自幼耳闻,这家主之位,当贤者居之!”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这一句掷地有声, 极是磊落,楚子苓的眉头却微微皱起,这家人从小就诬蔑田恒, 打压庶长, 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个让贤的嫡子?而且这小子不该找兄长自陈心迹吗, 为何寻到她这个大巫头上?   心存疑虑, 不知此人是不是以退为进,暗藏心机,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尔等家事, 本与我无干,但你兄长无心家主之位,小君子何必如此?”   听闻此言,田须无顿时激动起来:“太公言尊贤尚攻,方才使地泻卤, 人民寡的齐地成为一方霸主。想吾田氏一脉,两代立贤, 遵奉庶长, 怎能毁在小子身上?”   他的语气着实真诚,青嫩的脸上也显出些潮红,极是激动。十二三岁,正是自尊心极强, 且容易受到影响的时候, 突然听闻家中阴私, 生出此念, 倒也说得过去。   见此情形,楚子苓稍稍放下心来,却没松口,反而问道:“敢问小君子,田氏家主如今任何职?”   “工正!”田须无立刻道。   “此上卿否?封城邑否?”楚子苓又问。   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工正怎会是上卿?当年先祖出奔入齐,并未接受齐侯赐予的卿位,只任工正,食邑更是只有封田,哪来的城邑?   见他尴尬神色,楚子苓微微一笑:“大丈夫当食五鼎,拜上卿,以汝兄之才,何须争家主之位?”   那女子语声平淡,话中之意却让田须无如遭雷击!他自幼听着母亲的闲言碎语长大,耳边总少不了对庶兄的抱怨和恶语,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母亲强令他勤学六艺,不坠嫡子之名,是因为心有忌惮。田须无并不蠢笨,能让母亲如此挂心,那传说中的兄长必然才能过人,但他并不气馁,仍旧勤学六艺,打算以才干压过庶兄,继承家业。未曾想却闹出了姑母阴害母亲,嫁祸他人的丑事。   这下,顿时让少年心中羞愧难当。若是庶兄并无罪过,又有大才,那他靠阴谋继承家业,岂不是个卑鄙小人?   因而面对大巫时,他才按捺不住,说出了肺腑之言。谁料对方轻飘飘一句话,把他的胸中激荡碾个干净。   区区工正,争来何用?   田须无简直不知自己是如何告辞,走出小院的,只觉耳中嗡嗡,心绪难平。原来母亲、姑母,乃至父亲眼中极是重要的家业,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腐肉一块。当年管仲家道中落,要靠从商谋生,不也能位列上卿,助桓公成就霸业?旁人能的,自己为何不能!   小小少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母亲的哭嚎已全然忘在脑后。然而身为田氏嫡长,他同那庶兄仍有不同,他非但要成为上卿,还要让田氏一同壮大,成为旁人不敢轻忽的大族!也唯有如此,他“争来”的家主之位,才与众不同!   眼见那少年深受打击的走出了院去,楚子苓面上也显出些许笑意。她当然知道,这个田氏不容小觑,总有一日会兴旺发达,成就霸业。但这些,与无咎何干?   闻达之路何止一条,既然无咎不愿,田氏就同他们没甚关系了。   并没把这小小插曲放在心上,楚子苓继续碾磨起了药材。   ※※※   五辆田车疾驰,声若迅雷,展如雁翅,顺着旷野铺展开来,一时间鸟兽皆惊,四下奔逃,然而三辆战车矗立前方,还有百来兵士持剑持戈,严阵以待,哪里能走?喊杀声顷刻响成一片。   望着前方车阵,田恒松了口气,这大半个月的操练,总算没白费功夫。田猎虽是演武,但跟真正对战大有不同,需要的是严密阵型和迅速出击,只要掌握这两点,冬狩时自能崭露头角。   不多时,一场围剿便到尽头,就见一人驾车向这边驰来,还未到跟前便高声道:“君子,此次获鹿十头,豕两头,可是大胜!”   田恒面上可无笑容:“这点猎获,又算什么?此次冬狩,只田车怕就有数百乘,想要在君前献技,绝不能怠慢!”   这副模样,立刻让卢溪噤声,不敢招摇。身为家主车右,田氏家兵原本的指挥,卢溪初见这离家许久的庶长子时,也是极为不忿,颇多挑衅。然而众人的轻视慢待,短短三日内就散了个干净,实在是对方御术高明,武艺绝伦,几人围殴都无法招架。加之他练兵的手段和提拔人才的魄力,更是让家中车兵在短时间内就脱胎换骨,重整军容。   因此卢溪对于田恒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颇有些唯命是从的架势。   目光环视一周,田恒对面前所有车兵道:“田猎演武,阵上杀敌,如今尔等已能同猛兽搏杀,有朝一日,定能立下战功!”   这一句,可比任何夸奖都更让人激动,下面兵士尽数高呼,田恒转头对卢溪道:“今晚设宴,把猎物分食了吧。”   就算是家兵,也未必能天天吃肉,卢溪吞了口唾液,问道:“君子不留下与吾等同乐吗?”   怎么说也相处了大半月,卢溪十分清楚这位长官的作息,每日都要不辞辛苦赶回城中,从不留宿田庄,难不成院里藏了娇娘?   这私底下的腹诽,田恒自然听不到,他的面色阴沉了些,低声道:“我明日有事,就不来了。尔等亦可休整一日。”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卢溪说不得也要高声欢呼,长啸几声,然而现在,他可不敢放肆,只看那张俊脸上微蹙的眉峰,紧抿的薄唇,就知这位庶君子不怎么高兴。田恒原本就高大魁梧,沉下脸更是威仪肃杀,让人不可逼视。卢溪半个屁也不敢放,唯唯诺诺道:“多谢君子。”   交代完毕,田恒也不多待,一路疾驰回府。跳下马车,他足下生风,走得飞快,一脚踏入院门,就见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时向这边看来。   “兄长!”见人回来,田须无有些尴尬,赶紧起身相迎。   田恒的额角抽了抽,也不理他,看向一旁刚刚站起来的楚子苓,问道:“今日可好?”   只看田恒面色,楚子苓就知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无事,须无正准备离开。”   实在不怪田恒面色不善,自那日来访,扬言要让贤之后,田须无沉寂了一段时间,这两日突然就转了性,整日跑来小院。开始似乎是想接触兄长,拉近两人感情,但田恒哪会在乎这小子?几次挤兑后,田须无也不敢在田恒面前露脸了,只是偶尔到小院,打听一些兄长的事迹,还会向她这个大巫请教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   楚子苓当然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但是接触多了,也能感觉到这少年压抑不住的好奇和诚意。因而私事没谈多少,倒是说了些爱民、仁德之类的理念。她没法改变这个社会的阶级属性,但是多个有良心的奴隶主,能让下层受苦之人活的好些。   田恒可不会管这些,只冷冷对少年道:“你这两日妄为,嫡母可知?还望小君子顾念亲恩。”   这话一出,田须无的脸就有些白了。这两天他忍不住往这边跑,有一方面也是因母亲跟姑母起了冲突,后院待着让人难受。这举动,父亲似是默认,但是母亲那边,他可不敢乱讲。拜访大巫也就罢了,跟庶兄太过亲近,定会惹母亲伤心。   纠结片刻,田须无叹了口气:“是小弟莽撞,搅了兄长清净。”   也不再辩解什么,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告辞离去。   等人走了,田恒才对楚子苓道:“如今后院闹的厉害,还是别搭理这小子了。不说他起了什么心思,万一不小心走漏风声,都能惹来麻烦。”   对于这忠告,楚子苓自然从善如流。瞥见了那小子带来的几件玉摆设,田恒压住心底不悦,开口道:“明日车兵休整,你要去集市逛逛吗?”   就算再怎么跑得勤,他一天大半时间都要待在外面,子苓如今也不能施法救人,只整日熬药,难免寂寞。怕正因此,才会让那小子趁虚而入!   楚子苓有些讶然,旋即也笑了:“那太好了,有劳无咎。”   整日早出晚归,大半个月都没休息,自己在家还能偷懒,田恒这么熬下去可不太健康,楚子苓自然乐意跟他一起走走。况且现在农忙已过,寒冬还未到来,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几天田须无经常在提起坊间见闻,也让她生出了些兴趣。   见楚子苓笑得开心,田恒也放下心来。反正距离冬狩也没几天了,该练的都练得差不多,养精蓄锐也是好的。   到了第二天,楚子苓起的极早,换上了许久没有穿过的男装,打扮停当,出门就见到换了身新衣的田恒,巧的是两人穿的衣裳颜色极为相近,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不知旁人会不会当你我是兄弟?”   “说不定会当成叔侄。”田恒刻意压低了声线。   这些天,可能是为了训练兵士,他唇上又蓄了短髭,英武之余,更多几分沉稳,很是能压住场面。当然,也让他看起来长了几岁。但这话说的,不免有占便宜之嫌了。   楚子苓挑了挑眉:“阿叔可带了钱?”   田恒一窘,两人之前带回来的钱财,他都放在了楚子苓那边,身上还真没什么钱。干咳一声,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贤弟请。”   自己比他大的些事,楚子苓当然不会乱说,双手背负,挺胸走在了前面。看着那背在身后,悠闲抓在一起的白皙手指,田恒不由露出笑容,大步跟在了后面。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既然是出来逛街,第一站肯定是卖干货、香料的坊市。齐国河运便利, 商贸发达, 临近又是同样长于经商的宋、卫、郑三国, 因此能找到不少别处难见的药材。可惜海外贸易的雏形都未出现, 那些原产地不在中国的药材, 怕是要再过几百年,才能随着驼队和海船抵达中原吧。   楚子苓挑起药材可比寻常女郎挑首饰讲究多了,足足花去了一个时辰, 才把一整条街逛了个遍。回过神来, 她略显尴尬的对田恒道:“让你久等了, 可要去别处看看?”   田恒混不在意, 让跟来的仆役先拎东西回家, 自己则亲自驾了车:“带你去个地方。”   临淄的坊市他们不知已逛了不少遍, 还有她没见过的地方?楚子苓颇为好奇的上了车, 就见田恒驱车拐过了两条街道, 直穿河渠, 向着城中心而去。这里已经到了贵族区,若是按后世的标准恐怕是进了二环,能紧挨宫城居住的,绝对即富且贵, 难道是带她去奢饰品店?临淄的商业规划这么先进,还有CBD商圈?   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楚子苓瞧得越发仔细, 然而又行一段路, 街上画风就是一变,只见长街两侧,闾门尽开,高挑妖艳的齐女全不顾冬日天寒,个个衣衫单薄,倚在门边。瞧见来了车驾,数不清的彩帕招展起来,娇声不断,甚至有几位离得近的,已经两眼放光,扑了上来。   “君子可是来玩耍的?奴家中有玄酒、椒浆,上好清醴!”   “奴善琴箫郑舞,愿为君子献艺……”   “若君子垂怜,奴可不收夜资!”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嚷成一片,差点连路都堵上了,楚子苓面上哪还能挂的住笑容?车上明明坐着两个人,她却跟突然隐形了一样,被所有人无视。楚子苓从来都知道田恒招女人喜欢,可是此刻,即便两人不过是“普通好朋”,她也仍压不住喉中酸涩。   田恒稳稳控制着轻车,理都没理那群女人,只对楚子苓道:“店还在前面,穿过女闾便是,坐稳了。”   说着,他抖了抖缰绳,马儿骤然提高了速度,这下左右女子也不敢拦了,纷纷惋惜无比的退回了各自闾前。   刚扶住车轼,一转眼,那群恼人的莺莺燕燕就被抛在脑后,楚子苓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处就是女闾?”   女闾的大名,她当然听说过,正是名相管仲的“创举”之一,让女子卖|笑迎|客,收取花捐,充实国库,算是青|楼业的先祖。身为女人,楚子苓对这种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但她也没想到,女闾竟会设在这里。   然而转念一想,就现在阶级的划分,这样的“消费”肯定也不是给泥腿子的,在城市中心地带设置女闾,随即衍生出个高档消费市场也不奇怪。忍不住,楚子苓回首望去,立在闾门前的身影风姿各异,却也有一股难以描摹的生气,就似浓墨重彩的画卷。   也许在这个残酷的春秋,此处也是这些女子的乐居之所吧?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楚子苓垂下了眼眸。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倒是让田恒心底有些尴尬,故作遮掩的解释道:“应当就在前面了,我不常来这边,也是听人提起那店铺……”   楚子苓撇他一眼,简直难忍腹诽。是啊,以他这身段模样,还有此时彪悍无比的风气,田恒哪需要到女闾寻|欢?到这“虎狼之地”,谁睡谁还指不定呢……   正在恍惚分神的一瞬,前面就传来了声尖叫。   “贱奴!给吾站住!”   被那处于变声器的公鸭嗓刺得打了个激灵,楚子苓猛地抬头,就见前面不远处,两个满面横肉的汉子持着刀,一人拎个木匣,一人扛着绢匹,正自包围圈里杀出,而被护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跌坐在地,单手捂脸的少年,也不知是被打了还是砍伤了。   “有人劫财,低头躲好。”田恒简单吩咐一句,就扯了扯缰绳,车驾立刻转了个向,朝那两个歹人冲去!   似是没料到还有驾车的帮手,那两个大汉面露凶光,其中一人竟扔了木匣,大步朝轻车奔来!街道不算宽阔,车速又能快到哪里?那人也是个悍不畏死的,只一侧身就躲开了奔马,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攥住了车栏,就想窜上车来。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嗖”的一下飞上了半空,鲜血飙出,那汉子惨叫一声,失了平衡,栽倒在地。只听车轮“咯吱”一声巨响,似碾过了什么,传来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颠簸,而此刻,田恒已经单手勒缰绳,用力一扯,马儿嘶鸣一声腾起前踢。   这一下分毫不差,正踹在那背向大车,持刀欲拦下追兵的匪徒背上,又是一声惨叫,那人口喷鲜血,扑到在地。   只是策马赶来这片刻功夫,两名大盗都已亡命,饶是楚子苓见过不少市面了,也忍不住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怎,怎会有人在这里劫道……”   楚子苓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说出了心底话,一旁田恒倒是收回了长剑,淡淡道:“国人勇於持刺,怯於众斗,故多劫人者。”   这是啥习性啊。楚子苓也是无语,难怪齐国是春秋第一个称霸的超级大国,而且国力财力一直不弱,却始终难在列国征战中出头。个人勇武也不是用在这上面的啊!   两人交谈这几句,刚刚那个跌坐地上的少年已经爬了起来,取下佩剑,竟然发疯了似得冲上前,狠狠砍向那个已倒地不起的匪徒,那人背上登时血肉飞溅,顷刻就不再动弹,谁料那少年并不停手,依旧泄愤似得猛砍,最后一下也不知是别住了骨头,还是戳中了石头,华美长剑“咔嚓”一声,竟然折成了两段。   本来就用上了浑身气力,猛然失去了支撑,少年根本稳不住下盘,一头栽倒在血污中,这一下简直跟把猫扔进了水里一样,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啊啊”怒叫两声,双眼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公,公子!”身后护卫皆是大惊,赶忙围了上去。这是伤到了哪里?遇到劫匪就已经够要命了,若是这位再伤了,他们怕是活不成了!   田恒眉头一皱。公子?这是齐侯的儿子,怎么跑宫外玩了?还只带这几个兵卒,简直不知所谓。   然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楚子苓已经跳下了车,向那边跑去。田恒楞了一下,目中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这些天子苓在家安安稳稳,面上也常带笑,但身上总像是缺了些什么,而到此刻,那股消失不见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比施术救人重要呢?   见有人朝这边跑来,守在外面的宫卫都举起了手中刀剑,高声叫到:“止步!”   这两人虽然帮手杀了匪盗,但终究是陌生人,此刻公子受伤,怎能让人轻易接近?   楚子苓楞了一下,刚想解释什么,身后就传来个声音:“吾是田工正之子,这位乃是家中奉养的神巫。若想救公子性命,还是速速让开为好。”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极有魄力,几个宫卫都是一怔,楚子苓已经高声道:“惊厥昏迷可是急症,尔等要看他毙命吗?”   人都厥过去了,还能怎样?那几个宫卫一听,面上就显出犹豫,这时,早就扑到那公子身边,白面无须的男子尖声道:“是大巫?快!快请进!”   见寺人下令,几个宫卫这才退后,让开了道路。楚子苓也不管那面色焦急的中年人,跪在地上,直接翻开了少年的眼皮,先查瞳孔,再探颈脉,随后挪动手足,探脉辨症。呼吸不应,双目紧闭,四肢厥冷,果真是气厥。   一旁寺人见这大巫既不念咒也不施法,只摸来摸去,已急出了一头冷汗:“可还有救?!”   楚子苓颔首,自袖中摸出了灵九簪,取毫针在手:“怒急攻心,无妨。”   说着,那根金针已经没入鼻下人中穴,强刺行泄。   人若昏了,掐鼻下也是常有之事,可是这招刚刚已经用过了啊,也没见人转醒!那寺人刚想说什么,身后田恒就皱眉道:“大巫施法,尔等也要细观吗?”   这一下,莫说是那寺人,就连一旁宫卫都赶忙挪开了视线,只觉浑身发冷。这要是施法不济,可不能赖在他们不敬鬼神之上啊!   然而心方才悬起,只是片刻,就听一声悠长叹息传来,那昏迷的少年睁开了双眼,只是眼神还有些发直,像是神志并未恢复。   楚子苓立刻问道:“你可能听到我说话?”   那少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手指轻颤,似乎想要抬起,却没能挪动。一看他这模样,楚子苓立刻明白,这是清窍未通,只板起脸道:“那人已重伤,你却还要砍杀,惊了他的魂魄,方才害你。吾刺那恶鬼,已驱出去了。”   这属于暗示疗法,对于暴怒气厥之人,很是有效。果真,听到这极符合“大巫”言语的话后,那少年就安静下来,胸中怒气被后怕替代,哪还有刚才狂躁模样?   楚子苓立刻道:“可用清水?”   一旁寺人连忙递上水囊,楚子苓扶着那少年的头,喂他喝下了些,又沾湿了布巾,擦干净了对方脸上的血污。这轻柔的动作,又让少年平静了少许,楚子苓这才道:“闭上双目,吾为你定魂。”   那少年乖乖闭目,楚子苓再刺人中,缓缓理气,又是两分钟后,她抽出了金针,轻声道:“看看手可能动了?”   那少年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果真握掌成拳,他面上露出喜色:“能,能动了……”   “公子!”见他能动弹也能说话了,一旁寺人欢喜的几乎落下泪来。   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幸亏只是气厥,这暴脾气若是不改,晚年高血压心脏病怕是跑不了了。然而这些,不是现在该叮嘱的。   楚子苓只道:“回去喝几日杂豆粥,驱驱邪气就好。”   还能降降这要命的肝火。   说罢,她站起身来,就要离去。那少年一惊,伸出了手:“大巫留步,随吾回宫……”   楚子苓眉峰一挑,才想起旁人对他的称呼。公子可不是寻常尊称啊,这是齐侯的儿子?   一旁田恒已经眉头紧皱,他也没料到这位公子一回过神就如此作态,子苓不会又要进宫吧?   然而楚子苓却皱了皱眉:“妄为的苦头,公子还未吃够吗?”   刚刚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恐惧还在,这句话倒是狠狠震慑住了对方。一旁寺人赶忙道:“多谢大巫施术,改日定送上厚礼。”   这两人自报了家门,礼物总是免不了的,但不是现在,还要把公子私自外出的事情遮下去才好。   楚子苓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登车,田恒倒是多看了那少年一眼,也跟在后面上了车,驱马离开。   看着那远去的轻车,少年张了张嘴:“真有此等神巫……为何不穿巫袍?还来女闾?”   伺候在一边的寺人轻咳一声:“那大巫似是出门有事,改了妆容,她应是位巫女。”   少年一惊,转了过头:“巫女?怎会是女子?她胸前……”   话说了半句,忽觉不对,他赶忙打住。刚刚自己枕在对方怀中,真没觉出柔软啊!可是寺人这种整日混迹后宫的人,又怎会辨错,连忙又强调了一遍:“那是位巫女,公子切莫失礼,惹怒了神巫。”   这加重了音的“巫女”二字,总算让他回过了神,轻叹一声,少年挣扎着站起身:“先回宫吧。”   只是片刻功夫,那群人就被马车甩在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田恒突然问道:“子苓可还要入宫?”   这话问的楚子苓都是一愣:“为何要入宫?难道齐侯也能强征国中大巫?”   “自然不会。”田恒赶忙道,“诸国怕也只有楚王会如此行事。”   楚王就是群巫之主,对国中巫者有一定的控制权,其他诸侯则只是管管身边宫巫,不会轻易得罪一个能通神的大巫。之前在宋国无法脱身,更多是因为子苓心中有恨,且跟华元达成了权力交易。到了齐国,只要她不想,就不会有这种顾虑。   闻言,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如此最好,我不想进宫了。”   田恒听到这话,心头却无法放松。她现在以为屈巫死了,自然不愿再进宫,若是屈巫还活着呢?她又会如何抉择?   齐宫跟宋宫,跟楚宫,又有多少区别?若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   紧了紧手中缰绳,田恒笑了出来:“如此最好,今日救了那公子,少不了赏赐,等会儿可以多买些喜欢的物事了。”   还真是带她来逛奢饰品店啊?靠赏赐的话,这到底是刷谁的卡?楚子苓不由笑道:“贤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为兄带了不少钱呢。”   这调侃,可是足以伤到一些人的“男子气概”,田恒却哈哈一笑:“那就劳贤弟破费了。”   笑声冲散了方才的凝滞,马蹄踏踏,愈发轻快惬意。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到了地方, 楚子苓才发现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店有多难得。无他, 小手工业和作坊才是主流, 最好的匠人, 最精美的产品,从不是属于大众的, 而是被权贵阶级包揽。这时候的贵族谁缺钱啊?能提高身价的东西,当然恨不得只有自己才能穿戴。   因此这个商业街, 更倾向外贸尖货,都是从各国进口的精美物事,而且形制合乎规矩,不至于出现违制的情况, 倒是另有一番趣味。   楚子苓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来自其他诸侯国的货品, 称得上兴趣盎然。只不过再怎么精巧,受限于时代生产力,成品较之于博物馆里见过的唐汉工艺,实在大有不足。这样的东西观赏一下也就罢了, 让她花大价钱买, 肯定是下不去手的。   于是逛了老半天,楚子苓最后也只选了一套妆匣, 盒子应该是楚国形制, 上漆描金,纹饰繁复, 还配了个雕工精致的铜镜。至于其他金灿灿、明晃晃的“青铜器”, 她看着都觉得三观有点受到打击。所谓的“古拙”、“典雅”, 不过是上千年氧化变色的后果,至少在春秋时代,除了楚国这样的地方,金就指铜,也就不难想象青铜器的本色是什么了。   倒是有些男子带钩,用料稀奇,造型多变,极是有趣。楚子苓忍不住也挑了几个,送给了田恒。没想到子苓竟真会买东西送他,还是这种贴身物事,田恒心中又是古怪又是得意,妥帖收在了怀里,准备改日换上。   这趟出行虽然不是特别平顺,总算尽兴而归。到了第二日,就等人登门送礼,正是昨天他们救过的那位公子。   看着那两大车谢礼,田恒摸了摸下巴:“原来昨日救下的是公子环。”   “很受宠吗?”楚子苓问道,实在是这两车礼物十分贵重,甚至不亚于当年宋公的赏赐。   “名声不显,比不上之前入质晋国的公子疆。不过看如今情形,说不好君上会立谁为太子。”田恒答的简单。   在春秋时代,送质子还是个极为郑重的事情,很少拿不受宠的儿子、大臣充数,像郑国那般送公孙黑肱为质的情况,并不多见。既然送公子疆入质,就证明齐侯对他的重视。可是转年又跟楚国结盟,还要伐鲁,要置公子疆于何地?   现在公子环出手就是一堆重礼,怕是在宫中的地位已有变化,局面倒是有些难以琢磨了。   见他面色有些严肃,楚子苓讶道:“他若受宠,不是好事吗?”   有恩于一个即将发达的公子,似乎有利无弊啊?   田恒却摇头道:“传位之事,谁又说的准?当年桓公一代雄主,还不是闹得诸子争位,饿死宫中。眼下局面未定,这些公子,还是避开为好。”   听田恒解释一番,楚子苓才知晓齐国在立储传位上的血腥。且不说齐桓公,也就是公子小白同公子纠争位之事,单单几十年前那场乱战,就让人瞠目。齐桓公老迈,被佞臣囚禁宫中,诸子在外面打的不可开交,根本无人关心老父,生生把一代霸主饿死在齐宫,停尸两三个月,尸身腐臭方才下葬。随后桓公的五个儿子相继登位,便是公子无亏、齐孝公、齐昭公、齐懿公、齐惠公,可以说三四十年间,宫廷里发生了不止一次篡位和谋杀,乱成这样,哪还有心争霸?才使得晋、楚相继崛起,成为新的霸主 。   这血色尚未褪去,哪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参与的?   楚子苓也有些紧张起来,她对这段历史还真没什么了解,但是夺嫡的残酷,不论是历史还是戏说都可怕的要命。既然如此,齐宫就更不能进了。   两人都没有结交公子环的心思,但是这礼物,还是引起了田府的另一重震动,田湣得知此事,旁敲侧击问了两次,后院更是闹腾的没完没了。眼见如此,田恒倒是下了决心,亲自向田湣进言,想带楚子苓参加田猎。   这样的重要场合,带一个大巫似乎也不错?田湣只犹豫片刻,便应了下来,倒是田须无那小子得知了消息,偷偷跑来确认,才兴高采烈的离去。   对于这个安排,楚子苓也颇为期待,毕竟是“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中的“冬狩”,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之一,若能亲眼看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眼见立冬很快过去,楚国派来的结盟使臣,也终于抵达了国都。齐侯设宴,款待贵客,又请来巫者占卜,确定了田猎的时间,宣布大猎于郊。   距离冬狩还有几日,田氏父子三人就齐齐登车,向猎场而去。楚子苓未穿巫袍,还是一副男装打扮,也乘着大车跟在了后面。只是围猎,用得着提前几天出发吗?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只是田氏一家,就派出了田车、大车共五十余辆,车兵、步卒、役徒,加上伺候的奴仆,怕不有五六百人。这样的队伍,可不得提前安排妥当吗?   在田庄修整一番后,大队人马就向着猎场而去,在分派的区域里安营扎寨。到了此刻,楚子苓更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片场?只见旷野之中,旌旗招展,战车如云,数不清的威武男儿身着甲胄,秣兵厉马,简直一副随时可以开战的架势!   “田猎只为演武,自是与对阵无二。”田恒抽空跑来看楚子苓,听她这么感慨,不由笑道,“待明日祭祀之后,数百田车奔驰旷野,更显壮观。”   果真是大事,连祭祀都少不了。不过身份原因,这些仪式楚子苓就没法参加了,只能守在营寨等他们带猎物归来。   想了想,楚子苓又道:“山中不会有老虎吧?”   “为何不会?”田恒笑道,“当年我与恩师两人就猎了猛虎一只,也曾扬名临淄。”   这番本该是极值得夸耀的壮举,然而田恒的笑容并不明亮,反倒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楚子苓突然就想了起来,之前田恒只说恩师去世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再没提过其他,那位一手教出个神勇武者的老先生,又该是如何模样呢?   田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突然问道:“你可要穿狐裘?”   楚子苓挑起了眉毛,难道这是想打一堆狐狸,给她做身皮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有貂裘吗?”   集腋成裘太高端了,肯定不是她这个级别能享受的,但是穿个貂皮大衣,似乎也挺有面子?无貂儿哪能叫贵妇嘛!   这要求颇有些莫名其妙,貂裘色杂,哪有狐裘鲜亮名贵?但是子苓那古怪却欢愉的笑容,还是让田恒也笑了起来:“这有何难?”   大猎在即,能聊天的时间并不多,第二日一早,田恒就随父亲前往祭台。鼓声大作,号角冲霄,冬狩点兵,岂容迟到?高台之上,齐侯看着下面雄壮军容,也是大悦,对楚使夸耀道:“寡人这兵马,可堪一用?”   那楚使笑着恭维道:“齐侯兵强马壮,定能克鲁!”   伐鲁,是齐国冲破泰山阻隔,进一步称霸的关键,这等伟业连曾祖桓公都未成就,齐侯哪能不心动?哈哈一笑,他大步走上了祭台,蔽膝鲜红,舄履金闪,象牙扳指戴在手上,皮质护具缚在臂上,一身上下,英武不凡!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祭品献天,吉兆颂出,齐侯猛地挥下令旗,冬狩正是开始!   坐在营寨中,楚子苓屏气凝神,注视着下面景象。数不清的战车,在旷野中拉出道道灰线,犹如奔驰的巨兽,牵着犬只、举着长矛的兵士紧紧跟随其后,忙如蚁群,被奔马和鼓号惊吓,成群的麋、鹿撒蹄狂奔,狡兔在草丛中乱窜,还有红色的狐狸、黑色的野猪,被车阵驱赶,向着公侯所在的方向逃窜。山林之间骤然腾起鸟群,如黑云倾覆,绑着长长丝线的箭矢游曳飞旋,卷下数不清的禽鸟,还有一声声咆哮,在遥远的山林中响起。   坐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幕景象,如何能不动容?它是野蛮的,是强横的,就像这些古早先民同残酷自然搏斗的缩影,而同时,它也是优雅的,是雄健的,是“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驾驭骏马,引弓飞射的,全都是齐国顶尖的贵族,上至诸侯,下至士人,所有尚武和荣耀,都凝聚在这马嘶兽吼之中!   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幕,更让楚子苓觉得自己身处“春秋”。难怪会有如此多诗篇赞颂田猎,赞颂高明的猎手,因为它本就是值得夸耀和膜拜的!   此时此刻,就连对于战争的担忧都远去了,楚子苓只是坐在那里,静静欣赏着秩序与狂乱的交融。时序终了,草木凋零,本该满目黑褐,然而旷野被旌旗鲜血重新染就,明丽壮阔,让人挪不开视线。   田恒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四马奔驰,斜斜雁行,烈风卷起尘土,却依旧遮不住他目中猎物。手中缰绳忽的一松,长弓在手,羽矢离弦,犹若电闪,牢牢钉住前方那油滑小兽。   “中了!”车右高声叫道。   跟在后面的兵士赶忙向那貂儿奔去,田恒则以重新勒缰,操控着田车向着合围的方向迟去。田氏车驾不多,能够围住的地方本应十分有限,他却选了三面围堵,一面敞开的阵形,当受惊的野兽奔逃时,两队人马穿行其间,边行猎边驱逐兽群,让它们更慌不择路的向着步卒们列阵的方向逃去。   田氏家主和未来的家主,如今正守在那里,当能所获不菲。   不过这些,不是田恒追求的。除了见到貂儿就射外,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猎物。虎豹熊豕,这等猛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而越是凶猛的野兽,越不会轻易被车阵驱赶,想要寻来,多少也要凭些运气。   当年,他和恩师的运气就不差,非但遇到了虎,还是只毛色斑斓的猛虎。但同时,他们的运气也不怎么好,一个年迈,一个年幼,何其凶险。饶是如此,经过一日搏杀,终是让他们伏杀了猛虎,只是没料到,这名动四野,反倒引来了麻烦……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巨吼!   “君子!前面有熊!”车右高声叫道,又是惊惧,又是欢喜。   田恒的眸色骤然变得深沉,一扯缰绳,勒住驷马,跳下车来,长戈已在手中:“带人围堵,我去杀熊!”   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车右一阵心惊,却也不敢怠慢,指挥兵士围了上去。   又一番厮杀叫嚷,响彻山林。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一场大猎, 从早晨杀到了下午, 眼见到了哺时,卿士们才志得意满带队归来。田须无因为年幼, 一直守在后方, 随父亲猎杀那些被家兵驱赶而来的猎物,也算得上收获颇丰。   光是皮毛上好的狐狸就有七八只, 还有十来头鹿, 兔子、野雉数不胜数, 为了搬运这些野物,大车都用了数辆。而那些在外围堵的家兵, 也猎了野豕五头和一只花豹, 人人都喜上眉梢。这可比往年的战果丰硕多了, 毕竟才是第一日呢, 其后几日若还如此,田氏定能在君前彰显一二!   “阿兄果真了得!”田须无不由赞道。   一旁田湣轻咳一声:“车阵之力, 又岂是个人勇武能敌?大获皆在兵士用命,不可轻慢。”   这话听起来不偏不倚,颇有些指点他要赏罚分明的意思。但是田须无知道,这是父亲心有芥蒂,不愿把功劳都给长兄一人。以往年年都有田猎, 哪有此等战绩?何人之功, 还不是清楚明白。   然而父亲开口, 做儿子的如何反驳?他只能低头, 唯唯称是。   田湣看了眼天色, 吩咐道:“收拾猎物回营,野豕和豹要献于君前!”   田猎亦如军阵,是要分出高下的,这等邀功的良机,岂容错过?   田须无一怔:“可是阿兄还未归来……”   田湣哼了一声:“怕是游乐起兴,忘了正事。若旁人都到,唯有吾等迟了,再好的猎物又有何用?”   身为臣子,哪能让君上等着?自然要先顾正事。这些日,田湣心头也有些动摇,长子虽然才干过人,但终究没有顾及田氏一脉的心念,这样的人,怕不好立做家主。瞥了眼欲言又止,满面焦色的次子,田湣哼了一声,这小儿倒是看重他那兄长,都快胜过自己了,还是要让他收收心才行!   当即,田湣下令回程,所有载着猎物的大车都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向营地驶去。谁料刚行出百来丈,就见一辆田车自后方匆匆赶了上来,其上车右高声叫道:“家主留步!君子满载而归,片刻就能赶上!”   田湣面色一沉,哪有让父亲等儿子的?他冷冷道:“正赶着面君,哪有功夫耽搁!让他自行跟上即可。”   谁料这话却让对方大急:“可那猎物足能献至君前,岂能错过?”   田湣一怔,猛地起身:“他猎到什么了?”   “是黄罴!”   ※※※   既是冬狩,齐侯也要亲自狩猎,不过跟旁人不同,他并不用四处奔走,费尽心力,猎物随随便便就会蹿到面前,任其宰割。如此田猎自是酣畅淋漓,却也少了猛兽。真要猎虎猎熊,恐怕还要再等两日。   因而对于卿士带回的猎物,齐侯也分外上心,若只是些狐、鹿、兔子,哪能在楚使面前卖弄?   “公子环猎豹两只!野豕十头!”有寺人高声叫道。   齐侯登时大悦:“有赏!”   他当年是更宠爱公子疆不差,但既然送他去晋国为质,难保不会闹出当年鲁国支持公子纠的事情。因而嘴上不说,但齐侯对于公子环的宠爱日隆,隐有立储之意。   而这心思,哪能逃过朝中重臣之眼?这比其他公子更丰厚几分的猎物,便是明证!   公子环谢过君父赏赐,起身立在了一旁。自那日出宫遭劫后,他便收敛了心思,不再乱窜。然而对于那日见到的大巫,却有些念念不忘。毕竟是生死关头救命之人,至今他还能忆起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瘫在对方怀中时的恐惧和欣喜,就连那清清爽爽,隐含药香的气味,也萦绕不去。   然而礼送了过去,大巫却也没有见他的意思,就连那田氏子也不曾向他献过殷勤。难道这两人不知他受君父宠爱之事吗?每每想到这个,公子环就是一阵堵得慌,恨不得跑去亲口问个明白!   而今日冬狩,恰是个机会!田氏必然也要派兵前来,说不定能见见那个田氏子?他叫什么来着?   脑中正胡思乱想,就听身边一片喧哗声起,那寺人矫揉的腔调突然变的尖利起来,高声道:“田氏献豹一只,野豕五头……黄罴一头!”   公子环猛然抬头,就见十来人抬着沉甸甸的猎物,穿过人群,最前方木架上的,竟然是一头黄白间色,庞大凶悍的巨罴!要知道罴可比熊大上许多,亦比猛虎还要厉害,每次猎到罴者,都会成为众人艳羡的猛士。是谁杀的?哪个田氏?   齐侯也没管旁人如何想,看着那头足有两人多高,极是骇人的黄罴,已抚掌大笑了起来:“真巨物也!快让寡人看看,是如何杀的!”   听闻这话,亲卫赶忙上去察看。打猎也是有讲究的,是众人围杀,疮口无数,还是几名猛士施手斩杀,看看伤处就能辨出。然而那亲卫只看两眼,便骇然叫到:“这,这竟是一击毙命!”   虽然黄罴身上有些擦伤,但是致命伤只有一处,乃长戈自颔下插入,直刺脑中。且不说黄罴力大迅猛,凶残成性,根本不好近身,要何等手段,方能正面刺中这等要害呢?   齐侯也是大惊,但是余光已看到了一旁同样满脸震撼的楚使,顿时涌上酩酊快意,高声道:“壮士何在?寡人可要见见!”   只见田湣身后,一高大男子出列,拜倒君前:“启禀君上,正是小子杀了此罴。”   齐侯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眼熟,须臾就想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能开三石宝弓的田家小儿!只这黄罴,足值百金!快说说,你是如何杀此猛兽的?”   君侯相询,田恒便不紧不慢的说起了当时场景,他的话语并无夸饰,甚是平直,却让其中凶险豪迈愈发引人!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公子环目中也闪出了些光芒,这样的猛士,似乎值得拉拢啊,不如等会儿去田氏营帐看看?   有了这黄罴助兴,大帐前的气氛更是热烈。齐侯叫来人取了熊掌,细细烹制,又摆开宴席,在大帐前炙烤野味。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觥筹交错,丝竹绵绵,延续着白日的盛大场面。   楚子苓本以为田恒要很晚才会回来,谁料酒宴开始不久,就见他捧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这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意料,讶道:“怎么回来了?那边大宴不是刚刚开始吗?”   “在君前饮了几杯,得了赏,专门带来给你。尝尝,这是君上赐的鹿肉。”说着,田恒把盘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又笑道,“今日我猎了头罴,说不好还能分些炖掌。”   罴?楚子苓眨了眨眼:“可是人熊?啊呀,无咎今日必在君前扬名了!”   这玩意似乎比黑熊还要凶猛啊,竟也能猎到?然而这念头一起,她便笑了,面前这人能猎到棕熊,还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今天田猎的目的就是要在楚使面前显摆,这头棕熊,定能让齐侯大悦。   田恒见她唇边带笑,两眼放光,毫无怀疑的模样,只觉一颗心都舒展开来,远胜方才被君上夸赞。他轻笑一声:“正是人熊。等明日,说不得还能伏虎。只是你要的貂儿,实在难寻。若是有朝一日能到燕地,倒可以猎些上好紫貂……”   这话说来平平,楚子苓却一下反应过来,貂恐怕还真是东三省产的多些,而北燕,不正是田恒母亲的出生地?自己耍这么个贫,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上。   然而这点小事,岂能碍了他的功业,楚子苓不由笑着摇头:“不妨事的,只要是你猎来的,什么都好……”   这话说了一半,楚子苓突然一噎,耳尖“嗖”的一下红了起来。这话太过亲昵,也太过暧昧,怎能轻易出口?田恒对她,可没有旁的想法,要是真有念想怕是早就直言了,又怎会拖到现在?这可是先秦,是直言衷肠的春秋,她可不能想歪了!   然而窘迫垂头的一瞬,让楚子苓并未看见田恒面上讶色。天还未黑,那红红的耳垂缀在雪肤乌发之间,让人只想揉上一揉,轻薄一番。田恒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下一刻就要抚上对方鬓边,谁料一个公鸭嗓骤然在两人身后响起:“啊!原来大巫也来了!”   星点旖旎登时散了个干净,两人齐齐抬头,就见一个少年大剌剌站在营帐外。   公子环是真没料到,大巫居然也随着田氏父子前来猎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出理所当然。田氏才有几辆车?若非大巫保佑,哪能猎到如此多野物,还杀了黄罴一只?齐人本就重视家巫,有这举动也不奇怪。   只是这大巫,究竟是别国请来的巫者,还是田氏的巫儿呢?若是巫儿,可是不能婚配,不能失贞的,只能供奉家祠,说不定还是这田恒的姊妹,怎会总是跟他黏在一起?   一时间,公子环脑中不知飘过多少东西,襄公、桓公的艳闻尽数浮上心头,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那深衣包裹的胸前。平的,还是男装,他们喜欢这般玩吗?   察觉了公子环视线所在,田恒面色猛地沉了下来,侧身挡在了楚子苓身前:“敢问公子前来何事?”   公子环这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无事,只是看你离席,想聊上两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田恒可没被“公子”的身份迷惑,只淡淡道:“既然有事,不妨一旁详谈。”   这是要拉他走人?公子环顿时又不乐意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明日,田氏可肯与吾同场围猎?”   这绝对是折节相交了,也是让田氏投靠的明示,田恒却正色道:“此事怕要问过家父,他才是田氏家主,我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这回答不软不硬,却明摆着是拒绝。公子环没想到这人如此油盐不进,气恼的哼了声:“吾想找人,还找不来吗?!”   这话可就有些不善了,但是好歹,公子环总算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又道:“大巫怎地来了?”   这话题转移的也太快,楚子苓却只迟疑片刻,就道:“田猎亦是大祭,自然要来。况且我也颇好奇楚国派来的使者,不是早就该到了吗?怎地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好!田恒心头一紧,只觉不妙。对面公子环可算找到了话头,已经兴冲冲说道:“这可是楚国秘闻呢!之前担任使臣的申公屈巫,竟然携美出奔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一国使臣, 竟为个女子抛弃家业, 何其骇人听闻!然而公子环并未得到对方惊叹的眼神,那大巫面上有些冰寒,只淡淡重复了一遍:“出奔了?”   公子环还以为她没明白自己所说的意思,赶忙解释道:“正是出奔!而且是为了那有祸国之名的夏姬!大巫可能不知,那申公巫臣也是楚国重臣, 还曾劝谏楚庄王不可纳夏姬入宫呢,谁料庄王刚崩, 他就带着为出使结盟备下的重礼, 偷偷跑到郑国娶那夏姬去了!啧啧, 这一下惹得楚国上下震动, 连王母樊姬都大怒病倒, 故而新使臣才来的迟了……”   他唧唧呱呱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遍,极是煽动, 却仍没有换来想要的关注。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既是出奔, 屈巫要随夏姬留在郑国吗?”   “这个……”公子环一时语塞,“吾也不知……”   屈巫想干什么,跟他又有何关系?只是当个艳闻听上一听, 况且这事儿也不好跟旁人探讨,毕竟楚国使者还在呢, 也就能私下笑谈一二罢了。   楚子苓可不管公子环是如何想的,闻言微微颔首, 又问道:“宴席未罢, 公子不归席了吗?”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公子环心中又生出了些恼怒,但是看着那张谈不上动人,反倒意外冷冽的脸,还是没敢把怒火发在表面,只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转头就走。   楚子苓可不关心公子环的心思,一回头,就对上了田恒略有些担忧的眼眸。她迟疑片刻,低声问道:“此事你早就知道了?”   田恒轻叹一声:“之前不知,但华元拦不住屈巫,也不算意外。”   楚子苓认识屈巫,也熟悉华元,这两人仅论才能,不难分出高下,而田恒把所有人手安排在了漆园,只为救自己离开宋国。华元失手,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真的听到这消息,还是让她的心空了一块。曾经炽烈的恨意,因为预料中的“报复”,已经稍稍冷却,她以为自己能放开的,可是如今回望,那痛楚,那鲜血,那火焰仍在……   可现在,她在齐国,带她回来的,是田恒。他为了让她安居,宁愿回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家。现在田恒那“不详”的名头已经摘去,又有了齐侯的看重,难道只为了复仇,就再次抛下这一切?   楚子苓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她不愿让田恒再为自己受累。   沉默片刻,楚子苓道:“无妨,也许有朝一日,我还能找他寻仇。如今还是战事为重。”   她知道的“历史”,已经一点一点实现了。那么有朝一日,屈巫是不是还会因为楚国重臣杀了他的族亲,才怒而说出那句“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并掀起吴楚之战。要从晋国出发,前往吴国,说不定也会经过齐国,那时,她仍是有机会的。而复仇,也许就像那句俗语一样,是放冷了才美味的佳肴。   田恒没料到楚子苓会这么说,她神色中并无勉强,反而有些许安抚,就像怕他担心一样。田恒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楚子苓已经伸手按在了他手上:“回去吧,怎么说也是庆功宴,你这个猎了黄罴的勇士缺席,总归不妥。我这边没事的。”   那双柔柔软软,并不冰凉。田恒这才相信,子苓没有骗她的意思。也许那仇恨并未消去,但是她学会了忍耐,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晚上天寒,你吃过了就早些歇下吧。”最终,田恒又叮嘱了一句,也转身离去。   当那大步而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外,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向那夕阳斜照,霞光灿灿的天空。自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如浮萍一般,被推搡着,裹挟着,朝向未知奔流。最初只是想在楚宫中活下来,随后又为复仇入了宋宫,她可以让卿士折节,百姓匍匐,也曾闻达于诸侯,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是复仇吗?抑或权柄在握、青史留名?还是田恒曾说过的,沿海而居,看潮涨潮落?当屈巫这个绕不开、忘不过的靶子重新出现时,她的心乱了。   来到齐国这惬意的,让人轻松的日子,突然就变得虚无飘渺。其实她仍旧没找到立足点,没有一股强大的,能够支撑自己前行的动力。曾经的天真已然消失,无休止的血色也让她从幻象中惊醒。曾经所有的取舍,所有的决心,不过是因为仇恨,当这仇恨成为“远景”后,她又该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冬日的寒风,吹卷漫天浮云,烟霞消散,夜幕低垂,然而天空仍旧明亮,银河铺就,星子层叠,只望着天穹,就能感受到世事变迁的伟力。两千五百年,要包涵多少文明,多少历史,这如长河流淌的群星,有朝一日也会被工业产生的烟雾掩埋,无法在冬夜得见。   她本不该在这个世界存在,她又确实到来了。活在这个真实又残酷,放达又蒙昧的时代,若她就是那只“蝴蝶”,又该如何扇动翅膀,掀起微风呢?   似被星光刺痛了双目,楚子苓合上了眼帘。远处,饮宴的欢声仍未停歇,在这旷野,在这毫不停歇的朔风中,翻腾不休。   之后两日,田猎依旧。公子环说话算数,还是找上了田湣,和田氏一起围猎。这垂青来的突然,也让田湣喜出望外。田恒已猎了黄罴,领了重赏,田氏出的风头也就够了,下来不如依附这位刚刚受宠的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公子环能够继位,成为新任齐侯,此刻的奉承,可远比多猎几只猛兽来的重要。   有了田氏车队加入,公子环果真毫无悬念的在诸公子中博得头筹。但是之后两天,他也再未有机会接近那男装的大巫。区区田氏,又有何用?不过这些嫌弃,田湣可感受不到,当冬狩结束时,他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家中的。   此次田猎收获颇丰的消息,也瞬间传遍了田府上下。那个得了君上百金重赏,又赐了官职的庶长子,更是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然而有个人,却不喜这一重变化。   田氏家祠中,一个女子面色阴沉,跪坐案前。在她面前,是田氏列祖的牌位。田氏原出陈国,乃虞舜妫姓之后,然而当身为公孙的曾祖出奔那日,齐田便同陈国没了关系。   失去了公孙的出身,也没有了上卿之位,这家祠看来极是简陋。但这家祠,以及坐在家祠中的她,正是田氏一门融入齐国的明证!   列国之中,唯有齐国有“巫儿”,以家中长女主侍奉家祠,终身不嫁,只为保家族兴盛。此风曾在齐国盛极一时,然而经过襄公、桓公两代,也渐渐染上了污名。可是她没有,从未因私欲乱了巫法,自姑母手中接过家祠,她兢兢业业,未曾怠慢神明。   没有夫婿,没有子嗣,没有一个女子应有的一切。这个家,才是她毕生心血所在!那蠢笨的表妹,生出了一个足够优秀的嫡子。只要须无继承家业,两姓之好就能延续,田氏就能融入齐国,繁衍生息,乃至有朝一日,位列上卿。这是她占卜过的结果,亦是母亲不曾放手的遗愿。那燕女所出的孽子,绝不能入主此家!   孟妫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唇边也露出了森森笑意。如今阿弟疑她,表妹恨她,可是只要她还未死,这家祠,总归还在她手中!   待到今年家祭,她一定要想个办法,想法拆穿那孽子的伪装,让他露出本色。于这个家,于田氏,他是一颗有毒的,不该长在树上的果,只要能驱他出门,一切就都好说了!   当然,还要防着那大巫。孟妫双手缓缓攥紧,克制住了体内颤抖。也许她的法力巫术,较那女人相差甚远,但是家祭,又岂是旁的巫者能染指的?只要在这列祖面前,家祠之中,总有先祖神灵,能祝她成事!   一瞬间,面上神情全都消失不见,孟妫深深俯下身,虔诚的向着案上牌位叩拜。她献身神明,供奉祖先,这列祖列宗,也定会庇佑她,庇佑着田氏一门。有朝一日,须无定会成为田氏新主,登正卿之位……   ※※※   自冬狩结束,田恒也忙碌了起来,一半是因为扬名任官,需要处理的事情变多,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楚使秘闻”的影响。他比旁人都更清楚,子苓对屈巫的恨意与心结,却不能再次眼睁睁看她陷入宫墙,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包围。齐宫不比宋宫,乃是不亚于楚宫的险恶去处,子苓本就不喜这些,何必让她挣扎其间!   因此,他更是忙于交际。若是有朝一日真要对付屈巫,田恒更希望面对那人的是自己,而非子苓。   就这么忙了十来日,直到楚国使臣离开临淄,田恒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来就该除岁了,这可是大节,非但君上要登坛祭祀,就连各家也要举行家祭,祭典祖先。当然,他这个“不详”之人,是不允许进入家祠的。往年他可能还会为此事愤怒,但现在,他惦念的可不是什么家祠,而是同子苓一起守岁,就如当年他跟母亲一样,守着小小院落,无人搅扰。   然而这美好且微小的念想,未能实现。刚一归家,田湣就派人唤来了长子,含笑道:“今岁家祠,就由你来献牲好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祭祀需牲牢血食, 因而献牲也是重要一环,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亲手奉上, 且必须得到巫儿的许可。这句话,就代表着身为家主的父亲,和身为巫儿的姑母, 同时认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这可是十几年前想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田恒心底涌起的, 却不是欢喜, 而是说不出的嘲讽。   以田恒的敏锐,哪能看不出父亲态度的变化?田猎上出的风头, 终究动摇了他的心思,想要重新考虑立嗣之事。这是在赌自己会受君上看重, 前途无量,给田氏带来更多荣光。几经周折, 父亲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姑母竟然也点头默许,难怪此刻他会满面喜色。   只沉默片刻, 田恒便道:“父亲看重,小子自当从之。只是不曾参加过祭祀, 怕是难承重任。”   这话中, 有着不轻不重的讥讽, 使得田湣一噎, 生出些尴尬。的确, 二十二年没让他入家祠, 第一次参加祭祀,就予以重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而田猎上的黄罴和公子环的看重,让他不得不做出取舍,这可是真正加官进爵的坦途,怎能不压些宝?   于是田湣轻咳一声:“往日错待了你,吾心中亦有愧疚。现今能入家祠,也算圆了你母亲的心愿。”   田恒顿时抿紧了唇。进入家祠,供奉先祖,确实是母亲日思夜想之事。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窝在小院时,萦绕耳边的,尽是母亲满怀希望的叨念。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入家祠,得先祖庇佑,掌田氏一脉。那时母亲眼中,何等渴盼。她信他能像父亲那样,以庶子之身继承家业,信他才干卓绝,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君子。那殷殷希冀,何尝不是耗去她寿数的元凶之一。   如今父亲重提此事,他又如何能说出话来?   见田恒面色阴沉,却不再反驳,田湣松了口气,笑道:“吾会让人教你礼仪,无需担忧。你在田猎上如此勇猛,也该让祖先知晓才好。”   话到此处,已没了拒绝的余地,田恒终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田湣自是大喜,命他下去准备,而当田恒把这消息告诉楚子苓时,得到的却不是笑容,反倒是满面忧色。   “让你献牲?你那姑母不是恨你入骨吗,怎会轻易让步?”楚子苓也不像田湣那么好骗,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当初她是见过孟妫的,也能从那女人眼中,辨出和其他巫者一般无二的野心与权力欲。这些日后宅不宁,闹得厉害,连她都有所耳闻,孟妫怎会在这时候让步?还就给出家祭的献牲之权,简直想想就觉得不对!   田恒却道:“我心中有数。”   他怎会觉不出异样?这看似向父亲投诚,断了扶持嫡子须无的心思,以报复那整日同她争吵的弟媳仲赢。但是仔细想来,若是事事都已家主为先,认输听命,孟妫就再也没有一个巫儿应有的权力,她一个未嫁女子,如何在这家中自处?   因此,突然落到他肩头的差事,未必真是好事,说不定家祭之上还要弄鬼,惹出祸端。   “是不能推掉此事吗?”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猜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田恒立足不稳,还需要依靠家中,若是跟父亲闹翻了,也不好办。难道他为了自己,又要忍辱负重?   田恒却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想看看她的打算,若能一劳永逸,总好过时时提防。”   他和母亲在这家中遭受的苦难,有不少来自孟妫,对这个家,他并无念想,但是对那身为巫儿的姑母,却未必没有恨意。如今终于有个正面交锋的机会,怎能错过?   “可这是家祭,她身主祭,难免办出什么事情……”楚子苓拉住了田恒,“我能去吗?有我在,她必不敢使什么诡计……”   田恒笑了:“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冲在前面?放心,只要你住在这院中,她便不敢妄为。”   子苓已经为他挡下了太多,现在,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   这话听来有些大男子主意的味道,但是对方面上笑容,却是沉稳坚定,有着旁人不可动摇的决心。   楚子苓只觉一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中,是啊,这是田恒自己的战场,是他必须亲自迈过的坎儿。自己能做的,其实不多,只能留在这边,等他回来。   “我等你回来。”楚子苓轻声道。   “回来一起守岁吗?”田恒问道。   楚子苓不由笑了出来:“过了宋国的年,也当再过过齐国的。”   之前在宋国过的是农历十二月的新年,现在到了齐国,又改成十一月过年,这样新奇的事情,自然要好好体验。   看着她面上仍旧有些担忧的笑容,田恒轻轻握住了那柔软的手掌:“放心,等我回来。”   ※※※   就如诗三百中的《丰年》所言,谷物堆满仓廪,新稻米酿成美酒,首先应该供奉的,就是家中先祖,唯有祖宗神灵满意,方能使得来年丰收。有如此先祖崇拜,年末除岁,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非但要祭祖,还要悬挂桃茢,饮用椒酒,辟邪除秽。   提前十来日,田府就忙碌起来,打扫屋舍,清洗礼器,烹煮佳肴。到了当日,天还未亮,一族老幼都聚在了祠前,由田湣亲自迎“尸”,开始了祭祀大典。   所谓“尸”,正是担任神灵俯身容器的族人。在别国,可能是孙辈的稚子,但在齐国,巫儿就是主祭之“尸”,能在祭祀时请先祖魂灵附体,享受子孙供奉血食,并代为传话,告诫子孙、赐福庇佑。此乃“视死事如生事”,唯有见“尸”,方能见亲之形象,心有所系。   也正因此,巫儿在家中地位非比寻常。   作为献牲者,田恒提前三日斋戒沐浴,换上了新衣。他身材高大,立在一群人中,更显雄健,犹若野鹤立于鸡群。如此一位庶长子出现在家祭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仲赢目带怨恨,田须无一脸纠结,唯有田湣这个家主,志得意满。   田恒却没把这些目光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家祭,本该显出些紧张或好奇才是,然而不论是面还是心,都如止水一般。随着号令,田恒一丝不苟的叩拜稽首,听着家主念完长长祷词,高声道:“献牲奉祭!”   田恒直起了身,稳稳捧起了装着整豕的铜俎,一步一步,向着祠中的高坐走去。在那里,有香案神主,祖宗牌位,还有已经端坐其上,如带了面具一般,掩去所有神情的女子。   那便是孟妫,田氏巫儿,他的姑母,亦是今日享受血食供奉的先祖化身。   田恒走到了她面前,屈膝跪下,两手平举,把那沉重的俎案摆在了“尸”面前。随着他的动作,身后跟着的子嗣们,相继把手中礼器奉与先祖面前。有谷有稻,有脯有羹,还有新酿的春酒,供神明享用。而这些,都要进入“尸”的肚中。   待所有祭品摆好,田恒便开口,诵读起了长长祭文。这是他代表族人,请祖先品尝佳肴的祈求,需要上首的“尸”首肯,才能在一旁伺候进餐。割肉舀羹,斟酒分米,全要献牲者代劳,也唯有他伺候妥当,没有疏漏,方可使祖宗满意。   若是孟妫想要使什么手段,必会选在此时。田恒心底提防,嘴上却分毫不乱,把一篇祭文背的情深意重。而面前那女人,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坐原处,像是神魂真的被先灵夺去,成了木偶一般。   一篇祭文再怎么长,也有结束之时。当最后一字落下,田恒再次跪倒行礼,座上那坐偶突然发出了一声悠长叹息,声音粗浑,不似女子能发出的声音。   这是先祖附身的明证,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而那女子身形微动,拿起了手边金匙。她竟没有当众拒绝享受祭品?田恒心头一凛,立刻切肉倒酒,服侍“祖先”。   就如真正的宴席一般,那“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了饭,食肉极多,也频频饮酒,如此举动,当然是对供奉满意。下面诸人都松了口气,益发恭顺的伺候酒饭,按照祭祀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仪式。   待到“尸”吃饱喝足,献牲者退下,田湣才轻声道:“敢问先祖,明岁可丰收否?”   “可!”上首的“尸”答道。   那仍旧不是孟妫以往的声调,更为粗重威仪。田湣面上露出喜色:“敢问先祖,明岁可无疫否?”   “可。”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厉,问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则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迟疑。不过这些都是往年常见的情形,田湣也不见怪,就这么有问有答交谈了下去。   直到问完了来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长子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这一问,莫说田恒,就连下面的仲赢、田须无都没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乱开口,也引得下面一阵窸窣衣响。   原来是等在这里,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轻笑。他还以为孟妫会在自己奉上祭品时作怪,没想到父亲竟然等不及了,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此刻先祖若说句不行,父亲是听还是不听?   谁料座上“先祖”并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田恒,那双眼中木然无波,似有什么鬼魂透过孟妫的双眼,打量他这个人。   就见那“先祖”缓缓开口:“可占之。”   言罢,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龟壳,并未亲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递:“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这下,连田湣都惊了。若是孟妫自己占,还有一定可能作伪,让田恒占,则是把天意交到了这小子手中。是凶是吉,哪能操控?可是一看便知!难道那躯壳中藏的真是先祖魂灵,才会如此不偏不倚?这一刻,连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知会盼来什么样的结果。   田恒却没有犹疑,直接取过了那龟壳。龟壳陈旧,摸来粗糙,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这是把决定的权力交给自己吗?是考验他的本心和抉择吗?还是……田恒抬眼,看向那神情木讷的巫儿,如今她已不是孟妫,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个家族的先灵……   拇指拂过龟壳,那隐隐臭味变得更浓重了些。田恒笑了,笑着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异象!”   他的声音响亮,整个家祠内外清晰可闻。那注视着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动,似是惊疑,似是惧怕,又像要出声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   只一迈步,田恒就到了火盆旁,并不像寻常占卜一样,举着龟甲,虔诚放在火上,而是随手一抛,任那片龟甲滚入火中。   下一刻,浓烟蒸腾,蓝焰燃起!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谁曾在家祭上见过此等异状?下面顿时惊呼连连, 甚至有人失态的跌坐在地,因那烟雾刺鼻,几个胆大的举袖遮住了口鼻,探头向火盆看去, 哪里还有龟甲?只剩下焦炭也似的一片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就出现眼前,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 魂不守舍, 唯独田恒立在一旁,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 他后退了一步,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 显出的异象,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 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 孟妫这招颇为阴毒, 假借“先灵”之口,让他龟占,看似坦坦荡荡, 全凭天意, 然而龟甲一碰遇火, 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子苓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她也是坐不住了,才穿上皮衣,出来散散心,顺便等人,谁料祭祖的仪式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话一出口,楚子苓又觉出了些不对,问道,“可还顺利?那巫儿未曾难为你吧?”   她目中的关怀如此真切,看着那冻得有点发红的面颊,田恒点了点头:“是发生了些事……”   一字不差,田恒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面前这人。当听到“硫磺”二字时,楚子苓眉峰一簇,恨道:“好生狠毒!硫磺灼烧的烟气,可是不能闻的,亏得你反应机敏。你那姑母,是真的不能再当巫儿了吗?”   “坏了大祭,父亲哪还能容她?”田恒笑了笑,“不过那龟甲显出异象,我是绝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了。”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落在楚子苓的脸上。若是母亲在,听到这话,岂会不伤心?那定是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失落。母亲恨自己身为奴婢,恨酒醉用强的父亲,也恨那深宅中的女人们。也许所有的关切,都比不过了怨恨的力量,在她眼中,那家主之位竟是比他这个儿子还重一些……   然而回答他的,是如释重负的笑颜,楚子苓干脆道:“不继承最好。田氏配不上你,何必为它搏命?”   这个田氏,从小就未善待过田恒。被人折辱,被人鄙夷,被人当成个贼一般防备责难,为何要把它负在身上?就算能够篡齐有如何?它配不上田恒这样的朗朗君子!   那话是真诚的,发自肺腑。时光在这一瞬交错,往日残留的痕迹,犹若涟漪,破碎消散,再也不复存在。田恒突然伸出了手,环住了那略显单薄的肩膀,胸中千言万语无从出口,只能紧紧揽住那女子,把她拥在怀中。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楚子苓脸都红了,差点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她觉出了不同。这不是个带有别样情愫的拥抱,反而有些脆弱,有些依恋,如同寻求抚慰的孩童。田恒当然不是个孩子,以他的年龄,在这个时代足能当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再强壮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今日这场闹剧,对他的意义定然不同。   因而,楚子苓也放松了肩颈,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背,轻轻安抚。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未曾有逾越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田恒松开了手,突然道:“你用饭了吗?我去取些……”   看着那张俊脸上微不可查的尴尬,楚子苓笑了:“我包了些肉粽,可要尝尝?”   这年代连石磨都没有,当然没法做饺子,但是粽子还是能行的,她可是试验了很久呢。   田恒当然不知粽子是什么,然而看着那干净明亮、没有半点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他也笑了:“再好不过。”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虽过了年,庆典仍在持续, 临淄城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欢腾。春秋这样的纯农耕时代, 入了冬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田猎祭祀,饮酒作乐, 故而年节也格外漫长。只是这些,对田恒和楚子苓而言, 已经没甚关系了。   “你要提前去田邑?”如今面对这大儿子,田湣也是说不出的别扭。所有心思都被祭祀上那把蓝火烧了个干净, 眼看承嗣无望, 这过于出色的儿子, 就再次显得碍眼起来。然而君上和公子环的关注, 却让田湣连疏远此子都不行,难道要等他发迹后就分家吗?   “既然齐楚已经结盟, 攻打鲁国近在眼前, 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小子离家数年, 也不知家中青壮操练如何, 故而向提前过去。”田恒答的坦荡, 也不乏对家中兵士的担忧。   田湣面上顿显尴尬, 他确实不怎么擅长阵仗之事,这些年更是疏于操练, 家兵实在上不得台面。轻咳一声,田湣道:“也罢, 我让须无陪你同去。”   田恒挑了挑眉, 知道父亲是打算让他提携一下弟弟, 好培养未来的家主了。不过这点小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直接应承了下来。比起须无,田恒真正想带的,是那院中之人。   听闻田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田邑的消息,楚子苓有些吃惊,怎么天寒地冻就开始练兵了?不过想想此刻还在冬闲,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时机。近日巫儿骤发“失心疯”,加之祭祀上那一蓬蓝火,阖府上下哪还有人敢寻田恒的麻烦?没了这重隐忧,楚子苓也就欣然应了下来,登上了安车,随他出城。   田氏的食邑在沛丘附近,靠近济水,只花了三日就到了地方。就算曾奔波数国,见过不少大江大河,当这名列“四渎”之一济水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仍旧被浩浩荡荡的大河折服。冬日水浅,河面上往来的船舶却一点不少,齐国鱼盐之利,可见一斑。   见子苓看的入神,田恒笑道:“沿济水行舟两日,可见大海。不过冬日风冷,不若春暖时舒爽。”   “你也会操舟吗?”楚子苓随口问道。   “我可是齐人,如何不会?”田恒挑眉反问。   他说的太过理所应当,让楚子苓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人光着膀子,操舟捕鱼的形象。别说,若是留个络腮胡,还真有点渔民的味道。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笑道:“那等春暖,还要无咎操舟载我。”   这话也正是田恒所想的,等到春耕开始,操练自要停下。届时有大把时间,可以带子苓四处转转。   “小船入海不怎么稳妥,还是乘大船为好。”一旁戳着的田须无听到两人对答,赶忙劝道。   田恒冷冷瞪了他一眼:“汝还是先练车御吧。”   年龄不足,身材太矮,田须无还不能独自驾车,这话顿时让他心中一痛,唯唯道:“阿兄不是要练车阵吗?我也当跟在一旁看看才是……”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见着兄弟二人又冷了场,楚子苓不由失笑,出言打了个圆场:“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车阵,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听子苓这么说,田恒哪还不知她的心思:“车阵还早,要先练步卒。”   不是直接练车兵吗?楚子苓有些摸不着头脑,田恒已然重新驾车,向着邑所而去。   等几人到了田邑,整个乡都沸腾了起来,得知两位君子亲来练兵,谁敢怠慢?所有青壮都被拉了出来,准备演练兵阵。   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明白为何想练车阵,要先练步卒。   原来车兵是按“乘”计算的,每“乘”包括四匹马,一辆车,三名车兵,七十五名步卒,还有二十五名杂役。其中只有车兵可以脱产,其余一百个青壮,都是普通农夫甚至是奴隶,唯有农闲时才能操练一二。就算此时战事频频,隔了大半年甚至更久未曾列阵,要让他们重新熟悉车阵,仍是个极为麻烦的问题。况且,田府的这些兵,看起来还真没什么精兵强将的意思。   “如此兵士,难怪要早些来。”看着面前混乱不堪的队伍,楚子苓轻叹一声。   一旁田须无却讶道:“兵士雄健,看着不差啊。”   田邑挨着济水,平日少不得吃些鱼肉,更是不缺米粮,因而这些农人个头颇为高大,面色已经相当不错了。也是田氏靠工坊发家,才能把他们养的如此之好。   “连队都站不齐,算不得上强兵吧?”楚子苓讶然道,“小君子未曾学过兵法吗?”   “何为兵法?”田须无反问。   楚子苓顿时沉默了,这时代难道还没有兵法?不可能啊,仗都打了多少年了,该有人总结经验,编纂成书才对。据说姜太公还写了本兵书呢,叫什么来着……冥思苦想片刻,楚子苓终于想起来了:“是《六韬》!你们不曾学过太公的兵书吗?”   田须无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太公所传,皆治国之道,便是《司马法》也是政典啊。”   这下轮到楚子苓茫然了,《司马法》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但是兵法是什么,总能说上一二。组织了一下语言,楚子苓道:“兵法就是阵仗之法,能让士兵令行禁止,还有战场上用到的阴谋阳谋。若是不通兵法,别说打胜仗了,行军路上都可能被敌人偷袭……”   谁料听到这话,田须无一脸震惊:“为何要偷袭?不是该提前下了战书,约好时日,正面迎敌吗?战阵拼的是血勇士气,怎能用阴谋?!”   “……”你真是来打仗的吗?楚子苓简直无语了。这德行都快比的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了,难道真要为了“仁义”,等敌人列好队,布好阵,再面对面决斗吗?   田须无却一本正经道:“大巫可能不晓兵事,此非山野贼寇之争,两国交兵,需堂堂正正。国君亲临,卿士御射,成列而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争义不争利,此为礼也!”   队伍不排成阵列,不可开战,不能重伤敌人,捕获年长之人,敌军溃散不能追出百步,敌军撤退也不能追过九十里。这真是打仗吗?   这番话简直颠覆了楚子苓的认知,她是听说过国君出战的事情,也知道如华元那样的卿士,也必须上战场,“六艺”中的“御”、“射”,更是值得称道的君子技艺。可是这一切跟她熟悉的“战争”,相差未免太远。连重伤都要避免,究竟是打仗还是开运动会?   “只将军礼,怕是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田恒眉头紧皱,走上前来,对弟弟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退避三舍’,是因礼吗?”   田须无自然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这是当初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礼遇之恩,立下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两军相见,避三舍也。后来晋楚争霸,两军相遇,晋文公重耳果真信守承诺,阵前一退再退,直退出了九十里。楚军仍旧不愿退兵,两军才在城濮开战,随后晋军大败楚军,晋文公受天子嘉奖,会盟诸侯,这才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然而这不正是守礼的故事吗?田须无一脸困惑:“文公信守承诺,退避三舍,大胜楚军也不追杀,只在楚营用饭三日,还把缴获的车马献给了天子,邀诸侯会盟。正因他守信宽宏,才能成诸侯之长啊。”   所谓“霸主”,不止要强,还有“尊王攘夷”,有风度气度,功勋卓著,才能担任盟主之位,使诸国信服。当年齐桓公如此,晋文公也如此,楚庄王则太过蛮横,至多算半个霸主吧?   这话听得田恒嗤笑一声:“楚军靠的就是血勇敢战,晋文公一退再退,不过是避其锋芒。待到城濮交战,还要在车后拖曳树枝,做出溃逃之相,才引得楚军冒进,中了埋伏。若有用兵之法,这便是了。至于争义不争利,君上攻鲁,是为何‘义’?”   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田恒却仍不停,继续道:“不止城濮之战,当年崤之战不也如此。秦穆公欲偷袭郑国,谁料行军太慢,被个郑国牛贩探知,已二十头牛犒军,吓退了秦军。随后又在崤山遇到晋军埋伏,全军覆没。秦公仁乎?晋公义乎?不过利益之争,用兵得当。若是拘泥军礼,怕是要尸骨无存。”   这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道理,不由愣在当场,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礼将不存?”   “百十年后,诸国必尽如匪寇,以夺国为战。”田恒目光微沉,“到时上了战场,怕是你死我活,再也没有退路。”   田须无一张小脸上犹自不信,楚子苓却已经说不出话了。这可不就是战国时代的写照吗?诸国乱战,烽火连天,一战坑四十万人的杀神也应运而出,直到始皇帝挥斥方遒,天下一统。这些生于春秋的谦谦君子,又有几个能看到百年之后的乱世?   然而那个能看透的人,面上却毫无自得,不论是对即将到来战争,还是对百年后的大乱,都无半点期待或是渴盼,反倒显露出些许厌弃。楚子苓心头不由微黯,是啊,越是清醒,越是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无能为力,而夹在“礼乐崩溃”前的缝隙里,抓着“称霸”和“尊王攘夷”的尾巴,又是何等的无谓。   似乎发现了子苓面上忧色,田恒笑了笑:“不用操心这些,既然君上命吾等出兵,好生操练即可。须无,你也跟着我练兵,不求你阵上杀敌,先学会保住自家性命再说!”   这还是兄长第一次对他假以辞色呢,田须无立刻用力点头:“阿兄放心,我定用心去学!”   “子苓……”田恒扭过头,似想说些什么。   楚子苓却已经笑了:“你们只管操练,不必管我。”   练兵是用不到她的,但是田邑这么大的地方,这多人家,她总能找出些事情来做,可比呆在田府时好多了。操练这群农夫,还不知要花上多久,岂能给田恒找麻烦?   见她神情自若,田恒也笑了,不再多话,拎着弟弟向那犹自乱成一团的方阵走去。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屋内燃着火盆, 蒸腾暖意驱散了四面透来的寒风, 一道矮屏后, 有个妇人仰躺榻上,双目紧闭, 两手成拳,显然是怕的厉害, 却一动也不敢动, 任凭一只素手持针,在她腰腹处刺着。不知过了多久, 酸麻感尽去,有个声音自耳边传来。   “起来吧。”   那妇人赶忙爬起来,合拢衣衫,连连叩首,嘴里嘟哝不停, 净是感恩之词。   楚子苓收了针,让一旁婢子传述医嘱:“明日还要再来一趟, 让她多多休息, 切莫久蹲, 可以多用些紫菜、海带之类海产,补补身子。”   那婢子赶忙用齐语转告那妇人,对方哽咽一声,又再次拜了几拜, 才小心翼翼的退出门去。   楚子苓叹了口气, 光这一里八十户中, 就有十来个“阴脱”的患者了。田氏的采邑并不很大,只一乡之地,但能征调的步卒也有两千余,也就是说采邑下至少两千多户。而这么多人家里,各种各样的常见病可不在少数。   就如“阴脱”,也就是子宫脱垂,露出体外的毛病,在此时的农妇中绝对算得上频发。这本就是分娩时留下的后遗症,多见于产后体力劳动过多的妇女和多胎多产者,就算田氏并不苛待邑农,在这个生育年龄过早,且没有避|孕措施的时代,生孩子的恐怖可是远超出后世想象。而缺少正确的产后护理概念,妇科病更是如影随形,让人苦不堪言。   在经过一番普查后,楚子苓也少不得要以大巫的身份,传授一些“坐月子”的理念。在现代社会,医学发达,物资充裕,陈旧的习俗自然会引人诟病。然而在漫长的古代社会,这些确实是极其先进且正确的医疗理念。不下地是为了避免过度劳累,出现子宫脱垂;不沐浴,是为了避免坐浴引入病菌,或是天寒头发不干,生了风寒;吃鸡蛋汤水之类,则是让油花都吃不上的产妇增加蛋白质摄取,是尽快恢复体力的手段。   只是这些理念,在先秦还未正式出现,她也只能通过口耳相传,借大巫的名头,让更多人听知晓这些东西。哪怕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只是当成“禁忌”来执行,也能帮助到一些人。   诊完最后一例,楚子苓收拾了针具,准备离开这个临时病房,回家等田恒操练归来。谁料还没走出门,就见个略矮些的身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小君子伤到了?”楚子苓有些惊讶,这些天田须无不是都跟着田恒操练吗?怎么还会受伤?   田须无面上涨红,吭吭哧哧道:“一时不慎,扭到了腿……”   腿伤有轻有重,不知是伤了筋还是动了骨,楚子苓立刻道:“快脱了胫衣我看看。”   田须无脸更红了,一旁婢子倒是乖觉,上前帮他解衣。看那小子一副别扭难堪的模样,楚子苓不由暗笑,微微侧过了身。所谓胫衣,样式有些类似筒袜,就是两个裤管护住腿部,上面绑上绳子系在腰间,冬日穿上能避风保暖。问题是,这样子露在人前实在太羞耻了,就算她不在乎,也要给小家伙留点面子不是?   脱去胫衣,田须无乖乖坐在了榻上,伸脚让大巫查看。方才他跟着兄长练习剑术,没料到顾前不顾后,竟然一脚踏空,狠狠跌了一跤。兄长也不难为他,让他先回来歇息,想着正好大巫也在,他才跑来这边治伤。   仔细检查一番,楚子苓松了口气:“只是扭到了,先冷敷一下,等肿消了再贴药膏。”   说着,她打发婢女去取冰来,自己则先倒了些冷水,用巾帕敷着。被冷水一浸,田须无顿时瑟缩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强忍着不适,他没话找话的开口道:“大巫这几日怎地总在偏院?乡邑本就有巫医,何劳大巫费神?”   楚子苓挑了挑眉,乡下巫医又顶什么用?不过这些,并不好跟田须无说,只道:“大战在即,需要兵士用命,多治几人,他们也会更为尽心。”   田须无一愣:“就算不治,他们也要尽心啊。都是邑户,难道还能偷奸耍滑?”   这些人可都是他们的邑农,生死只凭田氏一言。上了战场,还敢不效力?   楚子苓却道:“战场之上,你驾车冲在前面,后面兵士是尽力还是未尽,真能分辨吗?怕只有两军交战,分出胜负时才能知晓。”   这话说得田须无一噎,却不太好辩驳。阿兄也说过,国人怯於众斗,怕是不敌晋军。   “那治好几人,能让他们尽心?”田须无别的不说,不耻下问这点倒是真的,也不管面对的是大巫,立刻究根问底起来。   “还不够。要给他们奖励,给他们尊严,让他们知道你待他们好过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还能辨不出吗?”楚子苓接过婢子递上的冰块,扔在盆中,顺口答道。   这是最简单的治军之法了,什么同甘共苦、推食解衣,都是笼络人心的手段。而且这还是春秋时代,是极为看重血勇和恩情的先秦。只要对人好点,还怕没人效命吗?   然而这话听在田须无耳中,简直难以想象。这可是邑农,不是士子,也非游侠,笼络这些人,有甚用处?   “区区国野,还能……嘶!”裹着冰的帕子一下按在腿上,田须无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把那只手甩开!   楚子苓岂会容他逃掉,牢牢按着伤处,声音也冰冷了些:“国人又如何?野人又如何?到了用人的时候,他们才是中坚。只凭卿士,又有几个?”   这话让田须无一个激灵,是啊,车阵里只有三名甲士算得上有些身份,剩下一百步卒,不都是国野组成?而兄长教过他,车可以在前陷阵,但是真正拼杀,还要靠后面步卒。   见他若有所思,楚子苓又补了一句:“况且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   这话可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都能干些什么呢?田氏如今只有一乡之地,若有一城、一县,数万可用之人,又该是何局面呢?   心头猛地蠢动,田须无看楚子苓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女子,为何是个大巫呢?若是能娶进门,绝对是贤内助……   然而心念刚起,就听门外有人道:“腿上如何了?”   田须无抬头,就见那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一双利眼望向了他被按着的膝头。顿时,什么念头都烟消云散,他尴尬答道:“扭住了,寻大巫替我诊治……”   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三两步就走到了跟前,接过楚子苓手上冰帕:“大冷的天,何必你动手?”   田须无立刻倒抽好几口凉气,这手劲,哪是给自己治伤的?!   楚子苓笑道:“先冰敷片刻,等肿退了,明日再热敷,贴个膏药就行了。”   田恒却是一笑:“这点小伤,何须膏药?揉上一揉就好。”   那笑容轻描淡写,田须无却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赶忙道:“不必麻烦,我歇几天就好。”   “不麻烦,左右也是无事。”田恒瞪了田须无一眼,这点小伤,本就是休息几天便好,他让这小子回来,是让他麻烦子苓来的吗?   田须无哪还敢多言,垂头丧气的缩成一团。   草草冰敷几下,田恒把弟弟扔在屋里,带着楚子苓回正房吃饭。这些日几人住在田间,饭食也颇为简便,不是肉羹就是肉脯,实在没啥花样。因而看到案上那条烤鱼,着实让楚子苓吃了一惊。   “不会是你捕来的吧?”楚子苓讶然问道。   “不是。但是我烤的。”田恒答得干脆,这几天他都在练兵,哪有时间跑去捕鱼?不过他最善烤鱼,总要做些让子苓尝尝。   听到是他烤的,楚子苓一下就笑了出来,也不推辞,直接举箸夹了一块。鱼并不很大,但是肥美异常,连皮带肉塞进嘴里,既有焦脆又有软滑,似乎用椒酒和姜蒜腌过,尝不出腥气,别提有多美味。   “无咎真是好手艺。”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楚子苓赞道。她对食物没有太多执念,但是吃到美味,总是享受。只是没想到来到这里以后,最好吃的都出自面前这男人手中。   见她就跟只猫儿一样,双眼微眯,唇角带笑,田恒一颗心都舒爽了起来,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有一筷没一筷的夹菜,陪她用饭。不一会儿,鱼就吃了个精光,楚子苓端起碗,把菌子煮的鲜汤也灌进肚里,才满足的叹了口气,笑着问道:“车阵这两日可是略见成效了?”   要是兵没练好,他哪有功夫陪田须无练剑,又跑去做饭呢?   田恒看着她,却笑了起来:“若非子苓在乡间忙碌,怎么这么快见效?”   他在前面练兵,子苓也没闲着,整日在乡里转悠,给人治病。只大半个月时间,就治好了不少妇人、小儿,那些兵卒感恩,哪能不尽心操练?他也没想到,最难收拢的军心,竟然这么快就凝聚在一起。   楚子苓却笑了笑:“其实我就是闲不住,想在乡间走走。”   在田恒面前,她不用任何敷衍,说什么大道理,其实就是个医生,见不得人生病。而且这里跟曾经的郢都、商丘都不同,那些患病的,受苦的,并非光鲜卿士,或是小有资产的国人,而是真正的泥腿子们。其中有些身份的国人还好,若换了野人,怕是连巫医都不会过问。除了她,又有谁会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呢?   那笑容里,带了些轻愁,也有些满足,田恒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以后得了封邑,就让你当巫官,为乡人驱邪祛病。”   他说的理所当然,楚子苓却有瞬间迟疑。只是一地,又能救多少人呢?这些天在乡间看到的疾苦,让她的心神再次动摇。就像“坐月子”这样的小事,区区几个医嘱,就能让无数女子免于病痛,甚至能救回不少性命。她还知道无数类似的东西,若是能多传播些地方,又该救下多少人呢?   而守在一地,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些,甚至自上而下也未必能成功。像田须无那样的贵族,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就算入了宫城,侍奉君王又如何?最多也只是影响首都一地,那些遥远乡野中的黎庶百姓,又有谁真正在乎?   可是,她不可能离开。这是田恒建功立业的机会,亦是他为自己安排的,最好的道路。她岂能辜负对方的心意?   于是,楚子苓笑了起来:“那无咎可要加把力了,不知未来的采邑,能有这么多庄户吗?”   看着那绽开的笑颜,田恒的眼角轻轻一抽,又压了下来。他已经带子苓来了田邑,让她随意行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何那笑容里,还有丝迷茫呢?   压下心头不安,田恒轻轻握了握拳。这毕竟是田氏封地,等自己有了封邑,应当会不同的。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冰消草长, 柳绿莺飞, 眼看寒气尽去, 立春将至,旷野之上却无耕牛农人,只有两列车阵迎面对持。   战车之上, 甲士如山, 背挺肩平, 面无惧色;战车之下,步卒举戈,顿足怒目, 昂扬肃穆。三十乘分左右排开, 竟有一触即发之势。   立在车上, 田须无只觉心跳怦怦, 掌中冒汗,哪怕甲胄在身无法抑制腿上颤颤。在他正前方,有一君子冠胄带甲,按剑扶轼, 一军之人不能胜其勇也!何为威仪有度, 何为盛气玉色,直到此刻, 他才有了切身体会!   然而那人没有给他缓一口气的时间,只见旌旗一挥, 鼓声响起, 对面战马嘶鸣, 车轮滚滚,向着己方冲来。   “压住阵角!”田须无高声喝道,一边让车右发布命令,一边举起了手中长弓。两阵相距数百步,还要再近些才能射中敌人。   然而越是靠近,车阵的威压越是迫人,百步之遥,已能看到对面甲士那满面戾气,怒张长弓。   “吾不惧!吾亦能中!”把所有杂念摒弃脑后,田须无齿列锁紧,扯开了弓弦,战车颠簸,并不容易站稳,然而此刻他却巍峨不动,只凝视着前方同样拉弓的敌人。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他已能看清对面敌人眼中的杀机,是时候了!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射中了对面甲士,在肩胛处留下一个白白印点。中了!田须无面露喜色,却不忘再次拉弓,又射一箭,可惜偏了些许。此刻两车已经近在咫尺,没有闲暇再射。田须无立刻取过长戈,直指敌人:“与吾杀!”   他的气势也随血腥腾起,然而对面敌军更强一些,那列阵的步卒已经到了近前,向着己方倒卷。车上甲士一个又一个中箭倒下,戈矛如林,当胸刺下,惨呼声连连。渐渐,车阵开始乱了,背后步卒再不能敌,开始四散逃窜,身边战车大多也失了御手,停滞不前,田须无却不愿退却,面上涨红,舞动沉重长戈,只再杀几人,然而一双利眼锁在了他身上,只见白羽一闪,没入了眉心。   冷汗都下来了,田须无盯着插在胄边的箭杆,双腿一软,险些没跌坐在地,然而此刻,对面那持弓者已经放下长弓,冷冷对他道:“血勇可依,却不能鲁莽,眼看败阵,掩旗鸣金才是正道。”   “阿兄……”田须无泪都快下来了,就算是没有箭头的木箭,也不能冲着面门射啊!   直到此刻,细观战场,才发现两军阵前并无血迹,只有一些断掉的长戈和箭杆。这是田恒刚刚想出的操练之法,把铜戈换成木杆,去掉伤人的矛尖、箭尖,以不会伤人的兵器列阵搏杀,既能锻炼阵法,使人见识真正的阵仗,也能减少损伤,不至于害了性命。可谓上佳的练兵之法。   田恒也不管可怜巴巴的弟弟,已命令车右鸣金收兵,让人重整阵容。   田须无看着对方有条不紊的动作,和那很快又聚在一处的兵士,面露羡慕神色:“阿兄这边的兵马,果真更强一些。”   田恒瞪他一眼:“明日你我换阵,你领这队兵马。”   田须无脸立刻垮了下来:“阿兄我错了,是我指挥失当,未能掌好车阵步卒。”   见他垂头丧气,头盔上还插着根箭的倒霉模样,田恒唇边终于显出些笑意:“这次对战,可学会了什么?”   田须无迟疑片刻:“车兵似施展不开……”   这是他最为惊讶的地方。到了真正对战的时候,车兵发挥的作用全无想象中大,到了阵前竟有些碍手碍脚。若是步卒勇武,持戈围住车兵,端是凶险。只是,似有些不合礼法……   “觉得步卒攻击士人,有些失礼?”田恒一眼看穿了那小子所想,嗤笑一声,“终于教会了你不等旁人先射,怎么又卡在这上面了?讲究君子礼仪,也要等你当了上卿后再说。”   田须无面上一红,想起之前兄长的训斥。也不怪他,军礼烦琐,不越礼、不违制,才是他们学习六仪时率先掌握的。譬如杀人时要稍稍掩目,以示仁德;对射时不能射的太快,要等敌人准备好后公平交技;战场上遇到敌国的国君,要下车叩拜献礼;以及不能伤害、折辱国君,以免落得“非礼”之名。   这可是所有君子自小学会的,然而到了阿兄嘴里,却成了无用之举。不过阿兄有一点说的不错,无法成为上卿,一国颜面与他何干?还是活下来更重要些。   想了想,田须无又道:“若是车兵不好施展,以后岂不是谁的步卒强,谁就能胜?”   “这个自然。”田恒答的干脆,“初时一乘不过五十步卒,现在已经变成七十五人,而楚军还要多上二十五人,一乘足有百名步卒,因此才越战越勇,灭国数十,称霸南境。以后列国对战,除了增加车乘,就是添兵了,步卒越强,胜算越大。”   “难怪阿兄要先练步卒!”田须无总算摸到了点用兵法门,“若是步卒横强,伐鲁岂不大获全胜?”   “谁说练兵是为了伐鲁?”田恒反问。   田须无一噎,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是要联合楚军攻伐鲁、卫吗?怎么突然说不是为了伐鲁?   “齐楚联盟,鲁卫自然要寻晋侯庇佑。一旦对鲁宣战,就是晋军大兵压境之时。”田恒眉峰一蹙,“齐兵未必能胜晋兵。”   家中兵卒有他亲自操练,还要自己带队才能让兵士不乱,换成旁人,还不知会是何等模样。若论个人勇武,齐人自是不逊晋人,但是列阵对敌,就是另一码事了。   “阿兄……”田须无顿时有些慌神,“那吾等当如何?”   一双鹰眸望了过来,田恒傲然道:“自是阵前立功!”   那神情中,又哪有畏惧之色?田须无只觉血都烧了起来:“吾必同阿兄并肩!”   “等打赢了我,再上战场吧。”田恒倒是没有火上添油的意思,只冷冷撂下一句。   田须无立刻蔫了:“这,这怕是不能……”   就是不能他才这样说,一个十二三岁的稚子,上阵有何用处?田恒一哂:“收拢兵马,有伤的送去田庄。”   毕竟是对战,就算用的是全是木头,也有伤人的可能。送去田庄交给大巫诊治,也是应有之义。见阿兄就要驱车离去,田须无赶忙问道:“阿兄,明日还比吗?”   “再练两场,就开始春耕。”田恒扔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后面田须无恨得跺脚,春耕还是其次,他可是知道阿兄已经准备好了船,只等春耕农忙开始,就要出门玩耍呢。到时候他肯定没法跟上,阿兄也是,怎地对个大巫比对寻常女郎还要好上三分?   田恒可不管弟弟如何腹诽,直接驱车赶回庄上。这“演习”的法子,还是子苓建议的呢,正好跟她讲讲练兵效果。   然而刚驶进院门,田恒就皱起了眉头,只见院中停了辆奢华安车,竟然是宫中样式。宫里怎会派人到田氏封邑?   心头升起些不祥预感,田恒跳下马车,也不让人通报,快步走向正房。当推开门扉时,已有个尖利惊呼响起:“田君终于归来了,小人等的好苦!”   那是个头戴纱冠,面白无须的寺人,看了眼坐在一旁,眉头紧皱的楚子苓,田恒面上也没了笑容,毫不客气的在对方面前坐下:“公子环差你来,所为何事?”   他本就身材高大,如今甲胄未去,更是魄力惊人。那寺人吓得一抖,连忙解释道:“田君勿忧,小人是奉公子之命,来请大巫的。实在是公子之母声夫人身体有恙,想寻个巫者瞧瞧。”   这话说的,齐宫里巫医还不够多吗?声夫人有病,何必跑到乡下庄子,专门来找子苓?公子环的心思,怕是并不简单!   他眉峰紧锁,还想说些什么,谁料一旁坐着的楚子苓伸出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问道:“敢问声夫人所患何病,非要寻我这个乡间巫者?”   那寺人有些犹豫,但是看了看两人不善面色,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实不相瞒,声夫人似遇了妖邪,有些不好……”   妖邪?田恒和楚子苓对视一眼,目中都有了讶色。这可是大病啊,而且影响极为不佳,甚至可能引得齐侯厌弃,连累公子环不得继嗣。难怪会心急火燎的差人寻她,毕竟当时是楚子苓救了那小子的“撞邪”恶症。   只是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复杂了。是去还是不去呢?   看了田恒一眼,楚子苓转头对那寺人道:“吾去,只是不得对旁人说,我是巫者。”   “子苓!”田恒忍不住叫道。   楚子苓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那寺人倒是有些喜出望外:“此事无妨,不说也好!”   他们还恨不得不让旁人知晓此事呢,要不也不会找个大夫供奉的家巫。   听到这话,田恒突然也噤声了,望向座上沉稳如昔的女子,原来,她已猜出了公子环的打算。专门来找子苓,正是不想惊动宫巫,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此事。若真如此,倒是个“施恩”的大好机会。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既然大巫一口应下, 那寺人也就放下了心, 极是乖顺的被请出去歇息。   没了外人,田恒眉峰紧锁,沉声道:“公子环性情跳脱, 未必存了好心, 何必趟这浑水?”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他是个记仇的, 当初被人抢了些财物就能气得昏厥, 若是母亲生病却请不来人, 定会大怒。万一公子环真有一日继承了齐侯之位,岂不于你有碍。”   楚子苓可是亲眼看过公子环发脾气的模样, 这种青春期少年,可是性子最拧巴的时候, 顺毛摸还行, 一旦忤逆简直会被记恨终身。如今田恒回到齐国, 正待建功立业, 何必为这点小事, 得罪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的公子?   这话让田恒双拳一紧, 却没法反驳。自那日冬狩相邀, 田氏就开始向公子环一系倾斜,父亲何其谨慎,能动了心思, 必是因公子环继位有望。而若真因为声夫人之病出了什么乱子, 怕是局面更为混乱。不过话虽如此, 那小子看子苓的眼神可不怎么对, 他怎能放心?   “我随你同去。”知事不可改,田恒立刻道。   “不是还要练兵吗?况且男子怕是不能出入后宫。”楚子苓可是去给齐侯的夫人诊病,后宫岂容外男随便进出?   “马上就要春耕,兵卒已经操练妥当,让须无守在这里即可。”田恒答的干脆,“就算不能进宫,也要留在临淄,总有个照应。”   没法进宫也可以守在宫外,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田氏可是能面君的,总有依仗。不过对于田恒而言,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若能不去才好。   见田恒仍旧神色肃然,楚子苓安抚的笑了笑:“治病驱邪而已,只要治好了声夫人,还怕什么?”   听那寺人的描述,声夫人患的有些像是情志病,才有“撞邪”之说。在这个时代,能治好情志病的怕也没几个了,因此楚子苓才有几分把握。况且公子环再怎么跋扈,也是声夫人的儿子,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治好了声夫人,还怕制不住公子环吗?   看着她神色笃定,田恒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第二日,把一众兵卒扔给了田须无和副手卢溪,田恒就随楚子苓赶回了临淄。跋涉三日,也没在田府停留,安车就直接开入宫中。眼见那小车缓缓掩没在宫墙之后,田恒立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安车徐行,走得并不快,一路穿过宫苑,直接自偏门入了内宫。比起宋国和楚国,齐国的宫城面积显然大上不少,内宫更是宽阔的离谱,难怪当初齐桓公能在内宫开七市,置宫人三千。下了车,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楚子苓才来到了属于声夫人的宫院,就见院中遍植桃柳,杏花初绽,一点娇俏半遮半掩,说不出的风情。只看这满园花树,就知道院子的主人必然是个率真性子,无甚附庸风雅的心思。   不过寺人并未带她入主屋,而是先入偏殿,一进门,就听个公鸭嗓惊喜叫道:“大巫终于来了!吾等的好苦!”   根本不等大巫入殿,公子环就迎了出去。许久未见,这次大巫竟然未穿男装,而是钗裙打扮,虽不怎么艳丽,却也清秀可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那女子身前,只见胸前微隆,果真跟男装时有些不同……   这小子神情可不怎么对,楚子苓站定脚步,面色一肃:“敢问公子,夫人的病如何了?”   这话就跟当头一盆冷水似得,让公子环回过神,轻咳一声,他赶忙道:“家母还是精神恍惚,常自言自语,又不肯与旁人交谈,形态极是古怪,还请大巫施法驱邪。”   见他终于正经起了,楚子苓也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看病人,而是道:“还请公子少待,吾要先穿戴整齐,方能施法。”   公子环一怔,穿戴整齐?穿什么?难道施法要换男装?心头一阵瘙痒难耐,公子环哪有阻止的道理,立刻命宫人带大巫到内间更衣。   眼见人进去了,公子环仍有些魂不守舍,一旁寺人赶忙劝道:“公子,这几日宫中留言四起,其他侧夫人亦有察觉,还是先让大巫瞧病为重啊!”   公子环哼了一声:“我岂会不知?正是大巫手段灵验,才寻她入宫嘛。”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但是眼神却挪都没挪,一旁寺人头上冒汗,请这位来,究竟是为治病,还是为旁的,真不是他们敢乱讲的。可那是位大巫啊,焉能冒犯?   然而这纠结没有持续太久,只一刻钟,就见道身影从殿内走出。当看清对方妆容,公子环倒吸了口凉气,心中绮念顿时消散一空。从殿中走出的女子,哪还有方才的恬静柔美,身着巫袍,面绘诡纹,白玉组佩悬在身前,两只墨眸犹若古井,仍不可测,让人望之生畏。   这确实是大巫,不是什么男装丽人!   不自觉的,公子环的腰弯下了些,恭敬道:“家母在隔壁静养,大巫这边请。”   看到众人畏惧、惊恐的眼神,楚子苓就知道方法用对了。公子环之前见到自己时,都是男装打扮,因此就算知道自己是大巫,也未必能生出多少敬畏之心。也正因此,她才选择在殿中换回巫服,一来是不让人知道有大巫入宫,二来也是利用形象反差,震慑这小子。看来齐国对于巫者的敬畏虽不如宋、楚,却也不乏忌惮和尊崇,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之前便行走宫廷,别说后宫女子,诸侯卿士都不知见过多少,楚子苓此刻哪会紧张?步伐纹丝不乱,她跟在公子环身后,走入了正殿。   一进门,就觉一阵寒凉迎面扑来,如今已是春暖,哪还有此等温度?楚子苓仔细一看,就见殿内放着几个冰盆,竟是一副盛夏消暑模样。   “家母这几日身上燥热,坐卧不宁,故而从冰窖里取了些冰。”进了大殿,公子环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看着那些冰块,也显出了些不安,“之前也寻了巫者瞧过,施法喂药,全不管用。因事出古怪,没法请人详查,只得烦劳大巫。”   这话听起来古怪,但是楚子苓深知其中用意。若是请了宫巫,声夫人撞邪之事,怕是一夜就要传遍宫禁。这样麻烦的病,一旦被人知晓,就会严查,万一治不好,齐侯哪还会宠这么个侧夫人?没了母亲的支持,怕是连公子环的将来也会受到牵连,当然要重视起来。   “把冰盆搬走!冷!冷!”   正在此时,殿内传来个女子的声音,语速极快,还有喘声,似乎只两句话就耗光了气力。   这是乍冷乍热吗?楚子苓神色不改,跟在公子环身后走进了内室,只见那个女子屈身躺在矮榻上,半坐半卧,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额上虽还有些汗,但是身体却微微打颤,似乎又开始发寒。   见到儿子进门,她低低叫了一声:“环儿来了。”   “娘亲,我请了大巫来给你瞧病,正是之前救我那人!”公子环赶忙上前,叩拜行礼。   声姬也听他说过当初在宫外撞邪昏厥之事,听闻那大巫来了,抬眼去看,然而当看清面前女子妆容神色,她立刻挣扎着坐起身来:“大巫可能救我?”   这女子,竟跟宫巫相差仿佛,难怪能救环儿!   楚子苓不动声色走上前来,在矮榻边坐下:“还请夫人伸腕,容我一探。”   探什么?然而大巫伸手,声姬哪敢不从?颤巍巍的伸出手,让那只纤长白皙的手拿住了自己的腕子。   楚子苓把了片刻脉,又查舌苔眼底,才道:“夫人之前可曾生过场病?浑身疼痛,或感风寒?”   这可是旁人未曾问过的,声姬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夜间可睡得安稳?”楚子苓又问。   “日日惊梦,还能见鬼神,苦不堪言。”声姬双眼一红,便落下泪来,“这些日食不下咽,寝不能安,还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头痛欲裂,实不知犯了哪路鬼神……”   这声夫人如今也不过三旬年纪,身材高挑,面容明艳,是个标识美人。然而此刻脸上蜡黄,眼底泛着血丝,再怎样的美人也扛不住病苦折磨,哪还有当初丽色?   楚子苓轻轻放下了手,似沉吟片刻,突然道:“这病也非不能治。只是夫人被心鬼所扰,想要除去,得先知那鬼来历。”   声姬哭声一顿:“心鬼?”   “正是,心鬼掌七情,若非知悉来由,哪能祛除?夫人须得说出之前担忧、畏惧之事,吾才能施法。”   看着那张诡异巫面,声姬突然抖了一抖,转头对身边人道:“旁人都先退下,吾有话对大巫言。”   “娘亲……”公子环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声姬已是挥了挥手,赶他也走。   眼见无法,公子环只得带上宫人,尽数避出门去。   见人走光了,榻上女子又犹豫半晌,才纠结万分的开口:“之前吾与人有私,算是心鬼吗?”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有私?!   就算做了心理准备, 楚子苓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阴私秘闻。哪家诸侯侧室,敢在深宫与人私|通?若是被人知晓, 怕是连公子环也要被人怀疑是不是齐侯血脉。   楚子苓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然而此刻, 已是骑虎难下。情志病因七情起, 必须了解病人的心结所在,在针药的同时利用大巫的身份,进行心理干预。声姬肝失疏泄,邪少虚多,乃是阴虚内热之证,不问出气郁所在,就是神仙也治不好她的病。   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攥紧,楚子苓神色未改, 淡淡道:“心鬼无形无踪,最是凶戾。吾可帮夫人驱鬼, 却难阻其卷土重来。”   声姬可没料到大巫会这么说, 心头一紧:“那吾当如何是好?”   “引来心鬼之人, 不可再见;涉及心鬼之语, 不可再言。”楚子苓答的干脆。   这可不是声姬之前预料的,然而听闻此言, 她忽觉松了口气。之前趁着君上冬狩,偷了回腥, 立刻就大病一场, 闹得寝食不安, 生不如死,再怎样的男子也不值得如此啊!只要能驱除心鬼,不见不想,她还是能做到的。   心里有了打算,声姬立刻道:“全凭大巫吩咐。”   那张病的怏怏,尚且风韵犹存的脸上,并无半点怀念依恋,楚子苓便知这不过是段露水姻缘。如此倒是能看出这声姬的性子,比起男|欢|女|爱,还是更看重性命。而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对能救她性命的大巫下手的。   只要她能治好她的病。   “请夫人解衣,吾施法刺鬼。”楚子苓下令道。   刺鬼是什么?然而没等声姬开口询问,就见大巫从袖中抽出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金针。身为宋人,声姬确实见过宫中巫祝使针,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针具,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大,大巫要用此针?”   灵九簪中的毫针,可不是这个时代能够造出的东西,楚子苓颔首:“若非此针,焉能镇住心鬼?还请夫人俯卧榻上。”   那巫纹绘就的面孔辨不出情绪,只一片冰冷肃穆,看着长长金针,声姬又抖了抖,却不敢违命,乖顺的解衣躺在了榻上。   针灸何时最吓人?当然是看不见的时候。楚子苓先用手沿着大椎拂过,一一辨穴,情志病少不得针灸心俞、肺俞、肾俞这等背部要穴,自然要从这里开始。   指腹在后心处按了按,楚子苓道:“请夫人闭目。”   本就看不到背后的情形,闭不闭目又有何关系?然而人在刀俎,哪容得声姬说不?她颤巍巍闭上了眼睛,就听身后大巫唱起咒来。   那咒不知是何国言语,音短而促,却极有韵律。因闭着眼,背后的感觉愈发鲜明,觉不出针刺之痛,倒似有热流自背心涌起,徐徐蠢动。这是心鬼被刺,想要乱逃吗?声姬顿时紧张起来,连肩背都微微绷紧。   “不可乱动!顺势为之。”背后有个声音立刻道。   不小心打断了咒唱,声姬哪还敢动?只躺在那里,任一针又一针在背后游走。小半个时辰,背部针完,又换腿足,待到转移腕上时,声姬只觉浑身寒热都消散不见,只剩下暖洋洋的疏懒,那心鬼也被一针一针逼到了手上,顺着手腕徐行。   咒唱不大不小,亦没有高低之分,唱的久了,让声姬有些昏昏沉沉,正自强打精神,身边突然传来个声音。   “睁眼!”   那命令让声姬“唰”的一下就睁开了双眼,只见大巫手中的长针不知何时换了模样,成了三棱有刺的短针,在腕上轻轻一啄,就见一滴血珠冒了出来,浓稠深暗,色泽不很红,反倒有些发乌。   声姬惊叫出身,那血水被一方白帕压住,吸了个干净。   大巫也不理她,直接转身走到了香炉前,把那白帕点燃,丢入炉中。一股丝绢燃烧的气味传入鼻中,倒似烧着了毛发。大巫当即拜倒,又念了一阵咒,方才起身。   见大巫做完了法,声姬赶忙问道:“可是捉住了心鬼?”   “心鬼离体,神气还不稳,须得缓缓调养。不过今晚,夫人当能安睡。”楚子苓道。   针灸还是其次,最后神门穴放血那一幕,才是对证的手段。只要声姬相信心鬼随着血液排出,就能产生足够的效力,至少睡眠状况会大大改善。   声姬一听,神色果真就是一舒:“多谢大巫施法。”   她面上的感激神色,可不是作伪,被妖邪缠身之事若是让君上知晓,怕是比私|通的罪过还重些。好在阿环能寻来这样一位大巫,帮她驱邪。能招惹心鬼的男子,她是不敢碰了,想来君上也抓不到把柄。   想到这里,声姬又偷瞧了瞧大巫神色,只见她面色如常,根本没因她方才所言生出异状。也是,大巫连心鬼都能除,还不知见过多少阴私,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只觉心头负累尽去,声姬这才唤人进来,帮她更衣。   公子环也跟了进来,见母亲神色竟然比方才好了许多,也是惊叹:“大巫可是驱了恶鬼?”   “还要调养数日。只要夫人遵吾之法,可免恶鬼袭扰。”楚子苓正色道。   见面前女子笃定神态,公子环这才放下心来:“那便有劳大巫了。”   针灸加心理安慰,再配上一剂清火助眠的汤药,当晚声姬果真睡了个安稳觉。对于饱受“妖邪”折磨的人而言,这可是不啻于再造之恩。第二日的针灸时,声姬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命。她本就是宋人,重巫鬼,对于能除鬼的大巫,更是毕恭毕敬。   如此一连七日,日日针灸,配合汤药服食,声姬的病情立刻得以控制。楚子苓也未曾迈出宫院一步,旁人哪知这小小院中,竟多了个神巫?   眼看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公子环那点被畏惧压下的心思,又蠢动起来。在他看来,母亲可是极喜欢这大巫的,若是能留她在宫中,可不就两厢便利了?   他可压不住心事,有了打算,立刻寻了母亲。这两日吃好睡好,声姬的面色大有好转,又显出了与院中杏花一般娇艳的神态,见了儿子更是亲昵:“阿环可是有事?”   “娘亲,孩儿这几日想了许久,还是应让大巫留在宫中。那心鬼毕竟未死,要是再缠上来,岂不麻烦?”公子环斟酌用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声姬却是神色微变,轻哼了一声:“那心鬼才不会再来呢!”   大巫可是嘱咐过她,不可再想此事,她又不找人厮混,哪还会被心鬼缠身?然而儿子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多这么个大巫在身边,总是好事。   略一思索,声姬便道:“也罢,等会儿我问问大巫,看她可否留下?”   情志病来的凶险,但若对证,好的也极快。眼看一个疗程过去,病人已经恢复健康,也是时候离开这内宫了。行完最后一针,楚子苓收好了针具,对声姬道:“夫人神魂以固,已然无碍。”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声姬立刻喜笑颜开:“多亏大巫施法,吾才能甩脱那心鬼。如此神术,大巫何不留在宫中?”   这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才要留她,还是对这场病心有余悸,放心不下?楚子苓细细观察对方神色,却找不出任何警惕或是忌惮,反倒有些渴慕,心中有了计较,楚子苓开口道:“夫人盛情,吾甚感念。只是吾乃田氏家巫,不可留在宫中。”   她用的是“不可”二字,声姬讶道:“田氏不过一大夫之家,焉能绊住大巫?若有甚顾忌,吾可去救君上……”   楚子苓却摇头:“夫人多虑,吾与人盟誓在前,岂能因夫人看重,违背誓言。”   “啊!”声姬朱唇微启,很是惊讶。没想到大巫竟跟旁人有了盟誓,这可违背不得,若真背约,别说一身术法,说不定性命都要不保。   又是遗憾,又是不甘,声姬又道:“那大巫不如在宫中多住几日,吾必锦衣玉食,奉为上宾。”   真留下来,还有出去的日子吗?楚子苓再次摇头:“伐鲁在即,吾亦要随军出征,怕是不能耽搁。况且吾整日呆在宫中,若走漏风声,对夫人也是不利。”   这句更是出乎了声姬的预料,然而这等大巫,随军似乎也不怎么奇怪,谁不指望战阵之上多一份取胜把握呢。至于后一句,更是让声姬反应过来,留个大巫在身边,确实不好解释。若是被人探知遇邪,又摸出那“心鬼”的来由,简直无法收场。   左思右想,声姬还是长叹一声:“那若是得胜归来,还望大巫入宫探望。”   “吾只善驱鬼祛病,不见更好。”楚子苓答道。   这话说得平淡,声姬却扑哧一笑,可不是嘛,这位大巫擅长的就是驱邪治病,谁没灾没病时会见啊?与其病厄缠身,还是不见为好。   心中感念,声姬也不管儿子所说的那些了,恭恭敬敬送走了大巫。   宫墙渐渐远去,连同内宫一起被抛在身后,当安车驶出宫门时,那熟悉的身影早已立在道边。楚子苓撩起了车帘,遥遥望去,面上便有了笑容。   “无咎。”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看到那帘后身影, 田恒只觉心神一松。这些日内外隔绝,很难探到宫内情形,而请大巫之事又不能轻易暴露,就算是田恒也不敢冒然行事。好在子苓时不时从宫中传些消息,若非如此, 他说不好真要行险, 想法接人出宫了。   大步上前,田恒毫不客气的打发了原本的御者, 登车握缰, 替子苓驭马。安车走出一段, 前后没了碍事之人, 他才问道:“声夫人的病可治好了?公子环没留你吗?”   只看跟在安车后面那两车谢礼,就能猜出这次入宫的结果。因而前一句不重要,后一句才是关键。   楚子苓笑道:“已无碍了。公子环未曾说什么,声夫人倒想让我留在宫中,被我推拒了。”   这答案让田恒松了口气:“推了最好。你寻的是何借口?绝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这一下, 可问到了点上, 再怎么说声夫人也是齐侯侧室,就算推拒, 也要寻个恰当的理由。   楚子苓却有些迟疑, 过了片刻方道:“我同她说,要随你出征, 不能留在宫中。”   此话一出, 田恒手上一紧扯动了缰绳, 险些让马儿乱了步伐,不管不顾,他扭头斥道:“荒唐!你是个女子,怎可上战场?!”   那张俊脸上不但有忧色,更有惊怒。这的确是个拒绝邀约的好借口,然而让子苓上战场?田恒怎能答应!   在声夫人面前说出这个借口的时候,楚子苓就料到了田恒不会同意,然而会这么说,不但是为了离开齐宫,更是因为她想要去!并未被喝退,楚子苓沉声道:“我是个巫者,巫能上战场吗?”   田恒:“……”   见他不答,楚子苓又道:“若上了战场,敌人会为难大巫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楚子苓颔首:“既然如此,我随你同去,有何不可?”   这是她的心里话。虽然这段时日知道了不少春秋的战争规则,也清楚现在仍是“君子之战”为主流的时代。然而只要上了战场,就是刀剑无眼,少不得会有伤亡。在冷兵器时代,战场受伤的意义可跟后世全不相同,哪怕是最轻微的伤口,也有可能出现败血症或是破伤风,她怎能安心让田恒独自前去?   看着子苓那副肃然神情,田恒简直说不出话来。大巫当然可以上战场,甚至在伐鲁这样攻入别国的大战时,必须带上巫者,才能进行一系列的占卜、祭祀,避免敌国的神祇降罪。而任何巫者,在战场上都不会遭到非难,这跟“不灭国”的礼仪相近,同样是对鬼神的敬畏。   可是即便如此,田恒也不愿让子苓前往战场!   “上阵岂是儿戏?军中自有大巫,你不善占筮,去也无用!”田恒一抖缰绳,控住了马势,也重新背过了身,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   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调:“我不上阵,只在后面大营等你。就算不会占筮,总能治些伤患。况且,留在临淄也未必安全,声夫人这次遇邪,是因为与人有私,万一齐侯出征,再闹出事端,怕是又要请我入宫。”   偷吃这种事,可不是说戒就能戒干净的。伐鲁这样的大仗,齐侯也会跟着,到时候宫中还不知会闹出些什么幺蛾子,待在城中,真的未必比在前线安全。再说了,打仗要神棍有什么用?随军医生才是保命良方。与其在家等田恒归来,她更希望能陪在对方身边,尽己所能,救治伤患,鼓舞士气。   田恒捏着缰绳的手攥地更紧了,迸出了几道青筋。他哪知道声夫人遇邪,是因为宫闱阴私。这可比预料的还要严重,子苓能够脱身,已是不易,要是再陷进去,必会招惹事端。然而战场瞬息万变,又岂是安身之所?他曾在君前展露才能,要是被充作前锋,怕难脱身,如何保护子苓的安全?   一时之间,就连他也难做决断。   似知晓田恒心中矛盾,楚子苓并未多言,又坐回车中。不论是化解心头疑虑,还是进一步劝说,都需要时间,逼得太紧,反而不好。况且,她也要多做些准备,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地医生。   一时间,车中静默,只余下前方马蹄得得。   回到了田府,收了礼物,也送走了声夫人派来的宫人,两人才返回小院。楚子苓原本打算再找个时间跟田恒详谈,谁料对方竟出了门,接连两日不见踪影。难道又回田邑了?要是他自庄园出兵,再不回来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找寻田恒的父亲,从家主这边想些法子?若是田湣知道她想随军,必然不会拒绝,只是如此一来,田恒肯定会发怒。楚子苓难得有些踯躅,拿不定主意,然而到了第三日,田恒重新在小院现身。   “你可想清楚了?战场之上,并非操练那般简单,开膛破肚,断手断脚都是寻常。卿士交战,亦有身死的,何况下面兵士。”在面前坐定,田恒一脸凝重,终于谈及此事,让楚子苓很是松了口气。   没等他继续渲染战争的残酷,楚子苓已经点头:“我晓得的。”   她没有亲历过战场,但是看过的战争场面和书籍着实不少。即便是更为可怕的□□时代,依旧有救生员存在,医生本就是战争不可缺少的一员。况且她又不会冲上前线,在没有有效远程攻击手段,又不存在偷营的情况下,后方大营可比战地医院安全多了。   “战阵之上,伤亡之人数不胜数,不是你一人能救过来。若是临战,你只能呆在田氏营帐,不可出营,不可引旁人注目,亦不能救治旁人。”田恒继续道。   这倒让楚子苓迟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便点头:“人力有限,我知道轻重。”   也一条,也是为了保护她,不让旁人发现这个“大巫”的存在。要知道战场不比别处,一个救命的神巫足以引起骚动,万一传到其他卿士,乃至齐侯耳中,说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因此,楚子苓应的干脆。田氏就有两千多人参战,只她一个医生,哪里救得过来?   “我会让须无同去,让他在后方守营。你不可离开他身边,一切都要听他安排。”田恒又道。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预料了,她还以为田恒不会让田须无参战呢,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上了战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然而那双鹰眸牢牢盯着她,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楚子苓叹了口气:“放心,我一切听你二人安排。”   见她全都应下,田恒那紧皱的眉峰才松了少许。这两日,他着实跑了不少地方,也探听了朝中动向,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公子环不会随军出征之事。须知一场仗打下来至少也要数月时间,留子苓一人呆在田府,他也着实放心不下。   而田须无那小子虽然年幼,却不蠢笨,自己又悉心教了许久,守个营寨应当还是能行的。更重要的是,田须无乃家中嫡子,若是出征,父亲必然要派亲卫守护,子苓在营寨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同时,这也是个捞军功的大好机会,身为田氏下任家主,田须无怎会错过良机?   看着田恒面上神色,楚子苓就知他已下定了决心,艰难无比的退了一步。这份郑重和纠结,反倒比旁的更让人心动。可是他担心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他这个真正阵前拼杀之人呢?   “无咎不必忧心,只要有我这个大巫在,必会让家中兵卒尽心。”楚子苓放缓了声调,定定说道。   操练时就能如此,何况真正大战。两军相遇,不过是拼个“勇”字,若能为家中兵士壮胆,田恒的胜算会不会更大一些呢?   她的目光中,蕴藏着坚定和勇气,以及毫不退让的决心。这些,极少在女子身上展现,甚至不少男儿都无这般的胆识。田恒知道,这女子和旁人不同,亦知她的手腕和能力。然而此时此刻,他想得却不是这些,只想把人揽在怀中。   若自己更强一些,她是否就能无忧无虑?田恒咬紧了牙关,这次出征,他必须立下更大的功勋!   整个临淄城,都因即将到来的战事紧张了起来。刚刚忙完第一轮春播,齐侯就下了号令,集结兵士,准备出征。   这可比预料的早上太多,也并没有等盟友楚国出兵的意思。齐侯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虽然与楚结盟,但是两国都有争霸之心,伐鲁也未尝不是展现实力的良机,何必把时间花在等人助战之上?   而这道命令,也在瞬息传遍了全国,当年管仲留下的遗泽再次发挥了作用,以别国难以想象的速度,大军集结,卿士也率家兵奔赴国都。只花半月时间,八百战车集结,三军尽出,齐侯亲自占郊告庙,授兵于宫。在祭旗杀牲,犒飨士卒等一套烦琐军礼后,大军开拔,向着近邻鲁国杀去。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八百乘战车, 和其附庸兵卒、辎车, 足能形成一个让人见之难忘的庞大车队, 田须无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大规模的军阵, 兴奋地双眼发光, 亢奋无比。就算没法驾车, 也耽误他一腔渴战之心。   楚子苓则安安分分坐在分配给自己的辎车里。听闻小儿子也想上战场, 田湣是有些吃惊,但是并未阻拦, 还派出了自己的亲卫在侧守护。在春秋,男子二十而冠,未及冠是肯定无法上阵的,随军学习观摩却无妨。而有了田须无这个宝贝,身为大巫的楚子苓也顺利成章有了兵士拱卫, 跟在后军绝对安全无虞。   自临淄向鲁国进发,本就没几天路程,行军的速度更是大大超乎了楚子苓的想象。只因这时代的兵制是以“乘”划分单位的。驾车的甲士们可以把粮食放在车上, 步卒则背着三日口粮, 还有牛车作为战斗辎重车辆, 运输器械和其他物资。如此一来, 粮草辎重的压力大大减少,只需要每到一邑临时补充粮食就好, 速度自然迅捷。   只花了十来日, 大军就跃出了齐国边境的长城, 攻向龙地。此地乃是鲁国边陲, 齐鲁大战也有百余载,城池修得颇为坚固,因此最先被围困的,便是龙地治所。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城下,自然要先试探一番。齐侯点起兵马,开始攻城,可是谁也没料到,只一交手,就出了大问题。   “卢蒲大夫被俘,齐侯为救他想要盟誓,放弃攻城?”听到田恒所言,别说是楚子苓了,就连田须无也是目瞪口呆。   这也太奇葩了!且不说身为大夫,是怎么在开战之初就被人抓的,更要命的是为个宠臣,齐侯竟然喊话,说只要放人就撤兵!龙地可是鲁国咽喉要道,不取此处难道要绕道而行,把腹背交给敌人?这到底打仗还是儿戏?   田恒面色不善,沉着脸道:“克城不难,只是此举必动摇军心。”   这俘虏不论是放还是不放,对于大军都是不可忽视的影响。若是放了,齐侯真弃龙地不顾吗?不撤兵就是言而无信,非但会损军心,就连齐国都要被人看低。而若不放,那可是个让齐侯说出退兵避道的宠臣,若他一怒之下下令强攻,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第一场仗就生出这样的祸事,实在不是吉兆。   听田恒此言,楚子苓心底更是忐忑。原本她是听过齐侯的一些故事,知道他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行事也没甚讲究,没料到打仗也如此顾首不顾尾。然而现在兵临城下,已没了退路,楚子苓只能道:“攻城战怕是难捱,你要小心。”   除了小心,又有什么法子呢?帐中三人都是暗叹。   果不其然,龙地人并不信齐侯这儿戏般的退兵之言,第二日,城头就挂出了卢蒲的人头。   齐侯大怒,下令强攻。攻城战,战车就排不上用场了,卿士们披坚持锐,下车攻伐,连齐侯都在侧擂鼓助阵,一时间,城池下方杀声震天。   “龙地城小,应能攻破。”田须无不用参战,却没有错过观战的机会。只见城头滚木横飞,礌石如雨,每一波攻击都要带出血雨一片。这可不是车战能比拟的,更加血腥,惊心动魄。然而即便如此,田须无也觉能胜。毕竟城外有十倍不止的兵力,拖也能把城中守兵拖死。   “只盼城中社巫不强,能尽快攻入。”田须无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楚子苓道,“大巫不要咒祝吗?”   攻城战时,守城一方都会把城中所有巫者集结起来,统一管理,避免占卜结果外泄,惊扰城中人心,同时也可以祈求神灵保佑城池。因而攻城一方的巫者也极为重要,若能胜过敌人的法力,自然能尽快破城。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对于这些,她实在无能为力。   一日鏖战,攻势何其凶猛,却依旧没能攻破城门。齐侯哪肯罢休,当夜又组织了几次夜袭,到了第二日,更是亲自督战,誓取龙地。   “旅帅,又轮到咱们了。”卢溪面色沉重,对田恒道。   能指挥两千兵,攻城战里哪能少得了这些田氏兵卒?看着远处城墙,田恒冷声道:“绕开城门,自侧面攀上去!”   卢溪一惊:“登城者少,怕是不敌。”   攻城战最保险的方式还是撞开城门,若换成攀墙,且不说那些滚木礌石,长戈流箭,就算上了墙头,万一后续兵士没能跟上,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只一旅人马,还有不少是国人,哪能行险?   “城门前人多,正是偷袭时机。在撞木上钉些几把短剑,以此为梯。”田恒可不愿在城门口那个血池里打滚,立刻想出了对策。   攻门用木,攀城用梯,会有几个举着笨重横木爬墙的?然而越是如此,越难防备!安排好一切,田恒点了二十猛士,两百勇卒,亲自带队,等吸引敌军视线的攻城车出动后,扛着两根横木,沿着城墙朝城门处奔去。   这模样,像是一队支援的撞木队伍,不到城门下,几乎毫无威胁。因而城上只有几撮弓手放了箭,全数被持盾的步卒挡下。对方也不以为意,反而略略移动身形,只待他们跑到城门处,再放箭齐射。谁料像是被箭雨打昏了头,这队人竟然斜斜转了个向,直接到了城下。   撞木也能撞破城墙吗?上面兵士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两根横木忽地竖了起来,两名齐兵嘴擒利刃,“嗖嗖”几下便攀上了城头!   怎能如此之快?!   “敌袭!快挡住!”   有兵士高声叫了起来,然而为时已晚。钉在木上的短剑,成了手抓脚踩的阶梯,根本不费什么力,就能攀上墙头。须臾,二十个着甲猛士全都登城,又有半数勇卒跟着爬了上去,城头顿时乱作一团。   “君上,有人攀上城头了!”有人大声传讯。   齐侯也看到了城头乱象,不由一喜:“快,与寡人夺下城门!”   君侯一声令下,数支劲旅齐齐奔出,有些架梯攀爬,有些撞击城门,就像管涌的大堤,一处渗水,便是溃堤!   到得第三天正午,龙地陷没。   进了城,齐侯二话不说先下了命令,杀尽城北门士庶,以报复卢蒲就魁身死之仇。此令一出,上千颗头颅滚滚而下,染红了城门。随后,齐侯才招来率先登上城头的勇士,一见来人,他顿时笑了起来:“又是汝,田卿果真勇武无双!”   之前的神射、黄罴,都给齐侯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又率先登城,替他夺了龙地,怎能不让齐侯欢喜。   “田卿这般悍将,当调入寡人中军,随侧左右!”毫不吝啬,他给出了封赏,也把田氏一脉的兵马,从前锋尽数拉到了中军。这可是莫大荣耀,也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恩宠。   田恒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远处血腥浓重,尚未散去。为个嬖人强攻城池,又杀无辜,即称不上智,也称不上仁。然而这是他的君上,是齐国之主。   俯下了身,田恒一丝不苟的行了个稽首大礼。   攻下了龙地,只是伐鲁的第一步,下来还要继续深入。不过鏖战三日,总要补充一下粮秣,稍作歇息,顺便接管城池。卿士们再次忙做一团,田恒则出了城,前往营帐。   一进大帐,刺鼻血腥扑面而来,只见几人躺在草垫上呻|吟呼痛,一个墨裙女子跪在旁边,忙碌不休。   夺城岂是容易的?田恒挑出的选锋,在城头上折了小半,其中十余个重伤的,都被他送回了营地。只是这些人,就连田恒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救回。   而此刻,那女子衣裙染血,鬓发散乱,不知忙了多久。一旁田须无面色惨白,一副比上了战场还要心惊肉跳的模样,也不知见到了什么。   发现田恒归来,楚子苓抬头道:“救回了六个,有两人要截去断肢,还有三个只能听天由命。”   她眉宇间有忧色,也有疲惫,似从黄泉路上夺回了那几人的性命。这可远远出乎了田恒的想象,只死了三四个人?   见他不答,楚子苓一怔,立刻起身跑了过来:“你可是受伤了?”   就算满脸血污,她也能看出田恒面上的苍白和冷冽。带人夺城又岂是轻松的?他还要面君,也不知耽误了治疗没有。   哪敢怠慢,楚子苓去扯田恒身上铠甲,想要检查他有无负伤。然而田恒伸手,拦住了她,沉默片刻才道:“无事,君上封赏,让我迁往中军。”   这可是越级提拔了,田须无立刻激动起来:“阿兄此战果真首功!”   这大好的消息,却没楚子苓露出半点喜色。就算是对战争一窍不通,她也知道这一场攻城战实在不怎么靠谱。而大战时跟在个好大喜功,容易冲动的君主身边,是好事吗?   知道子苓忧心,田恒轻笑一声:“怕是没有比中军更安稳的地方了,你们也可以跟在后面。”   “可是……”   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晃了晃手臂:“之前登城,怕是伤了一处。”   这话立刻吸引了楚子苓的注意,她赶忙扶着田恒坐下,笨拙的拆起那沉重铠甲。两人并未说话,然而神态之前的亲昵,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田须无傻愣愣的站在一旁,心头突然生出不妙之感,只是此刻那有他开口的机会?尴尬挪开了视线,田须无也坐在一旁,装出了忙碌模样。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田恒伤的确实不重, 需要处理的只有手臂的刀伤和肩头一处箭伤, 其他体表伤都是消毒抹药即可。   包扎完伤口,熬的药也好了, 楚子苓打消了继续闲谈的念头, 对田恒道:“我要给人截肢, 无咎可能帮一把手?”   大战方才结束, 事情哪会少了?不过田恒十分好奇这救治之法, 一口应了下来。见阿兄竟然要帮大巫施法, 田须无面色煞白, 想要阻拦却又不敢。阿兄这是没见过大巫如何整治这些伤患啊,像他只看了两眼, 饭都吃不下了!现在还要截什么肢, 田须无哪敢在帐中停留,赶忙避了出去。   田恒倒是没在意那小子,全部注意都放在了面前女子身上。只见她毫不避嫌的取过汤药,喂那个不停呻|吟的兵士喝了下去, 随后在另一盆药汁里细细净手,方才揭开了伤兵腿上的碎布。   应该是被滚木砸中的,那人小腿断了半截, 骨头弯折, 只有半边皮肉连着, 看起来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然而楚子苓视若无睹, 先俯身检查了一下残肢的状况, 又探了探那兵士的鼻息,这才取了把短刃,在火上燎过,交给了田恒。   “这边的骨头要砍下来。”楚子苓用手指仔细比划了一下。之前通过包扎和药膏,已经止住了失血,但是残肢必须截去,才能避免败血症危及生命。按理说,应当用锯子处理断骨,然而根本没有堪用的工具,青铜制的兵刃锋利程度又不够,想要截骨,只能硬砍。   接过短剑,田恒犹豫了一下:“这怕是痛极,最好找几个人按着。”   “不必,我喂他喝了麻药,会昏睡一阵。”既然要上战场,楚子苓怎会不备几样外科用药?不过她选的不是加了洋金花的麻沸散,而是清代的麻药方子,安全性更高一些,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见她神色笃定,田恒也不迟疑,对准那处折了的腿骨,手起刀落。只听“咔”的一声,骨头被斩成两截,连着的皮肉却安然无恙。那兵士抽搐一下,还真没有从昏睡中醒来。   这可不是外科医生能使出的手段,楚子苓舒了口气,赶忙接过刀,清理断面,割去不用的皮肉,随后用药汤仔细冲洗伤口,消毒止血,再取金针缝合皮肉,包住断骨,免得以后出现不便。   这本就不是简单的活计,手术用的针还是之前在楚国打造的,有针孔的金针,粗大不说,弯折了弧度也不够,缝起来更是艰难。就算楚子苓已经有了些经验,额头仍旧止不住的冒汗,还要控制手上稳定,不至于打滑。粘湿的血肉一点点在手中合拢,再也不见狰狞断口,楚子苓心头仍旧没有轻松感,实在是手术条件有限,病患能不能撑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力和运气。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处理好了伤处缝合。楚子苓又取了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敷药包裹。就算在巫袍上罩了围裙,此刻也是血污一片,然而当楚子苓再次抬起头时,入目的却是道复杂无比的眼神。   整整半个时辰被人抛在脑后,田恒也不觉恼怒,反而看得全神贯注,现在对上楚子苓的目光,倒显出了迟疑,片刻后他问道:“这人还能活?”   “要看预后和运气了。”连续几个小时急救,楚子苓已经累得丧失了思考能力,直接说出了结果。断腿已经算好的了,内脏受伤,大动脉出血这样的伤才是要命,有些人即便手术,也未必能够存活,因而她费尽气力的施救,也未必都能有用。   听不懂“预后”是什么意思,但是能碰上这样的大巫,已经是难得的运气。又看了眼帐篷中的其他人,有些呼痛不止,有些昏迷不醒,但是比起外面躺在泥土里哭嚎的伤兵,已经好上太多。   楚子苓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轻声道:“条件不足,要是能换些新衣、干净的草垫,会好一些。只是不知何时会离开这里?他们仍需照料,怕是得十几日才能确定无恙。”   用药、包扎、拆线都得她来,身边伺候的婢女根本不顶事,吓得险些昏了过去。之前的手术也是抓了田须无和几个亲兵才能顺利完成,若是停留的时间太短,这些伤员要怎么办?   这还不够好吗?田恒沉默片刻:“这些上了黄泉路的,你能救回,已经是运道。君上不会在龙地多停,他们怕是要留在城中养伤了。”   楚子苓眼神一黯,却也没有反驳。打仗可不是游戏,亦不会因为几个伤兵就停滞不前。看来只能调些药,让其他人照料了。   振作了一下精神,楚子苓又道:“还有伤员吗?中箭的,刀伤严重的,骨折的,我都能救!”   打了三日,才送来这几个重伤员,可不太符合逻辑。她还能支撑的住,只要治疗及时,总能多救几个。   田恒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半晌,才道:“我会再寻几人。”   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换身衣服,有伤员尽管送来。”   她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也不知跪了多久,待那身影隐于屏风之后,田恒才轻叹一声,起身离开了营帐。   田须无正等在外面,看到兄长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阿兄可见大巫施法了?简直骇人听闻,还能把肉当成衣衫一般缝起来……”   他边说话边轻嘶,看起来感同身受。田恒没理他,只道:“去查查邑帅和卒帅中有没有负伤的,可送至大巫处诊治。”   田恒当然知道子苓想要治的,不分国野士庶,然而两千多人,如何照应过来?况且御车的士人和那些小帅,总比国人身份贵重,可以施恩,也不至于引起骚动。   田须无怔了一下:“都治吗?”   这得花销多少……   田恒瞪了他一眼:“战时还如此悭吝,不想活了吗?”   田须无颈背一寒,赶忙去了,田恒看着远处那仍旧冒着黑烟的北城,心头却是沉沉。这龙地也不知能呆多久,回头入了中军,要面对的局面怕是更为艰难,只盼君上能少些意气用事,不至累及三军吧。   随后两日,楚子苓连帐篷都没出,每日都在营中给人治病,然而治的人越多,楚子苓越是发现有些问题根本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就像那两例截肢的兵士,就算活了下来,脸上也无丝毫喜色。在农耕时代少了条腿,跟废人有何区别?这已经不是预后存活率的问题了,而是社会注定要淘汰不够强壮的人。比起生命,世人更看重“健全”。   还有送到面前的病患,十有八九是甲士、小帅,似乎只有他们的性命才算得上命。楚子苓当然知道,这是田恒的意思,也承诺过绝不做出惹人注目的举动,然而心头仍旧如有火烧。因而,在治病之余,她也教给这些人简单处理伤口的办法,比如用草木灰止血,遇到大伤口时可以采取灼烧和加压包扎法,用木板固定断臂,避免再次损伤。   这些东西自他们手里传出,必然会发生改变,甚至可能出现致命的错误和偏差。但是对于那些没有条件被诊治的国人野人而言,就是生存的希望,不论它有多么渺茫。   而楚子苓的举动落在田氏家兵眼里,就成了种让人敬畏的恩德。   那些负伤的小帅们,可不会考虑什么残了以后要如何过活,所有人看到的只有大巫的法力和神通。那些肠穿肚烂,断手断脚的伤兵都能起死回生,据说还有喝一剂就觉不出痛的神药,以及缝补皮肉的金针。一切都让人瞠目,也生出浓浓畏惧和难以形容的安心。   他们可是有神巫相伴的,哪怕那大巫脸上从不绘巫纹,又十分年轻,也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而田恒登城立下首功,又进中军的消息,更是让这些甲士、兵卒喜出望外。有如此厉害的旅帅,又有如此灵验的大巫,他们还怕什么?   明明恶战一场,只休整了两三日,田氏家兵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全数振奋了起来。这些,也被田恒看在眼里。子苓果真未曾说错,有她跟在军中,倒是比钱帛封赏还要管用。只是整日操劳,她疲惫憔悴的模样,也让人心痛。因而田恒去大帐的时间更多了,还把伺候田须无的仆从一并塞在楚子苓身边,供她差遣。   田须无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乖顺无比的听兄长使唤,还偷偷在一旁观察两人相处的情态。结果越看越觉不妙,阿兄这不会是倾慕大巫吧?那可是个神巫啊,若是与人有私,还会有此等神通吗?   当然,再怎么担心,他也没胆子上前乱讲。到得第四日,大军休整完毕,齐侯下令继续南下,发兵巢丘。打下巢丘,就可以威逼鲁都曲阜了,一路鲁军避战,更是让齐侯志得意满。   谁料几日之后,哨探传来消息,卫侯命大将孙良夫领兵伐齐。此刻齐国三军尽出,若是让卫国趁虚而入,何谈伐鲁?齐侯立刻下令,大军转向,攻打卫国。不几日,两军便在新筑碰了个正着。   卫国兵马,还不如鲁军,哪里能敌齐国大军?只是几日,卫军就险些被打得溃散,多亏援兵相救,才稳住阵脚。然而此战,也让鲁、卫下定决心,前往晋国求援。晋侯应允,派出了与齐侯有仇的上卿郤克领兵,协同鲁、卫伐齐。   得知了这消息,齐军也是哗然。毕竟出战已有两月,就算连胜,大军也现疲态,若是再遭三国围攻,怕不能胜。   然而齐侯可不管这些:“若晋军伐齐,国中必乱,当回师相迎!”   此刻他们深入卫境,在敌国迎战,确实不是个好主意。一声令下,三军回师,只花数日,大军就行了五百余里,返回了齐晋边境。   两支浩荡兵马,终在鞍地相遇。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日就要交战了。”看着远处同样一眼望不到边的壁垒连营, 楚子苓眉头紧皱, 只觉心神不宁。   自五百里外疾驰而来,刚刚扎营,齐侯就与晋军约战。且不说敌众我寡,一路跋涉几百里, 连她这个坐车的都觉支撑不住, 将士们能恢复体力和作战意志吗?明明齐国由国君率兵,而晋鲁卫三国都是卿士领兵, 齐军完全能以逸待劳,让对方率先请求开战的, 可齐侯就是不愿示弱。如此儿戏,到底把战争当成了什么?   “明日尔等不可出营, 备好铠甲车驾,以备不时之需。”田恒叮嘱完弟弟,又转头对楚子苓道,“你最好换上巫袍,可提振士气。”   只是为了士气吗?怕不是一条保命的手段,毕竟阵仗之上, 大巫也是会受到优待的人员。楚子苓轻叹一声,却不愿让对方操心, 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阵上小心……”   身处后方大营, 怎么说也有些保障, 但是前线的田恒就不一样了, 他可是要随齐侯出战的,一旦兵败,后果不可设想。楚子苓暗自摇了摇头,不,也许不会那么糟糕,毕竟是一国之君,在这礼乐还未彻底崩坏的时候,不可能出什么大问题吧?   田恒微微一笑:“这些日兵士用命,君上敢战,未必不能胜。你好好呆在营中,等我凯旋。”   他的神色中,并无半点胆怯忧虑,极是安慰人心。田须无也在一边道:“正是!两个多月征战,只折了百来人,平日哪能做到?如今卿士敢战,军心可用,怎会不胜!”   就在齐侯约战时,上卿高固请命致师,轻车出营,晋军也派人迎战,结果被高固抛石砸倒,夺了晋军的车驾,脚踩敌囚,挽缰绕行晋垒一周,高呼自家余勇甚足,可以发卖,谁想买去?惹得齐军大笑,晋军出来追击,也未曾拦下高固。只这致师,就足以让军心暴涨,何愁不胜!   况且,他们还有大巫呢。出征两月,连因伤口溃烂,感染风邪而亡的都没几个。有大巫庇佑,兄长英武,还怕什么?   田须无的口气极为坚定,就如这齐营中如火如荼的气氛一般。楚子苓迟疑片刻,终于压下了不安,返回营中准备明日需要的急救物品。   等两人都离开后,田恒的面色沉了下来。明日之战,其实并不乐观。君上被两月连胜冲昏了头脑,太过轻敌了。   也是,龙地那样的边陲大城,三日就能攻下,又沿路击溃想要偷袭的卫国大军,一路深入卫国五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在齐军面前,鲁卫联军弱的不堪一提,似乎只要再花些时日,踏平两国也指日可待。因而,在面对晋国出兵的消息,君上才会执意回军拦截,率先约战。高固又致师大胜,直言“晋师虽众,能战者少,不足畏也”,引得全军上下士气昂然。   可是君上未曾想过,当初八百乘的兵马,经过几次分兵,如今已经只剩下五百乘。而光是晋军,就有八百乘,加上鲁卫兵马,怕不有千乘之巨。战力如此悬殊,又是久战乏力,如此冒进,能胜吗?   只是这些忧虑,不能子苓知晓。只待明日上阵,拼上一把了。   田恒默默握紧了双拳,眼中也有了决绝神色。   第二日一早,齐军便摆开阵势,齐侯身披锦甲,乘金舆亲临前线。看着面前如山似海的强敌,他哈哈一笑:“余姑翦灭此而朝食!”   打败了敌人,好回营用朝食,何等豪迈悍勇!这笑声传遍军阵,也引得将士热血贲张,恨不能效死君前!   排列整齐的鱼丽阵随着轰轰鼓声向前,拉开了两军大战的帷幕!   “紧随金舆,不可乱了阵型!”战车上,田恒手握强弓,对身边众人道。   君上有令,要随金辇所指之处,万箭齐发。此举虽然莽撞,却也未尝不是克敌之计。只要能杀了晋国领军卿士,此战还有胜算!   真正的大战,其实没有奔马之说,想要射箭,车速就不能过快,几百辆战车也要按照固定节奏,才能组成阵形。所谓“鱼丽阵”,正是兵车在前,步卒环绕左右和车后的阵形,因此中军那金舆锦甲益发醒目,矗立阵前,闪闪发光。然而卿士焉能射国君?齐侯身先士卒,反倒让晋军有些失措,直到两军近在咫尺,密密箭雨,向着晋军倾泻而去!   “中了。”田恒瞄准的正是敌军帅车,一箭射中了御者手臂,只要帅车停步,此战必胜!   然而出乎预料,那御者折了箭杆,换用左手御马,另一边的手则持鼓槌急敲,催促进军。田恒心知不妙,立刻搭弓,再射车左。可惜相距太远,又被人遮挡,只中了大腿。   晋军依旧没有停下。   明明兵车上三人皆伤,帅车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如此豪壮举动,自然也勾出了无限气概,晋军如山岳倾覆,向着齐军扑来!惨呼声响起,还有不断中箭倒地的哀鸣,方才那次齐射,不知伤了多少晋人的性命,他们为何不退?当这念头在心中闪过,立刻化作了畏惧。齐人本就怯与众斗,若是打打顺风仗,还能身先士卒,但凡敌人强横,需要攻坚的时候,就会生出惧意,更别说面对两倍于己的强军!   战车上的兵士尚未如何,车下步卒就开始动摇,两军交锋,一触即溃!   “嗡”的一下,鱼丽阵破了,前军后军绕城一团,满眼都是奔走的齐人。五百里奔驰,连朝食都没吃,就强行出兵的恶果,在此刻显现。任凭卿士如何呵斥,也无法阻挡步卒的溃散。   敌人的战鼓立刻响亮起来,就见那染血的帅车,向着齐侯的金舆奔去。数十乘战车驰骋,是何模样?田恒面色一沉:“随我护驾!”   在混乱的中军里,唯有田氏家兵还能保持阵形,那些持矛持戈的步卒,个个紧咬牙关,随着兵车挡在阵前。他们并不畏战,因为有大巫在身后庇佑!哪怕肠穿肚烂、缺手断脚,大巫也能救他们的性命!   犹如坚壁,这三十乘挡下了敌军倾力一击!   田恒则已扯过缰绳,与御者换了位置,骖马扬蹄,倒转车身,冲着金舆而去。   “君上!大军败了,还请速速回撤!”田恒大声叫道。   “寡人不退!”齐侯目呲欲裂,哪能相信会大败?   田恒一扯马缰,横在阵前:“晋军乃是郤克为帅,会盟受辱,他岂能罢休?君上乃齐国君侯,不可使国辱!”   这话简直如一道尖刀,刺入了齐侯胸中。是啊,当年会盟时,他取笑郤克腿瘸,引得母亲发笑,险些惹出祸事。如今郤克就在面前,若是被擒……齐侯的面色终于变了,御戎、车左见状,赶忙调转车头,带上亲兵奔逃。   见齐侯后撤,田恒松了口气,此战是万万不能让君上被俘的,若是真出现了这等惨事,齐国怕都要分崩离析。   然而此刻,还不能松懈。田恒取出了插在车身上的长戈,高声吼道:“随我后撤!”   君上已经撤走,如今要务是保住家中兵马。唯有多保住几人,才能在之后乱战中,多占一分生机。   还有子苓,只盼须无能尽早带她后撤,避开敌军。无暇再想其他,田恒挥出了手中长戈,与面前敌人战在一处。   ※   待在后方大营中,楚子苓只觉心头发闷,眼皮直跳,简直坐立不安。   “大巫可是忧心阿兄?”田须无说话倍加谨慎,分毫不敢透露自己知晓两人私情,“这才刚刚出阵,想要分出胜负,怕不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还是少的,那可是双方兵马合计上千辆车乘的会战,打上一两日都是寻常,哪会轻易决出胜负?   “齐侯可是亲自上阵,不会不出什么危险?”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田须无讶然:“谁敢伤君上?”   这话倒是让楚子苓没法作答。是啊,晋鲁卫三国,都是卿士领兵,没有国君参战,因此四国乱战里齐侯位分最尊,在这个讲究军礼的时代,实在没多少人敢伤他性命,闹出恶性国际纠纷。   可是不会死就行了吗?楚子苓脑中闪现的,是无数让人胆寒的画面,田恒可是在中军的,要是齐侯真出了什么问题,身为亲卫,最先要守在前面的便是田氏兵马!她可不想无咎因为那好大喜功、不知节制的齐侯负险。   然而此刻,万般焦虑也没了用处,楚子苓捏紧了双拳,立在营前,远远眺望前方的军阵,只要再等上几个时辰就好……   谁料这一望,让她的眉头都竖了起来:“须无!前方怎地乱了?!”   田须无一惊,也凑上前去,但见壁垒之外的旷野上,出现了滚滚烟尘,还有无数攒动的人头。那可不是收兵回军的模样,而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糟了,溃兵了!”   这才多长时间,怕是还不到一个时辰,怎地就溃兵了?前方是怎么打的,君上如何了?!   然而千般思绪,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了,田须无立刻道:“快撤!若是溃败,营垒不保!”   真正的溃兵,是无法守住大营的,很快敌军就会冲入营帐,夺取辎重,那时又是溃军又是敌人,就逃不脱了!   被那少年一把扯住,踉跄奔出两步,楚子苓突然站定脚步:“我要乘兵车!”   田须无毕竟人小,被她拖住了脚,不由顿足:“这时候还管什么兵车辎车……”   楚子苓却严肃无比的摇了摇头:“必须是兵车!我要让人看到这身妆容!”   她今日穿的不是更易行动的男装,而是黑色巫袍,绘了墨面,任何人见到她的模样,都能辨出她是个巫者。这是田恒交代的,让她保命的法子。然而此时此刻,这幅模样,能保的可不止一人!   “快寻辆兵车,让所有役徒拿上兵刃,随我同行!”楚子苓高声道。   大溃时怕得是什么?不过是被无头苍蝇一般的溃兵冲散,若是以她作为中心和旗帜,定能让田府那几百个杂役找到主心骨,而几百人围拢撤退,说不定又能裹挟更多的人潮。她不知道前方的战况如何,但是现在,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她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这身巫袍了!   必须要更多人看到才行!   田无须哪能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但是少年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这番作为的用意,他咬了咬牙:“我也要随你同车,持盾护卫!”   战场上是有流矢的,万一被追兵赶上,就算没人敢杀巫者,说不定也会出现流矢伤人。这一身巫袍,可是没有铠甲防护的,一旦中箭,不堪设想!他可是答应过阿兄照顾大巫的!   楚子苓这次倒是没有迟疑,点头应是。很快,护卫就驾着战车而来,楚子苓、田须无,连同一名甲士登车。好在女子和孩童占不了多少重量,否则载上四人,车速怕都提不起来。   立在车轼边,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战车,谁曾想过,身为女子的她还有立乘的一日。握着车轼的双手抖个不停,然而她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高亢嘹亮:“吾占出了生路,随吾冲出去!”   两月以来,这些役徒曾不止一次见大巫救回了必死之人。现在大巫正在车上,说有生路,要带他们突围,谁不会从?众人皆高举刀剑戈矛,齐声呼喝,随着那开始奔腾的兵车,向着营外冲去。   “大巫,要去何处?”田须无也觉热血沸腾,高声问道。   “寻人多的地方。”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这等规模的溃败,只要还能保存建制的,应当都是精锐。他们不能跟无头苍蝇一样乱闯,只有跟着大队,才有可能寻到庇护,寻到田恒。   烈风吹起了黑色的巫袍,鸦羽般的长发摇曳舞动,那立在战车上的身影,很快就吸引了开始溃逃的杂役、辅兵。车上竟是个巫者?他们要随大巫同行!   如同一块磁石,人潮汇聚在兵车前后,浩浩荡荡,向着远方奔逃。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走散!”“保持阵形!”“跟上!跟上!”   十余乘战车围成了小小方阵, 兵卒环绕,皆举戈矛, 此刻齐军大溃,多数联军都要追击逃兵, 哪有啃这等硬骨头的兴致?倒让这一小股人马如同激流中的巨石, 辟开了条生路。   眼看脱离了战场, 田恒飞快折断插在肩上的箭杆,高声道:“卢溪,你领五乘前往营垒,若是能寻得大巫, 随侧护佑。其余人随我前去护驾!”   他当然也想寻子苓, 然而此战想要收拢残局, 必须先找到齐侯。中军大溃不假,左右两军还有机会收拢残兵。齐国这次可是大军尽出,若是一战都折在这里,如何保住家国?晋军若是趁势而出, 说不定社稷都要倾覆!   抹去额上血水,田恒握紧了马缰:“晋军无礼, 欲伤君上, 随吾驰援!”   刚刚从乱战中脱出,三十乘折了大半, 如今还要追赶晋军, 何其凶险?然而带领他们的是能挡住敌人兵锋, 在万军中杀出条血路的旅帅。有此人在, 何愁救不得君上!   不论是步卒还是甲士,都发出了怒吼,车轮再次滚动,向着敌军追击的方向追去。   ※   “晋军还追吗?”   扶着车轼,齐侯忍不住向后张望,只见后面依旧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兵马。   “领军者乃郤大夫,焉能不追?”车右逢丑父高声道,“还请君上立稳,不可回首!”   听到这话,齐侯只觉懊悔交加,当年在会盟宴上折辱郤克,不过是一时起兴,哪能想到今日会逢此大难?   “绕山而走,甩脱晋军!”齐侯嘶声叫道,如今之计,也唯有先行脱逃。前面就是华不注山,就算是郤克,也未必会追出多远吧?纵绥不过三舍可是君子之礼,况且他还是一国之君,晋国上卿又敢追出多远呢?   然而出乎意料,背后的晋军始终穷追不舍,眼看入夜才勉强停了下来。身边车驾只剩几辆,齐侯焦躁不堪,连睡觉都不安稳,只觉山风沙沙、虫蛇嘶嘶,都像是趁着夜色中靠近的敌军。到的第二日,他一早就爬了起来,强令身边兵士继续前行。果真,不出一刻,后面的晋军又跟了上来,简直如附骨之疽。   一追一逃,两队人马竟然绕着华不注山打起转来。山道可比旁的路要狭窄,原本悍勇的御者和车右,也显出了疲态。为了阻挡敌人,一乘又一乘亲卫留下殿后,可是始终未曾挡住追击的敌军,齐侯心头竟生出几分绝望,难不成真要被个卿士追上,被俘受辱吗?   直到最后,齐侯身边只剩下了金舆和副车,一直持弓还击的车右逢丑父方道:“君上,下臣昨夜被蛇咬伤,怕是没法推车前行了。”   遇到坑凹不平,难以通过的路面,都要车右下车推动,如今逢丑父这样说,显然是受伤不轻。齐侯面色惨白:“若杀了领先那车,能甩脱敌人吗?”   “或可一试。”逢丑父领命,同时叫上副车两位,向着敌军乱射。不一会儿,就杀了最前方那辆车上的车左和车右,当驾车的敌人终于停下,弯腰想摆正同伴的尸首时,逢丑父突然对齐侯道:“还请君上同我换位!”   这是要假作他身份?齐侯一惊,却也知道此刻不能犹豫了,慌乱跟逢丑父换了位置,锦甲也披在了对方身上。御者再次驱车向前,谁料刚走不远,骖马就被山中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这时,跟在后面的敌人终于赶上前来,但见那驾车的君子下了车,跪在了金舆之前,奉上玉璧、酒水,谦恭行礼。他的话语婉转动听,但意义却分明的很,要俘虏齐侯,带回晋垒!   逢丑父面色不改,取了车上华美漆瓢,塞进了齐侯怀中:“吾甚渴,快取清水来!”   这命令,只如天籁,齐侯赶忙学做车右模样,捧瓢下车,一旁驾驭副车的郑周父和宛茷也凑上前来,一人御车,一人为车右,载着齐侯策马而去。   一国君侯要喝水,晋人怎会阻挡?况且齐侯都在手中,还怕这些齐人背主出逃吗?   然而车上三人,可不做此想。齐侯只觉脑中纷乱,浑身打战,逢丑父假扮自己,会被识破吗?要是被看破了,只余一车,如何逃过晋军追赶?几百乘车若都葬送此处,齐国又当如何?   “君上,车要往何处?”御者郑周父低声问道。   “去……去……”要去哪里?齐侯张了两次嘴,却未曾吐出个地名。   正在此时,前方再次出现了烟尘,御戎、车右都是大惊,举起了弓戈,却见五辆战车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前方持缰的大汉高声道:“君上,吾等前来救驾!”   这不是那个让自己快逃的亲卫吗?两日未见,如今再见其人,齐侯只觉目中泪都要流下来了:“田卿!”   田恒远远看到这辆副车,就觉不对。副车只供国君驱驰,可是亲卫中的亲卫,怎会抛下金舆,独自出逃?果不其然,车上立着的不是齐侯,又是何人?   策马上前,田恒跳下车来行礼道:“此处并不安稳,还请君上移步。”   “去哪里?”齐侯不由问道。   “华泉。”   ※   虽名为“华泉”,但是此处并非只一个泉眼,而是方圆百步的清池一处。如今池塘边的空地上已经垒起了营帐,喧闹嘈杂。   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两位卿士,楚子苓心情也颇为复杂。她原本只是带着田氏役徒出逃,谁料一身巫袍太过醒目,竟吸引了大批流散的步卒。到了第二日,队伍就扩大到了一万多人,反倒成了逃兵里最大的一支。   这些人,总要想法安置。楚子苓只得让田须无和家中亲兵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最终选定了易守难攻,依山傍水的华泉。到此时,队伍已经增至两万余人,之前离散的左军和右军也循着人流找到了此处,聚拢起三百余辆战车,算是尽收残兵。   如此一来,楚子苓自然也进入了两位卿士的视线。之前对战,国佐率领的右军和高固率领的左军,不过是用来遏制鲁卫联军,并没有真正展开厮杀,算是保住了一丝战力,因而此刻两人最急切的,就是想知道君上何在。   “还请大巫占卜,看君上可安?”高固率先开口。   他身材长大,虎目圆睁,称得上不怒自威,但面对这位田氏家巫时,仍是小心的放缓了语气,恭敬不已。之前溃兵冲营,官巫不知去向,倒是这田氏巫儿收拢了残兵,又寻到了合适的扎营地点。高固自是相信此女的法力,不输宫中大巫。   一旁国佐也道:“如今君上未归,吾等皆是有罪之身,只盼能寻得君上踪迹,哪怕冲入晋垒,也在所不惜!”   这是想发兵攻打晋军,夺回齐侯?楚子苓一凛,立刻道:“君上应当无碍,两位还是多派斥候,迎回君上为好。”   她其实并不清楚齐侯处境如何,但是昨晚卢溪率领的五辆田氏战车寻了过来,也告诉了她田恒前去解救齐侯的消息。比起齐侯,楚子苓更在意的是田恒的安危,此刻可不是冲击敌营的时候,还是先搜寻山林更稳妥一些。   这话倒是让两位卿士略一迟疑,高固性急,还想再说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一片骚动,就见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将军,君上归来了!”   国佐和高固都是大惊,一同起身,又不由自主看向了端坐侧席的大巫。此女果真灵验啊!   国佐赶忙道:“请大巫同去迎驾!”   这下连楚子苓都惊到了,她只是一说,怎么正巧就找到了齐侯?然而面上巫纹浓重,旁人哪能看出她脸上异色。稳了稳心神,楚子苓也站起身,跟在两人身后迎了出去。   此刻大营已经沸腾,就见几辆战车徐徐驰来,尘土满布,旌旗不展,然而最前方车上的,正是众人心心所念的君侯!   国佐和高固都哽咽跪倒,向着君上行礼。就像风吹倒了黍杆,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只要君上无碍,之前的败仗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看着行礼的众人,齐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下了马车,亲自扶起了两位上卿,长叹道:“寡人轻敌,大败兵溃,实在是愧对诸君。”   大战之后能直言认错,已是难能可贵,高固立刻道:“都怪中军疲弱,若换了下臣,定能杀破晋营!”   这话现在齐侯是听不得了,只摆了摆手。一旁国佐却道:“君上在外数日,还是当好好歇息才是。等大巫占得凶吉,再动兵不迟。”   “大巫?”齐侯一怔,他随军带着的几位巫祝都还在吗?这几人战前明明占出了大胜,却落得此等惨象,还能相信?   国佐立刻闪身,指向立在后面的楚子苓:“正是此大巫!若非这田氏家巫收拢步卒,在此处扎营,吾等也不会这么快聚起残兵。大巫方才还占得君上无恙,果真灵验!”   齐侯双眼一亮,看向那黑衣乌发的年轻女子,她也是田氏的?难怪田恒能寻到自己!   “有赏!定要重赏!”齐侯立刻道。   君侯一诺千金,这“重赏”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的?然而楚子苓在拜谢时却控制不住的走了神,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御者。三日未见,那人下巴上长满了杂须,也看不出脸色如何,但是铠甲上下血污遍布,连头盔都没了踪影,额上还有伤痕。当初带走的十乘战车,如今也所剩无几,哪还有昂扬气势?他伤到了吗?可有休息?这场大溃,身处溃军正中,他又是花了何等力气,才逃出重围,又寻到了齐侯的?   楚子苓只觉心头剧痛,简直说不出话来,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封赏?   见过了礼,齐侯自然要去大帐,身为在场的唯一巫者,楚子苓也被迫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几步外,极为熟悉的脚步声跟在后方,不疾不徐,也听不出半点虚弱之意。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只盼能尽快结束这场军事会议。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到了大帐, 依次入席,齐侯接过寺人递来的巾帕,略略净面后才道:“还剩多少战车、兵卒?”   国佐道:“兵车还有三百二十乘, 但车右、弓手损伤不少,步卒则有四万, 还有些牛车辎重。”   之前大战,就算能抢回珍贵的战车,车上甲士也未必都能活命。原本一车三人,现在只剩下两人甚至一人,战力就要大打折扣。步卒更多, 则是因为之前大溃,不少人都临阵脱逃了, 加之营垒中留守的役徒多随大巫后撤, 倒是保住了不少。   只是这些人,又能顶什么用处?两军交战,还是要看车上君子、甲士的手段, 这些步卒倒要耗费不少粮草,反而累赘。   齐侯面色也沉了下来:“如今被晋军包围, 要如何才能返回国中?”   这可是他们如今面对的最大问题。就算逢丑父当时没被识破, 到了晋垒, 见到郤克, 哪还不知这“齐侯”是旁人顶替?没能捉到自己, 郤克会如何施为?如今敌人尚有千乘, 齐军只剩下三百余乘, 如何能敌?   高固立刻道:“下臣愿帅左军冲锋,杀出血路!”   一盘国佐却摇了摇头:“突围容易,断后却难。若是晋军执意要追,我军粮秣不足,怕不能挡。”   营垒被袭,粮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撑数万大军?就算冲出了重围,敌人只要衔尾追上,怕也能耗死这支残兵。   这是老成之言,高固却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断后!”   血勇在战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过是莽撞。国佐不由皱眉,出声反驳,两位上卿转眼吵作一团。   齐侯只觉头痛无比,呵斥道:“口舌之争,有何用处?不拘谁人,只要能想出突围之法,尽管说来!”   大帐之中,还有不少卿士,然而诸人面面相觑,这等危局,似乎只有议和盟誓为上了?   正在此刻,一人突然开口:“敢问君上,之前是如何脱身的?”   这话就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人头上。是啊,君上是如何从晋军的围堵中脱逃的?竟然毫发无损。然而这样的问题,又岂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的?   他是如何脱身?不过就是让车右扮作自己,仓皇出逃。这样的话,齐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恼,想要训斥那无礼之人。谁料抬头望去,齐侯却发现问话的,正是之前营救自己的田恒。当时轻车出逃,旁人可能还不知道,田恒会猜不出原因吗?   一时间,齐侯竟是哑然,沉默片刻,终于道:“是逢丑父假扮,助寡人出逃。”   谁能想到,齐侯归来竟是因此?   高固立刻道:“逢丑父真义士也!”   “多亏逢大夫忠义,才使君上安然无恙。”国佐也高声赞道。   此时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时候,而越是赞赏逢丑父,齐侯的举动就越是名正言顺。臣为君死,本就是无上荣光!   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齐侯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是啊,若非逢丑父忠义,他怎能安然无恙?   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恒却行了个大礼,朗朗道:“既是义士,君上当救逢丑父!”   帐中立刻大哗,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要回去救那逢丑父?   田恒却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舍命,乃忠义贤臣。君上获救,若是不闻不问,任晋人杀此义士,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晋人非礼,我军溃逃,威仪何在?突围只是小事,救人方为大义!若君上能轻车入晋垒,救回逢大夫,三国之兵也当避让。”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言以对。是啊,这次中军溃败,已经丢光了颜面,若再不顾逢丑父的生死,狼狈出逃,以后怕是难在列国中抬头了。只是君上轻车入敌营,是否太险?   “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晋垒,救出逢大夫。”国佐进言道。   田恒却直起了身:“小子愿为君上御马。”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这人是建议君上亲入险地了,但也愿为此搭上性命,只为齐国,为君上挣回颜面!   齐侯热血上涌,血脉贲张,被连日追击消磨折损的狂气和傲气,忽的涌上心头。他是齐国之主,是三军统帅,怎能使国辱?!   “明日备轻车,寡人要入晋垒!”齐侯高声叫道。   这下,大帐沸腾了起来。有人还想要劝,更多人则高声叫喊,想要随驾前往!之前还低迷的士气,瞬间又鼓胀起来,哪还有半点兵败溃逃的模样?   见众人如此,齐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坐在下首的女子道:“还请大巫占看此去吉凶。”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田恒也在看她,目光坚定,亦有着恳求。这等举动,何其冒险,可是他必须如此,必须凭此举换回全军的士气,挣来突围的可能。她怎能不答应?   闭上了双目,楚子苓做出了问神的模样,片刻后,方才对一脸渴盼的齐侯道:“见龙在田,德施普也。君上施德,可逢凶化吉。”   在座诸君子,哪个不懂易理?这乾卦着实戳中了痒处!   齐侯长身而起:“明日田恒为车御,国佐为车右,随寡人接逢大夫归来!”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重新振作起来的君侯叩拜行礼。   毕竟是刚刚逃难归来,在商定完大事后,齐侯便入内歇息。田恒出了大帐,却未离去,不一会儿,就见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门,双目在人群中一扫,就朝自己走来。   田恒唇边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却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伤了!”   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焉能不受点伤?田恒并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担心,赶忙解释道:“无妨,都用药裹了……”   他上战场,子苓备了整整一箱药放在车上,因此伤口早已处理,只是看着不怎么洁净罢了。   楚子苓却不放心:“先回营,我要查验一下。”   被那只白皙小手抓着,田恒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营帐,田须无兴冲冲迎了上来:“阿兄果真无碍!听闻还救了君上?”   见到弟弟,田恒的面孔就板了起来:“让你护卫大巫,怎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之前在山间拦截晋师,寻找君上踪影时,就得了信报。说田氏人马同左右二军在华泉汇合,还奉大巫为上宾。这消息,着实让田恒恼怒,他并不愿子苓再次进入这些卿士的视线,谁料大溃也能惹出乱子。而在帐中议事时,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个,他岂会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见他想去,才说出了个大吉的卦象。若是惹出祸端,如何是好?   田须无瞠目结舌,简直委屈的不行。哪是他闹出的动静?明明是大巫要登战车,才引来这多人嘛。然而兄长训斥,怎能顶嘴?亏得楚子苓拦过话头:“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拢残兵才是大事。”   听到这话,田恒也不说话了。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计是为了保住几百田氏役徒,才出此下策。只是战场凶险,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轻叹一声,田恒也不再多言,领着楚子苓入了营帐,没等她动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铠甲,露出下面血迹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头紧锁,小心揭开了衣襟,只见那壮硕的身躯上已经缠满绷带,还有几处贴着膏药,显然是伤口太大,没法处理。还有三两处血痂方凝,显然是未来得及包扎的新伤。   这伤势,远比那日强攻夺城要重,只看伤口,就知道此战惨烈。然而明日,他还要随齐侯前往敌营,若是出现差池,如何是好?   见子苓愁眉不展,田恒笑道:“都是小伤,比当日遭逢狼群可轻多了。”   那次遇狼,你可是险些身死的。楚子苓也不做声,默默解开绷带,取了布巾,沾了消炎的药汤擦拭血污,验看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但是一些包扎不当的地方,还是渗出了血来,豁口翕张,显出其下模糊血肉。楚子苓顿了顿,取过了缝伤用的金针:“要缝几针。”   “不喂我些药吗?”田恒看着那针,也有点牙痛,玩笑似的问道。   “药岂是能乱吃的?”楚子苓瞪了他一眼,持针的手却垂落下来,“只是缝了,就不能再动干戈,明日你还要去晋营……”   田恒又岂会不知面前女子的担忧,然而此事不得不为,只有让君上重新振作起来,寻回失去的威严,才能让这三百余乘平安返回齐国。关乎生死,他焉能不搏上一搏?   “明日是随君上同去,不会动武。”田恒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分毫迟疑。   这是安慰自己,还是确有其事?楚子苓不由抬头,不料对方展臂,把她揽在了怀中,那毛茸茸的下巴抵在头顶,轻轻蹭了蹭:“你不是占出吉兆了吗?怕什么,君上都在呢,不会有事。”   有几个胆敢拿一国之君作为挡箭牌?然而这拥抱,让楚子苓浑身筋骨为之一松。战场奔波,夜不能寐,看着那些兵士死于面前,却苦于身份不能施救,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这人有去无回。无数的压力,无数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   他就在帐中,在自己身畔,他胸中也有了脱困的计划,甚至不惜拿齐侯作为筹码。他当然会毫发无损,平安归来。   手中的金针被攥住了,小心藏起了尖芒,楚子苓靠在对方怀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齐侯头戴皮弁,身着素裳,登上了轻车,国佐面色肃然,手持长戈,立在车右,而当中御马者,比两人要高上数寸,身姿雄健,色容厉肃,凛然不可犯,似乎只要他在,前路就畅通无阻!   看了眼身侧两人,齐侯扶轼昂首,高声道:“出发!”   缰绳一抖,在众人注视中,轻车缓缓驰动,向着远处晋营而去。   看着那车,田须无面色煞白:“君上为何要去……”   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楚子苓笑了笑:“世有礼法,军中亦有礼。无咎不过是想借此,唤起晋人尊礼之心。”   这是春秋,是忠义尚存,礼乐未崩的时代。一层层的军礼还桎梏着这些君子,让他们不以杀伤为先,而以道义为重。因此,那架载有君王的轻车,就成了敲响在众人头顶的警钟,让他们自血腥中回过神,重新变回谦谦君子。   也唯有如此,齐国的残兵才能脱出重围,挣得喘息的机会。其后是战是和,也就有了退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阿兄教他不要默守陈规,不要把战场上的军礼看的太重,然而现在,竟重拾礼仪,借此摆脱危局。这怎么跟他所学的,全然不同?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见田须无茫然,楚子苓轻声背了句后世耳熟能详的兵书,唇边也扬起了笑容,“唯善战者,方善谋。你要好生记在心底。”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田无须耳中却如黄钟大吕。呆愣片刻,田须无猛地点了点头。若有一日,他学会了这些,是否连国君都能握在掌中呢?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人怎会是齐侯?!”晋军大营中,郤克满面怒火, 冲着献上“齐侯”的韩厥吼道。他可是参加过会盟的, 见过齐侯模样, 跟下方那身穿锦甲的男子截然不同!   韩厥很是惶恐, 哪能想到好不容易“请”来的齐侯竟然不是本人,气急之下, 冲那锦甲者喊道:“汝是何人?”   逢丑父哈哈一笑:“吾乃车右逢丑父,寡君早已取水离去, 怕是不能见郤大夫了。”   韩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下车取水的,才是齐侯。   他羞愤难忍, 郤克也是大怒:“欺三军者, 罪应死!汝冒认齐侯,欺瞒吾等,岂能轻饶?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身旁亲卫上前, 想要拿住逢丑父,他却挣扎着喊了起来:“从今以后再无代国君受难者,有一人在此,还要杀吗?”   这话, 别说郤克,连诸亲卫也犹豫起来。正在此时, 帐外传来喧哗声, 一名小校飞奔来报:“元帅, 齐侯轻车入营, 说要寻回逢丑父……”   这一句,帐中皆惊,逢丑父面露愕然之色,随后双目一红,险些落泪。   郤克也是惊疑不定,叫道:“人在何处?快带吾去!”   此刻,那辆载了齐侯的轻车,已驶入了晋军大营。   立在车上,齐侯只觉背上冷汗淋漓,连暑热都觉不出了,入目皆是持戈握弓的晋人,个个披坚执锐,目露凶光,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前来。更远处,则是一辆辆驷马战车,马鸣咴咴,甲士昂然,怎么看也不像是畏惧君侯身份的模样。   此来到底对是不对?就连齐侯自己,都生出了疑虑。   然而驾车之人,并没有半分犹豫,轻车不紧不慢向着敌阵而去,侍立车右的国佐也高声道:“大夫逢丑父为救寡君,身陷晋垒。寡君不忍义士被戮,特向晋卿求人。”   他的声音洪亮,器宇轩昂,在万军面前也不露怯色。如此雄健的御戎、车右,加之立在一旁,着诸侯服饰的男子,确实震慑住了晋军,在这辆毫无威胁的轻车前,步卒如驯顺的羔羊,分列两侧,让开了道路。   他们竟然毫发无损,入了晋垒?   这一刻,就连齐侯也震撼莫名。也是这时,他才定下心细看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避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就连战车上的甲士也纷纷下车,向他行礼。   这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冷汗止住了,惊惧也消失不见,齐侯站的笔挺,高高仰头,又找回了当日冲在阵前的勇气和决心。他当然要寻回逢丑父,要寻回自己的声望名气!   郤克走出营帐时,见到的正是这副景象。当初折辱自己的齐侯竟大摇大摆入了营垒,他立刻双目红赤,勃然大怒:“还不与吾拦下那车!”   周围将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郤克却已提剑,大步朝那轻车而去。   千乘的营垒何其广大,这一隅的动静,不少人都没察觉,而御车的田恒却轻轻扯动缰绳,让轻车向着另一侧的狄人列阵驰去。   晋国边患不小,累年攻伐戎狄,因此阵中也有不少附庸。比之那些果敢晋卒,狄人的阵列就没那么整齐了,兵刃陈旧,着甲的更是没有几个。见到齐侯的车驾驶来,阵中竟然起了一阵喧闹,似乎对这位大胆的君侯颇有兴趣。   车上齐侯和国佐都是诧异,为何要来这边?正在此时,喧嚣由远及近,就见一队人马持着兵刃,向他们冲来。这是要来抓人?身陷敌营,如何走得脱?   两人面色大变,田恒却已高声道:“寡君单车入营,只为救忠义之士!可有勇士愿随侧拱卫,拦下犯君之人?”   他用的是燕语,语意豪壮,颇有侠气。狄人皆通燕语,此刻见到一国之君,竟然敢犯奇险前来救人,也是热血激荡,感同身受。他们若有此等君侯,又何必受制于人?   立刻有狄人冲了上来,持刀盾立在了车前。狄人悍勇,哪甘落于人后?不多时,整支队伍团团围住了轻车,如层层壁垒,拦在了郤克面前。谁曾想还有这等变故?郤克一时也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轻车调转了方向,在狄人拱卫下,出了营垒。   “贼子可恨!”郤克叫道。   一旁却有人道:“齐侯得人心,还请元帅慎之,不可再辱国君!”   这一声,让众人齐齐称是。“伤国君有刑”,才是军礼之重,当日驱车追赶齐侯,已是大不敬,如今一国之君孤身前来,只为救忠义之士,焉能再辱?   面对异口同声的劝阻,郤克也不由迟疑起来。且不说“非礼”之嫌,只躁动的狄人附庸就让人头痛。晋国虽强,收服狄人也花了不少气力,若是阵前逼反这些人,他要如何回去交差?   沉默片刻,郤克终是按捺火气,命人收兵,不再追赶。   那厢,在狄人护卫下,轻车出了晋垒,齐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方才见郤克领人前来,他还以为要被擒住呢,谁料田恒只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   “君上!君上无恙否?”   急切的呼唤声,打断了齐侯思绪,这时他才发现,晋垒之外竟然聚起了不少兵马。原来高固放心不下,还是领军守在了外面,方才察觉不妙,险些就要出击了。   此刻见到齐侯安然无恙,高固喜极而泣:“君上仁义,千乘之躯甘冒奇险,下臣钦佩!”   所有齐军都围拢上来,称颂之词不绝于耳。   之前险些退去的勇气,瞬间又找了回来,齐侯一攥车轼:“人未寻得,吾当再入敌营!”   国佐大惊:“君上不可!今次有狄人相护,郤克必有戒备,此去危矣……”   然而驾车的田恒却摇了摇头:“国大夫此言差矣。君上入晋垒,是为救出逢大夫,此刻退走,岂不白费了功夫?晋垒不可再入,旁边不还有卫军、鲁军的营垒吗?”   国佐一怔,齐侯已经大喜:“是了,可入卫垒!”   之前齐军深入卫国五百里,险些打到了国都,卫人惧他,岂敢冒犯?   这下国佐也无言以对,齐侯立刻催促道:“快快!不可耽搁!”   田恒果真依言,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侧卫国的营垒驰去。果不其然,之前见识过晋垒发生的骚动,现在齐侯亲至,卫人岂敢阻拦?步卒退避,甲士勒马,竟是比之前晋军还要谦恭几分。轻车在营中走了个来回,才缓缓退了出去。   这次不等田恒提议,齐侯便道:“郤克仍不肯放丑父,寡人要再去一遭!”   这是要三入三出吗?国佐叹道:“君上仁德,列国当知。”   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寻常君侯敢做的,只凭此举,就能挽回齐国颜面。   齐侯又哪会不知?抬高了头颅,挺直了脊背,任由车御策马,再入晋垒!   “齐侯竟又来了?”听闻下人禀报,郤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可是三入三出了,任其在营中往返,晋军颜面何存?   “元帅,放任下去,士气怕是不保啊!”有人进言道,“吾等毕竟是下臣,当遵礼制。况且那逢丑父忠君,也是义士,何不放他归去?”   这也是无奈之举,之前狄人拥护,卫人退避,已经乱了军心,若是任由齐侯如此下去,仗也别打了,怕是三国联兵都要大乱。而齐侯入营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逢丑父,此人忠心救主,确实也不当杀。   看了眼立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逢丑父,郤克长叹一声:“也罢,此人悍不畏死,只为救其君。吾杀之不祥,当赦之以劝事君者。”   说罢,郤克挥了挥手,命人押解逢丑父出营。   这边轻车又绕了一遭,齐侯意犹未尽,还想再冲,没想到晋垒中竟跌跌撞撞走出一人,不是他要寻的逢丑父,又是何人?   只见逢丑父呜咽一声,跪倒在了车前:“君上大恩,无以为报!”   齐侯眼睛也有些发红,亲自下车,搀扶起了这位功臣:“若非丑父,寡人已身陷敌营,何必多礼?”   逢丑父愈发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君上行事虽然莽撞,但是仁德重义,方为贤君啊!   二话不说,齐侯命逢丑父一同登车,向着自家大营驶去。一路上车乘环绕,兵士簇拥,竟然像是打了一场胜仗。回到营中,齐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帐外的巫者,不由笑道:“大巫果真灵验!”   楚子苓躬身一礼:“全赖君上仁德,威服晋军。”   话虽如此,她已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御者,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那双鹰眸。田恒唇边勾起一点笑容,像是安抚,也似欣慰。   这话极是中听,齐侯不由大笑,高固却上前一步:“君上,车乘已备妥,当早日归国。”   身侧国佐也道:“正是,我军粮草不济,兵士疲乏,当速速归国,待楚国来援。”   齐楚会盟可不是作伪,如今已是兵败,只能等楚军解围了。   齐侯一怔,笑意也淡了。是啊,这次涉险只是为了救人吗?当然不是。最重要的还是鼓舞士气,麻痹敌人。如今三入晋垒,敌军为之一挫,可不该突围吗?万一迟了,等人反应过来,就走不脱了!   板起面孔,齐侯顿首:“撤兵,速回临淄!”   当日,齐军拔营,快速回撤。果不其然,第二日,晋军再次衔尾追上,竟是长驱直入,毁关拔城,攻入了齐境。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巫呢?大巫安在?!”   夜深人静, 这声惊呼就如厉鬼哭号, 让人毛骨悚然。殿内烛火亮了起来, 不多时, 那身穿巫袍的女子被请进了屋中。   看到那女子脸上诡异巫纹,齐侯才松了口气, 也不顾只穿着中衣的狼狈模样, 急急道:“大巫,吾又梦到了失足跌入深涧, 粉身碎骨, 这是何预兆?”   面对一脸惶急的齐侯,楚子苓只是静静道:“君上当知,吾不善梦占。若无法安睡,可施针刺鬼。”   “快刺!”齐侯一口应下。这大巫十分灵验, 就是不愿占筮, 然而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当日他率军回返, 晋军也一路跟随, 攻破了马陉, 长驱直入,如今竟是兵临城下, 意欲灭国。身为国君, 齐侯焉能安睡?只是不愿吐露心中惶恐, 夜半惊醒, 也只是招来大巫。若非恶鬼缠身, 又岂出现有诸般症状?   楚子苓可不管对方这复杂心态,只微微欠身,从药箱里取了一枚安神香,置在炉中,待青烟腾起,方才取针。夜惊之症,需用泄法,刺神门、内庭、心俞诸穴,楚子苓手上极稳,不紧不慢的行起针来。   先是疾驰五百里,与晋军交战;战败后逃了三天,才被人救出;在晋垒三进三出炫耀一场后,率军归国,又行四百余里。这样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以及多变且激烈的情绪,足以拖垮一个人的身体和神志,何况还有近在咫尺的威胁。思虑过伤、心神不宁,导致火积痰郁,才出现多梦善惊的症状。楚子苓可以为齐侯行针安神,但是想要祛除病根,还需要解燃眉之急才行。   本就闭着目,又听那古怪咒词喋喋不休,齐侯渐渐放松了精神,似腾云驾雾,笼在青烟之中。过得许久,大巫停下了手上动作,轻声问道:“君上可好些了?”   齐侯躺在榻上“唔”了一声,突然睁眼道:“鬼可除了?”   看着那男人又是焦虑,又是渴盼的眼神,楚子苓轻轻摇了摇头:“此刻民怨四起,鬼岂能消?”   “民怨……”齐侯喃喃重复一遍,捂住了双眼,“是吾之过。”   他该等楚国一同出兵的,他该稍加收敛,只攻鲁国,他该在对阵晋军是沉稳有度,稳扎稳打,他该拒敌于国门之外……一国之君当做的,他全未做到,害得敌人侵入国境,威胁社稷,眼看要遭灭国之祸。   看着那男人满面的愧色,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这位齐侯虽然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但是为人率直,知错能改,在君王身上也是难得的品质了。   “吾当求和吗?”沉默良久,齐侯又道。   “此国事,当与诸大夫议。”楚子苓直言。   “也许割地求和,能解此祸。”齐侯却暗暗下定了决心。他终究不是桓公,没有那等雄才伟略,与其惹得恶鬼缠身,民怨四起,还不如先付出些代价,退了晋军再说。   下定了决心,又疲劳过度,片刻后,齐侯便沉沉睡了过去。   楚子苓则悄然退出了寝室,刚过寅时,夜色正浓,她却没有丝毫睡意。谁能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征伐,最后会闹成这幅模样?也不知晋军能不能接受求和,毕竟郤克所为,已经远非“礼”的范畴。想要擒获国君、追击四百里不依不饶,这分明是私怨,又岂是求和就能平息的?   “子苓。”   廊柱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用抬头去看,楚子苓也知道是谁在唤她。因为御车出入晋营有功,田恒现在也成了齐侯亲卫,不过此刻出现在这里,可不单单是为了君侯。   快步走上前去,楚子苓笑了笑:“让你久候了。”   田恒面上却无笑意:“君上如何了?”   “无妨,夜惊罢了。”顿了顿,楚子苓轻声道,“君上决意求和了。”   这其实也是田恒说过的,如今唯有割地求和,方能保住国家社稷。只是齐侯之前一直放不下颜面,一直退了四百多里,眼看都到国都旁边了,才下定决心。   田恒闻言也松了口气:“如此就好,我会想法入使团,促成此事……”   楚子苓一惊:“议和不是上卿的事情吗?你何必涉险……”   见她担忧神色,田恒笑笑:“只是议和,比上阵轻松多了,不必担忧。”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的话。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退了一步,低声道:“时辰尚早,快回去歇息吧。”   那神色间,竟又恢复了往日疏离有礼的模样。楚子苓抿紧了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日离散重逢时,他明明还是担心自己的,那怀抱的温度至今犹在心中。可是之后一路奔逃,日日相伴,反倒没了当初的亲昵。难道那时是她心情激荡,生出了绮念吗?   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楚子苓却也不愿在此刻露出端倪,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那如往日一般沉稳的身影,田恒足下一顿,方才跟了上去。现在子苓又一次成为了君侯的座上宾,且深得齐侯信赖,一个大巫,怎能与男子有染?哪怕他知道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也要避开些距离,免得子苓遭人非议。   只是回到临淄呢?难道她又要入宫,陷入尔虞我诈中吗?他拼上性命出征,一次次历险建功,为的可不是这个。也不知那海滨之约,还能否实现……田恒的脚步又放慢了少许,看着那前方那纤细窈窕的身影,握住了双拳。   第二日,齐侯一醒就招来了众卿:“寡人欲退敌,诸君可有献策?”   国佐立刻上前:“臣请以纪甗、玉磬为赂,向晋请平。同时归还鲁、卫土地。”   这可是大大的让步,纪甗是当初灭纪国时得来的宝物,玉磬也极是名贵,更别说交换侵略的来的土地了。然而齐侯只一犹豫,就点了点头:“依卿所言,寡人已是尽心,若晋不从,惟有战耳!”   这一声怒斥,倒是仍有强齐的傲慢和自尊,国佐躬身称是,选了田恒为车御,前往晋营。   登车之后,田恒就低声道:“国子此行,当振齐国之威。”   国佐一愣:“此去乃是请平,怎可妄动?”   割地献宝,也少不了田恒的谏言。国佐正是从他嘴里,得知齐侯想要求和之事,才能在众卿中脱颖而出,谋了这差事。   田恒轻叹一声:“只怕鲁、卫想和,晋国不允。若是晋人出言不逊,还请国子当断则断,当走则走。”   这可跟君上的期盼大相径庭了,然而国佐也非凡俗之辈,略一思索就点头应下。到了敌营,奉上礼物,果不其然,郤克并不笑纳,反倒未必齐侯交出母亲为质,并且将齐国垄亩尽改为东西行,方便晋人驱车攻伐。   这等条件,焉能应允?国佐勃然大怒,直斥其有失礼仪,违反王命,若是如此,晋侯怎能成为诸国盟主?   国佐本是齐人,一番言词自是文质彬彬,又透着凛然不可侵的大国气度。郤克听了也是动怒:“若吾不允,汝能奈何?”   国佐面色一沉:“元帅若不允,吾等当收拢残兵,背城一战!”   说罢把礼物一抛,转身而去。   出了晋营,国佐一腔怒气才稍稍平息,又暗自懊悔,如此岂不是再难讲和?   田恒快步迎了上来:“国子谈不妥吗?”   “郤克欺人太甚!”国佐一想起那离谱的要求,又怒气勃发,愤愤重复了一遍。   田恒听罢点了点头:“请国子登车。”   “真的要走?”国佐问道。   “徐行即可。”田恒一笑,并不担忧,载着国佐返回。   这一走,就走出了十里,眼看城墙在望,国佐叹道:“此行怕是无望了……”   正说着,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一辆轻车追了上来,驾车者跳将下来,拦在国佐车前:“国子何必匆匆而去,请回营再谈!”   国佐瞥了田恒一眼,心道果真又被他料中,却做出不愿归去的模样,还是那御者强行拉住了马首,请他调转方向回到营中。   自入晋营,郤克的表现就温和多了,直言道:“克恐获罪于寡君,不敢轻允,但是鲁、卫大夫皆请平,亦不能违,就依国子之言吧。”   国佐不由大喜,立刻与郤克歃血为盟,立下了誓书。鲁、卫讨回了失地,晋国也免除了齐楚结盟之患,称得上皆大欢喜。   看着盟誓的几位君子,田恒也微微松了口气。这场大战,终归尘埃落定。齐国虽然没能获胜,但损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之后怕是要等楚国的动作了。只是与晋结盟,怕是强楚不会甘心情愿,之后齐国局面,怕又要出现变故了。   复杂思绪一转,那道倩影又出现在脑中。田恒皱了皱眉,回到临淄,还要想想法子,让子苓脱身才好。   只是他未想到,先说出这话的,却是楚子苓本人。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议和的消息传回, 齐侯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失了两件宝贝,又把这两三个月的战果全数拱手让出, 但是好歹保住了社稷,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晋人退出了齐国。如此一来,哪还会有民怨?   因而在招来大巫刺鬼时,他也专门表示了谢意:“亏得大巫指点迷津,晋军一去,寡人心中顿觉舒爽, 梦里也不见鬼怪了。”   针灸了好几天, 又配合着安眠的汤药和香丸,本就该起到疗效,何况还解了心头大患, 痰火自消,然而楚子苓却板起了面孔:“君上可想过, 此战有多少人身故?想要平怨,还要施政爱民,广布仁德。”   她是一路跟着大军逃回齐国的, 在敌人的威逼下,君子们还能乘车,步卒和役徒只有靠一双腿跟上, 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只这一路, 离散者数不胜数, 各地守军怕也有不少丧命晋军之手。而这场大战, 为的是什么?不过是齐侯想要称霸的野心。从始到终,齐侯都没把这些人命放在眼底。   楚子苓知道齐侯还是颇为信赖自己的,这时不进言,又待何时?   齐侯哪会想到大巫竟然如此说,然而这场大战,确实磨掉了他身上不少桀骜,迟疑的点了点头,齐侯道:“大巫之言,如朝中君子,寡人受教了。只是怨鬼未平,大巫可愿进宫,任宫中官巫?”   楚子苓哪能想到,大战结束了齐侯还惦记着让自己入宫,眉头不由微皱。是应,还是不应?犹豫只是一瞬,她就开口道:“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诺。”   齐侯不由愕然,哪能想到眼前大巫竟是别人的家巫。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这女子是随那田恒一同出战的嘛,若非家巫,何必前往战场?   略一思索,齐侯正色道:“就算不为宫巫,也可随田卿一同入宫。民怨未消,寡人总不放心。”   对于君王而言,退这么一步已经难能可贵,若是断然拒绝,怕是对田恒不利,楚子苓就算心有疑虑,还是点头应下。   这一下皆大欢喜,齐侯也放下心来。等使臣回到城中,听闻郤克那些无理之言,又是一番暴跳如雷,好在身为上卿的国佐并未失了齐国尊严,自是大大赏赐一番,连带屡屡立功的田恒也封做了下大夫,成为齐侯身边亲卫。至于逢丑父,更是提拔为上卿,算是全了体面。   一场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没了外人,关起门舔舔伤口就好。   这些对于楚子苓并不重要,倒是田恒得知她拒绝了齐侯邀请,很是吃了一惊:“君上竟然允了?”   这很奇怪吗?楚子苓反问道:“难道齐侯还能抢臣子家巫?我说了于你有盟誓,君上就熄了念头,说让我随你一起入宫,随时诊治即可。”   这一刻,田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跟他盟誓?何时发生的事情?这种话也能乱说吗?然而听到子苓口中言及“盟誓”,田恒心底却是一阵悸动,拇指一按剑柄,弹剑出鞘,在臂上割出道血痕。   楚子苓吃了一惊,刚想阻止,田恒已经沾血涂在了唇边:“愿护子苓,生死不离。”   口涂牲血,许诺盟誓,称为“歃血”,“歃血为盟”就是这个时代最为郑重,也最有效力的盟约,由鬼神共践。楚子苓哪会想到她随口一语,就换来了句真正的盟约,然而那人目光郑重,毫无敷衍之意,似也深深望到了心底。   心跳猛然加速,双耳也变得通红,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挤不出声音,只如酩酊一般迈开脚步,用一方丝帕,盖在了那浅浅伤口上。眼见白丝变红,她才低声道:“生死不离。”   那呢喃微不可闻,然而楚子苓还是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这不是后世,不是只有婚礼上才会说这样的誓词,可是她忍不住,想听,也想说出口。   乌发垂落,遮住了些许面容,却掩不住那抹红霞,田恒心头一片绵软,亦颇有些隐晦的窃喜。割臂盟是男女私爱,可是子苓不会懂的,他也不求她懂。这盟誓不同旁的,是他曾经历的,也必将践行的,可在鬼神面前直言。如今,两人有了盟誓,自然算不得欺君。   掩住那一丝几乎越界的情愫,田恒轻声道:“说不定君上让我入宫伴驾,也是托你之福。以后小心行事即可。”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楚子苓唇边绽出了笑容:“等你有了封地,我们再去海边定居。”   她未曾忘了这事,田恒也笑了起来:“怕还要劳你等些时日……”   这次他是有了封爵,但是齐军大败,就算给几位上卿的也不赏田亩,而是给了财帛车马,何况是他。不过既然成了下大夫,迟早也会有自己的采邑,再等些时日便可。   ※   没想到出征一场,竟然折了一半战车,饶是身为工正,有从坊内取物之便,也让田湣极是心痛。战车的造价可不便宜啊,更别提那些车上甲士了。至于步卒,只折了两成,可是田氏又不靠邑田吃饭,还不如多救些甲士回来呢!   “大人勿恼,阿兄这次战果斐然,还救了君上,已是天大的好事了。”田须无在一旁劝道。   “好个什么。”田湣哼了一声,他那长子根本没有继承家业的心思,这次竟然被君上封了下大夫,得邑田也是早晚的事情。若是真有了邑田,怕是要分家出去了,对田氏又有什么益处?   田须无却道:“阿兄出名,小子也能沾些光啊,还有大巫也极受君上重视,还不愿入宫,要留在家中,岂非好事?”   这点,田湣倒是尚未听说,赶忙问了个清楚,这才捻须点了点头:“既然君上看重,也要好生供养大巫才行。只是家祠要暂时空置些时日了。”   他那阿姊失心疯,已经卸任了家巫之职,现在院中多了个大巫,也不好再设巫儿,只能遵循季女为尸的俗例,坚持些时日了。   不过这大巫能得君上看重,必然是灵验无比,若能坐镇田氏,也是好事。   田须无想到可不是这个,这些日他在兄长和大巫身上,学到的东西实在不少,而且大多闻所未闻,发人深省。若说兄长只是身体力行,给他些指点,大巫的教导可就难得多了,非但浅显,还颇有些无视礼乐,只重实务的味道。这可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每听一次,就觉胸中多了些念头。田氏祖上也有占筮,说先祖的儿孙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大兄不继承家业,这些会不会全都落在他头上呢?   因为这缓缓滋生的念头,田须无更是着意同大巫亲近,只要大巫安稳留在家中,何愁兄长生出旁的念头呢?   这点小心思,自然无人知晓。   又过两日,田恒入宫值勤,楚子苓也奉命同往。这次去的可不是后宫,而是前朝,作为一个巫者,齐侯着实给足了她颜面。   依旧是巫袍墨面,当楚子苓立在朝堂之上时,不少卿士都露出讶然神色。不过在齐国,国氏和高氏可是周天子策命世袭的上卿,有“天子二守”之称,而国佐、高固两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大巫的能耐,哪会对她不敬?这态度,自然也影响了其他卿士,看待大巫也不似旁人那么苛责。   这种露面显然只是走个过场,楚子苓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她的落落大方,倒是引来了些探究的目光。齐侯刚愎,其实并不怎么信任巫者,为何大战一场,反倒把个家巫奉若上宾?   莫不是趁着君上大败胆寒,以巫术蒙蔽了圣听?   有人担心,也有人疑虑,只是全都隐在了文质彬彬的表象之下。唯有公子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大巫怎么出门一趟,回来就博得了君父的信赖?饶是他见惯了朝中卿士浮沉,也没有见过这等奇异之事!他可没听说宫中新聘巫官的传言啊,难道大巫只是为君父祛疾辟邪,并不想入宫吗?而且她换了巫袍,立在殿上,竟然没有丝毫违和,似乎天生就该立在君王面前,不卑不亢,气度更胜寻常卿士。   这女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公子环心中又痒了起来,连看那身巫袍,都觉得顺眼多了。这事儿回头也要说给母亲听,不知她会不会心喜……   这欣赏又专注的目光,却落在了旁人眼里。   朝会结束后,有位卿士匆匆走出了大殿,来到宫闱一角,对等在那里的寺人说了些什么。对方微微颔首,转身便入了内宫。   穿过了重重宫苑,他到了一处称得上富丽的院舍,快步入内,跪在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面前,细细禀报了探听来的消息。   “君上招了个家巫入朝,还引得公子环侧目?”听到寺人言罢,那女子立刻皱起了眉头,“家巫……家巫……难道之前声姬发病,就是此人治好的?”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几个月前声姬患病的事情, 宫中姬妾多有听闻,最关心此事的,正是此女。她名叫任姬, 出身泗上诸国中的任国。泗上小国皆为齐鲁附庸,自然比不过声姬出身的宋国, 但是任姬有一点远胜旁人,她的儿子公子疆极受君上宠爱, 也是最有希望继承君位之人。   可惜这份偏宠,在数年前骤然生变。齐侯一时孟浪, 在会盟宴上羞辱郤克, 导致齐、晋两国恶交,公子疆被迫成了质子, 前往晋国。任姬明里暗里不知求了祷告献祭几何,只盼齐晋修好, 儿子能安然无恙返回国中。谁料齐侯受挫, 不甘示弱的与楚国结盟, 还兴兵讨伐鲁、卫, 一副要同晋国撕破脸面的模样。   也是那时起, 朝中风向有了变化,声姬的儿子公子环,成了众人看好的继位之人。任姬哪肯干休,也就恨上了那妖娆宋女, 只盼寻出她的把柄, 让她失宠, 遗祸其子!   这突如其来的巫者,还有之前古怪病症,联系在一起,任姬哪肯放过?   “速速请巫乞前来!”她立刻道。   宫人奉命而出,不多时,就见个身穿巫袍的老妇缓缓步入殿门。任姬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有要紧事体。不知大巫可听闻那位田氏家巫?此女如今得君上看重,吾却疑心她与声姬有些关系……”   任姬这话说的明白,却也暗含深意。巫乞冷冷一笑:“若真如此,怕有蹊跷。”   任姬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附和:“大巫此言甚是。毕竟是幸进之人,还当仔细应对。”   她要的就是巫乞这般反应。这位官巫在宫中势力不小,自己当年受宠,也少不得结好此人。现在突然冒出了个新巫,怎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而这时,自己递出根兰草,她可不就上钩了。若是能联合巫乞,扳倒声姬那贱婢,她可就解了心头大患。至于那田氏家巫,不过一柄杀人利刃罢了。   巫乞看了她一眼,哪还能不知这女子的心思?然而她的权威,岂容寻常家巫蔑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巫者,还是压下更好。   淡淡颔首,她道:“若声姬与那家巫来往,还请夫人告知。”   任姬面上立刻显出喜色:“吾会派人盯着,若有动静,立刻禀明大巫!”   只要有巫乞帮手,何愁扳不倒声姬?   又闲谈几句,奉上了足够厚重的礼物,这才恭送走了大巫。任姬满意的眯起了双眼,对下人吩咐道:“这些日要盯牢那边,一有动静,立刻来报!还有谭大夫,也要好生笼络,如今正是齐晋修好的紧要关头,切不可生出乱子。”   齐国大败,对于旁人而言是祸事,但是对于任姬,却是难得的机遇。若是君上认清了形势,不再与晋国为敌,那么身为质子的公子疆,反倒能受到优待。为质的公子因别国支持,登上大位的,简直数不胜数,何况强晋的看重?她不介意儿子对晋侯唯命是从,只要能成为这齐国之主就行。   想要实现这目的,少不得外朝大夫相助。谭炎此人深得先君惠公宠幸,到了今朝却被国氏、高氏排挤,志不得伸。想要重掌权柄,唯有扶持新君,也正因此,他早些年就向任姬示好,如今公子疆失势,这人心中焦急,怕是不亚于自己,说不得也要笼络一番,让其效命。   细细吩咐过下人,任姬长舒口气,那双妙目中却燃起了不甘神色。齐国夺位本就凶险,当年齐桓公五位公子陆续登基,不正是因为各有手段,有人扶持吗?她家疆儿孝顺懂礼,乃仁君子,岂不比那公子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只要除掉声姬,引得公子环失势便可……   大巫的出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内宫顿时暗潮涌动,然而风浪正中之人,却毫无所觉。公子环兴冲冲回到了内宫,跟母亲说起此事,声姬也是讶然:“君上竟然请大巫入朝了?为何不任宫巫?”   “怕是跟田氏有些瓜葛吧?当初大巫拒了娘亲,不也是因为田氏之盟吗?”这话出口,公子环才觉出味道有些不对。他见过田恒数次,之前并不在意,但是现在想来,那确实是个伟岸男儿,大巫莫不是因他才留在田府的?   然而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摇了摇头。不对,大巫确实灵验,不可能与人有染。可惜以后服侍君父,怕不能再穿男装了吧?   这番懊悔不甘,声姬可没发现,只喜道:“若是如此,可以请大巫前来探吾啊。这些日吾时长胸闷,看看总是安心。”   公子环一怔,也反应过来:“娘亲言之有理!反正大巫以后也要出入宫廷,不妨让她入内宫转转,也好看为娘亲诊病!”   若只是侍奉君父,他能接近大巫的机会就少了,但是给内宫姬妾看病就不同了,岂不能多见她几面?   公子环也是个行动派,立刻去拜见齐侯,装出一副为母求诊的孝顺模样。齐侯这些日受了郤克的气,对母亲也颇为上心,见儿子一样孝顺,哪会不允?立刻传旨。   很快,使者到了田府,在楚子苓面前说明来意。听到这旨意,很是楚子苓她惊讶,声夫人不怕当初“驱邪”之事外泄吗?然而齐侯相请,也不好拒绝,她还是点头应下了。   田恒得知此事,也是眉头大皱:“声夫人果真随性,如此莽撞,怕会被人利用。如今太子未定,后宫并不安稳,你此去万万小心。还要告知声夫人,让她警醒些才是。”   怎么说来齐国也几个月了,不知听过多少诸公子夺位的惨烈故事,楚子苓郑重点了点头:“我晓得。只是田氏如今投靠公子环,怕被人记在心上。”   田湣已经摆明了要站队,就算田恒不参与其中,她的行为也有助长之意。如今想跟公子环一系撇开关系,还真不太容易。   田恒皱了皱眉:“如今唯有见机行事,若是起了纷争,也可推公子环一把。你毕竟对他母子有恩,这人继位,也未尝不可。”   这话,田恒其实不愿提及。他始终觉得公子环对子苓的态度有些不对,若是当了齐侯,生出心思,实难应对。然而两人如今都已上了朝堂,跻身宫廷,再避也避不开了。与其步步退让,不如主动一些,选个合适的盟友。   这还是田恒第一次表明立场,楚子苓在心底暗叹一声,他们终究还是卷了进来,夺嫡尔虞我诈,险恶无比,岂是好相于?   见她眉间忧色,田恒反倒安慰:“如今支持公子环的卿士多些,我也会在外朝奔走一二,你不必太过忧心。君上并不沉迷女色,还有转圜余地。”   所有立储的变故,少不得后宫妇人言,偏巧君上不是沉溺女色之人,而且刚刚大败,他怕是想着如何报复,如何重振旗鼓,哪会在乎这些小事?真有人在齐侯耳边谈论此事,反而让他生厌,以为盼着自己早死吧?   因此事情麻烦,却也没有预料的那么可怕。   楚子苓看着对方安抚的神情,心头一暖:“无咎放心,我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会妥善应对的。”   这里毕竟不是宋宫,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再说了,宫斗嘛,她也算知道一些套路。   第二日,楚子苓并未去前朝,而是直接入了内宫。公子环喜气洋洋迎了出来:“能得大巫医治,母亲必然开心。”   这人根本就没有隐藏的意思啊,楚子苓眉头一挑:“邀我前来,可是声夫人的意思?”   “自然!”公子环答得肯定,“大巫既然已经入朝,前朝后朝也不过隔了段院墙,哪能不请?”   这人真想夺嫡吗?楚子苓一阵无语,却也拿这公鸭嗓小子没辙,只能微微颔首,随他一同入了宫院。这次她是穿着巫袍,涂了墨面,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好在楚子苓久经历练,非但未曾弱了气势,反倒让不少宫人内侍退避行礼。   这番风姿,自然也落在了公子环眼底,让他又是讶然又是生畏,倒是没敢多说废话。   好不容易来到了声姬居住的宫院,一进门,就见那美妇人快步迎了出来。面上已毫无病态,她带着那杏花一般的娇艳,笑吟吟行礼道:“妾终于等到了大巫,实在心喜。大巫果真术法高明,连君上都信赖有佳呢。”   这悦耳恭维,却没让楚子苓开心,她只淡淡道:“敢问夫人可是要祛疾?”   “正是!”声姬赶忙道,“吾近日总觉胸口发闷,生怕旧病复发,大巫可要好好瞧瞧。”   只看她面色,可丝毫没有病态,楚子苓也不耽搁:“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吾好施法。”   见识过大巫手段,声姬哪会不听?连儿子都赶出了门,这才正襟危坐,等待大巫诊治。   谁料楚子苓并未伸手把脉,先问道:“夫人邀我,可曾想过当初的诊病之事会暴露人前?”   声姬眨了眨眼:“吾都好了啊,旁人又能如何?”   是啊,她症状全都消失了,就算有心,也拿不住把柄了,何必担忧。   这副无辜模样简直让楚子苓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她又问道:“那夫人之前的私事,可有人知晓?”   声姬这才郑重起来,赶忙摇头:“只身边一二心腹晓得,环儿都不知呢。那人也是偷偷夹带入宫的,旁人不会瞧出……”   楚子苓赶忙伸手拦下她的话头,她可没心情听这样的艳|史:“不知最好。此事当守口如瓶,不过若有人提及当初治病之事,夫人也可另寻个借口。”   声姬一怔:“什么借口?”   “就说是中了厌胜之术。”楚子苓微微一笑,扔出了答案。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厌胜之术是何法术?”声姬显然没听过“厌胜”一词, 面露茫然神色。   “厌而胜之,便称厌胜,乃是巫蛊一种,可借外物祝诅, 为巫者法门。”楚子苓解释道。   声姬一听就紧张了起来:“真有人咒我?不是说心鬼吗?”   厌胜她没听过,但是巫咒却是晓得的,难道真有人存心害她?!   楚子苓抬手虚按,止住了声姬的紧张:“夫人勿忧,能使出厌胜术的巫者并不多,这心鬼也未必是因厌胜之术而起。但若有人欲对夫人不利, 深究‘遇邪’之事,不寻个借口,实难交待。君上恩宠还是其次,真连累公子环, 夫人当如何是好?”   声姬向来贪图享乐,其实对儿子是否继位没太放在心上。但是齐国争位之惨烈, 她是心知肚明的,现在阿环受人追捧, 又了继位的可能, 若真一个不好闹的被贬被黜,她以后可就没了依仗!   想到这里, 声姬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大巫所言甚是!任姬那贱婢, 怕就想对吾不利!”   就算对争权不上心, 争宠声姬还是很擅长的, 内宫的勾心斗角也了然于胸。任姬原本受宠,儿子公子疆也有继位可能,现在却去了晋国为质,那女人岂不要妒忌自己?真闹出什么事,使个“厌胜之术”,也并非不可能啊!   见声姬终于认真起来,楚子苓不由舒了口气,继续道:“妄加猜测也无必要,不妨等人出手,再做应对。若真有人谈及当日之病,切记‘厌胜’一说。”   “大巫提点,怎敢怠慢?”声姬用力点了点头,“若有人害我,定要让她好看!”   见她放在心上,还露出了些睚眦必报的味道,楚子苓这才放下了心。   在历代的宫斗里,“厌胜”可算是大杀器了,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正因“厌胜”而起。说白了就是扎小人、贴黄纸,埋小动物这些低端把戏,但是架不住君王忌讳。诅咒管不管用并非重点,“祸心”才是关键所在。而告知声姬此事,正是一个被动防御的办法。只要有人动了杀机,想要借此陷害声姬,都可以送她一顶“巫咒害人”的帽子。而此话一出,也就有了应对余地,对于声姬这种破绽百出的局中人而言,是个不错的伤敌之法。   最重要的事情吩咐完毕,楚子苓微微一笑:“还请夫人伸腕,吾好查病。”   声姬忙不迭伸出手,任由大巫把脉。   这人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病,只是天气燥热,导致肺腑血热,有些心悸胸闷,楚子苓开了药,又叮嘱两句,方才告辞。   见大巫要离去,公子环又亲自把人送出了门,临别时忍不住还道:“大巫要多来看看家母,宫中寂寥,吾怕她闷出病来。”   就声姬那性格,闷出病还真有点困难,楚子苓轻叹一声:“多事之秋,公子还当收敛心神,莫被人抓了把柄。”   公子环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明白,那无辜模样倒是肖似其母。这样的人适合权力斗争吗?楚子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叮嘱一句:“公子必有心腹宾客,大可听听他们所言,知人善任,方为贤君子。”   这可是极为贴心的嘱咐了,公子环不由大喜:“多谢大巫关心,吾定多收些贤人在侧。”   看他那副急于表现的模样,楚子苓就知这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这不大不小的会面,倒是在后宫掀起了小小波澜,任姬哪能不知?立刻遣心腹前往巫乞处,通禀此事。   得知这消息,巫乞的面色阴沉了下来。那巫儿竟然真跟公子环母子有牵连!什么不愿入宫为巫,怕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若是君上宠信,侧夫人亦言听计从,这巫儿的地位恐无人能及,自己这个官巫之首,还有什么用处?   须得尽早铲除这劲敌才行!   沉思片刻,巫乞沉声道:“声姬患病之事,还要借夫人之口,让君上知晓。”   “这……”在君上面前说这些阴私,是有风险的,那宫人犹豫片刻,才点头,“奴会禀告夫人。”   “善。”巫乞阴阴一笑,等君上知晓此事,可就不是“遇邪”那么简单了。   ※   送走了晋军,齐侯就派了使臣前往楚国,想要自楚借力,攻打鲁卫,一雪前耻。不过楚国路遥,就算诏车传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而这些等待的时日,肯定不能如以往一般田猎练兵了,齐侯只能回到内宫打法时间。这对于后宫姬妾可是个好消息,个个施展神通,想获宠受赏,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更好不过。   任姬虽年过三旬,但是生的体态丰饶,而且身边媵御貌美,倒是能引齐侯至院中小坐。这日欢|好过后,她似嗔似叹的说道:“妾听闻宫中新来了位大巫,精通术法,本领高强,为何巫舍中没瞧见踪影?”   正由侍婢擦身服侍,齐侯答得漫不经心:“若是有病,自可请她前来,不过此巫并非官巫,乃是田氏家巫,自然不住巫舍。”   任姬讶然:“田氏家巫?可是春日治好声姬那位?”   “不是几天前才入宫给声姬诊病吗?”齐侯不由皱眉,怎么扯到春时了?   任姬似是察觉不对,笑道:“许是妾搞混了,几月前声姬不是也病了一场嘛,就是从宫外请的巫医,妾还以为是同一人。”   声姬还曾患过重病?他怎地不知。而且大巫入朝,公子环立刻就前来请人,确实也有些不对,他怎知大巫术法高明,可以替声姬诊病?   然而齐侯刚起疑虑,任姬就转过了话头,又聊起了旁的。这点小事,便被抛之脑后。   又过了两天,晚上做了个怪梦,齐侯唤来宫中巫者梦占,谁料听完他说的梦境,那占者惶恐,跪倒在地:“君上此梦古怪,小人不敢解。”   什么叫不敢解?齐侯当时就怒了:“不过是硕鼠入仓,有何难解?!”   那占者支支吾吾,含混道:“黑鼠入稻仓,应是内宫有碍,君上当查查可有妖邪……”   内宫有碍?齐侯一听就变了脸色,这算是宫内的隐语了,必定是宫中姬妾与人有染。可是此事,如何查找?还生出了妖邪,更不是小事。他立刻道:“速招巫乞前来!”   不多时,巫乞到了御前。身为宫中大巫,她原本也是齐侯器重的巫者,只是当初伐鲁占出吉兆,又荐几人随行,结果一战大败,连齐侯自己都险些被俘,难免受了牵连。但是她居巫舍,最是清楚内宫事体,出了这样的事,定要找她问话。   巫乞听完了齐侯诉说的梦境,沉吟片刻道:“事涉宫闱,又有妖邪,必会伤人。不妨查查半年来宫中患病的夫人、美人,应能寻到端倪。”   这话说的在理,齐侯立刻道:“派人前去各院察看!若有异状,速速回禀!”   君侯重视,下面人哪敢怠慢?内宫立刻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声姬这几日在家养病,正闲的无聊,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乱子。见到院外站着的恭谦寺人,她心中不由警醒,亏得之前听了大巫劝告,把与人有私的首尾处理了干净,如今有人来查,她也不惧!大大方方请人进来,声姬只命几个婢子在边守着,以防有人从中作梗。   “夫人,是不是有人提及‘遇邪’之事了?”一旁侍婢心惊胆颤,低声问道。   声姬哼了一声:“吾还怕她们不问呢!”   她如今可是有应对手段的,哪还惧这些阴害?   一时间,声姬也是斗志昂扬,满脑子都是如何反击。谁料不多时,院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婢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夫人,大事不好,院里挖出了东西!”   “什么东西?!”声姬也是一惊,“嗖”的站起身来。她院中皆是亲信,怎么会挖出东西?而且还是这种严查的时候。   “只看到一个锦包,不知里面裹了什么,只是,只是……”那婢子支支吾吾,“……那物臭的厉害,似是腐物。”   果真有人用厌胜咒她!声姬面上一下就沉了下来:“吾要见君上!有人想害吾!”   然而此刻,谁敢让她出门?立刻有人禀报了齐侯,那锦布包裹的物事,也呈在了上去。   远远就能闻到腐臭腥味儿,齐侯皱眉问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是烂肉一团。”寺人犹豫片刻,才小声道,“不过奴瞧着,有些似呈胎儿形状……”   “一派胡言!”齐侯闻言大怒,怎么可能是胎儿?宫中整日有人记录姬妾孕事,哪能瞒过旁人?况且流产是多大的事情,就算他近几个月不常去声姬处,总也是见过其人的,哪有产后虚弱的模样?   “君上,声姬数月前恰恰大病两月,不见外人。此事恐有蹊跷。”一旁巫乞开口,声音轻慢,却隐含杀机,“当时患了何病,如何治好,怕要深究。”   此话一出,齐侯骤然想起来任姬之前提过的事情,那田氏家巫似乎与声姬有故,难道当日大病,真是对方诊治的?若是那大巫所为,倒是有调养身体的可能……   见齐侯神情游移,似生出了猜忌,巫乞隐去了唇边浅笑,淡淡道:“至于胎儿出自何人,吾倒有验看之法。”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竟有此等法术?如何验看?”齐侯奇道。   “母子本为一体, 骨血相连。这胎儿已成人形, 只需取出顶骨, 让声夫人滴血验看。若是血亲, 血能溶入骨中, 若不是,定不相溶。”巫乞不动声色,说出了巫家秘法。   这可不是占卜问神,血能不能相溶, 一验即明。闻言, 齐侯哪有不信?   “速招声姬上殿!”想了想,他又补一句, “还有那田氏家巫,也去请来。”   若声姬真有不轨, 田氏巫者帮她遮掩,就是欺君大罪了。一想到自己被两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齐侯就觉怒不可遏,哪能轻饶她们!   巫乞低垂眼眸, 掩住了目中得色。声姬如何, 她并无兴趣, 那逾越的巫者才是目标所在。只要声姬定了罪, 还怕她脱逃吗?   这厢, 被人堵在院中, 申冤无门, 连消息也递不出, 声姬正觉无计可施时,君上突然传召。她也不耽搁,立刻赶往正殿,刚一进门,就呜咽哭道:“君上,妾是被人冤枉的,有人要害妾啊!”   声姬本就艳若桃李,故作姿态的哭泣也颇为楚楚动人,只是齐侯哪有心思欣赏,黑着脸道:“你可与旁人有私,生出了孽子?”   如此开门见山,若是心里有鬼,定要生出惶恐神色。然而声姬心里早有准备,私|通的事情也已抹平,更没生过什么孩子,哪会承认?   “是何人污我?!君上明鉴,妾向来安分,从未有不轨之事!”她的声音尖利,只有愤愤之音,哪有半点畏惧?   “若非有私,为何从你院中挖出了婴孩?”齐侯沉声道。   挖出的是个婴孩?自己院中竟然埋了个死胎?!这话听的声姬毛骨悚然,亦有恼怒不平,她哪生过什么孽子?   “君上明鉴!妾身体康健,哪有流胎的样子?这埋在院中的恶胎,必是有人着意陷害……”突然想起来当日大巫所言,声姬面色煞白,叫道,“对了,这就是厌胜!有人用此物害我!”   “厌胜是何物?”见声姬突然面色大变,惨声尖叫,齐侯也是一怔。   “数月前吾曾‘遇邪’,神志混沌,险些疯癫,正是田氏大巫施法相救。大巫曾言,有人用巫咒害吾!妾愿发誓,此话若是有假,神鬼共弃!”声姬立刻把大巫叮嘱她的东西全盘拖出,还不惜发下重誓,以示清白。   这可出乎了齐侯预料,没想到声姬既然敢直言“遇邪”,还把请大巫驱邪的事情也说了出来,若是心里有鬼,焉能如此?莫不是真的事有蹊跷?   见齐侯面露犹疑,一旁立着的巫乞开口:“若是声夫人自陈无苟且之事,不如滴血验骨,自证清白。”   “何为滴血验骨?”声姬问道。   “此乃认亲之法,若为母子,血入骨中,若无瓜葛,骨血不溶。声夫人既然与这胎儿无干,何不滴血验之?”巫乞不紧不慢道来。   这死胎确实不是自己所生,验又何妨?声姬愤然起身,向着那血肉模糊的腐肉走去。   见人上钩,巫乞森森一笑,亲自来到那胎儿前,取刀剔骨,又用白绢细细拭去其上污垢,当那巴掌大小的顶骨露在人前,方才道:“还请夫人割中指血水,滴在骨上。”   看着那白森森的头盖骨,声姬脊背一阵发寒,咬了咬牙,正待取刀割血,殿外突然传来通禀:“田氏巫求见。”   取刀的手顿在了那里,声姬不由向外看去。   巫乞见她停手,低声催道:“夫人因何停手,可是惧怕验亲?”   这一声催促,倒是让声姬回过神,飞快缩回了手,她定定道:“大巫到来,自当先见过君上,分辨清楚方可。”   那妙目中,隐隐有了防备之意。巫乞还待再说什么,齐侯已经道:“传她进来。”   ※   今日本就是楚子苓入宫的日子,然而到了宫中,却迟迟不见齐侯前来。眼见宫人个个神色拘谨,举止小心,楚子苓便觉不妙。这些天,她可一直提防着声姬那边被人找碴,不会真动手了吧?也不知她能不能记得自己的吩咐。   正想着,忽有寺人前来,说齐侯正在寝殿,请她过去。寝殿可就在内宫了,楚子苓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一路上穿过宫苑游廊,所见皆是惊惶宫人,到了地方,竟发现殿外还跪着不少瑟瑟发抖的侍婢,楚子苓哪还不知事情不妙,连忙使人通禀,齐侯很快便招她进殿。赤足踏在光滑的木板上,楚子苓走进大殿,就见声姬立在案前,一脸惊喜的望向这边,案上隐隐能见一把匕首和团白白物事,旁边还站着个巫者打扮的老妇,齐侯则眉峰紧皱,坐在上方。   这是要做什么?楚子苓不动声色的跪倒在地:“不知君上何事召见?”   见那巫者沉静面容,齐侯立刻记起当初被骗之事,问道:“大巫入宫前是不是就见过声姬,还给她诊过病症?”   这话不轻不重,若是有所隐瞒,必然会找借口。谁料楚子苓颔首:“是有此事。”   齐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不由道:“那大巫之前为何不言明?连宫中官巫都不知此事!”   宫中夫人生病,官巫总该知晓,怎么不请宫里的巫者,反而找外面的家巫?   楚子苓淡淡道:“之前吾曾救过公子环一命,故而声夫人遇邪,公子环请吾入宫诊治。只是当日遇邪症状蹊跷,似是有人阴害,使了厌胜之术,不便宣扬。”   果真是遇邪?还是声姬所言的“厌胜”巫术?齐侯心底不由打起突来,大巫的手腕,他可见过,难道真冤枉了声姬?   就在此刻,巫乞开口:“一面之词,怎能取信?若田巫一口咬定声夫人未曾与人有私,更未产下孽子,不妨验上一验,自能还她清白。”   楚子苓反问:“敢问大巫,如何验看?”   巫乞傲然一指桌上白骨:“此乃声夫人院中挖出的婴孩顶骨,只要取一滴指尖血,滴在骨上,即可分辨。”   原来是这一手。滴血认亲,楚子苓怎会不知?这可是自古就有,还被影视剧演绎烂了的桥段。其中的“滴骨血”,更是先于“合血法”,自三国起就广为流传,被世人奉为圭臬。可惜,这法子只能做心理测试,完全没有理论支持。且不说血型分为三类,直系亲属之间都会出现相抗症状,滴骨血更是全无凭据,只不过是骨头埋得久了,表面腐朽发酥,能使血液融入罢了,跟血缘毫无干系。   而面前这老妇要的,正是声姬滴下这一滴血。只要一滴,就能让她百口莫辩。   好阴毒的手段!   看着那家巫一双沉凝黑眸,巫乞心底却是冷嘲。这滴血的手法,寻常人物是万万想不到的,区区家巫又岂能有此见识?而声姬确实未曾生过胎儿,心无畏惧,自然要滴血以证清白。可惜,这婴孩顶骨,最是娇弱,又埋了许久,任谁的血都能渗入,一旦君上见了溶血之景,哪还会信声姬。   声姬若是说谎,替她遮掩的家巫,岂不也是欺君?现在这田巫又放言有人下咒,一旦被君上猜忌,哪还有容身之地?   这一局,她是赢定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楚子苓却未与那老妇对峙,反倒冷笑一声:“滴血就能辨认,若这尸骨是旁人埋下的蛊物,专门为了阴害声夫人呢?”   “岂有此事!”巫乞大怒,“难不成田巫是怕行迹暴露,不敢让声夫人滴血?”   “血自然是要滴的,但不该是人血。”楚子苓转身对齐侯道,“这等来历不明的婴孩,最是凶险,声夫人冒然滴血,怕会中咒。不妨先取一只黑犬,滴血试试。若是这犬血也能融入骨中,怕是其中有鬼。”   巫乞一下瞪圆了双眼,等等,她怎敢用犬血滴这顶骨,这可是胎儿啊,她就不怕血不相溶吗?   齐侯却已经抚掌:“大巫此话有理,若是平白冤枉了声姬,也是不妥,不如先滴犬血,再试人血。来人,宰只黑犬取血!”   “君上……”巫乞还想阻挠,可已经来不及了。就见寺人匆匆出殿,不多时就取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鲜血。   巫乞这时才想出应对之法:“此事不妥!若是在狗血中施咒,污了这块骨,岂不什么都测不出了?”   “你我二人皆不碰犬血,由寺人分顶骨,分别试之,如何?”楚子苓镇定自若,毫不退让。   这下,就连巫乞也找不出拒绝的法子了。齐侯立刻让人分开了顶骨,从碗中取了一滴血,点在了那小小白骨之上。只见血珠微微一颤,就洇入骨中。   “溶了!溶了!”那寺人尖声惊叫。声姬吓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若不是大巫来得及时,她还真要滴血在上面呢!   这可是犬血,毫不作伪,竟也能溶入骨中!齐侯也是面色大变,赶忙道:“再试试另一块!”   另一半依旧如这块一般,顺顺利利溶入了黑犬血。齐侯顿时叫到:“快!快把这秽物扔出殿外!不,烧了,要烧干净!”   这等阴邪之物,怎能放在宫中?   楚子苓却不管一旁老妇难看的面色,再次拜倒,朗声道:“声夫人撞邪之事,几无人知晓,怕只有使出厌胜术的人,才会心知肚明。此人阴毒,这鬼胎说不好也是其埋下,当尽快寻出才是。”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此话一出, 齐侯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最先提及声姬重病,田巫入宫医治的, 可不就是任姬吗?当初她提起这事, 自己还没放在心上, 结果没出几日,就生出了如此祸端, 须得好好查问才是!   心里有了计较,齐侯颔首:“多谢大巫提点, 寡人定要拿那幕后之人是问!”   楚子苓只躬身一礼,该还击的时候,岂能忍气吞声?只是有些敌人可以针对, 有些,则让旁人出头更好。   抬头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对还愣在那边的声姬使了个眼色。可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难, 声姬总算生出了警醒,这次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就跪倒阶下,哭了起来:“君上定要抓住那使巫蛊的阴毒之人啊!还有巫乞, 身为宫巫, 却没发现鬼胎蹊跷,还要让妾滴血。若不是大巫来得及时, 妾怕是已经恶鬼俯身, 命归黄泉了!呜呜呜, 君上要替妾做主啊!”   这番哭号,声泪俱下,说不出的委屈。没了当初的猜忌,再看这杏花带雨的美人,齐侯心中只剩下了懊悔和怜惜,看巫乞的眼神,也不善起来。是啊,明明是个鬼胎,还要摆在他面前,要他的爱妾滴血认亲,险些闹出祸事!声姬是否产子,占卜不就能明白吗?反倒对鬼胎视而不见,居心何在!   想到这里,齐侯又忆起了当初伐鲁前的占筮结果,简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立刻对巫乞喝道:“汝术法不精,如何当得巫官之首?来人,把她押下去,详查鬼胎之事!”   听到这话,巫乞身形颤抖,险些没瘫倒地上。任姬已然自身难保,若是供出她这个主使,乃至查到埋婴之事,她焉有命在?可是事到如今,求饶已经用处,那老妇用怨毒的眼眸恶狠狠盯住了楚子苓,嘶声道:“你这妖巫,想要蒙蔽君上,祸乱宫闱,就不怕天罚吗?!”   她声嘶力竭,状若厉鬼,这叫骂让殿上诸人皆是胆寒。楚子苓却面色平静,淡淡答道:“吾乃田氏家巫,非君上宫巫,内闱与吾何干?”   是啊,连齐侯亲邀,都不愿入宫,这宫中争斗又与她何干?巫乞闻言,面色顿时煞白,一旁寺人哪敢让她再胡言乱语,齐齐扑上来,把人拖了下去。   看着那老妇挣扎不休的身影,楚子苓垂下了眼眸。她确实无心这种宫斗,但也容不得有人在背后使坏。今次立威,敢冒犯她的宫中巫者,乃至姬妾夫人,怕也少了吧?   一场巫蛊之祸,又断断续续闹了数日。任姬畏惧牵连,慌忙把责任都推倒了巫乞身上,虽有受罚,却也保住了性命。而巫乞施法害人,埋尸下咒,成了罪魁祸首,被齐侯下令问斩。这场风波,才算彻底平息。   几日后,公子环亲自登门造访。   “多亏大巫施以援手,母亲才能逃过一劫。”难得表现出了正经神色,公子环也是心有余悸。谁能想到,只是找个大巫入宫看诊,就能扯出这么多事情。   “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也当知晓如今局势了吧?”楚子苓并未居功,反而问道。   公子环用力点了点头:“恶敌再侧,吾以后必要谨慎行事。”   家中心腹可是百般叮嘱,总算让他知道了夺位之争凶险无比。只是以前荒唐太过,现在再立贤名,会不会太迟呢?   看着那少年有些忐忑的模样,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公子记得纳贤用能,自有贤能投靠。”   指望这人变成个道德标准极高的君子,是没啥可能了。但是知人善任,听从规劝,也能保得国家安稳。不过看看齐侯父子的德性,真不奇怪姜齐为何会被人取而代之。   公子环可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见她依旧如此关心,不由喜道:“若有一日,吾继承了君父之位,定要好好报答大巫……”   报答就不必了,不给她找麻烦就是万幸了。楚子苓神色淡淡:“公子有心,吾愧不敢当。”   见她仍旧是这副冷淡模样,公子环瞥了眼一直守在,姿态昂然的田氏庶长,突然道:“此番大恩,焉能不报?大巫静候佳音即可!”   这又是想干什么?楚子苓当然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但是这种一根筋的青春期少年,越拦越容易出事,反倒没法硬劝。   无奈的送走了人,她转身对一旁的田恒道:“如此一来,局面可能安稳了?”   田恒面色却不明朗,只摇了摇头:“宫中女子又能起多少用处?此番声姬打草惊蛇,朝中怕是又要起些波澜。”   当年投靠公子疆的大夫也不在少数,现在仗打完了,余下不过是亲楚还是亲晋的选择,若是齐侯放弃争霸的打算,重新亲晋,那么在晋为质的公子疆,又要成为众人瞩目所在。那些原本支持公子疆的氏族,岂会罢休?宫内这场巫蛊案,只会让他们警惕起来,小心行事罢了。   听到这话,楚子苓轻叹一声,身在朝堂,难逃是非,只盼公子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所谓的“报答”来得极快,隔日宫中就传来了旨意,让田须无入宫伴读。   田须无哪能想到好事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简直喜不自胜:“这定是公子环为了报答大巫,小子竟也能入宫求学,多亏了大巫!”   楚子苓简直无语了,公子环这恩报的真是地方,选谁不好偏偏选了田须无这小子,难不成“代齐”就从这里始发吗?   稳了稳心神,她才道:“公子环性格乖张,脾气颇大,你与他相处,要慎守谦恭,不可冒犯。”   一个气都气昏厥的家伙,脾气岂能好了?就算现在收敛,也免不了刚愎,就跟倔驴一样,只能顺毛摸,一个不好戳到了驴脾气,可就糟糕了。   田须无跟着大巫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心思缜密,看人颇准,立刻颔首应是。一旁田恒倒是皱了皱眉:“入宫之后,你之前所知所学不可与外人道,只需听师长教导,不得在人前招摇。”   他教给田须无的东西,有不少并不合时宜,自家人知晓无妨,若是让旁人瞧见,难免落下把柄。而且伴读这种事情,伴着就好,不是让他出风头的。田氏身份不显,比起公子环身边环绕的卿士子侄,可是大有不如,藏拙才是自保之法。   没想到阿兄也会叮嘱两句,田须无终于收起了兴奋神色,郑重道:“小子记下了!定不让阿兄和大巫失望。”   这谆谆教导,倒有些送孩子上私立名校的味道了,楚子苓瞧了田恒一眼,唇边不由泛起了笑容。   ※   “妇人误事!”谭氏家宅中,谭炎低声骂道。   之前公子疆受宠时,他便着意拉拢,想要扶这位公子登位,谁知时局变换,齐侯竟然让公子疆去了晋国为质。一度谭炎自己都以为,这位公子怕是要埋没晋国了,未曾想一场大败,却又让他生出希望。   若是齐侯再次与晋国结好,尊晋侯为霸主,那么身在晋国的公子疆,反倒有了便利。一旦君上身故,晋国必要推举一个亲晋的新君,又有谁比公子疆更合适呢?   因此,这些日他们都在朝中奔走,指望君上改变主意,放弃与楚结盟。结果事情还没办成,内宫就出了乱子。公子疆之母任姬,竟然深陷巫咒大案,险些被齐侯黜落。   饶是谭炎历经三朝,处理过不少阴私之事,也是说不出话来。此等愚妇,要来何用!   “家主,那公子疆之事……”心腹问道。   “此刻谈及,必会惹君上猜忌。先看楚国会否发兵,攻打鲁卫吧。”谭炎轻叹一声,君上还是没有放弃依仗楚国的希望,唯有放弃楚国,重归晋国,他的谋划方才有实现可能。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那田氏呢,还要再查吗?”心腹又问。   “继续盯着!”谭炎冷声道,“田氏着实古怪,要探探底细。”   一场大战损兵无数,除了逢丑父、国佐等卿士外,其他人不问罪都是好的。唯有田氏异军突起,庶长封下大夫,家巫入朝,现在连嫡长都成了公子环的伴读,怎能不惹人注目?谭炎也是老于政事,对于君上的偏宠极为敏感,加之内宫之乱又有蹊跷,更要仔细盯着,看看能否找出田氏把柄。   只盼今次楚国,也能败在晋国之手吧。   然而大战尚未开始,丧讯相继传来。八月底,宋公鲍卒,九月初,卫侯遬卒,一时间,楚国会否出兵,又成了悬而未决之事。   楚子苓听到这消息,也是沉默良久。去岁这时,她刚刚自宋国出逃,前来齐国,未曾想一年不见,宋公居然就死了。是突发疾病,还是有什么隐患,她未曾发觉?当日自己身在宋宫,为了确立大巫威信,对于宋公的诊治其实并不仔细,只是对表征的速效疗法,从未深究病理。而现在,那个称得上仁德,又异常俊美的君主,竟匆匆身故,让楚子苓也说不出的难受。   “宋公年迈,应是到了天命之年。”田恒又怎会看不出子苓心中所想,出言劝道。   五十岁就天不假年?对于现代社会的人而言,怕是难以想象。但是对于这春秋时代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年老体衰,至少比那些活不过三四十的泥腿子要强太多。   “无事,我只是有些感慨。不知两君身故,楚国还会不会发兵了。”楚子苓轻叹一声,问道。   这年代打仗也是要避丧的,楚军想要攻打鲁卫,就要借道宋郑,现在宋公死了,卫侯也骤然身故,可不是发兵的好时候。   “传言樊姬重病不起,楚国会否发兵,实在难讲。”田恒道。   之前是樊姬扶持新君,掌控朝政,现在她病重难支,说不好下面的诸公子会如何行事。   听到这话,楚子苓一怔,她已经许久没想过楚国经历的那些事了,樊姬病重的消息,落在心间竟然掀不起多少波澜了。没有救命的巫医,樊姬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死之后,又要多久才会轮到屈巫呢?心头似有坚冰滑过,又冷又硬,简直不似医者,而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巫。   一只手骤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田恒轻声道:“不急,且再等等。”   那双漆黑的眸中,闪过了担忧和抚慰,如暖阳熏风,吹散了心底冰寒。   楚子苓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我能等的。”   只要有田恒在身边,她不介意多等些时日。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卫国、宋国两位国君相继身故, 按照礼法,是不宜兴兵的。毕竟攻打鲁国就要借道宋国, 恐怕会搅扰人家的丧事。而攻打卫国更是“非礼”, 说不定就如当年秦国趁丧伐郑一般, 落得大败而归, 道义全无。   然而出乎意料, 楚国非但没有罢兵的意思, 令尹公子婴齐还裹挟了尚未及冠的蔡国、许国两位国君, 尽起楚师, 打着“援齐”的名号, 借道郑国, 统兵伐卫!   一时间, 千乘之师浩荡而来,惊得世人瞠目。   如此大军, 又岂是刚被齐军肆虐一番,又死了国君的卫国能够抵抗的?只几日工夫,卫军就节节败退, 溃不成兵, 眼看就要败北亡了社稷。然而与上次齐国伐卫不同,面对强楚的威胁, 晋国竟然未曾出兵援救,不理卫国求援, 避开了楚军兵锋。   如此举动, 更是让楚军大振, 直逼卫都,与新君签了城下之盟。随后意犹未尽,又转道挥兵侵鲁。鲁国上下顿时大恐,专门派上卿前往楚营,奉上木工、缝工、织工各一百人,并以公衡为质,请求结盟。楚军这才罢手,自宋国回返。   之前还附骥晋国的鲁卫,转眼间都投了强楚,这番变故,引得列国哗然。楚庄王虽然身故,强楚仍就不能敌啊。   消息传到了齐国,本该高兴的齐侯,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自己发兵时,晋国就敢派车八百乘,联三国之力伐齐。怎么到了楚国出兵,晋国就不敢直面了呢?楚国还是无礼至极的乘丧而伐呢,于情于礼都应回护鲁卫这两个附庸啊!说到底,不过是楚强齐弱!   须知他祖上桓公,乃是世间第一位称霸之人,而楚国,不过蛮夷耳。   然而刚与晋国恶战一场,毗邻的鲁卫两国又都改换门庭,投了楚国,此时似乎只有与楚国亲善了?   谁料朝中众卿可不这么看,各执一词,吵成了一团。有人说楚国大胜,必不把齐国放在眼里,亲楚不过是自取其辱,不如改投晋国;有人则说如今楚国势大,连鲁卫都投了强楚,这时不结好,反倒亲晋,岂不置身于险地?   双方人马都有理有据,听起来一般可信,让齐侯头都痛了起来。这几日天天传大巫进宫,替他刺鬼清神。   齐侯的急性偏头痛,乃肝气郁结,化火化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情绪造成的。因而针灸之余,楚子苓也少不得劝慰几句:“君上不可劳思过度,积郁过甚,易伤肝脾。”   闻言齐侯一叹:“如今朝中纷乱,寡人也不知听谁为好。楚国强,晋国亦是不弱,吾等夹在中间,实难决断。”   是亲楚还是亲晋的议论,楚子苓也在田恒嘴里听到过些,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投谁不投谁这个层面,而是如后世一般,更看重自身的综合国力。   想了想,她道:“晋楚相争,岂不是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用兵总要损耗,连年征战更是靡费颇多。齐国又不在晋楚之间,地势偏安一隅,不如交好诸国,养精蓄锐?”   齐侯一愣:“那寡人如何称霸?”   您还惦记着称霸啊。楚子苓险些没翻个白眼,轻叹一声:“君上可忘了民怨之事?当年桓公有管子辅佐,富国而强兵,方有霸业。如今民怨不消,却想争霸,岂非水中捞月。”   水中能捞得起月吗?自是不能。听了这番别出心栽的建议,齐侯也是一阵怔忡,片刻后忽道:“那寡人之管仲,又在何方?”   齐国还有管仲这样的大才吗?似乎有,管子之后便是晏子,也是春秋有名的贤相,但是楚子苓不太清楚晏子是何时诞生的,自然没法举荐,只道:“朝中贤良无数,各有政见,君上只需寻有类管子之人,自能得贤才。”   “然也!”齐侯兴奋的猛一击掌,“大巫若为男子,寡人当奉为上卿!”   这话怕也只有齐侯这样的人,才能说出口吧?楚子苓微微施礼,并没放在心上。   谁料几日后,齐侯就寻了个借口,赏了田湣,显然是把她的进言之功算在了田氏一族上。闻言楚子苓也是默然,幽幽对田恒道:“还不如让君上赐你块邑田呢。”   田湣得多少好处,跟田恒又不相干,还有田须无那小子也占了便宜,这样算来,实在是太亏了。   田恒笑道:“邑田何劳子苓出手?我亦能赚来。只是没想到君上竟然真听进了你的规劝,这些日问政诸卿,很是提拔了几个。”   “哦?”楚子苓闻言立刻问道,“都有谁?可有晏氏之人?”   “还真有晏弱,你也知他?”田恒不由挑眉,晏氏可不是什么大族,不过是从莱国奔齐的寒门小家,之前在朝中也不显,这话问的可就有些古怪了。   晏弱?晏子不是叫晏婴吗?难道是他的父祖?不过能因此事出头,也是好事。在这个平庸之辈可以靠血统治理国家的时代,用贤总好过用亲。   “我听君上提过此人,能够提拔自是最好。”楚子苓笑笑,把这话题带了过去。   田恒见她神情轻松,不似有事,也笑道:“若是他得知此事,怕也要来谢你才行。”   “举手之劳罢了。”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晋楚之后还要如何争锋,只盼齐侯能够收起那争霸的心思,让齐国多安稳些时日吧。   ※   “哚”的一声,羽箭钉在了草垛上,距离红心足有一寸之遥,一旁已有寺人尖声叫道:“公子神射!”   这可是在宫中传授射术,能够教导诸公子的,无一不是神射手。如此成绩,还敢有人夸赞,实在是厚颜的厉害。然而上至师傅,下至伴读,谁都没有生出异议。毕竟射箭的可是君上喜爱,大夫推崇,有可能登上宝座的公子环,哪个会得罪此人?   公子环看了看自己的射术成绩,也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些日他勤练射术,进步良多,果真没有白费力气。似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身旁那个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年道:“须无射术可有长进?吾记得你那兄长,乃是能张三石弓的神射手。”   三石弓,寻常人怕是拉都拉不开,遑论射准了。田须无谦逊的行了一礼:“小子日日勤练射术,也不及公子,哪敢献丑?至于家兄,不过是天生力大罢了。”   这话十分谦逊,亦有些讨巧,在吹捧公子环的同时,也暗暗踩了自家兄长。然而这话听在公子环耳中,极是悦耳,他不由笑道:“田无咎也是猛士,你可要好生跟他学着点。”   学什么啊!田须无暗自腹诽,自从来到宫中以后,他就发现公子环隐隐对兄长有些敌意,这可真是想不到,毕竟兄长还曾救过这人呢!但是相处久了,公子环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渐渐地,田须无也瞧出了些端倪。这位公子,似对大巫有些心思,怕是因此才对阿兄不善。   察觉此事后,田须无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那可是大巫啊,怎能觊觎?!然而话又不能直说,田须无只得转了策略,一味迎合,甚至不惜猜一猜阿兄,倒是让这位公子又看重了自己几分。   果不其然,又练了片刻箭,公子环就不耐烦闷,转去屋中休息。在席上坐定,他特地遣散了从人,只留田须无一个,像是忍了又忍,终是问道:“听闻大巫是跟你那兄长一同归国的?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二字,简直问的百转千回。田须无立刻摆出一脸正色:“吾听家兄说过,大巫曾救他性命,因此才一路相护,带大巫前来齐国。”   “那大巫怎肯跟他回田府?”公子环不由倾身,急急问道。田恒可真是一幅世人最喜的好样貌,难不成大巫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嘛……”田须无做出犹豫模样,迟疑片刻方道,“似乎大巫也曾被家兄救过,立过盟誓,才会屈尊田府。”   原来有盟誓的是田恒本人,不是田府!公子环心头一凉:“还有盟誓,不会是有私吧?”   田须无立刻摇头:“怎会如此!大巫法力如何,公子也知。若是有私,还有如此神通?”   这确实不太好反驳,毕竟巫儿都要守贞才有用处,别说是大巫了。   问出了结果,却不知是沮丧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公子环“哦”了一声,有些心灰意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出了门,田须无倒是一头冷汗,这事可不大妙,总要告知兄长才行!   话虽如此,阿兄的脾气他也心知肚明,哪敢直接言及此事。犹豫了大半天,田须无才寻了个时间,凑到了田恒身边。   “阿兄,你如今已经弱冠,又封了下大夫,为何还不娶妻呢?”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话刚出口, 田须无就觉身上一冷,但见兄长那双鹰隼也似的眼眸望了过来,平素只觉兄长威严雄健, 田须无此刻才知, 能在千军万马中厮杀的人, 瞪起人来有多恐怖。   脊背炸毛,额上冒汗,他结结巴巴补充道:“我, 我就是担心兄长……”   “是谁让你来的?父亲吗?”田恒并没搭理他的辩解, 冷冷道。   “怎, 怎会!”田须无赶忙解释, “父亲若是有意, 自会着手操办, 何须小子多言?小子就是好奇……”   望了兄长一眼,田须无“咕咚”一声把其他的话尽数吞回了肚里。   “好奇?”田恒冷笑着重复一遍,突然道, “可是公子环说了什么?”   这小子如今除了在家就是在宫中, 既然父亲没有吩咐, 应是出在另一边了。   哪能想到兄长如此敏锐, 田须无张了张嘴, 却不敢撒谎, 只得老老实实道来:“是公子环问起大巫之事, 还探听你二人是否有私……”   眼见对面那人脸色整个阴沉了下来, 田须无赶忙补救道:“我自然说绝无此事!只是, 只是阿兄迟迟不娶妻,总惹人猜忌。”   二十三岁,确实早过了婚娶的年龄,换成旁人,怕是膝下儿女都成双了,哪还能孤身一人?也是父亲不太关心兄长,才一直没有定亲。只是现在,大巫整日与阿兄住在一起,着实惹眼,再不婚配,也无怪旁人想歪嘛。   田须无自觉是关心兄长,田恒心底已经巨浪滔天。他之前果真没有看错,公子环怕是对子苓有些心思,若子苓不是大巫,说不好会生出什么祸端。然而此刻,田恒顾虑的却不是这个:“我娶或不娶,跟大巫有何关系?还是你如说了什么,惹人生疑?”   这倒打一耙,简直让田须无张口结舌:“阿兄,我真未曾乱讲啊!不过兄长既然对大巫无意,就该离的远些……”   “我的事,要你多嘴?”   一声呵斥,让田须无缩了缩脖子,然而瞥了眼怒气未消的兄长,还是鼓起勇气道:“其实阿兄若喜欢大巫,偷偷娶了不就是了,以后不施法自能……”   见那锋锐的眸子中,已经有了杀气,他一哆嗦:“小子还有些事,先,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他再不敢停,夹着尾巴溜出门去。   没了那恼人的小子,田恒却依旧坐在原地,薄唇紧抿。他何尝没想过娶了子苓?只是没人比他更清楚,子苓喜爱给人治病,亦不会放弃施法。其实这些日呆在田府,子苓已经极是小心,除了入宫以外,轻易不施法救人了。她知自己在家中根基不稳,不想给他惹出麻烦。换成当日在邑田时,连那些野人隶奴也施手去救,才是她的本心。   如今看来,还是要早些带她离开朝堂。只是大战方消,想要建功也不容易,不知君上何时才能赐他采邑。   压了压心底翻腾的东西,田恒起身,向着后院而去。   ※   楚国大胜,自然要炫耀一番。由楚国令尹公子婴齐牵头,一口气邀请了鲁、蔡、许、秦、宋、陈、卫、郑、齐、曹、邾、薛、鄫十三国,在蜀地会盟。如鲁、蔡、许等国都是国君亲至,其他国家也多是执政的上卿,唯有齐国只派了名大夫。其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朝中卿士立刻察觉君上心思生变,怕是对臣服于“蛮夷”之手,心有不甘。毕竟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这“夷”里也包括楚国。率领诸国兵临楚地,以“不献苞茅”为由,迫使楚国为盟,是何其威武之举。现在却只能灰溜溜跟着一众小国,对强楚唯命是从,这哪是齐侯愿见的?   清楚了齐侯的心思,事情就好办了不少,那些亲晋的卿士无不动作起来,有些是真心为了齐国处境考虑,有些则不免带上了些旁的心思。   “那田氏庶长,去年方才归国,所携大巫连名讳都未传出。不过在他归国前,宋地曾出过一位‘灵雀’,据说有祛除疫病的秘术在身,兴许跟这田巫有些关系……”心腹一番打探,总算得来了些消息,低声禀道。   “田巫擅长除鬼,倒未必是‘灵雀’。”谭炎顿了顿,又道,“只是留这女子在,总归不妥,要想些办法将之除去。”   有传言,齐侯这些日提拔那些身家不显之人,是受田氏家巫蛊惑。如今还未入宫,就已能对君上生出如此影响,若是将来入了宫呢?而这女子,看重的明显是声姬母子,若是推公子环上位,说不定齐侯真的会允。好不容易等到齐侯改了心思,有望与晋结盟,怎能容忍这样一个能够干政的女子,留在君上身边?这大巫,自要早早铲除才行!   “那田巫正是受宠的时候,如何除去?”心腹犹豫道。之前宫中巫蛊之乱,众人可见识了这大巫的本领,想在朝中扳倒她着实不易。   “等她外出,找几个游侠儿动手便好。”谭炎冷声道。不过是个女子,在君上面前动她不得,在外面还杀不了吗?反正齐国游侠甚多,用勇气当街劫人的更是不少,寻几个来路干净的,并不很难。   那心腹了然,俯首称是。   朝中暗波翻涌,楚子苓却回到了相对平静的日子,为了避嫌,除了给齐侯看看病之外,连后宫都去的少了。   这日下朝,她刚准备离去,身后忽有一人喊住了她:“大巫留步。”   楚子苓扭头,就见一个四十几许的男子快步走上前来,对她躬身一礼:“吾乃晏弱,见过大巫。”   这就是那位晏氏大夫了,楚子苓不由细细上下打量一番,这人模样周正,彬彬有礼,亦有着古代文士的儒雅之气,倒是个可以列朝堂的君子。   “晏大夫何事寻吾?”惦记着未来的晏子,楚子苓表现的颇为和颜悦色。   “冒然搅扰,也是羞愧。只是听闻有大巫进言,才让君上重用吾等,特来拜谢。”晏弱也不遮掩,直接道来。目光却不动神色的落在那大巫面上,似想看出什么。   楚子苓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只道:“君上用人,又岂是吾能置喙的。晏大夫得君上赏识,自是因贤能,何须谢吾?”   晏弱没想到她拒绝的这么干脆,愣了一下,方笑道:“大巫气度,倒是如君子。只是吾有一事,总放心不下,需问个明白。”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大巫可是亲楚一派?”   “亲楚”?她为何要亲楚?楚子苓不由反问:“晏大夫何处此言?”   “有人传大巫乃是楚地巫者,故而偏向楚国。”晏弱解释道。有些话却没有点明,若是亲晋,说不定会让公子疆重新有登位可能。而这田巫明显是公子环一派的,必然不愿让齐侯亲近晋国。   “此乃传言,当不得真。”楚子苓可不愿人把她当做是楚巫了,毕竟刚从宋国逃出不久,再说自己是楚女,说不定会招来什么。   晏弱立刻舒了口气:“吾知大巫仁德,必不愿齐国再陷战乱。若不亲楚,最好不过。”   这下楚子苓倒有些好奇了:“大夫何处此言?亲晋就能让齐国免遭祸患?”   “正是!”晏弱却正色答道,“楚虽强,却离齐甚远,中间还隔着鲁卫。如今鲁卫皆以投楚,楚国再想对齐兴兵,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年代,很少有大国会采取正面较量,就算争霸,也是派兵攻打对方的附庸国,然后等人来救,再展开战斗。就如之前齐国伐卫,才引来晋国兴兵。而现在,隔在齐楚之间的鲁卫,已经投了楚国,根本没有交战的借口。只要齐国不兴兵讨伐两国,自能与楚相安无事。   只一转念,楚子苓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又道:“那投晋呢?”   “投晋就不同了。晋侯亦有称霸之心,然强楚在侧,列国大多归其麾下,已有楚强晋弱之势。若是此刻投晋,晋侯必然欣喜,不会再为难君上。有了这靠山,再安心治下,何愁齐国不兴?大巫曾言,富国而强兵,深得管子精要,应当也能明白其中得失。”   晏弱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把心思放在诸公子的继位战上,而是一心只考虑国家兴盛,这可是楚子苓之前未曾见过了。如此爱民,还真跟晏子的政见有些相类,难不成面前之人,真是晏婴之父?   只跑了一下神,楚子苓就转回了思绪,沉吟半晌,还是道:“吾乃家巫,非朝中卿士,这些实不该多言。不过晏大夫若有此心,不如向君上进言。如今君上举棋不定,正需贤臣相助。”   听到这话,晏弱不由大喜。他原本只是害怕这位大巫为了公子环,鼓动齐侯投靠楚国。如今听闻她无此打算,已经是万幸,而自己这番话,对方似乎也颇有认同,自己进言岂不更有把握?况且她还直言不愿干涉朝政,如此的大巫,实在难得。   看着晏弱再次行礼,恭敬的不行。楚子苓突然来了兴趣:“敢问晏大夫,家中有几子?”   她真是好奇,想要问问有没有晏婴的存在。谁料此话一出,晏弱面色就是一暗:“不瞒大巫,吾膝下仅有两女,尚无子嗣。”   楚子苓眨了眨眼,怎么又碰上这种生不出儿子的类型了?   晏弱却已哀声叹道:“亡妻早逝,续弦又因体弱流胎,妾室也生不出庶子,兴许是吾命中无子……”   见他如此沮丧,楚子苓不由道:“若是体弱,稍加调养,兴许还能生产……”   话音未落,晏弱突然兴奋起来:“不知可否请大巫登门,替贱内看上一看?”   这可是君上都赏识信重的大巫啊,若是能替妻子看看,说不还有希望?   见晏弱那副渴盼模样,楚子苓想了想便颔首道:“既然晏大夫相请,吾过两日便登门。”   大巫应允,晏弱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这才离去。   远处,田恒已经等了些时候,见晏弱走了,才大步上前:“晏大夫寻你何事?”   “应该是怕我祸乱朝政吧?”楚子苓笑笑,“不过这人确实有才,我还应了给他妻子治病。”   这毕竟是晏氏,只看在晏子的份上,也要去瞧瞧的。   见楚子苓面带微笑,似有些欢喜,田恒目中闪过了些怅然。如今子苓只闷在家里,或是行走宫苑,确实很久没给旁人治病了。这位晏弱他也接触过一二,是位贤君子。结好此人,也不算坏事,正好也让子苓散散心。   想到这里,他微微颔首:“既是如此,过几日我休息了,就带你去。”   出门自是无妨,但不守在她身边,怎能安心?田恒在心底一叹,也许田须无那小子是真看出了他那点不能与人言的心思。只是若能与子苓长长久久相守,不娶又有何妨?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过了几天, 轮到田恒歇息,两人便备了马车,前往晏府。虽然当了大夫,近来又被齐侯重用,晏弱的府邸还是颇为寒酸,距离城中繁华区也甚远,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晏弱早就候着大巫前来,亲自出门相迎, 没想到田恒也跟了来,一同施礼,方才请两人入内。进了宅邸, 竟比外面看着还要粗陋, 怕是还不如殷实些的国人商贾,晏弱面上却无自卑之色,大大方方把楚子苓请入了内宅。   晏妻身体有恙,还躺在榻上, 并未起身相迎。因是诊治妇人疾, 男子不便入内, 晏弱只简单交代两句,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下那个虚弱的小妇人, 和一旁侍候的老婢。   “未曾想夫君能请来大巫, 妾体弱多病, 不能有孕, 实在是愧对君子……”那妇人面上羞怯,声音很低,有些不敢正眼视人。   楚子苓见到了人,心底就轻叹一声。晏弱这续弦年龄实在算不上大,怕只有十七八岁,又生的瘦小,像是早年曾营养不良。这副模样,如何能怀孕生产?   “请孺人伸手,吾先探脉。”也怕吓到对方,楚子苓柔声道。   那妇人小心看了她一眼,才伸出腕来。楚子苓静静诊脉,过了片刻又问道:“敢问孺人是何时落的胎?”   “是去年,那时怀了四月,忽的见红,就落了孩儿……”那妇人眼圈一红,似有要哭的意思,一旁老婢赶忙相劝。   见她伤心,楚子苓劝道:“孺人不可悲戚过度,伤了肝脾,更难有孕。”   这话倒是当机立断,让对方停下了哽咽,眼巴巴望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直接道:“还请孺人平躺,吾再看看。”   那小妇人立刻乖顺的躺了下来,楚子苓伸手在她下腹按压,边触诊边问道:“孺人月水来得可准?”   那妇人立刻红了脸庞,不好开口,倒是一旁老婢替她答道:“主母月信时断时续,来得极少,来时还腹痛难忍。”   楚子苓点了点头,手指一压,那妇人痛的一个哆嗦,直接蜷起了腿。果真是血瘀少腹,留滞作瘕。估计是当初流产时胞衣不净,导致脉络损伤,淤血阻滞,又因身体虚寒,肾气亏损,别说受孕了,如此气虚体弱,平日少不得生病卧床。   “还请孺人宽衣,吾好行针通络。”楚子苓吩咐道。   那妇人却突然紧张起来,双手抓着衣襟,急急问道:“病真能好吗?妾还能生儿育女?!”   这幅模样,着实让人心酸。楚子苓放缓了面上神情,微微颔首:“孺人放心,吾自会尽力。”   闻言,那女子眼中溢出了泪水,也不等老婢相助,就自行解开了衣衫。看着那过分娇小,又苍白瘦弱的身子,楚子苓暗叹一声,让婢子退了出去,开始行针。   治疗妇科血瘀,手法并不复杂,大半个时辰后,楚子苓就收了针,活动了一下手腕:“如此每日一次,针十日即可。吾会再配汤药,搭配服食。”   虽然并不习惯针灸,但是听到这话,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让老婢进来伺候女主人穿衣,楚子苓就想告辞,那小妇人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非要送她出门。   好言婉拒,让她多多休息,楚子苓才出了内室,晏弱赶忙上前:“大巫,贱内的病,可能治好?”   “针刺调养,应当能恢复康健。只是……”楚子苓犹豫片刻,还是道,“只是大夫最近还是勿行房|事为好。”   说这话时,她不可能不犹豫。晏弱之前虽有妾室,却也早亡,娶了这新夫人后,便没再纳妾。若是因为治病无法行|房,会不会动摇那小妇人在家中的地位,也是难讲。   听大巫说“只是”时,晏弱心都绷了起来,谁料如此郑重的神情,叮嘱的却是这等小事。晏弱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正色答道:“贱内不嫌吾老迈,吾又怎会因这点小事嫌她?大巫放心,有何吩咐,尽管说来便好。”   他的神色中,毫无勉强或者敷衍之意,倒似真心待自己的少妻。楚子苓也算见惯了这个时代的“君子”,四十多岁无子,还能如此呵护不能生产的妻子,着实也不多见。   微微颔首,她道:“那吾明日再来。”   晏弱自是千恩万谢,又亲自把人送出了门。登上了马车,田恒问道:“这次需要诊治几日?”   “连续十日吧,不知无咎可有空吗?”楚子苓这才想起田恒还有差事。   田恒轻笑一声:“眼看岁末,也无甚大事,自可陪你。”   子苓既然惦记着让自己相陪,田恒哪有不允的?   “如此便好……”楚子苓沉默片刻,望着前方高大身影,突然想说些什么似得张开了口。   就算在这蒙昧的年代,依旧有晏弱这样的夫妻,能够重情相守。那她跟田恒呢?   如今,实在难说他两人是何等关系,明明亲密无间,却没人踏出那关键一步。田恒若是喜欢一人,会隐忍不言吗?这念头只要浮上心间,就让楚子苓止住了脚步。她当然可以鼓起勇气,表明心迹,但若是误会了对方的心思,两人之间又会如何呢?难不成连这样的“朋友”,也要没得做了?   微张的口,又缓缓闭了起来,楚子苓压下心底轻叹,靠在了车厢上。   之后几日,田恒果真时时相陪,就算要上朝,也会在下朝后抽时间,载她赶去晏府。晏弱自是感激不尽,在听闻不孕这事也有可能出自男方时,还专门让大巫给自己诊了脉,想要一同调养一番。这样的姿态和诚恳,简直让楚子苓感慨,怕是两千年后,也少有男子如此大度。   这日诊罢登车,田恒有些犹疑的问道:“晏大夫不是生了两女吗,难不成还是他的毛病?”   见子苓给晏弱都开了药,田恒简直叹为观止。这晏大夫为了求子,也是心切。   “年岁渐长,难免需要调理。”楚子苓笑道,“晏大夫肯求医问药,已是难得,怕是还有不少人不如他呢。”   这话一出,两人都想起了当年给田恒治伤时的情形。遭遇群狼,明明伤的就剩一口气了,他每次喝起药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比起晏弱着实差的老远。   “你那汤药甚苦,吾看晏大夫喝了才知……”田恒正要打趣两句,忽然眸光一缩,抓住了马缰。就见大路上缓缓走着的几个游侠儿,突然加速,朝着这边冲来,腰侧刀剑皆已出鞘,寒光凛凛!   “扶好!”他只来得及吩咐这一句,就催动了马匹。骈马齐齐加速,却不是向外冲,而是微微转了马头,朝着那群人撞去!   一般而言,被人埋伏围攻,最先想的都是脱困,哪有正面迎敌的?然而奔马何其迅猛,只是须臾就冲到了匪盗身前,就算马儿天生惧怕刀刃,此刻也来不及止步了,“轰”的一声,就撞飞了最前方三人,剧烈摇摆的车厢又横扫摆尾,让从后方包抄的几个也筋断骨折。只一策马,围堵之人竟去了大半!   然而此法再怎么威猛,也不过是“一击”罢了。马儿受惊,再难驾驭,已是疯狂嘶鸣,掀蹄乱踩,田恒分毫不差,拔刀斩断了横木,任那两匹马脱缰而出,横冲直撞。自己则在大车失了平衡的一瞬,扶着车辕跳下,一刀斩在了面前游侠颈间。   赤红的血浆喷涌而出,浸湿了衣襟。田恒却不停步,一剑又一剑清扫着场中敌人。原本共有十二人,如今又是车撞又是马惊,能站立的也不过三五个,还都是地痞恶少,对于田恒又有什么威胁?只几个呼吸,能威胁到自己的敌人,便尽数毙命刀下。田恒却不管那几个受伤惨叫的,而是快步走回车厢边,伸手到:“子苓,随吾返回晏府!”   对方一开始就摆出了围三放一的阵势,前方必定还有埋伏,就是想让他们不顾一切冲上前,自投罗网随后斩尽杀绝。现在他们失了马车,已难突围,不如返回晏府,再做决断。   刚刚那一撞,实在是又急又快,楚子苓只来得及抓住手边木栏,还是重重撞在了车厢上,连指甲都劈了几处。然而此刻,哪还有犹豫的时间,她伸手握住了田恒的手,就想下车。谁料那只手并未放开,竟然用力一扯,把她抱在了怀中。   似是撞到头,眩晕不止,扑面又是刺鼻血腥,楚子苓两眼金星直冒,哪能反应过来,只得死死搂住对方颈项。田恒却已迈开脚步,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有粘糊糊的血液粘在了颊上,被人揽在怀中,楚子苓不好挣扎,只低声道:“我能走……”   “抓稳了。”田恒却不答应,就这么抱着人,大步而去。   远处街角,一辆停在路中的马车上,有人低声道:“还要追吗?”   “此子勇悍,怕是追不及了。”那主事者眉峰一紧微微皱起。这人的手段,倒是有类一位“故人”啊。当年劫杀那人时,是不是见过个少年?   “去几个人,把没死的灭口,收拾停当后速速离开。”他吩咐了一句,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怀抱女子的高大身影,不由冷笑一声。这真是家巫?恐怕未必吧……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离开晏府本就不久,一路疾驰而回, 也没花多长时间。   见两人去而复返, 还浑身血污, 晏弱也是大惊:“这是怎地了?可是遇了匪盗?”   “未必是匪。”田恒把怀中抱着的人放下, 低声道, “你可还好?”   楚子苓面色煞白, 却还是点了点头。就体感而言, 脑震荡的可能性不大,头晕恶心应该都是应激反应, 需要的只是休息。   她那白净指尖如今血痕斑斑,也不知劈了几个指甲,眸光被刺得一痛,田恒的神情也阴沉了下来, 起身对晏弱道:“有劳晏大夫看顾大巫, 吾得回去看看。”   袭杀来的突然, 必须尽快赶回去,晚了怕是那几个受伤的游侠儿会逃脱不见。   “吾让人备车,家中也有护卫, 不妨同去。”晏弱立刻道。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田恒这副模样,显然是遭遇强敌,还是多带几人更安全些。   “来不及了, 晏子可让他们随后跟上, 就在坊外。”田恒可没时间等人马准备停当, 简单告知受袭的地点,就想迈步。   楚子苓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不可行险!”   刚才就有那么多劫匪,现在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正入敌人下怀?   田恒足下一顿,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轻柔的包裹住了还有些发颤的手指,避免她触到伤处:“无妨,没人追上,就不会再有埋伏。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那柔和的话语犹若催眠,让楚子苓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见她松手,田恒笑笑,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目不转睛看着那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外,楚子苓才觉出身上疼痛,不只是头和手,腰背应当也撞青了几块,身上粘糊糊的厉害,净是从田恒那里沾来的血污。   一旁晏弱已经吩咐了家丁,跟去帮忙,转头对楚子苓道:“大巫还请入内梳洗,吾让贱内寻些新衣。”   看着那已闻讯赶来,满面焦色,倚门而立的小妇人,楚子苓勉强挤出了些笑容:“有劳晏子了。”   出了门,没花多大时候,田恒就回到了方才遇袭的地方。车厢歪倒在路边,马早就跑没了影子,那些袭杀的刺客倒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竟没有一个逃走的。只因他们早已无法再逃。   快步上前,田恒低头仔细查看,除了方才他砍杀的几人外,其他人皆已毙命,有人是胸前中刀,有人是喉间中剑,还有几个似有反击的痕迹,显然是方才他走之后,又来了人灭口。绕车一遭,唯有一处血迹不太对,似有人重伤出逃,田恒立刻追了上去,血痕延绵百来步外,尽头处依旧是具尸体,背部中箭,终是没能逃过。   眉头紧锁,田恒拔下了那支箭矢,仔细看了看,面上突然变得森冷一片,杀机凛然。正在此刻,有人叫道:“田大夫!这,这些都是贼人?”   田恒不动声色,把箭头折下,揣在了怀中,起身道:“正是,尔等去在周遭查查,看还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他一身是血,面目肃杀,简直让人望而生畏。晏家的奴仆哪敢不听,几人结伴向周遭探去。田恒却没有搜寻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血腥狼藉,眼底晦暗不明。   ※   洗漱一番,又在奴婢的侍奉下换了干净的衣裙,楚子苓才有空处理手上的伤口。指节崩裂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是钻心的痛,也不太好打理。只能先仔细修剪一番,再用盐水浸泡杀毒,包扎起来,等到回家再涂药。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一旁晏妻看的却是柳眉紧蹙,一副疼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还忍不住轻声劝着:“大巫近日可不能碰水了,若是落了甲可就麻烦了。”   指甲如果发炎,确实让人头痛,楚子苓笑笑:“这点小伤,无须担心,就是之后两日的针灸可能有碍……”   针灸这才是第八天,还缺两日才是一个疗程。而且第一个疗程过后,少不得还要依据恢复情况再针些穴位,固本培元。现在她右手有伤,确实不太方便行针了。   晏妻连忙道:“妾无事的,还是大巫身体要紧。”犹豫了一下,她又小声道,“以后大巫出门,也要多带些护卫,以免再遇上歹人……”   只是出门看个病,谁能料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楚子苓心中苦笑,点头应是。正在此刻,门外传来喧哗,似乎田恒等人回来了。楚子苓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门,果真见田恒大步而来。似是急急赶回,他身上衣衫仍旧未换,已经有些板结,脸上更有未曾擦净的血迹,衬得那张脸杀气腾腾,让人胆寒。然而楚子苓不怕这个,只是快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样了?没受伤吧?”   “无事。”田恒的目光落在楚子苓包起的指尖上,顿了顿才道,“我已让人报信,等家中护卫来了再走。”   虽然没有埋伏,但是晏府距离田府实在太远,指不定路上再出什么事,还是等家里护卫到了再走更安全些。   楚子苓理解的点了点头,又道:“人抓到了吗?”   “都死干净了,是被人灭口。”田恒面色不善,引着楚子苓避开几步,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这次匪徒,应当是冲你来的。”   当时那群贼人是想冲上车厢的,目标是谁并不难猜。也是这几日每天都到晏府,露了行踪,此处又比田府附近荒僻,自是方便设伏围杀。   楚子苓面色立刻沉重了下来:“是任姬的人?”   当初厌胜大案,除了巫乞背锅外,任姬也大受影响,现在跟进了冷宫也没啥两样。若说齐国有谁恨得想要杀她,怕是非任姬莫属!   田恒却摇了摇头:“后宫妇人,还没这么大能耐。下手的怕是朝中卿士,此事应当与公子疆有些关联。”   楚子苓一听就懂了,这是把她当成公子环的推手了,害怕公子疆失势,齐侯亲楚,才想除去她这个参政的大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晏弱一般会直接问个明白,朝中怀疑她出身楚地的,怕不在少数。   然而此刻,又该如何应对呢?楚子苓沉默片刻,低声道:“只要我在朝中,他们便不会安心,暗箭难防。”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齐侯一日不定念,不立储,就会有人忌惮她这个大巫存在。可是又要如何对付这些躲在暗处的敌人呢?   田恒沉默片刻,突然道:“我应当能寻到下手之人。”   楚子苓讶然抬头,就见田恒从怀里摸出了样东西,递在眼前。那是个青铜制的箭头,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有何名堂。   田恒却用手抚了抚那箭头的侧棱:“这是我在一个贼人身上发现的。此箭矢尖弧狭窄,更容易破甲,上面还开了两道血槽,一旦入体就血流不止,极是辣手。如此形制,必是私家铸造。”   各家卿士都有属于自己的匠坊,其中也有不少擅长冶铁的匠人,因此所配的兵刃也花样别出,暗藏玄机。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明白过来:“你曾见过这样的箭矢?”   “不错。”田恒的面色沉了下来,“当年我恩师遇袭身故,就中过此箭。”   啊,楚子苓闭上了嘴巴。她听田恒提起过这位授业恩师,也说过恩师死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遇袭身故。   田恒的目光已经全然暗沉,犹如暗藏风浪的深海:“当年恩师受人指使,亲手用弓弦扼死了公子舍,助懿公登位。后来懿公被杀,他才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藏在田府。唯一露出破绽的,不过是教了我而已。”   对于齐国近几代的君位传承,楚子苓这一年时间了解可算得上详细,毕竟从齐孝公到齐惠公,再加上一个没有封公的公子无亏,桓公的五个儿子连续登基,中间不知死了多少子侄,闹出多少事端。就像田恒说的齐懿公,就是杀了兄长齐昭公的儿子公子舍,才登基为齐侯。只不过此人昏庸暴虐,继位只几年就被亲信的车夫砍了脑袋。   然而谁能料到,田恒的师父,同此事还有牵连。那可是弑君的大罪啊!难怪田恒如此熟悉宫廷的险恶,有这样一位恩师,他知道的只会比旁人更多。   楚子苓张了张嘴,突然道:“他教你,必是倾尽全力。他应当也从未怪过你。”   她当然能听出了田恒语气中的哀痛和自责,也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位老师对于田恒的意义。可是那人教他,必然是尽心且满足的,若非如此,又岂能教出这样一位允文允武的洒脱君子?   明明刚刚受过伤,被人劫杀,生死一线,可是她目中全是关切和紧张,没有半分保留。田恒心头一紧,似被人狠狠攥住。是啊,恩师从未怪他。哪怕是他把猎虎之事传扬出去,引来了敌人;是他信了那“策略”,转道包抄,却没想恩师只为救他,独自引开了强敌;是他去的迟了,未能施救,只来得及见恩师最后一面……   然而恩师没有怪他,反倒说这是弑君的苦果,无需他填上一生寻仇。遵循恩师的遗愿,他离开了齐国,四处漂泊,寻到了真心想要保护的人。然而现在,那人又动了手,要害他怀中珍宝!   他怎能容忍!   一把攥住了那箭头,田恒寒声道:“我必会寻到的他!”   新仇旧恨,总该有个结果了。   看着田恒眸中戾气,楚子苓心头突然痛了起来。她何尝不知,这仇恨的味道。哪怕是为了田恒,也要寻到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才行!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毕竟借了晏府仆从, 田恒又去寻了晏弱, 与其密议一番, 这才同赶来的家丁一起,护着楚子苓回返。   刚回田府, 田湣就招了田恒过去,遇袭调兵这等大事,当然瞒不过他。深知父亲的德行, 田恒并未直说歹人是冲着子苓来的, 只说有人欲对田氏不利。闻言田湣极是紧张,非但给自己和两个儿子添了随从护卫,还私下联络亲近的大夫上卿, 想要找出隐藏的敌手。   这自然正中田恒下怀,不过比起旁人, 他更信赖自己的手腕,因而这些日除混迹朝堂, 在工坊滞留的时间也长了不少。楚子苓则被安顿在家中, 好好养伤。   “大巫, 君子吩咐, 不可操劳。”刚准备翻捡一下药材, 身边婢子就颤巍巍上来劝道。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 倒是没有坚持。这婢子也是伺候久了的,平日就十分畏惧田恒, 如今他在院中下了严令, 贴身服侍的哪个敢怠慢?   只是这么养下去, 骨头都要锈掉了。   这次手指受伤,楚子苓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不是她坚定拒绝,怕是田恒真要找人喂她吃饭。不论想做什么,身边都围着三四个人伺候,别说碰水了,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这次年尾的大祭,不论是宫内的还是田府的,她都没有参加,倒是少了许多麻烦。等伤口恢复了,还要尽快去宫中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行刺之人,究竟是哪路人马。   想起当日,楚子苓心底就是一痛。田恒不是个会把伤口展露给人看的男人,能说出口,怕只是冰山一角。然而长久的相处,还是让她察觉到了隐在水面之下的东西。田恒曾说过“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当年,他是不是也因恩师舍命相救,才活了下来?而遵守恩师的遗言,流浪四方,是否才是他的本心所在?楚子苓其实是知道的,田恒从不喜欢宫廷朝堂,尔虞我诈,既没有心思继承家业,也没有兴趣辅佐君王。功名利禄,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也许那个满面虬髯,自称“某”的大汉,才是他真正放松且随性的模样。   而为了自己,他回到了这个不愿回来的家,成为了他从不想成为的卿士,也许还要卷入另一场事关君位的血腥争斗。他做遍了自己不愿做的,只为一处能够让她安稳度日的邑田。   这不是田恒真正想要的,也许,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报了那些仇,田恒、以及她自己,他们是否能选另一种更符合本心的活法?   心头又是悸动,又是忐忑,楚子苓不知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确,却控制不住总是去想。正在此刻,一个匆匆而内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就见田须无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道:“大巫,公子环想要见你。”   公子环?楚子苓微微皱起了眉,自从出了厌胜案后,为了避嫌,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那对母子了,怎么公子环突然要寻她?   “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楚子苓问道。   “不是宫中,似乎大巫有关。”田须无神色焦急,低声劝道,“大巫,还是见见为好。”   田须无虽然年幼,但是平日行事稳重,又极为关心自己,因此楚子苓思忖片刻,问道:“要去何处?”   “去学宫便可。”田须无立刻道。   齐国的学宫设在稷下,不过还没有后世“稷下学宫”的盛名,只是供贵族子弟求学的国学罢了。田须无还不够上入学的年龄,但是有公子环在,出入也是寻常。如今还未到开学时间,比起人多眼杂的宫廷,确实是个更安全的见面场所。   见两人安排的妥当,楚子苓便点头应下,带上了田须无的护卫,还有自己身边配置的保镖,又给田恒留了话,方才乘车出府。学宫距离田府不算很远,只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自侧门驶入高大院墙,又绕了些路,楚子苓才下了车,田须无倒也尽职尽责,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这院落乃是学宫偏厢,仅供公子公孙们求学,等闲不可擅入,安全性自然极有保障。   绕过两道回廊,进了内殿,就见公子环快步迎了上来:“大巫伤势如何了?可好些了?”   因为遇袭受伤,楚子苓是专门向齐侯请过假的,公子环知道此事也不为怪。但她并没有给人看伤处的兴趣,反倒长袖低垂,遮住了双手:“些许小伤,过两日便好,多谢公子关心。”   连伤处都看不见,公子环有些失望,又飞快振作起精神,说起正事:“大巫,这几日朝中传出了风声,似有人要污你的声名啊!”   怎么污?楚子苓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见她没有反应过来,公子环凑前少许,压低了声音:“有人说你同那田氏子有染,同起同卧,早没了贞洁!”   这话极是不雅,但是公子环面上却十分认真,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   只这样的八卦,用得着专门找她密议吗?心中虽有不喜,但楚子苓面上纹丝不动,只淡淡道:“此乃谣传。”   见她神色如常,公子环不由有些泄气,还有些不甘的劝道:“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大巫再居田府,怕是要被人诟病,不如搬入宫中……”   这才是公子环的目的所在吗?楚子苓立刻摇头:“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誓。”   公子环立刻恼了:“什么家巫!明明是跟田无咎有誓,你还真不怕被人猜忌,坏了名头!”   他二人有盟誓的事情,是如何传到公子环耳中的?楚子苓冷冷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田须无,那小子立刻缩了缩头,大气也不敢喘。   果真是他。不过这等谣言,跟名头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苓此刻也觉出了些不对,沉默片刻,忽道:“公子可知传这些话的,都是何人?”   公子环一愣:“有不少啊,大巫问这作何?”   “吾前段时间刚刚遭袭,就传出这样风闻,公子不觉古怪吗?”楚子苓反问。   “啊……”公子环愣愣叫了一声,也反应了过来,“是啊,此事古怪!我倒要好好查查。那你……”   “既然公子要查,吾怎可现在离开田府?”楚子苓顺水推舟道,“烦请公子费心一二。”   虽然并非用的恳求语气,这也是大巫第一次对他有所求。公子环立刻兴奋起来,胸脯拍的山响:“大巫放心,包在我身上!”   只这点小事,能花多少工夫?楚子苓不愿在此久留,又说了两句,便行礼告退。离开了小院,她的步伐却一下慢了,忽然问道:“须无,你觉得传谣之人,是何心思?”   没想到突然被大巫点名,田须无愣了下,乖乖道:“肯定是诬蔑大巫啊,若是与人有私,大巫法术岂能如现在一般神异?君上知晓此事,定要生出猜忌……”   楚子苓足下一顿,她是听过不少大巫不能婚娶,以身侍奉神明的说法,应该跟神职人员的性质大同小异。但是与人有私,就会影响术法?当年在楚宫,别说巫瞳,那些巫婢还在巫舍中行走呢,也没人说起这事啊?   “齐国巫儿,不是多有生子者吗?”她忍不住问道,在齐国也一年多了,她可没少听说类似的笑话。   田须无愕然:“那些巫儿为了私欲坏了规矩,如何护住家宅,沟通神灵?就连我那姑母,也是终身未嫁,在家祠守贞呢。”   这可超乎了楚子苓的想象,难不成是因为贵族阶层的女巫权力太大,为了避免她们靠生育繁衍,世袭权力,才刻意做出的要求?难怪在楚地时,男觋们行事无忌,而在宋国,连巫祝这样的大巫也没有伴侣子女。   等等,楚子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你阿兄……”   田须无怕的就是这个,阿兄的心思可不怎么纯良,要是从自己嘴里透露出消息,简直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赶忙抢过话头:“阿兄敬重大巫,又怎会起这等不敬的心思,害大巫失了法力……”   她身上根本就没有法力,谈何失去?楚子苓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险些站不稳脚步。曾有人向她求过婚的!郑国那公孙黑肱不是说过吗,肯纳她为贵妾,回国之后隐姓埋名,再也不让人知晓她是个巫者。也正因这段尴尬往事,她才无法拿定心思。这可是春秋,是礼乐也无法束缚爱情的年月,是为了信守情人之诺,洪水来了都肯抱柱而死的先秦。若有人爱她,怎会不出口想求?   除非那人真的信她一身术法来自鬼神,不愿坏了她“大巫”的身份!   她不是个巫!   见大巫面色突变,田须无吓了一跳,赶忙问道:“大巫可是哪里不适?”   “无事。”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回府!尽快赶回去!”   也许她的感觉从未有错,错的只是她为了生存,编造的那个谎言。这一刻,楚子苓前所未有想要回到田恒身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车轮滚滚, 就如那心跳怦怦, 楚子苓坐在车内, 右手死死抓着一旁木栏,连伤处生出的痛楚都未察。她要怎么跟田恒说才好?田恒又会如何作答?无数思绪在脑中徘徊,简直让她坐立难安。   快些!再快些才好!   当马车终于停下, 她不等侍女前来搀扶, 就跳下车去, 快步向院中走去。后面田须无被吓了一跳, 急急叫道:“大巫,慢些走……”   然而楚子苓哪还能听到这个?裙摆撩起, 她简直是一路小跑, 向着两人的居所奔去, 谁料还未踏进门,就见一人大步而出, 可不正是田恒!   楚子苓嘴唇微启,就想呼喊, 那双锐利的眼眸已经望了过来, 满是担忧, 亦有恼怒, 当见到跟上前来的田无须, 勃发怒气终是压抑不住,田恒喝道:“田须无, 你好大的胆子!”   本来就是追人, 哪想到刚刚追上, 就碰到了个兴师问罪的。饶是田须无有些心理准备,也吓得两腿一软,险些跪倒:“阿,阿兄,是公子环寻大巫……”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田恒眼中简直生出了烈焰:“他是何等人,你不知吗?若是大巫出了差池,我定亲手拆了你的筋骨!”   那声音的怒气,简直让人心惊肉跳,田须无哆嗦着想向外闪,然而楚子苓哪有心情听这些,飞快走到了田恒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无咎,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手碰到了衣袖,竟然渗出了一点殷红。田恒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一把抓住了人,也不管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弟弟,大步向回走去。   看着两人相携背影,田须无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哪还敢留,转身就跑。   然而两人都未在乎这小子,等进了屋,田恒立刻拉住了楚子苓,看向她的手指:“裂了一处,怎么回事?可是公子环伤了你?”   楚子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崩裂一处,可能是刚才太过激动,压到了伤口。然而这点小事,她岂会放在心上?只摇了摇头:“无事,方才公子环说有人传谣……”   话未说完,田恒便截住了话头:“此事我也知晓。等明日,你搬出小院,入住家祠吧。”   楚子苓的手僵在那里,就像被一盆冷水倒头泼下,冰寒入骨。他要她搬走?   田恒已经放开了手,面上哪还有方才的怒火和担忧?带着那过于平静,过于公事公办的表情,他道:“如今他们身在暗处,不能大意,至少也要等你恢复康健,重回朝堂,方能再做打算……”   楚子苓张了张嘴,挤出一句:“只是家祠,不会有用的。”   对付这群人,明明有无数的法子,为何要把她送走?悠悠众口,会因这点改变堵住吗?   田恒握成了拳的手,微微收紧,冷声道:“我会尽快寻到那主事者,只要除去祸根便好!”   公子环寻她,为的是什么,田恒又岂会猜不出。然而此计阴毒,正在于此,一直以来他跟子苓同居一处,从未分离,若是被旁人戳破,难免众口铄金。偏偏子苓最近有伤,不能出宫,若是君上心生猜忌,怕是回天乏术。想要反制,必须尽快让子苓搬出小院。比起再次让她成为宫巫,田恒宁肯她入主家祠,应了“家巫”之说。   不论公子环说了些什么,他都不会允的!   之前翻涌胸中的话语,突然变得坚硬冰冷,哽在喉中。楚子苓突然发现了一件事,田恒是看重她的大巫身份的。巫者在这个世界,代表的意义本就不同。   而她骗了他,从始至终。敬重的大巫,突然成了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对方又该如何反应呢?   见子苓面色猛地白了,田恒忍不住安慰道:“不必担忧,只要你的术法还在,那些跳梁鼠辈终究不能动你分毫。你依旧会是君上的座上宾,是人人敬畏的大巫……”   “若我不是呢?”楚子苓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她终究还是吐出这句。   田恒的面色变了。楚子苓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把哽在胸中的话尽数吐了出来:“若我靠的仅是金针和汤药,而非术法,更非鬼神眷顾呢?他们的谣言伤不到我,只因我并非一个真正的巫者。无咎,我其实并非是巫。”   这话,声音其实不大,却“轰”的一声,砸在了田恒脑中,让他动弹不得,僵在原地。她说了什么?她不是个巫?   一息,两息,三息……那人没有作答,然而面上的平静早已无存。有惊疑,有茫然,亦有不可置信的无措,可是楚子苓并未在那复杂难辨的情绪里,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脑中一片混乱,她退后了一步,垂下了眼帘:“我会去家祠的,你放心,这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她骗了他,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而这苦果,也当由她一口吞下。眼中热潮翻涌,几乎压抑不住,楚子苓转过了身,就想离开。谁料忽的,一只手在抓住了她的腰肢,猛地一拽,双足离地,那双有力的臂膀卡在腿根,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落入了那坚实的怀抱之中。   “田恒!”楚子苓低呼一声,用手撑住了对方的肩头,没让自己一头栽下去。然而下一刻,她一头栽进那如墨的瞳中,没有了方才的纷乱复杂,那眸底净是狂喜,亦带着股让人脊背发麻的热切。   “你不是个巫。”田恒微微仰头,盯着怀中女子,声音却犹在梦中,“不侍鬼神,不碍婚嫁。”   楚子苓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然而视野之中,净是那探究的,急切的双眸。吞了口唾液,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那张面孔骤然放大,有什么印在了唇上。楚子苓的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被人吻了个正着。然而还不待她闪躲,那吻就撬开了唇舌,长驱直入。楚子苓哪经历过这个?呼吸顿时乱了节拍,想要闪躲,可是那人怎容猎物逃脱?软舌纠缠,津|液交叠,拉她跌入了那从未见识过的奇妙世界。   楚子苓的双手,不由自主扶在了对方的脑后,五指微微抽搐,陷入了乌发之中。没有戴冠,只用簪固定的长发,哪能经起这样的折磨?随着咻咻轻喘,发簪歪斜,“叮当”一声坠落在地。   这响动,换回了楚子苓的神智,让她轻轻扭动,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一只手落在了颈背之间,用力揉按,那力度,像要把她揉进体内,亦有着让人骨软筋麻的炽烈。   像被按住了大椎的小兽,楚子苓呜咽一声,软在了那人怀中,呼吸再也无法自控,连气都喘不过来,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滴在了对方面上。   似是察觉了什么,那让人神魂不守的唇舌终于撤了出去,轻轻抵在了她面上,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鼓荡,化作了轻笑一声。   “你早该告诉我的。”   若是知晓此事,他又何必苦苦忍耐了这么久,久到几乎心灰意冷,只想退居其次。而在狂喜过后,一切原本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变得清晰起来。她确实不像个巫,哪怕有巫袍巫纹,有术法咒词,依旧和世间大巫迥异。而这些,全是她后来一点一点学来的,最初见到这女人时,她哪有半点大巫的样子?   然而那一手起死回生的神术,让所有人都迷了双眼,连他都不得不为之信服。谁能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楚子苓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仍旧难以聚焦,听到这话,不由锤了他一拳。哪有连表白都省略的,一上来就这种程度的吻?她要是不答应呢?!   这粉拳倒是引来一阵笑声,胸腔传来隐隐震动,似乎也传到了她身上,楚子苓唇角不由自主也挂上了笑容,环住了那人肩颈。   她确实该早些说的,这人不是别人,又有什么,无法对他说呢?   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然而很快,那温热的呼吸,又粗重了起来,按在背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变得暧|昧起来,楚子苓心跳猛地加快,正犹豫是该迎合还是该逃开,谁料田恒却猛地把她放了下来,还慎重的轻轻退了一步。   温暖的体温消失不见,楚子苓有些发怔,不由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袖。田恒喉结一滚,握住了她的手,却还是艰难无比的摇了摇头:“你现在不能有孕。”   啊?楚子苓嘴不由微张,随后猛地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谁想这个了?!”   “我想。”田恒稳稳握着那只素手,也不管对方的羞恼,轻轻揉了一揉,“想的太久了,怕是难以自制。”   那股轻柔的药味儿,还在鼻端飘荡,引得他浑身颤栗,想要尝上一尝。然而时间不对,被人攻讦,若是此刻闹出孕事,怕是会连累子苓。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巫又如何,只要君上信她,自然还会是那个“大巫”,毕竟这小女子装得着实妥帖,连朝夕相处他都无法分辨。   微微的麻意自指尖传来,楚子苓咬住了嘴唇,突然有些情难自己。其实避开排卵期,还是可是试上一试的,只是这样会不会进展太快,不够矜持?然而春秋这样的时代,怕还真没什么矜持的概念……   被脑中纷乱折磨的有些错乱,楚子苓强自点了点头,反问道:“我还要去家祠吗?”   田恒手臂一僵,似生出了犹疑,楚子苓却狠狠握了回去:“不过是几个传谣的,难道还没别的法子解决吗?欲盖弥彰,才是不智!”   看着那女子因怒气而明亮的眼眸,和那尚未褪去红晕的面颊,田恒忽的笑了:“大巫有什么妙法,小人洗耳恭听。”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刚刚才自陈不是个巫, 立马又被人唤作“大巫”,免不了调笑意味。楚子苓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到底, 巫者看重的还是法术, 只要我‘法力’不减,又何惧旁人的闲言碎语?” 这话说得有些绕,但是田恒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这是要正面迎敌, 以攻代守了?他沉吟片刻:“如此也不是不行,只是太险……” 敌人既然敢放话出来, 少不得有些凭据,若是此刻出击, 容易被人抓到把柄,落于被动,其中凶险自不必言。 楚子苓明白田恒担心的是什么,却摇了摇头:“这点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当年在宋国,不也熬过来了吗?” 田恒一怔, 忽地展臂把她揽在了怀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子苓的意念和智谋远超常人,即便只论勇气,也要让不少男子自愧不如, 可是这副身体依旧娇弱柔软, 需要爱怜呵护。一个不是巫者的巫, 在宋宫挣扎求活, 该是何等凶险?而他,竟然放手让她独自面对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一抱来的突然,情绪亦复杂太过,楚子苓心头又酸又软,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轻声道:“有你在身边,我不怕的。” 走过了一国又一国,入过了一宫又一宫,然而在危难之际,困顿绝境,总有人会斩断荆棘,破开黑幕,助她脱逃,给她新生。有这样一个人守在背后,她还怕什么? 那声音轻而软,却十分的笃定。田恒不由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自己当然会同往日一般,为她踏平道路,守在身后。 “这次的事,似是谭、计两家所为。”他低声道,“当初害我恩师的,应当就是谭氏。” 楚子苓猛地抬头:“你寻到凶手了?” “不错。”田恒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事涉君位更迭,总有些蛛丝马迹。” 自那日遇袭后,他便四处奔波,寻找藏在暗处的敌人。此事虽涉及三代齐侯更替,人人讳莫如深,却也未必没有线索。 当年懿公杀侄篡位,提拔了不少亲信,谁料只四年光景,又因昏庸无度,被亲信杀害。说起来,懿公之死是因失德所致,然而区区两个车夫就能办出此等大事,事后还能在卿士的默许下脱身,就颇有些古怪了。应是有人在幕后谋划,才能在事后扶持毫无根基,逃亡卫国三十余年的惠公登位。 而从这条线来看,当年恩师依附之人,定然既受懿公宠信,又得惠公信赖,也唯有如此,才必须藏起两度背主弑君的阴私,并想方设法追杀恩师,斩除后患。 两度得势,又在今朝失势的大夫能有几个?而那造型别致的箭矢,更是致命的破绽。这等技艺,须得大匠才能打造,冶铁虽各家都有秘辛,却终究是个小圈子。冶坊中的人,哪能不知点根底? 一番探查,让他找到了幕后真凶。两朝受宠,今朝却连上卿都未捞到,谭氏可能是如今最想靠大位更迭,重掌权柄的人了。而他们,扶持的恰好就是任姬母子,可惜公子疆入晋为质,坏了全盘大计。此刻改投公子环已是不成,齐侯又在楚、晋之间摇摆不定,惯用隐私手段的谭氏,怎么可能放过子苓这个能影响君侯的大巫? 听田恒细细把打探到的消息说了个明白,楚子苓微微颔首:“若真是这等老谋深算之人,诬蔑之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还要仔细想想应对之法才行。” “正是此理。”田恒看了眼怀中一脸严肃的小女子,突然弯腰打横抱起了人。 被唬了一跳,楚子苓连忙抓住了对方衣襟,稳住身形:“不是要商议正事吗?” 田恒瞥了眼对方重新泛红的面颊,微微一笑:“先治伤口。” 楚子苓简直都要咬牙了,恨恨道:“我伤在手上!” 她又不是脚伤了,此刻搂搂抱抱,就不怕被人瞧见了? “无妨,又不沉。”田恒故意掂了一掂,唬的楚子苓一下偎在他怀中,这才笑着向一旁书房走去。 ※ “那巫儿并未离开田府?”听到信报,谭炎挑了挑眉,这可出乎了意料,朝中都闹得沸沸扬扬了,她竟然还不避嫌,难道不怕君上生疑吗? “家主,下面可要再造声势?”下面心腹问道。 既然想要置人于死地,就必要安排后手,只是那巫儿行动有些出乎意料,必须问上一问。 谭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暂且不提,待明日上朝后再看。” 这事,终究是要传到君上耳中的。原本的计划是城中闹得人尽皆知后,再禀明君上,现在却不必这么麻烦了。只要君上生出疑虑,就能让那巫儿离开朝廷,连带声姬母子也要受到牵连,如此才能一劳永逸。 只是那巫儿胆子着实不小,能在宋国当上大巫,前来齐国又混到了君上身边。此等女子,还是早早铲除为好。 第二日一早,谭炎就坐上了马车,往宫中去。前段时间正值岁末,上下都要忙碌大祭,许久未曾谈论国事了。因而这次朝会,怕是会就亲楚还是亲晋之事争执一番。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正是反手一刀,除掉那巫儿的大好机会,他怎能不打点精神? 到了宫门前,下了马车,徐徐上殿,在诸大夫末尾站定,谭炎面色冷峻,看着上方的御座。如今他离那边,可太遥远了,只有公子疆继承大位,才能重回君王身侧。今日,就是迈步之始了! 韵乐幽幽,鼓瑟齐鸣,齐侯身着冕服,大踏步走进了殿门,这寻常场面,却让谭炎眸子猛地一缩,控制不住的看了过去。齐侯身后,还跟了个人,墨袍乌发,诡纹白肤,就如只不祥的雀鸟,静悄悄落在了君上背后。是那田氏巫儿,她怎地来了?! 然而由不得谭炎惊愕,众人已经冲齐侯行礼,纷纷落座,开始了朝会。好不容易面君,下面卿士少不得又要提及结盟之事。不知怎地,今日亲楚一派气焰极高,频频发难,更说了不少刚刚结盟,不好背约的话,一副要让君上立刻定下心思,远离晋国的模样。 谭炎眼帘微掀,看向那端坐一旁的巫女,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不动声色的转过头,他对一旁坐着的计衡使了个眼色,之前两人早有密谋,对方立刻点头应是。 眼见下面卿士又因两国之事吵得不可开交,齐侯不耐烦的揉了揉额头:“此事再议!” 说罢,他环顾一周:“诸卿还有何事?” 这副模样,竟是不耐至极。计衡不敢耽搁,赶忙出列道:“下臣有事要禀。” “讲来。”齐侯勉强又坐直了身体,打起精神,听他说些什么。 谁料计衡猛地踏前一步,提高了音量:“君上,下臣听闻田氏家巫与庶长田恒有染,此女行止不端,不敬鬼神,怎能侍奉君前!” 此话一出,殿上哗然。齐侯惊愕的张了张嘴,不由扭头看向一旁站着大巫,然而那张冰冷诡异的面上,瞧不出任何波动,就像没听到这声讨一般。 齐侯立刻生出疑虑,斥道:“此话也是乱讲的吗?你可有凭据?” “自然是有!”计衡哼了一声,“这巫儿自入齐之后,一直跟田恒同住,从未入主田氏家祠,岂能算是家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有鬼!” 这可是颇为惊悚的话题,别说齐侯了,下面卿士也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这艳色传闻。 都说道这份上了,齐侯咳了一声,对身边站着的女子道:“大巫,可果有其事?” 楚子苓微微欠身,平静答道:“田无咎尚未立家,吾与他有盟,自然要随他同住,而非前往田府家祠。” 这话顿时又引起一阵骚动,原来田氏家巫,只忠于田恒一人啊,怕是想等庶长别居之后,再专门为其守家祠,难怪不肯入现在的田氏家祠。 齐侯一怔,却想起了当初战场相见,她就时时跟在田恒身边,没料到竟然是这缘故。那自己前段时间赏赐田湣,岂不是赏错了? 他这边一走神,计衡已经怒道:“无耻之尤!汝可是巫,与个男子朝夕相处,还谎称没有苟且,谁人能信?!” 齐国也是个男女之事百无禁忌的国家,有些家长只有女郎的,还要招赘上门,更别提亲兄妹之间的“逸事”。若说孤男寡女朝夕相处,还清清白白,传出去怕也没几个人信。 谁料楚子苓却淡淡道:“吾入齐也有些时日,术法如何,君上当知。” 齐侯眨了眨眼,是啊,他可是在前岁秋日,就知晓了田恒这能文能武的良才,然而遇到大巫,却是在去岁夏末。若是大巫真与田恒有私,又怎能在战场上祛除鬼魅,又抓住那使巫蛊的巫乞呢? 计衡一噎,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这田巫出名时,就跟田恒同住大半年了,还能在君前展露术法,不正是两人之间毫无私情的明证? 然而辛辛苦苦安排的手段,可不能功亏一篑。计衡咬了咬牙,终是掀开了底牌:“其中情形,怕是有些复杂,下臣也是自别处听到的传闻。这女子,原本乃宋国大巫,因与人有私,才做出淫奔之事,逃出了宋廷。吾只问田巫,可敢与吾寻来的宋人,当庭对质?”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们果真知道了宋国之事。当年她在宋国, 确实出尽了风头,莫说朝中卿士,只开堂坐诊, 治疗痄腮,就有不知多少国人亲眼见过她的模样。哪怕现在换了个妆容, 身材气度相差也不会太大,若真找人辨认,是瞒不过的。 然而当齐侯投来探究的目光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 点头应下。如此镇定模样,倒是让计衡吃了一惊, 这女子就不怕身份暴露吗?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吞了口口水, 让人带那宋人上殿。 这本就是安排好的,不多时,就有个男子在寺人引领下进了大殿, 颤巍巍跪在齐侯和诸卿面前。 见那人畏畏缩缩的模样,齐侯不喜的皱了皱眉:“汝是何人?” 那人抖了抖,壮起胆子道:“启禀君上,小人名舍, 乃大巫府中管事, 听闻大巫来齐, 特来相见。” 他说的谦卑, 楚子苓却微微皱眉。设计之人果真好手段,竟然寻来了当初府中的管事,她是不记得有无此人,但是想来应当不假。当时那府邸一半是华元塞进来的棋子,另一半则来历各异,说不定是哪方掺进来的沙子。田恒在时,还能一手掌控,等离开宋国,想来那府邸立刻就要分崩离析,不复存在。小小管事,自然可以“另谋生路”。 齐侯挑了挑眉,伸手一指身边人:“可是这位大巫?” 那人闻言抬头,只看一眼又赶快垂眸,结结巴巴道:“正,正是……” 这可真的是当面指认啊!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楚子苓身上,有猜忌也有兴味,更少不了恶毒揣测。谭炎看着孤身立在殿上的黑袍女子,唇边不由露出了冷笑。今日田恒可不当值,没了那奸夫,区区弱女子,又怎能抵得过这如山铁证? 一时间,殿上静默无声,竟透出了股险恶味道。 “汝所说的大巫,可在宋宫任职?”打破寂静的,正是楚子苓本人,她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是,大巫曾任司疫。”舍刚忙道。 “司疫主何事?”楚子苓又问。 “专驱瘟鬼,掌瘟疫祭祀。”舍可不敢隐瞒,立刻道。 “可掌生死吗?”楚子苓唇边了出冷笑,“这等神巫,你却说她与人有私,淫奔出逃,不怕鬼神降罚吗?” 她的话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些轻柔温和,然而舍闻言浑身都打起了摆子,差点没瘫倒在地。他,他确实不敢啊!若不是被计衡威胁,又塞了大笔银钱,他岂敢跑到国君面上说这番话。然而国君责罚还是其次,大巫她可是通瘟鬼的啊!能驱就不能请吗?万一招来个瘟鬼,跟全家灭门又有何区别?! 计衡见势不妙,赶忙上前一步:“大巫可是想恐吓这人?” 楚子苓并不作答,反而斥道:“区区庶人,岂能为证?计大夫若真想问此事,不妨请来宋国右师,吾愿与其当面分辨!” 这话掷地有声,让计衡都倒吸一口凉气。下面坐着的谭炎更是暗道不妙,看来这女人出逃之事,怕是比旁人想象的还要复杂。如今众人不会关心她为何逃离宋国,只会记得此人乃是真正的神巫,可驱瘟鬼,要是扳不倒她,岂非为她扬名? 计衡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勃然大怒:“汝百般推脱,莫不是心中有鬼,不敢应答?!” 楚子苓一双黑眸直直望向了面前人:“大夫言吾与人有私,鬼神共弃,何不亲自上前,试试吾还有无术法?” 说着,她竟然轻轻迈步,似要走到计衡身畔。心脏猛地抽紧,计衡蹬蹬连退两步:“别,别过来!” 他是真打听过这田巫来历的,若她确实是那宋国司疫,灵鹊降生,咒杀一两个人,又费什么工夫?他只是想让这巫儿远离君上,可没想搭上自家性命啊! 这一退,万事皆休。 齐侯勃然动怒:“如此风闻,也敢拿到寡人面前!都拖下去!以后再有人敢诬蔑大巫,寡人绝不轻饶!退朝!” 齐侯豁然起身,临行时也不忘对身边大巫吩咐一声,让她随自己一同出门。这番作态,谁还不明白其中意味,谭炎暗自咬牙,却见那大巫转身前,竟然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目光,悄无声息的隔空相撞。巫纹之下,黑瞳冰寒,谭炎脊背猛地一凉,猛然警醒。难道自己和计衡合谋之事,被她察觉了?还是当初截杀,漏了风声?正忐忑不定,那女子已经挪开了视线,随齐侯步出了大殿。 谭炎狠狠捏了捏拳头,大意了,这等巫者,怕是比寻常卿士还难对付,他当再想些法子才是…… 这边齐侯返回寝宫,立刻请楚子苓落座,颇为好奇的问道:“大巫果真曾入过宋宫?” 他想问的,可不是区区来历,而是一个“司疫”大巫,为何会离开宋宫,跑去当个家巫。难不成她和田恒两人之间,确有些不妥? 楚子苓自然知道齐侯好奇什么,却断然道:“事涉秘辛,即便君上相问,吾也不便作答。若君上怪罪,不妨放吾归田府。” 她甚至连个谎话都不编,而是直言拒绝,甚至想就此归隐,其中事情必然不会简单!齐侯哪里肯放她离去,赶忙道:“是寡人唐突,大巫莫怪!这等鼠辈挑拨,寡人岂会放在心上!” 之前他就极为信赖大巫了,现在又传出此人曾在宋国驱瘟鬼,更是让人心动。瘟鬼何其可怖,若是大巫能治,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关系? 楚子苓却轻叹一声:“之前就被人劫杀,如今又有风闻谣言,怕是有人恨吾,想除之而后快。” 齐侯一怔:“大巫与人无争,何至于此?” 楚子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缠着白布的手也展露在齐侯面前:“君上知吾,旁人却未必。只是若有人心存不轨,难免重现桓公之祸。” 齐侯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桓公之祸可是悬在每位齐国君主头上的利刃,诸公子厮杀夺位,闹得国朝大乱,说到底还不是各有卿士煽动扶持?而最近,支持公子疆和支持公子环的两拨人马吵的厉害,似有再起战端的意思,自己好不容易继承了这个位置,又岂能因旁人野心,成为另一个桓公? 一想到那爬满蛆虫的尸体,齐侯就觉不寒而栗,低声道:“那大巫以为,吾是亲晋好,还是亲楚好?” 这话无异在问楚子苓,是立哪位公子更好。 然而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乃国事,问策贤大夫即可。君上康健,何必在国事中搅入家事?” 这回答,让齐侯浑身都松快了几份。是啊,他如今年富力强,于情于礼,都有大把时间慢慢挑拣,还愁选不出个合适的继承人吗?而那些逼迫自己选择的,怕都没安好心,一个个不惦记着为国效力,反倒想要靠新君上位,何其无耻! 心下已有了决断,齐侯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吾当细细问过诸卿才是。” 连用了两个“吾”,足见齐侯的信任之意。楚子苓只微微躬身,便道:“君上可还要艾灸?” “要!驱邪自是越早越好!”齐侯立刻道。 今日大巫入宫,就是要为他艾灸驱邪的,毕竟刚入新岁,这等事情可不能马虎。看着齐侯那副急切模样,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这次的难关,应是彻底度过了。 艾灸虽比针灸省力一些,却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调养完毕。辞别了齐侯,楚子苓在田氏家兵的护送下,回到了府中。刚入小院,就有人迎了出来。 “可还顺利?”田恒面上有些焦色,一上来就握住了楚子苓的手。 为了让谭炎等人放松警惕,他今天就没入宫,全靠子苓一人撑着,自然焦心如焚。 被那温暖的大掌握住,楚子苓只觉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似乎连刚才艾灸的疲惫也一扫而空。笑着颔首,她道:“被你料中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没错,今日的对答,其实有一部分也是田恒的功劳。针对谭氏的阴谋,他们一同做了推演,也确实猜到了会有所谓的“人证”出现,正因为准备充分,楚子苓才能在朝堂上镇定自若,把计衡的诡计全数扇了回去。 “谭炎呢?可冒头了?”田恒又问。 楚子苓轻叹一声:“他狡猾的紧,只让计衡出头,自己未曾现身。” “果真是谭氏风范。”田恒冷笑一声,“无妨,既然子苓已经在君上面前埋下引子,到时自可借一把刀,斩除此人。” 这次进宫,楚子苓对齐侯的暗示,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只要齐侯对夺位之事有了警惕,自然会针对冒头之人予以打击,届时谭氏枝蔓尽损,自然要收缩萎靡。而暗地里,公子环也有了争权的心思,煽动他对付谭氏,使其首尾不顾,才是彻底击溃敌人的时机。当年能围困恩师,怕是谭氏中也有几个战阵的好手,单凭武力很难致胜。但有了这两把尖刀,一切便不同了。 楚子苓自然知道田恒深恨谭氏,不由握了握他的手。被唤回了神智,田恒轻笑一声,把人揽在怀中:“可惜今日未能上朝,无法得见大巫威赫。” 这些日,她倒是越来越习惯肢体接触了,环住了对方的腰,楚子苓也笑出了声:“我妆还没卸,想看的话不妨演给你……” 这话让田恒剑眉一挑,伸手在她面上一抹,一道油彩就晕开了痕迹:“我说你的巫纹,怎地到一地就要变个模样,原来不过是妆容罢了。” 一不留神被抹花了脸,楚子苓哼了一声:“你那胡子不也到一地换一个模样?” 如今他唇上又留了须,看起来很是稳重威严,当然,又显老了几岁。 田恒哈哈大笑,摸了摸唇上短髭:“子苓可是嫌我蓄须?回头剃掉可好?” 一想到田恒刮干净胡子的模样,楚子苓还真按捺不住的心跳了起来。见她微红耳尖,田恒哪还不知这女人的心思,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子苓果真好色。” 这指控让楚子苓羞恼起来,挣扎着道:“食色性也!” 此事孟子还未诞生,这句自然也未出现,田恒一愕,噗的笑了出来:“有理。” 说着,他就大大方方亲了上来,楚子苓赶忙用手去拦:“我还没洗脸……” 然而那人哪肯罢手,唇舌相就,墨迹挨蹭,混成了一团。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到家中, 谭炎便一脸阴沉, 召来了心腹门客:“此次未能扳倒那贱婢,反倒让计氏受损, 该如何是好?” 计氏和谭氏关系亲密,如今计衡被君上问责, 简直如同自断一臂。倒是让田巫更受君上信赖,还引出了“驱瘟鬼”的凶名, 怕是再也没人敢对她动手了。 “家主不若迂回一二, 让君上对公子环一系人马生疑。”有门客谏言道,“公子环嚣张跋扈,远不如公子彊德行兼备。如今勾结田巫,怕是心存不轨……” “这等明摆着的事情, 谁敢说给君上?!”听他废话, 谭炎不由大怒。现在争位的卿士还都是私底下施展手脚,直接说出来, 反倒是以疏间亲,齐侯岂能容忍? 那人吓得一缩头,赶忙道:“当然不可直言,然则小人听闻晏大夫最近同田氏走得极近, 晏氏本乃小门,因田巫举荐升位,怕是少不了在君前进言。若是先攻这软肋, 许能成事。说到底, 亲楚非君上所愿, 这些人强出头,早晚会惹君上生厌。” 谭炎闻言不由沉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找几人探探风声吧,若是有机可趁,或可一试……” 因为这场虎头蛇尾的诬告,朝中倒是变得风平浪静,很是安稳了几日,齐侯也私下召见了不少卿士,听他们谏言。楚子苓倒是没有趁热打铁,在齐侯面前说什么的打算,而是趁着手恢复的差多不多了,继续之前的疗程。不过这次,她并未出门,由晏弱带着妻子登门求医。 月余不见,晏妻的脸色好了少许,一见楚子苓就先跪地行了大礼:“都怪妾,累大巫遇袭受伤……” 上次遇袭时,那满手鲜血的模样可能吓到她了,更让这小妇人生出无限懊恼。如今好不容易重见,情急之下,她连声音都抖个不停。 楚子苓赶忙扶她起来,温声道:“歹人早有筹谋,又岂是孺人之过?当日若不是晏子相救,吾怕是性命难保,也该谢过孺人才是。” 晏妻想过无数可能,却没料到大巫会如此说,登时泪下,呜咽道:“大巫如此仁善,还有人欲害你,必遭天罚,鬼神共弃!” 这可是级别最高的诅咒了,楚子苓微微一笑:“必会如此。孺人最近身体如何,可来月事了?” 这话倒是瞬间转移了晏妻的注意力,也顾不得哭了,她一下羞红了脸,嗫嚅半天才小声道:“半月前就来了,药也停了,不敢再吃。” 那药本就是用来调经的,癸水至就要停药,楚子苓闻言松了口气:“难怪孺人气色好了不少,月事时可还痛的厉害?几日血止呢?” 听她一一答过,楚子苓心中有数,方才道:“还请孺人伸腕,容我一探。” 那细瘦的腕子递在了面前,楚子苓专心诊脉,却没留意面前小妇人偷偷打量她的目光。片刻后,楚子苓微微颔首:“再针五日,即可换成艾灸,温养的药物还要喝上段时间,待身体调理妥当,就能同房了。” 这话说得晏妻满面通红,却也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又小声道:“大巫刚刚伤愈,不可劳累,妾能等的。” 楚子苓失笑:“你这病施法不费多少气力,无需担忧。” 晏妻又看她一眼,这才颔首:“有劳大巫。” 里间专心治病,外间也有密谈。两人分席坐定,田恒便道:“上次所议之事,不知晏子筹备如何?” 晏弱微微一笑:“田子放心,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耽搁。” 田恒闻言轻叹:“多谢晏子援手,累君卷入这等污糟事中,吾心甚愧。” 晏弱立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田子言重了。大巫与我夫妻皆有恩惠,举手之劳,自要尽心去办。况且谭氏野心毕露,早也有人看不顺眼。” 晏弱其实并不在乎侍奉的是哪位君王,也没兴趣参与争权夺位。但是有田氏大巫存在,外人怕早已把他和田氏,以及公子环联系在了一起,因而配合田恒行事,对他非但没有坏处,还有些好处。毕竟田恒嘱托他的,可非旁人猜测。如果谭氏真的上钩,这次怕是要伤筋动骨,难以自处了。只这一点,就能看出田恒与其是不死不休,能帮他为何不帮一把呢? 有了晏弱这等姿态,田恒也放下心来,念头不由又转到治病的二人身上。自从他得知子苓并非巫之后,对于治病之事就更是好奇了,难道她施法真的不借鬼神之力吗?与自己有了私情,会不会影响她的术法呢? 屋中,楚子苓收了金针,又轻轻活动了一下五指,这才对病人道:“施法已毕,孺人请起。” 晏妻睁眼,没看自己的针灸的地方,先看向大巫的手指,见她指尖微红,但无异样,才松了口气:“多谢大巫施法。” “以后隔日来一次即可,药也会重新配过,平日要注意保暖,切不可饮冷水吃生食。”楚子苓叮嘱道。 晏妻一一记下,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妾知那些污言秽语都是谣传,只是,只是大巫也是女子,当有个依靠……” 她的话语极为含混,然而楚子苓激灵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道:“孺人想多了!” 晏妻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世间如田大夫这般的男儿也不多见,大巫若想,哪怕归隐也是值得的……” 她的手又小又冰,然而抚在手背的力度,却十分的坚定。明明身为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她这个大巫,却还劝她归隐,哪怕放弃巫术也要抓住幸福。 楚子苓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旁人她可以瞒住,但是当日遇袭,自己哪还有控制情绪的余暇?怕是瞒不过面前这小女子。而今日看诊,必有什么让她露出了端倪,才让晏妻敢贸然说出这样的话。 迟疑片刻,楚子苓道:“多谢孺人关心,吾心底自有打算。” 听她这么讲,晏妻似松了口气,又小心补了句:“妾不会乱说的,哪怕是夫君也不说,大巫放心。” 那笑容里,似乎多出了些欣慰,就像见晚辈过的幸福时,长辈才会露出的那种神情。她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呢,楚子苓轻叹一声:“孺人也当保重身体,不可思虑过度。” 两个女人的谈话,就像风吹过的涟漪一般,很快就消弭不见。等送走了人,田恒大步自外面走来,一见面就问道:“你的术法果真无碍?” 他脸上混杂着担忧和怜惜,也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楚子苓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兴许眼中也有轻柔爱意,相爱的两人,怕是要用尽气力才能在旁人面前掩饰。 走上前去,她轻轻拉住了田恒的手,摇了摇头:“无碍的,这本就跟鬼神无关。” 田恒握住了她的手,似检查伤势一般看了半晌,才道:“那治病的是什么?只是针刺吗?” “不是随便刺的。”楚子苓思索了片刻,解释道,“人有经络窍穴,如天道循环,春秋往复,自有其规律。生病就是坏了这循环,外邪内滞,无法按照天理运转,只有用针药这样的外物进行调节,方能达到治病之效。” 这时代还没有老子,没有庄子,也无法解释“道”和“阴阳五行”的原理,然而田恒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遵循天理,似也近巫。” 楚子苓笑了:“是自巫而来,却不假鬼神,只借人力。亿万次尝试,千百年存续,演化出流派理论,去芜存菁,代代相传。” 那女子的笑容中,有些自豪的,足以闪闪发光的东西。田恒不由收紧了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那该怎么称呼此等人呢?” “医,我是个医者。”楚子苓低声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此乃吾辈所愿,亦吾之志。”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向这个时代的人提起《大医精诚》,然而听到的那人,没有嘲讽,也无漠视,只是定定道:“就如宋之灵鹊?” 他能明白的!楚子苓的心也颤动了起来,就如被人拨乱了心弦。 田恒却已伸手,把人揽在了怀中:“不该让你留在宫墙之中。” 灵鹊是天上飞的吉鸟,又岂能囚在深宫?好在,如今他们还有机会,总有一天,能相携离去。 靠在那人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楚子苓轻笑一声:“那无咎的邑田就要早作准备了。” 田恒也笑了:“届时生一对孩儿,男的随我习剑,女的随你学医。” “男孩也能学医的。”楚子苓不由反驳。 田恒嗤笑一声,把人揉进了怀中:“你是教的那个,全听你的。” 楚子苓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然而那脉脉流淌的东西,足能让人心神安定。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收几个徒弟,把自己所知所学传播下去,直到世间行走,不用再打“巫”的头衔,“神医”二字足矣。 那一日,终会来临。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晏大夫已连续三日入宫, 密奏数次,公子环那些附庸也闻风而动。家主,可要行事了?”心腹低声问道。 这几日, 谭府上下都紧盯着晏弱的动作, 连他出入田府之事都看在眼里。接连密奏, 还煽动其他亲楚派与他共谏,怕不是要蒙蔽君上, 彻底打压支持公子彊的亲晋派, 这些人哪还能坐得住? 谭炎面色冷峻, 微微颔首:“明日上朝, 让诸人提一提此事吧。” 没了计衡这个挡箭牌, 谭氏联络其他盟友,付出的可就要多上数倍了。这次不动则以,动就要大张旗鼓,方能让齐侯对晏弱生出猜忌, 绝了亲楚的心思。若能对公子环生出疑虑,更好不过!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此次专攻晏弱, 不可牵扯那田巫,以免旁生枝节。” 这可是小心到了极处,下面心腹对视一眼,唯唯称是。 第二日朝会, 那田巫果真未曾上朝。谭炎心底松了口气, 面上却更端正起来, 今天他们可是要“为君上分忧”的,哪能不庄重肃穆? 果不其然,一上朝,就有亲楚的大臣出列:“去岁楚军大胜,晋侯避之,今岁怕是要再起战端。君上当早日择定使臣,出使楚国,互通有无,联军出战。” 这谏言顿时引起一片哗然,立刻有几个亲晋的大夫出列,驳斥道:“楚虽强,也不可连年作战。去岁晋侯养精蓄锐,今岁若是发兵,怕是楚亦不能敌。况且楚在千里之外,而晋在吾腹侧,一旦交锋怕是要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岂能因小利而忘大害?” “此言差矣!远可交,近则攻,晋侯不仁,当初答应救宋,却一年未曾出兵,坐视宋国断粮投楚,去岁又眼看鲁卫被楚攻破,签城下之盟,如此作为,哪有半点信义可言?” 眼见齐侯的眉心一跳,似有认同之意,谭炎立刻出列奏道:“卫侯新丧,楚便发兵,又谈何仁德?不过是两虎相争,晋近而楚远罢了。下臣以为,朝中君子畏晋,故言亲楚,便如晏大夫一般,会盟之时也想出逃,如何成事?” 这一竿子直接戳到了立在一旁的晏弱,立刻让不少人看了过来。当年先君命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使晋,结果高固逃了回来,其他三人没能逃脱,被晋人抓住,亏得有人求情,才得以出逃。现在晏弱重新得齐侯重用,可不就有这个抹不掉的黑点了吗? 然而如此尖刻的话,也没让晏弱动容,他只淡淡道:“奉君命岂敢惜身,谭大夫言过其实。” 谭炎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立刻道:“那你为何在君前谗言?是怕再次使晋吗?!” 这话不可谓不锋利,只要答得不好,必会惹齐侯动怒。然而晏弱抬眸敲了他一眼,突然问道:“谭大夫因何指吾?可是因为吾与旁人交善?” 他怎敢问的如此直白?谭炎僵了一下,赶忙辩解:“这跟旁人又有何关系?小臣不过是为君分忧……” 他的话被打断,晏弱颔首:“不错,吾也想为君分忧。” 这话什么意思?谭炎木愣愣的转头,却见齐侯已经不善的望了过来,冲他冷声道:“晏卿也谏寡人亲晋。” 什么?别说是谭炎,殿上不少人都大吃一惊,连有些亲楚之人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晏弱。他不是跟田巫交善,乃公子环这边的人吗,怎会如此进言?! 大殿之上,顿时嗡嗡一片,然而谭炎哪还能听到,额上汗都下来了,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怕是有些误会……” 齐侯此刻哪还不明白晏弱刚才所说“旁人”又是指谁,不由勃然大怒:“寡人问政,又岂是让尔等谋私的?!亲楚还是亲晋,关乎齐之命脉,寡人还没死,尔等就想作乱了吗?” 若不是以为晏弱和田巫亲善,是扶持公子环一脉之人,谭炎又怎可能直接猜他亲楚?讨论国事时,把心思放在两位公子之争上,不是私心又是什么?!比起这等小人,说亲晋有利于国事的晏弱,和不愿谏言,只言国事比家事更重的田巫,才是真真正正的谋国之人啊! 哪还管谭炎辩解,齐侯大袖一挥:“把他拖出去,若有人再敢以私心乱国,寡人必不轻饶!” 哪有反抗的余地,两名亲卫拖着谭炎的袖子,把他扯了下去。站在一旁,晏弱冷眼观瞧那人冠簪跌落,惶恐不已的模样,不由心底暗叹一声。些许谋划,却能起到如此效果,着实让人惊骇。不过这应当只是开始,说不好田恒下来还要如何报复呢。 被人硬拽出了大殿,谭炎跌坐在地,只有余暇扶住歪斜的高冠。他浑身都在发颤,这次可是亲身上阵,谁料想会被人阴害一把。既然打了亲晋的主意,晏弱为何还要频频光顾田府,又为何会跟那些公子环亲信搅在一起?怕是一开始就是要引他上钩啊! 然而此刻,再怎么忿恨也晚了,谭炎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宫外走去。他这次被君上厌弃,赶出朝堂,怕以回天乏术。如今重回朝中已是毫无希望了,要不要重抄旧业,联络公子彊,对公子环下手呢?或是鼓动公子彊投靠晋侯,届时携晋国之威,入主朝堂…… 脑中纷乱,他攀上了车驾,浑浑噩噩向家中赶去。 还未散朝,消息就传了出来。最为吃惊的,还是身处内宫,不理正事的声姬。怎么晏大夫也说要亲晋,难道大巫不支持自己了? 慌了神,声姬刚忙装出一副害病模样,让人去请大巫。一看前来相请的寺人,楚子苓便知声姬是个什么心思,哪能置之不理?立刻动身赶到宫中。 见到了人,声姬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惶急的扑上前来:“大巫,为何又改了主意投晋?公子彊可是在晋国啊,若是齐晋结盟,晋侯扶持公子彊,环儿可如何是好?!” 被声姬抓住了的手臂,楚子苓轻轻一挣,避开几分,极是冷静的答道:“夫人可忘了当年桓公继位之争?” “桓公?”声姬一愣,就猜出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位时,鲁国可是支持公子纠的,结果还是让公子小白抢了先手,归国登位,就成后来的齐桓公。然而鲁国和晋国怎能相比? 声姬急道:“鲁弱而晋强,说不定晋侯会如当年晋襄公一般,扶持郑穆公呢?” 当年郑穆公公子兰就是在晋国为质,还做到了大夫,结果郑文公身死后,晋襄公就扶持他回国,以庶子之身当上了世子,继承大位。若是公子彊也如此操作,岂不坏了大事?! 楚子苓眉峰一挑:“郑乃小国,焉能同齐相比?夫人何必操心外事,如今君上康健,还不知多少年才要轮到公子登位,只要公子环能安稳居于国中,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笼络人心,结好卿士,讨君上欢喜,岂不比身在异国之人要稳妥许多?” 声姬愕然,她还真没想过大位不用争抢,然而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当年争位还不是诸公子都不在国中?只要她的儿子不用出国为质,自有大把时间跟君上亲近。那如此一来,齐国的安危,似乎比争权要重要多了? “那亲晋之事又当如何?”声姬迟疑着问道。 “晋国已有质子,亲晋便不必再交质。若是亲楚,该送何人当质子呢?”楚子苓反问道。 “啊!”声姬掩嘴轻忽一声,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若是不打仗,自是最好!” “不错,结好诸侯,不起战端,才是保全公子环的良法。”楚子苓定定道。 声姬眼中闪出了崇拜的光芒:“大巫考量果真周全!” 见她兴奋起来,楚子苓赶忙道:“只是夫人也要恪守规矩,切不可再闹出‘心鬼’之事。” 这话的意思可太明白了,声姬嗤嗤笑道:“妾哪敢再犯?大巫也是,不知女子欢|愉才来怪吾。” 楚子苓:“……” 姐姐,你好歹也是君侯的侧夫人,别搞得跟红杏一样四处冒头好吗?至少等做了太后,再潇洒浪荡也不迟啊。 见大巫面露不满,声姬好容易止住了笑,倒是长叹一声:“说起来,吾的命就不如那夏姬,看看人家,年过四旬还能寻个甘为自己舍家的情郎,真真叫人艳羡。” 夏姬?楚子苓的面色一下凝滞了,迟疑片刻才道:“这位夏姬是……” 声姬可没料到还有不知夏姬的女子,立刻兴致勃勃介绍道:“大巫怕是不知吧,这夏姬乃是郑侯之姐,曾嫁了三次,害了五人,现在又勾搭上了申公屈巫,引他出奔投了晋。听说晋侯颇为赏识屈巫,还封了他个邢大夫呢。夏姬这后半生也算有了着落。” 八卦兴起,声姬叽叽喳喳说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艳史,楚子苓木然的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哪还有心思再听。屈巫果真如历史上一般,出奔晋国,拜邢地大夫了!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许是看到楚子苓面色不太对,声姬好歹住了嘴:“啊呀, 都妾是聒噪, 说这些阴私污了大巫的耳朵。” 楚子苓勉强控制着神情, 叮嘱道:“今日之言, 还望夫人记在心底。” 声姬连忙点头:“大巫吩咐, 妾岂敢忘?若有朝一日环儿登上大位,必重谢大巫!” 这承诺, 楚子苓没有放在心上, 劝说声姬和公子环这两个脑筋不怎么够数的人别乱来才是关键所在。如果两人也装出忠君模样,支持齐侯亲晋,爱民仁政, 避免战端, 那么就算公子环最后无法登基,也能换来国内十数年安稳日子,这可比任何权谋都要重要。 然而此刻楚子苓心已不在这上,只留下一副调养的药剂,她便匆匆离开了宫廷。 与此同时, 田恒也没闲着,私下洒出的暗子,如今已经开始传播一道流言:谭氏心怀叵测,两度弑君, 如今又打算助公子彊阴谋夺位, 实乃不忠逆臣。 流言这东西, 最是可恨, 然而谭氏敢传谣,说子苓与人有私,他就不能传一传弑君的说法吗?况且,这可不是传谣,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刚被齐侯贬斥,就听闻这样的消息,谭炎该作何反应呢?恐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辩,而是出奔吧? 只要谭炎乱了分寸选择出奔,他就能联合公子环对其截杀了。毕竟谭氏不比其他人,乃是两度沾染齐侯鲜血的逆臣,人人得而诛之。公子环只会兴高采烈的为“先君”报仇,震慑公子彊一脉的党羽,却不会背上争位骂名,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环又一环的安排,何愁报不了当年恩师的仇! 胸中暗潮翻涌,就连田恒也不由起身,在小院中踱步,平复内心激荡。正在此刻,就见楚子苓匆匆自外走了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声姬那边,可吩咐到了?” 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中,楚子苓顿了顿才道:“都说了,声姬母子不会擅动的。” “如此最好!”田恒舒了口气,“只要公子环无法发泄胸中怒气,总要对谭氏出手的。不愁杀不了那人!” 被人阴害,还要笑着装君子,可不是公子环的脾性。其他方面不好动手,杀个逆臣还不行吗?而子苓的劝慰,正是其中一环! 楚子苓看着面前的男子,已经说不出之前打算说的事情了。她能在那人眼中,看到熟悉的火焰,那是仇恨和隐怒,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杀掉谭氏更重要。这怒火,田恒已经压抑了数年,一旦爆发,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她能懂他的心思,这时岂能再用屈巫的事情,让他烦心? 反正自己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再等几年,等到屈巫出使吴国,在路上动手即可。一步步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何愁屈巫不连吴攻楚,离开晋国? 她面上的神情也舒展开了,抓住了田恒的手臂:“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田恒按住了那只素手,似按住了心底一抹柔情:“在家等我,若我归来,想先看到你的身影。” 恩师的仇,终于能报了,他亲手施为。然而这些阴谋,何必让子苓沾染?当他归家时,有人等在院里,只想想这些,似乎就能洗去所有血色。 那话语中,透出了些许依恋,几分怅然。当年他母亲是不是也等在院中,等他归来? 楚子苓倾身抱住了那人,把头靠在了他怀中:“小心一些,莫伤了自己。我等你回来。” 等他报了那大仇,发泄过怒火,重新变回原本的自己。 ※ 回到家中,谭炎就唤来了心腹,商议之后打算。谁料还未想出应对之法,就被一条消息打断。 “有人说谭氏弑杀两君?”谭炎面色惨白,喃喃重复一遍,突然暴跳起来,“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小人不知,只是城中纷纭。”那心腹哭丧着脸道,“莫不是当年亲历者所为?” “不,不会如此!”谭炎双手直颤,在空中虚握两下,似想抓住些什么,“当年之人,都是同谋,如何敢妄言?若是让他们知晓了,怕还要来杀我呢……” 话说到一半,谭炎便一个激灵,是啊!先不说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齐侯会不会信,只当年合谋的同伴,怕都要先警惕起来。他们可没被君上赶出朝堂啊!若是因为前朝的事情被连累,哪会甘心? 如此一来,君上、公子环,还有当年同谋,人人都恨不得杀他而后快,谭氏哪还有活路?! “快!快叫厉狐来见我!”谭炎高声叫道。 厉狐掌管谭氏家兵,也经手过数不清的阴私事儿。当年杀那避逃的车右,就是厉狐领兵。如今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调兵遣将了,自当先寻了厉狐商量。 谁料片刻之后,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家主,厉执事不见了踪影!” “什么?”谭炎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没有站稳,“他何时走的?!” “应当是刚走不久,可要去追……”那人问道。 “追什么追?速速收拾行囊,我们出奔!”谭炎大吼道。 厉狐到底是投敌了,还是出逃了,他分辨不清。然而现在最得力的手下也弃他而去,谭氏面对的困局,还用多言吗? 必须要走,越快越好! 谭氏飞快收拾行囊,准备出逃,然而城外官道,已经有人守在那边。 “田子,谭氏真会漏夜出逃?”一旁车上的车右好奇问道。他可是公子环派来的,只为拦住谭氏,公子环可是下了死令,一个也不放过。只是城中刚刚传出消息,谭氏也不辩驳,就要出奔吗? “此刻不逃,就没法逃了。”田恒淡淡道,“谭氏应有布阵好手,不可掉以轻心。” 按照那人的手腕,必然会尽快离开临淄,前往别国。若是连这机会都抓不住,如何能围杀恩师,布下连当年的他都无法冲破的阵局?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了。就算那人手段如何,也难道自己掌心! 握着弓的手,更用力了些,田恒双眼微眯,看向大道,只等猎物前来。然而这一等,比预料的时间还要久些,直到天光大亮,才见谭氏的车马慌乱奔来。等了快一宿,谁还耐烦拖延,公子环手下那些将领立刻率兵冲了上去。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却也无法节制这些人,只得率领家兵从旁包抄,切断对方退路。 然而这手段,也没派上用场,一仗打的稀里糊涂,连田氏兵马都没用到,谭氏就大溃落败,被人擒住了。 “这谭氏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毕竟抓住了出奔的逆臣,又捞了大笔财物,众人极是高兴,有人便对田恒打趣道。 田恒眉峰紧皱,也不理众人,径直走到了被绑缚在地的谭炎面前,冷声问道:“当初围杀蒲隗者,人在哪里?” 高冠跌落,满脸是血,浑身控制不住的打着摆子,然而听到这话,谭炎猛然抬头:“你怎知道蒲隗……” 蒲隗就是那出逃的车右,也是亲手扼死公子舍之人。厉狐不是几年前就杀了他吗?怎会有人知道这事?然而此刻,当谭炎从肿胀的眼中,看清了问话之人的样貌,他抖了起来:“是你……竟然是你……可是大巫占出的……” 田恒不愿多讲,一脚踩在了谭炎胸前,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上:“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之前在晏府外围攻自己的游侠儿,颇有当年那人的手段,也正因此,他才做了万全准备。出逃却不带那人,岂不是求死之道? 踏在胸前的脚用力极重,简直要踩断肋骨,谭炎疼的大叫:“那人叫厉狐!他已逃了,不知去向!” 竟然逃了?这一刻,田恒脑中都为之一空。为何会逃?难道那人察觉了自己的布置,知道谭氏必将覆灭,才会事先出逃? 怒火携着恨意卷上,“咔”的一声,谭炎的肋骨闷响,竟是被踩断了两根,他惨叫一声,唇边已渗出了血迹。 田恒却依旧没有收力:“厉狐逃去了哪里?” “我不知啊!真的不知!”谭炎嘶声叫道,血水控制不住的涌出,“饶命啊!他母亲乃是晋人,许是跑去了晋国……” 这惨叫倒是引来了旁人,有人赶忙凑上前去:“田子,这谭炎还不能杀,要带回去给君上处置呢。” 看着足下挣扎扭动,犹如肉虫的男人,田恒默默抬脚,脸上戾气却犹自未消。竟让他逃了,若是真去了晋国,要如何才能抓到此人?恩师的仇,如今只报了一半,岂能就此干休?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冲一旁人拱手:“此处就交给诸君了,我有事先行。” 对方虽觉奇怪,但是领功时少个人,也能少人分功,哪会阻拦?田恒让卢溪带着家兵返回田庄,自己则驱车策马,向着城中奔去。 回到府中,不待马儿停稳,他就跳下车,快步向小院走去。然而到了院中,举目四望,却未找到本应等在家中的人。拳头不由自主攥紧,田恒怒喝道:“大巫何在?!” 奴婢早就吓得面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巫,大巫去了宫中,君上召见……” 君上召见?如今才是什么时候,为何这么早召见子苓?田恒一拳砸在了院中树上,枝杈乱颤,震得满地落叶。若是因报仇,让子苓出事,他如何能忍?! “备车,我要入宫!” 此刻,楚子苓正跪坐在齐侯面前,蜷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了一处。她答应过田恒,要等他归来的,谁承想齐侯竟然此刻召见。为何会在早朝前召她入宫?万一田恒归家,没有见到她,又该是何等心情? 然而上首的齐侯,却没有察觉大巫的心思,迟疑片刻,他突然道:“大巫可能随寡人入晋?”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什么?楚子苓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齐侯要入晋?还要带她同去? 见大巫没有作答, 齐侯面上有些尴尬, 咳了一声, 解释道:“既然要同晋结盟,还是寡人亲去为好。只是此去路遥, 若能得大巫同行,寡人心中方安……” 齐侯下决定去晋国,也是这两日的事情,还多亏了晏弱劝谏。然而答应去是一回事,心中怕不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当初郤克的作为, 称得上以下犯上,非礼之至,实在让他颜面扫地。若是再遇到什么事, 该如何是好? 而当初对战晋军, 大败而归时,正因这位田氏家巫在自己身边, 才能逢凶化吉。一想起三入敌营也能平安归来,就让齐侯对大巫充满了信赖。此去晋国, 怎能不带上她? 像是怕她不答应,齐侯又补了句:“当然, 田卿智勇双全,也当随寡人出使, 大巫可愿同去?” 与大巫有盟的, 毕竟是田恒, 若是让田恒也随他出使,大巫应当会首肯了吧? 她要去晋国吗?屈巫可是在晋国的,若是她随齐侯一同前去,是否有机会报当年之仇呢?毕竟此刻,屈巫已不是位高权重的“申公”,不过区区一个邢地大夫,根基不稳,说不定比使吴时还要疲弱几分…… 那黏在一起的嘴唇终是分开,楚子苓道:“愿为君上分忧。” 这回答,顿时让齐侯高兴起来:“若是平安归来,大巫想要何赏赐,寡人都允!” 能让一位君侯做出如此承诺,可称得上难得了,但是楚子苓心底并未有任何喜悦或是期待,反倒犹如压了块大石。她未曾跟田恒商量,就答应下来,对方会同意吗?而贸然前往晋国,她是否真能设法杀了屈巫呢? 心中纷乱,好在齐侯赶着上朝,楚子苓行礼之后就退出了大殿。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一道身影便映入眼帘。 “无咎……”楚子苓低呼一声,飞快上前,“你怎么进宫了?谭氏那边如何了?” 她还想尽快赶回家呢,没想到田恒这么早就结束了战斗,还追入了宫中。看他面色,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意外? 田恒却没回答,只是问道:“君上召你,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路赶来,田恒想了不知多少可能发生的意外,简直心急如焚,现在见到楚子苓安然无恙,却也没有松懈下来。毕竟临时召见,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楚子苓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先回府吧,到了车上再说。” 宫内人多嘴杂,并不是聊私事的地方,田恒眸光一凝,立刻带她向回走去。到了车前,田恒亦如往日想要伸手去扶人,楚子苓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会受伤了?” 他右手破了几个口子,还有青肿痕迹,像是狠狠砸了什么东西。可就算是仇人,也该是手刃啊,怎么还动拳头? 田恒哪会承认这是暴怒失控的结果?手一缩,他道:“无事,先上车。” 知道这里不是表现出亲昵的地方,楚子苓也没有拒绝,坐进车中,田恒驾车向外驶去,知道除了宫门,才低声道:“君上寻你何事?” 需要专门避开耳目的事情,必然涉及两人才能知道的秘密。他此刻关心的,只有子苓的安危。 楚子苓迟疑片刻,还是道:“君上要前往晋国,朝见晋侯。” 什么?饶是田恒,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去岁两国才刚打过一场恶仗,到了今年,齐侯就敢前往晋国?这可不似他的做派。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田恒想到的竟是谭炎之前所过的话。恩师的仇人,如今似乎逃去了晋国,若是他能随齐侯一同前往,是不是能找到机会报仇?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君上让你同去?” 若非如此,又怎么早早招子苓入宫觐见?! 没想到田恒反应如此快,楚子苓点了点头:“不错,他说你也可同去。” “你应了?”田恒一扯缰绳,勒住了马儿,转头怒目道,“齐晋方才战罢,怎能涉险?” 就算齐侯亲往,也不能让子苓冒这样的险! “屈巫投晋了。”楚子苓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一字一句道,“他被封做了邢地大夫,如今根基不稳,似乎楚国还想寻他麻烦。也许,这是个机会……” 若是没有齐侯这档子事,楚子苓当然可以装作不知,耐心再等上几年,等到屈巫离开晋国,前往吴国。但是现在,一个机会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如何能克制住复仇的冲动?毕竟她是跟齐侯一起前去的,算是代表国家的使臣,就算无法报仇,应当也能保住自己。这样的机会,她实在不能放过…… 田恒看懂了她眸中隐藏的话语,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子苓对于屈巫的恨意。只为个奴婢,值不值得?这问题旁人也许会说“不”,但是他却不能。他的恩师也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御者,为了报仇,颠覆一族,值不值得? 见田恒并未答话,而是转过头,重新催动马车,楚子苓有些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他身后:“我绝不会贸然行事,也不会刻意置身险地,只是去晋国看看,有没有机会……” 田恒突然道:“今日抓住了谭炎,却跑了个人。当年围攻恩师的,还有之前带游侠儿袭杀你的,都是同一人指使,那人名叫厉狐,乃是谭府门客,察觉事败,抢先逃了出去,兴许去的就是晋国。” 楚子苓愣住了,田恒抓住了谭炎这个幕后主使,却跑了动手的元凶,又岂能心甘?难怪他面色如此不好,又这么担心自己,亲自来宫中接他。 楚子苓伸出了手,按在对方肩上,想说些什么,然而田恒已经伸手,抚在了他手上:“我随你同去晋国,不管是屈巫还是厉狐,都要找出来,除之而后快!” 那手心干燥温暖,已经没了之前潮热,恢复了往日平静,楚子苓轻轻松了口气,伏在了他背上。也许,这也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机会,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就算前路依旧迷茫,有田恒伴在身侧,又怕什么? ※ “主人,已经快到晋国国境了,吾等真要投赵氏吗?” “赵宣子虽死,但赵氏在晋国依旧势大,自然要投他们。”车上,一个年过四旬,身材颀长的男子答道。就长相而言,他的面容并不算坏,但是脸上长长细目,却破坏了整个人的气质,就如一只狡狯狐狸般,透着股阴险狠辣的味道。 这人,正是厉狐。 自当日陷杀田巫不成,他心中就有了警惕。毕竟当初用游侠儿袭杀,却被区区一车两人逃了出来,这等手腕,太有他当年劲敌的风范。想当初围杀蒲隗时,曾经走脱了一个小儿,如今想来,应该就是此子,而且恐怕是蒲隗的亲传弟子。这事,是万万不能让家主知道的。斩草不能除根,该是多大祸患? 果真如他所料,其后的发展很快出了变故。先是诬蔑田巫不成,反倒折了计氏,后又要针对晏弱,在朝中搅风搅雨。厉狐并不清楚这阴谋能不能起效,但是市井传闻,他却比旁人都要灵通。当听闻有人传言,说谭氏弑杀先君,厉狐就觉出了不对,也没管家主在朝中的胜负,直接领了心腹,匆匆出逃。 若是谭氏沦没,他这个下黑手的走狗,可不会落得好果子吃。不如另寻出路,再投明主。也不知那赵氏家主,能不能看重自己这个“有用之人”。 厉狐微微眯起了双眼,心中已有定念。 ※ 既然齐侯下了决心,出使的队伍很快就筹备了起来,除了田恒和楚子苓外,晏弱也在其中。也是从他嘴里,田恒得知了这次朝晋的目的所在。不仅仅是为了结盟,更是为了让齐侯示弱,进而鼓动晋侯的争霸之心。楚国原本不过受封子爵,却已称王数百载,晋国如此势大,就没有称王的想法吗? 而这试探,不管事成事败,都是极好的掩护手段,让晋侯放松对齐国的警惕,也牵制楚国的注意。只要两强相争,偏安一隅的齐国就没了需要直面的敌人,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机。 难得的,齐侯听取了晏弱的建议,让他低头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少不得也有四处乱吹的耳边风作用。连声姬都鼓励他亲晋,不在乎公子彊就在晋国为质之事,立刻让齐侯明白朝中所言不实,公子环根本就没有与兄长争位的意思。而“查明”真相后,齐侯少不得要狠狠责罚那些离间之人,就如那连杀两任君侯,事败出奔的谭炎,一家被屠,封地收回,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不过这些,对于田恒和楚子苓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前往晋国,寻找复仇的机会,才是关键。 只是想要完成着个目标,并不容易,毕竟他们两人只是“使臣”,是齐侯随扈,在晋国根本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想要在异国杀人,其中还有个位居大夫,需要筹备的事情又岂是区区一件两件?因而在临行前,田恒少不得也要寻楚子苓细细商讨,定下计划。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若是厉狐真在晋国, 哪怕我临街刺之, 也是寻常。但若对付屈巫,就没那么简单了。”田恒眉头微皱,对楚子苓道, “或是想法鼓动晋侯下手, 或是从六卿处借力,唯有如此, 才能要了一国大夫之命。只是屈巫乃楚之叛臣,晋侯未必肯杀。” 厉狐只是门客家臣,若是带的护卫少了,他独自袭杀都没问题。但是屈巫就不同了, 那可是受封一地的大夫。况且听闻晋侯颇为赏识屈巫, 楚国遣使想要讨回此人, 都没应允。这种自楚出奔的贤臣,哪怕是在列国邀名,也不可能亏待,何况杀之呢? 楚子苓哪会不知这事的困难,沉吟片刻, 她问道:“晋侯脾性如何?” 田恒轻轻摇头:“此人坚韧刚毅,克制隐忍,乃是贤君,大巫的名头怕是对他没甚用处。” 他能猜出子苓的打算, 但是这法子对其他君侯可能管用, 但是对晋侯就未必了。 世人常讥晋侯寡义, 当年宋国被楚围困,他答应了发兵,却一年未至,导致宋国粮绝投楚,而去岁的鲁卫被攻,亦是避战不应,难免有失“霸主”气度。然而田恒却清楚,晋侯登基不久,就同楚国交战,邲之战一役败北,使得晋国元气大伤,也让楚庄王正式登上霸主之位。想要夺回权柄,力挫强楚,只靠血勇是不够的,更要审时度势,避其锋芒。 对于执掌一国的君侯而言,这可是极难做到的,毕竟晋军勇悍,连齐军都无法相抗,真要与楚决战,未必不能胜出。然而晋侯还是忍住了正面迎敌的欲|望,只这一点,足见他的耐心和意志。更重要的是,晋国的巫风比别国都要轻上几分,想要蛊惑这样一位头脑清楚的君主,实在不易。 田恒看人颇准,能如此说,必然是晋侯有其他君主不能及的过人之处。然而楚子苓却也知晓一件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按照她所知的时间推算,当今的晋侯,应当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晋景公”。知道这人,并不是因为楚子苓历史学得有多好,清楚这位春秋君主的功业伟绩,而是因一个极为简单的词:“病入膏肓”。对于医学生,尤其是学中医的人而言,这可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也能引申出无数讨论,而事件的主角,正是晋景公。 相传景公当年病重,身边大巫断言他无法尝到新麦,景公不信,专门从秦国请来了医缓为他治病,没想到医缓还没到,他竟梦到疾病变作两个小孩儿,声称为了躲避良医,藏在了“肓之上,膏之下”。等医缓到了晋国,果真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晋侯信以为然,谢过他之后,把人送了回去。后来六月麦下,用新麦煮了饭,晋侯颇为自得的招来大巫杀之,谁料还未用饭,突然腹胀想上厕所,结果“陷而卒”。 这故事,不但有“病入膏肓”这个词传世,亦有一国之君掉到粪坑里淹死的笑话,实在是久负盛名。但是对于学医之人而言,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些东西的。 在古代中医里,心尖脂谓之“膏”,心下膈上谓之“肓”,所谓“病入膏肓”,就是疾病直达心脏,出现“胸痹”,也就是冠心病之类的病症。而“陷而卒”,更可能是心疾爆发,突然失去意识后溺毙,甚至直接死亡。 任何心疾,都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不论现在有没有“病入膏肓”,总应当有些外部表征。而她这个“大巫”,可不就是专治这个的? “晋侯信不信我,还要等入晋之后再看。不过听你的意思,依靠六卿更有把握?”楚子苓并没有直言晋侯可能有病的事情,毕竟不知道具体时间,无法判断病情,只能见到人再说。而此路不好走的话,另一条应当就是关键了。 田恒微微颔首:“晋国设三军六卿,由数个家族分别执政,晋侯借此选材,平衡国政。但是六卿之间,难免有争斗,当年狐氏就与赵氏相争,败而流亡。若是屈巫也卷入六卿之间的争斗,想要除去他,就简单了许多。” “那六卿如今哪家势大呢?”楚子苓可不清楚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由问道。 “郤氏、栾氏、赵氏,这三家怕是要挣个先后。”田恒答的干脆。 郤克之前在攻齐时可是中军将,身份地位不言而喻,栾氏她并未听过,不知实力如何,然而赵氏……楚子苓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赵氏还很强吗?” 这话问的古怪,田恒却不以为意:“就算赵宣子身死,赵氏也有赵同、赵括、赵婴,难免有复起的一日,自然很强。” 赵宣子,也就是赵盾,可是前一代晋国权臣,掌权近二十载,可以弑杀君主,自立新君,权势怕是比君侯还要大些。而赵盾死后,儿子赵逆也早逝,其子年幼,家主之位自然要落回赵盾的异母兄弟手中。因而赵氏虽不如当年显赫,却也一门三大夫,上位只是时间问题。说他们“很强”,也不为过。 楚子苓想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赵氏孤儿”这段传奇。赵氏不是因为发生了“下宫之难”,举族被屠,权势一落千丈吗?多亏忠臣保着遗腹子赵武出逃,才躲过一劫,隐居十几年最后重新登上家主之位。这可是被影视剧演绎烂了的故事,难道还没发生?那赵武这个遗腹子出现了吗? 心中惊疑,她却不好表露,只勉强点了点头。若没有赵氏孤儿,那病入膏肓还会有吗?会不会都是杜撰的戏言? 见楚子苓神色凝重,田恒不由把她揽在了怀中:“此去晋国,毕竟势单力薄,不可逞强。见机而为即可。” 之前两人忙于御敌,倒是许久未曾腻在一起了,依偎在田恒怀中,楚子苓那纷乱思绪也稍稍平静了些许,低声道:“若有可能,还是要作为大巫多留些时日。” 他们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或是跟随齐侯同进退,等齐侯归国时,随其回国。或是凭借手段,留在晋宫,见机行事。 听楚子苓这么说,田恒就知她的心思,揉了揉对方肩背:“诸侯之间借个大巫治病,也非不可,只是要有万全把握才行。也不能如在宋宫时那般张扬,万一晋侯起了留你的心思,可是难办。” 晋强而齐弱,如果晋侯真想索要子苓留晋,也让人头痛。然而这话,不由让楚子苓笑了起来:“你倒是信赖我的‘巫法’。” “如何不信?”田恒面上却严肃的紧,“若论闻达与诸侯的本事,你可远胜于我。” 再怎么优秀的人才,总能寻到,他虽有些本事,却还做不到辅佐君上称王称霸,比起管仲、赵衰这等大才,多有不如。但是子苓不同,那可是切切实实的起死人而肉白骨,是能掌身死的力量。不论它是“巫”还是“医”,都足以让君侯动心。在宋如此,在齐亦如此,难道到了晋国就会有不同吗? 感受到肩头那只手微微用力,似是忧心,也似不舍,楚子苓心底复杂无比,突然轻声问道:“若不想着回齐国,此事会否简单一些?” 大巫是受身份限制的,跟着齐侯去,哪怕不同道归来,也总是要回来的,自然限制多多。但要是不再惦记大巫这个身份呢?只要达成了目的,就抛弃一切离去,那复仇会轻松些吗? 田恒一愣,突然扶着她的肩,拉开了些距离:“君上不是应过,只要平安归国,就任你予取予求。何不求个邑田隐居?” 这可是齐侯的承诺,讨个封邑,在海边隐居,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想让子苓安稳度日,不必奔走列国,不必混迹宫廷,自由自由的生活。若是不回齐国,如何实现这些? 楚子苓明白田恒的心意,却摇了摇头:“若归国,总有一天还是要卷入纷乱。不算没有君上,也还有公子环,难道他登基之后,就会放过我吗?” 当然不会。田恒可比旁人更了解公子环的心思,若是有朝一日那人登基,必然会招子苓回到临淄。只是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又要如何安居? 见田恒面露迟疑,楚子苓话锋一转:“也只是说说罢了,也许到了晋国会有转机呢?” 她没有逼迫自己作答,田恒轻轻吁了口气:“放心,我会想出解决之法的。” 他仍旧是这副模样,只想给自己最好最安全的,并不愿意让她冒险。在让人安心之余,难免也会生出些拘束之感。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不愿多言,又靠回了他怀中。 半月之后,大队人马终于启程,拱卫着他们的君主,向着晋国而去。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齐国前往晋国, 路程也颇为遥远,更要渡过黄河, 跨过太行,对于两千年前的春秋人而言, 是切切实实的长途跋涉。而一国君侯为了安稳,千里迢迢前去拜会, 自然是诚意十足。 身为大巫,就算在这般浩浩荡荡的车队中, 楚子苓也颇受优待,安车就跟在齐侯的金舆左右, 每日扎营也要到齐侯面前转悠一遭, 不过多是充当保健医生,占卜之类的事情还要交给其他占筮之巫。好在之前拿巫乞开过刀,宫中群巫莫不对她这个编外人员毕恭毕敬, 只要能让齐侯安心, 多说几句吉利话便可。 不过说实在的,齐侯确实也不必太过担忧。身为国君,还是前代霸主之后, 他的到访只会让晋侯喜出望外,哪有公然冒犯之理? 因此,每日走走停停, 算不上太劳累。路上倒是听了传闻, 晋侯会同鲁卫宋曹四国伐郑, 报当年邲之战郑国反水之仇。看来晋侯在齐国取得的优胜, 还是让他志得意满了。然而此战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使臣刚刚渡过黄河,联军就已落败。 齐侯闻言,自是大大不爽,专门招来楚子苓抱怨:“郑乃小国,竟然也能击退联军,寡人前去,岂不难堪?” 楚子苓并不清楚各国情势,但是对于齐侯的心理需求还是知道些的:“如今君上所求,并非称霸中原,而是养精蓄锐,谋求复起。如今晋侯新败,君上却至,且不令其看重?” 这话齐侯爱听,立刻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只是此战落败,晋怕是难于楚相争了。” “楚虽强,却无法服众。去岁鲁、卫新败,今岁不照样随晋侯伐郑?”楚子苓劝道,“晋楚争或不争,与齐何干?唯有国中安稳,万民才会依附君上,诸侯不犯。” 这话晏弱也曾说过,但是从大巫嘴里说出,总多一份安心。劝住了齐侯,楚子苓也未多待,然而出门时,正与田恒迎面对上。今日轮到他值夜了吗?楚子苓微微行礼,田恒也颔首示意,两人擦肩而过,并未交谈。 出门在外,不比平日,如今楚子苓身边不止有田氏的婢子,还有齐侯送来的宫人。而她同田恒的关系本就微妙,岂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端倪? 跟在身后的视线,片刻就消失不见,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夜风也没有之前暖了,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抵达晋国。 许是得知了联军战败的消息,一行队伍竟然有加快了速度,越过此时还清澈见底的黄河,入了太行。 三晋之地,外山内河,占据天险,然而度过屏障,就是丰饶的平原、盆地,越是前行,越能觉出晋人富庶。盐铁之利,晋国丝毫不逊于齐国,但是民风却淳朴许多,就连士人头上冠簪,都比齐、楚朴素。晋风简朴坚韧,可见一斑。 因是国君亲至,晋国正卿郤克亲自出迎,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宫城。比起临淄齐宫,晋宫显得低矮逼仄了许多,没有那么多高台亭榭,但是建筑雄浑,亦有泱泱大国气度。齐侯便在客舍中安顿下来,待第二日面见晋君。 再怎么准备充分,心中总有疑虑,齐侯唤来楚子苓,开口便道:“明日大巫当随寡人一同上殿。” 齐侯的使臣队伍里,当然可以有巫者,但是她并非宫巫,而是家巫,如何能在两国君侯会盟时出现?于情于礼都不合适,然而楚子苓的推辞却绵软无力,只道:“吾不过家巫,哪能觐见晋侯?” 齐侯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松动:“只要不言,谁会知晓?大巫只需装作宫巫,随寡人身侧即可。” 她要进殿吗?自然是要去的,若不亲眼见到晋侯,如何能确定“膏肓之疾”?然而进殿,却也有一份风险,楚子苓眸光低垂,终是道:“若是会盟,吾自不可胜任。若只是随君前往,却也并非不可。” “寡人自不会欺瞒鬼神,大巫只要跟在队后便好。”齐侯立刻道。这话非但没让他起意,反而更觉大巫考量周全。若是两位国君盟誓,却找了个家巫,哪还有庄重之意? 楚子苓要的就是这句话,轻轻颔首,她道:“愿听君上差遣。” 齐侯只是需要加重保险罢了,哪会在乎其他?兴高采烈的谢过之后,便送她离去。出了大殿,楚子苓的步伐依旧稳定,然而掌心已经攥出了潮汗。上殿,面见晋侯是她的目标所在,然而大朝之上,屈巫焉能不在? 哪怕藏在队尾,哪怕并不露面,她依旧有被屈巫发现的可能。既然是前来晋国复仇,就该好好保护自己,隐藏身份,哪能一上来就被敌人识破?然而这风险,她必须要冒。要让齐侯时时刻刻惦记着她,才有机会在晋侯面前展露头角。 就如悬在钢丝上一般,她要走的路,只迈开了第一步。 楚子苓控制着足下节奏,心跳却越来越快,似紧张,似焦虑,似当初入楚宫的忐忑,然而当绕过拐角,踏入自己居住的厢房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无咎。她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声音。对面那人已经快步上前,行礼道:“小子心绪不宁,还请大巫施法安神。”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楚子苓微微颔首,率先走进了房中。既是施法,旁人又岂敢窥探?因而当田恒踏入房中时,已经没了闲杂人等。 伸手关上了门扉,田恒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方身影如乳燕投林,投入了自己怀中。温香软玉刚刚入怀,檀口已然凑上前来,田恒脑中嗡的一声,把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直接吻了上去。所有的不安焦灼,心绪杂陈,在这一刻都消融不见,只有紧紧依偎的身躯和唇舌。 被那人的气息包裹,急切索求,楚子苓的心中哪还有余暇想其他。一个月的跋涉太长太久,若不弥补,如何挥去身上孤冷? 箍在身上的手臂用力收紧,又强制的松懈下来,田恒放开了那被染上艳色的唇边,深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要上殿了?” 这是他们探讨过的事情,也是楚子苓的坚持,如今她一反常态的主动中,藏了太多心绪,哪能不让田恒察觉? 楚子苓靠在了他胸前,轻轻颔首:“我会随在队尾,尽量不让屈巫察觉。” 其中利弊得失,他们已经说过太多,哪还用反驳警告?田恒把怀中人揽的更紧了些:“明日诸人目光都会落在君上身上,只要妆容不可太出挑,应当能避开旁人耳目。” 就如那些立在一旁的寺人、亲卫一般,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巫者。这可是避开屈巫关注的要点。 楚子苓轻轻颔首,又问道:“那探子呢?可撒了出去?” “还要几日。”田恒轻叹一声。 作为刚刚入晋的使臣,不知多少双眼盯着他们呢,又岂能冒然行事?楚子苓压住了叹息的冲动,只低声道:“无妨,可以再等几天。” 需要探听的东西何止是仇人的下落,更要打探六卿之间的矛盾,乃至是否有疑难杂症,可以容她介入。然而再多谋划,也要先保住自己在说,这种两国之间的会盟,不会太快结束,他们只要耐心一些就好。 这小女子的声音,透着股异于常人的沉稳,哪怕身处险境,也能镇定自若,头脑清醒,别有一番惑人魅力。若非时间不对,地方不对,田恒真想就这么把她困在怀中,好生怜爱。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压过了冲动,他轻轻挪开两步,用指肚拂过那略显红肿的唇瓣,笑道:“大巫可别忘了帮我施法。” 楚子苓眉峰一挑,又退了一步:“无咎要解衣躺在榻上吗?” 这可称得上挑衅了,就算退到了触手能及的范围之外,想要抓回来不还是举手之劳?田恒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恨恨咬牙道:“不必麻烦,念咒即可。” 楚子苓不由笑出声来,那只大手却已经抓住了她,把她扯回席间坐好。两手交缠,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楚子苓闭上了眼,背起了那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咒词。 第二日,两国君侯正式会盟。齐侯捧玉圭上殿,要行授玉朝礼。这可是觐见天子之礼,竟是有心尊晋侯为王!晋侯哪里敢受,立刻让郤克代为辞谢。然而齐侯的“诚意”却是到了,莫说晋侯笑逐颜开,不再挂记刚刚在郑国遭受的挫败,就连恨齐侯入骨的正卿郤克,也收起了往日嘴脸,以礼相待。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楚子苓立在人群之中,低头垂目,袖中双掌却已紧紧攥住,她看到了那个已有数载未见的仇人。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屈巫正在坐在阶下, 位列并不十分靠前,原本楚风浓重的巍冠博带已不见了踪影,改作一身质朴朝服,却依旧无损于他的风姿气度。哪怕位于人群之中, 也如鹤立鸡群,不曾泯然众人。 他当然会混的很好, 贤名远播,又是屈氏一脉, 哪怕出奔前来敌国,也能得到君侯礼遇。至于为个女子放弃一切,不过是私德问题,重情重义,又有软肋, 何尝不是可以把握的人才?如此做派,宛若身披锦衣的鸾鸟, 振翼昂首, 从不会在乎踩死区区几只蝼蚁。 然而她在乎。那冰冷粘腻的鲜血,似乎又淌到了手心, 小小身躯就依偎在她怀中,又轻又冷,让她的心肝搅成一团, 无法呼吸。如今,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人。然而只是一眼, 楚子苓就收回了目光, 面上木然一片,未曾露出分毫端倪。 阶下,屈巫眉头微皱,侧目看向齐侯随扈。那群人中有男有女,个个肃容端坐,就如摆列好的木偶一般,毫无出奇之处。他方才生出警觉,似乎有人在注视自己,难道是错觉? 然而很快,屈巫唇边便露出了点讥讽。齐人不喜他,也不算奇怪,毕竟当年他是带着楚国的会盟之礼出奔的,也算是落了齐侯的面子。只是这点波澜,又算得上什么?他现今是晋国大夫,齐侯想结好晋侯,无论如何也不会寻他的麻烦。只是齐国来使,必然会让晋楚之间的战事生出变化。如今樊姬病死,年幼的楚王开始接触国事,令尹子重再怎么想靠大战揽权,怕也不行了。 脑中思绪一闪而过,屈巫眸光微敛,转头看向台上一团和气的会盟场面。想这些无甚用处,楚国对他而言只是故土罢了,他已改了氏,不再用“屈”,而是自称“巫臣”,晋国才是重新立足的地方。只是晋国大族太多,六卿轮替,至少有十家可以担任正卿中军将一职,其中倾轧,可想而知。 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保住家业,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卿士争斗,只为晋侯效命。如今这位晋侯,可不是位简单人物,若是能投其所好,说不定两代之后,他这个“巫氏”,也能位列六卿,在晋国占据一席之地。 无声的野心在胸中膨胀,却不会有人察觉。楚子苓早已转过了念头,开始不动神色打量台上的晋侯。身为君主,晋侯的长得也算是相貌堂堂,有冠冕衬托,更显大国威仪,只是他的身量过于胖了些,比齐侯这样高壮的男儿还要宽上两围,只论体型,就有点三高的倾向。其他细节,距离太远无法辨认,但是看气色,绝对没有冠心病晚期的倾向。 就算晋侯有心疾,此刻应当也不重,楚子苓眉峰微皱,心头已经起了波澜,只靠判定“膏肓”,有用处吗? 然而这些,是无法表露在面上的,楚子苓保持着肃冷神色,看着台上有条不紊的仪式。周礼本就复杂,君侯之间的会面更是充满了繁文缛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其后会有围猎吗?或是更小规模的宴席?自己要如何才能避开屈巫,混到晋侯身边呢? 这一日,并无丝毫进展。到了第二日,齐侯要赴国宴,随行的换成了晏弱等卿士,田恒作为护卫也跟了过去,她这个巫者却无法列席。身边只剩下婢子宫人,就连楚子苓都有些焦灼起来,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到了院中。 晋宫简朴,但是植被也不算少,花红柳绿点缀其间,倒是很能让人舒缓心情。等到田恒回来,还要仔细问问看今日见闻,也不知田府那些探子何时能够放出去,若是晋侯真没有显著病症,她还要另谋出路才行。 正思忖着,忽有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应是一队女子,叽叽喳喳的笑声遥遥可闻。这里可是晋宫,就算是接待国君的别院,也是宫掖的一部分。她居住的偏厢靠近外面庭院,若是宫人前来这边游玩,也不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子苓并无窥探的意思,转身想要回屋,谁料正在此时,外面竟传来了惊呼声。 “武儿,武儿你是怎地了?” 随着那呼喊,外面嘈杂声起,乱作一团。 楚子苓不由顿住了脚步,这是带着孩子吗?难道是宫中妃嫔?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看看,就听有个女子急声道:“快寻巫医!” 有人病了,还是急症,楚子苓立刻迈步,向外走去。身后婢子小声道:“大巫,这里是晋宫,是否该避嫌?” 楚子苓却面不改色:“既是寻巫医,吾自该去看看。” 能在宫中命人寻巫医的,又岂是寻常人物?此时去看看,不论是对患者,还是对她自己,都有益无害,说不定能打开如今困局。 绕过院门,另一片花海出现在面前,只是美景如今无人问津,就见几个女子匆匆向这边走来,似乎想穿过一旁回廊。其中一个婢子打扮的女人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童,一旁则有个美妇人面色焦急,频频探向孩儿的额头。 “敢问夫人,这小公子可有不妥?”楚子苓上前两步,开口问道。 本就焦急,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拦路的,那女子柳眉倒竖,就想发怒,谁料看清楚楚子苓衣着打扮,赶忙改了口:“汝是个巫者?” “吾乃齐侯随行,正是巫医。”楚子苓一身巫袍墨纹,还真不怕人认错。 能随驾前来晋国的巫者,必然是极得齐侯信赖,然而再怎么可信,也不是她惯常寻的大巫,那美妇人哪敢把宝贝儿子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上,赶忙道:“谢大巫关心,吾儿常在宫中看诊,倒是不必麻烦。” 见她不愿信自己,楚子苓目光在那孩儿身上一扫,忽问道:“小公子可是不思饮食,还时长腹泻?” 此话一出,那妇人前行的脚步便止住了,惊诧的扭过头来:“确有此事,大巫如何得知?!” 孩子面黄肌瘦,发少枯黄,明显是脾胃有碍,自然会腹泻。楚子苓却不明说,只是道:“夫人若是放心,可让吾查探一二?” 这下,那女子是真的犹豫了,思量片刻,她亲自抱过了孩子,低声道:“吾儿已经病了月余,还请大巫仔细观瞧。” 她来宫中已有几日了,也没见儿子有什么起色,这别国来的巫医,说不定有些过人之处? 楚子苓可不管她的心思,一手扶起孩子的脸,一手自自然然搭在脉上,一边号脉,一边观察他的面色表征,片刻后又问道:“小公子方才可是吐了?” “正是!”那美妇人赶忙道,“昨夜也吐过一回,也是犯了鬼神?” 当然不是,这分明是小儿食积的症状,乃是喂养不当,造成小儿脾胃虚弱,气滞不行,生出了“积症”。不过这话,楚子苓可不能对患者家属明说,只道:“是有阴邪,针刺即可。” “针术!”那女子显然也有些见识,还知道针刺之法,面上已经有了犹豫。小小孩儿,怎能用针乱扎? 楚子苓却道:“只需一针,可泄病液。” 只一针就行?那美妇人又犹豫起来,左右为难了半晌,看到儿子病怏怏的小脸,终是咬了咬牙:“还请大巫施法!” 这时候可不能藏匿针法了,越是干净利落,越能让人对她的医术印象深刻。楚子苓手在袖中一摸,便取出了一支细细长长的金针,把那孩童的手掌捏在掌心,轻轻一刺。她用的是锋针,前面有用来放血的三棱,然而一针下去,那有些瘦弱的小小手掌上,却没冒出血来,而是挤出了一点黄白相间的液体。 那妇人大惊失色,果真有病液之说?楚子苓已经取过白布,拭去了那绿豆大小的液体。四缝穴乃小儿食积的要穴,可治“五脏之积”,这种刺血排出黏液的手法,最能显出“术法”高超。多亏面前的小病人配合,又是针刺,又是揉掐,寻常孩童怕是已经哭了出来,他却安安静静,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哭也不闹,很是让楚子苓松了口气。 见那滴“病液”消失不见,那美妇人讶然握住了儿子的手,仔仔细细瞧了数遍,却也瞧不出伤口,更没有半点血迹。这可真是难得的神术,她不由问道:“如此就好了?” “小公子体弱,怕是要再刺三四回,每隔两日施法一次即可。”楚子苓要的正是这一问,小儿针灸不能日日行针,而如此三番两次接触,何愁找不到跟这位夫人接触的机会? 闻言那美妇人轻轻舒了口气,却也下定了决心:“那这几日,还要叨扰大巫。” 楚子苓淡淡道:“夫人何必客气。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这一问,倒是让那女子露出了明艳笑容:“吾可不是宫中夫人,先夫乃是赵氏宗主,吾乃赵氏庄姬。”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饶是楚子苓猜测了无数可能,也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答案。这女子竟然是赵庄姬?赵氏孤儿里的那个赵庄姬? 然而再怎么震惊, 她也不敢露出端倪, 只颔首道:“吾乃田氏巫,就住在别院, 庄姬两日后再来寻吾即可。” 田氏巫?莫非是哪一家的私巫?赵庄姬闻言好奇更甚,却不好明说, 只笑道:“吾也住在宫中, 到时还要烦请大巫。” 这可一点也不麻烦,能在晋宫行走, 也是楚子苓目的所在。又看了眼那闷不吭声, 被唤作“武儿”的稚子, 楚子苓定了定神, 吩咐道:“这两日莫让小君子多食。吾也会配一剂药, 着人送去。” 赵庄姬大喜:“多谢大巫!” 三言两语约定了后续诊治, 赵庄姬看了看儿子蔫蔫的小脸,还是不敢多留,告罪先走一步。看着一行人匆忙的背影, 楚子苓低声吁了口气,本以为救的是个公子,没想到竟然是鼎鼎大名的“赵氏孤儿”, 然而这个赵武以及他的生母赵庄姬,可跟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思忖片刻, 她对一旁婢子吩咐道:“若是田大夫归来, 请他前来一叙。” 这些事情, 必须尽快理出头绪才行。交代完毕,楚子苓才回到屋中,选了几味药材,细细碾磨起来。 等消食丸剂做好时,田恒也自前朝返回,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开始制药了?” 子苓经常带着药箱出门,但是制药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是把几种草药包在一起,送去煎熬。突然制药,还特地叮嘱让他前来,可不同寻常。 楚子苓却道:“我今日治了个孩童,正想找你说说此事。” 才离开半天,就能在宫中找到病人,田恒讶道:“可是晋侯的公子?” “不是,是赵庄姬之子。”楚子苓迟疑片刻,问道,“这庄姬是何来历?” 没想到她竟然碰到了庄姬,田恒剑眉一挑,在楚子苓对面坐下,开口道:“庄姬乃是晋侯之姊,嫁了赵氏宗主赵朔,前岁赵朔病故,她儿子赵武,便是赵朔唯一子嗣。只是如今赵氏宗主乃是赵括,赵朔一脉从大宗变为小宗,怕是与家主之位无缘。” 这解释让楚子苓更晕了,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赵武可是个遗腹子,因晋景公的宠臣加害,发生了惨烈的“下宫之难”,赵氏一族被屠。庄姬为了保护儿子,遣忠臣程婴护送赵武出逃,自己则投缳自尽。为了保护这稚子,程婴等一干忠臣或死或伤,或献出自家孩儿保全主公,最后熬到新君登基,这才恢复了赵武的赵氏家主之位。怎么到了田恒嘴里,全不是这副模样? 那赵武看起来可不似遗腹子,他母亲庄姬就住在宫中,应当跟晋侯颇为亲密,哪有昏君逼迫的模样?更别说与家主之位无缘的说法了。 “所谓大小宗变化,是何缘故?为何赵武无法继承家主之位?”楚子苓追问道。 “赵朔的父亲赵盾,乃是赵衰长子,却是狄妻所生。而赵同、赵括、赵婴三人,乃是晋文公之女赵姬所出,因为赵盾才能出众,赵姬让贤,他才能被扶为嫡子,出任正卿,持国近二十载。只是年迈时,赵盾又让出了宗主之位,令赵姬的爱子赵括担任赵氏宗主。若是赵朔不死,兴许还能以庶子兼任正卿之位,但是赵朔早亡,如今嗣子年幼,哪还能把持家业?”田恒对于赵氏的事情不算陌生,信口答来。 赵武根本不是赵氏的继承人,也很有可能无法担任正卿。“赵氏孤儿”应当只是个“故事”,导致赵氏覆灭的“下宫之难”呢?楚子苓脊背都生出了寒意,若是因为某些原因,赵同、赵括、赵婴这三人举族覆灭,赵武不就有上位的可能?那么下宫之难,究竟是因为有人陷害,还是一场暗地里的夺位战争? 见楚子苓面色凝重,田恒问道:“你可是想从庄姬这边下手?她如今在赵氏无甚地位,怕是无法搅动六卿之争。” 楚子苓摇了摇头:“若赵姬有心让儿子重新担任宗主呢?” 田恒一怔,神色也郑重了起来:“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庄姬甚爱其子。”只见了一面,楚子苓又能看出什么呢?然而从一个君侯之姐,正卿之媳的角度来看,夫婿早逝,儿子沦为小宗,庄姬又该是什么心情? “赵氏早有不合,郤克、栾书与赵朔亲善,赵同、赵括不喜,与其恶交。”田恒沉吟道,“如今赵氏势大,非但兄弟三人,连小宗的邯郸赵氏都欲进阶卿士,怕是郤栾两氏不允。若是真闹起来,可是一场乱战。” 而六卿乱战,若能使屈巫这个外人搅进去呢?有些话,实不必言明。 “要试探一下吗?”楚子苓问道。 “不急。”田恒还是更沉稳些,“你先给赵武治病,看看庄姬心思。” 兹事体大,慎重一些总是没错。 与田恒商量妥当,楚子苓又专门前往齐侯处,禀明此事。 齐侯哪能料到大巫到了晋宫还能找个病患,然而听闻是庄姬之子,便微微颔首:“毕竟是晋侯之姊,大巫援手,也是应当。” 这几天他在晋国还是有些憋闷,晋侯待他不差,但是谨小慎微,逢迎周旋,实在不是齐侯的本性。若是大巫能讨好晋侯的阿姊,晋侯待他,应当也能亲近几分吧? 正是知道齐侯心思,楚子苓才敢提起此事。见他答允,也放下心来,当日就把配好的药丸交给了宫人,还仔细叮嘱了一番服用的方法。第二日,明明还没到复诊的时候,就有人来请。 “可是小君子有恙?”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 “大巫安心,小君子已有好转,主母大喜,才命老奴来请。”面前那老妇人笑着答道,许是为了表示郑重,庄姬竟然派了身边傅姆亲自来请,不可谓不重视。 这是庄姬进一步信任自己的表现,楚子苓心头大定,带上了药箱贴身婢子,不紧不慢随那傅姆前往庄姬住所。 因是外嫁女,庄姬并未住在后宫,而是暂居离此不远的一处偏院。刚一进殿门,就见庄姬满脸喜色迎了出来:“大巫昨日那药,着实管用啊!” 赵武已经病了月余,昨日也是稍好些了,庄姬才带他出门玩耍,没想到才走了不远就吐的稀里哗啦,若非碰上这齐国来的巫医,否则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呢。结果一针,一药,今日竟然有了起床的气力,还想吃肉糜了,亏得庄姬记得大巫叮嘱,不敢让他放开了吃,却又心疼的不行,这才请人过来。 楚子苓哪会不知药效?问道:“可是小君子有了胃口?如今他身体尚虚,不可多食。” 庄姬立刻道:“大巫交代,吾怎敢不听?只是孩儿尚小,总不能饿着,这才请来大巫,看看要如何安排?” 新手母亲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一旦孩子有病,就离不开医生了,恨不能吃喝拉撒都要人交代清楚才行,何况还是庄姬这样的孤儿寡母。 明白对方担忧,楚子苓颔首道:“无妨,请小君子出来,吾再看看。” 庄姬立刻让乳母抱来了赵武。许是身体恢复了些,赵武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也不惧怕楚子苓面上巫纹,乖乖冲她行礼。 就算有些图谋,楚子苓也不会对个孩子如何,当下放缓了声音:“小君子腹内还鼓胀吗?” 赵武闻言摇了摇头,又小声辩解道:“武儿不食糜了。” 他说起话来,还有些奶声奶气,但是言词十分郑重,显然是母亲交代的。楚子苓不由微微一笑:“糜还能食,待小君子病好即可。” 赵武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乖顺无比的点了点脑袋。楚子苓这才让他张口,看过舌苔,又用手在胸腹处压按,最后才把脉验看。 见大巫检查的仔细,庄姬不由又悬起了心神,片刻后,楚子苓收回了手,问道:“小君子可还腹泻?” “略有些,比前两日好多了。”一旁乳母赶忙道。 “再针两次,就能正常饮食了。”楚子苓道,“不可喂得太多,肉、谷都要煮烂,若是再有腹胀,可少喂些莱菔水,切不能等食积。” 下面伺候乳母、傅姆皆是点头,庄姬叹道:“换成宫中巫医,只会喂些古怪东西,哪有人说过莱菔。吾儿也是侥幸,才能遇到大巫。” 说着,她展臂把儿子揽在怀中,爱怜的抚了抚他的发顶。赵武也不挣扎,亲昵的倚着娘亲。 楚子苓见状便道:“孩童体弱,难免生邪。不过吾看小君子聪敏沉稳,将来必成大才。” 这等恭维,最是讨母亲的欢欣,然而庄姬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只谢道:“借大巫吉言了。” 话是好话,但是起了儿子的身份,赵庄姬哪能高兴的起来。身为小宗,基本算是断了人头地的机会,其父英武,其祖更是执掌朝政,连君侯都要避让,独独她这聪明乖巧的儿子,只能被人踩在脚底,庄姬如何甘心? 怨怒只是一瞬,就被她压了下去,笑着反问:“大巫神术,怎么以往未曾听闻?” 哪家君侯身边有出众的巫医,都极容易传开,诸侯之间互相借人也是常态。可是这大巫如此妙法,怎地没有传出丝毫呢? 楚子苓淡淡一笑:“吾乃田氏家巫,随寡君来朝,故而无甚声名。” 难怪她自称田氏巫!庄姬眼睛都亮了起来,嘴上却道:“大巫如此手腕,又岂是一家之才?当侍奉君前才好。” “寡君有需,自当效力,只是施术何必身在朝堂?”楚子苓道。 庄姬笑了:“大巫豁达。” 这一吹一捧,倒是把两人关系拉近许多的样子,庄姬又闲谈几句,顺便问了些小儿日常的注意事项,这才捧出礼物,作为谢礼。楚子苓自然不会拒绝,笑纳之后,也就起身告辞。庄姬又亲自把人送了出去,待那身巫袍去得远了,一旁心腹才低声道:“主母可是要用那巫医?” “为何不用?”庄姬轻轻舒了口气,“只是个家巫,再好不过。兴许此女,能助吾成事……”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楚子苓回到房中时, 田恒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见她便道:“庄姬那边可是有碍?” 楚子苓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沉吟片刻才道:“庄姬对儿子极是上心,怕是不甘沦为小宗。” 刚才她提到赵武将来会成材时, 庄姬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 哪像是认命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庄姬如今已经年过三旬, 而她的宝贝儿子才三岁大, 在这个时代,称得上“老来得子”了,岂会容忍自己唯一的子嗣前途黯淡,志不能伸? 闻言, 田恒道:“若真如此, 庄姬确实可鼓动一二。只要她有心搅动赵氏内斗,六卿难免也要跟着动作。只是让屈巫卷进其中, 仍旧不算容易,他为人谨慎, 怕是轻易不会搅入六卿之争。” “让他投靠赵氏呢?不是庄姬一脉,而是如今的赵氏大宗。若他选了赵氏,必会被牵扯进去!”楚子苓立刻建议道。 如今看来“下宫之难”发生的可能性着实不低, 而与未来宗主赵武为敌, 哪能讨的到好处。正面对付屈巫, 确实艰难, 但让他深陷泥足,不能自拔呢? 田恒皱了皱眉:“庄姬未必会胜。” “她一人自然不行,但若其余诸卿和晋侯皆有此心,说不定能够成事!”楚子苓的心彻底沸腾了起来,越想越觉得此事可为,只要能引屈巫上钩,就不怕他不陷入绝境…… “子苓!” 呼声在耳边炸响,她的手被另一只大掌握了个正着,也把那轻微的颤抖握在了掌心。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双略带担忧的黑眸。 田恒轻轻摇了摇头:“此事生死攸关,焉能心急?” 这可不是儿戏,更非能够随手施为的棋局。搅入六卿之战,他们要冒的险又能比屈巫少几分呢? 沸腾的火焰,被轻轻盖住,湮灭消散,重新变作了埋藏火星的灰烬。楚子苓缓缓点了点头:“这两日,我再接触好好庄姬,弄清楚她的打算。” 握在掌中的手,不再颤动了,田恒也松了口气:“晋国局面复杂,一切小心为上。” 只要谨慎,总能寻到想要的机会。 然而没过两天,机会就送上了门来。 这日晋侯邀齐侯游猎,两人都只带了亲信,身边连卿士都没跟几个。战车隆隆,旗鼓交错,两人倒玩的尽兴,等放过几轮箭后,晋侯突然对齐侯道:“吾听家姊提起,齐侯今次带了术法高超的巫医,不置可否借来一用?” 齐侯讶然:“晋侯难道身体有恙?” 楚子苓给赵庄姬之子治病的事情,齐侯确实知道,这消息传到晋侯耳中,也不奇怪,只是突然私下里这么问,难不成是他身体有恙? 晋侯笑着解释道:“并非是吾,而是正卿郤克。去岁他中了一箭,这些日总有反复,若能得良毉诊治,也要感念君恩。” 这话听来就有些别有深意了,毕竟当初郤克受伤,可是在对齐国的战场上。按道理说,这事儿也要算到齐侯头上。然而鞍之战爆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齐侯之母嘲笑郤克,才闹得不可收拾,若能借巫医给他,确实能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齐侯只是思量片刻,就颔首道:“吾此来的确带了神巫,若能治郤大夫之病,也是好事。” 对于这答案,晋侯自是大为满意。齐侯肯遣人,可是看在了他出面相请的份上,郤克岂能不感恩戴德?晋国卿权重而君权轻,唯有把这些卿士握在掌心,才能坐稳大位。阿姊这提议,倒是不差。 等到游猎结束,回到宫中,齐侯也不怠慢,招来楚子苓直接问道:“大巫,那赵氏子治的如何了?” 这几天,楚子苓又去给赵武针灸了两次,如今病已经彻底治愈,又恢复了能吃能喝的模样,楚子苓正琢磨要怎么继续跟庄姬接触呢,没想到齐侯竟然也关心起此事,难道有什么打算? “赵小君子身上邪气尽除,已然康复。”楚子苓不动声色答道。 齐侯颔首,又问道:“那大巫可擅金疮?” 楚子苓立刻警惕起来:“治过些人,不过金疮伤可夺人性命,未必能救。” 这可是在晋国啊,哪来的金疮伤让她治?难不成齐侯私底下又有什么动作了? 齐侯却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大巫若是不能治,旁人怕也治不了。是那晋国正卿郤克有病,晋侯亲自求到了寡人面前,总不好推拒。” 晋侯为何会知道她,并不难猜。只是庄姬为何会把她推荐给晋侯,还要给郤克这中军将正卿诊病,就不得不思量一番了。 然而楚子苓并未迟疑,坦然道:“既是君上有命,吾自会尽心。只是金疮之症往往缠绵反复,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恐怕耽误归程。” 这话让齐侯“唔”了一声,思量片刻,还是道:“无妨,治病嘛,多留几日便是,寡人让田卿留下陪你。等到归国,定赐你二人封邑。”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要的结果,不是说封邑,而是跟田恒两人一起留在晋国,并且同六卿这样的权贵搭上关系。心中思绪翻涌,她谢恩之后就退出了大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厢房。 “无咎,君上命我给郤克治病,还允你我二人在晋国多留些时日。”见到田恒,楚子苓立刻告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可大大超出了田恒的预料,立刻问道:“此事乃是君上主动提起?” 楚子苓摇了摇头:“是晋侯要求的,怕是庄姬在他面前提起了我。” 若是庄姬说的,就值得深思了,田恒沉吟片刻:“庄姬此举,应是想结好郤克。郤克之父郤缺,原是赵盾心腹,因赵氏荫庇,郤克上位之后,便同赵盾之子赵朔交往莫逆。如今赵同、赵括执掌赵氏,定然不喜郤克,若是能拉上他支持赵武,夺位之事就有把握了。” 庄姬根本不用他们下套,就已经开始为儿子谋出路了,如今他们顺水推舟,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楚子苓闻言松了口气,果真跟她所想的一样:“若真如此,庄姬必会在我面前说起此事,说不定还要趁机与郤克会面。先治好郤克,才是关键所在。” “他患的是何病?”田恒不由问道。 “应当是战场上受了伤。”齐侯没有说明,她也只知道是金疮伤。 田恒却讶然挑眉:“怕是当初我射伤的,伤在腿上。” 当日鞍之战,他就在中军前锋,乱军之中曾向敌军帅车射出两箭,一箭中车御,一箭中车左。当时郤克身为晋军中军将,就居车左。这一箭怕是中在了他身上,没想到大半年后,又要子苓来救治。 楚子苓闻言也是惊愕,旋即便笑了出来:“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无那一箭,我们怎能轻轻松松留在晋国?” 这笑容真心实意,透着股轻松,着实许久未见。田恒伸手,在那涂了巫纹的面上轻轻一抚:“等明日出诊,便可派出探子了。” 出诊就是最好的掩护,他准备已久的暗探,也能开始收集信报了。不知那厉狐,如今身在何处。 楚子苓偏过头,让面颊更加亲密的贴近那宽大掌心,他们两人的报复之旅,如今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还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艰险。不过有她的医术,和田恒的智谋,总会想出办法的。 第二日一早,田恒便驾车载着楚子苓,前往郤府。 因为是齐国使臣,两人身边还跟了不少宫人、护卫,声势很是不小,到了郤府,郤克的儿子郤錡亲自出迎:“听闻大巫前来,家父喜不自胜。去岁中箭,箭疮一直未愈,实在苦不堪言,还望大巫施法,去此恶疾!” 他的神色极为诚恳,想来郤克的伤确实不轻。楚子苓悄无声息的看了田恒一眼,便颔首道:“既是寡君所托,吾必尽心。还请君子带路。” 郤錡也不怠慢,立刻带着两人前往内院。这几日可能是齐侯来访,政事繁多,郤克的箭疮又复发了,卧病在床。见到大巫前来,强撑着坐起了身:“大巫远道而来,不能相迎,实是不敬……” 楚子苓上前一步,止住他起身的动作:“正卿有恙,不可妄动。敢问伤在何处?” 一旁侍婢赶忙撩开锦被,露出了郤克腿上伤处。这一箭射的确实颇准,再偏少许,说不定就扎在大动脉上了,能活到现在,纯属郤克身体强健。然而过去了大半年,伤处仍旧通红发亮,显然里面发了炎,应当是当初清创没有做到位,使得伤处感染溃烂,始终不愈。 在这个许多特效药都没发现或是传入中国的先秦时代,箭疮确实是能要人命的重伤。皱了皱眉,楚子苓道:“伤处溃烂,怕是要切开重新治伤。只是如此处置,兴许痛的厉害,也有不少隐患,不知正卿可要一试?” “还请大巫施法!”郤克立即道。他也打听过了,这位大巫之前刚给庄姬的儿子治过病,还是庄姬推荐给君上的。而一个家巫,能让齐侯带来晋国,本就证明了其手段。伤处时好时坏,痛的几能让人发疯,若是不治,早晚也会害了性命,不如试一试,说不定还能多一份生机。 既然郤克都下了决心,楚子苓便道:“请正卿命人取火盆、沸水、青盐,容吾施法。”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晋国是产盐的, 郇瑕附近就是盐池,可即便如此, 青盐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寻常士人都不一定能用起。明明是施法,却要用青盐, 还需沸水火盆, 是何用意? 然而大巫开口, 哪个敢不从?郤錡立刻命人取来这几样物事。 “水要一直烧, 滚沸后用陶壶盛来,盐需多备些, 若有陶盆, 也取来几个。”楚子苓吩咐过后, 就让仆人把郤克扶到了靠窗的矮榻上。 此处采光良好, 又避风,动手术最合适不过。待婢女们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送来后,楚子苓走上前去, 先点燃了火盆。只清创手术,没有太多复杂操作,但是身为“大巫”,又不是急症, 必须尽量仪式化, 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当火焰腾起时, 楚子苓把带来的柏枝柏子投入火中, 双目一闭, 就背起了医书。 此刻屋中闲杂人等都已退了出去,只留下郤錡和几个健仆守在一旁,见大巫点火后往里面投入了些枯枝,就开始念念有词,便知这是请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楚子苓却不在乎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背了大约一刻钟书,便起身走到了陶盆前,取了些青盐溶入水中。此刻水温已经降了下去,试了试温度,她端起盆走到郤克身边,用布带在伤口上方束紧止血,开始用盐水冲洗伤口。 因为外皮溃烂,冲洗必然会感到疼痛,郤克倒是硬气,一言不发,抿唇任她施为。洗干净伤处,楚子苓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停下了背诵,正色道:“箭疮溃烂,需割肉刮骨,正卿若是信吾,等会儿施法,能减缓疼痛。” 割肉刮骨!只是听来就让人头皮发炸,然而郤克只是颔首:“请大巫施为。” 若是阿父不信她,也不敢让她施法,只是这信赖足够吗?真能抵御钻心之痛?郤克面不改色,一旁的郤錡等人却绷紧了心神,生怕出什么问题。 就见那大巫拔开了手中竹塞,黏稠的液体倾斜而出,落在了伤口表面,待糊了薄薄一层后,便起身走到一旁,任婢子挽起了长袖,用绳束住,又在陶盆中倒了些什么,把手伸进去搓揉起来。这在洗手?还是在施法?没人清楚,咒诵声不停,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用药液洗干净了手,楚子苓取过短刃在火盆上灼烤片刻,便走了回来。此刻涂在伤处的药应当也起效了,她轻轻吸了口,用那还滚烫的刀尖刺破了箭疮。 这样的手术,用口服的麻药并不妥当,也容易出现难以控制的并发症,因而她选用了外敷麻|药,方子自然是验方,只是有几味药材还没传入中国,更别说用来配药的烈酒根本不存在了,只能算是加减过后的半成品,止痛效果没有预料的好,在这种“刮骨疗毒”的场合,只能减轻疼痛的烈度,但是对于被病痛折磨大半年的郤克而言,应当足够了。 脓液顺着刀尖涌了出来,青黄一片,说不出的恶心。楚子苓面不改色,一边“唱咒”,一边用白麻布拭去污血,继续切除腐肉。就算刀刃不够锋利,她的动作也干脆利落,不多时就刮掉了肉里的污物,涌出血来。 这场面,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郤錡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阿父,可痛的厉害?” 一旁健仆也凑前了些,想要按住家主,以免他挣扎,耽搁了施法。然而郤克颇有些讶异的坐在榻上,一动也没有动。腿上确实有痛楚传来,但是比起之前那种让人夜不能寐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大巫果真灵验啊! “无事。”郤克握了握儿子的手,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打搅大巫施法。 楚子苓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创口有些深,感染的面积也不小,想要除干净腐肉,还是需要些技巧的。等到肉眼可见的坏死肌理全都清理干净,露出鲜红好肉时,下方盆中已积了不少污血。 这时,楚子苓再次取来盐水冲洗,随后用药汤洗过,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止血生肌的药膏,涂在患处。待血稍稍止住,才拿细软的白麻填充在创口里,进行包扎。这样的伤,要排净脓水,等它慢慢恢复,不便立刻缝合。只是以后换药时,少不得还要折腾,到那时,的痛楚,越发能显出如今“不痛”的神奇。 她的动作十分轻快,但是看在旁人眼里,还是血肉模糊,渗人无比。郤錡简直提心吊胆,不断观察父亲面色,谁料郤克仍旧面色如常,偶尔轻嘶两声,却也不像痛的厉害的样子。难道真是因为大巫术法神妙吗? 当包好绷带,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也停下了几乎无意识的背诵,开口道:“施法已毕,伤处不可沾水,不可碰触。这几日吾会待在府上,看顾正卿。” 伤口是需要换药的,必须她亲手操持。况且就算没有大出血,这种条件下做外科手术,少不得会出现感染、高热等并发症,也要她时刻守在身边,配合病情开药调理。 这可正中郤氏父子下怀,郤錡立刻说:“小子这就安排别院,大巫尽管住下,只要能治好家父之病,吾等必重谢!” 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君命,正卿当谢寡君才是。” 要谢的何止是齐侯,还有他们自家主上晋侯。不过毕竟刚刚动过手术,也是伤了元气,紧张过后,郤克就觉得疲乏起来。楚子苓叮嘱他好生休息,就先告辞,前往客房,而身为齐国大夫,田巫之主的田恒,也被安排在了一处。 郤家看来着实感恩戴德,她入主的院落很是宽绰,室内摆设怕是比宫中住的偏厢都胜几分。楚子苓洗净了双手,换了身新衣,才寻了田恒,开口便道:“今日之后,郤氏必信我不疑。” 手术虽然并不出奇,但是局部麻|醉就不一样了,在这个时代根本不会有人见过。而之后每一次换药,都会凸显“施法”时的神奇,对于郤克的心理影响必然极为强烈。只要他能顺利恢复健康,自己在郤氏一脉的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田恒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孔,只想把人拥进怀中,可惜这里是郤府,两人绝不能亲昵太过,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压下心头念想,他道:“之后就要看庄姬会不会来了。” 如今想来,赵庄姬挑选的时间实在巧妙,自家儿子已经针灸了三次,基本恢复了康健,才把子苓推荐给郤克。而治疗箭疮这等重伤,就算子苓不说,郤氏也要想办法把她留下。那么最后一针,不就只能登门拜访,请大巫诊治了吗? 只是这次登门,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拜访郤克,拉拢关系,就难讲了。 轻轻点了点头,楚子苓问道:“人都散出去了吗?” “自然。”田恒答得干脆,“过几日就消息了” 这问的是他们准备的探子,人多眼杂,少三五个随从,谁又会放在心上?只要这些暗探仔细勘察,总会找出端倪。厉狐这种人,怕是不肯屈居,说不定就藏在六卿这样的大族家中,唯有摸清楚他的去向,才能再作打算。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隔了一日,不出两人所料,赵庄姬果真登门拜访。这里毕竟是郤府,就算是来找巫医,不也要先去拜见郤克本人?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等楚子苓见到赵庄姬时,她已是满面笑容。 “大巫果真神术,吾看郤卿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当日向君上进言,果真没错。”赵庄姬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明里暗里却摆出了自己的举荐之功。若非她开口,给一国正卿治病,又岂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 楚子苓微微一笑:“正卿也当感谢庄姬才是。” 这话同样不轻不重,却让赵庄姬掩嘴一笑:“又有吾什么功劳?大巫过谦了。对了,武儿还差一针,请大巫施法。” 刺一个穴位,又能花多大功夫?楚子苓照前几日一般,在赵武手指上刺了一下,然而这次没有滴出半点黏液,显是痊愈了。 “小君子病气尽消,以后只要小心饮食,多多走动便好。”楚子苓收了针,对赵庄姬叮嘱道。 赵庄姬面上一喜:“吾正打算带他回赵府呢,宫中憋闷,回家住住也是好的。” 回赵府?这可是楚子苓未曾想到的,难道郤克已经给了她什么承诺了吗?还是她需要回家安排些什么?然而这些,都不是楚子苓能问的,只能微微颔首:“若小君子有甚不妥,也可来寻吾。” 赵庄姬闻言自是又感谢一番,便起身告辞,楚子苓把她送到了门外,未曾想田恒就等在外面。 乍见田恒,赵庄姬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君子是何人?” 不怪她吃惊,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田恒又刮掉了胡须,如此年轻俊朗的男子立在大巫门口,任谁都要想入非非。 楚子苓连忙解释道:“这是吾侍奉的田氏庶长。” 田恒也行礼道:“小子田恒,见过庄姬。” 赵庄姬那双妙目忍不住滴溜溜在二人身上绕了一遭,她知道这大巫乃是田氏家巫,却没想到侍奉的家主竟如此俊美!但是想想大巫手段,她还是压住了探究的心思,笑道:“既然田郎寻大巫有事,吾就不叨扰了。” 楚子苓的心早就飞到了田恒身上,会在赵庄姬来时在门外候着,必然事情。定下神,她送赵庄姬出了门,立刻快步返回,进门就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恒面色阴沉,直接道:“探子来报,赵氏前些日才收了个门客,正是姓厉。”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厉狐竟然去了赵氏?楚子苓不由上前一步:“确定是那人吗?” “自齐国来, 又能得赵氏家主赏识,不是厉狐又能是谁?”田恒唇边露出抹冷笑,“这下倒好, 省得费事了。” 他们原本就想逼迫屈巫搅入赵氏纷争,现在又多一个厉狐, 岂不一举两得?然而话是这么说,有厉狐在, 他们在晋国搅风搅雨的难度肯定会大几分。毕竟对屈巫能够隐藏身份, 但是厉狐只要稍加打听, 得知楚子苓这个“田氏家巫”, 哪还不知是死敌追到了晋国。若是提高警惕,对付起来怕是麻烦。 “那计划要变吗?”楚子苓不由问道。 “不必。归根结底还是挑动六卿内斗, 区区一个新投的门客,怎能左右家主的念头?”田恒语声一顿, “只是你的安危……若那厉狐知晓,兴许会对你不利。” 善兵者都喜欢先发制人,难说厉狐知道此事后会如何动作。如今他们是能依靠正卿郤克的权势, 却仍要提防背后射来的暗箭。 楚子苓闻言便道:“这些事, 早就在预料之中, 值得冒一冒险。” 那人可是杀了田恒恩师的仇敌,就算用她作诱饵也非不可,何况只是几支暗箭呢? 田恒看了她半晌, 才道:“近日不要出府, 也不要远离我身侧。” 有他在, 总能护自己周全。这是他的承诺,也是她敢于入晋的依仗,微微一笑,楚子苓点了点头。 ※ 回赵府,对于赵庄姬而言,可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他们母子原先是住在下宫的,那里乃是赵氏嫡宗所建的宫室,其富丽堂皇,只比皇宫稍逊。而现在,两人只能蜗居于绛都的赵氏宅邸中,还不能住在主院,只有个不算很大的偏院,光是看着,就让人憋闷不已。 更重要是的,她的武儿此生都不能进入下宫了,长大之后怕是连都城都不好停留,只会被封个小邑,彻底沦为小宗,五世后便连“赵氏”都不能算了。她当年嫁给赵朔,可不是为了过这样卑微的日子! 然而胸中愤愤,赵庄姬也未摆出强势姿态,反倒更柔顺了几分。她回来,可不是为了跟人争斗的,而是为了在赵氏之中,寻个盟友。 “你回来住也不差,武儿毕竟是赵氏子弟,让他多同兄长们一起读书习武,总不至于孤身一人。”面对去而复返的庄姬,赵婴笑着说道。 赵同、赵括都是朝中君子,不上朝就住在下宫,寻常是不会管赵府事宜的,因此兄弟三人中只有赵婴留守此处,代为照顾家中妇孺。 “一回来就烦劳叔父,侄媳羞愧。”赵庄姬低声道,“也是这次武儿病过一场,方让我恍然大悟。本就是孤儿寡母,再闭门不出,总是害了孩儿。” 赵庄姬长相本就不差,做出这般姿态,更添几分娇弱,倒不似个三旬的女子了。赵婴不由放缓了语气:“多出门走走总是好的,若有不便,尽可寻我就是。当年兄长也甚是照拂吾等,武儿便同吾的孙儿一般。” 听到这话,赵庄姬露出了浅浅笑容。 今日她前去郤府,拜会了郤克,也隐约谈起了赵氏的问题。如今赵同已经是下军佐,若按赵朔当年的迁升速度,过不了几载,就会成为下一任正卿中军将的争夺者,然而郤克和赵同并不投契,万一隐退时并不推举赵同,赵氏说不定都要跟郤氏翻脸。除了赵同,赵括和邯郸氏的赵旃也有心上位,真让其得逞,赵氏在朝中就要有四位卿大夫了,何人能敌? 因而郤克对于赵氏,颇为忌惮。赵庄姬就是瞅准了这点,鼓动郤克支持她们母子,打压赵姬一脉。如果此事得逞,下任正卿并非赵同、赵括,那么等到赵武长大,就能顺理成章夺回宗主之位,成为其父、其祖之后,又一任卿大夫。 只是为了达成这目的,赵氏族中也要有人支持才好。赵庄姬看重的,正是面前这位三叔父赵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三叔父乃赵姬幺子,年龄同她那先夫赵朔相近,两人关系一直不差,赵朔死后,更是对她母子二人多有照拂,比起傲慢跋扈的赵同、赵括,简直天壤之别。 而且赵盾当年让位时,没有把宗主之位让给赵姬的长子赵同,而是让给了赵姬最宠爱的次子赵括,如此一来,赵同成为正卿,赵括执掌赵氏,两位兄长就把家国瓜分一空,这最小的儿子赵婴,又当如何自处呢? 赵庄姬看重的,正是这可乘之机。在她眼里,赵婴可比他那两位兄长聪明多了,若是倒向了她,武儿继位会更有把握。就算没法说动这人,她也要离间赵婴和赵同、赵括之间的关系,没了这个聪明识大体的幺子,那两人肯定要失了分寸,效仿赵盾当年祸乱朝政。可惜,她那弟弟不是当年的君侯,若是赵氏真有意揽权,说不定晋侯就要动手,届时怕比郤克动手还要干脆。因而不论是进是退,她都要先笼络这位小叔父才是。 “武儿年幼,我又寡居,若是没了叔父照拂,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赵庄姬又俯下身,柔柔行了一礼,哪还有女公子的派头? “何必如此客气。”赵婴连忙伸手去扶,按照常理,应当是虚扶一下就起身的,谁料竟扶的实了,不小心把手搭在了侄媳臂上。 赵庄姬心头突的一下,抬眼看去,就见赵婴已经尴尬的挪开了手,手指却不自觉的捻了一捻,旋即牢牢按在了膝头。这一瞬,赵庄姬竟然想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田郎,若论英武,怕是没几个能比得上那齐人,但是在赵庄姬眼里,田氏子实在太过年轻,缺了点味道,而面前的赵婴就不同,长相应当是随母亲赵姬,清雅俊秀,颔下蓄须,看起来沉稳干练,亦有些风流味道,竟说不出的惑人。二三年未曾亲近过男人了,赵庄姬胸中一荡,双颊便生出了红晕。 这一下,屋中气氛变得旖旎起来,赵婴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今日刚刚归家,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若是身边缺人使唤,家中奴婢尽可差遣,你且安心住下,好好照料武儿。” 说罢,他便起身,送母子二人出门。 此刻赵庄姬已经收起了方才那点心思,乖乖站起身来,拉着儿子的小手,跟在赵婴身后向外走去。 ※ 熬过了手术后的前三天,郤克便恢复了神智,高烧也退下去了,有了精神。见到这情形,楚子苓自然松了口气,也多亏这个时代的卿大夫都是正儿八经的“武士”,需要勤练六艺,上阵厮杀,身体素质自然非比寻常。若是换了后世的文臣宰相,挨这一箭,怕不是早就咽气了,哪还能等到她来治病? 跪在榻边,楚子苓小心揭开了绷带,用消过毒的匕首挑起了引脓水用的白麻。这两天伤处渗出了不少黏液血迹,导致一部分麻布同血肉粘连,想要撕下来,还真要使点力气。而她一上手,郤克便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呼痛之声。明明只是换药,怎么比当初施术时还要疼呢?不过想到当日大巫所言,他又觉得果真是术法灵验,才会如此。 楚子苓上干净利落换掉了脏污的麻布,又重新修剪涂药,填充干净白麻,包扎起来。这一番动作虽然不慢,但是疼起来还是要命的,郤克却一声也没吭,称得上硬气了。 只是换药,用不着背书装神弄鬼,楚子苓在包扎的时候若无其事的开口道:“此伤想要痊愈,少不得几个月时间,正卿最好避开战事,静养为上。” 郤克不由轻叹一声:“如何能静的下来。” 就算打败了齐国,还有强楚这个劲敌,之前在郑国败了一场,君上还有些愤愤呢,说不准何时又要同楚国交战。身为中军将,他岂能避战? 楚子苓眉峰一挑:“寡君已然求和,若是贵国也能同楚议和,岂不更好?吾是不通战事,却也知道国内安定,远胜过连年征战。” 这话极其巧妙的戳中了郤克心中所虑。是啊,跟楚国争强,又能换来什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大战,劳民伤财罢了。更重要的是,如今国内局面没有旁人想的那么轻松,各家又有争抢卿位的打算了,更别提虎视眈眈的赵氏。若无法平衡内政,他这个正卿怎能算得上称职? 沉吟良久,郤克才道:“打或不打,也不是吾能说了算的。此时还要看君上安排。” 楚子苓“唔”了一声,忽道:“当初听闻夏姬想要迎回夫婿连尹襄老的尸身,吾倒觉得是个结好楚国的机会。若能换回几个俘虏,更好不过。” 上次晋楚邲之战,晋国可是大败,荀首的儿子荀罃被楚人抓了去。荀首大怒,捉了公子榖臣,还射杀了连尹襄老——也就是夏姬的先夫。如何连尹襄老的尸首还在晋国,若是把这尸体换回去,说不定真能换回荀罃。要知道,如今荀首可是中军佐,也就是晋国次卿,他的副手,若是能促成此事,自然能让荀氏感恩戴德。 只是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个人,便是屈巫。此人乃是从楚国出奔,还迎娶了夏姬,这时候再提连尹襄老,难免让屈巫难看。 然而只是思索片刻,郤克便拿定了主意。区区逃臣又有什么值得顾忌的?还是平衡卿士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 腿上的伤又一次被裹了起来,只剩下隐隐钝痛,郤克满意的点了点头:“大巫此言有理,是该休养生息一番了……”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几日后的朝会上,次卿荀首向晋侯进言, 提议用公子榖臣和连尹襄老的尸首换回被俘的儿子荀罃。荀首本就是重臣, 荀氏一脉更是累世卿族, 国之肱骨,如此盼子心切的请求,如何拒绝?更何况除了荀首外, 郤克、士燮、栾书三人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郤克更是派人上表, 支持荀首之举。加上同为荀氏的荀庚,六卿之中, 有五人赞同交质,就算是晋侯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这也代表了一个信号,卿族们不愿再与楚国交战,想依靠交质恢复两国关系,缓和乃至结束连年不断的战事。 若是几个月前, 刚刚击败齐国时,晋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的。然而现在攻打郑国,大败而归, 就算是他, 也要考虑一下再跟楚国恶战的下场。胜了还好, 若真败了, 是不是刚刚投效的齐国也要反叛? 因此在思索良久后, 晋侯还是答应了荀首的请求, 正式向楚国遣使, 准备交质媾和。 这个消息,可是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认同者众,反对者却也不少。其中最为恼怒的,正是赵同。 “君上竟然要与楚国结盟,难道忘了当年战败之耻了吗?!”一回到下宫,赵同便唤来家臣门客,商议此事。 下面臣子尽皆无言,当年邲之战,赵同可是支持攻打楚国的,结果闹得大败而归,损兵无数,让身为反战派的赵朔捡了不少好处。如今赵朔虽已身亡,但是赵同对于楚国的恨意,仍旧保留了下来。而现在,六卿之中只有他不支持结盟,只要想想此事,就让人大觉不妙。这可不仅仅是“战”或“和”的问题,更是赵氏在六卿中言微的表现。若长此以往,赵氏要如何立足?如何夺回正卿之位? 这话可不太好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五卿联名,君上首肯,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吗? 有人谨慎道:“荀罃毕竟是荀卿之子,且素有贤名,若是此时阻止,怕是荀氏要恨上赵氏。” 荀氏同赵氏的关系还是十分紧密的,岂能因此这点小事翻脸?况且如今郤克拉拢众卿,有了冷落赵氏之意,若是再因交质的事情与荀氏闹翻,赵氏在六卿中可就难寻支援了。 赵同再怎么桀骜,也知此事不可任性妄为,只啐了一口:“君上当恢复新军!” 当年晋文公设立三军六卿时,曾改过军制,加设“新上军”、“新下军”,凑齐了“五军十卿”。现在三军六卿,卿位明显不敷用了,他弟弟赵括、邯郸小宗的赵旃都无法任卿位,还有赵氏的盟友韩氏,若能成为卿士,对他也大有助益。 这话顿时让下面家臣激动起来:“君上有意效仿文公,如今连齐侯都来朝觐,莫说五军,设六军也非不可啊!” “六军”之说,可是个禁忌,毕竟天子方有六军,其他诸侯都不过三军而已。然而这话却无人反对,倒是引来了一阵附和,可见晋人,特别是赵氏心中的狂傲。 听到这话,赵同倒是立刻来了精神:“正该如此!可恨齐侯多事,竟然派那巫医治好了郤克,若非如此,何必麻烦!” 只抱怨一句,赵同便跟家臣们商议起来鼓吹新军之事。然而角落中,却有一人动了动身,眸光也暗了下来。这人,正是厉狐。之前逃出临淄,来到晋国,他直接投了赵氏,成为众多门客中的一员。因阵战之法了得,短短几月时间,就掌了一支专司刺杀的死士,成为可以列席这等会议的心腹之一。 如此混个数载,等赵同成为正卿,他自然会拥有更大权柄,就如在齐国时一样,可以参与弑君夺权的暗战。然而此刻,身为新投的门客,还掌管刺客,简直就是预备好的替罪之人,若此刻冒出个想要杀他的人呢?怕是赵氏都不会去救!也正因此,厉狐比旁人敏锐许多,只听“巫医”二字,就心生警觉。 自齐国来,又术法高强,莫不是那田氏巫儿?齐侯朝晋,会带她来吗?然而即便正是此巫,也不应该轻易就入了晋国正卿的眼,为其治病吧?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妥? 厉狐不是个喜欢乱猜的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情,他更喜欢亲自确认,找到实据。因而一散了会,厉狐立刻寻了亲信,去查治疗郤克的巫者是谁。没花多大功夫,信报就送到了案前。 果真是那田氏巫儿,而且田氏庶长田恒,也随齐侯一同来到了晋国。 这可太巧了些。厉狐微微蹙眉,实在不怪他多想,之前谭氏覆灭的太快太急,十足的报复手段。为了什么,并不难猜。他们非但动了那田氏巫,还事涉当年的暗手。蒲隗之死,可是他亲手施为,若是那人的弟子想要报仇,也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他都远避晋国了,那人还能追上来,还攀附上了晋国正卿,这般棘手的敌人,要如何才能铲除呢? 脑中思绪转了两转,厉狐便下定了决心,直接找上了家老,貌似诚恳的进言道:“既然正卿为难主人,何不除之后快?” 家老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的答道:“郤氏任正卿的时间不短,家大业大,又岂是能轻易动手的?况且若赵氏攻郤氏,就犯了国中忌讳,卿族谁先动手,便会遭其余几家围攻,从无例外!” 这新人怕是不知晋国六卿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想着暗杀,实在上不得台面! 被人训斥,厉狐也不气恼,只道:“家老误会了,相除此人,何须攻打郤氏?小人听闻之前正卿病的厉害,还是那齐国来的巫儿施法,救了他一命。现在正卿还告病在家休养,想来未曾痊愈,若是除去了那巫儿,使得他病情恶化,一命呜呼,岂不妙哉?” “咦?”那家老讶然瞅了厉狐一眼,“你这法子倒是可行,随吾去见主人!” 眼见面前老者迈步,厉狐唇边浮起一抹浅笑,能不能杀掉郤克,他并不在乎,但是那田巫和田恒,必须除之而后快。现在身在晋国,又有赵氏作为靠山,想要他们二人的性命,怕是比在齐国还要简单一些。而这次,他绝不会再失手了。 这边暗潮汹涌,另一边,也有人心中不宁。 屈巫下了车,往府中走时,双眉仍旧紧蹙。荀首的提议,实在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交还公子榖臣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交还尹襄老的尸首。要知道当初夏姬离开楚国,就用了讨还亡夫遗骸的借口,结果尸体没要回来,倒跟着自己逃到了晋国。现在重提此事,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嘲讽,让人难堪。 更要命的是,晋楚交质,必然是要修好了。若两国再无战事,且不说自己会不会被楚王追讨,只他在晋国的地位,就尴尬几分。没了对于楚国的熟悉,他一个新附的降臣又有什么用处?他这一族又要如何在晋国站稳脚跟呢? “今日下朝,怎地如此晚?” 刚踏入内室,就有个柔媚声音迎了过来,屈巫抬目,便看到了那身着锦衣的女子。怀胎已有五月,腹鼓身重,却仍未折损那人魅力,反倒因怀胎,多了几份让人怜惜的娇弱。 屈巫上前两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下朝吗?如今你有孕在身,要多歇息才行。” 听夫君这般温言相劝,夏姬面上绽开了笑容:“孩儿乖巧,妾也无甚好操心的,哪里会累着?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 “女儿便好。”屈巫笑笑,扶着她的手臂向屋中走去,“若有你三分姿色,必然也是倾城之貌。” 若是旁人说夏姬“倾城”,多半会惹得她动怒,然而从屈巫嘴里说出,就截然不同了。她身形一软,倚在了丈夫怀中,嗔道:“若是个女儿,怕难寻到夫君这般的良人了。” 明明四旬年纪,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却仍旧只有娇憨,似对世事全无心机。若是听闻晋国要交还她那先夫的尸体,这女子怕也只是挑一挑眉,并不放在心上吧? 屈巫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身形却依旧笔挺。想要撑起这家业,慎守已然不够了,只是诸卿都有结好楚国的心思,真要找到想与楚交战的,怕是不易啊…… ※ 轻飘飘一个建议,就搅乱了晋国一池浑水,作为谋划者,楚子苓这几日都未曾出府,只安安静静呆在郤府,为郤克治病。 然而这半隐居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朝堂便传来消息,鲁侯准备前来晋国,感谢晋侯当初出兵相救,并帮他们讨回失地的大恩。只是这样一来,齐侯的存在就尴尬了。为了避免和这世交也是世仇的鲁君相见,齐侯准备提早返回齐国,而身为随扈,就算不跟着一起离开,楚子苓也要跟着大队相送才行。 “你在郤府治病的消息,多半已传遍了晋国,若是厉狐有心,如今应当也打探到了。”田恒正色对楚子苓道。 “他会再次派兵袭杀?”楚子苓问道。 “多半如此。”田恒从不会轻视敌人。这次出行,就是设伏的最好机会,以厉狐的手段,多半是要刺杀一场的。而没了宫中护卫,只凭田府带来的这些人手,还真有些难以防范。 “那若是在杀我的时候,累及了旁人呢?”楚子苓突然问道。 田恒眉头一皱:“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也是近几日才听来的,下军将栾书之妻咯血,想找人医。”楚子苓答道。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栾书乃是郤克的盟友, 也是如今最支持郤氏之人,郤府上下对他极为熟稔, 消息自然灵通。这几天田恒经常出门, 对这些内宅事不甚了解,楚子苓就不同了,身为“大巫”, 她能听到的其实比寻常人还多几分, 除了栾书之妻患病外,她还隐约知道, 栾书与赵同不合。 果不其然,闻言田恒就挑了挑眉:“栾书与赵同相争, 已经有些时候了。当年栾书亲近赵朔, 为了压他,赵同可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还险些让他坐不稳卿位。若此事当真, 或许可以一用。” 齐侯要走, 送行是肯定要去的, 但送完之后是回郤府, 还是前往别处, 就另有说道了。若是提前跟栾书约好,甚至让他派人来接,等到遇伏时, 杀手们埋伏的到底是谁, 就说不清楚了。杀一个齐国来的巫医也许无关紧要, 事涉卿族就是另一码事了,到时说不好栾氏都要跟赵氏翻脸。 而子苓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那张擦去了巫纹的素面,田恒心中也有些复杂,当年她可是什么都不顾,只治病救人,而现在扔进六卿这样的漩涡中,竟也能这般敏锐了。 轻轻叹了声,田恒道:“此计确实可行,但需栾书来请。” 唯有栾书主动来请,才能撇清子苓的干系,也方能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刺客对付的是栾书,而非一个从齐国来的巫医。 楚子苓愣了一下,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 齐侯要走,送行的礼仪也颇为繁复,非但晋侯要亲自出面祭祀柴燎,朝中卿士也要随行。这些日郤克卧病,肯定是没法出席的,只能由次卿荀首顶上。之前虽然帮荀首进言,但是郤克还是要压制荀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使其膨胀,而这个重任,便交给了与他关系极亲密的栾书。 对栾书而言,这可是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从六卿最末的下军佐提升了一等,成为了下军将,如今他在朝中的地位仍旧不稳,只能依靠郤克的扶持,按道理说,应当对郤克唯命是从,然而荀氏也不是好惹的,压制次卿更是难上加难,再怎么长袖善舞,也要谨慎而为。偏偏这时,妻子又突然病了,咯血不止,着实让栾书焦头烂额。 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在齐侯临行前一日,郤克突然派人传话,说让身边那位齐巫前去栾府,为栾书之妻诊病。这消息来得突兀,却让栾书大为感动,须知郤克的病还没好呢,竟然能救命的巫医出门,对自己的看重不言而喻。 只是这事不好声张,栾书便同信使道:“齐侯要走,那大巫必然也要送行,不如等送走了齐侯,直接把人接到府中,如此也不耽误给郤卿疗伤。” 这样稳妥的安排,自然皆大欢喜。那大巫如此灵验,连郤克的箭疮都能治好,妻子的咯血应当也可痊愈了吧?况且齐侯就要离开了,肩头重担也要轻上少许,着实让栾书松了口气。 第二日,收拾停当,他便随晋侯一同出城,在城郊祭坛,送齐侯归国。 因为之前“授玉”之举,晋侯极其看重这场送别,亦摆出了“王”的架势,众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让君上失了颜面。而此时郤克缺席,有心之人说不得也要提上两句,只“郤克与齐侯有怨,方才不肯送行”的非议,就足以让晋侯不快,栾书少不得要多提几句,若非郤克力战之功,哪会有齐侯来朝? 因而一场送别,隆重浩大,却也暗潮汹涌。当齐侯的车驾远去,饶是栾书也觉汗重湿衣,疲惫不堪。只是下来还要随君上回宫,他想了想,便对手下吩咐道:“派些人马,先送大巫回府,莫要失了礼数。” 他暂时走不脱,只能先派人送大巫先去。等到眼前事毕,还要尽快去一趟郤府,谢过郤克才行。 却说楚子苓这厢,看着远去的金舆,和那缓缓靠近的安车,反倒绷紧了心神。为这一日,她和田恒两人可是筹谋良多,不论是以“送别君上”为借口,提前回到宫中,还是让郤克知晓栾氏妻子病重,必须尽快医治之事。而现在,终于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大巫,先上车吧。”一旁田恒伸出了手,做出搀扶姿势。 楚子苓吸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宽大有力,干燥温暖,亦如往日一般,倒是让楚子苓稍稍定了定神。待安车走到身边,便矮身上了车。 “主母不适,还请大巫先往府中,家主少时便回。”车帘外,率队前来的两司马尹穿恭恭敬敬行礼道。 楚子苓向车外看去,只见二十来名家兵已经簇拥在前后,就算今天仪式规模颇大,栾书带了不少人前来,专门分出一两人马护送她,还是给足了面子。 楚子苓握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却不疾不徐:“有劳诸位了。” 见大巫并无异议,尹穿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在前开路,护送大巫回城。本来就有十余个田府家丁,又多了二十几名栾氏兵卒,这支车队也算的上声势浩大,就如护送贵人一般,向着城东的栾府而去。 虽不是什么大族,但是栾府也在卿士聚集的闾中,只是比郤府稍远些罢了。不过这时晋侯也要回宫,附近大道都早早禁止通行,好在他们只护送一辆安车,走小道也无妨。 不多时,车队便跨过了河渠,拐入一条必经的窄道。此处道路狭小,只容得下一辆驷马战车,前簇后拥就没法走动了,唯有打乱阵型。不过今日两位国君出城,不知动用了多少兵士,哪个敢在此时劫道?因而尹穿浑不在意,命护卫分散开来,化作一条窄窄长龙,跟随安车拐入了巷中。 这里距离坊市甚远,周遭也没几户人家,极为安静,木质的车轮碾在坑凹不平的路面上,发生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声。尹穿有些不放心的转过头,吩咐道:“路面不平,走慢些,莫颠到大巫……” 话到此处,刺耳尖啸突然破空,只见把短矛“哚”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 “敌……敌袭!”尹穿面色大变,猛地抽出了腰中长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前后左右的院墙中,翻出了十几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个个蒙面含衔,迅捷无声的冲向当中安车,七八根短矛已经脱手而出,向着那小小车厢飞去。若是扎的实了,顷刻能让车中人毙命! 就在此刻,一把长戟宛若玄龙游弋,横空一舞,“铛铛”撞飞了不知多少短矛,就见那给大巫驾车的御者单手持戟,跳下车来。身长八尺,再加丈余铜戟,此子立在车前,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他也绝非一人! “列阵!”田恒怒喝一声,田府兵卒立刻快步上前,三两结阵,挡在了那伙刺客面前,两拨人马杀作一团。 哪能只看田府家兵厮杀?尹穿不敢怠慢,也慌忙收拢属下,赶来围攻。这时就显出了窄巷的不便,任凭人手多出一倍,也无法围攻,反倒因刺客武艺高超,死伤数人。尹穿也急了,高声道:“边打边退!先出巷子……” 这话语音未落,就见一身高九尺有余的蒙面巨汉“嘿”的一声,挥出了手中铜钺。这钺宽便有三尺,怕是有近百斤,劈空之下犹若雷霆,区区车厢如何能抗住?千钧一发之际,田恒手中长戟一震,自下而上挑在宽大的钺面上,被巨力反震,铜戟应声而断,那钺也被顶歪了寸许,斜斜擦过车厢,把一名护卫钉在了墙上。 鲜血四溅,也染红了众人的双眼。能够随家主参加两国君侯的送别仪式,哪个不是好手?栾氏人马也打出了血性,开始以死相搏。而这边的动静,终于也引来了旁人,有马蹄声自远方传来。晋侯可还没有回宫呢,谁能放任这等厮杀在城中出现? 见势不妙,刺客中领队的低声叫道:“撤!” 那队人马也不管死伤的同伴,就沿原路翻墙遁走。倒是刚刚掷钺的巨汉冷冷瞥了眼守在车前的田恒,手中长剑一挥,便把拦在身边的护卫击飞出去,肠穿肚烂,惨叫倒地。那人也不慌张,踩着鲜血,手舞长剑,大步而去。 只是小半刻工夫,街巷就变作了修罗场,满地污血,□□四起。尹穿也不顾臂上伤口,怒声道:“给我追!” 他的话音未落,田恒就上前一步:“大巫还在,不可恋战!” 这话到让尹穿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连忙向安车奔去。那大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面上巫纹浓重,倒是看不出脸色,只是用一双黑瞳直直盯着面前景象。 “大巫可受了伤?”尹穿心头一紧,暗道不好,难不成大巫被这场面吓到了? 谁料那女子摇了摇头,突然道:“护卫中可有重伤的?” 怎会没有!尹穿恨得咬牙,这伙刺客太强,死伤不在少数。都是他带出来的兵卒,怎能不痛心疾首? “拿布缠在伤口上方三寸处勒紧,可以止血。若肚腹有伤,平躺着抬回去,或能有救。” 大巫竟让教他们治伤之法?尹穿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大巫不必操心,还是尽快返回府中为好……” “带他们回府,我会救治。”楚子苓只说了这句,就重新坐回那辆残破不堪的安车。 “这……” 尹穿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走上前来:“大巫有命,还是遵从为好。” 受伤的可不止栾府家兵,田氏兵卒也伤了数人,他已安排其他兵士帮忙包扎,怎么说也是上过战场,被子苓教导过的,对刀剑伤的处理十分熟悉。只是重伤者,唯有子苓能救回性命了。 尹穿愣了愣,最终一咬牙:“留下几个照看伤患,其他人速速护大巫回府!” 少了一半人的队伍重新迈步,向着栾府匆匆而去。 ※ 等栾书听到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只是给妻子请个巫医,哪能想到还能遇袭?派去的亲卫死了四个,重伤七人,险些伤亡过半,这是哪来的“歹人”?! “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应是哪家死士。”下面家臣低声禀道。 晋国卿族势大,很多都养有死士,用于暗杀。这些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就算被俘也往往也会自戕咬舌,不留活口,极是难缠。然而他只是个下军将,平日又左右逢源,根本不与人为恶,是谁要袭击栾氏人马?! 见家主面色不善,那臣子连忙道:“兴许不是为了栾氏,而是意在正卿……” 这话一出,栾书就明白过来。是啊,这次遇袭的,可是他刚刚请来治病的大巫,而郤克箭疮未愈,倘若大巫身死,说不定害了郤克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若是大巫有伤,郤克怪罪下来,自己能落得好吗?若郤克恼怒,再不肯扶持,他就无法翻身了! 简简单单的偷袭,暗藏的深意却不少,实在险恶歹毒!栾书咬紧了牙关:“给我去查!定要查出真凶!大巫如何了?” 那臣子面上露出些难以形容的神色,迟疑片刻方道:“大巫为受伤的兵士诊治一番,刚刚才下去休息。看情形,重伤者似乎还有存活可能。” 这可大大超出了栾书的预料,然而这“善心”,对他而言也是好事。轻叹一声,栾书道:“等见了大巫,定要好好道谢,切不可生出轻慢之心。” 也唯有如此,他才好跟郤克交代。 内宅的偏院中,房门紧闭,田恒站在门外,皱起了眉峰。子苓进去洗漱已经一刻多钟了,怎么连点水声都没传出来,还把婢子都赶出门去。 想到子苓之前神情,田恒心中的不安简直到了极处,也不管那些婢子惊诧的目光,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巫,你可还好?”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屏风后仍旧没有传来回答。田恒哪里还能忍住,三两步绕过木屏,直接来到浴桶前,只见子苓浑身光|裸,泡在水中,神情却恍惚的厉害,一只手紧紧攥着桶边,指尖不知是泡的发白,还是攥的太猛,失了血色。 二话不说,田恒弯腰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扯过件单衣裹上。似乎被这动作惊醒,楚子苓抬头向他望来。那眼神中明明没有泪水,却比真正哭起来还要让人难受。 “子苓。”田恒低声换了声,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挑动卿族内斗,死伤的又岂会只有区区几个护卫?她应当是明白这道理的,却还是做了,甚至见到满地伤员,也没有立刻施救,而是回到了栾府后才救了几个重伤的。若换做几年前,怕是绝不会如此。 而这几年时光,终究还是让她变了模样。 也许是被他目中的什么东西刺痛,那小女子身形微微一颤,展臂环住了他的肩头。她头上、身上全是湿痕,不知是汗是水,然而贴在颈间的面上,却未曾滴落什么,只是紧紧抱住了他,一言不发。 田恒也没有追问,只是环住了那单薄肩背,轻轻拍了一拍。也许抚不平她心中郁痛,但自己终归还是护住了这人。 ※ “啪”的一声,一只陶盏摔在了厉狐面前,飞溅的陶片险些刺中他的面颊。然而声音未落,摔杯那人已勃然道:“为何车队里有栾氏人马?!如此行刺,不怕下军将查出动手的是吾等吗?!” 无怪家老动怒,安排了袭杀,却没能杀掉那小小巫医,反倒牵扯进了栾氏。死多少刺客还是小事,若是为赵氏惹来麻烦,谁能担待得起?! “派去的都是死士,家老不必担心……” 厉狐的话还没说完,面前老者已是暴跳如雷:“你还有脸说死士!家中才有几个死士?一口气死了六个,我如何对主上交代?!你这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破口大骂,听得厉狐额上都迸出了青筋,然而他头也不能抬,只跪在原地听训。等那老头骂的累了,才低声道:“栾氏也是主人劲敌,试探一二,也非不可……” 这话倒是让那家老一噎。确实,晋国六卿是轮换制的,正卿卸任后,跟在后面的五卿全部都要升迁一级,次卿变成正卿,以此类推。而正卿卸任前,可以推荐子侄,替补为六卿的最后一位。当年赵盾身死,赵朔只花了十年工夫,就从下军佐升到了次卿的高位,若是不死,迟早能当正卿。而他的主人赵同呢?赵朔死后,又过了两载,方才成为下军佐,也就是最末位的下卿,尚在栾氏之后。 若按照规矩,赵同唯有把栾书熬死,才能接任正卿之位,偏偏赵同年长,栾书年幼,如此一来,栾书可不就是赵同的死敌了。况且栾书当年还跟赵朔亲善,现在又对郤克马首是瞻,实在是心腹大患! 如今已经做错了事,也唯有将错就错了。 那家老长叹一声:“今日之事,我会对主上禀明。尔等死士,近日不得再出府,熬过风头再说!” 说罢,老者甩袖而去。 厉狐缓缓抬起了头,狭长双目中也迸出了浓浓恨意。谁能想到,那巫儿竟然勾|搭上了栾氏,还在今日回程时,专门前往栾府。同一条路,那些埋伏好的刺客怎能分辨?就这样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中。 那田氏子,果真是好手段。只是两族若要想斗,少不了还有杀人的机会。 轻轻吁了口气,厉狐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出了门去。还要仔细安抚那些死士,笼络人心才行。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又是遇袭又是救治伤患, 栾书以为大巫怎么也要休息一日,谁料只一个时辰,就有仆役通禀, 说大巫求见。 栾书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来的却不只是大巫一个, 还有田氏庶长田恒。 互相见礼后,栾书便满面羞愧道:“此次累大巫受袭,鄙人心中有愧。多亏田子相助,才能击溃那伙贼匪……” 田恒眉峰一挑:“小子亲手御敌,还真不觉的那伙人是贼子, 倒似哪家蓄养的死士。” 这话太过锐利, 栾书被刺了一下, 却不好辩驳, 只道:“吾已派人去查了,定会寻到真凶!” 田恒面上似笑非笑:“这等恶敌,还是早日寻到为好。吾等身家性命不算什么,栾子倒要提防背后暗箭, 对那死敌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栾书猛然警醒。是啊, 谁想害他, 甚至害郤克, 其实并不难猜, 毕竟整个晋国, 能找出这样厉害的死士,又能在设伏之后全身而退的,实在不多。而如今朝堂上下,恨他入骨的唯有一家,正是赵氏。赵同可不是赵朔,想要越过自己迁升实在没甚可能,因而就算没有实际的证据,赵氏也脱不开嫌疑。 只是这等六卿争斗,不好让一个齐人知晓,他勉强笑了笑:“多谢田子提点。” 如此忍让,简直称得上低声下气了,足见栾书的歉意。一旁楚子苓也不管两人交谈,只道:“正卿明日必须换药,吾还要回郤府才行,不知栾子可方便请病人一见?” 大巫说话时神色淡淡,却让栾书大喜。毕竟害她被刺杀,大巫若是来了脾气,拒不治病也是寻常,现在开口,自然是还愿治的。栾书立刻道:“吾立刻让拙荆前来……” “孺人身体不适,还是吾去为好。”楚子苓可没有耍大牌到这种程度,开口便道。 听她所言,栾书更是欣慰,亲自带人到了内院。栾书之妻如今确实卧病在床,屋外就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楚子苓也不迟疑,立刻走到榻边触诊把脉。能造成咯血的病症数不胜数,也不乏难治的,好在诊过脉后,发现只是阴虚肺热,淤血内阻,只要针灸敷药即可。 大巫要施法,栾书便带人一同退了出去。听着里面念念有词的咒祝,他终是松了口气。 一旁田恒突然问道:“明日回程,不知可否向栾子借些兵士?”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明白,栾书立刻道:“明日我自当亲自送大巫回郤府,田子放心便好。” 田恒微微一笑,并不再言。 等到第二日,果真栾书带着百余家兵,护送大巫回了郤府。当然送人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跟郤克禀明此事。 当听到栾书说有人想害大巫,意欲让他病情加重的消息,郤克也变了脸色:“查出是谁了吗?” 当着郤克的面,栾书可不会客气:“十有八|九是赵氏派来的死士,怕是赵同不甘做个下军佐。” 当年赵氏可是弑过君的,晋灵公就是死在赵盾的族弟邯郸氏赵穿手中。如今赵盾的兄弟赵同和赵括只有其野心,没有其才干,向来桀骜跋扈。之所以针对郤克,正是因为“下军佐”这个职衔。 当年赵朔成为六卿时,可是一上来就担任了下军将,而栾书正是当时的下军佐。之后数年间,赵朔一路从下军将升止次卿,栾书却始终被压在下军佐不得动弹。这其中少不了赵同从中作梗。 而赵朔身故后,栾书立刻被提为了下军将,赵同倒是换成下军佐,只这安排,便能看出郤克的用意,赵同如何会不怒?趁着重病,将郤克除去,怕也是赵同和他那弟弟心中所想。 郤克面色凝沉:“你可查清楚了?” 栾书低叹一声:“派的都是死士,如何能查,只是郤伯不得不防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颇让郤克触动。迟疑片刻,他道:“君上有意扩军,只看赵括等人是否会升为卿士了。” 话中意思十分明白,若是赵括等人真的因设立新军成为了卿士,那么君上对于赵氏,还是有所照拂的,不好动手。 栾书却道:“只盼君病愈,早日还朝。” 晋侯自有打算,如今能盼望的还是郤克这个强有力的正卿能够回到朝中,把控大局。 郤克闻言心中一暖:“有大巫在,自会康复。” 这几日虽然还受着换药的折磨,但是创口确实在好转,再些时日,就算不能痊愈,应当也能下地了。 答完之后,郤克又想起了栾书的妻子,赶忙问道:“令正如何了?” 栾书笑道:“拙荆还需大巫施法,不知能否借府上暂住几日?”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害怕大巫外出受袭,竟然要让自己妻子住进郤府,继续诊病。如此态度,自然令郤克大悦:“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安心住下便是。” 有这一番安排,楚子苓又回到了深居内宅的日子。为了避免事情闹大,赵氏和郤栾也偃旗息鼓,倒是显出了些平静。不过很快,鲁侯便到来绛都,自然又要走一遍君侯之礼的流程,郤克病还未好,依旧闭门告假,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郤府的清净会被另一件事打破。 “鲁侯带来的卿士,竟然卧病不起?”听到这消息,饶是郤克也吃了一惊。这可是国君之间的邦交啊,怎会带个病人来? “听闻是忽生肋痛,之前全无征兆。君上觉得此事不吉,让宫中大巫诊过,也不见好转,才来寻正卿,不知可否请那齐巫入宫一趟?”那使者也是满面惶急,不敢耽搁。这事可是牵涉到两位国君、一位上卿,万一那鲁卿客死晋国,谁能担待的起? 事发突然,郤克却也果断,立刻道:“这个无妨,速请大巫!” 楚子苓很快便来到了正厅,听到这消息,干脆道:“既是晋侯有令,自当效命。” 使臣说到底也是晋侯派来的,她怎会不答应。且不说救人的问题,这怕也是她见到晋侯最好的机会了。 得大巫允诺,那使臣立刻驱车,载着人前往宫中。见了那鲁国上卿,果真是卧床难起,痛苦不堪,然而这等急症模样,楚子苓只一诊脉,就察觉是肝气郁结,而非其他恶性病,便道:“这是情志不定,引来了鬼神,待吾施法驱之。” 宫中大巫都无可奈何,这齐巫竟然能夸下如此海口?使臣将信将疑,却也不敢怠慢,忙随宫人一起退了下去。结果只花了小半时辰,咒祝声和呻|吟声就一起停了下来,入室再看,那位鲁卿神色已经好了许多,疲惫不堪的睡了过去。 竟然如此灵验?就算这齐巫治过郤克,在晋国名气仍旧不显,箭疮嘛,也不是没有大巫医过。但是这等撞邪似的急症就不同了,小半时辰就能缓解,简直闻所未闻。然而这还不是最终结果,第二日,大巫又施法一次,那鲁卿竟然病愈,下得榻了。 这下,莫说是朝中臣子,连两位君侯也吃了一惊。 隔日,晋侯传唤,让楚子苓前去面君。 最初前来晋国的打算,到了此时才得以实现,就算是楚子苓,心绪也有些波澜。然而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压了下来,摆出的仍旧是那副肃穆无比的巫者面孔。 “汝便是那位齐巫?刚治了寡人的上卿,又治了鲁侯的上卿,实是难得。”鲁侯毕竟不同于齐侯,在他面前,晋侯可是极为放松,颇有些兄长风范。 闻言鲁侯自然赔笑,楚子苓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也是两位上卿得遇明主,方能逢凶化吉。” 这话不卑不亢,即捧了晋侯关心下属,照顾客人,又表明自己法力够强,才能治愈两人。 晋侯不由哈哈大笑:“大巫说的是,如此神术,世间难得啊。” 楚子苓却打量着他的面孔,缓缓道:“术法也有穷尽之时,若病入膏肓,亦不能救。” 晋侯一怔:“何为‘膏肓’?” “心尖有膏,心下有肓,若是心痛不止,便是病入膏肓,鬼神难救。”楚子苓不介意把这事情先说出来,也唯有把话题带到心疾上,才能诱使晋侯让她诊脉。 然而没想到,晋侯只“嗯”了一声,转头就问身边鲁侯:“鲁侯可有心痛之症?” 鲁侯赶忙摇头:“吾身体康健,并无此症。” 晋侯有看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大巫,抚须道:“寡人也无疾。” 楚子苓:“……” 看着晋侯那微胖的身材,泛红的面颊,当真一点心悸心痛的毛病都没有?楚子苓实在不信,然而面对这种“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的态度,她也没话可说。不是说扁鹊见蔡桓公吗?怎么晋景公也冒出了这种毛病? 然而她毕竟不是扁鹊,也不可能冒着触怒君王的危险,提前治疗这种“不治之症”。沉默片刻,楚子苓又行一礼:“君上康健,自是最好。” 这话倒是让晋侯又高兴起来:“汝治好两位上卿,也是大功一件,可要什么封赏?”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晋国虽丢掉了霸主之位,却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 如今晋侯开口, 还是在别国君主面前, 这时怕是说什么都会应允。就算没能靠治病换取晋侯的信任,只这允诺也足够了。 然而楚子苓不动声色,面上亦无喜意,只道:“吾奉寡君之命, 留在晋国,为正卿诊治,本是分内之事,何须恩赏?但有一事, 想求君上。” 他都开了金口, 对方却不要赏赐, 这让晋侯有些好奇, 不由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之前吾被人袭杀,险些丧命, 还请君上寻出元凶杀之。”楚子苓淡淡道。 这话却让晋侯变了面色,当时城中有死士袭杀栾氏兵马,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事涉六卿,连他都不好过问。此刻这巫儿却在鲁侯面前重提这事, 就让他无法视而不见了。而且对方也说得明白, 她是齐侯留在晋国的使臣, 若是因卷入六卿争斗丧命, 他又要怎么跟齐侯交代呢? 再说了,这要求过分吗?被人袭杀,要杀人者偿命,简直天经地义。况且这齐巫还连续治好了两位上卿,放在哪里都要厚待。提出如此恳求,这简直都不能算是恩赏了,反倒是他们未能尽地主之谊,护其周全。 眼看鲁侯略带惊讶的望来,晋侯终是道:“这个自然,只要寻到那贼子,寡人必杀之,为大巫报仇。” 君侯一诺,何其郑重,楚子苓立刻大礼谢之,敲下了板上那一根钉。 有了这一出,晋侯也没了兴致再留这大巫,让人送她回到了郤府,倒是随行护卫又多了一倍,显然也开始重视她的安全。对于这些安排,楚子苓泰然处之,并没有显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回到郤府,郤克自然也听到了这消息,倒也没怪大巫把这事捅到了晋侯面前。不论能不能找到那元凶,只这承诺,就可以敲打藏在背后的卿族,让他们不敢再对自己或是栾书下手,对他们而言,当然也是好事。 只是面对大巫,还是要做出承诺,郤克也道:“大巫不必忧心,吾等自会寻到那贼子,将其头颅带回。” 当日袭杀他们的死士里,有个身材奇高的蒙面巨汉,若从此人下手,说不定也能寻到些线索。听到这消息,不知赵氏会不会扔掉几颗弃子呢? 很快,消息就几家推波助澜,传遍开来。旁人如何盘算,尚不可知,倒是赵庄姬先找上了门来。 “吾都不知,大巫竟然还曾遇袭。”见了人,赵庄姬一副讶然神色,至于是不是装出来,就无人知晓了。 “有栾氏人马在侧,倒是未曾受伤。”楚子苓多少也能猜出赵庄姬的意思,趁机拉拢栾书也是必然。赵朔原本就同栾书关系不差,有了郤克和栾书两位卿士作保,她儿子上位的可能也多了一些。 赵庄姬叹道:“没受伤便好。听闻田郎也大展身手,方能击退恶贼?” 她突然提起田恒,倒是让楚子苓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一人之力总是有限,哪似传闻那般。”最后,楚子苓还是选择了避重就轻。 这话倒是听得赵庄姬心头一跳,若两人真无首尾,此刻大巫应当夸赞那田氏子几句,怎会如此避嫌?然而大巫神术并非作伪,怎么可能有人有私?难道两人有情,却碍于礼法,未有肌肤之亲?若真如此,这点小小亲昵在异国怕是无法展露人前,也不知两人在家时,会是何等模样…… 有些物伤其类,倒让赵庄姬面色柔软了几分,感慨道:“大巫在这里也是不易,还不如早日归去。” 她这话里透着些古怪的同情,倒让楚子苓有些摸不著头脑了。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现在就走,只得道:“还是正卿伤势要紧。” 这伤什么时候算好,其实是她说了算的,也就给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赵庄姬看了她一眼,倒是未曾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告别时,恰巧又遇到了田恒,那打量的神色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待人走后,田恒有些莫名的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这赵庄姬只见过他两面,怎会如此古怪的看他? 这时楚子苓也有些回过味来,轻叹一声:“怕是疑心咱们有私。” 其实怀疑过这事的人真不少,多被她的术法镇住了,不过赵庄姬毕竟不同,身为诸侯之女,世间对她的限制极少,也更易生出遐想。况且如此英俊的男人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让个女子来看,更容易觉出不对。 田恒一哂:“若真让人看出,我岂不是白忍了。放心,查不到实据的事情,就不曾发生。” 他们现在的确称得上“守礼”了,再怎么猜测也不会有证据。搞清楚了赵庄姬的心思,田恒反倒不放在心上了,只道:“我已派人去找当日那蒙面巨汉了。” 当天一群刺客皆是青衣蒙面,想要找人并不容易,但是那个抛钺的巨汉,却未必能藏住。毕竟身形体魄如此特殊,定然有人见过。若是赵氏想要保住这秘密,说不定就要扔些弃子。而越是深究,厉狐就越会被牵连,难在赵氏立足。 这也是当日楚子苓提出这请求的原因之一,当然,理由不止这一个。 沉吟片刻,楚子苓还是道:“等此事传开,该找个机会,让屈巫见到我了。” 田恒的眉峰立刻挑起:“怕是有些行险。况且逼他投赵氏,也未必能让他送命。” 她的想法,田恒又岂会料不到?如今屈巫不知子苓的身份,自然不会多想,但若知道了呢?只大巫“报仇”这消息,便会让屈巫心生警惕。而此刻,晋国六卿中已经有五卿要同楚国和谈,郤氏又跟赵氏有仇怨,身为降臣,屈巫能够依靠的卿士已然不多,再加上个待在郤克身旁的“死敌”,他的选择并不难猜。 可是就算让屈巫投了赵氏,就能使其灭亡吗?晋国局势,还远远未到这地步啊。 “只要他陷得够深,必会因其牵连。”对于赵氏的结局,楚子苓还是有些自信的。赵庄姬没有放弃让儿子上位的打算,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下宫之难”发生的可能性增加一分。 以屈巫的谨慎,想要在晋国杀他,并不算容易,而他俩人只见的仇怨又涉及楚宫秘辛,不可能摆在明面。种种障碍下,这般迂回的陷害,才是最好的手段,只要让屈巫陷入泥潭,就算此刻无法杀他,以后也总有机会。 看着那坚定异常的神色,田恒实在找不出话来劝说。这些时日在晋国的布局,每一桩都是围绕着六卿争斗展开,落子到这步,局面愈发复杂,能走的路数反而不多了。 轻叹一声,田恒终是道:“还是要找个恰当的时候才行。” 两人密议,旁人自然不会知晓。倒是赵庄姬回到家中,便开始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心底生出些猜测,她早就派人去查了,那田氏子果真寸步也不离大巫身侧,更是听说此人并未娶妻生子,身边连妾室也无,就算是庶长,这般年龄也不应该啊!而那大巫,放着官巫不做,偏偏要当田氏的家巫,还不是侍奉下任家主,而是选了这个无名无权的庶子。私下里,两人又会是怎样相处呢? 若是放在平日,赵庄姬真不会在意小小巫医有何阴私,然而现在,她却似被人拨乱了心曲。只要一想到两人,就忍不住生出绮念,因世俗所碍,不能有私,这心情她又如何不懂?回到赵府这些时日,她简直日日受此煎熬,心烦意乱。 “主母,赵大夫求见。” 听到婢子通禀,赵庄姬猛然坐直了身:“快请!” 然而应了声,她又恍然醒过神,伸手捋了捋发鬓,抚平了衣襟。脸上妆容可花了?身着衣饰配的可妥当?这一刻,她甚至都没记起儿子,只觉心跳惶急。 在婢女引领下,赵婴大步走了进来,坐下后便道:“孟姬今日急急出了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他已开始称自己“孟姬”了,现在又有几人,会如此称她?赵庄姬抿了抿唇,低声道:“只是去探望大巫。妾觉得,袭杀之人怕是与赵氏有些干系……” 这话让赵婴心头一凛,他这侄媳还真是聪颖,此事当真是他兄长赵同所为。然而这话,却不能对人言,赵婴轻叹一声:“你何必操心这些,自有君子为那大巫操心。” 赵庄姬却不接这话,只轻声道:“妾哪里是担心大巫,只是,只是长此以往,叔父当如何?” 赵氏三兄弟,原先都是公族大夫,分位在六卿之下,寻常大夫之上,是赵盾专门给他们安排的特殊职位。然而赵盾死后,兄弟三人的职衔就发生了变化,赵同是长子,已经入了六卿,赵括是赵氏家主,也必会接任长兄之职。甚至连那邯郸氏赵旃,因为是帮赵盾弑君的赵穿之子,也备受赵氏兄弟抬举。唯有三子赵婴,根本无法在朝堂立足,只能沦为小宗。 赵婴神色一暗:“吾乃幺子,何必与兄长们相争?” “可叔父聪颖,远胜那两人!”赵庄姬不由急急道。 赵婴看着面前微微抬眸,目若秋水的侄媳,只觉心头一荡,喉中便发起紧来:“这话可不当讲。” “叔父不怨,妾却只是个女子,怨憎满腹……”赵庄姬话语一顿,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手掩口,杏眼圆瞪。长长的广袖,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一截,露出其下掩着的皓腕。她生来就是人上人,莫说操持家事,连针线都不曾摸过,因此就算年岁渐长,一身皮肉仍旧细腻洁白,更胜新雪,让人心神动荡,只想摸上一摸。 赵婴不由握紧了拳头,似想要攥住那躁动的心神:“孟姬多虑了,兄长们自有打算。” 说罢,他便想起身告辞,谁料还未起身,面前那女子竟然膝行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袂:“妾如今能依靠的,唯有叔父,叔父莫怪妾妄言……” 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赵婴脑中“嗡”的一声,反手握住了那白皙素手。那手就如当初碰到过的一般,又滑又软,亦如面前女子娇柔的容颜。 “孟姬何必如此,吾岂会怪你?”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轻缓温柔,如那双深邃眼眸。 赵庄姬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低低道:“叔父怜我。” 这句话,百转千回,犹若天籁。四下无人,就连伺候的婢子都不知何时退了下去,赵婴哪里还能按捺的住,把人揽在怀中,低头吻了下去。赵庄姬嘤咛一声,却未闪躲,同样急切的唇瓣,立时黏在了一起。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距离下宫五里处, 有个小邑, 乃赵氏世袭封地。邑中田亩甚少,倒有不少山林湖泊,野物丰美,向来为赵氏的田猎场。此刻正值夏日, 本该是赵氏子弟狩猎演武,策马游荡山林的时候, 可是邑所冷清,竟找不到几个人影。 家主自然不会让人前来此地, 只因赵氏所有死士,都藏在了此处, 不得外出。 坐在院中, 厉狐面色阴冷,手指不停在案上敲着, 亦如院外蝉鸣, 惹人烦躁。这几日,下宫又派了人来, 说那齐巫在君上面前告了一状,要让当日袭杀她的刺客偿命。君上竟然真的应下了, 如今绛都上下都在搜查一个身高九尺的巨汉, 栾氏还挂出了悬赏。 那人正是他麾下的死士, 名“褚轫”, 有以一当十之勇, 更难得此人脾气暴躁, 悍不畏死,可做夺命的杀棋。然而现在,这人倒成了软肋,若是被人查知了出自赵氏,说不定要惹出多大麻烦。 也正因此,家主再次派人前来,叱骂之余还下了死令,要让那人消失无踪,不可牵连赵氏。然而这话说得简单,若他真害了此人,还如何掌控麾下死士?怕是人人都要畏惧成为替罪之羊,士气立刻涣散。而他这个首领,也要威信全无,名声扫地,在赵氏还如何立足? 可是不杀的话,别说是褚轫,就连他也要受到牵连,恐怕再难保命。 这感觉,真似当初在齐国时一般,明明自己设下的埋伏天衣无缝,却被人以力破之。这还不算,还要借朝堂内斗,再次相逼,让他退无可退。若只是军阵,厉狐全然不怕,可是朝堂争斗,实非他所长啊! 敲在案上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厉狐微微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传令下去,近日停了操练,众人不得外出。” 仆从立刻领命,正待退下时,厉狐又道:“上次刺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命人备些酒肉,给褚轫送去,让他稍安勿躁。” 这话轻飘飘的,却听得那仆从脊背发凉,立刻躬身,匆匆退了下去。 厉狐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一名猛士,只是要做便要做的干脆利落,他家中妻儿,也要斩草除根才行。 ※ “听闻近日城中在捉拿刺客,可是又出了什么事?”闲在家中,又有孕在身,夏姬也是无聊的紧,听到了传言,总要问上一声。 “还是那伙刺杀齐巫的刺客,君上想要寻出人来。”屈巫答的简练,也并未提起其中细节。 这事对他而言,颇为蹊跷,区区巫医也敢在晋侯面前提起六卿相争,而晋侯竟然答应了帮她寻仇。这是信赖那巫医,以示恩宠,还是只为君侯颜面?屈巫也无法分辨。然而此事,确实让六卿间的关系紧张了起来,更重要的是,屈巫觉得下手之人正是赵氏。 栾书此人圆滑无比,又巴结正卿郤克,在朝中罕少敌人,会遭此狠手的,可见下手之人深恨栾书。而六卿轮次,最想让栾书挪位的,正是赵同。赵氏自晋文公起,便一直势大,赵盾更是权倾朝野,如今赵同上位,想要效仿庶兄,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等级别的争斗,对他而言有些危险,若是能避开最好不过。想要投效哪家,还要看君上会不会扩军,再做打算。 屈巫短短时间想了不少,夏姬却哼了一声:“连大巫都要杀,这群卿士不知在想什么,不怕生病无人医治吗?” 这话让屈巫哑然失笑:“听闻那齐巫确实灵验,非但帮正卿治疗箭疮,还治好了鲁国上卿遇邪之症,也正因此,君上才高看一眼。” “当真?”夏姬眼睛立刻发亮,“若是妾生产时能请她看顾就好了。唉,一提起这个,便想到当年在楚宫遇到的那位神巫,可叹没能带她出宫,那女子术法当真高明呢。” 屈巫闻言挑了挑眉,这巫苓高明的何止术法?自己连连用计,也没能让她丧命,反倒自楚宫逃脱去了宋国,大出风头,成为巫官,连右师华元都要倾力相助。自己当初出奔,险些就陷在了华元手中,怕也是因那巫医的缘故。也不知现今这个齐巫,是不是也是此等难缠的角色。 见夫君不答,夏姬嗔道:“你定是忘了那人!若非那位大巫,你我二人怎能相识?” 若不是寻那大巫治病,她哪有机会见到屈巫,再嫁良人?那大巫也算是她的恩人了。 “有绝色当前,谁还能记得旁人?”屈巫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话顿时让夏姬喜笑颜开,投入了他怀中,倒是忘了方才说的请大巫助产的事情了。屈巫在心底暗叹一声,如今他可不是楚国的申公了,想要请这么一位神巫,怕是不成。也不知这六卿之争会变得如何,还要费些心思,选个可以依仗的人投靠才好。 ※ 夏日山间,夜风清凉,然而奔在林道上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凉爽。鼻中呼吸粗重,喉中如吞焦炭,似乎每一根寒毛,都要冒出烈焰来。他的心也在熊熊燃烧,恨意从那赤红的目中溢出。 父亲明明是奉命行事,亦出了力,为何要杀他全家?只因没能杀了那齐巫吗? 他不甘心! 父亲滚落在地的头颅,母亲无法合拢的双目,在他脑中轮番闪现,片刻不停。污血黏在身上,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父母身上淌出的血,沾满在了他全身?而这想法,这更让那颗心如坠炽焰,哪怕腹间疼痛不止,却丝毫没能拖慢他的脚步。 身后,又传来了犬吠声,那少年也不顾受伤的腰腹,“噗通”一声跳入了一旁的小河中。挣扎着在水底脱去了外衫鞋履,他逆着水流向上游去。这是父亲曾教他的打猎手段,定能让他摆脱那群追踪的恶犬。 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到绛都去,要去寻那巫儿,带她的头颅回来!若是他真的杀了那女人,家主会否赏他,会否杀了厉狐,为他父母偿命? 他定要为父母报仇才行! 夜色之中,那纤长的身影犹如水蛇,划开了一道浅浅波纹。 ※ “有人找到了刺客,取了他的项上头颅。” 当田恒带回这消息时,楚子苓轻叹一声:“赵氏终究还是动手了。” 再怎么忠心耿耿的死士,也不过是走狗一只,若是惹了麻烦,杀之便是。而赵氏下手称得上干脆利落,不但杀了人,还派人冒领了功劳。这番惺惺作态,自然算是完成了君侯命令,齐巫的“大仇”得报,晋侯面上也有了光彩,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不会再有人追究。 “那巨汉必然是花了心思养出来的,厉狐以后在赵氏,怕是艰难了。”田恒关心的却不是一人的生死,而是厉狐这个死敌。 害得赵氏家主大失颜面,还要杀了如此勇猛的死士,只为抹平此事,身为主使着,厉狐能讨到好处吗?对上失了信任,对下失了威严,他一个刚入赵氏的门客,又还能有几分立足之地?不论是逼他再次出逃,还是狗急跳墙,使些手段,都是铲除此人的良机。这数月来的安排,总算有了成效。 见田恒面上神情,楚子苓便知他心中所想,轻轻颔首,她道:“下来便是屈巫了。” 郤克的伤一日好过一日,她能在晋国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因此必须见一见屈巫,也逼他做出选择了。 这是两人早已商定的事情,田恒沉吟片刻,终是道:“听闻晋侯要进行夏苗,若是能随郤克前往,必能见到屈巫。” 连续两位君侯拜访晋国,足以让晋侯志得意满,而在无法兴兵打仗的情况下,田猎就是最好的扬威手段。因此这次夏苗,必然规模庞大,也是朝中大夫们展现武力的最佳时机,屈巫这样的人,焉能不去? 楚子苓闻言双眸一亮:“此事可行!” 郤克伤势并未痊愈,但是下地走动已经无妨了,趁此机会在晋侯面前露面,他必不会错过。而身为巫医,她是唯一能让郤克安心之人,随他一同去打猎,又有何妨?而那时,在正卿身边看到自己,屈巫又有作何感想呢? 心中似乎什么翻腾不休,楚子苓双拳不由攥紧,紧到陷入肉中。下一刻,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一捏。 “该紧张的,是那人。”田恒轻声道,“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他们终会尝到的。” 一切自己曾经品尝的滋味,都要悉数还回去,让他们在丧命之前焦虑绝望,悔不当初。而这一切,只因那小小的,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蝼蚁而起。 楚子苓笑了,笑容浅淡,并未进入眼底:“自该如此。”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果不其然, 晋侯很快就宣布了夏苗大猎。此时“扩军”已迫在眉睫,哪怕没法担任卿士, 在新军中捞个席位,也是件颇具诱|惑的事情,因而朝中大夫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在田猎上大显身手。 这种时候, 郤克焉能不急?他可是正卿中军将,新军设立要是没法说上话,岂不是枉费了这高位?因而对夏苗,倒比迎接别国国君更重视些。 “大巫, 此次夏苗吾想出席,不知有碍否?”为了这事, 郤克专门招来了楚子苓, 开口便问。 “箭疮愈合大半,乘车无妨, 然则不可穿甲胄, 亦不能久站久坐。若正卿真要参加田猎, 吾须得随侧看护才行。”楚子苓等的就是这句, 立刻道。 这时代讲究坐姿,跪坐对于伤口压力可不小,况且现在还是盛夏, 有一定几率造成感染。身为医生, 陪在病人身边, 本就天经地义, 何况楚子苓还有自己的打算。 郤克松了口气:“能去便好。大巫放心,吾必多派些人手,护大巫周全。” 之前悬赏的“凶手”已枭首示众,然而郤克岂会不知这是赵氏扔出的弃子,只为了平息晋侯的怒火。有此一言,也代表了他的郑重。 楚子苓自然躬身谢过。有了大巫的保证,郤府立刻开始筹备田猎之事。 几日后,大队人马自郤府浩浩荡荡而出,向着预定的猎场行去。明知要保护伤口,郤克仍旧没有窝在辎车里修养,而是一身弁服,端坐车上,哪还有病弱模样? 对于郤克的归来,晋侯还是相当高兴的,非但再次赏了治病的巫医,还专门下旨,让郤克在田猎时可以待在营中休息。如此一来,他便只用在祭祀、宴会等重要场合露面,即保住了正卿的威严,也不至于负担过重,伤口崩裂,可以说相当体贴了。 郤克自是感动万分,亦担起了正卿之职,立在百官之先。他的气色比起两月个前着实要好的太多,况且郤克本身就有点跛足,因而刻意掩饰下,腿上的伤处几乎都显不出来了。而这番作态,也给出了一个鲜明的信号,正卿伤势好转,可以重回朝堂了。之前一直拖延的扩军事项,是不是也要开始推行了? 屈巫也没想到郤克好的这么快,这人归来,怕是又要在朝堂中掀起波澜。新军的设置,新卿的推荐,乃至下任正卿的归属,都要一一安排,在晋国这等复杂的局势下,着实让人无法放松心神。 “听闻有不少大夫前去探问正卿,家主可也要去?”有家臣问道。 屈巫摇了摇头:“如此心急,未免有投效之嫌,等今日猎罢再说。” 现在郤氏、荀氏、赵氏三家在朝中都有不小的权势,冒然献媚,反倒容易让其他两家生出排斥。这种时候,晚上一步反倒更为稳妥。 见家主如此沉得住气,下面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专心在田猎之上。屈巫身边这些家臣,都是当年楚国旧部,勇武自不必提,一天下来,所获的猎物也不算少,而且恰恰够在君前展露,却不至于夺人风头。这也是屈巫精心控制的结果,见准备妥当,他便动身前往大帐。 此刻晋侯已经回到了帐中,正兴高采烈验看战果。不得不说,晋国的六卿势力确实比旁人强上太多,不说猎物的数量,只种类都让人大开眼界,赵氏还奉上了两只猛虎,说为晋侯献贺。好在身为正卿的郤克这次未曾参加田猎,否则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呢。 这等明争暗斗,又怎能让屈巫动容?依旧是一副妥帖的君子模样,他缓步来到了君前,献上自己的猎获。几只狐,一只豹,还有一对彩翼的雉,东西不多,但是意头颇好,应当能让晋侯欢喜。趁着礼官高声叫唱之时,他悄然挪开了视线,想要观察一下在座的六卿,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一抬眼,一张冰冷的面孔就入了眼帘。那是个女子,巫袍墨面,脸上纹饰不算繁复,却衬得肤色更白,瞳色更深,就算满堂卿士,也遮不住那诡异身影。而在屈巫抬眼的一瞬间,那双寒潭似的黑眸,也定定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入针的杀机也刺入眼底。 背上寒毛一下竖了起来,屈巫只觉心神巨震,他见过这女子!在几年前的楚宫里,正是这巫医为自己艾灸旧伤,也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夏姬。然而她怎么会在晋国?还坐在郤克身边? 然下一瞬,屈巫反应了过来,原来给郤克治疗箭疮的齐巫,正是当日的巫苓!离开了宋宫,她竟然又到了齐国,并再次跻身君王驾前。这样的女子,会只为了给人治病,留在晋国吗?而那双眼中的恨意几乎毫不掩藏,就展露在他面前。 她知道自己曾经想杀她。不论是让樊姬拿她陪葬,还是让使臣到宋国告密,都是他暗地里使出的手段。而两次竟然都让她逃了,甚至还鼓动华元,劫杀自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现在,这女子再次出现在面前,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想报仇。 她甚至亲口让晋侯允诺,报了当街遇伏的仇。那么两次设计害她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呢? 这一刻,屈巫感受到了危险,是比当日华元设伏还要强烈的危险。这女人,不可不除! “巫大夫?” 身边传来一声轻唤,屈巫猛地醒过神来,他此刻是在晋侯面前,怎能失礼?毫不犹豫,他立刻俯下身去,向着座上叩拜。然而那道冰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徘徊,如芒在背。 只是个邑大夫,就算是楚国降臣,也不足以让晋侯高看多少。按照常例收了猎物,给了赏赐,晋侯便让人退了下去。 屈巫起身时,步履都有些乱了节拍,亏得是戎装,没戴组佩,否则不知环佩玎珰会响成什么样子。等他回到下方坐席,那一直跟在身后的视线消失不见。然而当屈巫再看席上,就见那巫者已经附耳对郤克说了什么。 她在说什么?难不成是谗言吗?当年楚国之事,她定然是不敢说的,就算樊姬已经病死了,她也不可能直言自己是从楚宫出逃,更别说这事还牵涉到了宋国的右师华元。然而同样,他也不会向别人透露此女的来历,当初他和夏姬相遇,就是在宫中。为一个女子出奔,和在楚王病危时谋划出奔,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他不清楚那巫苓知道多少内幕,但让华元在他出奔路上劫杀,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而当两人的软肋都不可碰,就只能看现在手中的棋子了。那巫苓治好了郤克,能随他出席夏苗的飨宴,可想而知其在郤克心中的地位。而自己呢?晋楚眼看就要媾和,他这个外臣本就尴尬,有没有军功傍身,有什么可依仗?对了,交还连尹襄老的尸首,是不是也是那巫苓提议的?不动声色就让自己颜面大跌,实在是好手段! 拳头死死攥在身侧,屈巫哪还有心观看舞乐,品尝美味?只是勉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至于失态罢了。 因坐的位置够高,屈巫的反应,楚子苓分毫没有错过。今日出席这宴会,为的正是让屈巫见到自己。而他不但看到了,更失了态,那端方君子的模样险些都未能端住。屈巫在忌惮自己,也许还想要除掉自己。但是她要给出的刺激,可远远不止这些。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待散席,屈巫也顾不得风范行止了,起身便走。然而就在他离开了大帐,准备回自家营寨时,一个仆从匆匆赶了上来:“巫大夫止步!” 那人袍角有郤府的纹饰,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屈巫还是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那仆从连忙递上了一支木简:“大巫命小人送此简给巫大夫,还请大夫过目。” 巫苓送来的书简?难得的,屈巫迟疑了下,才接过了信简。那仆从见人收下,也不多停,恭恭敬敬退了下去。屈巫也没打算在此处看信,握着那简,一直走回了营帐,屏退身边从人,才缓缓解开了捆扎简牍的绳索,一行墨字显露简上。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是屈巫许久未曾见到的楚文,然而上面的话,却像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指尖。“啪”的一声,屈巫把简掷在了地上,似还不放心,又狠狠一脚,踢入了远处的火堆中。 他当年是怎么说夏姬的? “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 他说夏姬是个不祥之人,会杀夫丧国,娶之不得好死。而现在,夏姬是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儿。 第一次,屈巫觉出了恐惧。十年前说过的话,就像是一句自己说出的诅咒。而现在,应咒之人到了面前! 不!他怎可能被个小小巫医害死?!就算靠上了郤克,这晋国,也不只有郤氏一家卿族。他得想出办法,让那阴魂不散的女子彻底魂飞魄散才行! 面色阴沉,屈巫唤来了心腹,开口便道:“派人给赵氏营地送帖,吾要拜访下军佐。”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赵盾虽死, 赵氏威赫依旧不减当年,哪怕在卿族如云的猎场,也能搭起偌大一片营帐,抬眼看去,层叠连绵,仅比君侯稍逊, 只这派场,就能看出赵氏现任主事者的性情。 身为邢大夫, 屈巫的求见并不会被阻拦,只是他一个没甚根基的楚人, 根本无法让赵同高看一眼。因而一入大帐, 赵同便开门见山道:“邢大夫来访,可是有事?” 这等做派, 哪有拉拢的意思?屈巫神色平平,丝毫为觉被冒犯, 只道:“晋楚交质, 余心不安,偏偏朝中君子自以为是, 怕是要误国。” 话一出口,赵同立刻来了兴趣:“汝也支持伐楚?” 身为主战派,赵同可是向来支持伐楚的, 但现今六卿中有五个支持议和, 让他这最末位的下军佐有异议也不能言。谁料这自处来投的巫臣, 反倒不支持议和, 怎能不让赵同讶然? 屈巫既然找这话题,就料定了赵同上钩,坦然道:“鄙原为楚臣,与令尹子重同朝为官,深知其跋扈贪功,好战无德。能乘丧伐卫,背盟也是寻常,可叹晋国君子皆怯战,不敢犯楚。” 这话可算说中了赵同的心事,他抚膝赞道:“早闻巫大夫贤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只是朝中局面,实不是吾等说了算的。” 屈巫微微一笑:“是战是和,终归还是看君上意思。赵子不妨谏言,设立六军,安插亲信。届时三军不肯出战,不也还有新三军为赵子驱驰吗?” 六军之说,赵氏门客也频频提前,如今又听屈巫这么说,赵同更是觉得此人明理:“正是!吾等也有鼓动君上设六军之意,只恐郤克阻拦。” 他连尊称都没有加,足见对郤克的怨恨。 “正卿方在齐国立功,如何肯再同强楚交战?”屈巫一哂,“只是当日鞍之战大功,不可轻忽,若赵子推举当日功臣为卿,扩编新军,君上定然意动。听闻韩氏与赵氏亲近,不妨引为内援。” 这个思路倒是赵同从未想过的,毕竟鞍之战的统帅是郤克,提到此事,就会让君上记起郤克的功劳,对自己十分不利。但是说回来,韩氏当年确实受长兄恩惠良多,那韩厥虽然擒错了晋侯,却也立下大功,若是新军以其为首,似也不差。 只是念头一转,赵同突然板起了脸:“巫大夫来晋时日也不短了,为何突然来吾这里进言?” 屈巫向来都是中间派,根本不曾参与六卿争斗,怎么今日突然向自己示好,还频频进言?这里面的关节不问清楚,饶是赵同也不敢信他。 屈巫却长叹一声:“拙荆当年为子反垂涎,吾却携其出奔,不知惹多少人嫉恨。若非楚王顾念旧情,说不定此刻连安身之处都寻不得。如今晋楚交质,旧事重提,实让吾寝食难安。” 这话说得坦荡,顿时让赵同放下心来。毕竟夏姬之事,谁人不知?此子竟然为了个女子抛家舍业,心底怕也是惶恐。如今晋楚媾和,还专门提到了连尹襄老的尸首,也不乏几分针对屈巫的意思。而此事,朝中除了自己,还有谁有胆量与强楚争胜? 心底释然,赵同笑道:“子灵何必烦心?只要君上争霸之心尚存,自有你我建功之日。” 从开始的邢大夫,到现在的表字相称,便显出赵同的态度了。心底松了口气,屈巫亦露出了笑容。 如今那贱婢在郤克身边,必然想用郤氏之力对付他,那可是晋国正卿,非他能正面相抗的,唯有借赵氏之力,方能图谋反击。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彻底投向了赵氏,必然也要为其出谋划策,推他成为上卿。等到赵同执掌晋国那日,何愁自己无立身之基? ※ “屈巫去了赵氏营帐。” 在另一侧的郤氏营地里,亦有人注视着屈巫的一举一动。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他果真还是想杀我。” 若非想要杀她,何必投靠赵氏?看来她递出的那封书信,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就算屈巫再怎么心志坚定,也是个楚人,信巫敬鬼,见到那信,必然要乱了心神。可惜,让他投靠赵氏,本就是她的目标,只是光投靠还不够,要陷得足够深才行。 “屈巫谨慎,动手必然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田恒的眉间仍旧紧蹙。 把屈巫逼入赵氏一派,自然有好处,却也未必没有坏处。赵同此人行事颇为不择手段,要是被屈巫鼓动,说不定会如何反击。而作为屈巫的目标,子苓的危险也愈发大了,毕竟他两次想害子苓都未成功,这次正面对上,又被胁迫,定然是要下狠手的。 “若他不动,我还犯愁呢。”楚子苓笑笑,“无妨,能引他上钩便好。” 她目中的火焰,仍旧未熄,田恒又何尝不知这仇恨的滋味。也罢,事到如此,多想无益,还是专心谋划,护她平安吧。 再怎么声势浩大的田猎,也不过三五日时间,待到返程,连郤克都松了口气,这几日天天在外操劳,伤口竟然也没恶化,实在是大巫之功。 “按此速度,再有月余伤口是否就能痊愈?”再次换药时,郤克忍不住问道。 “若正卿好生修养,便能伤愈。只是患处不可受力,要彻底长好,还需时日。”楚子苓并没有给出确切时间,但是外伤好转总是肉眼可见的,距离康复确实不远了。 郤克轻轻吁了口气:“如此甚好。” 夏苗时,赵同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举荐当初在鞍之战的几位功臣,说君上须得好生封赏,提为正卿才是。鞍之战可是自己统兵,如今赵同都举荐了,他这个正儿八经的长官能说不吗?而这谏言,也恰好投了晋侯的心思,怕是扩军之事,不能再拖了。 面对这种复杂局面,怎好拖着伤腿操持?还是要尽快病愈才行。 只听郤克语气,楚子苓就知朝堂情势必然有变,也不多言,只裹好了伤,她就退了下去。谁料刚回偏院,田恒便快步迎了出来,低声道:“随我来。” 这是怎么了?楚子苓有些不解,却快步跟了上去,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间下人居住的屋舍前。田恒推开了门扉,一阵刺鼻血腥味立刻传了出来。 有伤患!楚子苓面色一凝,快步走进屋中。此时天色渐晚,屋中又没有窗户,昏暗一片,却也能看到靠墙的榻上躺着个人。她走到榻边,才发现床上躺着的并非田恒部下,而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身材纤瘦,面容犹有些稚嫩,只是胸腹之间血肉模糊,还缠着布带,早就昏了过去。 “有人在城郊发现了此子,正被赵氏人马追杀,便救了下来。只是伤势太重,不知能否救活。”田恒解释道。 楚子苓哪还管那么多,已经上手查看伤势。果真伤的极重,腹部被人划开,肠子似乎掉出来过,又被人塞了回去,也不知是这少年所为,还是下面家兵想要施救。 “取油灯来,越多越好!还有热水!”没管那么多,楚子苓挽起衣袖,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给郤克治伤,她确实备了不少药物,只是这少年伤势实在太重,能不能救回真要看运气和病人的意志力。 田恒也不迟疑,命人去备。这少年能让赵氏派人追杀,应当还是有些来历的,不说救回,只要能让他清醒几日,说不定就有用处。好在救人时颇为隐蔽,没留下什么痕迹,想来赵氏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当然,若真能救活也不错,此子心念极强,被人破腹还能挣扎着逃命,以救命之恩收为己用,也能成个助力。 不过这些,对于子苓而言应当并不重要。看着那两手血污,已经开始忙碌的女子,田恒轻叹一声,也挽起衣袖,帮她端水递药。 ※ “褚家那小子不见了?”听闻下人禀报,厉狐皱起了眉头。这事简直办的一塌糊涂,明明只是杀褚轫一家,却跑了个小儿,好不容易在郊外寻到了人,又让其脱逃。这些手下,怕是没有尽力。 下面那人赶忙道:“估计是那小儿临死前一搏,方才脱逃。可要派人再去寻?” 思量片刻,厉狐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必。各家都已返回城中,再动干戈,反倒引人注目。况且连逃几日,又身负重伤,那小子怕也撑不下来。” 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儿,哪有那么硬的命?说不定已经烂在了沟渠里,尸骨不存了呢。如今夏苗已经结束,家主也自猎场返回,再派人去追,反倒会让人觉出他办事不利。还是当人已经死了,事毕为好。 下面人顿时都松了口气,见此情景,厉狐提高了音量:“之前失手,已让家主不悦,尔等当好生补救,再立功勋才是!” 这话听得众人皆是称诺,厉狐心底却是冷哼一声。这连番手段,足见田氏子没有放弃寻仇,下来要如何布置,还未可知。他也必须再找机会,抢先下手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什么在腹中烧着, 扯着他的肚肠, 让他想要惨叫打滚, 自那疼痛中逃离。怎么会这么痛?是了, 他的肠子掉了出来, 又被他塞了回去, 父亲说过,肠穿肚烂的人是必定会死的,他这是死了吗?为何死了还如此痛? 那无休止的痛楚折磨着他,让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直到某一刻, 疼痛稍减, 他猛地想到了追兵。不行, 不能再躺着了, 他要爬起来,要逃走才行。 褚贾刷的一下睁开了眼, 大口大口的喘息, 两眼都是模糊的金星。他在哪里?被人追上了吗? 然而下一刻, 视线中,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眼前, 轻轻盖在了他额上。那手又细又长, 却冰凉怡人, 让所有知觉都凝聚在额上。这是谁?不会是娘亲, 娘亲的手哪会如此柔软?可是那温柔的动作, 却让他一下想起了母亲,连那抗争不休的疼痛,都被放在了脑后。 她是谁?褚贾想要扭头去看,但是浑身虚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如何动弹? 似乎瞧出了他的挣扎,用只手轻轻拭去了他额上的汗水,有人在耳边道:“睡吧,不会有人追你了。” 那声音跟额上的手一样,轻缓温柔,一下就抽去了褚贾心头的慌乱,脑中又昏沉起来,他闭目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当他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头顶的房梁不是很高,像是那种给仆役奴婢们住的小屋,而自己身上缠着些白色麻布,哪还有当初狼狈出逃时的脏乱。 他被人救了?肠子不是掉了吗,还能救活? 褚贾费力的抬起手,想要触摸那仍旧疼痛的肚腹,谁料一旁立刻传来了个声音:“你醒了?可不能乱动!” 那只手被按了回去,褚贾不由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是个年龄轻轻的婢子,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也粗糙的紧,一点也不像之前见过的那只。等等,那时他真的醒着吗?还是浑浑噩噩中做了个梦? 一旁婢子可不管这少年的心思,已经微微撑起他的头,把一碗水送到了嘴边:“快些喝点,等会儿饿了还有米粥。” 褚贾觉不出饿,但确实渴的厉害,立刻吞咽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喝点太急,还呛了一下,狼狈的咳了几声,这下引得腹上更痛了,他咬牙喘息了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扶着他的婢子却混不在意,又把人放平了,转身去取汤药:“你也是命大,若非大巫相救,怕是早就死了。” 大巫,哪里的大巫?然而想要开口,喉咙又干哑的要命,似被黏在了一处。那婢子可不在乎他到底想说什么,又取了一碗药,这次倒是喂得慢了些,边喂边说:“大巫吩咐了,这几日不可能动弹,要喝药喝粥,多休养几日,不可下榻。”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褚贾却觉满嘴苦涩,连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也不知喝得是什么东西。只是他也知道,保住这条命实属不易,大仇未报,如何能死? 这念头一起,他倒是安分了下来,喝了药,过了片刻又讨了些粥,喝罢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似乎又过了许久,屋中亮堂了起来,褚贾挣扎着转了转头,想要寻那婢子,没料到却看到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个女子,袍色如墨,宽大凝沉,面上绘着些古怪纹路,但是并不觉可怖,反倒衬得她肤色白皙如雪,一双纤长的手正摆弄着什么,与当日他在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那不是个梦,这一定是救他的大巫! “醒了?”似乎察觉到他醒了过来,那巫者来到榻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冰凉凉的,分外轻柔。 烧退了些,楚子苓微微点头:“你前几日状况凶险,好在撑过来了。这几日还不能动弹,待拆线了再说吧。” 说完,楚子苓就招来一旁伺候的婢子,帮着解开了病人身上的绷带,开始换药。 这动作,也让褚贾回过神来,见那层白麻被解开,才明白过来“拆线”是何意思。他腹部有长长一道疤痕,针脚分明,宛若蜈蚣,竟然跟缝布一样被缝了起来。他果真是肠穿肚烂过,只是被神巫救了回来。 这一刻,褚贾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傻愣愣的看着那只素手在伤疤上擦拭敷药,又重新包裹起来。 不愧是年轻人,恢复力就是强悍,伤口没有并发症,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楚子苓也相当满意这手术疗效,又诊了诊脉,准备换个方子补益气血。 当大巫把手放在他腕上时,褚贾都没忍住,颤了一颤。这一刻,他实难说清楚心中所想,满心满眼都是那身影。见大巫收拾了盘中器物,似要起身离开,他忍不住开口:“大巫救小子性命,无以为报……” 他的声音极是沙哑,但有股难掩的急切,楚子苓挑了挑眉:“救你性命的,是身后那人。” 身后?褚贾茫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还坐着个人,身材高壮,只比父亲矮一些,面容却俊朗许多。之前他的所有注意都在大巫身上,并未察觉此人,然而当看到他后,第一时间就提起了心神。这人像虎,真正的猛虎,哪怕此刻只是平静望来,双目中也藏着危险和魄力,只是不像父亲那般,展露在外罢了。 一瞬间,褚贾彻底醒过了神,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对方已然道:“你因何被赵氏追杀?” 这问题太过直白,让褚贾迟疑了片刻,才谨慎道:“有人狠手杀我全家,我逃了出来。” 他没有直说追杀他的人出自赵氏,更没说自己的父亲就是赵氏死士,只说了结果。 田恒唇角一挑:“你可知道缘由?” 他当然知道!恨意涌上,褚贾却死死压了下来,只摇了摇头。对方知道追杀他的是赵氏,还出手救人,十有八|九同赵氏有仇,又有家巫,说不定是哪家卿士。而身为死士之子,谁知父亲与他们有无仇怨,怎能轻易暴露? 田恒目光一敛,不再多问,倒是褚贾开口道:“小子名褚贾,多谢君子和大巫救命之恩,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吾名田恒。”田恒干脆告知。 田氏?城中有姓田的大族吗?褚贾心念急转,却发现根本没听过,不由松了口气,立刻道:“救命之恩,当性命相报,小子谢过恩公和大巫。” 说道大巫二字,他不由顿了顿,又看向一旁面容沉静的女子,那根绷紧的心弦,似乎也颤了一颤。 谁料对面男子对这话全无兴趣,已然起身,扔下句“你先养病吧”,就向外走去。那大巫也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门。 看着两人背影,褚贾有一瞬怔然,然而很快,父母的血仇又涌上心间。恩当然要报,但是父母大仇也不能忘怀。复仇之后,不论是生是死,都当结草报答大巫才行! 门外,田恒低声道:“这小子,怕是来历有些问题。之后治病,我都随你一同来吧。” 面对救命恩人,哪还有隐瞒身份之说?但是这小子确实隐忍,又颇有些心计,重伤之下还能保持神智清明的,着实不多。然而这等聪明人,摸不清底细,总是不妥,还当再看看。 自这日后,连续三日,褚贾都发现两位恩人同出同入,从不分开。那大巫话十分少,只关照他身上病情,那大汉倒似大巫身边的护卫,经常一言不发,守在一旁。这般作态,倒让褚贾生出了愧疚,毕竟大巫对他算得上无微不至,面对救命的恩人,怎好一直隐瞒身世? 不过两人在屋中呆的时间很短,倒是让褚贾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日拆了肚上的线,褚贾实在忍不住,在那白布上摸了一摸。这真是缝起来的? “大巫神术……”自黄泉路上捡回一命,怎能不让褚贾感慨? 一旁婢女笑道:“那是自然,你这小伤又算什么?大巫还驱走过鲁国上卿身上的鬼邪呢!” 鲁国上卿?褚贾有些茫然:“大巫不是晋人吗?” 这话顿时让婢子嗤笑出声:“大巫可不是鲁人,而是齐人,那鲁国上卿是随鲁侯同来的……” 她叽叽咕咕又要说起来,褚贾眉峰一蹙,突然道:“齐人?那她为何在晋国?” “是要为治正卿的箭疮,才被齐侯留下的。”那婢子轻叹一声,“还不知多久才能回去?” 她是齐巫,那个给郤克治病的齐巫?!脑中轰的一声,褚贾攥紧了双拳。 自那染血一夜,他狼狈出逃后,无时无刻不在报仇之事。若是能杀了那齐巫,带回她项上人头,家主是否才会知晓父亲无罪,杀了那为了推诿责任,害死父亲的厉狐?然而万般想象,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那齐巫救了。他当报恩,还是当报仇? 胸中翻滚,让他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一旁婢子不明所以,问道:“可是饿了?要喝些羹汤吗?” 哪还有心思吃饭,然而心头一动,褚贾点了点头。婢子哪会在乎这么多,取了羹汤前来,褚贾半坐起身,也不让人喂,自己缓缓吃了起来。用到一半,他突然轻咳几声,放下了碗:“用不下了,可否请阿姊取些水来?” 那婢子哪疑有他,转身取水,在她背过视线那刻,褚贾手上一抖,刚刚用饭的木匕已经收入了袖中。等到婢子转回,发现人已经躺了回去,似乎沉沉睡去,便收拾餐盘退了出去。 待人出了屋,褚贾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头顶木梁,手中已握紧了那枚木匕。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父亲教过他一些杀人手段, 木匕细长, 只要磨一磨端头, 刺入眼中,顷刻就能要了人性命。那是个弱女子, 又毫无戒备之心, 哪怕比自己年长,突然暴起,也能轻易杀之。只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大汉不好对付,莫说他伤着,就算不伤, 也难从那人手中逃脱。若是无法带回那大巫的头颅,如何向家主邀功?又如何杀了厉狐? 然而就算能脱逃, 此刻动手, 又算是什么?被人救了,反倒要害人性命, 岂非禽兽不如?那大巫待他甚好, 哪怕不知他的来历,也肯温声细语, 替他包扎换药。当初伤口污秽,她又是怎样用那只白皙的手,把肚肠缝起, 救他性命? 两种思绪, 在脑中翻腾不休, 一刻也不曾停下。那木匕, 就藏在草席下,硌的他脊背生痛,甚至压过了伤处的疼痛。脑中昏沉,却始终无法安睡,一旦合眼,父亲血淋淋的头颅,母亲圆睁的双目,就扑面而来,让他浑身颤抖,自噩梦中惊醒。 是杀还是不杀?是报恩还是报仇?他可以死,父母的仇怨却不能放下。那是生他养他之人,若他都不替双亲报仇,还配为人吗? 整整一夜,褚贾都没能睡着,浑身淋漓,就如从水中捞出一般。等第二日大巫如常踏入屋中时,他的肩膀立刻绷紧了起来,却也不敢露出异色,让坐在另一边的大汉察觉。 “脸色怎么这么差?”楚子苓看到病人情况,立刻皱起了眉头,“昨夜没有睡好吗?伤处痛不痛,有没有开裂渗血?” 刚刚拆线,按理说不会太痛,难道是伤口感染了?这时代,感染的几率实在太大,饶是楚子苓也不敢打保票,要是真感染了,可是大麻烦。 褚贾哪会料到,自己只是脸色差些,就能让大巫担心如此。嘴唇颤了颤,他低声道:“不曾……” 楚子苓仍不放心,思索半晌,还是决定拆开绷带看看。 眼见那大巫伸手探向腹间白麻,褚贾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都崩了起来。只要反手,他就能摸到木匕,那白皙的颈子离自己只有尺许,只要一用力…… 忽的,一只大手从旁伸出,扼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从榻上拎了起来。 “无咎!”被这变故吓了一跳,楚子苓站了起来,握住了田恒的手臂。怎么好好地,突然发难? 然而田恒不为所动,缓缓收紧了手掌,扼住了那细瘦脖颈。喉管被锁住,连气都喘不上来,褚贾挣扎了起来,用手抠那铜铸般的大掌,连腿都动了起来,想要踢开对方。然而所有动作,都如蜉蝣撼柱,分毫也不能伤道对方。 “再挣下去,肚腹怕是会裂开,流出肠子。”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褚贾的动作僵住了,整张脸变的赤红,双眼迸出了血丝,脑中耳中净是“嗡嗡”蜂鸣。下一刻,他被惯在了榻上,没了禁锢喉管的大掌,他狼狈的咳了起来,涕泪皆下,蜷成了一团。腹上又痛了起来,似乎那刚刚拆线的伤处,真如对方说的一般崩裂,流出了内脏。 田恒可没管这小子心中的想法,伸手在草席下一摸,竟然摸出了把木匕,而且那细窄的端头已经在地上磨了,露出尖锐锋芒。 “想用这个杀大巫吗?”田恒是何等眼力,早就看出那少年目光闪烁,动作犹疑,显然是藏了什么东西,一试之下,果不其然。看着那短短木匕,他目中闪过怒意,唇边却露出笑来,“未曾想吾竟救了条蛇儿,你父是何人,为何被赵氏所杀?” 那大汉就跪在自己榻边,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身上杀意浓烈,犹若实质。然而褚贾却被激出了血性,边咳边道:“吾父乃赵氏死士,当日街边行刺,可恨没能得手!若非如此,岂会被贼人害了性命!” 被人害了性命?几乎是瞬间,田恒就想明白了,这小子的父亲,怕就是当日持钺的九尺巨汉,也正因子苓面君的一句话,才让他被赵氏当成弃子,杀了充数。只是没想到,竟然连全家都被牵连,这手段,倒是颇似厉狐所为。 这一问一答,让一旁紧张不已的楚子苓反应了过来:“你父是当日那刺客?” 大巫开口,倒是让褚贾瑟缩一下,旋即咬牙道:“正是!” 这显而易见的恨意,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了些茫然:“你全家都被赵氏所杀,为何还要杀我?” 按道理说,这人不应该恨赵氏入骨吗,怎么不去找赵氏报仇,反倒来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子承父志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 褚贾还未答,田恒已嗤笑出声:“怕是想取了你的人头,回赵氏邀功,杀了那‘贼子’吧。” 父亲因任务丧命,那儿子完成了任务,是否能从家主处讨回公道?这小子毕竟是死士生出的孩子,对于赵氏死心塌地,又哪会有反叛的心思。这样的人,是无法收归己用的。 褚贾自那大汉眼中,看出了凛然杀机。他确实是想杀他的,只为保护身后那女子,然而这一刻,就连褚贾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他心中在恼恨之余,会生出些宽慰…… 然而那只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的手,被另一只素手拽住了。楚子苓牙关紧咬,还是忍不住道:“驱驰猎犬的是其主,是杀是赏,也是对方一念所决。要恨,该恨他才是啊,与猎物何干?” “家主明理,不过是被奸人所悟!只要带回你的首级,必会明白……”褚贾犹自道。 这简直无法沟通了,但真让自己好不容易救回的人死在眼前,楚子苓又觉得无法忍受。 正在此刻,田恒突然冷哼一声:“下令杀你父母的,可是厉狐?” 这话让褚贾一怔,戒备的望了过来,他方才没有提起厉狐的名字吧?田恒却道:“那厉狐之所以奔晋,正是因某。那贼子与某有杀师之仇,此次前来晋国也是为了杀他偿命。正因他知晓此事,才会鼓动赵氏来杀大巫。” 什么?!杀大巫不是家主的打算,而是厉狐的?褚贾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目中惊疑不定,似不敢确定。 “堂堂晋卿,杀个巫儿又有何用?你就算杀了大巫,也讨不到任何赏赐。”田恒见他这副模样,更是面露嘲讽,“不去寻厉狐报仇,反倒要杀恩人,也算个男儿?不如早些自刎算了,免得污了某的手。” “你……”褚贾气得牙关紧咬,却无法多吐出一个字。他的心也动摇了起来,若此事真的是厉狐一手算计,大巫又跟赵氏有何牵连?他恩将仇报,才是罪该不赦。是自刎,还是被人所杀,已不重要。 谁料什么都没发生,那大汉长身而起,拉着大巫向外走去。褚贾有些发怔,这是怎么回事?不杀他了? “此子不能留。”出了房门,田恒便对楚子苓道。 楚子苓唇瓣紧抿,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她面上神情,田恒哪能不知她心中纠结,轻叹一声:“让他留在这里,绝不可能,却可以交给另外一人。” 他当然不会杀了子苓辛苦救回的人,但是也不能放这小子待在子苓身边,对她生出威胁。 楚子苓一怔:“给谁?” “赵庄姬。”田恒唇边露出了冷峻笑容。 ※ 房中香已燃尽,只剩下些浅淡余韵,一条藕臂伸出,慵懒在榻边寻摸,似要找到刚刚落下的衣衫,却被只大手捞了回来。一声轻喘,两声娇笑,旋即又加入了些濡湿水声,许久方安静下来。又过了些时候,一女子披衣起身,走到了榻边案几前,对镜梳妆起来,只是那眉目含春,颊染绯红,就连寻常脂膏,也难妆点出如此艳色。 “不多留些时候吗?”榻上男子半坐起身,笑着问道。 “武儿就快归家了。”那女子嗔怪一声,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那男人见她着急,心头不由生出些促狭,也披了外袍,慢悠悠来到她身后,俯身在白皙的脖颈上啃了一口。这下不轻不重,引得那女子浑身一颤,轻声道:“叔父不可。” “不可什么?”对方却不停下,大手也探入衣襟,揉搓起来。 “那里遮不住……” 带着八分懊恼,两份羞怒,赵庄姬抓住了赵婴作乱的手,狠狠一咬,赵婴不由大笑,把人揽在了怀中:“孟姬真个可人。” “叔父真个恼人。”赵庄姬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倒是不急梳妆了,反倒靠在了男子怀中,“妾听闻要建新军了,叔父不谋个卿位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这里,倒是让赵婴的面色冷下了些,轻叹一声,他道:“你也知赵穿为兄长而死,他的儿子,必是要提拔的。” 当年晋灵公想杀赵盾,逼得他出逃,正是邯郸氏赵穿弑君,赵盾才得以回归,重掌朝政。后来赵穿病故,赵盾也答应照顾他的儿子赵旃,也正因此,若组建新军,上位的只会是他的兄长,也是赵氏家主的赵括,和堂兄邯郸氏赵旃,并没有他的份儿。 “叔父之才,又岂是那些人可比的?若吾夫君还在,必然会推叔父……”这话说起来有些古怪,却未必没有深意。 赵婴轻笑一声:“如此说,到让吾生出几分妒意了。” 这话似是调侃,其实是绕过了方才的话题,不愿继续。这也是最让赵庄姬头痛的地方,几次挑拨,都不见太大效果,赵婴心底还是向着两位兄长的。 心底暗叹,赵庄姬面上却绝不会表露,只道:“叔父只会拿妾取笑!” 说着,她又起身梳妆起来,竟是不愿再理身后人。 赵婴也不捣乱了,笑吟吟道:“今日怎地走的如此早,武儿不还要些时候才归家吗?” “近日武儿有些咳嗽,妾想带他去见大巫。”赵庄姬说的坦然,实则是大巫请她前去,说要给她些东西。这事对方说的含糊,她也不便跟外人透露,故而拿儿子挡一挡。 知道她最心疼的就是那个儿子,赵婴倒是在心底叹了一声。若他那侄儿还在,自己必然会倾力扶持,甚至有朝一日借着赵朔的势,位列卿士。但是现在赵朔死了,让他扶持赵武,实在有些为难。赵武年幼,如何能争过兄长,若真挑起事端,怕是整个赵氏都会被削弱。因而对于赵庄姬的小心思,他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毕竟这女子,他还是喜欢的,况且与公室关系密切,对于赵氏也有好处。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倒是更平静了。片刻后赵庄姬的梳妆完毕,盈盈起身,对赵婴一笑:“侄媳有事,先行一步。” 这姿态,倒是跟真正的晚辈别无二致了。赵婴笑着牵起那垂落在地的衣袂,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孟姬自去,早去早回。” 话里的意思,何其分明,赵庄姬轻哼一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走出门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虽说是借给儿子看病的名头, 但真见到了大巫,赵庄姬还是先把儿子推了过去, 让大巫瞧瞧。 “小君子身体康健, 让乳母停了喂奶, 自然就不咳了。”就算是走过场,楚子苓还是认真帮赵武看了看, 这小子面色确实好了不少, 看来是回到了赵府, 有了玩伴, 性情也开朗了不少。至于咳嗽,还是赵庄姬呵护太过, 舍不得让儿子断奶, 才有些积痰。 赵庄姬倒没想到原因出自这里,讶然道:“吾还以为奶水要久服才好呢,还有这等说法?”低头又看了看儿子白嫩嫩的小脸, 才狠下心道,“既然大巫吩咐, 吾定照做。” 赵庄姬别的不说, 医患关系上倒是个极称职的患儿家属,楚子苓看了眼对面那张愈显娇艳的面孔,倒是觉出了些怪异,这模样真有点春|情四溢, 然而寡居赵府, 又怎么突然撞了桃花? 不过这些, 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楚子苓也无意深究,只闲谈两句育儿经,便拉回了正题:“前几日吾救了个人,身份却有些特殊,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安置,才请庄姬前来。” 大巫所说的物事,竟然是个人?讶然只是一瞬,赵庄姬立刻反应过来,既然寻她,必是有些道理的,因而她微微一笑:“能让大巫踌躇的人物,也不多见,若是吾能相帮,大巫不必客气。”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也算是物归原主。那人出自赵氏,其父正是之前被枭首的贼人,只是不知为何,全家被杀,独他一个逃了出来。说来,其父与吾也有些仇怨,可惜人已经救了,再杀总归不好,只能求庄姬收留。” 饶是做了些心理准备,赵庄姬也不曾想到会是这么个人。袭杀大巫的那伙人,她早猜是赵氏人马,但是苦无凭据,谁料大巫竟救了那死士的儿子,而且听这话的意思,此子满门被屠,又被人追杀,是谁下的手,还用多言吗? 只这活口,就是下宫那支赵氏意欲害郤克,冒犯栾书的明证,若是深究,怕还要涉及赵氏欺瞒君上的罪过。若是此人落在手中,对她可是大有用处。 而当想清楚其中关节,赵庄姬的神情反而冷了下来,双眉微蹙,注视着面前巫者,把这人交给她,是何用意?难不成这大巫知道自己心中盘算? 见她脸色,楚子苓微微一笑:“晋国之事,与吾并无太大干系,只是被人牵扯,总归意难平。若能助庄姬一臂之力,也是好事。” 她说的坦白,倒是让赵庄姬打消了几分疑虑,毕竟只是给人治病,竟被六卿牵扯其中,还险些丧命,泥人也要生出三分火气,何况这种出入君前的大巫。而这话的言外之意,也有些支持自己的意思,毕竟想杀她的是下宫一支,赵同等人倒霉,岂不也算雪恨? 笑容重回面上,赵庄姬颔首道:“没承想会是这么个人,倒让大巫费心了。既是赵氏养的,自该吾带走。” “如此甚好。”楚子苓也露出了笑容,轻声答道。 ※ 自那日暴露了身份,接连两天,褚贾都没能见到大巫,吃用仍有婢子送来,药也未曾短少,只是人被关了起来。对于一个意图不轨的歹人而言,这举动称不上过分,反倒算是开恩了,但褚贾心中惶恐,仍旧不曾少上一分。 他冒犯了大巫,冒犯了那个会如母亲一样对他呵护备至,救他性命的恩人。褚贾不是没想过,那大汉是说谎骗他,然而那日大巫失望的神情,却像刻在了脑中一般,让他心肝揪紧,牙关紧锁,连胸膛都抽痛起来。这样一位女子,家主真想除去吗?还是如那田恒而言,不过是厉狐想杀大巫,欺瞒了家主? 他生就在赵氏的田庄上,父亲当了一辈子死士,武艺高绝,胆气纵横,从不会问要杀的是谁,只听家主安排,忠于赵氏。他从未想过,被刺杀的是怎样的人,更不关心其中利益瓜葛。然而这次死里逃生,又意外被救,却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像有人把他所知的一切都颠倒过来,让他脑中一片混乱。 如今他要怎么办?还能逃出郤府吗?还能报仇吗?还能,再见那大巫吗? 枯坐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房门紧闭,连昼夜都混沌起来,只短短两日,褚贾就如过了整整两年。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那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面前。 “你……”褚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谁料那大汉毫不理会,开口便道:“大巫心善,不愿杀你。起来吧,去见你的新主人。” 褚贾一个激灵,倒是找回了声音:“我乃赵氏……” “那人正出自赵氏。”田恒也不多说,大步走出门去。 看了眼那人挺拔背影,褚贾终是跟了上去。 绕过两道回廊,又跨了几道院墙,当褚贾的伤处都开始隐隐作痛,才终于到了一处开阔院落。只见一驾颇为奢华的驷马安车停在院门口,似是再等什么人。既然是安车,多半是老弱妇孺乘坐,难不成是赵氏哪房的家眷? 褚贾心中正惊疑不定,就见一道墨色身影自门外走来。是大巫!他忍不住足下一动,想要上前,谁料身边大汉已伸出了手,冷声道:“见到主母,还不下跪?” 这时,褚贾才发现大巫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锦衣华服,气质高贵,这就是那赵氏家眷?再怎么强项,见到赵氏贵人,还是让他双膝落地,匍匐在尘埃之中。 “此乃庄姬,汝今后要小心侍奉。”那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褚贾浑身都是一颤,也不知是因那熟悉的嗓音,还是因她说出的名讳。庄姬,难不成是赵庄子的遗孀?他当然知道赵庄子,此乃前代家主之子,只是后来让了位,父亲还曾赞过赵庄子本事,又叹他早亡。没想到大巫竟然寻了庄姬,自己能投在赵庄子一脉下吗? 见那小子浑身战栗,毕恭毕敬的模样,赵庄姬轻笑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吾便笑纳了。” “多谢庄姬。”楚子苓躬身道。 既然已经谈妥,赵庄姬也不停留,直接上了车。她带的护卫很是不少,见众人皆迈步,褚贾也缓缓起身,站在了队尾。再次扭头时,那张绘有巫纹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目光平静,却也含着几分期许。 褚贾双眼一热,狼狈的挪开了视线,马车缓缓驶向前去,他也不再停留,跟了上去。 直到一队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楚子苓才收回了目光。田恒见她那模样,微微一笑:“怕那小子撑不住?” 休养了大半个月,腹部的伤口恢复的还算不错,就是体虚罢了,然而楚子苓关心的可不是这个,只轻叹一声:“也不知回去后,会是何等境遇?” 田恒冷哼一声:“总得有些用处才行。” 这话让楚子苓一怔,是啊,他们的目标还未完成,助益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枚闲子能发挥多大作用,又有如何的境遇,已经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至少在赵庄姬面前,两人关系进了一步。若是那小子能对厉狐施压,更好不过。 这一举数得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挂怀呢? ※ 出了郤府,褚贾无比艰难的跟在马车后,赵府的位置,可是比郤府还要靠近宫城,路也颇远,对于刚刚伤愈的他而言,简直称得上酷刑了。然而即便如此,褚贾也未掉队,硬是凭着一口气,跟上了车队,步入了那比郤府还要宽阔的赵府。 到了地方,赵庄姬带着儿子前去休息,褚贾则冷汗淋漓,站在院中,等人安排去处。然而预想中的管事并未出现,过不多时,他竟然被招到内院,跪在了主屋之前。重新换了衣衫的赵庄姬高居其上,看着下面脸色苍白的少年,问道:“汝父是下宫死士?” “正是。”褚贾头颅低垂,回答主人的问题。 “听闻汝全家被屠,因何之故?”赵庄姬又问道。 “吾父袭杀大巫不成,被管事厉狐阴害,灭我满门!”褚贾的声音中,带上了森森恨意。 厉狐?这名字,赵庄姬并未听过,但是少年声音中的恨意,却不容错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且好生养病,总有一日,吾会让你报这杀父杀母的大仇。” 褚贾哪能料到新主人如此通情达理,目中顿时渗出泪来,狠狠磕了个响头:“只要能报仇,小子愿为主母肝脑涂地!” 这话才是赵庄姬想要的。此刻并非跟下宫一支撕破脸的时候,然而却能在三兄弟之间搅一搅水。赵婴不肯帮她,说到底还是心存侥幸,若是让他和那两兄弟反目呢?不管能不能成,打破僵局总是好事,这心怀恨意的小子,自然也该有些别的用处…… 小小波澜,乍起又消,不见了踪影。然而晋国的朝堂,却仍旧未能平静下来,在所有人都以为诸卿的心思要放在筹备新军上时,正卿郤克突然谏言,想同卫国一起攻打廧咎如国,消灭这支赤狄别部。 赤狄向来是晋国大患,晋侯怎会不允?一时间,粮草齐动,兵马待发,又一次风起云涌。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吾箭伤虽已愈, 却还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大巫能否随吾一同出征?”明明是军国大事,郤克回到府中, 却第一时间找来了楚子苓, 开口问道。 这可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预料, 既然伤愈,为何还要带上她?然而在几国宫廷转了一遭, 如今楚子苓的政治敏感性也非同小可,只是一怔,就明白了郤克话里的深意。 当年郤克凭借剿灭赤狄的战功, 坐稳了正卿之位,现在选在扩军前夕出征,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无力压制赵氏了,只能靠对外战争拖延新军组建的脚步, 给自己和同盟谋求利益? 而在世人眼中,不到三个月就让险些要了性命的箭疮痊愈,是不可想象的。那么郤克是真病愈还是假病愈, 就值得商妥了。如果是真, 毫无疑问, 这一仗的功劳全会落在郤克本人身上;如果是假, 那么副手的功劳就要大大提升了。而这次郤克选择的副手是谁?并非次卿荀首, 而是下军将栾书。 唯有带上自己, 他才能给栾书的功勋上大大加码, 从而达到这次出征的目的。 那她要答应吗? 脑中犹若电闪, 楚子苓已然颔首:“随军前往也无妨,只是兵凶战危,吾不过是个巫医,并不敢上前线。” 郤克闻言大喜:“岂能让大巫涉险?只要跟在队后便好,吾也会派人随侧左右,照顾大巫。” 这也是楚子苓想要的结果,她微微一笑,躬身应下。 然而回到了院中,听闻这事,田恒的眉峰都竖了起来:“你想作饵吗?” 田恒何其敏锐,一下就猜到了楚子苓的打算。 楚子苓也不回避:“郤克出战,若我不跟去,就没了留在晋国的借口。而若我去了,那些日夜惦念的人,又岂会毫无动作?” 她能留在晋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厉狐、屈巫而言,这次出战,都是最后的机会。以那两人的心智、谋略,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正因这是最后时机,两人必会下死手!”田恒面色凝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厉狐不过是个门客,屈巫却不是个简单人物,一旦出手,必是死局!” 屈巫可是能在毫无准备下,逃过华元全力截杀的人物,如今他在晋国也有了封地,若真动手,绝不是区区田氏家兵能挡的。哪怕再加上郤克派来的护卫,依旧没有十足把握。 “若目的不是杀他,而是让他惹怒郤克、栾书,陷入绝境呢?”楚子苓低声道,“我曾说过,可以不回齐国。” 田恒一怔:“你……” 知道田恒想说什么,楚子苓伸手握住了对方宽大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安稳田邑,若是可能,更希望当个游医,周游列国,陪你寻访名剑,救助一路上见到的困苦之人。因而,回不回齐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亦不想看你因我停驻脚步,困居一地。” 田恒喜欢当官吗?喜欢顶着个“田氏”的名头,为君主效力,谋国谋身吗?未必。也许当年那个潇洒不羁的游侠,才是他本心所在。对田恒而言,一把绝世名剑,比田邑爵位更有意义,那为何还要回到齐国,那两位不算靠谱的君侯手下任事? 楚子苓知道,田恒做这一切的目的,但在经历了这么多后,她也想明白了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安稳的生活也许很好,但不合适她,更不应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春秋战国的巨变,以及随之而来的数百年攻伐和互相吞并,绝非一人能够阻止或是改变的,而是真正的“大势所趋”。那么在所有的血色和漠视之外,总该有人低头,看看那些被踩入尘埃的蝼蚁们。她也许救不了世,但是她能救人,以一种不会伤害旁人,也无损那颗“医者之心”的方式。 那双手纤长柔美,一如淑女,然而掌心和指尖却有薄薄一层茧,那是药碾金针磨出来的,透着股不同寻常女子的坚韧,就如现在握在他掌心的力道一般。 “四处周游,会很危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护你周全。”田恒终于还是道。 就连他,也曾在路上遭遇狼群,险些不测。多带一个人,又岂是区区“危险”可以形容的?这甚至不是穿行异国的朝堂,他连最基本的承诺也无法做到。 然而楚子苓却笑了:“你仗剑四方时,可想过这个?” 当然没有,浪迹天涯,谁会去管明天如何? 见他不答,楚子苓轻声道:“只要你在身边,我便不怕。活的自在,远比活的长久要快活。” 轻轻一句,如直叩心门,田恒长臂一舒,把人圈在怀里,吻了下去。这可不是刻意遮掩,偷偷摸摸的吻,浓烈深邃,似乎要把那软舌钩入腹中。 楚子苓哪能料到会引来这样的吻,开始还紧张万分,惦记着外面守着的婢子,然而热潮翻涌,须臾便把她吞没,又剩下“咻咻”喘息。 那绵长一吻终于结束时,她轻飘飘倚在对方怀中,只觉头晕眼花,气息不稳,低叱道:“如此孟浪,不怕旁人瞧见吗?” “管他们呢。”田恒不紧不慢用在她颊边蹭了蹭,“大巫都要被拐走了,还怕人闲话?” 这暧昧无比的动作和话里深意,顿时让楚子苓红了耳廓,然而她并未阻止,只揽住了那人肩头,任他抱着自己,绕过了屏风。 守在门外的婢子忽的抬起了头,讶然看向紧闭的门扉,然而很快,她便满面通红,慌乱的挪开了视线。过了片刻,又觉不妥,连退几步,远远缩进了廊下的角落里。 ※ “此刻攻打赤狄,不过是借机邀功!”赵氏下宫中,也有一群人在议论近在眼前的战事,坐在主位的赵同,尤其咬牙切齿。 原本都要说动了君上,进行扩军了,谁承想竟然会被战事打断。郤克以为只凭这些伎俩,能阻止六军兴建,他的两个弟弟上位吗? “正卿此举,怕不只是为了自家,副手的人选,可有些蹊跷。”有门客在一旁道。 “栾书阿谀,郤克自然要重用他,只是这点功绩,怕不够数吧?”一旁赵括也开口道。比起兄长,他对栾书更是不屑。原本栾书之父跟在大兄身后摇尾乞怜,现在轮到他二人掌家了,这竖子竟然投了郤克,实在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何不让人恼怒? “只是攻打赤狄别部,总是会让君上欣喜,说不好会如何奖赏……”又有人小声道。 “那要如何阻之?”赵同厉声反问道。下面顿时一片静默,竟是都不敢言。 赵同自然大发雷霆,正在此刻,有个亲随匆匆入内,递上了封信笺。满腔怒气无处可发,赵同恨恨拆了木牍,打眼一看,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此计倒是不差。” 赵括讶然:“是何人献计?” “还不是巫臣。”赵同大大方方把简交给了弟弟,开口道,“此次听闻那齐巫要随郤克同上战场,不如派些人马,杀了此女。没了大巫遮掩,郤克是病是愈,自然一看就明。若是伤还没好,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若是伤愈,也没法分太多功劳给栾书,岂不便利。” 这时,赵括也看清了简上文字,果真跟兄长说的一般无二,还是要从那大巫身上下手。更难得的是,巫臣竟然担下了重任,说自己可以协助赵氏,袭杀那女子。邢地距离要攻打的廧咎如并不很远,要是巫臣肯调兵,莫说杀个大巫了,袭杀郤克都不是不可能。 “这降臣倒是有些眼色。”赵括不由赞道。这主意确实不错,能拆穿郤克的奸计,又不至于让赵氏和郤氏正面冲突,更压制了栾书立功的可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至于那齐巫,反正是齐国使臣,哪怕得罪了齐国也没甚大不了的,更别说齐侯如此畏惧君上,岂会为了个小小巫医与晋国翻脸? 两位主人都定了念,下面臣子又有哪个敢不附和?只有角落里坐着的厉狐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他还想寻个机会,把这事牵扯到那田巫身上呢,没想到竟有人先行了一步。不过如此一来,他只要负责带队袭杀便可,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也不知献计的巫臣,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下宫这边,飞快定下了再次袭杀的计划,远在绛都的赵婴也听说了此事,不由又担心起了两位兄长行事不周,立刻安排人手,前去帮手。而枕边人的变化,哪能瞒的过赵庄姬之眼,在搞清楚事情原委后,她立刻发了封书信,偷偷交给了栾书,随后便招来了养病半月的褚贾。 再次见到那少年,赵庄姬上下打量一番,发现此子面色如常,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说要杀那厉狐,可还记得?” 这半个月,褚贾整日在院中养病,好吃好喝,从未曾被薄待,更没有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如今听到赵庄姬这么说,目中立刻迸出火来:“若主母给小人机会,小人必取那狗贼性命!” 听到这话,赵庄姬满意的笑了起来:“如今倒有个机会,可以让你一展手脚了……”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褚贾立刻打起精神, 就听上座女子不紧不慢道:“近日正卿准备征讨廧咎如,因伤势未愈,想带大巫同行。下宫有人不喜, 怕是会再次派出刺客, 害正卿和大巫性命。吾欲让你随赵府人马同去,届时隐在暗处, 搅扰此事, 不知你可能做到?” 褚贾双拳紧握, 牙关都“咯咯”响了起来:“主母放心!小人定然让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明明是赵氏同郤氏的争斗, 偏偏要扯上大巫, 必然又是厉狐作怪!他哪怕拼上这条性命,都要杀了此人,为父母报仇,也报答大巫的救命之恩! 见那小子一副恨不能肝脑涂地的样子,赵庄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去吧,吾静待佳音。” 她在乎可不是区区一个管事的生死,而是赵婴在此事中的尴尬地位。若是他派去的帮手坏了两位兄长的大事,赵同和赵括会如何作想?赵婴在三兄弟里, 算得上最沉稳聪慧的一个了, 若是让他跟兄长们木反目, 投向自己, 武儿上位之事,岂不又牢靠几分?因而这小儿能不能杀了厉狐,坏了行刺大事根本就不重要, 只要他出手行刺便好。 至于其后,就要看栾书的反应了。 “家主,庄姬这话,可是当真?”看了家主递来的信笺,下面家臣颇有些不可置信。这赵庄姬怎么说也是赵氏遗孀,怎么会把赵同谋划的大事,全盘托出呢? 栾书冷冷一笑:“正因是庄姬所言,方才可信。” 这些时日,他跟庄姬也有些来往,哪能不知对方一心想相扶儿子上位?有赵姬一脉的三位子嗣,这事可不太容易,若是能让赵同失势,她怕是会亲自出手,何况只是送封信呢。 “暗中派些人马,也跟在大巫那队之后。若真遇到了刺客,一网打尽!”这次讨伐赤狄残部,可是他积攒军功,对抗新军筹备的关键,岂能容赵氏从中作梗?若真来了贼子,更好不过! 所有汹涌暗波,都在藏在了水面之下,又过几日,晋侯亲自授兵冯祭,正卿中军将郤克领军五百乘,浩浩荡荡向廧咎如而去。而一支小队,遥遥缀在了大军之后。 “屈巫会在何处设伏?”小小车厢遮蔽了日头,只余前面一道身影,高大挺拔,让人心安。楚子苓扶着车轼,低声问道。 “不会太久,出了轵关陉,入太行陉之前,必会动手。”田恒持着缰绳,目视前方,平静答道。 晋国多山,都城东南就是中条和王屋两山构成的屏障,想入中原,只能走山间陉道,正是这条轵关陉。当年晋文公就拓宽、加固了此陉,以便用兵,而想要攻打廧咎如,最便利的法子就是自轵关陉入,在穿越太行陉,方能攻打盘踞太行山脉的这支赤狄别部。 因而,在两陉之 间的那短短几日路程,就成了最好的设伏点。若是再晚些,又要备战,又要同卫军汇合,数百车乘严阵以待,可不是区区刺客能动手的了。因而哪怕屈巫占着邢地的地利,也不会把袭杀拖得太久。 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如此也好。” 身为诱饵,她如今倒是不怎么害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就像等待那只悬着的靴子落下一样,甚至隐隐盼着那日早些到来。一层层罗网,一样样算计,总归要等人入瓮才行。 田恒哪能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微微一笑:“稍安勿躁,有庄姬的手腕,不怕他们不上钩。” 没错,在临行前,赵庄姬竟然派人前来,隐晦的提起了暗杀的事情。这可让两人叹为观止,也自她的举动中,摸到了另一条脉络,栾书派来那队人马,怕不只是为了报答当初大巫的治病之恩,而是也知晓了赵氏的计划。 如此一来,双方的明暗转换,更添几分变数,也让他们的谋划,有了实现的可能。 “若是成了,我们……”沉默良久,楚子苓终是低声道。 田恒的脊背往后靠了靠,就贴在车帘边,近的就如耳语:“若是事成,便能携美而去,岂不快哉?” 这话让楚子苓面上一红,心也松了少许,往前凑了凑,把额头抵在了那宽阔的肩膀之上。 “欲设伏,只能放在轵关陉外。”一处隐蔽的山林里,两支人马汇合一处。营帐中,屈巫高坐其上,对那赵氏管事道。 为了这次袭杀,他专门带了一队心腹,数辆兵车,只为让那巫苓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前来配合的赵氏死士,自然也要好好用上。 看着座上那人,厉狐心底也是好奇。只是杀个巫医,怎么这位邢大夫还要亲自出马?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私怨?不过对此,厉狐毫无异议,毕竟他的目标也是那田氏子和田巫,有人相助,自是最好不过。 “邢大夫说的是,陉道之外有处山岭,若是两队人马一同设伏,那齐巫决计逃不出围堵。”厉狐立刻道。 屈巫的眉峰却是一挑:“一同设伏怕是不妥,前方大军相隔不远,若是郤氏兵马严阵以待,说不好便会引来援兵。不若管事领人半路截杀,逼得那齐巫不得不遁逃,吾再派兵伏之,定然能一举将其歼灭。” 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妙计,但是要耗费的却是他手下死士,用他们的性命来引开郤氏护卫。若是放在平时,厉狐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但是如今情形却不同,他不过是个赵氏门客,对方确实邢地大夫,只是身份只差,就让他无法拒绝。 迟疑片刻,厉狐终是道:“那田巫身边有个田氏庶子,用兵极是厉害。若真按此计行事,还望邢大夫盯住此人,莫让他脱逃。” 这话一出口,就代表厉狐应了下来,屈巫冷冷一笑:“放心,逃不掉的。” 两边安排妥当,即可便动身发兵,向着预设的埋伏点而去。赵氏这次虽然都是死士,却也带了些车马随从,大多是自赵府来的杂役。对于这些人,死士们自然呼来换取,全不放在眼里。在人群之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少年默不作声,把成捆的草料放在了马匹面前,一双眼却微微抬起,冷飕飕的看向远处营帐。不过只是片刻,他就移开了视线,又尽心尽力的照顾其马儿来。 陉道虽然便捷,但是行走起来十分艰难,而且中间很难寻到补给,辎重都要自己带着,更是让大军疲惫不堪。饶是郤克这样的名将,在几日跋涉,出了陉道后,也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赶到下一处城邑。 前军提速,后面跟着的小队,就不必如此匆匆了。大巫法力再怎么强高明,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自然要好好歇息过后再拔营赶路。因而这支小队就慢慢落在了后面,距离前队大约半日路程。这点路,待到隔日扎营就能补回来,倒也没人在意。护卫们也就放松了警惕,慢悠悠跟在安车之后,只当是出游一般。 然而当绕过一座小山,进入山涧后,情势骤变。就见一队人马悍然冲出,向着车队袭来。 “敌,敌袭!”警戒声四起,郤氏家兵慌乱变了阵型,仓促迎敌。 而正中间驾驭安车,保护大巫的田氏子已然高声喝到:“二三子护我左右,冲出去!” 随着他的叫喊声,骈马已然疾驰,向着那尚未合拢的空隙处冲了出去。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人反应实在太快, 就连那些刺客也没料到。然而在号令之下,已经有数辆战车随那安车加速,冲出了重围, 只剩些步卒、辎车留在原地。若是贼匪, 此刻怕以大喜过望,扑向那些辎重了, 可惜, 这些赵氏死士为的并非财物, 而是袭杀大巫。现在人被救走, 他们自然也要紧紧追上, 以免猎物逃脱。 立在远处山上,厉狐看着下面情景,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田氏子果真难缠,反应如此敏捷,到不似中伏,而像是早有防备了。好在,他也安排了后手。 厉狐高声道:“催促车兵自侧面围堵,莫让他们偏离了方向。” 既然是设伏, 就要把人逼入包围才行, 怎可能少了车兵?只是这些车兵, 他原本打算对方狼狈出逃时, 现在就派出去,正正撞在锋芒上,总有些可惜。 随着令旗挥下, 就见那队埋伏在山涧出口处的车兵冲了出来,斜刺里向着那队人马冲去。这下若是赶上,正中侧腹,说不定能把敌军拦腰截断,然而还没等厉狐舒展眉峰,下方人马突然出了乱子,就见战车前的马儿歪歪斜斜,竟然没跑出几步就栽倒在地,连带这数量战车反倒,烟尘腾起。 “怎么回事?!”厉狐面色大变,骤然上前一步。怎么马儿会出现问题?清晨出动时不还好好的吗?难道是什么咒法? 正在此刻,一个少年匆匆自下方跑来:“管事!不好了,营中马儿口吐白沫,似是不成了。” 本就是自家营帐里的马童,谁会在乎这少年?因而身侧亲兵没有阻拦,反倒是厉狐骤然回身,迎向前来,急急道:“马棚附近可有闲杂人等?” 一下损了这么多马,定然是有人下毒!可是这些日戒备森严,他们的营寨又位于水源上游,是如何下毒,而且光毒了马的?难道有奸细混入? 几乎立时,厉狐想到了那些自赵府来的帮手,他手下死士绝不会出错,若是这群人里混入了奸人呢?可是同为赵氏嫡枝,赵婴怎会破坏兄长的谋划?这其中是不是有人挑拨? 那少年不知是吓得傻了还是急昏了头,竟让忘了下跪,直接伸手指向东方:“吾见几人自那边逃了!” 厉狐不由顺着他的手向东望去,高悬天顶的烈日照地人两眼发花,然而还没等他眯眼瞧清那边的动静,突然觉得腹上被什么一撞,剧痛传来。他木愣愣的低头,就见一把短匕没柄,插入了腹内。 “父母大仇,今日得报。”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持着匕的细瘦手腕狠狠一转,搅烂了肠肚。厉狐“呵呵”两声,仰天栽倒在地。 这时,周遭护卫才发觉不对,有人高声叫道:“管事遇刺!” 然而还没等那些箭羽刀刃近身,那少年已经纵身一跃,跳下了一旁山崖。这小山一边平缓,一边陡峭,山脊净是嶙峋怪石,待人探头再看,只有漫天的尘土断枝,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子。 这可怎么办?没了掌事人,马匹又死了个干净,山上顿时混乱起来。 另一侧,逃亡还未停下。骤然出现的兵马让众人大惊,但是为首的田氏子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手控缰,一手持戟,厉声叫道:“不可被阻,冲过去便能追上大军!” 这话顿时让众人心头一定,是啊,数百乘的大军就在前面,他们的家主郤克怎会坐视大巫受袭?只要冲过了这道屏障,自然能活下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蹄声更急,谁料两军还未交锋,奔在最前的敌车突然一拐,轰然栽倒在地!随后,越来越多的马儿嘶鸣起来,口吐白沫,四蹄发软,引得敌军阵型大乱。 众人皆是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那田氏子已经叫道:“必是大巫咒祝灵验,留下三车,杀尽歹人!” 是啊,他们拱卫的可是大巫!那些郤氏兵将全都高声呼喝起来,立刻有三辆车停下,调转马头,攻向乱作一团的刺客。剩下车驾不停,向着前方奔去。 “情况不对。”立在车上,屈巫已然皱起了眉峰。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显然是有战车奔驰,可是赵氏突袭就在方才,怎么刚一照面,就让人逃了出来?就算赵氏不愿卖力,要坐享其成,也不该连围堵都不做,可是现在,那队人马逃离的方向明显偏离了他们的伏击之处。 “即可出击,拦下那队人!”此刻已经容不得犹豫了,屈巫沉声下令道。 都是屈氏心腹,更有不少楚国猛将,几辆战车齐齐奔出,连同步卒向着那队人马奔去。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兵,屈巫眉眼冷凝,也举起了长弓。敌人是奔逃,只有战车,没有兵卒,况且车数也不如己方,还是有胜算的。 眼看已经逃出了刺客围杀,那些郤府兵将哪能料到半途又有伏击?还是大队齐上,显然要围堵。 是战是逃? 那田氏子当机立断,已然下令:“大巫性命要紧,不可恋战!” 是啊,他们在此只是为了保护大巫,哪用管旁的?郤氏兵马立刻收拢阵型,拱卫着居中安车,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那边可不如这里开阔,净是山林小路,一个不慎说不定就会翻车,完全可以避开敌人兵锋。 “果真狡诈。”屈巫冷哼一声,提高了音量,“左右包抄,攻那安车!” 此处距那林地还有些路程,他们皆是驷马战车,若是全速奔驰,可比安车跑的快多了,只要能合围,还怕人跑了吗? 果不其然,两侧夹攻,使得敌人阵型开始散乱,避无可避,自然也就开始交锋对射。可惜郤氏只有车兵,没有步卒,连弓手都比屈氏家兵少上许多,不多时就显出了左支右绌的惨象,只是驾驶安车的青年又不甘心,半刻不停,只想突围。 此刻怎能让你逃了?屈巫唇边露出冷笑:“用车挤它。” 如今道路已然狭窄,又是左右包抄,能供人逃脱的路已然不多,现在又有两车斜斜攻来,更是只能向后退避,而后面,是片坡地,一个不慎,就是车毁人亡。 那驾驶安车的汉子,着实勇猛无双,在此逆境也不肯稍停,只靠着高绝的御术奔逃,然而屈氏的战车已经冲上,那可是驷马驾驭的巨车,轮抽两侧都有尖锐铁刺,疾驰之下,能轻易割裂步卒,绞碎敌车的车轮。眼看战车步步逼近,那大汉面上显出了焦色,连长戟都不顾了,改成双手持缰,只想控制安车平衡,逃过此劫。 可惜,事到如今,任凭插上翅膀,也不可能脱逃了! 只听“轰隆”一声,两车撞在了一处,安车的木轮应声而碎,向着坡下翻到。那御车的大汉也是机敏,纵身一跃逃过了翻车的厄运,可是安车里的人,却万万逃不出了! “成了!”屈巫看着那边动静,眉梢一挑,握住了手中硬弓。这下那巫医绝对死的不能再死,哪还有咒他的本事?哈哈,区区巫医,也敢与他为敌! “大巫!”那逃过一劫的汉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竟然赤着双目,一跃窜上了因撞击稍停的战车,一脚把车右踹下马,长剑一挥,又斩断了弓手的手臂,对付失了保护的御者,还不手到擒来? 只是须臾,战车便换了主人,就见那汉子调转车头,向着屈巫的帅车冲去。 “此獠杀了大巫,要替大巫复仇!”携着怒意的吼声,在战场上响起。所有郤氏家兵都目呲欲裂,杀出了血性。他们可是为了保护大巫而来,现在所护之人身陨,除了效死,又能如何? 这拼死反击,竟然打乱了屈氏兵马的阵脚,顷刻之间从恶战化作死战!而屈巫,根本无暇顾及战局,那大汉驾驭的战车,已然到了近前。 “给我射死他!”屈巫便叫,便举起了自己手中长弓,左右三辆车上的弓手同时向那单车而来的敌人射去。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竟然猛地松了马缰,举起木盾,只听“笃笃”数声,箭矢尽数被盾挡住,而那大汉另一只手,已然举起了长剑,猛地斩向了车前木辕! 车辕可控驷马,辕断而马散。眼看驷马各自奔驰,就要弄翻战车,那大汉纵身一跳,正正落在了中间服马之上,长剑再挥,四匹骏马同时脱缰而出,向着屈巫的主车扑去! 谁能想到,竟会用马来攻?屈巫瞳孔猛然缩进,高声叫道:“快拦住车马!” 然而受了惊的战马,此刻哪里会停?四散奔逃,顷刻便让左右战车乱了马势,而那失了控制的战车更是轰然翻到,激起大片尘埃。 可是屈巫眼里,全无这些琐碎,他的双目紧紧锁在了那单骑策马的人身上,圆盾已然挪开,一根短矛出现在那人手中。 “死来!”随着低沉爆喝,那矛腾空飞起,向着屈巫疾驰而去,势若奔雷,避无可避。 只听“噗”的一声, 矛穿过了铠甲,狠狠扎入肉中。 “家主!”“家主小心!” 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屈巫退了一步,跌坐在地,刺痛自肩头传来。他确实避了,却也只是堪堪避过了要害,热乎乎的血顺着甲胄淌下,打湿了他的掌心。竟然是单骑,此子是狄人吗? “拦住他……”不能让他逃了,这样一的猛士若是成了刺客,怕是他毕生不得安宁!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时,背后传来了远雷般的轰鸣,那是战车疾驰的声音,有人驾车堵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是栾大夫的兵马!” 不知是谁在乱军之中含了一嗓子,犹自缠斗的郤府家兵都高声呼喝了起来,而那些屈氏家兵则面面相觑,心生怯意。怎么背后还有伏兵?他们是中计了吗? “撤!”两眼发昏,肩头剧痛,然而屈巫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必须要走了,若是不走,说不好全军都要覆灭此处。他已杀了巫苓,总不能再把命送到这里。还有那田氏子……他的目光在战场中扫过,然而那单骑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就像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魂。 这一场,他胜了吗? 脑中纷乱,屈巫勉强扶住了车轼,任左右拱卫,且战且逃,狼狈不堪的向远处奔去。 浑身尘土,十指尽裂,身上擦出了不知多少伤痕,然而褚贾还是强撑着自山脊爬了下来,双足落在地上那瞬间,他几乎跪倒在地。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他杀了厉狐,为父母报了大仇。 为了这一日,他可花费了不少心思,更是在出战前喂马时,在草料中撒了不少苍耳子,只要马儿疾驰,必然会发作身死。 如此一来,围堵大巫的人马也会落败,大巫能否平安逃出呢?看着远处隐约尘土,他握了握拳,终是转头,向着来路逃去。 “管事,还要追吗?”有栾府家兵问那执掌兵马的管事。 对方却摇了摇头:“这些人无关紧要,拿住赵氏刺客,才是大功。” 这一战,多亏了那田氏庶长提醒,他们才能半路杀回,捞个战功。若是能拿住几人,怕是家主会喜出望外,也拿住了赵氏痛脚。只是那大巫似乎身故了,连个尸首也找不回……也罢,这事都是赵氏惹出的祸端,让正卿和家主讨伐赵氏便是。 不再多想,他率兵向着另一处战场奔去。 前方不知杀的有多惨烈,然而被抛在原地的辎重队伍,却安然无恙,被一群田府家兵牢牢拱卫。众人严阵以待,却始终没有见到敌人。 主人那边打得如何了?可能胜出?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有匹马奔来过来,马上竟然还坐着个人,不是主人又是何人? “主人!”带头的卒长快步迎上前来。 那人跳下了马,对他道:“辎重如何?” “无事。”那卒长看着家主单骑,只觉脑中嗡嗡,大巫在哪里?难道除了事情?主人为何不让他们参战,而下了死令,让他们守这些辎重? “自有栾氏兵马扫尾。”田恒也不理旁人,大步走到了一辆辎车前,上马挽住了缰绳,“吾不会齐国了,等此战结束,尔等自去吧。” 什么?为何连田府都不回了?他们要怎么跟家主交代?难不成大巫没能救回……无数念头在脑中疯转,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呆呆看着自家主人一抖缰绳,驱车而去。 这晋国,怎地如此凶险? 车辆很快便驶出了山林,也远离了所有刀光剑影,一直紧闭的竹帘被人挑起,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放在了田恒肩上。 “可受伤了?” 那声音清脆,也带着浓浓关切,田恒笑了,勒住缰绳,回首看去,那道熟悉的倩影就在身后。没有墨袍,没有巫纹,只有雪肤明眸。 “不先问问屈巫如何吗?”他唇角一挑,反问道。 “屈巫死活,又怎能比得上你的安危。”楚子苓也没有心情调笑,紧张无比的向他身上看去。这次袭杀,田恒是冒了险的,天知道她等在辎车里有多紧张。然而上下打量一圈,有尘土亦有血迹,却瞧不出伤势。 田恒已然扣住了她的手:“不忙,等会儿我脱了给你慢慢查。” 那只大手粗粝无比,还沾着沙土,却在她掌心轻轻一挠,说不出的暧昧。楚子苓脸腾的就红了,这模样,那是受了伤? 见她羞恼,田恒不由大笑,笑罢又摇了摇头:“我伤了屈巫,却未能致死,只看栾书派去的人顶不顶事了。” “无妨。只要伤了,不管伤势如何,总能让他受尽折磨。”楚子苓也轻笑出身,所有的紧张和忧虑都消失不见,如释重负。 且不说这时代的伤愈率,即便能治好,严重的创伤都会留下后遗症,甚至损坏神经,留下永远也无法磨灭的精神性疼痛。又有哪个神巫,能救屈巫呢?更别说,这次参与截杀,又被栾书窥破,屈氏一族以后都只能投靠赵氏,苟延残喘了。待到下宫之难发生,他还能幸免吗? 眼看身体残破,家事破败,怕是比单纯的送命,还要让那傲慢的男人备受折磨。 然而复仇的快意只是一瞬,楚子苓便反应过来:“厉狐那边呢?” “不清楚,之前临阵时乱过一场,说不好是庄姬的手段。不过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赵同都不会饶他性命了。”田恒冷冷一笑,这可是比当初设伏还要严重的惨败,更让郤克和栾书有了借题发挥的把柄。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区区一个门客,赵同还会留他活口吗?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他怕是也要尝尽恩师当年尝过的苦楚了。 他们成功了,两人的仇怨尽数得报,还接着假死脱身。之后为了大巫,齐侯会不会兴师问罪,郤克会不会借题发挥,都与他们无甚关系了,枷锁尽去,牢笼不在,自是海阔天空。 四目胶在了一处,田恒开口:“下来要去何处?” “秦国如何?我想去看看。”看看未来结束战国乱世的强秦,如今是何模样,“对了,还有吴越,你想要的名剑,定能在那里寻得!” 还有范蠡西施,夫差勾践,此刻虽不能见,却也该看看未来五霸之二,流传千载的传说。 看着那亮晶晶,满是期冀的黑眸,田恒笑了,长臂一伸,把人揽在了怀中,一个带着血腥和土腥味道的吻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又火热绵长。 一路狼狈奔逃,待屈巫回到田庄,已然是几日后了。虽有治疗,但那伤就像长在肩头,一寸寸吞噬着他的生命,让他脑中昏沉,四肢乏力。他要死了吗?要被那大巫咒杀了吗? 混混沌沌中,他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叫声,听到了慌乱的惊呼和哭嚎,一切纷纷扰扰,似要把他拖入黄泉鬼路。然而屈巫并不甘心,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拼死挣扎,只为了一线生机。他放弃了卿位,放弃了楚国的封爵家业,出奔晋国为的是什么?是活下来!立一番功业!岂能因为这点小伤,就死于非命?! 不知是不是这存活的意念太过强大,数日之后,他竟然真的醒了过来。一旁侍候的家人奴婢都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巫医前来。屈巫却木然的躺在榻上,转动视线:“夏姬呢?” 夏姬是他的妻子,也爱他极深,怎会不守在病床之前? 身边婢子手上一僵,险些把水碗打翻在地,倒是伺候在一旁的长子迟疑片刻,小声道:“继母前两日早产,诞下了小君子。” 早产……屈巫的手抖了起来:“她人呢?” “已然身故……”对方低下了头颅。 如此高龄还遇早产,鬼神也救不回的,谁能料到只旬月,就出了如此变故。也许所有祸端,正是那“不祥之人”引来的,现在死了,倒也轻松。 看着儿子木然的面孔,屈巫嘴唇颤了一颤,“噗”的一声吐出口血,又昏了归去。 “父亲!父亲!” 惊叫连连,与那混乱的杂音融入一处。 “孟姬可知,家中出了些事?”赵婴坐在房中,却未曾抱那美人,只沉着脸问了一句。 赵庄姬讶然挑眉:“出了什么事?叔父为何如此忧心?” 她那副模样,全然无辜,然而赵婴心底却翻腾不休。据说自己派出的人里,混入了奸细,袭杀了死士总管,还引来了栾氏人马。现在事情闹得极大,连兄长都压不住了,还疑他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这让赵婴百口莫辩,可是仔细想想,能从这边下手的,又有何人呢? 然而面前那女子杏眼圆睁,似是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婴沉默片刻,还是伸出了手,盖在了那娇柔的小手之上:“正卿和栾书欲对赵氏不利,若你能入宫向君上求情,说不定还有回转的机会。” 那只手又干又冷,盖在手上,让人有些不快。然而赵庄姬眨了眨眼,已经绽开了笑颜:“叔父何必如此客套?妾也是赵氏之人啊……” 说着,她轻轻一歪,倚在了那人怀中,十足亲昵,然而那埋在衣襟里的唇瓣,浅淡笑意悄然散去,不见了踪影。 庭外,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枯叶颤颤,坠于尘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