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芳华》 作者:藕花   文案:   要说起宁芳的人生偶像,那一定是一百多年前,夏家最为荣耀传奇的姑奶奶——夏珍珍!   因为“天资聪慧”,她年方十五就被书香世家相中,以商户之女的身份,被聘为名门嫡媳。   婚后“夫妻和美”,更被婆婆称赞,“此乃吾亲生女也!”   因她的贤孝淑德,芳名远播,在被朝廷封为一品夫人时,还替娘家挣回一座牌坊。   至今仍赫赫屹立在小镇上,令无数女子瞻仰。   只是,当回到一百多年前的宁芳,发现自己那个即将被婆婆休掉的胖胖娘亲,就叫夏珍珍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拯救娘亲大人,从现在做起!   某人:要帮忙吗?   宁芳:要,还要以身相许!   某人:…… ============== 第1章休妻 虽已九月,但江南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尤其午时的日头,依旧明晃晃的耀着人眼。 此时若打梁溪县宁府门前经过,便能闻到混合着菊香的满月酒香。再看府前两尊石狮子,一个脖子上扎着条红绸,一个挂着副小小弓箭,有经验的老人便知这府上刚刚添了丁,还是一男一女。 若再懂行些,数数这对石狮子头上的卷鬃,便知这府里最高出过四品大员,也算是官宦人家。 若再细看那墙角幽深斑驳的青苔,和石阶上磨去的光滑凹影,便晓得这户人家兴旺了也是有些年头的,不比那些新墙新瓦的暴发户。便是个叫花子,趁着今日重阳佳节,去门前说几句吉祥话,讨几个赏钱,多半也比旁处容易些。 只与府门前给人亲厚喜庆的印象不同,宁府后院此时却是一片肃穆。 眼看丫头婆子都被赶出了东小院,一个樱红色的小小身影才悄没声息从后花园的蔷薇花架下钻了出来。 看年纪她不过六七岁大小,小小一个女孩儿生得肤白眼净,十分清丽。一对小小巧巧的红珊瑚耳坠,在雪玉般的耳垂下晃来荡去,很是俏皮。 可宁芳费尽心机躲过丫鬟婆子,溜到这儿来,却没有半分小孩子顽皮的心情。 一路踮着小脚尖,顺着墙根溜到西院正屋底下,比比窗户的高度,懊恼的瞅一眼自己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儿,只得又咬唇憋红了小脸,将檐下一盆比她还高上大半个头的丹桂无声无息的拖过来。然后小心翼翼扒着窗棂,踩上花盆边缘,屏住呼吸,探出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 “休妻!” 透过黄花梨四季屏风的镂空雕花,宁芳瞧见自己年近五旬,却依旧腰背笔直的祖母宁宁四娘,冷冷扔出雪白一页纸。 那清洌的墨香刮起的风,如薄薄的刀片,激得窗外的宁芳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再看跪在地上的少妇,宁芳的娘亲夏氏珍珍,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连看都不敢看那纸休书,只会哭泣,“娘……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 “你就不要再狡辩了!谁都看到你进了辛姨娘的屋子,然后小哥儿就出了事。你还说不是你,谁能信?” 宁四娘愤怒打断了她,眼角的皱纹里却刻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失望,“夏氏,你走吧。看在你曾为宁家生育三个女儿的份上,我允你带走你所有嫁妆,再额外送你一个田庄。日后不论是你再嫁,还是自己守着过日子,都是不愁的。”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拼命摇着头,抬起的一张脸上,已是涕泪交横。看得令人不忍,却也实在不想再看第二眼。 若是十几年前,兴许她还能博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如今的她,臃肿肥胖得整个人都变了形,五官全挤在一起,象发过头的面团,怎么看怎么让人厌烦。 看婆婆态度坚决,夏珍珍只得说,“娘,求你了!别,别赶我走……算我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吧?” 眼看这儿媳妇至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宁四娘堵得胸口都疼。 “你改?你怎么改?难道等你再杀一次我的孙儿,再来等你改?那辛姨娘不是普普通通的通房丫头,她也是明堂正道抬进家里来的良妾,你这样害她的亲生儿子,她岂能善罢甘休?”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哭得更大声了,一身肥肉颤得更加厉害,勒在那身明显不合适的茄红色的衣裳里,看得人都替她累得慌。 “我不过是去看了眼哥儿……谁知,谁知竟会那样!” “那你的意思是,他一个没满月的小哥儿,想自己把自己闷死吗?”宁四娘气得眼泪也下来了。 “夏氏啊夏氏,我们宁家待你不薄吧?当年你闹出那等笑话,好,我认了!既我儿子愿意,我就娶了你进门!你商户出身,担不起这主妇之责,天天缩在这小院子里不肯出去。好,我也认了!你不操心我操心,只当我多养个闺女罢了。你进门三年不曾开怀,我有没有说过你一句?往二郎房里送过一个人?好容易等你第四年生了芳姐儿,我可有半分嫌弃?比你还诚心的去菩萨跟前跪拜许愿,求你早生贵子。直到你再生茵姐儿时伤了底子,大夫说恐难生育,我是问过你同意,才抬了辛姨娘进门。她身份贵重,你也晓得。可人家进了门,哪天不到你跟前恭恭敬敬的立规矩?可你呢,你怎么能这么狠的心?你若是对我不满,对宁家不满,大可冲着我来,怎么就能对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儿下那样的毒手?他就算不是你生的,也是你丈夫唯一的儿子,也得管你叫一声母亲啊!” 跪在地上的夏珍珍哭得几成一滩烂泥,“不是!真不是我……” 可宁四娘比她更加伤心,“我原想,你就算再不成器。好歹心眼不坏,总没什么害人的心思,又给你公公服过孝,这辈子也就这样处着吧。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动起这样的歹心,你要我怎么留你?” 夏珍珍哭得只会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宁四娘深吸口气,拭去脸上泪水,重又挺直了腰背,“如今,我不怕老实说一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一时心软,娶了你进门!害了我儿子不说,如今还差点害了我孙子。这个家,如今是留不得你了,你走吧,不要逼我赶你出门!” 看她心意已决,夏珍珍绝望的挣扎道,“娘,您也说了,我还有三个女儿……我,我若是被休了,她们怎么办?” 宁四娘道,“日后,这三个丫头会由我亲自教养,总不至于让她们学得跟你一样不成器!往后对外,我只会跟人说,是你不讨我喜欢才休了你。可若是你不肯走,那我就只好把你做的丑事,去跟亲家说道说道了。只是这样一来,难保不连累你几个孩儿。难道你要让芳姐儿她们几个,日后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有一个毒害庶子的娘亲吗?” “不!”夏珍珍拼命摇头。 “那你日后,好自为之吧。”宁四娘最后说完,决绝转身,便要离开。 而夏珍珍浑身颤抖着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在宁四娘背后磕了个头,“娘,媳妇自知有错,这些年,蒙您厚待……往后,往后我那三个丫头就托付给您了。还有,我真的没有害那孩子!” 说完这话,她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在窗外小姑娘惊呼声里,一头撞向墙壁! 砰—— 当从高高的花盆上摔下来时,宁芳只看到血红一片,在眼前轰然绽开…… 第2章两世 暮色时分,下雨了。 落在檐上沙沙作响,就象宁芳从前养的那一屋子蚕儿吃桑叶的声音。 等它们吃到又白又胖,就能结出洁白圆润的茧儿。然后缫成雪白银亮的丝,卖了钱,大娘就会换成银子,然后收到那只缠枝牡丹的樟木匣子里,给她日后办嫁妆。 只可惜,宁芳到底没用上。 离家前,她悄悄把沉甸甸的樟木匣子藏到大娘搁针线的壁橱里,也不知她有没有发现。 如今,大娘该得知她的死讯了吧?也不知会怎样伤心。 唔……也不知官差会不会送她的尸首回乡安葬,就算她是朝廷从民间挑选的秀女,又说要指给个什么王爷的正妻,但毕竟还没成婚,应该还算是娘家人吧? 宁芳还是想叶落归根的。 她虽早早没了爹娘,可她有疼她的大伯大娘,还有一帮子从小就护着她的堂哥堂姐们,倒也不怕死后凄凉。 脑子里正如走马灯般乱七八糟闪过各种画面,忽地听到屋外小丫头低声说话的声音。 “……那太太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大夫也说二奶奶确实伤了脑子,如今她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也只得由着她?” “那还能休了她吗?” “谁知道呢?我只可怜咱们太太,这些年撑着这个家有多不容易?尤其自从老爷去后,太太脸上的笑就越发少了,偏还接了个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儿媳妇……盼了十年,好容易盼来一个哥儿还弄得死活不知。还有屋里二姐儿,都昏过去三天了。听老人说,要再这么下去,就勉强留住,也多半跟李家那小儿子似的。” “若要变成傻子,那我倒情愿死了。否则成天给人欺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谁说不是呢?若真有个脑子坏掉的大小姐,还不知要被金陵那边怎么笑话呢!” “到底都姓宁,不至于这么无情吧?” “你不是家生子,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形。咱家这一支,原是正经长房嫡出来着。只可惜时运不济,太太头先几个兄弟,都没留住。等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走,便只剩下太太孤零零一个,差点就给其他几房的老太爷们逼着断了香火。亏得太太硬气,才十四五岁的姐儿,守完孝便自己作主,招赘了老爷上门,才重又撑起门户。可到底得罪了金陵那边,不得不避到这乡下来。可即便如此,这些年太太对金陵那边,也是三节四礼样样周到,可金陵那边,却直到这两年大爷得了官,才肯对咱们客气些。” “怪不得前儿听门上的陈三说,金陵也跑过好几遭,就这回送二爷去乡试,才得了那边赏的一双新鞋,想必也是看在大爷的面子上了。” “那倒也不全是。要说咱们二爷读书一向极好,十五岁那年,就中了小三元,满大梁朝都是头一份!偏偏三年后乡试时,被那不长眼的官儿说什么‘轻狂’,生生压了十年。好容易这回换了主考,眼看前途有望了,金陵那边可不就巴结上来了?” “原来如此。不过若二爷真出息了,二奶奶纵不被休,以后可怎么办?我瞧她,也实在不象个官太太,连辛姨娘也比她强些。” “哼!她就一商户人家出身,不过是个暴发户,如何比得上辛姨娘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要不是上京选秀又守孝的耽误了青春,人家哪个正房太太做不得,偏来给咱们二爷做小?依我说,咱们二奶奶就很该跟人家掉个个儿……” 忽地一个仆妇威严斥道,“两个小蹄子,不好好在屋里伺候着,嚼舌头根子倒是有劲。既如此,便到外头打两桶水来,把这栏杆上的灰好生擦洗擦洗!” 两个小丫头带着颤音应下走了,宁芳只听外间竹帘一响,一个穿着墨绿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两枝朴素银簪的中年仆妇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头发花白的大夫,并两个婆子。 直至人撩起粉红纱帐,将雕着玉簪花的银钩挂上,床上的小姑娘才揉着眼睛,装作刚醒来的模样,迷糊问道,“徐妈妈,是下雨了吗?我听到沙沙声了。” 徐妈妈顿时惊喜了,“哎哟我的姐儿,您可算是醒了,余大夫快来瞧瞧!” 因年纪小,也不用避讳什么。老大夫笑呵呵上前,给小姑娘把了个脉,又看看了她的舌苔,便跟徐妈妈道,“姐儿既退了烧,又能认人,便无事了,只要再吃几服药好生养养便是。” 宁芳又问,“那能开窗透透气么?屋子里一股子药味,好苦。” 余大夫忍不住捋须道,“良药苦口,病才好得快。不过今日天气沉闷,开开窗子倒是无妨,只要不吹着人便没事。” 但徐妈妈到底只敢命人开了小半扇窗户,又嘱咐留在屋里的婆子用心伺候,这才送大夫出去抓药,走到窗下才低声道,“家里小丫头不懂事,还请余大夫多多包涵。” 老大夫活一大把年纪,什么内宅阴私没见过?当下便道,“方才那几个小丫头说什么了?老夫耳背,可一字没听清呢。” “多谢……” 听他们渐行渐远,宁芳服了药,又喝了半碗小丫头端来的米汤,有了些力气,才一个人窝在小被窝里,皱着小眉头想心事。 如今是大梁朝,永泰年间,而她却莫名有着一份来自一百多年后,大粱朝文德年间的记忆。 这世的娘亲夏氏,就三天前撞墙求死的那个夏珍珍,原是她们老夏家的曾姑奶奶。 小时候脑子不好,好多事情记不清。也就是到了最近,宁芳才不知怎么突然开的窍,渐渐记起前生,啊不,应该是后世的事来。 不过在后世里,她的这位娘亲,可是大大的有名。 虽以商户之身,嫁入以书香传家的金陵宁氏,却是深得婆母喜爱。后来还因“贤孝淑德”,替娘家挣回一座牌坊,不仅是老夏家的骄傲,更是无数姑娘们,包括宁芳的偶像!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休妻? 而且,她还那么胖! 跟流传下来,被夏家珍藏在祠堂,供夏家后人一年拜见一次的画像上,那个美貌端庄,温柔可亲的女子一比,完全换了个人好么? 而尤为重要的,是家谱上记载,夏珍珍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子二女。 而身为长女的她,是年少早夭的。这,这叫后世也只活了一十六岁的芳姐儿情何以堪! 果然,是她投胎的方式不对,所以注定要做早死鬼么? 宁芳略忧伤。 第3章家事 秋雨绵软,只下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便停住了。 未浇灭残留的暑气,反把院子里的药气都逼得四散开来,和晚香玉、栀子、茉莉等各种花香一混,越发烘得人头疼。 要说这梁溪县的宁氏老宅并不大,只是一个三进的小巧院落,刚好只够宁四娘小两口居住。后因两个儿子陆续长成,才将东西隔壁分别买下,扩展成一个不规则的T型。 如今府上人嘴里的大爷,庶出的长子宁怀瑜带了妻小赴任,故此他住的东小院一直空着。嫡出的二爷宁怀璧赴金陵赶考未归,西小院的正屋便只住着夏氏,后头抱厦安置了良妾辛氏。 因西小院本就不比东小院宽敞,自这对妻妾前后脚诊出身孕时,为让她们安心养胎,宁四娘便把两个大些的孙女宁芳和宁茵,皆移到自己住的正院来。 如今因夏氏出事,她只得又把才满月的小孙女也挪了过来。唯一的亲孙子,仍搁在素来行事妥当的辛姨娘身边。 也因如此,负责照看几位大小主子的贴身老仆徐妈妈,虽在一府的小小之地,却也来来回回跑得腰腿酸软,浑身汗津津的难受。在安顿好晚饭之后,顾不得擦把汗,她便赶紧往宁四娘所在的正房而来。 虽说连府中家生的小丫头都知道太太不易,但到底有多不容易,却只有她这个相伴多年的老仆才略知一二。 她们如今这个宁府,源自金陵宁氏。虽比不上王侯之家,也是世代簪缨的世家大族。 从前在闺中做长房嫡女时,谁见了才貌双全的宁四姑娘不挑个大拇指?可如今才四十出头的人,便生生熬出了两鬓霜花。 每多看一眼,徐妈妈都要难过一次。 想当年,老太爷和老太太还在世时,何曾不是把太太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一般?谁曾想,还不及谈及婚事,老太爷和老太太便先后过世了。没了爹娘,又没有兄弟,一帮子如狼似虎的叔伯,险些把个小侄女生吞了去! 亏得太太有主意,招赘了老爷上门。 虽说姑爷邹润只是个寒门秀才,却是个极厚道明理之人。和太太来了这梁溪县,小两口虽算是白手起家,却着实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只恨老天无眼,太太成亲三年肚皮都没动静,不得不给姑爷从外头纳了个妾室李姨娘。 可李姨娘才进门,偏生太太就发现怀上了。可惜头胎却是个女儿,倒是李姨娘一举得男,便是如今的大爷宁怀瑜,也算是让人松了口气。 然后又过了两年,太太才有了自己亲生的二爷宁怀璧。 凭良心说,徐妈妈觉得,太太待庶出的大爷真是比二爷还好。不说吃穿住用,就是读书功名上,也是操碎了心。 外人不知,总说大爷争气,才考中举人,又得人赏识被授了官。但只有徐妈妈晓得,太太在背后使了多大的力。 至于二爷。 徐妈妈想及此,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若说大爷是争气,那二爷就是天生的读书胚子。年仅十五岁,便考中了秀才。还是县试,府试,院试全第一的小三元。整个大梁朝建朝以来,这可是头一份的荣耀! 偏偏命里孽障,让他遇到夏氏。 落水救人本是义举,却因青年男女便坏了名声,也毁了前程。 而这夏氏也是倒霉,同样进门三年无出,第四年好不容易开了怀,结果还是闺女! 然后老爷病逝,小夫妻只得守孝三年。 等生茵姐儿时,夏氏因着急生儿子,胡乱进补,把自己胖成那样不说,生产时因胎儿过大,便有些亏了身子。也因如此,宁四娘才不得不寻思着给儿子纳妾。 谁知那么巧,当年她原本想要求娶的姑苏辛家,因为一个做官的老爷坏了事,连累了府上,急着发嫁女儿。而这要发嫁之人,正是宁四娘当年看中的辛姨娘。 说来辛姨娘也是苦命,太太去求娶那年,偏辛家想把她送入宫中参选。又不知给谁留了牌子,是入宫,还是发还本家始终不给个准话,弄得人家姑娘白白在京城蹉跎了数年光阴。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准话肯放出来,偏又遇到家中长辈过世。好歹守完孝期,家中又出事了。简直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徐妈妈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嘴硬心善。 一听说这辛姨娘际遇,便打发人上门提亲,后来还以贵妾的礼仪接人进门。 而这辛姨娘也不负太太厚爱,自进门后,在夏氏面前处处恭敬礼让,半点没有官宦千金的架子。 只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进门不久,那夏氏就查出又怀了身孕。 徐妈妈当时心里就有个不敢说是好或不好的预感,然后等辛氏也怀上,两边凑巧同一天生产,结果夏氏还是女儿,辛姨娘却是儿子。 而更倒霉的是,因夏氏这连续两胎生得太急,大夫说她再难有子。 自此之后,夏氏便一直有些精神恍惚。所以徐妈妈觉得,就算不是她的本性,也可能真的可能是一时糊涂,才做出那样可怕之事。 想着心事,便到了正院门口。 乍一抬头,却见这里黑黢黢的连个灯都没点,在四周灯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沉寂萧然,不由得心中一阵凄清,连鼻头也有些犯酸。 眼看守门的小丫头想给她见礼,徐妈妈赶紧摆了摆手,放轻脚步,直等进了耳房才低低问,“太太歇了?” 小丫头点头,“好不容易才眯着,如意姐姐命人轮班吃饭去了,还交待咱们不许点灯。妈妈坐,喝口茶吧。” 徐妈妈才想坐下,却听隔壁轻轻一声咳嗽,“来人,点灯。” 徐妈妈忙抬脚进去,就见宁四娘满脸倦色的揉着额角的太阳穴,从榻上缓缓坐起。 扶着她那越发瘦削的双肩,徐妈妈满心不忍,自责道,“可是老奴惊扰到了太太?您最近总歇不好,好容易才歪一会儿……” 不等她说完,宁四娘便勉力笑道,“这会子歇了,晚上又该睡不着了。说正事吧,都怎样了?” 徐妈妈只好先拣好的说给她听,“二姐儿醒了,烧也退了,我去时都能说话了,余大夫说养几天便没事了。” 宁四娘松了口气,“也是怪我,当时只顾着跟夏氏说话,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谁知那么个小人儿竟是钻了进来,摔得头破血流。她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太太快别自责了。您成天那么多事,哪里还操得了这许多心?我看服侍二姐儿那几个丫头就很该打几板子,奴婢领余大夫过去时,还有心思在门口说闲话。若她们多用些心,何至于此?” 宁四娘微怔,随即浮现起淡淡怒气,“既如此,甭管哪家的,都按着规矩办。还有另两个姐儿身边,你也去敲打敲打。就算夏氏有错,也轮不到这起子奴才怠慢我孙女!” 徐妈妈点头应下,随即岔开话题,“太太还没用饭吧?我瞧厨房今儿的盐水鸭做得不错,让他们配点粥和小菜送来可好?” 宁四娘却只顾追问,“那小哥儿如何了?” 徐妈妈顿时为难的低了头。隔章出来卖个萌,走过路过的,说几句呗!看霸王文是不会瘦的哦呵呵 第4章妹妹 “……余大夫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孩子太小了。不过,他也说慢慢将养着,未必就不能好。” 徐妈妈虽然尽力宽慰,可宁四娘如何听不出那言下之意? 未必不能好,就是不一定能好。不由得恨恨一拳捶在榻上,“真是造孽!那夏氏呢?” 徐妈妈道,“她倒没事,只满口胡话。听那意思,似乎还当自己十五岁呢,连二爷都记不得了,直嚷嚷着要回娘家去。老奴冷眼瞧着,倒不似作伪。” 宁四娘给堵得心口都疼,“她若果真才十五,我倒巴不得把她送回去!只如今这样,倒不好瞒着她家里了。打发个妥当人去夏家,请她家人来瞧瞧吧。须缓缓的说,她那爹娘也都是奔七十人了,老人家可经不起惊吓。” 徐妈妈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太太这意思,是要留下二奶奶了?” 宁四娘长长叹了口气,“起先瞧小哥儿那样,我真想休了她!可她撞墙时都说不是她,我便有些疑惑了。这夏氏进门十年,你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为人虽没什么好处,却本份老实,从没动过害人的心思。就算小哥儿那事真是她干的,只怕也是一时糊涂,不是出于本意。如今她脑子坏了,真把她赶回去,只怕日子更难过。唉,算了吧。念着她肯为了几个女儿去死,到底还有一份慈母心肠,留便留吧。” 徐妈妈心道自家太太到底是嘴硬心软,才想说只怕辛姨娘那里不好交待,就听小丫头慌慌张张来报。 “太太太太,辛姨娘说要带小哥儿离家去乡下庄子!” 什么? 徐妈妈顿时心中一紧,“辛姨娘要去哪个乡下庄子?” 这辛姨娘出身大户,虽委身为妾,却也是按正妻一般带了嫁妆进门的。若她要去辛家给她的陪嫁庄子,只怕这事就瞒不住了。 谁知小丫头道,“她要去的是咱家的庄子,还说不能让太太为难,不如她们母子避一避。兴许,这样二奶奶就能好起来了。如意姐姐正在那儿劝呢,才打发人回来,请太太过去瞧瞧。” 一听这话,徐妈妈没话可说了。再看宁四娘,也是满面为难。 如果辛姨娘索性闹起来,不管是以辈份压她,还是以情理劝她,总还能有话讲。偏偏辛姨娘如此懂事,只想带着孩子悄悄避到宁家在乡下的庄子里去,这样若再去劝,岂不成了欺负人? 不管怎样,是辛姨娘的儿子差点被人闷死,宁家能不给她个交待? 思忖再三,宁四娘终于狠了狠心,“去给二奶奶收拾行李,她既想回家,送她回去休养一阵也好。” 徐妈妈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太太,这……” 这要送了回去,只怕就回不来了吧?就算没有那纸休书,又有什么区别? 宁四娘苦笑道,“我是没脸见她了,这话你亲自去跟辛姨娘说。且让她看在孩子份上,安心在府中休养。那么点大的小娃儿,可实在经不起折腾。” 徐妈妈心中不忍,却也只得点头应下。 只是想起当年夏珍珍初嫁来时,那个十五六岁,轻盈俏丽得跟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心中一阵怜悯。 或许,二奶奶是真的不适合这个家。 ※ 不管心事有多少,宁芳还是好好睡了一觉。 哎! 如今这年纪太小,觉多也是她能控制的。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就见一个才两岁多,浑身肉嘟嘟的小丫头正坐在床边,垂着两条小胖腿儿,专注的捧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筐儿。那样认真的表情,仿佛筐里装的是什么金银财宝。 然而,那只不过是十来颗刚从后院树上打下来的小青枣。 宁芳一阵无语。 这就是她的亲妹,宁家四姐儿,宁茵。 也是族谱上记载,日后嫁进某侯府的有福之女。 可眼下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只知道吃吃吃的小胖妞。那猴子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眼瘸了?怎么就看上她了? “二姐,你醒了?吃枣!”发现宁芳醒来的宁茵很开心的举着小篮献宝,“前几天他们都不让我来看你,今天才让我过来。这是我一早带人去打的,一个都没吃,就闻了闻。”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宁芳心里翻着小白眼,手却摸上妹妹绑着一对小鬏鬏的圆脑袋,“你吃吧,二姐还要吃药,不能吃。” 是吗?茵姐儿的目光立即变得同情起来。 不过再看那些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小枣,小胖妞一脸不舍的扭过头,“那我也不吃,等二姐好了再一起吃。” 好感动—— 才怪! 你要真能忍得住,是不是该把口水擦一擦? 可宁芳坐起来时却说,“好,那你帮二姐收着。” 宁茵立即欢喜起来,护着篮子跳下床,让丫头们过来服侍姐姐洗漱吃药,紧盯着枣子的目光里竟有了一种庄严的责任感。 宁芳有点想笑,却—— 好吧,还是被这个吃货妹妹感动到了。 说来宁茵也是挺悲催一小孩,她还没出生时,大伯宁怀瑜就带了家小一起去赴任了,不象宁芳,还赶上几年大家庭的热闹。 等她摇摇摆摆学走路时,夏氏又怀孕了,她便跟宁芳一起挪了出来,住到祖母这里。但宁四娘事多,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两个孙女。所以宁府上下,真正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反而是这个二姐。 是以小胖妞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成天粘着宁芳。这几天宁芳病着,估计妹妹也寂寞坏了。 宁芳心一软,便由着妹妹围着自己叽叽喳喳,说些吃什么喝什么,药苦不苦的傻话。 只是忽地听到一阵马车辘辘,宁茵立即跑到门口问,“是爹爹回来了吗?” 小丫头忙把她拦住,“不是。四姐儿这是想二爷了吧,那要不要把枣子留给二爷吃?” 宁茵到底年纪小,一下被哄住了,开始纠结爹和姐姐要怎么分,但宁芳却注意到丫鬟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神色。 这是谁要离开?又为什么要瞒着她们姐妹? 第5章爹爹 几乎不用多想,宁芳首先担心起她那个笨笨娘亲。 好吧,就算这个娘亲没有画像上美丽,也没有传说中贤惠,但她仍是一个肯为了女儿连命也不要的好娘。后世虽得大伯大娘疼爱,但父母早亡的宁芳还是很珍惜这份母女情的。 她还记得那天祖母宁四娘曾说,要休了娘亲,可后来小丫头不是说娘撞伤了脑子,已经不作数了么? 只是瞧这些丫头婆子的脸色,问了也不敢答。所以直等吃了药,宁芳含着颗糖压那苦味,也不忘给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小胖妞也喂上一颗,然后牵起妹妹的小胖爪子,清清嗓子说,“咱们去看看娘吧,把枣子也带去一起吃。” 小胖妞用力吸着嘴里的糖汁,点头表示没有半点意见。 小丫头却又来拦,“二姐儿才好,怎能出门吹风?不信我叫徐妈妈来,看她说你能不能出门。” 宁芳努力撅高小嘴巴,“今天又没风,不行我再加多件衣服。” 小丫头卡壳了,脸上表情更加不自然,幸好此时一个老练婆子进屋笑道,“二姐儿想去探望二奶奶,这是您的孝心。不过二奶奶可还病着,若是让她瞧见您带着四姐儿跑去,岂不担心过了病气?依我说,二姐儿还是安心在屋里养着,等您好了,二奶奶也大安了,再见不迟。” 这婆子也太会讲话了吧?宁芳无法。只得老实呆在屋里,然后旁敲侧击。 可不知是不是徐妈妈昨晚敲打过的效果太好,不管宁芳怎么问,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半字不吐,还把她们姐俩盯得牢牢的,彻底绝了她们偷跑的心思。 等窗外车马的喧嚣渐趋平静,宁芳心想,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既然无力阻止,就静观其变吧。 只没想到,这个变来得如此之快。前脚这边不知是不是娘被送出门,后脚就有个天大的好消息送来。 宁家二爷,宁芳她爹,中举了! 不过自得知老爹中举,宁芳又足足等了五天,她爹才归了家。 此时宁府上下自是一派喜气洋洋,大门口还特意挂起过年时的红灯笼,连宁芳和妹妹,全都换上一模一样新赶制的红色袄裙。 就象一大一小,两只会移动的红包。 在大红包牵着小红包去见爹的路上,婆子还在絮絮交待,“……一会儿姐儿们到了,可别忘了向金陵那边的三老太爷和七爷问好。要有礼貌,知道吗?” 虽然已经听了一天,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被婆子此时紧张的情绪传染,宁芳还是乖巧的又点了点头。 顺着抄手游廊很快来到二门正厅,就见那里已经站着不少人,还乌泱泱堆着小半边屋子的贺礼,把个原本很阔朗的大厅挤得狭小不已。 还没进门,就听一个个子不高,身形微胖的老伯,正背着门指手划脚,“……四姐儿你回乡这么多年,怎么连个屋子都收拾不齐整?这要是请客,能摆得下几桌?连个戏台都没处搭!” 宁芳一愣,就见在闺中原先排行第四的祖母,宁四娘神色淡然道,“三叔说得是。只不过您贵人事忙,只怕早忘了,当年回乡时我也曾想要北塘那边的老宅,可您和几位叔伯说我家人少,怕空守着个大宅还易招贼,特特把梁溪这处小宅给了我。亏得这些年左邻右舍们还算照应,见我家房舍实在住不下,才允我拿郊县的田地换了东西两套小院,好歹让两个儿子都有了住处。否则只怕三叔今儿来,更是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看花白头发的三老太爷,一张老脸给挤兑得发红,宁芳不觉偷笑。 她已听说,这位三老太爷宁守信乃是二房的次子,虽是嫡出,为人却实在没什么本事。全仗着有个庶出会做官的兄长,惯爱卖弄本事。 不过此刻,在大人们的尴尬里,她却牵着妹妹,迈着小短腿欢快扑进客厅,一左一右抱住那个熟悉的大长腿,甜甜喊了声,“爹爹!” 不得不说,宁芳她爹,大梁朝史上最年轻的小三元,新晋举人宁怀璧实在生得很养眼。 就算他如今已是二十八岁高龄,又在科场被打压了整整十年,依旧风神清朗,明润如玉。 宁芳每回见到,都只觉得赏心悦目。同样也深为自己肖似老爹的容貌,暗自得意。 就算有些失礼,但此时出现的孩子,却是最好的调节剂。 宁怀璧瞟一眼从进门起,就暗暗较劲的三叔公和母亲,悄悄松了口气。低头摸摸两个女儿的小脑袋,清俊的脸上不觉也带上几分柔和的笑意。 “乖,过来给三老太爷见礼。这是我家两个大丫头,芳姐儿和茵姐儿。” 下人们递上蒲团,宁芳立即拉着妹妹跪下磕头。还附赠了一堆吉祥话。 孩子们这么会来事,宁守信也不用脸红了,干咳一声,顺水推舟换了话题,“孩子都这么大了,生得倒是乖巧。” 他这边说着话,那边就有下人拿出两只早准备好的小荷包,送到宁芳和宁茵手上。里面各是一对梅花状的小银锞子,一看就是过年时赏人剩下的,连荷包一起,估计也就值二两银子。 许是觉得这样着实有些小气,而这俩丫头刚刚还给自己解了围,主要是怕一向难讲话的四姐儿又来挑理,宁守信只得忍得肉疼,把手上一只水头不错的翠玉扳指摘了下来。 “来得急了,也没空给你们准备些小首饰,这扳指便拿去给你们姐妹换几朵珠花戴吧。” 宁四娘见此,神色才算好看些,道了声,“还不道谢?” 宁芳从善如流接了扳指,代自己和妹妹谢过,只是看宁守信那肉痛表情,小大人般拍拍妹妹,一本正经道,“你年纪还小,珠花戴戴就坏了。这扳指可是好东西,姐姐帮你存着,还有你的荷包。等日后你大了,二姐再给你买花戴。” 看茵姐儿懵懵懂懂就把自己的荷包交上去,然后被宁芳摸出一颗蜜饯塞住嘴巴,还傻呵呵觉得占了便宜,一屋子人不由得哄堂大笑。 宁守信也顾不上心疼了,忍俊不禁道,“我看你家这丫头不得了!若是个男孩儿,倒是可以跟着三房去做生意,肯定也是坑人的一把好手。” “哟,这是说谁呢?”正说笑着,有个年轻人大步进来了。 第6章恶妇 刚进来的年轻人穿了一件粉绿团花牡丹的玉色衣裳,若穿得不好,会显得轻浮油滑,偏偏此人天生一张正直温厚脸,反觉得亲切随和。 宁怀璧忙推着两个女儿上前,“这是你们七叔,快过去见礼。” 哟! 原来他就是那个最有钱的三房七叔宁珂?看老爹这样子,似乎和他颇有交情? 宁芳大眼睛眨巴眨巴,想想反正自己也落了个“会坑人”的名声,索性厚着小脸皮上前狂拍马屁。 “七叔真俊!看,这是三太爷送我们的扳指和荷包,七叔这么俊,肯定也要送我们好东西吧?” 宁珂听了哈哈大笑,“那要是七叔不送好东西,是不是就不俊了?且瞧瞧还够格么?” 他倒没有送荷包,而是命人捧出一只锦盘。 里头共有四只新打的灿金项圈,其中三只是一模一样的赤金项圈,还有一只镶了玉,略有不同。 “这三只金项圈给你们姐妹三个,那玉的就给你们兄弟。可不许妒忌,知道吗?” 宁芳当然不会妒忌,这么漂亮的金项圈,她还没有过呢!只是能要吗? 宁怀璧连忙推辞,“这也太贵重了。她们小小年纪,哪里受得起?” 谁知宁守信也忍不住醋了一句,“你就收下吧。横竖三房有钱,人家可不在乎。” 宁珂不以为意的笑笑,“都是一家人,送你们也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说来这份贺礼早该送了,只是离得远,走动不便,所以这回才一起补上,还请四姑不要怪我们怠慢了。” 宁四娘闻言露出温柔笑意,“好孩子,四姑谢谢你这份心意了。二郎,替几个孩子收下。” 旁人可能没留意,但宁四娘素来心细,一眼扫见宁珂说要送礼时,三房跟过来的一个管事往前迈了半步,而他袖里露出一角的,是跟二房差不多的荷包。 只是宁珂的贴身小厮抢先捧出锦盘,那管事才脸色不好的退了下去。 想来这几只项圈并不是财大气粗的三房送的,而是宁珂自掏腰包送的。这份情,宁四娘记下了,回头也会提点儿子。 既然头磕了,礼也收了,宁芳就该和妹妹一起退场了,大人们还有正事要商量。 宁怀璧中举算是衣锦荣归,这些天乡亲街坊,士绅县官可都有来送礼。前几天主角不在,他既回来了,这摆酒请客便迫在眉睫。否则,金陵宁府也不会特意派了二三房的代表过来帮忙。 就算宁守信再嫌弃这边房舍窄小,可摆酒之事却关系到整个宁府的颜面,如何把酒席办得风光体面,这是他也要操心的事。 才想提议要不就干脆在当地包个酒楼,却忽地瞟见一个丫鬟在窗外鬼鬼祟祟的晃来晃去。 宁守信顿时不悦起来,“四姐儿,你这是怎么管的家?咱家几时有这样没规矩的下人?” 宁四娘脸上也不好看,才要发话,谁知那丫鬟听见,却干脆闯了进来,扑通跪下就哭,“太太,奴婢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小哥儿又不好了……姨娘怕扰了家里喜事,拦着不让奴婢说,可她一直抱着小哥儿在哭,奴婢也是急了……” 宁四娘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遮掩,急急问道,“这几日不是好多了么?怎么又犯了?” 丫鬟哭道,“大夫也说,小孩子娇弱,突然遭了那么大的罪,定是大大伤了元气。太太,还是快请个大夫来吧!若是,若是觉得冲撞,还请允我们姨娘带着小哥儿去乡下庄子,也好让二奶奶回来,省得误了正事。” 一屋子人听得一头雾水,宁四娘顾不上解释,先吩咐人去请大夫,便叫宁怀璧去后院瞧瞧。 可宁守信却品出些不对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二奶奶不在家吗?小哥儿又是怎么伤了元气?” 宁四娘脸色不好,才说了一句,“这全怪我,治家无方……” 谁知那丫鬟却似被吓到一般,抢过话道,“这不怪太太,更不怪二奶奶!全怪我们下人没用,没看好小哥儿!” 宁四娘神色一变,双目如电般看向那丫鬟,却见辛姨娘身边贴身的大丫鬟,碧水跟受到惊吓一般,浑身抖如筛糠,越发语无伦次,“全是奴婢的错,奴婢,奴……” “好了!”宁守信脸色沉了下来,“所有下人全都出去,把门关上,不许人靠近!” 然后再看向那丫鬟,这才注意到她容颜俏丽,尤其眼中含泪,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觉心中就偏了三分,然后看向宁四娘。 “四姐儿,你若还当我们是一家人,便让这丫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怀璧这孩子苦了十年才好不容易中了举,眼下正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时候。否则,你可别怪我们当长辈的倚老卖老!” 宁四娘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才咬牙道,“不必,我来说。” 宁四娘闭了闭眼,看着儿子震惊又疑惑的眼神,艰涩道,“八月初九,二郎你进考场那日,娘一早便去了龙王庙,替你烧香祈福。谁知,夏氏和辛姨娘忽地一起发动,等娘得知消息赶回来时,她们已经分别替你生下五丫头和小哥儿,所幸母子均安。只因你不在,娘便只在重阳那日,在家里摆了几桌满月酒庆贺一番。却不料竟是出了事……” 她深深吸了口气,“具体如何娘也没看见,但人人皆说,是夏氏跑去看了小哥儿后……后小哥儿便差点被人用被子捂死!” 什么? 一屋子全都震惊了,宁怀璧更是脸色苍白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宁四娘缓了口气,才接着道,“事后,我一怒之下便要替你休妻,谁知夏氏却撞了墙。然后大夫也说她撞坏了脑子,娘没办法,只得先把她送回娘家……” “这样的恶妇还留着干嘛?”宁守信拍着桌子,气得站了起来,“休了她,立即休了她!我早说这门亲事结得不对,当年四姐你就是妇人之仁。哼,也就是那样的商户之女,才会想出故意落水,引得大家公子去救的把戏。怀壁你也是脸皮薄,这样的账就不该认!看看如今闹成怎样?进门十年,一个带把的也生不出来,尽生些赔钱货,还要毒害你的长子,这样的毒妇我们宁家岂能容她?休,必须休!”芳姐儿:说好的留言呢?就你,还不快写!实在不想赞我貌美如花,也可以说我新得的扳指很不错嘛!嘎嘎~~ 第7章信任 哇! 突然其来的哭声,把义愤填膺的宁三太爷打断了。 是忘了被下人们抱出去的宁茵,牵着姐姐的手,被吓哭了。 立即被人送出去的宁芳,直到天都黑了,脑子里还木木的回不过神来。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么? 因为被刻意瞒着,有许多事她并不十分清楚。今天听宁四娘一说,才彻底明白过来。可明白过来又怎样,娘就要被休了。她不是那个族谱里人人敬仰的好媳妇,而是一个毒杀妾生子的恶妇! 可怎么会这样? 宁芳想不明白。 在她今生的记忆里,这个娘亲虽然很胖,很笨,还有点胆小懦弱,却真不是个坏人。 就算这两年她一心沉迷于生儿子,成天的求神拜佛,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没时间管孩子,但只要女儿去她跟前要什么,夏氏总是想方设法的满足。 宁茵年纪小,可能忘了,但宁芳却是记得的。象上回妹妹想吃外面小贩叫卖的麦芽糖,她夏天天热,想下池塘游水,都是娘悄悄满足了她们。 而做了之后,夏氏还会主动到婆婆面前认错。 宁芳看得出来,娘是真的很怕宁四娘,但她更不会撒谎。就算每回被骂完,她也会灰头土脸沉寂好多天,可她还是会去。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可能会杀害别人的孩子? 宁芳不信。 但事实摆在那里,如果不是夏氏对小哥儿下了毒手,难道是辛姨娘?这根本不可能嘛! 夏氏已经连生三女了,而且大夫说她很有可能不能再生。而作为良妾进门的辛姨娘,生下的儿子有多贵重,只怕辛氏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她怎么舍得拿自己亲生儿子去冒险? 但若不是夏氏,又不是辛姨娘,是谁会害小哥儿?而且,这跟族谱里记载的夏氏会生一子二女,完全不一样好吧? 宁芳越想越糊涂,小脑袋瓜搅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没有留意到,宁怀璧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她的屋子,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等宁芳终于注意到她爹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宁怀璧却憔悴得象老了几岁,清润的眼里隐隐透着血丝,如即将破碎的玉。 看到女儿被吓到的神情,宁怀璧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绝对谈不上好看。可就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他还是要告诉她那个不好的消息。 刚刚,三叔已经态度强硬的替他做出了决定,以“身有恶疾”为由,休了夏氏。娘和七堂弟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看得出来,他们也觉得这样可能对夏氏更好。 可真的要休了自己的发妻吗?宁怀璧还是下不了决心。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大女儿这里。看着这个孩子,心中泛苦。 女儿一直以为她长得象自己,可她不知道,她长得更象她的娘亲。 象十五岁时,那个天真明媚,在一堆小姐聚会时,悄悄溜出去抓了一只大蚱蜢,还藏在袖子里玩的小姑娘。 那是什么,把当年活泼纯良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臃肿蠢笨,甚至还背负杀人恶名的凶妇? “爹,你相信娘会杀人吗?”宁芳仰着小脸,认真问出她的问题。 恰好被问中心事的宁怀璧,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夫妻十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妻子会杀人,更别提那么一个无辜的婴孩了。 女儿仰着与妻子酷似的小脸说,“我也不信。那你还要休了她吗?” 宁怀璧沉默了。 其实早在成亲之初,他就知道,夏氏并不适合他。 那样一个商户人家娇养的幺女,就象花房里的花,只适合嫁个寻常人家,被人宠着护着,傻呵呵的过一生。而不是嫁进他们这样关系复杂的大户人家,做一个精明干练的主妇。 可他还是选择了她。 三叔说他脸皮薄,其实不是的。当年他见夏氏落水,便知道救她会有什么后果了,可他还是舍弃名声的跳了下去。 不是他仁慈,而是他厚脸皮的想赖上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姑娘。 因为他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害了她。 那么,此时放了她,是在对她好吗? 宁怀璧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而此时,他的大女儿却异常严肃的从坐着的床上站起来,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如果爹要休了娘,能让我跟着娘吗?要不娘一个人,太可怜了。反正我是女孩子,三老太爷也说……嗯,反正爹还有茵妹妹和五妹妹,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话音未落,宁芳就被她爹紧紧抱进了怀里。 她看不到宁怀璧在她身后落下的滚烫热泪,却能感受得到她爹紧紧抱着她的臂弯,是那样大的力气,象是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般,几乎想把女儿勒进自己的血肉里! 宁芳有点懵。 她说什么了?她说的不是实情吗? 就算爹不想休掉娘亲,可背负上这样恶名的妻子,怎么还有可能留得下来?而且,看三老太爷那意思,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宁芳不是小孩子了,有着后世记忆的她,当然知道一个家族的重要性。 就象大伯大娘那么疼她,可当朝廷下旨征选民女入宫时,还是得让她跟全族的女孩子一道,参加遴选。若象隔壁湾子那个张家闺女一样私逃,全族都会被连累得关进大牢。 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就算宁芳也怕一入宫门深似海,但当她稀里糊涂被选中时,还是努力微笑着,告别悲痛欲绝的大伯大娘,还让他们别替自己担心。 而如今,宁芳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陪伴娘亲,尽她的一点孝心了。 虽然三老太爷说女孩子都是赔钱货的话,实在不中听,但也是实情。这个世道,没有儿子的妇人总是艰难的。 只是,让宁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爹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他这个样子,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宁芳还是伸出小手,努力拍拍老爹的背,想给他安慰。 真的,跟着娘亲也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日后嫁不了好人家而已,但这也无所谓了。反正身为长女的她,也是要早夭的。 想及此,宁芳突然又有些莫名的丧气。好不容易活了,又有爹有娘的,却—— 不对! 宁芳突然想到,既然在族谱里那么“贤孝淑德”的娘亲都要被休了,这里的历史应该是不准的吧? 脑子里突然亮了的宁芳,浑身一滞之后,又是莫名一阵狂喜! 要是不用早死,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二爷,夏家来人了,太太请您赶紧过去呢!”徐妈妈跑得一身汗,才在二小姐的闺房找到了宁怀璧。 宁芳闻言立即抱紧了她爹的脖子,是决定她娘命运的时候来了么? 那她一定要去 第8章亲家 察觉到女儿心意的宁怀璧,迅速隐去眼中最后一抹情绪,明润的眼中血丝虽在,却已悄然愈合,甚至比从前更加坚定。 什么也不多说,他便抱着女儿大步走了出去。那果决的样子,让徐妈妈想把宁芳接下来的话,都咽了回去。 也许有孩子反而是好事? 就算这门姻缘要毁,也希望能看在孩子面上,和缓一些吧。 外表严厉的徐妈妈,其实和她的女主人一样,都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还是二门处的正厅,此时已经掌起了灯。 除了少数心腹,下人们都已回避。如今坐在那里的,除了宁四娘、宁守信、宁珂,就只有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夫妻,和一个与宁四娘年纪相差无几的中年男子。 那便是宁芳的外祖夏氏公婆,和大舅舅夏明启。 然后,在看到夏明启的那一瞬间,宁芳差点哭出声来。 从前记忆模糊,可如今的宁芳却是一眼就认出,这位大舅舅,简直跟后世疼爱她的大伯长得一模一样。 应该说,是后世的大伯,象极了这位夏家长房的先祖。 让宁芳一眼看了便想亲近,但偏偏不能过去。 因为宁芳的娘亲,夏珍珍此刻正跪在厅里,低声抽泣。 因为还在爹的怀里,所以宁芳清晰感受到了宁怀璧望向妻子时,那从胸腔之内发出的,一声若有若无,饱满着无比复杂心情的叹息。 不过在把女儿放下地之后,宁怀璧还是先走到夏氏公婆面前行了一礼,“岳父,岳母。” 因为夏珍珍是爹娘年过四旬才得到的小幺女,所以夏家公婆如今都是年近七旬的人了,看起来足足比宁怀璧大了两辈。 尤其因为女儿的突然归家,两位老人家深受打击。比起宁怀璧上次见到他们,又憔悴许多。 特别是岳父,只因自己还肯叫他一声,浑浊的老眼里都泛起感动的泪光。宁怀璧心中大是不忍,偏过头来叫女儿,“芳儿,过来见过你的外祖父外祖母。” 宁芳乖巧的过来拜见,然后把软软的小身子依偎在夏氏公婆中间。一手牵着一个老人,无形之间给了他们莫大慰藉。 显然,女婿还肯念着孩子的情份,还肯认他们这对岳父母,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要说夏太公早年也是走南闯北,挣起一份偌大家业的人物,见此心思安定几分,便想开口。 谁知宁守信却冷冷道,“既然两家的长辈都来了,那就当面把事情做个了断。你们夏家女儿做了什么好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爽快点,就接了休书,把人带回去。若是闹将开来,我们宁家倒是没什么,只怕你们夏家姑娘,以后都嫁不出去人了!” 这番话,说得又尖又狠,一下把夏太公臊得老脸青紫,话也悉数堵了回去。 宁珂见宁怀璧脸上也不好看,想帮忙打个圆场,便道,“三叔,有话好好……” 宁守信立即眼珠子一瞪,“老七你闭嘴!长辈说话,哪有你个晚辈插嘴的道理?夏家的,你们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啊?若是不应,我们就官府里见吧!” 跟随爹娘而来的夏家长子,夏明启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忍不住讥讽道,“怎么?这是要仗势欺人?也对,谁叫宁家是官宦人家,我们只是些平头百姓呢?” “你!” 宁守信给噎得不轻,才想发作,谁知夏太公却厉声喝止了儿子,“老大,给长辈道歉!” 然后此时,半天没发话的宁四娘说话了,“三叔,我知道您也是为了二郎好,可这毕竟是我们长房的家务事。论理,怎么也得先听听我们长房的意思吧?夏家贤侄先别上火,亲家公亲家母也别急,先听听两个孩子怎么说。” 她这番话,既全了夏家的面子,也不冷不热刺了指手画脚的夏守信一把。 夏明启当即过来赔不是,夏守信却气极怒道,“怨不得人家说女生外向,我好心帮你家抱不平,四姐儿你倒是会做好人!” 宁四娘冷看他一眼,“我倒也想跟三叔似的狠心绝情,可当初咱们长房从金陵落魄至梁溪,家中几次遇到难处,却都只有我这夏亲家伸出援手。虽有些事他们并未明说,可我却不能装糊涂。象是左右隔壁两处房子,真是那几块田地就换来的吗?还有老爷病逝,我却‘恰好’就得了副上好棺木。还有怀璧这十年,时不时总能遇到些名师益友,背后有多少是你岳父和大舅子出的力,你自己去问他们吧!” 夏守信目光闪躲的闭嘴了。 在十几年,他们金陵几房是怎么对长房的,自己心里有数。再激怒四姐儿,指不定她还能说出什么话。 只是宁四娘这番话刚一说完,谁也没想到,夏太婆忽地起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已经冲到宁四娘跟前,扑通跪下了。 宁四娘一下慌了,连忙起身扶她。可夏家太婆却不肯起身,扶着她的手,泪流满面的道。 “亲家母,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好人。全怪我,教女无方,给你添麻烦了!可这丫头都已经嫁给你们家了,如今若要休了她,让她下半辈子怎么过?我们老两口都是黄土淹脖子的人了,还不知能活几天。几个儿子又都成家立业,各奔各的去了。这些年,就因为这个不争气的丫头,时不时的回娘家打秋风,她那几个嫂子早对她憋着一肚子怨气。如今有我们老两口在,还有她一口饭吃。若我们不在了,这傻丫头还不得给人糟贱死啊!亲家母,算我求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这丫头,容她留下吧。只当她是一只猫一只狗,好歹赏她口饭吃。等她百年之后,好歹,好歹也能有个人送终啊。我就是来世化成牛,化成马,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这一番泣血表叙,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后,在鸦雀无声的静默里,夏太公也颤微微扶着宁芳的小肩膀,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宁怀璧落泪道,“好孩子,我知道让你娶我这丫头,是委屈你了。如今我要是能再年轻十岁,必把这丫头领回去,重新给她安置个归宿。可我实在是年纪大了,安置不动了啊!你,你能不能看在你那三个女儿的份上,留下她?我,我也给你跪下了!” “使不得!” 宁四娘话音未落,宁怀璧已经冲上去,扶住了夏太公,然后眼中含泪,转头望着母亲和宁守信,恳求道,“娘,三叔,就算夏氏有错,可她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还有三个女儿。若真是休了她,不提她日后怎么做人,让芳姐儿她们怎么做人?旁人不清楚,娘您是最清楚的。这夏氏……她什么都不会啊!您就是给她一份家财,她能守得住几日?真若休了她,就是逼她去死啊!” 第9章辛氏 宁芳不知道,当她说出娘太可怜的话时,宁怀璧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如果说把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生活的女孩,硬是拖进了自己的人生,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那他又岂能一错再错? 夏氏是他的妻,还是他自己选择的妻。 如果说她会犯错,那么,身为丈夫的他,一定脱不开干系。他只能跟她一起承担,而不是把她推出去。 所以,一屋子人就听宁怀璧一字一句,如立誓一般说,“我,我不能休了夏氏,也不能让芳儿她们做没娘的孩子!别逼我了,求你们了。” 宁守信看着堂侄那眼中泛泪的痛苦表情,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也有女儿,当夏太婆跪在他跟前,发自肺腑说出那样一番带着血泪的话时,他也被打动到了。 树大要分杈,儿大要分家。儿女大了,都有自己的私心和小家,怎么可能还亲密无间的照应兄弟姐妹? 如果没有人照应,等待夏氏这样一个被休妇人的命运,只怕除了出家,就是死路一条了。那么,真要把人逼上绝路吗? 宁守信看着那个跪瘫在地上,已经哭得浑身发抖的臃肿妇人,原本拿定的主意也有些动摇了。 “二爷!” 随着一声似泣似怨的轻唤,惹起这场纷争的另一个主角,辛姨娘出现在了众人跟前。 多日不见,她也清减了许多。 可能是忙于照顾病弱的幼子,无心打扮,辛姨娘平素那么个讲究人,此刻脸上却半点脂粉也无。穿着件还染着药香的月白色衫子,松松套着件过大的淡绿色素花褙子,越发显得她身形娇弱,容颜惨淡。 但, 就是如此,她也是好看的。甚至宁芳觉得,这样的她比起素日端庄秀丽的精心打扮,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美。 而大多数人,都是同情弱者的。 看着她微红泛着泪光的眼圈,宁四娘先透出几分不忍,“你怎么来了?” 辛姨娘走到婆婆跟前跪下,“请太太恕罪,卑妾不是故意的。只是有几句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慢着!”夏明启忽地沉着脸将她打断,拿出一直暗藏在袖里的锦盒,“这儿有枝紫参,是我十年前收的。不论是对幼儿,还是妇人身子调理,都大有好处,你拿去吧。” 锦盒打开,参香扑鼻。 里面一枝拇指粗的人参泛着紫玉般的光泽,已经成了人形。 饶是宁守信见惯了好东西,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样已经成了人形的紫参,就算不足百年,也有八九十年了。而且色泽如此新鲜光润,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可以留着救命的。若是舍得献给圣上,只怕求个虚职官儿都是妥妥的。 听说夏家是贩南北商货起的家,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土财主,真没想到,竟还藏着这样好东西。 而看到儿子拿出这枝参,夏老夫妻也愣了。 这不是大媳妇想拿去替儿子求个官身的吗?怎么夏明启此刻却拿出来了? 再一想,夏老夫妻却同时湿了眼眶。 到底老大心善,虽然脸上不待见妹妹,到底念着手足情份,将这参拿出替妹妹消灾了。 只是此事定然没有跟大媳妇商量,还不知回去要怎么闹腾。 可老两口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全都眼巴巴望着那位据说出身极好的辛姨娘,只希望她能收下这枝参,放过自家女儿一马。 辛姨娘看着这枝参,瞳仁也几不可查的微缩了一瞬,不过很快却又泪盈于睫,将掉不掉的道,“夏大爷这是要做什么?这样厚礼,卑妾不敢收。我,其实我此刻前来,是想劝劝太太,还有三老太爷,不要叫二爷休妻的。” 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连宁守信也愣了,“你,你不追究此事了?” 辛姨娘轻轻抹去眼泪,柔声道,“请三老太爷勿怪,听卑妾几句浅见。二爷刚刚中举,若此时闹出休妻之事,只怕无论如何,都会惹人闲话。而二爷蛰伏十年,方才等到这个机会,明年还要大比。若再有些流言,误了他的前程,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一屋子人都听住了。 相当年,宁怀璧以十五岁的稚龄,连中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得到秀才功名的同时,也被当时掌管江南科考的主考官大加赞赏,誉为“神童”,一时风光无两。 但宁家出于避风头的想法,也怕宁怀璧过早成名,坏了心性,便没有趁胜追击,让他参加后面的乡试,而是想押后三年再说。 谁知这一等,就出了岔子。 三年后的初夏,十八岁的宁怀璧正积极备考,宁四娘带他去辛家赴一场寿宴,也是想向辛家求娶辛姨娘。 谁知这边事情还没谈妥,那边一帮闺阁小姐们坐船游湖时,夏珍珍偏偏出了状况,莫名掉进湖里。 宁怀璧下水救人,却因此沾上了名节官司,宁四娘不得不放弃早就相中的媳妇,转而向夏家提了亲。 但此事传扬开来之后,因宁怀璧少年成名,便惹来许多骂名。 尤其是当时继任的江南主考官,说了他一句“轻浮无状”,更是从此绝了宁怀璧科举之门。 此后十年乡试,皆是名落孙山,这代价不可谓不大。 直到今年江南又换了新任主考官,在听说宁怀璧之事后,替他说了句公道话,“岂可以年少之事定终身?”于是宁怀璧才算是重又踏进了科考之门。 然后十年的厚积薄发,他这回虽没中头名,却也凭真材实料考进了前十。明年去京城春闱,是极有希望中个进士,光耀门楣的。 有出息的子弟,哪家都不会嫌多。 所以辛姨娘此时提出恐怕流言坏了宁怀璧的名声,让宁守信也重视起来。不过这辛氏提到流言二字,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说的虽也有理,可若是让人知道我宁家有个这样的恶毒媳妇,岂不更加惹人非议?” 宁守信越想越觉得有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等到此事传扬开来,再闹得休妻,还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 第10章仁义 再瞧瞧地上呆若木鸡的臃肿妇人,宁守信收起了最后一丝同情心。 “四姐儿你不要嫌三叔多嘴,二郎只要不出差错,日后定是会有前程的,这夏氏进门十年,还是什么都不会,又如何做得好一个贤妻?” 他再度看向夏家公婆,“您二老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也请你们替二郎想一想,他日后是要踏足官场的人,太太也是要出去交际应酬的。你们家的女儿能做到吗?” 然后在夏家公婆接不上话的沉默里,宁守信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担心夏氏被休后的生计,那不如寻个折衷之计。四姐你不是打算给这夏氏一个田庄么?那就让夏氏住在那儿,我们宁府负责照看她一辈子。她既替夏家生育过三个女儿,总不会让她晚景凄凉。这样,你们二老也放心了吧?” 夏家公婆面面相觑,竟是说不出话来。 自家女儿自家晓得,别说让她做官太太,就是让她当个小家主妇,只怕她连柴米油盐都拎不清。这样的女儿,就算他们再厚脸皮,也不能逼着人家照看一辈子吧? 况且她还差点毒害了人家的儿子,确实有错在先。 而此时宁家还肯应承答应照顾她下半辈子,已算是仁至义尽。那么他们又有什么脸面,阻止人家休妻? 看着沉默的夏家人,宁守信最后道,“那就这样说定了。休书由我来写,咱们当长辈的便担个坏人,只说不喜夏氏身染恶疾,所以将她休掉。就算日后有什么闲话,也是着落到我们这些长辈头上,不关二郎的事。只是怀壁刚刚中举,此事不宜声张,等他来年过了春闱,授了官职再缓缓跟人说道吧。至于夏家,我们会再立一纸文书,保证照顾夏氏一世,你们也能放心了。” 眼看此事,似已成定局,谁也没想到,一个稚嫩的声音突兀响起。 “你们说我娘害了小弟弟,谁有证据?” 当着满屋子大人的目光,宁芳微吸了口气,小小人儿走到夏氏跟前,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娘,你真的差点捂死了小弟弟吗?如果你撒谎,我永远不会认你做娘亲了。” 半天无人过问的夏氏,目光迷惘,可她还是如实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你是我的女儿?你多大了?” 夏太婆急道,“傻丫头!你怎么连自己女儿都不认得了?这是芳姐儿啊,明年六月二十,就要满七岁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夏氏嘴巴瘪了瘪,又想哭了,“我,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就只记得那天跟着大嫂去辛府做客,掉到湖里……” 宁守信脸色一沉,“就算不是她做的,可她这样疯疯癫癫,连女儿都不认得,便是说她身有恶疾,也不算为过吧?” “不!”宁怀璧看看妻子,再望着他道,“夏氏身有恶疾是一回事,但说她刻意谋害庶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三叔不是怕我落下坏名声吗?那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不查清?正好辛氏你也在,你倒是说说,到底是谁,亲眼看见了夏氏捂死小哥儿?” 辛姨娘浑身一震,然后又用那种哀怨的,盈满泪水的明媚双眼看着他。 “二爷这是疑心我么?可我难道会为了陷害二奶奶,就去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知道,二爷是个重情之人,跟二奶奶结发多年,恩深义重。可难道在你心里,卑妾就是个恶毒到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的坏女人?” 可宁四娘此时也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辛姨娘,大家不是疑心你,只是事发当日,我询问夏氏时,她撞墙之前还说发誓自己并没有加害过小哥儿。而下人们也只说夏氏来看过小哥儿之后,发现小哥儿差点被闷死。可在夏氏离开之后,还有没有人进去过?你再仔细想想。” 辛姨娘委屈得拿帕子捂着脸直哭,“没有啊!二奶奶走了之后,是我和丫鬟碧水第一个进去的。因快出月子了,身上脏得难受,才让她扶我去净房擦擦。谁知,谁知一回来就出事了……我也知道二奶奶平素为人老实,并没有坏心眼,可,可……” 她喉头哽咽,似是说不下去了。 宁守信不忍道,“辛家出身名门,辛姨娘虽委身为妾,却也是大户嫡女,她怎么可能说谎?” 但半天没吭声的夏家大舅,夏明启却忽地接过话道,“没人说辛姨娘撒谎。但此时是不是也能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我妹妹行凶?就算是官府审案,也要个人证物证。既然没有,那又凭什么给我妹妹定罪?” 说得好! 宁芳几乎要给这大舅舅拍巴掌叫好,宁守信却是怒了,“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们宁家处处退让,难道你还得寸进尺,要跟我们宁家上公堂?” “不敢。”夏明启先低头认了个错,才点出重点,“但比起主母毒杀庶子,进而休妻,还是因为其他意外令得小主子出事,说出去好听?” 宁守信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冷声道,“没想到夏大爷倒是生就一副好口才,怪不得这么会做生意。” 夏明启想说什么,却见夏太公冲他摆了摆手,然后老太公望着宁守信道,“三老太爷勿怪,我这儿子说话不中听,您别跟他一般计较。不过不管宁家要不要跟夏家断了这门姻亲,但大家都不想影响到我这女婿的前程,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家和方能万事兴。我不是想说我女儿有多好,但她毕竟替公公服过三年孝期,也跟着女婿捱了十年的苦日子。如今女婿出息了,就把她休了,就算是我女儿撞成了傻子,可这样传出去好听么?会不会又有人说闲话?” 看着宁守信脸上依旧不悦的神色,夏太公再看看一脸懵然的女儿,咬牙道,“哪怕,我这女儿做不好一个官家太太,可比起休了她,还是把她搁在乡下一辈子,哪个听上去更仁义?” 宁守信一哽,忽地发现比起“耿直”的夏大舅,这连头发都白了夏太公才更难对付。 可他话糙理不糙,当官之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名声! 不管夏氏怎样被休,总不是件光彩的事,可若是按夏太公所说来做,岂不是坏事变好事?白替宁怀璧多挣了有仁有义,善待糟糠之妻的好名声?二姐儿挥一挥小手帕:客官,不留个言么?不点个赞么?合理的提个意见,拍个板砖也行啊!人参公鸡就算了,二姐儿玻璃心,虚不受补呢! 第11章福星 仁义二字一出,不说宁守信再度犹豫,连辛姨娘也愣住了。 她垂下眼眸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地冲着宁守信叩首道,“三老太爷,此事全因卑妾没照顾好孩子,真不怪二奶奶……无论如何,还是二爷的前程要紧!” 宁守信颇为动容。 这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瞧瞧,多懂事?哪象那个夏氏,瞧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宁珂见此,才又上前劝道,“三伯,方才亲家老爷说得对,家和万事兴。眼下二堂哥刚中举,正是鸿运当头,何必自找晦气?趁着如今事情还没闹开,咱们把二堂哥的喜酒及两个孩子的喜酒一并办了,便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一并遮过,岂不更好?” 宁守信其实方才已经有了允意,此刻被侄子一劝,正好借坡下驴,假意这才点头,“罢了罢了,就这么办吧。” 不过他也指着夏氏,跟宁四娘商量道,“不管她做没做过那样伤天害理之事,可她这副模样,如何出现在宾客面前?倒是这辛氏既是良妾进的门,又懂事大方,也不算辱没了门楣,到时四姐你便带着她招呼内眷,外头自有我们爷们照应。” 这也算是给她这个苦主的安慰。宁四娘纵觉得略有些对不起夏氏,可看着这个提不起的儿媳妇,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而夏明启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斯文聪慧的辛姨娘,心中叹息。 他们虽替妹妹保住了夏家二奶奶的身份,但只怕日后妹妹只能终老乡间,而这位辛姨娘才是妹夫后宅的实际掌权人。 可是,能怎么办呢? 如今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想及此,夏明启忍不住摸了摸宁芳的小脑袋。全亏了这个丫头,关键时候说了那么一句话,才扭转了局面。 可往后,这几个丫头要怎么过,却只能靠她们自己撑起来了。 ※ 回了自己那三间小小抱厦,辛姨娘疲倦得连饭也没吃,就歪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大丫鬟紫燕见此,就把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给她绞了个热毛巾敷脸,又慢慢卸了她的钗环,轻轻替她按摩着头皮。 眼见辛姨娘渐渐发出舒服的叹气声,碧水才低低抱怨,“这样都没能把那夏氏休掉,她还真是——” “闭嘴。”辛姨娘眼也不睁的道,“太太已经发下话来,往后谁敢再议论此事,便立即发落出去。不想撞刀口上,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还有这些天,你就在屋里照顾好小哥儿,别往外跑了。” 察觉到按摩头皮的手略停了停,辛姨娘才道,“不是不想用你,只是我听说三老太爷素来有些好色,偏偏又是个惧内的,你也说那日他看了你好几眼,难道你想给那样老头子做小?” 紫燕这才欢喜起来,“我就知道,姑娘素来疼我。不过想想,那夏氏留下也好。咱们二爷如今可是香饽饽,若真个休了妻,只怕不等姨娘扶正,立即就要来一堆作媒的。不如仍让她占着那位置,倒是给姨娘方便了。” 辛姨娘睁眼,拍了她一记,“才说要你管好嘴巴,怎么又多嘴了?去,给我弄点吃的。不过这么晚了,吃多了爱胖。就要一碗燕窝,再配几样素点心就好。” 紫燕笑道,“如今只怕姨娘就是要吃天上的星星,宁家也得想法摘了来。对了,那夏家送的紫参倒是好物,要不要让厨子给您炖点汤补补?” 辛姨娘道,“先搁着吧,回头再说。” 等紫燕出去,辛姨娘才拈起那枝紫参瞧瞧,然后看向正屋那边亮起的灯,露出几分似讥似讽的古怪笑意。 ※ 忙碌的喜宴过后,宁府的生活又回归了平静。这日宁芳终于得了许可,去探望她的小妹妹。 趴在摇篮边,皱眉看着里面那只红皮小猴子,旁边宁茵先嫌弃了起来,“好小。” 确实是小。 明明夏氏是足月生的,却还没有辛姨娘七个月生下的哥儿大。难道这就是男女有别? 可如今那边的小子已经长得皮光水滑,象只刚出笼的白面包子,自家这个却连脸都没完全长开,依旧皱巴巴的象只小猴子,小妹你是不是也太不争气了? “还没有后院养的小黄猫大。”见姐姐半天不答话,宁茵还比划着,又补了一句。 谁知奶小哥儿的吴奶娘正好路过,听到这话,不无得意道,“那是我们姨娘会生养。就算早产,可还是把小哥儿生得白白胖胖。这孩子一落地,腰身也恢复了,人也瘦下来了,可不象某些人,呵呵。” 听着她那嘲讽味十足的笑声,宁茵不明所以,宁芳却是小脸一沉。 才想说话,可照顾小妹的奶娘青嫂却道,“我去收下尿布,很快回来。你们看着五姐儿,让她好生睡觉。” 青嫂不是没听懂吴奶娘的话,可怎么办呢?大夫说二奶奶这胎伤了底子,多半是不能生了。 就算小哥儿是庶出,可说句不怕难听的话,只怕日后连几个嫡出的姐儿都要看这个弟弟的脸色过日子,那何必为这点小事就得罪人? 看着她那恳求的眼神,宁芳没吭声。 不过一等青嫂走开,她便故意跟宁茵道,“小妹虽然小,却是个有福气的,一生下来爹就中了举,可见是咱家的小福星。” 这话茵姐儿听得懂,也很欢喜,吴奶娘却不高兴了。仗着四下无人,小主子又年幼,便顶嘴道,“要说福星也该是我们姨娘才对,一进门就生了儿子,还让二爷中了举,可见是个旺夫命!” 宁芳即刻望着她,一张小脸笑得又甜又坏,“原来姨娘才是旺夫命?那我可要把这话拿出去说说,说不得祖母一高兴,还要赏姨娘呢!” 吴奶娘一哽,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就算如今辛姨娘生了儿子,又正得势,可到底只是个妾。这个府里够资格唤宁怀璧一声“夫君”的只有夏氏这个正妻,而辛姨娘,只能唤一声“二爷”。 不管夏氏生没生儿子,这是礼法,就不能违背,更加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所以吴奶娘就算噎得脸红脖子粗,还得低头福了一福,“奴婢刚才说笑话呢,姐儿可千万别把我们这粗人的话当真。” 宁芳冷哼一声,一双眼睛乌沉乌沉的盯着她,“都知道姨娘生了弟弟有功,可闺女养好了,未必日后便没用!否则,那些争气的哥儿,可要谁去生呢?” 吴奶娘没想到显摆不成,反给个六岁不到的孩子教训了一番。偏生这话又实在无法反驳,只得掉头就走。 却不想一出院门,只见辛姨娘正站在那里。 第12章挨打 吴奶娘心中发慌,生怕辛姨娘觉得自己连个小孩子也斗不过,太过没用,却没想到辛姨娘转身跟没事人般走开了。 吴姨娘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自我安慰她没听见,便回了房。却不知辛姨娘离开后,独自攥着拳头,冰冷的寒眸。 而屋子里,只剩下姐妹二人后,宁茵忍不住问了声,“二姐,五妹妹真的是福星吗?” 不是福星,也是个女文曲星。 不过宁芳可不要告诉这个小胖妞,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红皮猴子的软嫩小脸,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哎! 当她觉得这个世界似曾相识时,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巴掌。可当她准备接受不一样的人生时,现实却又给了她另一巴掌。 昨天,在家中喜宴上,两个孩子都被命了名。 辛姨娘生的小哥儿家中排行第二,先起了个小名叫安哥儿。但宁家的五姐儿,却跟着几个姐姐的排行,被正式命名为萍姐儿了。 一个萍(平),一个安,宁芳知道这是祖母希望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大的意思。 可宁萍这个名字,还有这个排行,却和后世那个大放异彩的著名才女,宁五姑娘一模一样。 如果说圆滚滚的吃货小宁茵,日后会给个眼瘸的侯爷看上,做了什么侯爷夫人,只需要走一回狗屎运。但此刻躺在摇篮里,瘦巴巴跟个小红猴子似的宁五,却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世人尊敬。 她在书画方面造诣极高,只不过因为身为女子,少有闺阁之作流传,但在后世的夏家祠堂里,供奉夏珍珍的那副画像,就是出自这位才女之手。 宁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张画时,着实吃了一惊。 画很寻常,画的是晚年的夏氏,坐在园中,含笑嗅着一朵月季。 但那张画画得实在太逼真了,逼真得就象是透过一扇窗户,看到一个端庄安详的老妇人,悠然坐在众人面前。 隔着遥远泛黄的纸张,几乎都能跟她一起嗅到那朵月季的清香,还有蜂儿忙碌飞过的嗡嗡声。而更加流溢于纸上的,是嗅花妇人那样慈和温婉的神态。就算她已不年轻,却仍让人觉得十分的美丽。 那样的笔力与才情,就是宁芳这个完全不懂画的人,也能感受到画画之人,对画中人那一片孺慕深情。 这张宁五姑娘给母亲的画像,后来曾有人愿出千金求购,却被夏家当时的老族长,操起拐棍打了出去,并放下话道,“就算我们夏家人穷死饿死,也绝不会卖了姑奶奶的画,去吃这口软饭!” 自此,再也无人敢打这画的主意。 而据说才华卓绝的宁五姑娘,正是被她母亲教导出来的。 宁芳盯着摇篮里皱巴巴的小东西,真心不明白,她那个连脑子都坏掉的娘,是怎么把这丫头教导成一代才女?就算要受教,也该她这个老大先来好吧? 宁芳颇妒忌。 所以趁才女还不能反抗,戳两下出气。 可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指头,圆滚滚的茵姐儿便一脸严肃的跳出来主持正义了。 “二姐,奶娘刚刚说了,妹妹睡觉呢,不许碰她!” 可她无良的二姐非但没有半点脸红,反而问她,“那你想不想摸摸?妹妹好软,就跟你吃的豆腐花一样。” 豆腐花,香香甜甜的,又滑又嫩…… 口水不受控制的分泌出来,茵姐儿再看着摇篮里的小肉团,明显开始动摇。 她那好二姐又说,“就轻轻摸一下,不会吵到她的。” 好吧,宁茵果断叛变了。 伸出小胖爪子,很小心很小心摸了摸摇篮里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蛋,然后欢喜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真的象豆花花一样!我能再摸一下吗?” 宁芳不吭声,只是将贼手伸进摇篮,又戳了戳妹妹的小脚丫。 见她如此,宁茵也胆儿肥的伸出小胖爪子,摸了一下又一下,专攻脸蛋。一边摸还一边赞叹,“妹妹真软,真好摸呀!” 那是。 就算个头小了点,不过自己的亲妹妹,宁芳也决定大度的不再嫌弃了。 小就小点,多养养,总会肥的。 先戳戳未来才女的小脚丫,再戳戳未来才女的小肚皮。 嘿嘿,你那小爪子不是会画画吗?来打我,打我呀! 宁芳戳得太投入,就没注意到另一个好姐姐,因为摸妹妹摸得心情愉悦,从荷包里掏出颗糖来,本着好东西共分享的原则,大方的塞进了才女的樱桃小嘴里…… 睡得好好的小婴儿,原本就被骚扰得有些不安宁了,再加一块糖,结果—— 眼看小妹一口气接不上来,被糖噎得直翻白眼,宁芳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简直是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一把抱起妹妹,果断抠出她噎在嗓子眼的糖,然后拍着背,给她顺气。 哇! 缓过来的未来才女,放声大哭。 而此时才觉出手脚冰凉发软的宁芳,这才想起因娘亲脑子坏了,祖母宁四娘可是把小妹也接到自己的正房亲自抚育的。 今天下人们虽然都在忙着收拾酒宴后的碗碟用具,可这也意味着,祖母一直都在隔壁的正屋里…… ※ 啪啪啪。 三记手板,由徐妈妈亲自执行家法。拿着一尺长,一寸二分宽的薄竹片,打在茵姐儿的手心上,顿时红了一片。 呜呜。 毫无悬念,小胖妞被打哭了。 至于芳姐儿,她是大的,挨打也得她先来,人家脸上至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 就算有着后世的记忆,可如今这个年纪,被打手心还是很疼啊,还很丢脸! 不过这能怪谁? 全怪自己手贱! 宁四娘沉着脸,一言不发等两个孙女挨完了打,才出言教训。 “妹妹那么小,你们想跟她玩没错,茵姐儿有好吃的想分给妹妹也没错。可错就错在你们忘了大人的嘱咐!不是说过妹妹睡觉时不许打扰吗?你睡觉的时候,要是有人把你闹醒,还往你嘴里乱塞东西,你能高兴吗?” 在小胖妞又点头又摇头的含泪承认错误之后,宁四娘又看向宁芳,“茵姐儿不懂事,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一样不懂事?还带头折腾你妹妹。本该多挨一倍板子,但因为你能主动承认错误,在出事之后,还算补救及时,所以也只打你三记板子。但你以后要记住这个教训,当姐姐的不仅要管好妹妹,更要以身作则,知道吗?” 在芳姐儿同样含泪点头承认错误之后,宁四娘才放了两个丫头离开。 然后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幸好是虚惊一场,方才吓得我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那么小的娃娃,万一给糖堵着气眼可怎么办?” “可不是?”徐妈妈笑着劝解,“青嫂说她当时在门口瞧着,吓得腿都软得不会动了。亏得二姐儿机敏,一把就把糖抠了出来,不然可真吓死人了。” 宁四娘想想,却又有些疑惑,“我怎么瞧着芳姐儿,近来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第13章运气 可正房里,听了宁四娘的话,徐妈妈却是感叹道,“到底是老大,又眼瞧着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怎能不变?我瞧着她今日虽也有些顽皮,但遇事时那份冷静果断,竟有些太太从前的品格了。” 宁四娘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女孩儿还是不要象我,才是福气。” 听她话中伤感,徐妈妈才想劝劝,忽地小丫头打开门帘,清脆报道,“三老太爷和二爷回来了!” 眼看宁守信和宁怀璧已经进了院子,徐妈妈立即住了嘴,把那家法板子收进里屋。虽是姐儿们犯的小小差错,但小主子的颜面,也是要顾全的。 宁守信一进屋,便喜气洋洋的跟宁四娘道,“这运气来了真是挡也不住!你赶紧给怀壁收拾行装,准备上京!” 宁四娘愣了,眼下才只九月,离明年二月春闱还有小半年呢,这就要上京城了? 宁怀璧道,“方才三叔祖带我去县衙还礼,才知县尊陈大人的外甥,这回也中了。他就想……” 嫌这侄子讲得太含蓄,宁守信眉飞色舞说重点,“别看陈大人家境平平,倒有个妹子嫁了皖中大户郑氏。生的儿子也争气,这回正好高中。那郑家有心扶植,便托了门道把那小子弄到京城国子监去旁听。那陈家妹子怕儿子年轻离家会学坏,也有心拉拔侄儿,便托人带信来让陈大人把儿子送去作伴。可陈家那小子长得虽体面,却也是个不大稳重的。陈大人既舍不得这机会,又怕儿子去了给人拖后腿,日后落了埋怨,最最关键的是——” 他嘿嘿一笑,搓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陈家缺银子。京城那样的销金窟,岂是他这样没根基的小官儿轻易去的?又不好为了这个让妹妹去刮婆家,于是便看上咱家怀璧了,便想卖个好把他也带去。既能帮他盯着人,又能让咱家帮衬点花销,这不是两好就一好么?” 哦,宁四娘明白了。 这是让她拿钱买机会。不过这个钱,该花! 国子监是全国最高学府,师资力量自然强大。又因在天子脚下,对捕捉每届春闱命题极为厉害。故此每逢大比之年,各地举子无不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若真能让儿子去旁听,花再多钱也是值得的。 所以宁四娘毫不犹豫道,“那三叔说要多少?五百两,够不够?” 宁守信却道,“这钱不用你出。若孩子们有了出息,不也是全家享福?当时听了陈大人那话,我就打发老七去兑银子了。不过老七倒是有心眼,说别一次给太多,否则真拿咱们当冤大头了。先拿三百两,等把人带到京城,看情况再答谢一番就是。这事等我回了金陵会跟家里人说,钱从公账上走,你就别管了。” 宁四娘懂了。 这三叔自己没什么本事,却生了个聪明伶俐,又会读书的小儿子,去年才刚中了秀才。这回虽然没中举,却也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否则,以他那无利不起早的个性,怎肯主动来这乡下地方,帮她家张罗摆酒之事?无非是想跟宁怀璧交好,提携他儿子而已。 如今既遇到能去国子监学习的机会,他肯定是想把儿子一同送去作伴,开开眼界的,所以才这么大方的拿公款做人情。 不过这份人情宁四娘还真没什么不敢收的。 三叔说得对,到底都是宁家人,她儿子出息了,金陵那边不也跟着沾光? 所以她也不多推辞,只问儿子,“既要出门,那你看带哪几个人合适?我看辛姨娘房里的碧水倒是好颜色,不过要论稳重,娘身边的如意倒不错,且是家生子,父母兄弟皆是本份人。” 不是宁四娘想给儿子房里塞人,但这一趟出门不比寻常,少说也得大半年工夫。一个大男人身边若没个女人,便是饮食起居也难以周全。 但夏氏肯定不能跟着去,辛姨娘又要照顾幼子,所以只好挑个通房丫头了。 宁守信也觉得天经地义,还卖了个人情,“若家里的你都不喜欢,回头上金陵,三叔帮你挑两个。” 可宁怀璧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不必。既要专心备考,儿子也不想分心。若娘实在不放心,不如让徐妈妈跟着我去。她老成周到,人又严谨,只是这样一来,娘就要受累了。” 宁四娘听得十分心疼。 虽然儿子没明说,但当娘的却能明白他的心意。 定是见到家中如今只一妻一妾,还差点闹点人命,所以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想在男女之事上分心。 宁守信却很是赞赏,“这样也好,你不从家里带女人,想必陈大人知道会更加满意。等到了京城,再添置就是,且路上也便利。” 宁怀璧含糊应下,本想说些别的,谁知辛姨娘却似无意之中闯了进来。进来就懵了,“可是,可是卑妾来得不巧?” 想起她的贤惠懂事,宁守信心情颇好道,“无妨,正说起二郎要上京之事呢。昨儿酒席办得很好,你也辛苦了。” 辛姨娘忙低头行礼,“不敢,全是卑妾该做的。不过太太……” 看她欲言又止,宁四娘道,“说吧,三叔也不是外人。” 辛姨娘这才道,“方才伺候五姐儿的几个丫头婆子来卑妾这里请罪,说是没照看好姐儿……” 宁怀璧急道,“五姐儿出了什么事?怎不早说?” 宁四娘道,“你别急,没什么大事。” 听她把事情经过一说,辛姨娘才又请罪道,“因酒宴用了许多碗筷东西,当日卑妾在分派活计时,是落到每个人头上的。今日要还给库房,也定要她们自己来说。因此疏忽了照顾姐儿,若要领罚,也得从卑妾开始。” 宁守信道,“你做得很好,岂有领罚的道理?再说要罚,也得罚两个姐儿才是,不关你和丫鬟婆子的事。” 宁四娘心疼孙女,维护道,“本就没打算罚她们,两个姐儿我也都训过了。” 可宁守信瞥她一眼,“你成日家务繁忙的,哪里管得过来这些?姐儿们不懂事,就是娘亲的失职!哎,不说要把人送走的么?挑的哪个庄子?” 眼看他还是惦记着夏珍珍之事,宁四娘看儿子一眼,只得无奈道,“大概也就上溪村那个庄子,适合送去。” 梁溪县因溪得名,而县郊的上溪村也是离县城最近,条件最好的一个庄子。宁四娘原本见夏氏病着可怜,打算把宁守信送走,还是把大媳妇悄悄留在家中养病,谁知却又让人想了起来。而辛姨娘这个苦主还杵在这里,宁四娘也不好十分维护那个犯错的儿媳妇。 如今看来,这媳妇多半是在家中留不住了。 第14章父女 有些话宁四娘不好说,宁怀璧便求情道,“三叔,夏氏病得如今连我都不认得,不如……” 宁守信嗤笑道,“她如今自然不敢认你,等你日后高中,挣回诰命来,她还不抢着上前当太太么?行了,废话少说,这个坏人我来做。明儿一早,我回金陵前,非得见到她出门不可。否则,你就是不想认我这个三叔!” 这话说得可太严重了,宁怀璧无法。 而宁四娘想想,那夏氏天天在家跟避猫鼠儿似的,让她去乡下住些时日散散心,也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便让儿子先回房收拾行李,这边宁四娘既要安排儿子媳妇出门,还得准备土仪送金陵亲戚,她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只得留了辛姨娘帮忙,并跟她解释,“本该让你跟去,可安哥儿实在太小……” 辛姨娘却道,“如今养儿方知父母恩,便是哥儿大些,我也舍不得。回头二爷不拘在哪收几个屋里人,也是应该的。” 看她如此懂事,宁四娘也欣慰的点了点头。 说真的,就算徐妈妈再能干,宁四娘也觉得不合适跟着宁怀璧一起去。哪有年轻爷们出门不带丫头,反带老妈子的?那才是笑话! 想着儿子去了金陵,那边也极有可能会塞丫头过来,宁四娘索性不操这个心了。只点了几个稳重的老仆和伶俐小厮,让人准备去了。 ※ 入夜,临睡前,宁怀璧想来想去,还是去了大女儿的房间。 宁芳瞧着她爹来了,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今天才挨了打,还是自己犯的蠢。总觉得有些没脸见人,连晚饭都是躲自己房间吃的。 宁怀璧瞧着女儿那小眼神,心头一软,先把袖里的一盒膏药拿了出来。 “伸手。” 宁芳再瞧她爹一眼,犹犹豫豫把挨过打的小手从背后伸了出来。 宁家的家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徐妈妈已经刻意放水,但打后的红印子还没消,一摸还有些隐隐的肿。 宁怀璧心疼的微叹口气,把女儿揽到怀里,抠出膏药给她轻轻揉着手心,嘴上却问,“可知道错了?” 那膏药看着黑乎乎,丑丑的一坨,但抹在手上却意外的清凉宜人。宁芳顿觉手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甚至那香味儿也很好闻。可是—— “爹,不是说挨了家法不许上药么?” 看女儿睁着大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自己,宁怀璧忍不住瞪了她一记,“知道还说?” 宁芳偷偷乐了。 拿小脑袋在她爹怀里蹭蹭,撒娇的说,“爹,你上了京城,可要记得想我。” 反正她如今才六岁,做这些毫无压力。 宁府又不大,一收拾起行李,整个宁府很快就都知道二爷要上京了。 宁怀璧摸摸在怀里乱拱的小脑袋,原想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谁知宁芳又问,“这药给妹妹用了没?” 看她自己疼着,还知道关心别人,宁怀璧被打断也是心情极好的,“阿茵已经睡了,我给她抹时都没醒。这膏药你收着,若明儿不好,你再悄悄给她多抹几回。” 宁芳应下,看着气氛正好,赶紧提了个要求,“爹,女儿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说。” “我想跟娘一起去乡下。” 宁怀璧愣了。 看着女儿乌澈明净的大眼睛,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原本,他今日过来,就是想提出此事的。 但若是让大女儿跟着夏氏去了乡下,只怕会委屈了女儿不说,还要连累她的名声。 毕竟,这世上多的是跟宁守信一样先入为主的人。夏氏的名声已经差成这样,若是跟在她身边养大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要是不让女儿跟着她娘去,那夏氏以后可能真的再也回不了宁家了。 一个脑子不清楚,又被家族长辈下令放逐到乡下的妇人,别说开口叫她回来,就算是想去探视,只怕都不容易。 所以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能让大女儿跟着她去。只宁怀璧还没想好要怎么张口,谁知女儿居然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还小大人般安慰着他。 “爹您就放心去京城赶考吧,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 说着话,宁芳挣出她爹的怀抱,从床头翻出一只花花绿绿的小沙包,“这是我自己缝的,里面装着沙子,还有我和妹妹这些年得的金银锞子,爹你带在身上,万一有事,也能应个急。” 看着那缝得歪歪扭扭的针线,宁芳自己都挺不好意思的。她就算有着后世的记忆,但这个身体却只有六岁小孩的水平。因为缝得太难看,宁芳还特意偷偷拆了香包上的流苏点缀,可还是改变不了丑陋的外形。 不过这已经是她和宁茵的全部私房了,贵在心意。 “爹,你拿着这个,可得想着我和娘,还有两个妹妹。可别一高中,就把我们全都忘了。” 宁怀璧没说话,只是一把将女儿抱进了怀里,“不会的。爹发誓,一定一定,不会忘了我的小阿芳!” 听出他声音里的哽咽,宁芳挺不好意思的。看来自己一不小心,把老爹给狠狠感动了一把。 不过如今这身体才六岁,就算给家长抱一抱,也是很合理的吧? 所以宁芳很享受的舒展着小胳膊,任老爹好好展示了一番慈父胸怀,直把她哄睡才悄悄离开。 ※ 见儿子这么晚了还过来,宁四娘很是意外,“可是有事?” 宁怀璧先把那只沙包拿给母亲瞧了,才低头道,“我已经命人去替阿芳打点行装了,往后,求母亲能多看顾些她们母女。” 宁四娘捏着那只手工拙劣的小沙包,不觉叹道,“没想到一个孩子竟能想得这么细,这样不起眼的小玩意,你带在身边也好,保不定还真能起到作用。只是你想好了,真要把芳姐儿跟她母亲一起送走?” 宁怀璧点了点头,“这是芳姐儿自己提出来的。她既有这份孝心,日后她的前程,自然着落在我这个做爹的身上。” 宁四娘默然半晌,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叹道,“真是难为这孩子了。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委屈不到她们母女。只是芳姐儿若去乡下,她的功课怎么办?” 宁家家规严谨,无论男女,三岁就开始识数,背些简单的诗词,五岁就要开始握笔写字。男孩还要读书,女孩还要学针线女工,人人如此,日日不落。 如今因家里人少,从前宁芳的功课都是宁四娘和宁怀璧亲自盯着的,如今她若去乡下,谁来教她?宁芳:下乡还不许人放鸭子,你们这些当家长的,真是够了!要不大家来八一八,那些年被家长们强逼着读过的书…… 第15章英王 想起女儿的功课,宁怀璧也着急。他虽担心妻子,却也不想误了孩子。 “我来就是想跟母亲商量,能不能请个夫子跟去?” 宁四娘蹙眉道,“若是在县城请个先生倒也不难,可若要请到乡下去,只怕就不太容易了。况且你媳妇一个妇道人家,怎好带个男先生去乡下?” 母子两个正在犯愁,忽地徐妈妈笑着插话,“若太太二爷不嫌弃,老奴愿跟了去。别的不敢自夸,教姐儿些针线规矩还是可以的。至于文字功课,太太可是忘了上溪村的那个学堂?” 呀! 她这一说,宁四娘也想起来了。 紧邻着下溪村有个上溪村,而上溪村又有个程家,祖上也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几十年前出了个了不得的风云人物。 那人名叫程兴,原本只是个穷苦人家的放牛娃。却偏生在入伍之后,屡立战功,竟是渐渐成了手握重兵的一方将领。 后在前朝高宗废太子风波的乱世之中,程兴审时度势,果断拥立了他的结义兄弟,周王继位。 于是,这位放牛娃出身的穷小子一下子因从龙有功,被封为大梁王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英王。 但不知是封王折了福气,还是他这一生杀伐太重阻了运数,反正这位英王殿下虽迎娶了好几房妻妾,却没留下一儿半女。 因他又是孤儿,没什么亲近的叔伯兄弟,后来只得由皇上作主,从皇族给他过继了一子,才算接上香火。 不过这英王虽在老家没什么亲人,却仍是对老乡颇为照应。在身故前,还特意求了道恩旨,把整个上溪村都纳为王府封地,替乡亲们免除了税赋徭役不说,还建了所上溪学堂。 因有英王这块金字招牌,还跟皇族沾了边,所以学堂从一开始,便由县学里的教谕亲自选拔本地秀才担当,算是少见的官办小学,教学水平那是相当不错。 不仅是上溪村,就是周边一些富贵人家,也多有情愿把自家小孩送去就读的。 思及过往,宁四娘未免喜道,“说来咱们宁家有位老姑奶奶,可是正正经经给英王做过侧妃,算来也是老亲。把芳姐儿送去就读,也不怕人闲话。” 徐妈妈笑道,“正是如此。况且咱们那庄上,有多少跟上溪村结了亲?怕是也数不清了。就今年开春,孟老庄头的二儿子,不还娶了上溪村村长家的闺女?太太当时还让我送了那样两匹好缎子做贺礼。那孟家两口子一瞧,可欢喜得不得了,立时就拿去给新人做了新衣,听说后来在乡亲们跟前很是露了回脸,后那老孟头还亲自带小儿子来磕头,只太太那日恰好出门吃喜酒没见着,您可还记得?” 宁四娘犹在思索,宁怀璧却是一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孟家那回还送了好些鱼虾过来,我瞧着新鲜,便让厨房炸了做点心。谁知茵儿嘴馋,一下子没看住,就吃腻着了,后来晚上哭闹着睡不着,还喝了好些山楂水的不是?” 徐妈妈笑道,“二爷好记性,可不正是那回?我还记得咱们庄子上还是前几年才翻新的院子,又新又干净,离程家学堂也近。只过个桥,走不了多久就到。趁姐儿年纪还小,过去上学也不必避嫌。” 宁四娘也想起来了,却道,“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身子也不太好,去那乡下吃得消吗?” 徐妈妈却笑,“谢太太惦记着。只老奴本就是乡下丫头,从前挑水施肥,拔草喂猪,什么农活没干过?如今又不让我下地,不过帮着二奶奶管些闲事,照看姐儿,有什么做不来的?” 宁怀璧听着也很满意,徐妈妈老成稳重,有她跟着,他走得也安心些。 “如此就劳烦妈妈了。我再去准备一份礼物,给学堂老师当束侑。只是还得劳烦娘给她们母女备一辆车,若有事出门,总便利些。芳儿上学,也不必风吹雨淋的。” 宁四娘含笑嗔儿子一眼,“你当你娘真的老糊涂了,连这也想不到?快回去安心歇着,这些琐事,娘自会操心。” 宁怀璧道谢离去,宁四娘才又跟徐妈妈细细替大孙女打点起行装,并挑选随身丫头下人之事。 既孩子懂事,大人就该更疼着些,可不能叫她受了委屈。 正院里的灯火亮到将近三更才熄,而西厢倒座抱厦里,有人没点灯,却也默默坐了许久。 直到三更的梆子响起,她才就着窗外黯淡的星光,凝视一眼摇篮中沉睡的白胖婴孩,轻轻将纤纤玉指,抚上他恬静柔嫩的小脸。 ※ 天亮了。 宁芳一早起来,便自己作主,换了一身新衣。 交领桃红镶月白边的上衣,配秋香色的裙,再戴上黄豆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花。虽不施半点脂粉,但小小的姑娘,却神清气爽得就象刚打过露水的蔷薇花苞,粉白红润得鲜嫩非常。 同样换了身宝蓝新衣,来接她的徐妈妈见了便笑着打趣,“哟,二姐儿打扮得这么水灵,可把老奴都比成老咸菜梆子了。” 宁芳仰着小下巴,一本正经的安慰她,“老咸菜也有卖相好的和不好的,我看徐妈妈,就是老咸菜里最好看哒!” 徐妈妈给逗得掩嘴直笑,“那可多谢姐儿夸奖了。” 说着话,她又命小丫鬟拿了宁珂上回送的金项圈来,特意给宁芳挂上,这才满意的牵着她出门。 其实宁芳并不喜欢这沉甸甸的玩意儿,但转念一想,却明白了徐妈妈的用意。 就象她知道出门下乡要穿新衣服才显得体面,戴上最贵重的首饰才能让那些乡下人看到,她们母女可不是无依无靠犯了错,才给发落到乡间来的太太小姐。 所以,等到宁四娘那儿,又给祖母特意添了一枚蟾蜍白玉压裙,宁芳也毫不犹豫的戴上了。 只是瞧着大孙女一对雪白小手上,戴着的还是小时候打的一副长命百岁银镯,宁四娘挺自责的,“芳姐儿也大了,早该准备一对金的,是我疏忽了。” 宁怀璧正好带了夏氏过来,见此忙道,“不怪娘,我不也没想到?正好这次去京城,给孩子们都打几件首饰回来。还有娘,您也好些年没添置过了。” 宁四娘给儿子说得笑了,“娘这一把年纪,还添置什么?给孩子们添置就行了。到时你记得去京城的福华楼,那是百年老店,东西再好不过。” 宁怀璧才答应下来,宁芳却瞧瞧躲在后头不大敢抬头的娘,一本正经的扯着她爹逗趣,“爹你真笨!你就算心里想着,嘴上也别说出来呀。到时你一份,祖母一份,我不就有两份了?这下可好,你这么一说,祖母那份肯定就没了。” 宁四娘原本还有些浅愁,如今也给孙女说得忍俊不禁了,“小鬼头!祖母还赖你这点子东西不成?行了,除了你爹,年下祖母再多送你一份就是。” 宁芳立即笑靥如花,“谢谢祖母!”然后还不忘扭头交待她爹,“那您可得跟祖母商量好,别买重样了。” 一屋子人都给逗得乐得不行,看气氛正好,宁怀璧也适时示意跟在身后的夏氏上前,“去跟娘道别吧。” 此时,大家的目光才落在自从进门,就几乎形同背景板的夏氏身上。 第16章平衡 虽还是一样的胖,但宁芳却莫名觉得,夏珍珍瞧着比之前顺眼许多。再定睛细看,宁芳忽地发现,几日不见,她娘居然知道打扮了! 当然不是涂脂抹粉,花枝招展那种打扮,而是今天的夏氏,选了一件宝蓝色暗纹直身大裳,搭一条粉底碎花的褶裙。 衣裳都只有六七成新,但搭配得却很是得宜,既低调又大方,还在无形之中稍稍拉长了一点线条,可比她从前胡乱往身上套的衣服强多了。 知道要出门,她还在脸上浅浅扑了层胭脂。头上圆髻没做过多的装饰,只戴了一对和合二仙的嵌宝赤金簪,便已经很彰显身份了。 到底外祖家有钱,给女儿陪嫁的都是好物。 宁芳正在默数那簪子上的宝石有几颗,被女儿盯了半天的夏珍珍,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她一眼,才走到宁四娘跟前,明显带着紧张,福了一福。 “娘,我……媳妇这就要出门了。嗯……不能侍奉您老人家,是,是媳妇的不孝……” 结结巴巴没说两句,她一张脸就涨得通红,甚至鼻尖都开始冒汗。 不过好歹还算有条理,宁四娘看一眼儿子,知道必是他交待过的,也不忍心为难,便和气道,“去了乡下,好生养病,有什么事,记得打发人回来说,别憋在心里。” 夏珍珍低头看地,轻轻嗯了一声。 看媳妇这比小孙女还怯懦的样子,宁四娘忍不住微叹口气,又细细嘱咐,“等安顿下来,也别忘了差人回你娘家说一声,别让你爹娘担心。等年下也从庄上挑些鸡鸭山货送去,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让他们瞧着,心里也安稳。” 夏珍珍这回倒是愣了愣,才又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宁芳因个矮,仰头便瞧见她娘泛红的眼圈。 因小哥儿闹出的那些事,夏家人怕宁家人不喜,只在宁家摆酒那天,让夏明启做代表来略坐了坐,回头便悄悄走了。 夏珍珍撞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偏娘家人又不能留下,心中正是凄惶。难得宁四娘不见怪,还这样贴心嘱咐,她就算不记得这个婆婆,却也对这个威严的长辈顿生好感。只是天生胆小,不敢多说什么。 宁芳见状,主动上前拉着夏珍珍的手笑道,“听爹说,咱们乡下那庄子还有鱼塘,到时咱们去捞了鱼给外祖外祖母,还有祖母都送些来吃!” “不,不行!” 令人意外的是,跟小媳妇似的夏珍珍,此时却壮着胆子反驳了。 反驳完又忐忑不安的看着粉妆玉琢的女儿,忙忙解释,“水,如今水已经冷了。下去会,会着凉。嗯,我,我抓吧。” 宁芳怔了怔,忽地就笑了,“好呀!那我就等着娘抓鱼给我吃了。” 但小手却把夏氏抓得更牢,心口也泛起了酸。 就算这个娘摔坏了脑子,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却还是那个知道孝顺,也知道心疼女儿的好娘亲。 宁四娘见此,也不忍多说什么,“趁着天光,你们早些上路吧。茵姐儿还小,怕她哭闹,就不叫出来辞行了,二郎你送送她们。” 宁怀璧答应下来,才要送妻女出门,忽地宁守信匆匆进来,抓着他就道,“正好,二郎你快去请个大夫回来。你家小哥儿又病了!” 怎么好好的又病了? 宁四娘闻言忙要起身,可宁守信却拉着她道,“四姐儿,你且听我一言。二郎,你还不快去?” 宁怀璧看看妻女,只得道,“你们先等一时,我请个大夫就回。” 这边宁守信不在意的瞟了夏氏母女一眼,跟宁四娘道,“四姐儿,你别怪三叔说话不中听,我瞧你家安哥儿身子也实在太单薄了。方才我晨起在后花园打拳,就听辛姨娘那屋正偷偷哭呢,还不敢给人听见。许是知道我今儿也要出门,怕冲撞了长辈,也不好一大早的就说要请大夫,真是懂事得可怜。不过我瞧这三天两头的病,也不是办法。不如你让辛姨娘跟着二郎上京城去吧,再好生养一个。至于这个,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宁四娘微哽,不自觉看向夏氏母女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起来。 辛姨娘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了,如果再让她跟着宁怀璧上京,伴他中了进士授了官,必是要帮着交际应酬的。 宁四娘倒不是担心辛姨娘应付不来,只担心她的能力太强。 如今在老家,有她压着还好,若出去没人压制,那辛姨娘不就是半个官太太了吗? 这样妾大妻弱,又有安哥儿这件事在,难保日后家宅安宁。可要是不让她去,万一安哥儿有个好歹,那辛姨娘岂不更加恨死了夏氏? 看她犹豫,宁守信又压低声音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可那辛家虽坏了事,到底仍是官宦人家。万一哪日起复,人家又要追究安哥儿此事怎么办?再说,这夏氏已经不能生育,难道二郎这一房的香火就只能系在安哥儿一人身上?”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打动了宁四娘。 再看看夏氏,她心中思忖一番,做了决断,“那就依三叔所言。还有夏氏,你既去到乡下,我便索性把下溪村整个庄子都交给你了。只要你到了明年,能让庄子多三成的收益,我便允你回家。”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平衡之道。 如果妾室坐大已经不可避免,起码也得逼着这个正妻长几分本事。 从前宁四娘凡事都替媳妇扛了,是因为儿子被打压,前途无望,又没有贵妾进门,但如今时移事易,她如果再一味包容这个媳妇,那就是变相的害了她。 夏氏已经没有儿子,娘家父母又已老迈,如果她自己连半点本事都没有,凭什么做宁怀璧的妻子?宁家的二奶奶? 眼看宁怀璧是要往上走的,就算如今出于情义愿意顾着发妻,可她自己若立不起来,这份情义又能维系多少年? 还有她那三个小孙女。若跟着这样不中用的娘,日后她们的前程难道还要捏在一个妾室手上吗? 宁四娘这番苦心夏氏有没有懂,宁芳不知道,不过她是瞬间就听懂了,连忙摇着她娘的手,“还不快谢谢祖母?” 可夏氏嗫嚅着还没能说出话来,宁守信却表示反对了,“四姐儿,你别怪三叔总爱管你家闲事。这样处置,未免也太不公了吧?” 宁芳心想完了,这事情可能又要糟糕。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三老太爷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着辛姨娘,还打压她娘呢?难道真是看辛姨娘长得漂亮,所以同情心也多?喵喵,看过的亲们,能留个言么?请看作者卖萌的星星眼。 第17章赌约 宁芳当然不知道,宁守信今早在花园里,还听到辛姨娘和丫鬟说的几句悄悄话。 那美貌丫鬟,也就是碧水道,“……姨娘为什么不告诉二爷和太太,您在京城还有好些手帕交?象那王翰林的千金,后来嫁到吏部侍郎家的,不就跟您极好吗?” 辛姨娘却一声叹息,“纵是说了,难道能让二爷一个大男人去拜见深宅妇人?” …… 宁守信也就是那时,才忽地起意,要管这档闲事,把辛姨娘弄上京城的。 早就听说这辛氏曾在京城滞留了好些年,却不料她跟这些名门千金还有些交情。而翰林院,吏部,可都是掌管考生及日后分配的要害地方。如果把她弄去,岂不能助一臂之力? 想着自家小儿子,宁守信决定卖辛姨娘一个交情了。只这话却不好明说,只待回头,暗中提点她几句才是。 反正安哥儿体弱是事实,多子多福也没错,只要能把宁四娘说动,这事就算办成了。 谁知宁四娘听他那话,却道,“公不公的,由我说了算!不过夏氏,你须记得,我说要加三成收益,是必须从田庄出产的收益。不许你变卖首饰,更不许你回娘家要。你若是做不到,趁早说了。我就是拼着做个狠心婆婆,让二郎怨我,也非得把芳姐儿留下不可。” 宁守信听了头一句,原本还有些不高兴,可听到后面,他却幸灾乐祸起来。斜睨着又惊又怕的夏氏,还添油加醋的恐吓她。 “那田地出息本就有限,最好也就一百两。别看三成不多,也就三十两的样子,可万一遇上老天不作美,刮风下雨什么的,别说加三成,能不减三成就谢天谢地喽!我看呀,你还是把孩子留下吧。我瞧这丫头倒有几分灵气,四姐儿你若舍得,不如给我带回金陵去,跟姐妹们作伴,日后也能谋个好前程。你三叔虽然没用,但既说了这话,总也不至于误了这孩子。” 这番变故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连宁四娘也愣了。 宁四娘自小就是在金陵长大的,自然知道那边宁府可比梁溪强了十倍不止。 不说吃穿用度上的见识,那边日常来往的闺中姐妹也多是官宦世家,若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熏陶长大,对宁芳的前程可是太有好处了。 可这样的好事,却被宁芳果断拒绝了,“我不去!我就跟着我娘!” 宁守信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问宁四娘,“小丫头不懂事,四姐儿,你说可好?” 宁四娘,显然有些心动了。 宁芳是她嫡亲的第一个孙女,就算是个女孩,也是宁四娘真心疼爱并且看重的。身为一个大家长,她自然更看重孩子的前程。 看祖母意动,宁芳急了,拼命摇着夏珍珍的手,“娘你说话呀,说话呀!” 她倒不是不明白这么做的好处,只是对于夏珍珍来说,如果她就这么答应了,那往后在宁守信及宁家人跟前,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夏珍珍被女儿催得心慌意乱,终于结结巴巴张了嘴,却道,“我,我还有两个女儿……” 她本意是想说,三个孩子应该一视同仁,没理由拆散一个。可听到旁人耳中,却象是贪心不足了。 宁守信当即嗤笑起来,“你要三个女儿都去金陵也行,你若能在那田庄挣出三倍的银子,我就把你三个女儿都带去!问题是,你有这个本事吗?” 夏珍珍涨得脸通红,鼻尖都沁出汗来,笨嘴笨舌的努力解释,“我,我不是这意思……” “我谅你也没这个本事!”宁守信越发不屑的白她一眼,“你呀,就老实在乡下好生呆着吧。等过上十年,等几个姐儿都大了,便允你回来替她们发嫁。总之宁家,不会缺了你一口饭吃。” 这样的话,也太欺负人了吧?若是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可不管宁芳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打抱不平,夏珍珍要是不争气,不出声,她又有什么法子? “娘你说话,说句话呀!”宁芳都急哭了,大眼睛里含着眼泪,生怕她娘又跟从前一样,懦弱胆小的低了头。 可是夏珍珍,夏珍珍一张脸在由红变白之后,她浑身颤抖着,却只说出一个字,“好……” 宁芳心里一凉。 连宁四娘都失望之极。 原以为这个媳妇到底还有份为人母的刚强,愿意为了孩子争一争,怎么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宁守信满脸得意,“这样才对嘛。正好芳姐儿的行李也收拾好了,就搬到我车上去……” “不!”话音未落,却是被人打断了。 夏珍珍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一双眼睛里象是喷着火,“我,我女儿只跟着我!我,我答应你。三倍,那是三百两吗?我……我挣就是!” 宁守信愣了,宁四娘却是有几分喜出望外,还有点不敢置信,所以,她还得确认一下,“夏氏,你真要带芳姐儿去乡下,挣那三倍的出息?” 夏珍珍浑身抖得厉害,连舌头似也打着结,“我娘说,说没娘的孩子,可怜……我,娘,我,我如果还能挣得更多,能,能给芳儿她们吗?” 三倍连宁四娘自己都不敢保证,她还想赚得更多? 宁守信越发嘲讽起来,“你要能赚出三倍,别说你三个女儿来金陵,就是她们的嫁妆,按宁家规矩,一人三千两,我也全包了!” 谁知夏珍珍很认真的看他一眼,又顺又溜道了句,“口说无凭。” 宁守信意外之余,这才记起她原是商户出身。想来做买卖的人,就是小气,什么都喜欢白纸黑字写上才踏实。 不由得对夏珍珍更加瞧不起,也不等她把话说完,就道,“行啊,咱们就立份字据,你做得到,我出九千两,你做不到,就在乡下呆一辈子!” 为防夏珍珍反悔,他还主动提起笔墨,刷刷刷就立了份字据,把大名龙飞凤舞的签上,就把笔塞给夏氏,“签吧!不会写字摁手印也行。” “我会写字!”夏珍珍忿忿瞪了他一眼,认真签下自己的名字,竟是意外的工整。 搁下笔时,她终于说出自己憋了半天的话,“不过,我女儿的嫁妆,我自己会挣!” 好! 这才象我宁佩的媳妇。 宁四娘眼中带着浅浅骄傲,把字据收了,还让徐妈妈亲自捧了个空匣子过来,打上封条锁好。 宁守信见此才有点后悔,这赌约会不会立得太大了? 可想想下溪村那个小田庄,他又觉得不太可能。除非是夏氏在地下挖出金子,否则怎么可能突然赚出三倍的利息? 如此一想,他又心安了。 等此事一成,那辛姨娘只怕要感激他一辈子。 第18章闺蜜 赌约既订,宁守信开始催促着夏氏上路了。只是那话里话外,透着股酸溜溜的味道。什么“早点去乡下挣了钱,也好让三叔早点开始攒嫁妆。” 连宁芳都觉得牙倒了一片。 夏珍珍倒没跟他计较,只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吃力捧出一只黄花梨透雕四层妆奁,交到宁四娘面前。 “娘,我,我听他,嗯,相公说我从前胡乱败了许多钱。如今只剩这些首饰,还有我屋里的细木家具还值点钱。我,我能不能拿它们换了那田庄?” 宁守信原本一直不屑的目光,在夏氏拿出这只妆奁时,终于有些变样了。 夏家是没什么底蕴,但暴发户的钱难道就不是钱了? 这四层妆奁里,就算被夏氏败了不少,可剩下的也全是赤金镶宝、珍珠玉石等贵重之物,几乎件件都不便宜,哪一件都看得人眼馋。 就连妆奁本身,工艺精湛,雕琢繁复,一看便是上好的黄花梨,当初定是花了大价钱。这样一套家具,别说搬到金陵宁府,就是搬到京城,都绝不丢脸。 可宁四娘不收,“你这些年花的那些钱,也是为了给宁家生儿子,你自己也遭了不少罪,那庄子给你就是。你自己的嫁妆,还是自己收好。” 可夏氏却道,“我爹常说,亲兄弟,明算账。娘就算疼我,也不好把庄子给我。又没分家,回头大伯要说话的。” 看宁四娘还要推辞,宁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祖母,要不您还是收下吧,只当我娘押在您这儿的。到时我们若交不出利息,您就从里面扣,省得我们带到乡下还不安全。” 这最后一句倒把宁四娘说动了,这儿媳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这样贵重的东西,还真不好带去乡下,还是自己替她收着吧。 徐妈妈也适时劝道,“太太就收着吧,难得二奶奶都这么有心,只当是为了督促她上进,您收着便是。” 宁四娘便不再推辞,但也让人当面列了份清单,包括夏氏屋子里的家具摆设,明明白白写了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媳妇收着,一份自己收了。 这边忙活着,那边宁怀璧也请了大夫回来。 听说小哥儿没事,只是着了些凉,夏珍珍也松了口气。 因见宁怀璧又忙着陪大夫开方子抓药,夏珍珍不欲添乱,只跟婆婆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大女儿走了。 宁芳在车上问她,“为什么不等爹了?” 夏珍珍道,“你爹忙得很,回头也要收拾行李去金陵,别麻烦他了。只那乡下可没什么好玩的,比不上家里干净,也比不上家里舒服,你跟着我,怕是要受委屈的。要不你先去玩几天,不喜欢了就回来。” 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宁芳心里暖暖的,“我才不回!咱们母女一起多赚点钱,一起做土财主。气死三老太爷!” 夏珍珍心中一暖,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不敢这么亲近,只道,“咱们是晚辈,不能说长辈的坏话。不过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我,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宁芳不想让她自责,便岔开话题,“那你都记得什么?” “我只记得,那天跟着大嫂去姑苏拜寿,然后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咦?那是你第一次见到爹吗?快说说看,那时爹是什么样儿?又是怎么跳下来救你的?” 呃…… 夏珍珍看着女儿那两眼发光的模样,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来了。 这真是她女儿吗?怎么跟她从前的小闺蜜一样。当年她落水回家,似乎,也是这么追问她的。 不过,自从脑子被撞坏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积极的愿意听她的故事。所以,她还是说了。 “其实,我大嫂也是姑苏辛家的,算是辛姨娘的堂姐。只不过,我大嫂是庶出,还是通房丫头生的,可比不上辛姨娘嫡出高贵。当年我爹做生意,认识了一位王大叔,他跟辛家有些亲戚瓜葛,就跟我家提到了大嫂。当时我爹还怕人家看不上我们家,没想到这亲事竟是一说就成。然后大嫂进了门,人也特别好,完全没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架子。那年辛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大哥大嫂去祝寿,我因没去过姑苏,只听说那里美极了,就吵着要跟去玩……” 渐渐沉浸在回忆里的夏珍珍,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家小幺女,只不过天真的想跟着哥嫂来姑苏“见见世面”。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趟出行,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一生。 …… 宁芳听完,也不知该替她娘叹气,还是叹气了。 暴发户家的嫡出长子,娶官宦人家出身寒微的庶小姐,这是门当户对。 但暴发户家的小姐,却被书香世家的嫡出公子明媒正娶,还是当时江南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这绝对就是高攀了。 就好象后世她家隔壁巷子,冯秀才家那个老婆,一时鬼迷心窍,贪图镇上开酒楼的袁家彩礼,便把好端端的女儿嫁了去。 那袁家老婆本是镇上出了名的母老虎,求亲时说得千好万好,结果一进门,就把媳妇当成丫鬟使唤,以至于做不完还不给饭吃。 袁家小子也是混的,一味只知道听他娘的,也不护着老婆。成亲没两年,好端端一个花骨朵般的姑娘,就被糟践成大妈了。 有几回那冯家女儿回来省亲,虽穿得光鲜,但满脸憔悴是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的。宁芳大娘去看过回来,总是叹息不已。 堂姐性子急,听着便骂冯家人不争气,不知道护着女儿。 可宁芳大娘却道,“冯家当年收了那么多彩礼,如今袁家挂在嘴上便说这媳妇是花钱买来的。冯秀才又这么多年都没中举,腰杆子怎么硬得起来?” 所以那时的宁芳便明白,虽说女要高嫁,男要低娶,但那也是在相应的范围内。大体上,还是要门当户对的。 就好象堂姐,高嫁了本地一个富户,可她就不受气。 因为夏家家境也不算差,况且兄弟众多,早年还出过那么风光的姑奶奶,说来也是本地望族,自然没人敢欺负。 再说成亲时,堂姐婆家给彩礼虽厚,可夏家陪嫁的东西也差不离,自然腰杆子硬气。 原本宁芳一直以为,那个传说中高嫁得异常幸福的姑奶奶,是因为人好,所以命也好。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全是误会。 族谱里写的,全是骗人哒!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嫁都嫁了,孩子都生三个了,也退不回去了。 所以听完八卦的宁芳便问起正事,“等到了乡下,娘您打算开始做什么?” 想想她娘答应时的豪气,宁芳乐观的认为,商户出生的娘亲,应该是家学渊源,胸有成竹。 谁知夏珍珍道,“我不知道。你知道咱家庄子上出产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看她娘一脸的天真无辜,宁芳,“……” 忽地车身一个急停,正处于被她娘惊掉下巴的呆滞中的宁芳,整个小人儿往后一仰,眼看就要给甩车门去 第19章捐钱 眼看宁芳就要被甩下车去,幸好夏珍珍反应及时。及时把将她捞到怀里,可她自己却咣当一声,狠狠撞上车壁。 “你有没有事?” 顾不得揉那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和额头,夏珍珍先眼泪汪汪问起女儿。 宁芳无事,夏珍珍那身被她嫌弃过的肥肉,成了她最好的保护垫。可听着那样沉闷的声响,她肯定疼坏了吧? “你呢?娘你有没有事?” 跟在后头车上的徐妈妈,也急急过来询问了,“二奶奶,你和姐儿摔着没?” 夏珍珍硬是把疼得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生生咽了回去,“没,我没事。这是怎么了?” 徐妈妈去查看究竟,宁芳也撩开了车帘。 就见在前方必经之路的大石桥旁,忽地蹿出一伙穿着公服的衙役。抬着两个大木桩子,往桥两边一摆,当中横一根圆木,立即就封了路。 然后一个膀大腰圆,右脸上有块铜钱大黑斑的衙役站了出来,高声道,“各位乡亲听着,从今日起,只要从这桥上过,就得给皇上过生日,捐一份圣寿钱。你们也甭抱怨,若没有圣上老人家治理天下,哪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所以如今,就是你们该表孝心的时候了。大人三百,小孩一百,带牲口的多加一百。交钱吧!” 此时围观百姓一听,可都炸了锅。 有个年轻后生便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要交份子钱了?秋后收税时,不是多加了一份粮食,说是给皇上的吗?” 那黑斑衙役不耐烦的敷衍道,“那粮食是给皇上拿去劳军,给士兵的,两码事!少啰嗦,快点快点,排队交钱!喏,就从你开始!” 那说话的后生显然不服,“那我不从这里走了,我绕路!” “哟嗬!我看你这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找茬是不是?”那黑斑衙役一个眼色,顿时几个手下冲上去,便把那后生捉了回来,恶狠狠威胁,“敢不交钱,立即绑了送大牢去!” 旁边有老者劝道,“算了吧,何必为点小事就抓人坐牢?只是这事来得急,谁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钱啊!” 黑斑衙役眼珠子一瞪,“那你们就先凑出一个人的来,他先交了,再给你们各家带个话。反正今天有一算一,谁都别想跑!” 百姓们为难了,有人小声嘀咕着,“听说这帮人前些天在邻村也收了个什么渡船钱,没想到今天跑这儿收来了。要是不交,他们真敢绑了人送牢房里去。到时挨顿打,药钱也不止这些了。” “可要交的话,谁身上有这么多钱?” “没钱他们也收东西的,鸡鸭猪羊,看见什么就收什么。听说有人连略体面些的衣裳,都给扒了去!” 宁芳在车里听得气得不行,这肯定是遇上贪官了。 从前她们镇上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一到秋后,知道百姓有了收成,身上有钱,便成天跑来收些莫名其妙的钱。幸好那贪官没多久便倒了台,否则不知道要整得许多人家破人亡。 “你说是给皇上收的钱,那有圣旨吗?就算没有圣旨,朝廷也会出个告示,你先拿来我们看看!” 黑斑衙役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还没车轮高的小姑娘,从车里钻出来,清脆的发问了。 瞧她那一身衣裳,尤其是小脖子上亮闪闪的金项圈,倒象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可有钱人家的小姐,到这乡下来干嘛? 黑斑衙役贪婪的眼珠子紧盯着金项圈,先问,“你是哪家的丫头,敢来闹事?” 徐妈妈忙道,“我们是梁溪宁府的。这位大哥,这条路走的都是乡亲,哪有这么多的钱?既然是捐,自然得凭各人心意,也不能强制不是?” 要说徐妈妈也挺瞧不惯这些衙役的,成天狐假虎威讨人厌。不过她为人更加老道,一下就听出捐和税的区别,马上据理力争。 旁边乡亲们一听,也纷纷附合,“说得正是!既是认捐,哪有说定要多少的?” 那黑斑衙役一看,不高兴了,“闹什么闹什么?这是你们能说理的地方吗?” 他转头再度看着徐妈妈,冷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梁溪宁家?不就是那个招赘了夫婿的寡妇宁家吗?哦,是不是瞧你家二爷如今中了举,就想抖起来了?既如此,要不要我回去请我们青阳县的刘大人,亲自到你们府上走一走,劝宁家多捐一点啊?” 徐妈妈一下哽住了。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就算宁家在金陵还有几分声望,但在这乡下地方,却是县官不如现管。 如今宁家是在梁溪县,但下溪村的田地却是在青阳县。真要为了几个小钱,就折腾得官府找上门来,那才是得不偿失。 此时就听夏珍珍在车里道,“徐妈妈,咱们把钱交了,赶路要紧。” 就算失去了部分记忆,但商户人家的出身,却让夏珍珍对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惧。 从前夏老爹做生意,也不知受过多少官府的鸟气。就算好不容易挣下偌大家产,还得时刻提醒儿孙,要夹紧尾巴做人。所以此刻,她早把女儿拉回车里,再不肯让她冒头。 宁芳纵再不忿,也无可奈何。 这衙役明知她家背景,还敢如此猖狂,只怕是有些倚仗。遇到这样不讲理的人,除了破财免灾,还能怎样? 宁芳这点倒没猜错,这黑斑衙役原是青阳县一个地痞流氓,仗着妹子有几分姿色,勾搭上了本地县令,把一帮狐朋狗友全都弄进县衙,成日作威作福,四处捞钱。只是县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谁又敢鸡蛋碰石头呢? 因有主子发话,徐妈妈便忍气吞声,按人头数出银子交了上去,谁知那黑斑衙役收了钱,却摸摸下巴,想着宁芳脖子上明晃晃的金项圈,又得寸进尺起来。 “你们家除了大人小孩和牲口,还有马车和这么多箱笼呢。谁知道里头有没有藏着人?万一给逃犯混进去,不也对你们不利?我们尽点心,就替你们看看好了。” 说着话,他递一个眼色,“兄弟们,上!” “是!”那帮子流氓衙役早瞧着眼红了,一得了令,顿时如狼似虎的扑上来,两下就把宁家的车夫给拽了下来,车门破开…… 第20章王法 眼看车门破开,那些衙役要冲上来,夏珍珍吓得脸都白了,却是紧紧护着女儿。 那黑斑衙役瞧着她,却是笑了,“早听说宁家那位小三元讨了个蠢笨如猪的老婆,今日一瞧,果真是名不虚传。啧啧,瞧这身肉,怨不得你家小三元被你压得整整十年出不了头!” 这话可太损了。 别说是夏珍珍,就是在场所有的宁家下人都觉抬不起头来! 而那帮子衙役却是哄堂大笑,有人缺德的开起黄腔,“兴许人家小三元,就好这一口呢!” 徐妈妈气得浑身直哆嗦。 就算二奶奶再不好,可那也是自家的主子。主辱臣死,徐妈妈这一刻,跟人拼个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可还没等她有所行动,一个粉红色的小小身影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捡起地上一块半干的牛粪,二话不说就朝黑斑衙役大笑的嘴巴扔去! 扔了牛粪还不算完,宁芳一路捡起地上的石子泥巴,四散着扔向那帮子衙役。 “王八蛋,混蛋!不许你们笑我娘亲!不许你们笑她!” 因她个子小,动作又快,那帮子衙役一时没防备,竟是给她扔个正着。不是给石子打着头,就是给沙土迷了眼。尤其是那黑斑衙役,待察觉出嘴里给人扔了牛粪,就算吐都吐不出来了。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居然敢公然袭击官差!”恼羞成怒的黑斑衙役,竟是一把拎起小女孩,狠狠往地上摔去! “放开她!” 夏珍珍就算被人羞辱得再无地自容,但身为母亲的本能,也让她立即从车上冲了下来。 只她太胖了些,到底行动不便,裙子一绊,便跌了下来。可眼看着女儿就要被人摔下去,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连滚带爬的,就向黑斑衙役的扑去,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腿。 那衙役凶性大发,抬脚踹向夏珍珍,踹得她痛呼一声,捂着肚子滚到一旁。 徐妈妈吓得失声惊叫,再也顾不得的冲上去帮忙了。 可就算几个丫鬟家仆全都冲了出来,可到底是些妇孺之辈,如何敌得过那些身强力壮,还带了棍棒的衙役? 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旁边有乡亲看不下去,也有拉架的,也有帮忙的,可无一例外,全都挨了打。 正当那黑斑衙役抢了宁芳的金项圈,想把小姑娘往地上摔去时,有人说话了。 “打。” 清清冷冷的一个字,略带些少年变声期的沙嘎,从不知何时过来的一辆黑篷马车中发出。 然后,赶车的车夫应了一个“是”,就出手了。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仍是端坐在马车上,一手还拉着缰绳,保持着赶车的姿势。但他另一只手上的马鞭,却犹如长了眼睛一般,从黑斑衙役开始,一鞭一个,灵活而刁钻的抽在那帮衙役的脸上。 一抽一道深深的血痕,从上至下,还同样是在左脸。 有个身手好的,见势不妙就想逃,谁知给那马鞭卷了脚,一下拖到马车前。他捂着脸怕破相,却见那老车夫面无表情的抬手就是一鞭子,抽开他的左手之后,仍是一鞭子抽在他的左脸上。象是盖完了图章,这才把人放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无故殴打官差,难道不怕王法吗?”黑斑衙役眼看遇上硬茬了,只得色厉内荏的抢先叫骂起来,可他已经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因为对面这辆黑篷马车虽然普通,却是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 朝廷对马匹一向管束严格,好比宁家,虽也有好几辆车,却都只有骡马和驴来拉。而整个青阳县,只有县衙里养着一匹弩马。 那是朝廷的公配,除了县太爷能偶尔骑出来抖抖威风,那马更重要的职能是用来传递紧急公务。 就算黑斑衙役妹子的枕头风吹得再厉害,县太爷也绝不敢把这马借给大舅子骑出来逞威风。 但对面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由两匹马来拉。马儿还那样神骏,倒象是军中之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 车厢里,那个少年淡淡道,“青阳县的衙役,借公务之名殴打妇孺,抢夺百姓财物,自己去常州府领罪吧。” “你,你胡说!我明明是在执行公务,公务!”黑斑衙役开始慌了。 常州府,那是连他妹子勾搭上的县太爷也敬若神明的地方。他有几个胆子,敢去那里嚣张? 呵! 车厢里的少年,似是冷笑了一声。他笑得很轻,却饱含着上位者的威严。 那黑斑衙役不懂形容,只觉得听他这一声冷笑,就象是大夏天掉进深深的冰窟窿里,又象是有座森冷森冷的冰山压了下来,顿时浑身寒毛都炸开了花。 “你,你到底是谁?” 车里少年根本不屑于与他说话,只吩咐一声,“走吧。” 他,他就这么走了? 宁芳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握着小拳头说,“在场的,都是人证!车里的大爷,要不要我们联名写个状纸?” 车里人没吭声,倒是那老车夫,瞧着小姑娘满身狼狈,却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还亮晶晶的样子很是喜爱,忍不住接了话,“我家主子管的案子,还用不着什么人证物证。小丫头,去把你的项圈拿回来。小姑娘家家的东西,可不好给个王八羔子拿着。” 黑斑衙役一低头,立马把还攥在手里的金项圈扔掉了。 宁芳跑过去捡起来,想想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又往他腿上使劲踢了一脚,肚子上也打了一小拳头,才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去扶她娘了。 外人看不见,可车里少年却是抽了抽嘴角。 但老车夫瞧着宁芳,却是笑得一脸褶子都开起了花,随即望向敢怒不敢言的黑斑衙役,和他那帮手下,却是眼神凛冽。 “一个都别想逃,老子的鞭子可是有记号的。你们若敢畏罪潜逃,必得连累全家。嘁!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出来撒野,真是白瞎了一双招子!” 老车夫嗤笑着,赶着车慢悠悠的走了。 走到路障前,随手一鞭子下去,便把那碗口粗的横木,生生抽断了不说,还卷进旁边溪水里,顺水漂走。 一帮子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腿都开始哆嗦了。 只看那木头上的断口,才知道人家是留了余地的。否则这样一鞭子抽在人身上,只怕骨头都断了。 眼看马车得得儿过了桥,又转了个弯,忽地,有个老伯激动的惊呼起来。 “那,那不是上溪村的方向么?天哪!那一定是程家,是英王府的人!前儿他家就有几辆车先运了行李过来,这是哪位主子吧?” 什么? 这一下,百姓们全都激动起来。 乡下地方,好不容易出个大人物,谁不关注?再说程家在本地行善颇多,名声极好,更受爱戴。 “真是英王府的?” “肯定是!哎呀咱们怎么都忘了,这桥还是英王当年回乡时修的呢!喏,对面那桥墩上不还刻着字?” “对呀,真是糊涂了!要说这英王府,在乡里修桥铺路这么多年,也没说收过一文买路钱。倒是有些人胆大包天,敢跑到他家的地界收钱。呵呵,呵呵呵!” 乡亲们自觉有了倚仗,一齐哄堂大笑。而那帮衙役,便在嗤笑声中灰溜溜的逃了。 那还要去常州府认罪吗? 很快,青阳县的刘大人就以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们。 黑斑衙役的妹子立即被赶出县衙后院,而刘大人亲自绑着他的前任小舅子,及他那帮脸上有伤的狐朋狗友,亲自上常州府请罪去了。 而宁芳, 此刻宁芳眼前摆着一碗苦药。而旁边,还有一群人在兴奋的围观…… 喂!你们这样看热闹,真的好吗? 第21章来了 下溪村,顾名思义,正处在玉带溪下游。弯弯曲曲溯游而上,便是上溪村。 关于这条横贯两村的玉带溪,还有个典故。 故事的开头,当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位神仙偶然下凡游玩,忽地动了兴致,调戏起当地一位民女。谁知民女却不是好惹的,三言两语动了火,竟伸手将神仙的腰带抓落在地。 这神仙腰带一落地,顿时化为涓涓溪流。而那位倒霉神仙也因此被天帝贬在此地,守护百姓,以赎罪过。 至今在上溪村,还有一个建了不知多少年的小山神庙,就供奉着那位倒霉神仙。 不过因为这条水甜甘美的玉带溪,两个村子的灌溉倒是不愁的。 当地百姓多以种植稻米为生,间或也种菜喂猪,养鸡赶鸭,典型一派江南田园风光。 其中上溪村因英王余荫,一应税赋皆免,却因村中多为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带,是以出产不如田地肥沃的下溪村高。 但下溪村虽大半属宁府官田,却多少还是要交些税赋。两下一算,倒也跟上溪村差不了多少。 于是两个村子自觉身份相当,离得又近,便多有结了儿女亲家的,较寻常村子更为亲厚。 就象自打开了上溪学堂,下溪村的孩子们也不用在家淘气惹人嫌了,全都能找出一堆亲戚跑过去借读。 但这样亲近,也不是没有坏处。 好比某家婆媳偶尔口角几句,包管不等天黑,就能传到对面村上。然后有那心疼闺女的丈母娘,就要跑过来问一声,弄得人哭笑不得。 此时日头虽已偏到西边树梢,但天光仍亮,不过因是秋收后的农闲时节,一日只两正餐的村人,下溪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已用过晚饭。唯有村北那所宽敞明亮的五间青砖大瓦房里,还冒着袅袅炊烟。 于是,全村人便都知道,庄主家来人了。 于是,本该早早歇着的村里人,都扶老携幼来看热闹了。 于是,宁芳就成了被看的“热闹”之一了。 “都散了,散了吧!这喝药有什么好看的?” 看小主子被围观得连药都喝不下去,下溪村的孟老庄头挥舞着巴掌,驱赶着围观的小孩子们。 看他们嘻嘻哈哈的不肯走,还瞪起眼睛吓唬,“再不走,也给你们一人灌一碗!” 谁知有那顽皮的小子,顿时接话道,“那就来一碗呗!让我们也尝尝味道。” 孟老庄头怒了,“赵小二,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看他作势要抄扫帚条子,那帮小皮猴才一哄而散。 宁芳松了口气,赶紧捏着鼻子一口气把那碗安神汤药灌下去,然后皱着小脸呸呸着抱怨,“好苦!” 她如今这身体虽还年幼,心灵却老大不小。让一帮小屁孩围观自己吃药,自然总觉得不那么光彩。 孟老庄头眼看她把药喝下,才安心笑道,“药自然是苦的,姐儿快含颗糖压压味儿!” 旁边伺候的小丫头还来不及递漱口水,就见这瘦巴巴的黑老头便将一坨黑黄黑黄,看着就很粗糙的糖塞进姐儿嘴里。小丫头才想说这不合规矩,谁知姐儿的眼睛却是亮了。 “高粱饴?” “哟,姐儿还记得哪?”孟老庄头明显很高兴,“你从前头回来乡下,也曾吃过的。” 宁芳不好意思说那么小的记忆她早忘光了,不过这个糖因后世的她爱吃,大娘每回过年时,都要找人换些高粱回来熬煮,是以印象深刻。 只可惜这个没洒芝麻,也没有大娘煮的精细好吃。但回忆的味道,却让这不怎么好吃的糖也变得甘美起来。 孟老庄头看她喜欢,颇有些遗憾,“村里旱地不多,只为了扎笤帚才少少种了些高粱。早知道姐儿爱吃,我就该多种些。不过没事儿,明年,明年一定多种几亩高粱,到时给姐儿煮些好糖来吃!” “庄头你偏心,我也要!”窗外忽地又冒出一张黝黑的小脸,正是方才那个要尝药的赵小二。 眼看孟老庄头又要鼓起眼睛吓唬人,宁芳却是大大方方把自己带的小荷包一解,倒出几颗蜜饯梅子,往白白嫩嫩的小手上一倒,递出窗去,“请你吃。” 谁知下头即刻冒出一堆小萝卜头,个个伸着小手,七嘴八舌的闹,“我也要!我也要!” 宁芳吓了一跳。 孟老庄头原怕冲撞了她,没想到小主子竟很快又笑了,“行啊,见者有份。” 她转身招招手,便让小丫头把从家里带来的蜜饯坛子,直接抱出去分给村里的小孩子,还有围观村民。并道,“今儿路上遇到事,也不得闲招呼你们。横竖我们娘儿俩还得在村里住上一段时日,回头等我娘大好了,再请你们吃好的。” “好咧!” 这下子村民齐齐开心了,而已看过热闹的大人们,纷纷放下从家里带来的仨瓜俩枣,揪上自家的小崽子们,心满意足回去了。 从前在镇上长大的宁芳知道,这些乡亲们其实没有恶意。就是生活太单调了,偶尔谁家买头猪都够他们稀奇上好半天的,更何况是家主来了呢? 只要让他们看过,又说明情况,越是大大方方,这些乡亲们反越不会刨根究底。 若真要刨,也只私下里刨去。 只是看她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大方,且半点没有嫌弃乡下人的意思,孟老庄头再看着宁芳的眼光时,未免就多了层柔和与尊重。只嘴上却说,“姐儿也不怕惯坏他们。” 宁芳笑道,“什么惯不惯的?等我们娘俩在村里住下,麻烦大伙儿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来这回可着实打扰了,把你娶儿媳妇的家当都搬来使了。回头等我娘好些,一定要好生谢过。” 听她这话说得体贴,孟老庄头满是皱纹的干巴脸上,越发笑开了花,“哎哟喂,我的姐儿哟,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庄子本是你家的,这些年全亏了太太照应,才让大伙儿有口安稳饭吃。如今二爷眼看又要出息……” 谁知话音未落,忽地门外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汉子急急冲进来,正是孟家那个刚成亲的小儿子,孟保柱。 “爹,爹!二,二爷来了!” 什么? 孟老庄头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宁芳这小短腿也赶紧跑向门口。往外一看,可不是么? 她那英俊潇洒的爹,怀里还抱着她那圆润白嫩的妹妹,骑着驴子,顶着日头,满头大汗的赶来了。芳姐儿:来,发糖了,吃到的小盆友要乖乖的常来看看哦 第22章告状 “二姐,二姐!”还没落地,宁茵那小东西一瞧见宁芳,就在她爹怀里扑腾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哟!”孟老庄头赶着要跑过去接,一伸手又怕自己个头瘦小,怕接不好摔了孩子,转手便打了他高高壮壮的小儿子一巴掌,“你个傻犊子,白长这么大个子,不会去接一下啊!” 孟保柱给他爹打醒了,赶紧伸手,从把不安分的宁茵接下来,宁怀璧才得空勒住驴子,不怎么熟练的跳了下来。 家里的马车不是准备出行,就是送宁芳母女下乡,他这驴子还是临时从街上雇来的。 见了面,宁怀璧先埋怨起大女儿,“早说了要你们等一会儿,怎么就悄没声息走了?你娘呢?” 宁芳只觉心头热乎乎的,也顾不上妹妹,先讨好的巴结道,“爹你累了吧?我去倒茶。水在哪儿?快打水给我爹洗脸!” “哪还用您忙活?”孟老庄头只说个话的工夫,家里的婆娘们立即提了茶壶,拎了清水过来帮忙了。 不过谁也没好意思上前伺候,反倒是把干净的新帕子递给宁芳,让这小狗腿拿去讨好她爹了。 至于宁茵,一下地就跟小跟屁虫似的揪着她二姐的衣裳不放,宁芳也不管,就这么拖着她给英俊爹递上爱心帕子,这才转身揪了这小东西洗手擦脸。 宁怀璧瞧着莞尔,只他刚把擦脸的毛巾放下,就见徐妈妈引着一位有年纪的女大夫,还有孟大娘婆媳从西厢房出来了。 看人家还提的药箱,宁怀璧一下就愣了,“怎么一来就病了?是二奶奶?” 宁芳还在组织语言,要怎么把事情美化一下,别吓着她爹,谁知徐妈妈却添油加醋,把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旁边孟大娘也配合的补充,“方才瞧二奶奶身上,可是伤得不轻。胳膊肘、膝盖、还有背上给打得全是伤,前头肚子还给人踢出碗大一块乌青。这还是妇道人家,下手也太狠了!” 宁芳一惊,夏珍珍一路只说没事没事,难道竟伤得这么狠? 孟老庄头已经恨声道,“咱们平日也没少给那青阳县上贡,三节四礼的,哪回落下过?竟是这样不给情面,也太欺负人了!” 宁芳心中也气,却见她爹紧紧抿着唇,眼色不好,怕他去跟人争执,影响科举,忙补了句,“幸好遇到英王府的人,惩治了那帮坏蛋,还让他们去常州府领罪来着。” 可她一说完,宁怀璧的脸色却更差了。 自家没用护着妻儿,难道靠外人搭救还有脸了么? 只是瞧着一双小女儿还在跟前,怕吓着她们,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怒意,只拉着宁芳上下打量,“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宁芳拨浪鼓似的摇着小脑袋,徐妈妈却道,“姐儿当时脸都吓白了,亏这么个小小人儿,也知道要护着娘亲。听人辱骂二奶奶,她便冲上去扔石头,却差点给那起黑心混帐摔出个好歹。亏得程家人来得及时,否则老奴就是万死,只怕也没脸见二爷了。二姐儿如今虽面上没事,我还是让孙大娘开了药收惊。喝了吗?” 孟老庄头道,“喝了喝了,我亲眼看着的。姐儿乖得很,一声也没吭。” 这有点夸大了吧?宁芳小脸都有些红了。 可她爹却松口气,抱着女儿很是安抚的拍了拍。 孟老庄头又介绍起女大夫,“别看孙大娘是妇道人家,也是家传的手艺,咱们这一带有个什么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都找她。我想着既给二奶奶瞧病,还有外伤,找个妇道人家更方便些。” 宁怀璧点头称是,又过来道谢。 那孙大娘忙客气谦逊几句,又谨着医者本份道,“姐儿晚上只要不烧,就没什么大碍。倒是二奶奶,她生完孩子还没百日呢,就给人踢得这样重。倒是再从城里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更稳妥些。” 宁怀璧道了谢,让徐妈妈封了厚厚红包,等送走了人,才黑着脸大步去了西厢。 宁芳怕她爹发火,想跟去瞧瞧,却被徐妈妈一把拉住,小声数落,“姐儿真是太实诚了!连状都不会告。这时候在亲爹面前,还客气什么?真是个傻孩子!” 咦? 是我错了吗? 宁芳睁着大眼睛求解,可徐妈妈却不打算跟她多说。只跟孟家商量着收拾东西,准备晚饭和住宿了。 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宁怀璧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梁溪县了,定是要住上一晚,正好让他跟二奶奶说说话。若是二奶奶能哭一场,就更好了。 只可惜徐妈妈如意盘算虽打得好,但能生出宁芳那个傻孩子的,也是个傻娘。 宁家在下溪村的小院,原只预备着去乡间祭祖时偶然歇个脚,所以建得并不大。 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两间东西向的厢房,后头起一排后罩房做下人居所,再围个小院墙,栽几棵花木,也就罢了。 不过这在富贵人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子,但在下溪村,却是首屈一指的独一份。 平日里因无人居住,孟老庄头怕白锁着搁坏了房子。正屋不敢动用,便拿厢房当存粮食的仓库。 这回宁芳母女来得急了些,虽赶紧搬了粮食出去,又换了新家具进来,到底屋子通风得少,便有股挥之不去粮食味儿。 宁怀璧一走进西厢房,就明显闻出味儿来了。不觉皱了眉,“怎么住到这里?” 夏珍珍刚刚给孙大娘推拿过,身上一股子药酒味,闻言赶紧往大红新床里缩了缩,“我,我不是犯了错么?” 所以特意挑了最小最差的房间。不过想想,她又道,“我让徐妈妈带二姐儿去住西屋。嗯,她还要读书呢,得宽敞点。” 宁怀璧看着缩在床角,一脸紧张如小老鼠般的妻子,又是心疼又莫名恼火,“没这样规矩,哪有女儿住正层,当娘的倒住厢房的?回头你就搬到东屋去!” “不,不要了!”夏珍珍急急摆手,结结巴巴道,“我住这里很妥当。唔,我这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就别挪了吧?” 看她那一脸可怜巴巴的讨好模样,宁怀璧心口更加堵得慌,“又不叫你去挪,啰嗦什么?算了算了,先把衣裳解开,让我看看。” 他是关心妻子,所以想看看伤口,谁知夏珍珍闻言却吓得差点跳起来,“我,我好了!不,那个不用看了。” 宁怀璧是真火了,“你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要吃了你,至于吓成这样么!” 可他这一发火,夏珍珍却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我,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了……” 听着她那隐忍又委屈的哭声,宁怀璧真觉得象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憋屈了。 孩子都生三个了,老婆才说不记得自己了,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咳咳,作者在研究后台定时功能,出现点小情况,把19章提前发了,大家看时以章节名为主。望天 第23章承诺 到底没奈何,还是宁怀璧先低了头,拿出哄女儿的口气,“好好好,我不看了,你也别哭了,跟我说说,身上疼吗?” 看他不再勉强,夏珍珍才抹着眼泪,不哭了,“不疼。” 不过看他那立即拉下来的脸色,又赶紧点了点头,“还是,有一点点疼的。对了,那个……芳儿好吗?” 宁怀璧心里叹口气,还知道心疼女儿,却怎么也不替你男人想一想? “她没什么事,你先顾好自己吧。明儿我回县上,再给你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夏珍珍这回倒没反抗,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可嗯完之后,夫妻二人一时静默下来,竟是相顾无言,气氛又开始变得异样。 正当宁怀璧想开口的时候,夏珍珍难得主动出声了,“你,你怎么来了?那个安哥儿,还好吗?” 话虽干巴巴的,但关心的心意却是真实恳切的。宁怀璧心中微叹,妻子就算不记得自己,但骨子里的良善却还是依旧。 “安哥儿没事。不过着了凉,有些拉肚子。”顿了顿,他才嗔道,“我才弄好那一边,谁知你们竟走了。正好茵儿不见了她二姐,在家中哭闹起来,我便带着她过来看看。只她年纪太小,留下只怕你照顾不来,回头我还得带回去。” 哦。 夏珍珍应了一声,夫妻俩又沉默了。 而此时,宁芳也在外头,问了一样的事,“你们怎么来了?” 宁茵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老实道,“奶娘正在给我剥石榴,爹就来了。问我想不想二姐,我说想,爹就带我骑大马来了。” 她还分不清驴子和马的区别,只是很高兴的从小荷包里掏出那个剥了一半的石榴,“我都没吃,二姐剥给我吃。” 你个吃货,就知道吃! 不过想着老爹不好意思一人追来,所以抱着妹妹当挡箭牌的宁芳,却忽地心情大好。也不计较的接了石榴剥开,塞妹妹一块,自己一块。 唔,还真甜。 不过那个小笨蛋,你倒是记得吐籽啊! 而此时屋子里,沉默良久的宁怀璧,终于说出自己不愿意说出的话,“娘已决意留下安哥儿,让辛氏跟我上京去。” 哦。 夏珍珍又应了一声,觑着对面丈夫的神色,又赶紧补了一句,“我知道了。这样也好,你也有人照顾。” 宁怀璧气得差点拂袖而去! 瞧她那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夫妻十载,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在她心中就这么没地位,忘得这么彻底吗? 可再看着夏珍珍依偎着人家小夫妻新婚的大红帐子,纯然天真的模样,宁怀璧忽地想起十年前,新婚时那个腼腆娇柔的小妻子。 如今她虽胖成这样,可也才二十五,二十五啊!难道以后,他们夫妻就这样了?一时之间,心里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也说不出什么滋味。 沉默半晌,宁怀璧才涩然道,“珍珍,你心里,其实是怪我的吧?” 夏珍珍愣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唤起自己闺名。 可宁怀璧也没想让她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也对,确实怪我。从前,我明明答应过你,不纳妾的。” 夏珍珍一听,连忙道,“这,这事不怪你。我,我虽不记得,却也听我娘说了。怪我,是我生不出儿子。” 看她如此,宁怀璧却更加自责,“不,怪我。当初娶你时,你就太小了些。一直没怀上,也是身子骨还没长开的缘故。后来爹过世,守孝那几年,就更怪不得你了。怀茵儿时,咱们就太心急了些。等娶了辛氏进门,你嘴上不说,心里必是慌的。是我,我没有体谅你。如今,又害得你这样。” 他难过的道,“你如今忘了我,也是对的。谁愿意想起一个言而无信,还另结新欢的丈夫呢?” 不! 夏珍珍只觉得有满心满眼的话想说,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怀璧努力咽下喉头的哽咽,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没说这是当了自己极心爱的一套文具换的,只道,“这三百两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原想着攒多了,日后给芳儿她们添妆。不过眼下这样,你先拿着吧。回头去找找你大哥,看想个什么办法,就说是你做生意赚来的,你也好跟芳儿回家。” 夏珍珍想要推辞的话,却在看着对面男人混合着担心、内疚、怜惜等等复杂感情的眼神中,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窗外,忽地响起徐妈妈的咳嗽声,“二爷二奶奶,晚饭好了。是送进来,还是摆在外头?” 宁怀璧立即直起身道,“二奶奶的送进来,我的摆在外头,请老孟一家也过来用个便饭。给姐儿们的也摆在外头,省得过来闹她们娘。” 徐妈妈应下走开,宁怀璧将银票塞妻子手里,最后低低告诉她一句话,“不管此去京城如何,我总不会忘了你们母女。” 他转身出去了。 颀长的背影勾勒出一抹坚定的弧线,竟是让夏珍珍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耳根也有些发热。 这男人,就算完全想不起他是谁。可他,他真的很好看啊! 夏珍珍的脸,慢慢红到了脖子根…… ※ 农家晚宴,自然谈不上多么精致,但也满满当当摆了八冷八热,一大桌子十六盘。 孟老庄头特意换了儿子结婚时做的新衣裳,陪着宁怀璧坐在堂屋。 旁边的东屋,因夏珍珍执意不住,宁怀璧便让丫鬟垂个门帘当偏厅,让徐妈妈带着两个女儿,请了孟大娘作陪,在那边吃饭。 本来宁芳说自己年纪小,又没有外人,况且她们母女还用了那小媳妇的新家具,就想叫孟家两个儿媳妇一起过来吃饭,却被孟大娘拒绝了。 “姐儿愿意尝尝她们的手艺,就是她们的福气了。哪还能上桌?就是老婆子我,也是托赖着年纪大了,厚脸皮罢了。” 于是,孟家两个儿媳妇,在帮忙做饭之后,也都焕然一新的站在门口伺候了。 而堂屋外头,负责倒酒上菜的,便是孟家那两个儿子。 对这番安排,宁芳只看出了规矩,但徐妈妈却瞧出了孟家老两口的一点小私心。 不过也对。 做下人的,哪有愿意旁人到主子面前来卖好的? 就算主子们好说话,不计较,但他们也不能不讲规矩不是?此时越恭敬,日后主子才越记得他们的好处。 况且宁怀璧已经中了举,马上还要进京。等他再中,入了官场,就是再借孟老头十个胆子,也不敢跟他坐一块了。 所以眼下趁着外头那个还是举人,屋里这还是举人千金,且蹭着陪坐一回。等日后宁家水涨船高了,再吹嘘起来,那可是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呢! 只不知为何,宁家这个听闻特别会读书的二爷,忽地对庄稼地里的事情感兴趣起来。什么地里能种什么粮食,又能卖多少钱,问得细致而又繁琐。 也亏得孟老庄头平日里农事娴熟,才不至于被问得满头大汗。正答着他的话,忽地有人来报,青阳县县衙来人了。 孟老庄头顿时心中一紧,这么快就来打击报复了? 第24章晾着 听说青阳县县衙派人来了,在孟老庄头的惶恐里,宁怀璧却是越发淡定。 也不叫人进来,只端着酒杯慢慢抿着。 他不叫动,孟老庄头也不敢乱动。正僵硬着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东屋里爆发出一阵欢快笑声。 然后小丫鬟抿着嘴出来传话,“二姐儿听说厨房还有新鲜的猪油渣,要一碟跟四姐儿尝尝。” 哎哟,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吃? 孟老庄头更紧张了,可宁怀璧却是笑了,“那就给她们拿去。” 孟老庄头心说这样好吗?忽地就听他那小儿子咳嗽一声,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老孟偷偷往外一瞟,幸好他眼睛还挺好使,就见那青阳县的刘管家正带着下人,捧着大堆礼物,恭恭敬敬站在院子里。哪有半分从前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更不要提打击报复了。 老孟眼珠子一转,再看宁怀璧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忽地一下笑眯了眼。 “姐儿既想吃个新鲜,那定要好生做。赶紧的!老大媳妇,去抓把萝卜干出来炒那猪油渣,别舍不得油,多放些葱,炒香些!” 大儿媳妇得令,立即跑向厨房。再瞧瞧给自己使眼色的二儿子,孟老庄头又道,“老二媳妇你上回做的那个猪油渣饼就很好吃,也烙几个给主子们尝尝!” 小儿媳妇本就想跟着大嫂去帮忙的,被公公叫住又交待一句,更觉脸上有光,同样斗志昂扬的去了。 听他吩咐完,宁怀璧才笑道,“我家那俩丫头,尤其是小的,就是嘴馋!” 其实并不是。 而是大的那个嘴馋了,小的根本不懂什么叫猪油渣好吧? “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姐儿没见过,图个新鲜罢了。”主子喜欢自家的农家菜,老孟嘴上谦虚,眼睛里却放着光。 尤其外面还有县太爷家的管家站着听呢! 孟保柱自觉刚立一功,忍不住插了句嘴,“可不怪她,那是今天的猪好。我哥亲自去盯着杀的,又肥又嫩。” 宁怀璧笑着对他们兄弟举了举杯,“今儿也真是辛苦你们了。” 孟老庄头还想客气,孟保柱却眼急手快的给自家哥俩倒了两杯酒。 孟家老大孟拴柱是个不爱说话的憨厚汉子,端起来仰脖就干了,然后干巴巴的说,“应该的。” 他的本意是想说,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可这样没头没脑说出来,岂不让人误会? 孟老庄头急得差点呼一巴掌过去,才想解释几句,没想到宁怀璧却上下打量了他家老大几眼,“我记得大柱哥小时候好象还学过点拳脚功夫?” 这一声大柱哥,喊得孟拴柱黝黑的方脸一下子涨得紫红,激动得跟茄子有得一拼了。 真没想到,二爷还记得他的小名儿! 孟老庄头同样脸上有光,忙不迭的点头,“是啊是啊,二爷好记性。那是英王府从前老王爷过世的时候,从京里送回来安葬,我这老大也是投了一个护卫大哥的缘法,跟人家学了大半年功夫。这一晃也十几年了,亏二爷还记得。” 宁怀璧却迟疑起来,“这话我不也知方不方便说……” 孟老庄头心里忽地隐约猜着点什么,激动坏了,只是不敢说,“哎哟,我的二爷,您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吧!” “那我可就说了,你家这老大如今走得开么?”宁怀璧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这马上要去京城了,正想带几个身强力壮的。本来金陵那边说要送我几个,可我想着毕竟分了家,还是想从自家先挑几个贴心人。” 孟老庄头心中猜想证实,难掩狂喜的一巴掌重重拍上自己大腿,顾不得疼便起身扯着大儿子,给宁怀璧跪下了。 “谢二爷抬举!我家老大不说别的,忠心力气都是有的,往后他这条命就交给二爷了!” 孟老庄头这回是真激动了。 就算当个庄头也是很风光的事,但怎么比得上那些在主子身边的大管事? 远的不看,就说徐妈妈吧。还是个内院妇人,瞧那身穿戴,可比自家婆娘强上十倍不止。 难得如今宁怀璧看上了自家老大,想做个心腹带上京去,往后孟拴柱的前程还用说吗? 他一想明白,立即摁着他儿子的脑袋,让他跪下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孟保柱瞧着眼馋,才想开口问问,能不能把他也带去,却被他爹一个凌厉眼神,给狠狠止住了。 时候不长,散发着浓郁葱香的猪油渣炒萝卜干送来了,煎得金黄金黄的猪油渣饼也端来了。果然都很舍得放油,吃得宁芳小姐俩油嘴汪汪。怕她们腻着,孟家俩媳妇还很贴心的煮了一锅大麦茶,端了上来。 这可是消食的好东西,宁芳好些年都没喝过的。 于是不仅自己喝了,还给宁茵倒上。小姐俩喝了,便肚皮滚圆的要去看她们娘了,也好让其他人放开了吃饭。 “这猪油渣还有吗?给我娘也带些尝尝。” 别人她不知道,宁芳却觉得,她那个暴发户出身的娘,多半也是爱这些野物的。 跟自家男人的嘴憨笨拙不同,孟家大媳妇倒是个敢说话的,顿时笑道,“哪还用姐儿吩咐,早端过去了。二奶奶也很喜欢呢!” 哦,那宁芳放心了。 看来爹来一趟还是有好处的,瞧这些人,可不就对她娘恭敬多了?只是才想出门,宁芳注意到院子里的那堆人了。 这是干什么呢? 可瞧他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似是故意晾着他们? 宁芳好奇了,也不急着去看她娘了,跟妹妹留在他爹身边当小狗腿,等看戏。 这一等,又等了半个时辰。 好容易等到宁家二爷吃饱喝足,俊脸微醺,心情愉悦了,才有心情把青阳县令家的刘管家叫进来了。 在院里站了半天,听着人家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要说刘管家一点意见没有,那除非他是个天生的受虐狂。 可他显然不是。 但怎么办呢?想想今儿来的目的,刘管家别说抱怨,还得端出一脸的诚惶诚恐,进屋就先给宁怀璧行了个大礼。 第25章送礼 “宁二爷,真是对不住了。那几个衙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胡乱行事,听说得罪了府上,还请莫要怪罪。我们大人得知此事,已经狠狠打过那些衙役,并亲自押送他们去常州府请罪了。这点子小小礼物,先给府上太太小姐压压惊。我们大人说,回头还要亲自登门致歉的。” 跟孟老庄头起初设想的不同,刘管家是来赔礼道歉的。 来前还被刘县令反复嘱咐过,姿态一定要低,态度一定要好,哪怕是给人揍一顿也绝不能还手。所以刘管家就算是被宁怀璧晾着当了半天背景板,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要说刘县令确实是有些好色又贪财,才会纵容着黑斑衙役狐假虎威的盘剥百姓,但他还没有到被财色冲昏头脑的地步。 今儿等那位便宜小舅子回去把事情一说,他顿时赏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梁溪宁家是不怎么得势,可金陵宁家又不是死的! 甭管人家怎么窝里斗,对外可都是一个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就这么往死里得罪,回头人家悄悄塞几只小鞋过来,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再说光梁溪这边,也不全然就是摊烂泥。 人家好歹还有一位做官的大儿子呢,如今老二也眼看就要出息了,说不好日后大家还是同僚,能这么不给面子么? 然后又犯到英王府手上,那就怪不得刘县令要大义灭亲了。 那可是王府,大梁朝凤毛麟角的异姓王府! 敢当着他家人的面,在他家的地盘上收钱,是眼瘸,还是脑瘸啊? 所以还不算糊涂的刘县令立即打点了礼物,命管家先来宁家赔礼道歉,然后火烧屁股般,亲自押着人去请罪了。 宁怀璧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刘县令在,他可能还要顾及三分,可眼前只派了个管家来,分明是给他出气,那他便不客气了,冷着脸好一通冷嘲热讽,把个宁芳都看呆了。 原来她那斯斯文文的爹,也不是不会骂人啊! 不仅会骂,还骂得不带一个脏字。既让刘管家,包括宁芳这样没读过多少书的人都能听得出是在挨骂,偏偏那些文绉绉的话又不是很懂。回头就是想去刘县令那里告状,只怕都学不来。 只把刘管家骂得灰头土脸,着实出了口恶气,宁怀璧才摆手让他离开。 刘管家挨了一肚子骂,反还得感恩戴德的谢过人家“教诲”,这才放下礼物,一溜烟的又赶往上溪村。 倒不是这管家不知轻重,才先来的宁家。 而是刘县令算盘着,此事的苦主原是宁家,若先去程家,再去宁家,难免有因程家势大,才低头的嫌疑。若能先求得了宁家原谅,再去程家,方显出他的仁义。 只没想到,宁家多少还肯骂一顿出出气,但程家却是半点面子不给。 虽以英王府之尊,还不屑于亲自出手,去惩治刘县令这样一个芥末小官,但程家也不肯收他的礼。任刘管家在门口说半天好话,人家也只是大门紧闭。倒是有个下人听着心烦,勉强说了四个字—— “好自为之”。 就为这四个字,刘县令只得在接下来的任期内,打起百倍精神,老老实实,勤勉任事,倒是让本地百姓的日子好过许多。 只是这边,收了礼的宁怀璧也不见得就全然原谅了他。在心里暗暗给那刘县令记了一笔,他转头就让孟老庄头把这些礼物拿去分给村人。 这样欺负过他妻女的礼,他收着就生气。但是宁怀璧必须让村里人都知道,刘县令曾派人来道歉的事实。 孟老庄头看他脸色,也不顾天都快黑了,立即去办了。 说实在的,二奶奶一来,就受了青阳县令的气,虽然令人生气,可也让村里人心里犯起了嘀咕。会觉得是不是自家主子太弱,才给人看不起?可眼下有这些礼物,孟老庄头自觉腰杆子立即就硬了起来。 看到没有? 白天才惹的事,晚上就来送礼赔不是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宁家还是有面子,不好欺负的! 所以孟老庄头把东西派出去后,还出了个主意,“姐儿今天还说,要请大伙儿吃饭的。我看不如明天二爷索性多留半日,咱们杀几头猪,中午就摆上宴席热闹热闹。一来算是圆了二姐儿的话,二也算给二奶奶和她接个风。三来是我们庄上恭贺您中举,并替您去京城饯个行。祝您到了京城,一帆风顺,金榜提名!” 四来也好昭告众人,嘿嘿,他老孟家的大儿子要跟着二爷去奔锦绣前程啦!你们都羡慕着吧! 不过这样小心思,孟老庄头就不说了。 但宁怀璧却猜出几分,也不点破,只点头表示同意。 可此时,宁芳却认真问起一事,“那程家呢?咱们还没答谢程家呢?” 她这一问,却见大人们都笑了。 还是那种,瞧这小屁孩,真爱瞎操心的笑容。 只有宁怀璧体贴的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咱们芳姐儿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替家里分忧了。” 爹您就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瞎操心了。 芳姐儿撅着小嘴甚没面子的想跑开,却被宁怀璧揽着笑道,“程家那边,我回去自会跟你祖母商议。否则,你手边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啊! 宁芳一下悟了,自己真是傻,还当是后世那小门小户呢! 如今她家怎么说也算是地方名门,怎能随随便便就给王府回礼?确实是自己没考虑周全。 不过宁怀璧又道,“只是芳儿想得也有道理?如今离得又近,不若先打发个人过去表示一下。唔,徐妈妈,老孟,你们可有主意?” 这可把二人都问住了,这乡下地方,能送什么? 贵重物品没有,若说地方土产,那下溪村能有的,上溪村能没有吗? 宁芳歪着脑袋想想,倒是又出了个主意,只是这回她不敢大声说了,只在她爹耳边悄悄嘀咕几句,然后忐忑的问,“这样行不?” 谁知宁怀璧顿时笑了,“这主意好,就这么办!” 于是,天刚擦黑的时候,上溪村程府大院紧邻着竹林的一栋僻静小楼里,便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 第26章上课 老车夫跛着脚,拎着只食盒送到楼上,笑道,“三爷别看书了,且瞧瞧这个,可有胃口?” 坐在窗前的少年转过头来,明亮的灯下,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两颊凹陷,整个人几乎瘦成骷髅。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却没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病殃殃的坐在那里,捧着书的手腕细瘦如柴,满脸俱是不健康的青灰。就如一根病弱的细竹,随时都会被阵强风折断。 只浑身那股气势却是与生俱来,令人不敢小觑。 少年微微皱眉,才想说不吃,却看到一笼从来没有见过的饺子。 每只都胖嘟嘟的,却仅有一寸大小,就算是樱桃小口,也是一口一个的量。也不知用了什么,把皮儿染得花花绿绿,又捏出各式精巧的花边,配上碟子里的香油香醋,光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看少年的喉结不自觉的轻轻滚动了一下,老车夫笑眯眯端到他的面前,“要说老马也是头回见着这种饺子。听说这黄的是南瓜汁拌在面里做的,绿的是菜汁,这紫色……哎哟,我也记不清了。不如三爷都尝尝,看是什么味儿?” 年轻人瞥他一眼,这老家伙记性好得很,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要哄着他多吃几个,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不过饺子确实看着可爱,兼之自从病了之后,尤其路上奔波劳累,着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少年也不矫情了。 “拿筷子来。” 老马从食盒里单取了一双镶银象牙筷子,又拿了只莲青宝相花纹碟子,送到他面前。 年轻人先吃了一口黄的,“嗯,这个是倭瓜猪肉馅的。” 又吃一只绿的,“这是素三鲜的。” 再吃一只紫的,“这里添了虾来。” …… 一笼饺子足有六七种,每个尝上一两只,便觉一直挑食的胃袋舒服不少,少年也终于心情不错的想起来问了。 “这饺子谁送来的?” 老马道,“下溪村宁家,就是白天遇到的那对母女。听送来的下人说,这饺子是他家二姐儿折腾着做了,给您尝鲜的,还说回头要给您送谢礼呢!” “原来是她啊!”少年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樱红色,冲人吐口水的小小身影,不觉露出几分淡淡笑意,“倒也有心了。” 老马忍不住道,“是哩,肯定想着咱们是打北方来的,想着接风饺子送行面,才折腾着做了出来。否则不年不节的,南方人可没有包饺子的习惯,还整出这么多花样来。难为她这小小年纪,怎么想出来的?” “你似乎挺喜欢那丫头?” “是啊。不知三爷瞧见没?那丫头模样倒在其次,老马只爱她骨头够硬。就那样被人掐着脖子,都没哭一声。那双眼珠子瞪得,精神极了!” 少年却不太认同,“过刚易折。” 他似是还想说什么,可想想却又什么都不说了,只停下筷子,“行了,我饱了,剩下的拿去扔了吧。” 老马答应着,收拾了碗筷出去。却在下了楼时,回望着映在窗户上,那单薄瘦削的身影,悄悄擦了擦眼角。 他家名动京城的小三爷,原不该是这样啊! ※ 天交二更,孟老庄头家里的灯火却依旧亮堂。 除了宁家别院,上溪村就数他家宅子最体面了。 虽不是那么好的青砖大瓦房,却也是齐齐整整三套小院。最后面的老房子住着老两口并小闺女,前头两个儿子一人一套一进的小院。 不过眼下平常早该睡觉的时候,全家人却全都齐聚在大儿子的小院里,看着娘儿几个收拾行李。 宁怀璧明天吃了午饭就要回家,孟拴柱自然也要跟去。 也就是此时,孟保柱才敢说出自己的小心思,“爹,您吃饭那会儿为什么瞪我?说不定我跟二爷一提,就能让我一起跟去。这上阵亲兄弟,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给老爹一巴掌拍到了后脑勺,“少他娘的做梦了!你以为你能说会道,二爷就该用你?怕就是你哥那闷葫芦,又不会说话的性子,二爷才看上的他。你伶俐虽好,可这世上有人就是不爱你这样的,只能说你哥投了二爷的眼缘,你再妒忌也妒忌不来。眼下我正好交待个话,老大你可得记着,往后就算你跟着二爷混出息了,也不许在他面前提你弟弟!” “这是为什么?”连孟大娘也不懂了,停下手里的活计道,“老大若有出息,拉拔拉拔弟弟,不是应该的么?” 孟老庄头鄙视的看她一眼,“蠢!咱家原是地里出来的,如今二爷要用人,才看上了老大,若是全家都跟了去,岂不让人觉得不守本份?再者说,出去虽好,也不是没风险的。” 他随即压低了声音,把全家人聚拢到身边道,“听说二爷身边那个辛姨娘可是了不得,如今又有了哥儿。虽说二奶奶是来乡下养病,但这里头有什么事,谁知道呢?恐怕日后东风西风,还不定哪个压倒了哪个!” 孟大娘一下变了脸色,“那,那咱们……” 孟老庄头道,“甭怕!二奶奶再不好,还有三个姐儿呢。尤其二姐儿,那样懂事,以后是个靠得住的。还有徐妈妈,那可是太太身边的第一红人。要是二奶奶真给打下去了,也不会把她派来。我跟你们说这些,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至于老大,爹只能教你一句话了。” “爹,你说!” “你记着,往后跟着二爷,一定要忠心守规矩。别动不该动的心眼,别贪不该贪的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听到不中听的话,别听外人挑唆,只问二爷去。只要守着这一条,那就任谁也拿不到你的错处了。” 这话听得全家人无不点头心服,只孟保柱还有些不平,“那哥去奔前程了,我就一辈子呆在乡下啊?” 孟老庄头到底忍不住,又捶了他一拳,“蠢货!你哥奔出前程来,咱家还愁没好日子过?到时咱们爷俩在乡下守好这个田庄,不也是全家的退路?再说就算你出不去,未必你的儿女也出不去?真是不会想!不过老大啊,你可得记住,你弟弟既替你守着这个家,你往后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他。否则你爹就是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 孟拴柱一下急红了脸,“爹,我是那样人么?” 孟家人心结解开,一起给要奔前程的老大收拾着行李。 而在那边主院西屋,宁怀璧也揽着大女儿,悄悄给她上着课。 第27章教女 “……往后若有什么事,你只管去找那老孟。爹如今把他家老大带在身边,他们不敢薄待你们母女的。” 其实这样的话,若夏氏是个明白人,根本不用当爹的多说,当娘的就能领会,并教导女儿。 无奈知妻莫若夫。 要指望夏氏开窍,宁怀璧觉得还不如指望六岁的大女儿。 别看这丫头小,但可能遗传到自己的聪明早慧,可比她娘灵透许多,说不定还能护着他那傻媳妇呢! 可初次接触到这些的宁芳虽听明白了,却跟看到她爹骂人一样,又惊了一回。 原以为英俊爹真是为了找保镖才要带孟拴柱离开,原来还有这么些弯弯绕绕? 不过老爹,你不总是那么一身正气么,怎么也这么会耍心眼? 离别在即,宁怀璧也顾不得拔苗助长了,反正教都教了,索性再多教一些。 “你娘心性单纯,一直不懂调教人,如今也没几个得力的。从前在家,毕竟有你祖母,有爹在,倒也没什么人真敢给她亏吃。但如今来了乡下,虽有徐妈妈照应着,但她毕竟是下人,年纪也大了,若有些事没顾过来,你就得多替你娘操些心。” “还有你自己,也得学着调教几个心腹出来。要待下人们好,但也要让她们懂得守规矩。这点徐妈妈会教你,但也不要一味照抄。她毕竟是下人,但你是主子,有些事她能做,你不能做。有些事你能做,她又做不来又想不到。这里头的学问,你得自己慢慢去琢磨了。” “不过徐妈妈这回肯随着你们母女来乡下,足见忠心。但这个恩爹就不去施了,留着你和你娘,慢慢还她。你娘心好,只是嘴笨,又是娇养惯的,难免有时显得不大通人情世故,这些你若想到了,得多提点着她。” “至于那程家,虽跟咱家有亲,但毕竟多年未曾走动。若他家没开口,千万不要贸然上去攀附。不过回头你若得了空,倒可以送些点心针线。咱们不图他家什么,但受了人家的恩惠,却也不能轻易忘记。” …… 宁芳点头一一记下,忽地也想起一事,“爹,我觉得那位英王府的主子,似是生了什么病。我靠近他那车子时,闻到股子药味。” 宁怀璧微怔,随即若无其事的赞了女儿,“你能这么细心,这是好事。不过人家既在养病,只怕精神不济。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要多包涵着些,别见气。” 但他素来机敏,顿时想到,英王府地位显赫尊荣,就算自老王爷过世后,并没有册立新王,但堂堂王府的封号仍在,为什么府里的主子生了病,却要从京城千里迢迢来江南?难道江南的乡野大夫,能比京城那些御医还高明厉害? 想着如今过继到英王府的,可是前朝高宗废太子那一系嫡传血脉,宁怀璧不敢深思了,也不与女儿细说。只嘱咐宁芳以平常心待之,便不再啰嗦。 又叮咛女儿,在乡下要好好念书,但也不要忘了城里的祖母,还有府里的萍姐儿和安哥儿,要不时打发人回去请安问好。 还有夏家的外祖父外祖母,安顿下来,别忘了差人去请安。至于夏氏答应那个三倍的利息,宁怀璧觉得,大概只有大舅兄能帮得上忙了。 多年亲戚,他深知夏明启夫妻皆是脸上不爱显摆,但心肠极软之人,多求求便好了。至于其他几位舅兄,面上虽亲热,但背地里真是对这个小姑子一肚子怨气。 说着说着,宁怀璧越想越觉得应该交待的事情极多。可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大女儿,未免又叹起气来。 “你如今才几岁年纪?爹爹真是不该跟你说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宁芳瞬间挺起小腰杆,一脸严肃道,“爹,我不小了,又是老大,家里如今事多,老大不上谁上?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娘,也会做好你说的这些事。只您出了门,一个人在外头,也要照顾好自己啊!我虽让你惦记着我们,也不想你分心。总之,您先顾好明年的春闱最要紧。” 宁怀璧瞧着女儿那鼓着小脸的认真样儿,心中只觉又酸又软。 这么好的孩子,当爹娘的怎么舍得拿担子往她稚嫩的小肩头上压? 可怎么办呢? 有些话,除了至亲,他能徐妈妈都不能说,也只能为难这孩子了。好在这孩子贴心懂事,这也是当爹娘的福气了。 “二姐二姐,你闻我的臭脚丫!” 父女俩正相互感动着,宁茵个不识相的,哒哒哒趿着拖鞋跑进来了。进来就翘着刚洗过的小脚丫,要宁芳闻。 宁芳没这嗜好,嫌弃的把这小胖丫头塞进她爹怀里,“我也去洗了。” 她不仗义的跑了,宁怀璧却抱起二女儿,很捧场的亲亲她的小脚丫,“哎呀,茵姐儿的小脚丫真臭呀!” 宁茵给逗得哈哈大笑,玩了一会儿,洗白白的宁芳跟徐妈妈一起进来了,“天也不早了,二爷也早些歇了吧。姐儿们别闹,赶紧睡了,明儿你们爹还赶路呢!” 甭管二奶奶说什么记不记得的话,反正二爷的铺盖她是送到西厢房去了。在徐妈妈看来,两口子就要睡在一起,才象一家人。 可宁怀璧想想,却是抱着宁茵,又背上宁芳,一起去了西厢房。当着他那如避猫老鼠般的妻子面前,把两个孩子往床上一扔,“今晚我们就都歇这里。” 啊? 哪有这种歇法?又不是没床! 可宁怀璧却说,“这一别至少就得大半年,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一家人一块儿呆一晚吧!” 这话说得徐妈妈眼眶顿时都泛起了潮,二话不说,转身把两个姐儿小枕头送来了。 于是这一晚,宁芳宁茵便是夹在爹娘中间睡的。虽然很挤,但宁芳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踏实。 只是—— 等到天光未明,宁芳便被胖妹妹整个趴在身上,活活压醒了。 这丫头睡相实在太差了! 到底是哪只眼瘸的猴子会看上这只小猪啊?求带走! 杀猪杀鸭,捕鱼捞虾,下溪村跟过年般热热闹闹摆了二十几桌,欢送了宁怀璧和孟拴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从此村中一帮上学的孩子们中间,多了一辆小驴车。 那是宁家的二姐儿,也开始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去上溪村的小学堂的学生生涯了。 第28章门道 村里人不好明着打听城里来的小姐,便偷着在家问孩子。 “那二姐儿读书好么?会写字么?能答得出先生的问题么?” 村里的孩子们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家长们给弄糊涂了,这啥意思啊? 赵小二是这么回答他爹的,“姐儿读书好,字也写得好。不过最好的是,她若答不出先生的问题,还有小丫头替她挨打。爹,你不老说弟弟欠揍么?那让他也跟着我上学做丫头吧。我若答不出,让先生打他手板子好了。” …… 回答他的,自然是他爹的一顿老拳。 而宁家二姐儿,二姐儿此时正在发奋苦读! 统共就有一回背书晃了下神,害得跟她的小丫头挨了两记手板,搞得如今满学堂都是羡慕妒忌恨的眼光,宁芳压力山大! 两辈子加一起,活了都好二十好几的芳大姐,真心丢不起这个人。 只好勤于要求,力争不再犯错。 可看着她这样勤奋,徐妈妈却甚为满意,还特意把她最近写得最好的两张字,交给宁四娘派来送东西的家丁带回去。 “告诉太太,二姐儿自来了乡下,读书可认真呢,就跟二爷小时候一个样。不过请太太放心,针线上我也会督促好她的。” 于是乎,宁芳在跟书本奋斗的同时,还得跟针线奋斗。 嘤嘤, 好累,好想哭,怎么破? 转眼,她们到下溪村已经快一个月了,天也在几场秋雨之后,彻底的凉了下来。 宁四娘担心乡下屋子空旷且冷,故此早早打点了冬衣柴炭给媳妇孙女送来。 徐妈妈指挥着小丫头们将东西搬进库房,转身便去找二奶奶回话,却见夏氏又在捧着那厚厚一沓纸张细读。 这是宁怀璧走前留的信,徐妈妈一直以为是什么夫妻间的情书,却不知是宁怀璧跟孟老庄头问答后的心得体会。 上面详细记录了下溪村适宜种什么,能养什么。夏氏养伤期间,已经拜读了无数遍,准备按图索骥,找一条生财门道。 此刻见徐妈妈来了,高兴道,“徐妈妈,上回大夫说我吃完这几副药就算好了,可以出门逛逛了吧?” 看她精神好,徐妈妈也很高兴,“行啊,正好今儿天气好。等吃过晚饭,二奶奶便和姐儿出去散散步,也好生瞧瞧咱们庄子。” 于是,当晚饭过后,宁芳便从书桌前被揪了出来,在美丽的夕阳里,牵着她娘开始游览下溪村。 但此时隔壁的上溪村,却陷入可怕的恐慌中…… ※ “你爹信上说,咱们村子水多,光大大小小的水塘就有五口,你说我们要不养鸭子吧?买一笼小鸭子才几文钱?喂养又不费事。我记得金陵那边都爱吃鸭,从前我爹做生意时,说那边好些的酒楼里,一只盐水鸭都要二钱银子。徐妈妈说这庄子一年出息才一百多两,那三倍就是三百多两,也不过才两千只鸭子。” 看娘亲望着那清粼粼的小池塘,两眼放光,宁芳是真不忍心泼她冷水。可是—— “那也得是在金陵酒楼才卖得起价,若搁在别处,可怎么卖呢?再说,村里水塘虽多,可也没大到能放得下一千五百只鸭子吧?” 夏珍珍再看一眼池塘上游动的十来只鸭子,哽了哽,随即又兴高采烈道,“那咱们种果树!那个可比稻米出息高多了。我爹从前就贩过桔子,从当地买来,才几文钱一斤,可拖到镇上,一下就能卖十几文。碰上过年过节,就更贵了!” 宁芳抬头不确定的看她一眼,“种果树没有三五年能挂果?” 夏珍珍又卡壳了。 放眼四下望望,看看田野里收完稻米后,补种的麦子,又生出个主意,“那我们酿酒吧,酒可比粮食贵多了!” 呵呵,宁芳都不忍心打击她了,“今年秋收的粮食早交回府里了吧?剩下可是大家的口粮,要吃到明年春天的。再说朝廷好似对民间酿酒,也是有管制的……” 夏珍珍彻底泄气了,苦着脸问,“那怎么办?你爹信上可说了,照目前这样种种粮食,养鸡养鸭可是万万挣不出三倍利息的。” 宁芳也不知道,只能安慰的拍拍她娘的手,“没事,慢慢来。爹不说,要是有难处,可以去找大舅舅么?娘,我们也算安顿下来了,什么时候过去一趟?” 可夏珍珍却低了头,半晌才嗫嚅道,“我,我已经够麻烦大哥了。还是,还是咱们自己先想想办法吧。” 那—— 那宁芳就只能陪着她娘一起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明媚的晚霞叹气了。 咕噜噜。 什么声音? 宁芳转头,却见她娘不好意思的捂着胖胖的肚子。 “娘你肚子不舒服?” 不对! 宁芳伸手摸摸她娘少了一层的双下巴,“娘你瘦了!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吃饱?” “真的吗?我真的瘦了吗?” 自动忽略后一句的夏珍珍,闻言欢喜的捧着自己仍旧圆润的脸,向女儿求证,“你不要骗我哦!” 看着她娘比刚才说起做生意时,更加闪亮的目光,宁芳突然觉得,她娘好象真的只有十五岁,更象她从前闺中的小姐妹。 不过—— 没有女孩子不关注这个话题,所以宁芳很认真的拉着她娘站起来,围着她上下重新打量。 “真的瘦了,肚子都小多了。而且娘你最近穿的衣裳,也比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好看多了。” 这是实话。 除开宁芳年纪太小,记忆模糊的那几年,最近一两年,着急生儿子的夏氏,完全忽略了自身的装扮。 不仅乱吃乱补,衣裳也是胡乱一套了事。经常身上出现四五种颜色不说,还是各种花红柳绿,难看得要命。 这也就是亲娘,否则换一个人,宁芳早嫌弃死了。 但最近夏氏却莫名的变得顺眼起来,就象今天,她穿一件葡萄紫绣兰花的夹袄,配秋香色蝙蝠马面裙,搭上几件简单的珍珠首饰,顿时显得又素雅又大方。 于是,宁芳很快便颇有兴致的跟她探讨起来。 “我看娘那条绿色的裙子也好看,也能配这件衣裳。” “绿的会不会太艳?我还那么胖呢。” “没事,反正只露个边……” 于是,等孟老庄头气喘吁吁找来时,这娘儿俩正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宁四娘刚送来的一匹湖蓝衣料,到底是做夹袄,还是做裙子。 因事关紧急,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孟老庄头就高声嚷嚷起来,“二奶奶,可了不得了!那边上溪村,发瘟疫了!” 啊? 是那种发现一个,就有可能波及全村,甚至连累邻近几个村全被朝廷封锁,任其全部死光光的瘟疫? 不说夏珍珍,宁芳都吓坏了。虽然昨天才是中秋,可蠢作者忘了。不过眼下还是假期,依然祝大家节日快乐,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哟! 第29章瘟疫 等夏氏坐着女儿的小驴车赶到上溪村时,天已经擦黑了。 但就是在苍茫暮色里,也远远的就能看到,巍峨的程府大门外,聚集着黑鸦鸦五六百村民。还有不少人,正从四面八方不断赶过来。 这么多人,就算程家再大,也有被淹没的趋势。而这其中,除了本村村民,尤以下溪村人居多。 没办法,离得太近。连婆媳吵个小架这样的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又何况是瘟疫呢?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人们在大声议论。 “……就算是王府,也没有这样做事的吧?把个得了瘟疫的人放到乡下来,这是要害死大家吗?” “是啊,就算程家对咱们有恩,可这事也太大了。他死哪儿不好,怎么非要来祸害乡亲?” “反正今儿无论如何,得让程家给咱们一个交待。否则迟早也是一死,如今早些下手,说不定还能挣条活路。” “对,必须给个交待!不能等死!” …… 夏珍珍听得头皮发麻,再看看那一张张暮色中仍难掩激愤的脸,忽地有些胆怯。 这样的场合,她到底跑来干嘛了? 可孟老庄头已经在前头喊开了,“让一让,拜托各位都让一让,我们宁家二奶奶来了!让一让吧!” “是宁家二奶奶啊!快让开,让开!” 人群很快就分出一条道来,还有人说,“二奶奶是举人太太,让她给咱们主持公道!” “是哩是哩!二奶奶,您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 不管认识不认识,但聚集起来的村民们莫名就觉得多了几分底气,看着驴车的目光,充满了希翼。 可夏珍珍长这么大,连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何曾管过这么大的事? 只是听孟老庄头一说,就匆匆忙忙的跟着来了,至于会肩负这样的“重任”,她从来没想过呀!可这要她怎么跟人说? “别怕,娘,咱们先问清楚再商量办法。” 冒着冷汗的手,突然被一只温暖小手捏住了,夏氏僵着脖子扭头一瞧,这才发现偷跟来的女儿,顿时惊了,“你怎么跟来了?快回去!万一……” 宁芳却淡定的拍拍她,“万一不是呢?” 不要怪宁芳不当回事,夏家是做南北商行起家的,后来家大业大,子孙便各有分支。象宁芳后世归属的夏明启长房那一支,便去做药材生意了。常年跟那些医馆大夫打交道,从小就听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故事。 有妇人老蚌结珠怀了孩子的,还以为肚子长了虫,直等生下来,自己才吓一跳。有那手上割了小伤口不注意,没听大夫的话,结果一命呜呼的。也有一家老小上吐下泻,以为发了瘟疫的,结果只是那家的水缸太久没清理,生了虫而已…… 所以,当宁芳听说刚回乡的英王府里,居然有人得了瘟疫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 如果真是瘟疫的话,不管怎样的贵人,都是必须上报朝廷的。怎么可能允许他千里迢迢回了江南?路上也折腾不起啊! 所以,等跟夏珍珍一起下了小驴车,宁芳只问,“这事儿,是谁先发现的?” 因天天过来上学,上溪村的村长程长海早认得她是宁家二姐儿,亲自过来说话,“是我们村的周嫂。周嫂,快过来说话!” 这程长海虽也姓程,却跟英王府半点瓜葛也无。在村里原本都排不上号的人物,只因上溪村享受了过世的老英王带来的种种好处,总不能没有表示,所以历来村长都是选了程姓人担当,让外人瞧着也好看些。 程姓人既捡了便宜,也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才渐渐有了些话语权。但那也是太平无事时,表面的一团和气而已。真遇到事时,便有些弹压不住。 这程长海素来又是做惯了老好人,无甚谋略的,一听说瘟疫,自己先慌得乱了阵脚,也来不及弄清楚原委,便让消息扩散,酿成这围攻之势。 眼看人越聚越多,又群情激愤,旁人不晓得利害,程长海心内却已是叫苦连天。 他当了十来年村长,就算没甚本事,总也长了几分见识。 若此刻府里那位真是瘟疫还好说,若不是的话,只怕一怒之下,便要找个替罪羊,那他这个村长不就首当其冲吗? 因此才忙忙请亲家孟老庄头,带着夏珍珍过来,也是想找个人分担一二。 因他发话,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妇人,即那周嫂快步走了过来,瞧着也才三十上下,很是干净利落的模样。估计这话她说了也不止一次,故此也不等问,就从头到尾道出事情始末。 原来跛足老车夫带着程家主子返乡后,一直闭门不出。只从村里找了几个仆妇,帮忙打理家务。 周嫂因手脚麻利,得了近身服侍的机会。却也给隔绝在竹林小楼之外,每日就负责按时送些清粥小菜过去,再把里头不要的东西扔出来。 这活儿本轻松又省事,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知足。周嫂白拿着那么高的工钱,反生出疑惑。为何这样轻松的活,会给这么高的钱呢? 这人一好奇,就处处生事。 不多时,周嫂就发现那跛足老者除了天天在小院熬药,还会烧东西。 有一次她负责清理灰烬时,发现一角没有烧毁的衣裳,那样的好绸子,竟是生平从没见过的。可好端端的衣裳,洗洗不行么?干嘛要烧了? 再一留心,周嫂就发现更多不对劲了。 “……院里的那位,回来都快一个月了,天天要水洗澡,却从未换洗过一件衣服,所有衣裳都是穿完就烧。还有他平常吃剩下的东西,不说给人吃,给我们喂猪也好啊,谁知那老马却谁也不给,全挖坑埋了。我原以为,这是有钱人家的规矩。谁知今儿一早,给我瞧见那位爷。我的天老爷呐!” 周嫂夸张的比划道,“那简直就瘦成个人干了,跟鬼似的!那模样,吓得我盆子砸脚上都不知道疼,一口气跑回家去。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就把这事跟我婆婆说了。她老人家怎么说也有六十多了,比我们年轻人有见识的不是?” 此时一个老太婆豁着漏风的牙齿,插嘴道,“我当时听见吓都快吓死了!我媳妇年轻不懂事,可老太婆我却是见识过的。几十年前,咱村闹的那回水灾过后,病死了多少人?全是那副鬼样子!一听媳妇说了,我便知道不好,赶紧取了端午的艾草烧水,给我媳妇洗头洗澡。又换了全身衣裳,这便来找村长了。” 若这么说,那还真是瘟疫? 旁边村民听着更加惊慌,也越发凶狠的叫嚷着要赶人离开。眼看事态有些收拢不住,宁芳母女只觉头皮都开始发麻…… 第30章不义 虽知众怒难犯,但念着程家恩情的夏珍珍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那你们也不能仅凭猜测就定了人家是瘟疫啊,或许是别的病呢?” 听她口气软糯,周家婆媳顿时反驳,“别的病能这样忌讳?又烧衣裳,又埋吃食的?” 看她们显然有点不把娘放在眼里,宁芳不高兴了,站出来帮腔,“那人家有钱,他乐意,你管得着吗?再说了,他若真是瘟疫,能一路从北到南的跑这么远?”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是把众人给噎住了。 是啊,若真是瘟疫,还能长途奔波这么远? 周家婆媳还不服气,正待辩驳,只听吱呀一声,程家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跛足的老马黑着脸,赶着那辆黑篷马车出来,看那马车后还绑着箱笼,显然是打算离开。 左右扫了围观的人群一眼,老马冷声道,“还不让开?” 沉默的人群,顿时悄无声息分得开开的,似是生怕沾上一点灰。 宁芳忽地觉得有些心凉。 程家给整个上溪村都来了好处,平日里大家沾光时,人人称赞。可当人家出了事时,他们又是怎么回报人家的? 也许性命攸关的时候,并不能责怪这些乡亲们势利。但眼下不是还没确认么?就这么听凭几句流言就急吼吼围逼上来,这样厚道么? 看着那些村民的表情,老马越发鄙夷,讥诮的轻嗤了声,重重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呸!” 然后,扬起马鞭,就要离开。 谁知此时,有人拦在了马车跟前,“请,请等一等!” 宁芳扭头,却是她那个胆小怕事的娘亲。 夏珍珍咽了咽唾沫,乍着胆子上前,“大,大伙儿听我说……那个,你们,你们都误会了。我女儿说,说这,这不是瘟疫。你们不能……大家不能这样赶他们走。这样,这样太伤人家的心了。” 喂! 娘你的意思是对的,可话不能这么说啊!再说,我说不是瘟疫,你就信了吗?万一是又怎么办? 可此时内心抓狂的宁芳,却也只能勇敢的走上前,挺直小腰板望着众人,“事情经过我们母女方才都听清楚了,不过是周嫂婆媳猜测而已,谁能证明英王府的人真就得了瘟疫?你们当中若有大夫就站出来,就算要定罪,也得给人家把了脉再说吧?”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听得大伙儿齐齐为之一震。 是哦,他们也没人懂医理,不过是听说有瘟疫就赶来了。那万一不是呢?谁有证据? 那周家婆媳还想争辩,却被程长海一瞪眼压制下去。 他已经想明白了,就算英王府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也绝对不应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人赶走,这一赶走,可就彻底把人得罪了。 所以他站出来道,“大伙儿这是忙完农活都太闲了么?听着风就是雨!妇道人家的话如何信得?咱们得记着,程家为咱们办了多少好事。就算生个病,来乡下养养又怎么了?瞧把你们吓得。都回了,回家吧!” 可人群中有人不服,趁着夜色也看不清脸,高声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那这贵人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回村这么久,连个面也不露?” 这一下,又把众人说得心思浮动了,“对!若不是瘟疫,就让大伙看看,这藏头露尾的,到底有什么不敢说的?” …… “大胆!” 叭地重重一记响鞭,在半空中打响,一下让几百人的现场鸦雀无声。 跛足的老马缓缓在马车上站起身来,眼神冰寒,“王府里的主子,岂是你们这帮贱民想看就能看的?就凭你们这样冲撞贵人,若在京城,统统是个死罪!不服气的,尽管放马过来。就算只有我老马一个人,若皱皱眉头,我老马便管你们叫祖宗!” 他回来那么久,统共只在进村那天发过一回威,当时见着的人少,也不知究竟。可如今见他这一怒,那浑身的气势竟极是慑人。虽只一人,身后却似跟着千军万马一般,带着上过沙场的血腥杀伐之气,吓得几百号乡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针尖掉地上都能听到的寂静里,马车里忽地传来幽幽叹息声。 “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提着盏油灯,轻轻推开了车门。然后,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站在了马车上。 人群中,齐齐爆发出倒吸气的声音。有些胆小的,甚至惊呼起来! 夜色里,他一脸苍白的站在那里,真的就象裹着衣裳的骷髅,极为可怖。 少年漠然站在那儿,仿若未闻,“你们都看到,我确实是生了病,大概没两年好活了。不过我这个病,有京城太医院院正的亲笔诊断,只要不与人亲近,就不会过给旁人,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惊慌失措。行了,马叔,走吧。” 说完,他就重新钻回车里。只是最后,到底忍不住悄悄瞟了一眼那个方才替他说话的夏珍珍,还有她身边的小女孩。 这对母女,倒是好心。或许回头,他还能暗中关照一二。 而这一回,连程长海也不敢说要留人了。 就算这个病不过人,可看着也实在太吓人了! 只是,当马车又要启动的时候,宁芳不管不顾的冲了出来,“等等!” 不仅是冲了出来,她甚至手脚并用,飞快的爬上了那辆人人避之不及的黑篷马车。 然后,小手一下推开车门,望着那瘦骨嶙峋的少年,“你这个病,或许,或许我能治……吧?” 什么? 少年眼中有光华一闪而过,可也就那么一下,他就恢复了平静,“休要说笑,京城那么多太医都没有法子,你能行?快下去吧。” 唔……宁芳有点不确定,但依旧顶着对面那冷淡的目光,顽强的留了下来。 “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是不是浑身无力,每到下午就身上潮热,脸颊发红?每到夜间总会一身虚汗的醒来,可出了汗又畏寒?然后胸口,就是这儿总是觉得隐隐作痛。起初发病时,还以为是得了风寒?”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神情却凝肃起来,眼中又有光华闪烁。 外人听不见,反倒是老马在车辕上听得真真的,浑身颤抖着说,“正是,全是如此!起先都以为是着凉了,可治了几个月也不见好……姐儿!” 他忽地在马车上跪了下来,咣咣就给宁芳磕起了头,“你若真能治好我们三爷,老马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宁芳吓了一跳,赶紧爬边上避开,“我,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不过我虽知道一些怎么治这病的法子,却也不敢保证一定行。我,我有些记不清了……” 没关系! 老马立即爬起来,看了一眼年轻人的眼神,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姐儿有手段,尽管使出来!纵是不行,我家主子也必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话说至此,老马也不走了。立即拔转马头,驾着车他又回了程府。 第31章治病 眼看女儿被人带进程府,夏珍珍想也不想,就跟了进来。 至于门外那些村民,全都傻了眼。 这,这就不走了? 关键时刻,还是孟老庄头老练的站了出来,“各位也都看到了,贵人虽有病,却是不过人的,不信我们姐儿和二奶奶都进去了。大伙儿若还是担心,以后避着些就完了。先散了,都散了吧。” 程长海反应慢一拍,此时也忙出来打圆场,“就是就是。既然连宁家二姐儿都说能治,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病。都回去吧,难道还真想闹出事来,等着官差上门么?” 这么一说,村民们全都老实了。 虽然心里还有些犯嘀咕,不过眼看着宁家姐儿和二奶奶都敢进程家大门,确实给众人吃了个定心丸。 说一千道一万,都比不上实际行动有效力。 连有钱人都不怕死的进去了,他们这些穷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明白此节的村民,很快便一哄而散。 程长海又告诫周家婆媳别再乱传话,便也打算离开,抬头却见孟老庄头竟也抬脚往程家走,他赶紧在后面一把拉住。 “你跟去作甚?说是不亲近就不过人,那岂不是离得近了,还是会过人?” 孟老庄头道,“我家二奶奶和姐儿都去了,我能不去?” 他反手把程长海一抓,压低声音道,“瞧在亲家份上,我教你个乖。这时候跟进去,才足见真心呢。结个善缘,日后错不了的。” 程长海却把他一推,“横竖我跟英王府也亲近不到哪儿去,省得去了还让人说闲话。你要便去,我先回了,村里还许多事要交待呢。” 看他急急避开,孟老庄头摇头嗤笑。 富贵险中求。 瞧这怕死的模样,程长海就算能当一辈子村长,日后也有限得很了。 好在他家是娶媳妇,不是嫁闺女,否则跟这种人做亲,非怄死不可。只是回去可得提醒老二多长点心眼,别给他媳妇带沟里了。 且不提孟老庄头的小心思,那边宁芳在经过进一步问诊之后,确定程家三爷是患了骨蒸之症。 这病民间还有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肺痨! 说来这病要是咳得厉害,或是到了吐血的时候,也是会过人的,但也有例外。 就象宁芳后世认得的那个老和尚,他最擅长治这种病。 可他一辈子跟这些病人住一块,那老和尚也没染上一回,反而康康泰泰,活到八十多时,还能一天吃一碗红烧肉呢! 因宁芳后世大伯做的是药材生意,于是跟这会治病的老和尚便认识了。相交几十年,看他年纪渐大,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弟子,宁大伯平日里便时常送些香火,照拂一二,老和尚感念他的仁义,才在晚年将怎么治这种病的药方及心得体会,悄悄透露给他知道。 宁大伯虽不会把这些泄露,断人财路,却是让家里孩子们都学了一遍。也不指望他们靠这个挣钱,只让他们在遇到这种病人的时候,加以救治,便算是积德了。 那药方宁芳从前背过,只是遗忘了这些年,一时有些想不全。但该怎么治,大体上她还是知道的。 “……寻常大夫总觉得这病要吃得清淡些,恐大鱼大肉的更加生痰上火,其实全错了。这个病就是要多吃好东西,只不能吃鸡羊那些发物,但鸭子、甲鱼、螃蟹这些寒凉之物,是可以多吃的……也不能因为怕过人,就天天闷在屋里,一定得出去多走动,多晒太阳。哦对了!早晚还可以对着山上无人处大声念经书,说是可以平心静气,对身体也好……” 宁芳说一样,老马就记一样,旁人也不敢打扰,只等着宁芳冥思苦想好半天,表示暂时再也想不出来时,夏珍珍弱弱的问了,“芳儿,你是打哪儿知道的这些?” 呃…… 宁芳哑巴了。 她要说是后世学来的,会不会被当成妖怪烧死? 半天没开口的少年,程家小三爷却适时,“我瞧这方子,开的倒有几分道理。” 他手上捏着的,正是宁芳写的半吊子药方。大致用什么药她还记得,只是想不起来具体份量了。 但久病成医,程三一看便知,这方子虽然没用什么贵重药材,却有降燥滋阴的功效,跟太医院开的某些方子颇为类似。 他这一打岔,便把众人注意力转移开了。 可老马看着这残缺的方子,很是为难,“那怎么抓药?” 程三想了想,略添几笔,把宁芳那药方补齐,“按这个先抓几副试试,太医院的也还煎着。” 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别人不懂,老马却立刻领会。再看着屋里的夏家母女,却有几分犹豫,“此事你们能否不要与人说起?这也是为了你们好。若让有心人知道是你家姐儿帮了我们,只怕要给你家招祸。不过今日之事闹得这样大,倒是有些难办……” “有啥难办的?” 在旁边站半天的孟老庄头总算找着机会,出来刷存在感了,“我们姐儿才几岁?她说能治就能治,那不成笑话了么?不过是受了您家恩惠,姐儿懂事,说些好话宽慰人罢了。若您这儿抓药不方便,不如交给咱家来办。鸭子甲鱼这些吃食咱们乡下也多,并不值几个钱。咱们两个村子离得这样近,送来也不惹人注意。二奶奶,您说是不是?” 别说,老孟虽只是个乡下庄头,但在为人处事上却颇为老到。三言两语,就把程家顾虑轻松打消了。有些事不必明说,但老孟却猜到了几分。 就象他估摸着,夏珍珍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乡下来“调养身子”,那么英王府的小公爷,那样金尊玉贵一个人,又怎会无缘无故染上肺痨这种穷人才易得的传染病? 这里头的缘故,不是他一个庄头能够深究的,但若想把事情搅浑,嘿嘿,却是他这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庄头最拿手的。 “如此,就拜托二奶奶了。”在得到程三爷的眼神许可之后,老马当真就把事情交给夏氏了。 夏珍珍立即红了脸,慌慌张张摆着手说没事没事,然后带着女儿和老孟告辞了。 至于女儿为什么知道那个方子,她早忘了。 所以宁芳有时想想,有个不怎么精明的娘亲,也是件好事。 第32章回京 在安排了妥当人把主母和小姐送回去之后,老孟转转眼珠子,又跑去找程长海吵了一架。 然后,等到第二天一早,又一条流言在邻近几个的村子里传开。 知道周嫂为什么要指证英王府的贵人得了瘟疫么?那是因为她打坏了府里的盘子。听说可老值钱呢! 周嫂怕人要她赔,所以才跟婆婆串通,故意说了那些话,想坏了贵人的名声,好逃避责罚。只是贵人不与她这粗人计较,才闹了这一出。 后来给下溪村的孟老庄头知道,气得不行,昨晚便跟他亲家吵了一架,怪程长海糊涂,错给人当枪使,害得自己也差点得罪人。 原来竟是如此么? 一时间,邻近几个村子里又开始议论纷纷。 孟老庄头或许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乡人朴素中又略带油滑的智慧让他知道,有效盖过一个流言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制造一个新的流言。 就算周嫂不认又怎样?谣言还是散播开来。 至于程家那位贵人得的到底是不是瘟疫,已经不是关注的焦点了。反而就周嫂到底打碎的是什么盘子,大家开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有人说是前朝古物,有人说是皇上赐的,还有人说恐怕是纯金打的。 不过最后这个很快被众人嗤之以鼻了,真要是纯金的还怕摔? 傻蛋! 简直比宁家二小姐还会逗乐子。 不过宁家二小姐逗乐子多少还是份好心肠,这纯粹是个傻子! 嗯,跟着这些流言,宁芳也火了一把。 那天她在马车上问的话,没多少人听见,但她起先说她能治病的话,却是许多人都听见了。 可她是怎么治病的呢? 咳咳,眼看那只眼熟的小毛驴又得得的驾着车来了,正八卦的乡亲们马上收了嘴,还笑脸相迎。 “二姐儿,去上学呀,今天又给程家带了什么好吃的?” “萝卜老鸭汤!打了霜的萝卜,可甜呢,怎么做都好吃!婶子你家有多的萝卜吗?有多的就送老孟家去,让他给钱。” “哎哟,二小姐说笑了,几个萝卜还要什么钱?您若爱吃,回头婶子就给你送一筐去!” “那谢谢啊!” …… 等驴车走远,乡亲们的八卦才又继续了。 瞧见没? 宁家二姐儿就是这么给人治病的。 昨天好象是甲鱼山药汤,前天是菜干南北杏煲猪肺,大前天是…… 是什么也记不清了,不过总是这些汤汤水水的。吃的也不是什么好物,全是乡下常的东西。要说这样也能治病,估计他们个个都能当大夫了。 不过,这也就是二姐儿仁义。别看这么点大的女娃娃,受了人家一次好处,就知道感恩图报。可不象某些人,得了好处就忘了祖宗。 哎哎哎,这话怎么说的?那天我可没去程家闹事,就我弟那个不懂事的去了,回去我还骂了他好几天呢! 哟,那可真是教训得厉害。 行了,婶子你就别刺人了。回头让我弟也挖一筐萝卜,抓几只鸭子给二姐儿送去,这总成了吧? 这还象句话。 …… 不管乡亲们如何把宁家二姐儿的治病故事,当成个笑话传来传去。但生病的那个人,却在这样的调养中,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 “三爷,粥好了,趁热喝了吧。” 老马捧着热腾腾的粥碗过来,看着稀薄阳光下,原本瘦如骷髅的少年脸上终于渐渐鼓了些肉起来,还有了血色,欣喜得一双眉头都是舒展的。 “二姐儿的法子还真管用,看您这气色可真是好多了。” 程三接了粥,却不急着吃。反问,“让你做的东西做好了没?” “做好了,都是按着您画的图纸做的。” 老马拿出一只锦盒,里面搁着十来件金银首饰,均打得十分俏丽小巧,显是给小女孩戴的。 程三只一眼便皱了眉头,“怎不用我送去的宝石?” “您给的宝石太大了,乡下银匠胆子小,怕弄坏了赔不起,便只挑了他手上的好货做了,先凑合看吧。您那宝石,不如留着回了京城再做。” 少年不赞成的瞟了略心虚的老马一眼,勉强把锦盒收下了。 慢慢吃过了粥,拿帕子拭了嘴角,才问,“最近可有京城的消息?” “没有!” 老马这回答得特别斩钉截铁,还道,“出来前,大爷二爷就说了,您是出来养病的,可千万别操那么多心。您要是嫌闷得慌,我就去给您买些新书。要说您平常也别看那么多世家谱系,邸报县志,太伤脑筋了。您也看看新鲜话本儿,要不买几个戏子也是使得的。” 少年垂眸,淡然擦着自己的手,仿似不经意的道,“那可难为大嫂了。她素来最不爱听戏,可怎么知道好坏?” 老马一愣,半晌才无奈道,“您,您都知道了?” 想想也是,他就算是前太子家的世仆,到底是个下人。若没有主母发话,怎敢轻易换了主子的宝石? 少年轻叹,“京里情况不大好吧?” 老马忙道,“哪有?大爷二爷就是不放心您一个人,才让大太太悄悄跟来的。” 可少年目光落在刚刚吃完的粥碗上,淡淡道,“这粥里的虫草前些天每碗都有五根,可这几日却只放了三根半。大嫂从来不是个小气人,她要不是实在为难,断不至于克扣我的饮食。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老马黯然低头,咬了咬牙才道,“大爷,大爷把吕家那小子打了……然后,又被罚了一年俸禄,还赔了三千两银子。不过——” 他忽又昂起脖子,痛快之快,“大爷也踹断了那小子的子孙根。呵呵,那可是吕家独儿种呢。敢祸害到您头上来,吃这么大亏,他就活该!” 看他这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少年却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吕家太太是年纪大了,可吕老爷要纳几个年轻妾室还不容易?人家没了嫡子,照样能生庶子。既要报仇,便父子俩一道灭个干净,纵赔上三万两也值得。如此打个半死不活,不过是多结一门死仇而已,何苦来哉?” 原本还理直气壮的老马顿时给训得心虚起来,“那要不带个信回京城,再把吕家灭了?” 少年都快气乐了,“算了算了,你去通知大嫂,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吧。我也一样。” 老马一怔,“三爷,您要回去?” 第33章惊喜 程三叹道,“再不回去,两个哥哥还不知闯出什么祸来。若真折腾到那一步,恐怕我再怎么谋算,也救不了他们了。” “可……” 老马还想说什么,可少年摆手,显然心意已决,“不必多说,横竖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得好的,横竖方子已经有了,省得呆在这里还干着急。去吧。” 他年纪不大,但素来极有威仪,且早慧沉稳,乃是全家上下最信服的一个。老马看他既然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去准备了。 少年重又拿起刚刚翻看的梁溪县志,目光却落到小楼外。 昨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初雪,不大,近的都已经化了,但远处山林间却还覆着浅浅一层白,冷得缠绵入骨,也不知她还来不来。 正想着,便有一个小小人儿,出现在了少年的视线里。 系着件大红面子珠羔皮的小斗篷,底下应穿了厚厚棉袄,越发裹得圆滚滚象个球了。更因人小腿短,看着竟不似走,倒象是一路滚过来的。 楼上的少年不觉莞尔,那样温润的眉眼,便是自家人瞧见,只怕也要吃一惊。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又亲自动手关了窗,并挟了两块竹炭,添进火盆。还拿出一只跟他一模一样,只比杏仁稍大的茶杯,从紫砂壶里倒了一杯滚茶,摆上之后,又特意往桌边容易拿到的位置推了推。 等宁芳嘿哟嘿哟,吃力的提着食盒爬上了楼时,却仍只见少年纹风不动的端坐在窗前的老位子上,端着本书,面目寡淡的问,“来了?” “嗯!” 再一眼瞧见她雪白额头上的细汗和空无一人的身后,少年眼中便隐含淡淡怒意,“怎不叫丫鬟提着?” 敢偷懒? 奴大欺主,该打! “是我特意不叫她上来的,有好东西给你,嘿嘿嘿!”小姑娘得意奸笑起来,却怎么看怎么傻气。 她能有什么好东西? 少年给一个鄙视眼神,心中却不由得有了小小期待。 似是完全察觉不到少年的冷意,宁芳高高兴兴将食盒吃力的搁到房中的黑檀矮几上。然后也不顾他的目光,先扯开脖子上的系带,将整个小斗篷扒拉下来,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蛋,和热气腾腾,还微微冒着白气的小脑袋,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才长舒了口气。 “热死我了!一大早的非要我穿这么多,你摸我背上都出汗了!” 看她还真背过身去扯着袄子透气,并示意他可以摸摸看,少年眸光微沉,“胡闹!还不快停手,当心侵了寒气着凉!” 男女有别。 他自然不会去摸小姑娘的背,不过却难免留意到,小姑娘扯开袄子时,露出那一小截后颈。 有几缕细碎茸发被汗濡湿了,黑鸦鸦的贴在雪白粉腻的后颈,越发显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就象新削了皮的雪梨,说不出的鲜美柔嫩。 这也就是他了,若是那些有着特殊癖好的男人…… 少年想及此,忍不住又沉了眼,“女孩子身子金贵,便是一根头发丝也不能轻易叫人碰的。你往后可不能这么随意了,知道么?” “知道啦!”宁芳没好气的暗暗翻着小白眼,心说自己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么? “真当我缺心眼啊,若不是你,旁人我才不叫碰呢。” 少年本还冷着想教训的脸,却在听到小姑娘的嘟囔后,意外的融化了。 心情略好的似泛了几滴蜜,他抿了抿唇,指着她松花绿的新缎袄,主动换了话题,“是你祖母送来的?” 宁芳笑眯眯转了个圈,“好看不?” 少年不置可否的眯了眯眼,但心中却对那位素未蒙面的宁四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其实一件衣裳好不好看还在其次,关键是合适。 象宁芳在乡下上学,穿得太过艳丽就不太象样了。所以宁四娘给她送来的衣裳多是松花绿、蟹壳青这样的素净颜色,既不会太贵重,却又在低调中带着淡淡华丽,让人不能小瞧了去。 再想起宁四娘之前送来的回礼,也是如此。再没一件昂贵的金银珠宝,反都是些家用之物。 就象他现在喝的茶,并不是珍贵难得的明前龙井,但上品碧螺春的香气,也十分馥郁清雅。 还有屋里烧的竹炭,既跟银霜炭一样无烟,难得还有股淡淡竹香。 更有给他新做的里衣,并非用的丝绸,而是更加透气绵软的细布,在江南这样潮湿阴冷的冬天,无疑更加合用。 而且桩桩件件均置办得十分精细,让程三这样生来就享受惯了的人,都不觉得有半分委屈。 是以由物观人,他才越发敬佩,这样心思细腻,又能撑起一个家的宁四娘,可见不是寻常女子。 只可惜,她教出的孙女却不咋地。 少年略嫌弃再看一眼,如小狗般活泼泼在他眼前转着圈的宁芳,也不知把那事交给她到底行不行。 不过,瞧她跟炭火般热烈欢快,生机勃勃的样子,也许可以一试? 不知道少年纠结的转着什么念头,宁芳转个圈,想起正事了。 把食盒里那一大罐萝卜老鸭汤提出来,从底下原本放炭火的暗格里,献宝似的捧出一碗白生生的东西。 “你瞧,这是什么?” 程三一下呆了。 这,这是什么? 直到底下的小人儿,不满的将盘子又往他跟前递了递,“你倒是接着呀!” 少年微顿,随即接了她的碗,但目光却凌厉起来,“你好大的胆子!这事还有谁知道?” 宁芳还以为能给人个惊喜,却没想到劈头挨了一顿训斥,顿时撅了撅樱红小嘴,“没人知道。这是孟大娘亲手熬的,除了我,我娘,还有老孟并徐妈妈,就连他家两个媳妇都不知道。你若吃得好,我天天给你送。不过也不能太多,否则小牛没得吃,该闹脾气了。” 小姑娘说着,重又喜滋滋起来,明明浑身上下直冒傻气,还一副我真厉害,我怎么这么厉害的小表情。 “我就说我好似忘了什么,昨儿听老孟说家里的大牛下了小牛犊子,我才忽地想起。” 她凑到少年身边,小手遮着嘴,低声说,“多吃这个,对你身子极有好处的。你别嫌腥气,没事当成零嘴吃,病能好得快些!” 窗边漏进来的阳光,照在小姑娘毛茸茸的小脸上,就象某种白毛小动物,在少年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伸手捏住了那张早想捏捏的小脸蛋。 这丫头,怎么能这么蠢? 事都做了,才想起要他这个“受贿者”保密? 第34章财路 华夏大地,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农耕。是以朝廷早有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私宰耕牛。民间就算正常老死一头牛,都要经县衙层层报备。 不仅限制了大家不能轻易吃牛肉,就算是在宫中,除了皇上、太上皇和太后,其他人也是没资格喝牛乳的。 要说这丫头胆子还真大,居然敢偷了刚生产的母牛牛乳给他煮了这么一大碗奶皮子,这要被人知道,整个宁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就这,她还敢天天送?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少年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蜜,拧着小姑娘柔滑的小脸蛋,“就这一回,再没下次了!” 但宁芳可不在乎。捂着小脸挣脱开来,辩驳道,“你又不是贪嘴,这是为了治病。吃一点怎么了?从前老和尚还专门去租那刚生小牛的母牛,假装做功德,其实偷偷躲在后山挤奶治病呢。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又不是不给小牛吃了,做人何必那么死板?” 程三忍不住又想动手了,可小姑娘这回机灵的躲得远些,他够不着,于是只能暗暗搓着手指头,冷声道,“你倒是跟那老和尚很熟啊。他在哪个庙里修行,要不要去我捐点香油钱?” 宁芳略心虚。 只是近来跟他混得颇熟,也不怎么怕他,还敢悄悄翻个小白眼,“你有钱也送不了!哎,我不跟你说了,你记得吃啊,那汤也别忘了喝,我去上学了。” 这就想溜? “站住!”程三斜睨她一眼,“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怎么总撅着个嘴?” “有吗?”宁芳疑惑摸摸小嘴巴,没有啊! 可少年再睃她一眼,“说吧,有什么烦难,看在你替我也冒了这么大风险的份上,我就帮帮你了。”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不懂? 听他这么一说,宁芳倒当真想起一事,“你真能帮我?” 见人已上钩,少年轻哼一声,只一字,“说!” “那你能不能把这茶杯换大些?”宁芳苦恼的拿起桌上那只杏仁大的小茶杯,“我每次来,三杯都解不了渴。” 少年脸绿了。 他都准备好迎接更大的挑战了。 哪怕是要替她爹暗箱操作,金榜提名,或是暗中弄死她家那个什么贵妾。结果,结果她就说这个? 他决定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这个傻孩子,真不是为了气死自己? “要解渴你自己带大杯子来,我这儿没那样的蠢物!” “你早说嘛!我有个杯子,就在楼下,小喜鹊替我提着呢。” 在她把自己气死以前,少年觉得,他还是主动点好,“你就没有更大,更为难的事求我?机会可就这一次,过期不候!” 看他说得慎重,宁芳终于想起件大事了,试探着问,“真的什么事都可以?” “说!”少年都快忍无可忍了。 宁芳终于说了,“那你知道有什么赚钱的门道吗?也不要多,就一年之内,能让我家那田庄,赚到三百两就行。” 宁芳最近是真发愁。 不仅她愁,她娘愁得都想去接绣活了。 可就夏珍珍那水平,不是宁芳打击她,实在是不怎么拿得出手。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一晃几个月什么都没做,夏珍珍是真急了。这几天嘴上都打起了泡,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人眼看着又瘦了一圈。 瘦是好事,宁芳也挺鼓励她娘减肥的,但减也得有个度啊。再这样下去,非闹出毛病不可! 可怎么办呢? 宁芳在繁忙的功课之余,都快抓破她那小脑袋了,却也想不出什么赚钱的好办法。所以眼前也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才问了一句。 可她却不知,人家早挖好了坑,不,是找好了门道,在这儿等着她了。 程三好不容易才听她说到正题,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冷冷的。 “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区区三百两,这漫山遍野随手就可捡得,怎么就把你难成这样?” 宁芳歪着小脑袋,显然不信,“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少爷还能知道这个?少说大话了,我可不信。” 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少年眼神微眯,“不信?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少年睨她一眼,“我给你指一条生财的路子,若一年之内,你赚出三百两,多的便要跟我平分。若赚不出,我赔你这三百两!” 看他这样自信,宁芳反有些惴惴不安,“这赌约我也太占便宜了,输赢都能有三百两,这样不大好吧?” 有便宜都不会占,说这丫头不是傻子谁信啊? “那若赚不出,我不赔你银子,你只当白废力气,这总行了吧?” 傻子想想,这回点头高兴的笑了,“这样好!不论赚不赚,总之你替我操了心,我总要谢谢你的。你说,做什么?” 看着她亮晶晶的期待小眼神,程三颇无语。 她怎么就没想到,天下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别人既然有这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自己做?肯定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嘛。 这个时候不趁机谈条件,还生怕白占便宜。这简直是给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笨蛋! 但是,被笨蛋气得吐血的少年,却亲手扶着笨蛋踩上凳子,还侧身替她挡在风口上,才伸手把窗户推开,指着后头山林问,“看到了吗?” 宁芳伸长小脖子,看到了,好大一片竹林。 只是这片竹林面积虽不小,但也仅限于景观而已,并没有漫山遍野。 所以宁芳还是不明白,“你说这些竹子?可就算全砍了也卖不出多少钱来啊?唔,编筐挖竹笋倒可以多卖点。不过这是你们村的,跟我家又有什么关系?” 程三恨铁不成钢的又出手了 宁芳踩在凳子上,想躲也没处躲,只能捂着小脸蛋道,“不许揪我脸!” 那就揪小辫! 可到底手上力道放得轻些,扯着宁芳往旁边看,“你看那竹林后头,长着什么?” 宁芳仔细一看,惊喜了,“咦?桑树,好多桑树!你是说,可以养蚕?那你有好蚕种么?” 她上辈子可是养蚕缫丝小能手,靠这个攒了不少嫁妆银子的! 况且养蚕又快,弄得好一年就能出几拔。哈哈,她娘的三百两,不难解决了 第35章程岳 少年微露诧异,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举一反三,但很快便神色如常道,“蚕种你不必担心。只是就算你养得出来,会缫丝么?若是不会,光卖蚕茧的利息可薄得很。当然,你若有本事织出上等绸缎,就赚得更多了,不过那也要找到可靠之人帮你售卖才行。” 程三既不疑她,宁芳想想便如实道,“养蚕缫丝我俱是知道的,只丝织就不会了。若说到售卖,我能去找我大舅舅吗?” 少年重把窗户关上,才在椅上坐了下来,姿态优雅的抿了口茶,“只要懂养蚕缫丝,这份利润便有些看头了。你外祖夏家既是南北商行发的家,说不定能有些织造上的门道。便不知道,既有丝源,也可以试着开始入这一行。” 太正确了! 因为宁芳突然想起,等回到后世再看,如今这个时段恰是江南养蚕丝织逐渐兴盛,继而打破官方垄断,开始民间繁荣的时代。 有不少后世巨富的大绸缎商便是从这个时代兴起的,如果能让大舅舅赶上这一拔,只怕比单做中药材生意要好得多。 只宁芳一个注定“早夭”之人,从来没敢去想这么大的事情,反倒是被程三提点出来,才让她生出几分斗志。只是—— “你怎么知道,做这行会赚钱?” 少年眸光微沉,随即若无其事拿起桌上的书,“我不过是近来看了不少县志,知道前朝本地也有人养过蚕,所以才留下这些桑树。可惜因为战乱,大半都荒废了,就想着能不能再捡到起来。” 宁芳一脸崇拜的看着他,“那要怎么做?是我花钱租你们村的树,还是怎样?” 少年轻笑,“哪用这么麻烦?我立一纸文书,将这上溪村的山林及林地上的产业,悉数托你照管。你回村选些得用之人,等蚕种送到,便开始养起试试吧。” 宁芳一听就愣了,“都给我?可这些桑树是你们村……” 少年嗤笑,目光不屑,“这上溪村里虽不能算我家家奴,却是挂了英王府的封地,才得以免除赋税。如今我又不动他们的田地,只是把这片闲置山头托你照管,你看有谁敢说半句不是?” 宁芳忽地无语。 这家伙还当真是个小气鬼! 他到底还是被上回围攻之事激怒了,所以明明想到了生财的门路,却不肯便宜了上溪村,反而把这条财路给了自己。只要她那下溪村把着养蚕缫丝,这上溪村能挣的,无非也就是几个采桑钱而已。 可这样,真的好吗? 宁芳有些不忍心。 她成天过来上学,这边的夫子和同窗,对她还都是挺好的。 昨天有个小妞,听说她娘上火,口舌生疮,还特意送了她一瓶自家好不容易采的野蜂蜜。 所以宁芳心一软,就替人求情了,“可两边村子素来亲近,那养蚕缫丝又不是很难,就算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提前说了,大伙儿一起干,只怕心还齐些。” 少年却横她一眼,“妇人之仁!养蚕缫丝不难?那为何此地会白空着这些桑树这么多年?可别说他们眼瞎没看见!人心都是无底洞。若没有人出来约束,你等着瞧吧,要不上几年,这漫山的桑树都得分成你家我家,到时各自为政,若遇丰年,只怕丝价大跌,倒赔钱的也不是没有呢!” 宁芳听得肃然一惊。 是了,就算后世她年年养得好蚕好丝,却也不是没有亏本的时候后来大家才联合起来集体卖丝,就是为了不被奸商压得血本无归。 “行,那你把山头交给我吧。只要赚了钱,保管分你一半,我也给你立个文书。” 看小姑娘认真向自己保证的样子,少年莫名心情大好,伸指轻弹了弹那白玉般的小额头。 “那倒不必,谅你也不敢赖我的账。只蚕种的事就别跟外人说了,你就说自己弄来的,省得那些不开眼的,又找你歪缠。” 这个没问题。 只宁芳跟她娘学了亲兄弟,明算账,表示一定要给他留个凭证。 少年伸手便把小姑娘头上戴的一朵小珠花摘了下来,“那这个,就给我当个凭证吧。” 他能说,早看这朵花不顺眼了吗? 好好的小姑娘,戴什么白花?就算是珍珠串的,可颗颗才绿豆大,也太小家子气了! 宁芳被拿了珠花也不心疼,反又开始冒傻气了,“那珠花很便宜的,要不你拿这个吧。” 她低头把自己腰间的玉蟾蜍主动解了下来,“这个是来乡下时,祖母给的压裙。你先拿着,可别弄丢了。等我赚到钱,再还给我啊!” 看着递到眼前的佩玉,少年眼神略复杂。 这种长辈赐的随身之物,能随便给人吗? 在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目光里,少年果断出手,把她手里的蟾蜍“拿”了过来,然后将一早收到的锦盒塞她手里。 轻描淡写道,“也别说我眛了你的好东西。正好打了几件过年赏人的小首饰,既然要走,便先赏了你吧,也值你那块玉钱了。” 啊? 宁芳一愣,连首饰也忘了看,只问—— “你要走了?又有人赶你么?你别怕,有我呢!” 看这么个小不点,还一脸认真要保护他的样子,少年心中微暖,本略有些伤感的话,忽地就这么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不是。是家里有些事,所以要赶回京城去。你家有什么要带给你爹的,赶紧打发人送来。” “可你病还没好呢,这样能上路吗?现入冬了,北方雪大,可不好走的。不能等明年开春再走吗?” 这傻丫头,她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呢。 少年却拉下了脸,“小小年纪,竟敢管起长辈的事来了!你家有没有教过你,按辈份,你其实很该叫我一声三舅公的。” 辈份的事宁芳听说了,因宁家当初嫁给英王做侧妃的那位姑奶奶辈份奇大,连她爹都得管程三叫声舅,她叫声舅公也不亏。 可宁怀璧,还有后来宁四娘使人来时,都有过交待,人家不提,她们绝不能主动攀这门亲戚。只现在,是论辈份的时候吗? “你还是别那么着急走了,真的,再多养养……” 宁芳还想劝,少年却拿修长的手指,轻点着她的额头,“记得我的名字,程岳。山丘岳。” “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大哥叫程峰,二哥叫程岭呢! 宁芳还想说什么,可程岳却促狭着挑了挑眉,“我早些走晚些走影响不大,但你要再啰嗦,就一定要迟到了。是不是又得让小丫鬟替你挨板子了?” 话音才落,上溪学堂的钟声适时敲响。 啊! 宁芳惊叫一声,抓起斗篷便咚咚咚往外跑去。 她好不容易才挽回来的名声啊,可不能就这么又毁了! 可跑了几步,宁芳又跺脚转头急道,“你可别说走就走啊,起码让我送送你!还有那个——记得吃啊!哎呀,真不能说了,等我下学再来找你!” 推开窗,望着那个咚咚咚冲下楼,在钟声里拼命往学堂赶的小小身影,少年忽地做了件不合礼仪之事。 “你慢些,小心摔着!下学了就回家吧,这么冷天,就别赶过来了!” 看他在楼上窗前高声说着话,正收拾行李的老马都惊呆了。 这还是满京城最优雅知礼,风姿卓华的程小公爷会做的事么?还有,他脸上的笑容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可惜,那个跟球似的,连滚带爬往外狂奔的小小人儿,却是无缘得见。只头也不回的高高挥舞着小手说,“知道啦!” 然后,继续狂奔。 老马心中叹息。 只就算看到,又能怎样? 若这位二姐儿大上几岁,冲她能让三爷这么开心的份上,兴许还有几分可能。可她偏偏那么小,那就无论如何也只能当个小妹妹了。 等回了京城,只怕日后跟这小姑娘,再难见面了吧? 但楼上的程岳,显然不这么认为。 先让小姑娘替他干几年白工,若做得好,兴许还可以拉拔他们家一回。 作为身份敏感的英王府,想要受人待见,必须手上有钱有人才行。唔,等回了京城,还得去考查一下小姑娘她爹。 人还没未到京城,可少年已在心中开始谋算要办的事情了。 第36章挖宝 因赚钱有望,还能给京城老爹带东西,宁芳从未象今天这样,一放学便着急回家。 跟车的小喜鹊忍不住劝道,“姐儿就别催了,再催这驴也只四条腿,生不出翅膀来飞。这地上雪还湿着呢,若一个不仔细滑倒了,岂不是不好?” 听着这话,再瞧赶驴老张那满头的汗,宁芳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是我不好,老张你别急,慢慢来。” 老张呵呵笑着应了,嘴上没多说什么,但整个人却明显松了口气。 这也是个老实人,徐妈妈特意从府里挑了带出来的。 丫鬟小喜鹊也是。 她是家生子,也就是那日和小丫头画眉,在宁芳门外闲话的那个。 大户人家,可没有动不动就发卖下人。小丫头不好,那是要教的。否则就算换了新人,谁又能保不犯别的错? 幸好喜鹊和画眉争气,被徐妈妈严厉责罚过后,两人都长进了不少。如今喜鹊因口齿伶俐,大方爽朗,便负责跟着宁芳出门。而心思细腻的画眉,便在家里学针线,管内务。 宁芳知道,徐妈妈这是想培养二人做自己身边的管事大丫头。 想起那日爹暗中传授的种种,正努力学做大家闺秀的宁芳便道,“你们俩成天跟着我在外头跑也辛苦了,待回头我跟娘说说,给你们都多发两双鞋。” 老张听了只憨厚的呵呵笑,喜鹊却是喜不自胜。 这还是二姐儿下乡后第一次赏人,东西不重要,难得的是这份体面。 于是,她嘴上虽谦逊的说“奴婢只是尽到自己本份罢了”,但显然更加尽心周到。 宁芳颇有成就感,主仆三人兴冲冲回了家。本想赶紧向娘亲汇报那个好消息,谁知家中静悄悄的,竟是半个人都没有。 再往旁边老孟家瞅瞅,也一样没人。 正疑惑着,宁芳的同学,同村赵小二跑来了,还背着小书包呢,一脸的惊慌失措。 “二姐儿,你说是不是出事了,我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左邻右舍也没人!是不是强盗来了?” 听他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宁芳也有些发慌。强盗不可能,家里东西都还好好的呢,只村子里的人呢? “二姐儿,二姐儿!” 宁芳正急得要四下里去找,就见老孟家的小儿子孟保柱,挑着两筐黑糊糊的东西,和媳妇大嫂远远的从河塘那边回来了。 宁芳当时心就安定了一半,站在车上高声问,“你们都上哪儿去了?家里怎么一个人没有?” 孟保柱挑着担子答,“是二奶奶找了一条赚钱的门道,带着我们干活去了。全村都去了!因惦记着你下学,怕你回来找不着人担心,打发我们回来说一声,再把饭给做了。你瞧,这是池塘刚捞的鱼,可新鲜呢。中午想怎么吃?让嫂子和我媳妇做!” 宁芳哪有心情关心鱼要怎么吃?她娘找着什么赚钱的门道了? “我娘在哪儿呢?我去瞧瞧!” “就在池塘那边!” 赶紧吩咐老张掉头,宁芳眼角余光不小心瞟过那条还张着嘴哈气的大鲢鱼,决定还是先关心下这条鱼的吃法。 “孟家嫂子,这么冷的天,把鱼肉片了打边炉吧。鱼头鱼尾鱼骨都剔出来熬汤,记得拿油煎了再熬,把汤熬成奶白色。再多切些白萝卜豆腐皮、蘑菇冬笋预备着,回头要下!” 嗳! 孟家两个媳妇一起应了,又相视而笑。 别看二姐儿年纪小,知道的吃法可真不少,说起来比二奶奶都老道。还都是乡间能有的东西,她们跟着做了这些时日,弄的饭菜可好吃多了。 可明明徐妈妈从来不让二姐儿进厨房,那是书上学来的?可真有见识! 她们当然不知,书上可没有这些。 宁芳会做饭,全是从后世大娘手上学来的。大娘的爷爷原是在各村做村宴的村厨,出了名的手艺好。大娘跟着学了,又把手艺传给家中几个女孩。 尤其宁芳,自幼便爱捣鼓吃的,算是全家最得大娘真传的,自然比常人强出好些。 然后,等宁芳赶到村里的池塘时,瞬间被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惊到了。 全村老少几乎都在这里,一个个高高挽着袖子裤腿,青壮男人们都直接下到干涸的池塘里,老人女子都在岸边帮忙。一个个滚得跟个泥猴似的,却喜笑颜开,活跟挖到宝似的。 一个妇人眼尖,先瞧见宁芳了,赶紧报信,“二奶奶,您瞧,姐儿来了!” 夏珍珍一回头,就见女儿正在驴车上,正直直望着自己。 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踩着两脚泥巴,便举着一物就迎了上去,“芳儿,芳儿你快瞧,这是什么好东西?嘿嘿,咱们真是白住了这么些天,连放在眼皮子底下的钱都不知道捡。要不是今天刚好看到有人在挖,我都不知道,咱们村里居然还有藕! 老孟跟我说,村里的藕因长得不好,卖不起价,除了自家偶尔挖一根吃,多半都是白白烂在泥塘里。可这样的老藕,拿来做藕粉最好不过了! 还有这些塘泥,别以为泥巴就没用,可以用来种碗莲!我从前在家就年年都种的,我已经打发老孟和徐妈妈去买碗莲种子了。只要在屋里生着火,很快就能催出芽来,等到过年正好开花。老孟说,这些东西,拿出去都很好卖的呢!” 夏珍珍说得眉飞色舞,可宁芳却目光冷峻的一直看着她那双满是泥巴的脚,和冻得通红的手。 “所以,娘就在这样的大冷天里,挖了一天的藕?” 看着女儿格外严肃的小脸,夏珍珍一阵心虚,“我哪有挖?就在旁边帮点小忙来着,真的,一点都不冷!哎哎,你别下车,地上泥巴多,湿了脚冷!” 可宁芳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绷得更紧了,“知道地上泥巴多,湿了脚冷,你还要下地做什么?大夫都说了,你要好好养上百日的,这才几天?再说,要赚钱那不还有我吗?你要是不听话,又弄病了可怎么办?” 夏珍珍还企图辩解,“可村里那么多女人都下地了……” “那她们也都是我娘吗?” 看那小小的人儿气得眼圈都红了,胖胖的泪珠儿很快在眼圈里打起了转,夏珍珍赶紧把手上的藕扔了。 “好好好,是娘错了。你别下来,我这就上车,再不下地了。” 当她上了车,宁芳不管不顾的扑到她怀里,一把抱住她的腰,小拳头捶打着她的腰,带着泣音便道。 “我知道娘心里着,可再急也要先顾着爱惜自己。否则就算赚再多的钱,没了人可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去做后娘的孩子?那我宁肯一辈子就和娘呆在这乡下!” 夏珍珍被女儿说得心中又酸又暖。 其实自从失忆后,她一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夏珍珍,而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就算这些天和宁芳朝夕相处,感情日深,她心里更多的,也是把这个懂事的大女儿当成一个特别亲近的小闺蜜。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了,她的身上还担着三个孩子的重任。 不管她是怎么失去了那十年的记忆,可她既然已经是一个母亲,她就得当好这个娘。否则没娘的孩子,多苦啊? 第37章不信 努力模仿着从前母亲说话的口吻,夏珍珍宽慰着宁芳,“好了,芳儿,别哭了,你也是大孩子。还这样哭鼻子,会给别人笑话的。” 想抬手拍拍她的背,可看着自己那满手泥浆,她只能说,“快起来吧,娘这一身泥巴,别蹭你衣服上了。这样冷天,可不好洗。” “那娘你答应我,以后再不干这样事了?” “好好好,娘都答应你。要是骗你,娘就是小狗行了吧?走啦,回家回家。” 宁芳终于破涕为笑了。 她刚刚故意发那么大场脾气,虽是舍不得娘吃苦,更多的,却是想到了爹说的话。 夏珍珍肯吃苦,与村民一同干活是好事,可偶尔做做样子行,真做得长了,岂不让人觉得她这个二奶奶就是个干粗活的?那谁还尊重你啊? 所以宁芳早想治治她娘这过分随和的毛病了,她得让夏珍珍记得,自己再不是那户商户之女了,她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举人太太,日后还很有可能是官太太,所以该摆的架子必须摆起来。 如果什么事都得她亲自去干才能带得动旁人,那往后累死十个她也不够忙的! 一回家,宁芳先让人煮了一大锅红糖姜汤,盯着夏珍珍浓浓的喝了一大碗,又以她的名义给下地的村民送去驱寒气,然后便盯着她娘泡了个热水澡。 等奶白奶白的鱼汤熬好,夏珍珍也洗好了。母女俩围着热乎乎的火炉打边炉,吃得满头大汗时,出去采买碗莲子的徐妈妈也回来了。 听说二奶奶都亲自下了地,徐妈妈气得也是把夏氏一顿好说。直到夏珍珍再三表示,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万万不敢再犯,才算作罢。 不过等拿出新买的碗莲种子时,徐妈妈也挺高兴。 “……去买种子时,那老板可说了,若咱们真能种出来,到时有多少他就包销多少。本还想提前放些订金,只我跟老孟商量着,到底还是要回来跟二奶奶拿个主意,所以也没答应。至于那些藕粉,我也顺便打听了,只要做的好,价钱可也不便宜呢。年底走亲访友,都用得上!” 看她们说得兴头,宁芳也不打断,只等吃完饭,就命人赶紧去把孟老庄头请来。 老孟还以为是二奶奶要找他商量做藕粉碗莲的事,囫囵扒完了饭,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先汇报一下乡亲们的藕已经陆续送来,也都按夏氏的要求洗涮干净,去了藕节,在他家的大石磨上开始磨了,至于剩下要怎么加工,还得二奶奶亲自去指导。 这个其实不难。 磨好之后的藕浆用布袋装着,拿清水反复冲洗过滤。得出来的粉浆沉淀之后去除清水,取出粉团,再沥干烘烤,就能得出好藕粉了。 “关键就在于,藕一定要磨得越细越好,否则十斤藕都出不来一斤粉。” 听夏氏这么一说,老孟立即想回去再交待一声,可宁芳却把他拦住,还特意关了门,才清清嗓子道,“那些藕粉碗莲生意做不做也就那样了,我这儿倒有一门赚钱的好生意,要跟你们说。” 徐妈妈正喝茶呢,闻言一口茶差点笑喷出来。 老孟却忍不住打趣,“姐儿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找到金山,还是挖到银矿了?” 宁芳眉头一皱,“严肃点,我说正经的!我问你们,这藕粉生意,就算再加上碗莲,一年可以做几季?” 夏氏最捧女儿的场,老实道,“一季。就冬天水塘干了才好做,平时还要养鱼呢。还有那碗莲,寻常时候可卖不起价来,也就过年大伙儿图个喜庆,才舍得花钱买。” 宁芳得意的一扬小脸,“那如果我有一门一年四季都能做的买卖呢?而且,还不耽误大家种地,也不需要多大地方,只要家家户户收拾一间空屋子就行。当然,有愿意的,两间也行。” 老孟越听越糊涂了,“姐儿这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收拾出来给人当库房吧?哎,不过要有这样生意,倒也不错。” 怎么可能?徐妈妈第一个不信。谁家东西多得放不下,还要拖到乡下来存?不怕老鼠多么? “姐儿该不会是想教人做针线吧?可那没个三五年的工夫,还有悟性,是做不出来的。” 她是想着昨儿刚表扬过画眉针线有长进,可以卖几个钱了,怕宁芳就此上了心。 可宁芳却翻个小白眼,“你们呀,别瞧不起人,听好了,我说的是——养蚕!” 她这一说完,还以为会赢得满堂彩,起码赢来几个震惊的眼神。 谁知一向老成的徐妈妈当即摇头,“姐儿就别说笑了,那蚕哪是好养的?金贵着呢!” 老孟更是乐出声来,“哎哟我的姐儿,你这倒是条生财的路子,可我们没本事干呀!我们这些种地的粗人,就一把傻力气,哪里养得了那么娇嫩的东西?你要是想养,等开春我去给你讨一张蚕纸来,养着玩吧。” 他说着抬脚就要走,觉得还是做藕粉碗莲比较正经。 他已经盘算过了,村里挖出来的野藕足有上千斤,就算只加工出一百斤藕粉,也能卖出十几两银子,再加上碗莲,少说也能挣三四十两,就算按老规矩一半上交东家,剩下的也足够全村家家户户过个好年了。 宁芳急了,“你们怎么这样?养蚕有什么难的,我都会!还有程家三舅公,他都答应给我好蚕种了!” 看女儿这么着急,夏珍珍赶紧把老孟叫住,“你且别走,我看芳儿说得很有道理。我虽没养过蚕,却听我爹说,因贵人爱穿好衣服,养蚕利息可高得很,只是好蚕种难寻。那程家真有办法弄到?” 正是正是!宁芳拼命点头,“不过这话,你们可不许出去说!就说蚕种是咱们自己弄来的。” 她还想趁胜追击,说服众人。谁知徐妈妈的关注重点却不在这里。 “程家肯认咱们做亲戚了?还让你叫他三舅公?” 看她那一脸惊喜,宁芳不得不打断思路,先做个解释,“是。他说按辈份,连爹也要叫他一声舅舅,叫我以后喊他三舅公。还答应回京城时,替给爹爹带东西的。” 徐妈妈高兴坏了,“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得赶紧打发人跟太太说一说!” “哎呀,你们先听我说正事好不好?” 看宁芳急得直跺脚,好歹夏珍珍出马,再次把徐妈妈也拦住了。 “你们且听她把话说完,再去也不迟。” “好吧好吧,那姐儿你快说。”眼见他们还是一副敷衍的表情,宁芳无奈想了想,决定用一个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提起众人的兴趣。 第38章返程 “那上溪村不是桑树多吗?三舅公说他走前会立份文书,全权委托给我,再弄些好蚕种,让我来养蚕。从三月开春,到十月入冬,一年最少能养四五趟呢。我抽空算了算,咱们全村一共三十多户人家,按一家腾出一间空屋子算,至少能架十张匾。就算一年只养四回,至少也能结出一二百斤蚕茧,你们算算,这是多少钱?” 屋子里默了默,然后老孟问,“这是多少钱?” 没养过,谁知道啊! 宁芳只能拿着自己计算的小纸条,告诉他们,“一斤鲜茧大概是四十文,干茧能卖到一百。若咱们自己纺成丝,按一斤出二两算,一百斤也有二十斤的蚕丝,这个……” 老孟忽地呆呆接过话,“这个一斤是一两银子,我上回去城里赶集,亲眼看着别家卖过的,就一斤八两,换了一两八钱银子。要是二十斤……” 老孟忽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算不过来了。 他,他得静静。 下溪村一年种地喂猪,再加上养鸡喂鱼,能收入多少? 不过是一二百两银子,还见不到现钱,都是按实物估算的。所以夏珍珍想到可以做藕粉及碗莲来赚钱,全村人就这么积极主动的来帮忙。 庄户人家,见点现钱不容易,无非是从鸡屁股底下抠着,偶尔挖些山货攒的。平时倒也能自给自足,可遇到生病灾年要用钱的时候,谁家不是砸锅卖铁,甚至卖儿卖女? 可是如今,却有人可以带来一条让每家年入二十两,兴许还能更多的财路,这让老孟还如何保持淡定? 使劲的咽了几口唾沫,却发现完全不能扼制那激动的心情,老孟也就不管了。 连珠炮似的追问,“姐儿说的可是真的?不是诳我?那程家真能有好蚕种?可若有这样好事,他怎不交给他们村,反要给咱们呢?” “不必问了,此事必是真的。”徐妈妈甚有见识的接了话,“你只管想想,前些天上溪村是怎么对人家来着?还有,如今那边王府里的小公爷,可是哪里的人?” 一拍大腿,孟老庄头明白了。 老英王过世后,英王府的儿孙可是过继来的。 本来就跟上溪村没什么乡土情,八百年好容易来养一次病,还给当成瘟疫,差点赶走。要不是自家姐儿和二奶奶仗义,出手维护,早不知被赶到哪儿去了。 何况宁家算来跟他们程家还有子亲戚情份,又是官身,与其便宜那帮子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何不照应自家亲戚?结一份善缘? 说到蚕种,人家既是王府,什么奇珍异宝弄不到,更何况几张蚕种呢? 老孟想明白过来,那是一个红光满面,容光焕发,整个人简直年轻了二十岁不止。腰也不酸了,背也不驼了,就算现在让他去上山打老虎,他都觉得有劲了! “姐儿,说吧,这事要怎么干。赶紧的,咱们就去弄起来!” 宁芳被他撸胳膊挽裤子的样子吓着了,反倒小心起来,“你不说不会养蚕么?不怕伺候不了了?” “不会可以学呀!干不了细活,我干粗活总行了吧?” “粗活也不好干呢,尤其半夜睡不好,常要爬起来添桑叶。” “这就更没事了,咱白天闲着补个觉不就完了?” “我刚算的,都是年景好的时光,有时遇着天气不好,或是蚕儿发瘟,那也有可能一季工夫白干的。” “那种地不也得指着老天爷赏饭吃?若是什么都怕,都不用干活了!” 见宁芳还问,老孟是真急了,“我的姐儿哟,你就别啰嗦了,之前是我老孟没见识,怠慢了你。任打任罚,只赶紧告诉我要怎么干吧!” 徐妈妈实在忍俊不禁,“行啦行啦,芳姐儿你别再逗孟庄头了。若是真打算要干呀,确实得抓紧。把手上的藕啊莲的弄完,就要过年了。年后一开春,不就得上手?许多要收拾要准备的,都得抓紧了。还有家里,要不姐儿跟我回去一趟吧,好好跟太太说说这事。既要做,咱们就做好它。” 老孟连连点头,可宁芳却摇头拒绝了,“我毕竟年纪小,虽知道些如何养蚕的法子,可这事要怎么组织我却是不会的,不如你和老孟去吧。再说三舅公马上要回京了,我还得给他多做些那个东西,带在路上呢。” 这最后一句,她是半掩着小嘴,用极低的声音说的。 听说此事,一屋子人都正经起来。 夏珍珍严肃的看了眼左右,确认门窗都关好了,才小声道,“芳儿说得对,赚钱的事可以放一放,但这事不能耽搁。他这一去京城,路途遥远,要是能想法多做些就好了。” 做人要厚道,若他们只顾着赚钱,就不管别的,那跟忘恩负义的上溪村,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徐妈妈听了却摇了摇头,“做太多了也不好,万一在路上给人瞧见,倒是打眼得很。” 这倒也是。 一屋子人正犯愁眉,孟老庄头忽地想到什么,小声问了宁芳句话。 宁芳顿时一副自己蠢到家的表情,“我怎么没想到?你快去办!” 然后老孟急匆匆的出门了,本来孟大娘还想问问他那藕怎么弄,可如今老孟哪里把这点子藕粉看到眼里? 一句“你随意”,便打发了他老婆,然后赶紧忙他的大买卖去了。 ※ 冬至前一日,是程家择定返京的日子。 不是一定要在这天,而是老黄历上离得最近,又适宜出行的也只有这天了。 虽然一早起来,呼呼北风便刮得厚厚门帘叭嗒叭嗒不住作响,但好歹没有落雨也没有下雪。 程岳一早起来,收拾停当便下了楼。 楼下大嫂裴氏已经备好早饭,见他下来,立即上前殷勤过问,“三郎如何起得这样早?可是嫂子在底下吵到你了?” “并没有。”因年岁差距过大,程三几乎是两个哥哥嫂子亦父亦母般带大的。他知道,哥嫂对他那关爱都是发乎真心的,可有时关爱太多,也略显沉重。 就好比眼前这一大桌子的各式点心粥饼,便是三个大肚汉也吃不下,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病人? 真真是看了都没胃口,偏又不能表露出来。才犯愁要从哪里下手,一抹红通通的小身影进来了 “还以为赶不上呢,幸好赶上啦!呃,太太您好!” 第39章送行 虽然不认识,可宁芳瞧见眼前这位四十上下,面目端丽的中年妇人,就知道不会是寻常人。 这些时虽在乡下,可徐妈妈对她的闺秀学习可没有半点放松。宁芳学的不仅是功课针线,还有看人的眼光。 这妇人衣裳首饰粗看只平平,可细看却极为精致,这正是徐妈妈说过,那种大户人家才有的低调讲究。 而且她虽殷勤伺候着程三,但神态间的亲昵又与下人不同,是以宁芳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位跟程三身份相当的妇人。这般年纪,应该是个长辈。所以她一开口,叫的便是太太。 看小丫头总算没犯蠢,程岳也暗暗松了口气。 再看小姑娘头上还戴着他送的那对小扇子金钗,便更满意了些。 只金钗上镶的碎宝石成色太差,回头要遇到好的,倒是可以给小姑娘再打几件。 少年想着心事,眼神便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于是裴氏就有幸见到自家小叔那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上,竟似春暖花开。虽只短短一瞬,却也让她看直了眼。 “这是我家大嫂,这便是那宁家的小丫头,叫她芳姐儿便好。” 裴氏还没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嘴巴甜甜的到她面前来行礼了,“大舅奶奶好,芳儿给您见礼了!” 哦哦,裴氏这才回过神来,忙从衣襟上取下一只金别针,“早听说你了,只是也不得空来见。这儿有只小别针,拿去挂着玩吧。” 长嫂如母。 裴氏此前怕惹小叔生气,一直躲在不远处的镇上,也不敢过来。但小叔这边的风吹草动,却是通过老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今好容易得了允许,来接小叔一同返京,她自然也给小叔的救命恩人,宁芳一家都准备了礼物。 只不过今日亲眼见着素来清冷,不近外人的小叔居然对这小丫头颇为青眼相待,她便没拿备好的礼物,而是临时摘下自己身上一件镶着莲子大猫儿眼的小金鱼别针,送了宁芳。 因是金的,怕小姑娘不敢拿,还格外替她挂在身上。 “这东西其实不太贵,也就猫眼略值几个钱。我不过爱这个样儿有趣,偶尔戴着玩玩,倒更适合你们小姑娘家。” 看她已经把别针挂自己身上了,宁芳只得道了谢,又道,“大舅奶奶在此,我们也不知道,做晚辈的也没来拜见,真是失礼。大舅奶奶若不怪罪,请您坐下尝尝我家做的长线面。吃了这个,保管你们路上顺顺当当,一路平安到京城。” 吉祥话人人都会说,但一大早便来送面条的诚意却不是人人都有的。 况且,接风饺子送行面,这个也合北方人的规矩。 尤其送面来的,还是个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所以就算裴氏一早用了饭,还是坐到了饭桌前,“那就有劳了。” “您太客气了。” 等宁芳揭开食盒,把清清亮亮的汤面端出来,裴氏颇有些惊喜了。 宁芳送来的面条并不是常见的大汤碗,而是小盅。 每盅里只有一根极细极细的面条,有些象寿面,却比寿面柔细绵长。 而打底的汤是用大骨足足熬了一夜,熬出奶白色,早起才加了萝卜,添了清香,然后只取汤水,把在清水锅里煮至八成熟的面条,一根一盅的盛进来,等送到这里时,正好熟了,又不会糊。 吃时汤是汤,面是面,极是清香爽滑。 裴氏吃了一口就忍不住赞叹,“怪道老马常说你会做吃的,跟你比起来,我这手艺,委实太差了。” “怎会?”宁芳不客气的爬到桌边坐下,“我拿几根面条先把你们哄住,才好来吃舅奶奶的好东西啊!” 看她果然抓了一只豆腐卷,跟小松鼠似的,鼓囊囊塞进小嘴里,裴氏笑了。 她也开始明白,为何不爱跟生人来往的小叔,为何独独对这个小丫头青眼有加了。 这样亲切随和,又体贴人意的性子,的确招人喜欢。 一时饭毕,宁芳另拿了几个米团给他们看,“这是给你们备的干粮,这些打了花纹的,是香菇肉等各种馅料的,这些没有花纹的,是专做给三舅爷吃的。你们带在路上,烤烤就行。又方便又能塞肚子,一共做了几大筐呢,有糯米皮的,也有不是糯米皮的,你们看上头点没点红点就能区分开来了。” 裴氏才奇怪这些米团为何还有专给小叔吃的,程三已经掰了一只没花纹的,递给她了。 啊,奶馅的。 这样好! 半点看不出来不说,就是在路上加热,也闻不出什么奶香味。 裴氏才想感谢,见小姑娘笑眯眯推开窗子,“还有一样好东西,只你们可别嫌弃路上埋汰。” 裴氏再看,就见外头行李车上,赫然多了一只奶羊!还带着只才出生没几天的小羊羔子。 小姑娘说,“特意带上小的,就是怕大的闹腾,而且你们路上还可以说,是备不时之需,就不怕招议论了。” 裴氏这回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拉着宁芳的手,就撸起腕上一只满绿的翡翠镯子要她。 倒不是谢她这只羊有多贵重,而是人家花的这份心思,实在难得。 不过这个可太贵重了,宁芳说什么都不要。 又怕裴氏多心,还拍着她的手说,“大舅奶奶别跟我们客气,等上了京,我爹还要托你们关照呢。” 裴氏本还不依,可程三把她拦住,“行了,嫂子。以后日子长着呢,走吧。” 他倒是干脆,拍拍宁芳的头,抱着她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宁芳奇了,“你带我上哪?” 少年白她一眼,替她把头上略歪的小钗扶扶正,“从上溪村往京城,必然要路过你们村。你家既让你先把东西送来,自然是不想拉拉扯扯。此时她们必等在村口相送,我带你上车,不正好顺便送你回家么?” 呃…… 好吧,跟聪明人确实不用废话。 所以宁芳最后只告诉他,“你放心,我一定把蚕养好,赚了钱也不会忘了分你的。你回了京城也要记得好好吃药,饭也要好好吃,别那么挑食了。你看你今天弄得,大舅奶奶差点都伤心了。” 于是,在小丫头的碎碎念里,少年最后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的那点子离愁别绪也不翼而飞了。 只揪着小姑娘的包子脸,在她一路吱哇乱叫里,上路了。 第40章腊八 冬至一过,很快腊八便到了。 一早起来洗漱过后,宁芳便让画眉替她换上徐妈妈昨儿就准备好的新衣裳,在大镜子前臭美。 喜鹊掀起门帘,端着刚倒了的洗脸盆进来,眼前便是一亮,“姐儿这身衣裳可真好看!” “那可不?” 宁芳得意的左照右照,还认真拿起自己小首饰盒挑选一番。从祖母宁四娘新送来的珠花里,选了一对颜色鲜亮的桃红色戴上。然后看来看去,到底又从程岳送的小首饰里,挑了对石榴石的小耳坠子戴上了。 起初,她只觉得这位三舅公送的首饰都挺别致,没有常见的花朵蝴蝶,而是扇子石榴,甚至毛笔蜘蛛这样的东西。可用得久了,却是越看越喜欢,好象什么衣服都能搭,而且不落俗套。 是以,照着镜子的芳姐儿想,就算这位三舅公日后不当王爷,去当个首饰匠,应该也是不愁饭吃的吧? 哈哈。 宁芳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而此时已临近京城,被惦念的首饰匠忽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谁在背后念他? 大嫂裴氏端了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进来,“三郎不要嫌弃粗糙。好歹今儿过节,喝一碗应应景吧。” 程岳接过,却在想,那丫头又在弄什么好吃的? 于是,刚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的宁芳,也打了个喷嚏。 一报还一报。 喜鹊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着凉了?” 宁芳揉揉鼻子,“哪有?就是鼻子突然有些痒,没事!” 才要出门,画眉却拿了两只一模一样,却一大一小的葫芦荷包出来,微红着脸道,“这是前些日子看姐儿做新衣裳,我悄悄做的。只如今我绣工还不大好,就图个样子喜庆,还望姐儿不要嫌弃。” 喜鹊顿时牙根泛酸,前些天二姐儿果真给她和赶车的老张一人赏了一双鞋,可是挣了好大脸面。没想到这小妮子不声不响的看在眼里,如今竟也学会来讨好卖乖了。 宁芳看那荷包精致,十分高兴,“你有心了,做得很好。我还想着今儿回城,要不要再去买几个,这就得了。这些时若有空,你再多做几个,过年时用得着。喜鹊,去把祖母从城里给我捎的珍珠雪蛤养颜膏,也给画眉拿一盒。” 那只是一钱银子才一盒的好东西,比小丫头寻常抹脸用的油脂可好多了。 画眉喜笑颜开谢了赏,宁芳拿着新荷包,高高兴兴出门了。 喜鹊拿了养颜膏塞给画眉,还是忍不住低低刺了一句,“我说你这些日子偷偷摸摸做什么呢!既是给姐儿的,早大方拿出来,又有谁会说你么?” 然后也等不及画眉回嘴,便翻翻白眼自跟上去了。 画眉却不跟她斗嘴,只瞧着那核桃大小的一盒的养颜膏,欢喜不已。 她不象喜鹊是家生子,闯了祸总有爹娘的情份在,所以平常待人总要宽厚些。横竖喜鹊又不是主子,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拿到好处就行。 得了打赏的画眉,自去用心琢磨新荷包。 而悄悄躲在窗外,听了两个小丫头口角的宁芳却暗笑不已。 虽然书上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在调教下人时,宁芳却渐渐琢磨出,身为一个合格的主子,却必须学会如何促进下人之间的合理竞争,这样才会令她们有展现才艺的动力。否则干好干坏一个样,谁还愿意吃苦受累呢? 哎! 原以为这辈子好命做了人家小姐,从此就只用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却没想到,这小姐也不是好当的。 虽然干的活少了,但需要操得心却更多了。 不说读书识字,学习琴棋书画那些事,光是学着打理家务,管教下人,就是一门极大的学问了。 而这还算浅的,都是些关起门来的内务,听徐妈妈说,过几年还要跟在祖母身边,出去交际应酬,学习请客宴饮,人情往来,那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必须具备的技能。 宁芳如今算是懂了,为何人家总说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千金。 真要把这些学问学出头,可不就得花上千金去打造? 而就算有了千金,但若没有几辈人的积累,没有相应的交际圈子,就好比她那个反面典型的娘,又如何养得出这样大家闺秀的品行? 所以,就算觉得辛苦,但宁芳还是觉得很幸运。 她已经想开了,哪怕这辈子还是要“早夭”,但如果能有机会做小姐,学些上辈子没学过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 何况,她如今还有位跟她这种白纸一样,齐头并进,共同学习着的娘呢! “娘真好看,跟芳儿一样好看!” 看女儿笑眯眯的进来问好,夏珍珍也笑了。 今儿母女俩穿的新袄子,正是用上回她们讨论过的那块湖蓝缎子做的。除了款式,面料是一模一样。 其中宁芳因为年纪小,料子本身又织有粉白黄的牡丹花纹,便没有做过多的装饰,只裁成双圆襟,在领口袖口处镶了圈雪白的风毛,用深浅两色桃红盘出蝴蝶扣,便衬得小人儿越发活泼可爱起来。 而夏珍珍因体型仍是略胖,袄子便裁成更加简洁大方的掐腰对襟式样,用暗黄布条盘出菊花扣,庄重典雅。 等母女俩手牵手站在一块,连一向稳重的徐妈妈都忍不住打趣起来,“这哪里象母女,分明象是姐妹了!” 宁芳把画眉做的那只大葫芦荷包给母亲挂上,自己挂上小的,才又笑道,“娘若再瘦一些,我出去都不好意思叫娘了。” 夏珍珍掩嘴而笑,不过眼睛里却也闪着欢乐的光,“那我可得加把劲。” 她是真的瘦多了,虽然还是胖,但只能说是富态,而不象从前那般臃肿,老让人觉得肚里还揣着个娃了。 因她前些时老不敢吃东西,徐妈妈怕她饿坏身子,还专程把孙大娘又请来一趟,教了她一套女子拳法。如今夏珍珍早晚都练一遍,终于敢多吃些东西,气色也好多了。 如今她脸上白里透着粉,加上瘦下来之后越发清晰的眉目,当真如双十女子般,明媚妍丽,看着和宁芳也更加相似了。 不过说笑之后,就得赶紧摆饭了。 今天宁芳还要去学堂上年前的最后一课,顺便给老师送个年礼,然后便要跟徐妈妈回梁溪县城,去给祖母送年礼,可耽误不得。 等喝过腊八粥,宁芳又吃了半笼小肉包,感觉饱了正要出门,老孟喜气洋洋的来了。 见了宁芳就问好,又问,“姐儿,那养蚕的房子大伙儿都收拾出来了,竹匾过几天就能得,这蚕种什么时候到?” “还没开春呢,你急什么?就是蚕种回来了,那桑叶还没长出来呢,你拿什么喂它?” 老孟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姐儿别笑话我这外行,回头要想起还有什么没做的,赶紧说一声啊。” “知道了。”宁芳摆摆小爪子,小大人般摇了摇头,扭头走了。 第41章眼红 自从知道能养蚕,可把村里庄户们高兴坏了。立即腾空了家里最好的屋子,象老孟,甚至都收拾了三间房,成日眼巴巴的盼着蚕种。 要不是宁芳怕他们做得不合乎规范,白糟塌好蚕种,头一次宁肯花钱让老孟去订制了养蚕架和竹匾回来,他们都能在这大冷天里,上山去砍竹子回来自己编。 不过这也是夏珍珍提议做碗莲赚了钱,给大家带来了信心。 宁芳也没想到,她娘偶然的一个小主意,竟着实发了笔小财! 藕粉产量有限,加上程家返京时又送了许多,后来便没卖了,只各家各户分了些,让他们自己拿去吃,或是年下送亲戚。 但碗莲着实紧俏。 还没进腊月呢,第一批五百多盆的碗莲,到底被那卖种子的老板寻上门来,全部包圆了。后面还让他们赶着又养了一千多盆,昨儿也全拖走了。估计是要拉到金陵余杭那些大城市去卖,所以给的价钱也爽快。 宁芳估摸着,就算在村里分分,光她家最后也能落个七八十两银子,她娘那三百两的任务就算完成四分之一了。等再养上两拨蚕,搞不好她们明年秋天就能挣够银子回家。 到时,要不要去找三老太爷宁守信去兑现赌约? 当时他瞧不起夏珍珍的那些话,说得可是响亮。哼,爱记仇的小人儿宁芳,可全替她娘记着呢! 不过到时她爹如果顺利中了举,也该授官了。那她们是留在老宅陪祖母,还是陪爹去上任呢? 正纠结着,学堂到了。 因上溪学堂算是半官办性质,老师们都有衙门补贴的月钱,所以对学生们的束脩,要求得并不严格。 象端午送些糯米红糖,中秋给几把红枣核桃就算完事。唯有腊八节,因要过年,所以学生们的礼会送得重些。却也仅限于扛几斤大米红豆,或捉只鸡,或提两条鱼来便罢。 但宁芳却不能这么送。 她给学堂夫子们的年礼,是一人一只腌好的火腿,外加桂圆莲子等八样果品,还有一人一身衣料,及笔墨纸砚一份。 这不是宁芳要摆阔,而跟她家明明离得上溪学堂是全村最近的,也非得每天乘车往返一样,是她必须拿出来的身份。 否则她要是每天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手牵手上学放学,估计平易近人是有了,但绝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 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当主子的亲切随和,下人多半放肆无礼。反倒是象宁四娘那样威严厉害的主子,反把一大家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信请看反面教材夏珍珍,脾气又好娘家又有钱,还有宁家嫡出少奶奶的身份,可要不是宁怀璧之前来撑过一回场子,还有徐妈妈跟在她身边坐镇,真没几个人服她娘的。 不是她娘不好,而是夏珍珍太好讲话了。见人就是一脸笑,谁还怕得起来? 所以,就算宁芳自己也嫌麻烦,但每天上学前,一定要认真梳妆打扮,收拾出全学堂独一无二的漂亮精致。 功课要争第一,字也要拼命练成范本。跟人说话时,有意无意就要端出三分小姐架子。 反倒是这样一来,众人看她皆高了三分,还说这才是宁家的小姐,甚有宁四娘的气质风范云云。 等到了学堂,有“气质风范”的宁芳给几位夫子送了礼,又提前向夫子们恭贺了新年,领了年假作业,就告退了。 才出门,在院里上了车,就听学堂外一阵吵嚷,似有人在争执,还有人嚷, “……我现在就去找宁家的二姐儿,怎么着,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从外头气呼呼冲进来的是上溪村的一个老人家,因姓程,辈份也高,故此人人都尊称一声程七太爷。 可宁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欺负他了? 那程七太爷一进来,刚好看到车上的宁芳,顿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拿拐棍指着她就问,“二姐儿,是你张罗着要在下溪村养蚕?” 宁芳还没张口,小喜鹊不干了。 跳下车把老头指着宁芳的拐棍一拨,很不高兴的道,“程七太爷,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这样动手动脚的,万一伤着我们姐儿,你担待得起吗?” 可那程七太爷,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就倚老卖老,举起拐棍打向小喜鹊。 “我跟你主子说话,你个丫头片子插什么嘴?哼,就算当年的老王爷回来,也得管你七爷爷叫声兄弟呢!” 喜鹊重重挨了两下子,一下就给打哭了,她也撒起泼来,“我是丫头片子,我命贱。可您既这么高贵,怎么不去京城找你家老王爷?欺负我们姐儿一个小孩子,算什么长辈?” 程七太爷给戳着痛处,那棍子下得越发又重又急了。 “老张,还不快拦着!”宁芳在车上看着,是真急了。 赶车的老张更急,他再老实巴交,也是个男人。方才程七太爷一闹事他就想帮忙来着,可他手里还牵着驴呢,宁芳又在车上,怕惊着畜生伤着姐儿。可眼看程七太爷打得又凶又急,他也顾不得了,把缰绳随手缠在小树上,就跳下车子,抱着程七太爷的腰,把他的拐棍先夺了下来。 宁芳把喜鹊叫过来,看着她被打青的额头手腕,气得小脸都白了,“就算我家的奴才不好,又不是你程七太爷家的奴才,凭什么这么想打就打的?程村长,你也在,是不是应该当着学堂先生们的面,也评评这个理?” 程长海尴尬无比。 他虽然是上溪村的村长,却实在不是个有权威的。尤其这位程七太爷,仗着一个程姓,素来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他能怎么办? 可宁芳说得也对,这还是在学堂里呢。上溪学堂也算是半个官办小学,让里头这些先生看见,得有多难看? 可程七太爷不管这些,好容易挣脱了老张,他连程长海一起指着,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村长没用,才让人把我们的山和桑树都占了去。凭什么他们养蚕,咱们倒成了给他们采桑的奴才了?你自己把闺女嫁到那边去,难道还要把咱们全村的家业,都送过去当陪嫁吗?” “说得对!不给咱们分蚕种,凭什么给他们采桑叶?” “哼,还亲戚呢,种个碗莲都不带着咱们,咱们凭什么白白把树给他们?” …… 此时,因这番吵嚷,学堂门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乡亲,当然多半都是上溪村的,有人就开始替七太爷助威了。 听了这些话,宁芳总算明白过来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火气,原来是看见下溪村发了财,他们犯了红眼病 第42章虎妈 宁芳正想着要怎么堵上这些人的嘴,喜鹊却抹着眼泪又冲上前吵架。 “我们二奶奶是会种碗莲的手艺,可她凭什么白白交给你们?就算亲戚之间,有这样的规矩么?再说那程家三爷,可是你们正经主子吧?人家还是英王府的小公爷呢!可你们是怎么对人家的?看人家生病就想把人赶走,连我们二姐儿这样的远房亲戚都不如!这样没有心肝,不讲情义,怪不得三爷宁肯把山头交给我们姐儿,也不交给你们!” “你这小丫头反了天了!今天要是不撕了你的嘴,你就不知道你七爷爷是谁!” 别说程七太爷勃然大怒,就连上溪村的村民也接受不了。纷纷愤怒的撸胳膊挽袖子,就要打人。 喜鹊那话一出口,宁芳就知道要糟。 并非这丫头说错了,而是因为她说得太对,也太实在了。但实话往往是不那么中听的。 而没有人喜欢听批评,哪怕是自己错了,也不愿意承认。 这就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又“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说这样犯众怒的话,不是找死吗? 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现在可怎么办? “统统给我住手!” 眼看喜鹊就要挨打,宁芳只好站在车辕上,拼尽全力,吼了一嗓子。 好在小孩子调门高,而平日里宁芳极力维系的尊贵身份,此时总算显出作用了。想着她大小毕竟是个主子,又听她吼了这一嗓子,大半人还是有些忌惮的。 见大伙暂时被她镇住了,宁芳才说,“在来下溪村之前,祖母原极担心我的功课问题。后来想起上溪村有个好学堂,又想着两个村子民风朴实,感情又好,几乎家家户户都互结姻亲,才放心让我们母女来了此地。怎么,如今就为了几棵桑树,竟要在这学堂门前,欺负我一个小孩子吗?” “这话没错!”学堂里,最有正义感的朱夫子生气的站了出来,“你们中有许多人也是在学堂里念过书的,哪个先生教过你们可以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了?如今你们的孩子也都在旁边看着呢,你们是想给他们做个怎样的榜样?” 两番话,骂得上溪村民那过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气焰也退去大半。 朱夫子这才又道,“大家若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好好说,这样吵吵嚷嚷,能解决问题吗?” “对对对,好好说!看二姐儿这么明理,怎么可能只顾着自己赚钱,就不拉拔着咱们?二姐儿,你说是不是?” 见气氛缓和,程长海出来当好人了。 可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听得宁芳都觉堵得慌!难道还非逼着她应一声是,从此赚钱两边分? 这脸得有多大啊! 可程七太爷却就着这话,又开始撒泼了,“既如此,那二姐儿就当众说句话,只要你保证回头拿了蚕种两边分,我七太爷现就给你赔礼道歉!” 呸!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还保证!难道不分,就不赔礼道歉了? “那要是我家姐儿不答应呢?” 宁芳正被蛮不讲理的程七太爷气得不轻,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看那来人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衣裳,不是夏珍珍,又是谁呢? “娘!”宁芳眼圈微热,差点眼泪掉下来了。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她那个一向懦弱的娘,却能化身母老虎,挡在她面前,宁芳被狠狠感动了。 看见宁家二奶奶也过来了,程七太爷又心虚了几分。 但仗着年纪大,还是梗着脖子嚷,“你来得正好!也管管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对老人家都又推又打的,象什么话?” 他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宁芳正想辩解,却见她娘,已经冲了出去。 夏珍珍刚才原本正在跟孟老庄头核算碗莲的银子,想赶着今天过节发下去。突然宁芳的同学,赵小二跑来报信,说是二姐儿在学堂给人欺负了。 夏珍珍一听就扔下东西跑来了,徐妈妈和老孟都没追上。 过来果然见到那么多村民围着,程七太爷还在那里凶她女儿,夏珍珍顿时浑身血往上冲,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骂。 “我女儿不懂事?你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就懂事吗?请问你是谁呀?凭什么要我女儿把蚕种分你?” 程七太爷没想到素来面团似的的宁家二奶奶,居然完全不顾体面的指着自己叉腰大骂,他是又羞又恼,立即反驳,“那蚕种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好处全给你一人占了?” 夏珍珍眼神一凛,“谁告诉你蚕种不是我家的?” 蚕种之事,女儿一再要求保密,所知者不过她,徐妈妈还有老孟,这是谁泄露了风声? 程七太爷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村长!你出来说,那蚕种到底是谁家的?” 程长海还想做好人,“二奶奶,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何必一定要说破呢?” “亲家,那你倒是说破试试看?”随后赶来的孟老庄头是真怒了,也后悔死了! 他也是前几日实在高兴,也是为了宽慰没去成京城的小儿子的心,故此喝了点小酒,就把蚕种之事跟孟保柱说了。让他安心在家好好干,以后挣大钱。 难道是这小子嘴不严,告诉媳妇,又传了出去? 对着夏珍珍,程长海还客气两分,可看到亲家,他也不高兴了。 有这样好事居然不告诉自己,象个亲戚样儿么?还是闺女贴心,悄悄回来跟她娘说了,让他们想想办法,搭上这艘顺风船。 可亲戚之间,不就应该相互照应吗?难道还要自己去求他不成?所以程长海心里一窝火,就把事情又跟程七太爷说了,才惹出这场风波。 此时当着众人的面,程长海为了挽回一点村长颜面,也是仗着亲戚情份,谅孟老头也不敢如何,昂着头道,“就是你儿子,孟保柱说的!那蚕种是我们老程家给的,凭什么不分给我们?” “对!”程七太爷马上跟着又说,“还有那桑树,桑树也是我们村的!” 孟老庄头气得呀! 眼前都开始冒金星了,反倒是徐妈妈看着不好,让人赶紧把他往后扶了一把。 但如今可怎么办? 连宁芳也开始急了。 第43章知错 眼见程七太爷咬出了孟保柱,宁芳正想着事情要糟,却见她那虎妈又上前一步,继续开骂。 “孟保柱说的,那你们去管孟保柱要啊!找我们干什么?哦,他说蚕种是你们老程家给的,你们就信啊?那我还说你们地里庄稼都是我们家种的,你们信不信?哼,天底下又不是只许你们老程家有蚕种,别人都不许有的!” 说得好! 宁芳二话不说,在后面啪啪啪给她娘热烈鼓起小巴掌。 这种时候,就得死不认账! 夏珍珍作为一个商户之女,在某些场合确实挺上不得台面的。但这样的场合,她打小就见得多了。 自夏老太公发家之后,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们会少么?若事事都依着他们,那夏家别说攒下这么大的家业,早给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夏珍珍虽然没亲身上过阵,但没少见爹娘与那些难缠的亲戚交锋,所以别的事她应付不来,这些事却是手到擒来,不一会儿就占了上风。 不过宁芳心里还是挺愧疚的,程三走前,说了不要把事情泄漏,结果蚕还没养起来呢,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不过这样,也更加坚定了宁芳要把蚕养好的决心!大不了,到时多分他点钱,就算赔罪了。 在女儿的巴掌声中,宁二奶奶是越战越勇。 “再说那桑树,我呸!你们也真好意思说。那是你种的,还是你买下的?这上溪村不是英王府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你们村里的了?程三舅舅走的时候,可是亲笔立了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把上溪村里山林上的产业,全数托给我们照管。你若也有文书,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啊!” 不得不说,夏珍珍仍然偏胖的体型此时倒成了一大优势。 如果这样咄咄逼人的是个苗条妇人,只怕还没什么人害怕。可以她现在的体型来做,却是气势千钧。程七太爷被骂得节节败退,围观者之中,连个敢吭气的都无。 最终程七太爷只得躲到程长海身后,把他往前推,“你好歹也是当村长的,你说!” 程长海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赔笑着上前,“二奶奶,您消消气,咱们这不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么?这好歹是在我们上溪村的地界,总不能你们吃肉,让我们喝汤吧?” 哈! 夏珍珍气乐了,“看我们吃肉,你们喝汤就眼红啊,那我连汤也不给你们喝了!不服气是不是?不服气那就去把这山上的桑树全都砍了,不砍的就是王八蛋!” 她指着围观村民道,“只要你们敢动一片桑叶,我立即就拿着我家三舅的亲笔文书,上衙门讲理去!看这上溪村,到底是你们说了算,还是英王府说了算!” 这话可把一帮村民全都镇住了。 民不与官斗,他们想占便宜是底下的事,可谁敢明堂正道闹到官府去? 这也就是程七太爷看宁家不过一对母女住在乡下,所以想欺她们个面嫩心软而已。但谁也没想到,那个面团似的宁二奶奶发起火来居然如此剽悍,尤其听她那口口声声的“我家三舅”,确实让大家心里打起了鼓。 要说自老英王过世之后,村里哪有人敢跟王府攀亲戚?但如今人家却认了宁家做亲戚,他们再想跟人斗,可拿什么情份去说呢? 程长海这回是彻底熄火了,蔫头耷脑缩得象个鹌鹑。 程七太爷心里也发慌,暗悔不该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如今若是彻底把人得罪了,连口汤也喝不上了,回头全村人不得骂死他啊? 程七太爷急中生智,他,他竟是滚地上了! “二奶奶,是我老头子糊涂,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可您真不能这么绝情呀!大家乡里乡亲的,都不容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这样呀!” 宁芳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老头,拖长了腔调,用那种嚎丧的方式打滚求饶,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致! 可这种方式,还真有用。 程七太爷这一嚎,把旁边许多村民的眼泪都招下来的。忽地又有个中年妇人,扑通跪下了。 “二奶奶,您是那仙女下凡,好命做了少奶奶,可我们庄户人家日子苦啊!我男人都病了好几年,硬是没敢去城里看过一次大夫。我公公婆婆都快七十的人了,还天天跟我下地。我家俩大丫头眼看都要出嫁,可连一件象样的嫁妆都置办不起……您,您若有法子,好歹也拉扯我们一把吧。我给您赔罪,给您磕头了!” 她这么一哭,有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哭着跑到宁芳车前跪下了。 “二姐儿,我娘跪下了,我也给你跪下了。你帮帮我们家吧,我将来给你做牛做马,一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宁芳惊着了。 这男孩叫田川,虽然没跟她说过话,但她却知道他是全学堂穿得最破,听说也是家境最困难的一个孩子。只因他爹长年卧病在床,偏他娘又十分能生,家里孩子七八个,是以十分困顿。 若不是上溪村沾了英王府的光,免了税赋,他家早就卖儿卖女了。可就算如此,也送了个女儿到亲戚家当童养媳。 “你快起来,快起来!” 可田川不肯起来,只跪在地上呜呜的哭。而他们母子这一掉泪,象是会传染一般,哗啦啦,身边大半村民都落了泪。 要说他们村的日子是比外头村子好过,但也仅限于不饿死人,冻死人而已。若是遇到天灾人祸,一个小康之家迅速就会垮掉。若遇着能赚钱的营生,谁不想搭上一把? “二奶奶,二姐儿,是我们不好,我们不对。可我们错了,我们会改。你们也帮帮我们吧!” 眼看周围那些上溪村的村民全呼啦啦的跪下了,夏珍珍和女儿对视一眼,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他们跟她们急,跟她们吵,跟她们不讲道理,那她们也可以一样急,一样吵,一样不讲道理。 可当人家示弱了,苦苦哀求了,这可怎么办呢? 原本看着夏珍珍大杀四方,对这段时日培训成果甚为欣慰的徐妈妈,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姐儿和二奶奶到底还是心太软,且经验不足,若是夫人在,才不会弄成这样的局面。 所以,她出来帮忙收场了。 第44章倒戈 “眼下事情还没开始呢,你们一个个就急赤白脸的要人给句准话,好似不带着你们,就是心狠手辣,不慈悲怜悯似的,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再说那蚕我们也是头一次养呢,蚕种还没到手,成不成还两说,用得着这么急吼吼逼人应承吗?这是欺我们二奶奶和姐儿心善,大过节的特意哭给她们招晦气,还是怎地?” 徐妈妈这么一说,村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哭着的赶紧抹了眼泪,跪着的也都爬了起来,连声道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 徐妈妈这才走到夏珍珍和宁芳身边,“二奶奶,姐儿,走吧。” 母女俩对视一眼,皆是心有余悸的立即进车了。 姜还是老的辣,刚才险些就又上当了。 不是说那些村民不可怜,宁芳相信,当中肯定有真正可怜人。 但要不要帮,要怎么帮,却不是她们现在就能打包票的。幸好徐妈妈稳重,否则要是母女俩心一软,说错了话,那回头不又得赖上她们啊? 也是直到此时,宁芳才真正理解到程三当初说她“妇人之仁”,那句话的深刻含义。 他无疑是料到这一步了,所以才早早的立下文书,给了凭证。 可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就能对人心世故,拿捏得这么精准呢? 对此,除了佩服,宁芳只剩下佩服了。 而还躺在地上的程七太爷,一看人家要走,可真急眼了。此时也顾不得老脸,爬起来就问,“二奶奶,你们这,这就走了啊?好歹……” 看徐妈妈凌厉眼神望过来,他赶紧把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好歹让我认个错呗!” 徐妈妈停下,瞥他一眼,“那你认啊。” 你怎么不客气一下? 程七太爷无法,只得对着马车行了个礼,“对不起啊,二奶奶,还有二姐儿,是我老头子糊涂了。” 然后顺着徐妈妈的眼光,他又看向了小喜鹊,“还有,还有喜鹊姑娘,我也不该打你。要不回头,我送你一瓶药酒吧。” “那倒不必。”听徐妈妈这一说,程七太爷才松了口气,她却又道,“我家丫头马上就要回府了,等不及你的药酒,果然有心,折现给她吧。我们家也不讹你这点钱,你瞧着该赔多少就是多少。” 还,还要赔钱?程七太爷一阵肉痛。 可摸摸身上,一共才几个铜板,这够什么的? 到底还是有个本家亲戚看不过眼,也怕丢了上溪村的脸,取了准备过节的半吊钱,塞给他道,“算是借你的。” 但有借就得还啊!可当着这么多人,再给程七太爷贴十张脸皮,他也不敢赖这个账。 “行,我明儿就还你。” 咬牙把钱交给徐妈妈,徐妈妈转手给了喜鹊。然后有意无意道,“这既要赔罪,就得拿出赔罪的诚意来。别弄得明明是自个儿错了,却跟人家欠着你们似的!” 程七太爷噎得内伤,而上溪村的村民全都听明白了。 如今桑树捏在人家手里,蚕种也捏在人家手里,他们要想跟着干,就得听人家的摆布,否则你就别来。 不平吗? 当然不平。 可还要继续犟下去吗? 不能。 因为就象二奶奶说的,惹毛了她,连汤都不给你喝!那你能怎么办? 没肉的时候,汤也是好的。 再说了,带头闹事的又不是自己,如果自己好好献献殷勤,未必就不能沾着点肉边吧? 乡亲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琢磨开了。 而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宁二奶奶在两个村里人气急剧飙升! 就算从前还有多嘴婆娘偶然拿说她的胖开个玩笑,现在就是在自己家,敢这么说也是要挨一顿好骂的。 人家那是胖吗?那是福气,是财气!有本事你也带大家种碗莲,养蚕啊? 至于宁芳这个始作俑者,反而关注度低了许多。 没法子,宁二奶奶在那场大战中表现得太剽悍,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乡亲们毫不犹豫的就倒戈了。 宁家真正做主的,必须是二奶奶! 对此,当宁芳发现的时候,那是十分的喜闻乐见。 此时,眼见事态平息,她继续去梁溪送礼过节。夏珍珍对完了碗莲银子的账,也押着一车东西,带着徐妈妈,亲自回娘家送年礼去了。这是宁四娘亲自交待的,也是盼这媳妇跟娘家修复关系,并团圆小聚。 而上溪村的孟家,此刻却冰冷沉寂。 孟保柱和媳妇双双跪在老孟床前,满面羞愧。 孟家大媳妇从厨房里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出来,也不敢进屋,就在门边找个婆婆能看到的角度,撩开门帘,悄悄招了招手。 孟大娘叹了口气,把药端了进来,送到床边,“来,老头子,起来吃药了。” “我不吃!”孟老庄头一挥手,便把药碗打翻在地,正好泼了他儿子半身,就算冬衣厚重,也烫得孟保柱一哆嗦。 而孟老庄头还指着他大骂,“我还吃什么药啊,索性死了的好!一辈子的脸啊,一辈子的老脸都给这小子丢尽了!” 孟大娘原还想劝劝老头来着,可看自家老头都气成这样了,索性顺着他说起反话,“就是,你说咱家怎么养了这么两个混帐东西?保柱啊保柱,枉我还从小就觉得你有几分小聪明。你倒是说说,你爹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往外传的话,你是怎么就告诉你媳妇了?” 孟保柱无言以对,媳妇程菊花更是低头直哭。 孟大娘恨儿子,却更恨媳妇。听她还哭这么大声,心中真火也冒起来了。 “哭,这会子哭还有什么用?菊花啊,不是我这做婆婆的说你,你既嫁进我们老孟家来了,就是老孟家的人,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哦,你要做孝顺闺女是不是,那你回你老程家去啊。我们老孟家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娘!”看媳妇哭得更大声了,孟保柱赶紧护着,可这一护,更是火上浇油了。 好容易喘过气来的孟老庄头指着他道,“你也别叫娘,更别叫你爹。你既向着你媳妇,向着老程家,索性就跟你媳妇一起收拾了,去做老程家的上门女婿,也省得说我跟你娘要拆散你们小夫妻!你要不走,那就是存心想逼死你爹!” 跪在地上的小两口惊着了,连孟大娘也吓了一跳。 她骂儿子媳妇,是想替老头出口气,以后严加约束着媳妇也就罢了。没想到老头竟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这可如何是好? 第45章教训 看老伴说出要赶走儿子的话,孟大娘心疼了,忙忙劝道,“老头子你说什么胡话呢?小两口这才成亲几天啊,哪里藏得住话?保柱也实在不是有心的。就菊花你这事办得真不地道,可坑死咱家了!” 孟老庄头重又倒下,顺了顺气,“你别骂她,这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得怪咱们儿子,更得怪我这老糊涂。只见老大跟二爷上京了,他在家里总有些气不顺,老想着亏欠了他,得弥补什么,于是就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可是保柱啊,爹跟说那事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你老丈人不是个灵光的,你媳妇进门时日浅,恐怕心里多半还向着娘家,这事万万不可在她面前露了口风。你那时,是怎么应承我的?” 孟保柱满面羞惭,“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这会子知道错了,有什么用?话都说了,就跟泼出去的水似的,能收回来吗?横竖,往后我是没脸去见二姐儿和二奶奶了。这个庄头,我也没脸再当下去了。等二奶奶回来,只怕要来新庄头。看在这么多年的父子情份上,我劝你一句,还不如去你老丈人家。否则你就是留在这个村里,往后要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这话说得孟大娘也变了脸色,“不,不会有这么严重吧?二奶奶走前,还打发人问了你来着。” 老孟呵呵冷笑,“是啊,二奶奶走前,打发人来问了我,那是她当主子的仁义。可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哪家的奴才吗?宁家的!这要是在府里,就保柱今天干的事,早给人拖出去打死了。他这是背主啊!又有哪个主子,敢把背主的奴才留在身边?” 他骂得额上青筋毕露,咳嗽连连。 而孟大娘听得连扶都忘了扶,因为她也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老头说得没错,这是宁家的田庄,庄子上的人,都是宁家的奴才。这样背主,二奶奶是好说话,若宁四娘动怒,不说把她儿子打死,卖掉都是天经地义! “你个丧门星!给我滚,滚!”反应过来的孟大娘眼珠子都红了,瞪着媳妇,简直恨不得把她一把掐死! …… 孟家这番鸡飞狗跳,宁芳虽没亲眼看到,但也可以略略猜想一二。 而此时,已经回到梁溪宁府的她,正被宁四娘问起,“芳姐儿,你觉得这孟家,应该怎么处置?” 这一下,可把宁芳问住了。 要是从前的她,肯定觉得事情已经平息,大不了骂那孟保柱几句,这事就算完了。可是现在,她知道不能这么“妇人之仁”了。 不过,在处罚别人之前,她先做了个自我检讨。 “这事我也有责任。三舅公交待了我,蚕种的事不要往外泄,我不该为了说服老孟他们,就说了实话。其实我要说是大舅舅给的,谁还能去查呢?所以我是第一个该受罚的。” 看祖母不说对也不说错,宁芳只好继续说下去,“至于老孟,他把这事告诉他儿子是他不对,应该受罚。而他儿子又告诉了媳妇,并惹出事来,就更该受罚了。媳妇是亲,但如果为了媳妇,就不顾主子的大事,这样的奴才,是不能用的。所以,所以我想是不是给点钱,让孟家离开上溪村,咱们再换个庄头管事吧。” 宁四娘此时才点了点头,“我原以为,你只罚他们父子几个钱就完了,如今既能狠下心,把人赶走,证明你知道这事的份量,这很好。但你还不太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宁芳想不出来了,“那我究竟错在哪了?” 宁四娘先问,“养蚕是好事,既然你已经跟程家三舅公谈妥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跟他们商量?” 这还能不商量的? 宁芳整个小人儿都懵圈了,“可我,我是小孩子呀!我要不说,他们怎会信我?” 嘁! 宁四娘冷笑一声,忽地吩咐,“如意,去跟厨房说,今晚不吃饭了,我要吃面条。” 这晚饭不刚点了菜吗,怎么突然又要改吃面条? 宁芳傻傻的看着祖母身边的大丫头,如意没有半句废话的答应下来,立即去传话了。 宁四娘再看着大孙女,“你以为如意听我的话,是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吗?那如果换成徐妈妈呢?你觉得她会不会听?” 宁芳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明白了!心悦臣服低了头,“是孙女错了。” 宁四娘威严道,“你当然错了!我听说,你在学堂,还有喜鹊她们几个小丫鬟面前,倒挺懂得分寸。可在徐妈妈和老孟这样的老人面前,你怎么就不敢拿出主子的款儿来了?确实,对身边的老仆是要给些尊重体面。但你明明做的是正经事,却为何要去费劲说服他们?就算你要找人商量,也该找你娘,或是回来找祖母商量。至于奴才,他们拿着咱们家的钱,替咱们办事就好,反正亏了又不要他掏钱。照你这意思,若是老孟不同意,你那蚕就不养了?” 宁芳给数落得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宁四娘却越说越生气,“弄到最后,连上溪村一个老刁奴都敢拿根拐棍指着你骂。他敢这么做,你就很该让老张上去打掉他的牙!年纪大怎么啦?是他先为老不尊,以大欺小,还以下犯上,你去跟那种人讲道理,他配么?就算道理在你这边,可他会听吗?” 宁芳给骂得无比羞愧,只得跪下了。 宁四娘略有不忍,却还是狠下心肠教训,“我知道你年纪小,乍然遇到那样的事情,难免害怕,可这却不是胆怯的理由。你堂堂一个宁家嫡出姐儿,又没做错事,是他们贪得无厌,蛮不讲理,你跟这种人还客气什么?就算怕失了身份,不愿当众吵闹,那你速速回家,让长辈替你出头就是。为何还等在那里,让人有机会对你动粗?若真让那起子老刁奴碰掉你一根头发,就算祖母回头去掀了整个上溪村,可你不也要落下一辈子笑柄?” 宁芳浑身一震,再看着苦口婆心教导自己的祖母,她是真的知道错了。 程七太爷说得好听,是个长辈,可说得难听,不过是英王府门下的奴才,她犯得着跟个奴才歪缠么? 说得好听,她是年幼无知,说得难听,人家要骂她没长脑子 第46章变故 看孙女满脸沮丧,宁四娘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忍心的把宁芳从地上拉了起来,“祖母知道,你很懂事,也一直很努力。但有时候为人处世,不光是懂事努力就够了的。你今儿也累了,先回屋去歇歇,好生琢磨下祖母的话。这几天也不必读书写字,就把你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好好的想一想。若想不明白,就来问祖母,然后再想想,往后该怎么做。” 宁芳点着小脑袋,一时之间,连去看弟弟妹妹的心情都没有了。回了房便倒在床上,摊成个小小的大字,脑子里止不住回想着祖母的话。 她其实,已经开始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她以为,自己这个千金小姐已经“学”到点皮毛。但骨子里,她其实还是后世那个小户人家里的夏玉芳。 所以就算她表面再努力上进,但仍不觉得自己是有权威的。所以在面对老孟和徐妈妈他们时,难免底气不足,还会不自觉的在意他们的意见。 但事实上,她根本不必这么做! 象程岳,他把整个上溪村的山头交给她一个外人打理,难道还要跟全村人商量吗?他甚至连自家人都不说,只觉得这事可以做,就果断去做了。 反观自己,却前怕狼后怕虎的。 一开始还担心下溪村富了,上溪村怎么办。现在想想,简直是个笑话! 她就算拿了大把银子去上溪村洒,那些村民又会感激她几日呢?远的不说,看他们怎么对程三不就知道了? 程三说得对,人心是个无底洞。太容易得到的,往往不会珍惜。 就象身边的小喜鹊,要是天天赏她一双鞋,她还会高兴吗?若哪日不赏,恐怕才要心生怨言呢! 关于如何当好一个千金小姐,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可不能因为一点小小进步,就沾沾自得。 不过这么一想,宁芳就越发敬佩起宁四娘来。 这可是一个从十几岁开始,就顶门立户的女子! 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却硬是从关系复杂的大家庭里,生生替自己挣出一条活路,还招赘了夫婿。这样的勇气和智慧,真不是一般人有的。 想及此,宁芳躺不住了。 祖母再硬气,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幼年丧父,中年丧夫的苦命女子。 如今她至亲的儿子又不在家,身为亲生的大孙女,就很该替爹娘孝敬一番才是。 既然祖母说晚上要吃面,不如就试试那天给程岳践行的长线面。汤底用羊骨头来熬,再让丫头们包些羊肉馄饨,便能吃得暖暖和和的。 还有小弟和五妹,大概也能吃点东西了,给他们也煮一点面汤,不过要格外细软。 至于宁茵,那丫头不挑食,好养活。只要做得好,她什么都爱吃。便让厨房加一道八宝烧饼,多洒些芝麻,烤得又香又脆,既应了过节的景,又适合在吃面条时当点心。 宁芳刚琢磨明白,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圆润的小人儿便扑了过来。 “二姐你真懒,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我攒了好多好吃的,都等你好半天了!” 不忙着看宁茵这小吃货抱来的一堆零食,宁芳先牵了她的手,“走,二姐带你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有好吃的?宁茵一下眼睛亮了,可才要跟着姐姐走,转头看看那堆零食,她很严肃的指着一个小丫头道,“你在这儿看着,别让人偷吃了。” 那小丫头笑道,“瞧四姐儿说的,好似二姐儿这屋里没人似的。” 她本是好意,怕宁芳误会,可宁芳却不这么想,“你主子让你留你就留,啰嗦什么?” 干脆利落的留下这个小丫头,她牵着妹妹走了。 别说小丫头一脸诧异,就是宁芳屋里的丫头们也有些愣住了。 这样“不讲道理”的二姐儿,好似还是第一回看到。 可主子就是主子,她吩咐了,能不照做吗?哪怕是无用功,也只好顺着了。 宁芳已经想明白了,这辈子自己已经是个千金小姐了。就算权力不大,难道管着自己屋里几个下人还不够格吗? 祖母说得对,下人是拿钱办事的,那就不需要去置疑主子命令的合不合理。也只有这样训练出来的下人,才能在主子真正有需要时,执行好她的命令。 摸摸小胖丫头的头,宁芳牵着她去厨房了。 然后很快,宁四娘便听说二姐儿在屋里躺了一时,就跑去厨房吩咐了晚饭,又带着茵姐儿去逗安哥儿萍姐儿玩去了。 微露出几分慈爱笑意,知道大孙女想明白的宁四娘,却又操起了旁的心。 今儿宁芳回家来送过节之物,夏氏也回娘家送年礼去了。 也不知这会子到了没?她爹娘想来无论怎样是不会见怪的,只她哥嫂有没有消消气? 还有怀璧,儿子早应该到京城了吧?安顿好了没有?今儿有没有喝上一碗腊八粥? 当娘的心啊,永远就是这么操不完的…… 与宁四娘预估不同,此时宁怀壁虽然早已到了离京城不远的沽口,却一直未能进京。 因为家里有人意外落水了,还是辛姨娘的贴身大丫头——碧水。 就算是个丫鬟,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找回来,如何让人安心? 可沿着河道已经找了十来天了,还是半点音信也无,由不得人不往坏处想去。 郑元福十分自责,“都怪我不好,如果一路进京就没事了。不该听说沽口景色不错,便想绕来见识见识,谁知却惹出这样祸事。” 这是梁溪县陈县令家的外甥,皖中大户郑氏的子孙。 今年虽已二十有二,但因忙于学业,尚未成亲。他个头不高,并略有些微胖,相貌虽不出挑,但性子十分爽朗。 宁怀壁一开始还担心,他会跟陈大人的亲子陈尧似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好相处。二人因皆是第一次出门,在赶路之余,难免也顺道游览些风景名胜,只觉十分投契。 只是谁也没想到,却是在临进京城时,却出了变故。 第47章不顺 看郑元福如此自责,宁怀壁劝道,“这也不怪你,要来沽口,也是大家都同意的。唉,或许是那丫头命中该有此一劫,也怨不得旁人。” “正是,正是!”宁云偲一听,连忙道,“这全是意外。谁想得到那天会起那么大雾,那丫头就失足落了水呢?咱们找了十来天都不见踪影,也算是尽到主仆之义了。再耽搁下去,未免误了赶考正事,还是先入京吧。怀璧你若觉得过意不去,赏她家里几两银子,也便罢了。” 他是宁三太爷宁守信的幼子,今年才十八,按辈分宁怀璧还要喊他声十一叔。 宁云偲虽是庶出,却因是老来子,生就一副伶俐面孔,又早早考了秀才功名,是以在家中很是得宠。 若不是宁怀璧中了举人,且谈吐不凡,让人不敢小觑,宁云偲早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况且为个丫头耽误这么些天,他是早就不耐烦了。 此时陈尧也就着他的话道,“那我这就去让下人准备,明日启程。回头宁兄你也跟小夫人说说,让她不必过于伤怀。” 看众人皆不愿久留,宁怀璧没奈何,只得应承下来。回房见了辛姨娘,却见她正吩咐人打点行装。 宁怀璧眉头一皱,“你这是要走?不找碧水了?” 谁知辛姨娘却含泪道,“二爷以为我是那样没心肝的人么?碧水打小服侍我一场,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如今别说是她丢了,就算是妾身丢了,也不能误了二爷的赶考大事啊!这几日,我看十一叔,还有陈家公子都颇有些不耐,这才让下人收拾了你的行装,让你们先走。然后给妾身留下几个人,我慢慢再找就是。” 宁怀璧再看,果然见她的妆奁分毫未动,收拾的只是自己的行囊,未免有些歉意,“是我不好,误会你了。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如何留下?算了,许是那丫头没福,我去寻两个女尼,去她落水处超度一番。回头到了京城,你再给她好生做场法事。若吉人天相,那便最好,如若不是,也望她能投个好胎。” 辛姨娘顿时跪下,“妾身替碧水谢过二爷大恩!” 宁怀璧忙把她扶起,带着孟拴柱,如今已经改名叫孟金墨离开,辛姨娘才拭着眼泪,慢慢转身回了房,转头就吩咐婆子取了厚厚一封银子,预备着回头打赏做法事的僧尼。 婆子啧舌感慨,“姨奶奶真是仁厚。” 辛姨娘却道,“她服侍我一场,这也是应该的。” 只是那双泪水未干的美眸中,除了感伤,还有些莫名复杂的松了口气。 ※ 三日后,宁怀璧顺利入京,而宁芳也已成功收服了家中一众弟妹。 不止是宁茵这个原铁杆粉丝,就连才四个月的安哥儿和萍姐儿,看着她也笑逐颜开,咯咯笑着直往她身上扑。 “到底还是亲姐弟,瞧这几个孩子!”宁四娘看着几个孙子孙女在加了围栏的罗汉榻上滚成一团,笑得无比开怀。 只彩衣娱亲的宁芳略心塞,带孩子真心好累!尤其安哥儿那个小坏蛋,特别喜欢揪她头发,抓住了就不松手,用大力又怕伤了他,只好咯吱他的小胳肢窝了。 正玩闹着,忽丫鬟来报,“徐妈妈回来了!” 哟,这是从夏家回来了? 宁四娘忙让人叫她进来,宁芳也忙把趴在身上流口水的弟弟妹妹扒拉下来。 可惜,徐妈妈是一个人进来的,张嘴就道,“二奶奶先回乡下去了,让老奴回府来给夫人请安。” 宁芳暗地翻个小白眼,她娘也太老实了! 虽说当初打赌时,说好没赚到钱就不许回家,但过年这样的大日子就算回来一趟又怎么了?给婆婆磕个头,请个安,谁又能挑出她的错来? 可宁芳不能这么说,反倒先问起夏家,“那外祖外祖母都好吗?舅舅舅母们可还顺心?家里的表哥表姐,侄子侄女们可还喜欢那些碗莲吗?” 在夏珍珍做碗莲的时候,特特选了些好的,给自家留下。 给宁四娘的,宁芳回来时便带上了。给夏家的,是她亲自一盆盆包扎妥当,才放进箱子装车上的。 可徐妈妈听她这么一问,脸色却有些不大自然,虽笑着说“好,都好。”却又想支开她,“看二哥儿和五姐儿都闹瞌睡了,二姐儿是不是先把他们带下去?” “不必了。”宁四娘吩咐如意把无关的下人带下去,方道,“几个小的听不懂,大的也该让她知道了。说吧,怎么回事。” 徐妈妈这才叹了口气,说出原委。 原本她们初八出门,本应晚上就能赶到夏家所在的泰兴县,谁知那边竟是下起大雪,路湿且滑,于是弄到深夜才到。 因怕打扰了家人休息,夏珍珍便和徐妈妈先找了个客栈住下,第二天才去的夏家。 谁知这一耽搁,就各种不顺。 其中委屈当着宁芳的面,徐妈妈不便多说,只说夏珍珍顶风冒雪,在家门口挨冻受凉,苦等了足足半日,却是连门都入不得。 最后,是徐妈妈怕她冻病了,强拉着她走时,夏家重长孙,夏明启的大孙子追了出来,不仅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把夏珍珍特意带来,只求能带进去给夏家二老瞧一眼的碗莲,当众摔烂在了大街上。这才彻底伤了夏珍珍的心,跟着徐妈妈伤心而归,甚至连宁府也没回。 虽然徐妈妈努力说得轻描淡写,可宁芳听着肺都快气炸了。 就算她娘从前有错,可她已经改正了,难道一家人,连一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她?就算是不愿原谅,可这样雪天,便是屋檐下来了个乞丐,也该递碗热汤。这样冷言冷语伤人的心,真的对吗? “那大舅舅呢?大舅舅也这么狠心?” “那倒不是。”徐妈妈赶紧解释,“夏家大爷正好出门了,大太太又病了,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才闹成这样。” 宁芳心里这才好过些,想想便对宁四娘道,“既然舅舅家生娘的气,不如让我再去赔个不是,好歹娘的一片孝心,总得见了外祖外祖母,磕个头才是!” 宁四娘看她那一脸的斗志昂扬,却是笑了,“你且等等。” 话音未落,便有人报,说是夏家来人了…… 泰兴县,夏府。 虽然人人皆知夏家有钱,但夏府却修得并不如何壮丽,反而略显简朴。这是夏老太公生性低调,不喜张扬,也是唯恐日后儿孙喜好奢华,坏了门风所致。 却也不是没有例外。 在夏家偌大一片朴素的青砖黑瓦里,后花园里紧邻老两口居所的一处雕梁画栋的二层绣楼,就显得格外精致而突兀。 只是此时,这里平日除了打扫,从不许人随意靠近的小楼里,却传来老妇人压抑的呜呜哭声。 第48章认错 “……你这死老头子,委实也太狠心了。我可怜的珍儿,竟是连家门都进不得了……” 一身朴素的蓝布大袄,如寻常人家老头打扮的夏老太公,正坐在那边,劝解着自家同样衣着朴素的老伴。 “不让他们把怨气发出来,你让珍儿如何与她几个兄嫂和解?” “纵是要和解,难道你我出不得面?珍儿这次是回娘家送年礼,不是寻常时候,这样在大门口打她的脸,你让珍儿回去之后,如何做人?” “这你倒可以放心,亲家太太是个明理的人,不会怪她。” “我知道亲家太太是个好的,可她家那些下人呢?难道也不嚼舌头根子?还有那个什么姨娘!如今女婿正往高走,却给人这样作践我姑娘,偏偏也是我养的儿孙。还不知珍儿回去,要如何伤心……” 夏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 夏老太公未免也叹起气来。 夫妻俩前头四个生的全是儿子,将近半百的年纪,才意外得了个老来女。夏珍珍自从生下来,老两口真是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爱如珍宝。 却没成想,这份宠溺却害了孩子。 当然,自家小闺女的本性是好的,纯真善良,只可惜太不谙世事了些。夏老太公每每想起来就发愁。 就算亲家太太是好人,女婿也厚道,可到底一个姑娘家,还是要有娘家撑腰才能硬气。可女儿这些年偏偏得罪狠了哥嫂,日后若他们去了,这个娘家还有谁肯照应她呢? “老太公,老太公!”正发着愁,忽地身边多年老仆福伯驼着背,小跑着来报信了。 “你也慢些,仔细摔着!” 人到老了,反而更能理解夏老公婆疼惜幼女的心。福伯也顾不得喘口气,就乐呵呵说起要紧事,“大太太到底还是知道了,已经让大爷带着小少爷追去宁家赔罪了。老太公,老太太,都不必着急了。” 一听这话,夏老太太不哭了,夏老太公也瞪起眼睛,“当真?” “是真的。老奴的孙子也跟着去了,走前特意悄悄跑来说了一声。大太太知道之后,气得不行,顿时把大爷和大奶奶都叫去骂了一顿,还叫瞒着你们,怕惹得你们伤心。” “阿弥陀佛!”夏老太太立即念了句佛,总算安了些心,却又感动得红了眼圈,“大太太也病着呢,还劳她这样操心。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若不是放心不下珍儿,真是早该去了!” “哎哟,老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有您和老太爷长命百岁,才是家里的福气呢!” 可夏老太太又担心起来,“可存俭那孩子性子倔,要是到亲家那儿又闹起来,岂不更糟?” 这点夏老太公却不担心,“亲家太太是聪明人,自会料理。这事咱俩就当做不知道了,你赶紧洗把脸,咱们跟往常一样,听戏去!” 看老伴都这么说了,夏老太太也忙应下。 不多时,听后院里如常传来家养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夏家的大太太辛氏,也才松了口气。却也暗暗担心,不知儿孙去了宁家如何? ※ 梁溪,宁家。 听说夏家来了人,宁芳正待去迎,可先来的只是个报信的家丁。 “……我家大爷和小少爷正在来的路上,恐亲家奶奶误会,故遣小的先来报个信。望亲家奶奶和姑奶奶都别生气,等主子来了,自当赔罪。” 宁四娘毫不意外的笑笑,命人带这下人前去休息。 正想教导孙女回头等人来了要有礼貌,谁知竟是又有一拔上门的。 是外出做官的长子宁怀瑜,也派人送年礼回来了。 宁家大奶奶梅氏身边的管事金奶娘,一进门就先给宁四娘道喜,“真真是福星高照,不枉我们大奶奶日夜在菩萨跟前上香,二爷这回总算是苦尽甘来,夫人也可安心了!” 宁四娘也笑着问了大儿子大媳妇的好,听说宁怀瑾的妾室本也怀了个孩子,可惜才显怀就不小心流产了,很是惋惜。 “家里孩子还是太少了些,大爷那儿也就大哥儿一个男孩,回头还得让大奶奶多保重身子,给他添个兄弟才是。” “可不是?大奶奶怕大爷伤心,把身边的大丫鬟奕秋也开了脸,如今收在屋里呢。” 看金奶娘一脸的求表扬,旁观的宁芳颇无语。 连她都听出了,祖母并不是要庶子,而是要大娘生的嫡子,这金奶娘怎么就这样歪曲?还有,这样主动给丈夫纳妾,真的就叫贤惠吗? 宁四娘瞟了金奶娘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一句“你们大奶奶果然贤惠。”便低头看起大儿子送回来的礼单。 谁知金奶娘是不是真不识趣,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夸耀着,“要说我们奶奶也真是不容易,大爷如今虽在盐运司,人人皆以为油水丰厚的衙门里,却越发不敢轻举妄动。成日里小心翼翼当着差,能交到奶奶手里的,无非就是一份俸禄罢了。说来不怕夫人笑话,今年送来的这尊楠木观音,原本是大爷早看上的,可就是钱不凑手。后来还是我们奶奶拿一只陪嫁的玉镯子当了,才换了料子请人雕的。” 金奶娘没注意到宁四娘已经沉下的脸,犹自还想显摆,可宁四娘已经不耐烦了。 “如意,去拿银子来。大奶奶那镯子当了多少钱,你回头拿去赎回来,别让人说我们宁家还要靠媳妇的陪嫁来给婆婆送年礼!” 金奶娘一惊,再看宁四娘的脸色,慌忙请罪道,“夫人要这么说,可就让大奶奶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又不能在您身边尽孝,就算买些好东西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宁四娘淡然道,“她好端端的在外头帮我宁家相夫教子,岂会没有立足之地?再说当初大爷选了官,是我叫你们大奶奶跟去服侍的,连李姨奶奶我都让跟去帮忙照看孩子,她就更没二话了。” 在金奶娘还想解释什么的时候,夏家人却上门了。 于是,宁四娘迅速打发了金奶娘,让人收拾了屋子,让宁芳出去迎接。 第49章讲理 这是宁芳第一次见到她的大表哥,还有大侄子。 当然,在她一岁多点时,也曾给夏珍珍抱回娘家去过。可那时的她完全不记事,所以这回相见,倒跟头一次似的,十分新奇。 大表哥夏继祖是大舅舅夏明启的长子,也有二十七八了,跟宁怀璧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生得不似他爹那般方正严肃,倒跟夏珍珍如亲兄妹般,有五六分相似,想来都是随了夏老太婆,看得宁芳很是亲切。 至于他儿子夏存俭,比宁芳还大一岁。所以宁芳虽然才六岁,却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大侄子。 这小子没随爹,却随了祖父,长得就跟夏明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不过一团稚气,还带着满脸的不服气。就算给他爹硬压着来赔礼,仍是梗着脖子,一副威武不能屈的倔强模样。看得宁芳心痒痒的,很想逗弄一番。 “你叫存俭?我虽比你小些,但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姑姑呢。” 夏存俭看着那么个白皙精致,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小丫头片子,要他叫姑姑,那是万万不能的。于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谁知后脑勺顿时挨了他爹一巴掌,夏继祖瞪着儿子,“叫人哪!听见没有?” 眼见夏存俭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宁芳有些不忍心,忙换了话题,“不愿叫就算了。你念书没有?学到哪儿了?” 这回夏存俭怕在小丫头片子面前又挨打丢脸,不敢再犟,只得吸吸鼻子,嗡声嗡气的答,“我都上两年了,《三字经》、《千字文》都学过了,诗也背了有几百首了。” 说话间进了屋,正好宁四娘听见,顿时招手笑道,“好孩子,快过来,让亲家祖奶奶瞧瞧!嗯,这也是个读书的孩子,有灵气!” 夏存俭今日前来,本来满心不忿。可先是被宁芳逗弄一回,又被这位气质高华的宁府太太亲亲热热揽在怀里,小男子汉那满心不忿便消散了大半。 只见宁四娘鬓边都有了白发,还望着自己笑得十分可亲,于是也瞧着宁四娘不好意思的笑笑算问了好,露出缺了一颗的大门牙。 哈! 宁芳这才恍然,怪不得方才听他口音就不对,原来是在换牙呀。想来怕人看见笑话,所以说话才会绷着唇,听得那样古怪。 宁四娘倒没笑话人家,只道,“你既读了书,那我可要考考你,何为十义?” 这不是《三字经》的内容吗? 夏存俭很自信,这本书他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 可他还没背完,夏继祖却满面羞惭的先行赔礼,“是晚辈教子无方,得罪了。” 宁四娘微笑着摆摆手,“无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他还小呢,有些道理得慢慢教。” 夏存俭呆呆想了一会儿,忽地脸涨得通红。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不料那个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小姑姑,走到他面前,声音清脆软糯的问,“你是不是不服气?不妨说出来,辩辩是谁有理。祖母,可以吗?” 宁四娘鼓励的看着她,“当然可以。读书便要如此,勤学好问,方可上进。” 夏继祖一皱眉,本要拦着,可夏存俭却已经大声问了出来,“若有人不孝父母,又连累兄弟,却只因身为长辈,做晚辈的便说不得么?” 小样儿! 都不用祖母出手,宁芳决定先收拾他一回,“那她的父母兄弟,有让那晚辈去说么?” 夏存俭鼓着小脸嘟囔道,“他们那是碍于面子!” 宁芳小脸一沉,忽地上前,重重将他一把推倒在地。 虽然地上铺了地毯,摔了也不疼,可夏存俭却又羞又恼,着实生气了,“你凭什么推我?” 宁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既然你身为晚辈,当众顶撞长辈都有道理,那我身为长辈,推你一下又怎么了?你说我娘不好,我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们碍于颜面,都不好说她,所以你挺身而出替他们出气了。那我觉得你得罪了我娘,而我娘又碍于颜面,不便责罚于你,所以我现在也挺身而出,替她出口气,这难道错了吗?” “你,你强词夺理!”夏存俭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争道,“你娘都嫁出去多少年了,还成天回来刮油水!每次她来,家里都要生好大的气。她——” “够了!”夏继祖忽地扬手,重重打了儿子一巴掌,“不管小姑姑花用了多少,那是你挣回来的吗?你有什么资格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夏存俭捂着脸,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忍了半天的眼泪直往下掉,“我又没撒谎!上回祖父明明说好了,要拿那支紫参给你捐个前程。可结果呢?还不是给了她!祖母为这事都气病了,寒冬腊月的,祖父还得出门贩药材,不全是她们家害的?还有娘……本来娘听说此事挺高兴的,还特特跟外祖家说了,结果泡了汤。害得她上次带我回去,又被大姨她们嘲笑,只能躲在屋里哭。还怕你知道,不让我说……” 看儿子越哭越伤心,夏继祖那扬起的巴掌,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此时连宁芳也无话可说,还是宁四娘把夏存俭拉了过来,替他擦着眼泪,“好了好了,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一下就好了,哭得多了,骨头就软了。你是个读了书的好孩子,能听我给你讲讲道理吗?” 夏存俭努力的擦干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宁四娘道,“是,你小姑奶奶是做过很多错事,你心疼祖父母,心疼你娘,所以生她的气,这都没错。可是,你怎能因此跑到夏家大门口去指责她呢?我们姑且不论你有没有道理,你这让外人看见,要怎么想你们夏家,又要怎么想你?” 夏存俭一下愣了。 却见宁四娘眼中多了几分严肃,“家不和,外人欺。就算你小姑奶奶再不好,关起门来,要怎么吵闹都可以,你身为晚辈,却当众顶撞长辈。且不说让人如何议论你的教养,你让人怎么看待你们夏家长辈和门风?” 这话说得不仅是夏存俭这小屁孩立即服气的道,“我错了。” 连夏继祖也心悦臣服的赔不是,“真真是我管教无方,才闹出这等笑话!” 宁四娘却摇了摇头,“不。这事的根由还是在我那媳妇身上,你们这些年也确实是受委屈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个孩子都给气成这样,可见我那媳妇有多不懂事。所以你们今儿就安心在我家歇一晚,明儿一早,我让我那媳妇跟你们回去赔不是!” 第50章脾气 听说还要夏珍珍回家道歉,夏继祖慌得连连摆手,“这可万万使不得!来之前,娘听说存俭做的事,已经发了大怒。特意叫我们来给亲家太太赔不是,怎可让姑姑再跑一趟?” 宁四娘笑道,“我家因结这门亲,着实占了你家不少辈份上的便宜。既如此,你就容我这老太太倚老卖老一回吧。是我叫我媳妇回娘家赔不是,你这做晚辈的只管应承就是。再说她的年礼还没送呢,怎能不去?好了,芳儿,带你大表哥和大侄子去客房休息。晚上吩咐厨房,给他们摆酒接风!” “是。”宁芳清脆的应了,当即就把五妹妹宁萍抱过来,往夏继祖面前一递,“这是我小妹妹,大表哥还没见过吧,快接着!” 看她那小胳膊抱着个更小的面团儿,夏继祖只得接了。 宁芳又把宁茵小手往夏存俭跟前一塞,“这是你小四姑!茵儿,牵好咱们大侄子。回屋去把你那些好吃的,拿出来给大侄子尝尝。安哥儿别急,二姐这就叫奶娘来抱你。你这小胖墩,二姐可抱不动。” 眼看大孙女非常有主人范儿的带着这么一帮大的小的出去,宁四娘微微笑了。 回头便吩咐徐妈妈,“把给大爷打点的东西收拾起来,加到二奶奶的回礼里。” 徐妈妈似是想笑,却又忍住了,什么也不问的点头答应,“那奴婢弄好就去接二奶奶。” 等她也出去忙活了,宁四娘才嗤笑一声,将大儿子送回来的礼单啪地一声扔到了一旁。想想却又命人收拾起来,吩咐,“回头给二姐儿送去。” ※ 数日后,浙东,海宁县,盐官府衙。 梳着凤尾髻的青年妇人,指着面前那幅莲纹鸡冠花绣图,难以置信,“娘就给了我们这个?” 她年约二十五六,原是翰林家的孙女儿。自幼不说饱读诗书,但书香人家里熏陶出的气质却是不错,衬得原本只称得上清秀的容貌也多了几分丽色。只因平素操心太过,已经在眉心眼角带出淡淡痕迹,看着就似三十许人。 金奶娘撇着下嘴唇,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可不就是这个?亏我还帮奶奶说了那些好话,结果一个好字没落着,反就打发了这样东西。还说这是太太亲自选了样子,让人绣了大半年的。要大爷挂上,时刻记得为官清廉。不过回来时,倒给了张银票,让奴婢把大奶奶当掉的玉镯赎了回来。喏,在这儿。” 可宁府大奶奶梅氏,哪有心情管什么玉镯,只急着追问,“娘怎会这么做?如今离过年还有几天?上上下下还在等着家里的东西过年。昨天相公还拟了个请客单子给我,可这要酒没酒,要肉没肉的,我怎么给他操办?” 金奶娘忿忿道,“可不是?前几年咱们也是这么送,也没见太太挑什么理。偏今年那夏家一来人,就变卦了。走的时候,奴婢瞧着给那夏家的风鸡风羊,还有腊鱼火腿,装了足足三四辆车,是咱们平时的两倍还多!大奶奶,您别怪奴婢多嘴,到底不是亲生的……” “够了!娘不是这样偏心的人,就算偏心,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故意克扣。是不是你当时说错话了,让娘起了疑心?” 想着家里隐瞒那件大事,梅氏心头一阵阵发虚。以宁四娘的脾气,若她知道了…… 梅氏完全不敢想。 金奶娘连忙叫屈,“怎会?奴婢可是把嘴巴闭得牢牢的,不该说的,一个字儿也没说。” 又目光躲闪的道,“太太还说,明年是老爷的五十大寿,她打算好生做场法事。所以,所以要大爷亲手抄上十卷《地藏经》,好在佛前供奉。” 梅氏一下愣了。 《地藏经》一共两万余字,就算从现在起,每天抄上一千字,一月也顶多得两本。宁四娘要十卷,就得抄上五个月,倒是刚好赶上明年四月,公爹的冥寿。 梅氏半晌无语,目光复杂的摩挲着自己那只玉镯,却又忽地拔下头上一支累丝飞凤衔珠钗。 “把这当了,赶紧去采买些东西回来,先把年过了。” 金奶娘不肯接,“这事大奶奶怎不去跟大爷商议?回回都当您的东西,象什么样子!” 梅氏却道,“那你是要他回来跟我闹,还是花钱买个清静?” 金奶娘无奈的看她一眼,到底去了。 而梅氏独坐在那儿,喃喃自语,“娘,到底还是生气了吧?不过也对,都忍了三年了,再忍下去,真当她没脾气不成?可相公又何曾肯听我说……” 炉前红红的炭火映着她苦笑的脸,明明灭灭,晦暗难言。 ※ 当宁家的大少奶奶收到年礼的时候,宁芳已经和妹妹娘亲一起,从外祖家又返回了梁溪。 不是夏家不愿意留姑奶奶和两个小外孙女多住几天,而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事情都多。这时候留人,未免显得对婆家太不尊敬,也显得自家闺女不懂事。大过年的都不帮忙,跑回娘家躲清闲,这不是找骂吗? 所以,宁芳娘儿仨只在夏家住了一晚,便走了。 可就这一晚,也足够平息不懂事的夏存俭在自家门口,对姑奶奶不恭不敬的流言了。 原本夏存俭的亲娘,夏家大少奶奶胡氏,还对婆婆逼着夫君儿子上宁家去赔礼道歉颇有怨言,可等到儿子一走,流言四起的时候,她才知道怕了。 “……只恨我见识浅,起先还错怪了婆婆。那几日装病,连请安都没去。你说我要不要去跪上半日?” 夏继祖瞧胡氏那一脸忐忑,心中好笑,脸上却仍唬她,“这时候才知道怕?你也不想想,咱们家挣了几代,才好容易给俭儿正经请了先生,读起了书。日后还指着他光耀门楣呢,你倒好,为了出口气,就纵着孩子干出这样事来。这回幸好是宁家太太不计较,还专程让两个妹妹和小姑姑都回来给咱家长脸。否则,就为这个名声,你儿子日后再努力,只怕前程也有限了!” 胡氏越发懊恼,“我知道错了。不过我也没想着俭儿如此莽撞,会跑到大门口去闹事,回头我一定罚他。可婆婆那儿,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夏继祖这才佯装勉强的答应,“行吧,晚上咱俩一起去给娘请安,到时你跪下,认错的态度好点。” 胡氏知道丈夫还顾及着自己的面子,所以才特特要晚上天黑了再去,心中微甜。不过想起一事,她也笑了,“都说小姑姑从前生得如何标致,我总不信,倒是这次小姑姑回来,瞧她瘦了许多,我才有些信了。” 夏继祖提起此事,也是十分高兴,“那是你没见过小姑姑年轻时候的模样,不是我自夸,那真真是咱们泰兴县里第一美人!如今萍姐儿还小,瞧不出来,但芳姐儿和茵姐儿都没有姑姑小时漂亮。那时候,家里不管来个什么客,小姑姑一站出来,哪家大人不觉得跟个小仙女似的?每回打赏,她都比我多!” 胡氏噗哧笑了,“是啊,都知道你跟小姑姑一块儿长大,受委屈了。” 夏继祖略讪讪道,“什么委不委屈的,都是从前不懂事瞎嚷嚷呢。姑娘是家里的娇客,能养几年?如今自己也有了闺女,才明白祖父当年偏疼小姑姑的心。” 说起自家小女儿,胡氏也不言语了。半晌才道,“小姑姑那绣楼,还是给她留着吧。反正我是不争了,让祖父祖母也能高兴几年。” 夏继祖看妻子懂事,十分欣慰。不过想想家里那几房叔婶,又略发愁。 小姑姑第二次上门送礼,三房离得远,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二房就在跟前,二婶却连个面也不露。四婶倒是露了个面,可除了打听一回宁怀璧,扯几句客套话,就再无下文。 夏继祖心中明白,这是看小姑姑没儿子,小姑父又没熬出头,市态炎凉罢了。 可外人也就罢了,到底还是一家人,怎好做得如此过分? 只可惜夏明启不在,夏大太太又病着。夏老太公也是见儿孙这么不冷不热的态度,就算再想留女儿外孙女多住几日,到底还是催着她们早早回去了。 且不提夏继祖心中隐忧,此刻回到宁府的二姐儿,正陷入深深的被打击中。 第51章礼单 宁芳原本以为多一世记忆的自己,不说多聪明,总没那么笨吧?谁知回一趟外祖家,却瞬间被打出了原形。 听她们娘俩还挺得意的说起年前折腾的碗莲生意,夏太公抚着一把雪白胡子,笑个不停。 “一个大傻蛋,一个小傻蛋,还傻乐呢?既早知碗莲生意有赚头,为何还要平白送与旁人?你们在乡下是没门道,可你们宁家在金陵就没几间铺子吗?不过是出几个人手,拖到金陵就能自己做的事,却偏要便宜外人。辛苦了半天,才赚这一百几十两银子,还好意思说?哎哟哟,往后出去可别说是我夏老头的闺女外孙女,真真笑死人了!” 宁芳当时和她娘对视一眼,脸都绿了! 她,她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若自家拖到金陵去,那三百两的事是不是早就完结了? 啊啊啊! 等夏老太公一走,宁芳顿时就心疼得在暖烘烘的榻上打起了滚。夏珍珍虽然不好意思跟女儿一样打滚,可那跺足捶胸的姿态显然也是悲痛万分。 然后娘儿俩只庆幸还没告诉夏老太公,她们和宁守信对赌之事。否则只怕老头就不是笑,而要气得拿拐棍敲她们的头了。 只是再心疼懊悔,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宁芳在家中,正咬牙切齿的琢磨着养蚕大业,再不可犯这些低等错误,忽地胳膊肘碰到一只匣子,然后便看到里面搁着的一沓礼单。 “这是什么?” 管内务的丫鬟画眉忙道,“这是之前太太命人送来的礼单,说二姐儿闲了,倒可以看看。” 要做一个称职的当家人,送礼绝对是门大学问。 既然是祖母命人送来的,宁芳不敢怠慢,立即翻看了起来。可瞧着瞧着,她觉出些不对了。等到晚饭过后,她便去找宁四娘了。 因年前事多,时常要耽误饭点,所以几个孙子孙女,宁四娘都是让她们自己在屋内用饭的。 只因萍姐儿和安哥儿皆有些不足,所以在晚饭过后好不容易的闲暇里,宁四娘还得盯着奶娘,给他们一人灌一碗补药。 青嫂仍是照顾着萍姐儿,但上回那个顶撞过宁芳的吴奶娘,却是早早就换了面孔。别的不说,起码规矩好多了。 帮忙哄着弟弟妹妹吃了微苦的补汤,等奶娘把泪眼吧嗒的两只糯米团子,抱下去哄觉觉了,宁芳却有些不忍跟明显露出疲态的祖母开口了。而是乖巧的站在身后,替她捶打起僵硬的肩膀。 可宁四娘只享受了一时,便含笑拉住孙女的手,“给二姐儿这一捶呀,祖母全身都通泰了。怎么了?说吧。” 宁芳再看着她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忽地脑子一热,就提了个建议,“祖母,不如咱们一起到乡下去过年吧?那里没这么多规矩,您也能好好歇几天!” 可是刚说完,她就沮丧了。 家里事情这么多,怎么可能全扔下跑乡下去? 可宁四娘却听着她这个提议,有些意动,“去乡下过年?” 呃? 突然看到希望的宁芳,又积极争取起来,“对呀,咱们一起去乡下过年。反正爹和大伯都不在,家里也没太多客人会来。咱们把年前该送的礼送完,不就可以去乡下了?就算初一初二那几天有人上门拜年,家里留几个人接待便是。若有正事,咱们回来得也快。” 宁四娘想想,还真是这样。 今年儿子们全都不在家,家中没有男丁,女眷本就不方便见客。既然如此,她在家守着干嘛?还真不如去乡下清静几天。 可是想想两个年幼的孙子孙女,她又有些犹豫,“安哥儿和萍姐儿还小,去到乡下,能行吗?” “哎呀祖母你就放心吧!小孩子就是要磕磕绊绊的,才好长大。再说那乡下还有孙大娘呢,也是个好大夫,瞧些寻常毛病足够了。您要不放心,走前再找余大夫多开些药备着,不就行了?” 宁四娘真有些意动了,“让我想想。说吧,你来是什么事?” 宁芳道,“我本来是有两件事的,一是我打算回村里去。要不娘一个人在乡下过年,也太可怜了。不过要是祖母也去,大家就又团圆了!” 宁四娘心知这必是她临时想的,笑戳了她额头一记,“说第二件。” 宁芳道,“这次回去,外祖不让我们把家里要养蚕的事,告诉舅舅们。还说等我们养成之后,也别急着卖。问祖母能不能想法去织造衙门打听打听,买几台旧织机,请几个老织匠回来弄。若能自家把这门生意做起来,倒是桩长长久久的生计。” 宁四娘点头,“你外祖是真心为咱们家打算,那你是怎么说的?” 宁芳道,“我说既是好营生,那就更得让舅舅替咱们看着了。到时亲兄弟,明算账就好了。然后外祖却说,便是亲兄弟,也不能没个章法。否则便是捧着钱让人去捡,也要招出怨恨来。既然最烦难的那些事咱家都做了,何不干脆做完算了?若是银子不够,他那里倒还有些,让我们拿去使。不过我和娘都没要,说祖母已经给足了。” 宁四娘忽地嗔了她一眼,“你看过那些礼单了?在祖母跟前,说句话还要兜这么大个圈子,你累不累?” 宁芳心虚得小脸一下红了,小舌头也开始打结,“我,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既怕说错了,让祖母听了伤心。又怕说得不好,惹祖母生气,越发和大伯生分,所以才绞尽脑汁,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是也不是?” 全中! 宁芳诧异抬头,就见宁四娘含笑看着自己,目光颇有欣慰,“真是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居然想了这么多。” 宁芳一下脸又红了,这回却是给夸得不好意思了。 然后她鼓起勇气,小小声却坚定的说了句,“这事,是大伯办得不对,祖母没错!” 如果不是翻看了一下礼单,宁芳还不知道,她那个去当官的大伯宁怀瑜,这几年尽往家里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碧玉佛手、香炉如意什么的。唯一一次比较实用的,还是两块价格昂贵的云锦。 不过送回来时,也已经全部裁好了新衣。当然是给宁四娘的,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穿的样子。 净是些表面工夫,做给谁看哪不好意思,昨天忘了上传,现补上! 第52章疼人 宁怀瑜给嫡母送年礼,净是些表面工夫,反观宁四娘给那个庶出大儿子的年礼,却是色色周到而细致。 上好的惠泉酒,新腌的火腿腊鱼,风鸡风羊,还有打赏用的金银锞子,荷包香袋等等。虽然看起来都不是特别贵重,却是花钱也难买到的好东西。 如此这般,整整三年。 到了第四年,也就是今年,大伯的新礼又是一只楠木观音,而宁四娘的回礼便不再有那些细致繁琐之物,而是换了一张同样造价不俗,费工费力却只能挂着好看的为官清廉绣图。 宁芳当时瞧着,忽地就明白了夏太公为什么会说亲兄弟,也不能没个章法的话了。 祖母待大伯的好,只看大伯身为庶出儿子,却能够在她爹之前就读书出仕便知了。可大伯现在有能力了,却是怎么回报嫡母的? 而此事也令宁芳想到,如果一开始就把养蚕的生意分润给夏家,那么几个舅舅会不会觉得,她们其实是想利用夏家来赚钱,所以并不会感激,甚至反过来,还会以施恩者自居? 而这样的合作方式,绝不是宁芳想看到的。 所以她今天来,其实是想来安慰祖母,让祖母别为大伯的所作所为伤心难过。 可如今看来,宁四娘远比她想得更通透,所以才毫不客气的该出手时就出手。自己的安慰,反倒显得有点多余了。 不过宁四娘还是有几分好奇,“你倒是说说,原打算怎么安慰祖母来着?” 宁芳于是只好微红着小脸,说起另一件事。 这次她们去外祖家,住的是夏珍珍从前的闺房。那是外祖家最好的二层小楼,还学北方那边盘了火墙。所以冬天不用放火盆,屋里也会很暖和,但也特别费炭。 就算女儿外孙女只回来住一天,可夏太公还是命人提前生起了火。等宁芳她们去时,整座小楼里都是暖暖和和的,十分舒服。 宁四娘听着点头叹息,“我听你爹说起过,当年他跟你娘刚成亲,三朝回门时,因是盛夏,你那外祖父既怕小两口热到,又怕搁太多冰山凉到身子,竟是命人拿了几十匹新布,在你娘那绣楼上,生生的又搭了层凉棚,好挡住日头。这份疼你娘和你们的心,等你们长大了,可真是要好好报答。” 呃…… 若这么比起来,费些炭火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于是宁芳继续讲重点,“然后第二天,我和茵儿起来时,便听到隔壁园子有人指着只猫在骂,‘早撵出去的东西,还成天霸着我们家,要脸不要?’妹妹听不懂,我也没吭声。可这话到底娘也听见了,后头就去跟外祖说,这小楼老这么空着也太可惜了。要么外祖父外祖母搬进来,要不就让侄子侄女住进来,不也热闹些?” 宁四娘笑了,已经猜到了几分,“那你外祖是怎么说的?” 宁芳学着夏太公的口气道,“外祖就瞪着眼睛说,‘这是老子给我闺女盖的房子,除非哪天我和你娘都闭了眼,否则除了我闺女女婿,还有芳儿她们,谁也别想进来住!珍儿啊,你此时退了一步,岂知别人不会要你退十步?’” 宁四娘慈爱笑了,摸摸她的头,眼中显然是一样的坚定与赞同。 按世俗常情来说,她既好不容易培养出了庶子,如今庶子出息了,当嫡母的便应该避让三分。就算是庶子犯了错,她也应该委婉提醒才对。便是要罚,罚儿媳妇就好了,何必硬碰硬呢? 可宁四娘偏不! 儿子不好,关儿媳妇什么事?换句话说,若儿子好了,儿媳妇又怎敢不好? 所以宁四娘要罚就罚自己儿子。横竖她这个做嫡母的已经尽到了本份,庶子要跟她耍心眼,她又为何要忍气吞声? 这是宁四娘的固执,也可以说,是她的骄傲。 但如果没有这份固执和骄傲支撑着她,她又如何支撑得起偌大一个宁府? 但不得不说,庶子这么做,到底还是伤到了宁四娘的心。她自问对庶子已经尽到一个嫡母最大的善意,可他怎么就这么回报她呢? 所以大孙女的这番贴心举动,还是安慰到了宁四娘。 “好孩子,你是个会疼人的。但以后也要记住,往后对那些懂得感恩的,不妨宽容些。对那些不懂感恩的,就不必客气了。否则,人家还只当你好欺负。” 宁芳默默点头。 这世上,没有谁有义务永远为谁付出。就算是拿着至亲之间,感情也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处出来的。所以宁芳觉得,有件事自己还是做错了。 之前,孟保柱大嘴巴坏了事,她觉得给点钱,打发孟家人离开上溪村就算完结,其实是不对的。 如果亲人之间,都没有绝对的义务。那么对待外人,又怎可如此“心慈手软”?往后要如何服众? 听孙女说起这事,宁四娘倒是笑了,“这件事,你娘却有个更好的法子。等你去到乡下,自然知道。” 什么? 我娘?宁芳瞪大眼睛。 她那个连看人杀鸡都不敢的胆小娘亲,居然能想出不“心慈手软”的法子? 可宁四娘执意不说,卖个关子,等孙女自己回下溪村去探究了。 ※ 京城。腊月二十二。 赶在过小年的头一天,程家一行终于进了京。 才入得城门,大嫂裴氏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就操心起家事,“也不知你二嫂年货备得怎么样了。哎,那可是个不当家不理事的千金小姐,这些时只怕给难为坏了。你又不肯打发人先回来说一声,只怕你哥哥嫂子看到咱们,可得吓一跳,到时还不知怎么埋怨我呢!” 因路途辛苦,又瘦回原形的程三,看着大嫂虽嘴上抱怨,但由衷欢喜的样子,但笑不语。 直到,听见街上小贩议论纷纷。 “听说没?英王府前儿悄悄打发下人出来买了一笼肉包子,结果还没到府门前呢,就被御林军给劫下了。然后还特意派人出来街上传了令,说是以后不许卖酒肉食给他家呢,咱们做生意的,可得小心些。” “这是为何?堂堂王府难道还稀罕几个肉包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是程家不敬先人,所以圣上罚他家三月不许见荦腥。前儿那一犯事,又加罚了三个月。” “哎哟,这大过年的,不许吃肉,可怪造孽的!不过也怪他家,不敬先人,是该罚!” “谁说不是呢?” …… 叔嫂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沉了脸。什么话也没说,只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第53章请罪 京城。 偌大的英王府,门前冷冷清清,门后清清冷冷。半点没有过年的喜庆不说,还透着股异样的萧瑟。 叔嫂二人才下车,就见一个四十出头,身姿清瘦如竹,容貌娟丽的妇人含泪急急奔了出来。 “你们怎么,怎么偏偏这时候回来了?” 当看清如此冷天,二嫂谢氏身上竟只穿着件茶青粗布大袄,嘴唇都冻得乌青时,程家三爷的眼,顿时沉得比这天气还可怕。 什么也不说,先解下自己身上的厚重貂裘,给二嫂披上。 谢氏却不肯穿,“三郎你身子弱,还是你穿着吧。” 然后飞快瞟一眼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的暗卫,脸色难看的低声道,“皇上罚了咱家三月荤腥,一应处事,也要按着守孝的规矩来。” 所以那就不仅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还住不好了么?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要人怎么熬? 裴氏强忍着眼泪,低头藏下那满眼悲愤,可程岳却云淡风清道,“二嫂勿怕,虽咱家有错,皇上要罚,但也不至于罚咱们叔嫂之间的手足亲情吧?再说这件貂裘还是我离京前,皇上爱惜,特别赐的。便是告到御前,也无须担心。” 谢氏一听,再瞟那守在王府门前的探子一眼,却见他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 这种事,若真那么不开眼的捅到御前,岂不是让皇上为难?自己的恩赐用在自己的责罚身上,怎么做,都是打自己耳光吧? 暗卫暗下决心,待会的回报里,这样小事就省省了吧。不过心中也暗暗赞服,到底是京城才占八斗的程家小公爷,瞧这一出手,便让人揪不出半点错来。 说不好英王府的天,又要变一变了。他不过一个小小侍卫,又何必把人得罪死呢? 暗卫想通,索性也不蹲府门前,招人家讨厌了,蹓蹓跶跶往后门绕去。这前门要看,后门不也要盯着? 等人识趣的走了,程岳这才冷哼一声,让人把他临时去买的一车东西,从侧车赶进了府里。然后扶着二位嫂嫂,进了家门。 “……三郎不懂事,你这当嫂子的怎么也不懂事?既在乡下养得好好的,又何必大雪天的赶回京来?” 英王府后院,轩丽宽敞的正室,却收拾得如雪洞一般,里面只有光秃秃的一床一几,没有生火,连床褥也薄得不及两指阔,简朴得寒酸之极。 唯一保留的软榻上,卧着一个中年男子,面目英武,却两鬓斑白,颇含风霜。正是英王府近来因“无故暴打”官宦之子,而遭圣上杖责,在家养伤的大爷程峰。 只可惜他养伤没几日,又因“不敬先人”全家再次遭罚。不仅屋子里撤去了一切摆设,被褥只能用最薄的,还吃了快三个月的清粥小菜,直养得面有菜色,形容憔悴。 可便是如此,他也没空关心自己,只顾心疼最小的弟弟。 “家里如今这样,怎生养病?不如老二去求求你岳父,到底把老三挪出去吧!” 程家老二,程岭也有四十多了,不似大哥的轮廓分明,他却是天生一张圆脸,一笑便有俩浅浅酒窝。 “方才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我老丈人要把我赶出门来,我只拼着皮厚,赖着不走就是。” 他说笑着站起身来,只转头之间,才瞧出他有只眼睛似是受过伤,转动得甚不灵活。 妻子谢氏正端着汤药进来,立即道,“不要你去,我去!横竖都是姓谢的,就不信他们敢不给我这个脸!” 程岭苦笑起来,脸上依旧挂着酒窝,“明华,你这又是何必?到底是你娘家人……” “哼,我可没那些忘恩负义,势利小气的娘家人。只我这十几年都没回过门的姑奶奶,正好回去讨个债!” “都不许去!”程岳沉着脸带人出声了,“那羊圈收拾好没有?若收拾好了,便把大爷抬去!” 什么? 全家人都愣在了那里。 可这个小弟虽然年纪最小,在家中却是极有权威。他这一声令下,家丁立即进屋,果真把程峰立刻连榻带人抬起就往外搬。 程岭一头雾水,“三郎,你这是要干嘛?” 程岳却道,“从今日起,不仅是大哥,还有二哥,以及两位嫂子,都得去照管那二十只羊。若有损伤,便是圣上不罚,也有程家家法伺候!” 把稀里糊涂的哥哥嫂子们全都赶了出去,程岳开始提笔写奏折了。 一笔一划,工整端丽。 等他一本奏折写完,刚去羊圈转了一圈的程岭,又神色古怪的跑了回来,“三,三郎,这,这样不好吧?” 搁笔,斜了二哥一眼,程岳反问,“有何不好?” 程岭踌躇半晌,终于咬咬牙,跺跺脚,又去羊圈了。 然后跛足老马进来问,“三爷,那给宁家带的东西,已经按您的吩咐,趁天黑悄悄送去了,也没叫人回礼。” 程岳点头,把在药炉边烘干的奏折封好,“备车,我要进宫。” 趁着宫门落锁前,他要把这封折子递上去。 然后当大梁当今的永泰帝正处理着朝政要事时,就看到了身边大太监连材,特别递上来一份折子。 “回皇上,这是英王府小公爷递上来的请罪折子。” “哦,是他?他不是害了痨病,回乡下去了吗?” “是。但三公子许是命大,竟是熬过来了,刚刚回京。但因没断根,这折子也按规矩,是熏了药才递上来的。” 永泰帝来了几分兴趣,却仍不愿接这折子,只命太监拿到他的面前展开。 等看到那一笔端丽正楷,永泰帝先就点了点头,然后一目十行扫完这本折子,他竟是拍案大笑,“好个程三!怪不得京城人人称赞,果真有几分才情。” 太监看他高兴,本想再说几句吉祥话,谁知帝王心思最是难猜。 永泰帝夸完便道,“那就准他所奏,让他两个哥哥在家好好养羊吧。他是病人,自然不用。不过朕瞧着他这笔字倒是不错,正好年前宫里要供奉佛经,便赏他些笔墨纸砚,多分些给他去抄。嗯,再将新贡上来的人参赐他两根,给他调养身子。” 好心的大太监沉默了。 第54章暖意 让堂堂王府公爷养羊就够糟贱人的了,可肺痨病人最忌操心劳累,皇上还说要“多”分些给程岳去抄,那没个百八十卷能叫多吗? 还有那新贡上来的人参,可是大补元气之物,一个得了肺痨病人,用得上吗? 可皇上的话,又有谁敢反驳呢? 再想想永泰帝这回罚英王府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记住英王打了某一场小胜仗的日子,就硬说人家“不念先人”,这样牵强的理由,连素来仁厚的四皇子都看不下去,替程家略说了句公道话,不也遭了皇上训斥? 连材只得答应着,亲自把整整两大箱子笔墨纸砚和人参送出宫去。 而那位一直跪在宫门口等回话的程三公子,却是没有半分异色。反而端端正正叩谢了皇恩,然后便领着东西回家了。 连材瞧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眼中却有一抹浅浅激赏。 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而在英王府后院,刚刚收拾好的暖和羊圈里,英王府的二爷程岭,从咩咩叫的母羊身边,挤出了生平第一碗羊奶。 皱眉端到大哥身边,“就这样,能喝?” “你当你也是吃奶的小羊么?真是的!”谢氏嫌弃的从他手里夺过羊奶,倒进架在火盆上的瓦罐道,“大嫂已经去取杏仁粉了,得加了那个,煮开了才能喝。行啦,你要实在闲着没事做,磨豆子去。把那些绞出豆浆来,也是极滋补的。你说我怎么就早没想到呢?” “别说是你了,我不也没想到?”裴氏同样换了身荆钗布裙,拿着杏仁薏米等等一大篮子干货进来,“亏咱们活这么大把年纪,竟不如宁家一个六岁孩子。亏得这次三郎下乡,学了几样,否则真真是愁死人了!” 谢氏上前帮忙,脸上也终于露出连日来少见的笑模样,“那孩子,可真是咱们家的小福星。只可惜年纪太小了些,否则娶来给三郎做媳妇多好?” 裴氏压低了声音,“这话可万万不能在三郎面前说,他听着是要生气的。” 程峰忽地不冷不热插了一句,“孩子懂事,大人却未必。想结亲,还远着呢!” 这下妯娌两个都不言语了。 她们回家刚安顿好,就趁天黑让人把带给宁怀璧的东西送去了。 若那丫头的爹是个懂事的,便该回个礼,尽个礼数,谁知却是鸦雀无声的。显见是听到关于英王府不受圣宠的流言,不愿招惹吧? 虽说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但这么做,却也有些太不仗义了。 末了,还是家里脾气最好的程岭道,“你们也别这么想。听说那丫头的爹也是不容易,被生生打压了十年才刚有出头之日。那丫头仁义,咱们记她一份人情便是,又何苦为难大人?” 程家人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计较,只赞起自家三郎聪明机智。 为替小奶羊保暖,便可以光明正大生起火盆,又可以挤新鲜羊奶喝。再为了喂母羊,弄点豆渣而磨点鲜豆浆,或是做豆花豆腐,不也就名正言顺了? 至于屋子里多了些腥膻味,但比起天寒地冻,食不裹腹的,已经好太多了。 只是程家人谁也没想,等到次日过小年这天,那个“不仗义”的丫头爹却亲自拿着拜帖,换了身新衣,慎重其事的来回礼了。 似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还特意挑了正午,街上人最多的的时候。 程岳接过帖子,看宁怀璧在上头自称表外甥,又恭敬的给几位表舅舅,表舅母请安云云,微露笑意,却摇头表示不见。 “就说他有心了。只是家中事忙,把礼收下,让他回去安心备考吧。” 下人出去传了话,宁怀璧倒也不见如何失望,反而越发恭敬的把礼物放下,走人。 等回了京城寓所,却见宁云偲已经在这儿等着他了。 见面就跟炮仗似的,连珠炮般问,“怀璧你怎么回事?那程家又不是咱家什么正经亲戚,你至于这么上赶着么?就算人家带了点东西,你要道谢,也趁天黑悄悄的去,反挑这样青天白日的招摇而去,是生怕沾惹不上吗?” 宁怀璧只等他说够了,才淡淡道,“十一叔不必担心,横竖宁家几房早已分家,连累不到旁人。” 一句话,把宁云偲堵得面红耳赤,愤然道,“简直不识好人心!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你爱去就去!” 看他气得拂袖而去,辛姨娘从内室出来劝道,“二爷何必如此?到底十一叔也是一番好意……” 谁知宁怀璧只问,“是你把程家昨晚来送礼的事,告诉他的?” 辛姨娘一哽,随即苦笑,“住在一个屋檐下,如何瞒得住?便是你我不说,下人总也有看到的。” 宁怀璧却道,“旁人我不管,只问方才是不是你说的。” 辛姨娘微怔,随即大方承认,“是。十一叔过来问我,何时去拜访从前的闺中姐妹,正好瞧见妾身在收拾程家带来的东西,便说了几句。” 宁怀璧神色更冷了三分,“那你是听十一叔的,还是听我的?” 辛姨娘顿了顿,“妾身自然听二爷的。” “那好。往后我不叫你说的事情,谁来问也不许说。至于你从前的闺中姐妹,不见也罢!” 他说完便自回了书房,留下辛姨娘虽有些尴尬,却也莫名松了口气。 一别多年,从前的闺中姐妹,早已嫁作人妇,哪里是她想见就能见的?况且人家做官家正妻的,又怎会见她一个小小妾室?当时说那些话,不过是哄着宁守信而已,也就是他病急乱投医,才会相信。如今不叫她见,她倒省了桩心事。 只是二爷,为何为要对英王府如此亲近呢? 辛姨娘想不通,但是现在,这件事对她来说,还不是最要紧的。纤手轻轻搭上自己的小腹,辛姨娘微露出几分焦急。 自成亲起,她便知道宁怀璧并不是个耽于美色之人。这一路北上,因路途辛苦,就算她日日相伴,可宁怀璧从未与她亲昵。再这样下去,她得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个孩子? 不行!她得想想办法了。 回了房,宁怀璧重又展开女儿的书信,看着那略显稚嫩的笔迹,脸上这才流露出几分暖意。 第55章小年 他家女儿,果然有眼光! 那位程家三爷虽然还未曾见面,但宁怀璧已经知道,对方绝对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自然会领他的一份情。 也不枉他花费重金,把给妻女买首饰的钱都挪用了,才购置了那么些三七粉和茯苓霜送去。 三七粉又叫金不换,散淤活血有奇效,被杖责的程家大爷正好能用上。至于茯苓霜,一向是滋补健脾的佳品,相信程家三爷用得上。就算他不吃,给家中女眷也是极好的。 皇上在责罚程家,酒肉都不好送,不如送些补品。都是素食,想来也不至于犯什么忌讳。 宁怀璧如此用心,倒不是图什么回报。就凭人家为他妻女做的,就足够他去冒险雪中送炭,还上一份情。 而他也相信,凭着程小公爷的聪明,破这困局只待时日而已。 ※ 北方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但江南习俗,却多在腊月二十四。 在宁怀璧去英王府送完礼回家的时候,下溪村却纷纷扬扬,扯絮般下起大雪。 在宁芳担心的再次去掀开门帘,看那灰扑扑的天时,就见孟老庄头戴着竹斗笠,披着蓑衣过来了。 老头最近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好,见了宁芳赶紧行了个礼,“二姐儿,这雪眼看下得大了,我带人去扫扫路,等太太来时,也好走些。” “行,那你去吧。嗳,要不要洒些粗盐,省得扫了一会儿又下。” 老孟笑道,“庄户人家,哪有这么金贵?多扫两次就完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姐儿也快进屋吧,别在门口站着了,仔细招了风。” 宁芳笑着关了门帘,进屋了。 之前宁四娘告诉她,关于孟家之事,夏珍珍有更好的处置手段,原本她是不信的。可等到乡下一看,宁芳也不得不佩服起来。 其实也不是她娘亲厉害,而是外祖太厉害了。 从前夏家铺子里有个小伙计,偷了店里东西拿去贱卖,偏偏小伙计亲叔叔,是铺子里得力的大掌柜。素日做事勤勉,为人又公正厚道,当时那小伙计要怎么处理,夏太公就当成考题,交给大儿子了。 那时还年轻的夏明启也很是伤了一番脑筋,提了数个建议。跟宁芳之前想法差不多,要么是给钱打发这家走人,要么就是秉公处理,不留情面。 可最后夏太公却是亲自找那个大掌柜恳谈了一番,表示错不在他。但他身为掌柜,监管不严,也应按照铺子里的规矩,从重罚款。 至于他侄儿,就交给大掌柜来处理了。因为若是其他小伙计犯错,肯定也归大掌柜管辖。该怎么处置,夏太公相信他会做得很公道。 然后那个大掌柜亲自把侄子送给人家当了学徒,并且言明,不赚回家里被罚的钱,永不相认。 从此大掌柜在铺子里,越发的忠心耿耿,尽忠职守。而他那侄子学成之后,自立门户,反倒感谢当年夏家和叔叔的一番苦心。 所以对于孟家,夏珍珍没动什么脑筋,直接就把她爹的法子搬来了。 而从实际效果来看,是非常之好。 孟老庄头本来都已经让全家卷起铺盖,随时准备腾地方滚蛋了,突然得到自己还能留用的消息,感动得大哭一场。此时就算要当众打他二十板子,他也高高兴兴去领了。还嘱咐人打重些,别徇私。 等领完板子,还趴在床上呢,孟老头就命人把亲儿子孟保柱捆上,交人牙子卖了。 当时老头原本说,若他媳妇还愿意跟他,就一起卖掉,让小两口好歹还能在一起。可看人牙子真进了屋,公公还没松口,那程家闺女慌了。 然后,她选择了回娘家。 孟家倒也没难为她,不仅送上一纸休书,还把她的嫁妆全还给她了。 随后果真把孟保柱卖给个船主去当苦力了,连卖身银子和卖身契宁芳都是看过的,做不得假。 卖了亲生儿子后,孟老头当着全村人的面撂下狠话,若再有这样敢背主胡来的,一样下场。 至此,不用夏珍珍半句废话,别说上溪村见识到了这位二奶奶的厉害,连下溪村从前一些小看她的村民,都再不敢在她面前有半点放肆了。 虽然宁芳心里挺同情孟保柱,因为几句枕头风就遭了这么大罪,但仔细想想,却也觉得,这样处置才是最好的。 她们母女不可能在乡下住一辈子,如今有她们在此坐镇,就有人敢这么胡来,若是等她们不在了,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倒不如一次来个狠的,杀鸡给猴看,彻底震住这些人,日后才有可能少生乱子。 至于孟保柱,他被卖虽然可怜,却又不是断绝父子关系。那人牙子也是孟家自己找来的,并不是坏人,卖的也是正经生意人。苦虽苦些,但等回头孟家攒了银子,再悄悄把他赎出来,又有多难呢? 大概徐妈妈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孟保柱两手空空被赶走时,还特意送了他身新衣新鞋,代表二奶奶去施了一回恩。 等宁芳来乡下时,就听说孟保柱走时,对宁家,对他爹都是没有半点怨恨的。只恨自己大嘴巴,更恨他媳妇。只肯同甘,却不愿共苦。 为这样个娘们平白遭了这样大的一场罪,他们的夫妻情份也算是彻底完蛋了。而老孟家和程长海家,不说结仇,但也绝对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而上溪村和下溪村之间,关系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今年提着鸡鸭,赶着猪羊来送礼的特别多! 下溪村就不必说了,那上溪村来送礼的也振振有词。 “既是王府托了二奶奶管事,那我们来表表孝心,也是应该的!” “正是正是,何况二奶奶第一次来乡下过年,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表表心意,何况还是主家亲戚呢?那也是我们主子!” …… 什么意思,别说宁芳,夏珍珍也是懂的。 而这样的孝心,在听说宁四娘也要带着全家到乡下来过年时,变得越发炽热起来。 宁芳光是收那些巧手媳妇剪的窗花,都收了快一大箱子了。才发愁这些要怎么才用得完,夏珍珍带着股寒气,从外头进来了。 “娘,快过来烤烤,外头冷吧?” 把斗篷解了挂在墙边,夏珍珍先在火边烤了烤,才肯靠近女儿。 “还好,我一直拿着手炉呢,你摸我手,一直是热的。就她们厨房做活的,确实冷了些。回头等忙完了,咱们也给大伙儿都多发几个红包,让她们都高兴高兴。” “那我交待的黄豆莲藕猪脚汤呢,炖好没有?弄得干净不?” “放心,孟大娘亲自弄的,干净着呢,一点没有腥臊气。我方才拿筷子戳了回,已经快烂了,等你祖母来了,正好能喝上。” 母女二人正说着,去扫雪的乡亲跑来回报,“庄头让我来说一声,已经瞧见夫人的车了,很快就能进村了!” 哟!母女二人一听,忙都披上斗篷,各自把对方的手炉拿上,塞给彼此,然后相视一笑,手牵手去村口迎接了。 等全家人来了,她们也能团团圆圆好过年了。 第56章报恩 京城。 果如宁怀璧所料,不出数日,京中便流传起英王府的好话。 说是程家几位公子痛定思痛,已经亲自在家养羊推磨,看那小羊羔跪乳,感念先人恩情。连程家那位病得几乎死掉的小公爷,都在日夜抄写经书,以赎罪过。 虽然皇上罚他们,就肯定是他们错了。可这样知错能改,也是很好的吧? 再然后,就听朝堂上传来消息,说因有不少官员求情,皇上到底赶在年关前,赦了英王府的罪过。因为程三公子抄经有功,还赏了不少东西。 再然后,宁云偲就别别扭扭,来跟宁怀璧和解了。 宁怀璧倒也没说什么,待这位十一叔一如从前。 只是某日他又跟去国子监旁听时,不意忽地得了一位大儒赏识。亲自考教了他的学问功课不提,还隔三差五把他叫去指点一番。 不说宁云偲陈尧知道后羡慕非常,连郑元福也直赞他好运气。 宁怀璧心里却觉得,这事八成跟英王府脱不开干系。否则那么有名的先生,怎么就突然看上他了? 只他也聪明的闭上嘴巴,绝口不提。只越发勤勉于功课,不愿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当然,他自己得了好处,也不忘提携友人。 虽不好开口请那先生再多教一人,但每次有机会过去请教时,他总不忘叫上郑元福。 原本郑元福不好意思占这个便宜,宁怀璧却道,“我能来国子监旁听,全亏了你家出力。若也跟你讲什么不好意思,那首先便该我离去才对。再说你我相交投契,又皆在应试的要紧时候,说不定此时听到些什么,回头就能在应试时用上。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错过岂不可惜?” 郑元福如此一听,才下决心跟了去。 只他也很自觉的不发一言,跟在宁怀璧身后,默默听他跟先生对答。听着先生的讲解,有许多自己之前没意识到的问题,倒是听明白了不少。 后来先生见他知礼,倒也有几回考教起他来,郑元福更觉受益匪浅。私下又谢宁怀璧,“若能侥幸得中,宁兄这番恩情,必不敢忘!” 宁怀璧笑着戏言,“那我就等着了。” 谁知不到两年,郑元福果然就还了宁家一份大人情。 只是眼下看他二人皆得名师指点,宁云偲十分眼热,他才跟宁怀璧和解,不太好意思去磨他,便撺掇着陈尧去郑元福跟前嘀咕。 “横竖表哥你们去听课也是要带下人的,不如就换了我俩跟去吧。我们保证也不说话,就听听而已。” 谁知平时最好讲话的郑元福却毫不留情的训斥道,“我跟宁兄因要参加会试,才勉强厚颜跟了去。你们若去,到时先生问起来,让人怎么说?别怪表哥我说话直,你们两个秀才能来国子监旁听,都已经是走了大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再说舅舅花钱送你来京城,是望你上进的,可你这些时跟那宁家小子都跑出去玩几回了?可别告诉我说你们是出去以文会友,只不过,是会到青楼里去了!” 陈尧给说得羞愧不已,再不敢提。 宁云偲也没了法子。 二人消停下来,宁怀璧眼前也清静许多。 这日他从国子监回家,却见辛姨娘正在按京城习俗,学着做小孩祈福求平安的兔儿帽。看他回来,忙把针线收了,忙里忙外,嘘寒问暖。 宁怀璧想起体弱的安哥儿,又想起母亲出门前的嘱托,未免心中一软。或许,是该再给她一个孩子了。否则,若让她成天惦记着这些事,只怕对家里,对夏氏都不大好。 于是这晚,辛姨娘终于如愿,宿在了他的房中…… ※ 上溪村。 一晃除夕过去,便是新年。 别人家过年都是红红火火,可程长海家的年,却过得十分闹心。 眼看老婆又跟女儿坐在屋里哭,程长海只觉刺眼之极,“有什么可哭的?不过是个没成形的娃儿,既然那孟家如此绝情,悄悄打了就是。等过了年,爹再给你另寻一门好亲事!” 程菊花一听,那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也没想到,成亲几个月肚子没动静,可刚被休妻,却渐渐开始恶心犯酸起来。再一查,方知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眼下她也有些后悔,当日没跟孟保柱一块儿出去,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左右为难。说要打掉,到底是亲生骨肉,若不打掉,她可如何再嫁? 菊花娘显然也不赞成此事,“当家的,这事是不是再想想?好歹,也要跟孟家知会一声。” “知会他们做什么?哼,都这样不给情面的把菊花休回家了,再去知会,人家还当我们真怕了他家呢!听我的,明儿就带闺女去县城打了它!” 程长海是真的憋了一肚子火,腊八那日在学堂里,丢脸的不仅是程七太爷,他也跟着被狠骂了一顿。 当时村里就有不少人对他冷言冷语,不怎么服气了。而后等宁四娘一下乡,那简直大半个村子都恨不得跑去巴结奉承,越发眼里没他这个村长了。 可恨孟家还火上浇油,自家闺女不过是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要休了她?不过人家连自家亲生儿子都卖了,堵得程长海偏偏还不能前去说理。 所以就算明知不问过夫家就让女儿打胎,实在有些不通情理,但他也实在顾不得了。 到了次日,赶了一辆牛车,程长海借口走亲戚,带着老婆女儿进了县城。 四五日后,宁芳正在房中陪弟弟妹妹们玩,忽地听到窗外一阵吵嚷。才想细听,夏珍珍忽地进来,让奶娘抱起几个孩子去了她的西厢,把正屋空出来,给人说话。 出门时,就见孟大娘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给人扶了进来,去见宁四娘。宁芳心中好奇,等去了西厢,就磨着她娘打听起来。 夏珍珍给缠得无法,才悄悄告诉她,“是程家私下让闺女打了胎,还是个男婴。孟大娘知道后,立即跑去闹了一场,可不就成这狼狈模样了?” 宁芳听得愕然不已。 若程家不愿意带个拖油瓶,大可以把孩子生完给孟家。若孟家说不要,再打也不迟。哪有这样问都不问,就打掉的? 这样做事,可真是要结仇的。 第57章喜事 夏珍珍显然不愿跟个小丫头议论孟家之事,只告诫宁芳假装不知道,便去逗弄小女儿了。 宁茵如今正是爱玩娃娃的年纪,非常乐于跟着她一起摆弄那个未来的小才女。 萍姐儿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再不是从前那红皮小猴子的模样。但可能是先天不足,还是不怎么好看。尤其一头黄毛,稀稀拉拉的,至今连个小辫也扎不起来。 不过就是这样,夏珍珍也拿她当个宝。总说女大十八变,丑丫头长大了就会变好看。就算有时候宁芳开玩笑说几句丑妹妹,夏珍珍还要赶着来说她几句。 不过就算夏珍珍这么维护她,这小丫头也看不出有多喜欢她。 这孩子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安静,任旁人捏着她的小手小脚做做操啦,或是摇着小拔浪鼓引她去抓,都默默配合,一声不吭。 倒是安哥儿,每回看到夏珍珍,都跟见了亲娘似的,嗷嗷叫着往上扑。尤其看到夏珍珍只逗萍姐儿,不逗他,那更是急得咧嘴就嚎。 但因为从前的闷杀事件,夏珍珍连一根指头都不敢碰这个金贵的小哥儿。 于是这种时候,宁芳就必须挺身而出,去哄小弟了。 可被宁芳抱着了,安哥儿还不知足,仍把那个软软的小身子往夏珍珍身边凑。有时看夏珍珍逗弄萍姐儿,萍姐儿不笑,他倒是在旁边咯咯咯咯笑得露出才长出白米粒的小牙龈。傻乎乎的,特别纯真,也特别可爱。 每当这时候,夏珍珍总觉得挺对不起这孩子。 虽然她至今想不起来那么可怕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可看着小孩子这样天真无邪看着她,信任她,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于是夏珍珍挺乐意让大女儿去厨房折腾各种吃的,喂养孩子。在这方面,夏珍珍也是真舍得花钱。 象安哥儿刚下乡时,那日赵小二偶然捞了两条筷子长的小鲫鱼来,宁芳便命人细细剁了瘦肉塞在鱼肚子里,先拿煎过,再浓浓的熬了两碗奶白奶白的鱼汤,只给茵姐儿一个碗里捞一勺尝尝,剩下就全给小弟弟小妹妹了。 萍姐儿倒好,可安哥儿特别爱喝。一碗下去都不够,哭着还要,只好在那汤罐里又加了半碗水涮涮,哄他喝了。 夏珍珍见此,便日日拿钱打赏下人去捞鱼。一连喝了十多日,直到把安哥儿喝腻为止。 当然,她自己也曾经尝试过亲自下厨。 可当夏珍珍不知第几次做出的东西,连老孟家的大黄狗都嫌弃的一口不吃之后,全家人都对她的厨艺绝望了。 就象宁四娘说的,“你能学着管家理事就行,其余的也不要勉强。” 倒是宁茵,虽然年纪小小,却在厨艺上表现出极大的天份和兴趣,甚至可以在小丫头的帮助下,蒸出很好的蛋羹来了。 而且嘴也刁,知道滑嫩如豆腐,入口即化的蛋羹才是好蛋羹。若有时厨房蒸老了,她就摇头撇嘴。然后,还是全部吃光光! 宁芳对这个吃货妹妹颇无语,但宁四娘却觉得挺好。 会吃,又不浪费粮食,多好的孩子啊! 那日宁芳还听祖母跟徐妈妈商议,等过几年姐妹们大了,便去请个好厨娘回来。都学几个拿手菜,日后去了夫家才不丢脸。弄得宁芳反省起来,或许,自己也该学着改变眼光,欣赏身边的一切? 忽地肩膀一痛,却是安哥儿那个小坏蛋,又偷偷趴在她肩膀上磨牙了。 这样的坏毛病,可实在没办法欣赏! 宁芳毫不客气啪啪打起弟弟包着尿布的小屁股,“说了不许咬人,怎么还咬?再敢咬就给你抹黄连,不信治不了你!” 安哥儿虽还不会说话,却很懂得看人脸色了。知道自己做了坏事,被打了也不哭,也不看她,只扭脸揉眼装无辜。 夏珍珍看着好笑,才想说这毛病倒是有些象她小时候,忽地金陵三房那边的宁珂来了。 因之前见过,知他跟宁怀璧交好,夏珍珍便没回避,出来见了礼,又要去张罗酒菜。宁珂让她别忙,且收起重见到越发苗条的她的惊讶,先笑着说起一事。 “堂嫂既会做碗莲,怎不通知家里?过年时府上买了好些来摆设,后来偶然听说,才知是你们庄上做的。可把大伙儿笑个不停,花自家钱买自家东西,这也成亲戚间的新鲜话儿了。” 夏珍珍颇为赧颜,为这事她跟她女儿早就吐血三升了好不好?可又不好意思说。 倒是宁芳年纪小,也不怕丢脸的道,“七叔你不知道,当时我娘就说做几盆给我玩的,谁知村里人觉得好,人人都跑来做。还问能不能卖钱,谁知却又那么好卖。我们只当七叔做的都是大生意,哪好意思跟你说?你若愿意,往后给你就是。” 宁珂道,“那我还当真要接了这门生意。二回你们要是再做什么好玩的,可别忘了通知我。”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孟大娘也退下了,宁四娘命人重新收拾了堂屋,把侄子请来说话。 “这是有什么好事吧?”看宁珂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宁四娘的心先安定了大半。 宁珂笑道,“果然瞒不过姑母。二房的大伯祖要致仕了,便替死去的冯姨奶奶求了个六品诰命。过年时恩旨从中宫发下来,家里便商议着修修祖坟,给冯姨娘的位置也挪一挪。如今派侄儿来打个前哨,向姑母讨教一番。回头几房都要来人,只怕还少不得麻烦姑母。” 宁四娘点头。 这事早在意料之中,宁家二房的大伯父宁守仪虽是庶出,却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从五品知州。乃是除了长房,宁家这些年来混得最出息的一个。 只是如今他也年事已高,便想着叶落归根,辞官回家。所以趁这时候,给生母求个诰命,也算是光耀乡邻了。 这是宗族大事,人人皆要出力。所以宁四娘也不含糊,“一家人,不说这些客套话。你先去东厢歇着,明儿一早,我跟你去祖坟那边走走,再请些族老过来商议此事。” 宁珂道了谢,不客气的歇下了。 虽然宁家几房在乡下都有田舍,也留有奴仆,但因少来居住,条件并不太好。他也是知道宁芳母女都来了乡下,所以才直接投奔她们而来。 这边宁四娘安置了侄子,想想便让下人把四个孩子,包括安哥儿全都挪到夏珍珍的西厢房,空出屋子,回头好招呼亲戚。 三个女儿住过来是理所当然,可安哥儿要住过来,夏珍珍心里却是打着鼓。可她又不敢说,只让大女儿去说。 可宁芳反倒问她,“回头亲戚们过来,祖母定是要去帮忙的,难道还要她带着小弟弟到处跑?给人看到,又象什么样子?祖母既把弟弟交到娘手上,自是信得过娘。横竖之前的事早已澄清,娘且带上几日,又有何妨?” 夏珍珍想着似也有道理,便硬着头皮把人接了进来。心想总有大女儿在,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谁知到了次日,宁四娘却是把宁芳也带走了。剩下夏珍珍跟三个小的大眼瞪小眼,心中愁苦,无人能知。 第58章迁坟 宁家祖宅虽然也在青阳镇,但离上溪村却还有半日路程。乃是在雁丘脚下,一处背山临水的地方。 说来还是宁芳长房这支祖上出息之后,才买了这样一个风水绝佳之地。可如今她们这样的正系嫡出,却没有其他几房混得风光体面,因子孙不旺,连坟地也显得冷清不少,人生祸福吉凶,当真让人感慨。 看祖母似有些感伤,宁芳悄悄逗趣道,“等爹爹日后高中,也给祖父请个封官,咱们这房不也就风风光光的么?” 宁四娘听得好笑,请封之事哪有这么容易?却不忍拂逆孙女的好意,到底打起精神,去祠堂议事。 别的倒没什么,横竖那位冯姨娘既是六品安人,按朝廷规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唯一麻烦的是,若要给冯姨娘挪一个好一点的坟位,就会影响到祖坟中其他人的棺位。 宁四娘对此,原是不想发表什么意见的。因为早在当年分家之时,各房在祖坟应占的位置便是划好了的。 那冯姨娘以前葬在二房比较靠后的位置,如今她既有了品级,挪到二房先夫旁边,比正妻次一等的位置也便罢了。 可忽地有位族叔指着一处空地道,“横竖这边还有空位,不如把冯姨娘的棺木挪到这边来,也省得惊动旁人。” 宁芳定睛一看,这可是她们大房的地盘。 而且紧邻着祖父邹润的墓穴,如果在这里破土动工,势必影响到祖父安宁。 再看祖母,立时沉了脸,“族叔这是欺我长房无人么?二房自己的事,为何要侵占到我们的地方来?” “四姐儿这话就不中听了,这明明是宗族大事,又不必挪动你们长房棺椁,不过借一块地方,何必这样无情?” 宁四娘气得手足冰凉,“谁无情了?我若存心不管,此刻站在这里干什么?族叔要大方,我瞧你们那边也许多空位,何不腾出一块?” “如果我家邻着二房,便挪挪也无妨,谁叫我们离得远呢?你们长房离得近,便帮衬一下,又有何不可?” 宁四娘简直给这番歪理气得快要吐血了。 别的事情要帮衬帮衬也便罢了,可这种事情如何帮衬? 丈夫邹润不过是个秀才,又是赘婿上门,是以墓地修得并不如何华丽。而那冯姨娘得了诰命,便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妇。如今二房又得势,肯定舍得花钱为她修墓。到时占地是一桩,若压着她们长房日后气运又算谁的? 如今族叔看二房得势,想卖他们一个好,便拿长房当垫脚石。若长房应了,他自可前去邀功。若长房不应,也是他出了力。 可偏偏这些话,若不到撕破脸的地步,宁四娘还真不太好说。 只能态度强硬的道,“族叔离得远,所以净可以说些漂亮话。但祖坟既是早就划好了地方,就不要随意更改了。否则乱了规矩,岂不是弄成乱葬岗子?” 说完,她也不等族叔吵闹,只推说头疼,便领着宁芳先行下山。横竖没她点头,族人也不敢随意挪动长房地方。 只是下山之后,委实气得肝疼。连饭也不吃,就带着宁芳赶回下溪村去。 这等大事,宁芳也不敢逗趣卖萌了。 宁珂也自觉惭愧,他是来找人帮忙的,可给人添堵算怎么一回事?可连宁四娘都被人顶了,他一个孙辈就更没有说话的地方了。只能先去把其他要花钱的事情办了,再等家中长辈过来作主。 如此又过了数日,二房的宁守信带着兄长宁守仪的一个孙子,还有四房的周姨奶奶并婆媳几人也从金陵赶来了。 因长房这边房舍也不宽敞,宁守信便说把几位女眷安置在此,其余男丁便去收拾出来的老宅居住。 可四房的周姨奶奶却说,“既然长房也不宽敞,我们还是跟着你们的好。” 宁四娘气得笑了,半句不留,便命人送客。 原来这宁家四房,本是庶出,又一直没出过象样的人物,甚不得志。仆不仆,主不主的依附其他几房过活,一窝子的墙头草。 按说这位周姨奶奶是跟过世的冯姨娘同辈的人物,大可不必来凑这个热闹,可她偏来了。还带着媳妇孙媳,象是生怕人不知道她们四房也出了力似的。 但真想要出力,出钱才是最实在的。便是没钱,派几个男丁也好,就来一帮子娘们,除了添了几张只会吃饭和叽叽喳喳的嘴,还能指望什么? 要不是碍着亲戚情份,宁四娘连眼角也瞧不上这帮人。可她们居然还嫌弃自家?简直了! 可宁芳瞧着这情状,却有些隐隐担心。 要是来些拎得清的人倒好讲理,若象这般,都是些拎不清的,恐怕回头又要逼着她们长房挪地方。 果不其然,来的第三天,宁守仪的孙子宁珉就跑到宁四娘跟前跪着了,求姑姑让个地方。 要说也不知是宁家气运有问题,还是此消彼涨的命数问题。从前长房先祖官做得大,但儿孙却不昌盛,如今最出息的大伯祖也是如此。 那宁守仪也是成亲多年,元配却一直没有生育,也不知纳了多少个妾,才生了两个庶出的儿子。 但庶出的大儿子又是短命的,才娶妻生了子,便一病死了。后来等到宁守仪的元配过世时,他年纪已大,眼看再难有生育,他便将生育庶出幼子的姨娘扶了正,这才勉强续上了嫡出的名份。 可听说那位也不怎么成材,虽然一直给宁守仪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至今也没考到什么象样功名,典型的虎父犬子。 而这位因自幼体弱多病,被留在金陵的孙子宁珉,正是宁守仪庶长子所出的嫡子。虽娶妻也有几年,却因身体不好,一直没有生育。 因身体不好,宁守仪自然没什么要求,亲戚们更加不愿多管。于是宁珉虽也长大二十五六,却是十分的不懂事。亏他名字还叫宁珉,为人却是极其的不灵敏。 只听族叔说那是块好地方,只是大房不肯相让,他就信了。跑来哭求磕头,扮尽了可怜。 若这小子能讲理,宁四娘她倒也不怕。 可这小子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请姑母垂怜!” 不管宁四娘怎么好说歹说,他都一概不听。费了半天唇舌,他就继续落泪,然后仍是这一句。 若这是个滚刀肉,宁四娘也有法子治他。 偏偏这小子生就骨瘦如柴,看着就可怜兮兮的,她当姑母的若是出手重了,还真怕一个大耳光子就把他抽死过去。 更讨厌的是四房的周姨奶奶婆媳几个,又不关她们的事,也日日跟来打抽丰似的跑来蹭吃蹭喝,只说“念在亲戚一场,何必如此绝情?”什么什么的,全是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偏啰嗦完了,还跑到西厢去占便宜。 今天一对虎头鞋,明天一块如意锁的,夏珍珍面嫩手松,也不好十分拦着。宁四娘想息事宁人,便把那婆媳几个纵得了意。天天打着看孩子的借口,过去搜罗好东西。宁四娘烦得不行,偏生赶又赶不得,还得好饭好菜的招待她们,十分窝火。 怎么办呢? 宁四娘是真有些发愁了。 第59章见喜 看祖母好容易在乡下过个年,养好了些的脸色,又因迁坟之事,闹得又一日日憔悴下去,宁芳也着急。 这日好不容易把人送出门,她出了个主意,“要不把大伯请回来?” 这办法其实宁四娘早想到了。 她一个长辈跟侄子歪缠,许多话实在不好话。但若是有儿子在,平辈之间,就好说话了。尤其庶子还是当官的,说话会有份量些。 可她才刚刚罚了庶子,现在就把人叫回来,这样好吗? 宁四娘正发着愁,忽地听到西厢房传来一阵婴啼。未免更加心烦意乱,恨声道,“连个孩子都带不好,你说她还有什么用?” 虽明知这是无妄之灾,可宁芳也不好出声替母亲解释。幸好孩子哭声很快止住了,徐妈妈过来回报。 说是周姨奶奶身边一个小丫头不当心,刚在夏珍珍那儿换炭火时摔了手炉,把正睡觉的安哥儿惊到了,所以啼哭。夏珍珍已经哄住了,正玩呢。 宁四娘很少这么迁怒,发完火自己也挺后悔,再看一旁的大孙女,便嗔道,“你既在此,怎不也劝劝祖母?” 宁芳笑道,“祖母心里生气,便是骂骂我们又怎样呢?那书上二十四孝里,还有卧冰求鲤的呢,如今不过白挨两句骂,能让祖母消消气,便是我们尽孝了。” 看她懂事,宁四娘也笑了,“孝顺是对的,但那些伤身子的傻事可不能做,否则就是愚孝了。” 虽说笑着揭过此节,但她心里总有些过不去,便吩咐厨房晚上加一道红枣乌鸡汤,单给夏珍珍补补。 不过这么一打岔,却让宁四娘忽地生出个主意来。 摒退旁人,悄悄跟大孙女一商议,宁芳万分赞叹,“还是祖母有办法!” 是夜,宁四娘就借口心情不好,留了宁芳在东厢房陪她住。 等到天明,那宁珉和周姨奶奶婆媳几个又要来哭劝时,祖孙俩正想演戏,谁知徐妈妈慌张来报,“太太太太,五姐儿好似见喜了!” 啊? 这下不止是宁四娘,连宁珉也慌了神。 小儿见喜,便是出痘疹。会过人不说,还极是凶险。他自小病病歪歪,病没少得,可痘疹还真没出过,当时一听就怕了。 周氏婆媳更加不敢呆,“我们家还有孩子,只怕呆久了要带回金陵去,便不久留了。” 她们这一告辞,宁珉也跟着跑了。 宁四娘气得无语。 这都什么人哪? 本来两个孩子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还不是她们成天到她这乱窜,说不定还是她们把病气带来的!可当务之急,发脾气都没用了,还是请大夫要紧。 先把离得最近的孙大娘请来一瞧,果然是见喜。 夏珍珍说自己小时也见过喜,所以已经发出两颗水痘的五姐儿就留在西厢,由她照料,安哥儿放对面东厢,稍大些的宁茵和宁芳都搬回西屋去。 这回宁四娘再不客气,老着脸关门闭户。只说是要动长房祖坟,才弄得家里孩子生病,谁要敢再提这茬,那就是要跟长房子嗣过不去了。 听说此事,宗族里全都消停了。 小儿出痘疹,便是一大劫,若真因此害死人家孩子,就太损阴德了。此时,下乡好些时都没吭声的宁守信,作主拿了个主意。 “既如此,也不好让大房相让。不如还是我们二房挤挤,便是修得没那么体面,想来兄长也不会见怪。” 也只能如此了。 要不谁还当真愿意把自家的祖坟让出来,给别人修体面么? 然后宁守信还格外交待宁珂,抽空也到长房去帮帮忙。这个便是他不说,宁珂也知道照应。 不仅帮忙又去城里请了余大夫来,还特意去买了不少驱邪避凶之物,并替长房在她家祖坟上做了场法事。 可长房那边,情况却着实不太妙。 萍姐儿出了痘疹没两天,安哥儿夜里也烧起来了,一样的见喜。 因其他人都没出过痘疹,为方便照顾,也为防止再次过人,安哥儿也被夏珍珍抱到了西厢照料。 听着俩孩子生病难受,日夜啼哭,宁四娘垂泪,自责不已,“都怪我,出这么个馊主意。若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好,岂不是我自己咒的?” 那天,她想的主意,便是让宁芳跟她住一晚。然后借口梦见祖父,受惊装病,好打消二房想占坟地的心。谁知她们还没演呢,一对小弟妹倒是真的病了。 宁芳心知弟妹将来都是出色且长寿人物,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所以只劝宁四娘保重身子。 “……这事跟祖母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赶巧罢了。当日弟弟妹妹一出世,爹就高中了,想来都是有福气的。不过是出回痘疹,想来应该没事。若祖母实在担心,不如咱们去那山神庙里拜拜?” 宁四娘一愣,还认真把这话听进去了。 会不会是她们一家来了乡下,没拜过地头神的缘故? 横竖礼多人不怪。 宁四娘马上准备好三牲果品,又看了个黄道吉日,带着两个康健的大孙女亲自到上溪村去拜神了。并默默许愿,若得平安,必重修此庙,替山神重塑金身。 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山神果然有几分灵气,还是夏珍珍照料得法,自那日拜了回来,两个孩子便一日好似一日。 十余日后,痘斑退尽。两个孩子虽瘦了些,却因照料得当,半点麻子都没留下。 宁四娘抚胸才念了句,“祖宗保佑!”谁知夏珍珍却晕了过去。 众人皆吓了一跳,倒是孙大娘让大家别担心,“二奶奶并无大碍。只是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照顾哥儿姐儿,着实累到了。让她好生睡一觉歇歇,回头便好了。” 宁四娘听了十分感动,立即命人炖了补品,只等夏珍珍醒来,便要给她调养一番。 为了让她好生休息,她还命人把两个孩子都抱到自己这里来。谁知一觉醒来,四处望不见夏珍珍,安哥儿便哇哇大哭。 萍姐儿倒是没哭,但小脸一直看着西厢房方向,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样子,更加楚楚可怜。 宁四娘有点看不下去,正想哄哄,谁知夏珍珍自己跑出来了,头没梳脸没洗的,便慌慌张张找到宁四娘这里来,“我,我好象听到孩子哭了。” 看她一脸没睡足,眼里还全是红血丝,却满脸担忧的模样,宁四娘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然后让人把萍姐儿和安哥儿的东西全给挪到西厢房去了。 夏珍珍还无知无觉,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睡了,倒是徐妈妈欣慰得悄悄抹起眼泪。 宁芳似有所查,偷偷问,“祖母这是要把安哥儿给娘养么?” 徐妈妈含泪点了点头,脸上却满是松了口气的笑意,“不枉二奶奶担这么大的风险,照料安哥儿一场。往后二姐儿你们几个,也算是有个兄弟可以依靠了。” 啊? 宁芳听及此才知道,原来她娘根本就没出过痘疹?那她担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徐妈妈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这就是当娘的心啊。” 这世上或许只有当娘的,才肯不要命的为孩子们这么拼。 宁芳突然,也很想哭了。 第60章大郎 听说长房那边两个孩子都平安无事了,宁守信也松了口气。 真若为了他们二房修个坟,就闹死人家俩孩子,他也觉得于不忍心。 此时恰好宁珂来请,“坟已经挖好,三叔公去瞧一眼。只等挑个黄道吉日,迁过来就是。” 宁守信过去一看,更加满意了。 因地方有限,那位冯姨奶奶的坟虽然往前挪了不少,但也没占多少地方,就算修得再精致,却也算不得大气。比起旁边宁守信他亲娘,二房正室夫人的墓穴显然要差了许多。 宁守信承认自己没本事,不能替他娘挣回风光诰命,但他也绝对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老姨娘,越过他娘去。 故此之前在宁四娘跟二房顶牛时,他一直没开口,其实心里是暗暗欢喜的。 如今在族老们都说这个墓修得委屈了时,宁守信也很“通情达理”的表示,“能修成这样,已经全仗族人们出力了。便是兄长回来,想来也无话可说。” 族老们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位三太爷虽然没当官,但为人还是很明白事理的。 宁守信既占了便宜,自然要把那乖卖到底。 迁坟那日办得格外隆重,又请了位族老将修坟一事写明书信,给他哥送去。反正长房孩子发痘疹也是有证可查,到时可别怪他没出力。 这日事毕,正要去长房瞧瞧两个孩子,忽地却见一位三十许的青年,带着数个随从,快马赶至。 要说宁守信还是有几分眼力劲儿的,这些人虽着便装,但他仍是一眼看出,应该是哪里的官吏。 正想着这附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却见那为首的青年跳下马来,到他跟前行个了礼,“三叔公安好!” 宁守信定睛细瞧,“哟!这不是大郎么?你怎么回来了?” ※ 下溪村,宁家。 自从两个孩子病愈后,似乎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就在今儿一早,上下溪两村村民千呼万唤的蚕种终于到了。 宁芳再也没想到,来送蚕种的,居然是一个半瞎眼的老嬷嬷,和她的傻儿子。 这对母子姓贺,其中母亲跟徐妈妈差不多年纪,但个子略矮些,一身布衣荆钗,但浑身气度比徐妈妈还高出几个头去。 儿子三十大几了,好似脑子有些问题,成天傻呵呵的,话也说不清。只是有一把子傻力气,听说过完年就背着他娘,硬生生靠双脚走了一个多月,才找到这里。 起初二人寻上门来时,小丫鬟看一个瞎一个傻,还以为是来讨饭的,便递了两个馒头过去。那贺大牛接过便吃,却给他娘一巴掌拍在地上,指着小丫鬟便骂了起来。 “……原以为,主子让我们来,府上必是明白事理的,没想到也这样狗眼看人低。就算我们母子衣着寒酸了些,可一不讨二不要的,怎么就拿人当乞丐了?” 在东厢房收拾出的会客厅里,耳听着这位贺嬷嬷又夹枪带棒的数落起来,宁芳一个头足有三个大。暗自寻思,也不知程三上哪儿找了这位嬷嬷过来,竟不是来送蚕种,倒象是教书先生。从进门到现在,骂完小丫头,又数落起宁府。茶水足足喝了三壶,还不见她停歇。要不去上个茅房也好啊? 还是宁四娘聪慧,开始听着这嬷嬷在门口骂小丫鬟,她便避而不见了,只让宁芳和夏珍珍去,让人好出口气。结果母女俩就一直听了小半个时辰的训,亏得二人脾气好,换个一般般的,早发火了。 眼看又一壶茶水见底,夏珍珍还挺客气的让小丫鬟再去满上。徐妈妈有些看不下去了。恰好厨房饭备好了,徐妈妈便插了个话。 “才厨房来说,面条已经煮好了,给贺家兄弟的已经端了过去。嬷嬷是在这边吃,还是端过去同吃?” 贺嬷嬷这才瞟徐妈妈一眼,呛了句,“咱们下人,哪有在主子屋里吃饭的道理?摆我儿子那里,我一会儿就过去。” 然后才道,“因受过主子大恩,如今叫我们来,也不得不来,不过有件事可得说清楚。” 好半天终于听到正题了,宁芳忙赔笑道,“嬷嬷请讲!” 贺嬷嬷道,“蚕种可以给二奶奶和姐儿,但我们母子也须得在庄子上有个安身之处。还有我儿子,须得由我家自行挑个中意媳妇,否则我们母子可是不留的。” 这下宁芳可为难了。 要住处不难,可要媳妇就不太好说了。 那贺大牛脑子有问题,人人皆看见了,好姑娘怎肯嫁给他呢?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绝,倒是夏珍珍为人憨直,摇头道,“结亲须得你情我愿。若你们看中了,人家看不中,怎好强按牛头饮水?” 贺嬷嬷不管,“这庄子不是宁家的么?难道二奶奶发话也不行?难道说他们都不想养蚕赚钱了?” 夏珍珍没听懂她话里的威胁之意,仍是摇头,“就算想赚钱,也没有这样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的。” 哎,这话怎么说的? 眼看贺嬷嬷要急,徐妈妈忙劝道,“嬷嬷别急,我们二奶奶天生一副直肠子。不过这也没错,丑话总要说在前头。否则若这亲好结的话,你家大牛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对不?” 好歹,她把贺嬷嬷先劝出去吃饭了。 剩下宁芳母女,望着蚕种苦恼不已。 虽然这些蚕种是她们想要的,可若是要因此祸害一个无辜女孩,却又实在不忍心,怎么办呢? 正发着愁,忽地门前一阵车马喧闹。 还没进门,就听见宁守信在门外哈哈大笑,“四姐儿,四姐儿!你快来瞧瞧,是谁回来了?” 宁芳探出小脑袋,往外一瞧,就见一个三十上下,白面儒雅,唇上还留有一抹短须的青年走了进来。 夏珍珍站在她身后,吓了一跳,“这人,这人倒象极了宁家老爷!” 她说的正是宁四娘的亡夫,邹润。 在她十五岁的记忆里,曾经见过此人一面,只不过比起那位温和可亲的宁家老爷,眼前之人,分明多了几分当官者的严肃和威仪。 而他,正是宁家大爷,宁怀瑜。 大伯不是在做官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回家来了? 别说宁芳不解,听到笑声,匆匆赶至门口的宁四娘在第一眼看见这个越来越酷似亡夫的长子时,心情同样复杂无比。 眼神里有怀念,有伤感,也有着莫名的疑惑和担心。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第61章迁坟 当着外人,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等到关上门来,宁怀瑜未免怨嗔起嫡母。 “……迁坟这等大事,母亲怎不递信叫儿子回来?好在有同僚家眷回金陵省亲,听到风声,儿子就怕出事,便立即寻了由头,赶回来看一眼。否则若让他们动了父亲坟头,可如何是好?” 宁四娘还以为大儿子特意赶回来,多少要向她服个软道个歉,没想到一张嘴尽是责问,未免也有些不愉。 “如今不是没事吗?你公务繁忙,如今这样跑回来,难保不遭人非议,实在是莽撞了。” 宁怀瑜却顶撞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地下安宁被人打扰,却不闻不问,才不莽撞?真若如此,也不配为人子了!” “你这叫什么话!”宁四娘真有些火了,“难道我会让人打扰你父亲的安宁吗?” “母亲自然不会。可若是族人一再相逼呢?”宁怀瑜含泪跪下道,“只是让儿子伤心的是,二弟又不在家,母亲为何宁愿独自承受,也不愿命人去叫儿子回来?莫非,在母亲心里,我这个儿子,就是这么不中用?”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可看着这个酷似亡夫的大儿子跪在自己面前,宁四娘到底又忍了忍,“不是说了,怕耽误你的公事么?再说,事情也还没有坏到那一步……” “若真等坏到那一步,就算儿子回来,只怕也于事无补了。请母亲恕儿子不孝,斗胆提出一事。” 宁四娘沉了脸,“既是不孝的话,不说也罢!” “母亲!”宁怀瑜膝行向前,拦着她的去路,“父亲到底身份尴尬,便是当年母亲坚持,安葬在宁四娘祖坟,也惹来诸多非议。来之前,儿子曾到祖坟看过,如今,连一个姨娘的墓穴都修得比父亲气派十倍,儿子无能,暂时不能给父母请封。但也不愿让父亲平白受这样的委屈!” 宁四娘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那你想要怎样?” 宁怀瑜以头触地,“求母亲允许,让儿子替父亲迁坟!儿子已经看好了一个风水绝佳之地……” “你休想!”宁四娘气得肩膀微抖,断然拒绝了他,“别说我还活着,就算我死了,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动你父亲的坟墓!” “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你要再敢说一个字,就不再是我宁佩的儿子!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然后,在宁芳牵着宁茵过来请大伯过去收拾好的房间休息时,却差点跟怒气冲冲的宁怀瑜撞到。 她倒还好,只宁茵年纪小,着实吓了一跳,自己左脚绊右脚,幸好宁芳牵着,才只摔了个趔趄。 宁怀瑜本想不理,可瞧着那个两个小小人儿,到底回身扶了一把,然后粗鲁的往大侄女怀里塞了一只荷包,“算是大伯给你弟弟妹妹的见面礼!” 等不及宁芳道谢,他便翻身上马,带着来时的那些随从,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了。 宁芳愕然回头,就见宁四娘转过去的背影,竟是微微颤抖。 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敢问,无人敢提。 只是在把那只荷包交给夏珍珍打开时,母女俩着实吓了一跳。 荷包里,是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这若说是给安哥儿和萍姐儿的见面礼,委实太贵重了些,恐怕这是大伯补给家里的年礼吧?只这个钱交到宁四娘那儿,她是一文不要。 “既说是给孩子们的见面礼,你便收了。若嫌多,便四个孩子分分。眼下已经开春,我也要回镇上去,你倒是多用心在田庄上,管好正事要紧。” 夏珍珍无法,只得把银票收了,然后继续去跟贺嬷嬷磨。 那贺嬷嬷倒也真是个烫手山芋,自住下来,每天既挑吃,又挑喝。 饭前要喝汤,鱼肉要搭配,行动还要有丫鬟伺候,简直堪比半个主子。 这些倒也罢了,原本夏珍珍想给些银子,让她买个媳妇。可她既不肯接银子,也不肯要买来的媳妇。 “……我家好不容易蒙主子恩典,成了良民,我儿子又不聋又不哑,为何要去买外头不干不净的丫头?定也要找个清白人家的好女孩才行。” 原本该怎么应付,宁芳还想请教祖母。可宁四娘自从那日与宁怀瑜不欢而散,就添了心事,次日便命人打点行装,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回了镇上。 原说乡下忙,她还是把几个小孩子都带回去。谁知走的那日,安哥儿差点把屋顶都嚎破了,哭得人心肝都疼,小手死死抓着夏珍珍的衣襟,掰都掰不开。 宁四娘只好把肯讲道理的宁茵,和相对安静的萍姐儿带走了。 可没半日,又把宁萍给送了回来。 这丫头倒不象安哥儿那般闹腾,就是不停的四处看,四处找,然后发现找不到夏珍珍了,就不停的默默流泪。 宁四娘见此,干脆让人把剩下两丫头也全送回去。 谁知宁茵小妞,倒是主动坐到了祖母身边,小胖手拍着她的手说,“茵姐儿不走,二姐姐说了,她和爹娘都不在家,茵姐儿要好好陪着祖母,做祖母的开心果。可开心果是什么?茵姐儿还没吃过呢。” 原本看孩子们都跟夏珍珍更亲,宁四娘确实有些伤感和失落,谁知被这小胖丫头一说,倒是又欣慰又好笑起来。 搂着小胖孙女,祖孙俩笑着回镇上去了。 ※ 新年过后,便是春闱。 因近来一直为迁坟的事忙着,宁芳都忘了她爹还在考试这回事了。 这日放学归家,却见夏珍珍在学堂门口等她,很是诧异,“娘怎么来了?” 夏珍珍笑得有几分腼腆,还是徐妈妈告诉了她,“二奶奶是去山神庙进香的,今儿该是二爷考试的日子了。” 宁芳恍然。 从来也不见她娘提起她爹,但心里只怕也是很记挂的吧? 但夏珍珍不肯承认,只告诉女儿,“这是上次回家时,爹娘嘱咐过的。他们说你爹好了,咱们家才能好。” 装啥呢? 真要是一点不惦记,能一说起她爹就脸红?嘿嘿,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哪个女子面对这么帅又有才的相公能不动心? 不过看她娘那一脸忸怩的样子,宁芳就不去逗她了。 然后夏珍珍拿出两片鲜嫩桑叶,跟她说起正事。 “我去进香时,瞧山上那些桑树都开始发芽了,你是不是也要开始孵蚕了?” 这是正事,宁芳心里也惦记着呢。 让徐妈妈挑了个黄道吉日,在收拾出来的蚕房里烧了黄纸,祭拜了蚕花娘娘,便将贺嬷嬷送来的好蚕种放到生着糠火的架子上慢慢暖着,不几日,便孵出娇嫩的蚁蚕宝宝来。 因怕乡民不会伺弄,白糟蹋了好蚕种,这事是宁芳亲自带着家里的仆妇丫鬟,在干净的蚕室里干的。 为此,还准备了好些柔软的鸡毛笔,就为了扫蚕时,不伤到这些娇嫩的蚕宝宝。至于嫩桑叶,这个还不等宁芳吩咐,上溪村那边就主动上门来问了。 怕那些村民太过积极,反而伤了桑叶,宁芳定了一个量,然后把这活派给学堂的孩子们了。 让上溪村的孩子们轮流在放学之后,采摘嫩叶送来,再交由下溪村的孩子们清洗干净,交到她那里去。然后怎么喂,都由她家掌控。 等到数十天后,娇嫩的蚁蚕长成一截小手指那么长的一条线了,没那么容易死了,宁芳才开始分蚕。 至于怎么分,倒是夏珍珍出了个好主意。 第62章难题 要说夏珍珍那分蚕的法子,仍是从夏老太公处偷的师。 因为头一年蚕种本就不够分,所以幼蚕只能分给下溪村的村民,但他们可以自由结对子,让上溪村的村民帮忙采摘桑叶。至于中间要怎么分,两家自己谈去。 但是有一条。 给各家的幼蚕都是有数的,无论下溪村哪家养出蚕来,最后结出蚕茧都必须交给宁家。包括养蚕清理出来的蚕砂蚕蜕,因都是能入药的,自家留着可以,但若是想换钱,也得交出来。若有私自贩卖赠送者,一律跟孟保柱一个下场。 而上溪村也不用担心只能挣点桑叶钱,因为蚕茧结出来,还要缫丝,这个技术活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 都竞争上岗。 夏珍珍给了两个村子一个机会,心灵手巧的优先录用。 至于手脚粗笨什么都不会的,那就别想了,老老实实种地去吧。村里别人家若都去养蚕了,自然会缺了人手种地喂猪,不也能分出点活吗? 别嫌辛苦,也别嫌不公平。 这世上就没有好赚的钱,也没有绝对公平的事。 若不高兴,爱干不干。 反正大部分人都是愿意干的,剩下一小撮就算心中不服,也无可奈何了。 要说夏老太公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确实有水平。夏珍珍不过偷了一招半式,效果竟是十分之好。 最起码,之前在学堂门口,倚老卖老的程七太爷,还有村长程长海,两家都没能结到对子,一个亲戚也不敢找他们摘桑叶。 程长海倒罢了,程七太爷扛不住了。 眼看别家都能有事做,偏他家没有,就他想硬气,可家里儿女媳妇个个不高兴了,拉长着脸满腹怨气。就连上学堂的小孙子都哭着回来说被同学排挤了,没人愿意带他去采桑叶。 程七太爷无法,只得专程去宁家赔礼道歉。说尽了好话,最后好歹总算得了个回头能让家里女儿媳妇来竞争缫丝的机会。 至于程长海,他家跟孟老庄头已经结下仇了。尤其让女儿悄悄打胎一事,就连很多本村人都对他有了看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种大事怎么能不问过婆家? 故此后来程长海急匆匆在青阳镇上,找了个家境殷实的中年鳏夫,把女儿菊花重又嫁了,也没多少人前去道贺的。 而程长海又拉不下脸笼络众人,自此,竟是渐渐和村人生分起来。养蚕之事他不去找别人,又有谁会来找他呢? 且不提他如何满心怨念这些蚕宝宝养不活,但现实却是在村人的精心照料下,蚕宝宝们是一日大似一日了。 不过其中也是问题多多。 比如有人在蚕宝宝休息时,生怕是它死了,老想拿鸡毛去拨弄,结果拨出毛病来的。 也有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一天八顿的洒桑叶,反把蚕宝宝闷坏的。 还有家里没收拾好门窗,被老鼠祸害的。 …… 反正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找上门来,简直把宁芳忙到飞起! 现在上溪学堂开学了,她又要开始做好学生,还要抽出大量时间应付不知道什么会上门求教的村民,真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当然,三头六臂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的她,多少还是位有丫鬟使唤的小姐。 于是在被问了几天之后,宁芳就让喜鹊画眉跟在自己身后。相同类别的问题,她在回答两次之后,两个小丫鬟就得负责记下来,回头有人再上门来问,就由她们去答。 而宁芳更加重点培训的,是老孟一家人。 “毕竟,我们在乡下住不长久,你们早些学会,以后才能放心把这些事交给你们。” 这样的信任,让老孟一家学起来特别卖力。甚至白天在宁芳这里学完后,晚上回家还相互抽查,每晚不弄到三更天,家里的灯火都不会熄。 可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就差,任凭老孟一家如何努力,总也记不全。 反倒是他家十五岁的小闺女,只他们念叨个三五遍,基本就记全了,然后一遍遍的提醒他们。 其实也不是她一个人,宁芳也发现,她的同学们,普遍比父母记性好。有些事她说一遍,孩子们都懂了,也记下了,反倒是那些家长们诚惶诚恐,总怕自己记不全。回家照料蚕宝宝时,也远没没有孩子们照顾得好。 这其中固然有小孩子天生记性好的缘故,也是小孩子敢放开手脚去做的缘故。 可前期没什么,后面缫丝可小孩子干不来的。 摸着小下巴,宁芳突然担心起来。 虽然夏珍珍按照针线活的好坏,先选了一批手脚灵利的妇人,可按她们这样过分紧张的心态,能缫出好丝来么? 两个月后,随着下溪村第一批蚕宝宝陆续吐丝结茧,宁芳担心的事,也终于发生了。 “哎哎,你们倒是下手做呀。这茧都煮了,不抽出丝来会没用的!” “二姐儿,这活我们真的干不来,还是换个人做吧!”眼看最胆大的孟大娘也败下阵来,围观的一堆妇人,愣是没一个再敢伸手的了。 真怨不得她们,这些蚕茧是多不容易才养出来的?可看看旁边筐里,已经给她们糟蹋掉多少了? 虽然二姐儿也说了,这些被她们糟蹋掉的蚕丝也可以拿去打丝絮,可那价钱,能跟缫好的蚕丝比吗? 这糟蹋得都是钱啊! 孟老庄头捂着脸,已经没法再看了。 他也知道这些妇人不容易,头一回上手,学不会也是正常的。就好比头一回下地,谁不锄坏几棵苗呢? 可锄坏几棵苗能值几个钱,这弄坏一个蚕茧又是多少钱? 头一回养蚕,本来产量就不高。虽说二奶奶全花钱收了,如今算是宁府的,但弄坏一个,看得人都心疼哪! 这满院子忙活了半日,除了画眉在宁芳手把手的指导下,能摇着纺车,缫出雪白的丝来,其他人就没有一个成功的。 可要是全指望这主仆二人,她们不得累死? 就在这样一片着急烦闷中,有人偏偏说起风凉话,“我看你们也别折腾了,能卖出蚕茧也不错。横竖不过是少赚点,总比不赚强。” 是贺嬷嬷。 当下有人不高兴了,“大娘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大伙儿都快急死了,您怎么还逗乐子?” 这还是看在她送蚕种来的份上,否则不定怎么吵呢。 谁知贺嬷嬷撇撇嘴,“这么多明眼人,除了一个小丫头,还不如我这瞎眼老婆子!” 嗳—— 宁芳听出点意思来了,“您这意思,您会?” 贺嬷嬷不答,只哼了一声。 倒是她儿子,贺大牛是个老实人,嘿嘿笑着直言,“我娘从前在织造府,就是专教人干这个的。” 乡民们听不明白,可明白的都惊着了! 织造府,那可是朝廷专门负责为宫廷织造绸缎锦帛的地方。贺嬷嬷要是那儿的教头,得有多牛? 第63章甘苦 宁芳忍不住再次打量这半瞎的贺嬷嬷,然后,就注意到她满是针茧的双手了。 而贺嬷嬷在众人或惊或疑的眼光里,昂着下巴,扶着小丫头,走到那筐被村妇们废弃掉的蚕茧旁。 只见她随手抓了一颗,看也不看,只轻轻一拈,那半天找不着头的丝线便给理了出来。然后让正缫丝的画眉接上纺车,很快就顺利的缫出丝来。就算是当中有断头,贺嬷嬷也跟未卜先知一般,抬手便把丝给接了起来。 并道,“这样有断头的丝虽做不得精细衣裳,但纺些下等绸缎,总也能让寻常人家办喜事时扯上几尺做床被面。总好过给富人家打丝絮做被子,那也太破费了。” 那是当然。 能卖得出丝线的价钱,谁愿意去打丝絮? 宁芳看得两眼发光,“那嬷嬷就赶紧教起来吧,你们从今儿起,就都拜嬷嬷为师了!” 亏她还在心里吐槽,程三找了个这么不靠谱的人来。事实证明,三舅公还是很靠谱的,派来的人也一样靠谱! 可在众人一窝蜂想拥上前拜师时,贺嬷嬷却把嘴努得老长,又提起她那桩老心事了。 “我儿子的媳妇还没着落了,我老婆子没心情教。” 一听这话,方才还一拥而上想献殷勤的大姑娘小姑娘们全都退出三尺开外。 这老嬷嬷!不是趁火打劫么? 宁芳给噎得直翻白眼,夏珍珍也十分为难。 “嬷嬷,您换件事吧。这事……也太为难了。” “可我就这件心事未了。若是闭眼前,看不到我儿子讨个好媳妇,二奶奶就是给我再多钱又有什么用?” 这下夏珍珍也无话可说了,事情便僵在了这里。 孟老庄头的目光在人群中自己才十四的小女儿,和贺大牛之间来来回回打了几个转,正咬着牙根想开口,忽地人群中,站出另一个妇人。 却是那日在学堂门口,率先跪求的田川他娘。 “嬷嬷,如果,如果有清白姑娘愿意嫁给你家儿子。你能保证好好对她,不打不骂么?” 贺嬷嬷听她这话有点意思,道,“那是当然。我儿子什么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不是天生傻子,是后来生病才弄成这样。我老婆子活着一天,还能照应着他。可我若死了,我还怕媳妇对他不好,怎么会打她骂她的去结仇?肯定是要好好待她,当成亲闺女来疼。才敢指望她在我死之后,好好照顾我儿子一生一世。” 田川他娘咬了咬牙,忽地从人群中一手一个,拽出两个姑娘,“这是我家两个丫头,嬷嬷你看上谁就是谁吧!” 然后她含着眼泪,声音颤抖着道,“大丫二丫,你们也别怪娘狠心。家里是怎样穷,你们都是看到的。那是一针一线的嫁妆也拿不起的,这样如何寻得到好人家?这家的儿子虽年纪大了些,人笨了些,好歹是个正经人。嬷嬷也说了,若是谁嫁了,定是要好好待她的。她身上有本事,嫁了定肯好好教你们。你们好歹学了,日后也不必再跟着咱们,在家受穷了!” 田家两个姑娘一下都哭了,然后大丫说,“娘,我嫁吧!我是大的,别难为妹妹了。” 她忽地给贺嬷嬷跪下磕了个头,“嬷嬷,你就选我吧,我粗活重活都干得,比我妹妹能干着呢。” 田家二丫也跟着跪下了,“嬷嬷,你选我吧。姐,我姐虽有力气,但手没我巧。她,她还没读过书,我好歹还识了几个字……” 然后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得人心都疼了。 可贺嬷嬷看着这姐妹俩,认真问田川他娘,“你是真的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儿子?” 夏珍珍有点看不下去了,才想说这蚕不养也罢。却被徐妈妈拉住了,悄悄摆了摆手。 田川他娘道,“这还当着两个村子这么多人的面呢,二奶奶也在,我就立个誓。不管你选了我家哪个丫头,若是敢有异心,必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好!”贺嬷嬷一口应下,“那我也给你立个誓,但凡我活着,必好好待她,将我一身本事传授给她。若我待这媳妇不好,便叫我死之后,尸骨不得入土!” 然后,贺嬷嬷就按年龄,择定了田家大丫。 亲事说成了,贺嬷嬷也答应教村里人学缫丝了,可夏珍珍和宁芳的心情却总有些沉重。 把大小主子让进屋,徐妈妈才问她们,“若田家大丫不嫁贺大牛,能嫁个怎样的人家?然后哪家的公婆能保证不打骂她,还保证让她日后有好日子过?” 呃…… 宁芳母女俩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徐妈妈笑得有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不知二位主子听说过没有,我本不是家生奴才,原也是平民之妻。只是在金陵时给请去做奶娘,才进了宁府。年轻时,爹娘给我说亲,我也看不上那些年纪大,相貌差的,便选了个相貌好又年轻的小伙子,总觉得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再苦也甘心。谁知,苦日子是捱过了。可我到宁府做奶娘时,我那个男人便拿着我辛辛苦苦赚的钱,又在外头养了个小娼妇……” 她抹去眼中的泪花,却难掩声音里的哽咽,“开始一直瞒着,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我那男人竟设局,把我给卖给了人牙子。好在夫人仗义,当时我虽没伺候过她,可听说了我的事后,便拿钱把我赎了,还把身契还我,让我回家。可我哪里还有家能回?” 徐妈妈到底忍不住,捂着脸落下泪来,“当年因我执意要结这门亲,跟娘家是早闹翻了,爹娘过世后,更是跟哥嫂少了往来。而我长年在外头干活,只抽空才能回家,我那两个亲生的孩儿,都给那没良心的男人和那小娼妇哄得不肯认我这个娘了。除了管我要钱,什么都不会。除了宁府,我还能去哪儿?” 夏珍珍没法安慰她,只能无声的示意宁芳去给徐妈妈倒了杯热茶,替她擦眼泪。 徐妈妈抹了泪,喝了口热茶,又说回正事,“二奶奶和姐儿心地厚道,自然瞧着田家丫头嫁给贺大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照我看来,说不定倒是那丫头掉进福窝了。别的不说,就凭贺嬷嬷那手本事,她若学会了,日子能不好过?老奴这一辈子,别的没看透,只看透了一样。这人活一世,旁人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过得好,才是最实在的。” 宁芳母女听后,皆是默默无语。细细咀嚼徐妈妈的话,竟也有几分道理。 而数十年后,果然如徐妈妈所料,田大丫自嫁了贺大牛后,极得婆婆丈夫疼爱,而后靠着养蚕缫丝的手艺,竟也在乡间买田置业,成了周遭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惹得许多人暗自后悔,当年没早结上这门好亲。 此时的宁芳,只把徐妈妈这话记在了心里。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因此受益良多…… 第64章报喜 因为有了贺嬷嬷的指点,上下溪村的村妇们终于也能摇着纺车,缫出银亮柔长的蚕丝来了。 为了便于指导,缫丝的地点暂时便选在孟保柱走后,空出来的小院里。 这事是孟老庄头主动提出来的,反正小儿子已经妻离子亡了,留着小两口从前的新房还给人添堵。不如借了做织房,人来人往的添上些新气象,还能让人好受些。 看他心诚,夏珍珍也就由他了。 于是,老孟家很快就传出嗡嗡的缫丝声。 这可能是上下溪村最美的声音了,就连孩子们经过的时候,都会自发的放轻脚步,不再打闹喧哗,因为连他们也知道,那声音代表着过年的新衣服,一管好写的新毛笔,餐桌上的肉,和更有希望的生活。 “哎,小孩儿,你们村也有人缫丝?” 这日,村中又响起熟悉的嗡嗡声,忽地一个外来的陌生男子勒住骡子,向一个刚刚上山砍柴回家的小男孩打听起来。 小男孩骄傲的昂着头,“是又怎样?” 陌生人笑嘻嘻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那你告诉我,你们村养了多少蚕,这钱就给你买糖吃。” 小男孩没有见财起意,反而警惕的上下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陌生人一脸精明,“若你们村养得多,我也能跟你们做生意啊。” 小男孩有些犹豫起来,“那你去找我们二奶奶吧。” 陌生人忽地惊喜起来,“可是宁家二奶奶?姓夏的?快带我去!” 然后,当陌生人给小男孩领着进了宁家门时,正好看见孟老庄头拿着一束雪白银亮的蚕丝,跟夏珍珍商议着什么。看宁芳在旁边写作业,他先喊了声二姐儿。 宁芳抬头一怔,“赵小二?你怎么来了?进来说话。” 赵小二摇头道,“我刚打柴回来,身上脏,就不进来了。这人是我路上遇到的,说是你家亲戚,你认识不?” 宁芳顺着门帘一瞧,不认识,上次去夏家也没见过。 倒是夏珍珍闻言转头,吓了一跳,“四哥?你怎么来了?” 夏明达嘻嘻笑着,先摘下帽子,“当然是有好事。不过这好事可不能白说,赶紧让大侄女倒茶来!” 只可惜他这个关子白卖了。 因他话音刚落,就有宁四娘从镇上派来的家丁,跑得浑身是汗,一路高喊着跑进来报喜。 “二奶奶,恭喜二奶奶!二爷中了,我们二爷中了!” 孟老庄头惊得连手上蚕丝掉地上都没觉察,还是赵小二心疼得赶紧跑进来捡起来,这可是一两银子呢。况且这蚕丝织得多不容易啊,他娘都不知在家念叨过多少回了。 却只听孟老头颤着声音问,“真是我们二爷中了?中进士了?” “正是!”夏明达赶紧插话,也不要茶了,先当起报喜鸟,“恭喜妹妹,以后可是进士夫人了。我去金陵谈生意,恰好看到衙门跟前贴出黄榜,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着妹夫中了二甲十四名进士,可是咱们今年应天府的第一名!我一看,高兴得连生意都不做了,一口气赶到你这儿来报喜了!” 二甲十四名? 宁芳扳着小指头一算,天! 要知道一甲可只有三名,那她爹岂不是整个大梁朝的第十七名?这成绩也太好了吧? 确实值得高兴! “恭喜二奶奶,恭喜二姐儿!” 孟老庄头高兴得哟,连蚕丝也顾不上了,赶紧就要去杀猪杀鸡,酬神祭拜,还问要不要去山神庙那里烧烧香。 宁府来的家丁趁空灌了杯茶,忙道,“金陵那边昨儿来报了喜,夫人便在家准备酬神祭祖之物了。说等接了衙门正式的喜报和亲戚们的贺礼,过几日就到乡下来!” 孟老庄头听得连连点头,那就先不用他们瞎忙活了。只把猪羊什么的准备好,等宁四娘来了作主便是。 倒是夏珍珍想想,“猪还是先杀一头,做些包子点心什么的,散给村民们,让大伙儿也高兴高兴,其他的便等娘来了再说。” 这话很是。 宁芳跟着补充,“别忘了掺些玉米面,做成金银包子,要做得好看些,让人瞧着也喜庆。” 孟老庄头领命,赶紧去张罗了。 这边夏明达看着母女俩有条不紊的安排家计,十分纳罕。 宁芳倒也罢了,可他那个妹子自小在家,说句毫不夸张的话,真是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去扶的,居然也会管家了? “看来妹妹这些时着实长进了,象个进士夫人了,往后做起官夫人来,只怕连四哥也高攀不上了。” 夏珍珍脸上微红,“四哥就别逗我了,你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歇?我去让厨房烧些你爱吃的菜来。” 这些倒是不忙,夏明达显然对蚕丝更有兴趣,“妹妹你既养了蚕,怎么不跟四哥说?今年这批蚕丝多少,哥哥全替你收了!” 见夏珍珍略显迟疑,他又压低声音道,“四哥这可是为你好,眼看妹夫是要当官的,你家行商便有诸多不便,不如四哥替你悄悄打理了,岂不是好?” “四舅舅说得对。”宁芳忽地插话道,“爹爹既然中了进士,往后这些事要怎么料理,还得跟祖母商议了才能决定。” 夏珍珍看着女儿飞过来的小眼神,一下就明白了,“对对,家里大事都是婆婆作主。四哥你还是先去歇歇吧。” 夏明达看她这明显的推托之意,也不好十分强求,只得先随下人去歇息了。 剩下宁芳,小人儿顿时面带忧色,“果真给外祖父料中了。” 看四舅舅一副大包大揽,还似帮宁家好大忙的样子,这生意无论如何,是不能交给他的。 可毕竟是娘的亲兄弟,若断然拒绝,这样好吗? 夏珍珍比女儿更加失落,“从前小时在家,四哥跟我玩得最好。可今儿他来,连提都没提要看看萍儿和安哥儿。” 甚至,对近在眼前的宁芳也没多问两句,除了道喜,就是谈生意。而上次她过年回家送年礼,这个四哥可是借口事忙,连面都没露的。 宁芳只能努力安慰娘亲,“娘别伤心,大舅舅大舅母人还是挺好的。” 夏珍珍闻言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大嫂人好?” 上次回家,大嫂子病着,可没怎么亲近过女儿。 宁芳道,“虽说咱们上次回去,大舅母没怎么冲我笑过,不过咱们住的那屋子烧的炭,还有每顿送来的饭食,都是最精致的。要不是有大舅母这个当家人发话,只怕就是外祖外祖母还在,下人们也要打个折扣的。当然,还有这个。” 她扬起小手,露出雪白手腕上一只打造精巧,镂空铸着柿子如意的小银镯子,“这是当日去时,大表嫂给我和茵妹妹一人一只的。那日祖母无意间瞧见里头的印记,说是苏州老店做的,应当是大表嫂的陪嫁。若不是大舅舅大舅母真心待我们,大表嫂怎舍得把嫁妆送人?” 夏珍珍不言语了,甚至有些惭愧,“这事你怎么不早说?该提醒我还个礼的。” 宁芳笑道,“那何不还个大的?” 看女儿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夏珍珍不禁莞尔,点着她的小鼻尖,悄悄告诉她,“你外祖外祖母教过我,旁人待你好不好,不必听他嘴上说什么,只看他为你做了什么。否则,纵嘴上吹出朵花来,也千万别信!你那几个舅舅里头,最靠得住的就是大哥了。” 宁芳捂着嘴笑了。也终于放心,她娘不会因为一份手足亲情,就随意把蚕丝生意交给夏明达。那么她想扶植夏家长房的小私心,也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如今她亲亲的英俊爹还中了进士,往后照应着大伯,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第65章宫宴 京城。南苑。 花木繁盛,歌舞飘香。 这里原是大梁朝宫中贵人们打猎游乐的皇家别苑,不过今天,永泰帝却选择在此招待新科进士们。 比起之前宫中赐鹿鸣宴时的庄重与规矩,这里的宴会更显出几分亲切和随意。 但那也只是表面上而已,没有人敢真正在皇家宴会上放松下来。就算有几个放浪形骸的,那也是故意做给皇上看的。 但也有少数人,是真正恃宠而骄。 酒宴过半,人正微醺,永泰帝虽有兴致,毕竟已是近六十的人了,正在打盹,忽地只听一声陌生而清亮的开嗓,抬眼去看,却见戏台上忽地多了一个眼熟的俊俏小丫鬟。 才想定睛细看这是何人,旁边重臣,他的户部尚书傅铉,已经诚惶诚恐站出来请罪了。 “请皇上开恩,犬子荒唐,竟……” 话音未落,永泰帝却已经哈哈笑了起来,“无妨,朕早说了,今儿不必拘礼。你家傅荣自幼是在宫中长大,朕看着就跟自己儿子一般。只那时的他可不爱读书,成天就爱在朕的御花园里捣乱,多少太监宫女都看不住。却没想到,回家苦读数年,竟中了传胪。你们父子俩啊,可瞒得朕好苦!行了,你就别唠叨孩子了,等朕听完再说。” 见皇上半点也不生气,话里话外还透着格外的亲近之意,底下众臣羡慕不已。 堂堂一个新科进士,跑去唱戏,虽说是为了讨好皇上,可也太有失斯文了。可皇上都不生气,谁又能说什么? 再说傅家那小子会试时,成绩可不算太高,可殿试时一照面,皇上就笑开了眼。要不是几位主考官据理力争,只怕皇上还要点他做前三甲。所以说,跟皇上做亲戚,到底是占了大便宜的。 等一曲唱完,永泰帝还格外放了重赏下去,傅铉也放松下来笑道。 “别说皇上不知道,连臣也不知道。那日在金殿相见,可是把臣吓了一跳。心里还奇怪,这孩子不是说去走亲戚了吗?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永泰帝道,“说走亲戚倒也没错,朕这皇宫可不是就是你们傅家亲戚吗?” 傅铉再度下拜,“臣惶恐,愧不敢当。” 永泰帝摇头道,“你呀,就是太老实了。傅太妃虽非朕的生母,毕竟对朕有过抚育之恩。她是你的小姨,进宫前也曾教养过你,你跟朕自然称得上亲戚。嗳!程三,你们家可是养了一冬天的羊,那吃同一头母乳的小羊羔,是不是也格外亲近些?” 不知道皇上怎么突然换了话题的傅铉忙低了头,心中暗惊天威难测。 皇上对程家大郎二郎均没什么好颜色,偏偏对这个程家小三郎和蔼许多。甚至在太医表示程岳的痨病虽然好了许多,但并没有完全康复时,也把他也召到了今天的宴会上。 虽拿纱帐单独隔开,还熏着药,但座位却离得皇上不是太远,足见恩宠。 但那程岳却十分不给皇上面子,明明听到之前的谈话,却不顺着皇上的意思附合,反而一脸正色道,“臣的兄长们在照顾羊羔时,臣也时常去探视。却没见到吃同一头母乳的小羊羔格外亲近,反而有为了争夺乳汁老是打架的。以致于不得不把它们抱开,分别哺育才行。” 傅铉原以为皇上听了肯定要生气,谁知永泰帝却点头微笑,“这才是真正养过羊的。人知礼仪,但禽兽如何得知?虽羊羔知道跪乳,但跪的也只是母亲,对于兄弟或其他亲戚,可就不如人了。” 皇上一高兴,就让人把自己的酒壶给程岳拿了去,并道,“你身子不好,不许多饮,一杯便罢。剩下的,你瞧谁顺眼,就分给谁吧。” 可这种时候,能随便说看谁顺眼的话吗? 就算不是冲自己来的,傅铉也看出皇上是在有预谋的下钩子了。 但他要钓的是什么? 实在圣心难测。 不过程岳也不愧是京城高门年轻小辈中第一号出色的人物,面对刁难,他坦然让送酒来的太监替他喊了一嗓子。 “程三公子不胜酒力,哪位海量,愿意分享这壶御酒?” 一时间,在场的三百进士,除去唱戏的,和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的,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 英王府身份是尊贵,却也敏感之极。谁也不愿意在皇上面前,平白招惹一身腥。 不,还是有一个不怕的。 永泰帝就见一个二十七八,华容光润,气度不俗的男子站了出来。 “微臣不才,愿替表舅领了这壶御酒。” 永泰帝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早听说,这回的新科进士里,有一个程家的亲戚,就是他?” 傅铉听得此言,不由手心里暗捏一把冷汗,原来皇上想钓的就是此人? 恐怕他的前程,危险了。 就听程岳满不在乎道,“不过一门远亲,多少年都没怎么走动了。去年下乡,不意结识了他家老母妻女,便顺手带了些土仪回来。他倒老实,立即上门回礼。只没成想,这回竟侥幸给皇上点中了。” 永泰帝点头道,“能考出来,便算不得侥幸,只不知这老实人送了什么礼?” “田七粉,还有茯苓粉。”宁怀璧老老实实说了,“一共花了两百三十七两六钱银子,连答应女儿的首饰如今都无钱置办。只等着皇上赏赐,才好回乡。” 永泰帝听得噗哧笑了,“朕记得你姓宁吧?要说金陵宁氏也是大族,怎会弄得如此狼狈?” 宁怀璧道,“出行前,不论族中长辈,还有母亲都是给足了盘缠的。只是微臣念着家中诸般不易,不愿多花。” 永泰帝再看他一眼,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好感,“朕听闻过,你的母亲,很不容易。一个女子,能够顶门立户,还把你和你兄长都培育成人。做儿女的,是该体谅。” 这明明都是打听好的,还来诈人家干嘛? 傅铉心道,亏得这个进士老实,有一说一,若敢有半点欺瞒,只怕立时就要获罪了。 只听皇上又道,“既如此,朕索性现在就赏你个庶吉士,入翰林院,也让你替妻儿老母,挣一回荣光!” 哗!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要知道翰林素有“储相”之名,而能考上庶吉士,就是接近“储相”的第一步,但这也是最难的一步。 虽说二甲进士皆有机会去考,但那个录取可比考状元还艰难。除了学问要好,家世背景也是要优先考虑的。 一般除了状元郎可以不经考试,直接进翰林院授一个七品官职,其余人除了皇上金口玉言,还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考上。 但是这么好的机会,只用跪下谢恩就唾手可得的机会,宁怀璧却谢绝了。 “多谢皇上看重。可翰林院那样清贵的地方,岂是微臣这样愚笨之人去得的?只愿能在某一弹丸之地,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能替朝廷圣上分忧,余愿足矣。” 第66章前程 永泰帝正在沉吟,戏台上的进士小丫鬟一曲唱毕下来了。 只听傅荣笑着接了宁怀璧的话,“宁进士也太谦虚了,若二甲十四名都如此不堪任用。那这眼前三百进士,也挑不出几个可用之材了。” 傅铉眉头一皱,儿子又开始耍小聪明了。 看皇上似要刁难宁怀璧,便帮忙把人给架到了火上。若宁怀璧再敢推辞,就要得罪底下的三百同年。可他若答应,一来会落个出尔反尔,故作姿态的名声,二来不也一样遭人妒恨? 可这位宁进士既然敢公然称呼程岳为表舅,那程岳岂有不为他说话的道理?而才占八斗的京城第一公子,又岂是好惹的? 估计儿子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可他身为亲爹,此时若再开口,就有父子联手欺负人的嫌疑,所以傅铉只能闭上嘴巴,听程岳开了口。 “傅进士此言差矣,要说读书好的人,也未必做官就好。否则这满朝文武,岂不全是状元榜眼?” 傅荣脸上笑容一僵,再看在座官员们,皆在微微点头。 虽说金榜题名确实值得夸耀,但考的好的,当真未必适合当官。细数历朝历代的名臣,又有几个状元榜眼? 程岳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傅荣想用三百进士给宁怀璧拉仇恨,程岳就用满朝文武来对付傅荣。 而还未出仕的进士,和满朝资深官员,孰轻孰重,还用说吗? 眼看儿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傅铉只好开口赔罪了,“小公爷言之有理,犬子无状,酒后失言,还望不要见笑。” 程岳立即见好就收,“傅大人言重了,其实这是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眼看一个晚辈都要进翰林院了,身为长辈的自己却老大无成,实在心中难平。所以恳请皇上,千万收回成命,否则臣无脸见人,只好赖在这南苑不走了。” 这一番说笑,很快化解了场中尴尬。 傅铉心中感激,永泰帝更是抚案大笑,“那你也不怕因此毁了亲戚情份?” 宁怀璧此时才敢接话,“三舅父也是看到臣的短处,才作此举。微臣岂敢因此怪罪长辈?若臣历练多年后,皇上仍觉得臣或可任用。想必那时,舅父也不会阻拦。” 程岳嗯了一声,“只要你不去哪个让我眼热的地方,我都不拦着你。” 永泰帝再度大笑,“宁进士,你索性说了吧,到底想上哪儿?省得你舅父一直惦记着,连觉也睡不好了。要不索性你进军伍吧,从前英王在兵部便威望极高,你去到那里,将士们看着英王府份上,总不至于让你爬到你舅父头上来。” 但宁怀璧却再次婉拒了,“圣上跟前,不敢欺瞒。微臣半点不懂行军打仗,连马都没骑过。私心里只想着,能去个离家近些的地方,好照应妻儿老小罢了。” 这,这也太没出息了吧? 大梁朝廷有规定,官员任职必须离家至少五百里,若有特殊情况,不得不就近入职的,也必须离家三百里,然后在任期结束考评时,必须达到中上以上,才能升迁。而升迁最高,也不能超过五品。 宁怀璧这么选,简直就是自毁前程。 但永泰帝一直带笑的唇角,此时却意外的柔和了几分。但这,也只有近身伺候皇上多年的大太监连材看了出来。再悄悄看那宁进士一眼,这位好心的太监着实替他松了口气。 皇上的疑心病一直很重,尤其对于英王府的一切。 不管宁怀璧选择去翰林院,还是兵部,最后的结果只怕都不会太好。反而是他这样实诚的“自毁前程”,说不定反倒能博出一条生路。 果然,永泰帝随之交待他道,“既然宁进士一片赤子之心,你把此事记下来,回头让吏部看看他家乡附近尚有什么空缺,替他选一个好的。” 连材表示记下,宴席照常进行,只傅荣心中犹自不服。 他自幼得永泰帝宠爱,如金凤凰被人捧大,如今又少年得志,高中金榜,却没想到今日竟在众人面前栽了这么大的面子,实在难平。眼看此事就要平息,他想想心生一计,便主动端了杯酒送到程岳面前,又挑起事端。 “小弟年轻,方才一时酒上了头,戏言几句,幸得程小公爷指教。我先自罚一杯,回头再送个美人给程小公爷赔罪可好?请小公爷放心,我家那美人不仅略通文墨,可红袖添香,更妙的是生得珠圆玉润,伺候程小公爷想必是最合适的。” 听他故意用胖美人来暗讽程岳的瘦弱,有些人觉得过了,但有些人却不厚道的偷笑起来。 而永泰帝似是全没听出来,还道,“既是阿荣一番心意,那程卿家你就笑纳了吧。” 见宁怀璧似想开口,程岳悄悄冲他摆了摆手。略略皱眉,一脸为难道,“那臣可问问,那美人生得如何?” 傅荣一愣,只见程岳瞟着他,唇带浅笑,“方才见傅小公子女装扮相极是美貌,倒让人有些动心。若那美人能有主人三四分形容,必感激不尽。” 傅荣一下脸都绿了,人群中已经发出窃窃笑声。 可方才是他自己爱显摆,跑去戏台上唱戏,此时给人当成女人羞辱,又怪得谁来? 到底还是永泰帝替他解了围,“看来程卿家确实不胜酒力,连这样的玩笑也敢开了。来人,把朕这碗鱼汤赏给程卿家,喝了解解酒吧。” 傅铉忙把儿子喝退,这才省得他留在这里难堪。 宫宴继续,曲尽人欢。 等出了南苑,宁怀璧才惊觉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及至要上车时,腿都有些发软。 孟金墨,也就是从前上溪村的孟拴柱,如今因出来当差,乡下土名不好叫,宁怀璧便给他改名金墨,取其沉默似金之意。赶紧扶了一把,“二爷怎么一手冷汗?” 宁怀璧没空跟他细说,只道,“把车赶到路边,等英王府小公爷出来。” 孟金墨应下,先扶他上车坐稳,才把车赶到一处僻静的树林里,等程岳的马车过来,才迎了上去。 见宁怀璧想下车行礼,程岳让车夫上前,二人车窗相对,掀开车帘道,“不必多礼,你今天做得很好。只是跟我家认这门亲,可委屈你了。” “不委屈!”他不叫人下车,宁怀璧便在车里跪坐,毕恭毕敬鞠了一躬,压低声音道,“树大招风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今日若非小公爷周全,我还不知是个怎样前程。倒是这样安安稳稳的好,踏实。” 出头的椽子先烂,宁怀璧早就想明白了。 新科进士风头正劲,留在京城固然前程似锦,却也招人妒恨。搞不好那些繁花似锦底下,就藏着无数带刺的大坑。 他一无背景,二无强援,唯一一个做到五品官的大伯还即将致仕,这种情况下留在京城给人当活靶子吗? 就算跟英王府有些交情,总不能事事指望人家替他出头,再说英王府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麻烦多多。 然后还有一点,宁怀璧藏在心里谁也不敢说。 第67章身孕 宁怀璧虽只在两次宫宴上远远见过永泰帝,却也看出这个貌似精明强硬的帝王,已经显出几分老态。而宫中的皇子们,却没有一个能冒头的,将来谁来继承大统,会是个极大的麻烦事。 这个时候留在京城,搞不好便要搅进九五之争。他有几个脑袋,敢干这么担风险的事?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去个没那么惹人注意的地方,一步一步攒政绩。等上十年八年,天下大局已定,他也有了资历,再来谋求上进不迟。 看他想的通透,程岳也不跟他打机锋了,直接道,“等你任命下来,到我府上来一趟。给你家准备了些小礼物,到时带回去。” 宁怀璧忙道,“万万不可,府上已经帮了我许多,怎好再连累你们破费?方才那些无钱置办礼物的话,其实……” 他有些赧颜的想说,那些其实都是说给皇上听的。 虽然他现在确实没钱,但不会去借吗?就算他不想欠人情,但仅凭新科进士和金陵宁家的头衔,去钱庄借个二三百两又是多大的事? 可程岳却道,“你既在圣上跟前说了,就要做到。区区礼物,破费不了多少。只是往后可要记得,不管在哪里当差,宁可当个孤直之人,万不可心存侥幸,做那油滑之人。” “多谢表舅提点。”宁怀璧懂,入了官场,名声就更加重要了。 会溜须拍马的奸臣是好晋升,但孤傲正直的忠臣也是朝中必不可少的。反正宁怀璧已经注定要离开京城这政治斗争中心,拍马屁都找不着机会,倒不如把名声刷起来,做个能臣。 再次谢过后,直等程岳离开,宁怀璧才让金墨驾着马车缓缓离开。 只心中却暗暗钦佩,别看这小表舅年纪不大,还着力收敛,但那浑身的气度,竟丝毫不输帝王。 不过人家本就是皇子嫡孙,只可惜时运不济,才落得如今下场。能跟他们攀上亲戚,真是自家的福份。 宁怀璧觉着,等媳妇赚到那赌约上的三百两,蚕丝生意赚的就都别要了。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他们不也得做点什么吗? 而现在宁家无权无势,唯一能帮上忙的,也只有钱了。 不过再想想等差事定了,终于可以衣锦还让乡,让母亲妻女扬眉吐气,宁怀璧真是归心似箭。 只是等回了家,却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消息等着他。 辛姨娘一脸娇羞,而服侍她的婆子则喜滋滋的道,“恭喜二爷,姨娘又有了身孕。大夫刚看了,有一个多月了呢!” 宁怀璧脸上笑容微顿,虽然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但真的到来时,他还是对妻女颇感内疚。原本万分期待的归乡之路,也开始变得有些沉甸甸的起来…… 下溪村。 京城的惊心动魄,宁芳母女是半点也不知情,反而忙得团团转。 不只是在宁四娘的带领下祭祀了先祖,又给上溪村的小山神庙翻修镀金,还要照管村里田庄的春耕,缫丝,等到诸事完毕,夏珍珍又有了个意外之喜。 这天因天热,无意中从箱子里翻出她当初成亲时的旧春衫,本瞧着料子还好,想给宁芳改了家常穿,谁知在大女儿的怂恿下,夏珍珍自己试了试,居然重又穿上了。 这可真是太高兴了! 而更意外的是,当宁芳和她娘一起照镜子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和夏珍珍长得很象。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象爹爹,如今看来,也挺象娘的。” 夏珍珍对比着二人的容貌,认真指出道,“你鼻子下巴不象我,应该象你爹。”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了。 完全不记得丈夫,却有个比自己腰还高的女儿了,还真是—— 难以形容的奇妙。 好在宁芳没关注这个,她关注的重点让自己颇受打击,“可我没有娘好看!” 她长得象宁怀璧的那部分虽然也不丑,但是更加英挺,就不如夏珍珍的精致小巧,惹人怜爱。 看她微撅的小嘴,夏珍珍忙安慰着她,“你还小呢,等再过几年,娘都老了,肯定不如你好看!” 这样的安慰,还真是让人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不过宁芳也坦然接受了,“算了,有个漂亮娘亲也挺好的。再说还有茵儿和萍儿呢,说不定她俩往后还没我好看。嘿嘿,只要我不是最丑的就好。” 徐妈妈收拾衣物进来,听着忍俊不禁道,“二奶奶和二爷都不丑,往后三个姐儿肯定个顶个的漂亮,到时只怕求亲的要踏破门槛呢!” 宁芳才想说,她这个早夭命可不能嫁了祸害人,谁知夏珍珍就道,“我才不要她们这么早嫁,从前要不是出了那样意外,爹娘都说要留我到十八的。孙大娘也说,姑娘家要长大点,身子长开,才好嫁人。” 她话音才落,却听徐妈妈清咳了几声。夏珍珍一下红了脸,吐了吐舌,“这些话芳儿不要听,听了也要记着,知道吗?” 宁芳暗自好笑,她能说自己上辈子还听过更过分的吗? 离家上京前,别说大娘,就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嬷嬷还给她们看过某些小画册呢,还有啥不知道的? 不过为了不吓着她们,她从善如流的做出无辜表情,“你们说什么了?我都没注意。娘,我看这些衣裳也别改了,你留着爹回来的时候穿,到时说不定还能吓他一跳!” 看她很机灵的主动换了话题,徐妈妈跟着笑道,“姐儿可是说笑了,等二爷回来,便是官老爷了,怎好让二奶奶穿着旧衣去见他?定是要做新的。这些衣裳若不想改,夫人就留在乡下穿吧。” 夏珍珍虽然没有反驳,却对宁芳的提议颇为动心。到底找了个时间悄悄跟女儿挑了一套最好看的藏了起来,预备到时吓人一跳。 不过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做。 “那些蚕砂、蚕蜕都收好了吗?” 在缫蚕丝的时候,这些养蚕的附属物也是挺值钱的。不过夏珍珍虽然着急赚钱,却也不是什么钱都赚。 在听孙大娘说起蚕蜕是一味极好的妇科药,还能治痢疾口疮等一些常见病时,她就决定把这些东西全花钱收上来,再免费赠给孙大娘去配药。 孙大娘原不肯收,夏珍珍却说,“你只管拿去,以后便宜些给人用上,便只当我替家里老人孩子积德了。” 至于蚕砂,虽也可入药,但孙大娘就不再建议夏珍珍给她了。反而建议她不如收了去做些小儿用的蚕砂枕,能清肝明目,还非常好卖。 此时见她问起蚕砂,徐妈妈忙道,“收好了。交待小丫头日日拿去翻晒呢,我看再有几日就干透了。只是那几个纺纱落选的妇人,常来打听要不要她们来做蚕砂枕,求二奶奶多关照些。” 宁芳听了好笑。 当日贺嬷嬷肯教缫丝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高兴。贺嬷嬷也不说谁好谁不好,一视如仁的收了去。统一教导后,再让她们各自上机操作。 那些能快速上手的,自然就留下了,那些半天上不了手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可贺嬷嬷真的是一视同仁吗? 那为什么有几个笨笨的都学会了,有几个伶俐的却怎么也学不会? 第68章兄弟 宁芳有去偷瞧过,贺嬷嬷教的大课没什么问题,但最关键的区别就在于一对一上机实操中。有些手感和技巧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据小画眉说,如果没有师傅指导,真的很难掌握到其中的技巧。 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区别对待呢? 宁芳没问,可她身边的包打听,小喜鹊主动去问了。 据说,贺嬷嬷说,“那些人心眼不好,想来也织不出好丝。” 可这叫什么理由? 小喜鹊再接再厉,深挖一番后,才知道始末。 原来前些时,贺嬷嬷故意做出那些轻狂样儿,也是想试试本地人心。一般人看不惯她,顶多背后嘀咕几句,实在不喜欢,见面绕道走就是了。 可这几个学不会的,却是主动跑到贺嬷嬷跟前各种挑衅。尤其对脑子不好的贺大牛,是各种冷嘲热讽,挖苦讥笑,甚至还教不懂事的小孩儿欺负人。就为这个,贺嬷嬷不教她们简直是天经地义! 宁芳辗转了解详情后,只抚胸暗自庆幸。 幸好她和她娘都是软面团子,脾气好,能容人。又看在程岳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否则只怕贺嬷嬷早把蚕种放下,抬腿走人了,根本不会留到缫丝时再出手。 至于那几个学不会的村妇,宁芳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或许她们是想在宁芳母女面前博一个好印象,但这样踩着人上位,心眼难免就要打个折扣。至于她们还想来做蚕砂枕? 呵呵,自然也没门儿! 宁芳又不是开善堂的,心眼不好的,她也不爱。 于是,便让徐妈妈去说,“告诉她们,这些小物件想卖出钱来,是要好绣工的。让画眉把她新绣的小枕套拿去给她们瞧瞧,能绣出一样的,再来说话。” 徐妈妈一下就明白了,回头便叫画眉拿了给几个哥儿姐儿准备的精致枕套,去给那些村妇一瞧,全都没脸再说话了。 村里人干惯农活,所谓针线好,无非是扎个鞋垫,绣个汗巾什么的,做的东西说得好听叫质朴粗犷,说得难听,就叫粗枝大叶了。跟大户人家太太小姐用的精细针线可怎么比? 但这些副产品虽然也要紧,毕竟算不得赚钱的重点,真正的重点还得是缫出来的丝怎么用。 宁芳颇有忧色,“怎么四舅舅回去这么久了,大舅舅还不来?” 夏珍珍也很着急。 上回,她顶着压力,硬是没把缫丝的事交给夏明达。只说都是兄弟,也不好偏一个向一个,若真想合作,还是请家里商议之后,再过来谈。可这都快一个月了,第二拨蚕都快要孵出来了,夏家怎么还不来人? 夏家。 后花园离着老两口居所最近的一块苗圃里,没养花,只种了菜。 当然,从前夏珍珍住在小楼时,这里可是只种着女孩儿喜欢的各种鲜花。可是自从小女儿嫁了出去,家里孙子孙女们渐渐长大,夏老太公忽地就兴致勃勃种起了菜。 既要种菜,自然要用到粪水,于是三不五时,就传来阵阵恶臭,尤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熏得人完全不想靠近。 可是今天,夏明达的鼻子就好象失灵了一般,挽着裤脚陪着老爹在这里忙活了半天,也不见他离开。直到快把地里的活忙完了,他才道出来意。 “爹,几个哥哥都有自己的营生,不如就让我去帮妹妹把那蚕丝生意担下来吧。只要您说一声,妹妹指定答应!” 夏老太公摇着雪白头发,“你那妹妹平时就是个不管事的,她上头还有婆婆相公,如何做得了主?哎哟!” 夏老太公忽地一失手,不小心把旁边粪桶踢倒了。残留的一点粪水就全都泼到了夏明启一双才上脚没几天的新鞋上。 “真是年纪大了,手脚都不中用了,怎么就泼你身上了,赶紧去换换!” 夏明达还有心说说,可身上腌臜得实在难受,只得走了。 等回了房,夏四太太还要冷嘲热讽,“我早说了老爷子偏心得没边了,那么好的小楼,就为了不让家里孩子去住,成天搞得臭烘烘的。这蚕丝生意肯定也是要给大房的,你偏不信邪。怎样,臊一鼻子灰回来了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爹没帮我,可也没帮大哥,那就还有机会。” 夏四太太其实也舍不得这块肥肉,“那要不咱们干脆去找大哥,只要他表示不争了,二房又没男人,除了咱们,还有谁能接?” 夏明达道,“那你回头去找大嫂探探口风,看她是个什么意思,咱们再作计较。” 夏四太太点头,自去找夏大太太了。 而此时夏家老大夏明启也去了后花园找老爹,可比起弟弟的忙前忙后,甜言蜜语,夏明启显得木讷许多,只是拧着眉头坐在夏老太公身边,半天不动也不说话。 直到孙子夏存俭下学来给太爷爷请安,才打破这一僵局。 “去,扶你爷爷回房去。别没事杵在我这儿跟欠了一屁股债似的,瞧着闹心!” 呃…… 听太爷爷发话,夏存俭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夏明启自己站了起来,“爹,妹妹这事……” “跟你儿子媳妇商议去!”夏老太公翻翻白眼,瞧着儿子那也已经有了斑白的发鬓,又不好发火,只说,“都是有孙子的人了,难道做什么还要你爹拿主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夏明启还想说什么,可老爹已经不耐烦的挥手送客了。 他只得带着孙子回了房,却见四弟妹刚好从院里出去,见他脸色不好,便没多言语,笑着打个招呼便走了。 等进了屋,夏明启才一声长叹,却又闭口不言。 夏大太太让孙子把儿子夏继祖叫来,关了门,才当着爷俩的面道,“知道方才四弟妹过来说什么吗?她说,我们长房已经掌着药材生意了,如今好容易姑奶奶家有条财路,所以请我们长房高抬贵手,赏他们一口饭吃。最好由咱们自己去跟爹说一声,你们看呢?” 夏继祖当时就毛了,“四婶这话太没道理!说得好象谁亏欠了他们似的,我们长房是掌着药材生意。可最辛苦的活,不也是我们干的吗?哪次翻山越岭的收药材,不是爹亲自去?象年前娘病得那么厉害,可四叔不也借口腿疾犯了,还是让爹去的?更何况这回小姑姑让他带话回来,本就不想把这事交给他,那我们凭什么要让?” 看着沉默不语的丈夫,夏大太太道,“如今儿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我想说,这事我也不同意!但不是因为要跟四房争什么。咱们又没分家,凭什么四房想独吞这条财路?咱们赚的却要归公中?若这样,我也不服!” 看相伴多年的妻子都动了怒,夏明启这次没法沉默了。犹豫了一下,才道,“爹方才叫我来跟你们商量,估摸着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样一来,四弟和四弟妹肯定不高兴。” “那就让他们不高兴去好了!”夏大太太虽然平素总是贤惠忍让,可这事也是让她憋了一肚子火,“你都没听听四弟妹说的什么话?活象咱们不让着他们,就是欺负人似的。可我自问这些年,算是对得起你们夏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人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儿孙!” “娘!”夏继祖见母亲都怄出了眼泪,忙劝道,“您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谁叫咱们长房是老大呢?多少总要吃些亏的,这没什么。只蚕丝之事可是大事,若经营得法,可比药材轻省许多。爹您从前不早想着要入这一行吗?只是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但如今小姑姑那儿既有好蚕,正好是个机会啊!” 再看他爹一眼,他压低了声音道,“四叔把宁家谢礼带回来时,有一只荷包是二姐儿指名给存俭的。我那媳妇入手觉得有些不对,拆开方知,荷包里夹着她们新缫出来的蚕丝。我这两天悄悄拿去外头问了,实在是上等好丝。若是置上几台织机,这生意就不愁做了。” 看着儿子拿出来的一束新丝,夏明启一入手就知道是好东西了。 不仅丝质柔白银亮,而且基本没有断头,这样独根的上等好丝,就算不织什么花色样子,只织成素绸,都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而夏明达回来时,虽说起小妹那里缫出了丝,却没有半根给他看见。还是外甥女花了点小小心思,才把丝捎来。 个中深意,不难理解。 可虽然夏明启也生气弟弟的私心,可当真要为了生意坏了兄弟感情,他还是有些犹豫。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看重的兄弟情义,在他的兄弟眼里,可没这么要紧…… 第69章分家 “分家?” 当身在下溪村的宁芳听到这个消息时,可真是震惊极了。 来自后世的她,自然知道夏家几房确实会有一次大的分家,但好象没这么早吧? 夏珍珍也变了颜色,“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分家了?爹娘怎样了?” 夏家来的一个老仆道,“就象就为了姑奶奶这里的蚕丝,眼下老太公和老太太都气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闹得翻天覆地的,姑奶奶快回去看看吧!” 夏珍珍肯定要去,不过现在的她更多了一份责任感,要走也得把事情安排好才走。 让人把这老仆带下去休息,夏珍珍一面命人收拾行李,一面就要人回梁溪镇上报信。并嘱咐宁芳,“你回府里,陪你祖母住一段时日。记得好好照顾弟妹,也别拉下功课。” 徐妈妈有点不赞同,“二爷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了,二奶奶怎么能不在家呢?” 有句话她没好说出口,若夏家当真闹得要分家,她一个嫁出去的小姑子跑回去,不是更添乱么?况且这还是为了蚕丝的事情闹起来的,她回去不是刚好给人当靶子? 可夏珍珍管不了这么多,“爹娘年纪大了,只怕经不起折腾。还有方才来人说了,这还是为了蚕丝闹的。唉,大不了,我一人给一半好了。” 千万别! 这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引火烧身,将来还不知留下多少后患。 徐妈妈还在想要怎么劝劝,宁芳却道,“明儿一早先把弟妹送回府,然后我跟娘一起回去!” 如果真是为了蚕丝闹的,那宁芳也太过意不去了。 父母在,不分家。 儿孙们这样闹腾,对年迈的外祖和外祖母,该是多大的打击?万一二老要出点子什么事…… 宁芳简直不敢想下去! 而这一切,会不会是因为她的到来才改变破坏的? 徐妈妈没想到大主子没劝动,如今又多一个小主子,她只能寄望于等去到宁府,宁四娘能劝得动她们了。 只没想到,一听说夏家闹起了分家,宁四娘倒是催着儿媳赶紧回去,还叫人去拿了些人参天麻等上好药材,给夏珍珍带上,“老人家体质虚,最不经吓,你且带着,有备无患。” 又悄悄嘱咐徐妈妈,“该以势压人的时候,你就替她们母女把威风抖起来,万万不可被人欺了去。” 徐妈妈不解,这种时候她们跑过去掺合,真的好吗?会不会让人觉得宁家仗势欺人,甚至想在夏家分家时分一杯羹? 宁四娘却是叹道,“做人名声固然要紧,但也不是顶顶要紧。他们当爹娘的,总不好跟儿孙撕破脸,芳儿她娘性子又软,此时咱们宁家不妨出头做回坏人,替她压压阵。我那个老亲家,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怎么善后。” 那徐妈妈就放心的领命而去了。 等赶到夏家,却见夏家虽然气氛紧张,但号称“重病在床”的夏家二老却还都精神得很,半点看不出生病的痕迹。 见她们回来,反倒十分奇怪,“你们怎么来了?到底是哪个多嘴的走漏了消息?” “是我派人去叫她回来的!爹不高兴,尽管骂我就是!” 宁芳一扭头,就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扶着小丫头进来了。 她原本生得面貌端正,还颇有几分秀丽,但通身上下无一丝饰物,深茄色的素面褂子上也是半点花色全无,看着比夏老太太看得还老气横秋。尤其嘴角那几道深深的法令纹,一看就象人家欠了她八百两银子似的,极不讨喜。 宁芳认出来了,这就是她们上次回门,那个在隔壁后院里指桑骂槐的人,也是夏家的二太太。 自夏家二爷夏明泰七八年前过世,夏二太太心情一直不太好,但大家体谅她是居丧之人,都不计较。所以上回宁芳就算知道是二舅母在发脾气,也没有指名道姓的把她说出去。 可别人愿意体谅夏二太太,她却未必愿意体谅旁人。 尤其看到成功瘦身,恢复美貌的小姑子和小姑子粉嫩嫩的女儿时,夏二太太那张债主脸,明显拉得更长了。 夏老太公微皱了皱眉,但语气却客气了几分,“我不是要怪你,只你要叫珍儿回来,也得先打个招呼不是?如今什么都没准备,怎好招呼她们?要不珍儿你先带芳儿去屋里歇歇。来人,去把外头的菜地给埋了。土要厚一些,别漏了味道!” 夏珍珍原想说没关系,别白糟蹋东西了,夏二太太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 这个小楼,自夏珍珍嫁后,她早想要女儿住进来了,可公婆始终不松口。 好吧,那她等。 可等到她孙女都长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始终也没能住进来一天! 平日里,夏老太公把块菜地看得跟命根子似的,就是她不懂事的猫过来挠了几只瓜果,还得挨顿骂。可上次夏珍珍母女回来,老头就恨不得扫了全院子的雪堆上去,这回更是索性连菜也不要,整个埋上。 他这是特特做给自己看的吗?那也太偏心了! “爹,今儿当着小姑的面,媳妇很想问一句,这个家里,是不是就她亲生的,其他人都是捡来的?” “你闭嘴!”夏老太公真火了,手中的拐棍戳得地板咚咚响,眼神雪亮,“给我滚回屋里去!再这么给脸不要脸的,可别怪我这当爹的不客气!” 夏二太太自打进门,还没受过这样严厉的责骂,一时间确实有些吓到了。 可再看夏太公控制不住哆嗦的双手,还有那满头白发,夏二太太忽地又壮起了胆子。 再凶猛的狮子,一旦老了,都没那么可怕了。 她虽不敢直接跟夏老太公顶嘴,却是走到了夏珍珍的面前,“都看到了吧?你是不是很得意?有这么好爹娘,从小就宠着你护着你。不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第一个先供着你。要做新衣服了,也总是你第一个挑完,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我们。甚至,就连你二哥——” “住嘴,你住嘴!”夏老太公眼神恨得想杀人,哆哆嗦嗦扬起拐棍,竟是想打人。 然后宁芳只觉手上一紧,是外祖母忽地拉住她和她娘的手,想把她们带走,却被夏二太太堵住了去路。 “怎么,你们怕了吗?怎么就不敢听了?” 夏老太太颤微微的道,“老二媳妇呀,你说我们疼你小姑子,可这些年,也待你不薄吧?除了没让你孙女住进她这绣楼,你们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最拔尖的?” “对呀,我们二房吃的穿的,确实都是拔尖的。可那是为什么呢?” 看着夏二太太那怨毒的眼神,宁芳心中忽地有份隐隐的不安。 都说二舅舅是跑生意途中遇到洪水,意外过世的,难道还有隐情? 第71章回乡 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推着船儿顺流直下,那一路高高飘扬的官家大旗,在风雨中越发象一只展翅的火鸟,拉着船儿披波斩浪,是那样的气势千钧,令得其他船儿纷纷避让。 掌舵的焦老大看那面容俊雅的青年进士又披着斗篷走出船舷,不由得笑道,“宁大人,您也太心急了。我们这船可已经够快的了,再快就要飞起来了!这么大的雨,您还是回去吧,仔细着凉。” 宁怀璧笑道,“从前离得远,倒也不觉得,如今快到家了,由不得人不着急起来。不过掌船的事你说了算,可别被我扰了心神。这回也是好运,搭上了你的船,否则还不知在哪儿耽搁呢!” 那日南苑宫宴后没几日,他的朝廷任命便下来了。 按习俗,先放了他两个月的省亲假,让他先回乡夸耀乡里,然后再赶去赴任。 因辛姨娘查出有孕,不好赶路。故此宁怀璧把大半仆役钱财都留给她,只带着孟拴柱一人,简简单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便去英王府辞了行,赶回老家去。 而程岳除了替他准备了回乡的礼物,还打听到往皇宫送春季新布的江南织造署,近日正好有船回去,便命人带着宁怀璧去碰碰运气,谁知便正好撞上了焦老大。 他是江南一个船行老大,因水上经验丰富,人又爽朗大方,与官府颇有交情。故此这回送布上京,也征用了他的船。此次完了差事,又能搭上宁怀璧这样的新科进士,他其实也挺高兴。 “您这样的新科老爷愿意坐我这小船,可是我们全船兄弟的光彩。您要是实在坐不住,不如到船尾去试试手气,若能捞两条鱼上来,一会儿也好加个菜。” 宁怀璧笑道,“正有此意。” 说着话,果真去了船尾。 有人赶紧递了支前端装着网兜的长竿过来,却是被卖的孟保柱。比起从前在家时,他黑瘦了许多,却也精壮稳重了许多。 孟家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书信不便,连宁怀璧也是不知道的。谁知一上了焦老大的船,却是意外遇到卖身为奴的孟保柱。正诧异着,孟保柱自己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孟拴柱气得当时就捶了弟弟一顿,但捶完之后,兄弟俩又抱头痛哭。 但让宁怀璧意外的是,兄弟俩无论是哪一个,都没有提出要把人赎回去。 孟保柱是自觉有罪不敢提,孟拴柱是跟着宁怀璧上了回京城,开阔了不少眼界,觉得让弟弟留下受些磨砺,未必不是件好事。 孟保柱自小有些小聪明,就是在家中那一亩三分地上,养得有些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是以才闯下大祸。横竖他如今跟着的焦老大并非坏人,相反长年走南闯北,还极有见识。于是孟拴柱便劝弟弟安心留上几年,跟人家好生学些本事。 孟保柱自出门后,很是吃了些辛苦,却也见识着不少在家里一辈子见识不着的人和事,是以也愿意留下。 看他们兄弟俩都无意回去,宁怀璧也不多费唇舌了。此时接过孟保柱递来的长竿就往水里划拉。 这种捞鱼大法,全凭套在竿头的网兜捞,没有技巧,全凭运气。但也因其不确定性,反而成了水手们闲暇逗趣的消遣。 宁怀璧第一杆子下去,啥也没捞着。 再一杆子下去,还是什么也没有。 因船上游戏时定了规矩,一人一天只能捞三竿,宁怀璧不由得苦笑起来,“看来今天,我是要空手而归了。” 孟保柱道,“不还有一竿么?二爷别泄气,再试试。” 宁怀璧没抱什么希望的第三次把竿子插进河里时,忽地瞥见水流中似是掠过一抹异色。只是在疾风细雨中,也看不真切。但他的手已经本能的往那里一划,顿时就觉得沉甸甸起来。 什么鱼这么沉? 宁怀璧还在想,孟保柱已经眼尖的惊呼起来,“哎呀,是个人!” 宁怀璧吓了一跳,孟保柱忙过来帮他稳住竹竿,又叫了焦老大等一帮老水手过来帮忙,大伙儿很快七手八脚,将人给捞了上来。 谁知竟是一个二十来岁,容貌姣好的年轻妇人,。 因船上都是男人,大家碍于名节,没人敢上前施救。 宁怀璧急道,“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万不能拘礼。我今日在此做个见证,焦老大,烦你使个人去救救她吧!” 得了他的吩咐,在船上年纪最大的焦老大才亲自出了手。 他经验丰富,很快便按压着这妇人腹部,迫使她吐出水来,人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可她见自己获救,先是惊慌了一下,随即又要闹着投河。 宁怀璧见劝不住,索性抬手先打了她一耳光,把人镇住,才和气道,“你若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我们或许帮不上忙,但总可以替你出出主意。蝼蚁尚且爱惜性命,你这么三番两次的寻死,可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再说难道这世上,并无一个你牵挂的人不成?” 妇人听了他的话,顿时掩面痛哭,只是仍不肯多说半句。 宁怀璧无法,只得让焦老大寻一个最近的码头停下。 他算着这妇人若是自尽投河,家人必定顺流来寻,到时打听一下,把她送归家去,才算善始善终。 谁知才到码头,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一身孝服,牵着个两三岁,同样披麻带孝的小女孩,在码头拦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焦急的打听有没有看到上游掉下来一个妇人。 瞧他和那小女孩面目清秀,与这女子颇有几分相似,宁怀璧心中便有了底。 把这两孩子叫来一瞧,少年顿时抱着妇人号啕大哭,“姨娘啊姨娘,你怎么这么狠心,竟要舍了我和妹妹而去?” 妇人也哭,“傻孩子,姨娘就是不想拖累你们,才自寻死路。若是我活着回去,夫人不待见你们怎么办?” 等这母子三人哭够了,宁怀璧才细细打听。 那妇人犹自不肯说,倒是那少年见他品貌不凡,诚实的道出原委。 “……原本我们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只因父亲在任上突然病逝,姨娘只得带着我和妹妹扶灵回家。可父亲生前常说,嫡母善妒,容不得人。所以这些年来,竟是丝毫不敢将姨娘和我们兄妹之事告知。眼下回家,还不知会是怎样收场。可若不回家,难道任凭父亲的尸骨流落在外?况且我和妹妹也得认祖归宗啊!” 看这少年哭红了眼,宁怀璧也不胜唏嘘。 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要怎么办? 倒是老于世故的焦老大顿时问道,“你爹既知你嫡母善妒,又为何要在外头安置你们?可是不喜她所出的子女?” 少年不好回答,只道,“我家本是诗书传家,可听闻嫡兄不怎么喜好读书,令父亲略有些失望。况且我父亲又是一脉单传,岂敢只指望嫡兄一人?” 焦老大一拍大腿,顿时懂了。 “你既有嫡兄,便是你姨娘死了,你嫡母也不会喜欢你们。尤其瞧你小子这一身文绉绉的书生气,又肯上进,只怕更加瞧你不顺眼。你若真想惹她不生气,办法只有一个——分家!” 第72章归家1 焦老大提了个分家的建议,却见少年含泪道,“父亲素来为官清正,俸禄又多给家中嫡母收去,是以宦囊羞涩,并无积蓄。此次回乡,还是父亲同僚叔伯见我母子可怜,赠送了盘缠,才得以成行。可便是如此节省,路上已花去大半。而姨娘出身寒微,若是分家,必遭嫡母克扣,我们兄妹又年幼无依,往后何以谋生?” 焦老大一时给问住,不知如何作答,宁怀璧却不赞同的道,“这世上岂能事事尽如人意?你既想认祖归宗,就必得你嫡母承认。你若有些志气,索性就由着嫡母分家,哪怕只给你半亩薄田,总也不至于饿死。” 少年闭嘴不答,姨娘却是泣道,“大爷说的我们也明白。贱妾本就出身贫寒,就算是种菜喂鸡,又有什么做不得?只我家孩儿读书极好,老爷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误了他的前程。一定要让他好生读书,方不堕我谢家门楣。若是让他去操持农事,纵是能勉强糊口,又有何意义?” 宁怀璧惊道,“你们是山阴谢家人?” 少年道,“不过是大户旁枝,我们这一支是早已迁到临海去的。” 宁怀璧刮目相看,“怪不得看你小小年纪便谈吐不俗,原来竟是名门之后。也罢,你我今日相逢,总是有缘,我就助你一把!” 让金墨取来笔墨,他很快写下一封书信。 信中自称,他在旅途中意外与少年结识,念其孝心,便教了他一些学问,算是自己半个学生。希望归家之后,谢家人能多加照拂。 那姨娘还没明白这一封信能有多大用处,可那少年待看清落款,却是感激涕零,顿时跪下,口称先生,要行拜师大礼。 宁怀璧原不肯受,可少年却道,“若先生不肯受,那我也不敢要这封书信了。” 金陵宁家,虽不比山阴谢氏鼎鼎大名,却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况且宁怀璧还有新科进士这个金字招牌傍身,他只要把这封书信拿回去,嫡母就算再如何不喜,但族人总不至于眼睁睁看他母子被人欺凌了。 看这少年坚持,宁怀璧只得受了他一礼。可既然受了礼,也不能没有表示。 虽然船舱里堆着不少英王府给的好东西,可那都是要带给妻儿老小的。要送给旁人,宁怀璧还真有些舍不得。至于钱财,就更没有了。 不对! 宁怀璧忽地想起,摸出女儿临出行前缝的小沙袋,这里的钱,他可一直没舍得动用。 不过看看这少年,再想想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宁怀璧还是把那只小沙袋拿了出来,“我既受了你的礼,你也算是我的挂名弟子。这里有些银两,你先拿去傍身。若有难处,也可与我写信。” 少年本不想收,可瞧瞧弱母幼妹,到底咬牙接了,然后以头触地道,“学生谢云溪,誓死不忘先生大恩!” 此时宁怀璧尚不知道这少年若干年后,会用怎样的行动,来回报他的大恩。此时的他,是完全没想着回报的,只道,“你日后若能好好上进,便不负我今日助你一番美意了。” 然后,他本想把银子取了,荷包收回来,那个做得再丑,也是他宝贝女儿的针线,他可舍不得随便送人。 可那少年却把荷包收到怀里,半点没有还他的意思,再度跪拜道,“学生定不敢忘记先生教诲!” 然后,他就要带着姨娘小妹离开了。 见此,宁怀璧也不好管人讨要,只得挥手作别。 第72章归家2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举动,或者说是女儿那个小小沙袋,竟是改写了这少年的一生。 原本,在宁芳有记忆的那个后世里,这少年的姨娘虽投水而死,但他和妹妹回家后,却仍未得到嫡母的谅解。反被百般凌虐,尝尽人间万般苦楚,甚至连唯一的亲妹妹也没保住。 后来他虽因机缘巧合,终于扬眉吐气,出人头地,但因少年时的经历,却也性情大变,行事乖张,一生毁誉掺半,乃是后世史书中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可这一世,因有了宁怀璧的书信作护身符,嫡母再不喜,却不敢动他母子三人性命。 后在分家时,嫡母虽依旧苛刻少年,但到底还是给了几亩足以度日的薄田。然后凭着宁怀璧的那点银两,有亲母小妹相伴的少年也终于熬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心中便始终保留了人间的那点温情。待他长大成人,便又是另一番格局了。 但此时与这个半路捞来的徒弟作别之后,没几日,宁怀璧也下了焦老大的船。 临行前,自然也替孟保柱关照了几句,然后便要雇车往家赶。谁知车还没寻到,竟是遇到宁珂了。 宁珂见了他,就一把抓住,“堂兄回来得正好,快随我去夏家走一趟!先别问了,我路上跟你细说!” 然后,就在夏珍珍晕倒的那一刻,宁芳眼睁睁的看着她娘,就要摔到那硬梆梆的青砖地上时,就见有人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接住了夏珍珍。 “芳儿,芳儿你快看看爹,你看得到爹吗?” 接住妻子的宁怀璧还没顾得上看看怀里这一个,就被眼前的女儿吓坏了。 宁芳不知道,她的眼底已经泛起一片血红,看起来竟似要流下血泪一般! 在被宁怀璧腾出一只手,用力的摇晃几下之后,宁芳才渐渐醒过神来。眼底的血红渐渐散去,看着她爹,鼻子一酸,便放声大哭! 可瞧着她终于哭出声来,围观众人也才真正放下了心,又一片鸡飞狗跳的叫着请大夫。而忍无可忍的夏老太太,终于一个大耳刮子打上了二媳妇。 “若我女儿有个好歹,我活吃了你!” 老太太可不是说笑,她那颤微微的样子,是当真有了跟她同归于尽的心了。 夏二太太捂着脸,这才知道怕了。 她因娘家本不得力,又舍不得夏家的富贵生活,所以她才宁愿守在夏家,也不愿再嫁。这些年来,夏家二老的宽容慈爱,纵得她将本该有的敬畏之心渐渐淡去,反而变本加厉,总觉得夏家欠她的。 但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如果离了公婆的庇护,她这样一个失了丈夫,又没有儿孙倚靠的妇人,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在夏家耀武扬威? 只要夏家二老一句“不孝”,就能把她休掉,到时她就是哭死,又有谁会真的来管她? 清醒之后的夏二太太,也顾不得丢脸,带着那个巴掌印,就去找大嫂哭求了。 “嫂子,全是我一时糊涂,才说出那样的话。我现在是真的悔了,也知道错了,求你帮我去爹娘面前说说好话吧。你一向最疼惜我们的,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对不对?” 夏大太太没出声,倒是夏四太太讨好的道,“你不是还说大嫂装了一辈子的好人么,怎么还好意思来求她?” 如今宁怀璧来了,情况又不一样了,在一致“对外”之前,还是得先跟大嫂一家结成“同盟”的。 第73章夫妻 夏大太太冷冷瞟了两个弟妹一眼,然后将手从夏二太太手里收了回来。 “都这么大人了,糊不糊涂,自己心里有数。如今小姑还没醒过来,若真有诚心,不如求求老天,保佑她平安无事,否则这一大家子,可就真的都不好了。” 一时,两个弟妹脸上都火辣辣的,夏大太太也不理她们,自去忙活了。 夏珍珍到底年轻,她其实更担心的是年迈的公婆,等大夫看过小姑,倒是也给他们开两剂药顺顺气才好。 媳妇胡氏见了,赶紧上前跑前跑后的帮忙。 两个婶婶想不到,她却要心疼婆婆。这病还没好,家里就闹得这样乱烘烘的,让婆婆不操心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多分担些,回头等大夫看过众人看,再来瞧瞧婆婆了。 夏大太太心里挺安慰的。 这媳妇儿虽然年轻,有时难免不懂事,但心地却好。知道心疼孩子,也知道孝敬长辈。她不敢说自己做的有多好,但也希望能上行下效,将来一家和睦。 一番鸡飞狗跳的忙碌过后,直到掌灯时分,夏珍珍才幽幽醒转过来。 一直守着女儿的夏老太太总算安下心来,却又眼泪直流,“好孩子,你可总算醒了!你好好歇一觉,明儿就跟你女婿回家去,以后这里,再别来了!” 夏珍珍渐渐想起晕倒之前的事,也哭了起来,“娘,真的是我害死二哥的吗?是我吗?” “别听你二嫂胡说!”夏老太太恨声道,“她不过是因你二哥没了,所以见不得别人好过!” 夏珍珍听得更加内疚了,“可要不是因为我……” 忽地一个清润声音泠泠响起,“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就算二哥是为了替你寻药生子才断送性命,那也该怪我家才对。关你何事?” 夏珍珍再一抬眼,却见宁怀璧进屋。 他才去洗去一路风尘,换了身淡青新衣,在明亮灯光下越发映得容光华润,如亭亭青竹,令得满室生辉。 夏珍珍不敢对视,更不知该如何搭话。 倒是夏老太太明理道,“你女婿说得极是。这生死祸福,哪里是人能预料到的?想当初还是我叫你二哥出门替你寻方子,最该死的应是我了。” 宁怀璧闻言,却转身在岳母跟前撩衣跪下,“当日之事,我们夫妻委实半点也不知情。但听大哥说,二哥当日被山洪冲走,虽生未见人,却也死不见尸。从前女婿没能力,也不敢说这话。但如今侥幸得中,我今日就在岳母跟前立个誓。此生必会竭尽所能,找寻二哥下落。无论如何,总要给岳父岳母一个交待才是。” 夏老太太听得又老泪纵横起来,“好孩子,你快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和你岳父就不枉把女儿嫁你一场了。” 然后她起身离开,让女儿女婿叙述别情,又叫夏珍珍别担心宁芳,他们二老自会照顾。可等她走后,久别重逢的小两口却是相顾无语。 半晌,夏珍珍才抠着床头的雕花,低低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宁怀璧道,“你我既为夫妻,便是一体,以后这样的话,休要再说。” 夏珍珍想了想,才干巴巴道,“我,我还忘了恭,恭喜二爷……嗯,得中进士。” 宁怀璧颇幽怨的瞥她一眼,“以后这样的话,也休要再说!都说了你我本是一体,难道你恭喜了我,我还得预备个红包打赏你么?还有,以后不许叫我二爷,叫相公!” 夏珍珍明明是给骂了,却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努力忍着嗯了一声,开始搜肠刮肚的想着,到底应该说什么。 宁怀璧再看脸色苍白的妻子一眼,虽有些不忍,但仍是主动道,“我倒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夏珍珍微怔,“你说。” 宁怀璧犹豫了一下,方直言道,“那辛氏,又有了。” 虽然他也可以选择不说,或是让别人来说。但夫妻之间,他却不愿如此隐瞒。所以宁可从他自己口中第一个说出,也不愿意令她从别人嘴里听到。 夏珍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她,她有了啊?那,那是好事。应该……” 她又想说恭喜,可话到嘴边,总算咽了下去,“应该高兴啊……嗯,添丁进口,总是好事。” 宁怀璧望她一眼,“果然高兴?” 夏珍珍忙不迭的点头,可看他那黑沉沉的脸色,又心虚的道出心中实话,“家里能多子多孙总是福气。可你,你会不会因为有了儿子,就不喜欢芳儿她们几个啊?” 这傻子,只记得孩子,却不怕危及自己么? 宁怀璧气得没力气教训她了,只往她躺的那半边床上一歪,“放心,没人越得过芳儿去,她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呢。整整盼了三年,再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孩子了。还记得她才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你我想抱却都不敢抱,只瞪着眼睛看着。然后芳儿忽地睁开眼,看着我们笑了,我们就都敢抱她了。可跟娘一说,娘却不信,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哪里会笑?可你我知道,她当时是真的笑了,对不对?” “对!”完全不记得的夏珍珍却毫不犹豫赞同了丈夫的话,想象着女儿的小模样,也忘了害怕这个“陌生”男人躺到了自己身边,只是追问,“那她笑起来好看吗?” 宁怀璧带笑瞟了妻子一眼,同样毫不犹豫的说,“好看!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娃娃了。” 却没告诉她,宁芳生下来时,稳婆看这孩子五官红通通皱在一起,头上也只稀稀拉拉几根毛,怕他们不喜,还特意说什么“女大十八变”来着。可宁怀璧和夏氏却在初见女儿的第一眼起,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丑娃娃。 并且,至死不渝。 “那茵儿呢?虽然有些贪嘴,其实也很听话的。萍儿也乖,喝药都不哭。”夏珍珍确认了老大的家庭地位,又开始小心翼翼确认老二老三的。 宁怀璧握着她的手道,“放心,女儿都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咱们的孩子又都个顶个的乖巧,我不会不疼她们的。” 夏珍珍安心了。还想再问一些女儿小时候的事,可宁怀璧已经握着她的手,合目安稳睡去。 这一路奔波,可是把他累坏了。 或者说从离家赶考的那天起,他的神经就从未放松过。也就是现在,重新躺在妻子身边,嗅着她熟悉的体香,宁怀璧才真正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所以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夏珍珍怕惊醒了他,只能任他握着一只手,另抽手分出大半幅被子给丈夫盖上,然后想象着女儿小时候模样,傻乎乎的笑着,同样安然睡去。 她还没有意识到,但潜意识已经告诉了她。 只要这个男人回来了,只要他还在她身边,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不管是要找寻二哥,还是哥哥们要分家,就都有人替她担待着了。 第74章弥补 次日一早,夏明启才吃了早饭,正打算去看看爹娘妹妹,谁知宁芳人小鬼大的,让个小丫头领路,带她找了过来。 “芳儿?你怎么来了?可是你娘有事?” “大舅舅,我娘没事啦!”休息了一夜,宁芳重又精神起来,甚至还有心情做了个鬼脸,“我只是不想吃药,就找个借口跑来了,要不外祖母又该唠叨了。” 夏明启慈爱笑道,“你虽没事,可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否则长辈就该担心了。乖,跟大舅舅回去,把药吃了,大舅舅给你买糖吃。” 宁芳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真拿你们这些大人没办法,我回头去吃就是。只是大舅舅,你快去外祖那儿吧,他有正事找你,还叫你带继祖表哥一起去。” 夏明启想这外甥女过来应该就有正事,可想牵着她一起过去,宁芳却绕开他,凑到了夏大太太身边,“我陪大舅母说说话。” 夏大太太忙问,“爹娘可是有话交待?” 宁芳却嘿嘿笑着摆摆小手,“没事没事,我就是看大舅母长得怪好看的,想跟您亲近亲近。” 夏大太太抚着脸失笑起来,她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给人称作“好看”? 况且长年当家管事的多半有些威严,就算她如二太太所说,“惯爱装好人”,可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吧? 但宁芳不管,打定了主意就要赖在这里。 于是夏大太太让丈夫儿子先去了,正想关起门来问问宁芳的来意,谁知宁芳却嘻嘻笑着,自己跑到门外拉了个人进来,却是夏珍珍。 夏大太太一怔,却见小姑含着眼泪走到她跟前,“嫂子,我,我是来认错的。这些年,全因我不懂事,让你受了好些委屈。甚至,还连累了继祖他们,对吧?” 夏大太太愣了愣,回过神来,眼圈也渐渐红了,“一家人,不说这些话……” 可夏珍珍却哭着深深一拜,“我从前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一个劲的给家里添乱,嫂子你早该大耳光子打醒我才是,如今我是真的知错了。嫂子,你别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也替你们做些事赎过,好么?” 夏大太太原还想忍着,却被小姑这么诚心的认错,弄得也是泪流满面。 这些年,为了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夏家二老是操碎了心。而身为当家理事的大儿媳妇,夏大太太在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埋怨只有她自己知道。 要说她心里一点怨气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懂事的小姑竟有来找自己认错的时候。夏大太太心里虽然压着许多委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怀。 就象是多年的付出总算是有了回报,哪怕只是几句道歉的话语,也让夏大太太感动不已。等姑嫂二人抱头痛哭之后,夏大太太这些年郁积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大半。 让人打水洗了脸,重扑了脂粉,夏珍珍才握着夏大太太的手道,“今日我来,是想问问嫂子,愿不愿意送存俭去风荷书院读书。要是你们愿意的话,相公说,他来想办法。” 什么? 要送他儿子出去读书?一旁胡氏听着吓了一跳,却见婆婆竟是惊呆了。 夏大太太可不比媳妇出身小门小户,她出身的姑苏辛氏,那也是世家名门。就算她只是个丫鬟生的庶女,但该有的见识却不会太差。 那风荷书院胡氏不知,但夏大太太却知道,正是江南最有名望的书院之一。 因书院建在一处湖心小岛上,四周种有大片荷花。每当清晨,书院学子们乘着小舟,从四面八方赶来上课时,在湖中荡起阵阵清风,激得荷花碧叶在风中摇摆,极是好看,便称为风荷书院。 但书院的作风可不象它的授课方式那么风雅从容,反而戒律奇严。因书院从不留宿学生,所以想要考个好成绩,必须在课后加倍用功。 若有学生胆敢在外头犯了错,哪怕不是学业上的问题,书院也一律开除,绝不留下一只害群之马。但也因如此,所以风荷书院的教学成材率,那是相当之高。就象宁怀璧兄弟两个,小时候都去风荷书院读过书。不过他们可是名门之后,而风荷书院收徒极严,非有功名的人家不收,象夏家这样的商人门楣,也可以吗? 听了大嫂的担心,夏珍珍老实道,“原是不收的,所以相公也只说试试。” 宁芳却把实话全倒了出来,“可爹也说了,那书院院长一直待他极好,如子侄一般。如今爹又有了出息,去求求人,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只是那边入学之后,每季都要考试,如果大侄子跟不上的话,也得给退回来。” 夏大太太听了忙道,“纵给退回来,但只要能有个机会出去让他长长见识,也比成日在家中坐井观天的好。” 想及此,她赶紧交待媳妇,“你亲自去存俭的书房,把这话交待给他先生。告诉先生,就算存俭能去风荷书院读书,也得有个人从旁指点,所以我们家不仅不会辞他,还会给他加一份束侑。只请先生用心,务必管好他的功课才是!” 看儿子有了好前程,胡氏急忙领命而去,这边夏大太太还想留小姑母女多聊一会儿。 可夏珍珍却道,“若嫂子有几分原谅我,请带我去见见二嫂,我也想给她赔个不是。另外,若她不嫌弃,日后二哥那两个孙女的亲事,我回去也可以求着婆婆,帮着相看相看。” 夏大太太怔了半晌,然后忽地抚上小姑瘦下来,酷似从前的清秀脸庞,由衷笑了,“你果然长大了。” 夏珍珍做这些事,努力修复与几个哥嫂的关系,是为了她自己吗? 并不是。 就算不凭她的蚕丝生意,只凭她的进士夫君,她完全可以不必这么做,夏家上下就再也不敢怠慢她。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是为了弥补从前的亏欠,但更多的,是为了夏家二老。 因为不论女婿怎么得意,但老丈人丈母娘没有亲生儿子,去跟着女儿女婿过活的。夏家公婆已经时日无多,夏珍珍实在不想看到,爹娘一把年纪,还为自己跟哥嫂们弄得一肚子怨气。 所以她一觉醒来,便问宁怀璧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而她的夫婿显然给了她极好的建议。 果然,当夏大太太带着夏珍珍去看过夏二太太,并且表示愿意为她两个孙女的亲事出力时,夏二太太又是羞惭,又是感动,当场就表示,那蚕丝生意她不要了。 她从前是担心两个孙女没有父亲倚仗,怕她们嫁得不好,所以才要多抢些银子做嫁妆。可如今宁家既肯出面替她孙女介绍亲事了,那必然会比自己寻的好上十倍。那可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体面前程,她还去争那些钱财还有意思么? 就算她还有些小私心,但夏老太太那一巴掌,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公婆可以宽待她,但并不表示他们就能任她为所欲为。她想要过得好,日后还得靠着公婆兄嫂。 所以夏二太太更加表明心迹,希望不要分家,大家还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可此时,在后院,夏老太公却是当着两个儿子,还有老伴女婿和大孙子的面,正式提出了分家。 第75章公平 “树大要分叉,人大要分家。从前是我老糊涂,总看不透。可如今我想明白了,趁着我们二老还明白,不如把这个家妥妥贴贴的分了,往后你们兄弟也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倒省得跟如今似的,闹得不得安宁。” “爹,这事儿还要从长计议,您看您急什么?” 看四儿子夏明达嘴上虽劝,但眉眼之中却有几分喜色,夏老太公心中暗叹,这才当真下了分家的决心。 “行了,都别劝了。老大你去你娘那里,把家里的田契账册拿来,跟老四先瞧一回,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然后我再开始说。” 夏明启眉头紧紧拧着,是真心愧疚,“爹,您再想想吧。你和娘都健旺得很,咱们做儿女的却闹着要分家。这,这是不孝啊!” 夏明达心想要糟,却听夏老太公训斥道,“胡说!趁着我和你娘精神好,把家分了,有什么不孝的?若你再啰嗦,那才是不孝呢!你们要怕外头名声不好听,咱们对外不说就是。” 看老爹心意已决,夏明启只好去母亲那里拿了册子,和弟弟二人一起翻看。 要说夏家产业有多少,兄弟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翻看也无非是走个过场。只是具体到要怎么分,才是正经话。 夏老太公偌大年纪,对于百年之后的事,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盘算。等两个儿子看完,他就说出自己的分配方案。 夏明启是长子,日后还要奉养二老,照顾二房那一家子妇孺,所以这所大宅,包括祖产都是他的。 这个夏明达没意见。 夏家大宅过于简朴,夏明达早就住腻歪了,正好不给他,他还有理由换新宅子。 而夏家原出身清贫,祖产基本为零,便是后来夏老太公置下一些田产铺子,多半还要救济老家的穷亲戚。只有赔补,并没有收入,谁拿谁吃亏,所以夏明达根本不争。 等说到其他产业,夏明达才用心来听。 夏老太公并不偏袒,长子要奉养老人,所以拿其余产业的十分之三。至于夏家二子夏明泰虽下落不明,但房中尚有妻女,所以他跟老三夏明昌,老四夏明达都各分得剩余家产的十分之二。剩下的十分之一,由长孙夏继祖和女儿夏珍珍一人拿一半。 夏明达一听,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夏老太公分得很公平,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产业里,金银、田产、铺子具体哪个要给谁?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 要说铺子肯定是最赚钱的,良田次之,最不值钱的反而是金银,但要怎么分? 夏老太公开口了,“二房没有男丁,就算老二媳妇日后想抱个外孙回来过继,待孩子长成也须得二十年。所以她们只拿田地和金银。不管是送女孩儿出嫁,还是留着傍身,几个妇道人家,都好打理。” 老太公喘口气,接着道,“至于你们三弟明昌,当年是我亲自做主,娶了我那好友,茶商汪家的独女。虽不是入赘,但也须得去替老丈人家顶起门户。为免人家误会,当年他成亲时,我便先给了他一份产业傍身。所以如今他那十分之二里,须得扣下一半。剩下那十分之一,因他没打理家里生意,便也给他田产和金银。” 夏明达正想问,这扣下的十分之一要给谁,老爹就说了,“这扣下的,便拿家中的古董金银充数,由我们老两口收着。日后给家里的重孙重孙女,还有外孙女们嫁娶时用。” 这个可以有。 夏明达连忙点头,“爹说得很是,这钱你们二老拿着,也预备着不时之需。” 可夏老太公却不接他这马屁,只道,“至于你们妹妹和继祖共占的那一份,便分我早年在余杭和金陵置的两处产业吧。余杭的别苑,雅致漂亮,不管住人或是做客栈都不错。金陵商铺虽小了些,但位置好,离文庙近。女婿你要哪个?” 那肯定是余杭别苑啊! 金陵商铺的位置再好,却又小又破,光是重新收拾都不知要花多少银子。但那别苑夏明达却曾经去那里住过,环境非常好。若是不怕人笑话,租给人家开青楼,可是日进斗金的销金窟。 他想卖宁怀璧个人情,于是笑道,“我看妹夫不如要那别苑,你们读书人不都喜欢作诗画画儿什么的?那个地方就挺适合的,又清幽雅静。” 夏继祖瞥四叔一眼,却也诚实道,“我也觉得姑父就选别苑好,不管是家里过去度夏消暑,或是姑父日后想招待官场各位大人,都是个不错的去处。” 夏明启看着儿子,默默欣慰,这是个好孩子,不想姑父吃亏。 谁知宁怀璧却拱手笑道,“多谢各位美意,只我马上就要上任,恐怕没什么时间去吟诗作画,不如就要金陵的商铺吧。毕竟那个离金陵近,好打理。” 夏明达以为他是客气,正想再劝,但夏老太公却一槌定音了,“既然你姑父谦让,继祖你就拿那别苑吧。” 爹怎么这样?夏明启还来不及反对,夏老太公就提出此次分家里最重要的事情了。 “剩下你们兄弟二人,谁都别客气,家里的铺子商行你们都晓得。谁要哪个,说吧。” 夏明达没心情管宁怀璧了,看一眼大哥,赔笑道,“自然是大哥先挑。” 可夏明启瞧他那虚伪样儿,却觉得挺没劲的,摆了摆手,“你挑。” 但夏明达却不急着先挑,而是觑着妹夫道,“这好些事,还得当哥哥的先发话,弟弟才好照做。” 夏明启眉头一皱,就见宁怀璧却是大方笑道,“四哥说的可是我家蚕丝之事?若是此事,我倒要向你们赔个不是了。” 夏明达神色一变,“此话怎讲?难道妹夫还信不过你四哥么?” 夏明启看不下去了,“四弟!” 他想说既为这生意弄得兄弟不和,不如都别做了,让妹妹自己弄吧。 谁知宁怀璧却道,“大哥也先听我一言。这蚕丝生意我原是想请几个舅兄帮忙打理,毕竟一家人,有什么事都好说。谁知前些时,为大堂伯请封之事,金陵那边亲戚去到乡下,也得知了此事。长辈担心我们做不来,便让这回跟我一起来的七堂弟好心去织造府,替我买了几台旧织机回来。如今倒不好撇开他们,自作主张了。” 他抱歉的笑笑,“只是我家也没做过这个,如果两位舅兄不嫌弃的话,能帮忙派几个人来管理,倒是最好不过。” 啊? 夏明达这一听可失望非常。 心说要是宁家自己连织机都弄来了,他还插手做什么?不过是派几个管事替他当掌柜的而已,能赚几何? 第76章灵气 听说那蚕丝生意,宁家打算自己做,夏明达顿时意兴阑珊不想接话了,倒是夏明启认真问了起来。 “那可请了织娘?蚕丝总量多少?是打算织成素帛?还是要加上染色?回头准备往哪里卖,都有门道么?” 宁怀璧听得失笑,“大哥看我,象懂这些的人么?好歹要请哪位舅兄帮我一把。” “我看这事,大哥比较合适。”眼看这蚕丝生意没了油水,夏明达又做起好人来,“从前大哥不就想做这门生意么?眼下正好,既有机会,也能帮得上妹妹妹夫。” 夏继祖听着可气坏了,心道四叔倒是算盘打得精,眼看蚕丝生意没赚头了,定是要抢家里的商铺了吧? 果然,夏明达下一句就是,“至于家里的生意,就交给我了。爹,您方才不是问我要哪几个铺子么?那儿子也不客气了,就要家里的几个商行吧。我没大哥有本事,只好守着祖业过活了。” 夏明启就是再好说话,也给这样厚脸皮的弟弟噎着了,“家里商行好几个,你竟是全要了么?” 夏明达赔笑,“怎会?太多了我也管不过来,只要药材和粮油两个就行。” 夏继祖气得差点吵起来,药材和粮油是家里最赚钱的两个铺子。剩下几个卖杂货的,因为东西杂,进货麻烦,风险也大,历来是吃力不讨好。要不是经营多年,颇有些老主顾,谁愿意干这营业? 夏老太公皱眉道,“那药材生意可一直是老大在跑,老四你不是腿脚不好么?往后接了可怎么跑得动?” 夏明达仗着在爹娘面前,腆着脸道,“从前是有指望,所以当弟弟的便偷个懒了。往后既是分了家,就算我不能跑,也得让几个儿子顶起来。” 夏老太公瞥他一眼,摇了摇头,“这样分得不公,你哥太吃亏了。” 可夏明达立即道,“可大哥有了妹夫家的生意,往后还发愁么?何况也没时间操心这些了。” “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也好意思跟你哥算?” 夏老太公还想说几句公道话,可夏明启却道,“爹,算了吧。既然老四想要,就给他吧。不过那粮油铺子须得分我一个,还有那杂货铺子利息低,我既把药材铺子让你了,老四你也得允我顺道贩些药材回来,总之不跟你冲突就是。” 夏明达一听,在心里盘算道,家里粮油铺子共有三个,他一个人确实也照管不过来。至于大房想顺道贩些药材,又不能用从前跑好的门路,也是赚几个辛苦钱,何必再争? 于是便挑出两家商铺道,“那便都依大哥,只我要这两家粮油铺子。还有咱家那些药材商人,你可不能藏私。” 看他一上手,便把最好的两家粮油铺子挑走,夏明启没好气的看他一眼,“但凡你腿脚利索的时候,肯跟我多跑几趟,如今需要担这个心么?回头我把客户给你瞧了,你倒也挑些不愿意跑的偏远之地给我,到时我好去收,省得断了人家生计!” 夏明达给大哥呛得讪讪,不再作声。 夏老太公再问一遍,“你们兄弟俩都商量好了?不改了?” 夏明达赶紧道,“不改了!” “好!”夏老太公道,“今儿趁着你们妹夫在,就请他拟下文书,回头叫老三家的,还有几个老亲戚过来,一起就把这个家给分了。另外我与你们母亲房中,尚有些值钱物件及首饰,那个就等我们百年之后,高兴给谁就给谁,你们可都同意?” 自然同意。 夏明达更大方道,“爹娘的东西不如就留给妹妹吧,横竖我是不争的。” 他心里清楚,爹娘攒的好玩意儿,当年大半都给妹妹做了陪嫁。就算屋里还剩下几件,也实在没什么太值钱的。不如大方拿去跟宁怀璧交个好,日后有这么个做官的妹夫,他们不也有些倚靠么? 宁怀璧笑笑,客气两句,夏老太公便叫众人散了。 等夏明启回房将分家之事情跟夏四太太一说,两口子就喜滋滋,急吼吼的跑出门去看新房子了。 夏明启见此,越发胸口添堵,很是郁闷,总觉自己这个大哥无能,才造成如今模样。 夏大太太却不这么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兄弟既生了二心,再绑在一起又有何趣?不如咱们也合计一下分家之后的生计,省得到时手忙脚乱的。” 然后她又欢喜道,“你当妹夫为何把余杭的房子让给我们?想必是为了存俭读书便利,回头你替他把蚕丝生意做好,也算是回报了。” 夏明启这才听说小妹过来道歉之事,不由得十分诧异。 夏大太太打趣道,“瞧你这样,莫非妹子懂事了还不好么?哎,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还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谁知撞了一回,竟是开窍了。所以这世上的好事坏事,还真不好说!” 又过了五日,夏太公果然请来了几位老亲戚,在众人见证下,把家给分了。 只是末了,又出了件意料不到之事。 因三子夏明昌出去收茶不在家,替他回来接收产业的夏三太太表示,“我们这些年也没在家里尽孝,如今这份家业情愿奉给二老花用。” 但夏老太公却不肯要,“几个儿女之中,或许我们老两口是有些偏心,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既说了给你们,就只管拿去。你们虽没来孝敬,可我们做老人的,也没能照拂你那边的孙儿孙女。给他们分了,也是我们做老人一份心意。” 夏三太太顿时凤眼一瞪,“他们能托生在夏家,就是福气。哪个还敢有怨言,我大耳刮子顿时打出家门去!” 宁芳悄悄抬眼看这三舅母,生得虽并不十分俊俏,但行事大方,倒无休止是个爽利人物,让人甚有好感。 不意这夏三太太忽地也看向她道,“芳姐儿,你可是进士老爷的闺女,念过书的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宁芳顿时笑了,“是,也不是。长辈爱惜晚辈,犹如水往下流,势不可挡。但晚辈孝敬长辈,好似春风化雨,也是系出天然。硬要说谁是谁不是,那可就难为我这小孩子了!” 众人听得无不大笑,唯独宁怀璧十分得意。 瞧他女儿,这出口成章的,多有灵气? 然后两边争来争去,夏三太太到底是收了一半钱财。剩下的说好先给二老防身,实在用不了,百年之后给她,这才作罢。 家分好了,宁怀璧也要带着妻女回家了。 这回夏明启要跟她们一起去,商量那个蚕丝生意。 等着离了泰兴县,宁芳才在车里问他爹,“我能把实话告诉大舅舅了么?” 宁怀璧含笑点头,夏明启是莫名其妙,“什么实话?” 就见小外甥女捂着小嘴咯咯笑,然后在他耳边说出一事,听得夏明启是目瞪口呆…… 第77章便宜 梁溪宁家。 前院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后院是久别重逢,笑语欢颜。 宁四娘久久拉着儿子的手,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眼中泛着泪光,嘴角却又含着笑。 宁三太爷宁守信道见此不禁感慨,“四姐儿,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一句话,顿时招下不知许多眼泪来。 虽然宁怀瑜早就中了进士,也做了官,可到底还是比不上自己的亲生儿子牢靠。也只有宁怀璧真正出了头,宁四娘才算是腰杆子硬气了。 她区区一个弱女子,招赘夫婿上门,熬了这二十多年才盼来今日,其中多少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看着旁人都哭了,宁四娘却是笑了,“行了,三叔你就别招我了。今儿这是喜事,大家都要好好热闹一番!” “正是正是!” 一时间,满屋子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宁芳人都没认清,就给塞了一堆荷包。 这可不是老爹中举人时,那些应付性的几两银子,而是正正经经的打赏。让宁芳和几个弟妹,着实发了一笔小财。也让她知道,原来金陵宁家还有这么多的七大姑八大姨,让人完全记不过来! 上回,冯姨奶奶不过得了个诰命,金陵宁家就一堆来捧场的,那还是个死人。如今宁怀璧高中,前程一片大好,来锦上添花的人可就更多了。 看着这一片繁华似锦,歌舞升平,宁芳笑了半天,只觉小脸都酸了。一半是笑的,一半是被人捏的。还有额头,因为磕头太多,整个脑子都跟喝了酒似的,开始晕乎乎了。等瞅个空档,实在应付不来的芳姐儿,她,她牵着宁茵,落荒而逃了。 至于那两个更小的,话还不会说,笑与不笑也没人计较,就留他们在前头继续收红包吧。 直等回了房,宁茵才垮下小肩膀,一屁股坐下,“好累呀!” 小丫鬟忙打来清水,伺候两个小主子洗脸,擦汗,又给她们揉捏着小胳膊小腿,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宁芳还真有些饿了,可累得胃口也不好,便让小丫鬟端些清粥小菜过来。 不一时,刚从厨房端来吃的,谁知宁怀璧扶着夏珍珍也过来了。 见母亲两颊酡红,步态蹒跚,显然有几分醉意。看桌上有绿豆汤,摸摸正好入口,宁怀璧端起就给夏珍珍灌了一碗。扶她去女儿床上躺下,这才笑道。 “你们娘又不会喝酒,却给人一口气灌了好几杯。想来一会儿找她的人不少,便让她在你们屋里歇着吧。再有什么好入口的,给你祖母也送些去。” 说着他也端起一碗绿豆汤喝了,又吃了一盘蒸饺,让宁芳照顾好自己和妹妹,又嘱咐厨房多煮些醒酒汤预备着,便又出去应酬客人了。 宁芳见此,赶紧跟宁茵两个把饭吃了,让她守着娘亲,宁芳自去厨房张罗了。 这一番忙碌,直忙到二更时分才罢。 去服侍祖母睡下,宁芳转头去看她娘,却见她已醒了,正和大舅舅还有宁怀璧围坐着吃香瓜解酒。 看宁芳过来,夏珍珍手脚麻利的给女儿也切出一块瓜瓤,拿银牙签戳了给她笑道,“这是赏芳儿,今天把娘和妹妹都照顾得很好,汤水也预备得很好。” 宁芳笑眯眯张嘴接了赏,边吃边道,“我竟不知道,娘什么时候学了这门手艺?切得真好看。” 宁怀璧正跟夏明启说话,抽空回了一嘴,“连我竟也不知。” 夏珍珍不好意思答,倒是夏明启笑道,“她小时候贪吃瓜果,老是闹肚子,爹娘又宠爱,舍不得约束。后来只得每回让她来切瓜,大家帮着吃,才算是渐渐管住了。” 宁怀璧失笑,“原来如此么?那我可算知道茵儿那贪嘴的毛病象谁了。” 夏珍珍听得脸都红了,把手上半只瓜切完,就借口晚了,要带宁芳去睡觉。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且坐坐消消食,省得这会子睡了,晚上肚子又不舒服。”夏明启今儿着实替妹夫挡了不少酒,虽还没醉,却也有几分微醺,说话间就带出从前哄小妹妹的味道。 宁芳听了好笑,却见她娘从容了不少,也不闹着走了。 宁怀璧看妻子一眼,继续跟大舅兄道,“……大哥不必多虑,这也是岳父的意思。” 夏明启叹了口气,“占这么大个便宜,我心里着实难安。” 夏珍珍也挺赧颜的,“实在是太麻烦娘了。” 那日,在匆匆送走宁芳母女之后,宁四娘想着夏家既为了蚕丝之事闹着要分家,总得妥善解决才行,于是她当即派了家丁去金陵找了宁珂来。 养蚕缫丝明显利润很高,所以她有心给这个对自家颇为关照的堂侄也分一杯羹。便让他去夏家,假装说弄到了织机,代表宁家掺一脚,好解决争端。 谁知竟是这么巧,宁珂当真弄到了一批织造局替换下来的旧织机。这些旧织机虽比不上新的好用,但织些普通花色完全没问题。原本宁珂是打算倒手转卖,赚上一笔,听姑母这一说,他顿时出了个更好的主意。 以后下溪村那里依旧只卖缫好的丝,把丝织染色这一部分就包给夏家人做。等到成品出来,他再管经销。 这倒不是他想捡现成的便宜,而是如今贩卖丝绸,还是要有些官方背景才好做事。否则若被官府盯上,很多事就不好说了。 而作为回报,他不仅会从自己的销售收入里收成分给宁四娘,还有夏家,还会会让宁家其他几房的农庄都开始养蚕缫丝,一起供应。这样不仅量大了,而且从产供销,宁夏两家联手,就可以完全把这门生意整个做起来了。 这事在夏珍珍昏迷的时候,宁怀璧就悄悄跟老丈人说了。 他心中属意的人选也是长房,夏老太公原本不肯占这便宜,后来宁怀璧用一个理由说服了他。 “……这个家里,除了您二老,只有大哥大嫂最疼珍珍。让他们多赚点,以后也能多看顾些她和孩子们。” 想起无子的女儿,还有三个年纪幼小,又没个亲兄弟倚靠的外孙女,夏老太公为难了半晌,才总算答应了。 但这话夏明启知道,宁芳知道,却都很默契的没告诉夏珍珍知道。 于是夏珍珍一直以为是爹娘不高兴四哥太贪心,才决定把这事瞒下,只告诉大哥。却不知爹娘,还有丈夫背地里替她操的这些心。 所以夏珍珍只劝大哥,“反正是四哥不要的生意,你就做了,他又能说什么?你要开新作坊,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也不知能赚多少,别最后还连累了赔……” “不许胡说!”夏明启瞪妹妹一眼,做生意的人都怕犯忌讳,不吉利的话,可不能乱说。 看夏珍珍仍象小姑娘似的吐吐舌头,夏明启真是无可奈何。 不过想着养蚕缫丝后织布染色那些麻烦事,别说他妹妹,就算是宁怀璧,不花上三五年工夫,都不一定能弄得清楚其中的门道。自己若不接下来,只怕爹娘也不能安心。 于是夏明启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松口点了头,“那我就占你家一回便宜了。” 宁芳笑嘻嘻给大舅舅叉了一块甜瓜,“这便宜可不让你白占,回头我和娘要是不在乡下了。那村里的事情,可要舅舅也帮忙照管着。” 夏明启哈哈笑道,“你个小鬼头,倒是会用人!”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妹夫都要为官上任了,就算不带着家眷同行,但妹妹一家也不可能再窝在梁溪这乡下地方了。 今儿喝酒时,宁守信就提了,要他们全家搬回金陵去。如果这生意当真做起来,不用人说,夏明启也会替他们家操着这份心。只是夏明启再看看宁芳甜净的小脸,心里还是有一层隐隐的忧。 就算妹夫厚道,护着她们母女,可到底没个亲生儿子,以后腰杆子怎么硬得起来? 哎,只好他多赚点钱,替妹妹和外甥女壮壮胆气了。 第78章表示 下溪村。 宁芳母女今儿回来,只是收拾行李,顺便道别的。 等在梁溪县为宁怀璧接风洗尘的家宴摆完,宁四娘便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浩浩荡荡一大家人去雁丘祭祖了。 这次回乡,再无族人敢提挪动邹润坟头之话。反倒暗自庆幸,当时幸好没挪成,否则要是新科进士回来瞧见,只怕顿时就要翻脸了。 宁芳也是这回才深深感受到,时下宗族里那嫡庶及血脉观念之强。 大伯宁怀瑜虽早早做了官,到底是赘婿生的庶生子,身上并没有半分宁家血脉,所以族人敢动他爹的坟。但宁怀璧却是正宗宁家骨血,当他有了出息,宁家长房才真正受到尊敬,宁芳一家也才在宗族里有了话语权。 看着根本不用他们发话,便被修葺一新的长房祖坟,宁怀璧悄悄嘱咐大女儿睁大眼睛,好生记着这一幕。 是记着族人的好处么? 宁芳可不觉得。 相反,她觉得她这个英俊爹简直小气极了! 虽然脸上笑得周全,可宁芳却知道她爹,其实心里生气极了。 当听说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亲爹的坟头都快保不住,甚至害得他一双幼子幼女出了痘疹,不得不让妻子冒险照顾时,宁怀璧的眼神可怕极了。 但在人前,他却没有表露半分。 只是在族老们几次三番想送些子弟给他当亲随,随他上任谋个前程时,被宁怀璧统统拒绝了。 族老们虽知他是为了迁坟之事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暗地把当时那个多嘴的宗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完一场人情冷暖的大戏,宁怀璧还要跟宁守信等人回金陵去摆酒,并答谢诸位师长。 宁四娘要回家替儿子打点上任之事,宁芳就跟夏珍珍母女俩,在孟金墨的护送下一起回下溪村收拾行李,并道别了。 就算夏珍珍那三百两银子还没挣出来,可宁守信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把那赌约继续。 在听说她们母女弄到了蚕种并且缫出好蚕丝时,宁守信可是吓坏了。 如果真让她们做下去,不消几年,别说三百,只怕三千两人家也是挣得出来的。可他上哪儿找银子去填当时的赌约? 一人三千两,三个丫头可就是将近一万两,真要拿出来,家里孩子非跟他拼命不可! 所以在宁芳母女回家前,宁守信就找到宁四娘,也顾不得倚老卖老了,只拉下老脸,一个劲的拉感情,说好话。求她无论如何,把那纸赌约还他。 宁四娘也没真想要他这个钱,只想起他当日嘴脸可恶,故意拖延着等儿子媳妇回来,才让宁怀璧出面去把赌约烧了,送了三叔祖家这份人情。 宁守信感激不尽,便真心诚意的想请宁四娘一家回金陵居住。至于宁四娘担心的在老宅没了房屋,宁守信表示,愿把自家新修的花园子分一半给她借住。 “那一块正好还连着你从前的闺房,给几个姐儿住倒是刚好。你要怕不清静,我便替你砌道墙,再把前后园门一锁,就自成一家了。” 宁四娘确实意动。 跟儿子一商量,宁怀璧也挺愿意。 永泰帝果然如他所愿,最后在离家三百里的邻州边界,给他指了一个八品县丞去做。 那地方山穷水恶,要干点实事倒是再好不过。但也因条件太差,并不适合带家小前去。考虑到兄弟两个皆在外为官,家中没有男丁,所以宁怀璧挺愿意母亲搬回金陵,有家人昭应。 况且他任职的小县城与金陵有官道相通,往来便利,若有急事,三五日内即可归家。二来也是考虑到渐渐长大的宁芳。 家里其他几个孩子还小,但大女儿已经很是懂事了。若是个男孩儿,纵搁在乡下,请几个名师,埋头苦读也能挣出头来。但女孩子却还是要在大地方,多开些眼界,富贵娇养着,才能养出名门气质。 所以他管夏太公要那家商铺,一是不想跟夏继祖争利,二也是想着若在金陵买不起房子,便把商铺租出去,好歹补贴些,也能租个象样的宅子。等宁守信提出愿意把自家花园让一半出来借住,宁怀璧就更动心了。 “不如我先去看看,若觉得可行,便全家搬去。要是不好,咱们再商议便是。” 宁四娘也很赞同,母子二人便分头准备。 只是事情没办成,还没跟宁芳母女说起。于是在下溪村收拾东西的时候,夏珍珍还在跟女儿议论那蚕丝之事。 “……当时你爹来了,我还以为这生意真就没大哥的份了。你也是的,既早知道,怎不告诉我?” 被埋怨的宁芳倒也不生气,只道,“若早说了,就以你那个性格,哪里能藏得住话?” 夏珍珍想想也是,不过再瞟一眼才到自己腰高的女儿,仍嘟囔着嘴,“那你这小孩儿就能藏住了?哼,我看他就是偏心!” 呵呵。 宁芳懂了,她娘其实不是生气她爹没告诉她,而是生气她爹只告诉了女儿。所以,她吃醋了。 不过这个醋吃的,宁芳觉得还挺得意,“那是,爹就偏心我了,你不服气就去提呀!” 看女儿那个小挑衅样儿,夏珍珍恨得作势要打她,又在宁芳假意跑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要跟那个人提吗?她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娘在屋里,一个人悄悄红了脸,宁芳心中却也酸溜溜的。 别说她爹疼她,其实更疼她娘。 要不然,为什么耍心眼,把生意只给大舅舅做呢? 因为她那个英俊爹又小气了。 不满夏明达只因一点私心,便闹得夏二太太把夏珍珍活活骂晕过去。宁怀璧不好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计较,自然就只能针对夏明达了。 宁芳暗暗摇了摇头,却对她爹这小气性子,有点意外的窃喜。 嘿嘿,有个这样护短的老爹,还是挺好哒! 只是跟大舅舅亲归亲,但宁芳也没把英王府合作的事告诉夏明启。 不是信不过,而是在孟保柱事件的教训过后,她已经明白,有些话根本没必要说得那么直白。 就好比夏明启,从头到尾都不问宁家的蚕种到底哪来的,缫丝又是谁教的。因为这对他做生意完全没有影响,何必要打听得那么清楚?再说谁家,又没有点自己的小秘密? 一个真正沉稳的人,就应该懂得哪些可以说,哪些不必说。 宁芳正板着小包子脸,一脸严肃的想着成熟与长大的问题,忽地夏珍珍哎哟一声,拿着件旧衣裳,很是沮丧的从屋里出来,“上回说好了,要穿给你爹看的,可惜都忘了。” 说到这事,宁芳也好奇了。 她爹有半年没见着她娘了,怎么这回在夏家重新见到恢复苗条漂亮的夏珍珍,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金陵。 宁怀璧刚进城,便寻个借口,摆脱了长辈亲戚,单独拽着宁珂,让他带自己去城中时新的绸缎铺子。 宁珂挺奇怪,“堂兄是要做衣服么?尽可以把裁缝请回家啊!” 宁怀璧只含糊道,“不是给我做的。程家表舅让我给家里带了些礼物回来,有几块料子我瞧着给家里人做几身衣裳倒好。只怕她们舍不得花钱,不如我去交待一番。” 哈! 宁珂一下懂了。他就说么?怎么表嫂瘦下来之后,看堂兄也没什么表示,原来表示在这里呢! 女为悦已者容,而哪个男人又不愿意自己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是男人,都懂的。宁珂也不问了,走吧! 第79章调教 六月的下溪村,午后静谧的时光里。 许多人家门前,端午时才插上的艾草还泛着清香,但有那性急的人家,却已经早早晒起度夏的新衣。 夏明启骑着骡子一路进村,一路暗暗感慨起这个村子的变化。 乡下人的日子好不好过最是瞒不住人的,上回来时还有几处坑坑洼洼的路面,如今全都修得平平整整。 不必去看那些田里的庄稼,只看那些成群结队,昂首挺胸在房前檐后散步的鸡鸭,便透着一股蒸蒸日上的味道。 随便靠近一户人家,都能听见蚕吃桑叶的沙沙声。而在孟老庄头家的屋子前后,更多了一股子高粱甜香。 “这做什么呢?这么香!” “哎哟,夏大爷您可到了,热坏了吧?快进屋歇歇。”孟老庄头一面把夏明启往屋里让,一面赶紧给他端上凉茶,并解释道,“这不是二姐儿爱吃高粱饴吗?开春时便让村里多种了几亩,如今正在熬糖呢。别说,二姐儿给的方子就是好吃。方才我老儿偷吃了两颗,可把我们从前做的那些一下比成歪瓜裂枣了。” 夏明启听得好笑,口中茶水险些喷了出来,笑指着他道,“既姐儿要你们做,就用心做些,回头她带到金陵,送人也是体面的。” “可不是么?当时姐儿说了,我们就商议着要做些花模,您瞧这盘做好的,可还能入眼不?” 夏明启看那一盘子色泽金黄,作梅花元宝,铜钱珍珠等状,颗颗又只有拇指大小的高粱饴,只觉十分喜欢。拈一颗到嘴里,只觉甜而不腻,柔软清香,又不粘牙,点头赞道, “确实花了心思。不如索性再拿高粱杆编成巴掌大的精致小篮,装上这样一盒糖果,再打上下溪宁家的徽记,纵拿出去卖,都是值钱的。” 孟老庄头顿时道,“这主意可太好了!我这就让人去弄。等您走时,正好给二姐儿带去。” 夏明启道,“不必匆忙,回头你们慢慢弄好送去就行。” 孟老庄头却道,“没事,乡下人只怕没事做,有的是力气。您若不信,我出去这么一说,不到天黑就有人急着送篮子来了。” 夏明启笑道,“那你快去,回头咱们还得商议正事。” 孟老庄头很快出去传了个话,才想进屋,却被孟大娘一把揪住,“你倒是别忘了,跟夏大爷也说说,给保柱带信的事。” 上回宁怀璧让孟金墨护送妻儿回下溪村,也让他顺便探了个亲。 和大儿子久别重逢自然欢喜,但得知孟保柱如今在船上过得挺好,孟大娘是又哭又笑,更加欢喜。 只听说那船上特别招晒,又爱磨损衣物,便买了透气吸汗的土棉布,赶着给儿子做了好几身粗布衣裳,想要托人面广阔的夏明启带去。 可孟老庄头却不愿意,“你怎么又忘了规矩?夏大爷是来做大买卖的,可不是来替你跑腿儿的,别仗着有几分面熟就使唤人。行啦,你去把东西收拾好,还有大媳妇给老大的东西包一块,回头我跟夏大爷去梁溪送糖时,托人带给老大,让他想法给他弟弟送去吧。” 孟大娘虽有些不乐意,可想想小儿子的教训,还是应了下来,自回去准备。 这边夏明启查看了第二拨的养蚕进度,又去贺嬷嬷那里瞧了织丝的教学现场。 在确定接手这门生意之后,办事认真的夏明启便把家里生意交给儿子,自己重又去考察了一遍市场,最后跟宁家商议,决定将素色绸缎作为他们两家合作的主打产品。 一来,这个掌握容易,便于操作。二来,也能填补市场上的一个空白。 如今市面上的民间丝绸多半都在仿官式花样,但又没能力做得完全一样,便总觉得有些欠缺,质量也没那么好。于是夏明启瞅准了这个空档,决定不去模仿那些花俏的样子,而是把质量做好,专攻素绸。 宁芳得知后,很是佩服舅舅的眼光。 因为后世里,她记得有一家民间作坊,就是专做这个出名的。 看来做生意的门道都是相通的,只要有机会,自家的大舅舅也可以很精明哒! 决定了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如何操作,反倒很是容易了。 贺嬷嬷是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所以才从织造局里退下来,但要她织些无须分辨颜色的素色绸缎,那简直就跟玩儿似的。 于是,教人织布就交给她了。 夏明启这些时便去买了家染坊,只等着贺嬷嬷这边能织出布来,他那边就可以开始染色。 宁芳养第一批蚕时,特意多留了些蚕种。所以如今不光是下溪村,上溪村的人家也可以领到蚕种,开始养蚕了。 把两个村子跑下来,夏明启对这次的产量,心中大概有了数。 等他再回到孟家时,果然就见已经有不少村民送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高粱篮子来。有些家里没种的高粱,便用刚收下来的稻杆编了。还问他哪个好看,他们好去弄。 夏明启挑了几个样子,忽地觉得,这高粱饴的小生意,恐怕还真值得一做。 反正他手上就有粮油铺子,不如今年多收些高粱,交这些村民做了,也给外甥女赚些零花钱了。 于是,等到夏明启次日去到梁溪县宁家,认真找外甥女谈起这门生意的时候,宁芳的小嘴张成大大O型,整个小人儿都惊呆了。 “可,可我只是想做点糖给茵妹妹吃,我早答应她的……” “那也可以卖钱呀!反正茵儿也吃不了那么多。”倒是商户出身的夏珍珍,表现得比女儿淡定多了,“既然大哥都说可以做,那就一定可以做。是吧?” 可你这份对人盲目的信任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夏明启瞥这个傻妹妹一眼,还是觉得会震惊、会犹豫的外甥女比较好调教,“这高粱饴一斤成本不过几文钱,但是包装好了,这么半斤的一盒,至少可以卖到十几文,且老人孩子都爱吃。舅舅也不白帮你做这门生意,收上来的高粱,加上运费,我是要赚几文辛苦钱的再给你。剩下搁村子里做好了再卖,赚的就是你自己的了。你也别怕卖不动,舅舅可以先订上三百斤,卖完再来。回头你去金陵找你家堂叔,要卖个什么价,你自己琢磨。” 宁芳整个人都傻了,这这这,这要她怎么琢磨? 夏明启却不肯告诉她了,“你以后也是要学着自己当家处事的,自己先琢磨琢磨,然后再找你祖母商量。若是卖低了,舅舅可是不会把多赚的分你哟!” 宁芳突然发现,她大舅舅其实也是个奸商! 夏珍珍倒没这个发现,只是很不服气,“大哥你怎么不让芳儿跟我商量?我做的碗莲可也是卖了好价钱的!” 夏明启失笑,“就你那碗莲,还好意思说?呵呵。” 他到底心存厚道,没好意思说这事连存俭听说后,都说姑奶奶怎么这么糊涂,把大钱给人赚了,自己倒赚小头。 让外甥女跟这个傻妹妹商量,夏明启可就也要觉得,自己才是十足奸商了。 第80章大礼 宁怀璧随家中长辈回金陵摆酒宴客,答谢师长之余,也抽空去看了岳父新赠的那间铺子。 果然位置特别好,就在文庙旁边,离贡院极近。正是金陵最繁华的地带,可谓寸土寸金。 那铺子从前做什么,宁怀璧不知道。但自夏老太公接手后,便安排几个伙计在那儿做起了文房生意,每月少说都能赚十几两银子。按说应该还不错,但宁怀璧瞧着帐本却总觉得有些古怪。 依着他那老泰山的本事,在这么繁华的地带,却只赚这么些银子,怎么说也不应该吧? 正思量间,老掌柜过来交钥匙了。 “东家已经传了信,往后这铺子就由二爷掌管。我们做生意只占了前面这一进院子,中间是大伙儿的住处。至于最后面那一进,暂时还空着。” 这么好的地段,居然白空着一进院子?宁怀璧越发觉得不对劲。 等这老掌柜开了锁,领他进了最后一进破院子,宁怀璧是目瞪口呆! 半晌道,“这,这宅子我不能要!快锁起来,回头我还给岳父!” 可老掌柜却是欣慰笑了,“当初东家买了这宅子,让家里四位大爷都来看过,没一个看上的,都说不如拆了重建。既然二爷能瞧得出好坏,自是有缘人,您就收着吧。否则搁旁人手里,也实在糟蹋了。” 可,可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最后面这处院子不大,因年久失修,看起来还破破烂烂的。但不管是门廊前悬挂的对联,还有那陈旧的桌椅,雕花的门窗,甚至屋檐上看似不起眼的兽头,无一不是古董啊! 时下喜欢收藏这些东西的人少,但偏偏宁怀璧有个喜欢研究这些的爹。 邹润是出身贫寒,邹家老爷子还是干泥瓦匠的出身,但也正因如此,邹润从小就跟着祖父看些檐角砖瓦,雕梁画栋。及至娶了宁佩,宁四娘也没嫌弃丈夫的爱好乡土,反而帮他寻了些残败的秦砖汉瓦,提升品格。 邹润因此越发来了兴致,还自己画了图册,时常跟孩子们讲些风格流派什么的,是以宁怀璧耳濡目染,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些东西在世人眼里,也不是很值钱。但在喜欢的人眼里,就是极其难得的宝贝了。 但夏老太公送给女婿的这间商铺里,是难得的还不是这间破房子了,而是屋里暗藏的一箱青铜器。 那箱东西不多,只有三件。 一把历经千年,依旧锋利无比的青铜古剑;一只刻着铭文的编钟;以及最为贵重,一株足有半人高的摇钱树! 饶是宁怀璧素来镇定,可看着这三件泛着青绿斑驳的宝贝,眼睛也开始发直。 光这一件东西,都不知可以换回几套大宅了!他那老岳父,竟然,竟然把这些全都一股脑的送给了他? 老掌柜感慨道,“当初老东家买这宅子时,也没瞧出好坏。直到无意间发现那箱青铜器,才觉出这宅子不寻常。后来一打听,才知这宅子的故主原是个喜好古董的读书人,在前朝乱世中散尽家财,藏了许多宝贝。只可惜他家后人不争气,将好认的金银字画全卖了之后,连祖宅也守不住。倒了几手,才到了东家手里。老东家虽有心珍藏,却一来找不到可信之人鉴赏,二来也怕传出去招惹祸端,更怕家中儿孙为了争这几件东西闹得反目成仇,故此谁也没提。只让我们在前头做点小生意掩人耳目,后头便照原样保存下来。如今交到二爷手上,您好好收着,便不辜负原主人和老东家的一片苦心了。” 宁怀璧久久无语。 怪不得当初选宅子时,听说他要这里,老丈人那么快就拍了板。这不光是大方,更是智慧! 这样宝贝,别说夏家,就算搁到宁家,也是要惹起好大纷争的。 可夏老太公就这么爽快的送给女婿了。 既是为了保全这份财产,避免产生家庭纷争,又何尝不是老丈人送给他的一份大礼? 只要有这个宅子,别说宁怀璧现在只是个八品小官,就算是他当上一品大员,都不能看轻自己的妻子! 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宁怀璧心里也沉甸甸的。 老丈人到底还是偏心,把最值钱的好东西都偷偷留给女儿了。 可他能不收么? 嘱咐老掌柜依旧好好看护旧宅,宁怀璧也没敢久留。 这份大礼太招摇了,夏老太公守了几十年都不敢轻举妄动,宁怀璧更不可能拿出来招摇。 只是原本还想搬过来住的打算是彻底行不通了,还是回宁家吧。 好在宁守信答应空出来的半个园子,地方大小都不错,宁怀璧看过之后,便着手修整,让母亲准备迁居。 可他在那边才弄得七七八八,忽地任所上司急信传到金陵府衙。说是当地连日暴雨,渐生灾情,急命他赶去赴任! 这是公事,可万万耽误不得。 宁怀璧急急告辞,宁珂怕他应付不来,特意自请随行。 宁守信好人做到底,见宁怀壁的家丁多半留在辛姨娘那儿,又挑了些家丁送他赴任。还交待宁珂,若情形不好,不妨多留几日,协助他料理好了再回。 故此这边宁怀璧等不及见到妻女,便先赶去赴任了。只临走前,他也没忘了给妻女准备的衣裳,特特一件件亲自看过,命人打好包袱收拾妥当,才算安心。 ※ 梁溪。 当夏明启从下溪村去到宁家,说起这高粱饴生意,宁四娘想想,做主接下,并且把这门生意,单独划到了宁芳的名下。 可宁芳怕大伯知道了不高兴,不肯答应。 宁四娘却道,“这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生意,和村里、你舅舅还有其他人要如何经营结账,全由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你大伯知道,也说不出什么。” 可宁芳想想,还是决定往家里交上三成,“虽然我年纪小,大伯不会与我计较,可就怕兄弟姐妹们攀比着有意见。不如就这么立个规矩起来,也省得祖母难做。” 宁四娘知道,孙女这是心疼自己,怕宁怀瑾以后也打着儿女的旗号,巧立门户,不过她还真不怕这个。 “这事祖母既说了无妨,就是无妨,你安心做吧。谁要是有本事,能依你这样,自个儿找着好营生,我倒要替他高兴了。” 看祖母坚持,宁芳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把生意接下。 只是既要打理生意,宁芳忽地发现,她也得培养一下自己的班底。 徐妈妈已经很忙了,主要还得帮着夏珍珍。喜鹊画眉都是贴身丫头,不便抛头露面,她得找几个男丁帮她办事才行。 可找谁好呢? 第81章人选 宁芳正犯愁人选问题,忽地画眉翻出只小花篮,拿给她看。 “要说这赵小二也算有心,编几个花篮不值钱,但这是特特拿艾叶编的,里面还加了好几味乡下常见的香草,土是土了点,但咱们若上金陵,却刚好搁车上熏蚊子了。姐儿看可好?” 宁芳还没说话,反倒是喜鹊酸溜溜的道,“你收了人家什么好处,要这样替人说好话?莫不是看如意姐姐要嫁了,也留心起寻小女婿子?” 如意是宁四娘身边的大丫鬟,今年已经十八,宁四娘原想在梁溪给她寻个好人家做媳妇,也好照管梁溪这边的产业。谁知她却相中了当年一同被卖进府,颇有些青梅竹马情份的粗使小厮,并且不嫌弃人家混得不如自己。 宁四娘心善,在查明二人并未有过什么苟且私情之后,便作主成全了这丫头。可难免有嘴碎之人,就要拿着这事开玩笑,这些天小喜鹊可是听了一耳朵。此时一时嘴快,便拿出来酸画眉了。 小姑娘脸皮薄,画眉别处可以不计较,此时却当真恼了,正要回嘴,宁芳却是眼前一亮。 “赵小二?不错呀!” 要说这小子胆子大,人也机灵。 当初宁芳下乡,他是第一个敢跳出来跟她说话,做她小跟班的。后来她被程七太爷带头围攻,也是他瞧着不好,第一个跑回去报信的。 有忠心,有狗腿,读过书,还颇明白事理,又是自家庄子上的人,收来做个小管事,不是正好么? 宁芳打定主意,决意去跟祖母说说。 不过走之前,也没忘记训斥喜鹊,“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这样不三不四的话,你且拿到徐妈妈跟前说去,看她怎样罚你!” 喜鹊羞得满面通红,赶紧低头认错。 反倒是画眉看她服软,给她求了个情。 宁芳却不肯姑息,“你是好心,却不能不让她长长记性。此事我可以不告诉徐妈妈,但是喜鹊,我却要罚你三天不准开口说话。说一句便扣你十文钱,你可服气?” 喜鹊连忙点头,“奴婢服气。” 要是落在徐妈妈手上,说不得又要挨一顿板子了,还不如禁言。 宁芳道,“那好,从现在开始,你便闭嘴吧,画眉做好监督。” 她处置完毕,就去见祖母了。 听说她想任用赵小二,宁四娘完全没意见,全然放手让宁芳自己去做。 否则她为什么要把饴糖生意单交给她?就是用来历练孩子的。 宁芳便去告诉夏明启,让他再下乡时,帮忙递个话,若是那赵小二愿意,就送到金陵来。 夏珍珍听着很担心,“那赵小二才几岁,能担得起事么?不如挑个年纪大的。” 但夏明启却道,“就是年纪小才好学。象咱家的孩子,五六岁起就开始学打算盘,学看货了。那小子既念过书,有基础,自然上手更快。不过也先别急着带到身边来,我先打发人过去调教一番,等有些基础再送来,便能得用了。一个还不够,往后你瞧着好的,还得多找几个。” 宁芳听得连连点头,一并托付了舅舅。只夏珍珍很诧异,“我们家从小有教算盘么?我怎么没学过?” 呃…… 这个问题就得问夏老太公了。 夏明启打个哈哈把妹妹糊弄过去,“我方才说的是男孩子,女孩都是出嫁才学。你当时嫁得急,光绣嫁妆都赶不及,哪还有空弄这些?” 哦! 夏珍珍深以为然。 想起当年绣嫁妆的辛苦,她不免又提点起女儿来,“芳儿茵儿你们可得早些把针线学起来,到时娘也好早点买些好布料,早点开始绣。省得到时手忙脚乱,可累人了呢!” 就她娘那手绣活,还有外祖外祖母那样的娇惯女儿,呵呵。 宁芳很识趣的跟舅舅对个眼神,闭口不谈。 只有宁茵,傻乎乎的问,“真的吗?那娘你当时绣了多少东西?” 夏珍珍心有戚戚道,“我一共绣了八个荷包,六块帕子,还有四双鞋面呢!” 这……这也叫多? 如今宁芳也能两天绣一只荷包了。若是正经办嫁妆,哪个女孩不得绣几顶帐子,还有嫁衣的?亏得宁四娘不挑剔,否则这样的新嫁娘早被人笑话死了。 宁芳再次跟舅舅对个眼神,表示这样无知的夏珍珍,还是很幸福的。 在帮着妹妹一家打点好上路的诸般事宜之后,夏明启便拿着宁怀璧举荐夏存俭入学的书信回家了。 他倒是想送宁芳一家去了金陵再走,可宁四娘坚决不同意。在宁家这样的书香门第里,孩子读书才是压倒一切的大事。 “……此去金陵,并不甚远,况且一路官道平坦,何须相送?何况你也是一家之主,成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先去把孩子的事安顿好了,若有闲暇,去你妹夫那里看看,倒是更能宽我们的心。” 夏明启听了便不再客套,只心中对宁四娘的敬佩,暗暗更深一层。 因近日商谈蚕丝生意,接触颇多,他也越发瞧出她并非普通妇人。虽与自己差不多年纪,但行事爽利大气,倒比寻常男子还强。 自家妹妹是没啥希望了,若几个外甥女能学到她五六成,将来便是嫁了人,也能少操好多心。 至于宁芳要提拔赵小二之事,给来府里送饴糖的孟老庄头揽了去。 “这点小事,何须舅爷又往乡下跑一趟?我去说说就行了。索性先也别点破,只说姐儿要挑人,有心的人家自会上进。” 宁芳听着倒好,又拜托他操心饴糖生意,孟老庄头笑道,“姐儿太客气了,这些都是赚钱的营生,大伙儿听说,只有生怕被撇下的,谁还敢不用心?只上溪村那帮人讨厌,又想来捡现成的便宜。” 宁芳一听便明白他是要讨个主意,“如今咱们还要养蚕缫丝,若人手不够,你只管雇来使就是。只要老实肯干,也未必就不能拉拔着些。” 到底上溪村也是英王府的老家,虽然小气的三舅公生了这些乡亲们的气,可若能让乡亲们念着英王府的好话,又何必逼得他们心生怨恨? 第82章金陵 孟老庄头得了准话,便知道怎么做了。最后才把家里准备的包袱拿出来,只说是给孟拴柱带的,让宁家有空给宁怀璧捎东西时,再一起捎去。 倒是宁芳想着问了他一句,“可有给保柱捎的?若有,倒不如托了人从金陵送。那边码头大,遇到走船的机会也多。” 老孟也不隐瞒,“实有给保柱带的,原想着给了老大,再让他给弟弟送,既姐儿有话,便由姐儿作主吧。” 宁芳便让他把东西交给喜鹊收着,“正好也历练一下我身边的人,让她们学着办事。” 老孟自然要向喜鹊道谢,可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喜鹊却是死死闭着嘴,一声不吭。 等听说她是因为犯了口舌毛病,被罚三天不许说话之后,老孟倒很是称赞,“姐儿规矩越发好了,这事我回去也得跟村里孩子们说说。要想到您身边来当差,不仅得能干,还得学好规矩呢。” 等他回了村里,先说了宁芳要提拔几个小厮,村里人自是一片欢呼。能有机会跟着家主去城里奔前程,谁不乐意?等孟老庄头又说了学不好规矩可是不行,大家,大家反而更加坚定了。 多的不说,只看孟拴柱。原先在村里,不过是个老实木讷的汉子,可自从跟着宁怀璧进了京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虽也不怎么多话,但接人待物里便透着几分跟乡下不一样的规矩和沉稳,连孟老庄头都有些比不上。用乡下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气度”。 可这样的规矩和气度,不跟着主子,能学得到么? 于是许多人家都开始盯紧了儿子功课,有些更加用心的,便连丫头也一并盯紧了。 “姐儿这回是要选小厮,可难保下回不想选几个丫头。别说姐儿还有两个妹妹,就是二奶奶身边的丫头,不也得过几年换一拔?就算一直选不上,多学点本事,日后自己过日子,不也得人高看一眼?” 如此一来,倒是让上溪学堂的风气前所未有的好了起来。原先只想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可如今大家却开始比着谁学得好了。 学生们这么上进,学堂的先生自然高兴,教得也越发卖力。如此良性循环,不下几年,村里倒是出了好些考中童生,挣得功名的学生,惹得上溪学堂美名远播,这又是若干年后的意外之喜了。 ※ 算上后世,这还是宁芳头一回来到金陵。 后世她被选入宫,却在即将进入金陵的前一晚,遇害了。 所以当这一世,终于亲眼看到那传说中巍峨雄壮的城门时,宁芳忍不住有点小激动,一再从窗帘缝里往外偷瞟。 宁四娘笑道,“既然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来人,把窗户打开,纱帘蒙上,让姐儿们都瞧瞧。” 在宁芳一脸惊奇的表情里,宁四娘道,“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可女子活这一辈子,能有几回肆意纵情的时候?趁着你们还小,有些规矩不守也罢。真要是成天活得跟书本上似的,再好也只是个木头美人罢了。” 然后,在宁芳满心的敬佩里,宁四娘还指着窗外景致,饶有兴致的跟两个大孙女讲解起金陵典故。 忽地闻到一阵食物香气,宁芳正转头去看,却见一个挑着担子打算进城贩卖的小贩,正驱赶着一个浑身脏兮兮,颇有些痴肥的男孩。 “去去去!我这儿又不是善堂,要吃就拿钱买,没钱别跟我装可怜!” 那男孩看起来也有十四五来岁了,可讲话却有些口齿不清,“钱,我家有钱,好多好多钱。我,我就是忘记带了。” 小贩嗤笑,“是啊,我家也有好多钱呢,我做梦都数不完!傻子,一边儿玩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把那男孩赶开,他就开始吆喝,“卤豆腐,又香又嫩的卤豆腐!卤豆腐!” 男孩倒是老实,被赶到一旁也不闹事,只是眼巴巴的跟着这小贩一路走,闻着那卤水香气,不住的咽口水。 宁芳瞧着不忍,敲敲车窗吩咐道,“喜鹊,去买一碗送那小哥。” 突然,身后有只小胖爪子,扯了扯她的衣袖。 回头看着宁茵那同样眼巴巴的小眼神,宁芳秒懂。可当着祖母的面,却不敢随便给妹妹买路边摊。 才想要怎么替妹妹求个情,宁四娘却瞧着好笑,“如此,咱们就停一停,多买几碗吧。” 宁芳顿时豪气干云的又敲了敲车窗,“去!把那卤豆腐全买了,分大伙儿尝尝。” 别说,那卤豆腐真挺香的,宁芳闻着也馋了。反正又不贵,既然要吃,就大家一起尝尝呗。横竖宁芳如今也是有自己产业的小富婆一枚,这点小钱可不在话下。 小贩一共只挑了两桶,宁家上上下下这么些丫鬟家丁一分,差不多也就没了。 那小贩看她把自家生意全包了圆,十分高兴,亲自挑了最好的一碗送到车边递给丫鬟,还不忘替自己美言几句。 “小姐这样好心,日后必得好报。您可别嫌我方才不待见那小傻子,实在是家里穷,我们这小本生意,施舍不起。不过他倒有眼光,知道跟着我走。不是小的自夸,我家这豆腐可是家传手艺,自己磨自己做,香得很呢!不信您进了金陵打听打听,上了岁数的人,有几个不知道张记卤豆腐的?” 宁四娘颇有些感慨,“当年我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们曾祖父也曾带我吃过他家豆腐。那时这小贩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个婆婆出来卖。你去问问他,那豆腐婆可还健在?” 宁芳转头问了,那小贩倒是一愣,“哟!原来真是老客,还记得我祖母呢,只她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唉,也是家里穷,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虽然早已想到,宁四娘听着也很是伤感。 因为她的父亲,宁二太爷也是一场风寒没了的。如今豆腐虽在,可当时卖豆腐的婆婆,还有带她吃豆腐的人,却都已不在了。 看她眼圈微红,宁芳忙打岔道,“那祖母您小时候,也常出城来玩吗?” 知孙女用心,宁四娘笑得颇有几分骄傲,“岂止出城?我十来岁时,你们曾祖已经带我游遍江南了,连家里兄弟都没我走的地方多。” 第83章敲打 可才说完,思及过世的爹娘,宁四娘眼中终究有忍不住的波光闪动。怕孩子们瞧见,忙掩饰笑道,“等以后空了,祖母也带你们四处逛逛。” 可宁芳已经握着她的手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带祖母走遍大江南北!” 反正她是要早夭的,以后就别嫁人了。不如带着祖母娘亲,多走些山山水水吧。 看孙女如此贴心懂事,宁四娘心中又酸又暖,才想打趣几句岔开这个话题,谁知宁茵从豆腐碗里抬起头来,小胖脸上还挂着油渍,便异常认真的道,“那我就带祖母去吃好多好吃哒!” 噗哧! 宁四娘心中最后一点酸楚给这小胖孙女逗得丁点儿也不剩了,摸摸两个丫头毛茸茸的小脑袋,心中一片宁馨。 一家人和乐融融,吃完豆腐便继续上路了。 而那个略有些痴傻的男孩,只顾埋头苦吃,等他再抬起头来,却是左右找不见人了。 倒是有几个家丁找到了他,“我的少爷哟,您怎么又乱跑?这是要吓死小的们吗?快回去,老夫人都快急死了!” 傻男孩道,“可,可我还没道谢呢。那小妹妹呢?她还给我买豆腐吃了。” 他瞪着眼睛去找小贩,可小贩又哪知道宁芳是哪户人家?把傻少年手上的粗碗收回,他卖完豆腐,也要挑着担子回家了。 不过看这男孩象个有身份的样子,他好心说了句客套话,“若是你们有缘,自会相见。” 那几个家丁忙道,“是哩是哩,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咱们先回家,说不定路上就又遇到了呢?” 说着话,把男孩哄上车,总算走了。 而宁四娘此刻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说好了今日进城,怎么都快瞧见城门了,宁家却没打发人来相迎? 亏她还特意让孙女在城外吃了卤豆腐,故意耽搁了一时,可至今不见宁家人影,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 金陵,宁府。 当年自四房分家后,今儿还是头一回聚得这么齐。 男女老少,大小主子,别说能走会动的,就是还只会吃奶的娃娃,都给抱到了议事厅。熙熙攘攘,挤了里外两大间屋子。 可此刻,比起里头女眷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不时还来一句,“哎呀,你踩了我新鞋子!” “你这头花怪好看的,借我戴来试试!” 外头的男人们却是静默无语。 半晌,四房的六老太爷宁守佺忍不住催道,“这到底该怎么办?眼看人都要进城了,两位兄长倒是快些拿个章程出来呀!” 这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人,除了那个发福的肚子和刚上身的簇新衣裳,没什么显得出宁家老爷气质的。尤其这一开口,催促中又带着几分小心的味道,跟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也差不多。 三房的五老太爷,宁守俊是从来没把这个庶出弟弟的话放在眼里,只继续悠闲的嗅着他新得的鼻烟壶,一言不发。 宁守信左右瞟一眼,心里只把那个还没进门的二哥骂个半死。 今天,是大房早就说好回金陵的日子,大家也做好准备迎接了。谁知他那个致仕的兄长宁守仪,宁家大老太爷突然一早也打发下人来说,今儿也要回城。 宁四娘一家是南上,宁守仪却是北下。如果要打发人迎接,必得分出两拔人马,这可怎么安排? 要是从前,当然不存在这个选择题。无论从官职,还是辈份,自然得以宁大太爷为重,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倒不是说宁守仪一致仕,就不看重他,而是他只打发人含糊说要回来,却没有表示自己一定在其中,这就藏着猫腻了。 宁守信估摸着,他大概是派几个儿孙先回来整理房屋。若这样论起辈份,便该以宁四娘为重。但他若当真悄没声息夹在当中,若没去迎接,会不会因此得罪那个小心眼的大哥? 都说虎瘦熊心在,宁守仪是不是正因为自己致仕,想试试家人们的反应,所以才故意挑在今日派人回来? 宁守信真真是为难了。 正僵持着,忽地里屋珠帘一动,宁守佺他娘,周姨奶奶倚老卖老的出来了,“我说你们商量好了没?一群大老爷们这么磨磨唧唧的。赶紧的,让人备车,往北门去!” 宁守佺故意嗔道,“姨娘你慌什么?兄长还没拿主意呢。” 周姨奶奶嘴一撇,“这还有什么好拿主意的?没个说侄女进城,反倒撇下大伯的。我看你们派几个小的去南门,其余人都去北门便罢。省得光在这里磨蹭,回头人都进城了!” 虽心烦他母子俩一唱一合,但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是说动了宁守信。不管怎样,总得先把人接来才是。 于是,宁守信只好安排下去了…… 于是,在宁四娘担心着宁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发人回去问问时,终于,宁府派来迎接她们的人到了。 “给四姐姐请安,哥儿姐儿们都好吗?”看领头来接的只是宁守信的庶子宁云偲,宁四娘眼神微眯。 脸上还有笑容,那便是家中无事。可笑容中又带着几分尴尬,那就是有些不好说的事了。 于是她只客套道,“都好。只三叔也是的,怎么劳烦你这读书人来接了?耽误你的功课了吧?” 宁云偲笑得说不出有多苦。这种时候,一般人越客气,就说明越生气。不过也确该生气,离家多少年的姑奶奶回来了,不说夹道欢迎,起码要派些身份相当的人来迎接才是。 可如今家里大半人都去接大伯了,这边就这么小猫两三只,看着能不生气吗? 要是可以,宁云偲也不愿来接这趟差,可怎么办呢? 他爹身为同房的亲兄弟,不可能不去迎接兄长。其他房头他又不大支使得动,只得把小儿子派来顶缸了。实指望宁四娘能瞧着他跟宁怀璧一起上京城的份上,能少些计较。 宁四娘确实不太好跟个比自己儿子还小许多的庶出小兄弟计较,可了解原委后,心里怎么可能不生气? 大伯可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这是看她们长房出了两个当官的,生怕她狂妄起来,所以特特赶着同一天回来,要敲打她么? 不过他这么做,岂不也暴露了实在是后继无人,所以才心虚的要来争这一口闲气? 想及此,宁四娘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当着孙儿孙女们的面,又不好发作,只不动声色的带着一大家子入了金陵城。 第84章用心 等宁四娘一家进到宁府时,去北城接人的队伍还没回来。家中只剩下些不那么要紧的大小主子。见与不见,也都那样了。 唯一的例外,是三房的五老太爷宁守俊。 这是个十足的聪明人,眼看风头不对,他索性借口犯了头疾,哪都不去,就在家里歇着。只派了两个孙子,一边一个跟去应景。 守氏身为晚辈,又看到宁珂的面子上,自然要带着全家前去请安。 宁守俊倒也不含糊,乐呵呵给夏珍珍和几个孩子都打赏一番,便让她们回去休息了。 云姨娘等把人送走,才悄悄问道,“如今七爷跟长房走得可近,老太爷因何这样淡淡的?” 和宁守信一样,宁守俊自几年前老妻过世后,并没有续娶,如今这位相伴多年的云姨娘,算是他身边比较能说得上话的。 所以云姨娘看宁守俊打赏得并不丰厚,只是些寻常的见面礼才会觉得奇怪。要知道宁珂从夏珍珍那里弄到了蚕丝生意,早传得阖府皆知了。宁守俊这么做,会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小气? 可宁守俊却道,“年轻人要怎么走是他们的事,横竖我这老头子就这样了。” 云姨娘暗中掂量着他这话,倒有些吃不准是什么意思,只得赔笑道,“老太爷既这么说,妾身自然是跟着您的。” 所以她便把自己备好的礼物减了一半,稀松平常的送了过去。三房其他人瞧着如此,自然更加不敢逾矩。 唯有宁珂的妻子简氏,之前礼物全是丈夫亲自过了目的。虽瞧着旁人如此行事,可她还是咬牙装作不知,把早准备好的厚礼送了去。 只她自己却没露面,借口不敢打扰姑母休息,让房中一个体面婆子去请安送了礼。 宁云偲一路把宁四娘祖孙送回园中安置,见此情形,回头也自作主张,把他老子准备的礼物克扣了三成才送了来。 而其余诸人瞧见他们两房如此亲厚的尚且如此,便更加敷衍起来。 等宁芳洗去风尘,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就见收拾好的祖母,正在厅中望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礼物,淡然不语。 宁芳心里挺不高兴的。 她年纪小,受些冷遇也无所谓,可祖母却是独自支应门庭的姑奶奶,娘家人这样不给面子,岂不叫她难做? “来人,把我们带来的礼物给减一半,给各房送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廊下恰好还站着两个来送礼的婆子,听着未必有些不高兴。 但见长房这位二姐儿,精致漂亮的小脸上却没有半分尴尬,反而理直气壮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若送得重了,倒叫亲戚们不安心了。祖母,您说是也不是?” “确实。”宁四娘睨着那两个满面羞惭的婆子,勾起一抹讽刺,“就按姐儿说的办吧。” 眼看那两婆子无比尴尬的接了回礼,逃也似的走了,宁芳才想要安慰祖母,不要因此动气,宁茵这小胖妞也洗了澡,干干净净的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嚷嚷着跑了进来。 “漂亮!娘,娘好漂亮!” 只见被“冷落”的宁四娘,半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心情甚好的问,“茵姐儿说什么呢?别着急,慢慢来。” 宁茵到底还是小了些,一着急越发有些说不清楚,便想拖着祖母往外走。可还没等宁四娘起身,一个身姿窈窕的青年妇人,含羞带怯,拖儿带女的进来了。 “给,给娘请安。” 见着来人,宁芳傻了眼,就连宁四娘都难得的愣了一下。 眼前妇人自然是夏珍珍,只她身上却穿着谁也没见过的新衣裳。 樱花粉的夏衫,配着霜白的月华裙,清爽俏丽。因怕失了稳重,又特特搭了件宝瓶杨枝纹的绛紫色纱衣,再配上一套由紫水晶和珍珠镶嵌的首饰,愣是把原本有些羞怯胆小,略小家子气的夏珍珍,衬得雅致又贵气。 宁芳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娘,而宁四娘在怔忡之后,更加奇怪。 出门前,她是给全家老小都做了几身新衣的,可明显没有这些样子。而夏明启这几回来也没带过什么衣裳首饰,那夏珍珍身上明显新制的衣裳首饰都是哪来的? 徐妈妈笑容满面的跟在后头,提着个大包袱跟进来了,“太太也快试试吧!二爷可真是有心,竟悄悄藏了这么一份大礼在屋里。又不明说,方才还是二奶奶细心,才发现多了这么一大箱子衣裳。每个人都有两套,不过——” 她望着微红着脸的夏珍珍,抿嘴笑道,“独给二奶奶呀,做了四套!” 夏珍珍这下连耳根都羞红了,只觉抱着安哥儿都挡不住满身窘意。 “他……嗯,他信上说这料子是京城程家送的,然后还配了一些……这,这边是程家送的首饰,芳儿,娘你先看看吧……” 看这儿媳妇都成亲十几年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羞臊,宁四娘忽地也动起了逗弄之心,故意酸溜溜的道,“我看你这首饰倒是别致,也有四套?” “这,这个没有!”夏珍珍急得鼻尖汗都冒出来了,一股脑的把信上实话倒了出来,“相公说首饰太贵,暂时还打不起,故先只打了这一套。剩下三套他已画好了样子,让我回头从蚕丝生意上得了钱再慢慢做。” 宁四娘忍俊不禁,宁芳已经捂着嘴噗噗笑出声来。 然后看着一屋子下人全都低头忍笑,夏珍珍终于知道,自己被婆婆逗弄了。 可一向重规矩的婆婆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夏珍珍又急又窘,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谁知怀里的安哥儿见她难堪,忽地挥了挥小小胳膊,皱眉瞪向众人,气壮山河吼了一声,“哈!” 这回众人惊过之后,更多是喜了。 这孩子早产,虽然养活过来了,可家里一直担心他发育不好。象人家有些八个月的孩子都可以开口叫娘,可他都快十个月了,除了嗯嗯啊啊,还半个字不曾开口说过。 此时好容易张了口,哪怕是个无意识的音,可谁听着不高兴? 宁四娘赶紧把孙子接过来,“安哥儿会说话了?叫声爹娘来听听?” 可安哥儿憋红着小脸,半天也只噗噗吐出两个口水泡泡。 众人皆笑。 宁四娘心知急不来,孩子只要开了口,总会越来越好的,于是摸着他的大脑袋道,“也不枉你母亲疼你一场,知道护着人了。行啦,芳儿茵儿都过来,既然是你们爹爹和英王府的一片心意,你们也挑了新首饰,换上新衣裳,让人带你们去园子里逛逛!” 第85章知错 换新衣服新首饰这种事,只要是个女人,就没有的不爱的。 就算宁芳现在还小,她也想穿得漂亮些,逗祖母开怀。 再看程岳送来的三层首饰盒,除了上面两格小抽屉里,放着几件端庄精美的簪环,一看就是给宁四娘和夏珍珍的。底下厚厚的那一匣子,满满的全是给小姑娘打的首饰。 不管是胖胖的小葫芦,还是萌萌的小兔子,不管是圆圆的小石榴,还是肥肥的小蝙蝠,都极为活泼有趣,几乎只一眼,宁芳就全爱上了。拿着这个也想试试,那个也想戴戴。 虽然她这举动略有几分想彩衣娱亲的夸张,却也显露着真心的喜欢。 宁四娘笑吟吟的帮两个孙女都挑了合适的衣裳首饰换上,让夏珍珍带着她们去逛园子。这边,她也细细展开儿子给自己做的新衣裳,笑得慈祥。 宁怀璧给母亲做的两套新衣,一套黛紫流云纹,低调华贵,无论样式还是花色,都是她素来钟爱的。另一套浅茶色的衣裳上,则绣着邹润最爱的白海棠。 两套衣裳都配得清雅爽洁,既不过分老气,也符合她寡居的身份。 论起价钱,这两套衣裳比起宁怀瑜之前送的云锦,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宁四娘却只觉心中妥贴无比。 这绝非因为血缘关系,而是送礼人有真正考虑到她的喜好和实用。 用不用心,就是这么简单。 可想起那个自己辛苦抚养一场的庶子,却对自己有了隔阂,宁四娘到底有些黯然。本想换衣裳的心情也没了,正想让人把衣裳收起来,却听得前头一阵闹哄哄,却是宁守信他们回来了。 兴师动众跑去北门,却没接着半个正主,只迎回一帮护送行李的下人。 宁守仪一句“家人”,二字用得极妙。 家里人是“家人”,可家里的下人不也能说是“家人”么? 这会子进了府,听说宁芳故意把给各房的礼都减了一半,心知长房着了恼,又想过来讨好问安了。 可天下事哪有这般便宜?真若轻轻松松带过,回头还不定以为她们长房多好性儿,到时只怕有人就想欺到头上来了。 所以宁四娘当即吩咐丫鬟婆子关上院门,表示今日“旅途疲惫”,谁也不见! 大伯会给她下马威,难道她就只会傻傻的等着挨耳光? 嘁! 想左右逢源,还得看人家给不给机会才行。 等宁守信听说宁四娘回府的种种,甚至还被自作聪明的小儿子克扣了一半见面礼,他气得差点打了宁云偲一个大耳刮子。 可到底是极心爱的小儿子,还指着他光宗耀祖,宁守信到底没能打下手,只关了门,指着他鼻子大骂。 “糊涂透顶!你跟着三房学什么?他们那是已经吃到好处,自然就不愿在明面上给人树靶子。否则,你那一向精明的五叔,为何会放任老七跟她们二郎交好,还送人上任去?况且,有咱们这些不亲近的衬着,岂不显得他家老七更加仁义?” 哎呀! 宁云偲恍然,自觉上当。可再想想,还是有几分犹豫,“可大伯毕竟是咱们这一房的,又当了那么多年的官,若是让他知道咱们跟大房亲近,难免会不高兴吧?爹都已经借了半个园子了,又何苦再往里搭东西?” 听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宁守信气得恨不得把他脑子打开,往外倒倒水。 “瞧你平日里读书也有些小聪明,怎么一到正事就蠢成这样?你也不想想,如今你大伯还没回来,就想着立威。不正是畏惧着大郎二郎年轻力壮,又都在任上?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管他从前有多风光,可如今致了仕,便是人走茶凉。往后说话办事,只怕还真不如长房好使。横竖咱们连半个园子都搭进去了,还靠你省那点子礼物么?我特特让你领头去接人,是想让你去卖个乖。你倒好,把人得罪了还不自知。莫非你还以为,你跟长房疏远了,你大伯就会拿你当亲儿子疼了?” 呃…… 宁云偲也有些急了,“孩儿知错,那如今怎么办?” 宁守信道,“能怎么办?四娘原在家时就不是个好性儿,这回子把她得罪狠了,她晾一晾咱们也是应该。先就这样吧,好在如今住一处了,回头再慢慢下功夫好了。” 且不提他怎么琢磨往后要善待大房之人,此时在宁府后花园,有人却因宁四娘的“不给面子”,打算过来让她们知道一下“好歹”。 ※ 荫凉的菩提树下,宁芳正坐在一处小小古朴的四方亭中,听徐妈妈讲古。 因今天日头有些大,宁芳逛了一时,只觉得晒得慌,便不爱动了,但几个弟妹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乍到一个新园子,只觉处处透着新奇,非要逛个尽兴。 夏珍珍心疼大的,也要顾着小的。便让宁芳在这里休息,她自带着丫鬟婆子打着伞,陪孩子们满园蹓跶去了。 徐妈妈年纪大了,自然留下,顺势跟宁芳讲起家史。 “……要说咱们宁家在金陵虽不敢说是一等一的人家,但这宅子倒是人人称羡。不仅大,园子修得漂亮,还是很有些来历的……” 宁家在此居住了一百来年,但这所老宅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最初建这宅子的家主姓严,乃是个盐商。暴富之后便请了当时江南一个著名的才子,设计了这所园子。 可惜他过世之后,子孙不肖,竟是一场豪赌,便将这偌大的宅子输掉。后辗转倒了几次手,落入一个顾姓富商手里。 这顾家富了好几代,自比严家门风严谨得多。不过自得了宅子后,顾家先祖为了警示儿孙,牢记这个教训,便将园子里一处被毁坏的双檐八角亭改建成了简朴方正的四方亭。 “……喻意着做人就要方方正正,不可走歪门斜道,甚至于还特意挪了棵菩提树来。从前我也不知所为何意,后来听太太说起,才知菩提原是佛家敬重的树。种在此处让子孙看着,就是让他们……” 看徐妈妈一时忘词,宁芳猜道,“清心静思?” 徐妈妈笑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所以咱家这个勤思亭,在金陵可是大大的有名。每回宴客,客人必点名要来这里看一看。后来是咱们长房的曾老太爷,就是那位做过正五品翰林院学士的大人还在世时,有个朋友,也是挺大的官儿。听说了咱家这个亭子的故事,便提了个建议。让照着从前那亭子的模样,做个壁灯搁在亭里。说两边看看,才更能让人明白道理呢。” 那是抚今追昔,发人深省。 宁芳看着墙上的壁灯点头,也不急着纠正徐妈妈,只问,“既然顾家如此治家有方,怎么这宅子又到了我们家手里?” 第86章感恩 徐妈妈套了句说书人惯用的词,“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了。” 那顾家子孙虽谨守本份,奈何却遇着一场无妄之灾。 那年金陵来了个官员,听说还是皇亲国戚,谁知一眼就相中顾家大宅。找了诸般借口,千方百计想将这宅子霸去。 而顾家再如何有钱,始终是个商人。真跟官府对上哪有好果子吃? 没两年,就差点弄得家破人亡。 顾家无法,最终不得不决定将宅子贱价。宁肯便宜旁人,也不肯好死那贪官! 但此时金陵城中,又有谁敢跟皇亲国戚作对?倒是宁家先祖,挺身而出,接下了这宅子,从此延绵至今。 宁芳很是好奇,“那先祖就不怕得罪官员吗?” 徐妈妈一脸自豪,“当时宁家也是江南大族,子孙上进,已经出了几个做官的。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咱们长房的曾老太爷,那年刚好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可是风光得了不得!那官员欺负个商户无所谓,哪敢真得罪我们这样人家?便是再不高兴,也只得忍了。” 宁芳心中暗暗点头,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哪怕是个新鲜出炉的芝麻绿豆小官儿呢,只要人在京城,天子脚下,又有翰林院探花这样清贵无比的名头,就很能镇一镇这皇亲国戚了。 “那顾家人,后来又如何了?” 徐妈妈道,“那顾家人也算是有志气的,吃了这样大亏,卖了宅子便回了乡下老家,从此再不出来做买卖,而是置下田产,供子孙读书。十来年的工夫吧,便有些陆续考中秀才的。然后约摸二十年前,当时夫人也才十来岁,徐妈妈也还年轻着呢。顾家终于有人中了举,能做官了!特特请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舞了一回狮子,几乎轰动全城。后头顾家人还特意来宁府答谢,把咱们老太爷都请去吃了酒的。” 宁芳很是唏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不是?”徐妈妈赞同的拍了个巴掌,“要说起此事,金陵的老人们都知道。都说宁家厚道,否则顾家当年连贱价都卖不起,必是要破家灭门的。不过他们家也挺念旧,原先咱们长房在金陵时,逢年过节总会差人走动。后来咱们老太爷和老太太过世,也都遣人送了礼。只这些年我们都在乡下,才渐渐断了音信。不过想来,也该过得不错。” 宁芳点头。 不忘祖训,不忘旧情。这样的人家,怎么也不会太差。 只是再看看周遭这精致秀丽的花园,未免有些感慨。 从来创业难,守业也难。 象顾家先祖,肯定也是用了许多年的艰辛努力,才挣下这样一份家业。可一场飞来横祸,就把他们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就算是子孙争气,改换了门庭,可这祖宅又怎么拿得回去? 宁芳突然就明白了,大舅舅在接手丝绸生意时的畏首畏尾。不愿占妹妹家便宜是一方面,恐怕更深的,还是怕太出风头,反而招祸吧? 反观祖母,还有七堂叔宁珂,却从头到尾都没担心过这样问题。 因为官宦世家的宁家,天然的就给了大家胆量。更何况,她们背后还有个英王府呢! 宁芳想及此,对程岳的佩服更深一层。 关于程家那些糟心事,宁四娘早跟孙女普及过了。 身为嫡出的龙子凤孙,却落到一个草根出身的外臣家做继子。既没有得力的家世相帮,还处处遭天子忌惮。 说来顾家惨,起码还有个奔头,可英王府能有什么奔头? 再往上,就只能造反了。 但这又是绝无可能的。 若换个寻常人,肯定不是怨天尤人,怪自己投错了胎,就是一蹶不振。反正也看不出这破破烂烂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奔头,干脆破罐子破摔得了。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程岳却依旧那么云淡风清。就算是得了肺病,快要死了,可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时,他手边总拿着书。 一本又一本。 这样的人,无怪他能独占京城八斗粮,成为人人称赞的大才子。 若设身处地想一想,宁芳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反正读再好也没前途,学了又有什么用? 可程岳却用他看过的书,梁溪县志告诉她,读书还是有用的。 他用书上的知识给夏珍珍找到解决赌约的办法,也给上下溪村的老百姓,找到生财的门路。 后世的宁芳,只是一个普通中等人家的女儿,所以她更能体会到桑蚕生意,将要给大家的生活带来的巨变。 有钱人家挣一百两银子,无非吃顿饭而已。可若是寻常人家得了这一百两银子,却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比这家有个儿子,原本是读不起书的,可若有了一百两银子,便可以送进学堂,好歹认识些字。将来再出去做工或是遇到什么事,就不至于目不识丁,上当受骗。 万一运气好,考中童生或是秀才,在乡下就会很得敬重。回头说亲事,就能说个好些的姑娘家。往后再教养子女,成材的机会就更高了。 若运气再好些,能中举做官,那简直就可以扭转全家人的命运。 所以宁芳坚信,等蚕丝生意顺顺当当做起来,再过二十年,上下溪村绝对有人家能改换门庭! 或者就看如今,要不是程岳带来的蚕丝生意,帮着解决了夏珍珍的赌约,宁守信能那么痛快的让出半爿花园给她们一家住? 而没有蚕丝生意,夏珍珍又拿什么回报娘家人? 而她若没有跟夏家的和解,宁芳如今又怎么能得到大舅舅的指点,做起高粱饴糖的生意? 一环一扣,皆有始终。 在别人的命运不知怎样时,宁芳忽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因程岳的出现,正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还全是好的。 顾家受了宁家恩情,隔了多少年,都记得要报,可如今她从程岳身上收了这样大的好处,可要怎么报答? 在宁芳歪着小脑袋发愁的时候,远在京城里的人,却也在担心着她。 第87章担心 京城。 英王府内两位夫人本带着丫鬟婆子来给小叔子量冬天要做的新衣裳,忽地收到宁芳来信,便一起坐下听一听了。 这信是宁怀璧刚归家时,命女儿写了替他报平安的。因两家认亲,全因这个女儿,宁芳年纪又小,故此只要没什么大事,书信来往倒多由宁芳执笔。 只是江南到京城路途遥远,宁家又没什么门道去走官道加急。故此等京城收到时,已经是宁芳一家都搬到金陵的时候了。 大夫人裴氏对宁怀璧印象不错,听着掰了掰手指头,“算算日子,如今怀璧也该去赴任了吧?芳姐儿信上可有说,要不要带她们母女同去?” 程岳摇头,“不去,他分到的可是个穷县。横竖离得近,常回去看看也就是了。信上倒是提起,她们家想搬回金陵去。” 他说着话,已微微皱起了眉。 裴氏没留意,只是笑道,“也是,乡下日子苦,还不如回金陵。既能开眼界,亲戚又多,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可二夫人谢氏却是冷笑,“亲戚多就有照应?怎么我在京城这些年,却没人来照应咱们家?还有芳儿她爹路上救的那个谢家孩子,虽迁到临海了,却也是咱们山阴谢氏没出五服的正经本家呢。可遭了这么大难,都逼得要跳河了,怎么就不敢回去求助?” 大户人家,对外时虽同气连枝,可内里斗争却错综复杂。 裴氏家世单纯,娘家又和睦,对此没什么体会,可谢氏却是深受其害,“要我说,三弟你赶紧去个信,还是劝她们一家留在梁溪乡下吧,至多将来几个女孩的亲事,咱们也帮着想想办法。否则真去了金陵,别眼界没开到,却尽给人下绊子了!” 程岳方才就是想到此层,才会皱眉。 宁芳母女虽有些小脾气,却都是良善之人。尤其夏珍珍,性子绵软得简直可以都有些怯懦。可在大户人家里,若为母不强,怎能护得住孩子,尤其还是女儿? 不过此时去信恐怕为时已晚,以程岳对宁家,尤其是对宁四娘的了解,估计还是考虑孩子们的前程更多。如今只能去封信,提醒宁芳那丫头要多加提防了。 正当此时,一个下人忽地匆匆来禀,“皇上派了小太监来,请三公子即刻进宫下棋!” 裴氏谢氏皆是一愣,好端端的,永泰帝招她们家小叔子下什么棋?就算如今太医院诊断程岳痨病渐好,也不再那么禁止出入宫禁,可还是要细心保养的。 但皇上召见,能不去么? 程岳很快换了件衣服,随那小太监走了。 等到了宫门口,那小太监才觑个空档,悄悄耳语,“三公子勿要担忧。只因江南连日暴雨,前朝吵得厉害,却又拿不出个象样的赈灾章程,皇上心烦,才请您进宫下棋解闷的。” 程岳微微颔首致谢,手一翻便递了个装银子的荷包过去。 可小太监却不肯要,“小的师傅,连材公公已经收了公子一份大礼,如今小的不过带句话,可不敢收。” 程岳一听,却更加执意把荷包递了过去,“你不敢收,便给你师傅买点心吃。你们身在宫中不容易,快拿着吧。” 他前几次进宫,颇得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连材照应,后留心打听到连材有个风湿腿疼的老毛病,便寻了瓶好药油送去。没想到这么快,人家又来还人情了。 因怕人瞧见,小太监只得接了他的荷包,只眼中却差点掉下泪来。 倒不是为了这点银子,而是他们这些阉人,素来最受轻贱。若得了权势还好,象他这样的无名小辈,平时连个好脸都难得,何曾得人这样一句暖心窝子的话? 怪不得师傅愿意跟人交好,实在是个值得交往的。 小太监感念这份人情,忍不住又大着胆子多说了句,“方才小的在出宫传话时,曾见胡昭仪命人送了碗甜汤到御前。” 程岳顿时眼神一顿。 胡昭仪是前两年才新入宫的一个年轻妃嫔,很受皇上宠爱。只可惜永泰帝年纪大了,至今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否则封妃指日可待。 而她的娘家叔祖,正是户部尚书。 心念电转间,程岳已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决定了一些事情。望着小太监再度颔首,也不客气,他跟人进了御书房。 等永泰帝一面跟他下棋,一面抱怨国事艰难的时候,程岳便大胆提了个建议。 “既如此,皇上何不派人南下巡查一番?且看看灾情到底如何,再把银子用在真正需要的地方。否则恕臣说句不敬的话,只怕灾民得不着,却又要喂肥一群贪官。” 永泰帝一怔,随即大赞,“好主意!朕,朕就是担心这个,所以迟迟下不了决断。” 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国库空虚,户部尚书既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可若要惩罚胡尚书,胡婕妤这些天又做小伏低,送汤送水,弄得他下不了狠手。 若此时能派人去查看灾情,再视轻重程度给予一定补助,那朝廷的压力就大为减轻了。 尤其眼下正是夏收的时节,只要拖上几个月,等粮食入了仓,他再来做“爱民如子”的好皇上,岂不也容易些? 就算当中若有什么差池,此刻提出建议的程岳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 所以永泰帝满心欢喜,棋也不下了,将棋子扔下便道,“正好三郎你没有正经官职,旁人也不会防你。又刚去过江南,对那边情况也熟,索性就由你就去替朕当了这趟差!为防打草惊蛇,朕就不传圣旨了,回头挑几个侍卫给你。你回家收拾收拾,赶紧带着人就出发吧!” 连材在旁边快听不下去了。 人家去江南,可是养病的,又不是游山玩水,能有多熟? 况且连道圣旨也没有,只派几个侍卫,那是去帮忙啊,还是当监军? 这也太欺负人了! 可程岳跪下说了“谨遵皇上口谕”,又提起一事,“臣从野史上看到,说南方沿海极热之地多有可裹腹的粗粮。想一并去寻寻,若真有,也能造福百姓,不知皇上准许否?” “准了准了!你细心些,多找找。若真能找到,朕记你一功!” 永泰帝心中越发高兴,心想这还真是个书呆子。人家躲事都来不及,他倒好,还给自己找事。 原先还怕他回来的太快,如今既要寻粮食,就必得在外头多呆些时日。最好拖到各地运送上京的粮食都入了库,百姓也死去一批了,到时赈灾也能少分些口粮。 况且南方瘴气重,万一程岳这大病初愈的身体挺不过去…… 那他心里的刺,也能多拔去一根。 第88章摘花 程岳去江南查看灾情之事就此定下,等从宫里出来,自去准备。 且不提家中兄嫂如何担心,这边宁芳还在勤思亭里思量着如何报恩,自家园门前忽地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瞧着紧闭的大门,顿时吵嚷起来。 “怎么好端端的把门锁了?快些打开,我们要过去!” 守门的婆子听着为难了。 当初为了能招赘上门,宁四娘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大房在祖宅的房产。如今宁府从东到西,依次是二三四房的地盘。 二房因大老太爷宁守仪得力,和三老太爷宁守信两兄弟占了东边最大最好,将近一半的府邸。 三房五老太爷宁守俊占了西边那三分之二,剩下一半是家族共用的祠堂不能动,在西北角隔着一道夹墙的另一边,才是四房六老太爷宁守佺的居所。 如今宁守信借给宁芳家的,是位于宁府北边,宁府花园当中一块儿。说来比四房还大,景致又好,还紧邻一条小巷,出入便利不说,来往几房都很便利。 只是宁怀璧在收拾房子时,却把与其他几房相邻的园门全都锁了,只留下前后两道门出入。横竖他家只借个屋子,一应柴米用度俱自给自足。少些走动,也少些是非。 今日宁四娘进府,见得了这般待遇,便让人把前门也关了,只推说要休息。原本这也没什么,因为花园里又不止这一条道。若要来往,从她家门前绕绕,也多走不了两步路,可偏偏有人就不高兴了,跑来生事。 宁四娘派来看守前门的,是两个从乡下挑上来的粗使婆子。为人忠厚老实,却胆小了些。从门洞里瞧见几位插金戴银的小姐,便有些犹豫。 想想一人赔笑道,“几位姐儿勿怪,因远道而来,夫人累了,便吩咐关了门休息。还请几位姐儿高抬贵脚,且绕一绕吧。” 谁知后头顿时冲上来一位十四五岁,穿着葱绿褙子,两颊略有些麻子的小丫鬟,指着二人破口大骂,“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么?这可是府里的小姐!这样大的日头,难道还要姐儿们晒着日头走回去?还不快把门打开?回头若让姑太太知道,必也要先治你们的罪!” 两个婆子不知府中内情,也怕当真一来就得罪了亲戚,到底把门开了。 还好心的指着旁边的抄手游廊,“几位姐儿从这里走吧,都是刚打扫过的,干净得很,又晒不着日头。” 谁知一行人进来之后,那小丫鬟竟是洋洋得意冲她下巴一扬,“要你这老奴多事!几位姐儿这边走,那新移来的黄角兰就种在那边,前几日奴婢才看过,开的花可香呢。” 两婆子一听不对,这园子里的花可是宁怀璧特意为了母亲妻女准备的,怎么这几位借道是假,想来摘花是真? “几位姐儿,那花可是我们二爷买了孝敬太太的,她还没去赏玩过,请你们高抬贵手,改日再来吧!” 可那小丫鬟却毫不客气将她推开,讥诮道,“不过几朵花儿,小气什么?姑太太只说要休息,可有说不许家里侄女儿们来赏花的么?” 于是,当宁芳还在亭子里喝着茶,听徐妈妈指认哪是祖母从前住过的地方,哪是曾祖曾经读书的地方时,忽地就见宁茵呜呜哭着跑回来了。 “二姐,她们,她们抢花……” 看她呜呜咽咽的说不清楚,宁芳赶紧牵她去了事发地,就见她娘正带着两个弟妹,被人围攻。 “……都说二堂嫂出身商户,还担心你行事难免小家子气,必不会心疼几朵花儿的是不是?既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你们去把花都摘了吧!” 眼看夏珍珍给人噎得满脸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宁芳赶紧喊了一声“住手!” 然后牵着妹妹上前,冷着脸道,“这青天白日底下,家里怎么来了这许多强盗?主人家还没答应,便要把人的花都摘了,哪来这么大的脸?” 那麻子脸的小丫鬟立时瞪起眼睛,“你胡说什么?” 宁芳瞟她一眼,转身问起徐妈妈,“刚刚妈妈还跟我说,宁家后头有一个训诫斋,专罚不守规矩的主子们。那这样对着主子大呼小叫的奴才,又该送去哪里训诫?” 小丫鬟顿时蔫了,缩着脖子干张着嘴,却是不敢吱声。 此时,那噎得夏珍珍说不出话的女孩冷笑道,“都说四姑从前在闺中就是个厉害的,果然教出来的孙女也不弱。瞧这张嘴儿,可是牙尖嘴利得很呢!” 这夹枪带棒的,明显是来找茬的吧? 此刻宁芳跟前,共有三位小姐。 一个只五六岁,面上还一团稚气,面对这番变故,眼神躲闪,显然不知所措。 旁边一个姐儿,约摸十五六了,长得倒是端正秀丽,只是衣着略有些寒酸,首饰也不怎么出色。 而那个接话的姑娘,大概也就十三四岁,尖下巴,柳叶眉,一双杏仁眼美则美矣,只是看着她们一家的眉眼之中,透着一股酸溜溜的醋味。 宁芳不知她为什么来找茬,但有必要先维护住祖母的尊严。所以一众人,就见这个肤白俏丽的小女娃朗声道。 “说厉害实不敢当。只我祖母身为宁家嫡女,自然从闺中起,就要做好众姐妹的表率。而我身为祖母的嫡孙女,自然也不能堕了她老人家的美名。这位姑姑既唤我祖母姑姑,必是长辈,不知如何见礼?” 那尖下巴没想到宁芳竟然如此狡猾,偷换概念的略过牙尖嘴利,只说厉害二字,一时噎得接不上话来。只重重冷哼一声,甩袖不答。 一个婆子瞧着太失礼,上前主动介绍一番,先说尖下巴,“这是四房的六小姐。”又说那个年纪最大的,“这是二房珉大奶奶的堂妹禇姑娘。” 最后笑盈盈牵着手上最小的姐儿道,“这是我们三房的五姐儿,芝姐儿,快叫二姐姐!” 宁芝略有些害怕,但还是听话的怯怯叫了声,“二姐姐。” 宁芳点头,摸摸比自己矮不了半指的宁芝脑袋,老气横秋的说了声“乖。” 再看对面,已经基本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第89章打脸 就象那婆子能一口就道出宁芳身份,回来之前,宁四娘也把宁府各房的情况给大孙女做过普及。 二房两位老太爷,宁守仪暂且不提,宁守信现一门心思指望着宁怀璧能拉拔宁云偲早日中举,所以只会与她们交好。 三房宁守俊更爱做生意,考虑现实利益更多。只要不去得罪,他也不会来找事。但如今长房拿了丝绸买卖跟三房的宁珂合作,就看在生意的份上,宁守俊也会约束家人,不给长房添堵。 所以宁芳一听便知,一脸懵懂的宁芝,定是给人哄来当枪使了。须知她可是三房宁珂兄长的嫡出女儿,听说宁珂兄弟感情极好,他哥又怎会让女儿来给自家兄弟拆台? 否则,那牵着宁芝的婆子也不会主动示好,来做这个介绍了。 至于什么褚姑娘,完全不必考虑。 一个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还打发到亲戚家借住,还是嫁出去的女儿家,便不看衣着,她娘家情况也可想而知。 这样寄人篱下,避嫌还来不及,说句不怕诛心的话,当枪手都不够格。 那么想来闹事的,便是这位四房的六小姐,闺名唤作宁淑珍的尖下巴了。 之前在四房的周姨奶奶带着媳妇下乡“帮忙”迁坟时,曾到下溪村打过不少秋风,所以宁芳多多少少听过四房一些事。 因四房的六老太爷宁守佺在众兄弟间年纪最小,所以他的儿女辈份都比较大。但因四房男丁不给力,便格外爱娇养女孩。 不是那种锦衣玉食的娇养,而是惯出一副大小姐的蛮横脾气,日后好往门第低微的富庶人家里嫁。一来可以狠狠收笔彩礼,二来也指着她们日后能当家作主,贴补娘家。 不过据说至今,还没有一个成功案例。 要说整个四房都没什么好忌惮的,既没当官的,又没会赚钱的。所以宁芳越发想不通,这位六堂姑,为什么会跑来单挑她们全家呢? 这个可以慢慢查,眼下宁芳既跟宁芝见了礼,也就向禇家表小姐,禇秀琴问了个好。 然后凑到宁淑珍面前,小手一伸,便指向她腰间那块佩玉,“我看六姑姑这块玉不错,不如送与侄女做个见面礼吧!” 宁淑珍闻言大惊,这是她好不容易才从周姨奶奶手上磨来的,岂愿送人? “哪有这般不讲理的丫头?见人就要东西,我替你羞也羞死了!想必二堂嫂平日里,都没怎么读过书,教过女儿吧?” 夏珍珍自己被骂无所谓了,可最见不得人家骂她爹娘儿女。 方才宁淑珍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她一来是没摸清情况,二来是想着初来乍到,怕给婆婆惹事,才隐忍不语,可见这女孩蛮不讲理的骂她闺女,夏珍珍不干了。 才要反驳,宁芳却不愿让夏珍珍一来就当坏人,主动把话抢了。 “方才姑姑还嫌弃我娘商户出身,怕她行事小家子气。可如今瞧你,也不怎么大方嘛。不过区区一块玉佩,舍不得就直说,何苦拿话讽刺人?还替我羞,也不知我该不该替你羞!” 宁淑珍气得脸都红了,“你简直强词夺理!这玉佩跟几朵花儿,能相提并论吗?” 宁芳嗤笑,“哦!原来在六姑心里,大不大方得分东西贵重,是么?” 就算是,宁淑珍也不能承认,“当然不是!我这玉是祖母所赐,长者赐,哪有轻易赠人的?” 就等着这句话呢! 宁芳顿时小脸一沉,“那这棵黄角兰可是我爹辛辛苦苦移来,送我祖母的一片孝心!今儿我们第一天来,连祖母都没赏玩过。我娘带着我们几个过来,也只肯让我们看一眼,连半片叶子都舍不得摘。可六姑姑倒好,张嘴就要人把花摘尽。我倒要向六姑姑请教下这个道理,你爱惜你祖母赠与你的东西就是有孝心,我们爱惜父亲赠与祖母的东西,就不叫孝心了?难道非得眼睁睁的看着六姑姑抢了我们的花,还拍手叫好,才叫大方得体?看着你在我们第一天上门,就跑来大吵大闹,还笑脸相迎,才是知书识理?” 宁淑珍给质问得哑口无言,不觉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再看周遭丫鬟婆子看着她异样的目光,简直想挖条地缝钻进去! 要说她今天会来找茬,也不是没有缘故。 全因她的名字里有个珍字,跟夏珍珍重了。自周姨奶奶上回下乡,便总有那嘴碎爱开玩笑的,便拿她跟夏珍珍做比。正好前些时家里有个来提亲的人家也姓夏,更被打趣说搞不好日后二人还要做姑嫂。 可在宁淑珍心里,总觉得自己出身高贵,怎愿跟个商户女并肩?于是心里便对夏珍珍怀恨在心了。 今日又恰好因迎接长房二房产生争执,宁四娘锁了门。她听着一些长辈抱怨,便想借机发作,既替自己出口气,回头也能去长辈跟前讨个好卖个乖。谁知却遇到宁芳这小辣椒,呛得灰头土脸。 正不知如何收场,半天没吭声的夏珍珍偏又摸出一锭银子来。 无比诚恳的道,“既然妹妹喜欢黄角兰,这钱便让丫鬟拿去给你买花带。若妹妹实在喜欢这树,只要你拿得出钱来,让嫂子商户出身的娘家替你买一株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这话可太狠了! 连宁芳都对她娘刮目相看了,夏珍珍也趁机悄悄给女儿回了一个狡黠的小眼神。 商户出身怎么了?就算她读书少,可拿钱砸人还不会么? 夏老太公早有名言,夏家的长处便是钱。所有能拿钱解决的问题,就绝不拿别的! 眼下看来,效果颇好。 硬被塞银子的宁淑珍再也站不住脚,哇地一声,扔下银子,捂着脸就哭着跑开了。 而上门借住的禇秀琴,更是尴尬之极。 身为那个不怎么灵敏的宁珉的妻妹,她怎会主动挑衅宁家人? 只怪自己贪心,只听宁淑珍说带她去拿点“好东西”,便跟着来了。会子臊得如此没脸,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慌慌张张的低头道歉,迅速告辞。 眼看领头的打跑了,跟班知难而退,宁芳便笑眯眯邀请同属一个阵营的宁芝留下来玩耍。 可宁芝就算年纪小,也知道风头不对,牵着婆子要走,宁芳便让人把赵小二编的香草花篮拿来,送了一个给她,哄得宁芝到底眉开眼笑的走了。 曲终人散,正要回房,谁知夏珍珍却不忘她的银子。 吩咐丫鬟,“去把银子捡回来。她既不要,留着给哥儿姐儿们买零嘴也是好的。” 谁知拖宁芳来救场的宁茵小胖手一扬,小脸上还残留着干掉的泪痕,眼里却满是求表扬的得意,“我早捡回来啦!” 夏珍珍喜不自胜,“我家茵儿真聪明!快把钱收好,回头给你和姐姐买糖吃!” 宁茵很满意。 宁芳,宁芳很无语。 这小妹子绝对是外祖的外孙女,嫡嫡亲哒! 第90章新官 宁四娘只是眯眼打了个盹儿的工夫,就听说外头已经干了一架了。 来认错的自然是那个老实的二媳妇,“……虽然芳儿也有不对的地方,可她心是好的。都怪我,没教我。” “不,你教得很好。” “是。呃……”夏珍珍愣了愣,才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婆婆说了什么。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更加结巴起来,“娘我,我……” 宁四娘淡淡笑了,“往后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这种事情少不了,慢慢习惯吧。你今天,做得不错。” 哎哟喂! 进门多少年,难得被表扬的夏珍珍一下子就激动了,然后嘴巴就又有点不听使唤了。 “娘,你别担心!等那蚕丝生意赚了钱,咱上外头买套大宅子去,再不看这些人的眼色!” 宁四娘反倒笑了,“不看这些人的眼色,那搬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在梁溪呆着了。” 夏珍珍没听懂。 怎么婆婆这意思,是特意搬来受气的?这不有病么! 可她又不敢说,只好回头去问大闺女。宁芳认真想了想,忽地恍然。 怪不得来之前,老爹曾说,让她在这里要“安心忍耐,少言多思”。这让她来金陵宁家开眼界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为人处事吧? 一个大家庭,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 有愿意跟你好的,也有不愿意跟你好的。学习怎么与各种人相处,可是在梁溪自家怎么也学不到的学问。 可这道理夏珍珍明白,却依旧不太认同,“你外祖常说,这世上有些人的脑子就是榆木疙瘩做的,纵你对他再好,也不知感恩,所以只跟那些脑子清楚的人往来就好了。” 这话虽也没错,却不可这么理解。 宁芳正想着要怎么回复她娘,谁知宁茵插嘴道,“有人脑袋是木头做的?外祖见过?” 看小胖妞满脸的疑惑,宁芳猛地意识到,如果外祖不是遇到这样的人,有过相处的经验,又如何说得出这样话来? 再看夏珍珍,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琢磨起来。 宁芳道,“外祖可以教我们怎么跟人相处,却不能替代我们去跟人相处。就象一只西瓜,旁人说是甜的,可不吃一口,谁知道甜不甜呢?所以外公说得对,祖母说得也对,咱们还是安心住下吧。” 夏珍珍想通了,也是豁然开朗,“走前大哥还跟我说,往后你们爹要当官,接触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让我也多操些心来着。” 母女二人忽地相视奸笑,那就先拿宁家这几房练练手呗! 只宁茵那个小吃货听着吃的又打岔了,“西瓜,要吃西瓜!” 她这一嚷,把安哥儿也闹腾起来了,嗷嗷的叫唤着,表示要吃。 夏珍珍笑戳戳他的小脑门,顺手把捡回的银子拿去让小厮买西瓜了。买回来后特意拿小勺挖出中间最甜又没有籽的,让人先给婆婆送了一碗去。 只宁芳偷偷想要加两块冰,却被她娘以怕她吃坏肚子,带坏弟妹为由,无情的镇压了。 哎,所以做老大倒霉啊! 次日。 宁守信专门叫来戏班,热热闹闹摆酒给长房接了风,宁四娘才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到得第三日,宁芳便要跟着堂姐妹们一起去上学了。 宁四娘在孩子的学习上,要求一向严格。就算是女孩子,也不能拉下太多功课。 宁芳课业上没问题,只宁氏闺学,更重陶冶女孩子情操。所以在读书识字之余,还要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便不要求样样精通,起码也能懂个皮毛,不至于露怯。 而丝毫没接触过这些的宁芳,就有些懵圈了。 好在懵圈的也不止她一个,象三房的宁芝,闺学都上了快两年了,考起平平仄仄平平仄,依旧一头雾水,所以宁芳也不显得太丢人。 不过当惯了好学生的宁芳,可不满足于此。既看到自己的不足,便越发刻苦努力,迎头赶上。 没有先生不喜欢这样上进的好学生,所以没几日,勤学好问的宁家二姐儿就成功的在先生跟前刷到了好感。 同窗就更没话说了。以宁家二姐儿前后两世带过那么多弟弟妹妹的经验,怎么可能讨好不了这些小屁孩? 至于宁淑珍,自上回在长房碰了一个大钉子,自然消停下来。除了每回见面少不了冷哼几声,或是翻几个白眼,弄得宁芳倒是略有些小遗憾。 战斗的准备都做好了,敌人却退却了,真是太没进取心了! 只她也不是斗鸡,别人不招惹自己,自己干嘛招惹别人呢? 等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宁芳便提笔代全家给她爹写了封信。除了详细汇报家里的大小琐事,重点问题就一个: 八月九日是小弟小妹的周岁生日,老爹估计是赶不回来了,那抓周宴要不要推迟到中秋? ※ 皖南,桐安县,三鸦乡。 一个只有破破烂烂五间房,小得还不及宁芳上课教室大的县丞衙门,便是新任县丞宁怀璧,被钦点上任的地方。 按理说,一个八品的县丞只能给县太爷当副手,并不能单独开衙掌事,但三鸦乡却是个特例。 有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为官莫到三鸦乡,到了三鸦泪成江。” 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因为乡里有三座大大小小,传说乌鸦化身的湖泊,底下又连通着长江。每年一到涨水季节,总是泛滥成灾,伤人无数,生生带累了无数有志官员。 所以早多少年前,地方县令就以“地方太大,照管不过来”为由,向朝廷申请,为三鸦乡设立了一个单独的县丞衙门。以单独掌衙为诱饵,把这个责任甩了出去。 而此处,也从此成为官场中有名的烂泥潭,根本没人想来。 甚至于宁怀璧的前任,更是宁可丢了官职,也要以身体不好为由,在夏汛来临前弃了官位。等到小宁大人一上任,根本没时间接风洗尘,首先就要面临着抗洪疏堤的严峻局面。 “……刚打听了,说过几天还要下雨。二堂兄,别撑了,上报县衙,安排乡亲们撤吧。” 一面说着,一面在石头上蹭着鞋底厚厚的烂泥,宁珂简直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这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三鸦乡的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穷、破、脏、乱,就是这里全部的写照。 而且湖边易涝的地方,地基都软,根本修不起太有效的堤防。等大水一来,一下就冲垮了,毁了庄稼房屋不说,命都难保! 怪不得那前任县丞想逃,若宁珂来当这个官儿,他也想逃。 可宁怀璧看着那些还在拼命加高堤防的乡亲们,和堤防后即将成熟的稻子,紧锁眉头,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91章收粮 宁怀璧知道,要下令很容易,要大家逃跑也很容易。可等到洪水过去,这些百姓再回到家园,日子要怎么过? 宁珂也知道他担心什么,可看着这些百姓,也只能说,“回头让大家多打些鱼虾晒干,我都收了就是。” 可这解决不了问题。 虽然上任不久,可宁怀璧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了解了这个乡。 三鸦乡的物产并不富饶,原本他邀宁珂同来,是想让他看看,能不能在这里也种蚕养桑,或是有什么未被发掘的特产,带动乡亲们致富。 可现实却很残酷。 三鸦乡几乎什么都没有,百姓们吃不饱肚子,只得日日往湖里伸手,弄得湖里连能养大的鱼虾都不是很多。 如果失去了夏天这一季最重要的庄稼,待到秋冬,可能大半农户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卖儿卖女了。 怎么办? 宁怀璧头一回发现,枉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竟是找不到一个破解之法。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因为天灾影响政绩,而是担心这些老百姓们,到底要怎么活下去? 恰在此时,宁芳的家书送到了宁怀璧手上。 可他真是半点也没有心情看,只嘱咐宁珂,回去的时候别把这边的情况说得太糟,然后托他向宁四娘带封信。 里面就一句,要银子。 宁怀璧知道,就是把他家的钱全部捐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但能帮一点是一点,宁四娘素来就是个热心肠,记得小时候那时家境也不大好,但遇到灾年,她还是会施粥施药。 宁怀璧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向母亲张嘴,先要点银子,多备些粮食,万一情况糟到那一步,起码能少饿死几个人。 宁珂虽然没看他的信,却也有类似的想法,“我回去之后也筹点银子,到时买了粮食再一并送来。唉,多少尽份心力吧。” 宁怀璧没有拒绝,正要送他离开,忽地人报,夏继祖来了。 等把人请进来,没有客套,风尘仆仆的夏继祖进门便道,“小姑父,快!带着乡亲们赶紧撤。我和爹送存俭去余杭上学,遇到几个爹生意场上的朋友,说长江上游连日暴雨,很快洪水就要过来了!” 宁怀璧脸色大变,“当真?” 夏继祖急道,“这么大的事,我敢跟您开玩笑吗?爹那些朋友,可是拖家带口出来避灾的。爹一听说,立即让我快马加鞭的赶来。路上还遇到好几拔流民,都是上流被冲垮了堤防的乡亲们,说起那些惨状,实在是千真万确!” 宁怀璧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一路高喊着衙役,赶紧敲起铜锣,通知乡亲们转移。 可大堤上,虽有人犹豫,但更多的人,却是不肯挪动半步。 宁怀璧急道,“要是命都没了,还守着这堤有什么用?” 一个老汉哭道,“大人啊,我们知道你是好心。可要没了粮食,我们一样不能活命!还请大人允许我们继续在这守一阵子吧,既然别处垮了堤,兴许不会淹到我们这儿来呢?” “对啊,那些地方垮了,过来的洪水就少了,咱们再加把劲,说不定这季粮食就保住了!” “是啊是啊,只要再有个五六天,这稻子就能灌上浆了,现在走,太可惜了!” …… 宁怀璧急得嘴唇都裂出血来,“可要是万一洪水来了呢?怎能拿命去赌那个万一?听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咱们回头还能想办法,可要是连人都没了,还要那些稻子干什么?” 可任凭他嘴唇磨破,乡亲们还是舍不得。 一颗汗珠摔八瓣,辛辛苦苦种起来的粮食啊!眼看就要丰收了,就这么放弃,谁舍得? 宁珂急了,“实在不行,我替你们收了,行不?求你们快撤吧!” 如果天灾造成颗粒无收,宁怀璧虽有责任,但责任也不至于太过重大。但若是他明知洪水将至,却没有及时把乡亲们转移,造成重大人员伤亡,那搞不好是要丢官罢职,甚至充军流放的! 宁家好不容易供出一个官儿,怎舍得轻易放弃?就算要破财,也只能咬牙认了。 可乡亲们不肯,纷纷表示,“这样太占便宜了,我们不能做这等事。宁大人,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事就这么办吧。回头要是上头大官怪你,我们会帮你说话的。” 可你们若能淹死了,又要怎么说?再说大官儿又怎能来听这些百姓说什么? 宁珂苦口婆心的劝,可忠厚了一辈子的乡亲们就是不听。 眼看宁怀璧急得都要跳江了,夏继祖急中生智,忽地想起件事来。 “不如这样,我家因做生意,正好需要大量稻杆。你们收了,按粮食价钱卖给我,如何?” 老乡不信,“种稻子不都是为了吃米么?你要稻杆做什么?我们知道你也是宁大人家亲戚,想哄我们离开,可我们真不能坑你。” 夏继祖忙道,“我真不是开玩笑,实说了吧,我们家现要做糖果生意,需要稻杆编盒子。你们若不信,喏,瞧这里,可是也不是?” 眼看他当真拿出几盒装在小篮子里的高粱饴糖,乡亲们开始有些将信将疑了。 夏继祖道,“我看你们的稻谷,已有八九分熟了。人不能吃,但我打下来喂牲口却是行的。再加上这些稻杆,编一个盒子我收三文钱。行不?” 乡亲们想想,这下当真动心了。 编一个盒子用不了多少稻杆,卖上三文钱,跟粮食也差不多价了。况且没熟的稻谷也没浪费,人家还能喂牲口。这样说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只有些乡亲们还是怀疑,“那你收这么多盒子卖得出去吗?万一卖不出去,亏了怎么办?” 夏继祖当真是给这些淳朴的乡亲们感动得又好笑,又想哭,“大家放心好了,我家是做生意的,怎可能做赔本买卖?这盒子又不象粮食,我今年卖不完明年卖,难道还怕放坏了不成?” 如此一说,乡亲们总算有大半点头了。 宁怀璧赶紧趁热打铁,“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赶紧收粮食吧。县里早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过两天还要下雨,到时这些稻杆湿了,反不好弄。不如早早收了,运往高处,大家先把命保住,回头再来想下半年的生计!如何?算我求求你们了,收吧!” 眼看他堂堂一个县丞,急得给大家团团作起了揖,乡亲们也不好意思了。 那之前说话的老汉这回终于带头道,“收吧!听宁大人的,他说得对,要是命都没了,还要这些粮食做什么?收!” 第92章番薯 乡亲们狠下心,一个个拿起镰刀,冲向各家的稻田里。 宁怀璧长舒了口气,立即安排车马帮忙运送,又让衙役们赶紧去县里报信,通知别处转移。 回头对着夏继祖也作了一揖,“你可真是救了这些百姓性命!” 夏继祖吓得赶紧避开,“姑父要谢可别谢我,该谢芳妹妹才是。” 宁怀璧听得糊涂,这关他家宁芳什么事? 他连信都没看,自然不知宁芳提到大舅教她做高粱饴生意之事。 夏继祖笑着一解释,宁珂激动得连连叫好,“真是好主意!回头我先包销一千斤。芳姐儿这番,可是积了大德了。” 宁怀璧同样动容。 他那闺女真是自己的小福星,不过是偶然动个心思,瞧现在,能解决多少问题?比他光拿钱赈灾可好太多了。 宁怀璧想着既是有了出路,便又派了第二拔人马去县里,要是别处乡亲们也愿意卖稻杆的,他们家一起收! 眼看着一队队百姓,肩拉手扛的将稻谷送往附近高地,宁怀璧的心,也渐渐沉稳起来。 天灾无情人有情。 只要大家众志成城,他就不信,过不去这天灾! ※ 金陵,宁府。 夏珍珍这日料理完了家事,正在逗安哥儿和萍姐儿咿咿呀呀的学说话,忽地就听说夏继祖来了。 高高兴兴忙把人请进来,谁知陪着同来的宁珂却颇有怒色。 “……家里的下人实在是太没规矩了,回头我就找三叔公说理去!” 原来他俩自宁怀璧处离开,便结伴来了金陵。方才在大街上,宁珂遇到一个亲戚,停下跟人说了几句话,夏继祖便先到宁府拜访小姑姑。 因是头回来,他不认得路,便走到二房的大门口,谁知那门房却是故意刁难。听说是长房二奶奶家的亲戚,便不让人进,随手指着后面,让人自己去寻。 恰好宁珂说完话赶来,骂了那门房一顿,才带着夏继祖从正门进来,又一路把他送到后园。 夏继祖怕让姑母难做,劝道,“谨守门户,也是大家规矩。纵是绕几步路,也算不得什么。” 可夏珍珍听得不高兴了,“守规矩是对的,可你若进来,过了二门便有夹道通往后院。一路还有小厮婆子值守,能犯得上谁家忌讳?怎么就不肯指路了?分明是欺负人!这事你们都别管了,回头我自打发人跟三叔公讲理去。” 夏继祖听得怔住,连宁珂也呆了一呆。 夏珍珍素来脾气极好,从不主动与人结怨,怎么这就刚强起来了? 此时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这事娘也别管了,让我去吧。本来不大的事情,娘一去,倒把事情弄大了。” 转头一看,却是宁芳才下学回来了。 数日不见,宁芳又长高了好些。 从前婴儿肥的小脸略有些瘦下来,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开始初露少女风姿。又因近来修习琴棋书画,气度越发沉稳娴雅。 夏继祖看得十分惊喜,“妹妹如今可真象个大家姑娘了!” 宁芳得意一笑,毫不客气,“那是当然!” 瞧她这痞痞的得瑟样儿,反把众人逗笑了,也不提那门房之事,只问宁四娘可是有空,然后过去说起宁怀璧任所之事。 听说今年天灾艰难,众人未免一番叹息,宁四娘素来面冷心热,马上问道,“那要不要银子赈灾?家里的旧衣裳旧被子也可以收拾一些。” 宁珂笑道,“暂且不必。今年可多亏了芳姐儿,给那些百姓找了条好门路呢。” 听说可以用稻杆换钱,宁四娘略略安心,只仍是道,“可每逢灾年,粮食必定涨价,光靠卖几个筐子,只怕仍是难以度日。” 夏继祖道,“小姑父也想到这一层,所以托我寻些菜种过去。走前亦问过当地老农。说大水淹后的滩涂地,倒是肥得很,若能趁年前多种些南瓜芋头,倒也可活命。” 众人听得点头,只宁芳却问,“那为何不种些番薯?那物极贱,有藤便能活,三四个月便能结果,极能饱肚子的,叶子还能当青菜呢。” 谁知众人听了皆是一头雾水,“什么叫番薯?” 呃…… 宁芳暗呼糟糕,一不小心,把一百多年后的东西说出来了。如今这时候,大概还没有番薯。 不过想想受灾的百姓,她还是硬着头皮编故事,“这是我在乡下学堂听先生说的,那番薯好似是从海外来的,闽南便有。怎么,我们这里没有吗?” 看她还一脸纯真的扮无辜,众人没有多想。 夏继祖道,“还真不知道。宁七叔,你家生意做得大,可曾听说?” 宁珂摇头,“我们家没做过这一行,实不了解。不过若是西洋传来的东西,衙门里管海运的那些人可能知道。要不我回头去打听打听,若果真有这样的好东西,四处送些,倒是造福于民了。” 夏继祖道,“那我回去也问问福建商人,有没有知道的。若有,贩些来就是。” 呼! 看大家都没起疑,宁芳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回头说起宁怀璧肯定赶不回来给两个孩子过生日和中秋,家人未免有些遗憾,但想着公务为重,便也不十分伤感。 正事讲完,夏继祖便要告辞,但宁四娘不允,一定留他住一晚。 到了次日一早,夏继祖便听说,昨天那个刁难他的门房被打了二十大板,革去差事,赶回家了。 夏继祖颇有些不安,夏珍珍却道,“昨天芳姐儿去找她三叔公告状,娘知道了都没说什么,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咱家纵门户再低微,你好歹也是正经亲戚,哪就能由得一个下人欺到头上来?” 夏继祖再看理直气壮的小姑母一眼,忽地心中一颗石头就落了地,“原先爹说姑母今非昔比,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好!有这份心气儿,才象我们老夏家的姑奶奶!” 夏珍珍笑嗔道,“什么象不象的,我本来就是!” 一面说笑着,一面打点了礼物,送侄儿离开。 宁芳因为有课,便没有相送。 不过,在课间休息时,宁芳意外听到宁淑珍坐在她身后,跟来借读的褚秀琴八卦。 “对待一个下人,至于这么狠心么?那何旺家里,孩子一大堆,如今失了顶梁柱,还不知道怎样凄苦呢。还亏得先生夸她字好,可这当主子的仁厚二字,我看她似乎还不认得!” 宁芳眉头一挑,这样高声,是要败坏她的名声? 第93章身孕 宁芳不怒反喜,正愁没机会练手呢,可巧就来了。 她随即给小喜鹊递了一个眼色,喜鹊心领神会,立即端了茶来,谁知就那么不小心,一歪手便泼到宁淑珍的裙子角上了。 茶水不烫,只宁淑珍今天刚好穿了一条霜白色的裙子,茶水色深,泼上去极是扎眼。 她顿时大怒,抬手就想给喜鹊一耳光。 可还没等她出手,喜鹊先跪下认错,一个劲的叫饶命。 宁芳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堂姑一向仁厚,必不会怪你,回头帮她把裙子洗干净就是。” 宁淑珍给噎得脸色发青,看着这一唱一合的主仆俩,忽地冷笑,“是啊,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要说我们女子,就是得做人宽厚,才得福报。就好象你们长房的辛姨娘,听说就是个好的。所以如今——” 她特意顿了顿,才加重了语气道,“才又有了身孕呀!” 宁淑珍这话一出口,果不其然,就看到宁芳的小脸微微变色了。 她得意非常,继续跟褚秀琴道,“所以说,女子不管家里有多少钱那都是虚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否则等闺女们都嫁出去了,还不是一样看人脸色过日子?” 褚秀琴不敢接话,却见宁芳冷道,“那倒也未必,这世上有趋炎附势的,但也有讲良心的。我想堂姐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看宁淑珍还想反驳,她又微微一笑,“不过有钱总比没钱好。眼下已快入秋,正是吃鸭的时节。喜鹊,拿银子去门上小厮那儿传话,让他们去五香斋买一炉鸭肉烧饼回来,算是我给六堂姑赔罪,也请各位先生和姐妹们吃着玩吧。” 闺学里顿时一片欢呼。 那五香斋是金陵名店,里头的鸭肉烧饼又是店里的一绝。又酥又香,每天现烤现卖,一炉不过巴掌大的两打二十四个,却要整整二两银子,相当于宁府小姐一个月的月例。 而因为四房势弱,宁淑珍每月虽也号称有二两银子,但实际到手却只有一两,还得管她自己的脂粉头油和小物件,她纵是再怎么斗气,也实在无力跟财大气粗的宁芳拼银子。 所以只能黑着脸看着喜鹊清脆的应下,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去传话了。 回头等下学时,收到香喷喷、热腾腾的酥饼,宁淑珍是实在吃不下。 褚秀琴因跟她交好,和她回去时便劝道,“你何苦跟她争这口闲气?就算她再无理,到底年纪上占了便宜,人家一说起来,不就得说你以大欺小?” 宁淑珍气鼓鼓的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也瞧见了,咱们上闺学,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偏她今儿一身红,明儿一身绿,连头上首饰都不重样,这是诚心显摆她家有钱么?” 褚秀琴叹道,“她也确实有钱,怪不得如此。要说你到底比我强些,尚有爹娘一大家子护着,要说我家,从前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可你看看如今我身上,穿戴的又是什么?” 宁淑珍看她身上寒酸,心里到底平衡了些,“你也不必灰心,咱们女子出嫁,便又是一次投胎,等大伯祖回来,让你堂嫂去求求,不也能给你寻个好婆家?” 褚秀琴道,“我哪里敢想那些?只求个寻常清白读书人家,能够度日便罢。” 宁淑珍却道,“你可千万别犯傻。我娘早说了,宁做富家妾,不做贫家妻。便是嫁不到高门大户,就象大房那位辛姨娘似的,便是做妾,只要生得出儿子,往后那长房还不是她的天下?哼,到时我看那丫头还神气什么!” 褚秀琴道,“你既明白,又何苦跟她计较?对了,说来贵府的大老太爷九月前到底能不能赶回来?前几年因家中人少,都没能参加金陵的重阳诗会。这回要是大老太爷回来了,必是要参加的吧?到时以你的品貌,定能一展芳名,到时还不知多少名门公子抢着踏破门槛呢!” “我就是去,也不过是长长见识罢了,哪个就急着嫁人了?”宁淑珍话虽说得客气,却难掩得色,“放心好了,大老太爷肯定会赶回来的。听说那边可有好几个女孩到年纪了,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只是到时,大房那边可有好戏唱了!” 褚秀琴道,“行了,你既都笑了,显见得心情好了,那我也不歪缠了。明儿见!” 可宁淑珍却把她拉住,“好姐姐,你知我家里弟妹嘴馋,我若只带一只酥饼,难保不够分。把你的那只让给我如何?” 褚秀琴跺脚道,“你怎不早说?我起初见你接了酥饼看也不看,还怕惹你生气,早让丫头把酥饼拿回去了。” 宁淑珍略有些不悦,“那就算了。” 待她转身,嘴里却不轻不重的嘟囔了句,“小气!” 可褚秀琴却跟没听到似的,转身离开,到底是身边丫鬟等走远了,才忍不住道,“她一个主人家的小姐,成日来占咱们做客的便宜,还好意思说我们小气,真是——” “闭嘴!”褚秀琴低低呵斥,“既知是做客,还不收敛着些?” 丫鬟道,“奴婢只是替小姐不平,凭您的才貌,哪里不压着她一头?却要处处忍让,实在是受委屈了。” 褚秀琴自嘲道,“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父兄不给力,我有什么法子?” 丫鬟看左右无人,悄声道,“那小姐也得早做打算才是。我听六小姐那口气,不象是会带您去重阳诗会的。可那是全金陵最多名门公子小姐的聚会,许多官家夫人都会在那天挑媳妇看女婿。咱屋里那位爷是个不中用的,姑奶奶更是窝囊,您若是留下做妾,那才是毁了一生,还不如自己想想法子。” 褚秀琴瞪了她一眼,“这种话也是混说的?” 丫鬟道,“我可是一片忠心为了小姐。就算真要做妾,宁可给长房二爷做妾,也好过咱们屋里那位太多了!别瞧六小姐把辛姨娘吹得多厉害,奴才私底下打听过,她也未见得有多受宠,二爷似是更喜欢二奶奶这样笨笨的。否则也不会一到金陵,就给二奶奶做了那么多的衣裳首饰。” 褚秀琴低头,沉思不语。 宁珉身子不好,膝下一直无有所出。若说是珉大奶奶不能生,那为何他房中几个通房丫头也从无人有怀孕? 只恨自己父母早逝,不得不受叔叔拿捏,硬把她塞到宁家,想把她也填了火坑。但禇秀琴正青春美貌,又如何甘心? 脑子里浮现出宁怀璧那丰神俊朗的模样,又想起宁芳身上那些华贵的衣裳首饰,脸颊不觉粉红。 丫鬟知她已动心,悄悄建议,“横竖如今长房得势,小姐不如寻个机会,也去那边卖个好,回头说不定也能有些助益?” 褚秀琴觉得有理,想想寻了个由头,“她既赠了我酥饼,我不回赠些什么也不好意思。正好前儿绣了几副团扇,你快去取一把来,趁如今天还热着,正好顺路给她送去。” 丫鬟应了,立即跑开。 而当褚秀琴登门拜访时,宁芳正为了要不要告诉夏珍珍,辛姨娘又有了身孕的事情纠结难过。 第94章人情 宁芳当然相信宁怀璧是个好爹。 爹爱她,爱弟妹。对她娘,也真心挺好的。 但她爹不仅是她爹,是她娘的丈夫,她爹还是祖母的儿子,宁家的嫡子。 夏珍珍已经不能生育了,但她爹不可能只有安哥儿一个儿子。所以他亲近辛姨娘,这是天经地义,完全无法指责的事。 但宁芳不是旁观者,她是她娘的女儿。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心疼夏珍珍,又要面临这样一个噩耗。 想起如果夏珍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从那些不怀好意思的三姑六婆嘴里得知这个消息时,会有多难过,宁芳就宁肯自己去当这个坏人。 可选择开口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无比沉重,连话也无比艰涩。 但好歹,她还是说了。 “你把人都支开,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呃? 跟想象的完全不同,她娘竟然半点也不伤心难过! 反而好笑的看着瞪圆眼睛的女儿,大方道,“这事我早知道了,你爹一回来就告诉我了。” 什,什么? 宁芳惊诧之极,“爹跟你说了?你早知道了?那你怎么没说?” 关键是你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伤心难过? 亏得宁芳都准备好小手绢和小肩膀,准备迎接她娘的眼泪好不好? 夏珍珍翻翻白眼,戳戳女儿的小额头,“这种事,跟你个小孩子说什么?再说辛姨娘有了身孕也是好事,多子多福嘛,她能生就让她生呗!” 夏珍珍说这话可半点不违心,虽然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生出三个孩子来的,但她觉得,那一定是很疼很疼的。 反正谁爱生谁生,她是不想生了。 喂! 就算生孩子就如同过一次鬼门关,可你这一脸庆幸的表情真的对吗?你对我爹不是真爱! 宁芳忿然道,“怪不得外祖总说你没心没肺!既然早知道了,你难道不应该想想,该怎么办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是谋算着让辛姨娘小产,还是把她生的孩子抢过来?” 夏珍珍无赖的一摊手,反倒把宁芳问住了。 是啊,就算辛姨娘不好,可她生的,也是她爹的孩子。难道她们还能这么狠心,去谋害她爹的孩子,自己的手足吗? 宁芳自问做不到。 “所以,”夏珍珍做了个总结,“我倒希望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给你们添个弟妹。算算日子,她都快生了,怎么还没回来?” 可宁芳不怎么关心这个,她只是不安,“那要是辛姨娘回来,非要把安哥儿要走怎么办?” 夏珍珍有点不舍,不过又看女儿一眼,“那娘不还有你们三个吗?就算你们往后都是要嫁出去的,但若是知道我被欺负了,都不管我的吗?” 呃…… 宁芳忽地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只要她们姐妹三个好好的,她娘不再犯错,谁还能休了夏珍珍不成? 既是正妻,以宁府的家风,怎么可能让一个正妻沦落到十分不堪的地步?更何况,她娘还那么有钱。 宁芳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从她爹反复交待她要好好孝顺外祖外祖母,常给他们写信的嘱托里,就可以感觉得到,她外祖分家时,应该给她娘偷偷留了好东西。否则不会让她本就很有良心的爹,每回一提到夏家,总是又感动又愧疚,活象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似的。 想想将来,就算不算自己,两个妹妹可一个是未来的侯夫人,一个是未来的大才女,夫家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名门,有这么两个得力的女儿在,就算辛姨娘再如何,也翻不到夏珍珍的头上去。 想通了的宁芳终于安心了,不好意思的冲她娘嘿嘿一笑,“我这不也是担心娘嘛,好啦好啦,你既知道,算我瞎操心好了。你去陪茵儿她们,我回房做功课了。” “站住!”眼看大闺女就想溜,夏珍珍可不干了,一把将她脖子拎住,“可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爹就告诉了我,我只告诉你祖母。谁会多嘴跑到你跟前说?” 这话倒是把宁芳问住了。 对呀! 光想着辛姨娘怀孕可怎么办,她怎么忘了问问,宁淑珍是怎么知道辛姨娘怀孕的? 正在此时,褚秀琴自己送上门来了,含蓄而完美的解答了宁芳这个问题。 “……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呢,要不是至亲也不会跟人说。可府上除了你们,最近也只有二房的人回来过,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真真让人想不通了。” 呵呵,宁芳算是明白了。 辛姨娘是从京城北下,二房是从西北归来。 殊途同归。 搞不好这两堆凑到一块儿,说了点什么,等上回“家人”回府,不就闹得合府皆知了? 只瞒着她们长房,是想要到时看她们笑话吧! 不过这个情报可太重要了,想想宁芳觉得,便还褚秀琴一个人情也无妨。 于是宁芳便道,“秀姨方才说的什么重阳诗会,我们年纪还小,也不懂做诗做词什么的,祖母未必同意带我们去。不过秀姨既说得这样热闹,我必缠着祖母,一起去开开眼界,到时秀姨也一起啊!” 起初听她口气,禇秀琴只当无望,白卖一个人情。后来又听宁芳如此一说,她可是喜出望外。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若你不嫌弃我的绣工拙劣,回头我再做几个香包送你玩吧。” 宁芳拿着她送来的宫扇笑道,“秀姨这样好的绣工我若还敢嫌弃,那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对了,画眉,去拿一瓶蔷薇露来送秀姨。” 禇秀琴忙推辞道,“才吃了你的东西来道谢,你要再送我东西,可怎么好意思收呢?” 宁芳道,“区区一块饼,可抵不上这么好的宫扇。况且秀姨还要赠我香包的,我先把东西送了,回头也好厚着脸皮收礼啊!” 禇秀琴到底接了蔷薇露走了。 路上丫鬟便忍不住道,“小姐你看,这长房可是真阔气。二姐儿才几岁,就买这么贵的香露给她使。若是……” “快住嘴吧!”禇秀琴握着不足两寸的精致香露,心中却有些犹豫起来。 她自幼父母双亡,尝够了寄人篱下的苦,却也极善看人眼色。 宁芳肯对她好,自然是因为她懂得投桃报李,可若是让她发现自己算计她爹,她又会是怎样嘴脸?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也要看这个险值不值得冒。横竖宁怀璧又不在家,禇秀琴觉得,不如等那个传说中的辛姨娘回来,先坐山观虎斗,再做决定。 第95章贺礼 既然宁怀璧已经明确表示没时间回来,宁四娘便决定在八月初九,孙儿孙女的正生日这天,给他们热热闹闹办一场抓周宴。 那么身为长姐和嫡长孙女的宁芳也不能闲着,被祖母分派去接收礼品了。 这个活并不算重,因为宁怀璧不在家,请的只是宁家本家的一些亲戚,送的也无非是些小孩衣裳首饰之类的吉祥之物,基本大同小异,只看各人送的精致与否罢了。 好在喜鹊画眉被宁芳认真调教了一年多,不仅略识得些字,人也能干许多。主仆三个齐心协力,有条不紊,反倒让人高看一眼。 忽地宁珂媳妇简氏来了,亲自捧着一只包袱,交与宁芳,“里头东西倒不十分贵重,只是我亲手做的,还望不要嫌弃。” 宁芳忙道了谢,打开一瞧,却见是全套的小孩儿衣裳,从里到外,连袜子鞋子都有,用的全是最好的素绸,做得十分用心。 宁芳连称辛苦,就要人去请夏珍珍过来道谢,可简氏却把她拦着,“今儿你家摆酒,你娘必是忙的。我既特意送到你这里来,便不是要跟人争这个风头。这里还有两对鞋子,是分送你和茵姐儿的。我瞧你们素日穿的多是家常布鞋,虽舒服透气,但今儿好歹见客,便想着替你们也做了一双绣鞋,趁入秋了正好穿上。只这底,却是叫丫鬟纳的。” 宁芳看着那样两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欢喜得眼睛都发光了。虽说她和妹妹今天穿的也是新鞋,却只是普通的绣鞋。但简氏做的这种绣鞋,颇类似于靴了。 只没有那么高的靴筒,却也是厚底高帮,非常的收脚型,但做起来也非常的费劲。故此就算有钱人家,也只会在女孩长到十四五岁,脚基本定型,要出门交际了,才会给她做几双这种鞋待客。 只没想到,简氏居然不怕麻烦,给年纪这么小的她们也做了这么精致的两双鞋。 此时最好的赞美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宁芳顿时把脚上新鞋脱下,换上新鞋,在屋里走了两步,自己都觉得高了不少,还又精神又好看。正想再次表示感谢,正好宁珂伴着来贺喜的夏继祖一起来了。 “咦,怎么二妹妹好似又长高了?” “那是我穿了新鞋!七婶做的,你们瞧,好看不?” 看宁芳是真心喜欢,夏继祖也跟着夸起“七婶贤惠”,宁珂挺有面子,终于也望着妻子笑了。 看丈夫表情,简氏嘴上谦虚着,可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前些天,宁珂一回来,得知妻子没在宁四娘回来的当天亲自去送礼请安,顿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虽在外人面前还是给她留了面子,但夜里却一直不肯近她的身。 简氏暗自后悔不已,深恨自己当时礼都送了,为何不按着丈夫的意思,去长房那里把人情做满?如今弄得礼也送了,却把丈夫也得罪了。 思来想去,她只得打起精神,熬夜费神的亲手给宁芳妹弟做了这些针线,就指着让丈夫回心转意。眼下看来,倒是做对了。 如今简氏既挽回了心意,便不久留,去宁四娘那里帮忙了。宁芳收起针线,让人把给妹妹宁茵的新鞋也送去换上,才问起二人。 “七叔怎么这么巧,又跟大表哥凑一块了?” 夏继祖笑道,“你弟妹抓周的大日子,外祖他们可一直念叨着呢!只你大舅舅没工夫赶过来,便要我一定别忘了上门道贺。我这些天去搜罗了一些你爹要的菜籽,还寻了几个他兴许用得着的工匠,可不就急急忙忙赶来了?谁知一进城,就遇到你七叔了。” 宁珂接着讲下去,“你上回不说要打听什么番薯么?前些天我那在衙门当差的朋友不在,今儿他正好回来,差了人来回话,我便想趁早赶去问问。不想遇到你大表哥,就一起去了。说来也真是巧了,咱们刚问完,便有朝廷里的人也在打听这个。说来那番薯还真是有的,不过似乎不在你说的闽南,而是在更远的岭南。后来一查,说是有个和尚种过,还特意上报给朝廷,只是没人注意。不过这回既专门有人打听,估计回头会带回来推广吧?反正你大表哥是跟人说了,不管行不行,都求人家带点给他试试。” 夏继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当时也是着急,那话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幸好有你七叔帮我打着圆场。现在想想,真是惭愧。我一个草民,在衙门里乱说什么?人家没把我乱棍赶出来,算是客气了。” 宁珂笑道,“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说来还是二堂哥有本事。那官差听说你家大表哥姓夏,是新科进士宁大人的内侄,今儿又是你弟妹的好日子,不仅不怪罪,还特意送了份礼来,说是贺你弟妹的抓周礼。” 宁芳听得好奇,“那他送什么了?” “我也没看,在这儿呢。”夏继祖刚把一只乌木盒子取出来,忽地就听人报,“大老太爷进城了!” 哦? 所有人都扭头去看,心里全在想,又是派几个“家人”护送行李,还是怎样? 正想问呢,忽地就见宁守俊急吼吼的赶了来,交待宁珂道,“你去城中太白楼订几桌上等酒席,再去叫个戏班子回来!在他们二房花厅里,摆上酒席,招呼男客,这边的花园子里就只招待女眷!” 看样子,这回是真回来了。 这安排也很合理,宁芳忙让人去跟祖母说了。 宁守俊又对她道,“今儿是你们长房好日子,别人不好走开,但也没不好没个人出面,芳姐儿你是老大,快随我一起前去迎接!” 宁芳正想说去问一声,宁四娘也匆匆赶了来,“芳儿你去,带上茵儿一起代咱们长房,去接你大伯祖!” 然后低声交待了一句,“别失礼。” 看祖母神色,宁芳点头。 不就是辛姨娘么?她知道怎么应付! 于是乎,一家人忙忙乱乱的分作两拨。 一拔忙着把抓周宴扩大成接风宴,一拔忙着去接人了。 而此时在金陵城的另一端,有人刚刚从码头上了船。 第96章归来 老马端了杯碧螺春过来搁下,问,“三爷,真的不去看看那丫头了?” 紫衣青年端坐窗边,头也不回,“回来再说吧。早些找到番薯,也能早些完事。” 老马颇有些不大情愿的撇了撇嘴,“您身子骨还没大好,便折腾您四处跑,何必这么着急?” 青年叹息着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江面上又开始零星飘落的连绵阴雨,“我不是着急差事,而是可怜那些受灾的乡亲。这番水灾过后,若不能尽快种出粮食,等到冬天,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老马肃容道,“是老奴失言了。只恨那些白拿俸禄不管事的官员,那番薯明明十几年前就有人从海外带来并成功种活并上报朝廷,却被他们耽搁了,弄得如今还要您亲自前去。老奴不是拦着您积德行善,只担心那岭南瘴气重,蚊虫又多,您这身子骨吃得消吗?” 青年冷道,“尸位素餐,谁曾真正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不到……” 他忽地将话截断,只轻轻摇了摇头,“既出来了,便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对了,夏家说那丫头要做糖,所以收购了不少稻杆?” 老马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是哩!这倒是个好主意,很能解燃眉之急。怪不得连那最挑剔的贺家老婆子都说,二姐儿是个伶俐人,家里人也不错,眼见得就把蚕丝生意做起来了。” 青年唇角也柔和了几分,“她们一家倒是不错。只希望那份礼,能帮上点忙吧。” ※ 金陵城郊的秋风细雨中,宁芳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老太爷,宁守仪。 “……我不叫人提前说,就是不想你们劳师动众的跑出来,做这些场面工夫。让旁人看着,岂不说咱们家张扬?” 与宁府其他几位老太爷皆有些发福的身形不同,这位年纪最长的大老太爷反而很是清瘦。虽已年逾七十,倒显得比才五十多的六老太爷宁守佺还要精神利落些。 只是面容方整,神情冷肃,便是不说话,也自带着一股官威,令人心生畏惧。 眼看诸位长辈都被训得微微佝偻着身子,不敢吭声,宁芳也把小脑袋一缩,躲在后头,只是心里却有些不认同。 真要不想让人迎接,大可进了家门再说,可到底提前打发人回来报信了,这不还是要等人来接?怪不得人都说官字两张口,这大概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长房人在哪里?” 宁芳心里正在吐槽,不想就被问到。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大力推了一把,宁芳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就滚了出来,差点摔一跟头。 好在如今腿短,她见势不对,干脆拉着宁茵一起跪下了,“给大老太爷请安!今儿是弟弟妹妹的好日子,祖母和娘都在家招待宾客,不得出来迎接。让我和妹妹先来给大老太爷磕个头,回头还请您赏脸,也去喝杯弟弟妹妹的喜酒。” 宁守仪本来见宁芳出来得狼狈,略皱起眉,可听她话说得乖巧,脸色稍霁,“罢了。你们长房无人,怨不得只能弄两个小毛丫头出来见人,先起来吧。你祖母既然搬回了金陵,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大伯那边家眷也接回来?” 宁芳一愣,这大老太爷手伸得很长啊!还没进门,就要管起她们长房的事了? 宁守信倒是好心,帮忙说了句,“那也是四娘担心大郎在任上无人照料,所以允他媳妇跟去照料。如今府中也才刚刚安顿下来,想来回头是要打发人去接的。” 宁守仪点了点头,“如此一视同仁才好。大郎虽是庶出,到底也是有身份有官身的人,早年是他年轻,不放心也是有的。可如今都历练了几年,也该把家眷接回来了。再说怀璧前去赴任,都没带家眷,他这个当哥哥的很该以身作则才是。” 这话什么意思? 宁芳大觉逆耳。 表面上似乎是在指责宁怀瑜没让妻子过来侍奉婆母,但实际上不就在说宁四娘厚此薄彼,偏疼小儿子一家?可试问天下哪个媳妇,不愿意跟着丈夫过小日子,却想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 可还没等宁芳张嘴替自家祖母辩解两句,宁守仪就完全不跟她谈了,“走吧!路上人多,回家再见礼不迟。” 看他潇洒的手一挥,便关上车门,示意继续上路。 被甩下的宁芳,只觉好似一拳打进棉花里,说不出的憋屈! 再看着宁守信、宁守俊他们皆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宁芳突然有点明白这个大老太爷的性格了。 天上地下,唯他独尊啊! 尔等凡人,听他吩咐就是。至于意见,呵呵,想提也不许。 因是晚辈,宁芳既下了车,便只得牵着宁茵站在路边,等长辈的马车过去再上车。 等宁守仪他们过去,女眷的车子过来,宁芳却没有看到辛姨娘的人影。 正奇怪着,一辆车帘打开,里头一个年约四旬的贵妇上下打量着她笑道,“这便是长房的两个丫头?果然穿戴不俗。” 宁芳不认得,瞧这年纪也不敢乱称呼,旁边一个婆子好心提醒,“这是大老太太。” 宁芳一怔,虽然知道宁守仪妻子过世后,便将一个得宠的祝姓妾室扶了正,却不料竟是这般年轻。可她这一张口,不称赞别的,先称赞她们姐妹二人的穿戴是何意思?没瞧见旁边立即甩来好些白眼了么? 这是妥妥拉仇恨啊! 可这位大老太太却似浑然不觉,又笑道,“你们是不是在找辛姨娘?别看了,她不在。到底是大家闺秀,懂规矩,说你祖母既交待她出门是照拂二爷,这实心孩子,也不顾七八个月的身孕,竟是直奔那乡下地方去服侍你爹了。回头你可得好生跟你祖母说说,赶紧差人寻些好东西送去。还有安哥儿,这哪有孩子不在亲娘身边的?” 她说完又笑着掩口,“哎哟,我这也是糊涂了。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我自回去跟你祖母说。” 放下车帘,大老太太也示意马车前行了。 可宁芳却没有忽视她最后那一眼里的得意与挑衅! 什么意思? 辛姨娘一个妾室,她凭什么问都不问,就跑到她爹那里去? 还有安哥儿,她凭什么带走弟弟? 第97章打赏 “二姐,你抓疼我了。” 忽地,小宁茵抗议的甩起小手,才让宁芳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未免暗自苦笑。 她原以为,在跟夏珍珍聊过以后,已经可以用平常心面对辛姨娘,哪怕是她要夺走安哥儿,都可以冷静面对,可事实面前,宁芳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就算她和安哥儿不是一个娘亲生的,但在朝夕相处中,她已经把他当亲弟弟看待了。 如今祝大太太不过是轻飘飘说几句话,都能轻易勾起她的怒火,她若是当真把他夺去,宁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跑去跟她拼命。 可这, 显然是不现实的。 宁芳突然明白祖母让她来迎接时,为什么会特意嘱咐一句,“别失礼。”想来睿智如祖母,早已经想到她会失礼,所以让她提前过来,也省得万一在抓周宴上突然相见,自己会情绪失控吧? 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态的宁芳,准备带妹妹上车了。 谁知忽地一辆车经过,也不知有意无意,这么巧就压到了旁边一个小水坑,溅起不少泥点子。 宁芳反应快,赶紧把妹妹护在怀里,先遮着二人头脸,可是脚下却没这么好运了。新换的绣鞋上溅得全是泥,显见是没法穿了。 宁芳很心疼,宁茵年纪小,却是嘴巴一瘪,竟是要哭了。但要是在这样迎接长辈的场合哭起来,可是极大的失礼! “呜呜,鞋鞋,花花都脏了……” “哎哟!真是不好意思。车夫你也是的,赶车怎么不看路?这么精致的绣鞋糟蹋成这样,可要怎么穿呢?” 看宁茵要哭,车上的宁淑珍幸灾乐祸的探出半张脸来,越发逗弄起宁茵。 她就是故意的! 还有刚才,那个推她一把的人,就是她!宁芳虽没看到,却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露了。 眼神微冷,但宁芳面上却笑得淡然,“堂姑不必客气,不过你家这车夫的眼神似乎不大好,是不是该换一个?否则怎么人人都没溅到,偏他就溅到了?好了,茵儿不哭,回去二姐叫人把鞋鞋洗干净,花花就漂亮了。如今这还是在外头呢,你这么哭,让人瞧见,还以为堂姑欺负咱们,岂不让人看笑话?回头让弟弟妹妹瞧着一个小哭包姐姐,也是要嫌弃的。” 宁茵近来正学着当个好姐姐,给她这么一劝,努力把小眼泪憋回去了。 可宁淑珍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宁芳这么懂事,岂不衬得她不懂事? 再说这赶车的车夫,还是她姨娘家的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求进府里来有个差事,真要裁了,回去她自己没脸不说,姨娘也得跟她没完。 所以此时宁淑珍再不愿,也只得当众表示大度,“既是我这车不小心溅的,要不就让我的丫头来帮你们洗吧。阿茵,回头堂姑再给你买糖吃,好吗?” 小胖妞看姐姐一眼,可不客气了,“鞋子有二姐帮我洗,那你去隆隆寺买桂花糖我吃!” 这下连宁芳都忍俊不禁,“小东西,嘴还挺刁!” 不过要得好! 宁茵说不清楚,但大家都听懂了,她要的是隆福寺的糖果点心。 那里桂花酥糖乃是一绝,但就跟五香斋的鸭油酥饼一样,贵! 因为宁茵太馋了,宁四娘严格控制着家里孩子的零食量,一向不许下人多买。可就算买得少,一盒也得破费个百来文钱,对于一向小气的宁淑珍来说,可算是大大的破一注财了。 宁淑珍勉强笑着应承下来,心内却在滴血。 就为了几个泥点子,花这么多钱,她何苦来哉? 长房这死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怎么张嘴就要这样好东西? 宁芳冷冷瞥她一眼,带着妹妹上车,一起回府了。 只是心中却在暗暗担心,不知她娘得知辛姨娘去投奔她爹时,会是怎样心情。只是此时要派人回家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宁芳心里本就团着一把火,烧得十分难受。偏等进了自家院门,却正好看到刚进门的祝大太太又在故作重施,夸着夏珍珍。 “……我一看你这孩子,就是明白事理的。所以定然不会怪罪辛姨娘,对不对?要说她去那乡下,也是替你分忧了呢。” 宁芳急得汗都快冒出来了,要是此时她娘说错半句话,只怕那辛姨娘就要如愿以偿,从此正大光明伴在她爹身边了!但要是夏珍珍怪罪起来,又会不会落个善妒的名声? 当着满堂女眷的面,只听夏珍珍道,“辛姨娘不怕辛苦,愿意去照顾相公,自然是好的。只她现在还有着身孕呢,这样招呼不打就跑去,会不会给相公添乱?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正事,却也知道,如今地方受灾,相公心里正油煎火烤似的难受,连两个孩子的抓周宴都没法回来,如今却又多了一个孕妇要照顾。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呼! 宁芳长长舒了口气,宁四娘也在无人察觉处,悄悄松了手上的念珠。 旁人只当夏珍珍机敏,可唯有她这个当婆婆的知道。这个媳妇就是老实,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但这番实话,说得实在妙极了! 哼, 旁人不知宁守仪一家德性,但自幼在金陵长大,又为了婚事家产跟几个叔伯斗智斗勇那么多年的宁四娘如何不知? 别看祝大太太说得好听是替夏珍珍分忧,这是在给她们长房没事找事! 辛姨娘有一个儿子已经够撑腰的了,如今还要跑到夫君任职处去刷名声,她到底是想干嘛? 如果是从前的夏珍珍,或许宁四娘还会睁只眼闭只眼,容她三分。但如今夏珍珍的变化她是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的,既然媳妇已经改好了,她就绝不容许妾室坐大! 于是淡笑道,“大伯娘远道归来,还劳您操心我们房中这些小事,实在是做晚辈的不该。赶紧坐下,让晚辈们好好孝敬您多吃几口菜,回头也让我家孙子孙女都来给您磕几个头,也好讨几个赏钱的不是?” 宁芳立即甜笑着上前配合,“正是正是!我们姐妹这金项圈就是五老太爷家送的,三老太爷也送了玉扳指。妹妹,快来给大老太太磕头,咱们也等着收好东西!” 看宁芳姐妹当真带头跪了下去,祝大太太却只觉得心里憋屈。 她原是宁守仪上司家的丫鬟,只是一时走运,由主子认做养女,赠与宁守仪为妾,后生儿育女有功,才扶成继妻。 只是根基未免寒酸,扶正时日又不长,手头根本没什么象样的积蓄。 不说那什么玉扳指,只看宁芳姐妹脖子上明晃晃的金项圈,她瞧着都眼馋,哪里有这样好东西打赏? 可宁芳话已出口,若不打赏,岂不丢脸? 况且她们多年在外为官,这会子要见面礼的晚辈,可不止宁芳姐妹。眼见很快呼啦啦跪了一地,这么多人,若个个都要给,她又怎么给得起? 第98章御钱 宁四娘早知祝大太太的底细,所以才会故意说那讨要红包的话,给她添堵。 如今看把她噎得快要下不来台了,宁四娘才又假意嗔道,“这些孩子,平日里听到念书就头痛,讨红包就这么积极!难道大老太太还欠你们的不成?还不快起来,想必是回头要补给你们的。” 祝大太太只好讪讪点头,胡乱应付过去,“是的,都有,回头就给。行了,今儿可是抓周宴,小寿星公在哪儿?快抱我看看!” 看她自己撑不下去,主动转了话题,宁四娘这才作罢。命婆子把一对孙儿孙女抱出来,便再也无人说起辛姨娘之事。 要说祝大太太倒也不是跟长房有仇,而是如今长房得势,他们二房回归,宁大太爷虽没明说,但看那意思却是想要敲打敲打的。 祝大太太能从妾室身份成功上位,转正做了续弦,除了生育有功,最大的妙处就是她的“善解人意”。 往往不用宁守仪话出口,她就觑着眼色先把事情办了。 就象这回,他们在快到金陵时,“偶遇”了辛姨娘,虽然明知这事有点蹊跷,可祝大太太还是故作不知,欣然带她走了几日,还特意派人把她送去宁怀璧就职的地方。 原本想回来看长房笑话,谁知竟是踢到铁板,这才让她记起宁四娘那个不好惹的脾气。 嗯,如今她还添了帮手。 瞧着宁芳那个鬼灵精的小模样,祝大太太便又添了几分闷气。 只到底不敢惹事,宴席便也顺利进行下去。 虽说宁守仪一家的突然返回,把一场好好的抓周宴改成了接风宴,但毕竟孩子周岁是大事,尤其又有个男孩儿,所以在酒宴过半之后,倒也隆重的办起了抓周仪式。 眼看仪式快开始了,宁芳仗着年纪小,身形灵活,从女眷中挤了出来,跑到夏继祖身边,把他给拉了出来,“表哥怎么还不过去?祖母说了,一会儿她抱萍妹妹,让你抱安哥儿上台抓周。” 夏继祖听着有些迟疑,“真让我来?” 虽按本地风俗,舅家为尊。只要抓周宴上有娘家舅舅或兄弟在,都是由他们抱孩子上台抓周。 可夏家跟宁家的身份差了这许多,这样会不会让宁四娘为难?尤其今日宁守仪也回来了,他会不会挑理? 夏明启也是顾虑到这一层,所以让儿子来做代表。就算到时不让夏家人上台,也说得过去。只万万没想到,宁四娘却执意要给夏家这个脸面。 尤其闹了辛姨娘这出,她就一定得让夏继祖上来,还点名要他抱安哥儿,这就越发显出对夏家的看重了。 宁芳只道,“祖母都发话了,让你去就去,客气什么?” 夏继祖知道这是宁四娘要给小姑做脸,所以沉了口气,跟着宁芳转到后头。 那边宁四娘已经把闲杂人等清空了,只有夏珍珍,还有奶娘带着两个小孩子在。 安哥儿是认得夏继祖的,方才还陪两个小的玩过,所以一看到他来,便笑嘻嘻的伸手,想要举高高。 看孩子跟他亲热,宁四娘也慈爱的摸了摸孙子的大脑袋,“现在可不能举高高,回头再陪你玩。” 安哥儿已经听得懂不少话了,虽是呀呀叫着,倒在夏继祖怀里安静了下来。 这边宁四娘又从夏珍珍怀里接过同样一身大红新衣的萍姐儿,抱着孩子率先走了出去。 夏继祖跟在她身后,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经商人家,太会看人眼色了。 要说宁府除了长房,和有生意往来的宁珂,旁人对他们不过是面子上的客套而已。 尤其宁守仪,方才宁珂特意带他去跟敬酒时,他碰都没碰,只看他一眼,便算是招呼到了,完全没把夏家放在眼里。 夏继祖虽弄得挺尴尬,但想着自己毕竟是晚辈,对方又是官身,多少有些自惭形秽,所以也没争辨什么。 只是如今,他抱着安哥儿出来,虽知是宁四娘一番好意,可心里难免打起了鼓。 果然,还不等他走到抓周台,宁守仪便往旁边指向自家孙子宁珉,“你去把孩子接过来,也沾点喜气。” 宁珉成亲多年,房中至今没有一儿半女,让他来抱抱安哥儿,沾点子孙运,这也说得过去。可早不抱晚不抱,为何偏偏这时候来抱? 夏继祖就见宁四娘停下脚步,挡在了他的身前,“行啊,一会儿等抓完周。只要不嫌烦,让珉大侄子抱回屋去带几天都行。” 宁守仪顿时沉了脸,“四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宁四娘笑容淡了几分,却坚定道,“没什么意思,这抱孩子抓周本就是舅家份内之事,不好劳动旁人。更何况,人家今天还送了份大礼来呢!” 宁守仪不屑冷哼,“四娘你跟商户之家结了几年亲,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了?若传出去,也不怕坏了咱们书香门第的名声!” 旁边人群里顿时传来阵阵嗤笑,宁芳气得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夏继祖更是难堪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商户怎么了? 又不偷又不抢的,要给人这样笑话? 宁四娘却依旧高昂着头,却是伸手把系在萍姐儿腰间的一个红绳拉了出来,“若是有亲戚也给咱家送这样好礼,再俗我也认了。” “你!”宁守仪这回是真火了,正想端出伯父的架子,好生教训长房一番,谁知在看到宁四娘翻出来的红绳时,似是给人掐住脖子,哑巴了。 他这是怎么了? 不说宁芳看过来,就连家中的男女宾客都望了过去。 宁四娘慢条斯理的又从安哥儿腰间牵出同样一条红绳,展示给众人瞧见。 红绳上头打着一只蝙蝠,底下绑着一枚金钱。 这是福在眼前的意思,很吉祥,也很常见。 但不常见的是那枚金钱。 当宁守信好奇的上前,看清楚金钱上铸着的图案时,忍不住惊呼起来,“这,这是宫中的八卦御钱!” 他这一嗓子,可是让满屋子宾客都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连宁芳都张大了小嘴,恨不得把下巴扔地上了。 前几天为准备抓周,宁四娘特意寻了几枚老旧花钱出来要给孙子孙女打络子,宁芳瞧着别致,好奇问了几句,宁四娘就给孙女做了个科普。 虽然象宁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逢年过节也会铸些金银锞子并吉祥钱赏人,但只图个好意头,并不太值钱。真正值钱的,只有每年宫中铸的御钱。 不但材质好,图案更加精致。尤其那些铸了八卦图的,寻常人家最爱收藏了镇宅辟邪,或是在红白喜事上陪送。往往一枚金钱,能炒到数百两银子之高。 可惜就算这样,这种八卦钱还是有价无市。 因为宫中很少对外赏赐这样的金钱,要赏也只赏给王公亲贵,和一二品的亲近大员。 宁府虽是官宦人家,却还没出过这么高级的人物。所以家中所能收藏的,也只有几枚次一等的铁钱。可就这样,在金陵已是难得之物。 宁四娘怕弄丢了,都是亲自收着,每逢节庆,才挂出来讨个吉利。 但如今在安哥儿和萍姐儿腰间挂着的,就是两枚金光闪闪的八卦金钱。一看就是宫中御制,一般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仿啊! 可这是谁送的? 舅舅家怎么可能有这样好东西? 宁芳再看夏继祖,也是满脸疑惑。忽地他轻呀一声,似是恍然。 宁芳也想起来了! 大表哥今天不是先去了趟衙门吗?还带了个乌木盒子回来,说是某官员送的,想来就是这个了。 可这到底是谁啊? 送这么好的礼,实在太长脸了! 第99章渔翁 看宁守仪尴尬,宁守佺想给长兄解围,跳出来嘟囔,“东西是好的,只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宁四娘脸色一沉,宁珂忙道,“这确实是人家送给夏家兄弟,托他转送来的,我亲眼所见。六叔公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金陵衙门找赵都事一问便知。” 宁守佺讪讪闭了嘴,宁四娘这才冷哼一声,转头对夏继祖道,“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好时候,把安哥儿抱过来吧!” 夏继祖这回可是胆气大壮,就算他还不太明白这金钱到底有多贵重,但宫里的东西,肯定是长脸的好东西,没看那位宁守仪宁大官人脸都青了吗? 所以他是雄纠纠,气昂昂,大步上前,把安哥儿往抓周台上一放,“去,找几个好东西给你祖母瞧瞧!” 要说小孩子最是敏感,本来觉得气氛有异,安哥儿也收敛了气息,不敢吵也不敢闹的。可看夏继祖突然这么大气的一说,安哥儿似是知道有人撑腰,顿时来劲了,眉花眼笑的就撅着小屁股,爬向那一堆书本玩具了。 宁四娘笑着,也把宁萍放了上去。 这孩子天生胆小,有些茫然,宁芳赶紧上前,“萍儿乖,跟安哥儿一样,去抓些玩具来。” 宁萍倒是听她的话,低头左右看看,就把一支被安哥儿踹开的毛笔捡了起来,往她手上递。 众人看得好笑,“这是要出个女状元么?竟是拿笔了!” 宁芳看她还空着一只手,忙道,“再去拿一样。” 宁萍再度看看,就把一盒子颜料捡了起来,惹得众人更笑,“原来不是做文章,是要画画的。” 宁芳心中很是骄傲,心说等我家妹子日后出了名,你们想求她的画,还求不到呢! 她既抓周完毕,看她在台上颇不自在,夏继祖便把她先抱了下来。然后再瞧安哥儿,就跟个混世魔王似的,满台子乱蹿。什么东西都要捡起来摸一摸,啃一啃,极是活泼灵动,逗得人笑个不停。 眼看他把满台子翻得乱七八糟的,连宁四娘也忍不住笑道,“行啦,差不多捡一件出来吧,别挑花了眼!” 安哥儿扭头看看,钻进玩具堆里,摸来摸去,最后高高兴兴的举着一物,嗷嗷叫着往回爬。 等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个提着条鱼的泥娃娃,宾客们笑得更加大声。 连宁芳也捂着眼,不忍心看了。 这傻弟弟,之前还特意教过他,要去捡官印,捡刀剑,或是金元宝的,结果却捡个泥娃娃,这可不得被人笑一辈子么? 可宁四娘,还有宁守仪等家中长辈,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重起来。 宁淑珍嘲讽道,“还以为捡什么好东西了,竟是捡块破泥巴出来,这是往后要去做个渔翁打鱼么?” “住嘴!”宁守仪忽地发威了,“这是哪房的丫头,如此不懂规矩!” 宁守佺气急,“死丫头,乱说什么?滚回房做你的针线去!” 宁淑珍不意在这么多人面前,挨了这么大通训斥,一下子白了脸,眼泪也涌了上来。旁边她姨娘看着不好,赶紧拉着她要走。 可这是为什么? 宁淑珍不服!脚下便不肯挪动。 宁守仪瞥见她那愤怒的神情,冷声道,“你还不服气是不是?老六,既是你家的丫头,便由你来说!” 宁守佺再度瞪了宁淑珍一眼,真恨不得把这丫头一把掐死,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我们宁家祖籍雁丘,早年家贫,为求生计,除了耕种,还得下河捕鱼。某年寒冬大雪,家中无粮,老人病重,先祖还是少年,却只得冒雪去河上破冰捕鱼,谁知却不小心掉进湖里,险些丧命。后来蒙一位方姓恩师所救,见先祖一片纯孝,且有心向学,便收他为弟子,教其四书五经。我宁家先祖因祸得福,后来考中举人,渐渐振兴家业。” 等他说完,宁四娘傲然道,“后凡有我宁家子孙抓周,抓到这渔翁的,皆会有所成就。当年大伯抓过,我家二儿抓过,只想不到,今儿我这孙子手气不错,也抓到了。” 哗! 这下所有人都对抓周台上,那个咧嘴傻笑的小胖墩刮目相看了。 宁淑珍原本满心的不服,只刻全都化为了悔恨与恐惧。 她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嘴贱,胡乱说话?早知道还不如听话的快快滚蛋!现在再留,只怕落不着好吧? 宁淑珍心生怯意,想偷偷溜了。 谁知宁守仪却目光如电的瞟了过来,“你既听完了始末,便去训诫斋住满三月,将《女诫》抄上百遍再出来!” 宁淑珍这回真正白了脸。 抄书很可怕,可住训诫斋更加可怕! 那里冬冷夏热,生活极其简朴,每日除了清水和三餐粗食,还有罚抄的笔墨纸砚,什么都不提供。就算她们四房比不上其他几房富裕,可宁淑珍自打生下来,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所以,她马上跪下,哭着求饶了,“孙女儿无知,还请太老爷饶过这一回吧!” 可宁守仪却冷哼一声,半字不发。 宁守佺立即跳起来道,“还不快让人把这丫头拖去!早说了平日里要你们严加管束,都当耳旁风,今日去吃些苦头,才是教你做人呢。还有脸哭,滚!” 眼看着宁淑珍被拖走了,众人也觉得没什么意趣。 显然,这是二房回来想立威,没抓着长房的把柄,在四房捉了个替罪羊。 可这又能怪谁呢? 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横竖酒宴已完,众人散去。 宁芳回了房,左右瞧着她的小弟弟,好象今日才重新认识一样。 夏珍珍觉得她这眼光实在太过古怪,拿手绢拍了女儿一下,“傻看什么呢?别把你弟弟吓着。对了,你说这金钱是谁送来的?” 宁芳此时哪有心情管这个? 再说这个也不难猜。 看那钱上金色新得很,一看就是这一两年铸造的。而这一两年,宁家能跟京城攀上关系的,除了英王府的那位,还有谁? 只他远在京城,怎么跑到金陵来送礼了?不过这事倒还不急,让宁芳震憾的是眼前牙都没长全的小不点。 在宁守佺讲叙家史时,她忽地又记起一事。 夏珍珍后来两个女儿会嫁得很好就不说了,可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却更叫人羡慕。 因为他曾在海战中立下大功,举国震惊。 而那小子,最出名的事迹,就是小时候抓周时,曾抓了个渔翁。 可她们宁家明明是书香世家好不好?若说能培养出宁萍那个才女还算勉强说得过去,可怎么会培养出一个战功彪炳的武将? 那小子,还有个挺出名的绰号。 宁芳知道,却不敢说。 因为安哥儿还没有大名,所以她还想等等看,这个弟弟会不会就是那个著名的“宁扫地。” 第100章归来 不管安哥儿日后如何,但眼下他通过抓周,已经成功吸引了全家人的关注。 证据之一,就是当天夜里,宁珉果然让媳妇前来,把睡着的安哥儿连摇篮一起,抱到他屋里去了。 这是宁守仪吩咐的,宁四娘也答应过,所以并无二话。 反正这小子晚上不怎么起夜了,一觉能睡到天光大亮,借出去祸害下别人,也能让她们睡个好觉。 只夏珍珍颇有些不习惯,两个孩子带惯了,突然发现少了一个,总是各种不自在。 不过第二天一大清早,醒来找不到熟人的安哥儿,嚎声震天的被宁珉媳妇火急火燎的送回来了。 夏珍珍抱着孩子,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还福至心灵的突然机灵了,跟宁珉媳妇说,“你要喜欢,往后常来陪他玩呀!” 就算明知是个安慰,珉大奶奶也挺高兴的答应了。 她娘家不给力,否则也不会明知她生不出孩子,多半是宁珉的缘故,还要把那么大个堂妹,借口来宁家闺学附读,硬塞到这里。 珉大奶奶知道,家里是想让堂妹给宁珉做妾,拼一丝生儿育女的希望,好保住宁家这门亲戚。 可若是真有这么一丝希望,为什么不落到自己身上? 好在禇秀琴心气高,并不是特别想争这门亲事,所以珉大奶奶觉得,自己多抱抱安哥儿,说不定还真能有点指望呢?就算生不出儿子,能跟夏珍珍一样,生个女儿日后也好有个依靠呀!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珉大奶奶倒是真心实意想找机会跟夏珍珍交好的。 如今看夏珍珍待她和气,她没有别的可以回报,便决定跟她说一件事。 “嫂子惯常要带孩子,少出来走动,大概还不知道,你们家二姐儿如今可受欢迎得很呢。虽小小年纪,却模样俊俏,行事大方,人人皆说象当年四姑。” 瞟一眼还无知无觉的夏珍珍,珉大奶奶只好说出重点,“听说三老太爷那边,如今都想跟她结亲了。要说那边也是个好孩子,才十四岁,就已经是童生了。只家境到底差些,不过若你们家,想来也不在意这个,是吧?” 啊? 夏珍珍一下就懵了,结亲?可她女儿才几岁! 完全不知道是怎么送走的宁珉媳妇,夏珍珍调头就急匆匆去找婆婆了。气呼呼把事情一说,宁四娘反倒笑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芳儿一天天大了,自然少不得有人来说亲。唔,她说的那孩子应该是三婶娘家的侄孙。虽然那齐家近年确实家业萧条,但也算是书香世家,如果孩子果真好,便是穷些也没关系。” 什么? 夏珍珍瞪大眼睛,听宁四娘这意思,还当真想结亲? “可是,可是娘……” 宁四娘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不是要立即就把芳姐儿嫁出去。不过这好女婿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咱们且慢慢相看着。等到合适的时候一提,不也省得到时抓瞎?正好每年重阳,金陵都有诗会,到时带了孩子们都跟去瞧瞧。说来你家二嫂房中的两个丫头不也要说亲?你这个当姑姑的,可得多留些神。” 这番话,好歹把夏珍珍劝住了。 不过想想自家女儿,到底舍不得。于是夏珍珍暗下决心,就算人再好,也优先考虑她娘家侄女,万万不可让人把她闺女早早哄了去。 宁四娘瞧她一番心事全写在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本有件事该提醒她的,也不愿说了。 倒是宁芳心里还一直惦记着,问起夏珍珍,“娘先别管我的亲事,那还八字没一撇呢。你倒是想想,爹那里该怎么办?难道就任凭辛姨娘赖在爹那里不走吗?” 呃…… 夏珍珍不敢说是自己忘了,只是反问,“那还能怎么办?派人去把她抓回来?那也太丢脸了吧!再说,你爹那里正忙着,兴许根本没空招呼。她自己住两天觉得不便利,或许就回来了呢?” 宁芳抚额。 她怎么有个心这么大的娘亲? 辛姨娘既然敢跑到那个穷乡僻壤去,必然是有了应对之策。能指望她自己回来么? 再说了,一个正妻对不打招呼,就跑到丈夫任上去的姨娘,如果拿不住手段来钳制,得让人怎么笑话? 夏珍珍虽然在乡下培养出了一点战斗力,可那还是面对外人,一回到内宅,她又不开窍了。 宁芳指望不上她,便去找祖母。可这回任凭她如何旁敲侧击,宁四娘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活象没这回事似的。 弄得宁芳反倒糊涂了。 祖母这是故意纵容啊,还是想给她娘一个教训? 如此过了四五日,傍晚一场秋雨过后,因见萍姐儿连接打了两三个喷嚏,有些流清鼻水,恐她着了风寒,夏珍珍正在跟宁四娘商量,是即刻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还是过一夜再说,院中却是一阵大乱。 “不好了,不好了!太太,二奶奶!辛姨娘,辛姨娘她回来了!” 夏珍珍一愣,回来是好事啊,有什么不好的? 可随即也不用问了,就见家中男仆们也顾不得避嫌,径直抬了一张板床进来。床上一人虽盖着厚厚被子,仍是面白如纸,唇色发青,可不正是辛姨娘? 夏珍珍吓得站了起来,“她,她怎么了?” 闻讯赶来的宁芳忽地抽抽鼻子,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后头一个婆子抱着个小小襁褓进来,跪下就哭,“姨娘说要去二爷那里,才到那桐乡县,就下起瓢泼大雨。姨娘担心二爷,也不肯走,还要往三鸦乡赶。谁知,谁知路上遇着发大水,给咱们冲得七零八落。好容易找了个农户落脚,姨娘便发作了。挣扎了一天一夜,好容易生了个哥儿。可那乡下地方,连个大夫也寻不着,奴婢只得作主,带着哥儿和姨娘,先赶回金陵了。” “我的儿。可真是亏了你了!” 婆子话音才落,却见祝大太太已经赶来,进门就拿着帕子拭泪道,“我原派了你们跟去,是好生侍奉辛姨娘的,怎么却把人弄成这样?不过这丫头也是太实心了,眼见那么大水,还不要命的往前赶,你们就不会拦一拦么?” 这婆子本是祝大太太借出去了,顿时接着话,一唱一合,“怎么没拦,可拦不住啊!就算姨娘昏迷时,还一个劲的让人去寻二爷呢!” 宁芳听着有些不高兴了。 这样显摆辛姨娘要跟她爹同生共死,什么意思? 第101章求罚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呀!” 夏珍珍没听出祝大太太的弦外之音,她瞧着辛姨娘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是真心替她着急,“再来几个人,去把湖边空着的水榭收拾出来,抬姨娘进去歇着!” 可祝大太太立即道,“她一个刚生产的妇人,怎好在水边那样湿气重的地方?还得住在向阳的地方才好。” 夏珍珍道,“那就只好来跟我们挤一挤了。” 祝大太太立即道,“如此最好,离得近,也方便照顾。” 谁知宁四娘却道,“我看不好。那边早已经搬定了,若把辛姨娘挪过去,又得重新挪腾屋子,还是带她去住水榭吧。要说湿气,我一个老婆子住她对面的临水轩都不怕,她怕什么?” 祝大太太一下哑然了。 因长房住的是花园改建的屋子,所以并没有正经的分为几进,而是依着里面的假山湖泊,选择亭台楼阁做住处。 从前宁四娘的闺房乃是一处朝南的独立小院,十分阔朗,且阳光充足,是她家这半边园子里最好的地方。 宁怀璧之前收拾时,便格外用心,打算着让母亲回去住。可宁四娘来了,却是把宁怀璧和夏珍珍的居所安排在了那里。 夏珍珍当然不肯,可宁四娘却说自己年纪大了,经不得吵闹,“这小院旁边刚好有座小楼,正好给她们姐妹几个当闺房。离你又近,好照应。” 眼看两个弟妹渐大,尤其安哥儿调皮起来,确实有些吵闹,宁芳便劝夏珍珍别争了。横竖宁四娘住的地方离她们也不算太远,还有游廊相连,往来便利,有空多去走动走动也就是了。于是,宁四娘便在西边的一处清静敞轩住下了。 但眼下要腾给辛姨娘的水榭就没有这么好了。 那里本是建来听雨垂钓读书观景之所,一共只有一大两小三间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冬天会冷,夏天又热。 祝大太太实在有些看不上,还想替辛姨娘争辩几句,忽地听见宁芳跟夏珍珍说,“娘别着急,你先带人把辛姨娘安顿下来要紧。东西别管好坏,能用就行。幸好弟弟妹妹的小床什么的都在,我带人去收拾出来,就往水榭里去。这里有祖母呢,也用不着我们这边多人。” 只要把人弄走了,祝大太太再要争辩又如何?总不能让辛姨娘一直躺在厅里供大家参观吧? 宁四娘暗赞孙女机灵,好在此时夏珍珍也不含糊,立即带着丫鬟婆子出去抬家具,拿被褥了。 等人都走了,宁四娘也可以送客了,“家里闹哄哄的,便不留大伯娘坐了。回头收拾清楚了,再让辛姨娘去给您磕头。” 祝大太太一瞧如此,实在没有借口留下,只得告辞,不过走前,倒是把她的那边的婆子留下了两个。 这点子下人宁四娘还不放在眼里,闭门先收拾起小孙子。 等夏珍珍那边弄好,把辛姨娘抬进屋,请来的大夫也进门了。 先看过小哥儿,不太乐观的表示,孩子因为早产,可能有些难养后,又说辛姨娘往后大概也是没得生了。 夏珍珍十分诧异,倒是宁四娘,似是早有预料。也不说旁的,只让大夫尽管开药,调理大人孩子。 大夫有了这话,便敢下笔了。里头加了好些人参等昂贵之物,一天就得吃掉一两多银子。 宁四娘瞧过,有些药材自家有的,就先拿出来使,不够的就去药铺抓。可就是如此,这药方也不便宜。况且还得加上药膳食补,这份花销可就少不了了。 等第二天宁芳早起时,便听说昨晚光抓药就花了十几两银子。 小喜鹊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汇报昨晚打听的新消息,“亏得咱们太太心善,家境又还过得去,否则一般般人家,哪吃得起?” 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还有小哥儿,听给他洗澡的婆子说,瘦得简直没法看了。比小猫儿大不了多少,全是骨头,连哭都跟哼哼似的。这都生下来都多少天了,眼睛还没能睁开,比当初安哥儿还不如!” 就算宁芳对辛姨娘有再多不满,此时听着也只觉老大不忍心。 你说她聪明一世,怎么偏偏就糊涂一时? 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不说好好保重身子,跑那乡下去装什么贤良淑德?亏了自己身子不说,还把孩子折腾成这样,何苦来哉! 宁芳摇着头,收拾停当会同了夏珍珍,给宁四娘请安去了。 夏珍珍昨晚折腾晚了,也没睡好,脸上还挂着两个黑眼圈。就这,还得哄着不高兴的安哥儿,在那儿哼哼唧唧的吃藕粉。 宁芳奇道,“这怎么一早就吃上藕粉了?奶娘呢?” 夏珍珍叹道,“辛姨娘生得急,连个奶娘都没寻着,小哥儿落地这些天竟是喝米汤挺过来的。昨儿就把奶娘分了一个过去,只留下青嫂在这边看顾他们两个。昨儿大夫说萍儿到底是有些着了凉,只好尽着她先吃奶,安哥儿可不就得吃这个了?” 宁芳同情的摸摸小弟弟,“乖哦,先吃这个,回头姐姐让厨房去给你买鱼炖汤吃。” 夏珍珍却是笑了,“还等你吩咐啊?一早就打发人去买了。行了,既不爱吃这藕粉,就不吃了,咱们先去看祖母,回头再给你弄好吃的。” 说着话,让奶娘给孩子收拾了,母女二人带着安哥儿出门。萍姐儿着了凉,就不让她去请安了。 等到了宁四娘那里,却见辛姨娘早到一步,正跪在地上哭呢。就算刚刚生产完毕,可半点不施粉黛,一身素服的她,看起来依旧楚楚可怜。 “……全怪婢妾不好,只顾着惦记二爷,便忘了自己身子。伤着自己是婢妾活该,可伤着哥儿,就全是婢妾的错了。呜呜……” 看宁四娘没言语,夏珍珍听得老大不忍,代她求情道,“娘,辛姨娘也不想的。这老天要发大水,怪得了谁?” “不,就是怪我!全是我自作主张。二奶奶,你不必替我求情了,还请太太责罚!” 宁芳听不下去了。 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夏珍珍到底有多傻,还要替这样的辛姨娘求情?没看到人家摆明要踩着正妻装贤良么? “娘,你别求情了,就让祖母责罚她吧。责罚了,姨娘心里还会好过些。” 呃? 这是什么画风?善良的夏珍珍傻眼了。 第102章柔软 宁四娘瞅那满头雾水的夏珍珍一眼,简直不想看第二眼。 还以为她学得聪明点了,可还是一样傻! 就算身为正妻要表示大度,可眼看人家都拿你当垫脚石了,还要上赶着帮人打圆场,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就是犯蠢了好不好? 可是这样犯蠢的媳妇,虽然叫人生气,却又让人恨不起来。毕竟,比起铁石心肠,谁都更愿意有这样柔软善良的亲人。 宁四娘心中暗暗叹气,面上望着辛姨娘淡淡道,“你既知错,那打算怎么自罚?” 辛姨娘愣了,万万没想到宁四娘居然会这么说。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打招呼,就跑到宁怀璧那里去有失妥当。可仗着怀有身孕,她觉得,只要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到时宁四娘见了孙子,必然就不会生气。 谁知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算到那场洪水来得这么急,甚至会引动胎气。在那农户人家生孩子时,辛姨娘就后悔了。 那时候后悔,更多的是怕自己过不了这道槛,会死。但等活下来之后,她就想着要怎么回金陵了。 因为乡下情况实在太恶劣了,就算是宁怀璧来接,辛姨娘都不敢跟他回那县衙去住了。 她以前想着,就算条件再差,可毕竟带了那么多的丫鬟下人,只要有钱,总能买到好东西。 但真的去到那样的穷乡僻壤时,辛姨娘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在那样乡下地方,便是有钱,想买只鸡那农户都舍不得杀! 所以她几乎是想插了翅膀飞回金陵来。也幸好那些下人也怕死惜命,见情况不对,都一门心思撺掇她回来。 辛姨娘什么也不必说,只需一味装柔弱,他们就全替她把事情办了。 只是这样灰头土脸的跑回来,辛姨娘也自觉挺没脸的。想要在家里保有地位,她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而夏珍珍无疑是最好的垫脚石。 身为正妻,不能跟丈夫共赴患难,但身为妾室,却做到了。只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天灾,才不得不回来,这样的对比,已经够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只可惜,辛姨娘算盘打得虽精,奈何宁四娘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听她这么一问,辛姨娘便知道要糟,立即请罪,“婢妾糊涂,还请太太责罚!” 宁四娘淡道,“你如今正做着月子呢,每日光吃药的银子就很不少了,再罚你,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调养过来,且回屋安稳呆着吧。小哥儿搁我这儿,养到满月再说。” 她虽没一句重话,可辛姨娘却火辣辣的低了头。 宁四娘的意思很明显了。 若换成大白话,就是在骂辛姨娘这败家娘们,折腾出事来,白费家里的银钱,还敢求折腾?滚回屋老实呆着去吧! 眼见辛姨娘低着头要走,宁四娘心中不悦,微笑看着宁芳道,“得亏你们这回在乡下多少赚了几个银子,否则咱家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辛姨娘心中一惊,忙又给夏珍珍跪下,“婢妾无知,给二奶奶添麻烦了。” 此时夏珍珍总算觉出些不对味儿来,什么意思嘛? 亏自己进来就帮人说好话,可直到她走,都没想起给自己道声谢。还是婆婆提点了一句,才知道行礼。可见不是真心了! 她脸上也冷了下来,“没什么,这是我份内之事。既然娘说了,你就好生回去躺着吧。” 辛姨娘知道今天把人得罪狠了,也不敢多说,低头离开。 可是在转身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瞟了一眼。 然后这一眼,就比夏珍珍的反应,更加刺痛了她的心。 这个蠢肥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 她的年纪本来就比辛姨娘要小,惯又是个不操心的,便是瘦下来,也未见憔悴,反而有一种明媚娇憨的味道,竟是比自忖美貌的辛姨娘还要漂亮三分! 更兼衣饰华美,搭配得宜,更加衬得辛姨娘寡淡无味,两个人站在一起,任谁也不会错认谁是主母,谁是妾室。 辛姨娘心潮起伏,恐露出痕迹,实在是不敢多呆,急匆匆扶着丫鬟走了。 但她方才那神色,却被宁芳机敏捕捉到了。 再看夏珍珍,也若有所思的低了头。 宁芳见此,反倒松了口气,她娘或许是没什么心机,可又不是傻子,只要她生了疑心,愿意去琢磨,迟早能明白过来的。只是无意中瞟见安哥儿也往门外看,宁芳才蓦地一惊。 哟! 刚才那个可是他亲娘呢,这小子是不是见着亲娘就忘了养娘了? 可安哥儿往门外呆呆的看了一时,就把头转过来了。看宁芳瞧着他,便也瞪着个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她,还无知无觉的吮起自己大拇指。 等宁芳盯得久了,他忽地咧嘴一笑,略不好意思的把奶胖奶胖的小脸往丫头怀里一埋,竟似要玩躲猫猫。 这傻孩子! 宁芳心知自己想太多了,安哥儿大概只是看到辛姨娘是陌生面孔,才会多看两眼的吧。要说认人,估计他还没这个心眼和脑子。 只是辛姨娘怎么也不问下安哥儿?哪有当娘的进门,不先看孩子的? 宁芳略奇怪,可到底没放在心上。 只觉得这辛姨娘实在好运,生了一个儿子又一个,就算现在祖母还愿意出手帮忙压着她,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是挺重要的。 宁芳不想承认,可到底有些失落了。 要是她们姐妹当中有一个儿子该多好,那样夏珍珍也不会底气不足了。 小弟弟再弱,也是男孩,将来继承家业的,还是他。 只是宁芳现在也糊涂了。 明明夏珍珍命中只有二女一子,就算自己是个多余的,可是又多出来的小弟要怎么算? 想不通的宁芳,满怀心事的去上学了,回来却也没忘了去祖母那里念了卷经书,求菩萨保佑宁怀璧的平安。 桐安大水,辛姨娘都这么狼狈的回来了,她爹到底怎样了? 桐安县。 小山包临时搭起的竹棚下,灾民们正有条不紊的领取早餐,虽然每人就一碗糙米粥,但乡亲们的精神还是很好的。 忽地一位绿袍青年官员过来,面色虽不若从前丰神明润,但眼神坚毅,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干练和稳重。 第103章受伤 大伙儿看见宁怀璧过来,纷纷打招呼,“宁大人好啊,吃饭没有?要不要来一碗?” 宁怀璧一面客气着,一面巡视各处情形。 忽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扔下粥碗过来,扯着他的衣袖,万分感慨的跟他道谢,“宁大人,这回可全亏了听了你的话,早早收了粮食,又搬到山上来。这么大的水,我老汉活了快八十了,竟从没见过!想想我之前还那么骂你来着,老汉真是脸红啊!” 宁怀璧笑道,“老人家何须自责?我也只是小心使得万年船罢了。说真的,要不是这么大水,我还真怕你们回头骂我狗拿耗子,多此一举呢。如今只要人都平安,那便没事了。” 一个好诙谐的汉子便道,“这回可不仅是人都平安,家里的值钱物件也托您的福,都平安了。回头等水退了,我们心里也不慌了。” 众人哈哈大笑,只有个婶娘道,“只家里房子大概是保不住了,回头又得重建。” 旁边顿时有人道,“婶子竟还想这个?要象往年,发这样大水还能这这么安逸的坐在这里,一日三餐有粥喝么?纵不淹死,也饿死了!” 众人纷纷点头,“是哩是哩,人哪,还得知足!要不回头你把房子建这山上来,保管淹不着。你愿意么?” 那婶子讪讪的不说话了,宁怀璧才跟旁边几个管事的保甲还有村长说起正事。 “水一定要煮开了再喝。” “上茅房必须去指定的地方,不可随地便溺,否则回头闹起瘟病来,可不是玩笑。” “照顾好老人孩子,千万别下水摸鱼,死猪更不能要。这样洪水淹死的,也不知有病没病。吃出事来,连个大夫都不好找。” …… 几个保甲村长都笑了,“宁大人你放心吧,我们天天都盯着的。只是这水,大概什么时候能退?” 这个宁怀璧也不知道,“我今儿正想进一趟县城打听打听呢。” 有个老保甲忙道,“这怎么能让宁大人去冒险?这洪水过后,比寻常河道还要危险,也不知底下有多少暗流浅滩,不如派几个水性好的年轻后生去吧。” 宁怀璧却道,“他们纵去了,又怎么进得了县衙大门?况且好多事,我不亲自去也说不明白。还是我去走一趟吧,你们快想想除了常备药材,生姜大蒜那些,还想带点什么?赶紧说了,我一并记下,就好办了。” 几个保甲村长见他心意已决,只好各自商量着,把一些村民急需之物说给他听了。 宁怀璧一一拿笔记下,收进靴筒里,叫了金墨,还有个会水的衙役一起,坐上了一条破败的小渔船。 三鸦乡虽然湖域广阔,但因为水产并不丰饶,是以村民们平日捕鱼捞虾,都是极简陋的莲蓬船。跟个大澡盘子也差不了多少,若是风平浪静还好,一旦遇着些风浪就顶不住了。 这条尖头小渔船,是全乡唯一一条看得过去的渔船。宁怀璧特意花钱租来,就是为了传递消息。 此时他轻车熟路上了船,金墨和那差役便一前一后划着船出发了。这些天他们也干熟了这差事,倒也不觉陌生。 只是当船行至快到县城时,忽地不知哪来一股湍急水流,卷着根浮木就撞了上来。小船一时躲避不及,船身一晃,竟是整个翻了过来! 在船头船尾的金墨和衙役还好,很快就钻了出来,倒霉的是宁怀璧,本来就被扣在船中间,不好出来,而更倒霉的是船翻时又刮到了那根浮木,在水中一下子掉了个头,当宁怀璧刚憋着口气冒出头来,只听耳边一阵风声。 “大人小心!” 到底来不及了,咣地一声,那浮木重重砸到宁怀璧的后脑勺,顿时染出一片殷红! “二爷!” 金墨急得眼珠子都红了,三两下划过去,把宁怀璧捞起来一看,人已陷入昏迷。 等两个人好不容易在水里把船翻过来,背着宁怀璧进了县城,却见县城里也积着半人高的水,已是十室九空。 几个药铺根本没人,他们只好赶往县衙。 桐安县的县太爷卫淮正愁容满面。 他们县衙地势较高,倒没怎么淹着,只是这回大水冲毁无数良田,还不知死了多少百姓,想来他今年的考评一定会是救灾不利,搞不好还要降级处分。 他都已经在这干了两任了,实在是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呆下去。之前已经花了大半积蓄到府衙打点,上头说只要今年治下不是太难看,就给他一个中等考评,就能平级调动。 谁知这都要离任了,偏偏来了这么一场大洪水,要是考评仍是中下,按规矩,他别说调动,不处分就算好的。 卫淮这两天愁得都快把本就不多的头发都给揪光了,正在此时,却听衙役又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三鸦乡出事了!” 卫淮急道,“又是怎么了?是死了多少人,还是灾民哄抢粮食了?” “不是不是,老爷,三鸦乡倒还好。是三鸦乡的县丞宁大人,被木头砸到脑袋,生死不知啊!眼下连大夫也请不到,他家人就把人背来了。是要他进来么?” 卫淮没好气道,“进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 “大人且消消气,不如让小的去看看。”卫淮转头一瞧,却见是卫夫人陪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一个家仆,平三。 因此人机灵善变,卫淮收来当个心腹,平时跟半个师爷差不多。 想起此人也会点粗浅医术,卫淮挥挥手,让他去了,“若家里有药,能医就医吧。不行,让他家自想法子。” 平三应着去了,时候不长,竟是眉飞色舞的跑回来,“老爷老爷,您这困局,有办法解了!” 卫淮奇道,“什么办法?” 平三嘿嘿一笑,“办法就在那位宁大人身上!” 他上前附耳低低说了一番,卫淮的眼睛是越听越亮,最后一拍大腿,“若果然事成,老爷我让夫人赏你个丫鬟做妾室!” ※ 金陵。宁府。 这日一早,夏珍珍起来便有些莫名心惊,眼皮子也跳个不停。可反复检查几个孩子,个个安好。让人去瞧仍在做月子的辛姨娘,也没什么。 夏珍珍怕是娘家有事,还想着等去给婆婆请了安,便打发人回泰兴看看。谁知一进门,却见宁四娘正对着一堆碎瓷发呆。 那是她素日惯用的一只青瓷茶杯,今儿这茶水也不是很烫,怎么就一大早的失手砸了? 恐非吉兆。 夏珍珍怕婆婆心疼东西,正宽慰着她,要把自己一套相似的茶杯送来时,忽地就听外头一阵大乱。 然后就见金墨背着昏迷不醒的宁怀璧进来了,进门就带着哭腔,“夫人,二奶奶,是小的没用,没把二爷照顾好!” 婆媳两个惊得一下子白了脸,难道今日诸番不顺,全应在儿子,丈夫身上? 第104章求参 宁芳今日正在闺学上着课,忽见祖母身边急急来了个丫鬟,替她告假回去。 宁芳心中一沉,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否则祖母一定不会打扰她上课。可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她爹出事了! 宁芳听着也顾不得其他,提着裙子一口气直跑了回去。等她赶回家,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屋子人。连宁守仪,宁守信都来了。 三两下挤到前面,宁芳还想进去,却被徐妈妈拦着,怕吓着她,只令她隔着屏风望向里屋,就见一位老大夫正闭目在给宁怀璧把脉。 旁边宁四娘和夏珍珍都在,婆媳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色凝重,俱都盯着大夫和床上的人。 一张口,宁芳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象话,“爹,我爹他怎样了……” 徐妈妈低低宽慰道,“没事,姐儿别怕。屋里请来的可是金陵最好的陈大夫,祖上做过御医的,一定能治好二爷。” 可宁芳的眼泪却刷地掉了下来。 如果不是情况危急,用得着请这么好的大夫么? 徐妈妈还想安慰她,可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陪伴多年,她太知道宁怀璧在宁四娘心中的份量了。如果失去这个儿子,宁四娘或许还不会倒下,但一定活不好。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若晚年再丧子,老天爷对她就太残忍了! 亏得陈老大夫诊治许久后,终于开了口,“若说小宁大人这伤,瞧着是凶险了些,但也有七八的把握,能救得回来。” 呼! 不仅是宁四娘婆媳,就连宁守仪他们听了,也是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族中好不容易出了个出息的子弟,就算会妒忌会提防,但谁舍得他去死? 但陈老大夫随后的一句话,却又让大家的心提了起来,“只救回来是一回事,但要调养好,却有些费事了。府上也不比常人,老夫便冒昧问一句了,可有上等好参?” 有! 宁四娘忙命人把家里藏着的所有人参全都拿了出来,可陈大夫一看,却摇了摇头,“这些参也是好的,可惜都是山参,阳气太重。二爷本就年轻,如今还发着烧,可受不得这样大补。若能有些滋阴的党参白参,倒是可用。” 这就让宁四娘为难了,可宁守仪听着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他告老还乡时,同僚们倒是送了一支五六十年的老白参。可这样好物,要拿出来吗?他也上了年纪,那可是留着救命的。 再想想反正大夫也说了宁怀璧不会死,只不过是调养之用罢了,他便没舍得开口。 倒是宁守信忽地想起一事,“那紫参可用吗?上回夏家不是拿了支上等紫参给辛姨娘?” 老大夫一听,“紫参也好,且拿来瞧瞧!” 宁芳刚抹了眼泪,正想自告奋勇的说去拿,不想人群后面立即有人,“可那参,那参我已吃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辛姨娘就算还在做月子,也赶了过来。只是说这话时,她的眼神略有些躲闪。 不是她见死不救,而是这一刻,她跟宁守仪的想法雷同了。 横竖她又不是拿了参就能扶成正妻,那为何要出这么大力? 宁四娘冷冷扫她一眼,没多说半个字,只问大夫,“您可知哪家药铺或是谁家收着有这样好参?我们买,多少钱都使得!” 陈老大夫犹豫了一下,才为难的开了口,“要说这东西藏着的人家少,据我所知,似乎就魏国公府上有支不错的。” 宁家人一听,都静默下来。 魏国公府崔家不是金陵最大的官了,却是整个江南最无人敢轻易招惹的豪门。 整个金陵,官职最大的有三位。 一位镇守太监,掌管江宁织造,既是皇家的衣库,也是皇上的小金库。 一位金陵府尹,主管地方上的大事小情,重点是江南的粮食漕运。 再一位盐运使,府衙设在扬州,掌管着富得流油的盐务。 而魏国公只不过区区五品金陵守备,但那些地方二三品官员,却没有任何人敢在他家面前摆官架子。 因为人家掌管的是军务! 平时虽不怎么管事,但若是有事,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所以在金陵流传着一句笑话,“三个大官人,也抵不上一个小守备。” 说的就是这魏国公府了。 而魏国公府的得势,不仅因为崔家祖上两代皆是先皇潜邸时的旧臣,更因府中的崔太夫人,如今魏国公崔远的母亲,乃是打小服侍永泰帝的贴身宫女,几乎相当于亦母亦姐的存在。 直到三十多岁,才由永泰帝亲自作主,把她嫁到了崔家。然后举家派到金陵,镇守一方。虽未明言,但世人皆知,崔家就是皇上放到江南来的眼睛。 既不敢得罪,却也不敢深交。 如今要上他们家求参,只怕就有些为难了。 宁守仪顿时打了退堂鼓,“既如此,先把人救过来再说。至于调养身体,慢慢来。” 可宁四娘却站了起来,“我去魏国公府走一趟吧,二郎还年轻,不能让他落下病根。好歹我是个妇道人家,为了孩子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请大夫先把旁的药配了,我去去就回。” 陈老大夫点头,先回去配别的药材了。 看宁四娘心意已决,宁守仪不再多说什么。反正要碰壁的是她,她愿去就去吧。 只是官场中人,更在意公务。看宁怀璧昏迷,他把金墨叫了来,细问宁怀璧受伤前后的情况。等金墨详详细细的一说,宁守仪觉出些不对味来了。 如果事情果然跟金墨说的一样,那么宁怀璧在此次天灾中是立了大功的。可那县令卫淮急匆匆让人把他送回金陵医治,就有些说不通了。 宁守仪是在官场打滚了大半辈子,太清楚其中的门道了。 若是天灾,没有哪个当上司的肯放下属回家的,说句难听点的话,死在任上都是活该。除非,他想抢功! 所以宁守仪格外问道,“是那卫县令亲口跟你说的,还是谁说的?” 金墨道,“小人倒是没见着卫县令,是他身边的长随说的。” 宁守仪顿时跺足,“蠢材蠢材!你这回可真真是误了大事!” 宁四娘特意带了夏珍珍回房,不是别的,而是有件为难之事,要请她帮忙。 “那崔家素喜豪奢,家中所藏恐怕没什么他能看得上的,只怕要借你的嫁妆一用。你看我这儿有什么,拿来换吧。” 夏珍珍立即道,“一家人哪里还要分你的我的?娘若看上什么,尽管拿吧,先救人要紧。” 看她没有半分犹豫,宁四娘心中微暖。 辛姨娘方才的迟疑她是看在眼里的,而夏珍珍虽然笨了些,但心眼却好太多了。 于是,她也不客气,从夏珍珍的嫁妆里挑了一个金碧辉煌,用彩色玉石镶嵌的九重春色祝寿盆景,打算拿去送礼了。 可转头见了宁守仪,却拦着不肯让她去求药,还一个劲的催促下人备好马车,要送宁怀璧立即回去赴任。 第105章开窍 “哼,那卫县令定然是听说二郎治理有方,故此才要把他支走,好去上峰那里,冒认这份功劳。若我猜的不错,这会子他说不定都已经去到三鸦乡,当个爱民如子的好榜样了!至于怀璧回来,一没接到上峰的任命,二没得到他的亲口许可,不过是个长随说的,回头要认真理论起来,可是死无对证之事!” 不得不说,宁守仪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眼光十分老辣。他所想的,正是卫县令所做之事。 宁守信听了是又惊又怒,“这县令好大胆子!难道就任他欺我们宁家无人么?” 宁守仪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致仕,所以人家才这么不给面子,只道,“咱们离得虽近,毕竟隔着省呢。卫县令既是上司,又是官场老人,就算令怀璧受些挫磨,家里也不好十分去争。况且让怀璧回来医治,说来也可以是他的一番好意,若当真撕破脸去闹,反倒不美。所以我才说,让怀璧赶紧回去。如今他既赈灾有功,又逢重伤,仍不忘圣上所托,一醒来便赶回任上,只要让世人瞧见,回头这功劳就算要分些出去,可至少有七八成能稳稳的落在他的身上。” 宁守信恍然,“还是兄长有远见!那还等什么?赶紧打发人送怀璧走吧!” 既然做戏,那就要做全套。 宁守仪又道,“至于背他回来的下人,很该打上几十大板,就说全是他自作主张,胡乱行事。回头在卫县令那里,就不要扯他家长随,只把责任往咱们自家下人身上推。” 宁守信连连点头,既要争功,他们这房也很该出力才是,“这回让云偲陪他一起过去,到底有个功名,也好说话。” 听他们一唱一合商量起这些,宁四娘不干了! “叔伯们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也觉得很有道理。可让我儿就这么走,我不同意!” 她沉着脸,十分不悦,“功劳没了可以再挣,但人没了上哪儿找去?那卫县令纵有千般不是,可他肯放我儿回来,我这个做母亲,就很该谢谢他!还有金墨,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一路把我儿背了回来,这样忠心耿耿的下人,若还要打他板子,我头一个不服!这会子我也没空闲话,媳妇,你看好你相公。总之,我没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搬动他。否则,你就去跟他拼命!” 宁四娘嘱咐完夏珍珍,扭头就走。 宁守仪指着她的背影,气得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可知若有了这样的功劳,怀璧能早升迁多少年?” 宁四娘不跟他争,倒是夏珍珍,在旁边嘀咕了一句,“有个官儿做就不错了,要升迁那么早做什么?” 你! 宁守仪气得一甩手,懒得跟这种不思进取的妇人一般见识,走了。 他这一走,宁守信自知更没办法说动宁四娘,只好跟着走了。夏珍珍索性把乌泱泱一屋子人全请出去了,关上门清清静静。 而此时,宁芳低头想想,却也跟上了祖母。 等夏珍珍送走客人再一转头,却见辛姨娘已经不声不响拿着帕子,在床边给宁怀璧擦着脸。 那画面,说不出的辣眼睛。 夏珍珍也不知自己心中的怪异感觉是什么,反正她不痛快,就沉着脸开口了,“你还在做月子呢,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来人,送辛姨娘回房!” 辛姨娘一怔,要是从前的夏珍珍,可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她这摔了脑子,倒是当真开窍了? 不管辛姨娘心里怎么想,眼中却立即涌上泪来,“二爷病成这样,叫妾身怎么还歇得着?二奶奶便允我在这里伺候,也尽一份心吧。” 夏珍珍看着她这哭哭啼啼的娇弱模样,越发只觉心里更堵得慌。象是小时候拿小拳头去打帐子里的蚊子,却总也打不着的憋屈。 那时,她爹是怎么做的? 她爹没去替她打蚊子,而是把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都扣了一个月的月钱。然后,夏珍珍的帐子里,再也没有了一个蚊子。 所以此时,她灵机一动,理直气壮道,“谁说让你回去歇着了?娘既出了门,便把小哥儿抱到辛姨娘屋里去。你好好看着孩子,便算是尽心了。” “是。”徐妈妈应得很快,立即让人把辛姨娘扶了出去。 等辛姨娘回屋,偷偷拿出那枝她才吃了一小半的紫参,恨得一指甲掐进参里,生生给折断了。 若早知夏珍珍会变得如此奸诈,她当时就应该把这支参拿出来邀功。现在却被她先发制人,也实在没什么借口硬要凑到宁怀璧跟前去。虽给她一个小孩儿带,可这样一个小屁孩儿,能起到什么作用? 不过—— 小儿子没用,那大的呢? 辛姨娘重又露出冷笑,她可是堂堂名门嫡出,怎么可能斗不过一个商人之女?就算夏珍珍学了些手段,又怎么比得上她? 今天是自己大意了,但往后,她有的是手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横竖,如今的宁家也不单是梁溪宁家了。除了宁四娘,还有的是长辈。就算宁四娘那个死脑筋要一心护着夏珍珍,她倒要看看,她能护到几时? 夏珍珍赶走了辛姨娘,感觉象赶走一只嗡嗡叫的可恶蚊子,心情颇爽的开始管理家务了。 自搬来金陵,婆婆一直让她掌管家务,所以夏珍珍倒也不至于慌张。 先把给宁怀璧煎汤熬药,煮粥备饭等事安排了下去。然后才让人重新打水换了干净帕子,打算给宁怀璧擦擦。可要下手,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跟这个男人,好象不太熟哦,还孤男寡女的! 正在此时,宁茵来了。 因家中出事,青嫂把三个小主子都放在她那边照管,只等着旁人走了,家中安宁下来了,才敢把较大的宁茵放出来。 小胖妞凑到娘身边,有些害怕的看着床上的宁怀璧,“娘,爹怎么了?大白天的,他为什么还要睡觉?” 夏珍珍拍拍女儿,“茵儿不怕,爹生病了,他这不是睡觉,是在养精神呢。茵儿去给爹擦擦脸好不好?” 宁茵懂事的拿了块绞干的热帕子去了,有了女儿作伴,夏珍珍心里也安定下来,瞧宁怀璧袜子颇脏,顺手帮他脱了。 却不想见他脚上竟打了好些水泡,脚趾甲更是长得快戳破袜子了,当中还颇多污垢,难免又是嫌弃又是心疼。 这官儿当得也太辛苦了! 亏宁守仪还想他升官,夏珍珍觉得,不让他辞官就不错了。 却到底打来热水给他擦洗干净,又拿了小剪子,给他一点点绞脚指甲。 第二只脚快剪完的时候,宁怀璧幽幽醒了,睁眼看看伺候自己的媳妇闺女,几乎疑心是在梦中。可梦中怎么没有他那个最贴心懂事的大闺女? “芳儿呢?” 宁怀璧睁眼这一问,把夏珍珍也问住了。 忙乱间她也忘了,宁芳呢? 第106章崔府 魏国公府。 都要下车了,宁四娘仍有些犹豫,不大想带孙女进去。今天是要来求人的,她一个人看人眼色就够了,实在不想家里孩子也跟着看人眼色。 可宁芳已经抢先替她开了车门,钻了出去,还体贴的道,“祖母,我扶您。” 宁四娘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怕她一个人受委屈,所以才非要跟了来。罢了罢了,那她们祖孙俩就一起去低一回头吧。 宁四娘整整衣襟,规规矩矩的从车上下来。就算是要求人,可姿态也是不卑不亢的。 因已遣人先送过拜帖,崔府倒是安排了婆子在门口迎接,“请太太小姐上轿,我们太太正等着呢。” 看人家客气,宁四娘心里先安定了三分,带着宁芳一起上了轿,由崔家的轿夫一路抬了进去。 进了二门,换了婆子。进了内院,又换了健壮丫鬟。一路穿花拂柳,走了快有一刻钟,才算是到了一处正院跟前。 宁四娘暗自皱眉,虽说崔家势大,可这也太讲究了。 这样排场,只怕惯爱奉承。回头求药时,少不得要低头。可她就那么一个嫡亲儿子,就算再为难,对于一个当母亲的,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等着下轿时,宁四娘便把浑身气度一收,只当自己是个普通来求人的母亲。别人感受不到,但宁芳紧跟在她身边,却是瞬间感觉到了。 看着宁四娘鬓边的白发,心里开始泛酸。不仅替她委屈,也暗下决心,一会儿一定要早早开口,省得祖母难做。 只是等她们母女俩一进院门,却没想到,顿时被一群太太小姐围住了。 为首一个戴着攒珠眉勒,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更加盛情笑道,“常听说宁家四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只可惜总无缘得见。今日难得大驾光临,可别怪我把这些婆姨带来都长长见识。瞧这浑身气度,可跟咱们不一样呢!” 这是崔大太太,也是现任魏国公的元配,如今正是她当着家。 宁四娘不得不礼貌的陪笑,心中却尴尬之极。 她知道崔家虽多受圣宠,但因出身不高,所以能娶进门的媳妇,也多是底蕴不高的新贵。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崔大太太竟是如此的不懂事。 明知道她这么着急上门,必是有事相求,还弄了这么一堆婆姨过来,说得好听是让人家开眼,说得难听,竟是拿宁四娘当垫脚石显摆呢!就算施恩,必也先把人得罪了。 只是瞧这架式,想要开口,倒是为难了。 勉强客套几句,正在犯愁要怎么张嘴,却见自家大孙女,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扑通跪下了。 宁芳也逼急了,她爹可是等着人参救命呢!谁有空陪这些三姑六婆八卦?而且当着这么多的面,让祖母怎么拉下脸来求人?倒不如自己豁出去,反正自己年纪小,回头就算说不好,祖母还有机会转寰。 所以宁芳毫不客气,直接开口了,“今儿上门,是来求太太救命的!我爹在任上治灾时受了重伤,大夫说要温和滋补的上等好参才能调养得过来。可家里并没有备得这样东西,今日只得厚颜上门,前来求药。只求太太怜悯,先借我们一支,回头我家必去别处求购,十倍相还!” 眼看这么个小姑娘,语意恳切,说着都哭了起来,崔家那帮还在嘻嘻哈哈的婆姨们,俱都安静了下来,只望着当中的崔大太太。 宁四娘忙称失礼,“孙女年幼不晓事,冒失了。只家中确实有急用,还请崔大太太念着咱们两家同朝为官,又都在金陵城的份上,不吝相帮。他日,我宁家必当厚报。” 她一个眼神,跟出来的管事妈妈,立即把早准备好的宝石盆景捧了出来,当众打开。 围观的妇人们见了,无不低低吸气。虽然她们也不穷,可这样漂亮精致的盆景却仍是少见。 崔大太太瞧着似有些意外,但看了两眼盆景,却并不特别在意,反而看着宁芳那张俏丽的小脸,不紧不慢的道,“要说那人参,我家确实拿得出来。至于还不还的,我家也不是特别在意。快把这盆景收起来,我们府上是断断不会要的。横竖那参给了你们,我家几时找皇上再求一根便是。” 听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宁四娘心中反而咯登一下紧张起来,“那请问府上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力的地方?否则无功不受禄,委实不敢收这样厚礼。” 崔大太太正想开口,忽地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妹妹,妹妹真的是你呀!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吗?” 厅中众人齐齐转头,就见一个穿着绯红衫子,胸挂金锁,略有些痴肥的半大少年高高兴兴的跑了进来,一只手上抱着只碧眼波斯猫,一边袖子却不知给什么刮破了,显得怪异之极。 众女眷皆低头不语,眼神古怪。 只见那少年直直冲到宁芳面前,“这是小白,给你玩,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这谁呀? 宁四娘看得莫名其妙,倒是宁芳突然想了起来,“是,是你?” 她进金陵城时,请吃卤豆腐的那个傻子。 少年呵呵笑了,“对呀,就是我!” 崔大太太奇道,“鸿儿,你怎会认得她?” 少年指着宁芳道,“她就是上回请我吃东西的妹妹啊!我没有钱。唔……我的钱袋呢?娘,娘,我的钱袋又不见了!” 眼看他又要急哭了,崔大太太赶紧拿了块银子塞到儿子荷包里,“不哭不哭,鸿儿这不就有钱了?你的钱袋肯定是掉在花园里了,娘这就叫人去找,别着急啊。” 崔鸿终于给哄了过来,又望着宁芳傻笑道,“那妹妹来陪我玩!这是小白,给你,你摸摸它,它很乖的。” 看儿子对眼前这个女孩显然极有好感,还肯把从不许人碰的宝贝猫咪给她摸,崔大太太再瞧着宁芳时,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喜色,“二姐儿,你跟鸿儿出去玩吧。” 又转头跟宁四娘道,“横竖有丫鬟婆子跟着,不会有事的。鸿儿虽然脾气急了些,但最好说话。让他们出去一会儿,我们正好说话。” 眼看她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宁四娘只得点头答应,可心里却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 第107章打动 等宁芳崔鸿一出去,崔大太太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 “真没想到,我们两家还挺有缘的。宁太太,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便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这小儿子,你也瞧见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磕到头,才会变成这样。要说我们家有什么心事,就是我这儿子的婚事了。我看你家二姐儿……” 宁四娘忽地起身,正色道,“崔大太太,不必说了。你是当娘的,我也是当娘的。你疼你儿子,我也疼我儿子孙女。既然府上没什么要我们效力的地方,那我们也不敢厚颜来奢求什么,就此告辞吧。这个玉石盆景,只当我家赔罪的。” 崔大太太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利落的就拒绝了,颇有些恼了,“宁太太,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家儿子就一个,可孙女还有好几个呢。再说我们魏国公府有什么配不上府上的?就算我儿子不能读书当官,可我敢保证,他这辈子都少不了荣华富贵!兴许你还不知道,我们家已经求了皇上,而皇上也答应等我这儿子成亲之日,便赏他一个三等侯爵!我是看着你家二姐儿知情识趣,孝顺厚道,又跟我儿子有缘,才破例开了口。你若是不愿,到时可别后悔!” 宁四娘忍怒,“府上既如此高贵,只怕我们府上更加高攀不上了。恕罪,告辞!” 崔大太太气得半句不留,只道,“送客!” 这番变故,自然有人去花园叫宁芳了。 宁芳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定是要听话离开的。 可崔鸿不干了,“为什么叫妹妹走?不许叫妹妹走,我要跟妹妹玩!” 他这一路嚎着,一手扯着宁芳,就来缠崔大太太了。 崔大太太无法,只得道,“妹妹家中有事,你让她先回去。” “那妹妹家里有什么事?” “妹妹她爹生病了,得回去看她爹。” “那我能一起去么?我家有药,好多好多药,妹妹你要哪个?不过都很苦,我最讨厌吃药了。可是不吃药,病又不会好,要不你再拿点糖吧。我家还有好多好多糖,都是给我吃药时吃的。” 见儿子如此掏心掏肺的对人示好,崔大太太心中越发不平,怒道,“够了!鸿儿你放手,让她走。你这妹妹看不起咱家,你还要对人家这么好干什么?” 崔鸿给她这一吼,整个人吓傻了,然后就开始呜呜的哭,“妹妹,妹妹才没有看不起我……那日旁人都看不起我,就她理我,就她给我买好吃的豆腐……” 崔大太太瞪向下人,“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少爷带回房去!” “我不!”崔鸿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就开始大哭大闹,“娘,娘你不讲道理!祖母,祖母快来,快来救救鸿儿!” 崔大太太气得肝疼,正想催促下人快些动手,一个花白头发,浑身绫罗,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太太,气势汹汹的赶到了。 “都给我住手!” 崔大太太一惊,“娘您怎么来了?” 崔老安人狠狠瞪了媳妇一眼,“我要不来,这国公府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她没管孙子,先走到宁四娘的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就是宁家四娘子?” 宁四娘忙行了个大礼,“是,宁家四娘见过老安人。” 若说崔家富贵,是几代人对皇家忠心耿耿换来的,那么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崔老安人给天子当贴身宫女时挣来的。 景帝曾经有一次,半开玩笑指着她称为“吾家阿姐”,虽然只是戏言,却能看出崔老安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看她手中的龙头拐,便是皇上亲赐的。甚至崔大太太炫耀的人参,侯爵,全是皇上看在崔老安人的面子上赏的。 所以崔老安人在家中可是说一不二,哪怕崔大太太当再多年的家,可婆婆一不高兴,她还得乖乖低着头,跟小媳妇似的挨训。 崔老安人望着宁四娘略欠了欠身,“我这媳妇不懂事,得罪了。你的来意我已知晓,这盒人参只当是我们府上赔罪的。可千万别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那才是羞煞崔家了。” 宁四娘惊喜交加,这老安人一看就明理多了,绝对不会象崔大太太那样,挟恩逼亲,“只是无功不受禄,这样大礼,让我们怎能安心领受?” 崔老安人笑道,“我也不白送,其实我是看上你那盆景了。嗯,有寿桃有寿石的,我瞧着意头挺好。这重阳节也快到了,只当敬老,送我这老婆子吧。至于那人参,便算是我替孙子还你孙女的见面礼了。她能救我孙儿于危难之时,为何我这老婆子便做不到呢?行了,你们别在这里客套了,快回去请大夫看看。这参要是能入药,就早些入药。要是不行,让大夫自己到我府上来挑。哎,你家请的可是陈大夫?” 宁四娘点头,“正是。” 崔老安人呵呵笑了,“我就猜到是那老货!上回见了我家几味好药,可眼馋了半天。不过拿去救人乃是攒功德的大好事,这老货也是替我积福呢,少不得回头我还得送几筐药材给他施舍出去才行。” 宁四娘诚心赞道,“老安人宅心仁厚,才攒得下这样福气。” 崔老安人道,“你这丫头说话,我很爱听。去吧,以后有空来玩。鸿儿,让妹妹回家。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躺地上打滚,瞧妹妹羞不羞你!” 给祖母这么一说,崔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宁芳,还怪不好意思的,“妹妹你别笑话,哥哥我脑子不好,人家都说我笨。” 他低着头,越说越自卑。 “我不笑!”宁芳忽地上前,主动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认真的说,“崔家哥哥才不是笨,而是你有个太疼你的祖母,太疼你的娘亲,老天爷也喜欢你,才决定让你少想许多事情,高高兴兴的过日子。那些说你笨的,其实都是妒忌你比他们过得快活呢!” 崔鸿顿时咧嘴笑了,眼睛里象是发着光,“真的吗?这话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但听着特别有道理!” 宁芳一脸严肃,“当然有道理。你知道吗?我爹可是进士,二甲十四名的进士,那就是在整个大梁朝那么多举子中排十七!你想,我爹聪明吧?” 崔鸿一脸崇拜,拼命点头,“你爹好厉害!” 宁芳继续严肃脸,“那我是我爹的大女儿,我是不是也很聪明,也很厉害?” 崔鸿继续点头。 “所以,”宁芳最后替他整了整衣襟,认真看着他,“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是有人说你笨,你就问他有没有考过二甲十四名,或者有个二甲十四名的爹,要是没有,你就别理他们!” 崔鸿挺起胸膛,顿时满脸放光,眼里全是满满的自信,“好!以后要是再敢有人说我笨,我就这么问他!我才不笨,我只是比他们活得都快活!” 宁芳毫不吝惜的竖起大拇指,“这就对了!” 崔老安人看得满脸感动,而崔大太太已经羞惭得偷偷抹起了眼泪。 如果说,刚才崔老安人只是强压着媳妇,送出了东西,可宁芳却是用自己的行动,真正打动了她。 亏她刚刚还那么算计人家,可这个小姑娘却是怎么对她儿子的? 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若是能给她的傻儿子做媳妇,只怕她即刻闭了眼,也能安心了。 所以这一刻,不知道于宁芳是幸或不幸,崔大太太是更加想要求娶这个媳妇了。 第108章进步 宁府。 宁四娘带着宁芳一回家,就听说宁怀璧已经醒了! 祖孙俩喜出望外,立即带着好不容易求来的人参去看儿子、老爹,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宁怀璧一醒来,便要求赶回任上去。 宁四娘顿时不乐意了,“二郎你这才当了几天的官,难道就给功名利禄迷住了心眼?是,你大伯祖说得不错,那卫县令送你回来,确实没安好心,多半是想抢了你的功劳。可你怎么也不想想,他既然已经出了手,怎么可能无功而返?你大伯祖先前在,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但官场之上,人走茶凉本是常事。若不是看他致仕回家,那卫县令怎敢如此?你要去争,只怕家里也是出不上什么力的。何不顺水推舟,卖那卫县令一个人情,回头说不定还能积点善缘呢?” 宁怀璧苦笑道,“娘,我是您的儿子,别人不明白,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我若真那么一心钻到功名眼里——” 看夏珍珍去给他煎参汤还没回来,才低声道,“十几年前,根本就不会娶芳姐儿她娘。就算娶了,多半也早就过不下去了。” 拍拍宁芳的小手,给女儿一个温暖的微笑,宁怀璧才道,“我想回去,并不是跟卫县令争功,而是我担心乡亲们见我不在,心生惶恐。毕竟答应他们稻杆可以卖钱是我,答应替他们寻菜种的也是我。还有继祖,他去寻了菜种,定要去三鸦乡找我,若是我不在,找到卫县令,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 宁四娘这才知误会了儿子,“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冒险啊!你要担心公务,不如让你七堂弟去三鸦乡替你等着继祖,你且在家里安心调养一段时日,可好?” 宁怀璧道,“娘,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我真的没办法在家歇息。您是没去过三鸦乡,没见着那些穷苦的乡亲们。他们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竟没穿过一双布鞋,全是草编的,甚至于连草鞋都没有。家中除非上了年纪的老人要过大寿,或是病得快要死的孩子,否则,竟没几个人吃过一顿白米饭,一个白面馒头。” 他握着宁芳的手紧了紧,眼中显出一抹坚定,“我每次看到跟芳儿这样的小女孩,却跟成年男子似的,下地劳作,小小年纪,累得背都驮了,我这心啊,就是说不出的难受!所以,我要回去。不是去抢功劳,而是想替那些乡亲们真正做点什么。我不敢说让他们天天吃上白米饭,但能不能让芳儿这样的小女孩,只用在家做个饭喂个猪?” 宁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宁芳反握住他爹的手,抬眼恳切道,“祖母,让爹回去吧。我和娘可以跟着一起去,我们能照顾好爹。” “不,你不能去,你还要上学呢。”夏珍珍端着参汤进来了,颇复杂的瞟一眼宁怀璧,然后低头跟宁四娘说,“娘,让我去吧。家里,就劳烦您多受累了。” 宁怀璧微微讶异。 妻子自从失忆后,一直有些避着他。如今倒肯主动陪他去乡下,他还挺感动的,可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宁四娘想的却不是这个,媳妇心意虽是好的,却是夏家锦衣玉食娇养大的。说句实在话,比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讲究。让她去乡下,她能吃得了那份苦?别住不了三天,又嫌这嫌那的要回来,比如辛姨娘,那反倒不美了。 所以宁四娘迟疑了一下,“那乡下可不比咱家自家庄子,条件差得很。路上又不太平,可不能给你带许多家具过去。” 夏珍珍这回倒是听懂了,当即表示,“我不怕苦!我虽没过过苦日子,可打小我爹也不许我乱糟蹋东西。小时候我若剩下一口米饭,爹也拿去吃了,还常逼着几个哥哥去店里做些小伙计。常听他们说起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娘您放心,我去了不会使性子的,必等相公好了再回来。” 看她态度诚恳,宁四娘想了想,还确实只有她去。 一家人刚在金陵安顿下来,自己绝对走不开,身份上也不合适。哪有当娘的去伺候儿子的?一说起来,人家就要说宁怀璧不孝了。 宁芳虽然乖巧懂事,可若是跟去,那不是帮忙,而是遭罪了,更连累得大人要多操一份心。如果只让下人跟去,宁四娘也确实放不下心,看来看去,也就夏珍珍最合适。 “那行,你回去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二郎一块儿过去。二郎啊,算娘求你了。你就算要去,至少也得歇两天,等你这伤好些,陈大夫给个准话再走,行不?” 宁怀璧只得答应。 既然事情已定,徐妈妈也开始准备。可夏珍珍想想,却让她留下,“相公那里,无非是缺少照料衣食之人,我带几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婆子过去就好。你年纪大了,就别去奔波了。不如留下给娘做个帮手,看着家里几个哥儿姐儿。尤其小哥儿,还要劳你多操心了。” 哎! 徐妈妈愣了愣,忽地听出夏珍珍话里那意思来了。 夏珍珍确实是不放心婆婆,还有几个孩子,但还有个更不放心的,却是辛姨娘! 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个娇娇弱弱,又读书识字的姨娘在家里,夏珍珍就挺膈应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自从这次辛姨娘回家,就象是突然戳到她的某根神经,只要一碰到她的事,夏珍珍顿时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被侵犯了领地的猫似的,立时瞪大了眼睛。 所以她要把忠心耿耿的徐妈妈留下,盯着辛姨娘,就算她要兴风作浪,夏珍珍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徐妈妈明白过来之后,挺欣慰的。 要说从前的夏珍珍人也挺好,就是性子给磨得太娇软了,完全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什么都不懂得争。但如今失了忆,倒把一个人该有的性子找回来了。 她知道夏珍珍并不是想针对辛姨娘做什么,但一个主母不能不知道防着妾室。 两个女人,共一个丈夫,天然就是竞争者。更何况辛姨娘还是那样出色又有心机之人,夏珍珍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有危机感,就是极大的进步了。 所以徐妈妈应承之后,也提醒了夏珍珍一句话,“二奶奶这回去到乡下,倒是好生跟二爷也亲近亲近。我知你想不起来,总觉尴尬,可这夫妻之间,若总隔着,再好的感情,也就慢慢淡了。” 说完她也不看夏珍珍脸色,径直挑帘出去。倒是留下夏珍珍呆立半晌,眼神一时幽怨,一时气苦,一时却又莫名委屈,其中万般复杂难言,竟真真如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无二。 第109章流言 当辛姨娘知道夏珍珍要陪着宁怀璧去上任时,人都已经出门了。 徐妈妈客客气气的拿着两匹布过来,和颜悦色道,“外头那些事,姨娘就别操心了。二奶奶走的时候说了,你这胎可是伤了元气,得好好做足双满月。若在屋里闷得慌,便教丫头们给小哥儿裁两件冬衣,缝些肚兜荷包之类的针线玩吧。” 转身她又训起丫鬟婆子,“你们可都盯着些,万不许姨娘动半点针线。若我知道你们让姨娘受累,可是不依!若你们服侍得好,等姨娘出了月子,二奶奶自然有好东西赏你们。” 被她打个大棒又给个甜枣,丫鬟婆子们纷纷表忠心。 只辛姨娘气得半死。 这分明就是要把她关在屋子里禁足了,可人家的理由却是光冕堂皇的很,让她想反驳都找不出借口。 果然,自这日起,丫鬟婆子将她盯得极紧,连大门都不让出去。辛姨娘有心想去二房那边联络祝大太太增进感情,可一找借口,那边徐妈妈立即驳回。 “姨娘如今还做月子呢,大老太太那边定然体谅,等好了再去请安不迟。” 可请个安又能费多大事? 辛姨娘心中不悦,指望祝大太太能问起自己。 偏祝大太太刚回府,诸般琐碎事极多而杂乱,根本想不起她来,辛姨娘只得暂且忍耐。 只三不五时使些小钱,用小恩小惠来笼络房中诸人,探听消息。没几日,还当真让她听到一点八卦。 “……要说也不知是不是咱们长房和四房八字相冲。一进门,六小姐就跟二姐儿不对付。今儿四房一个丫头,竟又跟二姐儿身边的喜鹊打了起来。不巧偏被大老太爷撞见,说要‘整顿家风’,故此两个算是撞到刀口上了,全给拖去挨了二十板子。不过喜鹊倒是命好,虽挨了打,二姐儿还叫人给她请了跌打大夫。后头画眉还拿钱叫小厨房的备些腌笋咸鸭蛋,说她如今只能吃这个,且得养几日呢。” 辛姨娘不关心丫鬟死活,只问,“那她们是为什么闹起来的?” 丫鬟道,“似乎是为了魏国公府给二爷送参之事。近来外头有些风声,说崔家肯把人参给咱们,实是看上二姐儿,想结亲呢。四房就有丫头说二姐儿要飞高枝了,喜鹊听了不忿,便跟人打起来了。” 辛姨娘听得糊涂,“若国公府真能跟咱们府上结亲,倒是好事,为何要打起来?” “因为崔家小少爷小时候摔到头,其实就是个傻子!偏崔家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从来不许人说半句坏话。” 辛姨娘恍然。 若国公府想把正经少爷配了宁芳,她少不得还要想个法子破坏,总之绝不能让夏珍珍有个这么得力的女婿。但若是那个傻少爷,她倒很想推波助澜。只是如今还不知事情深浅,且先留着心吧。 而此时在对面的敞轩里,宁四娘和宁芳祖孙俩,却是相顾无言。 崔大太太有意为崔鸿迎娶宁芳之事,宁四娘回府之前就下了封口令,甚至,为防宁怀璧不能安心养病,祖孙俩默契的连他和夏珍珍都没告诉。 但此事怎么就在外头传开了? 若不是崔府有意为之,也是她们刻意纵容了。 偏偏拿人手短,得了人家那么好的人参,让宁家如何辩驳? 思忖再三,宁四娘只能对孙女保证,“芳儿你放心,祖母绝不会拿你们任何一个婚事来报恩。” 宁芳倒坦然得多,“祖母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 反正她迟早是要早夭的,传传订婚怎么了?上辈子她要嫁给王爷呢,结果成了吗? 所以宁芳倒是对这些事看淡了许多,一日没进洞房,谁能保证不节外生枝?可宁四娘却不能如孙女这般豁达。 女孩子的名声是最经不起闲言碎语的。 怎么说,崔府如今都是有恩于宁家。若人家先把风声放出去,回头谁好意思来给宁芳提亲?或者有那腐朽老儒再拿孝道一压,那宁芳嫁是不嫁? 正在犯愁,忽地祝大太太命人来请她过去说话。 宁四娘心知不好,让宁芳回房,自己去了。 果然,不出三句话,祝大太太就拐弯抹角的打听起这事来,“要说崔家,跟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但总也没好到你一去,就拿出那样好参的地步吧?你媳妇那点子东西,只怕人家还没看到眼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照直说了,咱们做长辈的,也好替你拿个主意。否则老这么风言风语的传下去,总归不好。” 宁四娘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惯爱捕风捉影,正好今天大伯下令打了人,回头看家里谁还敢乱说。” 祝大太太道,“就算堵住家里人的嘴,堵得住外头人的嘴么?” 宁四娘道,“那我晓得了,回头就给芳儿订门亲事,谣言必然不攻自破。” 看她铁了心不说实话,祝大太太气结,偏偏又不好太过干涉,只能又扯别的事,“你的孙女,自然由你作主。不过你怎么放着辛姨娘不用,偏让夏氏跟怀璧去了乡下?这正经儿媳妇不在婆婆身边伺奉,倒留下姨娘,可是哪家的规矩?” 宁四娘淡然道,“规矩再大,能大过人去?辛姨娘早产,连我儿媳妇都心疼她,让她做足双满月,未必我这做婆婆的,就非得依着规矩把她赶去乡下才是好的?我知道大伯娘这么说,也是心疼我们长房的名声,只有些时候,连圣人也说,嫂溺援之以手者,是为权也。所以我们这般权宜之计,想来也说得过去了。” 祝大太太瞪着眼睛,让她回去了。 回头到宁守仪跟前添油加醋的抱怨了一通,格外道,“……咱们一片好心,她却还拿什么圣人的话压人。还什么嫂子手啊的,她掉的哪门子书袋?” 宁守仪听了却捋须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宁四娘这段话,乃是孟子说的。 意思是说,虽然按照礼教,成年男女不应该有亲密接触,但如果嫂子掉进水里,小叔子去救,就是权宜之计,不算违礼。相反,若拘泥于礼法不去救人,那就与豺狼一样狠心了。 所以套在妾留妻走这件事上,宁四娘还真没做错什么。 所以祝大太太告状不成,反被训斥了一句,“不可乱说。” 祝大太太不满,“那崔家可是金陵头一号有权有势的人家,好容易如今人家可能看上芳姐儿,难道这亲事就这么放过?” 宁守仪自然不愿,否则也不会让祝大太太去试探宁四娘了。 第110章儿女 宁守仪身为宁家的庶长子,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官,皆走得一路顺畅,春风得意。却不知是否此消彼长,偏偏在子孙缘上就差了许多。养大成人的,一共只有两个儿子。 其中正妻生的长子宁泽,三十几岁就过世了。留下个孙子宁珉还病病歪歪的,别说上进了,他能给长房传下香火就要烧高香了。 至于祝大太太生的次子宁沣,读了这么多年书,始终只是个老童生,连个秀才也没考上,跟宁四娘两个儿子一比,简直就是天和地。 不过倒也不能怪他不努力,实在是天资有限,再也勉强不得。否则若有一分可取之处,纵读不进书,宁守仪也会给他捐个前程,好过如今这样一事无成。 哦,倒也不能说他一事无成。 起码宁沣共生了三子四女,如今儿子又有了孙子孙女。 但这些孙子重孙子加起来,却也实在看不出一个出色的。要不是如此,宁守仪也不会把祝大太太扶成正妻。 就是想着万一自己倒了,但有个嫡出的名份在,这些不争气的儿孙,日子也能好过些。 但今日宁芳之事,忽地给他提了个醒。 儿子不争气,但女儿也行啊。 若是能嫁个好人家,不也是家中一大助力? 宁四娘不愿意让宁芳去结崔家的亲,但若是自己房中的丫头去结了,岂不更亲?至于男方憨傻一些有什么关系?家里又不是没饭吃。女孩子为家族牺牲小我,才是孝顺懂事。 于是宁守仪心思一动,假意要考较儿孙的功课,让人把家中的男孙女孙全都带了过来。平日他公务繁忙,积威甚深,也没怎么留心这些孩子,谁知一看之下,却是十分失望。 如今他这一房,尚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三个重孙女。数量不少,可惜除了一个正在吃奶的,余下四个竟没一个出色的。 宁守仪耐着性子略问了两句功课,谁知却是大吃一惊。 “她们竟连书都没怎么读?” 祝大太太一脸委屈,“不是老太爷您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女孩子看多了诗词,便坏了心性。故此只敢让她们学了点《千字文》《三字经》,《女则》《女诫》,略识得几个字,知道些做人的道理罢了。” 宁守仪无语。 本来姿色就寻常,如今想发掘一点琴棋书画的潜力都是不可能了。这样的丫头,要堂堂国公府怎么看得上? 而宁芳那小丫头不说旁的,光那张脸就胜过自家百倍了。 备受打击的宁守仪只好把目光还是移回了宁芳身上,只宁四娘性子太倔,恐要说服她把孙女嫁个傻子,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宁守仪正在发愁,祝大太太倒有几分看出他的心事了。 要知道这位老太爷可一向重男轻女,今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叫孙女们来见?还问了功课,又要她们从明日起,便进族中闺学读书云云。 因宁守仪的嫡妻早逝,统共没留下几个儿女,如今家里这些孩子可全是祝大太太至亲骨肉,她自然要多操几个心。 琢磨着宁守仪很有可能想拿她的骨肉去跟国公府的傻子联姻,祝大太太不乐意了。 就算她家孩子不出色,可哪个当长辈的愿意把她们把火坑填?祝大太太不敢跟宁守仪对着干,眼珠子一转,就把这把火又烧回长房去了。 “眼看重阳就要到了,上回我就说让四娘把大郎那边几个孩子也接回来团圆,可她就跟没听到似的。弄得如今我也不知咱们带回来的土仪,要不要单独打点一份,给她家大郎那边送去。” 哎! 这是个好主意啊。 宁四娘跟自己不对付,可宁怀瑜似乎也跟她不太对付。若他那边有出色的女孩儿,能替宁家结几门好亲事,不也一样? 宁守仪当即道,“长辈给的东西,难道还非要四娘同意?想送就送去!” 祝大太太顿时心领神会,“若大郎是个孝顺的,定会让孩子们赶回来磕头。” 宁守仪捋须点头,这便算是同意了。 祝大太太出门,打点了一份礼物,悄悄安排人给宁怀瑜送去,那边儿媳妇胡氏找了来。 “娘,爹忽地说要几个丫头上学,那些笔墨纸砚倒好办,只琴可没有。我让人打听了,说要买可不便宜,一张就得好几十两呢。” 祝大太太嗔道,“亏你也是当家当老的,怎么这点小事也想不到?老太爷书房不就挂着张琴么?他又不弹,先拿去给她们姐妹几个使。” 胡氏不敢,这如何使得?” 祝大太太道,“放心拿吧,有我呢。如今别说张琴,只要能给这几个丫头结门好亲,再贵重老太爷也不会心疼。” 胡氏懂了,笑道,“还是娘有见识,我听娘的。” 祝大太太道,“你也别委屈,两个丫头虽不是你亲生的,可到底也要叫你一声娘。她们若嫁得好,回头也少不了你的孝敬。你在重阳诗会上用点心,回头我不会让她们亏待你的。” 胡氏忙道,“瞧娘说的,我至于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么?昨儿还想着拿银子给她俩裁新衣裳呢,您这么一说,不如再给她们打两件新首饰吧?” 祝大太太忙道,“首饰很没必要,到时你借她们两样华丽的戴戴就得,至多买上几朵新鲜绢花便是。” “还是娘会过日子。”胡氏笑拍了记马屁离开,心内却着实瞧不起祝大太太的小家子气。 她虽不是富豪出身,却也是好人家正经嫡出的女儿,奈何偏碰到一个丫鬟出身的婆母,丈夫又不争气,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只想想宁芳姐妹们素日穿戴得光鲜亮丽,她到底私下命人把两个庶女的金银首饰皆拿去炸了炸,好歹图个鲜亮。 这边祝大太太却又因要坑长房,忽地记起辛姨娘,特命人晚上给送两道菜过去。 她自己就是做姨娘出身,所以一眼就看出辛姨娘不是善茬。尤其这样出身高贵,却又肯放下身段做妾的,只怕所图非小。两道菜不至于收买她,但总能笼络点人心,说不定那辛姨娘就能挑出些事来。 辛姨娘倒也不负她所望。 听说这边小姐要学琴,便使人带话说她这里倒也有一张,曾修习过几年。若是不嫌弃,不妨让几位小姐过来探讨一二。 祝大太太欣然允诺,让孙女们得空便去转转。 学琴自然是幌子,交流八卦才是正经。但这借口还当真不好驳回,于是没多久,宁家有位精通琴棋书画的辛姨娘,这名头就渐渐传开了。 第111章御史 桐安县,三鸦乡。 县令卫淮,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不过是想借点宁怀璧的小小功劳,于是在让长随把他家下人忽悠走了之后,立即上报宣城府衙,表了个功。 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啊,宁怀璧一走,他就急匆匆赶往三鸦乡,要与民同苦。也幸亏他来了,谁知正好就遇到皇上派来的御史了! 要最倒霉的是,关键时刻,宁怀璧他,还赶回来了。 要说起突然来到桐安县的这位御史,可是鼎鼎大名的六亲不认,铁面无私。 他姓石,名茂重,脾气也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因此在官场有个绰号叫“茅石头”。 他家世良好,原在京城为官。却因性情耿介,早朝时跟文武百官那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连皇上都头疼不已,只好把他调出京城,在与宣城府相邻的南阳府受了个通判之职,监察一地事务。 因今年暴雨成灾,长江沿岸各地的灾情折子跟雪片似的往京城里飞。永泰帝心里着急,又不知实情如何,便用三百里加急,给石茂重传了道圣旨。 临时授了他一个巡查御史的头衔,让他出来访查各地灾情,以防有官员瞒报或是夸大事实,骗取朝廷的赈灾粮款。 石茂重领了圣旨便轻车简从的出来了,也不穿官袍,也不带仪仗,只带着十来个水性极好的家丁差役,伪装成商贩,沿江暗访。 本来桐安县因为地势所限,十年九涝,灾情出入不会太大,所以并不在石茂重的考查名单里。谁知当他去宣城府找知府大人商量救灾事宜时,意外收到卫淮递来的公文了。 居然说今年虽遇到这么大的灾情,却在县令的英明领导下,抗灾有功,尤其重点区域三鸦乡,并无一人死亡。 别说石茂重不信,连宣城府的知府大人李矩都深表怀疑。 还以为是卫淮想离开这个破地方想疯了,所以才捏造了这番功劳。但如果此事就他知道,还可以替卫淮遮掩一二,但如今撞到“茅石头”手上,那李矩就只能保持缄默。 石茂重冷道,“既然他立此奇功,李大人何不与我同去看个究竟?若果然是个好的,也好在圣上面前举荐这个人才!” 听着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李矩只觉头发都开始发麻。 就算卫淮自己作死,可毕竟是他手下的官儿,若是查出个好歹来,他这个知府岂不也要受连累? 可还待犹豫,石茂重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高声吩咐了,“备马,我与知府大人同去三鸦乡!” 这下可由不得李矩不去了,只一路上,心里把卫淮骂了个半死。 尤其到了桐安县内,水虽退了些,仍有大片洪水淹后的痕迹,一片狼籍。还有好些百姓正悲痛万分的给亲人收敛尸首,更有些与父母失散的幼儿,凄惶啼哭,种种情形,惨不忍睹。 石茂重越看脸越黑,“李大人,这就是救灾有功,无一亡故?” 李矩给说得连头都没抬,这时候他把卫淮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不过更加担心的是,自己可怎么办? 要是这茅石头在皇上面前把状一告,以他的德性,肯定会这么做。到时别说保住自己脑袋上的乌纱,他能不被连累治罪就不错了! 在县城略看了看,石茂重就命人带路,直奔三鸦乡了。 李矩跟在他身后,心情是越来越沉重,眼睛只敢盯着脚下的路,头都不敢抬。有好几次,他真是恨不得一头栽进深水里,就这么淹死得了。到时说不定皇上还能往开一面,给家人一条活路。 谁知走着走着,忽地听到轻咦一声。 李矩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身边心腹激动万分,低声提醒,“大人,大人你快看呀!” 有啥好看? 没看见这地上水还淹得半人多高么?骑在马上鞋都全湿了。除非是龙王现世,否则卫淮要怎么救这一地百姓? 可忽地只听石茂重道,“李大人,那前方高地上的,是三鸦乡灾民安置?” 呃? 李矩这才抬头,却又大大的吸了口凉气。 他,他都看到什么了? 这三鸦乡水灾虽然严重,但意外的是,灾民竟然安置得十分妥当。好几个地势高的地方,都搭着巨大的竹棚,远远看着,似乎还有集中供水和施粥,安排得井然有序。 李矩吃了一惊,那卫淮没骗人?真把三鸦乡治理得如此之好? 正想着,水面上划过来一只莲蓬船,船上乡亲还好奇的问,“你们是哪儿来的?呀!那穿官服的,是位大人吧?” 一行人中,唯一穿着官袍的,便是李矩了。 幸好这老乡讲的是当地方言,石茂重有些听不太懂,还得等着随从翻译。 李矩正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先答个话,省得让石茂重套了话去,忽地又划过来一只莲蓬船,穿着官袍的卫淮在那船上。因小船划不快,离得还有段距离,他便舌绽春雷的在那里吼。 “见过大人!卑职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我的妈呀,他总算到了!李矩从未感到如此庆幸。 不管卫淮是不是扯谎,眼下显然三鸦乡的情况不错,只要他在跟石茂重的对答中不出错,李矩总有办法帮他打个圆场,将事情圆下来。 而此时,卫淮脑门上的汗都快急出来了。 不是他眼神好,看到了李矩一行人,而是幸亏他把那个机灵的长随留在了县衙。当李矩一行进了县城时,那长随便瞧见了。 他不认得石茂重,也不认得李矩。但他却认得李矩那身官袍! 一看就比自家大人大,还跑到这里来,黑着脸左看右看,这是来巡查的吧? 长随想着不好,赶紧飞也似的抄近道赶到了三鸦乡,通知卫淮。卫淮心道不妙,赶紧前来迎接。幸好,在这要命的时候,他赶到了! 因有他这一打岔,乡亲们自然不敢乱说。 石茂重脸色微沉,径直问道,“你就是这里的县令卫淮?这地方治理得不错,是你带着他们干的?” 卫淮才想开口,却见李矩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 他想说的是,别扯得太狠,万一被茅石头查出来,可是要命的事。 卫淮看不懂他那意思,却看出石茂重应该是比知府大人更大的大人了! 既然如此,那他可不能独自把功劳吞下,得顾着上司。 于是卫淮就开口了,“下官正是此地县令卫淮。不过要说到此次抗灾,下官却不敢居功,全是李大人指导有方,提前布署所致。” 你个混球! 谁他妈这时候要抢你的功劳了?老子不被你连累就不错了,还要你来贴的什么金? 李矩心中大骂,恨不得把卫淮拖去鞭打一番,谁知此时,听竹筏上的乡亲们一阵欢呼,许多人都争相挥手。 “宁大人!是宁大人回来了!” 石茂重再一回头,就见一个略带病容,却依旧风采不减的青年官员,带着家丁家眷赶来。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第112章仗义 宁怀璧才回到三鸦乡,谁知就被一群貌似上司的官老爷拦住了。 也不给他个询问的机会,石茂重就先发制人,张口就问,“你是何人,在此地任何职?为何此时才带着家眷前来?本官是皇上亲封的御史,特来巡查,此番问话,你可要好生作答!” 宁怀璧,整个人给问懵了。 瞟一眼直系上司,这是怎么一回事? 卫淮暗自叫苦,却连个眼风都不敢回。心中哀怨,事到如今,只好听天由命。 “你……这位大叔,你别凶他。不,不是他让我来的,是娘……我婆婆让我来照顾他的。” 在石茂重的疾言厉色之下,宁怀璧还没想好要怎么答,夏珍珍先着急的出声了。 怯怯的看一眼凶巴巴的石茂重,她小声解释,“听从父母之命,也算不得错吧?实在不行,等他好了,我便回去,这总行了吧?” 看她神态娇憨,说话赤诚,石茂重心中先缓和了几分,只脸上仍板着,故作凶色,“他是你丈夫?得了什么病?怎么就回家了?” 夏珍珍老实道,“他在洪水里被打破了头,又找不到大夫,家人只好把他背回家了。可他一醒来,只住了三天,就非要赶回来。说是不放心这里的百姓,可家里也不放心他,便让我跟来了。” 然后,她还忽然想起一句很重要的话,赶紧道,“他回家也是这里的县令大人同意的,虽然不是他亲口说的,可也是他身边的人说的。否则我家下人,哪有这么大胆子?况且我相公确实伤得很重,我婆婆还特意去魏国公府求了人参的。这一点,金陵最有名的陈大夫可以作证,不信我拿给你看!” 见此良机,卫淮赶紧插了一嘴,“下官也可以作证,宁怀璧宁大人确实是从三鸦乡来县衙的路上,翻船落水受的伤。当时城中缺医少药,下官也是看情况危急,才让他的家人带他回去求医。然后下官便亲自赶到三鸦乡来坐阵,就是唯恐这里出事。”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听完这番话,心里都有谱了。 这三鸦乡的赈灾应该是宁怀璧这个小县丞治理有功,但他一受伤,卫淮想得这份功劳,就抢先报到了李矩那里去。只是不想给石茂重发现,还这么快揭穿了。 所以卫淮在听到夏珍珍那番话后,知道这事瞒不住,就索性承认了,先卖宁怀璧个好。但接下来宁怀璧要怎么答,就将关系到卫淮的前程了。 李矩心里有点不看好。 既然石茂重已经表明了身份,只要宁怀璧顺水推舟,谦虚的讲几句自己是如何应对灾情,不说别的,光看他一回来,当地百姓就如此拥护,便可以成为他实打实的政绩,升官立功,指日可待。 至于卫淮,没当他几天的上司,就想抢他的功劳。这样的上司,谁愿意维护?到时卫淮还想平级调离,不贬职就不错了! 所以李矩心中叹口气,已经在想着要怎么替卫淮求情了,此时就听宁怀璧用还沙哑的嗓子,开口了。 “回大人,拙荆无状,请大人勿怪。下官身为桐安县县丞,肩负三鸦乡一方平安,虽有万千理由,却不该在如此天灾之时,擅离职守。更不该连累卫大人偌大年纪,还要来替下官镇守一方。凡此种种,皆系下官之错,与卫大人绝无半点干系。他心怀仁厚,又肯体恤下属,此次三鸦乡能早早的把乡亲们转移到高处,也多亏了卫大人提醒。所以若论起功劳,当记卫大人首功。” 呼! 不止是李矩松了口气,卫淮此刻更感动得恨不得跟宁怀璧结拜兄弟! 太仗义了。 这番话,简直比他自己开口还好上千倍百倍! 有这样的下属,真是上司的福气。 可石茂重显然不信,“你说他早知会有大水过来,那卫大人,本官倒要问问,为何你这一任之内,唯有三鸦乡井井有条,其余各地却是惨不忍睹?” 关于这点,卫淮倒是想过要怎么答,当即道,“因三鸦乡情况特殊,所以下官格外留心,早早便布置下去。也是宁大人得力,才把三鸦乡治理成如此模样。至于他处,下官虽然有心,却也无力啊!” 石茂重还想逼问,宁怀璧又道,“此事,卫大人不好讲,请容许下官替他辩白一二。” 他抬手指着远处高地,“大人应该看到了,我们三鸦乡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尤其今年雨水众多,所以乡亲们早就知道一定会淹,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所以下官要说服他们早做准备,倒也容易。但县衙那边却因地势较高,百姓总会有个侥幸心理,所以卫大人要说服他们迁离,只怕就殊为不易。更有一点。” 宁怀璧看一眼夏珍珍,“拙荆乃是商家出身,前些天家中内侄前来,曾帮忙出了个主意。愿收购乡亲们的稻杆编篮筐,这才令得大伙儿愿意提前收割了庄稼,挪到了高处。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以问这里百姓。一个筐三文钱,您若去到那高地上,就能见到大伙儿都开始编织了。” “那就过去看看。”石茂重虽已信了七八分,但仍要眼见为实。 等一行人到了水中高地上,宁怀璧一言不发,只等石茂重自己去看去问。 当看到灾民们生活一切如常,相互之间还有说有笑时,石茂重暗暗点头,过去问了好几个正在编筐的乡亲,说词皆是大同小异。 “这是宁大人帮我们谈的生意,收了是要装糖的。” “筐有大小,皆因想着若别人要买半斤、一斤、两斤不等的糖,皆有合适盒子装。” “我们尽力编得好看些,到时人家装了好卖糖,我们这钱挣得也安心。” …… 一圈走访下来,别说石茂重脸色越来越好,连李矩此刻都动了心。 这个宁怀璧,确实是个人才。别看年轻,事情却办得漂亮之极,而最关键的是,人品好。 回头要不要找机会把宁怀璧调到府衙来当差? 须知官场最是捧高踩低,市侩之极,可他却能在功劳面前,不为所动,反而替想抢功的上司周全。这份情怀,就不仅仅是高风亮节能表扬的了。 而是一种智慧。 从眼前看,宁怀璧这么做必然是要吃些亏的,但从长远来看,无疑会替他在官场上积累极好的名声。不仅是上司,哪个同僚不愿意跟这样心地仁厚,知情识趣,能办事,又懂进退的人共处? 所以李矩是当真动了爱材之意。 而有这样想法的,还不止李矩一人。 第113章可行 在陪着几位大人详细考查了三鸦乡的救灾工作之后,宁怀璧又把他们送去了县衙。 没办法,他在乡里虽然也有个小小的县丞衙门,可破旧狭小不说,前后两进总共才六七间巴掌大的小房。还要管着日常招待乡亲,料理差事。如今夏珍珍带着丫鬟婆子住下都极是勉强,怎么也腾不出空房再来安置这些大人。 还不如回到县上,就算是去住客栈,也比他这里方便。 只是当看着那些被洪水冲得一无所有的灾民时,回到县衙的石茂重,郑重向宁怀璧提出一个请求。 “宁大人既然有法子救三鸦乡于水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好歹也顾着些周边的百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了,可若是全等着朝廷救济,只怕是僧多粥少,难以尽如人意。当然,如果宁大人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本官尽管协调。” 宁怀璧道,“不劳大人吩咐,为朝廷分忧,也是卑职份内之事。可拙荆内侄要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卖卖高粱糖而已。若让他做得太大,就算本钱他自家出了,可一来人手不够,二来又能上哪儿卖去?不过我倒是可以答应大人,若我那内侄能多采买些菜种回来,倒是可以匀一些给附近百姓,让大家好歹先有个收成。” 石茂重想了想,“那这样好不好,你那内侄做出糖来,让他送到南阳府来。若东西还不错,我去找当地的商家,也包销一部分。” 李矩一想,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忙道,“要说我们宣城府,受灾的地方不少,但没受灾的地方也有。我也可以组织商家,包销一部分。” 卫淮听着也高兴了,“既然如此,那可太好了!宁大人,接下来可就辛苦你了。” 可宁怀璧为难了。 他又不是买卖人,怎知这生意能不能做?若坑了夏家怎么办? 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忽地就见金墨来报,说是夏明启找来了。 听说是宁怀璧的大舅兄,石茂重忙让把人请进来。 夏明启不知道这些官老爷要见他做什么,眸光微沉,行了个礼,便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大包袱交给妹夫。 “我安置好了存俭,想着你这里既遭了灾,必是缺粮种的,便在苏杭一带收了些山药芋头,南瓜茭白。这些极是好种,洒下就能活,又能当菜又能填肚子。还有些菜种,种下几天就能长一茬,对付眼下这时节,再好不过了。” 啊呀呀,这简直是救命的东西啊! 石茂重当即拱手行了个礼,“夏老板,您这作为,称得上是义士啊!” 夏明启急忙弯腰回个大礼,“小民哪懂什么义不义的?不过是怕我这妹夫刚当官便遭灾落了埋怨,才替他多想些罢了。不过是一点身为家人的私心,可担不起大人的称赞。” 石茂重却正色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能想到他的难处,送来这些菜种,回头却不知能救活多少百姓。虽是出于私心,却也是一番义举。快请坐下,我们正有一事犯难,想听听夏老板的意见。” 夏明启道,“大人快羞煞我了,小民一介粗俗商贩,哪里配在诸位大人跟前落座?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听着就是。” 看他如此谦恭守礼,石茂重越发敬重。看他执意坚持,便命人搬来张圆凳,夏明启方才坐下。 他半辈子在生意场上打滚,人情世故岂有看不透的道理?妹夫是个小小县丞,都会操心治下的百姓,但这些大官儿,难道就不担心了? 不可能! 夏明启想把这份功劳送给妹夫,才故意当众开了口。眼下看来,效果倒是不错。 如果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太为难,他便是损失几个钱,帮帮倒也无妨。 等石茂重说完诉求,夏明启心中顿时有了对策,坦然道,“我夏家虽是商户,但家父倒也时常教导我们乐善好施。让我们把那卖糖的生意做大倒不是难事,顶多豁出去不赚钱便是。但大人说的那包销之事,小人倒有些看法。也不知合不合适,说来几位大人听听。” “你说!” 夏明启苦笑道,“说实话,小人也是商户,若遇着天灾,也会帮着官府分销一些东西。虽知是善事,也理当出力,可有时分到实在是自家用不了,又卖不出去的东西,未免白白扔了可惜。所以小人时常想着,与其让各家商户分销,为何不能在分销之物上减些税赋?也不用多,比如就以半年为期,允这高粱糖进南阳府里,不收关卡路费,我们这成本就能大大降低,想来必是好卖。到时都不必分销,那些有门道的商户自然会找上门来,岂不为美?” 这是个好主意啊! 石茂重当即眼睛就亮了,再看看旁边的李矩卫淮,也是连连点头。 李矩更道,“每逢天灾,皇上总会施恩,减免百姓赋税。此举不必费朝廷一分一文,却能解决百姓生计,让他们赚些小钱,挣过天灾,实在可行。” 而且说句实话,这样做法也不用他们这些当官的去那些豪强豪绅跟前赔笑脸,谁不乐意? 石茂重当即就决定了,“此事可行!不过许多遭灾的百姓,并不以种粮为生。还有些人家的稻杆早给水泡了,只怕也用不上,这些人那可怎么办?” 夏明启道,“这不还有菜种吗?让他们种了菜,象芋头南瓜什么的都经放,豇豆葫芦茄子那些还能晒成菜干,都好运送贩卖。若家里什么都没有,掐些柳条,砍根竹子编个筐做个篮也能卖钱,或者去帮那些稻杆多的乡亲们编筐,只要肯干,总能挣几个工钱。” 说到这儿,他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妹夫,宁怀璧倒是心领神会,补充道,“只是得请各位大人把好关,只有灾民之物才能予以减免,以防有些商家滥竽充数,逃避税赋。” 李矩听了笑道,“你大舅兄提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却当贼似的防着他,这未免太伤人心了吧?” 夏明启忙道,“岂敢岂敢?其实妹夫说得有理,商人之中有讲诚信的,也有那唯利是图的小人。我们既是做善事,也不愿意一粒老鼠屎就坏了一锅汤,还是提前定了规矩的好。” 石茂重听得点头,这确实是个厚道人。 他这法子若引申开来,其实可以做成不少善事。但要怎么不让好事变成被人钻空子的坏事,确实细细要商议一番。 接下来,这些官员要商量正事,夏明启自然不会参与。放下菜种,他就去探望小妹了。 第114章浪费 夏珍珍刚收拾好屋子,忽见大哥来了,自然十分高兴。听说他在衙门里还帮着丈夫立了一功,更为喜悦。赶紧命人杀鸡烧菜,招待兄长。 因不知道宁怀璧几时回来,所以这边饭菜好了之后,夏珍珍便先陪着夏明启吃了。只是留了一份干净饭菜,给宁怀璧备下,还细心检查别跟他吃的药材克到。 看从前倒了油瓶都不知道扶的小妹,如今俨然是个合格的小主妇,夏明启挺欣慰。不过身为至亲骨肉,他还得提醒这个没心眼的小妹。 “我看妹夫在几个上司跟前,颇为得用,想来熬个三五年,日后必是要升迁的。你往后除了管理家事,还得出去交际应酬。爹常后悔,当年没逼着你多读些书,要说咱家也不差钱,真是白白耽误了。现在就算你不乐意,也得学学。这回我送存俭去那风荷书院读书,可算是长了见识。先生考存俭的话,我竟有大半听不懂。” 夏珍珍急道,“那存俭呢?” 夏明启微露几分骄傲,“好在那小子还不算给咱家丢脸,多半答上来了。好不好的我也不知,总之最后那先生点了头,好歹把人收下了。” 夏珍珍喜道,“没说不好,便必是好的。他们这些酸秀才,最喜欢吊人胃口……” 夏明启顿时瞪她一眼,“才说你就又不懂规矩了!如今你可也是官家太太,能这么说话的吗?听说那辛姨娘又生了个儿子,人家还是正经的名门闺秀,你再这么着三不着两的,让人家当她是太太,还是你是太太?” 夏珍珍颇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我哪里比得上她啊?当年,要不是那样意外,怎会娶我?” 看她这一肚子怨气,夏明启倒奇怪了,“这成亲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又计较起这个来了?” 因没有外人,夏珍珍嘴撅得简直能挂油瓶,“还不是他自己说的?要不是人家宽宏大量,早休了我了!” 这话从何说起?夏明启才想细问,忽地就见宁怀璧挑帘进来了。 夏珍珍吓了一跳,也不知他听到方才的话没有,但宁怀璧面上倒是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顾跟舅兄告罪,领了他的功劳,也没招呼好他。 夏明启倒不担心妹夫听了妹妹几句怨言就会怎样,小两口的事,回头任他们自己处理去。他倒是更关心石茂重他们商议的结果,如果当真有些优惠,他也好安排人手,来帮忙这边的生意。 宁怀壁大致讲了讲,倒是担心起他来,“大哥,芳儿这生意到底能不能赚钱,你好歹给我个准话。别让你们赔钱,贴我们父女俩,那可就是罪过了。” 他故意在上官面前,把这饴糖生意说成是夏家的,并非想推卸责任,一是宁芳年幼,又说闺阁女子,实在不适合拿出来说,二来也是想给舅兄一个机会,与官府结识。回头他博了情面,日后行商不也方便些么? 夏明启自然知道他的用心,所以问都不问,只听得妹夫担心他不赚钱,反倒失笑。 夏珍珍快嘴讲了实话,“你没听说过奸商吗?哪有做生意不赚钱的?我爹常说,做生意可以讲良心,少赚些也无妨。但若不赚,净干赔本买卖,那便是傻蛋了!” “傻蛋”瞟她一眼,看着她那你连这都不知道的嘲讽小眼神,不再纠结。 只跟夏明启商量了接下来要怎么做,眼看天色已晚,夏明启便告辞去了县上客栈。 这里实在房舍狭小,夏珍珍住下都是勉强,便也不跟兄长客气了。 等送走了人,转身拿了宁怀璧要吃的药进屋,却见她那生病也不减几分英俊的相公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夏珍珍给他看得心头发毛,摸着自己脸道,“你老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 谁知宁怀璧忽地一下关了房门,径直逼到她跟前,“怪不得你这一路上,看我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原来那天你听到我和娘说话了,不高兴了。” “哪,哪有?”夏珍珍给他堵得节节败退,心慌意乱,眼珠子都不知道往哪儿瞟,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真不知道?那怎么会跟你兄长说什么我要不是宽宏大度,早就休了你的鬼话?” “不是!我……你,你别靠这么近!”夏珍珍退无可退,给人抵到桌边,这回不止眼珠子不知往哪儿瞟,两颊更是烧得滚烫。 “我是你的相公,怎么就不能靠近你了?” 宁怀璧低低说着,热热的唇一开一合间,若有若无的擦过她的耳朵,弄得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算整个上半身拼命往后躲,却怎么也躲不开眼前这个男人。 “你别过来!那个我,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等夏珍珍好不容易开了口,才发现自己不仅是说话,连呼吸似乎也困难起来。 “没关系,我帮你一点一点想起来。”他的声音很轻,但沙哑的嗓子里象是又突然多了一种奇异的魅惑。 夏珍珍形容不出来,只觉得象是有把小刷子,柔软的刷过她的心,弄得她整个人又软又酥,竟似站都站不住了,然后双手本能的往后一撑—— “啊呀!” 药泼了。 “你的手怎么样,有没有烫到?”宁怀璧又惊又悔,他原本只想逗逗妻子,却忘了夏珍珍还端着药呢。 “娘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人参啊!”夏珍珍不心疼她的手,却心疼泼了大半的药。哀嚎一声,苦着脸道,“我让人再去熬一碗。” 宁怀璧却抓着她的手,急急按进水盆里,“你不疼吗?有没有烫到倒是说句话呀!” 夏珍珍给冷水一泡,人清醒了不少,再看他一眼,忽地脸又红了,猛地把手缩了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药很贵的!我爹说,有钱也不能浪费!” 宁怀璧看她这个又羞又恼的样子,忽地心中一动,找回了当年新婚时的感觉。正柔情满怀的想握着她的手说几句体已话,夏珍珍扭头跑了。 可跑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我不疼!” 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宁怀璧真心笑了。 如果此时夏珍珍肯回头,一定会看到她家相公,最好看的样子。 尤其那双眼睛,亮闪闪的,象是淌着晶亮的蜜…… 第115章保举 夏明启跟着宁怀璧去县衙讨了一纸公文,又去妹妹那里吃了个午饭,便离开桐安了。 石茂重办事很有魄力,虽然还没有拿到朝廷旨意,但用御史身份立下文书,让夏明启先去办高粱糖的事了。 他打算先拿此事做个试行,如果真能解决问题,再请求朝廷规范推广。至于其他诸如编筐做菜干等等事宜,却不用这么麻烦。 因为他想了个更好的主意。 只要给有户籍的受灾百姓开个证明,让他们能自由的进城贩卖家中的农货,而无须缴纳各种税费,就给最大限度的让百姓受益。 而此举,也避免了不法商贩利用灾民身份倒卖货物,逃避税收。而且相对于大规模的推广来说,只拿高粱糖做个试点,无疑阻力会小得多。 李矩十分赞同。 别看这位茅石头臭名远扬,却也是官场中的老油条。 有时候官场行事,越做越错,不做不错还是有道理的。比起大张旗鼓的改革,还是这样循序渐进的逐步改变容易做出成绩。所以,在料理完桐安县的事务之后,他也要回去了。石茂重说要去别处转转,与他同行。 送走两位大人,卫淮转过身来,便对宁怀璧道,“我若调走,必保举你为此地县令。只是你资历尚浅,未必能立即升上品级,但做个代县令还是可以的,想来李大人也不会反对。” 宁怀璧忙称不敢,但卫淮却拍拍他肩道,“谦逊谨慎是好事,但君子也该当仁不让。不要辜负这好年纪。” 宁怀璧这回不再客套了。 卫淮显然是承了他的人情,才会对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话虽凶残,却也揭示了一地县令和知府的实权。 桐安是穷,但若是能当上一地主官,那宁怀璧无疑就是这里的土皇帝。他虽然不会去作威作福,却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治理这个地方。 相比起来,当个县丞的权力可就小多了。 也就是桐安这么穷,没什么官员愿意来,卫淮才敢说这样的话。 当个穷县令是挺苦逼,但也要看你怎么想。 象卫淮这样年纪大了,明显仕途无望的官场老油条,就不愿意再在这里操心费力,只想找个清闲舒适,或是有些油水的地方颐养天年。 但宁怀璧不同,他还这么年轻,若能安心在此经营数年,必有一番作为。这个时候豁出去吃点苦,还是值得的。 尤其宁怀璧是个想真正做点实事的人,那么留在这里做一地的父母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宁怀璧曾在景帝面前表示过,自己“不思进取”,那么,还有比留在桐安更好的选择吗?他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从县衙出来,宁怀璧一路想着若自己真成了代县令,得怎么治理这个穷乡僻壤,不知不觉便回了三鸦乡的小衙门。 才进门,他就愣了。 因为他看到明明已经离去多时的石茂重石大人,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堂,吃着夏珍珍端来的面条。 看他进来,他也不停,还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这才心满意足的点头赞道,“夫人好手艺!” 看他吃得香甜,夏珍珍挺高兴,忍不住显摆道,“这是我大女儿琢磨的做法,大人若喜欢,回家亦可命人来做。其实也不难,就是煮面时把面条和汤分开炖煮,最后才把面条放进汤里就行。若是天热,熬些酸辣汤,撇了油放凉了再搁面条,吃起来又是一番风味了。” 石茂重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令千金这么小便慧质兰心,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她也就是在吃食上有些小聪明罢了。”夏珍珍嘴上客气,眼中得意之情却是更甚。不过她也没这么没眼色劲儿的在这唠叨,说罢收拾了碗筷,让丫鬟奉了茶,便告退了。 无须宁怀璧多嘴,连金墨也瞧出这位石大人去而复返,定是有话想单独说了。很有眼力劲的替二人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宁怀璧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想到石茂重张口就问,“这回三鸦乡的赈灾,真是那卫淮的领导有方?” 宁怀璧一怔,心说这位怎么还揪着不放? 石茂重却是又道,“你都敢在圣上面前承认和英王府有亲,怎么就不敢领了这功劳?” 听了这话,宁怀璧倒是开口了,“下官虽不敢自比君子,但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还是听说过的。” 既然人家把他的老底都摸得这么清楚了,也就别装模作样了。 程岳告诉过他,在皇上面前,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着说实话。那么在皇上派出的御史面前,也一样。 石茂重冷道,“你倒大方,这样大的功劳随手就送人了,那卫淮打算怎么报答你?” 宁怀璧想也不想,张口就答,“他说若离任的话,会保举我为此地县令。” 石茂重道,“你答应了?” 宁怀璧道,“嘴上推辞了一下,但心里却是情愿的。” 石茂重道,“你倒大胆,竟敢在我面前就说这样的话。难道你忘了,本官还是皇上亲封的御史么?你们这样私相授受,我若参到圣上跟前去,那可就是结党营私,官官相护!” 宁怀璧道,“就因为知道大人肩负御史一职,所以下官才实话实说。” 石茂重黑着脸沉默一时,忽地起身大笑,“不愧是在皇上面前都敢要官职的宁进士!若那卫淮老儿出尔反悔,瞧本官怎么弄死他!” 宁怀璧诧异抬头,“大人……” 石茂重道,“有些话,你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总之你好好在这里当差便是。行了,我走了。” 可他话虽如此,但却半天没迈步子,反而又问,“你在京城,拜见过英王府二公爷吗?” 宁怀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是程家二爷程岭。 其实除了程岳,程岭和大哥程峰的年纪都已经很不小了,但不知皇上是不是忘了,一直没有册封过王府世子,兄弟三人又都没有后人,所以外人有时说起来,还是只能叫他们一声公爷。 第116章好字 宁怀璧不知道石茂重怎么突然问起程岭,只好道,“离京时见过一面。” 石茂重犹豫了一下,似是不知道怎么张嘴,半晌才问,“他瞧起来,可好?” “还好。”宁怀璧也不知该怎么说。 那一家子被皇上欺负得够呛,但能说实话吗? 石茂重道,“听说你初入京时,还敢往他家送礼,是个重情义的。” 这话宁怀璧更不知该怎么答了,只能含糊道,“不过是亲戚本份罢了。” 石茂重却忿然道,“本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记得该守的本份?” 他似是想说什么,可眼神忽又黯然下去,只道,“我那儿收了一副好熊胆,已经晒干,回头托人送来,你帮忙送去程家吧,只别提我。” 这是为什么?但宁怀璧终于明白,石茂重为什么会问起程岭了。 他虽只在离京时,才见了程家人一面,但也看得出来,程岭的一只眼睛有问题了。石茂重要送他熊胆,自然是治眼睛的,可他自己为什么不送呢? 是怕招惹麻烦? 可石茂重要是那么怕事的人,怎么会在官场上落下个茅石头的名声?连皇上都拿他没办法,显然不会。 可石茂重不想说,“那些陈年往事,若有机会,你自己听程家人说吧。先行谢过了。” 说完,也不等宁怀璧拒绝,他就走了。 宁怀璧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很快夏珍珍就过来告诉他,今天他不在时,有多少乡亲来找过他,都留下了什么话。 宁怀璧不觉失笑,他这妻子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亲和力极佳。 上至御史大人,下至种田老农,来了都笑脸相迎,还能跟人家搭上话,倒也算是个本事了。 不过洪水日渐退去,眼下帮助乡亲们安排重新播种,还有重建房舍都是大事。宁怀璧忙打点起精神,去料理公务了。 眼看他去忙了,夏珍珍悄悄从他书房里抽了本唐诗三百首,就算再没兴趣,也强逼着自己去看。而在她的案头,还摆着几张写好的大字。虽称不上甚好,却也端正工整。 夏明启的话,到底还是让夏珍珍听进去了。 她倒不贪心,想学会吟诗作对什么的,只是不想以后若遇到官太太,别人说话时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就太丢脸了。 只是看着宁怀璧读过的书里,密密麻麻写着那样漂亮的蝇头小楷,夏珍珍再看一眼自己勉强只能算端正的字体,越发叹起气来。 她就算不识货,总也看得出好坏。 说实话,如今连宁芳的字看起来都比她好太多了,她要练习,且还有得熬呢! 金陵。 在夏珍珍想起大女儿那笔好字的时候,宁芳正为自己的字太好而烦恼。 可这真不能怪她! 二房那边,因宁守仪忽地对几个女孩儿的功课上了心,让她们也去闺学熏陶些琴棋书画,祝大太太就跟辛姨娘又搭上线了。 这本也没什么,辛姨娘一个大活人在家里,总得找点事做,才不至于想七想八。况且她在闺中时也颇有些才名,她自愿意去教那几个女孩,也没人拦着她。 要说正经学过的,确实不一样。 辛姨娘稍微露了两小手,就把二房几个没怎么认真读过书的女孩镇着了。因重阳将至,几个女孩想绣些带有寿字的针线奉与长辈,便央了她写了张寿字。 辛姨娘一时技痒,也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才学,便特特花了时间,工工整整写了张百寿图送来。 祝大太太看到,有心给她做脸,便忍不住当众夸赞起来,“……再没见过一个闺阁女子,写的这样好字。她若是个男儿身,考秀才也是中得的。却嫁与长房为妾,实在是委屈了。” 众人纷纷附合,谁知这话却是被宁守仪听到了,不觉动了文人脾气,“拿来我瞧瞧。” 祝大太太忙递上去,谁知宁守仪看了却笑,“柔媚有余,筋骨不足。不过几个花架子,只好哄你们这些妇人。” 他这话挺中肯的。 辛姨娘自幼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未免就生出骄傲之心,贪大求全。虽曾学过琴棋书画,却都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炫耀,所以每项技艺不过是浅尝辄止,谈不上精通。 自从婚事上遭受挫磨,又嫁进宁家,她就更加无心学业。如今写出的字虽然可以唬住外行,但象宁守仪这样真正从科举中厮杀出来的行家,就有些看不上了。 祝大太太道,“咱们妇人又不是要考状元,能写成这样,已算不错,老太爷可别要求太高了。说来她一个妾室都写成这样,还不知后院那位二奶奶能写出几个来呢!” 她这话原是要引着宁守仪对夏珍珍生出嫌隙之心,谁知却让宁守仪惦记着儿孙来。 上回考问几个孙女重孙女,算是全军覆没,宁家儿孙又有没有出色的? 他偶尔动了念头,便也不使人通报,静悄悄抬脚去了族学。 要说宁家,对子孙教育还是挺重视的。就算分家,也还是特意空了个单独的跨院,前后隔开,大的是男学堂,靠里的小院用作闺学。其中一应费用,皆从公中里出。 不仅是宁家儿孙,还有些亲戚家的孩子,若有些一时不济,皆可送来附读。除却课堂上的须用的笔墨纸砚,还管中午一顿茶饭,并两次点心。 因条件好,除了象宁守仪次子那样,年纪过大不好意思,但凡年轻些,家里又没什么营生的本家及亲戚子弟,皆在此附读。 宁守仪起初在窗外看着偌大的学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一个个不是摇头晃脑的读书,便是埋头写字,看着他们这么用功,还挺高兴的。 就算自家子孙没什么大才,但肯好学上进,也是兴旺之象。 谁知还没多乐一会儿,就听着旁边一间茶室里,几个先生休息时间,正在闲话。 “要说还是顾老先生最为清闲,每日只用教几个女学生,半日即可回来,又不操心科举,供奉也不比我们少一分。” “你们也别妒忌,谁让我年纪最大?只好占这个便宜了。你们且再熬上二三十年,等到老夫这把子年纪,自然也能这么清闲。” 众人皆笑。 然后有人叹道,“要说累些也没什么,只要能教出好学生,哪个做先生的面上无光?可眼前这帮少爷,别听念得那么热闹,纯是哄人呢!真下苦功的,能有几个?偏还个顶个的少爷脾气,打不得骂不得的。” 宁守仪一下便沉了脸。 第117章靶子 听有先生抱怨学生难教,有人好心劝道,“总之咱们尽到心了,至于能学成怎样,全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说到造化,我倒想请诸位瞧一个学生。”那位年纪最长的顾老先生,命小厮去取了一沓功课过来,抽出最上面的一份,分给几人瞧,“你们瞧这个如何?” 看了功课,几个夫子惊道,“这是哪个?不看别的,光这笔好字,都胜过那边许多。” “文章写得也不错,虽然略显稚嫩,但扣题是准的,显然下过功夫。” 顾老先生叹道,“可惜这样好学上进的好学生,偏偏不能参加科举。” “那是为何?”宁守仪终于忍不住现身出来。 众人忙不迭的起身行礼,他却只顾看他们手中的功课,不觉起了爱才之意,“字虽还不到火候,却隐隐有了几分风骨,文章也不错。这是何人所作?难道竟是奴仆之子?他若真个有才,老夫保举他为脱籍为良便是。” 顾老先生苦笑道,“那倒不必。她却也是府上正经主子,却是,是大房的二姐儿。” 什么? 宁守仪再看手上的功课,便只觉得无比的别扭。 那小丫头他虽见得不多,但也看出有几分聪慧。只没想到连功课也如此之好,这就由不得宁守仪暗自不爽了。 转过头来,他也不多说,直接走向课堂,用同样的题目,考问在场的学生。 足足给了半个时辰的工夫,能答得上题来的,不过五六个。而其中字写得比宁芳还好的,只有区区两个。 还都不姓宁。 余下一大半,不是答得狗屁不通,就是字写得跟狗刨似的,让人看了一眼,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宁守仪大怒! 如果说学问不好,那可以用资质有限,不够伶俐来解释。但若是十几岁的人了,连字都写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那就绝对是态度有问题了。 只想发火,忽地瞟见有个孩子正趁人不备,悄悄往窗外扔什么。 命人捡过来一瞧,单看那书名,是本《孟子》,可翻开一眼,宁守仪火冒三丈了。 二话不说,当即命人拖了那小子出去挨板子。然后由他亲自盯着,一个一个学生搜。 结果发现还不止那一人,不少人书桌里都藏着些坊间出名的话本子,甚而还有春宫图,有些精明的便弄个书皮包着遮丑,有些就这么大大咧咧放着,据说还不时互通有无。 而可恨的是,有几个方才他看到奋笔疾书的,竟是在抄这种书! 宁守仪气得哟,差点就喷出火来,把这帮不成材的孙子全烧个干净。再想想方才还颇为欣慰的读书之象,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没说的,打! 当惯了官老爷,对于打人这项业务,那可是再熟练不过。 当下便噼里啪啦拖了一堆儿孙出去挨板子,一人二十下,谁来求情都没用。 而最虐的是,打完了板子,还把这些人一个个拖进来考问功课。 答不好的,再拖出去打! 一时间,宁家学堂给打得鬼哭狼嚎。很快,四房皆都惊动了。并一些依附宁家读书的亲戚,纷纷赶来。 可宁守仪命家丁把住院门,只一句:谁要求情,便再别上门! 除了少数几个,实在是心疼孩子,收拾东西把人领走了。其余大半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在里面挨打,只心里把那个“始作俑者”,骂个半死。 你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读的什么书?读了也就罢了,还读那么好干嘛?衬得一大家子叔伯兄弟都不如你,你很得意么? 宁芳一点也不得意。 她在听说之后,立即扔下功课,哭丧着脸跑去找祖母了。 如果她只是激怒了个把人,倒还没什么,可这样大面积得罪人,太拉仇恨了!回头若是有人背后下个绊子,使个黑手什么的,她防得过来吗? 那么大的动静,宁四娘自然早听到风声。 虽然心里也不高兴,宁守仪拿她孙女树靶子,但这件事吧,宁四娘还确实挺骄傲的。 别看她们长房人丁不旺,如今就靠一个大孙女撑场子,可就这样,也灭掉了那边一群男孙! “……不好好读书,确实该打。回头谁要是敢来闹你,你就骂回去!堂堂男子汉,连字儿也写不过一个小丫头,他好意思么?” 话是这么说,可真要这么做,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宁芳没祖母的强横,只能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到底都是亲戚,此事既因我而起,若就这么不闻不问,不大好吧?” “那你待怎样?是去一个一个磕头谢罪赔不是,还是从此再不读书练字,好让自己不去衬得他们那么无能?” 呃…… 祖母实在太犀利,宁芳有些招架不来。 但细细一想,自己本来就没犯错,为何要弄得跟罪人似的? “那,那我能让丫鬟过去送些跌打药么?听说有些人就是因为家里不宽裕才来依附宁家。这次若是伤了,也不一定有钱抓药。直接送钱不好看,送些伤药总可以吧?” 宁四娘脸色好些了,“这倒可以。不过若想别人不记恨你,却是不够。” 我本来就是想求教到底要怎么做,可你又不明白告诉我! 宁芳略悲愤,却也大致明白祖母是在逼着自己动脑筋,可她真的想不出来嘛! 看她瘪着小嘴都快急哭了,宁四娘才慢悠悠给了个提示,“别人把你架在火上烤,你就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就是依样画葫芦,祸水东引? 可往哪儿引呢?她总不能把这事再引回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宁守仪身上吧?年龄、辈份都摆在那儿,谁敢惹他啊! 宁芳皱眉苦思良久,眼看她那张小脸都快愁成苦瓜了,宁四娘看不下去,给了第二个提示。 “你是比有些人强,可也有些人倒还不错。再想不出来,就活该替人背锅了!” 啊啊啊! 宁芳豁然开朗,也不顾宁四娘一脸嫌弃,扑上去亲了一口,“祖母真好!我最爱祖母了!” 狗腿的表了忠心,宁芳自去忙活了。 于是,在宁守仪整顿完宁家学堂,准备离开时,喜鹊便带着人来了。 第118章东引 见喜鹊过来,听说这是宁芳身边的丫头,许多还被挡在门口的家长是怒目而视。若是眼光能杀人,早顺着这小丫鬟一路戳到宁芳身上去了。 亏得喜鹊在上溪村历练过,总算是有了经验,就算顶着这样有若实质的目光,依旧沉住了气,高声道, “我们二姐儿听说今儿这事,十分不安。特意请了大夫,给众位叔伯兄弟们看看伤势,一应花费俱由我们出了。另想请问,有位戴家大爷,和杜家大爷是哪位?” 一帮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条凳上的学生中,有两位毫发无损的少年显得特别的鹤立鸡群。几乎不用问,所有人的目光就看向他们。 听到这话,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宁芳什么意思。 喜鹊见成功把视线转移,暗松了口气。笑吟吟上前行了个礼,故意提高了嗓门道,“我们二姐儿最敬重读书人,听说二位大才,字也极好。便斗胆让奴婢前来讨个人情,不拘诗词或是什么,还请二位赐下墨宝,给我们姐儿学习。这里各有一份薄礼,算是我们小姐的润笔之资。” 东西打开,戴杜二人看了俱自吃了一惊。 宁芳送他们的是一套文房用具,内有两支湖笔、两块徽墨和一块端砚。还附带一整套笔架、镇纸、烛台、笔洗等物。 整套用具依着大小不同,收进一个个小抽屉里,刚好拼成一只小小巧巧的提盒,取用方便,正是科举考试的必备之物。 而宁芳送来的,正是其中的上品,他二人在金陵市面上见过,可不便宜,怎么也要十几两银子了。 那叫戴良的学生忙推辞道,“姐儿若是要几个字,能值几何?这样贵重之物,可不敢收。” 喜鹊却是笑道,“这东西搁我们姐儿手上,也是白糟蹋了。不若送与二位,你们日后若能高中,不说我们姐儿,便是我这今日来送礼的小丫头,也觉无比光彩呢!若是执意不要,倒显得不把我们当亲戚了。” 咳咳,其实这东西并不要钱,而是宁芳让人去夏太公给的文房铺子里火速取来的,不过是个成本价而已。只不过既然是送礼,谁不会把话说得好听些呢? 戴杜二人如此一听,倒是不好拒绝了,然后只听宁守仪发话道,“她既诚心送,你们收下便是。日后拿着下场,果然高中,也不辜负这好东西了。” 戴杜二人一听,这才顶着众人又妒又羡的目光,道谢把东西收下了。 宁守仪又道,“剩下有伤的,赶紧让大夫治了。我只给你们三天假,三天之后,若还想读书上进的,就都给我老实滚回来上课!再抓住这样吊儿郎当,不思进取的,休怪老夫再不认这亲戚!” 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心中却暗赞宁芳,这一招祸水东引,使得漂亮! 今儿这事虽因她而起,但学堂里总也有人强过她的,她不需要一一向人解释她不是故意把大家比下去的,只需要把大家的视线引到更优秀的人身上,她就脱身了。 在怒火发完,看着喜鹊进来时,被众多家长那样敌视的目光,宁守仪忽地有些悔了。 再看被打得呜呜哭的儿孙们,他也开始心疼。特别是一些年纪小的,会不会把人打坏了? 若自家儿孙还好,若是隔房的,能不记恨他么? 他是虎瘦余威在,谅这些人也不敢怎样,可他还能活多少年?这样结仇,回头人家会不会针对他的儿孙?那时若没个出息的,怎么护得住? 可宁守仪虽有悔意,但刚刚才发完脾气,要他马上低头,那是不可能的。 恰在此时,宁芳派人来了。 不仅带来了大夫,跌打药,还非常机智的当众奖赏了那两个成绩最好的亲戚。 宁守仪当然知道,她是想替自己洗白,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可洗白她的同时,自己不也跟着受益了? 所以宁守仪便顺水推舟,全了宁芳的人情,还故意撂下那样狠话。 宁守仪相信,聪明的家长回去细思,肯定能听明白他的真意。 再不上进,便不认亲戚。但若是知错能改,岂不比从前更亲? 他既插手族学,分明就是要管事了。肯揍你家孩子,也是愿意对你家孩子负责了。所谓严师高徒,便是如此。 至于想不明白的蠢货,也很没必要放在心上。只要他们不成材,自家儿孙仗着名份,怎样都能压他们一头。 可宁守仪想完这些,又开始头疼。 他是真没想到,今日随便一考较,才发现宁家这拔不止是他这一房,其他几房也没见什么出色的人才。 唯二两个好苗子,都不是自家正经人不说,还是拐了七八道弯的亲戚。 哦,尚有一个宁云偲。 但他已中秀才,便不在这里读书。 但宁守仪凭他多年的官场经验,觉得那小子一脸的聪明外露,华而不实,未来能考个举人就是大幸,再往上,只怕就要靠祖坟冒青烟了。 可难道他们宁家,要去栽培戴杜两个外姓人么? 须知每个家族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若自家儿孙不成器,再怎么使劲也是浪费,还不如省着日后看几个小的。 可要是不栽培戴杜,就只能眼看着长房两兄弟坐大。毕竟如今有官职在身的,就他二人了。 从理智上来说,宁守仪知道,应该尽全力支持宁怀璧和宁怀瑜,让他们的仕途走得更加顺畅,好护住宁氏一族。 可从情感上来说,宁守仪是真不愿意替他人做嫁衣啊! 尤其当年宁四娘要招婿时,还跟他们闹过不少别扭。如今她虽也老了,却是老而弥辣,越发不好惹。 瞧她一个小孙女都能读得这样好书,若将来又嫁个好女婿,以她的资质,可又是长房的一大助力。 到时,他的儿孙岂不都要看人眼色过日子? 宁守仪一路想,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房,偏进屋就见祝大太太要哭不哭的道,“老太爷要教儿孙,只回来细细教,何必在那么多人面前打……” 连她亲生的孙儿都挨了板子,可不心疼么? 宁守仪听得刺耳,越发心烦,呛道,“你若能给我生出几个好儿孙,至于如此么?简直把一张老脸都丢光了,还好意思哭!那几个小子抬回来之后,从今儿起,每日都写一百大字。写不出来,就不必睡了!” 看他发了脾气离开,祝大太太不敢啰嗦,回头却把宁芳恨到骨头里。望着长房方向啐了一口,低声咒骂,“看你们这回不招人恨死才怪!” 第119章送字 可说实话,象祝大太太这么想的人,还真不太多。 因为在宁芳又送医又送药之后,除了一些条件好的,又另请了大夫,其余大半挨打之人,倒是有些感激她的。 这不光是拿了手短,而是大伙渐渐都想明白过来了,就算事情因宁芳而起,可关她一个小丫头什么事?又不是她跑到宁守仪面前去挑拨离间的。 要怪,真只能怪自己不学无术,被抓了现形。 况且宁芳请医送药的诚意满满,可是让一些家境不好的家长很是松了口气。如果单是给他们,又怕人攀比着,不好意思收,可如今宁守仪都发了话,那便无事了。 至于挨的打倒也不是很重,家丁们心里都有数,这样大规模的受罚,真把人打坏了,回头指不定找什么鱼门虾路来报仇。所以他们下板子时,听着风声呼呼挺吓人,其实真落下去时,都收了三分力道,疼是会疼,但大夫一番诊治下来,俱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的。 然后有几个真心送孩子去上学的家长,在治了伤之后,回头还拎着耳朵,把自家孩子大骂一顿。 “堂堂男子,别说读书,连字都写得不如一个丫头,也好意思哭?赶紧养好了伤,老实回去念书!家里托了多少关系,才把你送到那样好的去处,你再不考个功名出来,难道还要等着跟你老子似的,成日出去受人白眼吗?” 有更多的家长会说,“一样是附读,可那戴杜两家的小子凭什么就能拿回好东西?论亲戚情份,论进学时间,你又哪点不如人了?怎么人家就能学得那么好,在众人跟前挣下体面,你却只能挣一包跌打药回来?再如此不上进,不必大老太爷动手,老子先打死你!” …… 一场喧嚣,渐渐平静。 有戴杜二人树起来当标杆,宁芳除了祝大太太,可能就只得罪了一个人—— 辛姨娘。 这事虽不是她打的头,却是因她的字而起。 宁守仪一句“柔媚无骨”本没什么,可跟宁芳那个“颇有风骨”比起来,那就是狠狠扇了辛姨娘一耳光。 她自小备受宠爱,随便摆弄几下琴棋书画,世人便多赞以才女之名,可如今竟是比不上一个商户之女,这让心高气傲惯了的辛姨娘怎么忍? 若宁芳因此得罪了一大批人倒还好了,可她偏偏又化解开来。辛姨娘心知背后肯定是宁四娘出的高招,她不好直接去跟宁芳斗气,却把此事暗暗记在心里。 只宁芳这招祸水东引,除了成功替自己洗白,还让原本在宁家族学里籍籍无名的戴良、杜赫,受到了广泛关注。 江南本就文风昌盛,百姓骨子里大多是敬重读书人的。两个会读书有前程的青年才俊,似乎很值得投资啊! 于是乎,在各家刚拎回不争气的儿孙,或是心疼,或是大骂时,也有人开始悄悄打听那两个年轻人了。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宁四娘。 宁芳诧异,祖母留意他们干什么了? “……那戴良是四房太太娘家的姑表侄子,爹娘兄长皆早早过逝,全赖着寡嫂拉扯长大。听说小时候很是捣蛋,简直是乡间一霸。他嫂子管不了,才打着送进学堂。虽开蒙得晚了些,倒有些小聪明,学得也快。那启蒙先生觉得是个读书的料子,留在乡下白耽误了,便让她想法往好地方送。他那寡嫂倒也是个厉害人物,卖了乡下房子田地才举家迁来金陵。 说是投靠四房,其实也就是个名份照应。只求着把这小叔送进咱家学堂,其余从不上门,反不时往四房送些薄礼。到如今他已读了三年,打算明年开春下场试试,先考个童生再说。只生得不大好,又黑又壮,看着不大象读书人,倒象个种田的汉子。” 这讲八卦的正是宁芳身边的包打听的小喜鹊,她把这丫头派出去送东西,她倒好,顺便把这些八卦全打听回来了。 偏宁四娘听着挺有兴趣,还笑道,“也就你们小姑娘才看人长相,等年纪大了,才会知道一个男人有出息,可比有张俊俏脸蛋强太多了。去喝口水,那杜赫又是怎样?” 喜鹊谢了赏,站着喝了口茶,继续滔滔不绝,“那杜赫出身却比戴良要强,他是二房姑奶奶家的亲戚。在城中还有个小干果铺子,家境倒是不差,人也生得白净。太太别嫌奴婢没见识,可连学堂的夫子都说了,若长得好,日后上了金銮殿,在皇上跟前也能博个好名次呢!是以如今人人都说,这杜赫是咱家学堂的头一份了。” 宁芳深以为然,象她那英俊爹似的,有更好的门面担当,谁愿意挑那歪瓜裂枣?日后结亲都容易说到高门大户。 宁四娘听得笑了,“你打听得倒周全。那他二人可曾婚配?” “那倒没有。”不过小喜鹊又压低声音,贼眉鼠眼道,“听说四房倒有些想把戴良招作女婿,又嫌他太穷。至于那杜赫,方才我去打听时,五房云姨奶奶身边的刘妈妈也在问东问西呢。” 那就是有些想法了。 宁四娘想了想,交待宁芳,“回头戴杜二人若写了东西送来,你拿来我瞧瞧。我再预备一份回礼,你到时赏出去。” 宁芳奇道,“我不才赏了那么好的两套文房用具么?怎么又要赏?” 宁四娘却笑,“傻孩子,这是替你二舅母家相看女婿呢,你且看且学着吧。” 宁芳恍然,想想倒也般配。 要说夏二太太自分家后,别的没有,银子大把。如果要供两个人读书,那是不在话下。 况且这两家家世都不算高,就算日后发达,也不怕夏家钳制不住。果真要都是上进好子弟,说给那边的表侄女倒也无妨。 横竖夏二太太瞧着夏珍珍如今做了官夫人眼热,早说了结亲就想挑这样上进有为的读书人,宁四娘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可要怎么看呢?宁芳挺期待的。 到了次日一早,戴良的回礼先来了,写的是一副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十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一张尺许宽的素笺上,十分的挺拔帅气。 宁芳不由赞了声,“好字!由字观人,怪不得喜鹊说他看着高壮,想必是个豁达开朗之人。” 宁四娘却不置可否,看了字后只问,“这是谁送来的?可有带话?” 送字进来的婆子道,“是学堂门口备着传话的小厮,也没带什么话,只说请二姐儿雅正。” 宁四娘便不问了,挥手让宁芳先去上学。 等宁芳放学时,杜赫使婆子传话,亲自来送字了。 第120章用心 宁芳来了兴趣,仗着自己年纪还小,便带着丫鬟亲自去见了杜赫一面。 果然就见那杜赫生得斯文白净,见面便彬彬有礼的递上一个卷轴,低眉敛目道,“因重阳将至,小可便献丑做了副诗画,还请姐儿不要嫌弃。” 宁芳将卷轴展开一瞧,赞道,“字儿好,画得也好!怪道人家说杜家哥哥是学堂里头一号出色人物,果然不错的。” 杜赫忙谦逊道,“姐儿过奖了,实不敢当。” 宁芳再次道谢,拿着画走远了。杜赫才在她身后,勾起一抹得意。 等回了家,宁芳把卷轴往宁四娘面前一放,直言,“学问不错,可惜为人太爱使小聪明。” 喜鹊听得奇怪,姐儿之前还称赞杜赫来着,怎么这就批评上了? 宁四娘展开画儿一看,却是明白孙女的意思了。 画的正中,题着大诗人元稹的《菊花》:“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底下一角画着一丛菊花与几方山石。 字好,画也好。意头也不错。 借着赞菊花高洁,也有抒发诗人的凌云之意。 只摸着边角尚有些浆糊没有干透,应是昨晚写好,今早才送去裱起赶着送来的。瞧那装裱用的绢纸俱是上品,想来很是花了几两银子。 虽然用心,却也显得太过了。况且还特意亲自送来,可以说他是尊重,但也可以说有心试探。 宁芳不光眼尖,鼻子还尖,“今儿他来见我,身上衣裳虽只有七八成新,可我闻着他身上熏香,倒是不便宜,只味道冲得很,想得熏得过了。” “偏你促狭!”宁四娘嗔了孙女一句,心中却赞孙女的细致谨慎。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 或许杜赫家境是还可以,但比起宁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就差了许多底蕴。宁四娘纵是再破落的时候,可该有的讲究却是丝毫不敢马虎。好比家中的熏香,实在没钱了,宁可不用,也不会乱用。 所以宁芳这世自打生下来,所能闻到的,不说最顶级,却也是上等人家该有的熏香。讲究一个清雅淡然,若有若无,还会根据时节变换。只有那些没怎么用惯的,才会生怕熏不上味道,一遍遍的熏。 而且男学堂因挨了打,本是不上课的,戴良一早托人送来,应是顺路为之。写的也是普通的劝学对联,想来并没有存着什么攀附之心。但杜赫显然过于刻意花心思表白,便失了文人该有的傲气。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不过宁四娘却比孙女想得更加长远,“看人不可只看一面,且再看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算杜赫有高攀之意,亦是人之常情。只要本性不坏,还是值得留意。 于是,她便命人将备好的回礼分别送与两家。 宁芳想要小喜鹊跟去瞧热闹,却给宁四娘拍了回来。 “若不是你身边还没有安排小厮,那日去学堂都不应该让这丫头去。就算年纪还小,到底也是你的贴身丫头,族内也就罢了,出门见外男却是不许!” 宁芳自知错了,赶紧躲回去练字了。 身为被点名表扬的字霸,她决定要练得更好些,始终保持领先地位。 据说如今大老太爷让房中儿孙每日皆写一百个大字,那宁芳就写两百个!而且她是站着写的。 据说一代书法大家颜真卿幼时家贫无以买纸,只好用黄泥水在墙上练字,后来练就一代书圣。她在上溪学堂念书时,有个夫子见许多学生家境贫寒,上得起学,却练不起字,便灵机一动,也让他们这么做。却意外的发现凡是站着练的,回头坐着写时,都进步巨大,于是便把这法子在学堂里普及开来。 然后宁芳便也学了这个巧宗。 但她倒不必用水在墙上写,而是让人专门订了个小黑板,再蒙上纸来写。虽辛苦些,确实收效极大。 这边她忙着练字,而那边,宁四娘的回礼,也送到了杜赫与戴良两家。 杜赫一进家门,便被他娘围了上来,“怎样?见着二姐儿没?收了你的东西没?说了什么?她长得如何?那夏家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有钱?” 杜赫一脸不耐烦,“人家有没有钱,关我什么事?” 可知子莫若母。杜母一看儿子那唇边微翘的笑意,便知他心情不错了。 “在娘面前还装什么装?快快,咱们进屋说。若真是个好的,倒是门好亲!” “娘您可别胡说,咱们什么人家,人家什么人家?哪配得上啊?” “有什么配不上的?”进了屋,杜母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她虽是长房嫡出,可祖父却是招赘,名声也不见得很好。要不是他爹中了进士授了官,如今还在乡下呆着呢!再说了,她若果真对咱们没一点想法,干嘛要送你那么好的东西?” “那又不是我一个人,戴良还有呢!” “那个破落户能跟咱们比吗?除非眼睛瘸了,否则谁搁着我这样好的儿子不选,选那等粗汉?” 杜赫心中也是这么想,却不愿跟母亲多说,借口要看书,要回自己屋里。 谁知宁四娘派来送礼的婆子,恰好上门了,“是杜哥儿家吗?” 杜赫见她衣饰不俗,忙迎了出去,“妈妈从哪里来?” 婆子笑道,“因哥儿送了副好字画,我家太太命我来回个礼。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自家厨房做的一盒点心,吃着玩吧。” 婆子放下东西就要走,可杜母一下将她拉住,殷勤道,“妈妈既来了,好歹留下赏脸喝杯茶。” 婆子只摇头笑道,“还有差使在身,不敢久留。” 想着儿子前程,杜母忙掏出一小块银角子,狠心递上,“那就请妈妈吃个果子。” 婆子执意不要,搁下食盒便走。 回头杜母关了门,提着食盒便啧啧称赞,“果真是个有钱的!瞧这盒子,就不便宜。” 因要送礼,宁四娘特意让人准备了小西瓜大小的剔红鹿纹圆漆盒,盒中又分两层。放了琥珀核桃、蜜饯樱桃等八样精致少见的小点心。光闻着就甜香扑鼻,诱人食欲。 杜赫才想端出来尝尝,却给他娘一巴掌拍开。 “这样好点心,回头送你外祖家的重阳礼便尽够了。正好省下钱来,不也能给你去买些好香?你若想吃,去取双筷子和碟子来,我给你一样择一个尝尝,别弄脏了。” 杜赫本有些不忿,听他娘这么一说,倒也罢了。正去厨房拿东西,忽地又有人来了,来的还是宁守仪那边的管事。 第121章两家 管事奉宁守仪之命,给杜赫送来二十两足锭纹银,并格外交待, “我们老太爷说哥儿是个读书的苗子,这银子姑且拿着买纸笔用,若有难处,只管上家里来提。这一两年,且别叫他分心,只管好生在学业上下些苦功,博个功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杜母受宠若惊的接了,转手便把原先想打赏婆子的银角子给了这管事。他倒也没推辞,拿了就走。 此时杜赫才皱眉道,“老太爷说叫我别分心是什么意思?我哪有分心了?” 他还以为是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杜母却拍着儿子,乐得合不拢嘴。 “傻孩子,这是叫你先急着别成亲呢!若回头你考中功名,说不得大老太爷还要挑你做女婿!但若是如此一来,那咱们要怎么挑呢?大老太爷肯定更有本事,在官场上认得的人也多,可二奶奶娘家,也实在挺有钱的……” 原先还一门心思想巴结宁芳的杜母,此刻却是开始挑肥拣瘦了。好似无数个好姑娘都已经都求到她跟前,任她挑选。 杜赫见此,虽有几分得意,却还没象她娘那么忘形,“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娘您可别往外乱说。省得给人听见,倒显得咱们轻浮。” 杜母眉头一挑,“轻浮怎么了?嘁,那些人想轻浮还轻浮不起来呢!到时等咱们结上一门好亲——” 她话音未落,忽地杜父回来了,“谁要结亲?哟,这哪来的好点心?快与我一份,正好给亲家送去!” 杜母顿时恼了,“什么亲家?跟那老赵家的闺女,不过是小时随口一说,又没下聘没过礼的,哪能当真?” 杜父不悦道,“当年咱家遇着难处,是老赵借钱帮咱们渡过难关,也是你自己说要儿子与他家三丫结亲。人家这么些年一直等着呢,你怎么如今却不认账了?” 杜母道,“呸!谁让她家等来着?就那八百年霉烂的几两银子,老娘早不知贴多少还上了,你还要说多少回?如今我儿子正有好前程,凭什么结那门子穷亲?” 杜父道,“我不管,横竖做人不能失了诚信!” 杜母冷笑,“那好啊,你只要敢把赵家丫头接进来,我就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到时那丫头回去哭诉,你觉得你那亲家还会感谢你吗?” 杜父气得无法,“赫儿,你说!” 可一回头,却见儿子转身回屋,砰地关上了房门。 躺在床上,杜赫心里烦得很。 他已经十七,懂得成亲是怎么一回事了。 就算他也觉得赵家那个爱脸红的三丫妹妹挺可爱,但要娶她,他却有些不情愿了。 若要说他市侩,那这世上又有几个清高人? 勤学苦读数十载,谁不是想着金榜提名,荣华富贵?那为何他就不能娶个对自己更有帮助的姑娘? 杜赫想着,眼前便浮现出宁芳那白皙娇嫩,又气派十足的小脸。 他当时没敢细看,但小姑娘那通身华贵精致,金光闪闪的衣饰,总也瞥了好几眼。 还有宁守仪。 那可是堂堂五品大员,都主动向他示好,如果能结上这样一门亲,对自己将是多大的助力? 杜赫觉得自己不该胡思乱想,但心却躁动不安。 另一边的戴家,也先后收到宁四娘和宁守仪送来的礼了。 只他家院子是租来的,狭小逼仄,一边堆着柴禾,一边晒着衣裳,不说请人进来喝杯茶,连坐都没法坐。 戴大嫂羞愧万分,从枕头底下掏出把钱来,要小叔戴良请人去茶馆里坐坐,可戴良却很光棍的把礼接了,然后一毛不拔的把人送走了。 等关了院门,戴大嫂气得一把揪住小叔子的耳朵,反正这小子也是她当儿子拉扯大的,打几下毫无压力。 “你傻呀你?平时瞧你也不是个小气的,怎就不知对人大方点?这是讨骂吗?” 戴良给揪着耳朵,吱哇乱叫,“嫂子你答应过,只要我书读得好,就再不揪我耳朵,不可言而无信!” 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半头的小叔,拉扯起来确实不好看,戴大嫂松了手。 戴良这才揉着耳朵嘟囔道,“咱们跟那些财主,大方得起来吗?光巴结几个下人,又能有多大用处?再说两房送的礼又不一样,要怎么还才合适?” 戴大嫂给他这么一说,倒是消停下来了。 她是乡下来的,却并不代表她不懂事。尤其在丈夫过世之后,戴大嫂为了撑起这个家,在处理邻里亲戚关系上,可是格外的用心。 如今,因为小叔子读书争气,宁四娘和宁守仪都有示好的意思。 但他们本是四房那边的亲戚,四房却是巴着宁守仪的,跟长房又闹了点不愉快。如果跟长房亲近,难免得罪自家亲戚。可要是为了一点子亲戚情份,就跑去得罪长房,那才是脑子叫驴给踢了。 戴大嫂虽不识字,但乡下人自有她的精明。 宁守仪是官儿挺大的,可已经致仕回家了,这就是人走茶凉啊。但宁怀璧兄弟俩却正当年,又都在官场上,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没看宁守信为了跟她们交好,都把一半园子让出来了,那还是宁大太爷的亲弟弟呢,宁守仪又说了什么没? 戴大嫂就算不明白有钱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却会看事。否则,她一个乡下女人,怎么敢卖房子卖地的,带小叔子来金陵求学? 所以戴良跟嫂子讲话,一向不藏着掖着,“人家现在肯对咱们好,不过是图日后一份人情。如今在我还没挣出个前程时,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咱们就这条件,很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趁大嫂分神琢磨的工夫,他悄悄把宁四娘送来的点心篮子打开,拣出两块,就往身后一对七岁多的双胞胎小侄女嘴里塞。 戴大嫂眼角一扫,顿时厉声拍了桌子,“放下!这点心晚上拿到王婆婆的茶铺子里,还能卖不少钱呢!” 俩丫头吓得嘴里点心差点掉了地,戴良却护着侄女们道,“这样好东西,去那茶铺无非卖个三五文钱,够什么的?还不如咱家享受一回,吃!” 然后趁大嫂没反应过来,他坏心眼的拿指头把所有点心戳遍,眼看连送人都不好意思了,他才捡了个最小的,在大嫂脱下鞋子要抽他之前,哈哈大笑着跑出门去。 “我去书铺里抄书,晚饭不回来吃了。你们都吃了吧,省得夜里招耗子!” 戴大嫂气得差点拿鞋子砸他,可到底只扒着门槛吼了句,“别抄太晚,伤眼睛,家里不等你那几个钱使!” 戴良头也不回的摆着手,走了。 他要不是常年累月帮铺子里抄书,家里如何供得起纸笔,又如何练得出一笔好字? 这几天学堂因别人挨打放了假,他已经答应书铺老板去抄一套大部头。累是累些,但说好了有两吊钱呢,总也能给两个侄女扯身新衣好过年了。 至于那二十两银子,“小气”的大嫂肯定得留着他日后成亲,怎么也不会用的。 想着心事,手中糕点不觉就吃完了。 咂巴咂巴嘴,回味一下,戴良觉得挺可惜的。 那宁家二姐儿怎么是个姑娘,不是个爷们呢? 若是个小爷们,跟着这样出手大方,又肯用功读书的小财神爷,他也好厚着脸皮去交好一番,占些好处。 可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他个大男人若是不知进退的往前凑,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叹口气,十六岁的大男人戴良,老气横秋的背着两手,一脸惋惜的向书铺走去。 而此时的家中,戴大嫂的两个小闺女,虽还眯着眼无比幸福的舔着手指上粘的糖屑,却没有一个去动桌上的糕点。 反懂事的道,“娘,你也吃一个,剩下的收起来,给二叔做宵夜吧。他读书辛苦,要吃好的。” 戴大嫂心口微酸,却拿小碗把每样糕点捡了一个出来,“这些你俩分着吃,剩下的给你们二叔留着就行。不是娘偏心,男孩比女孩饭量大,他又长身子呢,晚上在人家铺子里蹭饭,吃不饱的。” 两个女儿懂事的点头,接了小碗,却硬是挑了个最大的,掂着脚硬塞到戴大嫂嘴里,“那咱们娘仨一块吃!你要不吃,我们也不吃。” 戴大嫂张嘴咬了,只觉从嘴里甜到心里。 摸摸女儿的头,心想现在苦点怕什么?她养了三个这么好的孩子,将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不过她却不能听小叔的,当真什么礼都不还。就算她家没钱,但该有的心意还是要尽到的。 想想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艺,戴大嫂等忙完了家事,便从柜子里拿出块自家织的厚棉布,开始一针一线纳起鞋底。 在萍姐儿和安哥儿的周岁宴上,她曾远远见过宁守仪和宁四娘一回,所以大概知道他们的尺码。而她这门看人做鞋的手艺可不是吹,从前十里八乡都极称赞的。 年纪大的人,脚上最不能受罪,眼看天冷了,好好给他们缝一双舒服的厚棉鞋,也算是她的一份谢意了。 第122章海盗 过了些天,戴大嫂带着自家亲手做的两双厚底棉鞋上了宁府。 按辈份,先送去宁守仪处。 听说是戴良的大嫂送了双鞋来,宁守仪倒也没觉得寒骖,只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看都没看就随手赏了人。 “既做了,也别白糟蹋了,你们看是谁拿去穿了吧。” 于是,戴大嫂还没离开二房,就听见后头家丁跟人嘀咕,“就这么一双鞋,也好意思往老太爷跟前递,也太会省钱了!” 这传话的家丁正是上回来送银子的管事兄弟,那管事上回给戴杜两家送钱,却是一家打赏,一家没打赏,管事的不乐意了,就在兄弟跟前抱怨了几句。 这会子,那兄弟就故意刺人,来替管事出气了。说完还故意说要把那鞋给街上的叫花子穿,只当做好事了云云。 戴大嫂气得不轻,却也不愿跟这种小人生气。心想施舍乞丐倒也好了,总归是行善。 只是怀揣着怀里的那双鞋,她便有些犹豫要不要送到宁四娘那儿去,又自取其辱一回。 谁知忽地撞见徐妈妈,“哟,戴嫂子这是去哪儿呀?” 戴大嫂只得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把棉鞋拿给她看,“这是我亲手做的,只不知你们太太喜不喜欢。” “做得这样好,怎会不喜欢?走,给太太瞧去。” 一路拉着戴大嫂进来,正巧宁芳姐妹两个都在宁四娘跟前,逗刚穿了新鞋的安哥儿和宁萍学走路呢! 眼看两小的脚上,穿的那样小小鞋子都无比精致,戴大嫂心中更虚,却又不能不拿出来。 原打算好了再受一回冷遇,谁知宁芳拿着鞋却是啧啧称赞。 “这样细密的针脚,又纳得这样厚,可是费了老功夫了。祖母,快换上试试。咱们不会做鞋,就伺候您穿鞋吧!” 宁茵当了真,果然和姐姐一左一右,两个小丫头就服侍着给宁四娘换了新鞋。 站起来走走试试,宁四娘只觉十分妥贴,忙让人把鞋收起来,“可收仔细了。这会子还不到时候,回头天冷了我可是要穿的。” 戴大嫂这才松了口气,又惭愧的道,“家里也没什么好布料,做的也寻常,要不您拿着赏丫鬟婆子吧。” 宁四娘却道,“这样好鞋,我可舍不得拿来送人。你没见我那大孙女已经盯上了么?若是她能穿,只怕早拐跑了!” 众人听得皆笑,宁芳便拉着戴大嫂坐下,追问起来,“嫂子怎么知道我祖母的鞋子有多大?” 戴大嫂这才微红着脸道,“乡下妇人,没什么本事,只好学几样粗活罢了。这做鞋的手艺,还是小时我奶奶教我的……” 话匣子拉开,彼此的关系就渐渐拉近了。 虽然知道戴家大概的情形,但听戴大嫂自己说来,又是一番滋味。 等戴大嫂走了,宁芳笑着悄悄问祖母,“您还要看看么?” 宁四娘嗔她一眼,“小鬼头!” 但心里却已把戴良列作备选。 至于杜赫,放着口头婚约不去履行,甚至为了怕招人非议,都不愿给女方一个准话。就算这并非他本人的意思,可这样的人家,宁四娘却也是万万不会拿来祸害人的。 不是嫌弃他们势利,而是不喜他们明明做着势利的事,却还要维持虚伪的脸面,这就让人厌恶了。 倒不如做个真小人,总好过伪君子。 ※ 金陵东南,舟山群岛附近。 一场大雨过后,幽蓝幽蓝的海面上,破云而出的夕阳,豪气万千的将万倾碧波尽镀上一层金红外衣,美得波澜壮阔。 跛着脚的老马走上甲板,长长吸了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感慨,“可算是要回岸上了,这些天在海上荡着,人都快熏成咸鱼了!等到了金陵城,三爷您可甭拦着我,让老马去找宁家那小丫头,若不折腾着她烧几个小菜,可不能把咱们这么不容易才得到的番薯给她!” 那立在栏杆边的男子,着一袭月白锦袍,半披着墨玉般的乌发,通身上下除却一根碧玉腰带,竟无任何佩饰,端的是低调无华。但那通身的风流贵气,却是堆着金山银山也学不来的。 虽身形略显清瘦,年龄也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略显几分稚气,但天生骨子里上位者的尊严,就如夕阳下的金光,九天里的清霜,让人不敢逼视。 海风阵阵,鼓荡起他身上的宽袍广袖,越发显得洒脱出尘,疏朗俊逸。 若宁芳看到,定是要大吃一惊。因为此人,正是之前在上溪村养病的程三公子,程岳。 此时他虽仍不爱笑,但眉眼却舒展开来,显然心情不错。 “宁怀璧是个不错的官员,这番薯给他倒也无妨。只咱们到金陵时,应该正值重阳。你若去宁家,也记得带些礼物。” 老马暗自感叹。 心道这人与人一旦投了缘,真什么都是好的。 他们这回不说九死一生,但也是波折重重才寻到的番薯苗。这样好东西无论给谁,只要种出来,都是大功一件。偏他家这位爷轻描淡写就要送那小丫头了,不求回报不说,还得倒贴礼物。 若他家三爷肯稍稍分些心神,用在京城那些贵女身上,只怕就算英王府再招皇上忌惮,也挡不住那些前仆后继的千金小姐们吧? “救……救命……” 忽地,远处传来求救之声。 也亏得老马是练家子,耳力卓绝,那样微弱的声音,竟也给他听到了。忙请示主子,程岳听着眉眼一沉,让船夫调头,赶去看看。 不多时,就见前方靠近某处岛屿的海域里,有一艘大船已给撞得半沉,在浪里浮浮沉沉,旁边有鲨鱼露着三角鳍游弋,四周已染出一片血红。 对面尚有几艘快艇赶来,不知是要救人,还是赶尽杀绝。 而呼救的,正是抱着木板的一个幸存者。 看那船上还挂着官旗,程岳顿时下令过去救人。可船老大却是慌了,“大爷,不是小的不愿听令,只那处海域是田夫人的地盘。我们海上讨饭吃的人家,可不敢得罪!” 程岳一顿,他出海已有些时日,对海上情况颇有了解,只没想到会在此时,闯进田夫人的地盘。 大梁朝到底建国时日尚浅,内乱又多,便腾不出手来,似前朝那般重视海运,索性一禁了之。 但沿海渔民有从前尝到甜头的,却不甘白白放弃海运暴利,多少年来仍是铤而走险,自行造船下海。半商半盗,走私贩货。 朝廷数度想要治理,偏偏有心无力,而这些渔民除了熟知大海,还时常跟沿岸驻军勾结,以利诱之,极是难管。 而这位田夫人,就是舟山一带近年来最为出名和传奇的海盗头子。 听说她原是位富家小姐,却因父亲逼她给某官家老头做小,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谁知却给拐卖到了海上,做起了海盗头子的押寨夫人。 后这海盗头子在与人争斗中死了,田夫人便接管了丈夫的地盘,做起大当家。虽是女流之辈,却凭着过人的头脑,收服了这一带大大小小数拔海盗,颇成气候。 程岳此时出行,主要是为了找粮食。朝廷又没给他拔下一兵一卒,只带着些家丁船夫,要如何迎战? 第123章活口 正犹豫着,对面那些快艇中,忽地有一艘加快速度驶了过来,其余的却皆已停下。看他们无甚恶意,程岳颔首,让船工允许了他们的靠近。 等离着他们的大船仅有几丈远了,船上人便高声喊话道,“我知道你们是官船,找你们主事的来说话!” 程岳看了老马一眼,老马立即气沉丹田,喝道,“我们主子便在此地,有什么话,你说!” 船头上的中年汉子便道,“你们既来到此处,自然知道我们是田夫人的手下,只那艘船上却不是我们撞沉的。也不知谁要陷害我们,特意挑在我们的地头闹事。这事我们回头自会去查,如今跟你们说一声,也是不想平白结下梁子。只可惜那边船上的人尽数死了,我们也说不清楚……” 忽地他后头有同伴在喊,“汪大哥,这儿还有一个活口!” 之前因在小船上视线受阻,他们看得并不如大船上清楚。这会子离得近,倒是发现那个幸存者了。忙把人从鲨鱼群里捞上来,送了过来。 也亏得这些海上汉子有经验,否则那些鲨鱼攻击起来,可不是好惹的。 见他们到底救了人,程岳也微松了口气。 只要有活口,总能问出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些海盗也可以洗清嫌疑了。 程岳此时又眯眼细瞧了瞧,总觉得讲话那中年汉子不象是个海盗,身上半分杀气也无,这样的人,也能打家劫舍? 但老马眼神好,却是一下看清了那个被救之人,不禁失声道,“石茂重?” 程岳也愣了。 船上汉子道,“既你们认得,就把他领回去。有什么事问他便知,不过我瞧他似乎也活不长了。罢了!” 这汉子摇着头,取了颗丸药,给石茂重塞下道,“这药能护住心脉,若是普通伤,命也救得回来,只他伤得这么重,希望能撑着给你们说清楚吧。” 说完便要绳索送人回大船上,老马却冷笑道,“若是旁人我们一定要救,可此人与我家有大仇,是万万救不得的!” 那汉子一愣,仰着脸的吃惊表情,程岳竟不知为何,觉得莫名眼熟。 没空细想,他只望着老马冷声道,“我们程家若要报仇,明争暗斗都可以,却从不干这样趁火打劫之事。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拉他上来!” 老马这才委屈又忿然道,“也好,先拉这厮上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很快,石茂重浑身是血的被拉了上来。 此时才见他竟已遍体鳞伤,尤其肚子上被鲨鱼撕咬出一个尺来长的伤口,隐隐露出肠子,显见得是活不成了。 因吃了药,又一番搬动,原本因失血过多晕过去的石茂重又渐渐醒转过来,第一眼没注意到程岳,倒是看到老马了,甚是惊讶,“想不到……我今日竟是被你所救。那这位——你是程岭那个小弟弟?当年我离开京城时,你年纪还小,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程岳冷声道,“你若还有力气,赶紧说说到底是谁伤了你,可是田川手下的那群海盗?” 石茂重苦笑道,“我倒希望是他,也算死得不冤,可我……” 看他欲言又止,程岳明了。 “把他先抬进船舱里去,让那些海盗离开。告诉他们,此事官府不会追究。” 老马忙喊了话,那汉子才安心带人离去。 不多时,穿过密密麻麻的暗礁,他去到海岛一处由天然洞穴改建的住处。 一个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女孩甜笑着快步扑了上去,“爹爹,爹爹回来啦!” 汉子笑着抱起女儿,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惹得后头跟出来的美艳妇人嗔道,“都多大了!还跟你爹撒娇,象什么样子?” 女孩不理,反挂在汉子身上,得意洋洋道,“我就乐意跟我爹撒娇,你吃醋也没用!” 美艳妇人一瞪眼,她手中牵着的六七岁男孩见了眼馋,也嚷嚷起来,“姐姐下来,换我!爹爹抱我!” “好好好!”汉子将女儿放下,却仍分出一臂任她挽着,另一只手托着儿子爬上自己的背,呵呵慈笑道,“念祖好似又重了,再过几年,你爹可真的背不动你了。” 男孩不满的撅起小嘴,“爹爹偏心!姐姐这么大了,你还抱她,却说背不动我,分明是嫌弃念祖。等念祖大了,可不帮着爹找阿爷阿奶了。” 女孩顿时凶巴巴的敲了弟弟脑袋一记,“不孝子!难道忘了你名字怎么来的吗?爹爹若能找回阿爷阿奶,我们不也能认祖归宗?你若不要,我还要呢!” 看儿子被骂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汉子忙哄道,“咱们念祖不是这个意思,对吧?好了,跟你姐姐玩去,爹跟娘要说正事呢。” “念葭,也别老欺负你弟弟。”美艳妇人也赶着嘱咐了句,把儿女打发走了,这才挽着丈夫进屋,嘘寒问暖,“这一趟辛苦了吧?我听说你们回来时还出了点事?” 汉子叹道,“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两拔官员跑到咱们门口来打架呢。好在遇到一个自称什么英王府的公子,好歹把事情说清楚了,只可惜又赔上一颗保命药丸。” 妇人忙道,“药丸可以再寻,为这事得罪官府却是不值,你处置得很好。谁知道死的是什么来头?自姓田的死了,我这位田夫人不过是仗着他的名头吓唬吓唬外人罢了。若当真激怒了官府,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汉子又叹了口气,“无非是些过不下去的穷人家,才到刀口浪尖的讨口饭吃,否则谁稀罕做劳什子海盗?眼看孩子们都大了,却没有户籍,上不了岸。不说念祖读不了书,眼看念葭一天天长大,想起她的婚事我都犯愁。” 美艳妇人,也就是田夫人自责道,“是我拖累你了。你本应是良家子,却……” 汉子道,“快别自责了,若不是你好心救了我,如今我早不知葬身在哪条鱼腹里,哪有今日的汪思归?更别提还替我生了一对这样好的儿女。” 田夫人心中一暖,“咱们夫妻还要见外?当年若不是无心救了你,只怕那姓田的一死,我也得给人活吞了去。不提这些了,你这回上岸寻亲,可有眉目?” 第124章御令 汪思归黯然摇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兴许我爹娘都已不在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跟你商量个正事。今年江南水灾,眼看粮食收成不好,明年定是贵的。咱们得早做准备,多囤些东西才是。” 田夫人愁道,“可咱们这是海岛,若说鱼虾倒是好办,晒干了就能放,可粮食易受潮发霉,怎么囤得住?若到岸上找地方,难保有人嘴巴不严。就算有嘴严的,也难保不狮子大开口,咱们又有多少银子去填?” 汪思归笑道,“这事,我倒有个主意。今年粮食短缺,一应养猪喂鸡,都不容易,等年下各种菜必然也是短缺的。穷人家能忍,可有钱人家如何忍得?不如去岸上寻几个村里人,拿我们晒的鱼虾海带这些干货去跟人换粮食,未必就换不到。咱们每次少弄些,一批批的换,既得了粮食,又不必引人注目。” 田夫人想想,这还真是个办法。 她们这些海盗,多半出身渔家,和岸上不少渔村都交情颇深。如今又不要那些渔民帮他们打家劫舍,不过是帮着遮掩一二,只怕不难答应。只是盘算一下手中可用之人,田夫人又有些为难。 “若说要去做买卖,咱们岛上这二三百号人,哪一个比得上你精明能干?况且又都是不懂经济的,只怕被多问几句,就要露出马脚。可若是放你上岸,给官府拿住给怎么办?” 她瞥了丈夫一眼,闷闷不乐道,“我知你既这么说,必是想亲自去的。可我这辈子命苦,人到中年才好不容易找着个可人的心,我还指着你跟我过下半辈子呢,怎舍得让你冒险?” 汪思归笑道,“谁叫我娶了个贼婆娘呢?只好娶鸡随鸡了。横竖我长得也不大象个海盗,在官府也没的案底,顶多跑得远些去贩粮罢了。你若舍得,我这回还想把念葭带上,看有没有缘份替那丫头寻个正经出身。否则她这年纪,可真是耽误不起了。” 提及女儿,田夫人眉头皱得更紧。 她其实明白,丈夫说的都是对的,这也是他们如今唯一的法子。否则这么几百号人,难道坐等着饿死不成? 还有女儿。 海上儿女健壮活泼,念葭去年就来了癸水,如今才十四,那胸脯就跟吹了气的皮球般,鼓鼓囊囊的发育起来,看着都着急。 田夫人给那海盗头子田七霸占时,很是掉过几个孩儿。等人到中年,那田七死了,她带着手下改邪归正,不再打打杀杀,过起安稳日子才好不容易寻着这汪思归,又有了一双儿女,是以把一家人看得比眼珠子还重。 儿子念祖倒好说,不行就捕渔捞虾过一辈子也能活命,可田夫人却因自己曾吃过的苦,极不愿意女儿重走她的老路。只想给她找个岸上的良善人家嫁了,安稳一生。 汪思归显然跟她是一样心思,所以才想着把女儿带出门去谋一个正经出身。 田夫人纵再不舍,可思前想后了好几天,到底咬牙应承了下来。 于是这边她便组织人手开始下海捕捞,晾晒干货,那边汪思归就开始教女儿一些经商并处世之道,省得去到岸上,各种应付不来。 听说有机会上岸,女儿自然各种欢喜,可小儿子又各种委屈眼泪。汪思归教着老大,还得哄着小的,直在心里感叹,儿女真是前生的债。却也因为越发念及生养自己,又被他落水伤到脑子,因而“遗忘”的亲生父母。 只盼着能在老人家有生之年,再见他们一回,在他们膝下尽尽孝心,余愿足矣。 ※ 田夫人这边还是后话,那头当老马眼看汪思归一行离开,确实没有恶意,这才进了船舱,却见方才所救的石茂重正跟程岳说话。 “……临死前能遇到你,或许是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当年的事解释清楚,不过在那之前——程岳,听命!” 老马才想斥他大胆,谁知程岳却已单膝点地半跪,“臣,听命!” 老马这才注意到,石茂重怀里露出一角明黄金牌。 那是御令! 看石茂重太过吃力,程岳帮他从怀里将那块御令,连同半本虽用油纸包了三层,仍被海水鲜血浸染的账册轻轻抽了出来。 石茂重道,“你可能也听说了,皇上下了明旨,让我查访各地雨情及官员们的赈灾情况。但更重要的,其实是要我去暗访江南盐税。前些天在我去海宁的路上,谁知巧遇一家出殡,两个儿子在路上便大打出手。听他们吵嚷,方知死的正好是盐务司里一个管账的师爷。因急病过世,来不及交待,两个儿子闹不清家产,相互怀疑对方私吞,才闹将起来……” 看他说得辛苦,老马递了个水袋过去。 而程岳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随即你就顺藤摸瓜,从这兄弟俩口中套出盐税里的猫腻,然后亮明身份,逼出这份要命的东西。唔,这可能是那师爷留着保命之用。只可惜死得太快,来不及销毁,便被两个儿子供了出来。你不愿打草惊蛇,便放过他们,谁知风声走漏,便引来追杀至此。可是如此?” 石茂重喝了几口清水,略喘过些气来,再看他一眼,只是叹道,“早听说京城若才有一石,程三公子独得八斗,正是如此。只是再也想不到,那些狗儿竟敢在我亮明身份后,仍一路派人追杀,直把我逼到海上!” 程岳心中却道,石茂重当时若不亮明身份,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但他亮明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 明知他要把这么要命的事情捅到皇上跟前去,谁还敢留他? 只是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他不愿多说了。 江南盐税是块大肥肉,谁见了都想扑上去咬一口,区别只在于吃相好看与难看而已。 如今掌管江南盐税的,仍是当年拥护先皇,即周王上位的那帮老臣子们的家族。起初吃相倒还好,可最近这十几年,吃相越发难看。每年总是找各种借口偷税漏税,令得盐税份额一年比一年少。 永泰帝忍了这些年,眼看如今自己年纪也大了,想修修陵墓,国库都是捉襟见肘,心中难免怨忿。眼看今年南方大雨,显见得盐税又是要减税的,索性便派了石茂重悄悄来查。若真抓到把柄,也好杀鸡给猴看。 谁知石茂重却是生猛,一下便端出一窝鸡。 光这半本账册上牵连的官员,就能动摇半个江南官场。也不知皇上看了,要怎么收场。 不过他家既夺了这江山,自该为此头疼。 程岳只问,“这账册只有一半,另外一半你收在哪里?” 第125章重阳 见问起那半本账册,石茂重眼中略现犹豫,“因怕全带在我一人身上会有风险,所以另外半本账册,我让一个心腹家丁收着。可惜他已经葬身海底,找不回来了。” 程岳眉头轻挑,不问了。 却知石茂重没有说实话。 那半本账册里一定记着某个他不愿意得罪的人物,所以替人隐瞒了。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弄丢? 石茂重却正色起来,“我死不足惜!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这是我的命。可那些混账东西不该故意引来鲨鱼,活活虐杀了那些船夫和无辜百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这么惨死。若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得不到惩治,我就是到了九泉底下,也不能瞑目!求程三公子替我将这账册送回京城,为他们雪恨!” 程岳肃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若要我替你报仇,我恐怕不能答应,但你若要我替那些无辜之人雪恨,我却必不负你!” 石茂重黯然道,“我知道,你们家还在怪我,不过也确实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我年少无知,被人挑唆,你二哥的眼睛也不会落下终生残疾,这是我生平最大憾事。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事我真心冤枉!” 他也不知从哪里忽地生出一股大力,忽地紧紧扯着程岳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在他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然后祈求的看着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可以用我全家的性命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不敢奢求你家的原谅,但若有来生,能让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家吗?” 程岳看着他的眼睛,在石茂重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抬手轻轻拍上他的肩,“不必来生,你若真有此心,能保我二哥余生平顺安稳,遇难化吉,我便谢你。” 石茂重大喜过望,“真的?” 在程岳点头后,他便用回光返照的一点余力,指天立誓,“好!我石茂重死后,如若有灵,必不投胎轮回,护你程家一份安宁!我既姓石,若你家人日后能为石所救,便是我的报答。望你到时能给我上三柱清香,让我好安心转世。” 看程岳轻轻颔首,石茂重多年心愿达成,整个人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解脱,眉头舒展,脸色柔和,“谢谢,多谢你。” 又迟疑了一下,到底多说了句,“你拿着这半本账册,必然担着风险,可去金陵,去金陵寻魏国公帮忙。他,他……” 话音未了,人已长逝。 程岳默默看着他的尸体,久久无语。 老马踌躇再三,眼见舱中没有旁人,到底还是悄声道,“恕老奴多嘴,三公子当真要管这桩闲事?得罪人不说,十九还要替宫里背黑锅。还有,他刚刚提到了魏国公……” 程岳眼角一扫,老马便只觉浑身打个冷战,即刻闭了嘴,“老奴多嘴!那魏国公掌着金陵守备府,咱们去寻他,倒是能安全许多。” 程岳这才淡淡道,“既如此,便吩咐下去。从即刻起到抵达金陵,所有人不得允许不得离开此船半步。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老马应下,躬身出去。 程岳独望着漆黑如墨的海面,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 他到底,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这天下,虽已没了他家的份,却到底还是他家先祖打下的天下!就算如今改姓了程,可他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流淌着天家齐姓血脉。 所以,他也见不得那些鲸吞百姓血汗的贪官,更见不得那些胆敢残杀平民的酷吏! 这些混账,全都该杀! 至于魏国公府,望他们好自为之了。 ※ 金陵。重阳。 今年天公不作美,大过节的,竟是从前儿半夜里便开始下起了雨,还很不小,等早上天明时,雨虽停了,可天儿也一下凉了下来。 宁芳掀着门帘往外探了探手,只觉凉气逼人。回头正好瞧见画眉给她捧着新衣裳过来,忙道,“不要那个,去寻件袄子我穿。” 画眉为难道,“可今儿不是说好了要去重阳诗会的么?这衣裳是特特做的,袄子却没有这样新鲜好看。” “这样冷天,还赏的什么花?兴许太太都不出门了。”恰好喜鹊耸肩缩首的提着热水进屋,一面冲着画眉翻白眼,一面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画眉顾不得了,“你赶紧避一避,小心过了病气!” “不过打个喷嚏,哪就病了?”喜鹊嘴上虽犟着,但也担心会着了风寒,过给宁芳。赶紧把热水放下,跟宁芳告了个罪,就避回丫鬟房去了。 宁芳笑道,“可见我说的有理!去四姐儿那里也说一声,让她们都换上厚衣裳。你们伺候完了,也都去把厚衣服换上。别净顾着臭美,把人冻病了。回头再让厨房煮一碗姜汤给喜鹊送去,辣辣的喝下去,逼出寒气就好了。省得这时节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画眉应下,伺候她洗漱之后,才重又找出颜色鲜亮的夹袄给她换上,却见宁四娘已经打发了人过来交待此事了。 “太太就是担心你们穿薄了会冻病,却不想姐儿竟把自己料理得妥妥当当,连弟弟妹妹也照顾到了。” 宁芳笑道,“这可不是懂事,皆因我自己怕冷,想裹成个球吧,又怕人笑话。索性连他们一起裹了,看着小的更加圆润,便显不出我来了。” 传话的婆子抿嘴直笑,“怪道徐妈妈总说二姐儿最会讲笑话,果然如此。只这衣裳还行,首饰须得添上一两件才象样。” 宁芳奇道,“这样天气,祖母竟还有兴致出门么?” 婆子道,“太太倒是没这个兴致,谁知那魏国公府老太太却一早专程使人送了帖子来,邀咱家前去,还请了姐儿,太太便不好推辞了。不过姐儿也别担心,那国公府来的人说,因今年下雨,这重阳花会便不去河边办了,临时借了行宫园子,那里却是暖和。” 听说有机会去皇上行宫,宁芳来了兴致。 早听说当年朝中动乱,周王在进京登基前,曾在金陵小住过一段时日。后觉得那里大概是个福地,便命人修起一座十分的华美行宫。 只可惜地方修好,周王和后来的皇帝们却再也没来过,只接待过一些王公皇族。再就是每逢过年,或皇上圣寿等重大节日之时,会面向金陵高官及他们的诰命夫人开放,让他们前去朝拜祝贺。 至于平民,唯二可以进行宫的机会,一是选秀女,二就是象宁芳她爹似的,考中举人,便有次机会能参加在行宫举办的鹿鸣宴。 不过据上过京城的宁怀璧说,这金陵行宫虽比不上御花园出色,但里面厨子手艺高超,做的菜更符合南方人胃口,在他看来,竟比宫里的还要好吃。 宁芳光是想想,都有些流口水了。 以至于早饭都只吃了六七分饱,还很姐妹情深的劝宁茵也少吃点,好留肚子。 宁四娘等问清缘由,笑得差点岔了气,“还好意思成天说你妹妹贪嘴,你这姐姐是怎么当的?真是个傻孩子!你爹去的那鹿鸣宴,那可是三年一次的官宴,自然早早就开始精心准备。咱们这临时过去,哪有这么多好东西?赶紧再吃两口吧,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宁芳只好忧伤的又和妹妹把小肚子填饱了,等收拾齐整,宁四娘正想带她姐妹二人出门,忽地就见辛姨娘焕然一新的羞答答来了。 第126章孝心 “四姑太太勿恼,咱们长房几位姑娘从小并不是长在江南,今儿忽地要去赴那重阳诗会,难免紧张,所以大老太太才特意命奴婢过来,请辛姨娘去给她们作个伴儿,还望姑太太应允。” 眼看扶着辛姨娘来的婆子,舌灿莲花般说得头头是道,宁芳冷不丁的插了一句,“既然如此,那祖母你带姨娘妹妹去吧,我留下来照顾弟妹好了。尤其顺哥儿年纪小,只怕离不得人照看。” 那婆子脸色一僵,顿时笑不出来了。 宁芳这话,毒得很啊! 祝大太太知道几个孙女皆有些提不起来,才想让辛姨娘跟着壮胆,且又能在辛姨娘这儿卖个人情。却忘了长房这边,少人当家。 如果宁四娘带了宁芳宁茵出门,还有徐妈妈照看着一岁多的萍姐儿和安哥儿,可辛姨娘一走,谁来照看最小的顺哥儿? 这也显得辛姨娘太不懂事了。 光顾着讨好大老太太,连亲生孩儿都不管的么? 眼看要去不成,辛姨娘顿时眼中浮泪,“婢妾不是贪玩,更不是不顾顺哥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疼?只是今儿重阳,乃是敬老节。婢妾从前在家,母亲生前总让我在此日,满足一位老人的心愿,当是积德。是以今日大老太太来了一提,婢妾虽然心知可能会被误会,但念着已经过世的母亲,还是答应了。二姐儿不必如此,我这就回去。” 眼看她转身就走,婆子忙把她拉住,不悦的瞟了宁芳一眼,脸上却赔笑道,“二姐儿知道友爱弟妹,难道我们老太太便能眼睁睁的看着顺哥儿无人照顾不成?方才奴婢话还没讲完呢,我们老太太让辛姨娘过去,还要请我们珉大奶奶过来照看顺哥儿的。她素来喜欢孩子,也时常过来走动。让她来,二姐儿可还放心?” 宁芳,宁芳生生被噎着了。 这婆子固然是舌灿莲花,但辛姨娘才是无中生有的高手! 本来就是她想跟祝大太太那边交好,偏偏成了满足亡母心愿的孝顺之举,这倒显得宁芳小人之心了。 眼看“被冤枉”的辛姨娘,宁芳如果还是后世那个普通人家的丫头,只怕还要替辛姨娘道委屈,但如今在大户人家受了几年熏陶,她当然知道,辛姨娘根本就是鬼话连篇! 反正她娘已经死了,就算没死,难道还会不帮着女儿圆谎吗? 可知道是一回事,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这样质疑过世死者,及别人孝心的话又怎么能说? 宁芳正憋屈着,却听祖母开口了,“你有孝心自是好的,只珉大侄媳又没生养过,我倒是不怕她不尽心,蛇咬伤是怕她没经验,带不好孩子,那可怎么办呢?” 宁芳歪着小脑袋,整个人都惊了。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宁四娘竟是无赖的把皮球给直接踢了回去! 既不否定死者的话,也不否定辛姨娘的孝心,但也巧妙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反正她身为孩子祖母,担心自己孙子有错吗?你辛姨娘不是聪慧懂事吗?那就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这回,轮到辛姨娘无语了。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再找什么理由,宁四娘都有借口把她堵回去,因为——她不高兴了。 而以辛姨娘的聪慧,很快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 她不该踩着宁芳上位。 如果今天宁四娘同意带她前去,那么宁芳就要落一个不通人情,刁钻古怪的名声。身为一个当家祖母,在嫡亲孙女和妾室之间,要选择谁,还用问吗? 所以意识到这一点的辛姨娘,在祝大太太派来的婆子开口说,可以再请一位太太过来照顾孩子时,开口婉拒了。 “到底是我年轻,思虑不周。女子出嫁从夫,再怎么都该先顾着哥儿才对。妈妈你去代我跟大老太太赔个不是,我就不去了。” 宁四娘这才满意道,“大伯母若担心几个姐儿没人照看,不如让她们跟着我吧。芳儿,你再去把你七婶婶请来,说是我说的,请她不管有什么为难之事,且放一放,今日带一带你们小姐妹,我承她这个情了。” 宁芳答应去了,那婆子也无话可话。 宁芳七婶正是宁珂媳妇简氏,她娘家也是金陵大族,比宁家还枝繁叶茂,在此地亲戚众多,走到哪儿都不怕说不上话。但也正因如此,简氏原是不打算去凑今儿这个热闹的。 因为她很清楚,今日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要替儿女寻亲家。若她去了,张三家的亲戚看上李四家的,偏李四家又没看上张三家的,让她往中间递话,她一个年轻媳妇,辈份小脸面浅,可怎么说呢? 更何况今年祝大太太也回来了,既是同族,宁守仪的年纪身份又压着本房太爷,万一办得不好,真是躲都没躲地方躲。所以之前祝大太太派人请她,简氏都是推托躲了的。 不过这会子宁芳亲自来请,她就不好再推了。况且祝四娘的意思,是叫她只陪着几个女孩儿,那她便有由头不必去居中传话,这样的顺水人情,做做又何妨? 但要是就这么答应,会不会显得太不给祝大太太面子?要不怎么她来请就说有事,宁四娘一说就去了呢? 幸好宁珂在家,便适时给简氏递了个台阶,“要说别处倒还罢了,今儿既要去行宫,恐家中姐妹不熟,你这个当婶婶的,很该跟去照应才是。” 那跟着宁芳来的婆子忙顺着话道,“正是,事出突然,那是谁也想不到的。七奶奶能去,自是最好不过,我们大老太太知道,必然欢喜。” 左右都是好处,辛姨娘再好,身份在那儿摆着,再说在金陵的人脉也比不过简氏,何乐而不为? 所以回头就算祝大太太听了埋怨几句,但心里却更加欢喜。 倒是婆子又说,“二姐儿还说,既然咱们府里的人都去,那要不要把表姑娘也请上?省得落了她一个,怪孤单的。” 祝大太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褚秀琴。 因之前领过她的人情,所以宁芳还惦记着她。这婆子收了她的钱,自然替她办事。 第127章撩拔 禇秀琴是珉大奶奶的妹子,算是大老太爷这边的人,要出门不能不跟祝大太太回报。 只祝大太太却瞬间猜到褚秀琴的心思,冷笑道,“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莫非还想踩着我们家飞高枝儿么?也不照照镜子,纵是带她去了,连身象样行头都没有,去了是当小姐,还是充丫头啊?” 今天所有要去的,都是她亲生孩儿的竞争对手,当然能少一个是一个。 那婆子听着这话难听,也不敢答话,只道,“那奴婢去回一句便是。” 可祝大太太到底有些不快,便道,“你去跟表小姐说,二姐儿这话说得太晚了,若能早些说,还能找姐妹们借些衣裳首饰什么的,如今都要出门了,实在来不及准备,让她别往心里去,下回再说吧。” 这便是让她记恨宁芳了。 婆子明白她那意思,不过她收了宁芳的钱,也不愿出头当坏人,只把后头那话带到,却也把褚秀琴气得躲着在园子里,背着人大哭了一场。 丫鬟劝道,“摆明大老太太不愿意带你出门,小姐再哭又有什么用?不过二姐儿也是的,若能早些说一声,或是直接把二奶奶的衣裳首饰借咱们几件,怎就去不得了?到底都不是亲的,没一个真心替小姐打算。” 若宁芳听到这话,真心冤枉。 她想着禇秀琴有心想去,自会准备衣饰,若提前说了,只怕祝大太太有了准备,出门前故意使个绊子,更加空欢喜一场。谁知这样用心,还是被误会了。 “别说了!”褚秀琴心里正窝火,哪经得起丫鬟这样撩拨? 心中一时暗恨祝大太太,一时又怨宁芳。也越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再不叫人看轻了才行! 才正想着,忽地瞧见假山后头,有个青年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再一细看,却是认得。那是宁守信最心爱的小儿子,宁云偲。 禇秀琴脸上一热,才要低头避开,宁云偲忽地快步走到她跟前笑道,“表侄女这是怎么了?莫非在咱家,还给人欺负了么?” 禇秀琴哪敢承认? 只红着脸道,“不是,只因今儿重阳,想起过世的爹娘,一时伤感罢了。” 宁云偲还想撩拨几句,忽见有打扫的婆子路过,只得作罢。道一句,“切勿伤心,保重身子”,便走开了。 而禇秀琴离开老远,还只觉得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身边丫鬟悄声笑道,“这位爷,瞧着倒是个怜香惜玉的。” “别胡说!”禇秀琴嗔她一眼,却也动了心思。 要说宁云偲这样年轻英俊,身上有功名,又未婚配的后生,自是婚配的好人选。 可她也知道,宁守信盯这个小儿子盯得有多紧。 就因为怕宁云偲迷恋女色误了科举,所以宁守信不想那么早给小儿子娶亲,想等他考上举人再挑个高门闺秀。于是宁云偲房中,也只选了两个模样周正,老实听话的丫头伺候起居。 可宁云偲正是风流倜傥的年纪,满脑子想的都是红袖添香,如花解语,自然看不上这样丫头,只拿来泄火罢了。今日偶然见着禇秀琴,倒让他生起别样心思。 禇秀琴才来他家时,因年纪还小,又养得面黄肌瘦,甚是不起眼,宁云偲也没怎么留意。今日忽地再看,却是好一个美人胚子! 蜂腰削肩,身姿窈窕,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上缀着两朵珠花,十分清丽。 只是衣着略寒酸了些,未免有些缩手缩脚,不过却越发惹人怜惜。况且这样,才有机会上手的不是? 宁云偲想着入神,未免身上火起。想唤丫头过来伺候,可瞧那姿色却又十分不入眼。索性借口读书关了房门,看着春宫,想象着那些不堪画面,自己动手解决起来。 偏宁守信还以为儿子当真上进,十分高兴,吩咐人不许打扰不说,还特意嘱咐厨房给他炖汤进补。 而那边同样心怀怨恨的,还有被留下的辛姨娘。 今日要不是宁芳挑了个头儿,怎会弄得自己这样被动,被宁四娘教训? 原本她想得好好的,趁夏珍珍不在家,正好去那重阳诗会上好生出一回风头,让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宁家有她这么一个贵妾。往后就算夏珍珍回来,人家也能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谁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失了这么好的机会,往后只怕她一个妾室想要露脸,就更难了。 事到如今,辛姨娘也有些暗悔起来。原先只当夏珍珍是个活死人,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的嫁到宁家。打的就是步步为营,妾大压过妻的念头。 可如今看来,非但夏珍珍不是个死的,甚至随着宁芳姐妹的长大,她想要斗过这个妻,也越发不容易了。 甚至,在宁四娘眼里,只要那个儿媳妇不闯祸,她总是愿意护着那个傻媳妇,要自己安分守己的。 可凭什么要她屈居那个蠢女人之下? 毕竟,她还有儿子,还是两个呢! 望着摇篮里顺哥儿的小脸,辛姨娘忽地冷笑起来。命奶娘抱起顺哥儿,吩咐道,“太太既把家里托付给我了,咱们便到带哥儿去他哥哥那里去。亲兄弟,自是要多亲近才好!” 金陵行宫。 在雨后湿润的秋色里,依旧那么金碧辉煌,精致华美。 自宁芳进来,那双眼睛就没停过。她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可祖母没有严加约束,她就仗着自己年纪小,索性多看几眼了。 其实,就宁芳观察,跟她一样好奇的还有不少来宾。 年纪大的可能矜持些,但青年男女的目光更加炽热和直接。他们不仅上下打量这行宫,更着重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同龄男女。 宁芳一路跟着家中长辈们进来,就看到好几拨胆大的,故意站在显眼之处高谈阔论,生平别人看不到他们一般。 多看几眼,连一路牵着她的爪子不敢放松,生怕走丢的小宁茵都疑惑了,“二姐,不是说出来做客要守规矩么?之前青嫂还教我,不能任性胡闹,怎么这些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了?” 宁四娘听得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听宁芳给她妹妹讲道理。 平安夜了呢,有听到圣诞老人的马车铃铛声么? 第128章弟媳 宁芳问,“先生上课时教了一篇课文,可到第二天上学时,总有人不会,你说这是为什么?” 宁茵已经快到上学的年纪,很关注课堂上的事,立即答道,“是那些人没有认真听课,回家也没有好生温书。我以后才不会这样!” “乖。”宠溺的摸摸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宁芳道,“所以喽,知道规矩是一回事,但守不守规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就象祖母说了多少回不许你晚上吃糖,可你还是有偷吃对不对?” 宁茵圆圆的小脸一下红了,心虚的低声道,“可我,我就只吃一颗,一颗!” “进步很大。但以后还是争取不吃吧,晚上吃多了糖,当心老鼠来咬你的牙!” 在成功的恐吓到妹妹,吓得宁茵捂着小嘴,惊恐的连连摇头,表示不要老鼠咬之后,宁芳才宽慰她道,“你晚上躲着吃糖,顶多祸害你自己的牙。可你要是不守规矩,比如在学堂挨了板子,回头人家说,宁家四姐儿是个又懒又不上进的小笨蛋,你觉得咱家丢不丢脸?” 肯定的点了点头,宁茵忽地就明白了,再看着那些刻意招摇的青年男女,奶声奶气的表示很瞧不上,“亏他们这么大个子,居然这样丢家人的脸。等我长大了,才不要学他们!” 她讲这话时,声音略大了些,有年轻人耳尖听到,顿时不悦的看了过来。 “谁家丫头这么不守规矩,小小年纪就会背后嚼舌根?” 宁芳丝毫不惧的挑挑眉毛,似没听到般对妹妹道,“其实你应该感谢他们。感谢他们以身作则,做了个不好的榜样,你才知道什么是对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嗯,这话你还不明白,等你上学会学到的。” 宁茵听不懂,却心悦臣服的拼命点着小脑袋,拍姐姐的马屁。 而那几个原本怒目相视的年青人已羞得面红耳赤,二话不说捂着脸走了。 如果宁芳拿别的话堵他们,兴许他们还敢辨上一辨,可宁芳直接引用的是论语里的话,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反驳圣人之言? 跟宁四娘走在前头的简氏,听着这番问答,立即赞起宁芳姐妹懂规矩,连宁四娘听了心中也是极满意的。 这个大孙女,着实有几分灵气。 才在辛姨娘处吃了亏,立即就把她的做法学会了。不直接跟人吵,直接拿大道理压人,不噎死那些没规矩的才怪! 此时游廊拐角忽地传出一阵爽朗笑声,“哟!这就是崔家弟弟的小媳妇么?果然是个鬼灵精!” 宁四娘脸色一沉,抬眼望去,却见一个三十五六,打扮华丽的美貌妇人,正快步走来。 简氏暗道不好,赶紧贴上去悄悄介绍了句,“这是江宁织造毛公公的儿媳妇。” 然后快步上前,抢先给那妇人见了一礼,“给表姨母请安。” 江宁织造毛公公,正经大名叫毛延福,是皇上派到金陵捞钱的镇守太监,也是本地四大实权人物之一。 身为太监,自然不会有亲生儿子,但却可以有很多干儿子。 这美貌妇人便是毛延福其中一个养子之妻,她娘家姓吴,跟简家有些小小瓜葛,所以简氏见了她,还得称一声表姨母。 但这位表姨母却不是寻常货色,虽没读过书,但为人却极有眼色,又泼辣又能干,很会讨毛延福喜欢。是以毛家在金陵需要女眷出席的场合,多是由毛吴氏这位出面。 别人看在毛延福的面上,也不敢十分得罪。于是一来二去,便捧得这毛吴氏在金陵上流女眷圈子里十分嚣张。就算得罪了人,她也仗着自己没读过书,撒泼耍赖,极是难缠。 简氏因深知她的脾性,所以在毛吴氏望着宁芳便叫弟媳妇时,就暗道不好。此时抢先见礼,也是给宁四娘一个缓冲的余地。 见她挡了路,毛吴氏笑甩着帕子,半真半假的拍了她一记,“鬼丫头!跟我还敢耍心眼子?来了也不赶紧过来跟我打招呼,瞧我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来捶你!” 然后毛吴氏立定,笑盈盈的望着宁四娘,“这就是咱们金陵有名的巾帼女英雄,宁家四太太么?早听说了你的大名,今儿一见,果然不比寻常。还请四太太别嫌我这不读书的粗人俗气,好歹赏脸,且让孩子们收我一份礼才是。” 她说着话,便有下人拿了打赏用的荷包送给宁府女孩儿们。 看那些荷包里鼓囊囊的塞着银锭子,祝大太太心中先就满意了几分。也不管那毛吴氏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便开口道了谢。 她毕竟是长辈,有她发话,宁四娘只得忍气让丫鬟婆子接了礼。 正要让人还礼,却见毛吴氏又大方褪下手上一只明晃晃的大金镯子,递到了宁芳跟前,“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镯子就送你了。若不喜欢,熔了重打就是。” 宁四娘这回不能忍了,淡然挡在宁芳身前,“这样厚礼,太太还是留着日后送您正经弟媳吧,我这小孙女想来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毛吴氏那双俏丽的丹凤眼斜斜一飞,故作讶异道,“太太这话可是怎么说的?魏国公府救了宁进士,宁家把女儿许给我崔家弟弟,可是在金陵传了好些天的一段佳话,怎么如今竟是要反悔么?” 宁四娘心中怒气翻涌,她知道毛吴氏是想讨好魏国公府,才故意当众说这样的话。可就算她家欠了崔家人情,那也是大人的事,与孩子何干? 再说当日在崔家,不是和崔老安人说好了此事就此作罢么?怎么毛吴氏又旧事重提?这究竟是她自作主张,还是崔家的意思? 要是后者,那可就麻烦大了。 宁四娘心中开始暗悔,今日不该带宁芳到这重阳诗会来,让人堵了个正着,但面上,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 “毛太太慎言。若两家当真有了婚约,岂可没有半分凭证?要说崔家确实于我儿有恩,但婚事纯属谣传。今日我也不怕当众说一句,天地在上,日月为鉴,崔家恩情总有我宁家回报的一天。如违此誓,猪狗不如!毛太太可安心了?” 生蛋快乐! 第129章解围 毛吴氏还想说的话,悉数给堵了回去。 宁四娘都当众立下重誓,必会报恩了,如果她还咄咄逼人,岂不跟那讨债鬼一样? 难道崔家施恩就为了逼人家小姑娘嫁自家白痴儿子么? 那反倒显得崔家下作了。 毛吴氏想交好崔家,又不是把崔家往坑里填,所以她看在宁四娘这里占不到便宜,便识趣的换了语气,给自己寻台阶下。 “要说我崔家弟弟也是个憨厚会疼人的,怎么太太就是看不上呢?您别怪我多嘴,我这人生就一副热心肠,就是爱替人说亲保媒,听说你家大孙女跟我那侄儿很是投缘,就忍不住管起这闲事来了,还望太太勿怪。” 看她这样狡辩,祝大太太不说帮忙,还扯起后腿,“行了行了,这在外头吵什么吵,让人看了笑话。” 这是她在吵么?也不听听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四娘腹背受敌,眉头恼得突突直跳,不好说自家长辈,但对毛吴氏,便不那么客气了,“毛太太热心快肠,自是好的。只你在金陵多年,必熟知各家闺秀,怎么就没给崔家小公子挑个好的?反倒是和我这大孙女初次见面,就相中了她?” 这话噎得毛吴氏彻底闭了嘴。 否则她要怎么答? 若答是宁芳太好了,那就得罪了全金陵的闺秀。可若不是,岂不显得金陵无人愿跟崔鸿联姻?况且你一个保媒的,放着熟人不挑挑生人,这是几个意思? 前后左右都是坑,毛吴氏除了闭嘴,还能怎样? 宁四娘再扫一眼四周若有若无的目光,淡淡道,“要说我这大孙女,不过是来金陵的路上,机缘巧合与那崔家小公子见了一面,送过一碗吃食而已。这事我也在现场,说他们投缘,倒不如说是崔小公子厚道,感念我孙女的善心而已。若论其他,这小小年纪的,也实在扯不上。毛太太是个明白人,你说是也不是?” 毛吴氏正尴尬得不知要不要点头,忽地有人出来替她接了话。 “这可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小孩子心思单纯,不都是你给我颗糖,我还你个枣的?若说有了恩情就可结亲的话,那我们家的儿子早该送到宁府来给四太太挑拣才是。若能挑中一个,我家先人还不定怎么乐呵呢!” 转过脸,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和气妇人,喜气洋洋的扯着个跟宁芳差不多大,六七岁的腼腆男孩过来见礼。 “一别多年,四太太可还记得我么?当年我家老爷中举后,我曾跟着婆婆来府上送过一回年礼,见过四太太一面。那时您还小呢,却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了。还特特送了我家老爷一对田黄镇纸,至今还日日摆在老爷书桌上呢!” 宁四娘猛地记了起来,“你姓顾?是顾家太太?” 她小时就送过一回田黄镇纸,便是给宁府的旧宅主人,顾家那位中举的子弟。只年代久远,早记不清容貌。若不是这妇人提起镇纸,只怕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 顾太太笑了,她的容貌原本寻常,但笑起来却很是真诚亲切,跟毛吴氏那虚伪的爽朗不同,让人极有好感。 “四太太好记性,正是我呢!我家受了宁家恩惠,多少年才好容易供出我家老爷。只可惜后头到京城,却不如您家二爷出息。不过蒙皇上恩典,赐了同进士出身,也赏了一个官儿做做。只如今老爷年纪大了,家中又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需要奉养。皇上体恤,便允我家老爷调回金陵,在府学里当个教谕。上个月才回来,安顿好便想来府上拜见,可巧今儿便遇上了。” 说完她便回身拉那腼腆男孩,“奎元,你在家时不天天念着要来拜见恩人的?怎么见了人又不说话?” 给祖母这一打趣,顾奎元的小圆脸顿时红成猴屁股,但还是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给宁四娘见礼。 宁四娘反倒笑了,“这是你孙子?” 顾太太笑道,“可不是?在家就跟泼猴似的,没一刻安生,只一出门就怂了。还是从前呆在乡下,见识少了,让太太见笑了。” 看顾奎元越发窘迫,脸上红得象要滴血,宁四娘摆手笑道,“快别打趣孩子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象我家孙子孙女也是放在乡下养着,只怕来了还不如他呢!眼前这两个,倒是皮最厚的。” 顾太太道,“太太过谦了,我瞧两个姐儿规矩都好,比我家的强上许多。回头太太若是有空,我必得上门讨教一番。这会子咱们娘儿几个说说话,让这小子去寻他哥哥,省得嫌我拘着,一脸的不自在!” 顾家管事婆子立即知趣的带了小主子告辞,只顾奎元到底年纪小,一时着急,差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狼狈的站稳之后,便逃也似的跑了,反逗得众人无不抿嘴而笑。 至于方才毛吴氏那剑拔弩张的质问宁芳与崔鸿的婚事,便似石子溅起的小小水花,再无人提起。 反记起今日正事,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去寻亲访友。去相看未来媳妇女婿了。 宁四娘因毛吴氏那一闹,暂时不大好出头,便想寻个安静屋子,跟顾太太叙旧。 祝大太太却不愿在此浪费时间,硬扯着简氏,带着她那边的女孩儿们去交际应酬了。 只祝大太太亲儿媳妇胡氏,觑着那顾太太和气亲切,又听说顾奎元还有兄弟在此,便动了三分心思。 “要说顾家跟咱们也算颇有渊源,只不知他家子弟如何……” 谁知才试探着起个头,就被祝大太太低声喝止,“少动那些歪心思!没听说他家老爷是回来当教谕的么?那便是个穷教书的,无甚品级,你再瞧他家穿戴,也不象是个有钱的。你若愿把女儿嫁去受苦,我可没钱给她们日后打抽丰!” 胡氏再不敢言语,简氏听着却十分鄙夷。 府学里的教谕确实俸禄不高,品级也低,但人家真的就没前途吗? 才怪! 江南士子辈出,当个教谕轻轻松松就桃李满天下了。等到日后学生中有一两个出息的,当老师的岂能脸上无光? 况且顾老爷是为何放弃当官,回乡教书的?那是为了奉养老母。 如此孝顺,再加上顾家当年弃商耕读留下的美名,他们家的孩子前程能差得了? 说到底,祝大太太还是出身低了。一个官家女婢,能看得到多长远? 只简氏素来知道她有些左性子,怕劝了她还不高兴,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也不说了。只暗暗佩服宁四娘,看顾太太特意出来替她家解围,立即就跟人亲亲热热叙旧去了。 热灶人人会烧,可烧冷灶才方显得出仁义! 于是简氏想,等找着机会,她还是去寻宁四娘吧。跟明理的长辈坐一块,便不说话,光看她们行事都能学到不少东西。而跟祝大太太这样的在一块儿,真怕她眼都不眨,就把她陷坑里了。 第130章算计 眼看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毛吴氏收起脸上笑容,转身进了行宫后头一处用作更衣的暖阁。 里头已经生了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穿着紫檀刻丝菊花缎袄的贵妇人正背对着门,站在那尊硕大的福寿双全铜火盆前微微出神,却正是崔大太太。 看着她那侧脸上的神情,毛吴氏原想张嘴的话,忽地就咽了回去,有些犹豫。 事情没办好,会不会得人怪罪? 不过只一时,崔大太太便察觉到,转头笑了,“方才难为你了。” 毛吴氏忙赔笑道,“有什么难为的?只是那宁家……” 崔大太太望着正对着她们方才说话的那扇窗户,淡淡打断,“不必说了,我知你的一番好心。” 毛吴氏心里顿时熨贴起来。 她公公毛延福虽也得皇上信重,才给派到金陵来管着江宁织造这么个肥差,但若是比起崔老太君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却又大大不如了,是以毛延福一向对魏国公府极是敬畏。 但自从离宫,崔老夫人便异常谨慎,从不无缘无故接受旁人好处,便是宫中旧人也不例外。毛延福来了这些年,竟是连个拍马屁的机会都找不到。 毛吴氏想要讨好公公,自然就得在崔家女眷里下功夫。 只崔大太太禀承婆婆教导,寻常来往可以,但稍显得亲密的话,那是半个字都不会多说。是以相交多年,这还是毛吴氏头回得了句暖心的话。心中激动,可想而知。 她暗自琢磨两下,越发做出打抱不平的样儿,“太太好性子,我却是看不下去的。这宁家如此不识抬举,真真是枉费了太太的一番好心!不过太太也勿要担忧,就以府上的门楣,什么样子的媳妇找不到?回头我必给崔鸿弟弟寻个绝色,到时看那宁家羞也不羞!” 崔大太太道,“倒也不必绝色,才看你家女儿也有十岁,乖巧懂事,我很欢喜呢!” 毛吴氏一下懵了,紫涨着脸皮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接话。 她虽好拍马屁,可但凡还有点人性的爹娘,怎舍得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崔大太太看她那神色,嗤笑起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容易,可搁在自家只怕都要为难的。我也不怕说句大实话,若我是个局外人,也是断断不愿意把亲生女儿嫁与鸿儿的,可谁叫我偏偏是鸿儿他亲娘呢?” 她转头盯着铜盆里通红的炭火,神色复杂,“昨儿夜里下雨,本说这重阳诗会要不改期再办。可鸿儿听了却说,宁家妹妹头回来金陵,要是不能去玩,该多失望啊。于是他便求着老太太想法子,老太太给缠得无法,才帮着开口借了行宫。然后等天一亮,鸿儿生怕人不来,又巴巴的要打发人去请那宁家丫头。我说,你既这么想见宁家妹妹,带你同去便是。可鸿儿又摇头道,‘我这样一个傻子,纵来了也是给人笑话,连累得妹妹也没脸。还是不去了,让她好好玩吧。’你知道,我当时听了这话,是什么心情吗?” 毛吴氏不敢接话,只见崔大太太笑得隐有几分泪光,“这个傻孩子呀!人家对他好一分,他就能记十分。偏偏人家还只当我家死缠烂打,施恩求报!可这世上施恩不望报的,到底有几个?且站出来,让我看看!” 她脸上神情越发凄厉,“纵是给路边野狗喂口吃的,那畜生还知道摇尾巴呢!可她宁家受了我家大恩,就算是让她宝贝孙女来还债,又错了么?老太太好心,指望旁人能知恩图报,谁知这世上更多的是忘恩负义之人!还口口声声拿着大道理压人。哼,管我儿子对那丫头是个什么心思,总之他既喜欢她,我这个当娘的,就是拼着脸面不要,也要替他把人抢过来!” 毛吴氏吓得一哆嗦,可崔大太太却又很快收起那略带疯狂的眼神,如常道,“一会儿你去帮我办件事,若办得好了,我别的不敢说,许你大儿子一个前程还是跑不掉的。” 毛吴氏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了。 她又不傻,靠老公哪有儿子靠得住?只她那个大儿子虽有十六,却依旧学文不成,学武不就。不能说他不上进,只是这孩子确实资质平平,没什么天份。如果没有恩荫,这辈子注定艰难。 毛延福虽然挺喜欢毛吴氏,但还没好到爱屋及乌的份上。 应该说,她那老公公只爱用有用之人。对他身边那七八个养子儿媳皆是如此,对一大堆并非亲生孙子孙女更是如此。 毛吴氏自己凭着伶俐泼辣上了位,自然想给儿子谋一条好出路。原本拍崔大太太马屁,除了讨好老公公,也是想替她男人多挣些前程。 可崔大太太直接把前程许到她儿子身上来了,就由不得毛吴氏不拼命了。 “太太尽管吩咐,若办得不好,不必您说,我再没脸到您跟前来了!” 崔大太太道,“那好,你就替我想个办法,把这件东西交到宁家人手上。不管是谁接了,宁家只要还想做人,就都得把那丫头给我送来!” 且不提毛吴氏听了,如何去做。这边宁四娘带着宁芳姐妹跟顾太太叙了好一时后,倒是当真动了与顾家结亲的念头。 当然不是年幼的顾奎元,而是在考虑顾奎元的兄长们,与夏二太太那两个孙女有没有可能性。 宁四娘是个守信之人,当日既然答应了替她家保媒,就一直挺放在心上。 要说当家主妇,就没有不能干的。 顾太太听她细问家中子弟,便隐约猜到几分。也不隐瞒,直言道,“我家苦了几代,好容易才供出我家老爷。只他的前程也就这样了,如今返乡教书,一来侍奉老母,二也是想清清静静教些家中子弟。回头若太太不嫌弃,还想请府上二位爷指点下学问。” 宁四娘微微颔首,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 顾家虽败落了,但根基还在,对钱财之事看得就不是太重。只怕夏二太太再丰厚的嫁妆,也打动不了顾家,倒是象宁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才是她们联姻的首选。 所以她也不避讳的提了句,“我二媳妇的娘家兄弟,如今有双孙女正适妙龄,想寻个上进有为的青年才俊,纵清贫些也无妨……” 不等她拜托的话说出口,顾太太忙道,“这事我帮太太留着心!正好我家老爷如今在府学里任职,旁的不知,哪家子弟上进还是瞧得见的。只不知府上小姐年纪如何?” 这些宁四娘也只知道个大概,而宁芳虽见过两位表侄女,却只打了个照面,只除了相貌姣好,瞧着皆是老实人,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小宁茵听了半天,忽地插了个嘴,“鸾鸾是好人,给我果子吃,还不嫌我把她的新裙子都弄脏了。” 她说的是夏家二房的大孙女,夏鸾儿。 因宁芳姐妹年纪尚小,所以长辈含蓄的议论婚事,也没特意避开她们,听她这么一说,顾太太反倒来了兴致。 第131章说亲 小宁茵比手划脚着,把事情复叙了一遍,“上回去外祖家做客,大人都在忙,她拿桂圆给我吃,还替我剥。我一下没拿好,掉她身上,把她裙子弄脏了,她也没有生气。旁边妈妈说我,她还说我小,还说不告诉大人。” 说完,小胖妞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一下捂了嘴,亡羊补牢。 大人们看得好笑,也是头回听说的宁芳颇无语,“你这家伙,是不是人家给你吃的,就是个好的?” 宁茵不服气道,“才不是呢,她还给我念诗了,你都没念过的!” 宁四娘问,“那她念的什么诗?” 小胖妞挠头,想不起来了,“就是说桂圆的。” 宁芳心说桂圆诗她也知道,可连说几首,宁茵都摇头说不是,宁芳还说是不是这小胖根本不记得了,宁四娘忽地记起一首来。 “可是‘外衮黄金色,中怀白玉肤。臂破皆走盘,颗颗夜光珠’?” 宁茵拍手欢喜道,“就是这个!还是祖母厉害,鸾鸾还给我讲了!” 宁四娘轻轻点头,“看来她倒也读了些书,这诗是位画家所写,寻常书里却不多见。” 宁芳这也才猛地记起一事,“鸾儿花样子画得好,祖母屋里有个绣屏就是她画了,请绣娘一起绣的,怪不得她爱读这些诗。” 顾太太赞道,“原来还是个才女,且又这样体贴懂事。太太,我这儿倒有一户人家……” 她才想跟宁四娘说起一家,忽地有人笑着打起招呼,“哟!你们娘儿几个倒在这里自在,我可来凑个热闹么?” 顾太太喜孜孜的在宁四娘耳边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然后热情的起身相迎,“就说今儿怎么没见您,快进来吧!说来你们两家也是亲戚吧?” 确实是亲戚。 来的是宁守信妻子齐氏的娘家人,正是从前风传要给宁芳议亲的那户人家。 只不过这位齐家太太可比毛吴氏有眼色得多,打听到宁芳在此,也只是带着女儿过来见上一面,看看姑娘的为人品性,再探下宁家口风而已。 这算是宁芳今生第一次比较正常的相亲,看祖母没有让她避开的意思,她就装作懵懵懂懂,跟人见了礼,便厚脸皮的坐在那里旁听了。 略聊了几句,齐家太太对她很是满意,便试探提起,“这么好的姑娘,日后不知谁家有福得了去。” 宁四娘一笑,“孙女年幼,不着急。” 齐家太太马上抿嘴笑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们听亲家说你们长房还藏着这样好姑娘,便厚脸皮的想要高攀。如今看来,确实这年纪不大合适。姑太太若有好的,可否替我家小子留意?” 看她这么痛快,宁四娘也是笑道,“只怕府上眼光高,哪敢随便乱说?错系了红线,可是要挨骂的。” 齐家太太顺势道,“咱们骨肉至亲,既托了姑太太,有话自然不敢瞒着。我家家境虽不如从前,好赖还过得去,不会象那些眼皮子浅的,算计媳妇嫁妆。只姑太太既供了两个哥儿,自然知道,孩子们读书有多费钱。我家那小子既中了童生,日后自是盼着他更进一步。媳妇若手头宽裕些,总是更好。至于模样儿什么的倒在其次,明白事理,人品端正,才是第一。” 宁芳听得暗暗点头,这才是真正懂礼的人家。 既不瞒着家里的窘境,却也不为了找个有钱媳妇,就没了原则。听上去似乎要求很多,但其实这种反而是最好找的。 远的不说,她家鸾鸾就很合适啊! 怪不得顾太太之前想提,这确实是门不错的婚事。 可宁四娘倒是四平八稳,什么口风也不露,“既如此,我便替你家留着意。回头若有消息,必来寻你。” 宁芳不明白祖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好乱插嘴,牵着宁茵,跟齐家小姐一起去逛花园了。 这也是大人们要谈正事,才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四下露个脸。若有心结亲的人家看着喜欢,肯定要相互打听的。 只宁芳她们这个年龄几乎都是绿叶,那些过了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们才是今天的红花。 宁芳左右看看,忽地只觉仍被关在训诫斋里的宁淑珍没来,半点也不可惜。 有没有发育的女孩子区别太大了,就她那一马平川的小胸板,在曲线玲珑的女孩子中间,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 至于褚秀琴,就算她有了曲线玲珑,但一无得力的父兄撑腰,二无长辈为她出力,想来撞大运,基本属于白日做梦! 不是宁芳无情,而这就是现实。 门当户对,被叫了上千年,还是有道理的。 好比宁芳,要在后世,若没有宫中选秀,她的最高目标,就是象堂姐一样嫁个家境殷实的员外郎,或是做个受人尊敬的秀才娘子。 谈不上多富裕,但会比寻常种田人家强些。只要精打细算,也能过上全家衣食无忧的殷实日子。可这辈子,宁芳怎么也不可能嫁去那样人家了。 不是她不能吃苦,而是她如今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生活环境,养成的生活习惯,还有身份地位都决定着她跟从前大不一样。 不说多,只说宁芳如今每天上下午两顿点心,就抵得过寻常人家一天的饭菜钱了。再嫁那样的人家,怎么供得起她? 想及此,宁芳忽觉十分庆幸。 这辈子,有个强悍的祖母,还有个上进的爹,有钱的娘,这样的配置实在比很多人都强上太多。虽然很有可能早死,但能这么活一遭,如今还有机会来寻常百姓一辈子也不可能进来的行宫逛园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于是,只觉天下掉金子,又正好砸到她的芳姐儿游兴大起,誓要把这行宫逛个够本。 要说这招待皇上的地方,到底不一样,就算是临时通知,可该有的景致半点不少。花园里各色菊花堆砌得灿若云霞,令人叹为观止。 宁芳动了游兴,未免想多逛一会儿,可宁茵到底年纪小,转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给丫鬟抱着都直打哈欠。 宁芳虽觉可惜,但瞧瞧妹子,也只能放弃。 第132章收买 看宁茵累了,爱护妹妹的宁芳就算游兴正浓,也不打算逛了。 可跟着她们的婆子却道,“这会子四姐儿正打瞌睡,若抱着走,多半要睡着的。今儿又变了天,万一着凉就不好了。不如让奴婢们带着四姐儿在这里玩会儿醒醒神,二姐儿再跟齐家小姐远去逛逛。只姐儿们也别走太远,眼看宴席也快要开了,得早些回来才是。” 宁芳想想也是,便寻了个避风的亭子让宁茵坐下休息,然后拿出荷包里的松子糖,跟妹妹达成协议。 如果宁茵能保证在自己回来前,都乖乖呆在这里,不睡觉,也不调皮,等宁芳回来,就给她两颗糖吃,还帮她跟祖母求情。 这对每天只有一颗糖的小胖妞来说,非常有诱惑力。不仅瞌睡虫立即跑了一半,还很愉快的跟姐姐勾着小手指头,表示成交。 等宁芳再去逛时,那新认识的齐家小姐便笑道,“你还真有耐心,愿意花这些工夫哄你妹妹。” 宁芳笑道,“谁叫我是老大呢?照顾弟妹也是应该的。不比姐姐会投胎,做人家的小女儿,受尽全家宠爱。” 齐家小姐,齐瑞萱其实也就十岁不到的半大孩子,闻言笑道,“那倒也不是,我若做不来功课,也是要挨罚的。只不比哥哥们要挨板子,多半就罚我练字了。” “那姐姐临的什么帖子?我原临的是柳体,近来先生要我多练一种,我正想着是选颜体,还是隶书,姐姐有好建议没?” “按说你的这年纪,自是再练一种楷体,把基础打牢些好。可要我说,全是楷书写得也太无趣了,所以我头一种字体学的是楷书,第二种不学的便是行书。” “那姐姐学的是哪家的行书?” …… 相同生活背景的女孩,就算一个略穷,一个较富,也能很快聊到一块。而齐家也是金陵老户,齐瑞萱带着宁芳在花园里逛了个小半圈,便带着她认识了五六拔年龄相仿的小姐们了。 宁芳忽地意识到,祖母叫自己出来玩,倒也不全是为了她们大人说话方便,这是打开她的交际圈呢!怪不得方才婆子也不让她陪着,想来也是此意了。 至于宁茵,她年纪太小,很没有必要。再说当姐姐的认识了,妹妹还用愁么?于是这边,宁芳打起精神,忙着认识新朋友。 而那边,乖乖坐在亭子里跟小丫鬟翻手绳玩的小胖妞,便被正四处找寻宁家姐妹的毛吴氏盯上了。 “哟,四姐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走,姨奶奶带你吃东西去!” 小宁茵正翻着手绳,猛地一抬头,手上便错了。再看着毛吴氏,她愣了愣。 倒是旁边婆子答话道,“太太客气了。只我们二姐儿正在前头逛呢,说好了一会儿就要来接的。” 毛吴氏领了崔大太太的令,心说这落单才好呢,更加方便行事。越发热情道,“留个人等二姐儿,回头带她一起来不就是了?” 眼看她上前就去牵小主子,这回婆子不好拦了。她到底只是个下人,身份不合啊! 谁知宁茵一下就把小手背到身后,摇头躲道,“谢谢姨奶奶了,我答应了要在这儿等着二姐姐的,好孩子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不去。” 毛吴氏笑容一僵,随即哄道,“哎哟,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有意思。你跟着我走,我保证你还是好孩子,行不?” 宁茵却瞟了瞟她,略有些不悦道,“撒谎才不是好孩子!再说,我是先答应我二姐的。” 看小孩子纯良天真,不懂得掩饰的表情,毛吴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可她左右看看,又不好发火,只得继续诱哄道,“没事的,你哪有撒谎,不是留了丫鬟跟你二姐说么?咱们走,姨奶奶拿重阳糕你吃,这可是行宫里才有的好东西。你要不去,可就没有了哦!” 小胖妞吸吸口水,异常挣扎的痛苦拒绝了,“我不要!我二姐说会给我两颗松子糖,可好吃呢!” 毛吴氏豪气道,“不就是两颗松子糖吗?你跟我去,姨奶奶给你称两斤!” 这回宁茵还没答,宁家婆子却瞧着不对,插进话来了,“让太太见笑了。我家四姐儿牙不好,家里一直管着不许多吃糖,两颗已是极限,可万万不敢多了。” 她也在想,这毛吴氏到底怎么回事?方才不还跟宁四娘闹了场不愉快,这会子怎么又讨好起宁茵来? 她们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老话还是听说过的。所以婆子一面说着,一面还递个眼色,让小丫鬟把宁茵往旁边带了带。 毛吴氏看着婆子敢反驳,顿时抖起威风,“怎么?你们宁家就这么看不上我们毛家,连颗糖也不许吃么?是我们家的糖还有毒还是怎么了?” 婆子被骂得正不好反驳,救星来了。 简氏早不想在祝大太太身边呆了,寻了个机会赶紧脱身,便过来寻人。此时远远瞧着毛吴氏又缠上了宁茵,她暗道不好,赶紧上前赔笑脸。 “这怎么了?表姨也在呀!” 毛吴氏转头一看她来了,暗道不妙,脸上却仍做出生气的样子道,“我看你家这小丫头落单,好心好意请她去吃点心,倒推三推四跟防贼似的!这是嫌弃我呢,还是连这行宫点心都看不上眼呢?” 看她又耍起无赖,简氏只觉头疼,才想着要怎么答复,小胖妞却又忙忙开口了,“姨奶奶我不嫌弃你,也不嫌弃这里的点心,要不你把点心拿过来吧。”她望着简氏甜甜一笑,还卖了个乖,“请七婶婶和我们一块儿在这儿吃。” 简氏给逗得差点乐出声来,这小丫头真是个小人精! 偏偏这话答得极巧,况且宁茵年纪又小,毛吴氏就是给憋出一腔血来,也不好拉了面子,只得没好气的道,“我就不奉陪了,省得你们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来人,去厨房要一碟重阳糕送来。走了!” 她气鼓鼓的走了,可手下丫鬟却只得拿了银子去厨房要吃的。 今日行宫是借出来了,但毛吴氏所说的重阳糕却不是人人能吃得到的精细点心。在这种一年开不到几回的行宫里,想劳动那些厨子拿些吃的,就算是毛延福亲自过来,不狠狠费上一回银子又怎么可能? 第133章和尚 不说毛吴氏回头听了丫鬟报账,气得肉疼。这边平白得了盘糕点的小胖妞开心了,可数来数去,一碟子也只有鸡蛋大的四小块。 先请简氏拿了一块,然后宁茵眼巴巴盯着盘子,却命丫鬟收好,说,“我留着二姐和祖母一起吃。” 简氏笑过之后,又有些感动,正想说自己这只不吃了,给她吃。忽地宁茵扭头看到一人,“那儿有个小和尚!” 顺着她的目光,简氏瞧见一个三头身,瞧着也只有三四岁的青袍小和尚,正给个青年妇人牵着路过,望着她们桌上的点心直咽口水。 眼看简氏也看了过来,那青年妇人察觉到了,不好意思的停下,福了一福。 她跟简氏差不多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生得修眉大眼,颇为英气。头上挽一个朝云近香髻,斜斜缀着一只衔珠金凤簪,倒也颇为华贵。只身上系着件烟霞红的鹤氅略带风尘,虽脸上有新扑的脂粉,也掩不住远道而来的一丝疲惫。 简氏瞧着面生,也想不出金陵谁家有这样的新媳妇,见人家没有停下详谈的意思,便也没有贸然上前,只笑着起身,也还了一礼。 青年妇人微微点头致意,正要带那小和尚离开,宁茵却忽地抓起盘中属于她自己的那块糕,追了上去,“喏,请你吃。” 青年妇人一愣,小和尚更是立即躲到她的身后,不敢去接。 宁茵却是又往前一步,几乎把糕递到小和尚面前,认真道,“给你。我有二姐,她会分我的。” 青年妇人这才诧异的意识到,宁茵是把属于自己的一块糕送了出来。东西虽小,但难得的是小女孩这么小的年纪,却能吞着口水,把自己的糕送出来,这份大方,就当真不易了。 简氏此时也上前道,“让他拿着吧。茵儿,这块给你。婶子方才吃了好些点心,正吃不下呢,这块你帮我吃了吧?好了,这下两个孩子都有了,不用谦让了。” 青年妇人这才道谢,让小和尚接了糕点,又问了一句,“不知尊府贵姓?” 简氏简单报了个家门,青年妇人点头肃容道,“素闻府上高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妾乃山东都指挥使戚门高氏,只今日家中有事,不得详叙,万勿见怪。” 她低头一瞧,索性将鹤氅上扣环处一枚碧玺五福银鎏金的别针摘下,送到宁茵手里,“这便给你当个见面礼了。” 然后也不等简氏推辞,便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和尚匆匆走了。 简氏心中倒犯起嘀咕,要说山东都指挥使,那是地方武官中头一号实权人物,足足的正三品,就算魏国公见着,也难免要行礼。 可她怎么突然跑到金陵行宫来了?还带着个小和尚,太奇怪了。 要说姓高,又跟金陵有关联的,大概就是本地新来的府尹大人了。可那位高大人自上任起,就没有带过家眷,所以关于他家的事情,金陵人多半倒是不清楚的。 简氏正琢磨着,却很快就有行宫的宫女来通知大家,说宴会已经开始,请各位夫人小姐都到后殿里去入席。 简氏忙让人去寻回宁芳她们,又跟宁四娘一起去入席了。 而这位姓高的青年妇人牵着小和尚,很快去到一处偏殿。 得知消息,早已遣退下人,在这里等候她们的正是金陵府尹高文秀。 看她二人进来,高文秀等门一关,再没有惯常的儒雅,怒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青年妇人,也就是高文秀的嫡长女高燕燕见此,不由气苦得微红了眼圈,“我若不来,父亲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告诉我,把阿弟送去了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高文秀大怒,“你胡说什么?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那是堂堂皇家寺庙,他能去那儿为国祈福,才是他的福气呢!” 高燕燕咬牙扯开小和尚身上的僧袍,露出小人儿身上那挨打留下的青紫棍痕。 “我知道,父亲一心想光大门楣,所以宁肯把女儿嫁给比您年纪还大的戚老爷当填房……” 高文秀愤怒的打断道,“你这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戚大人就算年纪大些,可他对你不好吗?瞧瞧你这穿的戴的,又有哪点不如意?” 高燕燕听得几欲落泪,“是啊,女儿命好,能得丈夫疼爱。就算此生可能永远也生不出儿女,好歹戚家还有几个孝顺孩子,将来可以依靠。可阿弟呢?您把他送去出家,说的是为国祈福,可这是要毁他一世啊!这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们高家的嫡亲骨肉!您怎么舍得?” 高文秀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休得胡说!皇上有向佛之心,奈何国事缠身,不得亲至。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送个孩子出家算得了什么?再说不过一个庶生子,又不是你亲弟弟,你管这些闲事做甚?” 高燕燕垂泪道,“是,楚姨娘不过是个妾室。可自母亲过世,是她在后宅扶持着女儿,渡过那么多难关。就算说她对我有一半的养育之恩,也不算为过。她临终前,我答应过她,要照看她唯一的孩子,我不能食言!” “那你想怎样?他出家已经是报上朝廷的事了,谁也更改不了!” 高燕燕抬手拭了眼泪,昂首道,“我知道!但是朝廷却也管不着和尚到哪儿挂单吧?”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度牒,“我来之前,已经跟鸡鸣寺方丈谈妥,只要父亲大人您签字盖章,我就能把阿弟带回山东去。您放心,我也不敢连累夫家,必是让他去庙里礼佛。只是有我这个姐姐照管着,让他日子能好过点罢了。” “不行!”高文秀才出口否决,高燕燕却讥讽道,“父亲,我要是您,就痛快盖了这个章。您为了讨皇上欢喜,这度牒上阿弟的生辰八字是改动过的吧?若让有心人追究起来,治您一个欺君之罪,很好玩么?与其让他留在金陵给人发现,倒不如让我远远带走。横竖您的功劳已领,这金陵府尹已经坐实。况且少一个拖油瓶,您回头再想娶位名门闺秀做继母,生个嫡亲儿子,不也更加顺利?” 高文秀额上青筋爆起,抬手就打,“你个忤逆不孝之女,竟敢威胁你爹?” 可高燕燕再不象从前般任他宰割,抬手将他手臂抓住,“我劝父亲不要动粗。我今儿为着高家颜面,是孤身进来,可外头我带的丫鬟家将还好几车呢!若让人瞧见戚家太太脸上挂了彩出去,只怕武将之家的下人,可就要闹翻天了!” 第134章露脸 高文秀脸色青了半晌,到底接过度牒,签字盖章了。 高燕燕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可要拿回度牒时,高文秀却道,“你既挑在重阳这日回来,少不得要送你爹一份见面礼。否则万一给人问起,让我脸面往哪儿搁?三千两,不能再少。否则我宁肯毁了这度牒,也不让你如意!” 高燕燕脸都气白了,瞪着他半晌,忽地悲愤大笑,“好好好!果然是高家之秀,连亲生儿女都能当成买卖来谈。果然是好魄力,好狠心!” 她拔下头上凤簪掷了过去,“这是老爷送我的御赐之物,遗失便是重罪。你可以此为凭证,去任一昌隆钱庄以戚家名义支三千两出来。钱到还簪,可还如意?” 高文秀接了凤簪看清内造的标识,确认女儿没有撒谎之后,这才将度牒递出。 高燕燕牵着小和尚离开,只是在转身前,又问了一句,“父亲,你总是口口声声说要光复高家门楣,为此,也不知牺牲了多少家里人。可您真的是为了高家吗?还是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升官发财?” 高文秀理直气壮道,“我既是高家,高家既是我!我有锦绣前程,能升官发财,就是光耀高家门楣!” 呵,呵呵。 高燕燕嗤笑出声,再不发一言,只牵着小和尚悄然离去。 只是在上车离开前,小和尚最后看了金陵行宫一眼,然后把手上一直舍不得吃的糕点,送到高燕燕嘴里,“阿姐,你尝尝,好香。” 高燕燕摸摸他的小光头,心中酸楚,把瘦成小猴儿般的孩子揽到自己怀里,“阿姐不吃,你自己吃。” 小和尚却很是固执,“阿姐不吃,我也不吃。那个小施主都要跟她阿姐分,我也要跟阿姐分。” 高燕燕心中一暖,张嘴小小咬了一口,赞了声好吃,又往他嘴里送。 小和尚这才肯吃,一口下去,顿时笑眯了眼,又软软倚在她怀里问,“那小施主是姓宁么?” “是。不过阿弟,你不用叫她小施主。叫阿妹,或小阿姐好了。反正阿姐会想办法让你还俗的,只是可能还要假装一段时日。” 小和尚却嘿嘿笑了,“她就是小施主,因为她是第一个向我布施的人啊,师父说,这样的都得叫施主。不过往后,我跟着阿姐,就不是真的小和尚,而是假的小和尚了,所以我不会再把别人当施主的。我聪明不?” 高燕燕本来心中还有诸多悲愤和伤感,却被他这童言稚语逗得消散了大半,抚摩着他的小光头道,“我家小阿弟,最聪明了!等回了山东,你好好跟着你姐夫习文练武,往后光耀高家门楣,就靠你了。” 小和尚惊道,“不是有爹吗?他那么爱光耀门楣!” 高燕燕噗哧笑了出来,随即不屑道,“他那样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之人,走不长远的。我们高家赫赫威名,可不能败落在他手上。阿姐就等着,等你将来学好了本事回去,把他们统统踩在脚下!” 小和尚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姐你这么凶,姐夫不怕你么?” 高燕燕脸上微红,“小坏蛋,连阿姐也敢打趣,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于是,她心头的最后那一丝愤懑,也烟消云散了。 离开金陵的高家姐弟,只觉天高海阔。而留在金陵行宫的高文秀,正与人举杯,畅谈诗词。端的一副风度翩翩,一派谦谦君子。就连宁芳,都被这位府尹大人的风姿迷惑。 又在听说这位府尹大人也是家道中落后,全靠自己一步一步干到如今的位置,更加敬佩。 然后她这儿正仰慕着,被仰慕者也刚好说到她了。 “这首署名溪下客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谁写的?” 宁芳小脸一下红了。 那,那正是她呀!可这是要表扬,还是要批评啊? 宁芳有点心虚,不太敢答。 想参与重阳诗会,需要有一定身份,但并不是每个有身份的人,都会写诗作词。可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应个景。就算不会写诗,但能“写”一首诗就行。 宁芳到底年纪还小,就算给本家学堂夸她字写得不错。但因为习字时日尚浅,所以她便挑了唐代大诗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广为流传的简短小诗来书写。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通诗只有二十八个字,笔划也没有特别复杂和冷僻,宁芳一次书写成功。因女孩儿不好透露自己芳名,就以下溪村名,给自己起了个雅号,叫溪下客,署了个名上交了。 但在坐的俱是行家。 当高文秀从一堆诗词里,单拎出她的来问时,便有人看出门道了。 “笔力虽然稚拙,但已经很有几分骨力。若加以时日,必成大器。” 高文秀笑道,“难为这号儿起的也有趣,是取自‘山下兰芽短浸溪’么?这是哪家儿郎,快出来解释下!” 他是看出习字之人年纪不大,有心提携,所以故意提出表扬来了。谁知竟会是个小姑娘? 宁芳还怕自己写得不好,没想到却是得了夸奖,一时小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小宁茵,方才亲眼看她写的这诗,此时便声音清脆的骄傲道,“这是我二姐写哒!” 众人诧异了。 原以为能有这般笔力的必是个男孩子,没想到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且还取了那样一个有诗意的号,半点不带脂粉痕迹。 高文秀原本有些不信,可听说这是去年新科进士宁怀璧的女儿后,神色和缓了几分,“那这是用你父亲的号?” 宁芳红着脸轻轻摇头,略有些结巴道,“这,这其实是我家乡下一个村子。因去年曾陪家母去下溪村养过半年的病,便以此为号了。那儿有条玉带溪,上游便叫上溪村,下游便是下溪村了。” 众人莞尔。 亏他们还以为多有意境,原来竟是想太多! 只高文秀脸上有些不好看,因为宁芳这字偏偏是他自己提出来了,又不好打自己的脸,便道,“你小小年纪,便有此成就,今日也可登一回菊花台,以示勉励。” 哗! 这下场中无数道或是羡慕或是妒忌的目光顿时看了过来,这菊花台顾名思义,是用菊化环绕,围成一个花台。 每年来参加重阳诗会,表现好的未婚男女都有机会上一次菊花台,拿着自己的作品,展示颂读一番。每年来参会的人少说也有二三百,可能上去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可是个极佳的露脸机会,若宁芳第一回来就上去了,还是这么小小年纪,远的不说,在金陵城,她的才名就彻底传扬开了。将来说起亲事,都比别人容易些。 可宁芳却想拒绝。 明天,就是明年见了哦! 第135章榜样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 宁芳上回因字好在族学里露了个脸,回头却花了那么大工夫才摆平,她已经受到很深刻的教训了。 若是来金陵不到半年,第一次就上了菊花台,成了“别人家的小孩”,岂不更加给人妒忌死! 才想拒绝,却听宁四娘先道,“我这孙女年纪还小,不过几个字还凑合,这样就能登菊花台,未免也太纵着她,往后再说吧。” 宁芳如蒙大赦,即刻松了一大口气。 高文秀也觉宁家识时务,他说要宁芳登菊花台不过是客气,谁还真想让她上去了? 要是宁守仪还在官场上,给几分薄面还说得过去,可他已经退了。而宁怀璧兄弟俩官职低微,要爬起来还不知猴年马月,他这堂堂正四品金陵府尹的面子,岂是那么好给的?能得他当众赞一回,就该知足了! 高文秀正想顺水推舟,把事情了了,谁知有个艳丽妇人忽道,“宁姑太太也太谦虚了,既然府尹大人都说二姐儿够格上去,那就去呗!也好给各家的哥儿姐儿们做个榜样,让大家都学着些!” 高文秀倒是认得她,不是毛家那个最受宠的儿媳妇毛吴氏么? 不过这妇人虽有些泼辣无赖,但素来不是个轻易示好的,她这么抬举宁家一个小丫头,是有什么用意?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反倒不好开口。 宁四娘很快接话了,“我这不是谦虚,而是这么点大的孩子,本还没定性呢,哪里看得出好坏?便有些调皮的,往后未必没有出息。有些少时聪慧的,反倒长大不过了了。所以先贤早说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这孙女不过练了几个字,得了声好,也是长辈嘉奖关爱后辈的意思,哪里够格做人榜样了?太太让她上去,虽是一片好心,可我这做长辈的,却实在怕纵了她的骄傲之心,也怕给人带错榜样,是以委实不敢从命,还请体谅我这做祖母的一片心。” 她这番话出来,不说旁人,高文秀先就暗暗点头。宁家四娘当真不是寻常妇人,见识较常人可高出许多。 有毛吴氏那话,宁芳固然上去也不会引起太多争议,但难免会得罪许多的同龄孩子。 可宁四娘这么一圆,就算是今儿有些表现不佳的孩子家长们,心里想必也是舒坦的。毕竟风水轮流转,纵一时不好,谁能保证一世不好? 而且她还委婉的替自己把脸面圆了过来,就冲这个份上,高文秀也觉得宁家值得他卖个面子,便帮忙说话了。 “既如此,那便不要勉强。去把本官新得的紫毫拿一支过来,赠与宁家姐儿。你可不要忘了更加勤学苦练,万勿辜负你祖母的期望。” 他这一出声,毛吴氏有些急了。 这是崔大太太布置给她的正经任务,若完不成,她儿子的前程管谁要去?可宁四娘方才那话说得又得体又委婉,她要反驳还真心不容易。怎么办呢? 眼珠子一转,毛吴氏忽地瞧见宁四娘身边的祝大太太了。因为宁芳得脸,她们一家人也颇有些跟着扬眉吐气的味道,尤其祝大太太不懂掩饰,那下巴昂得更高。 毛吴氏眼珠一转,有主意了,“宁家太太不愿让二姐儿上前,是怕纵坏了她,但可让她几个姐姐上台啊。二姐儿年纪小小,都如此出色,想必几位姐姐更是好的。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她的任务是忽悠一个宁家女孩儿上去,接下来怎么做,是崔大太太的事。不拘是谁,都算她完成任务。 哎!这话说得在场数位夫人皆是眼前一亮。 宁芳年纪太小,相亲有些勉强,可祝大太太带出来的孙女重孙女,却是年纪合适。这重阳诗会,说到底,就是个相亲诗会。 有几位颇为有意的夫人还帮着毛吴氏开了口,“这话说得很是,二姐儿年纪太小,那就罢了。不拘府上哪位小姐上来,也是一段佳话。” 可祝大太太听着这话,脸都快绿了! 宁芳的字好,是全宁家出了名的。男孩子都比不过她,更何况是女孩儿呢? 眼下祝大太太是真心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该教家中女孩儿一点琴棋书画,可如今她们除了简单识得几个字,那是什么都不会啊! 这么好的机会就平白放过,固然可惜,可比起上台之后的丢脸,还是放弃吧。 祝大太太忍着心疼,还得装出一副大度模样,“明明是二姐儿挣的脸面,怎好让她姐姐过来占便宜?算了吧。” 可她越是如此,越发让人觉得她在谦虚。 有个刚刚曾经跟祝大太太聊过的夫人便好意道,“宁大太太就不必藏拙了,方才还听得府上几位小姐皆是正经跟着先生读过书的,不妨下场一试。” 祝大太太快哭了。 方才她为了推销自家女孩儿,所以极力吹嘘。眼下让她怎么圆这个场? 祝大太太想不出来,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宁四娘和简氏。 可这要宁四娘怎么说? 她拦着自己的嫡亲孙女还有理由,可拦着隔房的堂侄女,那在外人看来,岂不就是打压自家人? 至于简氏,这种场合,她一个普通的年轻小媳妇,又怎么开得了口? 眼看二人皆不吭声,祝大太太不肯体谅别人难处,反暗暗埋怨。方才还和宁芳与有荣焉,此刻却恨她是个惹祸精,肚内瞬间已暗骂了七八个来回。 此时,毛吴氏却有些看出祝大太太窘境了。心思一转,索性激将道,“莫非,宁家这么些女孩儿,统共比不上一个二姐儿?若真是如此,那倒也不必勉强,省得府上为难。” 这话可太毒了! 祝大太太紫涨着面皮,好玄没钻地缝里去。 宁四娘也给逼急了,这毛吴氏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宁芳她们找回来时,她已经得了婆子禀报,知道毛吴氏已经对宁茵下过一回手了。这会子也是她先挑头针对宁芳,所以宁四娘才那么干脆的还击了回去。 事出反常既为妖。 她可不信毛吴氏会无缘无故针对她家,必有后招在等着。只是为了维系一份面子情,宁四娘才没有把有些话说绝。 但若是今日任宁家女孩在此受辱,不管是哪一个,总归会损伤到宁家名声。所以此时,她也不客气了。 新年快乐! 第136章湘儿 “方才我家大伯娘已经说了,不愿几位堂侄女抢了妹妹的功劳。太太却苦苦相逼,难道一定要逼得她们姐妹当众分出高下,弄出不和才满意么?再说我等女子,还是以清闲贞静,女工家事为要。所谓德容言功,考较的也是妇德、妇言、妇容及女红。请问这其中有哪一项考的是诗词歌赋?若真个要考的话,请问太太又该如何自处?” 宁四娘这番话,直把毛吴氏说得满脸通红,原本伶牙利齿的她,头一回在众人前给驳得哑口无言。 她说宁守仪那边的女孩儿不如宁芳厉害,宁四娘反过来就寻出她的不是。 好歹人家宁家女孩还是读书识字的,她却是大字不识一箩筐。这要认真比较起来,她是不是还得承认自己连不如宁芳的宁家女孩也不如? 但这番话,却暗合了场中许多无才太太们的心思,尤其对了诸位老爷们的胃口。 连高文秀都觉得,毛吴氏有点咄咄逼人了。女孩子嘛,给她们面子,上个菊花台显摆是运气,不给她们才是本分! 尤其想到今日阴了自己一把的女儿高燕燕,高文秀真心觉得,宁四娘要可爱多了。 但他因为之前已经出言相帮过,不好再说,便递了个眼色给属官。 那官儿也是个晓事的,立即道,“今日本是重阳诗会,怎么放着这么多好诗文不赏,偏纠结于一件小事?依……” “依我说,你们宁家是怕了吧?”谁知,毛吴氏竟是破罐子破摔,索性不要脸面的耍起了无赖,“我是不识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你们便是承认一声宁家姐姐就是不如妹妹,又有什么难的?非夹枪带棒的说什么三从四德,有意思么?” 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毛吴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要结仇了! 若是这样的话,其他人再要出声,就得思量三分。 毕竟毛吴氏是毛延福家的儿媳妇,宁家这是哪儿得罪了江宁织造府,要这么下黑手整他们家? 宁四娘面沉似水,缓缓起身,扔下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要结仇,那便有结仇的应付方式。宁家还呆在这里平白受辱干什么?跟人吵架也太跌份了,索性走为上策! 这毛吴氏再无赖,还能撒泼打滚,把她们全拦下不成? 谁知此时,却有个清越甜亮的声音道,“谁说宁家姐姐就是不如妹妹?不就是要人上一回菊花台么?我来!” 众人闻声往外,就见大殿门口,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婷婷少女。 已经秋凉的天气,她却穿着件浅粉和樱红两色交缠的夏衫。为挡寒气,又系着件月白色披风,通身不用刺绣,在这样一片姹紫嫣红的菊花跟前,硬生生显出一份别样的清丽。如清风幼荷,骄傲而矜持。 在看清少女的容貌时,宁芳整个人都惊了。 她,她竟然比宁芳她们这样的亲孙女,更加酷似宁四娘!只是年轻许多,又多了许多傲气。 但也许这样,才更象年轻时的祖母吧? 她是什么身份,宁芳已经猜到了。只是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湘,湘儿?” 一个名字,似有千斤重。在宁四娘嘴里裹了好一时,才颤抖而艰涩的喊出来。 可那少女转身只福了一礼,“外祖母勿怪,待完事后,外孙女再来向您请安。请问菊花台在哪里?就是这个么?” 于是,宁芳可以确认了。 这酷似祖母的美貌少女便是宁四娘的长女,宁家过世的大姑奶奶,宁怀瑾的遗女——南湘儿。 可南家不是在江西么?怎么悄没声息来了金陵? 宁芳糊涂,宁四娘同样错愕,只有毛吴氏,喜不自胜。 她都已经绝望了,居然来个自投罗网的! 听称呼还是宁家的外孙女,那就是宁家娇客,更加怠慢不得。能把她拱到台上,她就大事已成! “姑娘快随我来,要说我可真是一片好心,却硬是被人误会……” “行了!”南湘儿不耐烦的眉梢轻挑,“太太不必多说,我既来了,如你心愿就是。” 说着话,她往宁四娘这边一扫,目光很快就落到宁芳身上,看了两眼,然后瞧了瞧她那张被人展示的字,不屑的轻哼一声,“取我的笔墨纸砚!” 身后四个丫鬟立即依言摆上各式精致文房用具。南湘儿提笔,竟是左右双手同书。很快便写好两卷长诗,写完便掷笔吩咐道,“提起来给众人看看吧!” 因南湘儿写字用的是上等绢帛,吸水性极好,几乎是一停笔,墨迹就干了。所以当丫鬟提起时,众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左边一首写的是大诗人杜牧的名作《九日齐安登高》,全诗共五十六字,用的是潇洒的行书。右边这首写的是女词人李清照的《醉花荫》,一共五十二个字,用的是秀丽的楷书。 但两种字体都写得无比流畅俊逸,关键她还是同时书写两种不同的诗词。这份本事,别说在座的女孩子们大半没有,连男人都是少见的。 所以别的先不说,毛吴氏先喜得先挑起大拇指,“我看姑娘写得真好!便是我这不识字的人,也觉得好看!高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确实是好看得紧,但也只是好看而已。 论笔力,还及不上还年幼的宁芳。只不过因为南湘儿年纪大了许多,习字多年,所以很好的掩盖了这一缺陷。 但更能掩盖缺陷的,是少女娇美的脸庞和初初发育的起伏身姿。 最终,在高文秀都隐晦在南湘儿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赞了一句,“光这份左右执笔的工夫,在今日在座者之中,就可名列前茅了。”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点头认同。 一时间,在场青年男子的目光无不齐齐落到少女身上,炽热荡漾。 这样又美貌有才情的美人儿,谁不喜欢?若能讨来当媳妇,光是旁人的艳羡之情,就足够他们得意了。有些自觉门第相当的,已经打算着回头就让家里去提亲。 毛吴氏任务圆满完成,喜滋滋的补上最后一句,“既然府尹大人都说好,那便是要领赏的吧?” 这个自然。 按规定,所有在菊花台上展示才艺,得到嘉奖的人,都可得到一份由参与人家提供的礼物。只不过这份礼物在赠人之前,是不公开的。可能是自家的,也可能是冤家的,左右总添个乐趣。 作为今天宴会的主持之人,高文秀一招手,便有管事捧来一只尺许长的锦盒,乌沉沉的,也看不出装的什么,送到了南湘儿面前。 第137章凤钗 “姑娘不妨打开看看,这是谁家的好东西?” 毛吴氏也不知那盒子里会动什么手脚,只是按照崔大太太的吩咐,怂恿南湘儿亲手打开。 南湘儿却似是不大放在心上,接了锦盒却是当众轻笑,“瞧这盒子里,似是金玉之物,可我素来不爱那些。若果真如此,就请在座诸位不吝赐教。若有好的,小女情愿借花献佛,赠与那人。” 这是要以文会友么?可与美女切磋的机会,谁愿意放过? 一时间,底下一众男子纷纷拍案叫好,目光咄咄,可在座的夫人们却是微微色变,就连一心想跟宁府交好的顾太太都觉得她表现得太过了。 虽说有些才貌,可这样张扬行事,难免让人不喜。听说宁四娘的女儿嫁的也是书香门第,怎会教出行事这样招摇的女儿? 这问题不止她想不通,宁芳也想不通。 因为大姑奶奶宁怀瑾,是宁家始终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尤其在宁四娘面前,没人敢提起。所以连她的女儿,宁芳也知之不多。 只知道当年,是宁四娘一力做主,把女儿远嫁到江西南家去的。据说因为这件事,宁四娘和丈夫邹润,当众吵过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架。 外人都说,宁四娘嫁女儿是为了给儿子铺路。因为南家,曾经出过帝师。是江西的文坛领袖,在朝野也极有威望。 可南家规矩大,规矩严,新媳妇嫁过去极其难熬也是出了名的。是以疼爱女儿的邹润万万不肯把宁怀瑾嫁过去,可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祖母。 只可惜,这位大姑奶奶嫁过去不到两年,就一命呜呼了。 死于产后大出血。 但也有人偷偷说,是因为南家规矩太大,耽误了大夫救治,才生生坑死了宁家的大姑奶奶。 而祖父邹润也是因为爱女骤然离世,经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所以才会病倒,身体大不如从前。再过几年,他便病逝了。 所以这件事,在宁家上下,成了无人敢提的禁忌。 但宁芳有悄悄注意到,每年总有两天,祖母会找各种理由,不吃不喝。然后在佛前,默默念上一天的经。 其中一天,是姑姑的生辰。另一日,就是她的死忌。 在宁芳看来,未必就是祖母坑了姑姑。 因为生育本是一道鬼门关,从前她们镇上有个姑娘,还是招赘上门呢。亲爹亲妈照看着,结果生孩子时还是亡故了。 所以这都是命。 可这样话,宁芳怎么也不敢去劝宁四娘的。只能当作不知道,悄悄在那日多抄些经书,算是替从未见过的可怜姑姑祈福了。 而姑姑送掉性命生下的女儿,便是南湘儿。 宁芳知道,虽然宁四娘平时极少提到这个外孙女,但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的。只因隔得太远,不便走动,所以鞭长莫及罢了。但对于姑姑留下的嫁妆,宁家却是没有讨要分毫,只求南家能善待这个孙女儿罢了。 可她不是应该在江西么?怎么跑到金陵来了? 很快,宁芳找到答案了。 此时,有一个年轻妇人,带着几个孩子悄悄进来了,来到宁四娘的身边,低低叫了声,“娘。” 这个宁芳认得,是大伯宁怀瑜的妻子,大伯娘梅氏,和她那边的几个儿女。 宁怀瑾因与庶弟宁怀瑜是同年所生,只差两三个月,又一同在宁四娘膝下教养长大,是以感情极深。 宁怀瑾当年出嫁时,宁怀瑜在送长姐出门时泣不成声,哭得几乎不能见人,弄得至今梁溪老宅那边,还会有些念叨他们的手足情深。 那宁怀瑜会不会为了这份姐弟之情,就把外甥女接回自己身边抚养? 当梅大奶奶低头来给宁四娘请安时,宁芳的猜想证实了。 “你们倒当真是长本事了,瞒得滴水不漏啊!”宁四娘斜一眼媳妇,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再不理她。 梅大奶奶心中气苦,再扫一眼宁芳姐妹,更加委屈。 如果说从前家在梁溪,宁四娘让她们跟着宁怀瑜赴任,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团聚。可如今宁四娘都搬到金陵来了,为何却不带上她们? 金陵,那是多繁华的地方。孩子们在家族里能接受到的教育,跟在外头能一样吗? 而且搬家这么大的事,说都不说一声。要不是祝大太太写信来,她们至今都不知道这事! 所以对婆婆心中有怨气的梅大奶奶索性也坐下不语了,反正她还特意把孩子们都带来了,想来婆婆也没办法在众人面前发脾气。 而此时,在菊花台上大出风头的南湘儿,也亲手打开了那只锦盒。 外表不起眼的盒子里,装着的果然是首饰。 一枝玉凤钗。 可南湘儿再没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潇洒,大大方方的送出去。 因为这枝钗,已经漂亮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钗身设计的是一朵长柄的菊花,在钗头上雕着一只傲然展翅的白玉凤凰,盘旋于菊花之上。 钗头用整块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清冷尊贵,仿佛冥冥中俯视众生。 南湘儿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玉,这么合她心意的首饰。她几乎可以想象,戴上这枝钗的自己,会有多么的华丽美貌,令人妒忌。 她说不喜欢金银首饰,其实只是因为她更加挑剔,才不喜欢那些寻常之物。可遇到合心意的东西时,往往更加控制不住喜爱之情。 就象现在,南湘儿就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伸出手,把这枝钗拿了起来,而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叭嗒。 玉钗从她的指间滑落,断了。 众目睽睽之下,无数人见证到了这一幕,无数个抽气声同时响起。 “天哪,那,那不是崔老太君的玉钗吗?” “那可是皇后之物啊!是老太君六十大寿时宫里特地赏赐的,我等都在那日见过!” …… 台上的少女瞬间傻掉了。 在意识到别人说什么时,南湘儿猛地把手上的盒子扔掉,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可全场人的眼睛都看着呢,玉钗就是从她的手上滑落,摔断的。 第138章冲喜 “这钗,这钗本来就是断的!” “闭嘴!” 南湘儿还想叫屈,宁四娘却面沉似水的制止了她。 再看向故作震惊,实则幸灾乐祸的毛吴氏,她终于知道崔家的后手在哪里了。 如果今天不是她警觉,那么上台的就会是宁芳,或是宁家任意一个女孩儿。然后就会犯下同样的罪,任人宰割。可她千辛万苦避开的局,却被南湘儿冒冒失失一头撞了上去。 眼下众人都亲眼看着凤钗是从南湘儿手上滑脱,至于是已经断了,还是被摔断了,现在还能说得清楚吗? 而且出事后,只知一味推卸责任,会给人留下怎样的坏印象? 这是行宫,是金陵行宫啊! 就算皇上没有来住过一天,可行宫里的人,会眼睁睁的看着人在这里摔毁宫里的赏赐,还死不认错吗? 他们又不可能去魏国公府找崔老太君对质,那么南湘儿,就是现成,也必须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所以宁四娘一定要制止南湘儿,让她先认个错,再细查此事,说不定还能博一线生机。只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行宫里的于姓大总管已经匆匆带着人赶来了。 脸色难看的看一眼断掉的玉簪,于总管道,“对不起了,姑娘,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不!真不是我——” 南湘儿脸色煞白,叫得凄厉。 可此时,在场的男人们却没了方才怜惜、保护、提亲种种念头,纷纷避之不及。甚至有些没资格的还暗自庆幸,果然红颜是祸水! 唯有宁四娘,挺直腰杆站了起来,“湘儿,到外祖母这里来……总管大人,请别为难一个孩子,有什么事,跟我说。” “外祖母!”南湘儿再没有了之前的骄傲与任性,就跟一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扑到了宁四娘的身边。 而宁芳就在一旁,怔怔的看着祖母眼里的坚定与无畏。这一刻,不用多说,她已经意识到,祖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要保护她的外孙女! 可这一切真的是意外吗? 如果不是,那毛吴氏为什么要算计宁家? 宁芳很不愿意去想,却不得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 这恐怕,还是为了自己吧? “这,这是怎么了?天,我家的凤钗,我家的凤钗啊!”崔大太太终于来了,扑到地上捡起断裂的玉钗,哭得撕心裂肺。 “总管大人,你把妾身拿去问罪吧!是妾身无能,没保管好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妾身该死,该死啊!” 比起南湘儿方才的极力推脱,当然是崔大太太的自请重罪,更加惹人同情。 何况她还哭着解释了缘由,“因老太太近来身子不好,所以我才想拿了皇后娘娘赐的凤钗挂在她的帐中,替老人家镇一镇。谁知,谁知我家鸿儿,那个小冤家不懂事,竟是拿这凤钗换了我家今日送来的礼物!我原还不知,只方才在回家路上得了禀报,吓得我魂飞魄散,紧着往回赶,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子不教,母之过,该罚我,罚我呀!” 在座诸人听得无不心生同情。 全金陵城谁不知道崔鸿就是个傻子?他要贪玩做这种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崔大太太又不是神仙,怎么盯得过来? 要说有错,也是崔家的下人不仔细,没盯好主子才出的事。 至于最大的错,还是南湘儿犯下的。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到是她失手,才摔了玉钗。当然,也有可能是传递过程中,哪个下人不小心打碎了玉钗。但此时已经死无对证,而就算揪出那个“真凶”,南湘儿又能逃脱罪责么? 在场不少看不惯她的人甚至在想,要不是这丫头自己招摇行事,至于闯下这样大祸?就算给个教训,也是她活该!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头还没处理出个结果,那头魏国公府的下人便匆匆来报。 “太太,太太不好了!老太太方才又厥过去了,大夫说,只怕要预备着冲一冲了!” 什么? 这下,连于大总管也变了颜色,“好好的,老太君怎么就得冲一冲了?” 下人泣道,“老太君自入秋以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只是不许人说。上月起夜时着了凉,一直有些不好。原本近日好不容易调养得好了些,谁知方才不知怎地,忽地一口痰堵着,又不好了!” 众人一听这话,看向南湘儿的眼神更加复杂难言。 这意思是崔老太君原本拿皇后娘娘的凤钗压着,病都快好了,可如今钗一摔,人就不行了。这不明显的,是南湘儿摔钗冲撞到了老太君了吗? 连大夫都说要冲一冲,按习俗无非两种。 一是替老人家准备棺材白布这些后事,希望能化险为夷,二来便是热热闹闹办场喜事了。 可若要办这样喜事,必得是老太君身边亲近和在意之人。这时候,除了崔鸿,谁能让老太君更加在意? 只听崔大太太泣道,“若说老太君最挂心的,自然是鸿儿,可这一时之间,要找谁来冲啊!” 她又捧着凤钗哭道,“当日皇后娘娘赏下凤钗之时,老太君还说,这钗要送给鸿儿媳妇,可如今,只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她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回家,咱们回家!快去通知国公爷了,让他也早些回来!” 眼看崔大太太整个人已经六神无主,于总管犹豫着把她拦了拦,“太太,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说不当说。” “总管有话,你就说吧!” 于总管瞟一眼南湘儿,道,“今日之事,只能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这位小姐冲撞了老太君,不如就由她和崔小公子完婚,若老太君能化险为夷,那么我再替你们两家向皇后娘娘递个折子,求个情,想来皇后娘娘仁慈,必然不会怪罪。” 这话说得许多人纷纷点头。 损毁御赐之物虽然是欺君之罪,但皇上为表宽厚,只要不是故意,多是轻惩薄戒一番便罢。 当然,事后打击报复也不是没有。但只要老实听话,基本还是能保住性命的。 尤其崔老太君身份特殊,说真的,若能换她一条老命,别说皇后娘娘赏赐的玉钗,就是再来十支,想必皇上也不会心疼。 而且于总管还想到,就算老太君最后还是不幸过世,但如果能在临死前把她的心愿了了,让老太君走得安详,他在皇上跟前,也好开口说这件事了。 否则崔鸿就算是个傻子,但毁损皇后娘娘的东西,依旧是要受罚的。与其让崔宁两家一起倒霉,为什么不换个解救两家的办法呢? 到时他既在皇上面前落个能干的名声,又能卖崔宁两家各一个天大人情,这样好事,他何乐不为? 第139章替嫁 于总管想好人做到底,便客气的问了一声宁家,“你们可同意此事?” 在他看来,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只怕无人想要拒绝。尤其犯了错的宁家,怎么可能往外推? 谁知那个闯祸的女孩却是不知好歹的哭闹起来,“我不要!外祖母,我才不要,不要嫁给那个傻……那个人!” 就算还没有来金陵,但显然,南湘儿已经得到了详细的培训。所以一听说要她跟崔鸿去冲喜,她就哭得梨花带雨,甚至差点脱口而出,喊出那个傻子。 于总管再看她一眼,简直觉得这姑娘的脑子可能,一定是被驴踢了!这时候旁人都能发声,唯独没有她能讨价还价的余地。她还上赶着拒绝了?那倒好呀! 所以于总管也冷了帮忙的心,只道,“姑娘既不愿意,那此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宁四娘心中又急又悲,转头看着南湘儿,目光中里有深深的悲切。 现在知道后悔了?可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动的跑上去? 今天这件事,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如果不是崔大太太在算计宁家,她把宁字倒过来写! 行宫总管不会是崔大太太的帮凶,但崔大太太应该早料定了他的反应。 所以就算听说崔老太君急病,也没有着急赶回去,反而一个劲的在这里磨蹭时间。可这样的事,就算宁四娘想到了,却要怎么说得出口? 若老太君好了,那是吉人天相,若是不好,那宁家要受牵连的人,将会更多! 宁四娘生平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象是当年爹娘过世,女儿过世,丈夫过世的时候,她拼尽一切想要留住他们,可依旧谁也留不住。 这是她的命苦,还是她外孙女的命也苦? 当宁四娘颤抖着手,含泪抚上南湘儿的头时,她却象受到惊吓一般,突然注意到一旁的宁芳。 “要冲喜找她去!我,我今儿本就是代她,才上的菊花台。你,这全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去,你跟她们家去!” 在南湘儿似乎失态的疯狂喊叫里,传来一个静静的童音, “好。” 南湘儿原本还想说的话,突然之间,全都噎在了嗓子里眼。 然后,她就看着那个不及自己肩膀高的小女孩,认真走到于总管面前说,“今日之事,皆因小女而起,请问大人,如果我自愿去崔家冲喜,是不是就能饶了我表姐?” 这……似乎也是可以的吧? 于总管虽在行宫,但不聋不瞎。魏国公府有意于宁家一个小姐儿的事,早传得金陵人尽皆知。方才在震惊过后,当宁芳主动站出来时,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隐隐抓着几分脉络了。 可魏国公府势大,谁愿意戳这其中的真相? 再说了,如今人家堵上一只御赐凤钗也定要得手,这样的决心,真去作对的话,只会被记仇吧? 所以于总管再看崔大太太一眼,却问宁芳,“你真是自愿?” 宁芳伸出小手,庄严的对天发誓,“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芳儿!”宁四娘扑了上来,撕心裂肺般挤出几个字,“你……这不行!” “外祖母!”南湘儿也扑了上来,却是腿软的一屁股坐下,却顺势抱着宁四娘的腿大哭,“湘儿从小便没有娘,只求外祖母疼惜!” 宁四娘眼中几乎逼出血来! 一边是朝夕相伴的孙女,一边是她内疚愧对的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让她怎么选? 太难了! 老天爷,这实在是太难了! “祖母,你放心,小崔哥哥是好人,不会欺负我的。”宁芳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手足冰凉,小脸雪白。 略有些僵硬的拍了拍祖母表示安慰,她转头走到崔大太太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太太,我是现在就要跟你回去么?” 看着这一幕,顾太太难过得转过脸,落下了眼泪。和她一起落泪的,还有许多的夫人小姐。因为人人都知,宁芳选择了怎样的命运。 这简直是把脖子往人家刀口上撞! 可这么点大个孩子,居然做到了。而且不哭不闹,还知道安慰祖母。 可宁芳越是这样乖巧懂事,就越是把所有人的心都揪疼了。 这一瞬间,宁芳字写得好不好,人长得漂不漂亮,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看到,她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以及,为家族,为亲人自我牺牲的勇敢。 这份品质,无疑是任何人家都极其珍视的。 如果可以选择,在场会有大半人毫不犹豫的选择宁芳当儿媳妇。可这么好的孩子,偏偏就被崔家算计去了。 不公,这太不公了! 连原本同情崔大太太的人,也在宁芳的表现下,也纷纷倒向了她这一边。就连毛吴氏躲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她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自己的孩子落到这个境地,她要怎么选? 如果宁芳跟南湘儿一样大吵大闹,可能她只会心虚,却不会自责。而如今,那个小姑娘用自己的言行,拷问着每一个人的良心。 包括崔大太太。 她甚至都不敢看小姑娘那明亮清澈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是想放弃的。只是想想儿子,她还是狠着心劝自己牵起了宁芳的手。 “好孩子,你跟我回去,先看看老太君。咱们只把亲事订下,成亲的事不急,慢慢来。只要你乖乖的,对鸿儿好,我必视你为亲女!” 崔大太太真是这么想,也决定要这么做的,否则她也无法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与自责。 “嗯,我知道了。”宁芳淡淡应了一声,“那走吧。” “二姐,你要去哪儿?”早就给简氏抱起来的小宁茵不干了,拼命从她身上挣扎下来,跑上前去,紧紧拉着宁芳的手,“我跟你走!” 她还不太懂事,不太懂发生了什么,可小孩子的直觉却是最敏锐的,她意识到出事了,所以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她的关心。 看着这一幕,宁四娘心如刀割。 “芳儿!”她挣不开南湘儿,索性当众跪下了。 一向刚强的她,当众向崔大太太叩头道,“崔大太太,求你了!别这么残忍,如果要赎罪,拿我的命去!” 有很多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方式,卑微的祈求一个希望。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连高文秀也大有不忍之意。 这样逼着一个身为祖母的女人当众下跪,真的合适吗? 第140章吐血 在宁四娘的跪求下,崔大太太虽然也动摇了,可她还是冷酷的抿着唇,抓紧了宁芳的小手。 “亲家太太说的什么话?眼下是你孙女自愿到我家冲喜的,我们崔家自会好好疼她。若是二姐儿的妹妹也愿意到我家住几天,也是极欢迎的。快起来吧,别让人家笑话!” “太太!”宁四娘几乎绝望了,喉咙嘶哑着,几要泣血。 此时,偏偏祝大太太那个不懂事的,还要上前来拉扯她,“四娘,你快起来吧。二姐儿嫁过去,也是坏事变好事。眼下亲家都保证会对二姐儿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是想着,宁守仪曾经说过,若宁芳真能跟魏国公府结亲,对宁家也是一大助力。如今既然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不如顺水推舟,帮上一把。回头自己在崔家也能落个人情,说不定回家大老太爷还要夸奖她。 而祝大太太不知道,以她这辈份,这一声“亲家”,几乎就坐实了这门婚事。 宁四娘原本还有一线希望,被她这番乱来生生掐断,只觉心中悲愤之极。 既有对自己无力回天的懊恼,又有无法向儿子媳妇交待的自责,更有带宁芳上崔家求药,却惹出风波的内疚,还有自己这一生的诸多不易…… 桩桩件件,层层叠叠,象数座大山强压下来,宁四娘忽地只觉喉头一甜,整个人一阵眩晕,也不知怎么就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祖母!” 眼看宁四娘晕倒,宁芳宁茵小姐俩又惊又吓,一齐扑了上去。半天没有留过半滴眼泪的宁芳,此刻却是泪如雨下。 “各位叔叔伯伯,姨娘婶婶,求求你们快去请大夫,请个大夫吧!祖母……” “二姐!祖母这是怎么了?祖母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稚子声声,催人泪下。 不消宁芳多说,于总管赶紧命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了。 简氏此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抢在祝大太太先头,亲自带着丫鬟婆子上前扶起宁四娘,又命人去收拾干净屋子,好让她有个地方躺着。 一些有经验的夫人太太们纷纷上前帮忙。 顾太太更是上前把宁芳姐妹拉了下来,“好孩子,这可不是哭的时候,别拉扯你祖母了,让她透透气。各位老少爷们请先避避,得罪了!” 这话不必多说,今日虽是男女同殿,却一直分席而坐。眼看宁四娘晕厥,恐救治不便,在场官员早有人指挥着抬来屏风等物,隔开了视线。 有位太太说,“她这是急火攻心,且拿我的安宫牛黄丸给她吃一粒。” 又有位夫人说,“我也有个爱晕厥的毛病,身上常带着鼻烟,让丫头拿去给她闻闻。” 要说还是富贵人家有见识,就算大夫还没请来,但经过这些贵妇们的一番折腾,竟是把宁四娘救醒过来。 幽幽睁开眼,宁四娘意识尚有些模糊,眼神有些茫然。 顾太太赶紧牵着宁芳姐妹上前,“太太放心,孩子们都在,好着呢!” 宁四娘再看一眼宁芳,忽地记起方才之事,由不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此情此景,便是不发一言,却也勾起旁人无限同情。 可就算她们再同情,又能怎样?祝大太太都当众唤崔家为亲家了,只要崔家不松口,宁芳怕是怎么都要赔进魏国公府了。 眼看这样一番变故,可是崔大太太万万没想到的。 她原以为等事情办成,大不了回头再慢慢跟宁家赔不是。只要和宁芳订下婚约,宁府投鼠忌器,总得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谁知宁四娘竟是这么大的气性,当众竟是吐了血。 这要是传扬开来,她们魏国公府就算再有皇上的宠信,却又该如何自处? 被众人若有若无目光注视着的崔大太太如坐针毡,可此时再要放弃,那崔家才是天大的笑柄! 横竖事已至此,她也只有咬着牙上前道,“既然亲家太太无事,那就请好生休息,我先回府了。” 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再带走宁芳了,要不就显得太无情了。 可听着她到底不肯松口,围观者心中皆是叹息。 正在此时,有人踏进了行宫,冷声道,“这是怎么了?堂堂行宫,弄得乱哄哄的,象什么样子!” 众人转头,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站在那里。 一身月白华袍,银紫色的披风,乌发半垂,只以根紫色锦带轻束。通身并没有特别名贵的饰物,却有股说不出的华贵逼人。 好似眼前这些金陵的达官显贵们不过是些草芥,那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象是主子训斥奴才。 于大总管还暗暗纳罕,这究竟是个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可眼风一扫,忽地瞟见他脚上那双四合如意暗云纹的皮靴了。 官场规矩严,这种靴子,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或是王侯之家,是断断不敢穿的。此人这么年轻,断不会是高层官员,那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他心中还在猜想,但高文秀却因有过一面之缘,赶紧上前施礼,“不知程三公子至此,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姓程? 于大总管一个激灵,猛地大惊失色,赶紧上前一揖到底,“下官失礼,不知三公子驾临,自请责罚!” 满朝文武,只有一户姓程的人家在三品以上,那便英王府里的先太子血脉! 正宗的皇朝子孙,天家嫡系,就算过继到了臣子家,可看他们这些人,可不就是看奴才一般么? 金陵行宫,是皇上的别院。行宫总管,便是天子家奴。 不管永泰帝暗地里怎么算计英王府,但表面上该有的礼遇却半点不差。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格外表示亲厚,以示仁慈。 所以于大总管此时见到程三公子,便如家奴见到正宗主子一般,敢不恭敬? 程岳冷哼一声,抬脚往里,也不叫他起来,只问,“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芳儿?这是你祖母?表姐,你这是怎么了?” 看这位程三公子一进门就注意到宁芳,还唤宁四娘作表姐,还跪在地上的于总管只觉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第141章去传 于大总管知道宁家跟英王府有些沾亲带故,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说如今英王府里换了新主,也不知认不认这门亲戚,是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程岳竟然当众称呼宁四娘为表姐,那此事就有些不太好说了。 万一让程岳知道,是在他的地头上,让人欺负了他表姐家的孙女,回头要追究起来,难道皇上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跟英王府翻脸么? 想及此,这位在江南也算叱咤风云的于总管,也惊出一身冷汗。 可他此时也不敢追去解释,只瞟着高文秀快步追了上去,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真是三言两语。 他只说,“因宁府一位表小姐不小心摔了皇后娘娘御赐的凤钗,崔老太君又恰恰病重,宁府二姐儿表示愿意与崔小公子成亲冲喜,谁知宁家太太却忽地吐了血。” 重点全都点到了,但没有半句偏颇。可聪明人却能一下听出其中究竟。 程岳眼神一顿,周身冷气似乎都降了三分。眼风往崔大太太处一扫,旋即在宁四娘榻边的椅子上坐下,淡淡开了口,“去把魏国公传来。” 听他用了一个传字,而不是请字,众人心头一跳。无不在想,这是程家要出手,替宁家出头了? 可程家到底是皇室大忌,崔家却是永泰帝心腹,就算英王府地位比魏国公府要高,可此时能帮着他吗? 这一声令下,竟是无人敢应。 程岳冷笑起来,“莫非,你们是要等着我亲自去传他?” 这话太重了! 别人尚可,于大总管吓得浑身一哆嗦,狠了狠心,站了起来,“下官这就去通传!” 他没有亲迎程岳进门,已经犯了失职之罪,如果连程岳发号施令也不听,那就真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上头神仙打架,底下凡人还想两头讨好那是绝无可能。 所以他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选择一条最“名正言顺”的路。 可这也是一场豪赌,万一这位程三公子最后还是给崔家扳倒了,那他也别想在江南混下去了。 可怎么办呢?只好拼一把了。 见程岳一来,便要“传”自己的丈夫,崔大太太的眼皮子狠狠一跳,站出来道,“不知三长子因何事要传我家老爷?若是为了方才之事,那也是你情我愿的!是宁家二姐儿当众发誓,愿意嫁与我家鸿儿冲喜。二姐儿,你说是也不是?” 宁芳自祖母醒了,便一直陪在她身边,此时正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忽地只觉小手被人悄悄捏了捏。 抬头一瞧,就见宁四娘虽然醒来,可面上犹带泪痕,闭目不语。 她方才吐血晕厥,此时就算依旧躺着,也没人指责。听程岳进来一开口,就是要替她家出头。宁四娘虽性烈,却不愚钝,立即反应过来,暗示孙女闭嘴,一切交由程岳处置。 果然,崔大太太问完,程岳却不答半字,反视若无睹般,吩咐了一声,“倒茶。” 于总管虽亲自去传人,可底下又不是没有管事的,早准备好了几壶茶水,却不知这位爷喜欢什么,一起端了上来,悄悄送到跟着程岳的小厮面前。 那小厮闻闻,挑了一壶毛尖,伸手试试冷热,低声道,“把这个茶叶拿来,还要一壶滚水。” 管事忙赔笑道,“都准备好了,就在屏风后头,还有些点心,小哥来看看,要上哪几样?” 早听说贵人们规矩大,不管喝茶还是吃饭皆讲究个口味,原来竟是真的。不过当年为了接驾,他们行宫这些人可都受过培训。这么些年好容易有个机会用上,自然格外殷勤。 很快小厮重泡了茶,又挑了盘点心,摆在程岳手边。 程岳却又不喝了,只看向那个哭得眼睛都肿的小姑娘,问道,“怎么竟成个傻子了?不会叫人么?”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宁芳却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然后手心又被祖母轻捏了捏,宁芳立即低低叫了声,“三舅公。” “嗯。”程岳应了一声,“听着嗓子都哑了,过来喝口茶,那是你妹妹?” 得了祖母许可,宁芳牵着妹妹小小心心的上前,“是,茵儿,叫三舅公。” “三舅公。”宁茵老实叫了一声,然后拿袖子抹抹小脸,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鼓着小嘴吹吹,还当真喝了。 小孩子是最不会掩饰的,又喊又叫的哭了半天,她是真渴了。 颇有些无语的瞟瞟这个心眼比天还大的妹妹一眼,宁芳也开始喝茶了。 哎!反正事情都坏成这样了,要怎样,都听天由命吧。 不过程岳能来,还肯当众认下她们,宁芳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所以放下茶杯,她就说了,“三舅公您近来身子可好?京里的舅公舅婆都还好么?上回您送来的礼物家里都收到了,谢谢。” 程岳板着脸扫一眼哭得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心里有些莫名气恼。这傻孩子,被人欺负了怎么连个状也不会告?看得人真是—— 有些微微的心疼。 见他不答,宁芳难免有些尴尬。恰在此时,大夫来了。 程岳也不说话,只略抬抬下巴,小厮就引着人去给宁四娘问诊了。 大体还是个急火攻心,不过那大夫也是个老道的,偷瞧着今日这架式,想想便把病情说重了三分。 “……夫人应该素来就是个爱操心的,况且上了年纪,这样大动肝火,说句不该的话,可是减损寿命之事。往后一定要安生静养,放宽心情……” 可他话还未完,宁四娘就又开始闭目垂泪了。依旧不发一言,却博得围观者十分同情。 心说要是崔家不松口,人家当祖母的怎么可能放宽心情? 大夫适时闭了嘴,只管下去开药了。 余下崔大太太站在那里如坐针毡,趁空赌气说了句,“程三公子自便,妾身告退!” “站住。” 程岳说完,又不理她了,只拿了块点心给宁茵。小丫头喝着茶时,已经偷偷瞟过来好几眼了。胖乎乎的小模样,比她姐姐可爱多了。 小宁茵道谢接了糕点,却不是要自己吃,而是蹬蹬跑到祖母跟前,“祖母吃这个,吃了就不哭了啊。” 稚子童心,却激得宁四娘越发眼泪长流,连宁芳都红了眼圈。 “请,请三舅公为我姐妹主持公道!” 忽地,被人遗忘半天的南湘儿重又出现,扑通跪在了程岳面前,如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 第142章金牌 宁四娘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丫头怎么这么蠢? 明明已经一片形势大好,谁要南湘儿出来多管闲事? 她虽不知程岳为何要晾着崔大太太,又不许她走,可想来必有他的主意。可如今南湘儿跑来把话题一挑,只怕又给崔大太太可趁之机。 果然,崔大太太正愁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此时顿时厉声发作道。 “你这丫头,摔了皇后娘娘御赐的凤钗,还有脸贼喊捉贼么?要说我家上个月才舍了保命的人参,救了宁家二爷的性命,如今倒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三公子就算身份尊贵,可妾身也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三公子既要我留下,到底有何吩咐,还望说个清楚!老太君身子不好,府中还等着妾身回去侍奉,如无要事,请恕妾身不便久留!” 南湘儿哭得更委屈了,“可此事明明就不是因我而起,我也是无辜的……” 程岳扫一眼跪在他跟前,如弱柳扶风般的女孩,微微皱眉。 这样的做派,这样哭着还要露出柔美身姿和侧脸让他看见的女孩,说真的,他见过的不要太多。 所以南湘儿是个什么心思,他用脚趾头就能知道端倪。只顾念她到底是宁四娘的亲外孙女,他看到宁四娘的面上,不大好出言斥责罢了。 倒是一旁的简氏,瞧着这位程三公子不悦皱眉,便想拉南湘儿起来,“姑娘快请起来吧,长辈都在呢,自有主张。” 她可没那么大脸,跟南湘儿似的,张嘴就跟程岳攀亲戚。 程岳承认了宁四娘她们是他亲戚,可宁家上下这么多人,难道还都有脸攀上去不成? 可南湘儿却不肯起来,反顺势爬到程岳跟前,拉住他的袍角,“三舅公,你相信我,湘儿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今儿来时,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们要逼妹妹上菊花台,妹妹不肯,我才代她上去的。真的,我……” 她故意欲言又止,只看得宁芳十分无语。 瞧瞧宁茵那哭过之后,一脸小花猫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好不到哪儿去。可这位表姐倒有本事,哭得也跟朵花似的。 不管是眼中含泪的委屈,还是侧头垂颈的柔弱,都看得许多男人重又动了怜惜之心。她这是几个意思啊? 不过能在程三跟前哭一哭,估计哪个女孩子都是愿意的吧? 宁芳承认,她面上虽不显,可心里着实也是惊了一惊的。 比起之前瘦得跟骷髅似的病鬼,如今终于长起肉来的程三公子,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他的美,不同于宁怀璧的丰神明润,亲切随和。程三公子的美,是一种富有侵略性的,身为上位者的威仪。 孤高清冷,却更加令人折服。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皇家血脉里,流淌着的权势地位才能造就出的风华!就算需要仰视与臣服,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不被吸引。 所以南湘儿这样的讨好,在宁芳看来,估计是想抱个大腿。 可在宁四娘看来,却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 作为一个过来人,就算宁四娘起初不明白,可她这会子也清楚的看到了外孙女眼中隐藏的年少爱慕与野心。 宁四娘不会介意跟英王府结一门善缘,攀一门远亲,可绝不能厚颜去想让自家人跟程家结亲。 因为宁家根本没有这个根基。南湘儿,哪怕如今的整个南家绑在一起,也同样没有! 所以,就算心里顾忌着过世的长女,可南湘儿表现得这么不象话的时候,宁四娘还是出声了。 “湘儿,外祖母头晕,你过来替我揉一揉。” 南湘儿一愣,宁芳已经上前拉起她的手,“表姐,祖母叫你呢,快来。我们姐妹年纪小,手上没你有劲。你替祖母揉揉太阳穴,茵儿,我们给祖母捶腿。” 眼看被分派活计的宁茵已经迅速挥舞着小拳头捶打起来,南湘儿只得松开程岳的衣角,跟着宁芳过来了。 她再怎样舍不得,也不能落下个不孝的名声。 可她不知,这一退让,就恰好避开程岳打算“劝说”她的话。否则那话一说,只怕她脸面就保不住了。 也正在此时,行宫的于大总管总算大汗淋漓的把魏国公崔远望给“传”来了。 崔大太太才想到丈夫跟前告状,崔远望却主动到程岳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不知三公子传召,来得迟了,还望恕罪。” 崔大太太见丈夫一来,竟如此做小伏低,很是不解。 可崔远望从前却也是在宫中呆过的,比崔大太太更懂规矩。 如果没有任何倚仗,英王府里一位无品无级无封号的三公子,还是被皇上忌惮的皇室血脉,断断不会对一个地方重臣用到“传”字,否则光这个字都够灭他满门了。 而程家三兄弟个个在京城出名,其中程家老大程峰人称程大蜂(疯)子,轻易别招惹,招惹了能跟你拼命。 程家老二程岭又叫程二羚,说的是他如羚羊般机智善变,能屈能伸。 至于程家最出名的程三公子程岳,人家外号可是程八斗,一山压京城! 崔远望绝不相信,一个号称若京城才有一石,他能独占八斗的人,会做出这种蠢事,还当着这么多官员家眷的面前。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程岳有所倚仗,而且是很重要的倚仗。 那会是那件事么? 心里有鬼的崔远望,手心里其实是捏着两把冷汗的。 看一眼他的表情,程岳心中有了数,并不多话的起身,亮出了石茂重给他的那张明黄金牌。 崔远望惊得立即双膝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他一起跪地,并同声喊出来的,还有高文秀等在内的所有官员公子,乃至各位贵妇千金。 行宫的于大总管总算暗自长出一口气。 他滴个娘哟,好歹这回赌对了!回头一定得去给他早死的娘上几柱香才行。 否则要不是老娘保佑,他当时脑子一热,接了程岳去传人的差使,眼下追究起来,他可得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声! 而且程岳手中持的并非明旨,而是金牌御令,那就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更加不能怠慢。 虽不知道皇上为何派这位敏感人物下江南来办要事,但于大总管自觉屁股还算干净,也没把人彻底得罪死,所以他心里不大怕的。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所有的人都提起了一颗心。 第143章协助 “那三公子,要下官做什么?” 除了自己,没人知道跪着捧了御令的崔远望背后已被冷汗湿透。只得狠咬着舌头,才能忍住格格打架的牙关,小小心心问出这句话。 别人不知将会发生什么动荡,但掌管军事,在整个江南耳目最为灵通的他却是略知一二的。 石茂重不是普通官员,他家在京城世代为官,颇有实力。 而舟山群岛发生那样大规模的海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沉了那么大一艘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动静? 这件事,要说崔远望也有份参与,那是天大的冤枉。但要说他跟那江南盐税之事没有半点瓜葛,就是个笑话了。 程岳居高临下,将他的每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却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崔远望脸色煞白的快要摔不住了,才淡淡开了口,“我奉皇命出京为灾民寻找粮种,幸苍天庇佑,倒当真有些收获。只身边没带多少人手,而灾情紧急等不了人,所以要传你带人前来协助。” 崔远望闻言,狠狠的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虚脱得象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不是他胆小,而是程三公子身上威势太重,而石茂重之事又实在太过事关重大了。 但如今程岳开口要他协助,显然是要卖他个人情,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但也因此,崔远望越发肯定,这次江南盐税之案只怕是要闹大的。 为求脱身,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定的站到程岳这边,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 所以崔远望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好,此时别说程岳是要调几个人手来使唤,就算这回子要他上天摘月亮,他都能立即去造梯子! “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即刻安排人手前来,听三公子差遣。” 程岳点头,又吩咐于大总管去准备厅堂,一会儿议事。 于总管屁都不敢放一个,即刻去了。 可其他人还是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慎重? 若说是寻了新粮种要赈灾,也该是找管民生的府尹,为何要找管军事的守备?再说这样的事,何至于皇上亲自发个御令? 可这样的话,官场中人都没那么蠢的直接问出来。高文秀想了想,委婉的表示,“那可有需要下官协助的地方?请三公子尽管吩咐。” 程岳看他一眼,“那高大人去寻几个熟知农事的人,在行宫外头候着吧。” 高文秀心中咯登一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程岳才要于总管去准备会客的厅堂,又要崔远望带人来听候差遣,却又要他的人在外头候着。那证明他真正要行的,一定是必须由军队保护的机密大事! 崔远望多少应该知道点,所以才这么痛快的应承下来。而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自己新来上任统共没几个月,料来应该牵扯不到他。 所以程岳这会子叫他去调人,他就算知道是在遮人耳目,也麻溜的应了,还宣布散会,把在场的官员带回去当差。 只是在崔远望也想离开的时候,程岳却开口让他留步。 “方才,尊夫人质问我为何要传你,还留着不让她走,现在我可以说了。因为我身怀要务,在国公爷过来之前,万万不能走漏了风声,是以不得不委屈夫人。她却疑我怠慢朝廷诰命,是以要向国公爷解释一番。” 崔远望心中大怒,他知道妻子因出身不高,素日有些不着调,但也仅限于内宅小事,便没怎么在意,却没想到她竟会犯下如此大错。 人家既用个“传”字,必是有正事。她一个妇人,乱插的什么嘴? 这要传扬出去,人家还只当他魏国公,连差事婆娘都敢管,那可是奇耻大辱! 虽说魏国公府确实是借着崔老太君得势,但崔家男人心中,难免没有些忌讳。尤其崔远望,特别讨厌人家说他上位全靠他娘。 是以如今他虽掌着金陵军队实权,但一直不肯耽于享乐,平日里多住在守备司的军营之中,以身作则,每逢休假才回家,与老母妻儿团聚。 如今崔大太太这番维护,可是犯了他心中隐讳,面上不好说,但心里却暗暗发狠,回去必要给她个教训。 但此时在外人面前,还得维护妻子,“全是下官治家不力,妇人无知,得罪三公子,还请勿怪。” 程岳表现得很大度,“不知者不怪,她也是关心则乱。” 崔远望才想道谢,可程三公子又道,“不过另有一事,与我也略有些干系,正好国公爷在此,不如一起辨个分明。也省得崔大太太又要说我处事不公,以身份压人。” 崔远望听得又羞又恼,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崔大太太,决定回去就把那个最乖巧懂事的兰香,崔大太太最不喜欢的通房丫头升为姨娘! “三公子再别羞煞吾等了,不管何事,下官信您,全权由您做主便是!” 他说完就想走,以示完全相信程岳,但程岳却不肯让他离开。 “此事倒也颇为要紧,国公爷还是暂且留步。国公夫人,您既说宁家小姐摔了皇后娘娘御赐的凤钗,请先拿出来作证。” 崔大太太心中一紧,好好的,他为何要看玉钗?难道他有本事,能看出那玉钗的断口其实是事先做的? 谁知崔远望听了,顿时脸色古怪的问,“你拿来的,可是娘帐子上挂的那枝凤钗?” 崔大太太闹不清他这是怎么了,还指着宁四娘道,“正是。这凤钗虽是鸿儿胡闹,混放进重阳礼物来的,却是被宁四太太家的外孙女儿摔的。人人都看见了,她——” “够了!此事说到底也是我们家的过错,回头我自会上折子向皇上请罪!”崔远望忽地厉声一摆手,又对着宁四娘的方向行了一礼,“今日多有得罪之处,改日待公事完毕,必亲自上门赔罪。” 崔大太太越发糊涂,也顾不得被人看出端倪,从袖中掏出断簪,“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这皇后娘娘的东西,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崔远望难以启齿,但程岳只在她手上扫一眼,便嗤笑起来,“原来是个西贝货!” 第144章遗愿 什么? 崔大太太瞪着程岳,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可是我们老太君六十大寿……” “别说了!”崔远望窘得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难道要当众说,皇后娘娘赏的那支凤钗,本身就做得有问题。他娘才戴了一回,便发现有个接口处竟是裂了条缝,又不能说,只好暗地里找了上等美玉,悄悄让家里工匠仿了一枝蒙人。 谁知崔大太太这个蠢货,竟把这枝钗拿出来显摆,如今如了问题,要认真查起来,还不知牵扯到多少人。 崔远望虽不便明言,但程岳却是当即猜出了八九分。 这几年天灾不断,皇上又一门心思修他的皇陵,弄得国库空虚,宫中便渐渐有些艰难。但宫人又没钱贴了养皇上和娘娘们,便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只把皇上皇后眼前得用的东西糊弄过去,但其他赏赐之物就保证不了了。 更有一起子黑心奴才,先做了好东西呈给皇上皇后过目,听说要赏赐下去,便偷梁换柱,而臣子们收了就算发现有问题,谁又敢拿到皇上皇后跟前对质呢? 万一得罪了宫里的神仙,哪天给只小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崔老太君因是宫中老人,又得皇上看重,所以赏给她的这枝凤钗倒是货真价实。只是在运送途中颠簸磕碰到了,才出了问题。 但若追究起来,不管是运送的侍卫官差,还是宫中的玉匠,只怕都要相互攀扯,到时要得罪的人,可海里去了。 崔老太君不欲生事,便只跟儿子说了此事,崔远望为了保密,府里除了经手的老玉匠,谁也没说。 此时若没有被程岳认出是假货,他还可以上书请罪,就说自己失手摔了,也比说私下仿制的好。否则,私制御用之物可是更严重的罪名。 崔远望真是急坏了。 他素来又没有急智,如今可要怎么解释? 反倒是程岳笑道,“我知了!定是老太君怕儿孙淘气,弄坏了御赐之物,才寻了支相仿的来蒙人。听说我幼年调皮时,长辈们也曾这么做过。想不到今日,倒助这玉钗躲过一劫。”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崔远望终于松了口气,到底是程八斗会说话。不说仿制,却说“寻”了只相仿的,这便一下清洗了他家的罪名。而场中有些伶俐之人,眼看程岳都有意示好,也纷纷上前帮忙打圆场。 “是哩是哩,我家孙儿如今四个月,却最爱拔老朽的胡子,我可不就得戴副假的,成天去哄他?” 众人大笑,又赞,“到底是老太君有见识,只是连太太也瞒过去了。” 宁四娘直到此时,才放下一半的心。 既然玉钗是假的,那崔家就不能以打坏了皇后娘娘的御赐之物,损害了崔老太君的运数为由,逼宁芳去冲喜。 她正想开口提出此事,谁知崔大太太却抢先发难道,“就算这钗是假的,却也是宁家那丫头摔的。就算不是皇后娘娘赏的,却也不是路边捡来的!二姐儿,你刚刚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立了誓,说只要不追究你表姐,就愿意嫁入我家冲喜。这话还算数么?当然,你们宁家若要反悔我也没有办法。但二姐儿记着,你爹的命可是我家救的!苍天在上,你怕不怕天理循环,会报应在你爹身上?” “你!”宁四娘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又晕厥过去。 崔大太太这话太狠了,这让一个孩子怎么答? 说怕,那就只能遵守承诺,嫁进崔家。可若说不怕,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现在就能把宁芳压死! 正在此时,一个下人跌跌撞撞,浑身缟素的跑进来,正是魏国公府的老管家。 “国公爷,太太!老太君,老太君她去了!” “什么?” 崔远望顾不得其他,直冲到老管家面前,颤声问,“娘,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去了?” 老管家泣道,“老太君原本是好好的,还传了两出府里的戏,和小少爷在那儿听得高兴。可忽地就说她瞧见老国公爷了,怕是来接她的,命人给她换了新衣裳,说要跟了老国公爷去。家里人只当玩笑,谁知,谁知老太君换好衣裳人就不行了。小的们吓得赶紧请相熟的几位大夫来家,可等大夫来时,老太君,老太君已经没了……” 崔大太太听得目瞪口呆,她今天是为了算计宁芳才借口老太君病重,要儿子冲喜,可如今看来,倒是她一语成谶了么? 啪! 重重一个巴掌打到了她的脸上。崔远望实在是忍无可忍,在众人前,指着妻子大骂,“全是你这蠢妇,说什么冲喜冲喜,如今好了,当真把娘冲走了!你安心了?你满意了?” 崔大太太给打懵了,愣在那里,连哭都不会哭了。 反倒是老管家看一眼宁芳,含泪取出一只寸许来长,小小巧巧的犀角梳,递到她的面前,“这是老太君临终前,让奴才拿来送给宁家二姐儿的。说是相识一场,留个念想。姐儿心地仁厚,日后必得福报。愿这梳子保你一生平安,安康喜乐。” 宁芳呆住了。 宁四娘也呆住了。 就连原本冷着脸想说些什么的程岳,也闭上了嘴巴。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在大梁每个新郎官的新婚之夜,都要拿一把梳子,替他的妻子梳三下头发,寄托美好的祝福。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崔远望怔怔看着这把梳子,这是成亲那日,他爹亲手插到他娘头上的。然后他娘就戴了一辈子,他也看了一辈子,无比熟悉,再不会认错。 可他娘为何要送这样一把有着特殊意义的梳子给个外人呢? 因为按习俗,这样一把凝聚着夫妻之情的梳子,一般都是要留着陪葬的。就算送人,也只会送给身边最亲近的儿孙。 可崔老太君把这只梳子送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宁芳。 崔远望再度看着那个愣愣捧着梳子的小女孩,突然有些明白了妻子的疯狂。 或许,为了孩子,每个柔弱的母亲都可以做出最不合常理的事。 只不过崔大太太选择的方式简单而粗暴,崔老太君选择的方式却含蓄而委婉。 老太君没有任何强求,只给予了宁芳一个临终老人离世前的美好祝福。 她看出这个女孩的善良体贴,却不忍心对她作任何要求。但仍是忍不住,为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孙儿,小心翼翼的送出一份祝福,希望能换来一份美好的可能。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有人能忍心责怪这样的老人。 崔远望忽地掩面落泪,再也无法怪罪崔大太太的荒唐,只能控制着情绪,转头对宁四娘轻轻说了声—— “抱歉。” 抱歉他不能不顾及母亲的未了心愿,抱歉他不能代表魏国公府对宁芳表示放手。 如今,他唯一能告诉她们的,就是—— “在二小姐及笄之前,崔家不会上门提亲。” 世事难料,所以在宁芳十五岁之前,他们不会逼宁家做出任何承诺。可在她十五岁之后,崔家会来上门提亲。 答不答应是宁家的事,可提不提却是崔家的事。 但是有他今日这话,又有谁会冒着得罪崔家的风险,给宁芳提亲呢? 如果只是崔大太太的阴谋算计,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可如今还饱含着一位离世老人的遗愿,让人怎么违背? 第145章气性 在金陵城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崔老太君既然过世,重阳诗会自然办不下去了。在场官员及夫人都忙着回家换衣服并准备丧仪,去魏国公府上香吊唁。 至于宁家,就算如今处境尴尬,自然也要表示一二。 出行宫大门时,宁芳见着市井上的贩夫走卒,恍惚只觉恍若隔世。就这么短短半日,发生了多少事? 争过,吵过,哭过,闹过,几番波折下来,竟是落了这么个残局。 “是不是觉得世事无常,祸福难料?” 忽地,身边一个低沉男声,道破宁芳心事。 转过头,宁芳只觉脸蛋又是熟悉的一疼。 “别揪!”她捂着脸想躲,却被人又敲了一记爆栗。 “这是打醒你,小小年纪,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到上溪村时,亦是抱了必死之心,可如今不也好端端的活着?所以世事无常,祸福难料,等你长大再说!” 宁芳捂着小脸,怔怔看着他,“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太惊奇了! 甚至让宁芳忘了今天这糟心的经历,只觉得不可思议。 一向冰冷漠然的程三公子居然也会关心人?还说这么多话。这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唠叨”了吧? “少做梦了!”程三公子依旧板着那张俊脸,但语气里却透着几分连他自己也不知的宠溺。 “我问你,你家生意做得怎样了?我那些蚕种,可不是白给的。” “别戳,别戳了!” 宁芳护着脸蛋,就护不住额头。给人一下一下,戳得就跟只小不倒翁似的一摇一晃,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就算那根手指修长玉白,比女孩子还好看,她也要还嘴! “亏得还是王府公子爷呢,这还没到年底,怎么就跟个市井无赖似的讨债?做生意,自然是要慢慢来,最迟明年年底,必是有钱分的!” “那我可记着了,若到时收不到钱,我再你见识下什么叫无赖手段!” “知道知道了!” 看小姑娘脸上已经不见半点方才的郁色,对面的俊脸才柔和了几分。从袖中摸出一物,塞到小姑娘手上。 “拿回去玩吧,长得挺象你的。” 宁芳低头,这才瞧见塞到手里的是一只彩陶娃娃,做成寸许长的风铃模样,不怎么值钱,但瞧那喜眉喜眼,憨甜可爱的大头模样,便让人心生欢喜,只面上却要撇嘴嫌弃,“哪里象我?我才没这么胖!” “不象现在的你,也象小时候的你!”程岳看着她那爱不释手的模样,袖着手站住了,“好了,就送你们到这儿,你家马车也来了,回吧。” 宁芳微怔,“你这么大老远的来了,怎能不去我家做个客?” 程岳却淡淡一笑,“正事要紧。你若有空,不妨多琢磨些吃吃喝喝,写信来孝敬。如今我家上下都爱你弄的那道过汤面条,嫂嫂们时常在家做呢。还有上回送来烧肉的菜干,也是极喜欢的。只今年时节不好,就别往京里送了。等明年收成好了,再多弄些送来。” 宁芳不勉强了,只道,“就算时节不好,但送些干菜还是备得起的。既不嫌弃,回头我再琢磨几个菜方子,一并送来。” 程岳点头,便要分道扬镳。 谁知外头却见大老太爷宁守仪竟是亲自来接,老远看见程岳,便要过来行礼。 可程岳却只点一点头,便摆手示意他不必前来。 只停下脚步,跟宁四娘嘱咐了几句,“回头我会让人给二郎那里送新粮种,让他试种,那边的灾情不必惦念。表姐只管保重身子才是,这个家还靠你撑着呢。” 宁四娘很是感动,“我会记着的。表弟此去勿念,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程岳心中暗赞,他让宁四娘别杞人忧天,别太把崔家的话放在心上,意思就是会出手管这桩闲事。 宁四娘却已经振作了精神,表示自己会先想办法处理,不行再来麻烦他。跟这样的亲戚相处起来真是省心。至于其他人,他就没兴趣了。 看他转身离开,跟在宁四娘身边的南湘儿来不及多想,抓紧机会,扯下身上的香囊便殷殷送了出去,“三舅公要忙正经事,不好耽误,这香囊是湘儿亲手做的,提神辟邪,聊表心意。” 她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贤惠,谁知香囊劈手就给宁四娘夺了去,扫一眼不懂事的外孙女,宁四娘甚是羞惭。 “表弟勿怪,这外孙女自幼不在我身边长大,没学过什么规矩,冒犯了。” 程岳只道了声,“无妨。”便抬手捏了捏宁茵的小脸蛋,“茵儿,跟三舅公说再见。” “再见,三舅公。”宁茵可比她姐姐老实多了,就那么乖乖站着任揉捏。小脸软嫩又有肉,可爱极了。 弄得程岳略不满的又看了宁芳一眼,至于其他人,连个眼风都懒得施舍,走了。 程岳走了,留下的南湘儿却生起了宁四娘的气。 “外祖母为何不许我送香囊给三舅公?莫非我一个做晚辈的,想对长辈尽个孝心都不成么?” 宁四娘转头看她,双目如电。 南湘儿心虚的移开双眼,可嘴还轻撅着,只听外祖母淡淡道,“此处不便多言,待家去后,我再与你分解。” 然后她再不发一言,带着宁芳姐妹上了马车。 南湘儿这才觉得微微脸红,这还是个大门口呢,一个女孩子当众质问长辈,好看吗? 她也不吭声上了马车。 简氏在一旁瞧着却是暗自纳罕,不说这位外孙小姐的脾气也忒大了些,衣裳穿戴比梅氏她们都要好,就连坐的马车,都是她一人独乘一辆,梅氏带着好几个孩子,却是挤上了一辆,还比她的破败。 简氏也不好说,自上车准备归家,却见丈夫宁珂也赶来了。 同她一道上了马车,关了车门便急问,“听说今儿咱家被崔家算计了?” “可不是?”简氏简短的把事情一说,略有些不安的道,“方才我瞧着大老太爷也来了,回头不会找四姑和二姐儿她们的麻烦吧?” 宁珂听了冷哼,“他听完回报,可在家里顿时砸了一个极心爱的笔架。” 简氏一愣,这么大的气性? 那回家只怕不会善了。 第146章海盐 此事确实不能善了。 但这份怒火却不是如简氏所想,冲着宁四娘而来。 等着回了府,宁守仪在把下人赶下去之后,二话不说,先抽了祝大太太一个大嘴巴子。 啪! 祝大太太给打懵了,别说她自扶正后从没挨过打,就算是从前当姨娘的时候,一贯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宁守仪,也是极少对女眷动手的,这是怎么了? 看她还不明白,宁守仪指着她破口大骂,“蠢材!我宁家的脸全都给你丢光了!那魏国公府再如何得势,也不过是个五品,也没比老夫致仕时品级高多少。说难听些,还是个奴才出身,凭什么他家就敢强压着娶我们宁家闺女?四娘一个正经祖母都没发话,你这隔房的倒上赶着管人家叫亲家,你是多有贱,要上赶着去舔她的臭脚丫子?” 祝大太太这才恍然,委曲痛哭道,“那老爷之前不是也说,他家倒是门好亲么?” “我呸!两情相悦,三媒六聘时,自然是门好亲。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强夺个闺女回去做傻子媳妇,你还生怕巴结不上,这是要我们宁家沦为全金陵的笑柄么?四娘那房没一个男人在家,咱们是她正经长辈,正是要替她做主的时候,你却帮着个外人算计她的孙女。回头别人且不论旁的,首先得戳破你我的脊梁骨!我这一辈子的颜面,全给你丢尽了!” 宁守仪越想越气,抓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她身上砸去。 祝大太太又羞又疼,边躲边道,“可,可如今都已经这样了,你拿我撒气又有何用?倒是想想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还想知道怎么办呢!若不是你干下这样丢脸之事,我至于跑到行宫外头去接四娘,还不被程三公子待见么?连那样一个远房亲戚还知道轻重,愿意帮着四娘出头,你倒好,先作践起自己人来。若不是瞧在孩子们份上,我此刻真想把你休了!” 这话可当真把祝大太太吓坏了,“那我现就去赔罪,我去找四娘赔罪还不成么?” 宁守仪气得又砸了个茶壶,“你给我老实呆着吧!你一个长辈,去给晚辈赔罪,是要逼死她么?不过这个家,你是不能呆了。赶紧收拾几件衣裳,去家庙里住着吧!” 啊? 祝大太太傻眼了。 宁家家庙倒是不远,就在隔了一条夹道的宁府西北角上,逢年过节都会去上香祭祀。 可那个地方平常冷冷清清,族中男女只有犯了大错,才会被送去思过,如今她要去了,且不说吃不好,穿不暖的,回头还不得被晚辈们笑话死? “老爷,念在妾身侍奉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好歹给我留点脸吧。这要是去了,这要是去了……”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却是祝大太太的亲生儿子,宁沣在外头听着,进来求情了,“爹,娘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且饶了她这一回吧。况且没几月就过年了,咱们头一年回来,娘就在家庙里住着,也不好看啊!” 看这母子俩一样糊涂,宁守仪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蠢材!就因为快过年了,所以才让你娘这会子去住几天,只说给祖宗祈福,有什么错的?等过年再放她出来,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这会子让她天天杵在家里,是给人当笑话看么?” 终于搞明白原委的母子二人再不敢啰嗦,出去收拾衣裳了。 只是去家庙祈福,也不好带什么锦被绣褥,最后祝大太太只得委委屈屈的收拾了几件厚实暖和的朴素衣服,和厚实软和的铺盖,赶紧去了。 而这边,宁守仪就算再不甘心,还得收拾心情,亲自去“探望”宁四娘。 不过宁四娘倒是很给面子,眼看素来最高高在上的大伯都亲自来低头了,她也不拿矫,三言两语便把事情揭过。 “……一家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我这儿倒有件事,要请教大伯。” 宁守仪正想示好,忙问,“你说。” 宁四娘摒退下人,才打开一个可以藏于掌心的小纸包,“这是三公子走前,随着件小玩意儿暗塞给芳儿的。” 要说宁芳也是沉得住气,她当时其实就发现了,但见程岳给她递了个眼色,便没吱声,只等回来才悄悄交到祖母跟前。 听宁四娘仍客气的尊称程岳为三公子,宁守仪暗自叹息。 虽说人家当面认了亲戚,但私下里的尊重还是不能少。这是宁四娘为人细心之处,也是不愿招人妒忌。要是祝大太太能有这侄女一半懂事,他也不至于这么操心了。 此时打开纸包一看,里面却是一小撮雪白的粉末。看着挺象盐的,伸指点了尝尝,也确实是海盐。 宁守仪微怔,这是什么意思? 宁四娘也想不通,“可我总觉得以三公子的为人,不至于无缘无故的夹一包盐在里面。咱家要说能跟海盐有点关系的,也就是大郎了。可他又能有什么事?我方才问了大郎媳妇,来前盐务所一切安好的……” “不好!”宁守仪猛地瞪大老眼,豁然站起,“这是江南盐务要出事!” 宁四娘得他提点,脑子里一阵灵光,她也明白了! 程岳无缘无故来了金陵,张嘴便敢传魏国公听他差遣,想必不仅仅是为了粮种之事。 就算崔老太君骤然长逝,可当她们刚离开金陵行宫时,就见回府奔丧的魏国公都不忘派了军队来见程岳,足见事情的重大与紧急。 程岳定是知道宁怀瑜在盐务所里任职,所以才会送个小小的盐纸包过来示警。 宁守仪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很快便猜出程岳的用意。 “他用的纸包不大,大概是想说你家大郎牵扯得并不太深。但若是江南盐务真的要动荡起来,这一篮子下去,大鱼跑不了,小虾米总也得抓几只,咱们得早做防备才是!” 宁四娘有些急了,“那可怎么办?若当真给牵扯进去,他这么些年的辛苦可就全白费了!” 就算是不孝顺她的庶子,总也是姓宁。还是她亲手抚育大的孩子,就算被伤了心,可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着急不担心? 宁守仪自然更是明白。 家族世家,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虽不愿意见到长房坐大,但更不愿意长房出事。若有个被问罪的堂侄孙,那整个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第147章分房 宁守仪冷静下来道,“为今之计,只能赶紧派人去通知你家大郎。就算有事,也赶快收拾干净!不过这种事又不能让旁人知道,得找什么借口派人过去呢?若是打草惊蛇,回头追究起来,又是一桩罪名了。” 他急得愁眉不展,在屋里转来转去。宁四娘定神想想,倒是有了个主意,只又觉不忍。 谁知没多久,宁守仪忽地闻着一股药味,他猛地一合掌,“有了!不若你来装病,再让人去送信,便不会出错了。” 宁四娘脸上却有几分犹豫。 她刚想到的,也是这个主意。可此时她若称病,必得牵扯出宁芳的缘故。让旁人瞧着,岂不就是崔家的缘故? 而崔老太君刚刚过世,念着她的赠药之恩,宁四娘很不愿如此。 可宁守仪到底是男人,比妇人狠心,虽明白宁四娘的顾虑,却道,“仕途艰险,可顾不了这么多。若是大郎出了事,再想搭救可就不容易了。你且在家安心养病,我去安排。” 说完,他便匆匆走了。 想想事关重大,也不好告诉下人,便只叫来宁珂。悄悄把事情吩咐下去,命他尽快赶去海宁,通知宁怀瑜。 宁珂知道事关重大,半点不敢耽搁的走了。 而这边程岳又点名要将辛苦寻来的番薯种子送去附近的重点灾区种植,官场上自有聪明人一琢磨,便提了著名的穷乡僻壤的桐安县。 程岳立即点头,也正大光明的知会宁家。 宁守仪正打算以送冬衣为由,派人去给宁怀璧带个话,这下子倒可以正大光明跟着去了。 只他这番安排,旁人倒好,却是惹恼了宁守信。 不满的在小儿子跟前抱怨,“如今大哥倒是也会讨巧宗儿了,明明是他屋里人坏了事,偏又让他去做人情。否则怀璧那儿,很该你去的才是。” 宁云涛倒是对这种跑腿儿的事没什么兴趣,只随口附合,“那不也叫了七堂侄么?” 宁守信道,“你懂什么?若不是三房有钱,你大伯会分这样好处给老七?他这是一石二鸟呢!” 宁云涛听得不耐烦,“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就算是大伯有心,不也得四堂姐有意?” 宁守信对此,更加不满,“明明四娘回来,还是我们出房子出力,如今好处倒让大哥那边占去。这样,你把上回扣下来的礼物,给四娘那边送去。怀瑜的媳妇孩子都回来了,还有南家的那个丫头,都送厚些。这人情,也不能光让你大伯占了去。” 宁云涛原本没什么兴趣,可忽地脑中晃过禇秀琴那张俏脸。待要露出喜意,又强自压抑,做出副不耐烦的样儿道,“行了行了,我去就是。” 回头他就悄悄从礼物中克扣出几匹缎子,并几锭金银,让心腹给禇秀琴私下送了过去。 禇秀琴本不敢收,可丫鬟却笑盈盈接过,还替她打赏了那小厮。 回头劝道,“大过节的,他一个长辈送礼物过来,便是收了又如何?小姐本被人笑话没好衣裳,如今倒是不必着急了。回头咱们只说是自己攒钱买的,谁又能说个什么?” 禇秀琴听及此,方渐渐安下心来。 从来做贼头一回最心虚,做得久了,便也不觉得什么。 自此宁云涛三五不时使人送些珠花点心,禇秀琴也偶尔回一两件不起眼的针线,二人你来我往,倒是渐通款曲。 不过这边,宁云涛刚把礼物送过去,却引发长房之间又一轮争吵。 “这些,还有这些给大婶婶送去,其余便放在这儿,我们姐妹自已来分。” 眼看南湘儿霸道的想把好东西全都自己占下,宁芳忍不住出言讥讽,“表姐还当真是能干,这么些东西,问都不问大娘一声,就自己做主了?” 谁知南湘儿转头骄傲道,“那是自然,我自五岁启蒙,便开始打理自己屋子里的大小事情,自是你们比不了的。行了行了,反正这些东西是送我们的,与你无干,很不必妹妹操心。” 宁芳鼻子气得差点歪了,有这样不要脸的吗?反客为主,跑到别人家里来指手画脚,她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可眼看十岁的大姐儿宁萱,和六岁的三姐儿宁芸都不吭声,宁芳又怎好强出头? 等着南湘儿把好东西霸下,她又要开始折腾屋子了。 宁芳她们住的这所月华楼,阔朗周正,上下两层各有五房正屋,是以宁四娘才拔给人数较多的孙女儿们居住。 如今宁芳住着东头第一间,隔壁便是她的书房。宁茵因年纪小,爬楼怕摔着,又想跟姐姐离得近,便住了宁芳楼下的那一间,余下皆是空的。 宁芳便打算一层住三个姐妹,刚好两人中间隔一间房,便用作公共书房和丫鬟歇息的所在。 宁萱很赞同,还主动表示书房她不用单独的,跟妹妹宁芸共用一间就行。 长房除了大哥儿宁绍棠是梅氏亲生,她和宁芸都是姨娘生的。 生她们的,还都是梅氏的陪嫁丫鬟,只不过宁萱的亲娘春姨娘尚在,宁芸的亲娘冬姨娘却早早撒手去了。是以两个小姑娘都挺老实安分。 宁芳便道,“那你们姐妹便跟我住楼上,我占个便宜,多占间房了。底下茵儿西边两间都给她留着,日后一间做书房,一间给萍儿。剩下两间便都给表姐,随你安置了。” 她是想着,南湘儿已经不小了,没几年就要嫁出去,多给她间房也无所谓。 这样安排,大家都没有异议,可南湘儿不干。 “这月华楼,顾名思义,自是赏月佳所。正好我最爱月下抚琴,恐吵到你们,不如二妹妹也一并搬去楼下,横竖萍妹妹也没这么快搬进来,你说空的那两间,不就正好归你?横竖你们几个年纪小,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岂不热闹?” 宁芳张着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一座楼,十间房,她一人就想独占一层,反把她们宁家姐妹四个,连带着将来的宁萍,一起挤楼下? 她哪来那么大的脸! 眼看宁萱宁芸都低头不语,宁芳不干了。 “横竖我是不搬的,表姐既不惯跟人合住,不如跟祖母说去,单独给你弄个院子。岂不更好?” 南湘儿也不高兴了,“你以为我不敢么?你这样对长姐不敬,敢跟我去找外祖母评评理么?” 我呸! 宁芳还真不信了,祖母会这么偏袒一个外孙女,去就去! 第148章太好 等到了宁四娘跟前来讲理时,南湘儿的话风马上变了。 “……我是一片好心,想着几个妹妹分隔了好几年,难免生疏,不如让她们同住一处,也好彼此亲热,谁知却疑心我要多占房子似的。再说,我要这房子也不光全是为了自己。打算设一间单独的琴房,一间针线房和一间书房,到时几个妹妹要学琴看书学针线,上来便是。还有她们几个到底年纪小,身子弱,上上下下一来不方便,二来若是在上头吹风着了凉可怎么办?只二妹妹也不等我解释,便气冲冲要跑到外祖母跟前来告状,倒显得我这长姐有多霸道似的。” 宁芳可真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以南湘儿这性子,若是等她占用了房间,还会允她们姐妹上来用? 哄傻子去吧! 这会子,宁芳倒是感念起祖母要带她们搬回金陵的用意了,这种伎俩就算没经历过,也见识过不少,于是她也不动怒,客客气气先道了个歉。 “原来表姐竟是一片好意,确实是妹妹我误会了。只是妹妹身体健壮,在表姐没来之前,已在楼上住了好几个月,也没见有什么不便和生病之处,便不再挪动了。我依旧住在上头,那旁边空着的几间,就依表姐说的布置,回头姐妹们上来使用,也是一样的。” 南湘儿噎得胸口堵得慌。 这丫头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彼人之身?想占现成的便宜?没门儿! 她顿时挤出眼泪汪汪,开始胡搅蛮缠,“我知道,我是外姓人,眼下又是客居在你们宁府,本不配多管你们宁府之事,随你们给个草棚我都应该住着开开心心的,可我不也是一片好心为着大家?既如此,恐这宁府也是容不下我的,我走就是!” 看她赌气当真往外走,宁四娘还没发话,梅氏先坐不住了,赶紧拦道,“二姐儿,要不你让一下吧。湘姐儿是娇客,她年纪又最大,是该多占些屋子的。只可惜眼下没有空的小院,否则都不应该挤在那月华楼才是。从前我们在海宁,大爷也是这样安排的,绍棠和两个姐儿统共才住了两间房,也给湘姐儿单独用着半进院子。” 这话听着挺维护南湘儿的,可宁芳怎么听出一股子告状的味道? 宁四娘因近来称病,一直歪在榻上,此时抬眼扫了南湘儿一眼,忽地露出股掩饰不住的疲惫,宁芳看得心中一惊。 她怎么忘了,祖母才吐了血来着? 如今竟是为了这点子小事就闹到她跟前,让她烦心,真是太不孝了! 宁芳心一软,便想让让算了。 谁知宁四娘却质问起南湘儿来,“你这动不动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气,是南家教的,还是你大舅舅惯的?” 她声音不大,但听得人心中却是一惊。 梅氏眼神闪了闪,垂下视线,南湘儿却仍旧犟道,“外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连你也嫌弃湘儿了么?湘儿命苦……” “够了!”宁四娘忽地厉声打断了她,“你母亲是命苦,但你有哪里命苦?就算你从小没了娘,可南家短了你一口吃的,还是少了你一身衣裳?成日这么哭哭啼啼,稍不如心意便使性子闹脾气,我此刻便是让你走了,你又能走到哪儿去?” 南湘儿被刺得脸色变了。 她自懂事以来,便知道用亡母来威胁身边的人,讨要各种好处。可偏偏如今,那个最应该被威胁到的人,却是半点不给情面。反而狠狠戳破她的伪装,那她该怎么办? 说到底,南湘儿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精明能干。 南家人对她当然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能说很好。尤其大家族里规矩多,每个人能分到的好处就极其有限了。所以南湘儿怎么讨要,能得到的也只有那么多。 所以,她才会在三年前,宁怀瑜亲自来接时,毫不犹豫跟着人走了。 横竖她爹是个没用了,一辈子半点功名没考到,还时常病病歪歪要儿女伺候,倒不如跟着当官的舅舅出来奔一奔前程。 世家的公子小姐虽然锦衣玉食,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天真烂漫,所以南湘儿早早就学会了,顺着自己看到最有利的方向走。 而事实证明,她没有选错。 宁怀瑜从第一面见到她起,就无条件的顺着她,宠着她。跟着这样的长辈,日子真是过得不要太舒心。 但这也给了南湘儿一种错觉。她以为因母亲的死,宁家上下都会对她满怀歉意,然后全都会跟大舅舅一样顺着她,宠着她。 可偏偏,先是在宁芳那儿她开始碰到钉子,而到宁四娘这儿来时,这个外祖母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严苛和睿智。 宁四娘再看着她那酷似自己,也是酷似爱女的小脸上,露出毫不作伪的仓惶无助,心中到底还是有个角落莫名塌软了下来。 “你若不愿住楼下,楼上也给你两间房便是。横竖萍儿还小,暂时不必搬过去,回头若是等她大了,便和芳姐儿共用一间书房,正好你们也可以教着她些。” 这样很公平,两个嫡女,一人都占两间房。宁芳不必挪动,南湘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看宁芳乖巧点头,宁四娘才又望着一直跟小鹌鹑似的躲在后头,不敢说话的宁萱和宁芸姐妹两个。 “萱儿是大姐儿,也很该有自己的书房。茵儿占了东头,你便住一楼西头的两间。旁边一间给芸儿,你和茵儿两个年纪还小,用书房的时间短,便共用当中那间做书房可好?” 宁茵素来最好说话,立即点头。 可宁萱宁芸姐妹两个却是听得呆了。 尤其宁萱,她以为自己和妹妹不必挤在一处,一人能有一间房就不错了,谁知祖母还给了她一间书房?还是单独的! 她,她可是庶女…… 小时候在梁溪的日子倒还没那么明显,但这几年随着父亲外放,宁萱是狠狠体会到了什么是庶女该有的待遇。 可祖母却说,她是大姐儿,很该有自己的书房。反倒让嫡出的宁茵和宁芸去挤一间,这,这是不是对她太好了? 第149章欺负 不管宁萱是怎样被突如其来的好待遇砸得晕晕乎乎,宁四娘既然发了话,下人们自然是按着她的意思去给小姐们布置闺房了。 等她们姐妹散去,宁四娘独留着梅氏,才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道,“我把孩子们都交给你,你便把她们教成这样?” 就算是庶出,也是同一个家族的血脉。等庶女们嫁人了,也未必没有随着夫家发迹的时候,弄得跟个避鼠猫儿似的,哪有半分千金小姐的样子?日后说起亲事,谁家公婆瞧得上眼? “我没提搬来金陵的事,一是想等着上上下下安顿好了,你们过来才便利。否则这么一大家子,又是借住,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我哪顾得过来?二来,我不说你也心知肚明。可这园子里你四下瞧瞧,你们的住处是不是早安置好的?我本打算着看年底你们如何行事,再接你们过来,谁知竟是不声不响就弄了这么一出,呵!这可真当我死了不成?” 梅氏听得羞惭万分,扑通就跪下了。 若说来之前,她确实心怀怨恨,可亲眼看了婆婆安排的屋子,便知道这确实是一场误会。 宁四娘给她们的可不是空屋子,而是都配了家具的。如果不是有心打算,断不至于做到这步田地。 自去年宁四娘只回了一幅清廉绣图后,宁怀瑜一直没有道歉认错的表示,这样子也难怪当母亲的生气,不肯叫她们回来。 梅氏只好尽力解释,“娘别生气,这事实在不是媳妇有心隐瞒,而是相公,相公他——” 她怎么能说,宁怀瑜在离家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悄悄把外甥女从江西接了过来?而她,又是如何的隐瞒不报,整整三年。 便是宁怀瑜有错在先,难道她这个当媳妇的“帮凶”就很无辜? 所以梅氏说到一半,没法替自己辩解。反而哭着道起委屈,“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娘您只看到大姐儿她们的模样,还没瞧见兴哥儿变成了怎样……” 宁四娘心中一惊,“兴哥儿,他怎么了?” 就算是庶子的儿子,也是她真心疼爱过的第一个孙子。方才人多,她只在宁绍棠来请安时略瞧了两眼,只觉面上沉默寡郁了些,难道竟是有什么不好? 确实不大好。 宁怀瑜把南湘儿接来,又不是养只小猫小狗,成天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总会有些磕磕碰碰。尤其小孩子之间,吵架拌嘴更是常事。 梅氏倒是不偏心,起初给他们调解纠纷时还挺注意公平公正。若自家儿女错了就罚他们,无关痛痒的就让他们让着些南湘儿,实在是南湘儿错的,才略说她几句。 谁知宁怀瑜得知后,却是勃然大怒。 揪着一件本是南湘儿的错事,责骂梅氏不慈爱。看梅氏不敢顶嘴,宁绍棠便帮着母亲说了几句公道话,谁知宁怀瑜竟是把亲生儿子绑起来,折了柳条当鞭子吊打! “……那本是衙门里惩治犯人的手段,怕把人打死了不好交差,才用柳条。可那么粗的柳条,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却不至于伤筋动骨,却疼得要命,还堵着嘴不许叫嚷。等开了门,那柳条,柳条上全是血啊!我的兴哥儿,都疼得生生晕死过去!” 听着梅氏的哭诉,宁四娘气得脑子都阵阵发晕。 “亏你也是做娘的,怎么就不拦着?眼睁睁的看着孩子挨打?” 梅氏委屈道,“我们租的院子离衙门不远,门户又浅,平常说话略高声些都有人听去,万一吵嚷起来,必惊动左右邻居及同僚上司,那可如何是好?” 宁四娘气得跟这媳妇不想说话了。 就为了面子,活生生要孩子受这么大的罪,就算这事根由在南湘儿身上,梅氏这么懦弱退缩,起码也得负责三分! 接下来,不用梅氏唠叨,宁四娘也猜出大半了。 自此之后,全家再无人敢招惹南湘儿。而南湘儿也越发的得寸进尺。连起初对梅氏的小小敬意都抛之脑后,一言不合就告状。反正有宁怀瑜在,谁也不能“欺负”了她去! 至于家中几个孩子,在这样的偏袒中,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 尤其是原本温和开朗的宁绍棠,变得性格阴鸷古怪,除非是在人前,人后他如非必要,不仅不跟南湘儿,竟是都不愿与梅氏多说哪怕一句话了。 是以梅氏才在接到祝大太太的信后,百般鼓动宁怀瑜,要带着所有孩子回来。她怕再呆下去,自己儿子都要被养废了!那她后半生可倚靠谁去? 宁四娘听完,虽也为长孙忧心,可更恨梅氏不争气。这样的娘,说真的,要她也不想搭理! “湘儿来时你不吭声,闹出事来你又不吭声,如今弄成这样,你倒想起我这个娘来了?你从前在家,我就跟你说过。妇人敬爱夫君是本份,却不能一味顺着他。更不该在明知他做错的时候,还助纣为虐!你说大郎惯着湘儿,才弄得孩子们成了这样,可若没有你的懦弱顺从,湘儿又岂敢这么目中无人?” 梅氏既羞愧又不服,“可相公的性子,娘您也是知道的。我若拧着他,他只有更拧。我实在是没法子啊!” 看她还不思悔改,只会找借口,宁四娘实在是没精神跟她耗了。 “罢了罢了,几个孩子我会帮你管起来,至于你的日子要怎么过,随你自己吧!” 可梅氏只要有她这句话,心里就安定了下来。 婆媳多年,如果说宁四娘充分了解到了她的短处,那她也能看清婆婆的长处。 宁四娘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如果开口应下某事,就算再不高兴,也一定会想办法把它办好。 所以儿子有她管着,梅氏很放心。 况且回到金陵,还有她能镇着南湘儿,想必日子她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只是回头徐妈妈问起菊儿怎么不见时,梅氏略显尴尬,只支吾着说,“她留在任上照顾大爷了。” 徐妈妈疑惑道,“不说奕秋留下了么?还有她呀?” 菊儿虽只是个花钱买来的小丫头,却也是家中一口人,还在梁溪伺候过几年。后来给宁怀瑜上任时带走,开脸做了屋里人,大小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了。 梅氏见瞒不过,才悄悄说了,“她去年小产之后,稳婆说她不能生了。大爷便作主把她嫁人了。” 徐妈妈的脸一下冷了下来,这是卖了吧? 确实是卖了。 因去年没收到宁四娘的年礼,只好花大价钱置办东西撑场面。等年一过,家里便有些不凑手,又不好再去当首饰,便把菊儿卖给个当地任所的同僚军官了。 那人早有妻室,倒不在乎菊儿能不能生,只要颜色好,能玩几年就行。只梅氏素闻那军官在房中似有些奇特癖好,菊儿卖去梅氏也觉不忍,偏那人肯出大价钱,宁怀瑜又固执,她能怎么办? 这会子见徐妈妈多半猜了出来,梅氏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事还请妈妈帮着在太太跟前遮掩一二,若太太不问,便别提了。” 徐妈妈自然不愿给宁四娘添堵,只是想想菊儿那丫头相处一场,也不知落得如何境地,倒是狠狠落了一回眼泪。 第150章自私 家里一下子回来了这么多兄弟姐妹,宁芳的日子着实热闹了起来。尤其,还多了那么一位好邻居。 宁四娘虽然指定了南湘儿只有两间房,但她的东西确实是多,两间房根本放不下,最后还是把原本预留给宁萍的那间也给占了去。 不过这回宁芳就懒得跟她争了。 一是心疼祖母,宁四娘这段时间身子确实不大好,家里人又多,事又多,宁芳是真不愿她为这些小事烦恼。 二来南湘儿毕竟已经十三了,没个三四年就要出嫁,而萍妹妹还没断奶,等她真要住进来时,南湘儿早该出嫁了。 算算也不过一千多天,看在过世的姑姑份上,哎,宁芳劝自己算了。 可她虽有心示好,但这位大表姐却自觉跟二表妹结下了梁子,哪天见了宁芳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尤其这日,听说宁芳居然背着她,悄没声息的给程岳送了一罐粥,她更是出离愤怒了。 “你也有七岁了,这样私相授受,就不觉得丢脸吗?” 喂! 大表姐,别以为我那天没看到你想送人香囊,结果被祖母拦下了。你连针线活都敢送,我送吃的怎么了?况且论年纪我还是小孩子呢! 宁芳突然觉得挺乐呵。 如果南湘儿知道自己怀惴着一颗“大龄”女子的心,小脸上还能装得无辜又纯真,只怕会更加气得跳脚吧? “私相授受是指青年男女瞒着长辈私下交往吧?可我给三舅公送汤,却是祖母母亲都同意的呀!再说那可是三舅公,连父亲都要称一声长辈的,我这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跟他老人家交往?表姐你不是总说自己学问好么?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这话要是传出去,万一人家误会你并非学术不精,而是心思龌龊可如何是好?” 看对面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故意绕着弯子教训她,偏面上还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南湘儿更加生气了,只恨不得把那张小脸上的画皮撕下,让她不能再这么口是心非。 宁芳看出她想动手了,轻轻一笑,不躲反迎上前去,假意看着她裙上系的香囊低声道,“表姐,这儿可是宁家学堂,你想在这里打我,然后落下个骄横跋扈的名声么?” 南湘儿一哽,袖子里的手又缩了回去。环顾学堂左右,到底只能悻悻然瞪宁芳一眼,回自己位子坐下了。 可再生气又有什么用,那样一位风华卓绝的程三公子,已经走了。 他身负数十条人命换来的账本,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早就走了。何苦还演了几天戏,直到盯着把红薯藤分发给真正有经验的老农和能吏,又整理了一份灾情资料,这才带着魏国公选拔出的三百卫队离开。 本来此事谁都没说,却是宁芳昨晚见天气干燥,祖母弟妹皆有些咳嗽,便一大早的起来亲手拿雪梨榨出汁,细细炖了个粥给家人清润滋补。 宁四娘一早起来吃着很舒服,就惦记起程岳来。也不知他在行宫里忙得怎样,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关心,此时倒是觉得正好,便命人又备了几样点心小菜,添了一罐新粥,以宁芳的名义送去。 谁知正好赶上程岳要离开,直接拿粥和点心小菜当了早饭,用过走时,嘱咐行宫的于大总管替他送“两样点心”当回礼。 可于大总管怎会只送两样? 他拖着行宫膳房的师傅们,足足做了两个双人抬的三层大食盒,满满当当皆是行宫中的精品! 方才在上课时,宁四娘就命人送了一整抬点心来,给学堂的先生孩子们尝鲜,谁知却惹恼了南湘儿。 以为宁芳背着她讨好卖乖,很是不忿。 其实宁芳倒有点明白她的心情,南湘儿是打小就讨好卖乖惯了,所以这种事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若是用她的名义来做,一切都是她聪明乖巧,善解人意,但要是换个人来做,就是心思不纯,奸诈有鬼。 尤其眼看宁芳还因此挣来这些上等点心和许多体面,南湘儿越想越不忿,终于在三房的宁芝吃了点心过来道谢时,忍不住爆发了。 “就算你有孝心,也该带上兄弟姐妹们一道。这样悄没声息的,凸显着你自己,可见为人自私,生怕咱们夺了你的宠爱,又有什么意思?” 宁芳嘴里正半含着块点心,闻言差点没喷她脸上去!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她是真觉得自己才是千金小姐,别人都是土鸡瓦狗么?一次两次可以劝自己看在过世的姑姑面上,可这样得寸进尺的,别人凭什么让她? 要说死去的姑姑固然可怜,南湘儿又有什么可怜的? 宁芳暗吸了口气,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又端起香茶慢条斯理润了润口,才道,“表姐说得是呢,下回我会带上大家的。只是长幼有序,至于表姐,却是妹妹万万不敢带的。还请表姐往后也多想着些,否则就别怪弟弟妹妹们替你尽孝了。” 这回轮到南湘儿噎得想吐血了。 她没想到宁芳居然这么快就狠狠的反驳了她,还当众打了她的脸。 因为她的话没瞒人,宁芳也不与她做脸,旁边坐的几个近的姐妹全听到了。连一向老实的宁芝都低头强忍着笑意,只小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 南湘儿还想再争,可宁芳已经假意如厕,避了出去。 这位大表姐,虽然如今在宁四娘跟前收敛许多,也知道宁芳不好招惹,但她那个小姐脾气还是根深蒂固的。 宁芳知道,若是跟她吵下去,她一定又会拿死去的娘亲装可怜,说这点小事也要跟她争,半句口角也不让她云云,反正在她的心里,所有人都应该理所当然的顺着她,让着她,否则就是你们小气自私刻薄恶毒。 宁芳是真没兴趣当她的心灵导师,也不是菩萨,有那个慈悲心肠点化她觉悟。 主动避开,只是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至于这位大表姐爱咋想,她是半点也不关心。 摸摸微鼓的小肚子,宁芳很快调整了心情,开始回味孝敬皇上的点心,怎么就能这么好吃? 上回在行宫,她就吃了宁茵给她留了一小块重阳糕,完全没过到瘾,今天可算是吃了个过瘾。 可这样好的点心以后要吃不到了得有多可惜?三舅公你走得实在太快了! 正明媚忧伤着,忽地只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是男学堂那里好象有人在打架。各种起哄叫好的,乱成一团,引得许多丫鬟婆子都跑去围观。 宁芳正想寻个人去问问,她的包打听,小喜鹊慌慌张张跑来了,“二姐儿二姐儿!咱们大哥儿在前头跟人打起来了!” 第151章打架 啊? 这下不止是宁芳,女学堂里的宁家女孩都坐不住了,齐齐跑出去看。宁芳更是一马当先,提着小裙子跑得飞快。 偌大个课室,一下空了。 南湘儿见四下无人,忽地眼珠一转,从地上捻起一撮灰土,往宁芳桌上那碟没吃完的糕点上一弹,才跟着出去瞧热闹了。 而外头男女学堂之间的角门早已不知被谁给打开,挤满了看热闹的下人。 小喜鹊在前头把人推开,宁芳跑过去一瞧,果然就见自家兄弟,那个阴郁寡言,成天拉着脸的宁绍棠正跟个比他还高个头的男孩子打在一处。眼看已落在下风,已经给人掀翻了骑在身上,左右开弓的揍。 其他女孩看了只会尖叫“别打了,别打了!” 独宁芳左右看看,挽袖抽起花园子里,一根半人高,用来扶花藤的阔竹片便冲了上去,嘴上还喊“快停手,先生来了!” 趁着那大男孩惊吓的工夫,手上棍子就毫不客气的朝他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你,你居然偷袭?好个卑鄙小人!” 有她这一帮忙,宁绍棠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去就拳打脚踢的报仇。 宁芳在旁边抽空补一棍子,还不忘回嘴,“你不卑鄙,别欺负比你小的呀!偷袭怎么了?被偷袭那是你笨!” 忽听只听人群中又有人嚷,“先生来了,快停手!” 宁芳还只当是这男孩的帮手,手上不停的道,“少用这一招,我可不上当!” 此时一竹片正好抽到他脸上,顿时打破嘴角,滴出血来。 宁芳对比一下额角青了一大块的宁绍棠,才觉得解恨,可以停手了,忽地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道,“住手!都快住手!” 宁芳被吼得浑身一激灵,再回头时,就见管着女学堂的顾老先生,胡子还沾着点心渣子呢,就提着袍角,飞奔着来了。 见参与打架的竟是自己的得意门生,顾老先生一双老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怎么是你?还不赶快回去!” 宁芳小脖子一缩,自然想溜,可那大男孩却不干了,“就她,还拿棍子打人!瞧我这脸上,都给抽出血了!” 呃…… 宁芳悄悄背着手,把手里竹片一扔,才想说话,却听她那个自回家后,都没张过几回嘴的兄长说话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宁珲,你还要不要脸?跟你打架的人是我,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别欺负我妹妹!” 那个叫宁珲的男孩讪讪的不好意思说话了,却不料一个少女忽地亭亭站了出来,厉声道,“宁绍棠!你好大的胆子,学人打架,还学人斗狠么?错就是错,不管是不是你妹妹,身为学子,敢在学堂闹事,都要受到责罚。岂可姑息纵容,让她以后犯下更大的过错?” 这一番义正辞严,听得许多围观之人纷纷点头,暗赞这位美貌少女有见识。 眼看众人目光,南湘儿越发得意,还道,“身为你们的长姐,我不能坐视你们犯错而不理。请先生公正处罚,万万不要有所偏颇!” 宁芳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踩着自己弟妹刷名声。 这位长姐,你好正义哟! 因有了南湘儿的“主持公道”,顾老先生就是想“包庇”一下宁芳也不行了。眼看围观的孩子这么多,只得推辞上课时间,先来主持正义。 “宁珲,你既最大,便让你先来说,为什么要打架?” 宁珲捂着腮帮子,瞟一眼宁芳,才想张嘴,可宁绍棠却梗着脖子道,“此事都是我一人的错,要罚就罚我!” 哟! 这回连宁芳也糊涂了。她这哥哥挺英雄啊,竟是打算一人把事情扛了? 却见宁珲眼神闪烁几下,闷声道,“此事我也有错,愿一同受罚。至于二姐儿,她只是担心她哥来帮忙的,也没打几下子,与她无事。” 呃…… 事情一下子反转,让所有人都有些适应不良了。 刚才还打得要生要死的,这会子倒是都愿意息事宁人了? 尤其是南湘儿,忿忿不平,“她明明也跑来打架了。看凶器还在那儿呢,怎么就与她无关了?” 宁绍棠眼神阴鸷的看她一眼,宁珲却跟这位大小姐不熟,直言道,“说了跟她无关就无关,你跟她有仇么?干嘛非得扯上她?” 南湘儿给噎得脸一下红了,活跟被人掐着脖子的小母鸡似的,半晌才指着他骂道,“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吧? 顾老先生原本对南湘儿这个琴棋书画,各科成绩都很不错的女学生颇有好感,可如今再看,却着实有些小气自私了。 重点还分不清里外。 虽说宁芳跑出来帮兄弟打架的行为,很不值得提倡,可她一个做姐妹的却敢替兄弟出头,这份手足之情却十分值得嘉奖。 再说顾老先生本就喜欢勤学上进的小宁芳,此时便望着两个男孩道,“既你二人已经知错,便回去找你们先生领罚。” 又对宁芳道,“至于你,回去写五十大字,以儆效尤!” 五十大字,对宁芳来说,那根本不叫事儿了。 学堂夫子们纷纷点头,都觉这样处置最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治家之道。更何况都是些半大孩子,正是叛逆捣蛋的时候,哪有什么是非黑白需要追究? 谁知不知哪个耳报神,把宁珲的曾祖母,周姨奶奶惊动了,此时扶着个媳妇跑来,见宁珲脸上挂彩的狼狈样儿,顿时呼天抢地起来。 “这是哪个天杀的,把我曾孙打成这样?非要他偿命不可!” 转头看着宁绍棠身上带伤,衣裳脏乱,定是那个凶手,周姨奶奶挥手就要上前打他。 虽是同族兄弟,可毕竟男女有别,见得不多,宁芳也没想到,打的居然是六老太爷宁守佺家的孙儿。论起辈份比她们兄妹高一辈不说,这房人还糊涂不讲理,于是赶紧把兄长拉开。 “方才事情明明都说清楚了,自有先生责罚,姨奶奶怎么倒是也动起手了?” 因宁绍棠刚回,家里诸般事多,也没办个接风宴什么的,是以周姨奶奶并不认得他。但宁芳这一出来,她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要知道宁淑珍还给关在训诫斋里思过呢,如今祝大太太又给送进家庙祈福了。周姨奶奶倒不心疼祝大太太这战友,她只心疼自己孙女,更心疼她自已。 错过了难得一次的重阳诗会,那可就等于平白错过了无数好孙女婿,让她失去好孙女婿孝敬,狠狠收一笔彩礼的机会,这让她如何不恨? 第152章索赔 横竖仗着自己辈份大,在场又没有什么厉害人物,周姨奶奶的话就尖酸起来。 “我道是谁家这么横行霸道,原来又是四娘家啊!怎么?欺负完了你姑姑,又来欺负叔叔了?这是攀上了国公府,就了不得了?不过我说二姐儿,就你往后那傻子丈夫,只怕倚靠娘家的时候还要多些!还没嫁出去的姑娘,有这么着急的摆国公府傻夫人的架子,跑来作践自家人么?” “你闭嘴!闭嘴!” 在她说这些刻薄话时,宁绍棠就不停的尖叫着打断,整个少年气得手都在抖,忍不住不住的去看宁芳,只见那张小脸倒是出奇的平静。 宁珲也急得变了脸色,“祖母,算了,求您少说两句吧,我又并没有什么大事……” “什么没有大事?你可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读书种子,日后争气可全指着你呢。如今给人打得这样重,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咱们这就找老太爷们说理去!” 学堂夫子们看她这摆明撕破脸的来闹,倒是不好十分相劝了。 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受宁家供奉。虽然人人都知四房最不成器,但到底也有个主子名声杵在那儿,让他们怎么说教? 宁芳阴沉着小脸,才要开口,却有人先她一步说话了。 “姨奶奶先别生气,此事能否容晚辈出来说句话?”站出来的是杜赫。 他瞟一眼宁芳,“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既是打架,两人肯定都有错。若闹到老太爷那儿,难免都要吃挂落。不如一人退一步,二姐儿,你家出些银子,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望着宁芳,还特特低声解释,“毕竟你们是晚辈,跟长辈动手,说起来实在不好听。” 当然,杜赫不会无缘无故管这样闲事。 他也知道宁芳跟魏国公府订亲了,就算还没有到那一步,可又有什么分别? 魏国公府在金陵势大,就算他跟宁芳没了可能,但此时若能卖个人情交好,不也挺好的么? 谁知周姨奶奶年纪虽大,但耳朵却灵,起初听了杜赫两人打架都会有错的话,原本还挺心虚,过后偷听到他说起辈份问题,立马自觉找到倚仗了,理直气壮道。 “就是!做侄子的竟敢打叔叔,这都够得上不孝了。哼,你们长房不是有钱么?那就赔钱!我孙子的医药费,回头还要吃补品的钱,都得赔来!否则,这事没完!” 这回连学堂先生们听了,都觉有些道理,有人便让顾老先生去劝劝宁芳,要不蚀财免灾,就这么息事宁人算了。 谁知戴良站出来了,“杜兄的话,我不能认同。” 周姨奶奶看着他,忙道,“你来得正好,也帮着你表弟说说。” 按亲戚,戴良是她儿媳妇,宁珲母亲的内侄。她也知道这孩子读书出息,如今都得了宁守仪器重。是以对他,也更另眼相待三分。 可戴良却苦笑着深施一礼,“姨奶奶,请勿怪罪,这回我却要帮理不帮亲了。” 趁周姨奶奶错愕,戴良先叹息一声,然后问了一声,“请问诸位,我等读书,学经义,明礼仪,是为何来?为的不正是,是非明而后可以施赏罚么?今日之事,我从头到尾都看着了。绍棠没错,二姐儿更没错,错的却是你我心中,那份偏颇与懦弱。” 他这话一出,周姨奶奶先怪叫起来,她虽然听不大懂戴良的话,但有两句听懂了,如果宁芳兄妹都没错,错的岂不是她家孙儿?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胳膊肘尽往外拐?难道你忘了,你是托了谁的福,才来这里读书的?” 戴良道,“我自然记得,是托了姑母的福才来宁家学堂读书。可读书人若是只为小情而不顾大义,那这书也白读了!” 杜赫冷着脸讥讽道,“大道理谁不会说?可圣人还说亲亲相隐呢,难道戴兄竟比圣人还圣人?” 他以为戴良也是想巴结宁芳,所以才故意出来跟自己唱反调,还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他若不反击,岂不被他比下去? 谁知戴良却道,“自然。今日之后,我也没脸再在宁家学堂呆下去了,自当离去。不过有几句公道话,我却不得不讲。表弟,如有得罪之处,请你勿怪。” 杜赫一惊,却见宁珲低声道,“我不怪你。横竖是我有错在先,你说吧。” 戴良却点头赞道,“君子有羞耻之心,表弟知错能改,已是善莫大焉。” 然后他坦然道,“今儿之事,无非是一碟糕点勾起来的。但事情虽小,却很值得众人一辨。” 宁芳一愣,竟还是因为她? 谁知宁绍棠又道,“你别说!你说了我也不会感激你!” 可戴良却盯着他的眼睛直言道,“你堵得了我的嘴,堵得了这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嘴么?若是连自家人都这么相互猜忌,那又怎么让外人不议论纷纷?” 宁绍棠一时语塞。 却听宁珲忽地高声道,“好了,我自己来说吧!今儿无非是我看到长房拿了行宫里的好点心,便嘴馋的想管绍棠多讨几样。他不肯,我便恼了,还出言讽刺,说他有个好妹妹,攀上国公府的傻子,才能吃到这个。绍棠当即就恼了,才跟我打了起来。这事错在我!二姐儿,我向你道歉了!” 说着话,他还认真向宁芳施了一礼。 周姨奶奶顿时愣了。 他,他竟是先承认错误了? 回过神来,周姨奶奶急道,“你这傻孩子!乱行的什么礼?就算你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可也是他小气在先,不过几块点心,怎么能动手打人呢?你们说是不是?你还是长辈呢!” 她还想拉些支持,可宁珲却道,“正因我是长辈,才更该赔罪。若说他做晚辈的冒犯长辈无礼,我这做长辈的却无故欺侮自家晚辈,我就有理了吗?至于二姐儿,就更怪不得她了。” 看周姨奶奶还想说话,宁珲抢先道,“将心比心,姨奶奶您想,如果此事不是落在二姐儿头上,好比落在咱们这房六姐头上,您能有办法吗?别人要说咱们家仗着她攀上了国公府,抖威风摆架子,您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道理周姨奶奶听不懂,可孙子这话她却听懂了。 宁芳被魏国公府强行下聘,这就相当于毁了一生。虽然挺可怜,但事情又没落在儿女自己头上,谁管她死活? 相反,还因为宁芳有机会攀上国公府,让人免不了生起些羡慕妒忌恨来。又因为这样的情绪无法排解,自然就暗地里庆幸宁芳要嫁的是个傻子。 这种心态,不独周姨奶奶有,在场大半人,扪心自问,多少都有一点。 可在没人点破的时候,大家都能装糊涂,如今有人点破,倒是激起众人的羞耻心了。 第153章立志 戴良道,“人人皆知我家贫无以为继,是以才厚颜上门附读。但你们却不知,自父兄过世后,寡婶带着我和一双侄女在乡下有多艰难。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只能说一句,家里没有能顶事的男人,才会让女人受欺负。我非宁家子孙,却也是宁家亲戚,并深受宁家大恩。可如今宁家女眷在外头受了人欺负,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无力相助,已经羞愧万分了。难道还要学着那没见识的人一样,不仅不心生怜惜,还要上前作践么?”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羞愧的低下了头,连南湘儿也觉脸上臊得慌。 宁芳才几岁啊,难道还能说她狐媚惑人,主动勾引了崔鸿不成? 就算她有心,那崔鸿一个傻子,能解风情么? 再说为了宁芳这事,已经气得宁四娘吐了血,如今又卧病在床。虽有一半是为了演戏,可她确实是大动了一回肝火,日日汤药不断。 如果戴良身为一个没怎么受过宁四娘恩惠的远房亲戚,都能如此明理,那么身为宁芳亲堂叔的宁珲却出言讥讽,惹得宁绍棠跟他打架,这事怪得了谁?还赔银子,想想杜赫之前的话,简直是个笑话! 一片尴尬的静默里,有人轻轻唤了一声,“芳儿。” 宁芳浑身一震,回头一看,却是风尘仆仆的宁怀璧和夏珍珍站在那里。 他们原本是因为宁怀瑜的事赶回来的,却不料听到了这番吵闹,才知女儿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受了怎样的委屈。 此刻夏珍珍心疼的望着女儿,眼中含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宁怀璧却只是望着女儿,摊开怀抱。 连日来伪装的坚强忽如决堤大江,瞬间崩溃,宁芳哭着就扑了上去。 她同情崔鸿的憨傻,也觉崔老太君临终前的托付可怜,可凭什么,让她去填这个坑? 如果说她爹欠了崔家一枝参,那她们十倍百倍的还还不行么?参再珍贵,也是个物件,可崔家要的,却是一个女孩的一生啊! 就算是真要她用一生来还,那么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呢?反正宁芳这辈子这条命也是捡来的,就算替她爹还了,她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真正令她憋屈的是,为什么崔大太太要用那样的手段来当众逼迫她?还逼迫她祖母? 其实这些天,宁芳早感受到了太多别人看她时,那异样的目光。 可她仍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该上学上学,该回家逗乐子,还是继续回家逗乐子。因为祖母已经病了,她不想让她操心,更不想让弟妹受到影响。 可就算她无论怎么劝自己无所谓,又怎能当真一点无所谓? 所以当宁怀璧夫妇回来的时候,她才头一次敢这么放肆大哭。 因为她终于见到爹娘,终于找到可以名正言顺的撒娇诉苦的人了。 眼看宁怀璧抱着大哭的女儿,夏珍珍拉着受了伤的侄子一起走了,学堂的人也各自散去。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各人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唯有南湘儿略遗憾,好端端的也没让宁芳得个教训,反而博了众人同情,实在有些没意思。 回了房便一个人闷闷的坐在那里吃点心,忽地只觉有些硌牙。皱眉一看,却见盘子里搁的点心,竟莫名有些眼熟。 “这点心哪来的?” 小丫鬟一脸表功道,“姑娘一向爱吃点心,方才趁学堂里乱着,奴婢悄悄把二姐儿桌上没吃完的一并收来了。放心,都是没动过的。” 南湘儿脸一下绿了,那全是她加了料的! “蠢材!快拿水给我漱口!” 可漱了口想想还是恶心得不行,又怕闹肚子,只能跑马桶那儿抠着喉咙往外吐,反倒把自己折腾得难受了两三天。 而那一边,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不气的女儿回家时,宁怀璧的心,都给揪疼了。 他的脚步飞快,胸中恨意汹涌! 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不是他当日不小心落水受伤,怎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如果不是他太过弱小,魏国公府又岂敢这么步步紧逼? 方才,戴良有句话说得太对了。 一个家里,只有男人无能,才会让女人受欺负。 他女儿给人逼得当众发誓要嫁个傻子,他娘给人逼得当众下跪吐血,这都是他无能,他没用啊! 从没有这么一刻,宁怀璧象如今这般渴望自己的强大。 他原不是个爱重名利之人,可从这一刻起,他却无比觉得,他要努力往上爬!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妻女,再不受人这样欺凌,他也必须爬上去! 当宁四娘再见到儿子的时候,就发现他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是说他说话容貌有什么改变,而是浑身气势更显凌厉了。 尤其是他让夏珍珍把哭累了的女儿带回房睡觉后,那感觉更为明显。 但宁四娘不会跟儿子讨论这么飘渺虚无的东西,男人有气势,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情。所以她只是再三跟儿子表示了没有护好孙女的内疚和歉意。 宁怀璧道,“芳儿之事,跟母亲无关,万万不可自责。要说有错,也只是跟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连累了她。您一把年纪,还要辛苦替咱们教养子女,已经殊为不易。往后,让芳儿她娘多操些心吧。三公子送来的番薯,走前我已经命老农育出秧苗,如今时气尚暖,若赶得及,今冬的粮食是不缺的。不过兄长那儿,娘还得多预备些银子才是。” 听他三言两语就说到正事,宁四娘心头一跳,“你说大郎那里,怕是不好?” 宁怀璧苦笑道,“三年县太爷,十万雪花银,娘以为是说笑么?真狠下心来搜刮,哪个破船没有三斤钉?尤其兄长还在那样要害的地方。方才我送芳儿回房时,顺道瞅了湘儿闺房一眼。那样满满当当的三大间屋子,娘觉得南家会给她那么多好东西?” 宁四娘一时语塞。 她当然知道不对劲,甚至从宁怀瑜这些年送回来的年礼里,她就瞧出不对了。 就算再不合用,也都是价格昂贵之物,宁怀瑜不过一个绿豆大的七品小官儿,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如果盐税之事东窗事发,朝廷历来对于能退赃,和不能退赃的官员,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到时还得上下打点,宁四娘原先已经预备了一些银子,如今跟宁怀璧一说,他却立即摇头,“肯定不够,只怕还得向三房那边借些才行。” 宁四娘道,“借了也是要还的,若实在不行,咱们卖些田产吧?” 可宁怀璧却道,“万万不可!若是动房子动地,明眼人瞧着,必知这银子是咱们自家花用了,那便坐实了赃款之名。若是借来的,便可说只因位卑官小,迫于无奈才收下的赃款,银子分毫未动,退起来也体面些。” 宁四娘听着有理,却又微恼,“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想不到,大伯好歹也是官场上的老了,他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啊!是了,他怕咱们开口借钱。到时借也不好,不借也不好。” 宁怀璧道,“正是如此,所以此事,竟只能往三房那边去借。若是不行,再找夏家。” 宁四娘点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能先在宁家内部解决,还是不要老去麻烦夏家的好。 第154章转变 只是想着借钱,宁四娘又开始犯愁。 “五叔那个人,看着好说话,其实做事最仔细不过。就算松了口,可这钱要怎么还?” 宁怀璧却早有打算,“那蚕丝生意,明年应该可以赚钱了。还有芳儿高粱糖,也颇有些收入。娘可别小瞧,后头舅兄很是派人订了些稻杆,我估摸着这生意,还当真有些赚头。” 宁四娘笑得更苦,“亏我之前还在芳儿跟前夸了海口,说必不动她一分一毫,没想到如今却要去对个孩子失信!” 宁怀璧道,“这怎么能叫失信?一家人,自该风雨同舟。行了,娘您还吃着药呢,早些歇着吧,别操那么些心了,总得让儿子替你分担一些。” 宁四娘听得心中熨贴,任儿子扶自己躺下,又替她拉好被子,却忽地想起一事,“哎,你让夏氏回来,你一人在那边谁来照顾?横竖有你嫂子在,不如还是让夏氏跟你回去吧。” 宁怀璧笑道,“我这么大个人,怎么照顾不了自己?大嫂子不是我说她,看她几个孩子都照管不来,可见是个拎不清的。虽然珍珍也不怎么懂事,好歹肯听话,这点就比她强。再说茵儿她们也太小了,实在离不得娘。往后等我任上理顺了,争取一月回来一趟。” 宁四娘这才安心,“那你公事也别耽误了,或者等到明年开春,时气暖和,便让你媳妇带着孩子每月去探你也行。” “好,都依娘的,到时您也能跟着来才好呢。”宁怀璧含笑应了,给母亲放下帐子,看她阖眼安睡,这才离开。 出了房门,却见一盏灯笼挑在路上,映得辛姨娘的身影越发娉娉婷婷。见了他也不避,反大方行礼道,“因二奶奶一直在陪着二姐儿,无暇顾及,妾身便让人替二爷备了香汤还有茶饭,您是现在用,还是怎样?” 宁怀璧本略一皱眉,可想想却道,“那便先去洗澡吃饭。” 辛姨娘心中一喜,要知宁怀璧从前特别不愿意她这样殷勤,可今日却是破了例,是不是在乡下呆得久了,也算小别胜新婚? 想及此,辛姨娘心中难免暗悔,不该为怕他人闲话,便只作了副素净打扮。细想想,哪家男人回来了,女人不该好好装扮呢?虽说衣裳不好换,但回头趁空,还得补个妆才是。 这边暗惴着心事,便把宁怀璧送回主院,伺候他吃饭更衣。 很快饭毕,宁怀璧去洗澡了。 因他洗沐时不爱有人伺候,辛姨娘见兑好热水帕子,干净衣裳便退出去悄悄补了些胭脂唇膏。 一时又想着,回头若把宁怀璧迎回她处,晚上可怎生歇息? 倒不是床不够大,而是顺哥儿太小。总会不时哭闹,万一夜里行事时闹了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要不要让下人把孩子抱到别处去,宁怀璧沐浴一新的出来了。 看他身上穿的是自己亲手做的浅湖色家常圆领缎袄,辛姨娘很是满意。 这样的颜色,又在这秋月明净的夜里,越发衬得人温润俊美,更兼如今身上有了官威,看得辛姨娘也忍不住心口扑通直跳,含蓄的问,“二爷,要不要去我那儿看看顺哥儿?他也好久没见着爹了。” 宁怀璧没有拒绝,点头去了。 辛姨娘暗下决心,晚上宁肯让奶娘抱着儿子到花园子里头转圈儿,也万万不能坏了她的好事! 可宁怀璧到她这里看过儿子之后,却是把顺哥儿又往她怀里一塞,抬脚便走。 辛姨娘愣了,“这么晚了,二爷还要去哪儿?” 宁怀璧回头看一眼她涂抹得越发艳丽的脸,只淡淡说一声“有事”,便扬长而去。 辛姨娘目瞪口呆。 这才发现,宁怀璧来时就带了小厮,显然是不打算过夜的。 不过看那灯笼的方向,却也不是回夏珍珍那儿,而是顺路往外走了。那他这天都黑了,是要去哪儿? 辛姨娘暂时猜不透,也就不去想了。横竖不去找夏珍珍,那便不算什么。 只是再回房,照顾顺哥儿的奶娘让小丫鬟过来问,可不可以歇息时,她点了头,那小丫鬟忽地想起,又向她回禀起一事。 “方才给二爷送去沐浴的香胰子帕子那些,因是姨娘带去的,我便收了回来,依旧搁在柜子上了。” 辛姨娘正想心事,哪里耐烦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点小事,你跟谁回报不行,偏偏巴巴儿……” 她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整个人都变了脸色! 今天,从伺候吃饭沐浴,再到看过孩子离开,宁怀璧都在象对待一个妾室一样对待她。 允她在饭桌边站着伺奉,允她伺候沐浴,允她照顾孩子,任她的丫鬟收拾东西。而从前的宁怀璧,是怎么都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不惯纳妾,所以他心里总有些别扭,待辛姨娘也客气三分。 可他如今,竟象是对待个正经妾室般对待自己,甚至在她问话时,也不说一声,便调头离开。 这,这样的态度,不分明是对个有些体面的姨娘么? 辛姨娘头一次心慌得不行。 她原本以为,只要比过了夏珍珍,就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却忘了这个家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男人。 如果宁怀璧只拿她当妾,她再争强好胜又有什么用? 宁府三房。 与三老太爷宁守信喜欢一早起来打拳不同,五老太爷宁守俊却是习惯每晚绕着花园走上小半个时辰,才回去泡脚睡觉。 是以宁怀璧寻来的时候,他正在按习惯的路线兜圈子。听说宁怀璧来了,老头琢磨了一下,才让人把他请到了跟前。 “二郎你今儿才回来,怎么不好生歇着,却寻了过来?” 宁怀璧看一眼提灯端茶跟在后面的那些下人们,神色不变的道,“自是寻五叔祖有事。” 他这么坦诚,倒让宁守俊不好兜圈子了,挥手让下人离得远些,才问,“何事这样着急?” 宁怀璧更加坦然,“借钱。” 宁守俊一下就愣了,他知道宁守仪派宁珂去给宁怀瑜报信,怕是出了大事,可宁珂没说,他便也没打听。 而宁怀璧还告诉他,“恐怕数目要得不少。我明儿又得回任上去,所以只得趁夜前来,跟五叔祖先打个招呼。看您这里能拿出多少,若不方便,我再上外头想办法。” 这借钱还借得这么坦荡大方的,宁守俊也是头回见了。 第155章前程 眼神闪了闪,宁守俊复又打着哈哈笑了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帮五叔祖自然会帮。” 言下之意,若不能帮,也不能勉强他去帮。 宁怀璧也不含糊,径直道,“咱们家说到底还是诗书传家,以功名为重。不如回头帮七堂弟也捐个官儿吧,若能有个采办的行头,总是好些。” 宁守俊不笑了,上下打量着这个堂侄孙,头一次在素来温润的他身上,看到了几丝锋芒。 “二郎这才当了几日的官,便有采办的门路了?那可历来是皇商的地盘,你五叔祖这点小打小闹,人家可入不了眼。” “所以我才说先争个采办,也不拘多大生意,只要开了口子,能进那个圈子就行,总是事在人为的。我不敢保证什么的,但我借的钱,一定会还。当然,就算五叔祖不借我银子,回头我还是会帮七堂弟去争个采办回来。一家人,亲兄弟,拉拔他,总好过外人。可能要三五年,或是七八年,总之我惦记着这事。” 宁守俊再看着他在夜色中明亮坚定的双眼,忽地一笑,然后拍了拍他肩,“回去跟你娘说一声,不管差多少,只管来取。只要挪得出,五叔祖都借了!” 宁怀璧谢过,没有客套,又说要去见宁守仪,告辞了。 回头宁守俊背着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是叹息着喃喃,“从前倒是我走了眼,宁家将来,怕要靠他担着了。幸好老七有眼光……” 他忽地一笑,慢悠悠的按平常的习惯转完,然后回房算银子去了。 至于宁守仪那边,宁怀璧同样的不客气,“我在任上,顾及不到家里,回头若兄长那边真有个什么,还望大伯祖多多照应。” 宁守仪自然应下,可宁怀璧又提到,“方才我已经找五叔祖借了银子,日后还想给三房谋一个采办的官身,大伯祖若觉得合适,可提点着我些。” 宁守仪这回微微色变了。 他当官几十年,有些人情是会人走茶凉,但有些人情却是赖不掉的。 原先宁守仪是想把这些赖不掉的人情,留着造福儿孙,可宁怀璧这话,竟是要夺他的人情了。 “这回芳儿的事,金陵城也不知多少人都看着了。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拼命上进了。可宦途艰险,世事难料,谁知道会遇到什么风浪?所以我才想着,家里能多条门路,总是好的。” 宁守仪自然明白这道理。 这回宁芳的事,他也甚觉羞辱。可他已经退下来了,纵是想争,也有心无力。况且为了这事,得罪受宠的魏国公府,以宁家的实力,还真是得罪不起。 想要日后不被欺负,不仅要指望子弟们读书中举,还应该举全家之力,再供出一个高官重臣,这才是保阖家安宁的最稳妥之计。 可是人人都有私心,要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政治老底去资助隔房的侄孙子,宁守仪还有点舍不得。 可若是不帮着他,二回再有欺上门来的,可要怎么自保? 偏偏此时宁怀瑜眼看着要坏事,他还真有些担心拒绝得狠了,宁怀璧果断撂担子,从此再不愿意担待家里。 说来说去,全怪自家子孙不争气。要养个出息的,还不知得熬十几年,也不知他闭眼前还能不能见得到。 不是宁守仪人老气短,眼前且不说那么长远,只说这回重阳诗会上祝大太太带一堆女孩过去相亲,可结果呢? 一个没谈成。 好一些的人家根本不搭话,就算肯搭话,说的也是些歪瓜裂枣。 这个当然不是指长相,而是条件。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求一个互帮互助。光拣那些鸡肋,不说委不委屈自家女孩,于家族又有何益? 宁守仪想起来就糟心。 若从长远论,帮着宁怀璧立起来,倒是互惠互利的大好事,但人一老,未免小家子气起来,抠抠索索的总有些舍不得。 宁怀璧也没指望一回就把人说通,只把话点到,便告辞了。 剩下宁守仪宁守俊两个,倒是考虑着两房的前程,一夜都未能安枕。 海宁,盐务所。 在宁家上下都在为了宁怀瑜的事情奔走费心时,宁怀瑜也见到了赶到他任所住处的宁珂。 “七堂弟,你怎么来了?” 天已经黑了,满天皆是繁星。就算亲戚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人,所以宁怀瑜首先想到的,便是家里出事了。 而家里能出什么事呢? 他心中冷哼,微微眯起了眼,“是母亲让你来的吧?” 灯光昏暗,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宁珂先就满口大汗的应了声,“是。” 宁怀瑜更加不悦了,“我不觉得把湘儿接来有什么不对,她自幼没了母亲,一个女孩儿,在那样的深宅大院里没人扶持,那些难处,母亲就都没想到过么?难道姐姐嫁了,就真成泼出去的水,我这做舅舅的,还过问不得了?那母亲也未免太狠心了!” 说到最后,他口气还隐隐质问了起来,听得宁珂瞠目结舌。 “你,你究竟说什么呀?我——” “你不必多说,不管母亲怎么说,湘儿我是决计不会送回去的!母亲若不高兴,便把她的吃穿住用全算在我头上,回头我出了这一份子便算完事!” “堂兄!”宁珂急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没人要送湘儿回去,四姑让我来,也不是为了此事!” “那是为了什么?”宁怀瑜皱眉,目光里满是警惕。 宁珂为怕隔墙有耳,只好先说,“是四姑病了。你这里方便说话吗?” 听说只是宁四娘病了,宁怀瑜暗松了口气,“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说。” 看看那薄薄的墙壁和守在外头的下人,宁珂想着来此的目的,只得把宁怀璧受伤,上魏国公府求药,后又被他家威胁,在重阳诗会上逼宁芳许嫁,宁四娘吐血之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正要悄悄说起海盐之事,谁知宁怀瑜又冷笑道,“原来如此,母亲直给人欺负到这个地步,才想起还有我这个大儿子了么?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要让我去跟魏国公府撕破脸?那她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再说,此时是由二弟而起,又是他自己的女儿,自当由他去料理。哼,听说二弟不是已经跟英王府打得火热么?怎么这时候,人家倒不吭声了?” 第156章泄密 听宁怀瑜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宁珂气得差点拂袖而去! 亏得宁四娘还费心费力的替这个庶子着想,原来他竟是如此想自己的嫡母么?若不是怕他连累家族,宁珂简直一秒都不想多呆。 本来么,宁怀瑜说起来跟宁家本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要不是看在宁四娘的份上,谁理他? “大堂兄倒不必把人想得那么龌龊,家里让我来,只因为四姑病得厉害,不得不通知到你这个儿子。你若觉得不必放在心上,那谁也没有法子。至于英王府的程三公子,却是另有公务在身,到了金陵的当天夜里,便传了魏国公,点了将士送他回京。” 宁怀瑜听及此才微微色变,不动声色的左右看了一眼,可公衙之内,也不便关门关窗,只得吩咐下人,“去给七少爷下碗面来。” 然后又道,“既是母亲病重,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不能不管,正好我这儿还收着几副好药材,你随我进来!” 说着他主动起身,引着宁珂进了内室,这才低声道,“到底金陵出了什么事?还要传到魏国公头上?” 宁珂冷笑,“这可全亏了你弟弟家的侄女,要不是芳姐儿跟人交情好,程三公子也不会在临走前,悄悄捎来一包海盐,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宁怀瑜瞬间变了脸色! 他虽不知石茂重被人追杀之事,但却也察觉到近来盐务所几位上司的心情似乎都不大好。好似搁着什么心事,却又瞒得死紧,弄得他们这些底下人都暗暗惶恐,不知是否上头要变天。 如今看来,这不止是要变天,搞不好他们底下这些人,都在劫难逃! 宁怀瑜一下慌了,“这,这可怎生是好?七堂弟,你可一定要帮我!” 嘁,方才他可没叫得这么亲热! 只想想家族老小,宁珂到底忍气低声道,“若不是为了救你,你以为四姑大老远的派我来干嘛?就是要你早做打算,若有些什么,自己看着赶紧料理了吧!” 宁怀瑜一下跌坐在椅上,面如土色。 上头拿大的,底下拿小的,坐在肥得流油的盐务所里,哪个官儿能保干净? 而且拿来的钱,他都花用在自己和南湘儿身上了,眼下让他料理,让他拿什么来料理? 思及此,宁怀瑜也顾不得了,直接道,“那你替我回去带个信,要母亲准备银子,越多越好!” “那得多少?” 这才是宁珂此来的真正目的。 宁怀瑜犹豫一时,到底在宁珂耳边低低说了个数字,宁珂顿时惊了,“你,你还真敢!” 宁怀瑜还挺委屈,“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么?再说那些钱,不是用在湘儿身上,就是用在母亲身上了。” 宁珂咬牙道,“那你还真是好舅舅,好儿子啊!” 宁怀瑜却道,“你们现在怪我又有什么用?当初既坐到这个地方,我不和光同尘,难道还等着被人踢出局么?” 他算是看出来了,如果不是为了保他,宁家也不会派宁珂前来。所以方才的心虚震惊之后,他又有了些莫名的倚仗。 就象是被惯坏的熊孩子,知道父母永远不可能真正抛弃自己,反倒还提出要求,“我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否则日后再想上进就难了。本来我这一期任满,就能得到攫升。若此时出事,那这么些年的辛苦,可是前功尽弃!” 宁珂懒得听这些废话,“我回去自会跟四姑商议,不过你这里,自己也尽量收拾得干净些,否则别怪我们保不住你!” 他说完这话,收了宁怀瑜做样子的几样药材,就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自去客栈投宿。 宁怀瑜呆坐片刻,忽地一抬眼,看见宁四娘年前让人特意送来的那副为官清廉绣屏,只觉讽刺之极。 尤其上头的鸡冠花就似宁四娘那清冷睿智,早知如此的眼,看得他心中邪火直冒。抓了那绣屏,一把就砸到地上。 为何,为何从小到大,事事都被母亲料到,得中先机? 他不服! 明明他才是儿子,他还中过举人,而母亲不过是个闺中女子,却不好生在家相夫教子,偏偏要招赘上门,处处争强好胜。 哼,人人皆说母亲让李姨娘跟着他来任上是贤明大度,可只有他才知道,母亲是要提醒旁人,他不过是个庶出,庶出! 她若真心贤明大度,为何打小不将自己交给李姨娘抚养,而要养在跟前呢?还不是怕自己生不出儿子,自己和她生分。 等她自己后来又生了亲生儿子,不就把他抛诸脑后了? 就算明面上兄弟俩待遇一样,可宁怀瑜却不信母亲会真的如此。 如果不是宁四娘私下教导,宁怀璧自小何以能那样聪慧,读书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还有神童之名?定是母亲夜里偷偷教的。 如今她亲生儿子终于如她所愿中了进士,比自己名次好,又授了官。他,他绝不能落于人后,给母亲看扁! 就算要东窗事发,他也得给自己埋几道暗线。 宁怀瑜在房中转了几圈,忽地心思一动,这样消息,所里几位上司必然还毫不知情,若告诉他们,必是天大人情。 但也不能都说。 否则一来显不出他卖的好,二来盐务所里出事,总得要人顶缸才是。 要说盐务所职务最高的几位大人当中,王大人年纪老迈,子孙平庸,只因舍不得这里的肥缺,一直不肯致仕,早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而刘大人家世寻常,全靠寒窗苦读才考出一份功名,为人精明强干,平素也极其注意结交上峰同僚,算得上是左右逢源。奈何这样大事,却是没有多少靠得住的关系。 唯有一位蔡大人,算得上是名门子弟,且妻族得力。虽非科举出身,依旧捐官谋到此处肥缺。 只此人气量狭小,只因自己不学无术,便对科举之人多有嫉妒。宁怀瑜初上任时,可很是受了他一些鸟气。此刻向他示好,说难听些,真有些犯贱! 可若论日后回报,他的家族背景倒是最为得力。 只若将此消息泄露,日后难免会给有心人看出痕迹。到时他这么个小官儿倒是无所谓,向宁家示好的程三公子恐怕会惹上麻烦。 可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尤其程家遭天子忌讳,也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没有自己,何尝没有别人会来寻他家错处? 宁怀瑜给自己寻好借口开脱,随即悄悄去找了这位蔡大人。 “……不知大人是否得知,下官家人方才来报家母重病,竟说起程三公子‘传’了魏国公,点了兵将回京呢!” 这位蔡大人本是个大胖子,行动艰难,闻言竟是猛地跳了起来,原先漫不经心的神色也变得异常慎重。 “此话当真?” 他为人再不好,但官宦世家的弟子自小见识广阔,在某些政事上,敏感度倒是极强。 “千真万确。大人不信,可去令人一查,我家七堂弟可还在客栈里呢。” “好好好!宁怀瑜,我记住你这份人情了。你随我来,把这几本账都给改了,先保你我无事要紧。” “谨遵大人吩咐……” 第157章文书 金陵。 逼仄的小胡同里,是戴良家租住的小院。 戴大嫂赌气坐在窗前纳鞋底,一针一线拉得咬牙切齿,自家两个女孩儿皆不敢做声,默默坐在一旁剥豆子。 戴良在窗外看了又看,实在是忍不住,放下书本出来赔笑,“好嫂子,你就别生气了。我不过是不在宁家上学,又不是不读书了,等明年一样参加童生试,你又何必见气?” 戴大嫂冷笑,“是啊,便是坐在家里,你也能给我考个状元出来,那才是大大的长脸呢!说不定回头还有时间去那书铺子多抄几本书,给咱家多割两斤肉,多扯几身新衣裳多好,我有什么好生气,竟该夸你有见识呢!” 戴良给堵得无语,半晌把门闩拿了来,“嫂子,你心里不痛快,干脆打我一顿吧。我知道退学这事是我有些莽撞了,可当时话都赶到那个份上了,难道叫我什么都不说吗?” 戴大嫂闻言一下子就炸了,抢过门闩一棍子就抽到他身上,“我没怪你不该帮着二姐儿说话,就算咱们是来投奔你姑母的,可长房对我们也有恩情,又是你表弟错在前头,你就是说了说他,那也没错!可后来学堂的先生都开口叫你回去上学,你怎么就不去了?” 戴良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话都说出口了,哪好意思反悔?” 戴大嫂更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做人是脸皮要紧,还是肚皮要紧?咱们这样的人家,讲究得起脸皮吗?不就是给杜家的小子挤兑几句,你就不去上学了。回头你倒是挣着脸皮,若考不上功名可怎么办?” 戴良道,“这天底下又不止宁家有学堂,不行我再去别处……” 戴大嫂气得又抽了一棍子,听得那呼呼风响,吓得两个女儿都变了颜色,眼睛一眨一眨的。 “别处?别处有学堂管着你一日两顿茶饭,还客客气气的吗?别处有这么些相熟的夫子先生,肯对你用心的吗?你小子从前在乡下耍无赖时的厚脸皮到哪儿去了?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 戴良忍痛还嘴道,“如今这不是读了书,明了道理吗?若还跟从前一样混账,那才是真不要脸了。” 戴大嫂还待再骂,可大女儿忽地眼尖道,“娘,娘别打了,有人来了!” “少替你们小叔遮掩!”戴大嫂十分不信,可随即却听到门前有人噗哧轻笑,“戴大嫂,可不是姐儿们说谎,真是有客上门呢!” 戴大嫂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二,二姐儿!这是怎么说的,你和二爷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就来了?这样乱糟糟的,可怎么坐呢?” 戴大嫂还拿着门闩,慌得四下里不知道怎么招呼,倒是她家两个丫头机灵,立即推开隔壁小叔的房间。 “书桌这儿是干净的,请过来坐。” “我去泡茶!” “对对对!”戴大嫂回过神来,忙扔了门闩就想去拿抹布擦桌子,可牵着女儿的宁怀璧却是一笑,“不必麻烦了,我不过说两句话,即刻就走。” 戴大嫂立即搓着手过来听吩咐了,“那您说。” 宁怀璧看了一眼戴良,“我那任上人手不够,缺一个文书,不知道你家这小叔子可否愿意去?” 戴大嫂张大了嘴巴,“文,文书?” 她不懂啊! 这是干嘛的? 宁芳抿着小嘴笑了,伶俐道,“就是平时帮我爹拟些公文,办些差事什么的。工钱不太多,一月就二两,再管着三餐茶饭及住宿,并一年四套衣裳鞋袜。干得好,年底另有封赏。” 这么说,戴大嫂就听明白了。 等于包吃包住一月净得二两银子,从待遇上看,这确实是个极好的差事。 “但是,但是会不会耽误他读书?他明年开春还要考试呢!” 在戴大嫂心中,再好的差事,也比不上小叔子前程来得要紧。 宁怀璧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这妇人或许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但心志明确坚定,就不是泛泛之辈了。 宁芳笑道,“耽误不了!我爹现当差的桐安县离着金陵,快马也就一日路程。若我爹有空时,也能指点他些功课。只那穷乡僻壤的,看戴大嫂子舍不舍得了。” 舍得,这个必须舍得! 戴大嫂别的记不清,却把别人家的考试名次记得牢牢的。宁怀璧是去年二甲十四名进士,这样人物若都教不了她小叔,整个金陵府也没人敢教了。 至于穷乡僻壤怕什么?她家什么穷日子没过过,还在乎那些么? 可她才想答应,戴良却开口推辞了,“二爷一番好意,本不该推辞。可我若应了,跟留在宁家读书,又有什么分别?” 眼看这小叔子又犯起牛心脾气,戴大嫂气得正想开揍,却听宁怀璧问道,“你也是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解?” 戴良道,“出尔反尔,又岂是君子所为?” 宁怀璧道,“你既知出尔反尔,怎不知‘上慢而残下,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我午饭过后便要启程赶回任上,你若愿来便来,不愿便罢。” 说完,他牵着女儿走了。 留下戴大嫂一头雾水,“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呀?” 这让戴良怎么说? 宁怀璧问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解,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他,能力足够了,自然可以照顾更多的人,讲更多的气节,能力不够的时候,就应该以照顾好自身及家人为要。 那么跟着宁怀璧走,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既可以读书,又可以学习为政之道,这不仅对于戴良这家的贫家子弟,就是对于有一定见识的官家子弟都是难得的好机会。 要不是看在他当众替他维护女儿,说公道话的份上,宁怀璧什么积年的老师爷请不得,非要亲自来请他这个菜鸟? 可戴良觉得,宁怀璧也是宁家人。 他才说了不去宁家学堂,却又接受宁怀璧照应,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吗? 谁知宁怀璧却又用出尔反尔的典故来教育他。 当年邹穆公对孟子说,底下百姓可恨,让他手下的官员被鲁国杀了,他想杀了那些百姓。 可孟子却说,是因为官员在百姓有事时,先没有保护他们,所以百姓才会不管那些官。 然后孟子才引用了曾子的那句名言,“出尔反尔,反乎尔者也。”意思是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 戴良懂宁怀璧的意思。 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前因后果。他既说了不去宁家学堂,那就不去呗,但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就断了跟宁家所有联系。 可道理虽然明白,戴良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真要是跟着宁怀璧走了,那可是比呆在宁家学堂更长见识的地方。他一个远房亲戚,这么占便宜,不大好吧? 戴良还在纠结,谁知戴大嫂已经把他的行李,麻利打好了包,“我不懂什么耳朵眼睛,却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二爷这么抬举你,你还好意思拿矫作态,小心折了福气。滚!” 被扫地出门的戴良,一下悟了。 自己纠结那么多干嘛? 他就算现在不跟宁家有任何关系,可将来若有了出息,那些瞧不惯的人,不一样要拿宁府说事? 明理之人自然会懂,那不明理之人,你怎么解释都没用。既然如此,何必为了那些不明白事理之人,白白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想通了的戴良不啰嗦了,嘱咐嫂子好生保重,侄女儿们好生听话。然后抱着包袱,追去宁府了。 第158章事发 对戴良的到来,宁怀璧没有半分意外。 事实上,在见到戴大嫂之后,他就知道,这个妇人就算是用棍棒打,她也会把这个小叔打过来的。 因为在戴大嫂的身上,宁怀璧看到了和宁四娘某种颇为相似的特质。只要是为了家里人好,她们都是那种不惜扮黑脸做坏人的那种人。 不过戴良自己能想通,自然最好不过。 说来女儿眼光真是不错,原本宁芳替戴良求到跟前时,宁怀璧是没打算带他去任上的。毕竟他当着差使也有上峰考核,万一带个不中用的过去,岂不连累自己? 是宁芳打了包票,说此人得用。又讲了戴良的一些事情,宁怀璧才动了心思。今日也才故意在人前试他一试,如今看来,倒是个能屈能伸识时务的。 虽说读书人讲究个气节清高,但做官显然懂得妥协与包容才更重要。戴良既有这样的特质,那宁怀璧倒当真生起要栽培他的心了。 自来独木不成林。 尤其官场之上尔虞我诈,能有几个可靠的助力自是必要非常。尤其如今的宁怀璧,有了争胜之心,自然考量也就多了。 如今看戴良,自是没什么身家背景。可自古莫欺少年穷,想宁怀璧自己也曾历经十年磨难,所以若此人真是个得用的,此时倒是最好的施恩之际。等他在自己手下磨砺几年,再扶着他考中功名,对宁家可是一大助力。 说起来挺现实的,可这世上又哪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况且听宁四娘说,还有意将此人介绍给夏家为婿,那宁怀璧就算是为了回报老丈人,也得要尽心尽力了。 夏珍珍正给丈夫整治行装,听说戴良来了,倒是出去见了一面,略说了几句话,然后回来喜孜孜道,“婆婆眼光果然不错!方才我出去说要赠他些银两盘缠,他却说什么‘无功不受禄’,还说出门时戴大嫂给他拿了不少钱,让我往后把他每月一半工钱拿去给他嫂子使用,可见是个厚道人。回头我就给家里写信,若二嫂同意,把这事定下来吧!” 宁怀璧颇觉好笑,“你也太性急了些,这看人哪有一两回就看出好歹的?何况结亲大事。若象上回似的闹出笑话,岂不让二嫂恨你一辈子?” 夏珍珍脸上一红,她在三鸦乡时曾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因县里遭了大水,一个开窑子的老鸨没了生计,也带着手下几个姑娘到乡下开荒种菜讨口粮食。 夏珍珍看她们几个娇滴滴的妇道人家怪可怜的,便想着从家里拿些吃食给人送去,谁知却把底下丫鬟婆子吓个半死。慌慌张张拦了,看她实在不明所以,才吞吞吐吐的说了。 回头宁怀璧听了,简直是哭笑不得。已经拿这事,取笑过夏珍珍好几回了。 此时看他又调侃自己,夏珍珍不免恼道,“就那么一回,你还要笑多少回?” 看她脸上微红,浅嗔薄怒的样子很是可爱,宁怀璧瞧房中无人,未免就上前亲了她脸颊一口,低低道,“若要我不笑,下次回来,可允了我么?” 夏珍珍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自从她跟去三鸦乡照顾宁怀璧饮食起居,这个人前正经老成的丈夫,却在背后时不时的调戏一回,弄得夏珍珍又羞又窘。 “你,你若再这样,我可再不理你了!” 可这回宁怀璧却没顺着她,反道,“你若不愿,那我便去别人处了。” 夏珍珍一愣,转头再看丈夫,拿起那件湖蓝色的缎袄往她面前一提,挺欠扁的炫耀道,“我也不是没人要的。” 夏珍珍瞪着那衣裳,咬唇不说话了。 她自然知道,这件袄子是辛姨娘给宁怀璧做的。针脚细密,配色清雅,比夏珍珍可高出十倍不止。 而且,辛姨娘也是宁怀璧的妾室,侍奉丈夫,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想想从前,夏珍珍甚至巴不得把宁怀璧往旁人那里推。可是如今,如今相处日久的夏珍珍也不知为什么,竟是一想到辛姨娘,心里就象是有只小蚂蚁在咬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宁怀璧见此,又揽着她的肩叹道,“你既是我妻子,我自不忍心勉强你个什么。但你夫君我好歹还算年轻,总没个象你似的,老这么干晾着的吧?我大概还有一月才得回来,你自想想吧。” 宁怀璧说完走了,夏珍珍真心纠结了。 她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可身边徐妈妈,还有好几个忠厚明理的婆子媳妇都私下劝过她这事。可要她真的跟宁怀璧怎样…… 她,她不好意思! 她以为丈夫这话算是最后通牒,谁知做丈夫的却是在肚内暗笑。 夏珍珍如今失了忆,回复了做姑娘时的羞涩腼腆,颇让他找回新婚时的感觉,所以他才老爱逗她。可逗弄多了,确实火大。老这么憋着也不是个事儿,所以还是得逼着她同意才行。 但也不只是为了做那档子事,而是宁怀璧觉得,家里最好得有个嫡子才行。 如今辛姨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宁怀璧可不打算再来第三个了。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辛姨娘的,倒是夏珍珍这个正妻,难道真的一点机会就没有了? 宁怀璧觉得,还是得趁年轻,再努努力! 怀揣着一份小小的美好期待,宁怀璧带着戴良,回三鸦乡开始他新的奋斗了。 不过这回他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送了县令卫淮。 谁算曾经对人有恩,可身为下属,该做到还得做到,才能让上司欢喜。 果然聪明人不必多言。卫淮收了礼,心中大觉舒服。回头在他离任时,果然尽心尽力保举宁怀璧为本地代县令,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而府尹李炬因救灾时对宁怀璧留下的好印象,自然无不应允。 况且宁怀璧虽上任时间不长,但因有程岳送来的番薯,还有夏家收罗来的菜种相助,三鸦乡在此次天灾过后,到冬天时全县竟没有饿死一人,反有余力资助邻乡百姓。这样实打实的功绩,让宁怀璧成了同年进士中攫升最快的一个。 虽然品级没有提上去,却有了实权。虽仍只挂着个县丞之名,但实际上,到第二年开春,卫淮调任之后,他已成了桐乡一地的实际县令。 此事若发生在平时,说不定还要招来些是非。但在如今的江南官场,却象是个漫不经心投进湖心的小石子,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原因无他,大梁朝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官场贪腐案爆发了。 第159章相邀 当英王府的程三公子带着石茂重的棺材,和他用生命换来的半本账册回到京城时,整个朝野都被震动了。 永泰帝大怒! 毫不手软的派出宫中最年长的四皇子,亲自到江南督察盐务之事。 金陵行宫总算是正经接了一回皇子的驾,可这驾接的,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整个江南官场风声鹤唳,基本没有一户官宦人家,能过好这个永泰十七年的新年。 宁怀瑜自然是被牵扯进去了。 宁芳这才知道,她这个大伯还当真大胆,就这么短短几年时间,居然就贪污了一万八千两银子! 想想从前为着下溪村一年能不能赚出三百两银子,宁守信都敢拿出来跟夏珍珍打赌。因为象他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没什么特别好生意门路,就收些田产房租,一年也差不多也一千来两银子的收益。 这相当于全家十八年的收益,大伯他怎么就敢贪? 宁芳没法问,却也知道这钱光靠长房自然是还不起的。 多半宁守俊借的,剩下小半是宁四娘掏了家里老底,就连宁芳,也贡献了最大的力量。 哎! 看着面前的账本,宁芳很心痛。 她也没想到,高粱饴糖的生意居然这么赚钱。才短短半年,大舅舅就替她赚了将近一千五百两! 不过这也是刚好赶上过年,本身东西就好卖。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家收购灾民稻杆,替灾民赚钱寻出路的事说了出去。 然后结果就是,四皇子初到金陵不久,就派人买了一千斤的高粱饴糖,还特特送往京城,孝敬父皇母妃及宫中的贵人亲戚们。 而剩下的官员们,敢不跟风么? 于是,借着这个事,宁家二姐儿不仅赚到钱了,还小刷了一把仁厚的名声。 不过因为这个事,最沾光的还是宁怀瑜。 因为此事,四皇子对宁家印象颇好,又听说宁怀瑜在事发之后,立即主动退清了全部赃款。便觉得他不过是个被上司连累的小官员,还挺同情他的。要不是盐务所的案子牵扯太大,不好私自放人,早就让他回家了。 不过据说也差不多了,前些天,宁四娘带着梅氏专程去了关押官员的扬州,据说要是一切顺利,应该可以把大伯接回来了。 只可怜宁芳辛苦一场赚的钱,也就是个账面数字而已。她连亲眼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全没了。 正叹息着,小喜鹊忽地喜气洋洋上得楼来,“姑娘姑娘,明儿三月三,有人请您去踏青呢!” 过了一个年,小喜鹊长高了些,也更稳重了些,按说如今已经很少有这么活泼外露的时候,可见是这个年过得太憋屈,把大家都闷坏了。所以宁芳也没指责,只笑着接了帖子。 这是她的小闺蜜齐瑞萱送来的。 重阳诗会上,宁家虽和崔家闹了那么大一场,但她和认得的几个小闺蜜倒时有联系。 官宦人家,没那么脑子不清楚的。大人要闹矛盾那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子们该交往还是要交往,所以宁芳和新朋友倒是都交往得挺愉快。 过年还上门做过几回客,也都相互拜过年。 因三月三,又名女儿节,女孩子难得可以出趟门,所以齐瑞萱特意下帖子,发起了聚会,邀请大家一起去栖霞山看桃花。 这个宁芳很乐意,早听说栖霞山风景秀美,却还没去逛过,如今既然有机会,她自然要去。 把烦心的账本一扔,宁芳拿着帖子就要下楼,“走,去找娘说说。她若同意,你们也都一起跟去!” 小喜鹊顿时喜笑颜开。 二奶奶最疼二姐儿,宁芳若开了口,能不同意的么? 很快到了夏珍珍这里,还没进门呢,就听见咯咯咯的孩子笑声。 是辛姨娘,拿五颜六色的布头缝了个精致小绣球,正逗着胖乎乎的安哥儿顺哥儿玩在。萍姐儿跟在旁边,也笑出一口小白牙。 宁芳看着就笑了,不管她怎么膈应辛姨娘,但爱护弟妹的心却是不分彼此的。不管是谁,只要对她弟妹好,她瞧着就高兴。 进来逗着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又嘱咐辛姨娘看着孩子,别跑得满身大汗吹了风着凉,在进屋跟夏珍珍说话前,宁芳就顺嘴说了一句。 “春天到了,我看辛姨娘身上衣裳也有些旧了,娘给她裁两身吧。” 因为出了宁怀瑜那档子事,所以今年过年为了省钱,全家人宁四娘带头,都没怎么裁新衣裳。宁芳她们母子几个倒好,还有宁怀璧之前亲自打理的几套衣服替换,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尤其今儿天气暖和,辛姨娘换了件薄袄,瞧着却是半旧的,颇有几分寒酸。 谁知一向大方的夏珍珍,却是顿时酸了起来,“行啊,那我就不做了,给她做就是!” 宁芳听着这话不对,想问她娘这是怎么了,却忽地瞥见夏珍珍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娘,您这是怎么了?” 看夏珍珍蓦地悄悄抹起眼泪,宁芳整个人都懵了。 不就是替辛姨娘说句话么?不至于吧! 还是徐妈妈上前低声道,“才珂大奶奶那边送了盘鲜桃来,二奶奶舍不得吃,便数着数儿说要留给你们几个。结果五姐儿拿着自己的舍不得吃,倒是见着辛姨娘就给她了。” 呃…… 宁芳再瞧向窗外,却正好看到宁萍正仰着娇羞小脸,向辛姨娘求抱抱。可辛姨娘却只微笑着,摸着她的头不说话,然后抱起了安哥儿,亲昵的亲着他的小脸蛋,把他抱到顺哥儿跟前玩了。而宁萍那小东西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满心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羡慕期盼。 宁芳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这个五妹妹一直性子有些冷淡,从前小时候也是出痘疹那一回,得了夏珍珍的看护,才跟她亲近起来。 可近来随着渐渐长大,不知为何,她却喜欢上了辛姨娘,老爱粘着她,可她又生性羞怯,总是不敢十分亲近。可就是这样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越发刺得人眼睛疼。 却是安哥儿这样辛姨娘亲生的,反倒不是很粘她,虽然也一处玩,可没一会儿便要找带他更久的夏珍珍,可明明是自家的亲妹妹,为何偏偏就是喜欢别人呢? 也难怪夏珍珍会吃醋了。 第160章出游 宁芳想想,先劝她娘,“萍儿只怕是年纪小,图新鲜也是有的。祖母不在家,娘近来又忙,她跟辛姨娘一块儿玩得多了,惦记着她也是常事。待长大些,知道好歹便好了。” 夏珍珍越发气得抹起了眼泪,“我再忙,也没说不管着她的。哪天晚上睡觉不是我哄着?生病了不是我照看着?竟是惦记着外人也不惦记着我,还不如安哥儿有良心,知道非让我吃一口桃子,才啃自己吃呢!” 宁芳噗哧笑了,“原来娘竟是馋桃子了么?那我的桃子全给娘吃,我就看着,好么?” 夏珍珍气得眼泪都憋了回去,一指头戳上女儿脑门,“我是为一口桃子么?你就跟你爹一样,就会欺负人!” 宁芳不解,“我爹又怎么欺负你了?” 夏珍珍忽地脸上一红,眼神闪烁的道,“总之,就是你们姓宁的不好!” 宁芳倒没留意她娘的古怪,只是劝道,“娘你也是的,想想安哥儿,都知道把桃子给你,莫非辛姨娘就不醋了?您好歹还是正室夫人呢,跟个妾室一般计较,好看么?” 夏珍珍听着这话才不吭声了,只忽地低头懊恼道,“都怪我不争气!要是这个家,要是这个家里只有我们自己多好?” 哎! 这回宁芳没法劝了。 已经发生了事情,怎么可能改变? 就算能把辛姨娘退回去,她还挺舍不得把安哥儿退回去呢。 “娘您想那些有什么用?若真不高兴,我这就去把萍儿揪回来,打一顿屁股,就知道好歹了。” “胡闹!”就算有点被伤到心了,可夏珍珍还是心疼小女儿的,“她还小呢,能懂什么?慢慢教吧。” 宁芳就知道她也舍不得,笑道,“那别想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不如想想您乖巧懂事的大女儿。齐家姐姐约我明儿去赏花,要不一块儿去散散心吧?” “你妹妹是小东西,你成什么了?”夏珍珍狠狠翻了个白眼,却道,“你去吧。齐家打发婆子来送帖子时,便跟我说了。你们都关了一个冬天,也该出去转转了。回头也问问你大哥哥大姐姐他们几个,要想一起去的话,我就看是托你们七婶,还是谁陪你们去。” 宁芳道,“娘你怎么不去?正好趁着天好,一起走走多好?” 夏珍珍摇了摇头,“顺哥儿,安哥儿到底年纪小,出去不便。你祖母和大嫂子又不在家,万一你爹那儿,或是你大伯那儿有事来寻,总不能家里没人吧?还是得我守着,不过茵儿你也可以带去。” 宁芳突然觉得,她娘是真的长大了。 然后就听夏珍珍又小小声的忿忿道,“萍儿那小东西,她这两天长牙,夜里还有些烧,她要出门,我也怪不放心的。” 宁芳忽地伸手把夏珍珍搂住,心头一片酸软。 这才是亲娘呐! 五妹要不知道惜福,才是真傻了。 ※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阳春三月,是江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草长莺飞,烟柳池塘,牧童田庄,几乎无处不是景致。 “……这栖霞山又名摄山,因昔时山间盛产甘草、野参、当归等有摄生之效的草药,又因整个山形似伞,亦名伞山。妹妹第一回来,有两个地方不可不去。一个是栖霞寺,一个便是纱帽峰。栖霞寺里有座舍利塔,纱帽峰里有千佛岩,俱是不可不看之景。” 听齐瑞萱如数家珍的介绍着,宁芳打趣了一句,“今儿不是来看桃花的么?怎么又要拜菩萨了?” 旁边齐瑞萱的表妹,王五娘促狭道,“她要说亲的人,自然惦记着求神拜佛。” 齐瑞萱一下涨红了脸,急道,“那又不是我愿意的,有本事你们日后都别说亲,我才佩服你们呢!” 这下几个女孩俱都吃吃笑了,宁芳道,“好了好了,全因我这个土包子头一回进城,无心失言才挑起的话头,好歹姐姐饶过这一遭吧。” 齐瑞萱还没答话,倒是另一位小姐罗贞儿替她应下了,“行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姐妹之间开开玩笑有什么呀?我还没生下来便指腹为婚了,如今长这么大也不知听了多少取笑的话,耳朵都起茧子啦!” 罗贞儿虽然姿色平平,但为人豁达开朗,一直很投宁芳的脾气,顿时道,“正是如此。对了,那看桃花的地方是在哪儿?快告诉我!” 大家从善如流,很快换了话题。 今儿到底夏珍珍没来,而是请了宁珂之妻简氏相陪。因在家闷了一个冬天,不止是宁芳宁茵姐妹愿意出来,就算是大房有些怯懦的宁萱宁芸,还有一向不合群的宁绍棠都跟了出来。 当然,也少不了南湘儿。 今儿家里诸弟妹都放出来了,也不好很单拦着她。她想来,夏珍珍便也让她来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到了山脚下,准备开始弃车登山。 简氏因不爱爬山,且还带着年幼儿女,和几家的少夫人们皆是笑道,“知道你们精力足,必是想爬的,我们便不跟你们走了。若要坐轿的,赶紧都上来。别回头走了一半又哭鼻子,那可没人背。” 宁芳罗贞儿纷纷表示要自己走,南湘儿不好意思说自己懒,便指着家里最小的宁茵道,“四妹妹肯定走不动,我带她坐轿子去。” 可宁茵却不乐意,“我能走!我跟三姐姐都说好了的,我们一起走上去。” 自从她跟宁芸两个共书房以来,因年龄相仿,脾气温和,二人倒好得成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宁萱看了笑道,“她俩方才还打赌了,说后到的回去要输给先到的一只鸡腿,我倒想看看,谁吃得到。” 众人都笑了,南湘儿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便道,“那就一起走呗,反正我也想看看风景。” 因宁怀瑜出事,南湘儿近来也收敛许多。 她虽不知宁怀瑜到底亏空多少,却是看到宁四娘借钱的。而这位舅舅有多少钱是用在自己身上,南湘儿心里也不是不知道。所以近来她难得的好说话了起来,就是生怕得罪了外祖一家,要拿回她的东西去还债。 只她也不想想,若当真要她的东西,早就动手了,怎可能等到现在?只宁芳看她难得老实,乐得不去点破了。 第161章驱赶 女孩子们都要走,男孩子们更要走的。 几家人商议之后,留一部分下人看车,一部分坐轿子,另留下足够多的丫鬟小厮,跟着这些哥儿姐儿们爬山。也预备着他们爬不动时,能有人背。 宁芳不担心别人,只有些担心宁绍棠。却又不是体力问题,只担心一事,“你一会儿可随和着些,多交几个朋友是正经。” 自从上回打过一架之后,二人颇有了些交情。 听说宁芳爱写字,宁绍棠特意寻了本好字帖给她,宁芳也送了他几件小针线。一来二往的渐渐熟识,如今在诸姐妹之中,他倒是跟宁芳最为要好。 这是宁绍棠第一次出来交际,宁芳挺怕他又耍性子,在外头落一个“脾气古怪”的名声,那往后在金陵可就不好混了,所以特意嘱咐一句。 谁知宁绍棠却翻了个白眼,“少管我,你还是担心自己走不走得动吧!” 可嘴上冷哼着,宁绍棠却把她的帷帽又拉得更加严实,“虽说还小,可女孩子让人看到总是不雅,自己注意点!” 被这样冷着脸教训,宁芳颇觉自己好似多了个爹。 不对,她爹都不会这么教训她! 回一个白眼,不过看宁绍棠虽然不爱笑,却也能跟那些新认识的公子哥们说得上话,宁芳放心的和小姐妹们一起开始爬山了。 只是她这颗心,放得还是太早了点。山爬到一半,出状况了。 惹事的不是宁芳担心的宁绍棠,而是她家那位娇生惯养的大表姐,南湘儿。 男孩子们到底脚程快,又存了比较之心,早一窝蜂跑远了,女孩子们才慢悠悠的到了半山亭。 爬山自然是累的,等到了这儿,看到一个能遮荫的凉亭,大家都想坐进去休息。可因为今儿三月三,出来游玩的女眷特别多,亭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宁芳看到其中还有不少老人,便跟几个小姐妹商量着再走一段,去前面寻个荫凉处休息。大家都没有异议,可南大小姐不干了。 眼看亭子里坐的不过是些平民,便让下人过去驱赶。宁芳想劝,她还振振有辞起来。 “这些愚民看到我们本就该早早避让,我让人叫他们走,是教他们分清上下尊卑,否则若犯到贵人手里,早一顿好打了!” 要说南湘儿这话也不算错,可后世就是个小平民的宁芳却怎么也无法做到她那么理直气壮,眼看南湘儿已经发了话,只好嘱咐下人们过去好言相劝。 不一时,大部分百姓都走了。可有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扶着个一脸病容的老太太,不肯相让。 “……我娘正因身子不好,才特意今儿带她来栖霞寺拜菩萨。好容易走到这儿坐下喘口气,你们就要赶人。可让我带我老娘上哪儿去?不如各位贵人小姐们行个方便,容我老娘坐一时吧。” 婆子为难,过来回禀,宁芳看那老太太确实脸色不好,一副病秧秧的样子,原说就算了,可南湘儿更加不依了。 “既是有病,还不快些赶开?若过了病气,谁担得起责?” 婆子听了,只好过去把人赶走了。 南湘儿这才得意洋洋的进了亭子,还当着众人的面,教训起宁芳来,“要不是我,你们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没用极了。二妹妹你就算要好心,可别学那东郭先生,枉自救了中山狼!” 这扯得上关系吗? 出门在外,难道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不是在外头,宁芳定要跟她辩辩这个道理。可如今既在外头,她顾及着家里的颜面,便不吭声了。 倒是罗贞儿替她解围道,“好容易一天不用上学,南大姐姐倒又当起先生来。还不快把咱家的点心茶水奉上,请南先生享用。” 如此一来,各家都拿出各自带的点心交流品尝,南湘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然后王五娘也过来劝宁芳道,“天下的姐姐都一样,我几个姐姐嫁出去之前,也是成天教训我,烦都快烦死了。不过大着几岁,便总拿我们当小孩儿。” 宁芳才笑着说她并没有见气,忽地宁茵插嘴道,“我二姐也成天管着我,不许我吃这个,不许我吃那个,还管着五妹和二弟呢。” 众人哈哈笑了,指着宁芳道,“原来你竟也是个小管家婆!” 姐妹们正说笑着,忽地宁芳瞥见宁萱羡慕的坐在一旁,想搭话,又不敢开口的模样,便拉着齐瑞萱道,“你们快别取笑我了,我再怎样,头上还顶着个大姐呢,要做管家婆也是打她开始的。齐家姐姐,我这大姐似乎倒跟你同岁,连名字也一样,不过你们月份谁大呢?” 一帮小姐妹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对宁萱问长问短起来。 宁萱感激的看宁芳一眼,微红着脸,开始进入大家的话题圈。 她是丫头生的庶出姑娘,本就不怎么得梅氏看待,兼之又没什么特别出挑的才艺,就更加不引人注目了。不过性格温柔敦厚,也挺容易让人有好感,只需要宁芳给她制造一个机会,她也能跟人相处愉快了。 冷眼旁观着这边的热闹,南湘儿心里挺鄙夷的。 宁芳这些手段在她看来,全是不入流,而且没有意义的滥好心。 宁萱一个庶女,注定没什么前途,对她好有什么用?纯属浪费时间! 当然,在南大小姐看来,宁芳这帮手帕交也全是没什么用的。 齐雅萱家境败落了,王五娘她爹才七品官,几个姐姐也嫁得门第不高。至于唯一家世不错,值得结交的罗贞儿,偏偏早已经指腹为婚。那未婚夫听说是她爹早年的同窗好友,一个落第举子的儿子,一看便前途有限得很了。 南湘儿在心里把这些小姐们的身家家世一扒拉,便生不起半点结交之心了。大舅舅宁怀瑜曾经说过,与其花时间去结交十个没用的人,不如花时间结交一个有用的人。 南湘儿深以为然,要不是为了出门逛逛,她才不愿意跟这些毛丫头呆在一起。 要说她如今真正想结交的,倒是有一个,可那人偏偏又离得太远,够都够不着。想及此,南湘儿未免又暗怨起宁芳来。 她是知道,过年宁芳曾经给程岳写了信,还送了年礼的,可惜全是些不值钱的茄子干豇豆条什么的,本来南湘儿想把南家年礼里的鲍鱼海参送去,偏偏宁四娘坚决不许。 反把这些好东西送到公中,做了宁家过年的年菜。虽然也得了几个好,可南湘儿却仍是觉得太亏。 要是大舅舅在,才不会这么浪费,一定得用在有用的地方才行。 不过如今宁家唯一可以跟英王府联系的,除了大人,就是宁芳了。 南湘儿觉得,为了搭上那位品貌出众又家世不俗的三舅公,还是值得跟宁芳这种没见识的小毛丫头,虚与委蛇一下的。 她在这里盘算着心事,却不知之前被她逐走的那个男人,正在更高的一处山坳里,背着老母,含恨望向她。 年三十了哦,提前拜个年,祝大家幸福安康,合家美满! 第162章显摆 被南湘儿驱赶的那汉子姓阎,真名没人记得,本是惯常在市井里混的一个无赖,因这个姓人送绰号小阎王。平素为人极是横行霸道,但唯一好处就是极孝顺。 若南湘儿今日只驱逐了他,他可能畏惧官宦人家势大,就此算了。可南湘儿驱逐了他的老母,让这汉子心中记恨起来。 虽不敢明目张胆对南湘儿做什么,却想着要如何算计她一回,才好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而此时,在半山亭下方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悄没声息的跟上了宁芳一家人。 一路无话到了栖霞寺。 因寺里游客实在太多,南湘儿再想端着架子,也不可能冒着犯众怒的风险,把这么多游客都赶出去,大家只得随意参拜一回,看了看舍利塔,纱帽峰及千佛岩便罢。 等把这一圈景点逛完,带着小孩子的少奶奶们首先撑不住了,但此时年纪较大的哥儿姐儿们还游兴正浓,而年纪较小的孩子们却因时近正午,快到平时吃饭歇午晌的点了,都眯着眼睛开始打瞌睡。 想着此时下山也有诸多不便,于是简氏和几位少夫人商量过后,决定还是留在栖霞寺凑合着吃顿斋饭,再借两间房,带着小孩子和走不动的丫鬟婆子们在此午休。 至于那些精力旺盛的大孩子们,便集中了各家的青壮家丁,护送着他们去游玩。等逛完回来,正好一起下山。 倒不是她们格外宽松,而是今日游客实在太多,庙里房舍紧张,借给她们那两间已经是很勉强了。若全留下的话,根本歇不下,倒不如放他们出去逛逛。 只没有大人跟着,要去哪儿就得提前说好。 宁绍棠和同行的几个的哥儿想去爬最高的凤翔峰,而宁芳她们几个女孩却是想去看桃花。 问清两边的路程差不多,且一路并无什么艰险之处,简氏便作主将人一分为二了。 “许你们去倒也使得,但一定不许再跑远了。路上得听管事的话,不许乱跑,若答应了,才能去。” 一帮半大孩子自然无不拍着胸脯,应允下来。简氏又择了两个老成可靠的管事当首领,这才许了他们出去。 南湘儿本不想去,可留下就得跟一堆少夫人奶娃娃们挤大通铺,又看到去看花的女孩那边,还安排了在山脚下雇的轿夫抬着,她就改主意了。不仅主动表示要去,还又扯出一番大道理来。 “……我既是个大的,自当该当个领头的。各位嫂嫂婶娘且安心歇着,我必看好她们,不叫人出事。” 对此,不止宁芳,连其余几个女孩都懒得翻白眼了。明明是她自己也想去玩,偏还打着照顾人的旗号,未免也太会取巧卖乖了些。 偏偏一些不熟识的大人还挺信她这一套,又嘱咐了好多话,才放她们出去。 等出了门,王五娘便有些不忿,私下道,“不过是个客居的表姐,倒处处显得她才是个伶俐的一般!” 罗贞儿道,“你既不傻,也就莫要生气了。老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咱们不过出来半日,你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儿的,真当这些嫂嫂婶婶都瞎了不成?没见宁家七婶婶,交待完她,又去交待了芳姐儿?可见不是真信她了。你再瞧齐家姐姐,之前那样给她瞧不起,还问她那衣裳料子是多少年前的旧物,这会子却还能面不改色的陪她聊天。你若学不乖,那才是傻子!” 王五娘再看那边面色如常,陪着南湘儿聊天的齐雅萱,也笑了起来。 此时再看宁芳宁萱,已经打点好了宁茵宁芸的午休之所,过来会合。二人便都住了嘴,分别上了竹轿,去了桃花涧。 有人抬着,自然比自己走山路舒服很多。 瞧着山中景致颇美,几个女孩未免动了兴致,忽地提议轮流背起所学的春景诗,给旅途助兴。 这种风雅之事,连南湘儿倒也愿意。只背着背着,她那好为人师的脾气又显出来了,一路高谈阔论,一时说这首不够应景,一时又说那首不够意境,卖弄个不停。 不过沉下心来认真听听,南湘儿虽素来爱掐尖要强,但也确实是有几分才情。无论诗词文章,学得十分扎实。 王五娘听得暗暗点心,她虽不喜欢南湘儿的为人,但人有傲气,还是多半有几分倚仗的。此时她愿意讲,就听她讲呗,反正累的是她自己。 当她优哉优哉把心态放宽下来,才忽地发现,在场女孩大半打的竟都是一样心思! 大家早都住了嘴,只在南湘儿快讲不下去时,才又背首诗词,提个话头什么的,好让她继续显摆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王五娘在轿上忽地噗哧笑出声来,这竟是不费一文钱,得了个说书先生么? 可南湘儿听到她那笑声,却是不悦的道,“王家妹妹你笑什么?可是说我说得不对?” 王五娘忍笑连连摆手,“怎会?你说得十分有理,我只是想着那作者虽写诗时故弄玄虚,但一定想不到日后有个女孩竟把他的憋屈看得真真切切,解得明明白白,觉得十分有趣罢了。” 南湘儿还有些将信将疑,就听齐雅萱道,“方才还不觉得,如今王家妹妹一说,我也想笑了。从前我家祖父常说,诗词要学,但不可学得太深,以免移了心性。我原还不信,如今想来倒是有理。若好好一个读书人,不去钻研经义,倒成日想着怎么寻章雕句,写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词,一味愤世嫉俗,可怎么考得上科举,做得好官呢?” 南湘儿听得这才不计较了,道,“所以说,一般仕途顺畅的没几个诗词大家,诗词大家也做不来大官,便是如此了,你祖父说的很是有理。” 齐雅萱抿嘴含笑谢过,几个女孩相互悄悄挤挤眼,只听南湘儿又开始指点江山,抒发感慨了。 尤其路上瞧见还有几拨摇着折扇,头戴方巾的书生时,别的女孩都不出声,偏她却声音更大了些。 宁芳无奈的暗自摇头,心说这个傻表姐,真不是她不愿意点醒她,而是这样的人,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点破了,只怕还要怪你扰醒她的美梦。那谁还愿意啰嗦? 幸好为避阳光,大家今日都是戴了帷帽的,也不怕那些男人看了脸去,她爱说就让她说个痛快好了。 一时桃花涧到了,此时午休的人多,看花的人少。几个女孩来时,就见满山满谷的桃花开得灼灼艳艳,美得简直不似人间。 众人惊叹不已,连南湘儿也闭了嘴。 女孩子爱花都是天性,当下王五娘和罗贞儿就去捡拾干净桃花,打算回家做香囊书签。齐雅萱擅画,随行丫鬟也有带了笔墨的,打算先勾一副小景,回头画成画儿,挂在书房里。 宁芳啥也不想做,就想静静的欣赏这里的美景。忽地,宁萱悄悄上前,道了句,“二妹妹,今天谢谢你了。” 她谢的是,宁芳带她进入这些小姐们的交际圈。 宁芳会意,笑着拍拍坐着的大青石,示意她也过来坐下,“大姐姐说什么呢?咱们自家亲姐妹,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能不盼着你好么?我瞧你针线做得好,要不要也画些桃花,回头给祖母绣个手帕?” 宁萱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在她身边坐下,微红着脸道,“我,我倒是想绣个案几上摆的小桌屏来着,又怕祖母不喜欢。妹妹跟着祖母时间最久,你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儿的么?” 宁芳惊叹的睁大眼,她绣个手帕都很不容易了,这位大姐居然就敢绣屏风了? “你别看祖母面上严肃,但最喜欢把小孙女打扮得光鲜亮丽,你若绣屏风还不如给自己绣条裙子讨她欢心。但你若一心孝敬祖母,不如——” 她才要说到关键,忽地一个小丫鬟匆匆来找,低头略说两句,宁芳变了脸色,跟宁萱道一声“去去就来”,便跟着小丫鬟走了。 新年第一章,鸡年大吉!大鸡大利! 第163章招事 桃花林边的空地处,已经给家丁拿幔布马桶围了个半人高的方便之所,如今南湘儿躲在里头,尴尬得无以复加。 她一路来时,嘴巴没停,是以喝了不少水,等到此处,别人都去看桃花了,她倒要急着如厕。 好在家丁婆子皆是教练有素的,东西也带得齐全,很快布置好了,南湘儿也解决了内需。正轻松着,她忽地发现裙子上沾有血迹,再一细看,南湘儿意识到一件事了。 她来癸水了。 要说她这年纪,也属正常。年前南湘儿便来过初潮,当时宁四娘和梅氏,还有贴身婆子都教导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以南湘儿并不算慌张。 但她却没料到,会在今日突然又来了。 按说少女初潮后情况不稳定,有些会等上半年才来,有些却可能几个月就来,是以要随时做好准备。 南湘儿今天出门时,负责照料她的贴身婆子就提醒过这事,可南湘儿却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不过一天来回,应该没事,谁知就是这么巧,偏偏今儿就来了。 为着今天出门漂亮,南湘儿特意还挑了条月白色的绫裙,此刻染了血迹,无比刺眼。偏偏她们的备用衣裙皆放在栖霞寺里,此时南湘儿要走出去,是万万不能的。可要不走出去,难道还一直坐在马桶上? 所以南湘儿思来想去,只推说不舒服,让小丫鬟把宁芳找来了,此时见她便道,“我的裙子被树枝挂到了,好妹妹,把你的裙子脱下给我遮一遮吧。横竖你年纪小,不碍事的。” 虽宁芳因年纪小,个子也比她矮很多,但她今天为怕出门弄脏了不好洗,特意穿了条略深的绛紫色绣银色缠枝纹的襕裙。 这种裙子不仅经脏,而且腰间打了数个皱褶,只要放开腰带就足够成人穿了。 南湘儿虽比宁芳高出不少,但也没高到哪里去,只要把她的裙子脱下来,自己套上,刚好到膝盖附近,不仅可以遮羞,而且不会觉得突兀。 当然,最重要的是,宁芳是在场年纪最小的女孩子,比较好糊弄。南湘儿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尴尬事,可不就来哄她了? 可宁芳听了却诧异莫名。 她原还真以为南湘儿有什么不舒服,急急赶来。可若只是裙子挂破了,叫小丫鬟补一补不就好了? “姐姐是没带针线么?我这儿有。你若不好意思出来,让丫鬟进去替你缝上就是。” 见她当真从荷包里取出针线,南湘儿越发急了,“那针线补了,不也有疤么?多难看?我才不要。还啰嗦什么?快把你裙子脱下来给我,回头我赔你一件就是!” 宁芳听着这话不高兴了,横竖此时小姐妹都离得远,不怕人听到,便也不肯相让了。 “姐姐裙子上补个疤都知道丑,可我这么大的姑娘了,穿着裙子来的,光着出去,我就不丑吗?借裙子便借裙子,又说什么赔不赔的做甚么?若是谈钱,那好啊,姐姐自拿钱买去,我还不乐意占姐姐这个便宜呢!” 看她当真甩手要走,南湘儿又气又急,“你,你给我站住!” 宁芳冷着脸举着针线站定,“姐姐要么跟我把话说清楚,要么让丫头来补,自己选吧!” 真当她傻啊?要是一般般的破损,南湘儿早冲出来了,怎会站在布幔里半天不动? 就见南湘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纠结了半晌,让丫鬟婆子们都退到林子外头,不许偷听,才低低跟宁芳说了实话,“我,我癸水来了。裙子,裙子给染了……” 早说嘛! 宁芳翻翻白眼,其实她有几分猜到了。虽然这个大表姐不讨喜,可女孩子在野外遇到这种问题,能帮还是帮一回吧。 “就算我把裙子借你了,可再染出来怎么办?要不要我去问问?” 宁芳是好心,这个问题不能治标不治本啊。回去还要坐半天竹轿呢,就算她的裙子颜色深,可也经不起这么染的。 南湘儿睃她一眼,红着脸低声忿忿道,“不用了。我今天穿的衣裳薄,怕山里凉,里面又加了个棉背心……”一会儿把背心脱了垫垫也就是了。 宁芳瞟一眼她身上那件掐腰修身的浅樱色崭新春衫,忍不住揶揄了句,“姐姐倒挺会照顾自己的。” 风度也要,温度也要。 怪不得她穿这么少,一路都没叫冷。宁芳穿了件薄夹袄,不走动时还觉得凉飕飕的呢。 既然她自己有办法解决源头问题,宁芳瞅瞅左右,转到后头一处大青石的背面,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开始低头解裙子了。 南湘儿还催,“你快着些!” “知道了,真啰嗦!” 可等宁芳窸窸窣窣把裙子脱下来,收拾好衣衫出来,却是发现,南湘儿不见了! 布幔里头,空无一人,却有一只樱红的绣鞋落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不是南湘儿,又是谁的? 宁芳大惊失色! 而此时离得最近的丫鬟婆子也发现不对了,“哎呀,小姐,小姐人呢?” “快别叫嚷!”宁芳白着小脸,先厉声喝止了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们。好在此时是南湘儿要用马桶,是以守在旁边的都是宁府的下人,尚无其他人发觉。 宁芳让个小丫鬟捡了南湘儿的绣鞋,坐进布幔里,又嘱咐另一个守在布幔外头,“回头要有人问,你就说表姐闹肚子,可机灵着点,别露了破绽!其余人随我悄悄四散里找,这儿那么多人呢,那贼人就算劫持了表姐,也不可能走远,必躲在不远处。只要把人找到,悄悄送回来便是,明白吗?” 明白了! 兴许小丫头们还年轻不懂事,但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子却是冷汗直冒,万分庆幸宁芳方才喝止了她们叫嚷。 不管南湘儿是为何被人劫持,只要她们方才一嚷出来,那南湘儿的名声就算毁了。这还不比宁芳跟魏国公府的崔鸿传出的流言,那流言好歹还是给门当户对的人算计,虽然屈辱,但并不丢脸。 但若是让人看到南大小姐被个贼人劫持,哪怕是给人摸个小手,抱个腰什么的,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再嫁进高门大户了。而这样护主不力的下人们,又会面临什么下场? 所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婆子们二话不说,立即开始四散找寻。 可这片山林说是跑不远,但也山高林密的,地上枯叶又多,完全看不出足迹,那贼人到底劫持了南湘儿藏在哪儿了? 宁芳也急。 南湘儿名声若被毁了,她们姐妹又能好得到哪儿去?这才真真应了她刚才说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呢。 这个表姐,真是个惹祸精!下回不管怎么说,若没有长辈带着,宁芳发誓,是绝对不跟她一起出门了。 太招事儿了! 第164章黑妞 宁芳正焦急的带着人寻找南湘儿,那些去爬凤翔峰的哥儿们从另一条山道,直接下到桃花涧这边来了。 还笑道,“之前在山上就瞧见你们,一个个坐着轿子,跟老爷似的,回头也让我们坐坐呗!” 女孩们自然笑着说不行,看这边热闹着,宁绍棠独找到宁萱,“怎么没见着二妹妹?” 宁萱也不知道,“方才大表姐使人来叫她,就一去没回来了,要不我过去问问?” 宁绍棠顿时皱了皱眉,“我去吧,省得有事又刮拉上你。” 宁萱心中一暖,这个大哥虽跟她隔着母亲,但其实挺维护两个庶出妹妹的。之前有好几回被宁怀瑜责罚,都是为了保护她们,才跟南湘儿起了冲突。 “还是我去吧,有二妹妹在呢,表姐也不敢怎样。再说那边是女孩子的更衣之所,你们男孩过去也不大方便。” 宁绍棠这才作罢,“那你小心些,有什么事赶紧过来说。” 宁萱笑着把自己的汗巾抽出给他擦汗,自过去了。 可见着守在布幔边的小丫鬟,便觉脸色十分不好,再看宁芳脸色难看的出来,宁萱便直觉出事了。 “这是怎么了?” “表姐不见了。”宁芳觉得,这事已经无法隐瞒了。马上人都要离开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万一拖得太久,那贼人杀人灭口怎么办? 比起名节,还是性命要紧。 “她似是被人劫持了。我们找了半天,都没寻着。” 宁萱毕竟大上几岁,渐知人事,一下掩着嘴低低惊呼起来,“那,那要报官吗?” 宁芳没说话。 要是闹到要报官的地步,那南湘儿就算找回来,这辈子也真的只能老死在家中,或是去庙里出家了。 “报什么官?她就是个灾星,索性死在外头好了,省得连累人!” 是宁绍棠,到底不放心,也跟过来了。方才宁芳的话,他全听到了,所以此刻少年攥紧了还不强大的拳头,无比愤恨。 看着这个大堂兄阴鸷狠毒的目光,宁芳没办法说什么。 因为当知道宁怀瑜是怎样因南湘儿而吊打宁绍棠害时,她就知道,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而南湘儿也根本没想过要给宁绍棠兄妹们道歉。 有时候,小孩子之间的伤害最无心,但也最残忍。连宁四娘都不知道怎么解开这个疙瘩,宁芳就更不知道了。 她只能凭着本心,好好对待这个大哥,希望用手足之情化解宁绍棠心中的仇恨。如今看来,宁绍棠对她们是亲近了许多,但对于南湘儿,还是无比的痛恨与厌恶。 如果因她今日出了事,再连累到家中姐妹,宁绍棠真心觉得还不如一根绳子送她上吊得了。 宁芳看着他的表情,只能轻叹一声,吩咐丫鬟,“去叫人吧。” 该做的努力她都已经做了,但当事态已经失控,就必须面对现实了。 可那丫鬟还没过去,忽地只听外头一阵喧哗,有群在路上曾听到南湘儿高谈阔论的书生们,刚到桃花涧,却从山间滚下一人,落到他们面前。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遭了暗算,被人打晕,衣裳都被扒去,只剩一条短裤,就这么赤条条的从山上滚落下来,落到这些书生跟前时,倒是悠悠醒转过来。 偏那群书生中有个促狭的,故作讶色道,“常听说这桃花涧里有桃花仙子,怎么如今却滚出来一个龌龊汉子?莫不是汉子跑去调戏仙子,仙子一怒之下,便将人赶了出来?连衣服都给扒了,实在是可怜,可怜!” 众书生哄笑,纷纷打趣。 那汉子又羞又辱,身上又疼,偏生半天爬不起来,只得在那里等人奚落。 而这番变故吸引了大半人的注意力,所以,也没有人留意到,有人扶着个衣衫凌乱的姑娘,悄悄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宁芳只觉肩头给人拍了拍,转头一看,吓得她差点惊呼起来,可那人却笑嘻嘻嘘了一声。 这是一个不大的姑娘,大概十三四岁,身材高挑,皮肤微黑。面上不知道是不为了救身边的南湘儿,弄得一道黑一道黄的,看不清眉目,只一双眼睛如点漆,又黑又亮。 来不及询问,一旁发髻凌乱,衣衫还刮破好几处的南湘儿却是眼中含泪,又惊又怕的指责起宁芳来,“你是怎么办事的?我让你在外头脱裙子,你怎么连我给人抓了也不知道?” 她给人堵着嘴拖走时,可快吓死了! 幸好身边这黑妞很快就来救了她,可就算是回到这里,南湘儿还是惊魂未定的。只觉全是宁芳的错,怎么能在这么近的地方没发觉自己被掳走? “闭嘴!你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还是怎样?”宁绍棠阴狠的低吼一声,暂且把南湘儿压制住了。 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南湘儿又惊又怒,活象看着只居然敢来挑衅老猫的小耗子,难以置信。 看她想发飙,宁芳赶紧道,“大姐姐,你还不赶紧去把衣裳头发收拾好?否则来了人,你要怎么解释?” 南湘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暂且闭了嘴,气鼓鼓的进了幔布里头,套上宁芳早先脱下的外裙,又让小丫鬟重新给她梳了头发。 她这边收拾着,那边宁芳又让宁绍棠去叫两个家丁,远远盯着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男人,然后才转头看着救了南湘儿的黑妞,大方摘下手上的一只金镯子。 “大恩不言谢,这镯子就算谢姑娘相助了。若以后遇着难事,尽可以来金陵宁家求助,只要我家办得到的,必为姑娘效力。” 她是很诚恳说这话的,当然,也留有余地。 这黑妞莫名其妙的出现,又不动声色的救了人,不是宁芳疑心重,而是觉得,这实在太凑巧了! 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人却不可无。 谁知那黑妞顿时理直气壮道,“我现在就有难处!” 宁芳狐疑的上下打量她一眼,“那你说说看?我不一定能办得到的,说不定还得回去问我母亲或祖母。” 第165章骗鬼 黑妞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亮小白牙,“你收我做丫鬟吧,要贴身大丫鬟那种!” 宁芳有点晕,“你?你要做我丫鬟?” “是啊!”黑妞看着她,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态度,“你看,我救了那女的,是你姐对吧?也算是对你家有恩了。然后你为了报恩,收我当丫鬟,多好的事啊!” 好吗?怎么宁芳没觉出来? “你为什么要当我丫鬟?” 那黑妞微微一哽,忽地拍着胸脯道,“因为我是灾民啊!家乡刚受了大灾,很可怜的!还有,那个,我无父无母,你要不收留我,我就没人收留了!” 她说完,还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惜却激不起宁芳半点同情心。 就算这妞儿衣裳旧点,皮肤黑点,模样狼狈了点,却中气十足,目光灵活,她哪里象灾民了? 而且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活得这么神完气足? 骗鬼去吧! 不管这黑妞是怎么骗人,当务之急是找个借口替南湘儿遮掩过去。 否则就算她换了衣裳,梳了头发,可有心人还是能看出端倪的。是以宁芳只好闭上眼睛,编了番瞎话。 “……方才大表姐在外头方便时,突然遇到条小蛇,吓得她跌了一跤,裙子都刮破了,头发也散了,只好先把我的裙子借她……说来幸得这位姑娘,哦,你姓汪啊。幸得这位汪姑娘帮忙,才赶走了小蛇。只汪姑娘说她是来金陵投亲未果,又跟家人失散,便只好先带回我家去住两日,再替她安置了。” 虽说宁芳这番话听起来漏洞颇多,但好在在场的都是些年轻的哥儿姐儿们,比较好糊弄,反正看着人没出事,便也没怎么疑心。 等大家重回了栖霞寺,简氏她们正好也午睡醒来了,正在梳洗打扮。只是听说南湘儿在外头突然来了小日子,简氏也是无语。幸好这会子众人都收拾好了,基本不用房间,于是又要来热水,关了门让南湘儿收拾整齐,换上她自己带来的衣裳,总算是可以出来见人了。 只是南湘儿这么里里外外换几回衣裳,大半女眷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皆是含笑不语。 偏南湘儿以为人家是在笑她,怪没意思的把换下来的裙子往宁芳手上一塞,早早罩上帷帽,占了一顶竹轿,就催着下山了。 宁芳翻翻白眼,这种借去穿了的裙子,起码也要洗洗干净再还给人家吧? 可这种事,又不好在这里争。所以宁芳叫画眉把脏裙子收了,自己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回家了。 可等她一出门,简氏却把她拉住,“那个汪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瞧瞧这位大姐,可真不见外,宁芳不过是叫自己丫头照管她一下,她就不客气的要茶要点心,两颊塞得鼓鼓的,没一会儿,便把宁芳的食盒吃空了大半。 虽然听宁芳说过缘由,可简氏是不大信的。这样一个野丫头,给几两银子得了,还当真要带回宁府去? 但人在外头宁芳也不好解释,只说,“回家再说。” 简氏心知其中必有缘由,不多问了。把这位小汪姑娘安排在了下人车上,指派了几个得力的婆子盯着,且别让她闹出事来。 只都这样盯着了,那位小汪姑娘却还是找着机会,趁人不备,悄悄在角落里留下了一块布手帕。 等她们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汉子遮遮掩掩寻了过来。捡起布手帕打开一看,见里头还包着两块点心,便喃喃笑了,“就这还能偷着点心送出来,可见这丫头过得不错!” 中年汉子吃着点心,高高兴兴的走了。只他却没走远,而是蹲在山脚下,又等了一时,直到那小阎王穿了衣服跛着脚出来,也雇了顶轿子,和他娘一起下山。然后看到宁府家丁悄悄跟在后面,这男人便跟在宁府家丁后头。 只是宁府家丁没甚么经验,跟了一会儿,便被小阎王察觉。眼珠子一转,等下山雇了车,七弯八绕的,很快便把那俩家丁甩脱。 汉子摇着头,一面悄悄给那俩家丁引路,一面跟着小阎王回了家。待看清他家大门,又做了暗记,汉子蹲路边打听了一会儿,很快就摸清了小阎王的底细。 等到宁府两个家丁寻了过来,汉子故意使个绊子,把人截下,笑眯眯的赔了不是,便跟那俩家丁搭上了话。 “哦,二位要打听的那位啊,在本地可是大大有名。他姓阎,人送外号小阎王,也算是街面上的一号人物了……” 等两个家丁“摸清”情况,再赶回宁府时,简氏已经收拾停当,在夏珍珍这里弄明白事情原委了。 “天哪!怎么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亏得二姐儿机灵,连我都没有说实话,否则这要是透了一丝半点的风声出去,可是怎么得了?” 简氏是真心感谢宁芳。 如果是她带孩子们出门时发生了意外,那她真是死一百遍都不够洗涮名声的。南湘儿自己固然丢脸,可她这个婶婶必然也会落下个“无能愚蠢”的评价。别说她还想辅佐着宁珂,日后接管三房做掌家太太,不休了她就算好的! 这真是半点也不夸张,所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简氏,对宁芳那是千恩万谢。听说宁芳先赏了小汪姑娘一个小金镯子,她顿时把手上一对大金镯子都拔了下来。 “这个算还你的,回头婶子再去打些好首饰谢你!” 南湘儿看着眼红,心说自己平白遭了这么大委屈,也没人打几件首饰安慰一下,凭什么宁芳撒个小谎还给人这样看重? 冷哼一声,便道,“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在这金陵,还能任那闲汉败坏了我的名声不成?” 简氏一噎,转头再次上下打量南湘儿一眼,难以置信的道,“表姑娘既知道那是个闲汉,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等他坏了你的名声,你就是把他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瞧着这位模样倒也不象个笨的,只那脑子到底长在哪儿了?明明宁芳是为了维护她,她却好似还不领情,就算过河拆桥,这未免也太快些了吧? 亏她之前还想着南家世代书香,教女自然不差,又有着宁四娘这边的亲戚情份,想把南湘儿说给自己娘家侄儿做媳妇。现在看来,万万不能结这个亲了。 若是别的差些,倒还有救。就这脑子进水,是万万没救的。 娶这样的媳妇进门,那不是结亲,竟是结仇!回头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代子孙才算完事。 南湘儿不知自己意外损失一门好亲,略卡了卡之后,只顾撅着嘴挑刺,“我又不是说她不该管,只是不该小题大做。既知会惹来闲话,为何还要把那个野丫头招回来?” 这话不用宁芳解释,简氏先就冷笑起来,“闲汉的嘴巴固然可恨,那丫头的嘴巴就靠得住?看人家明显是有所求的,若不带她回来,安抚好她,回头这事岂不还要传出去?” 南湘儿再次卡壳。 第166章化解 简氏睨南湘儿一眼,已经赞起宁芳,“二姐儿这事应对得很是得宜,这时候就算是为了稳住人心,也应该先把人带回来。那丫头她要什么?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答应她就是了。这钱,我来出吧。” 可宁芳苦恼的看她一眼,“如果要钱倒还好了,可她要进府当丫头。” 什么? 简氏讶异不已,“她好好一个良民,干嘛要给人当奴仆?” 除非,她本就不是良民。 宁芳回来的路上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了,越发叹了口气,“她说自己是沿海的流民,小时在船上长大的。” 这下,简氏也为难的闭上了嘴巴。 沿海的流民,多半是罪人之后。而她既是船上长大的,必然没有户籍。收容这样的人,可还跟一般的流民不同,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 况且那丫头又不是三岁两岁,都可以说亲嫁人的年纪了,必然早已懂事,谁敢收留?万一是个强盗土匪的后代可怎么办?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可若是不收留她,她又见到了南湘儿的丑事,若是宣扬出去,必然坏了宁府名声,这可如何是好? 一家子正在发愁,派出来的家丁回来了。 因是宁绍棠身边的人,所以他们先回禀了小主子,才一起过来回话。 “……起先还以为那姓阎的只是随意行事,后见他背了老母,家丁才认出,正是上山路上,大姐姐一定要把人赶出亭子的那对母子。后一打听方知,这姓阎的虽是个市井无赖,但有几分孝心。若是大姐姐在上山路上肯宽容些,又何至于引来这场无妄之灾?” 听说此事竟是由自己在半山亭驱逐人引起,南湘儿终于低下了她那高贵的头。讪讪道,“我不也是为了大家坐得舒服点?那老太婆又有病,过了病气怎么办?如今出了事,怎能全怪我一人?” 不怪你怪谁?别人可都没赶那老太太。如今都这样,还只想着替自己开脱。 宁芳翻翻白眼,倒是很快抓住了重点,“你说那位小阎王特别孝顺?啊,说来也是,还记得上山的时候,可是他一直背着他娘爬上来的。” 宁绍棠倒也不笨,“你是说拿他娘威胁他?” 南湘儿立即附合,“对!把他娘抓起来,他要敢乱说话,首先就治了他娘!” 宁芳只觉无语,夏珍珍先否决了,“这样不好。既是孝子,纵一时为着老娘应承下来,难保他不心生怨恨。回头叫嚷起来,更不好看。他老娘既有病,不如请个好大夫,要不就陈大夫,替他娘瞧瞧。再把该说的话讲到,想来他便不敢怎样了。” 宁芳暗暗点头,这才是正理。 可南湘儿不服,“二舅母说得倒轻巧,无缘无故请陈大夫上门,那人家岂不更得说闲话?” 夏珍珍也无语了。忍不住心里翻个白眼,自己蠢,当别人跟你一样蠢么? 她没解释,简氏倒是明白过来,“这是个好主意!咱家跟他非亲非故,自然不可能专为他去请陈大夫。但咱们可以借个由头,就说要做善事,请了陈大夫在某处义诊,然后提前通知他,叫他带他娘去看便罢。” 夏珍珍点头,这两年不管是在下溪村,还是回到宁府,又或是去到宁怀璧那桐安县,婆婆丈夫都有意锻练她的管事能力,什么事都要她自己先想办法,是以夏珍珍进步很大,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 “正好近来家里诸事颇为不顺,过些天又是爹的忌日,不如就在城中哪个道观庙宇给爹做场法事,请陈大夫去义诊半日。芳儿咱们从前在下溪村不还施舍些蚕蜕药材么?今年正好再做一回,便也不引人怀疑了。” 听了这个主意,南湘儿方才闭了嘴巴。 简氏更是赞道,“这主意极好。城中的三清观素来是大户人家打醮做法事的地方,那里既干净又清静,二嫂很可以把法事放在那里。那三清观的观主又跟陈大夫交情颇好,逢到他们观里有大节庆的时候,时常请陈大夫去义诊。若说是那里,陈大夫料来无不应允。” 那就最好了。 只宁芳又想到一事,“可让谁去说呢?让家里大人去自然是不合适的,也引人怀疑,可若是只派个下人,又怕降不住那位小阎王。” 这么一听,简氏和夏珍珍皆为难了。 她们女眷肯定是不能抛头露面的,而宁珂最近不在家。 春天到了,下溪村养蚕是大事,他跟夏家大舅舅夏明启去跑丝绸的事情了。可就算在,也不好让他去。可让谁去好呢? 简氏是真心不想把这此事扩大,南湘儿不要脸,她还知道要脸呢。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最好,可在场的人皆不合适,要说宁芳最为机灵懂事,总不能让她一个小丫头去见外男吧? 正琢磨着要是不行,是不是派个心腹管事妈妈过去,宁绍棠却道,“婶婶们要是信得过,让我去吧。” “你?”南湘儿先就不信。 宁绍棠也不是为她去的,只望着夏珍珍道,“横竖我年纪小,出门不受怀疑。纵闹出什么事来,也可糊弄过去。” 看她们还有些不信,宁绍棠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不会去那姓阎的家里,只让人带话把他约出来在茶楼里谈。别人既看不见我去他家,自然也疑心不到我们府里来。只要把他的嘴巴堵上,剩下就好说了。” 夏珍珍想想,倒也有理,宁芳更是道,“此事就交给大哥哥吧。若事情拖久了,恐怕生变。不如就让他去试试,若是不成,再想办法。” 简氏一想,便也同意了。 为了表示歉意,她问了夏珍珍做法事的日子,主动把去安排三清观和请陈大夫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又把南湘儿打发走,夏珍珍才抽出空来,让人把那位小汪姑娘带上来瞧瞧。 谁知传话的丫鬟还没下去,宁芳屋里的小丫鬟匆匆跑来道,“姐儿姐儿,你快去看看吧!那位小汪姑娘,跟画眉姐姐打起来了!” “啊?打起来?” 还是跟最温和良善的小画眉,完全画风不对啊! 第167章小汪 小丫鬟实话实说,“小汪姑娘非要上楼去瞧二姐儿的闺房,说自己以后就是二姐儿的贴身大丫鬟了。可画眉姐姐说,没得姐儿的吩咐,任谁也不能进来。小汪姑娘不肯,硬是闯进来,还把姐儿屋里那只梅瓶给碰倒摔了。画眉姐姐气得直哭,说要她赔,小汪姑娘说她又不是故意的,二人就吵了起来,然后也不知怎么就动了手,如今屋里正乱着呢,姐儿快回去看看吧!” 夏珍珍听着就不太高兴了,明明就是那位小汪姑娘的错,怎么还好意思吵闹? “我就不去了,芳儿你也别去,省得她赖上你,只叫徐妈妈过去看看,多给她几两银子打发算了,我们家可不招这样不讲道理的野丫头!” 可宁芳却觉得,那位小汪姑娘恐怕没这么好说话,“娘,我还是跟徐妈妈一起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说清楚。娘,就让我去嘛!” 看女儿撒起了娇,夏珍珍勉强点了头,却嘱咐下人小心,别让那个野丫头又伤了她女儿。 等宁芳回房时,徐妈妈已经先一步到了,镇住了场面,也收拾了地上碎瓷,还让被碎瓷划破了手的画眉下去包扎了。 宁芳才走到帘外,就听见徐妈妈教训的声音。 “……我知道姑娘对我们家有恩,可有恩要报,也要看怎么个报法。姑娘扪心自问,若有人帮了你家的忙,却把你家搞得一团乱,你是个什么心情?” “别说了,我走就是!” 宁芳站在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差点跟这位直冲出来的小汪姑娘撞上了。 幸好小汪姑娘身手不错,一把将比自己矮了个头的宁芳扶住,然后把宁芳给的小金镯子往她怀里一扔。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家的事说出去,走了!” “站住!” 宁芳拿着自己的小金镯子,冷着脸仰头望着她道,“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说来就走,说走就走的?” 别看宁芳面上装得很凶,但心中却在暗暗纳罕。 这位小汪姑娘洗干净手脸,又换了身丫鬟衣裳后,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唔,瞧着还颇有几分亲切? 这一定是错觉! 小汪姑娘瞪大眼睛,“你不是不想留下我么?怎么这会子反不许我走了?” 宁芳轻哼一声,把无关人等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徐妈妈一人,方道,“我爹素来教我,做人要恩怨分明。我确实不太想留你,可你又帮了我家大忙,对我家有恩,若让你就这么走了,岂不让我落个恩怨不分的恶名?只怕你就算走了,心里也是不服气的,所以不如大家当面把话说清楚,也好做个了断。” 徐妈妈听得暗暗点头,“正是这样道理。听说你想留下做我们二姐儿的贴身大丫鬟,可你别怪我倚老卖老,说句大实话,你看看你,哪里有个做丫鬟的样子?就算我家肯留你,你也做不来啊!” 看她言辞恳切,并不象故意挖苦讽刺的样子,小汪姑娘不服的辨驳道,“当丫鬟还要有什么样子?我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大丫鬟都是有小丫鬟服侍的,平日不过端杯茶倒个水什么的,这有什么难的?我怎么就做不来了?” 宁芳也不多说,只道,“你若觉得容易,便去给我泡杯茶来,我让徐妈妈帮着你。” 徐妈妈会意,领着小汪姑娘出来,走到柜子跟前打开柜门,“茶叶都在这儿了,你会泡哪一种?” 小汪姑娘晕了,柜子里一共放着六七只茶叶坛子,还有好几套茶具,显见得是搭配不同茶叶用的,她见都见过,怎么泡? 可她生性好强,又不愿意认输,随手抓了一大把碧螺春,扔进茶盅里,提起小炉子上的开水一倒,便送到宁芳面前。 “好了!” 宁芳却是笑了,不等她吩咐,徐妈妈也拿托盘端着茶叶和茶具来了。 “如今秋干物燥,姐儿今日又是出门爬了山的,回来必定劳累,且天又晚了,所以泡的茶宜清淡些,不如选了云雾茶。” 先拿茶勺舀出适量茶叶,然后小汪姑娘看着她如行云流水一般,将热水注入茶盅,却是不喝,而是稍停一会儿,便把刚注入的水倒掉。 “这叫洗茶。” 然后再次注入热水,捂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杯壁温度,才将茶盅递到宁芳面前。 “此时送来,刚好七分热,这样秋凉的晚上,吹吹便能入口了。若是年纪大的老爷太太们,多半喜欢更滚些,若是给年纪再小的主子,却最好等到五分热。因他们年纪小,没耐性,太热容易烫到舌头。自然,这只是家常喝的茶,简单些即可。但若有时宴客,有些小姐太太们要看着泡茶的,那儿还有一套茶具,是给大丫鬟们泡茶伺候的。如今二姐儿身边只有小画眉,就是方才跟你打架的那个姑娘,她耐性好,学了两年,也才勉强学会泡五六种茶叶。不信你试试,看你泡的能喝吗?” 说着话,徐妈妈揭开两盅茶盖。一边是她泡的,茶汤清亮幽香,不浓不淡,一边是小汪姑娘刚才泡的,因茶叶放得太多,茶汤已浓得发黑,闻着就苦。不用尝,都知道孰高孰低。 把她明明白白把一杯茶都讲出这许多学问,小汪姑娘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才喃喃道,“我,我是真不知道。我只听说,呐个,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出路好……” 徐妈妈抿嘴笑了,“确实。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确实出路挺好,若主家肯放出来,做个寻常财主家的夫人或秀才娘子都是使得的。有些运道好,说不得日后还能当个官太太。” “正是正是!”小汪姑娘倒也坦率,直言道,“我就是听说这个,才找到府上来的。” 徐妈妈道,“那你只听说了她们出路好,却不知道她们为何出路好。象我们府上吧,只算有些底蕴的中等官宦人员,但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不是家生子,便是从六七岁买了来,打小教导着的。头一两年只放在外院学规矩,扫地洗衣擦桌子,什么粗活都得干。等过上一两年,慢慢挑出乖巧懂事的,才放到内院来,学些泡茶烧饭,针线应答。若再干得好,才会挑到小姐身边伺候,帮着小姐打理家计针线,学些人情往来,眉高眼低。有些机灵的,还跟着小姐学了读书识字。是以这些大丫鬟放出去时,个顶个都能做当家娘子,当然不愁嫁。只她们这身本事,没个七八年,如何学得出来?这可不是在小姐身边挂个名声,便都当得起大丫鬟这个名声的。” 小汪姑娘沉默了。 第168章自荐 小汪姑娘或许不聪明,却天生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是以听得出,徐妈妈说的都是真话。她也并非有意炫耀,而是源源本本在告诉她事实的真相。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如果我愿意留下来,你们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从头教我么?我不敢说自己能学得多好,但我总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这一出可是谁也没想到的。 这黑妞还挺倔强,颇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 徐妈妈到底是下人,做不了主,于是宁芳便问了,“你说你是因为大户人家的丫鬟出路好,便找了来,那又为何会找上我?这金陵城的大户人家多的是,你可别说是刚好撞上的。否则你出手救的是我表姐,就是要报恩也该找她才是,怎不见你缠上她?还有,你送我表姐回来的时候,那姓阎的正好从山上滚下来,你可别说你没帮手。” 小汪姑娘歪头看她一眼,却是笑了,“果然给我爹说中了!那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确是故意寻上你的,只因你替灾民卖那高梁饴,名声颇好。我爹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这样替穷人着想,必然心善。况且你做这样事,自己也不吃亏,可见不是个只会赔本赚吆喝的,所以才让我寻了来。至于我那帮手,便是我爹了。” 赔本赚吆喝,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宁芳来不及细想,却是再问,“只凭几句流言,你爹就肯让你孤身来投奔我?他这心也太大了吧!” 小汪姑娘道,“当然不是只凭几句流言,我爹还见过你爹,就是那位桐安县的宁大人。” 宁芳一下怔了,他们还见过宁怀璧? 小汪姑娘狡黠一笑,“当然你爹没见过我们。但我们看得出,他是个好官儿,好官的女儿总不会太差吧?然后我爹又去打听了,你家名声实在很好,尤其是你祖母,我爹说是个个值得敬佩的女子,教养出来的儿孙应该不差。至于选中你,却是因为你年纪够小的缘故,就算是我来当了丫头,没几年就可以放出去,不会留我日后给你姑爷当通房那些破事。” 那倒确实不会。 宁芳心道,就算小汪姑娘跟自己同龄,可她要出嫁,也不会弄个通房丫鬟给自己添堵。 “可你们家既然算得这么明明白白,就没算到,我会不答应么?”宁芳如实道,“你如果只是个普通出身倒也罢了,可你出身不明,谁敢收留?” 小汪姑娘道,“我爹娘是谁,确实不太方便说。但我可以保证,他们都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坏事,我这年纪,就更不可能了。我爹送我上岸来,无非是想谋一个正经出身,往后好嫁个清白人家。如果宁二小姐您能帮我这个大忙,日后我家必有厚报!” 宁芳果断摇头,“对不起,我目光短浅,看不到好处的事,我不做!” 她看出来了,这姑娘还有话藏着没说。既然想要好处,没点子付出可是不行。 小汪姑娘撇了撇嘴,望了徐妈妈一眼,“我虽不会泡茶,不会绣花,可我有一样本事,包管别人没有的。” “什么本事?” 小汪姑娘咧出一笑,亮出结实紧致的小胳膊,“我会功夫!我可以教你自保的本事,以后你若不愿嫁那魏国公府的傻儿子,揍他便是!” 她怕宁芳不信,忽地出手在徐妈妈眼前一晃,“得罪了!” 然后,在徐妈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地就只觉全身一轻,待反应过来,整个人连惊呼都没惊呼出声,便给小汪姑娘制到了地上,动弹不得。 小汪姑娘一笑,又将徐妈妈扶了起来,“没事吧?” 徐妈妈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自然没事。可自己怎么说,也够两个小汪姑娘的份量了,她是怎么把自己跟个面布口袋似的摔倒又扶起来的? 这么个瘦瘦小小,看起来也不是多魁梧的小姑娘,怎么却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两拔千斤吧? 宁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她是亲眼看着徐妈妈摔倒的。所以她更加清楚的看出最难得的,不是小汪姑娘能迅速制住一个大活人,而是她在制住人的时候,并没有伤到徐妈妈分毫,这证明她用的全是巧劲。 这份功夫若是真刀真枪的打起来或许没什么用,可对于闺阁女子来说,就太实用了。若她学会了这门工夫,如果以后遇到南湘儿这样被人劫持的情况,就不会给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走了吧? 就算她不会象那位大表姐一样惹事生非,留着自保也是好的呀! 正在宁芳浮想连翩之际,小汪姑娘还怕她没看中,急道,“这功夫真的很好的,若是女子练了,我娘说,不仅日后生孩子比旁人轻松,你男人也会更疼你!” “闭嘴!”徐妈妈脸色一沉,打断了那些不雅的话,“我家好好的千金小姐,又不是江湖女子,成天跟人打打杀杀的,学这些旁门左道做什么?” 不不不! 宁芳可不觉得这是旁门左道,相反,她觉得这功夫有用极了。就算她是要“早夭”的,可若是学点功夫,把身体练好一点,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 再说,就算她用不上,教给她娘还有家中几个姐妹也是很好的嘛。要知道妇人生产就是一道鬼门关,大姑姑不就是生孩子时才过世的么?若是早学了,是不是就能没事,也不至于把个闺女让人养成这副模样了? 所以宁芳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人留下来了。只是看小汪姑娘那副翘尾巴的小样儿,她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答应。 所以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装作云淡风清道,“要说学不学功夫,对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来说,倒没甚么要紧。不过念在你爹为了你这么用心的份上,我倒可以破例把你收下。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既要留下来,便要有个留下来的章程。” 咳咳,宁芳正色,露出了自己的小狐狸尾巴,“你既要投身我家为奴,就必得签个卖身契不可。而且你这样的情况,必得签个死契才行。当然,只要你在我家老老实实的,那么几年之后,我自会把你嫁个你满意的人家,还你自由。可若你不签这卖身契,我却是不敢收你的。你自己考虑吧。” 第169章眼熟 徐妈妈听得暗自点头,她方才虽嘴上说这位小汪姑娘练的工夫是旁门左道,可心里却清楚这种“旁门左道”对女孩来说,是极有好处的。只不过,有些话不能这么明着说。所以看到宁芳开口留人,她也没有反对。 但这位小汪姑娘来历不明,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如果只随便签个三五年的签约,这丫头心不在府上,招进贼来怎么办? 如果签了死契,那就不一样了,生死婚嫁全捏在主人手里,这丫头行事就会顾忌许多。 所以她还主动出头,当了回恶人道,“虽说我们姐儿答应你了,可要给你上户籍是大事,还得等我们太太回来作主。所以就算你应承了,也不能即刻就算数,你最好先想清楚。” 小汪姑娘果然犹豫起来,半晌道,“那我可以回去跟我爹商量一下么?” 宁芳笑了,“可以。若你爹不方便出面的话,你自卖自身也可以。不过卖了之后,可不能随意跑出去跟家人联系了,得守着家里的规矩才行。” 徐妈妈更作解释道,“若身家清白的卖进来,若主子开恩,离得又近,家里有老人过世,兄妹成婚,也可放个三五日假,回去看看。可若象姑娘这样,没名没份的,只怕就没什么机会出府探亲了,顶多私底下托人带信报个平安而已。日后给姑娘说亲,也是主子做主。肯定会是个说得过去的清白人家,但也容不得姑娘挑肥拣瘦,心比天高。” 宁芳很是同意。 如果人一旦卖进府了,就算是放出去了,若惹出是非来,宁家也逃不脱干系。不如象徐妈妈这样,丑话说在前头,反而省了日后好些纷争。 小汪姑娘想了想,“以三天为限。三天之后,我若不来,此事全当作罢。” 痛快! 宁芳把她退回的那只小金镯子又扔还给她,“你若来了,这个便是进门的凭证,你若不来,便谢你帮我家大忙了。若日后遇到难处,也可拿上我家门来。只要是能帮的,我一定帮你一回。” 仁义! 小汪姑娘冲她伸了个大拇指,二话不说收了镯子走了。 等人走远了,徐妈妈才问,“姐儿看她,还会回来么?若真来了,放在哪儿好呢?” 宁芳笑了,“若妈妈觉得她不会来,还犯什么愁?” 徐妈妈也笑了。 想那小汪姑娘家里,既然为了给她谋求一个正经出身,这样煞费苦心,又怎肯舍弃这样好的机会? 虽说宁家看似苛刻,但实际上,反而是最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不虚伪,不客套,不承诺一些不切实际的条件。如果反过来,今日是徐妈妈托付儿女,只怕也会托付到这样的人家,才能真正放心。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第三天一大早,小汪姑娘上门了。 送她来的,是她亲爹。 不过宁芳上学去了,家里只有徐妈妈接待。 可汪父却表示,一定要见过家中主子,才肯签女儿的卖身契。 徐妈妈原本想请夏珍珍来见,而夏珍珍听宁芳说了小汪姑娘的事后,对她的误解也少了许多。横竖她是个偏心女儿偏心得没边儿的,只要自己闺女高兴,夏珍珍管她是要学功夫还是学诗词,横竖家里不差这一口饭钱,就无所谓了。 可不凑巧的是,夏珍珍才想去见人,偏简氏也差人来请了,要跟她商量去三清观做法事之事。那边观主和陈大夫都已经同意了,但具体要怎么做,还有许多细节。 夏珍珍肯定得顾着那头大事,便去了简氏这边,横竖汪家之事也不着急,便等着宁芳下学,才过来相见。 却不知这一错过,竟成她日后懊悔了许多年的之憾事。 当宁芳下学回来,见汪父摘下斗笠时,就看到一个面目黝黑,两鬓斑白的中年汉子。 若此时英王府的老马在,定能认出,这人就是当初他们在海上遇到的那位海盗,汪思归。 宁芳原以为小汪姑娘既会功夫,定是出身江湖,父亲肯定也是带着一身江湖气,却没想到,这位汪大叔竟是个看着再普通不过的人。而且那面相,宁芳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就只觉得有几分眼熟,竟似在那里看过似的。 谁知汪思归上下打量她半天,竟也喃喃道,“我怎么瞧着这位小姐,却有几分面善?” 徐妈妈以为他是想套近乎,好谈条件,清咳了一声,“这位大爷,我家姐儿还没吃饭呢,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汪思归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前儿念葭回去,已经把小姐的意思说清楚了。象我们这样的人,能有府上的归宿,已经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了,只我这个当爹的,总是放心不下,要亲自来看一眼才行。今日见到小姐,往后我家女儿就托付您了。” 看他用上了尊称,还对着自己深施一礼,宁芳赶紧避开,“大叔不必这么客气,说来还要谢谢你,上回帮我家的忙。” 汪思归摆手道,“我们以有心算无心,当不得府上谢字,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我这女儿自幼生长乡野之间,失于管教,还望小姐多多包涵,且耐心教她着些。” 宁芳看他满心满眼都透着对女儿的担忧,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爹,不由得心生关切,多问了几句,“我看大叔看着也不象是个江湖人,怎么就流落到了海上?” 汪思归黯然道,“此事,唉,也是一言难尽,就不让小姐烦心了。只你今日肯给我女儿一个名份,对她便是有再造之恩。念葭,你过来,给小姐磕个头吧。” 汪念葭在旁人面前桀骜不驯,在爹爹面前却是乖巧无比,立即就到宁芳跟前跪下了。 宁芳赶紧去扶,“不可如此!” 但汪思归却坚持让女儿给宁芳磕了头,才让徐妈妈拿了宁府的卖身契给他看过。 因说好了成亲就要放人,所以身价银子便议定是二十两,由汪念葭自卖自身。不过,在把卖身契交给宁芳之前,汪思归不忙着拿钱,却提出一个条件。 第170章梳理 汪思归的条件其实很简单。 “看小姐面相,就是个好人。只不过我们这做父母,总是操心得更多。我知道这有些不合情理了,但请小姐能不能也给我立个字据?我不要府上的卖身银子,只要写上在我女儿十八岁前,给她嫁个清白人家便好。全当是给我们这当爹娘的做个安慰,行吗?” 这个倒是可以。不过徐妈妈却提出反对意见,“这婚嫁之事有时要看缘份的,有时说定了合适人家,也未必能作准。别嫌我乌鸦嘴,可确实有这样的,比如说好了亲事,对方又要服丧。或是有些杂七杂八的缘由,那可怎么办?若规定了时间,反倒怕为了嫁人而嫁人,就挑不到好的了。” 这话也有道理,汪思归想想,“那就定在二十岁如何?我女儿翻过年,今年就算十四了,到二十还有六年时间,总可以解决了吧?” 这个可以。 宁芳作主答应了下来,亲自提笔写了份契书给他。 其实双方都知道,这样的文书比不得卖身契,只是个道德上的约束,若宁芳不遵守,汪思归也一点办法没有。 只是这凡事习惯要一个白纸黑字的做法,宁芳只觉颇为眼熟。那象谁呢? 只一时来不及细思,她还是命徐妈妈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就算这个钱汪大叔你不要,也得给念葭姑娘收着,否则事情便办得不明不白,至多留着给她日后添妆了。” 汪思归知道,宁芳不留这个漏洞,也是怕日后有个万一。但也不能责怪人家的小心行事,所以他当着宁芳的面,把银子收了。 并且告诉女儿,“以后你就在宁府安心住下,好生跟着小姐,跟着管事妈妈们学本事。别和人争吵,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老想着给我们写信、带东西的麻烦别人,若是实在想不过了,便把信和东西都攒着,以后每年爹会来看你一次,自会把东西带回去。” 汪念葭给她爹说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只顾拉着她爹的手,也说不出话来,令人看着鼻子发酸。 汪思归狠心挣脱了女儿的手,对着宁芳再拜一拜,“往后,就全托付小姐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汪念葭掩面大哭,宁芳也红了眼圈,命徐妈妈去送一送。 只是出院子时,恰好和议事归来的夏珍珍遇上了。 徐妈妈忙拉着他回避,汪思归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大,忙低头躲得远远的。 夏珍珍只匆匆扫了眼背影,只觉有些莫名眼熟,倒也未曾留心。只回头听说女儿还是把小汪姑娘买下了,马上记起另外一件事来。 “听说宁府旧例,每位小姐身边应该是两个大丫鬟,一个奶娘,一个管事妈妈,并四个二等丫鬟,六个三等丫鬟,及四个使唤婆子,哥儿身边还要再加四个小厮及四个长随,可是也不是?” 听见夏珍珍问起此事,徐妈妈忙道,“正是。旧年太太在家,便是如此。只后来家里人多繁杂,便渐渐没用那么多人了。就是到了梁溪,太太从前在大爷二爷和大姑奶奶身边,也没有这样设置的。小时候的奶娘不算,等大姑奶奶大了,因家里有太太管事,又房舍窄小,便没设管事妈妈,大姑奶奶身边只放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屋里伺候着,其余粗活另有人照管。大爷二爷身边便只多加了两个伺候书房的小厮,并两个年长的长随便罢。等到大爷二爷成亲,丫鬟们便都放出去了,用的都是少奶奶带的人手。也有一些嫁了人,再回来做管事媳妇的。” 徐妈妈说得客气,夏珍珍却听得脸上微红,深为从前的自己羞愧。 宁四娘管教子女很严,尤其两个儿子,是绝对不许有丫鬟爬床的。所以挑给他们的丫鬟都是姿色平平,本分老实之人。媳妇一进门,也都避嫌的全打发出去了。 唯一坏了规矩的,却是从前的夏珍珍。 夏家虽然有钱,可根基太弱,身边的丫鬟婆子在规矩上就弱了许多。更何况夏珍珍那时年轻不懂事,什么都不敢管,故以成亲之后,宁怀璧只得又把从前身边得用的丫鬟找了回来,让她们做了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媳妇,一直沿用至今。 但夏珍珍此人虽有种种缺点,却有一点,心地厚道。 她今儿去简氏那里去商量办法事的人手时,路上遇到宁芸身边的丫头正托人去买绣线,夏珍珍想着宁芸还小,怎么就做起绣活了?便顺嘴多问了几句,那丫头便如实说实是替宁萱买的。 那日宁芳建议宁萱给祖母绣副小桌屏,她便认真放在了心上。只是她屋里的绣线颜色不够,又不好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夏珍珍,便叫丫头拿钱去买几色回来。 而她和宁芸房中丫头并没有定例,姐妹俩时常混用。 夏珍珍再细细一想,宁绍棠身边梅氏看得仔细,人手是不缺的。只这两个庶出的侄女儿委实可怜,身边竟是没几个得用之人。兼之今天宁芳又买了丫头,她便想着要替她们添补一下才好。 但梅氏如今不在家,夏珍珍也不会不问过嫂子,就自作主张往侄女儿身边塞人,故此她决定先在自家儿女这里弄个例出来,顺便也梳理一下家里的人手。 “如今芳儿渐大,茵儿眼看着也要读书了。往后她们两个身边,就按着从前大姑奶奶旧例,用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婆子。安哥儿顺哥儿和萍姐儿还小,暂时就一人一个奶娘,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做帮手便罢。你瞧着谁身边有人手不够的,就先在府里挑拣,挑拣不出来,便找牙婆把人补齐了吧。以后包括我身边,都把人定下来。象芳儿新买的那丫头,别管用不用得上,就得占她一个丫鬟名额,可别纵着她。否则这大的行事不规矩,又如何约束弟妹呢?” 徐妈妈点头笑道,“二奶奶说得很对,从前孩子们小,混着也就罢了。如今渐渐大了,是该立个规矩起来。不过旁的倒好说,萍姐儿和安哥儿都是青嫂带着的,这会子要分奶娘,给谁好呢?” 第171章山雁 夏珍珍笑了,“别说我私心,让青嫂跟着萍姐儿吧,毕竟是生下来就一直带着的。至于安哥儿那里,让进忠媳妇去。她是二爷从前身边的丫鬟,规矩学得好。安哥儿调皮,就得个守规矩的来管。青嫂为人是细心,可有时未免太软和了。带姐儿可以,哥儿可不行。” 徐妈妈很是认同,“可进忠媳妇还在二奶奶这边当着差呢,这要过去了,岂不让你更受累?” 夏珍珍摆手道,“哪能事事都这么快活?我这边有妈妈帮我,倒也顺当。若忙不过来,你看着加几个小丫头便罢,让她去吧。” 徐妈妈却又想起一事,“可若是连二奶奶身边都不留这么多人了,那辛姨娘怎么安置?她进门时,可也带了一个贴身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并两个婆子来的。” 虽然现在她的贴身大丫头碧水死了,但因之前陪着宁怀璧上京,后又生了孩子又做月子,宁怀璧之前放在她那里的人便也没收回,加上还带着顺哥儿,弄得如今比夏珍珍这里人手也差不了多少。 夏珍珍也有些犯愁,她今儿还跟简氏打听了,才知宁府姨娘身边一般只留一两个小丫头服侍。若是年纪大,有身份的姨奶奶才允许再多加几人。 但辛姨娘毕竟进门时就带了人,若一下砍到两个,她岂能不闹?可若是放任下去,也实在不象样。 她想想便道,“你去问问辛姨娘,她的嫁妆里,不是也有个田庄吗?如今咱们有了好蚕种,问她愿不愿意在她的庄子上养蚕缫丝?若愿意的话,不如把她那两个婆子放到庄子上去帮忙。若不愿意,就把婆子放到顺哥儿身边也使得。横竖顺哥儿和安哥儿身边是一样放人,至于她的身边,往后定例便是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只碧水到底是跟二爷上京才遭了意外,这个大丫鬟的缺我便替她补了,看是要新买人还是从府里提一个,都使得。” 徐妈妈感叹道,“二奶奶真是长进了,这样安排很好。” 既不让辛姨娘白吃亏,也能兼顾到整个家庭的颜面。说真的,就算辛姨娘是贵妾,可也没有这样弄一堆仆婢来招人现眼的。就算别人明着不说,私底下也难免会讥讽他们长房没规矩,弄得妻妾两头大。 徐妈妈早就想说这件事了,只是想不好怎么处理,是以没吭声。但没想到,夏珍珍居然能想到,还出了这么好的主意,料来辛姨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让徐妈妈意想不到的是,这样好事,却被辛姨娘一口否决,还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人心小,没二奶奶那样会赚钱的脑子,就守着个小庄子,安稳度日便好。再说,我身边的人,都是府里伺候惯的,恐怕并不清楚田庄里的事情,纵放她们去了,也做不来这些赚钱的买卖。劳烦妈妈去跟二奶奶赔个不是,恐怕要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了。” 徐妈妈听着微恼。她这一口一个赚钱,买卖什么的,是在嘲笑夏珍珍的商户出身么?从前看她还算懂事,怎么如今越发不知进退起来? 大户人家虽要尊贵体面,可谁家不弄些营生,赚钱生利息?况且主母赚了钱,家里吃的穿的都宽裕,她不也跟着占便宜? 偏还得了便宜还卖乖,未免也太会做人了! 辛姨娘心中却在冷笑,她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争一争,让夏珍珍还有全家人都知道,可别把她真当成普通姨娘了。 再者,她还惦记着一事,这回可要釜底抽了夏珍珍的薪! ※ 那边汪念葭既算进了府,便先领了套丫鬟衣裳。 宁四娘规矩严,不许丫鬟们作妖,但也不象大老太爷那边,把人弄得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 是以她们长房的丫鬟到了春天,外面都换上清新淡雅的丁香色长褙子,里头搭配上各种鲜亮的浅色衣裳,显得人又活泼又大方。 虽然进门打了一架,但画眉自从知道宁芳收下了汪念葭,不管心中高不高兴,却还是尽职尽责的给她找了套新衣裳。 如今换上来一看,倒也十分齐整。 丁香色的长褙子里是浅樱色的春衫,底下是秋香色的裙子,扎着蓝色腰带,本都是略显娇柔的颜色,偏偏在汪念葭身上穿出一种别样的飒爽英姿来。 只唯一美中不足,衬得她本就黝黑的肤色,更黑。 望着整体效果,画眉略不满道,“眼下是赶不及,回头找块湖蓝或青色的料子给你做件衣裳吧,能衬得肤色好些。” “不用了!我就喜欢这样的颜色,谢谢你替我费心了。”念葭是真的挺喜欢这身衣裳的,也是真心拉着画眉的手道谢。 弄得小画眉反倒不好意思了,“姐儿眼前呢,拉拉扯扯的象什么样子?” 宁芳打趣道,“又没有外人,你们拉拉扯扯只要不是打架,我都无所谓,如今你们也一笑泯恩仇吧。不过回头念葭你头一个月的月钱,我得扣下一半赔给画眉当药费,你服不服?” 汪念葭不假思索的道,“服!那还有打碎的花瓶呢?不如一起扣了吧。” 小喜鹊忍不住道,“那花瓶本是一对,你打碎了一个,另一个也没法摆了。若要赔的话,那一对就值十几两银子呢,你要赔到什么时候去?” 汪念葭一下傻了眼,“怎么那么贵?” 宁芳笑道,“你头一回来,不知道轻重,这次我就不追究你了。但要是再有下回,可没这种好事了。便赔不起,板子总要挨的。规矩回头你听喜鹊画眉告诉你,这会子我倒要给你改个名字。” 汪念葭只听不用赔钱,当即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改名字也算不得什么了,“那姐儿要改什么名字?” 宁芳道,“念葭虽也是个好名字,实在太不象个丫头了。不如你也随着我房里的喜鹊画眉,先起个别名吧。对了,你起这个念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汪念葭却是叹道,“只因我爹突逢变故,流落到了海上,可心心念念总惦记着回家。所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念葭,我还有个弟弟叫念祖。” 哦。 宁芳想想,忽地击掌笑道,“正好前儿学了首李太白的诗,‘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说的是雁儿高飞,带走忧愁苦闷之心。月出山口,衔来团圆美好之月。你家既一心盼着团圆,不如以后便叫你山雁吧。山雁高飞,跟你这人也配,既有祝你前程远大之意,更望这名字,能引着你们全家有团圆美满的那一天,” 汪念葭大喜,立即拜道,“多谢姐儿赐名!” 小喜鹊却忍不住醋道,“这名字比我们的都好听!只恨我们当年起名时,姐儿还没学诗。” 画眉笑道,“你莫拉我,我倒觉得画眉就很好听了。你要想改,自请姐儿改你的名字便罢。只若去了你名字里的喜字,往后丢了福气可怎么办呢?” 喜鹊一时踌躇起来,还是汪念葭一槌定音,“姐儿给我起这名字是盼我一家团圆呢,难道你也想家里出点事,再靠你的新名字逢凶化吉么?” 喜鹊当即摇头,坚决不改了。 宁芳笑过一场,正打算打发人离开,做功课了,忽地宁萱面色古怪的上得楼来,“二妹妹,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 宁萱把她拉到里面闺房,才低低耳语,“方才我的小丫头去厨房给我拿点心,却看到二婶和辛姨娘,好似吵起来了。” 啊? 第172章争子 听说夏珍珍跟辛姨娘吵起来了,宁芳自然要赶去看看,可宁萱却把她拉了一拉,语带犹豫的道。 “她们怎么说,都是长辈。若有争执,咱们这些晚辈跟着掺合似乎也不大好。不若你先派个丫鬟去守着,等着散了再去瞧瞧二婶吧。” 她是一番好意,可宁芳却不能听。 “我知道姐姐是好意,可我说这话姐姐别多心,姨娘任她出身再好,到底跟正经长辈有所不同。咱们平常客客气气的敬着也就罢了,可若在心里真个儿敬畏起来,那反倒失了尊卑。况且我娘是个怎样脾气,大伙儿都知道。辛姨娘既敢跑去跟我娘吵闹,是她先失了尊卑。我这个当女儿的若不出头,岂不更让人欺到我娘头上来?失礼了。” 说完她也等不及宁萱回复,急急叫了口齿最伶俐的喜鹊一起走了。旁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画眉看自家姐儿脸色不善,赶紧把念葭一推,“山雁,你也跟着,小心别让咱们姐儿吃了亏。” 这是画眉的精细之处,若是府中老人反倒不好插手。可独她是个新来的,纵闯个祸,也说得过去。 念葭忙忙的也跟着去了。 剩下宁萱,站在那儿进退两难。 她当然知道宁芳方才那话不是针对她,可她是梅氏的陪嫁丫头吟春,即的春姨娘所生也是铁打的事实。 所以当得知夏珍珍和辛姨娘产生争执,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还会劝宁芳不要参与。 可方才宁芳的话,却着实触动了她。 宁家家风好,尤其祖母宁四娘,是个主意极正的人。宁萱就算是庶出,也确信自己将来不会被随意许配出去做小老婆。 既然要做正室,那嫡庶尊卑便一定要分清。 宁萱知道自己性子软,又是庶出的出身,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跟嫡出的宁芳一样傲气。但如果遇事只知道躲,日后别说掌家理事了,给妾室欺到头下来可怎么办? 想着春姨娘在宁四娘让她独占两间房后,也曾私下交待过,“……从前是在大爷大奶奶手下没法子,如今既有太太给你撑腰,何不做出个小姐样儿来?” 宁萱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跺脚追了出去。 等宁芳到了夏珍珍的院门口,才要通传进去时,宁萱抢着赶上前来,拉了她一把,然后提高嗓门笑道,“二婶在吗?方才和二妹商量着上回齐家小姐请了我们去踏青,要不要摆宴回请她们,可要来麻烦你呢!” 宁芳一笑,她来得虽理直气壮,但匆匆忙忙的,到底不如宁萱这样找个借口来得体面,于是调整了几分表情,携着她手一起进屋去了。 斜对面的楼上,小丫鬟悄悄问南湘儿,“小姐不下去瞧瞧?连大姐儿都去了。” 南湘儿睨一眼夏珍珍那院子,只是冷笑,“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我去作甚?无非是没见识的妇人,为了点针头线脑争执,谁还有空给她们当判官不成?” 看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袖手旁观,小丫鬟只好把嘴边的话默默吞了回去。 内宅的生活,不就是些针头线脑?又不是男人,要出去建功立业,能做什么大事? 何况南湘儿才惹出那么大场风波,全亏了二奶奶母女帮忙平息。此时不去表示关心卖个好,往后谁还愿意帮她的忙? 小院里,看宁芳姐妹俩进来,屋子里安静下来。 辛姨娘还在,似受了天大委屈般,站在那里,眼中含泪,却依然傲气十足。 夏珍珍在她对面,脸色更加难看,见小姐俩进来,只勉强应付了句,“宴客之事回头再说,你们先回去吧。” 可宁芳却不肯走,“娘的气色怎么这么差?莫非有人趁着祖母和爹爹不在,竟敢给娘气受么?” 说着这话,她就毫不顾忌的看向辛姨娘了。 可辛姨娘心中冷笑,她今日既敢闹将出来,便想好了各种应对之策。 “姐儿说这话却为何要看着我?难道我一个小小姨娘,还能给二奶奶气受了?” 谁知宁芳并未被激怒,反轻轻松松道,“我想也不是姨娘。否则,娘只管教训便是,又何必生气?” 妻妾有别啊。 宁芳就是在明目张胆的提醒夏珍珍,若是辛姨娘不好,只管下手,千万不用跟她讲理! 听出她言下之意的辛姨娘,可是噎得不轻,“姐儿为何不问下,到底是为了何事?这世上不管什么事,都越不过一个理字去,否则——” “否则如何?”宁芳冷了脸道,“姨娘觉得,一个家里是非得讲道理的么?再说,我娘用得着跟你讲理么?姨娘虽出身好些,到底是个妾室。妻者,齐也,妾者,女立也。其中的天差地别,姨娘也是大家出身,素闻知书达理的,就不必我多讲了吧?” 辛姨娘忿然羞恼道,“姐儿这话,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宁芳眸光更冷,“到底是我强词夺理,还是姨娘忘了规矩?否则你怎敢当着我娘的面,反倒教训起我来?难道说,你们辛家的规矩,是妾室能公然在主母的屋里,教训家里的哥儿姐儿,所以姨娘才学了来?” 辛姨娘顿时黑了脸。 姑娘都是家中的娇客,别说是宁芳没错,就算有错,也要让着三分。更何况,宁芳这一棒子,几乎打翻了整个辛家。就算辛姨娘再怎样不服气,也是不能更不敢承认的。 “就算妾身一时情急失言,果真如姐儿所说,一个家里可以不讲理,可总不能不讲感情吧?” 她素来聪明,见说不过宁芳,便迅速转移了话题。 “就算妾身身份再低微,到底是安哥儿顺哥儿的生母。如今二奶奶要裁撤家里人手,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求念着孩子还小的份上,让妾身来照顾安哥儿几年,难道这也错了吗?再说二奶奶少一个孩子照顾,不也能腾出人手,更好的打理家务,照料几个姐儿的起居?这也是妾身的一份体恤之心啊!” 宁芳终于知道,为什么夏珍珍的脸色会那么难看了。 安哥儿自从那次去到乡下,就一直是她们母女带着,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后来宁四娘还亲口应允了,把安哥儿养在夏珍珍的名下,虽没过明路,但也是人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她们待安哥儿,也非同一般。 可辛姨娘到底是生母,先天的总会让夏珍珍觉得底气不足。 原本看辛姨娘有了顺哥儿,对安哥儿也不是十分上心,她还暗暗庆幸,如今却没想到,今儿辛姨娘却借她要裁撤下人之事,闹了起来。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 若嫌她的人手多,那她情愿多照料安哥儿,不仅免了夏珍珍为难,不是还能替她分忧么? 可这要夏珍珍如何舍得?便是宁芳,也不能同意。 第173章搅乱 此时,看宁芳不语,辛姨娘自认占理,乘胜追击,“方才姐儿也说了,妾身好歹出身书香世家,也颇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自认带两个哥儿,启蒙个《三字经》、《千字文》还是可以的吧?横竖到了他们四五岁,自会进学堂,有先生教导。妾身就不明白了,这样一举两得之事,为何二奶奶就是不同意呢?” 宁芳承认,自己是低伏对手了。 辛姨娘的狡猾之处在于,她表面上似乎处处留出破绽,但实际上,已经把方方面面的漏洞都想到了,所以才敢这么大胆的跑来提要求。 如今若是夏珍珍不答应她,倒显得她硬要强夺妾室之子似的。 可若是答应下来,等辛姨娘和安哥儿朝夕相处个几年过后,安哥儿跟夏珍珍的感情还能象现在这样好吗? 就算记在名下,又有什么用? 正当宁芳苦于找不到理由反驳的时候,四房的周姨奶奶还跑来裹乱了。进门也不看人脸色,就仗着年纪大辈分大,冲夏珍珍嚷嚷着抱怨。 “二奶奶,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要去三清观做法事这样的大事也不通知我们?赶紧的,快安排一下,到底是哪日去,又是怎么个章程,说了我们也好早做准备,一同前去!” 这老货,消息倒灵通。 可倚老卖老也得有个限度好不好,这分明就是想来占便宜嘛! 夏珍珍把做法事的事情都打点妥当了,她跟着来,不就是想跟出去逛么? 宁芳心中不忿,更心疼她娘,一事未平,又遇一事,夏珍珍却已经冷着脸答话了。 “不好意思,我们素来呆在乡下,实在不知道叔伯房里的这些事。我们去三清观给公爹祈福的诸般事宜,都已经谈定。若要反复,只怕不易。若姨奶奶有心,不妨另选个好日子再做,也省得冲突。”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家人,有什么冲突不冲突的?无非是添些香火钱,多念几卷经书罢了。” 周姨奶奶颇不高兴的拉长了脸,嘟囔道,“有人来请咱家的孩子出去玩,你为何只通知了珂大媳妇,却不通知我们?莫非满府就她才姓宁,我们就不姓宁了?亏孩子们还叫你一声婶婶,如今都委屈得不敢说!” 夏珍珍连番受气,不由得一下子气冲脑门,讲话也没那么多顾忌,“姨奶奶今日到底是来谈做法事的事,还是要理论之前的踏青?若是之前的事,只怕是怪错了人。三月三那日踏青,是齐家姑娘下了帖子,特意邀请芳姐儿去的。这是她们小姑娘之间的交情,可与大人无关。只因我走不开,才请了七弟妹带着几个孩子过去。这怎么就扯到谁姓宁谁不姓宁了?再说咱们几房早已分家,不管姨奶奶想办法事,还是踏青,自可办去,犯不着拉扯我们!” 宁芳一听完了,这下要糟! 果然,周姨奶奶听了,一下就火了,“咱们确实是分了家,可既然分了家,你们长房为何又能住进园子里来?怪不得人家说招赘上门要不得,果然如此!亏这还姓着宁呢,都分了你的我的这么清楚,再过上一二十年,等你家翅膀硬了,怕是立即要改了祖宗,跟咱们老宁家撇得更加干干净净了!” 夏珍珍噎得吐血。 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怎么就给人曲解成这样? 要说周姨奶奶今日来闹,无非是因为孙儿在学堂里听说宁芳她们游了栖霞山,很是羡慕,闹着也要去。小孩子本是没心眼的话,可周姨奶奶却动起了心思。 如今春日晴好,她自己也想出去玩。可出去一趟,无论吃喝坐车,哪样不是钱? 倒不如趁着宁四娘不在,去闹夏珍珍,让她挑头做个东道,带着大伙儿吃喝玩乐一回,既满足了孩子们,自己也可沾沾光。 谁知一向好脾气的夏珍珍却是态度强硬的顶了回去,弄得周姨奶奶老大没脸,自然也尖酸刻薄起来,还闹着要把祝大太太请来评理。 那祝大太太年前因重阳诗会之事,被宁守仪送进家庙,虽说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给放了出来,到底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就算过年时作为宗妇带领女眷祭祀,也没挣回多少脸面。 兼之两个女儿亲事一直不顺,被宁守仪诸般埋怨,心中难免怨念起宁芳一家子来,总觉得她们才是惹祸的根由。 原想着要如何扳回一城,忽听说周姨奶奶在那边闹将起来的消息,祝大太太顿时冷笑连连,“老太爷还总说我是个不知礼的,可我再怎么不知礼,也不会把分不分家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招人嫌吧?去,跟老太爷回一声。就说大房那边闹出这样的笑话,请我过去调停,我是去还是不去,请他给个准话吧。” 宁守仪听了也颇不高兴,虽然几房分家是事实,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就是错了。况且就算四房周姨奶奶想占点小便宜,可大房又不是拿不出来,何必为了这点小钱斤斤计较? 如此一想,对夏珍珍那个商户出身,就更加不满意了。让人带话给祝大太太便是,“教导晚辈,本就是长辈的职责,还要什么准话?” 祝大太太一听,顿时如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兴兴头头的来了长房。 却见简氏也闻讯赶来了,正在劝解周姨奶奶,“……全因我的不是,才闹出这些事来。如今请您老消消气,暂且回去,回头无论是做法事,还是踏青,我请您老如何?” 周姨奶奶本就是为占点小便宜,倒不是要真刀真枪的跟长房对上,闻听此言,便哼哼唧唧,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 我们四房是不如你们上头三房有出息,可我也不是来打秋风的!大家都是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来,我……” 眼看她要息事宁人,祝大太太不干了,赶紧插言道,“说得好,一笔的确写不出两个宁字。若有人硬想写出两个来,便是四娘能容,我也是必不能容的!” 周姨奶奶看她也来了,忙闭了嘴。 比起简氏,自然是祝大太太更值得她去交好抱大腿。 而宁芳看她一进来,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式,赶紧替母亲辩解,“大老太太,您误会了,娘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话赶话的,赶上了而已。” 祝大太太斜眼一扫,忽地瞟见犹自站在墙角的辛姨娘,看一眼她的脸色,便知有事,自寻了主位坐下,她轻笑道,“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话赶话?” 宁芳一哽,只道,“不过是些家事罢了。” 谁知辛姨娘忽地跪下,含泪道,“容婢妾僭越,想在长辈面前说句话,不知二姐儿允是不允?” 宁芳气结,你都跪下了,还问我干嘛? 第174章伤到 看辛姨娘故意在人面前攀扯上宁芳,夏珍珍更怒,“你若有气,冲着我来便是!拉扯着姐儿做甚么?” 要知道女孩子的名声何其要紧,故意在长辈面前说她坏话,这叫一个当娘的如何不恼? 简氏也不喜辛姨娘这番作派,“有话好好说,这动不动就下跪的,难道是谁虐待了你不成?” 辛姨娘脸上委屈更甚,一双美眸盈盈泪光闪现,无比可怜。 祝大太太却冷笑道,“我知你们两个都是正妻,可也没有不许妾室讲话的道理吧?辛姨娘,你说!” 周姨奶奶也帮腔道,“正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们嫌弃我们四房没出息,可难道连大太太也嫌弃不成?” 简氏一噎,心想这可糟糕。 这二位都是妾室出身,这摆明是要站在辛姨娘一边的,回头只怕更加麻烦。 果然,当听辛姨娘说是因为夏珍珍要裁撤下人,所以她才“好心”的想要接过安哥儿的抚养之责,却被主母责备时,祝大太太顿时打抱起不平来。 “不必说了。那么点大的小孩儿,哪有能离了亲娘的?从前是你还做着月子,顺哥儿又小,才不得不劳烦主母,如今既孩子大了,你也调养过来了,很该把安哥儿接回来才是。至于二奶奶么——”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望着夏珍珍冷笑道,“正好也空出手来打理家务,管教女儿。横竖你还年轻,很该为宁家开枝散叶,再添一两个孩子才是,也不必总盯着别人家的孩子不放了。” 看着夏珍珍瞬间苍白的脸,宁芳心中又悲又怒。 她娘因连续生产伤了身子,大夫早说不能生了,这时候祝大太太还故意说这样话,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老太太这话倒叫芳儿糊涂了,我们不管是谁生的,不都是我娘的孩子么?怎么又成别人家的孩子了?方才大老太太还教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怎么我们自家反倒要分开写了?” 祝大太太万没想到她竟如此机敏,竟是用自己的话来堵自己,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好大怒,“长辈说话,哪有你个晚辈插嘴的份?一个姑娘家,这样牙尖嘴利的,可见是规矩没学好,还不快回房去!” 宁芳不走! 就算宁萱怕事的拉了拉她,依然攥着小拳头,倔强的站在那里,“安哥儿抱到我娘这里养,是祖母交待的。就算要把他抱走,也得等我祖母回来作主才是。这会子只顾着威逼我娘,可叫做什么事呢?难道要外人说我们长房没规矩,一个妾室就能辖制主母不成?这若传扬出去,整个宁府上下又有何脸面?” 祝大太太黑了脸。 可宁芳这话实在又急又利,让人无法反驳。眼看场面僵在那里,此时周姨奶奶眼珠一转,出了个馊主意。 “就算要等四娘回来定夺,但先把哥儿抱到姨娘那里养几天,又怎么了?横竖二奶奶马上要办法事,家里还乱七八糟这么多事呢,难道连这几天都不乐意了?” 此话有理!祝大太太跟绝处逢生一般,立即道,“就这么办吧。就这么点子小事,只要自家人不去多嘴,外头哪有知道的道理?更谈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只要把办成事实,再想反悔就没这么容易了。 她相信以辛姨娘的能力,只要孩子交到她手的上,就跟进了她嘴里的肉似的,只怕再难的吐出来。 宁芳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道理,可要怎么说呢?再争执下来,恐怕只会让祝大太太更加固执,而且还会给夏珍珍拉仇恨吧? 再看看她娘,唇都哆嗦了,看着辛姨娘的目光里,已经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甚至憎恨! 但辛姨娘却似浑然没发觉一般,依旧那么云淡风清,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乖顺老实。 宁芳忽地一阵难过。 她不希望自己有一个辛姨娘那样虚伪矫情的娘,可她娘这样直爽真诚,在这样的家庭里,真的是很受伤。 一片咄咄逼人的冷漠中,夏珍珍开口了,声音清冷,如薄而脆的冰。 “去把安哥儿抱来。不管咱们大人说得如何热闹,总也得顾着小孩子的感受不是?他若愿跟着辛姨娘去,就让他去。若他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闹得孩子哭翻了天?” 辛姨娘猛地抬眼,就见夏珍珍眼中的决然。 你要孩子是不是? 那也得要孩子愿意跟着你走! 若是不愿,那夏珍珍会拼尽一切留下他。但若是走了,那夏珍珍也绝不会再接纳他了。 宁芳再一次发现,在她娘和气温良的表面下,有一颗无比真诚刚烈的心。 当儿女受到威胁时,她会化身母老虎冲上去。而在面临情感的抉择时,夏珍珍也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犹豫的人。 从前,在下溪村,当宁四娘将出疹子的安哥儿交到她手上时,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照料那个小生命。可若是安哥儿选择亲近生母,她也不会怨,只会决绝的放手。 宁芳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浅浅的骄傲。 你既无心我便休! 象夏珍珍这样爱就爱得炽热,恨就恨得果决的人,或许会吃很多苦头,但若是遇到明白人,就会懂得欣赏她的好。 就譬如,宁怀璧。 宁芳有些明白她爹,为何为喜欢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子,还十多年未曾改变。因为聪明睿智如宁怀璧,一定是早就深深了解到妻子的好,才愿意包容爱护了她那么多年。 可祝大太太瞟了眼强自挺立,却微微颤抖的夏珍珍,心中冷笑,“那就让奶娘把孩子抱来!” 母子天性,她就不信安哥儿还会选别人。 可眼下,正是孩子平时午睡的时候。因为人手还没有重新调配,所以安哥儿仍是和萍姐儿一起,被青嫂照料着。 婆子过去叫人时,没把安哥儿叫醒,倒是先把萍姐儿闹醒了,然后只好把两个孩子一起抱了来。 辛姨娘离着门口近,顿时堆出一脸慈笑,对着还闭着眼睛趴在婆子肩头迷糊着的安哥儿柔声道,“好乖,到姨娘这儿来!” 谁知青嫂手中同样没清醒的萍姐儿还没搞清情况,只听着这话,便冲着辛姨娘伸出小手,还稚嫩的嘟哝,“娘娘抱抱。” 辛姨娘脸色微变,似怕碰到什么毒物一般躲了开来。萍姐儿小手一下落了空,小身子住下一坠,好在青嫂抱得稳当,及时把她抱住。 萍姐儿惊醒过来,一双纯真得不含半分杂质的乌黑眼睛看着辛姨娘,里面是不加掩饰的震惊与受伤。 可这样认贼做娘,不是打亲娘的脸吗? 宁芳原本气得恨不得揪着那臭丫头大骂,可在看着萍姐儿懵懂受伤的小眼神时,又不忍心了。 而周姨奶奶顿时笑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足见姨娘平日里待人亲切,连不是亲生的都这么粘着她,更何况是亲生的呢?” 祝大太太也点头道,“把安哥儿抱过去吧。” 宁芳再看她娘,却见夏珍珍已经被方才萍姐儿的举动彻底伤到了,紧抿着唇盯着小女儿,眼中是痛苦的失望。 宁芳闭了闭眼。 算了,只当她们跟安哥儿无缘吧。若真把安哥儿闹醒了,再选了辛姨娘,岂不更加打脸? “既说好了让哥儿自己选,又怎能说话不算话?” 在婆子要就把安哥儿递给辛姨娘的时候,旁边冷不丁伸出双手,把孩子一把抢了过去。 见是个陌生的小丫鬟,祝大太太怒了,“哪来的野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 汪念葭嘻嘻一笑,“我叫山雁,正是二姐儿新买的野丫头,还没开始学规矩呢,请大老太太多包涵些吧。” 她说着话,手上却熟练的拍哄起安哥儿,“醒醒醒醒,再不醒就把好吃的点心都吃完喽,哥儿只有饿肚子喽!” 她人虽不大,但一双手抱着孩子却是极稳,左右摇晃几下,又对着他的小耳朵呼呼吹了两口气,安哥儿揉着眼睛,被她弄醒了。 “喵!看看我是谁,你又是谁?” 爽朗的笑容,活泼的声音,一下子把安哥儿逗乐了,也不认生,傻乎乎的捂着小脸,就要跟人玩捉迷藏。 汪念葭却把他的小脸转向夏珍珍,“要到你娘那儿去么?你娘那儿可有好东西吃呢!” “胡闹!”祝大太太顿时沉了脸,“哪有这样的?” 可安哥儿却不听她的,一看见夏珍珍就眉开眼笑的冲她伸出小手,抓啊抓的。 夏珍珍心头大慰,眼角都微微潮了。 不管这孩子今天要选谁,冲他这番举动,自己这一年多就没白疼他! 辛姨娘脸色不好的重又堆起笑来,“安哥儿,到姨娘这儿来,先喝口羊奶子好不好?” 对这么小的孩子,奶是太大的诱惑了,尤其安哥儿刚断奶没多久,闻听一个奶字,立即口水泛滥的望向她去。 辛姨娘松了口气,眼露得色,才想去抱,谁知宁芳突然喊了一声,“安弟!” 原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宁芳,刚刚被安哥儿的举动又重振起了信心。 自己苦心养大的弟弟,难道就要这样送给别人? 她不甘心! 第175章撕破 听姐姐叫唤,安哥儿看向宁芳,明显愣了一下。 而此时辛姨娘的声音更柔更甜,“安哥儿,别怕,到姨娘这里来。” 周姨奶奶还在旁边说,“要说还是亲娘最知道疼孩子,肯定是要亲娘啊!” 宁芳不说话,只是盯着安哥的后脑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念力太强,安哥儿突然又回过头来。 辛姨娘却忽地上前,将他从汪念葭手上抱了过来,“好孩子,跟姨娘回屋去,还有顺哥儿陪你玩呢!” 怕伤着孩子,汪念葭也不敢怎么争,只得任她抱走。 宁芳见着心中一凉。 这,这就走了? 辛姨娘暗瞟夏珍珍一眼,给个略带得意的眼神,抱着安哥儿就往外走,可当她正跨出门槛时,安哥儿忽地似意识到什么,在她怀里扑腾起来。拼命扭过脖子,冲着夏珍珍嗷嗷叫嚷。 男孩子学话晚,何况安哥儿出生时遭了那么大一回罪,所以虽然一岁多了,但当萍姐儿都会往外蹦小句子了,他还只能偶尔啊呜的叫几声。 辛姨娘也是知道他说不出什么,越发加快步子抱着他往外走,“好了好了,姨娘知道你饿了,这就回屋喝奶吃点心,可好?” 嘎! 安哥儿愤怒的大叫,一张小脸挣得通红,忽地一巴掌拍到辛姨娘头上,把她的发髻都打乱了。 辛姨娘眼神微眯,寒光隐现,脸上却越发笑得慈爱,“这孩子,手劲还真大!” 眼看她马上就要出屋子,安哥儿忽地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回身望着夏珍珍的方向,不管不顾的探出大半个身子,意思无比明显。 “姨娘,您还是放手吧,省得伤到了孩子。”念葭早看不下去了,得了宁芳的眼色,立即上前接住安哥儿探出来的小身子。 可辛姨娘却不肯撒手,捉着安哥儿两条小腿,死命就是不放,嘴上还说,“你这丫头快放手!” 夏珍珍赶了上来,想接孩子,可祝大太太忽地起身,拦在她的面前,“行了,你就别再去裹乱了。那丫头,放手!快点让孩子走吧。” “这是我弟弟,我们凭什么放手?”宁芳急了眼,想去帮念葭的忙,谁知周姨奶奶却把她抓住。 “给你姨娘带着,难道他就不是你弟弟了?姐儿都是大孩子了,还跟着这样闹腾,岂不让哥儿哭得更凶?你就一点不心疼的?” 呸! 宁芳气得差点一口咬上去,到底是谁不心疼孩子?听听安哥儿那哭声,嗓子都快喊哑了! 宁芳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了。 “山雁!” 才想说不必客气,该动粗时就动粗,一个人影在她话音未落时便从后面冲了过来。 “啪!” 斜斜一巴掌小心的避过孩子,重重打在辛姨娘的半边脸上,打得她那散了一半的发髻彻底垮了下来,披头散发,狼狈又震惊。 念葭顺势把安哥儿抱了过去,夏珍珍打完辛姨娘,伸手就把安哥儿抱到怀里,直直看着辛姨娘。 “怎么不哭了?或者说,你还想再打回来?” 辛姨娘一脸不信的看着突然变得强势起来的夏珍珍,好象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夏珍珍却毫不畏惧,一手拍哄着紧紧搂着她脖子的安哥儿,一面道,“这孩子既选了我,就是我的。你若不服,也没法子。谁叫你没给人做妻,反倒做了姨娘呢?” 这话够狠。 说得不止是辛姨娘,连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都黑了脸。 “二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不做妻的,连养孩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没错!” 在宁芳诧异的眼神里,只听她娘斩钉截铁的答,“不信大老太太尽可以去各家打听打听,哪家养孩子不是正妻说了算?不过若是大老太太或姨奶奶,愿意让家里姨娘养着孩子,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但我,虽是商户人家出身,却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规矩的!” 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噎得脸色发青,却无法开口反驳。 就算她们一个是从姨娘爬上正妻之位,一个仗着姨奶奶的身份养尊处优许多年,但还真没办法说出可以让妾室来养孩子的话。 否则,为何那么多的妾室都要前仆后继,削尖了脑袋做正妻呢?嫡出庶出,这隔着一层肚皮,能是一样待遇么? 再驳下去,就不是谁来养孩子,而是关系到一个家的家风问题了。 所以谁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口。否则给人说一句“小娘养的”,难道这话好听么? 可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夏珍珍也算是破釜沉舟,彻底跟祝大太太及周姨奶奶都把梁子结下了。 当然,还有辛姨娘。 她披头散发,脸色难看的盯着夏珍珍,眼神无比复杂与冰寒。正当她想开口的时候,突然在夏珍珍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安哥儿,突然对着她喊出一个他从来没喊过的字—— “娘!” 所有人都惊到了,然后就见他一只小手紧紧搂着夏珍珍的脖子,一手冲着辛姨娘作势虚打了一下,还带着满脸泪痕,就大喝了一声,“吓!” 这样的表态已经足够了! 就算之前萍姐儿不懂事,管辛姨娘叫娘丢掉了面子,可在安哥儿这样的表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夏珍珍越发挺直脊梁,道,“既然安哥儿认了我做娘,这孩子便是我的!你那两个婆子愿卖便卖,不愿意卖的话,放出去也行。若留在府里,我可以给她们安排别的活计。你若不服,便等娘和相公回来,找他们告状吧!” 说完,她看也不看辛姨娘,抱着安哥儿便送起客来,“孩子哭得厉害,只怕没时间招呼诸位了。芳儿,替娘送送大老太太和姨奶奶。” “是。”宁芳迅速应下。 而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哪还有脸再留?根本不待她送,便黑着脸走了。 简氏左右看看,既不好追上去替夏珍珍解释,也不好留下来劝说什么,索性跟宁芳打个招呼,也带着人走了。 至于辛姨娘,被夏珍珍这番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打得整个人完全懵了。 直至被小丫鬟拖回了房间,仍浑浑噩噩,既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因为今天她要去争的脸,已经彻彻底底被夏珍珍踩在了脚下,以后再想要翻身,那只怕难如登天了。 第176章心刺 等着回了房,简氏身边的大丫鬟才悄悄问,“之前奶奶答应了,要替周姨奶奶做法事的事,是不是得预备着?” 简氏嗤笑,“预备什么?只当浑忘了便罢!若周姨奶奶真有那么大脸,还非追着来问,也不过是破上十几两银子,只当是做善事了,很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想不到,咱们这位二奶奶倒有这样的魄力,连大老太太都敢顶回去。” 丫鬟觑着她眼中的欣赏之意,附合道,“那是因为二奶奶原就没错!哼,凭她谁家姨娘,敢跑到主母房里争孩子,简直反了天了!” 简氏点头,深以为然。 她虽和宁珂还算恩爱,可房中也有几个通房丫头。平时妻妾之间难免有些争风吃醋,只没有象辛姨娘这样出挑的人物,否则简氏还真不知自己容不容得下。 所以就算简氏不敢明着在夏珍珍顶撞祝大太太时摇旗呐喊,但心里却觉得夏珍珍骂得痛快极了! 本来姨娘就是个玩意儿,仗着生了孩子就想飞天? 呸! 如此一起,简氏更加倒向了夏珍珍这边。 怕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回头败坏她的名声,还特意嘱咐丫鬟回头也散散流言,别让人净说夏珍珍坏话了。 要说简氏一番好心,倒不是多余。 果然回头就从祝大太太和周姨奶奶那里传出闲话,说夏珍珍不敬长辈,精于算计,连姨娘的陪嫁也要算计云云。 可等简氏这边的丫鬟把事情真相传出去,反倒没什么人敢乱开口了。 儿女的教养问题乃是家中大事,此时若一个不慎,可是要给人抓着把柄骂一辈子的。 是以流言很快不攻自破,反倒是几房的正头奶奶们,原先瞧不起商户出身的夏珍珍,此时却对她颇为改观。 不说别的,只凭她敢当面撕破脸面教训妾室,明目张胆夺走庶长子,就是个好样儿的! 是以她们就算原本跟夏珍珍没怎么走动过,却都借口她那里要去三清观做法事,纷纷送了礼来。 虽然礼物并不贵重,却悄无声息的传递着她们的态度。 一时间,倒是闹得祝大太太老大没趣,就算是周姨奶奶那样嘴碎的人,却连闲话也传不下去了。 宁芳见此,自然是高兴的。 可高兴之余,又替她娘犯着愁。 夏珍珍这样旗帜鲜明的表了态,自然会合了正室们的意,却也结结实实落下一个“悍妇”的名头。 宁芳自己是无所谓,可就怕日后替弟妹们说起亲事,会有亲家挑剔。 她想到了这一层,徐妈妈老于世故,更加想到了这一层。 于是私下跟夏珍珍商议,既然不把安哥儿给辛姨娘了,但是不是对顺哥儿好些,也好堵堵旁人的嘴? 直白来讲,就是打了他娘一棒子,再给孩子一个甜枣,让人知道夏珍珍的这个“悍”只针对妾室,却不针对庶出子女的。 别怪徐妈妈耍心机。 夏珍珍那一闹,虽是为了安哥儿,却也有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之嫌。没看如今府里上上下下的姨娘们,看着她都绕道走么? 虽说她们势单力微,可也架不住人家悄悄在后头使绊子。连圣人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若能用些小恩小惠堵住人的嘴,又何必弄得自己跟个母老虎似的招人惧怕? 看夏珍珍犹豫,宁芳正想插嘴,却见她娘还是摇头拒绝了,“我堵得住人一时的嘴,能堵得住一世?顺哥儿还小,我送再多东西给他,也是落到辛姨娘手上,难道她会在孩子面前念我的好?若待他太好,指不定她还以为我连顺哥儿也不留给她,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就这样吧,反正我是无愧于心的,旁人要怎么想,我也实在顾不过来了。” 宁芳点头称善,她方才也是这个意思。 虽说徐妈妈是好心,可做人有时候真的无法面面俱到,何况夏珍珍就是这么个直脾气,让她两面讨好也实在为难,不如就这么彻底的表明立场,做一个不喜妾室的“悍妻”好了。 就算日后有人会误会,但相信总会投了某些人的脾气。 就好象前儿先生讲诗词时,偶尔提及的一位大诗人。明明年少有才,又满腔报复,只可惜出身某党的他,却做了另一党的女婿。他大概是想两面讨好,结果却被两党厌弃。终生仕途受挫,郁郁不得志。 所以在某些时候,当个立场坚定某一派,哪怕是错,也比墙头草般两面倒的人物要好得多。 所以,悍妻就悍妻吧! 反正夏珍珍“出身低,见识浅”,就剽悍些又怎样了?况且若是能借着这样的名头,吓得未来的妹夫们不敢轻易纳妾,不也是件好事? 于是宁芳反倒劝起还有些想不通的徐妈妈来,“知道妈妈是好意,可如今已经这样了,再示好,还显得咱们心虚似的。横竖日久见人心,娘是个怎样的人,明白的自会明白,不愿明白的再解释也不会信,又何必浪费口舌?” 徐妈妈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只跟夏珍珍商议起三清观打醮之事。 这个宁芳不管了,只管到隔壁厢房去逗弄一双小弟妹。 安哥儿四仰八叉,摊在那里睡得没心没肺,反倒是萍姐儿已经醒了,看到她来,瑟缩了一下,然后低头默默玩着几只木棋子。 宁芳看得一阵心疼。 小五妹那天管辛姨娘叫娘的举动,着实伤了夏珍珍的心。可这么小的孩子,谁也不能对她发脾气,于是这口气就化为一根小毛毛刺,扎在母女俩的心上。 不能说太疼,但肯定一碰就难受。 宁芳觉得不能怪娘亲,但更不能怪才一岁多的小妹妹。 就算宁萍再小,也明显感觉到了家里气氛不对,似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见了宁芳也不敢象从前那样扑上来,只瑟缩在墙角,越发不声不响。 可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错,损伤她们之间的母女及姐妹之情? 宁芳走过去,在宁萍身边坐下,“在玩什么?” 宁萍立即把手边所有的棋子全都推给了她。 看着这么个小人儿,满眼全是单纯的讨好,宁芳心中一酸,摸了摸她头上的软毛,问,“我是谁?” 宁萍愣了一下,然后奶声奶气的喊了声不甚标准的,“皆皆(姐姐)。” 宁芳笑了,拿起两只棋子摆在她面前,“爹,娘。生了一个我,又生了你茵姐姐,然后就是你了。” 宁芳指着后摆上去的三只棋子道,“所以我们才是最亲的姐妹是不是?” 宁萍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宁芳也不指望她完全理解,只把道理告诉她,便问,“我和茵姐姐有了好东西都会想到你,如果我们不给你了,给别人你怎么办?” 为了做比喻,宁芳拿出一块糖,在宁萍眼前晃了晃,又拿走了。 宁萍顿时失望的低下头。 “你也会难过,是不是?”宁芳问她,“你那天对着别人喊娘,娘有多难过?就好象我不许你再喊娘做娘,也不许你住在娘的屋子里,把你赶出去,你怎么办?” 宁萍一下就哭了。 宁芳暗暗心惊,这个妹妹,原来比她想象的更加聪慧和早熟。 她不说全懂,但起码已经模糊理解到这个意思了。 心疼的把她搂到怀里,宁芳安抚着她,“回头姐姐带你去给娘认个错吧,以后记住,再也不许管别人叫娘了,知不知道?” “呜呜,娘,娘……” 宁芳还以为是她要去找夏珍珍,谁知怀里一轻,却是夏珍珍在听到宁萍哭时,不知出了何事,赶了过来,却没想到听到宁芳的这番话,也给宁萍看见了。 此时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一巴掌高高举起,却是轻轻打在小女儿身上。 “你个臭丫头!娘哪里对你不好了?就算从前有过不好,可我不都改了么?带你两个姐姐我都没这么操心过,你却管个外人叫娘!你个坏丫头,坏丫头!你要再这样,娘就不要你了!” 小小的丫头一面哭,却一面仍紧紧搂着夏珍珍的脖子,不停叫娘,宁芳瞧着心中酸软,弄得也跟着掉了一场眼泪。 不过等痛快哭完,卡在母女心头的那根小毛毛刺,却是尽数消失殆尽了。 而宁萍至此,就宁芳所见,此生再也没有亲近过辛姨娘分毫。 第177章十金 夏珍珍既然干脆利落的打了辛姨娘的脸,夺回了安哥儿,她想要整顿本房丫头婆子的事,自然也就异常顺利的推进了下去。 宁芳身边本已有了喜鹊画眉及念葭三人,再挑一个七八岁,针线不错的小丫头改名百灵,凑足了身边四个大小丫头的缺。 至于两个粗使婆子,是徐妈妈帮她挑的,都是一直在她这边伺候的老实人,也就是这回重新明确了职责,才确定了下来。 这样梳理过后,气象很快随之一新。丫鬟婆子们不再有借口挑肥拣瘦,各自都须管着各自那一摊子事,也省得平日里吵架磨牙。 至于剩下来的人手,夏珍珍一部分安排在自己身边当差,也有一部分归公中厨房门上等等各处当值。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只管去找各处领头之人便是。 徐妈妈暗暗点头,从前因家中人口少,主母又能干,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归拢到了宁四娘手里。虽然她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底当家人太累了些。 而如今家中人口渐多,宁四娘也渐渐上了年纪,身体又不怎么好,这样操心的法子确实不再适合,倒是夏珍珍这样“会偷懒”的法子更好。 只是改动过后怎么看都怎么象夏家的铺子,从东家到掌柜到大小伙计,权责分明,只不知宁四娘回来喜不喜欢。 倒是做着邻居的三姐儿宁芸因见宁茵比自己还小,就可以给身边丫鬟改名,很是羡慕,说等着梅氏回来,也要照此办理。 徐妈妈听着只是想笑。 她素来知道家里这位四姐儿爱吃,却没想到,她仿照宁芳屋里那四只鸟,给自己弄了四个豆! 两个大丫头叫红豆绿豆,小丫头叫黄豆黑豆。 听听,哪个大户人家身边的丫头这么叫的? 原先徐妈妈觉得,若如此还不如叫红枣花生银耳桂圆什么的。 谁知宁茵却道,“那个一叫我就想咽口水,到时上学先生看了不喜可怎么办?” 徐妈妈听及此,再不敢提要她改名了。豆就豆吧,总比流口水强。 只是让徐妈妈意想不到的是,辛姨娘身边那两个婆子,竟是没留在顺哥儿身边,也没送到她那陪嫁庄子里去,反倒是寻了人牙子要发卖出去。 徐妈妈觉得这事儿办得不怎么好看,有点疑似主母逼妾室卖人,想打夏珍珍脸的嫌疑,可夏珍珍却道, “她若连多年主仆情份都不顾,纵打了我的脸,她的脸上又能有多好看?去给她寻官牙子来,让卖个好点的去处,卖身银子也尽数给她收着。至于她那里从前还有个的碧水,是陪二爷上京时没了的。碧水的卖身银子多少,我补给她。她要重新买人,还是从府里挑,都由得她去。横竖我是问心无愧!” 徐妈妈想想也是,横竖她跟辛姨娘面皮已经撕破,再要伪装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依言去办了。 只辛姨娘不知是不是为了刁难人,两个婆子统共才卖了四十两,她却硬要买个一百两银子的绝色丫头。还说碧水身价银子虽然不高,但在她跟前熏陶多年,琴棋书画样样略通,也能卖出这个价。 徐妈妈十分气愤。 大户人家的丫头就算金贵些,能出到四十两银子,已是极限了。除非那是丧了良心的主子,要把人卖到肮脏地方去,否则怎么可能卖一百两? 再说那个一百两的丫头是能轻易领进门的吗?长得如何娇媚就不说了,又兼学了吹拉弹唱,原是主子养着如同瘦马一类的人物,只因家中出了事,急等钱用才卖了出来,这样人物买回来,岂不惑乱子弟? 可夏珍珍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便掏出银票,让徐妈妈把人买回来。 “横竖是在她房里伺候她的,她愿意掏钱养小娘,等她养去!” 徐妈妈忍不住直言道,“可若是二爷回来……” 那小娘给谁养的,还用说么? 夏珍珍却噗哧笑了,“妈妈放心,若连二爷也能给她勾了去,倒算她本事!” 真等勾去了,你还笑得出来吗?徐妈妈虽然不太乐愿,可还是去办了。那边人牙子收了订金,说三五日内,必送丫头上门。 这倒弄得宁芳她们都好了奇,嘱咐徐妈妈一定要带来大家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丫头,值得上一百两。 听喜鹊说,有那促狭的,已经给这新丫头取了外号,就叫十金小姐。 宁芳听了哑然失笑。一百两,岂不正好就是十金? “我看多半是你作怪!” 喜鹊掩嘴笑道,“这回真不是我,是谁姐儿只管猜去!” 见她如此,宁芳心知必是念葭那调皮丫头。 如今她在徐妈妈的屋里学规矩,还不能出来服侍。肯定苦中作乐,磨嘴皮子作耍了。 “我看她还是太闲了。把我这的描红帖子给她,让她每日写三十个大字交来我看。错一个罚十个,可不许偷懒的。” 喜鹊接了东西却不肯走,反略酸道,“姐儿对她真好,什么时候也罚我们写字儿?” 宁芳反笑,“羞也不羞!你怎不跟她比比年纪?若你也着急出嫁,我包管一日罚你一百大字可好?” 喜鹊红了脸,立即跑了。倒是画眉给宁芳提了个醒,“如今姐儿的字既写得好,为何不练练绣字的工夫?我上回跟姐儿去金陵行宫,曾瞟见一个诗词山水的绣屏,竟是极佳。若练了这份本事,日后无论走到哪里,岂不都给人高看一眼?” 宁芳先觉得挺有道理,可仔细一琢磨,却发现十分不易。 写的字好看,那是因为墨色有浓有淡,有轻有重,才显得出骨力气韵,若以寻常黑色来绣字,难免平板一块,没了意境。 可既然别人能绣出泼墨山水般的意境,证明还是有技法的,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宁芳来了兴趣,便想让人去打听打听,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她家大哥,宁绍棠了。 男孩子出门还是比女孩子方便得多,况且宁芳也想让这个脾气古怪的堂哥多跟人接触,改改那坏毛病,谁知跑去一打听,宁绍棠却是不在家。再一问,还是夏珍珍同意他出门“买书”的。 宁芳一下会意。 他是去找那小阎王谈判了吧?那宁芳也不着急,就在他书房里坐着等他了。 第178章海棠 这还是宁芳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堂兄的住处。 跟宁芳姐妹几人共居一楼不同,宁绍棠在园子里独占一处小院,自成一格。这不是宁四娘偏心,而是男女有别,确实不好混居。 况且男孩子功课重,若扎堆放在一处,容易玩闹分心。但女孩子只在家中养到十几岁便要嫁出去了,打小住在一块儿,反容易建立感情,以后离了家,姐妹们才能亲亲热热的走动。 而宁芳她们姐妹所居小楼靠近园中腹部,处于全家人的包围之中,乃是最稳妥清静之地。宁绍棠这个小院靠近二门,便于他上学读书及与同学交际。 小院里种了两棵丹桂,檐下摆着兰花,取其兰桂齐芳之意,也足见长辈厚望。 院中三间房里,靠外的一间厢房是丫鬟们的住处兼半个茶房。西边的正房是宁绍棠的卧室,东边最明亮宽敞的那间正房,便做了书房。 就算是亲妹妹,也不好到哥哥的卧室细瞧。宁芳要等人,只在书房里坐着。 就见朝南的窗前,摆着张待客的小茶几,一边一把高背椅,几上放着棋盘,和一盘残局。只宁芳不爱下棋,也不知好坏。 屋子正中是一张阔大的黑漆书桌,上面摆着成排的笔墨纸砚,收拾得清清爽爽。 书桌后头两边靠墙处,皆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另一面墙上,挂着张冬天时他自己画的九九消寒梅花图。红圈早已填满,却还没有摘下。 宁芳看着就笑了。 这消寒图还是她弄来逗姐妹们玩的,皆因今年过年为了宁怀瑜停职查办一事,全家都没了心情过年,于是她特意弄了几张消寒图,好歹添些过年的气氛。 结果她屋里那张,早被性急的宁茵和宁芸两个你一朵我一朵的,不消几日便把红圈涂满了。只没想到,闷不吭声的大堂兄居然也悄悄在屋里弄了一张,看那朱砂成色,定是一日一日,一丝不苟涂完的。 正瞧着,宁绍棠房中的大丫鬟,腊月过来奉茶了。 见宁芳看着消寒图,她也笑道,“我们大哥儿,就是面冷心热。年前二姐儿送了盆海棠来,他一直不让人碰,一应浇水什么的,皆是亲自照管。等花期过了,还命我们送到园中花匠那儿养着。并再三交待,万万不可养死了,唯恐辜负了姐妹们的心。” 宁芳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那海棠是年前那个做着茶商女婿的夏家三舅舅夏明昌送来的,倒也不算特别名贵,只不过开得特别精神,又明艳喜庆,宁芳很是喜欢。 想着这花又暗合了宁绍棠的名字,便借花献佛,送了盆宁绍棠。却没想到他如此爱惜,倒弄得宁芳有些不好意思了。 “本不是太贵重的花,大哥哥很不必如此。” 腊月抿嘴笑道,“哥儿就是这么个脾气,瞧着不爱说话,心中却是记情的。” 宁芳暗暗记下,又指着茶几问,“大哥哥平素跟谁下棋呢?” 她那儿还有一副程岳送的好棋子,也可以送他。 可腊月却摇头道,“没有人。我们哥儿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听说大爷倒是好棋艺,只是在家的时候极少,若是要下,也只跟表姑娘下。从前大哥儿倒想教奴婢来着,可惜奴婢实在太笨,学了许久也学不会,哥儿只好自己下着解闷了。” 腊月虽说得含蓄,可宁芳还是微微心疼了。 想想宁绍棠也无非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曾有着对父亲关注的渴望,才学了他擅长的棋艺。却始终只落得独自对弈的下场,这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说。 而这样的情感缺失,是再多的兄弟姐妹无法弥补的。 或者,叔叔可以? 宁芳已经暗下决心,回头等爹回来,一定要他陪这个大侄子下几盘棋。 然后,她就翻看起后头的书架。 谁知随手抽起一本诗经,那一本正经的封皮里,包的竟是个外头流行的话本子,属于师长们严禁孩子们看的“闲花野草”一列。 其实里头的内容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落魄穷书生遇到千金小姐,一见钟情,又被棒打鸳鸯,生离死别,幸得奇人异士相助,弄些神神怪怪,终成眷属那些事。 宁芳后世不过是个小户人家女孩儿,少人约束,这种书看得多了。当时还颇有些幻想,可如今自己做了大户人家小姐,才知全是扯淡! 别说落魄书生哪有机会遇到千金小姐,就算遇到了,又怎会无缘无故一见钟情?何况哪个小姐身边,不是一堆丫鬟婆子跟着,又怎去互诉衷肠呢? 只不信归不信,宁芳仍是捧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说,这些市井能吸引人,还是有吸引人的道理。 才看到那小姐死了,书生想殉情却被高人搭救时,宁绍棠回来了。 精神尚好,只水蓝色的新衫子上给人泼了老大一块茶渍,显见得是不能穿了。 宁芳一惊,“这是怎么了?跟那姓阎的谈得不顺?” 宁绍棠陡然见着她,也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宁芳不答,反唠叨起他,“快去把衣裳脱了,让丫鬟赶紧洗洗。若时间长了,更加洗不掉,回头妈妈们瞧见,定是要说的!” 这是正理。 宁绍棠顾不得寒喧,先去卧室换衣服了。 为弥补宁怀瑜的亏空,家里花了一大笔钱不说,还欠了三房不少钱。是以近来对孩子们的吃穿用度虽没有克扣,却盯得紧了。 是以宁绍棠今儿弄脏了衣裳回来,便没敢先去见夏珍珍。今儿为了去见那小阎王,这新衣裳还是第一回上身,若要长辈们瞧见,难免挨一顿好说。 等换了身家常旧衣出来,却见宁芳已经在指点腊月,躲屋里用盐水搓洗茶渍了。宁绍棠心中感动,也不追究宁芳为什么来的,只问,“二妹妹找我有事?” 宁芳白他一眼,“你先说说你怎么回事吧。” 宁绍棠无奈,只得如实交待了一番。 原来他今日奉命去找那小阎王,却到底难消心头之气,先让心腹小厮捡了石头,悄悄砸坏了阎家不少窗户和瓦片,才让人叫小阎王去茶楼见面。 面谈时倒颇为顺利,听说宁家请了金陵城有名的陈大夫,可以给他娘看病,那姓阎的一口就答应了。并指着他老娘的性命立誓,绝不把曾绑架南湘儿之事透露出去。宁绍棠以为事情谈完,正要离开,那小阎王却忽地将桌上已放凉的浓茶,泼了他一身。 “若小公子不来寻我,我还奇怪家里怎会突然被砸,既小公子来了,我就知道端底了。你要替家人出气,砸我家原是应该,我也没甚么好说的。只惊吓到了我娘,我却不可不泼你一身茶水,替她老人家出了这口恶气。” 到底年轻,经验不足,宁绍棠吃了明亏,也不好计较。 此刻垂头丧气道,“确实是我自己大意。若想出气,什么时候让人去砸不行?非赶着这时候,活该受个教训。” 看他已经意识到错误,宁芳就没好指责,只道,“你也是替我们出气,若这衣裳洗不出来,你也不必担心。我去跟娘说一声,就说是我不小心泼的,这事就别提了,省得大人们听了生气。” 谁都要面子,尤其年轻的少男少女们。 宁绍棠感激的看她一眼,“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那小阎王做事倒恩怨分明。他虽泼了我一身茶水,却也说,还要再还我一个人情。” 宁芳一怔,他还能有什么人情? 第179章抄家 “你说什么?谁,谁要被抄家了?” “就是上回得罪咱们的毛家!” 听到宁绍棠带回来的消息,夏珍珍跌坐在凳上,脸色都有些发白。 虽说毛吴氏上回在重阳诗会时,三番四次算计宁芳,逼得宁四娘都吐了血,可追根究底,还是奉了崔大太太的令行事。就算夏珍珍恨毛吴氏,也不至于恨她儿女,恨她全家那么多人吧? 这,这是抄家啊!是关系着满门生死的大事! 夏珍珍到底没那么狠毒的心。 此时宁芳算是先听过一回,心里有了个缓冲,可也有些慌,“这事要不要告诉七婶?”毕竟她们还是亲戚。若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怎能不说? 夏珍珍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宁绍棠却道,“若咱们说了,万一她家跑了,到时追查起来,又会不会说我们通风报信?” 夏珍珍一下子又犹豫起来。 她是没有坏心眼,可也没有伟大到肯拿自家性命去救人的地步。况且毛家跟简氏有亲,跟她又非亲非故的。但要是不告诉,感觉心里又堵得慌。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偏长房除了她,一个正经长辈没有。 若是为此去找宁守仪宁守信他们,那岂不是要把南湘儿曾被绑架的事,又多告诉些人知道? 夏珍珍从未遇到这么为难的情况,急得团团转起了圈。好在此时,忽地丫鬟来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太太带着大爷二爷,还有大奶奶都回来了!” 真的? 夏珍珍顿时喜出望外,提了裙子就一路小跑迎了出去。 果然,宁四娘风尘仆仆,带着宁怀瑜,宁怀璧兄弟两个,及大儿媳梅氏,一起回来了。 只是大家的精神都不太好,显得很是疲惫。 见夏珍珍和孙子孙女们想见礼,宁四娘却将手一摆,“都无须客套,各自赶紧回房洗漱。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夏珍珍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张罗着烧水摆饭。 好在她近日将家事理顺了,只管吩咐下去,底下丫鬟婆子各司其职,很快备好了热水饭菜。 趁各自回房洗漱的工夫,宁怀璧这才抽空告诉了妻子一声,“大哥没事了。只是革职回家,怕是要过几年再等任用。” 夏珍珍素来没有雄心壮志,连连点头,“官做不做无所谓,人没事就好。” 只怕大哥不会这么想。 宁怀璧也懒得分说,只道,“你赶紧去准备一份厚礼,我要送人。这回大哥能脱身,全亏了我那同年郑元福。他中进士后,家里用了些关系,把他弄进京城户部当差,这回凑巧给抽调到四皇子身边,一起来查这江南盐税案。前些天娘赶去扬州时,他听说姓宁,便留了心。后知是咱家兄长也陷进去了,便帮忙在其中说了不少好话,又悄悄递信让我也赶到扬州,走了关系,才把人先弄出来。” 夏珍珍立即道,“那把我陪嫁的那对象牙笔筒送他如何?从前爹就说给你用的,只你一直舍不得,都白搁着好些年了。只会不会显得太俗?” 宁怀璧就算奔波数日,身心俱疲,也给妻子逗笑了。 象牙那样贵重之物,怎么会俗?更何况妻子陪嫁的那对象牙笔筒更是夏老太公精心挑选,雕的是竹林七贤,十分雅致。 若在平时,他本不会要妻子陪嫁,可如今家底都被掏空了,要置办象样礼物也确实置办不起。宁怀瑜丢了官职,往后没了进项,也不好找他去要,只好先挪用妻子陪嫁了。 所以宁怀璧也不客气,道,“算我先借你的,日后得了好东西,我再补你一对。” 夏珍珍嗔道,“一家人说什么借不借的?一对笔筒够吗?那位郑公子成亲没有?好容易来一次,要不要再给他再带点土产?” 宁怀璧抚额叹道,“我竟是糊涂了!他中进士后,家里便给他说了亲事。这回待盐税事毕,便要告假回家成亲。你再去瞧瞧有什么好意头的东西,成双成对的,送他一个。这礼也不必送他手上,干脆我回头直接带回任上去,再悄悄送到他家,只怕还要便宜些。” 夏珍珍道,“既直接送他家去,倒不如送个大件。过年时我三哥送了件嵌彩螺钿的八扇屏风,说是补你考中进士及做官的礼,连娘看了都说好。图案又吉祥又喜庆,不管是自家摆放,孝敬老人或是带到京城新居都很体面,不如就送那个吧?” 宁怀璧道,“那不又偏了你的东西?” 看夏珍珍瞪眼,他笑道,“你的东西日后都是女儿们的嫁妆,我这当爹的贪多了,怕日后她们找我闹呢!你都记在账上,往后我慢慢补到女儿们的嫁妆里就是。” 夏珍珍这才笑道,“随你,横竖还好多年呢,你慢慢攒吧,我去看看娘。” 她回身要走,可忽地从背后伸出只胳膊,把她抱住了。 宁怀璧低头浅笑,“怎么人一不在家,你倒学得能干起来?” 夏珍珍的脸,一下就红了。 忙看周围,幸好丫鬟婆子全不在,才推着他的胳膊,低声嗔道,“这天还没黑呢,你这样子也不怕人笑话!” 宁怀璧闷笑连连,把她搂在怀里用力揉了一把,“行,那就等天黑,就不用怕人笑话了。” 说完在她脸上又猛地亲了一记,在夏珍珍通红着脸落荒而逃时,他哈哈笑着自去洗漱了。 夏珍珍心中又羞又甜的在外屋站了半天,只等脸上红潮褪下,才敢出门去瞧宁四娘。 连日奔波,又上了年纪,宁四娘可不象儿子,还有力气说笑。她是真的累了,只洗了个澡,饭都没吃,就迷糊着快睡着了。 徐妈妈看这样不行,劝她好歹吃点东西,可宁四娘着实吃不下去。 夏珍珍见此,忙让厨房拿她特意蒸的红枣瘦肉汤,下了一碗面疙瘩汤。汤上还细细切了青菜撒上去,看着就十分清新。 “娘不要瞧这疙瘩汤不好看,可吃起来比面条还方便,又养胃。从前我爹娘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在家就吃这个。” 宁四娘原没什么食欲,又不忍辜负她的一番苦心,勉强就着徐妈妈手上吃了几勺,却发现汤味鲜美又不油腻,小小的面疙瘩和切碎的青菜也是入口即咽,却又比吃惯的粥有新意,不知不觉,倒是把一碗面汤吃了大半下去。 徐妈妈这才放心,宁四娘也有了些力气,望着夏珍珍笑道,“你这些时辛苦了,家里也打点得很好。” 夏珍珍正给夸得不好意思,宁守仪和家里几房都打发人来问消息了。 宁四娘实在是没力气了,指着刚收拾完,过来请安的宁怀瑜兄弟道,“你们自去跟长辈们解释吧。” 等这兄弟俩走了,她才问起媳妇,“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情人节了耶,祝所有读书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80章示警 夏珍珍为难的看她一眼,宁四娘便让徐妈妈带着下人回避了,“说吧,我一回来,瞧见你和芳儿还有绍棠那样神色,就知道肯定有事。” 三人都不是擅于伪装之人,宁四娘又素来心细如发,虽疲倦中也留意到了不对劲。 夏珍珍见瞒不过,这才把南湘儿如何踏青被抓,如何得罪小阎王,又如何打听出毛家要被抄家之事说了,宁四娘闻言一个激灵,顿时清醒着坐了起来。 “毛太监要出事倒不意外,只那姓阎的如何得知官府的消息?” 夏珍珍道,“据那姓阎的说,他在本地混迹多年,跟官府颇有些交情。前些天,官府不好出面,便使人悄悄找了他,让他带着道上兄弟盯着城中几户官宦人家。其中一家,就是毛家。” 这样说来,倒是很有几分可信了。 再说那小阎王也没必要用这种事来骗人,他告诉宁家,意思便是其中若有宁家的亲戚朋友,也可去知会一声。便是跑不了大人,先送走几个孩子,也算是积了阴德。 宁四娘想了想,把徐妈妈叫了来。 夏珍珍知她是要有所行动了,可心里难免忐忑,“娘,真要通知他们吗?会不会牵连到咱家?” 宁四娘摇了摇头,示意她别问,然后亲自执笔,想想却又把笔搁下,让夏珍珍去厨房寻根烧了一半的细柴禾,和茅房下人用的普通草纸,让夏珍珍画了几张一模一样的画。 然后把纸团起来,里面裹上点盐,交给徐妈妈,让金墨陪她出去,趁天色昏暗,把这纸团分别扔进那几户人家。 徐妈妈本是金陵的老住户,地形熟悉,金墨又是个不多话的,很快把事情办妥。等他们回府时,那几户人家都先后发现纸团了。 掌上灯,毛吴氏拿着草纸细细的又看了一回。 上面画着个小孩儿,手里抱着个桃子,里面还包着点盐粒儿。 笔画潦草,纸张粗陋,用的还是炭条,实在看不出来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盐?桃?逃!” 毛吴氏猛地惊醒,再看这张图,已经十分明了了! 盐案暴发,她家很有可能牵扯其中,大人是跑不掉的,这是让她把孩子送出去逃走! 可毛吴氏又存着些侥幸心理,觉得不会这样糟糕。 因为公公毛延福毕竟是宫里派出来的镇守太监,宫里的人犯了错,一般人总要留几分情面,就算要审,也是要抓回京里才审判的。 可如今公公虽被传到了扬州伴着大皇子查案,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消息传回来,再说她男人也在扬州呢,不可能出了事不告诉她吧? 但如果真的没出事,为什么会有人无缘无故扔个纸团来? 虽然不知道是谁,可毛吴氏也没有傻到看不出人家的好心。否则不会冒着风险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连个名也不留,显然是不指望回报的,万一被抓,人家还会担风险。 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所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可她真的要把孩子送走吗? 毛吴氏下不了决心。 她一双儿女,自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她,更没吃过苦,这时候送出去,万一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就算她家贪了些银子,但大头是公公拿着的,剩下他们夫妻也不过是捡些小钱而已。就算有错,不至于到连累妻子儿女这么严重的地步吧? 就在毛吴氏还患得患失,抱着侥幸心理的时候,另有两户收到消息的人家,却已经含泪,把年幼的子女趁夜送出了家门。并把那张炭条画的草纸和少量钱财一起,塞到他们手中。 “咱们大人做错的事,自己担着就行了。你们此时离了家,钱带多了反是招祸,先把命保住才是要紧。若家中无事便罢,若果真出了事,好好做个平头百姓便是。将来若有机会,别忘了恩公这份情义。快走,走!” 这一夜,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夏珍珍自是不知。 她直等宁怀璧兄弟俩跟家中长辈解释完回了房,细说起来,才知道宁四娘要她画画的含义。 “娘字画皆好,她若出手,难免给有心人看出痕迹。反倒是你这样什么都不会的,画出来的才无人识得。况且用的又是炭条和草纸,万万不会牵连到你。这事娘不告诉七弟和七弟妹,是不想让他们为难。他们知道了,若是去说不大好,不说难免良心不安。反倒是娘这法子好,既尽到素日情份,又不算是通风报信。虽说大人作孽,贪污枉法确实该抓,可谁家没几个无辜儿女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宁怀璧到底没有告诉妻子实情。 这回在扬州大牢,和宁四娘去救宁怀瑜出来的时候,他隔壁一个同僚,一位姓刘的大人望着宁怀瑜泣血疾呼。 “宁大人,宁大人求你给我作个证吧!我跟你成日在一处共事,怎么可能账本上全是我贪污的银子?这账本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的!我家已经卖了房子卖了地来赔钱了,连我爹娘预备的棺材都卖了,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多?宁大人,看在我素日关照你的份上,求你,求求你替我说句话吧!” 可宁怀瑜离开牢房的背影,却无比冷漠而决绝。 然后等他陪着兄长走出大牢后,宁怀璧悄悄打听了。 那位刘大人基本就是个死,最好的结果也是流放三千里。 而在此案中能脱身的,除了宁怀瑜,再只有他一位姓蔡的上司。 因为光从账面上看,这位蔡大人经手的贿赂并不多,主要的责任,全在一位王大人,和这位刘大人身上。 而那位王大人年纪大了,早在案发之初,便连病带吓的死了。剩下这位刘大人,成为罪魁祸首。连寻死都不让,看管极严。 宁怀璧不知道宁四娘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总之她在救出宁怀瑜后,又让宁怀璧去打听打听那位刘大人的家人。如果能帮,就帮帮人家。 宁怀璧又推说没有打听到,但事实上,他却是知道的。 那位刘大人因还不起贪污的公款,在官差上门抄家时,全家人便上吊自杀了,连同年幼的孙子孙女一起。 宁怀璧瞒着娘,却没有把这事瞒着他哥。 宁怀瑜知道后,久久不愿看他的脸。宁怀璧只希望,他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里,还能睡得着觉。 但这些太阴暗的事情,宁怀璧就不愿意告诉妻子了。 只是现在想来,这些事只怕娘没有打听,也猜到了几分,所以才会去通知那几家人。 贪污是可恨,也活该受罚。 但这里头有多少是真的该杀,又有多少是量刑过重,替他人背了黑锅? 宁怀璧不愿意去深想。 这一夜,他只想在妻子怀里,寻找一份最真实的温暖和安慰…… 第181章清修 因宁怀璧是临时告假回来的,之前又在扬州耽搁了好些天,所以眼下宁怀瑜既然已经平安到家,他便只在家歇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赶回了桐安县任上。不过走前说好,等过些天在三清观给亡父打醮时,会再赶回来。 辛姨娘做了件贴身小衣想送去,顺便道一道在家里的委屈,谁知起晚了,连人都没看到,宁怀璧就没影了。 回头听说他昨夜又宿在夏珍珍房中,辛姨娘脸色阴沉的回了房。 偏还听小丫头在外头无比羡慕的道,“……二奶奶把上回夏家舅爷送来的屏风装车带走了,也不知要送谁。说来还是娘家有钱的好,瞧二奶奶屋里,可就没有一样差的东西!” 辛姨娘听得心头火起,一个杯子重重砸到地上,吓得顺哥儿哇哇大哭,她顺势在屋中发作道,“要作死了么?不好好在屋里伺候,这杯子怎么放的?要是烫着了哥儿,我揭了你们的皮!” 小丫头委屈之极,她都不在屋里,怎知杯子怎么摔的?可辛姨娘却是不管,一定要了这丫头半个月的月钱才罢。 可怜小丫头一个月才五百文,扣一半,她下月连买脂粉头油的钱都不够了。可又不敢争执,只好躲到园子里哭,谁知就给南湘儿撞上了。 “你哭什么?” 看表小姐来问,小丫头可不敢说。看辛姨娘陪嫁的两个婆子都说卖就卖了,她哪里还敢造次?只道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疼得哭,南湘儿自然不信。 想想主动去找了辛姨娘,把这事说了,并道,“我知你原是好人家的女儿,落到如此地步必是不甘心的。可既如此,便更该懂得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旁的话我也不多劝你,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只多带顺哥儿到外祖母跟前走动才是。” 看她说完便俨然一副施恩者的嘴脸离开,辛姨娘差点气乐了。 小丫头片子,毛都还没长齐呢,居然就想学着合纵连衡了么? 她近日不好过,但南湘儿也不怎么招人待见,辛姨娘虽然不知出了何事,却知宁四娘回来之后,便把外孙女叫去训斥了一顿,还给她加了许多功课。 南湘儿肯定是心里烦闷,便想拉拢个帮手了。才故意来通风报信,讲这些话。 不过这个钩,辛姨娘却准备咬下去。 南湘儿和宁芳不对付,是众人早看在眼里的。 南湘儿想挑拔她,去跟夏珍珍斗,她又为何不能挑拔南湘儿,去跟宁芳斗?再说南湘儿身份特殊,就算她斗不赢宁芳,可看她干些蠢事,来气气宁四娘,不也挺好的么? 辛姨娘眼中掠过一抹冷色。 这可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宁四娘不守承诺,原先把她接进门时,宁四娘可是亲口答应过会好好待她的,可如今她都被夏珍珍欺负成这样了,宁四娘怎么就不出手相帮呢? 她既这样偏心,那就怪不得她了! 于是,辛姨娘回头又罚那小丫鬟跪了半日,寻了两方自己绣的帕子,命人给南湘儿送去了。 南湘儿很是得意,以为自己说的话见效了,决意要跟辛姨娘好好发展一下。 只是身边丫鬟劝道,“小姐何必自降身份,去跟个姨娘来往?况且她瞧着也不象个好相与的,省得回头又拖了您下水。” 南湘儿却道,“你懂什么?就是知道她不好相与,才值得我去交往,否则废物点心一个,谁稀罕呢!” 看她不听劝,丫鬟也无法了,只得暗暗祈祷,千万别闹出事来。 好在她俩一时也不敢做什么,而在宁怀璧走的当天晚上,金陵城好几户人家便被抄了。小阎王给的消息很准确,他说的那几家,就没一个逃过的。其中,自然包括毛吴氏一家。 家里大大小小,老的小的,主子下人,一个都没跑,直接关到大牢里去。第二天消息传开,金陵城是人心惶惶。 就算宁怀瑜已经平安归来,可宁四娘还是默默在佛前念了一天的经。 不知她是有心病,还是累到了,当天晚上就发起了热,起先怕孩子们担心谁也没说,拖了两三天,早起吃饭时,忽地晕了过去。 这可把全家吓坏了。 立即请了大夫来,诊治过后,说她是长年劳累过度,人就象崩紧的弦,一下断了,这要调养起来,就不是三五日的工夫,起码得静养上两三年了。 夏珍珍吓得直哭,马上就要人去给宁怀璧送信,可宁四娘却坚决不肯,“都说了须得缓缓调养,把他叫回来,除了白担心,又有何益?横竖他下个月就要回来的,到时再说吧。” 夏珍珍原本不肯,可宁四娘却极其坚持,并且言明,要是谁敢告诉宁怀璧,那她就不治了。 这下全家人都无法了,只得依着她,请大夫开了药,缓缓调养。 只是此时,宁怀瑜偏又闹出幺蛾子来。 说母亲既然生了病,他愿意为了母亲,到鸡鸣寺去清修一段时日。 还说什么,“……既然二弟走不开,身为长兄,岂可置身事外?况且孩儿蒙母亲养育多年,恩深义重,请母亲万勿以寺中清苦,便心疼儿子。” 宁芳直听得目瞪口呆! 她突然发现,南湘儿那个自私自利,还要打着光冕堂皇旗帜的脾气有出处了。 宁四娘病重,家里正是需要男人支撑的时候,他跑到庙里去清修,岂不是把全家的担子又扔回祖母身上? 况且,他真是为了给宁四娘祈福吗?只怕是去躲羞的吧! 虽然他赔了银子,罪名免了,可江南谁不知盐务司的人,全是因为贪污受贿才被抓的? 况且还可以用替母清修之名,替自己刷一把名声。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只怕人人还要赞他一声孝顺呢! 宁芳觉得,她要是宁四娘,就死也不会同意! 太恶心人了。 可宁四娘躺在床上,看着酷似亡夫的庶子,默默良久,然后心灰意懒道,“你既愿去,那便去吧。” 然后转过身,再也不想说话了。 偏偏宁怀瑜还要跪下道,“儿子走了,别无牵挂,只湘儿年幼,又无亲母护持,回头她的亲事还要母亲操心才是。” 第182章冷情 宁四娘气得一阵阵头晕,“莫非你还要逼着我立即给湘儿找一门合你心意的亲事才行?” 宁怀瑜道,“儿子不敢,只她好歹是阿姐留下的唯一骨血,还望母亲善待。” 宁四娘气得手都哆嗦了,“你说我没有善待她?” 宁怀瑜道,“我知道湘儿的脾气给我惯坏了,所以不如旁的丫头讨喜。可我当年把她从南家接出来时,曾以母亲的名义应允过南家,必给湘儿寻个良配,若是失言,倒是不好了。” 宁四娘抚着胸口,已经怄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知道宁怀瑜能把南湘儿接出来,必跟南家有过什么协议,却没想到竟连如此大事,都敢不打个招呼,便拿她的名义去应承人家。 如今他自己撒手不管,还要宁四娘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就算宁四娘再好肚量,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了。 “你既这么本事,不如她这亲事就交给你来操办。若你办不了,就别在这里跟我废话!” 宁怀瑜却罔若未闻,只端端正正磕了个头,“那一切就拜托母亲了,这个头,只当我是替阿姐叩谢母亲的。” 宁四娘气极,抓起手边的一杯茶就砸到他的身上,“你就不配提起怀谨!” 在一旁服侍的夏珍珍和宁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起这样大的脾气,二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 而宁怀瑜直直的跪在那里,任茶杯砸到他身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眼中有奇异的火焰在闪动,只一下,便被他掩饰了去。 “那只盼母亲梦中见到阿姐时,能说一声,给她女儿寻了一个好归宿。” 说完宁怀瑜又磕了个头,自起身走了。 宁芳母女再看向宁四娘,却是脸色腊白,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 徐妈妈赶紧把她们往外请,“二奶奶,二姐儿,你们让太太静一静吧。” 虽不知内情,可夏珍珍觉得,宁四娘此刻大概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当即牵着宁芳走了。只是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低低哭声。 母女俩只听得心中发酸,差点也都跟着落下泪来。 等回了房,夏珍珍交待宁芳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儿这事,可别跟任何人提。” 宁芳点头。 看来当年大姑母的远嫁及早逝,已经成了宁四娘和宁怀瑜之间最大心结,但逝者已矣,又能怎么化解? 宁怀瑜很快离了家。 到金陵城郊的鸡鸣寺山门外,租了两间客舍,捐了笔银子,便当起清修的居士。 还带了两个小厮,和他身边最年轻的奕秋姨娘。只奕秋走时,哭得眼睛都是肿的,跟烂桃一般。 宁芳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宁萱的生母春姨娘,在送人走时,偷偷擦着眼泪说了句,“做女人的,就是命苦。我倒是愿去,只可惜大爷不要……” 宁芳忽地记起,一大早小喜鹊给她打了个小报告。说大奶奶梅氏昨儿夜里悄悄差人出去抓了药回来,也不知是给谁喝的,要弄得这么神秘。 再联想到春姨娘的话,她忽地懂了。 去清修可以带丫头,至于是不是通房,不说也没人会细细打听。可清修时若有女眷怀孕,那可就要给人说闲话了。 再看奕秋哭成这样,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那药是什么,也没那么难懂了。 宁芳突然特别难过。 为了奕秋,也为了宁萱宁绍棠几个堂兄妹,更为了宁四娘。 宁怀瑜走得潇洒,可他何曾考虑过他走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自己的母亲怎么办? 就算他跟宁四娘有心结,可李姨奶奶呢?那是他的亲娘啊!虽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可到底是生他的亲娘啊。他不也没有半句交待,就这么洒脱的一走了之了? 还有他的孩子们,就算他特别心疼南湘儿,愿意宠着她,可怎么就能这么漠视自己亲生的孩子呢? 虽然宁萱她们平时不说,可宁芳看得出来,她们其实都很羡慕被爹爹宠爱的大表姐。就算宁怀瑜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会觉得是爹爹的错,反而总在想,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没做好? 否则宁萱为什么会在私底下苦读诗词,宁绍棠又为什么会自己跟自己下棋? 因为诗词棋艺都是宁怀瑜爱好的。 她们不说,却都在努力的求得一份关注。只可惜她们的爹爹,却怎么也不肯把眼光落到她们身上。 心里象是憋着一团火,却不知往哪里发泄,宁芳闷闷不乐的回了房。 此时在宁府另一处,宁守仪和几个老友在书房也议论起这件事。 和宁芳预想的一样,这些做过官的老先生们倒是无一例外站在宁怀瑜的立场上,觉得此时离家正合适。 一来躲了眼下风头浪尖上的流言蜚语,二来也是修身养性,韬光养晦之道。至于丢下家里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就不是这些一心扑在仕途上的大老爷们关心的了。 在他们看来,男人就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至于家里这些鸡毛蒜皮,不正是女人该操心的事么? 请来作陪的宁守信满口附合,还努力拉拔自己儿子,“……我家云涛也有些孤拐脾气,本来他去年中秀才时,便想给他说亲。可偏偏说还要用功读书,不愿为家室所累,倒叫长辈操心。”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赞他一心向学云云,有那好事者,还打听起宁云涛的年纪大小,似有做媒之意。 听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同来作陪的宁守俊却在心中冷笑。 他这大半辈子,都掌管着宁府经济事务,深知生计艰难。在他看来,宁怀瑜这样撂挑子跑了,简直跟士兵临阵脱逃似的,半点不负责任! 至于宁云涛,宁守俊就更不屑点破了。 他是没有娶妻,可他却不信,那小子没有在外头沾花惹草。尤其今年,好几回遇到他都是春风满面,眼带桃花,那志得意满的劲儿,绝对外头有人了。 也就宁守信眼瞎没留意,他却是看得分明。只是,他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好去说晚辈的私生活,正觉得无聊,想要告辞,忽地就听下人来报,说有位公公在门外求见。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惊了! 第183章太监 宁守仪甚至失态到站了起来,面色严肃的道,“哪里来的公公?可是传旨的?” 他当即想到,会不会是宁怀瑜的事情还没弄干净,招来的祸害?正想开口说,他们宁家几房早已分家,若真有事,让人去找长房。 幸好那下人已经道,“不象是来传旨的,反倒带了不少箱笼。听那公公似是京城口音,还很是客气。” 宁守仪这才悄悄捂着那颗饱受惊吓的老心脏,暗松了口气。 京城来的,还肯客气,就绝对不是坏消息了。 旁边有位老友便道,“可是宫中送下来的赏赐?宁大人为国操劳多年,纵是皇上送些赏赐过来,也不稀奇。” 又有那原想告辞的人,立即凑趣道,“那可要恭喜宁大人了,也容我们多留一时,看看贵府的荣光。” “说的极是,极是!” 宁守仪听着面上有光,暗想若是降罪的圣旨,早让摆香案开中门迎接了,只怕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微笑道,“那请诸位移步,同我前去迎接贵客。” 然后,便带着一群大老爷们皆去了前厅。 等他们瞧见前厅中端坐用茶的那位太监,大红官袍上绣着的雉鸡时,顿时都肃然起敬了。 正五品啊! 太监当中第二等的高官,仅次于正四品首领太监的存在。 就算阉人素来受人歧视,且宦官的实际品级并没有普通官员高。但他们身为天子近臣,又能混到如此高位,那便万万不可得罪了。 宁守仪赶紧快步上前行礼,“不知公公到此,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那太监忙放下茶杯,抬起头来,见他满脸皱纹,生得略有几分苦相,只是一笑起来,仍无比谦卑,典型是服侍人服侍到老的。 “大人无须多礼,咱家此次前来,也是奉命行事。” 废话! 肯定知道你是有事,问题是什么事啊? 宁守仪越发恭谨的问,“那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看他如此殷勤小意,那太监忽地意识到什么,把脸上笑容略收了收,重挺起胸膛,轻咳了两声,“请问,贵府长房的二姐儿在么?” 莫说宁守仪愣了,在场的人都愣了。 这位宫中来的太监,打听人家小姑娘做什么?若说是给皇上选秀,宁芳的年纪也不对吧?再说那小妮子有什么本事,能把名声传到京城去? 宁守仪反应过来,忙道,“在的,在的。只不知公公找她何事?” 可那位太监却不肯说话了,只瞟了他一眼,笑了笑,“那就把府上小姐请来吧。” 他在这里卖关子,弄得众人心里都是老大个问号。 于是,当宁芳还在房中郁闷的时候,宁守仪身边的长随,慌慌张张跑来请人了,还特地嘱咐说大老太爷交待了,要换身新衣裳过去。 夏珍珍不知发生何事,哪敢让女儿轻易去见个太监?赶紧跑到宁四娘床前求教。 宁四娘歪在榻上,虽病得难受,可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既说了是请宁芳过去,便不会是坏事。 “没事,你若不放心,跟着一起去吧。都换身好点的衣裳,首饰也戴齐整些。徐妈妈,你也跟过去帮忙。” 徐妈妈跟着去了。 不一时,宁芳和夏珍珍都换了新衣,收拾得齐齐整整的过来,连打赏的荷包里都装好了几个大金锞子。太监爱财,送这个倒比什么都实在。 宁四娘看了点头,正挥手让她们过去,谁知南湘儿听着消息,也装扮一新的赶过来了,还道,“既是要见妹妹,不如我陪着过去,若有什么不便之处,也能帮着说说话。” 宁四娘冷着脸瞟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你就去吧。” 南湘儿顿时喜出望外。 心想若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就凭她,也一定能把宁芳这黄毛丫头比下去! 等三人带着丫鬟走了,徐妈妈叹道,“表小姐也真是太不懂事了!太太,您可别气着自己。” 宁四娘道,“我生气有什么用?她已经给怀瑜养歪了,索性不如让她多碰几个钉子,学些乖,回头说起亲事,只怕还能安分些。” 徐妈妈听及此,便知宁四娘到底还是接了这差使,不由道,“太太还是嘴硬心软,大爷也就是吃准了您这一点,才敢这样行事。老奴,老奴……给您倒杯茶吧。” 宁四娘歪在床上,瞟她一眼,“你是不是想说,我为何不干脆分家,彻底如了他的意?” 徐妈妈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虽说父母还在,儿女分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象大爷那么闹腾,真还不如分开了过,您还少受些气。” 宁四娘长叹一声,“若当年他刚出仕就分家,倒还好说。可如今怀璧在任上,他却丢了官职。若此时分家,世人不知道咱们家的底细,反倒会说怀璧这个弟弟狠心绝情。况且你瞧他扔下全家就走的模样,是肯分家的么?” 她冷笑道,“除非哪天他又复起,宁家却倒了大霉,那时你再看他的嘴脸。只这也是我自作孽,竟养出这么个东西来!” 看她脸上的悔恨与难过,徐妈妈忙道,“说好了不生气的,怎么又生气了?太太不看旁人,也要看在几个哥儿姐儿的面上。大爷糊涂,大奶奶糊涂,可我看大哥儿大姐儿和三姐儿都是好的。瞧这桃花小屏风,就是大姐儿亲手绣的,三姐儿和四姐儿早上还给您捶腿来着。大哥儿虽不爱作声,可我听服侍他的腊月说,为了您这病,他都偷偷哭了好几场了。” 宁四娘眼眶略潮,“若不是看几个孩子面上,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忍了!对了,我看芳儿她们几个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收拾过了?” 徐妈妈点头,“正是呢,怕您操心,一直也没说。” 听她把夏珍珍如何重新安置家中下人,收拾辛姨娘的事说了,宁四娘倒是笑了,“这孩子,撞一回墙,倒把脑子撞清楚了。她若能多学些她爹的手段,我倒可以安心闭眼了。” 徐妈妈才想说不要冰这些丧气话,宁四娘便道,“回头你去告诉大奶奶,就说二奶奶这法子很好。如今大爷既不在家,更该精简些人手,让她也一样把自己屋里收拾收拾,省得成天动些污七八糟的歪脑筋!” 徐妈妈知道,宁四娘到底还是对梅氏给奕秋灌绝子药的事,生了气。 通房丫头虽算不得什么,却也不是由着人来胡乱糟践的。这样年纪轻轻就绝了奕秋一辈子的生育,就算此时强压着人家跟了去,人家心里岂能不记恨?日后又怎能太平? 第184章失礼 等徐妈妈去传了话,梅氏顿时明白了婆婆的打压之意。 虽脸上不大好看,到底还是应允下来,同意给几个孩子,主要是给两个庶女配齐丫鬟婆子。 只对于唯一的嫡亲儿子宁绍棠,她却不同意照两个哥儿的份例来,“哥儿到底年纪大些,又独自住个小院,难免要用些人手吧?” 徐妈妈只是笑着客套,“我来之前,太太也说了,若大奶奶不同意,想多给大哥儿安插些人手,倒也使得。只是这份例就不好从公中走了,须得大奶奶自己出才公允。要说咱家如今可比当初在粱溪时条件好得太多,也没个说当爹的从前能过,当儿子的却过不得的道理。” 梅氏顿时哑了。 半晌只讪讪道,“那,那还是按规矩来吧。” 不是她不心疼儿子,她只是实在没钱了。 虽说替宁怀瑜还债宁四娘没管她要钱,可这些时上下打点,后头宁怀瑜又要去清修,可是把她的嫁妆折腾得七七八八了。她要将来还想给儿媳妇孙子留下点什么,不至于做个穷婆婆,可真就真不能再乱花了。 徐妈妈也不多说,转身要走,梅氏想着心虚,到底解释了句,“奕秋的事,我也不想的,原想让春姨娘去,她也同意的。可相公一定要奕秋,我也实在是没法子。” 徐妈妈心中冷笑,明明是宁怀瑜不对,不想着怎么劝他,反一味为了如丈夫的意,就欺压姨娘,这样的主母,跟帮凶又有什么区别?怪道宁四娘现在越来越看不上她了。 “大奶奶若觉有什么不妥,自可跟太太说去,奴才可实在不好多嘴。” 看她显然不肯帮忙说好话,等人一走,梅氏的贴身婆子金奶娘便不悦道,“瞧她这嘴脸,真不知谁是奴才谁是主子!大奶奶您也太好性儿了,二奶奶是个什么德性,谁不知道?如今倒要咱们翰林家的千金,照着一个商户之女的法子行事,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梅氏反问道,“那奶娘说怎么办?让我去跟躺在病床上的太太争,跟太太吵吗?相公都为了娘的病,自请清修了,咱们不过是按着娘的意思,略改改家里的人手,若这也不愿,让人怎么瞧我们?” 金奶娘给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恼道,“早知今日,若当初能听大爷的话,早些分家,也没这么憋屈!” 梅氏苦笑,“若早些分了家,如今出事,谁拿银子去那窟窿?难道我也有个会赚钱的娘家?” 她抚着手边一件半旧的家常靠枕,幽幽叹道,“如今这还只是个开始,回头憋屈的日子多着呢。清清人手也好,这么家大口阔的,我可贴补不起。回头你去梳理一下,先报个名单上来吧。” 金奶娘这才不说话了,只不平的嘟囔道,“大小姐屋里东西还多着呢,凭什么就由着她?我看太太也是偏心的。” 梅氏道,“她也偏心不了两年了,横竖马上就要嫁出去的人,何苦又得罪?” 看她拿起件针线来做,显然不想再说,金奶娘不说了。 只回头在儿媳妇跟前抱怨梅氏性子太软,立不起来。金家儿媳顿时道,“那娘您可要早做打算,您奶了大奶奶一场,原指望老了能跟着她享享清福,可如今大爷不中用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咱们要不先拢些银子在手上,难道回头还跟辛姨娘身边的两个婆子似的,说卖就给卖了出去?您就不心疼我们,也得心疼着您孙儿孙女才是。” 金奶娘听了心中默默点头,却道,“就算我有这个心,哪有这个地方去施展?那梅家说起来好听,什么翰林才子,可也是个穷官儿。大奶奶出嫁时统共就那几亩地,如今你公公看着,一年风吹日晒的,也刮不了几两油水,倒不比二奶奶,又是蚕丝又是卖糖的有赚头!” 看她满脸羡慕妒忌恨,金家儿媳道,“那是您老太梗直了,咱们虽不比二奶奶,如何就没有生钱的渠道?就拿清理下人之事来说吧,您何不先把风声悄悄漏出去?那些人知道好歹,自然会来孝敬。” 金奶娘一听是个主意,立即照办。 果然回头就有不少会钻营的,赶来送礼。她们婆媳尝到甜头,从此暗地经营,只留心克扣主子。梅氏若有察觉,金奶娘便一概推到夏珍珍头上,说她只给了这么些,弄得梅氏也渐渐心生嫌隙。 这些后话不提,此时南湘儿跟着夏珍珍和宁芳赶到前厅时,就见一个神情倨傲的太监坐在当中,旁边众星捧月般坐满了一屋子大老爷们。 她心中一喜,打起百倍精神,抢到前头,便是盈盈一拜,声若莺啼,“小女子拜见公公!” 那太监名叫万大有,在宫中混了几十年,属于虽有一定品级,但也不算特别得志的人物。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倒是忽地时来运转,得了贵人相助,才穿上了五品的官袍。 所以他这辈子别的不会,看人眼色那几乎已经形成了本能反应。 一看这位小姐软语娇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迎出来,他立即意识到她会错意了。再扫一眼跟在后头的年轻妇人,和她牵着的小姑娘。万大有一眼就判断出,这才是他要见的正主。 而这个抢着跑出来献殷勤的姑娘是干嘛的,那还用问吗? 万大有于是堆起满脸的笑,亲自把南湘儿扶起来,“哟,这么客气干什么?” 然后在南湘儿略带几分矜持,又带几分骄傲的笑容里,拍着她的纤纤玉手道,“长得真好,瞧这细皮嫩肉的,便是宫中也不多见,做丫鬟真是可惜了。” 南湘儿原本听着前面半句,还一直保持好心情的甜蜜微笑着,可听到末了这一句,一下子笑容绷不住,整个人都僵住了。 丫,丫鬟? 他他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南湘儿不懂,宁守仪却想着坏了! 听说宫中太监多有迎娶名义上的妻妾,收养儿女的习惯,有些官员为了投其所好,还专门送此美貌女子给他们,这太监不会误会南湘儿是宁家送他的妾吧? 第185章御赐 就算宁守仪想要巴结万大有,到底是书香世家,且还有客人看着呢,断断不敢沦落到要靠美色,尤其是家中女孩儿巴结人的地步。 看南湘儿如此不懂规矩,他心下恼恨,忙出来解释,“请勿误会。这是亲戚家的女儿,暂且寄养在我家,只小孩子不懂事,估计是想见见世面,便贸然跑来了。” 南湘儿就见那方才还笑眯眯的老太监一下子冷了脸,嫌弃的把她的手甩开道,“就算是亲戚家的女儿,也该好好学些规矩。你们宁家也是大家子出身,跟你们联姻的,岂有这么不懂事的?” 宁守仪为了不丢自家面子,只得如实道,“这是江西南家的女儿,望公公海涵。” 万大有却一脸震惊,“江西南家?曾经的帝师之家?” 他再次上下打量南湘儿一眼,忽地连说了两遍,“怪道,怪道!” 南湘儿听不懂他那两个怪道的意思,但在座的诸位大老爷们却是瞬间秒懂。 江西南家确实出过帝师,显赫一时,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在永泰帝当政的这几十年里,南家可没出过一个象样的人材。 一个家族要长盛不衰,一定得不断有新人站在朝堂之上,才能不被人小觑。 而南家已经太久没有出过一个象样的人物了,所以万大有那两声“怪道”,便是在说难怪南家这么多年都没能个出息的人物,能养出南湘儿这样丢脸的女子,可见家风日下,子孙凋零。 “既如此,小姐快退下去吧。我要见的不是你,也省得让人误会。” 一个被家族放弃,跑到亲戚家寄居的女孩儿,能有多大背景?所以看南湘儿依旧呆立在那儿不走,万大有说话也不客气了三分。 这样直白到近乎呵斥的话,南湘儿总算听懂了。 就算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万大有眼中的鄙夷与轻视之意,是显而易见的。 再想起人家之前还拿她当丫头,她的脸忽地一下涨得通红,又羞又怒,也不告退,提着裙子就急匆匆的跑了。 宁守仪只好为她的失礼再次道歉,顺便把宁芳母女做了个引荐。 眼看宁芳母女虽然略显紧张的一直手牵手,但神色间却不象南湘儿之前故意的卖娇讨好,也不象宁守仪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油滑试探,万大有的印象就先好了三分。 而宁芳母女不卑不亢的见了礼后,张口就问,“听说公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样直率的态度,更是让万大有暗暗点头。 能在宫中混出一定名堂的都是人精,正因为人精太多,反而更欣赏简单直白不造作的人。所以之前一直保持着倨傲的他,重又堆起了满脸的笑,无比谦虚道,“咱家是受英王府程小公爷所托,特来给二姐儿送礼的。” 什么? 在座的人,下巴掉了一地。 这老太监卖了半天关子,又摆了半天姿态,竟只是为了给个小丫头片子来送礼? 就算英王府身份尊贵,可也没有尊贵到劳动一个堂堂五品太监,从京城千里迢迢跑来送礼的地步吧? 暗暗往两边一瞟,把众人惊疑又纳罕的神色尽收眼底,万大有这才清清嗓子道,“当然,这礼物倒有些特别之处,等姐儿看过再说吧。” 他啪啪击了两下掌,便有随从抬着两口箱子进来了。 在厅中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却见里面满满当当装着书籍、脂粉、绸缎布匹及各种小玩意儿。但当看着上面的明黄签子时,众人这回不仅下巴掉了,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全是御赐之物?快,快跪下!” 眼看宁守仪就要扯着宁芳下跪,万大有让人拦着他笑道,“虽是御赐之物,却不是赐给二姐儿的。而是皇上皇后还有宫中的贵人娘娘们赐给程小公爷,让他来送礼的,所以无须跪拜。” “可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宁守仪顾不得失礼,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否则实在是憋屈得太难受了。 万大有这才笑道,“这全亏了府上二姐儿做的饴糖。四皇子献进京后,皇上见了龙颜大悦。在宫宴时说,宁二姑娘虽小小年纪,也知体恤百姓,为父分忧,值得嘉奖。可程小公爷却说姐儿无非是年纪小,人贪嘴,才爱琢磨这些吃的喝的,算不得什么。又拿了你做的荷包给皇上看,说你学针线也有一年了,可做的东西仍是粗枝大叶,连写来的请安信上,都不时能有好几个错字,可见只在吃喝上面用心,女红读书这些正经事就差了许多。 皇上听了大笑,便让人寻了些刺绣的书赐给程小公爷,让他转送给你好生研习。然后贵妃娘娘又说女孩子光学针线也不行,还得读书识字,便让人赐下笔墨纸砚。然后宫中贵人们纷纷凑趣,有说要学穿衣打扮的,便送了脂粉衣料,还有说要怡情悦性的,便送了棋盘香料等各种玩意儿过来。 眼看两箱子都快装满了,程小公爷便赶紧让咱家封了箱子。说这些已经尽够了,若送得再多,以你的资质,一来贪多嚼不烂,二来未免纵得你骄傲起来,往后只一门心思琢磨吃喝,越发学不进正经功课了。皇上听了这才作罢,让咱家来金陵时,把东西替程小公爷捎来。” 众人听完,莫不望着宁芳眼中放光,脸上带笑。 光想象着那场景,就简直恨不得把宁芳立时抢去做自家女儿! 别看程小公爷嘴上一直在贬损宁芳,可有他这样的贬损,才越发突出宁芳的天真可爱,讨人喜欢。 要说宫中世家,那些循规蹈矩,温婉出众的女子难道还少么? 反倒是在程岳嘴中,那个年幼贪吃,又不爱学习,又不爱做针线,又懒又馋的小姑娘鲜活动人的出现在众人想象中,也才能让那么多贵人愿意打赏。 而并非皇上娘娘们的御赐,而是经过程岳的手转赠,更可以保护宁芳不必小小年纪就遭人非议,也间接保护了宁家,不至于招人忌恨。 虽说英王府不受待见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但程小公爷的聪明才智也是京城闻名的。况且这回他又在江南盐税案中立下大功,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回转心意,又开始重用他呢? 众人想明白此节,开始纷纷向宁守仪道贺,连夏珍珍都得了不少夸奖,说她会教养女儿。 夏珍珍给夸得脸都红了,只能牵着女儿一个劲的低头表示谦虚,也好藏着她那时不时就笑咧了的嘴。 宁芳其实也挺觉光荣的,就算三舅公使劲黑她,看在这么多好东西的份上,她就原谅他了! 不过看着那些宾客望着两箱子琳琅满目的东西,羡慕眼热的模样,宁芳略想想,仰头跟宁守仪道,“三舅公送我这些东西,也是为了督促我上进。正如他所说,贪多嚼不烂。不如分送些给诸位大人,还有各房中的兄弟姐妹们,也好让大家都知道上进,这才合了各位贵人促进我等后生晚辈努力进取之意。娘,您说是不是?” “很是,很是!”夏珍珍此时富户之女的优越性充分体现出来了。 虽说宫中赐下的肯定都是好东西,可在夏珍珍的认知中,有钱什么买不到啊?所以夏珍珍这辈子,还真没稀罕过什么东西。 而且夏老太公从小就教育子女,一个人发财是很容易被妒恨的,也不易长久,倒不如拉着大伙儿一起来发财,才能长长久久的做下去。 所以夏珍珍不仅大方的赞同了女儿的提议,还把分配权直接交给宁守仪了,“您是家中长辈,眼下娘又病着,怎么分,很该由您来作主才是。” 不得不说,此时宁芳母女的举动,是打了一手大大的好牌。 不说宾客们个个赞服,连万大有都在心中竖个大拇指。 在钱财和荣耀面前,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在该大方的时候毫不小气,这样的人,也难怪会讨人喜欢了。否则程岳又何必费神费力的替她周全,操这么多的心? 于是,万大有也开始动起他的小心思。 第186章喜气 万大有既领了差事,也想把差事办得更加漂亮,于是凑趣笑道,“只要姐儿不怕奴才回头打发人回京时,在万岁爷跟前说一声您懒散惰怠。明明是自己不想学习,却扯着由头把东西分了,便尽管分吧!” 这么明显的反话,宁芳要是听不出,便是傻子了。 万大有就见这小丫头立即配合的瞪大眼睛,惊道,“公公怎么这么厉害,一下被你猜出来了。哎呀,这可不行。娘,娘,咱们还是赶紧把东西收走吧!” 此时一个客人哈哈大笑着,从箱子里捡了一支御笔出来,“这可由不得你了!横竖我是个老不羞,先抢支御笔回去,也激励下我家儿孙。” 然后又一个客人便拿了一盒脂粉,“你疼儿子,我却决意以后要多疼闺女。这脂粉送我了,回去让丫头们好生打扮起来。纵不似宁家小丫头般会做吃的,起码也看着顺眼!” 然后剩下的客人们,你一个我一个挑了些小礼物,然后还闹着要宁守仪摆酒请客。 今儿虽不是宁守仪亲自领赏,却也因此事备觉光彩。 一面红光满面的笑骂这些“老不羞,竟抢我家孙女儿东西!”一面又赶紧吩咐下去,要摆酒庆贺,并要留万大有吃饭。 可万大有却表示,“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便要告辞了。 知他是宫中内宦,一般大臣也不敢十分结交,所以虚留了一时,便备了厚礼,要亲自将他送出去。 只万大有却逗宁芳道,“好歹咱家跑这么远,给姐儿送东西,您不送咱家一回么?” 这怕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宁守仪识趣的走开,万大有这才另拿了个盒子过来,“这是程小公爷另送你的,回头少不得我还要麻烦姐儿,怎样找你方便?” 宁芳忙道,“公公若有事,便到金陵文庙那儿的荣宝斋去带话。那是我家铺子,掌柜为人也很牢靠,我这就使人去关照一声。” 万大有点头记下,让宁芳留步,自出大门,和宁守仪寒喧几句便告辞了。 那边宁守仪回来,倒没这么八卦的打听他们都说了什么。在他看来,跟个小孩子,不可能说什么太要紧的话。况且看宁芳丫鬟手中的新锦盒,也许是程家私下送的礼物而已。横竖他们也是常来常往的,并无甚要紧。 宁守仪便只忙着摆酒请客的事了,至于那两箱子东西,他倒没有拣选,只命人又跟着宁芳抬了回去,让她收拾一些出来。各房也不必多,只按着房头送两三件便罢。 宁芳母女能大方示人,他又怎会做坏人呢? 既是宁芳挣得的荣耀,自然该她先择选才是。之前几个客人拿的,也都是不甚要紧的东西,剩下他自然也不可能做得太过。 没了外人,宁芳也不装大方了,跟夏珍珍高高兴兴的带着东西回了后院,却见宁四娘已经得到消息,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特意换了件新衣裳,喜气洋洋召集了全家人,迎接她们母女荣归。 等瞧了那样两箱东西,宁四娘脸上是止不住的笑,连被宁怀瑜膈应的不快,也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只梅氏心中怪酸的,偏又不好说,只能在面上勉强堆出笑脸,恭贺夏珍珍。 命人抬着东西,带着媳妇儿孙们,在自家过世的爹娘,还有亡夫牌位前上了香,又给他们一一展示了东西。 这虽不是御赐,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御赐之物。 宁家多少年都没得到这样的荣耀了,如今却是一下子得了这么多打着黄笺的御赐之物,怎能不高兴? 只回头要给各房分派东西时,宁四娘特意多备了几份,“一份大奶奶你收着,一份给夏家太公和几位舅爷送去,让亲家们都高兴高兴。” 梅氏还罢,夏珍珍听了着实喜出望外。 她原先想着,东西虽多,可这么多人分一分也没几样了。若能拿一样回去哄爹娘开心,就很高兴了。谁知婆婆竟然给她四个哥哥全都备齐了,自是喜笑颜开。当即道了谢,高高兴兴就要打发人送回去。 可宁芳却道,“祖父的忌日,大舅舅也是知道的,只怕这些时日就会派人过来。娘不如先收着,到时给他个惊喜。” 夏珍珍却嗔了女儿一眼,“你当你祖母没想到?你大舅舅要来是他的事,可这些皇家的东西,却非得咱们派人去送不可,这才显得慎重!否则你弄得悄没声息的,叫什么事儿呢?” 宁芳倒是忘了这一节,当下虚心受教。看她娘兴头,又故意打趣,问她该怎么分。 夏珍珍倒是毫不含糊,“这茶叶必是给你外公外婆的,脂粉绣线就给二嫂和四哥了,这套笔墨纸砚定是让大哥留给存俭的,这套茶具这么精巧,应是给三哥的,他是茶商,必爱这个,上回还送了那么好的屏风呢!” 看她如数家珍的就把东西合理的分派完毕,宁芳真是对她娘刮目相看了,“娘现在可是祖母肚子里蛔虫了,怎么猜得这么准?” 夏珍珍得意的白女儿一眼,“要你来奉承?快,你去给你外祖写封信,我把东西封上,明儿就打发人送回去。” 宁芳被教训了一通,乐颠颠的去写信了。 当然,她还要再写一封,对程岳表示道谢。既谢他替自己挣了这么大的颜面,还要谢他专程送来的一支箫。 宁芳挺感动的。 她上回不过在信中,随笔提了一句自己如今在学吹箫,哄弟妹们睡觉。谁知程岳便亲手采了自家后院紫竹,替她制了一管箫。 还写了七八页的信纸,教她要怎么循序渐进的练习,看得宁芳都惭愧起来。只能在回信上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学习,不再抱着吊儿郎当的心情,力争学有所成。 而那边梅氏拿着给娘家的礼物回去,金奶娘却不平道,“凭什么夏家分那么多东西,偏就给咱们茶叶脂粉和纸笔四样?我看他们那边,光那套茶具就抵过……” 她的抱怨,却被挑帘跟进来的宁绍棠给冷冷打断了,“那若是今天我得了这样的赏,奶娘又会给二婶分多少?” 第187章不服 看金奶娘被噎得不作声,梅氏忍不住解围道,“兴哥儿你是怎么说话的?奶娘不也是好心?” 宁绍棠嗤笑道,“好心?好心就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么?娘你方才摆着那样冷脸,连我都看出来了。今儿虽是二妹妹得了脸,可她统共才得了那么两箱子东西,这么家里家外分一分,还能剩下多少?能给外祖家四样,已经是很体面了。偏你们还怪二婶小气,却有没有想过,二妹妹的外祖姓夏,可不姓梅的!” 梅氏心里本就搁着事,给儿子这么一说,越发恼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净帮着外人说话?莫非是眼见别人有个有钱的外祖,就瞧不起你自家外祖了么?” 宁绍棠道,“我这是帮理不帮亲!你们看,这是什么?” 眼见宁绍棠拿出一物,梅氏还想争执的话,尽数堵在了嘴里。 这是一套玉石棋盘,全部棋子都是用上等墨玉和白玉制成,精致华贵,比那套给夏家的茶具还要好。 梅氏终于露出几分笑意,“这是你二婶送的?” 不等她的手抚上去,宁绍棠却轻哼一声,爱惜的把棋盘收起,“这是夏家从前送二妹妹的,这回宫中御赐里有一本棋谱,她把那个也给我了。” 梅氏才想瞧瞧,宁绍棠却又招呼两个妹妹进来,“把你们得的东西,都给娘看看。” 梅氏这才留意到,跟着儿子进来的宁萱和宁芸,只是方才宁绍棠在跟她吵架,两个女孩皆不敢进来,此时才怯怯把得的东西拿了进来。 姐妹俩皆得了一块衣料,然后宁萱另有一小瓶蔷薇花露,宁芸多了一支毛笔。 见梅氏脸色缓和下来,宁萱大胆解释了句,“太太说我大了,可以用些香露,三妹妹还小,便先拿支笔,回头上学时用。” 梅氏点头,这总算是象个样子了。却又忍不住打听,“那她们姐妹几个都拿了什么?还剩下些什么?” 宁萱老实道,“二妹妹跟我一样,只不过她拿的是素馨花露。又因她爱写字儿,这回又是她的功劳,祖母才又多给了她一枝笔和一块墨。至于大表姐,祖母说的衣裳够多了,只给了她一盒胭脂。萍妹妹只有一身衣料,安哥儿和顺哥儿是一人一块墨碇。二婶本说他们还小,要把墨碇也给我和三妹妹的,我们说东西够多了,都没要。祖母也说怕毛笔不经放,就不给他们留了,多少留块墨,长大了是个念想。我们走时,两箱子东西都没剩几样了。祖母说,只怕二叔官场走动还要用到,便再不送了。原本二婶还要祖母挑些留着,可祖母说她用不着。只让二婶把香料单独收着,说回头有精神了,教我们姐妹调香。其余的,一件没留。” 梅氏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了。 她还以为宁芳得那么多东西,宁四娘和夏珍珍必要私藏不少,就算对她们也不小气,但自己肯定要留更多,可如今想来,倒是错怪她们了。 可当着孩子们的面,她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只道,“那你们回头可要好好上进,省得辜负了皇上皇后以及众位贵人的一番好意。” 可这,更应该感谢二婶和二妹妹吧? 宁萱心中虽想到了,却不敢说出来。只点头称是,便要带着宁芸告退。 可金奶娘忽地道,“这些东西金贵得很,搁你们手上弄坏了怎么办?还是交给大奶奶收着吧。” 看她递过来的眼色,梅氏瞬间就明白了。 夏珍珍虽然只给了四样礼,但若是加上庶女的东西,拿回去就很体面了。 衣料太扎眼,宁四娘已经说了,回头就要请裁缝回来给孩子们裁衣裳的,这个没办法,但笔和香露完全可以昧下啊! 尤其那香露,隔着瓶子都透出极好闻的幽香。听说只要几滴,就能维持一整天,极是精贵。这回的赏赐中统共也没几瓶,难得夏珍珍大方,竟肯分了宁萱一瓶。 若不是这些东西都过了明路,她自己都想昧下。 不过若是拿回去送人,也是极体面的吧? 梅氏在这算盘着,可宁绍棠却拆台道,“再精贵不也是给人用的?难不成以后妹妹们要用花露要写字儿了,还得到娘这里来领笔领东西?简直笑话!” 梅氏噎得无语,只得挥手让庶女们走了,只把儿子留下。 等女儿们都走了,把金奶娘也打发下去,梅氏才道,“把你的棋盘和棋谱给娘。” 跟自己儿子,她就不必客气了。 可宁绍棠奇道,“娘要这些干什么?你又不下棋。” 梅氏嗔道,“傻孩子,你以为这些东西真是给你的呀?这分明是给你爹的,只是要借咱们的手送去而已。正好你爹在庙里清修,冷清得很,这东西拿去,他素来又爱下棋,见了必定欢喜。原先我还以为你祖母生了他的气,如今看来,倒是我误会了。” 看她一脸笑意,宁绍棠却气得脸红脖子粗,“爹爹爹!娘除了爹,还知道什么?若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可这棋盘和棋谱,却是二妹妹亲自交到我手里,还特别说了,就是送给我的。娘要想做人情,自讨好他去,我可没那么大方!” 梅氏大怒,“你这孩子,越发不象样子了!这样忤逆的话也是你能说的?” 可宁绍棠却不象从前似的,被她一吼就沉默了,而是据理力争道,“人都说,父慈子孝。若我忤逆,那也是他这个爹的梁不正下梁歪!” “啪!” 一记耳光重重的打在宁绍棠脸上,瞬间浮起五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看儿子捂着脸,一脸震惊的模样,梅氏也有些心软,可想想父子大义,仍指着他骂道,“跪下!立即为你刚说的话道歉!” 宁绍棠眼中泛起泪光,却倔强的站在那里,捂着脸颤声道,“我说错了么?二叔只回来了短短半日,晚上进的家门,第二天连午饭都没吃就走了,可就这样,我去给他请安的时候,他还考较我的功课来着。听我有些地方读的不通,还指导了我功课。可爹呢?他回来多少天了?除了请安,有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吗?娘要我跪下可以,可要我道歉,我不服!” 第188章欺负 想着丈夫回来的种种,梅氏目光闪躲道,“那你爹不是出事了么?他哪来的心情?” 宁绍棠越发悲愤了,“呵,他没有心情?那他怎么有空跑到大表姐那里,把她的账物册子仔仔细细对了好几遍?生怕有人克扣了她的东西。可怎么就没想着考问一下他儿子的功课?” 梅氏勉强道,“那,那不一样。你大表姐再怎样也是个女孩儿,可你是男孩子,当爹的自然要严厉些。你若实在不愿意,不如把那棋谱给你爹,棋盘你自己留下吧。” 宁绍棠道,“娘少拿这样话来哄我了,我都听腻了!横竖这棋盘和棋谱我是绝不会给爹的,娘若一定说是给爹的,我不如直接去问问二妹妹好了,若果真是这意思,我亲自给爹送去就是!” “这可万万使不得!”看他说着话就往外冲,守在门口的金奶娘赶紧把他抱住,“你这么一闹,让大奶奶怎么做人?算了吧,大奶奶,这东西就给大哥儿吧。” 梅氏不好松这个口,只转身似是生气了。 可宁绍棠却不似从前那样会心疼,会哄她,只抹去脸上眼泪,大步走了。 金奶娘又回身劝梅氏,“大哥儿就算有错,可大奶奶再怎样,也不该对他动手。怎么着,他都是你往后的依靠,真惹恼了,弄得母子生分,倒不好了。” 梅氏却也一肚子委屈,“我如何不知这道理?可他既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就不知体谅体谅我?二姐儿得了这些好东西,娘却一样也不给相公送去,回头相公若知道了,岂不也要伤心?” 金奶娘心道,那也是他先伤了别人好不好?这连亲生儿子都跟老子生了异心,可见宁怀瑜做人做的不得人心了。 也就是梅氏,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就这么一门心思的巴着宁怀瑜,生怕他受了一丁点的委屈。纵是她,有时也觉得梅氏贤惠太过了。 可这话她也不好说,只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瞧大哥儿那样子,定是不肯把东西拿出来的,大姐儿和三姐儿的东西又是女孩儿用的,没法送。” 可梅氏却忽地因此生出个主意,“还有茶叶呢!” 金奶娘却道,“这样不好吧?统共就这么一盒子,若给了大爷,再往娘家送岂不更加难看?” 梅氏道,“去把那蔷薇花露和毛笔都拿来,再从外头随便买几样差不多的得了。” 她也只能欺负庶女了。 可金奶娘心道,那宫中内造的东西,跟市面上买的能一样么?若让明眼人看出来,可要怎么解释? 不过宁萱宁芸到底都是庶女,平日也不大受宠,金奶娘也不愿为这点小事跟梅氏顶撞,便去找到姐妹二人,把她们欢欢喜喜刚收起的花露和毛笔又都要来了。 梅氏又添上几样土产,打发人给家里送去,只把那最贵重的茶叶悄悄给宁怀瑜送了去。 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宁四娘当晚就知道了,可是气得不轻。 尤其第二天见几个孩子来请安时,宁绍棠脸上还挂着个淡淡的巴掌印,宁萱宁芸都眼睛略肿,显是偷偷哭过。她越发心疼,对梅氏也越发失了望。 只是在孩子面前,到底要给她留几分颜面,只背后在徐妈妈跟前怒斥,“她自己要做贤惠妻子没人管得着,何苦荼毒我的孙儿孙女?去,拿我桌上的经书,让她抄上三十卷!只说替老爷打醮时要用,省得她成天闲着只会折腾孩子们!” 这个倒是使得。 反正梅氏出身书香门第,让她抄书不是理所当然么?徐妈妈去分派任务了。 而宁绍棠此时,却是悄悄找到了宁芳。 “谢谢妹妹赠我这棋谱和棋盘,只我住的外院嘈杂,恐人多手杂弄丢了,横竖这棋谱我昨晚已经抄录了一份留下,这些就请妹妹替我收着,日后等有了正经往处,再给我便是。” 他真是被亲娘整怕了。 那天他都故意那么说了,梅氏不也不顾脸面的把两个妹妹的东西收走了?还自以为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只是大家都不愿意说破而已。 宁绍棠是真怕,梅氏一糊涂,便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把东西送走孝敬了他爹,才想把东西寻个稳妥地方藏起来。 两个亲妹妹那里是万万存不住的,给祖母又太不象样了。思来想去,还就是宁芳这里最稳妥。他娘就是再想讨好他爹,也没个跑到大侄女这儿来搜刮东西的。 宁芳见他脸上那巴掌印子,便猜出了七八分,也不追问,只专门替他寻个匣子把东西锁好,并笑道,“我看大哥哥爱下棋,便在顾先生跟前提了几句。你别看他年纪大了,却也是个好下棋的,听了便让你有空找他试试。大哥哥你看几时有空?只要你三局里能赢他一局便好,否则我可得输上春雨阁的一只烧鸡一壶酒呢!” 宁绍棠听了这个,倒是来了兴趣,只怕自己赢不了,那春雨阁的烧鸡和酒可贵着呢! 宁芳却掩嘴笑道,“你大胆去吧,那钱已经有个冤大头出了。” 宁绍棠奇道,“谁啊?” 宁芳道,“茵儿呀!我说跟人打了赌,须得一两银子,赢了就有烧鸡吃,她二话不说就把这月月钱给我了。” 宁绍棠终于也笑了,“你这样捉弄茵妹,仔细她日后找你麻烦!” 宁芳老神在在的摆手道,“无妨无妨,你茵妹妹在钱财上最不当心。这银子给了我,没三天就忘了,就算哪日真想起来,拿一盒子糖给她,就绝不会生气了。” 宁绍棠道,“那怎么行?这样吧,若赢了便罢,若输了,这酒钱我出,烧鸡钱却要你出,谁让二妹妹你是小财主呢,也容我占回便宜了。” 宁芳故作无奈道,“好吧好吧,谁让我是出了名的嘴馋?好个烧鸡什么也是常事,只如今怕是连半个金陵城都传遍了,哎哟,我这名声哟!” 看她捏着嗓子故作哀怨,宁绍棠哈哈笑着走了,但心中却是暗暗感激。 他如何不知,宁芳是假借赌局,想给他寻个良师?再想起爹娘一向对自己的忽视,倒也不觉得那么伤心了。 毕竟,他如今也有会关心他的堂妹,还有心疼他的祖母叔婶。而在这样一个大家族里,可不仅仅只有依靠父母才能活得好的。 少年原本满是阴霾的心里,忽地就漏进了一丝阳光,渐渐开朗了起来。 忽地想起那日宁芳曾无意提起春风起,放风筝的时节到了。便让小厮去给他寻了竹篾,决意要给弟弟妹妹们亲手糊几个风筝才是。 妹妹们对他好,他也是愿意对妹妹们好的。 第189章荣光 等宁家二姐儿得了宫中赏赐的热闹过去,四皇子负责的盐税案也基本告一段落了。他已回了金陵城,基本上的官员该怎么处理,也都有了着落,只是等候京城的圣旨而已。 骚乱了大半年的江南,终于也能悄悄透口气了。 如今有事的已经关进大牢,没事的便不会有事。 眼见得正是草长莺飞,桃李芳菲的阳春四月,出来踏青游玩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而宁家和三清观约定打醮的日子也到了。 宁怀璧是在前一晚赶回来的,跟他一起进家门的,除了预料中的大舅舅夏明启,居然还有四舅舅夏明达,而且这位四舅舅还是带着厚礼来的。 宁芳就觉得奇怪了。 这位四舅舅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回跑来,是有何事相求呢? 此事当着人面不好说,背着人时,宁怀璧才悄悄点着女儿的小鼻子道,“这可都是你惹的祸!要不是你得的那些东西,能把人招来么?回头就罚你招呼你四舅舅去。” 宁芳惊道,“这可不关我的事,送礼的是娘,该找她才对!” 谁知夏珍珍正好进来听见,一把揪起她的小耳朵,“你娘忙着呢,没空!亏你前儿还跟弟弟妹妹们讲孝感动天的故事,这会子你就去替你娘分忧,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吧!” 宁芳忙喊爹爹救命,可宁怀璧却拍掌大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娘说得极是有理,你爹也救你不得了。” 宁芳故作忿然的去了,可心中却暗暗为了爹娘感情日渐和睦,感到欢喜。别以为她年纪小就没注意到,如今爹爹回来,可都是歇在娘那正房里呢! 还有前些天,针线上给宁怀璧做了几件新春衫,可夏珍珍提起来一看,就说窄了。原本针线上的人还不信,说是比着旧衫子做的,可夏珍珍却说,宁怀璧做官后,因时常在乡下跑动,倒比从前健硕了一些。后来针线上的人依言放宽了一些,果然穿着正好。 呵呵,夏珍珍要是对自己丈夫不够了解,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这是好事,宁芳只有高兴的份,但要是爹娘不这么联合起来对付她,她会更高兴。 说是让她分忧,不就是想让她去打听消息么? 大人之间有些话不好直说,但通过孩子转述,就容易得多。接了任务的宁芳,去找人了。 “大舅舅!”去了客房,宁芳没去找夏明达,却先找了夏明启,“这是我让厨房特意炖的马蹄百合鹌鹑汤,健脾益气,您先喝了垫个底儿。” 夏明启已经洗漱干净了,收到外甥女的爱心汤十分高兴,很给面子的把一盅汤都吃完了,才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咱们的织机总算是整好了,今年的桑叶好,春蚕也养得好,不用到年底,舅舅现在就能给你一笔分红了。” 说着话,他便掏出一千两银票,塞给宁芳。 可宁芳眨巴眨巴眼,笑眯眯收了,“那就谢谢大舅舅了。” 夏明启揉揉她的小脑袋,很是欣慰。 宁怀瑜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忙着织机之事,也没怎么打听,等知道了,宁家早已经把人赎出来了。 虽然妹妹没跟家里开口,但夏明启知道,必过得不容易。所以提前拿了一千两银票过来,给他们应急。 可他知道,若是直接给妹妹妹夫,他们必不肯收。正想着要怎么塞过去,可巧宁芳来了。而且还如此聪慧,一下就猜到他的用意,所以没有半分推辞的收下,这对于夏明启来说,才是最能让他放心的做法。 宁芳也是知道如此,才没有客气的收了钱。 反正蚕丝生意都有账,她家眼下确实是困难些,这钱只当提前预支的,回头等有了赚头,还给大舅舅便是。 可大舅舅的正事办妥了,她还带着任务呢。 不客气的爬到夏明启腿上坐下,宁芳问,“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大舅舅怎么亲自来了?打发大表哥来,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若夏继祖要来,肯定是压不住四叔的。所以夏明启亲自放下生意来了,肯定是怕夏明达给她们一家找麻烦。宁芳故意这么问,就是想让大舅舅先来说个缘由。 夏明启笑了,这丫头,真是太鬼了!都学会兜着圈子问话了。不过这事,他也确实想找个机会先跟妹妹一家打个招呼。 伸指弹了宁芳额头一记,“还不是你这丫头招惹出来的?” 宁芳一怔,真是她的锅? 夏明启这才说起缘由,原来自夏珍珍打发人把御赐的礼物送了回去,整个泰兴县都震动了! 无数人跑到夏家道喜,就为了能亲自看一眼御赐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夏老太公一高兴,索性在家连唱了三天大戏,就为了显摆外孙女给他挣的那份体面。 宁芳听得目瞪口呆,她是知道外祖父素来有些偏心眼,可这样显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又会不会引得旁人不快? 可夏明启却满脸光彩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舅舅不怕跟你说实话,这事就该这么大操大办。咱们商户人家,多给人瞧不起,虽说你爹如今当了官,咱家也能给人高看一眼了,可毕竟比不上这事荣耀。你都不知道,你娘把那打着黄笺的东西送回家时,旁人硬说咱家半夜里有红光冲天。这事肯定是假的,但咱家就得这么认了,你懂么?” 宁芳一惊,她还是太低估了御赐,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的份量了。 宁家不会那么显摆,是因为宁家所处的金陵本就是大城,官员众多,得到御赐之物虽然光彩,但也不是特别显眼之事。所以此时宁家反而要低调一点,保持谦虚才得人敬重。 但在泰兴县那样的小地方却不一样,老百姓别说御赐之物了,甚至除了县太爷,连级别高一些的官员都见不着,所以冷不丁某家有了御赐之物,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事。 虽已过去多日,可夏明启至今想起来仍是与有荣焉,“咱家摆酒那几天,门槛都快给人踏破了,甚至连县里的官老爷都打发人上门送礼。你外祖说,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真是从来没有这么荣耀过。这辈子能挣这么份荣耀,他真是死都能合眼了!所以,真是要好生谢谢你才是。” 宁芳给夸得脸红了。 暗暗庆幸得亏她娘没听她的,特特把东西快马加鞭的送回去,若只放在家里,等谁来捎,这一“捎”,得“捎”掉多少体面和荣耀? 她可以不在乎,宁家可以不在乎,但夏家却不能不在乎。 只宁芳也不好意思担这份谢字,“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是皇上看在程家舅公的面上呢。再说最早教我做那饴糖的,可是大舅舅您啊!” 夏明启揉着她脑袋笑道,“可若没有芳儿讨人喜欢,你舅舅就是再能干百倍,又怎能跟那些贵人搭上关系?这份人情,大舅舅记下了。不过也因此,招出你四舅舅的事来。” 第190章当家 宁芳诧异,“怎么?” 夏明启笑道,“你外祖把东西显摆了几日过后,便按你娘说的,一一分了。这个谁也争不得,恼不得。只你三舅舅又不在家,去收茶了,你三舅母接到消息,竟是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亲自前来接,还说回去也要摆酒庆贺。这一番热闹,岂不就让各家亲戚朋友又都开始打听,各自都分到了什么?” 哈! 宁芳明白了,定是四舅舅分到的东西少了,没三舅舅的值钱,说出去没面子,所以特特补了厚礼前来,想再要点什么。 可宁芳也很苦恼,“东西早送完了,我手上如今就剩一只笔一块墨,娘那儿更是什么都没拉下。若四舅舅要,也只好拿这个去了。” 夏明启道,“这个你四舅舅倒也想到了,也不是来要东西的。不过上回你娘不是答应了要给你二舅母的几个丫头做媒么,你四舅母就动了心。” 宁芳惊道,“可四舅舅家几个孩子都成亲了呀!若是给孙辈说,那也太小了,还没断奶吧?” 夏明启无奈道,“你四舅舅是没有合适孩子,可亲戚家有啊。听说他们已经在外头夸下海口,应承了几门婚事,想嫁进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只嚷着要来还礼,硬是跟过来。你先去跟你爹娘说一声,可千万别轻易应承。” 宁芳听得啼笑皆非。 夏珍珍的好运岂是能轻易复制的?再说,就算有这个运气复制,可夏珍珍初嫁时那十年的矬磨又岂是好捱的?若非遇到宁四娘和宁怀璧这样重情义明事理的婆婆和丈夫,这会子自已还泥菩萨过江呢,又哪有宁芳的出头之日? 这些人,只看着宁芳挣回的荣光就恨不得取而代之。可大户人家的儿媳妇,哪是这么好做的? 好比宁四娘,就算答应了给二舅舅家的两位孙女相看女婿,可在金陵城观察了半年多,不也没有轻易张嘴么?可四舅舅倒好,跟上赶着做买卖似的,想当然的便跑来了,这可让人怎么说? 回头宁芳把事情跟爹娘一说,夏珍珍当即就生了气,要送人回去。 宁怀璧倒是劝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也是人之常情,有这想法也不稀奇。” 可夏珍珍道,“可问题是你上哪儿再去找那么多鸡犬来配?” 宁怀璧忍俊不禁,“行了行了,这事若找到你头上,你只推说办不了,让他来寻我。” 夏珍珍奇道,“你愿意当这媒婆?还不如我做坏人,推了得了!” 可宁怀璧指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收敛笑意道,“这钱虽是大舅兄给的,到底也姓夏,就冲着这份恩情,你就不能做这坏人。放心吧,我有法子应付。” 夏珍珍问不出来,只好拿着银票去找婆婆了。 宁四娘倒没什么好担心的,“既怀璧应承了,找他便是。这银票不必给我,你自收着。就算添到家用里,也要把账记好,回头仍是从公中还这份人情便是。” 夏珍珍原想说当家的不是婆婆么?就算要记账什么,怎么交待她了? 可徐妈妈已经捧着账本过来了,“太太如今病着,连大夫都说了要好生调养,哪里还操得了这许多心?少不得麻烦二奶奶了。” 夏珍珍有点懵,“可还有大嫂啊?” 大嫂读书比她多,就算要交账,也该给梅氏才对吧? 徐妈妈道,“大奶奶那里哥儿姐儿都大了,操心的事多。还得照管在外清修的大爷,哪里有空?前些时太太大奶奶都不在家,二奶奶也把家里打理得挺好,继续接管着就是。” 夏珍珍这才犹犹豫豫的把账本接了,等她一头雾水的走了,宁四娘倒笑起来,“旁人家的媳妇儿都是恨不得抢着当家,咱家这个倒好,跟拿烫手山芋似的!” 徐妈妈也笑,“二奶奶胆子虽小了点,但行事却是不差。从前那些年,全是为了生孩子耽误了,如今断了念想,人反倒精神起来。” 宁四娘点头,“如今虽把安哥儿寄在她名下了,到底不是亲生的。前些天,听说辛姨娘还闹了一回,是吧?” 徐妈妈道,“什么都瞒不过太太。” 宁四娘道,“这媳妇虽不聪明,却是个厚道的。别说我跟前,就是二郎跟前,她也没吭一声。罢了,你去把二爷请来,我有话说。” 等宁怀璧过来,母子二人关起门来说了会子话,宁怀璧又往宁守仪,宁守信几个长辈房里走了一趟。 辛姨娘自不知何事,只特意抱着顺哥儿,在他回来时拦了宁怀璧,“顺哥儿实在是太久没见爹了,方才一直吵着想找爹爹呢!” 反正儿子还不会说话,管她说什么,也只是瞪大眼睛瞧着。 谁知宁怀璧很快道,“等明儿忙完了正事,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今儿风大,先抱孩子回房吧,仔细冻着了。” 他这一下令,负责照顾顺哥儿的乳母顿时就来辛姨娘怀里接孩子了。 如今夏珍珍把下人职责分得可清楚,若顺哥儿有事,甭管什么理由,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就得受罚。难道她还指望辛姨娘替她顶锅? “二爷说得是,要不姨娘跟二爷说着,奴婢先带哥儿回房了。” 眼看孩子给抱走,宁怀璧也迈开长腿,说走就走,辛姨娘还能跟谁说? 只能怏怏回了房,心里却开始猜疑,宁怀璧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是不是夏珍珍恶人先告状,说了什么?那她可要打起精神,好生想一想。 这一夜,辛姨娘是翻来覆去着实没睡好,但夏珍珍睡得却香。 她原本捧着账本惴惴不安回了房,可宁怀璧三言两语就把她的顾虑打消了。 “娘只是让你管着账本,又不是让你来当家,有什么好怕的?横竖大事都有娘拿主意,你还担心什么?” 哦! 夏珍珍一下如释重负,原来是让她当个账房先生啊,那就不怕了。 等宁怀璧洗漱过后,再转过头回来,却见放下心事的妻子,已经打着小呼,香喷喷睡了过去。 宁怀璧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想着第二天事多,真想闹她一回! 如今既然睡过去了,那件事就先不告诉她了,哼,等明儿再吓她一吓。 第191章记名 一夜无话。 次日是去三清观打蘸的正日,天上星星还未完全淡去,长房一家便都早早起来。皆换了素服,去掉华丽金饰,到宁四娘这里会合。 不仅是长房一家人,连来做客的夏明启夏明达兄弟俩也一身素服,早早到了。看儿孙们皆收拾得齐齐整整,宁四娘原本很是满意,谁知忽地慌慌张张闯进一个丽人。 看她衣裳倒还素净,可脚上却穿了一双葱绿底绣桃花的娇艳绣鞋。脸上还挂两只黑眼圈,不是辛姨娘,又是哪个? 她昨晚因心事太多,睡得太晚,早上未免就迟了些。衣裳首饰什么的倒是注意到了,可早上黑灯瞎火的,一下子没留意,就穿错了鞋子。 眼下还没请安,就见宁四娘目光不悦的盯在她脚上,辛姨娘这才发现,一下子尴尬不已。 要说她平素为人最为得意的便是自己的礼仪规矩,偏偏这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个大丑,心中懊恼,可想而知。 夏珍珍倒是好心,替她解围道,“快回去换了吧。对了,昨儿我让人给顺哥儿也送了一套素色内衣,换上没有?” 辛姨娘哪里知道? 这些伺候孩子吃喝拉撒的麻烦事,她全是交给身边丫鬟婆子管着的。此时夏珍珍问起,要她怎么答? 但抱着顺哥儿的奶娘却忙扯出孩子身上一角原色棉内衣道,“换上了!丫鬟来时交待得很清楚,连肚兜带鞋袜里衣,全是二奶奶送来的。金项圈也没戴,只这副银手铃没摘。” 夏珍珍点头,不再多说。 剩下几个孩子全是她亲自打理的,自然也不会出错。 宁四娘忍不住赞了句,“你想得很是周到。” 夏珍珍略红了脸,但一旁夏明启却觉得很是与有荣焉。 原本最让全家人操心的妹妹终于也开始懂事的,这事回头跟爹娘一说,肯定又能让他们高兴好几天。 但宁芸忽地紧张道,“我,我不知道,我里头肚兜还是红的……” “难道你娘就没教你吗?”突然一声凌厉的质问,是宁怀瑜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青色缁衣,右手腕上还缠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金丝黑楠珠串,行动间衣衫飘扬,檀香阵阵,越发显得仙风道骨,气韵逼人。 宁芸给吼得立即眼泪汪汪。 梅氏慌张出来回话,“是,是我疏忽了。” 宁怀瑜还要发脾气,宁四娘却道,“行了,孩子又不是有心的。各自都再检查检查,若有什么不妥当的,速去换了过来!” 她这么一发话,又有几人赶紧回房了。 其中包括南湘儿。 原先她想着自己是外孙女,没什么要紧,所以穿了一条秋香色绣粉色樱花的新裙子,可见大家这样慎重,她还是趁着没人注意,换下来吧。 因换的人多了,辛姨娘也没那么尴尬。只是心里仍是不爽,只恨夏珍珍故作好人,实则心中藏奸,要出她的丑。 等换好衣裳回来的时候,她就决意在众人面前,求一个公道了。 重新收拾停当,用过素斋,一家人在清晨的曙光里,跟着宁四娘先去了宁府家庙。 宁守信和宁守俊已经在了,开了家庙,作为长辈代表,带着长房祭拜。夏明启兄弟俩身为外人,不好过来,便到外头去帮忙准备车马。 辛姨娘趁机提出一事,“如今两个哥儿渐大,是否也该正式起个名字了?否则回头做法事时,都不好记名。” 妾室一般是不上族谱的,除非生了孩子。但宁四娘当年为了表示对辛姨娘的看重,在迎娶她之后,便把她记入了族谱。 辛姨娘此时提到安哥儿顺哥儿的名字问题,便是想把他们记到自己名下。这样一来,就算夏珍珍把安哥儿抢去抚育,但也不能剥夺她身为生母的资格了。 如果今天今日宁守仪在,她可能还忌惮三分。因为宁守仪是那种典型的大老爷作风,虽不喜欢夏珍珍的商户身份,却是极重规矩之人,只怕不愿她个妾室越过主母说话。 可今日过来帮忙主事的长辈,却是素来对辛姨娘印象不错的宁守信,她就决意博一把了。 趁着大家没有防备,说不定就把事情办成了。 夏珍珍听得脸色一白,连宁芳都心头一惊。谁也想不到,辛姨娘会在此时突然发难。她就是有心维护她娘,如今还有长辈在呢,得如何开口? 谁知宁四娘竟似早有预料,淡淡道,“说得极是,哥儿们是该有个正经名字了。” 说完她看向宁怀璧,而宁怀璧扫了辛姨娘一眼,不慌不忙道,“昨晚我便跟几位叔伯祖商议过了,安哥儿以后就记在夏氏名下,取名绍棣。顺哥儿记在辛姨娘名下,叫绍枞。还有萍姐儿,一起把族谱上了,所以今日特意请二位叔祖过来,也是做个见证。” 宁守俊点头,“都是应该的。” 昨儿宁怀璧去找他们,说的就是此事,所以并不意外。 然后宁守信亲自执笔,把长房三个孩子的名字全都正式记在了族谱上。 辛姨娘一张脸青白交错,她还想打夏珍珍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竟是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昨天宁怀璧跑来跑去,竟是为了这等大事,还瞒了个滴水不漏! 再看夏珍珍那同样一脸震惊又欢喜的表情,辛姨娘心中更加妒恨。 凭什么宁怀璧就要对这样的蠢女人这么好,事事替她想得如此周到? 可如今事情已成,这让她一个妾室,又能说什么? 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的名字落定,辛姨娘堵得心口都疼得慌。要不是不好发作,她简直都想甩手而去! 宁四娘瞟着她那脸色,心中叹息。 原先她把辛姨娘迎进门来,是看中她的懂事明理。可如今相处日久,才发现辛姨娘实在是有些心胸狭隘,且过于算计。 这样的女子,别说因家庭变故,弄得不得不做了妾室,便是她做了主母,也是聪明有余,却不能宽厚待人,实非家室之福。 但如今娶都娶了,又不能把人退回去。宁四娘想想,等回了房便道,“我身子不爽利,定是不能去那三清观的,我看辛姨娘似是脸色也不大好,你要不要也留在家中?” 第192章俗人 宁四娘原想若辛姨娘实在不高兴去,不如留下,趁着家中没人,也叫辛姨娘来谈谈心,开导开导她。 谁知辛姨娘却是误以为宁四娘要给她一个下马威,顿时道,“就算妾身有什么不舒服,也万不敢耽误了给老爷打醮的大事。现在外头皆知,太太身子不好,您不去也无人会怪,但绍枞却是一定要去给祖父尽孝的,妾身可不敢躲懒。” 看她似还隐有讽刺自己装病的意思,宁四娘只觉一番好心被狗咬,顿时失了兴致,对辛姨娘一个千金小姐沦为妾室的那点子怜惜也没有了。 偏南湘儿个不懂事的还要赞她“贤惠懂事”,“……看,自顺哥儿有了大名,姨娘便开始叫他‘绍枞’,立即显得规矩起来。” 宁四娘都懒得说这个外孙女了。 人家有些长辈七老八十了,还管五六十的孩子叫小名,莫非都不规矩了?只是表示亲热而已。 而且小孩子虽定了大名,但一般成亲前还是叫小名居多,是为了怕不好养活。怎么到她这儿,叫小名就不规矩了? 只是今儿人多,尤其宁怀瑜还在,怕又起争执,惹得全家不快,所以宁四娘也不多话,只交待南湘儿一句,让她出门听话,便回房休息了。 南湘儿一下子愣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她又不是顺哥儿,怎么宁四娘谁也不交待,偏偏就交待她一人? 宁怀璧看这个外甥女一眼,跟女儿道,“芳儿,你带着妹妹,跟顺哥儿还有表姐一辆车,路上多照顾着姐妹兄弟们。” 哈! 宁芳答应得无比痛快,对这个不识相的表姐,还有矫情的辛姨娘,她很愿意展现自己的老大风范。 宁怀瑜却有些不悦道,“湘儿自己有车,不必跟姐妹们挤。” 可宁怀璧道,“那既如此,她也不必跟着去了。否则让旁人看到,还以为跟咱们不是一家子呢!再说她那辆车,也是兄长添置的吧?我看那车最宽敞,倒不如让大嫂子带着孩子们去坐。” 宁怀瑜闭嘴了。 又没分家,所有大宗财物,包括马车都应该是算公中的,如果他还要坚持给南湘儿,那宁怀璧就要认真跟他扯一扯了。 梅氏暗暗高兴。 她是压着自家儿女,迁就丈夫,却不愿意迁就南湘儿。只她平素不敢说,如今有人替她做了恶人,她就乐得占这个便宜。 南湘儿就算再不高兴,可为了能出去玩,到底还是别别扭扭,跟宁芳宁茵辛姨娘顺哥儿,共上了一辆车。 夏珍珍带着安哥儿和萍姐儿一辆,梅氏带着宁萱宁芸宁绍棠一辆。宁怀瑜不想太多人看见,便坐了轿,宁怀璧骑了马,一家人组成的小小队伍,倒也颇有几分气势的去了三清观。 那边观主早都是准备好的,迎了他们进来,单独空了一个大殿,带着几十个道人给宁家清清静静的念经超度,安心做法事。 等法事做完了,宁怀璧和宁怀瑜兄弟俩跟观主商量布施之事,夏珍珍作为最早的联系人,和现在的实际当家人,也要留下。 宁怀瑜不高兴也没法子,因为宁怀璧主动告诉了他,夏家给了一千两银子之事。 而夏明达想找机会献殷勤,拉着夏明达也留下了。 便只剩下梅氏,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后院逛逛。 南湘儿给拘束了半天,早不耐烦了。一听说可以去逛了,立即扯着辛姨娘,假模假样的说要带顺哥儿去祈福,跑了。 宁芳懒得管她们,自去跟弟妹们会合。她知道有些丫鬟婆子也想趁便在观里祈个福求个卦什么的,并不拦着大家。 “……但哥儿姐儿身边却是离不得人的,谁先去谁后去,你们自己商量。但若是出了岔子,我是要重罚的。” 丫鬟婆子忙道不敢,“二奶奶早立过规矩了,我们也不敢乱来。否则那日子要不要过了?” 夏珍珍的规矩很简单,她不爱打人,也不爱骂人,更不会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跟人讲道理。 只要做得好,奖钱,做得不好,扣钱。 最简单明白不过。 哪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是以这法子虽俗,却十分的有效果。 是以丫鬟婆子们要谁先谁后,早商量好的,是以就算走了一半,也并显得手忙脚乱。 看她这边安排得井井有条,宁芸拉着宁萱,主动过来投奔了。 宁芳奇道,“你们不跟着大娘,跟着我作甚?” 宁芸道,“娘去拜拜了。让我们自己逛逛,只别走远了。” 她年纪小,好糊弄,但宁萱年纪大上几岁,却隐隐发现梅氏甩脱她们,是想去给宁怀瑜算卦并转运的。 只是这事也不太好说,所以她只道,“咱们姐妹们人多,在一处也相互有个照应,只望二妹不要嫌弃。” 宁芳不问了,却发现一人不见了,“大哥哥呢?” 宁萱道,“他说先去陈大夫那儿看看。” 旁人不知,但宁芳却懂了。 没想到宁绍棠还挺有责任心的,他肯定是想去看看那个小阎王有没有来。 宁芳想及此,便让婆子把她准备好的一包银子给宁绍棠送去,“把钱给大哥哥,说是咱们兄弟姐妹一起凑的,若看到贫苦百姓买不起药材,便替我们布施了,也算是替祖父祖母积福了。” 宁萱听得脸一红,她们出来时,梅氏可没替她们准备这些。倒是春姨娘想着,悄悄给她塞了两吊钱,让她找机会布施,替自己积些福祉。 但此时若再拿出来,在财大气粗的宁芳面前,就衬得太寒酸了。 可宁芳已经道,“你们可别觉得不好意思,这钱是卖糖生意赚来的,论理应交给公中的。只祖母说我辛苦了一场,便赏了我些,要我请兄弟姐妹们吃零嘴。只我想着,家里零嘴也不缺,倒不如拿去做善事更好些。你们说,可是这样道理?” 弟妹们纷纷点头,只宁萱年纪更大,人更懂事。知道家里的钱全给她爹拿去填亏空了,否则宁芳自己出主意赚的钱,又凭什么交给公中?这会子还故意用兄弟姐妹们一起的名义拿去布施,实在是太体贴厚道了。 于是宁萱也不小气的把自己那两吊钱全拿了出来,“二妹妹替咱们做了善事,我这做姐姐的就请大家吃些小零嘴吧。些许小钱,也不必计较了。” 谁知宁茵却鼓着小包子脸,痛下决心般道,“二姐,你放心,我知道你不能吃糖。你放心,我陪你,我也不吃!” 众人听得无不莞尔,宁芳原也想笑,可想着她那颗摇摇欲坠的小门牙,勉强忍下。 她如今到了换牙的年纪,可是端庄得很,日日谨记笑不露齿,只戳了宁茵一记,“那可要说到做到。” 宁萱道,“既不能吃糖,不如去买些点心和新鲜果子吧。方才我听见观门口喊得可热闹呢,什么麻腐鸡皮,糖水羹汤,还有枇杷桑葚,好些都不知道是什么。不如让丫鬟们去挑些软和干净的买来尝尝吧。” 这下众人轰然叫好。 尤其几个小的,都直咽口水。 宁芳立即把最见多识广的念葭点了出来,“叫山雁去,她常在府里说外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的。如今给你个机会显摆,要是不好吃,或硌掉了我的牙,我可是要罚的。” 念葭道,“姐儿那牙本就要掉了,再怎么也不能赖我身上。你们放心,都交给我吧,必定买些好的给你们尝尝。” 她从宁萱丫鬟手上接了钱,带着几个婆子丫鬟去了。 这边宁芳她们一大群姐姐妹妹,就慢悠悠的在院子里晃荡。 这三清观后面,是个半开放的山林,又有个小湖,景色颇好。更兼出家之人,爱惜花木,打理得十分精心,在这春光明媚的时节,只见满院子牡丹芍药,月季杜鹃,开得姹紫嫣红,引得蜂飞蝶舞,十分好看。 安哥儿早会走路了,也不肯要人抱,下来迈着小短腿,笨拙的追着一只玉色大蝴蝶,跑得十分开心。 宁芳见状,也不让宁萍老赖在丫鬟身上,让她下来玩。只宁萍胆小,因青嫂也去拜神了,便一定要抓着姐姐,才敢跟着她走。宁芳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还不时鼓励小妹也去扑个蝴蝶,看个蜗牛啥的。 她们姐妹这边因为要顾着小的,自然只能龟速前进,而那边南湘儿和辛姨娘,却早跑了小山坡上的亭子里。 远远看着山脚下的那一行人,南湘儿瞬间忘了自己当初爬栖霞山时,可是体力最弱的一个,反不屑道,“我最烦那些人婆婆妈妈,一个花儿朵儿就能瞧半天,岂不知风景高处独好?” 辛姨娘深以为然,“这世上多的是庸脂俗粉,能有几个明白人?” 二人对视一眼,忽地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只南湘儿想着,纵辛姨娘再好,到底也是个破落户,跟自己便不是一个档次。 辛姨娘也想,纵南湘儿年轻几岁,又有什么好傲气的?上回那万太监来,她闹的笑话虽宁家极力掩饰,可底下却都传遍了。这样一个草包,只怕日后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于是二人再次对视时,那份惺惺相惜,又成了皮笑肉不笑。 没滋没味的说了几句话,忽地有一行游人,也往亭子方向而来。 第193章歪曲 原先瞧着过来一群青年男子,辛姨娘和南湘儿正想回避,可待看清那些人身上的锦衣华服,还有前呼后拥的仆从们,二人的屁股又不约而同落回了亭子里。很有默契的假装没看见,反议论起风景。 “我看这一处,倒可以描了日后绣个屏风。” “那是姨娘手巧,我就不爱刺绣,能画个中堂摆着就够了。” “原来大小姐也擅画道?” “听说姨娘你的诗词学问也好,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 二人正在这心照不宣的相互吹捧及显摆,那行公子哥儿看到亭子这里有人,却另寻了一处干净平地,铺上毡毯,摆上了酒食。 南辛二人心中深为可惜,这么大个亭子,怎么不过来挤一挤?或者借问一声,不就有机会结交上了? 可她二人却不知,要说这些公子哥儿平素是不会这么客气有礼,可如今不是盐税案的余波还没过去么?连四皇子还住在金陵行宫里没走呢,做人还是安分些好。 所以虽然遥遥看到亭中两个年轻女子姿色都颇为出众,眉眼中似也有些情意,却没一个敢大胆过来结交的。 彼此枯坐了半天,你不来,我也不好意思过去,正当南辛二人觉得没意思时,忽地顺哥儿哭了起来。 因辛姨娘和南湘儿在山顶亭子里呆得太久,顺哥儿觉得无聊,便蹲在地上看蚂蚁。奶娘婆子虽看得精心,谁知山上到底蚊虫多,一眼没瞧见,便来了只小蜈蚣。 顺哥儿小孩儿心性,也不懂害怕,瞧着跟蚂蚁不一样,便伸手去捉,谁知顿时给蜈蚣叮了一口,顿时手上肿起个包,痛得他哇哇大哭。 这下辛姨娘脸也吓白了。 到底是她亲生儿子,怎么也舍不得他出事的。 慌乱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公子哥儿那边,却快步过来一个蓝袍锦衣公子。 “这是怎么了?可有要帮助的?” 南湘儿看那人生得颇为一表人材,忙搭话道,“是被蜈蚣咬了,你们有药吗?” “我去问问。哎!你们谁有带治蜈蚣毒虫的药吗?” 旁人皆在摇头,只有一个胖胖的少年,穿着身素服,高举着一物跑了过来,“我,我有!” 蓝衣公子赶紧迎上前去,“表弟你怎么来了?” 看他态度甚为恭谨,南湘儿暗暗纳罕。 那胖子看着就憨憨笨笨,似是脑子有问题的模样,怎么旁人还对他如此客气? 却见胖少年将一只核桃大小的精致药盒递了过来,“这是我小时候调皮,老被虫子咬,祖母特意从宫里替我求来的。祖母要我日日带在身边,可是现在,祖母却不在了……” 那胖少年说着就喉头哽咽,似是要哭,蓝衣公子忙劝道,“老夫人若知道你又伤心,必要心疼。况且如今你还能拿着药救人了,若老夫人知你如此懂事,高兴还来不及呢。快别难过了,省得她在天上瞧了担心。” 听及此,胖少年才抬袖用力抹了一把脸,“那我不哭,你快拿去救人吧。” 可南湘儿却不急着救人了,她上下打量着那胖少年,忽地猜出了他的身份,“你,你是魏国公府的那个……小公子?” 崔鸿一愣,“你认得我?可我不认得你呀。” 南湘儿顿时笑得有几分古怪,“我是宁家二姐儿宁芳的大表姐。” 崔鸿再看她一眼,忽地就低了头,脸现愧色。 只是听到顺哥儿哭得更响,才急着把小药盒往蓝衣公子里一塞,“快拿去救人!” 这边南湘儿磨磨蹭蹭,那边辛姨娘却等不及了,自己过来拿了药盒,赶紧就给儿子抹上。 南湘儿看都没看顺哥儿一眼,只看崔鸿要走,忽地鬼使神差说了句,“芳姐儿今天也来了,就在底下。喏,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崔鸿看了一眼底下宁芳和众姐妹一眼,人都没看清,却已经摇头道,“我不要见她!” 然后就跑了回去。 蓝衣公子跟南湘儿道了个歉,便要去追人。 可给儿子抹了药的辛姨娘却把他拦住,“受了公子大恩,还不知尊姓大名,日后怎生回报?” 那蓝衣公子原本看南湘儿清纯秀丽,才好心过来帮忙,可见她如此不懂事,把崔鸿这样的小金主吓跑,便有了几分不喜。 但再看辛姨娘这么千娇百媚的过来问候,那脚又有些迈不开了,虽着急着去追崔鸿,却也回了个礼。 “好说好说,在下严彬,因家父受命前来四皇子跟前听令,便也跟来金陵。因与魏国公府有亲,故此今日带着表弟出来散心。” 辛姨娘心中一下冷了三分。 听这小子提到四皇子和魏国公府都很顺溜,说起父亲官职却很含糊,应该官职不大,没什么好结交的。 可南湘儿却还故作天真的问,“那你爹是做什么的?” 严彬略有些尴尬,“家父乃是把总,只具体在做什么,却不是家人好打听的。” 若在乡下地方,一个七品的把总还是很可以唬住一些人的,可是在金陵这样的大地方,一个七品的武将,却是没什么人会放在眼里。 只南湘儿看人生得相貌英武,还想再打听几句,谁知刚刚跑开的崔鸿又跑了回来,很认真的对她说,“请姐姐回去告诉二姐儿,就算等她长大了,我,我也是不会来娶她的,叫她安心。表哥,我们走!” 他拖着严彬就走,就算南湘儿在后面一个劲叫“站住,站住”也没有停步。 南湘儿气得简直想跺脚,这傻小子,干嘛就这么急着撇清? 实在不行,让她给宁芳带着玉佩荷包什么的,不也能坐下私相授受的罪名? 谁知辛姨娘忽地幽幽道,“那位崔小公子方才说了什么?是说等二姐儿长大了,就会来娶她么?” 南湘儿一愣,随即微笑,“我恍惚也是听了这么一句,回头可要告诉二妹妹,让她高兴高兴。” 辛姨娘又有意无意的道,“那把总虽是七品,但武将之家,多半可以恩荫,且又有魏国公府这样好的亲戚。那位严公子,倒是不愁前程。” 南湘儿听着,笑意直浮上眼底,“所以说,人会投胎也是旁人恼不得的。对了,顺哥儿好了么?” 要说崔鸿给的药倒是灵验,清清凉凉,一下就止住了疼,顺哥儿不哭了,只闹了这么一场,在奶娘怀里打起了盹。 辛姨娘安心道,“应该好些了,只还得回去找个大夫仔细瞧瞧。你说顺哥儿这无缘无故怎么会被蜈蚣咬,是不是替家里挡了灾?” 呵,南湘儿知道,她是想替自己开脱责任,不过她不介意卖个人情就是。 “定是。顺哥儿这样小就这样有孝心,待会儿下去,可得让二舅舅再请人作法,也替他念几卷经书才行。你放心,这话我来帮你说。” “那就谢谢大小姐了。” 二人又亲密无间的挽了手,下了小山坡。 第194章囚车 三清观里,正好宁家该办的法事都办完了,宁芳她们也吃到各式各样的小零食。 派出去采购的念葭,还特意带回来一篮子清鲜水灵的桅子花。姐妹们都别在了衣襟上,还特意给南湘儿和辛姨娘都各留了两朵。 怕她俩唧歪,花是宁芳亲自给的,“这是先挑了好的,给你俩留下的。若不喜欢就算了,给丫头也比白糟蹋了好。” 谁知这回南湘儿却是一反常态,满脸堆笑的接了花,“那就谢谢二妹妹了。不过你猜,方才我在山上遇到谁了?” 宁芳听这话里有话,只道,“我猜不着。”便不肯接腔。 南湘儿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就是魏国公府的三公子啊!他还特意说,等你长大了,就一定要来——” “湘儿!难道没人教过你,在背后议论别人是很失礼的事吗?这还是在外头呢,你难道要让人家都知道,南家的小姐,除了不懂规矩,还是个长舌妇?” 宁怀璧冷着脸的训斥,几乎要把南湘儿骂哭了。 宁怀瑜不高兴的上前维护道,“二弟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既知道是在外头,你这当舅舅的,就这么作践自家外甥女?” 宁怀璧毫不相让,“正因为我是她亲舅舅,所以该说的话,绝不会姑息。宁肯我自己背上这不慈的名声,也不想让人说她的不是。若如兄长这般,一味顺着湘儿,那是要等她闯下祸来,惹世人耻笑的时候,再掩耳盗铃的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世人眼睛又不是瞎的!” 宁怀瑜噎得说不出话,只恨声道,“如今你是出息了,我说一句你倒能顶十句。也罢,谁叫我这兄长没本事,活该受你的气!” 这话可太诛心了,旁人听得脸上无不变色。 可宁怀璧半点不动声色道,“出不出息的,公道都自在人心。兄长若觉得受了气,要理论,要解决的方法多的是,何必在外头白白说这些没意思的话,让人听了笑话?咱们回家开宗祠,请了长辈就是。若让湘儿把方才的话说完,你觉得是会给宁府脸上增光,还是给她自己脸上添彩?” 宁怀瑜铁青着脸,这回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宁怀璧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明确了,他可以好性子,却绝不容许有人随意欺侮他的儿女。就算是至亲,他也绝不容许! 梅氏见丈夫吃瘪,过来打圆场,“算了算了,两兄弟有什么好争的,那素斋准备好了……” “不吃了!”宁怀瑜粗暴的将妻子打断,斜眼望着弟弟讥讽道,“我不吃了。我回庙里清修反省,这总行了吧?” 宁怀璧也不想在外头闹得太难看,便只说了句,“请兄长自便。” 宁怀瑜忿然往外,却只听得观外一阵喧嚣,因离得门近,观中看门的小道士匆匆来报,“请各位施主暂且留步,外头略有些不好,恐惊吓到府上女眷。” 怎么了? 咣咣的官锣开道声已经响起,然后有高高的囚车辘辘经过。是闹了半年多的江南盐税案,终于等到了圣旨。 因为案犯太多,今日午时,就在金陵城中心,会有无数人头落地。而这之前,还要按惯例巡街。 而这些,大多都是官宦人家。 其中有一些,也曾经是跟宁家他们往来交好的人。如今却是穿着囚衣,给绑在囚车上,不是被等着被杀,就是等着被流放充军,或者为奴为娼。 所有人,包括宁怀瑜都不说话了。 因为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没有家里人替他还债,如果没有宁芳跟程岳交好,给他提前送来了消息,此时的他,恐怕也是如今游街示众中的一员吧? “所谓家族荣辱,尽在于此了。” 忽地,是宁怀璧低低感慨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宁家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每个人都在心中,细细体味。 囚车里的人,都是该杀的吗? 未必如此。 可身为一家人,在享受到家族带来的荣华富贵时,也要承担家族带来的种种无妄之灾。 所以宁怀璧说这个话,意思就是警示大家谨言慎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身后还站着一大家子人。 宁怀瑜眼神复杂的看了这个弟弟一眼,却没有反驳,也没有摆脸色。因为宁怀璧说的,都是对的。 所谓家族荣辱,尽在于此了。 囚车隆隆过去,那沉闷的压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把无边春色都压得黯淡几分,更把人的心头压得沉甸甸的。 眼看队伍渐渐过去,众人才自松了口气,忽地有道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 “二姐儿!二姐儿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孩子吧!” 宁芳吓了一跳,懵然抬头,却在末尾的一辆囚车里,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着自己大喊大叫。 “那,那是毛家太太?”宁芳还没有认出来,却是南湘儿认出来了,惊惶失措的道,“咱们快避回屋里去,省得给她缠上!” 她说着,就快步往里躲了。 夏明达在旁边看着,想献殷勤,“二姐儿别吓着了,跟舅舅进去。” 可宁芳没有躲,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毛吴氏冲她跪下,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我知道,我得罪了你!我该死,全是我的错!可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呀,求二姐儿你发发善心,把我儿女买下来吧,日后为奴为婢,让他们一辈子都听你的!就算是我死了,必也投胎给你家做牛做马,一辈子感激你!二姐儿,求你了!” 毛吴氏自被抓进大牢之后,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痛恨自己没有在收到警示消息的那日,就把一双儿女送出去。等到进了大牢,她才知道,自己全家算是被毛延福给卖了。 因她平日好出风头,多有在官场之中走动,于是那毛延福便把罪责全推到了他们两口子身上,说许多事自己并不知情,那些贪污受贿之事,皆是养子夫妇打着他的旗号,在外头干的勾当。 然后,毛吴氏的男人也是个软骨头,才上了两天刑,他就屈打成招了,把过错推给妻子。所以在毛吴氏以为丈夫还在陪伴毛延福,心存侥幸时,谁知丈夫却连她都一起拖下了水。 而毛延福再如何也是宫中派出来的镇守太监,他若罪名太重,皇上脸上也不好看。于是最后他这个罪魁祸首倒是逃过一死,却被要押送回京。只是就算回了宫中,只怕他的余生也不好过了。 毛吴氏没空操心那个公公,只担心自己的儿女。 如今她跟丈夫一起,全都定了斩立决,儿女因年纪倒是逃过一死,却要和下人们一道被卖。若闹个不好,将来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生不如死的人生。 所以毛吴氏才会在囚车里,无意中看到道观里的宁芳时,简直如捡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那样恳求。 第195章约见 “要不,要不你只买我女儿,就买她一个吧!她一个女孩儿,才八岁啊,要是卖到哪个肮脏地方,我真是死也合不了眼啊!二姐儿!” 面对毛吴氏的祈求,宁芳抿着唇,却说不出半个“好”字。 犯官家眷,岂是说买就能买的?尤其她家刚犯了事,四皇子还在金陵城呢,若不想给家里招祸,最好远远的躲开才是正经。 可宁芳,宁芳到底还是犹豫了。 她不是圣母观世音,只是动了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毛吴氏固然有错,但关她的儿女什么事? 可能有人会说,贪官的子女享受到了赃款,也当受罚,这原也没错。可受罚就一定要把好好的女孩卖进那种地方吗? 宁芳也是女孩子,如果宁家因为还不起钱,全被宁怀瑜带累要被发卖的话,她就不无辜不可怜吗? 可这样招忌讳的事,她不能因为自己心软,就为难大人。所以宁芳懂事的没有开口说一句求情的话,可她眼中的怜悯,到底给大人们看到了。 “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负责押送的官差,听着吵嚷,赶过来跳上囚车,一把揪住毛吴氏,从她嘴里抠出舌头,竟是一刀割了下去。 啊! 毛吴氏惨呼出声,生生痛晕了过去。 而这血腥而残忍的一幕发生时,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掌,提前覆上了宁芳的眼睛。 宁怀璧揽着女儿回身,“别看了,回去吧。” 宁家人算是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情,回到殿中默默坐了一回,等着队伍彻底过去,便该回府的回府,该去鸡鸣寺的依旧去了鸡鸣寺。 听说大家没吃饭就回来了,宁四娘挺诧异,宁怀璧悄悄把事情一说,宁四娘便吩咐厨房只弄了些清粥小菜,给各房送去。 然后她取了封银子,递给儿子,“去想想办法,能赎一个是一个,只当给家里积点阴德吧。” 宁怀璧默默点头。 他不怜惜贪官,可他怜惜自家女儿。得知二姐儿回来根本没吃几口饭,宁怀璧心中就已经做出一个决定。 正打算出门,夏明启来了。 他们一家没心情吃饭,总不好拦着舅兄们也不吃饭,便借口今日要茹素,请舅兄们自便了。 夏明启领着夏明达去吃了顿饭,又找借口把弟弟忽悠去考察市场了,然后他悄悄去办了件事。 此时来见宁怀璧,他就取出几张盖着官印的卖身契,“这事我也不知办得对不对,但就怕芳儿心里留下个结,便叫人去把那毛家丫头并几个官家丫头一并买了,如今皆安置在了外头。至于她兄弟,却是晚到一步,给人买走了。你们若不便收留,安置在我家倒也可以。” 宁怀璧心中十分感激,若他托人去买,只怕还要费些周折,但夏明启是商户出身,相对单纯很多,买起来也不惹人怀疑。 想想便道,“这些丫头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若放在内宅,只怕当中有些不肯安分,日后又要生事。如今家中那蚕丝生意不是正缺女工么?不如让她们在乡下安安生生学门手艺,或缫丝,或纺织,或刺绣,皆是她们做得来的。等日后大了,便在乡下配个夫婿,清清静静过一生,也算是她们的福气了。” 夏明启觉得这法子挺好。 说真的,若把这些娇小姐领回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使唤。让她们学着做工,苦虽苦些,却少了许多是非,若有那聪明的,知道用功,日后也未必就没得好日子过。 况且老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 真要帮人,是要让她们自己学会谋生的本事,而不是买些祖宗回来供着。 只宁四娘给的银子,宁怀璧也不要了,硬塞给夏明启,“我也不知你花了多少,这些估计也不够,只当给那些丫头们添置衣衫鞋袜,尽一份故人情谊吧。” 夏明启这才收了,宁怀璧又把宁芳叫来,把事情跟她说了。 宁芳听得总算松了一口气,并主动承认道,“我原先还想让山雁去打听这事,只没想好怎么安置,谢谢大舅舅和爹,比我想得周到太多了。” 夏明启抚着她头,慈爱道,“就知道你这丫头心事重,只怕放不下。不过往后可不许干这样事,万一给人抓个现形,你到底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好呢?” 宁芳仰起小脸,甜甜一笑,“大舅舅辛苦了,不如坐下来让我给您捶捶背,拍拍马屁吧。” 夏明启哑然失笑,宁怀璧却取笑女儿道,“就捶几下背,便哄着人帮你办这么大的事情,你羞也不羞?” 宁芳还没开口,夏明启先护着道,“没事没事,她一个小孩子,能有这份孝心,已经不错了。” 宁怀璧才想说不能这么惯着孩子,却是城中书画铺的伙计送来一封信,是那万大有终于托人带信,想约宁芳三日后在城中某茶楼见上一面。 宁芳忙把那日跟万大有见面的情形一说,夏明启听得一头雾水。就算再怎样赏识宁芳,一个公公怎会约宁芳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见面? 可宁怀璧却猜到几分,“如今案情已了,四皇子便要带着毛延福回京了,万大有只怕是要留下来接掌镇守太监一职,负责往后的江南织造。如今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而我们家刚好开始涉足这个行当,他可不就先找上来,想打听打听了?” 反正宁芳年纪小,却又足够聪慧,就算她做不了主,让她带个话儿,搭上根线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宁芳意识到之后,倒是有些小激动了。 啊呀,这可是个好机会啊!若能跟宫里搭上线,那她们家的生意还用发愁吗? 可夏明启却变了脸色,“接宫中的生意?那岂不是做皇商?” 看他一脸为难,宁芳奇道,“大舅舅,若是做皇商不好么?难道你怕官家不给钱?” 须知三房的四老太爷宁守俊盼着能做皇商盼了十几年了,每回说起来就满脸羡慕,可见是个肥差。 夏明启苦笑,“皇商生意自然是好,却不是我们这样没有根基的人家敢轻易做的。说直白些,你家那位珂大爷若是做皇商,跟官府要怎么打交道,他一应都是熟的。可我们去了,就是两眼一抹黑了。况且咱家这门生意最初定位就是在中等人家,贸然去接官府生意,只怕做不来不说,还要担责任。” 呃…… 宁芳羞愧了。她到底还是年纪小,缺了阅历,所以光想着好处,却忘了风险。 不过夏明启也道,“眼下都是猜测,不如你先去听听他是个意思,回头咱们再商量。只是此事却是要知会珂大爷一声,毕竟这生意里也有他的一份。若他实在想接下这皇商生意,咱们再看要怎么分吧。” 这,竟是要拆伙? 第196章画饼 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 夏老太公的教训夏明启可不敢忘,所以他的态度很明确。他跟宁家合作丝绸生意可以,但若是宁家决定去做皇商生意,他就要退出了。 这样可能会让宁家一时有些为难,但从长远来说,却是对大家都好。 因为一旦涉足皇商生意,肯定是宁家主导,夏家只能做个跟随者,便失去了话语权,那夏明启还掺合在一起干什么?不如投点份子,只当个分红的股东好了。 怕宁芳不懂,他还刻意解释给她听,“不是大舅舅撂挑子,而是这做生意,就跟读书做学问一样,都得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儿,极限是什么。若硬要勉强,就如让关公学绣花,小狗去学爬树,再努力再有天份,也不可能学得好。” 宁芳挺佩服大舅舅这份壮士断腕的勇气。 意识到不适合自己了,就立即撒手,并不贪图可能会带来的巨大利益。这份定力,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怪不得外祖会发家。 只因宁珂不在,宁怀璧便亲自前去,把此事跟宁守俊说了。 他从前便答应过替三房找个皇商的路子,不可能为了和大舅兄的私情,就言而无信。 果然,宁守俊听了十分激动,表示若真有机会做到皇商,他一定会全力争取。如果夏家要拆伙,大家也可坐下来好好商量。 那夏明启就得多留几天了,只在夏明达跟前,就得有个合适的理由糊弄过去。 此时,便轮到宁怀璧出马了。 主动找到小舅兄,向他这回的厚礼表示了感谢,又向小舅兄家人表示了关怀。夏明达还以为终于找到机会,提起亲戚们的亲事了,谁知宁怀璧却忽地话锋一转。 “……如今还是能力有限,能为亲戚们做的不多。象大舅兄那边,只是给存俭送进学堂,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供出头来。二舅兄那边,娘倒是替侄女们相看了几户人家,可条件好的,高攀不上,条件略差些的,又不好委屈了侄女们,是以十分艰难。如今只好把大舅兄留下,一起参详。” 夏明达听着一愣,赶紧打听,“那你们打算给侄女们选个怎样的亲事?” 若知道了自家侄女的择婿水准,他也好给亲戚家的孩子们做个参考啊。 宁怀璧告诉他,“如今倒是相了两个,一个家世颇好,但家道中落,若嫁过去,少不得要操一大家的心,只指着丈夫日后能考出功名。” 夏明达听着心凉半截,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倒是家世单纯,还是我家远亲,只有个寡婶带着两个侄女儿需要他供奉。只出身贫寒,日后恐怕没什么助力。” 这,这简直一蟹不如一蟹! 他在家中可是夸下海口,说就算找不着宁怀璧这样的,起码也不能差太多。可听听这些歪瓜裂枣,谁稀罕哪? 夏明达也有些不满了,“我家好歹也是肯出嫁妆的,怎么都挑出这样人来?” 宁怀璧道,“这也没法子,能读书上进的子弟本就不多,在金陵这块儿地方,更加受人青睐,要不是两个侄女嫁妆丰厚,这婚事只怕谈都没得谈。” 然后,他扫一眼夏明达的神色道,“若是要嫁些普通的商户之家,倒是门当户对,可那就指望不了改换门庭了,与二嫂之前的期望也不太相符。唉,这也是时间略急了些。若能再等上十年八年,兴许我家能再有些进益,到时也能谋些更好的亲事。” 夏明达一听,顿时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十年八年,亲戚家的孩子是不能等,但他家孙儿孙女们却是刚好啊。再说,人情是做一次少一回的,与其便宜外人,为何不便宜自己? 宁怀璧说得也挺有道理,如今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就算出身宁家,确实不够风光。妻子娘家若想靠上来,只怕就借不着什么力了。 但若是等到他做了县令,做了知府甚至更大的官儿呢?到时夏家再往旁人跟前一站,岂不就是现成的舅爷? 再说还有宁芳姐妹几个,瞧这回芳姐儿得了几件御赐之物,就把夏家荣耀成什么样儿了?若等到她们姐妹几个嫁了人,攀上高枝,他屋里的孙儿孙女再来攀表姐的这根高枝,岂不更加荣耀? 人一有了贪念,就算明知宁怀璧只是画了张大饼,也十分欢喜。 夏明达想明白过后,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自己找到条好门道,这回的礼也送得十分得宜。 “妹夫你不必着恼,如今做官就跟咱们做生意似的,哪有一日就做到宰相的?且慢慢来吧。姐夫可是一直很看好你的哟!往后家里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姐夫开口,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咱们至亲骨肉之间,可不比外人。家里二嫂那边,我回去也会帮着劝劝。如今咱家就这样门庭,可不是拿着钱就能买到女婿的。能有个知道上进的,已经很不错了。” “舅兄真是通情达理,你这么想,我也能安心不少了。对了,那两个我说的后生,正好今年春天都下场府试了,考出来便是秀才。舅兄要不要多留几天,也见见他们?” “不必了!” 重新树立新目标的夏明达哪是真心关心侄女?若看了,回头嫁得又不如意,保不齐还要怪到他头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继续交给大哥来做吧。 “有大哥看着,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如今你也要赶回任上了,我便不在府上打扰了。这有张银票,你拿着。去给我几个外甥外甥女都扯几身新衣。再给安哥儿打个长命锁,他既记到我妹妹名下了,我这当舅舅的自然要尽些心意。” 于是,等书房门打开时,夏珍珍就见自家四哥笑容满面的跟着宁怀璧出来,然后便说要辞行了。 等夏珍珍安排妥当,回房问起宁怀璧,她相公却径直塞了张三百两的银票给她。 “这个不用交到公中,你留着使吧。别忘了给安哥儿打副长命锁,算你四哥送的。” 夏珍珍更稀奇了,“四哥居然又送礼了?你到底答应了他多少事?” 宁怀璧却指着自己的脸,斜睨了她一眼。 第197章请教 在夏珍珍红着脸撒了好一会儿娇之后,宁怀璧才把自己如何忽悠夏明达的话说了。 夏珍珍听得摇头叹息,要说她四哥也是个精的,怎么落到妹夫手上,就被骗得团团转呢? “你呀,真是越来越象我爹了!” 宁怀璧微怔,“此话怎讲?” 夏珍珍抿嘴笑道,“都是奸商!四哥也不想想,若你十年八年后还是个芝麻小官儿,他可就亏大喽!” 这么说,似乎倒也没错。 宁怀璧哑然失笑,只看到妻子笑得娇俏可爱,忍不住把她一把抱到床上,“既是奸商,自然不能做亏本买卖。才给了三百两的银子,娘子不如就卖身给我吧!” 夏珍珍羞得脸通红,“你又疯言疯语!” 宁怀璧一笑,吹灯上床。 闺房之乐,又岂止几句疯言疯语? 夏明达次日辞行之后,宁怀璧也要赶回去赴任了。 不过走之前,他却要跟夏明启好好把戴齐两家的事情说一说。 他说给夏二太太两个孙女的亲事,可不是忽悠人的。而是宁四娘经过反复观察比较,觉得比较有可能成功的。 因为夏家有钱,也不太在乎男方家世,只想招个有功名的夫婿,日后好守着钱财,不被人夺了去。那么戴良和齐瑞萱的哥哥齐瑞华,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戴良模样一般,家底太薄,但胜在人口单纯,姑娘嫁过去,不怕被人拿捏。所以适合宽容大度,愿意跟戴大嫂及两个侄女和睦相处的姑娘。 而齐瑞华长相好,门庭好,但家里关系复杂,婆婆又精明能干,儿媳妇要掌事且得熬上十几年,所以更适合温柔安静有耐心的女孩。且姑娘嫁妆只怕是要补贴家用的,万万不能是个小气人。 夏明启听得如此仔细明白,连忙道谢。 世人做媒,顶多看下门户家世,少有象宁四娘这样,细心体贴的。不仅如实给出对方的情况,连适合怎样的家庭性格都做出了充分的考量。光凭她花费的这份心意,夏家都要道谢了。 只此事夏明启还不能轻易作主,表示要亲自相看一番。 宁怀璧道,“这个倒是容易,二人皆在府试,料来都必是中的。等这两日放了榜,那戴良必来我府上请安,到时让人引着你们见见。至于那齐家小子,他家前些时日曾请了我家二姐儿出去踏青,这回咱家就下个帖子,把他家小子丫头都请来做个客,你就都能瞧见了。” 夏珍珍道,“何必如此麻烦?过几天正好是绍棠生日,我看芳儿正在给她大哥哥做寿礼。不如就摆几桌酒,请他们一起来热闹热闹。大哥到时随我去坐坐,便不显得尴尬了。只那戴良如今可是你的小师爷,走得开么?” 宁怀璧道,“无事,我放他几天假便是。你跟大嫂商议一下,让绍棠去把帖子发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孤拐,是该让他多跟人接触接触。” 夏明启看着他们夫妻有商有量,十分和谐,也是暗自欢喜。 从前这个妹妹在妹夫跟前,更象是个孩子,什么都只知道听他的。哪象如今,还有这许多主意?偏又听起来好极了,足见宁家对她的包容关爱。 夏明启想及此,已暗暗打定主意,如果宁珂决意全盘接下蚕丝生意,就算他一番心血要付诸东流,还是彻底放手吧。省得给宁家留下疙瘩,影响到妹妹妹夫不好做人。 回头夏珍珍当即把要给宁绍棠过寿的打算,去跟婆婆请示了一番,宁四娘也十分赞同。 “这主意很好,小孩子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再说兴哥儿今年十二,算是个整生日,又许多年没在家里过过生日了,很该庆祝一番。” 夏珍珍得了准信,便去跟梅氏说了。 梅氏听了也很欢喜,只担心儿子脾气不好,闹出笑话。 夏珍珍道,“我看兴哥儿就很好,前儿去打醮,还知道去陈大夫那里帮忙。后来替他姐妹们布施,也办得有模有样的,连三清观的观主都赞了的。” 梅氏听得微微脸红,她上回一心想着替丈夫卜卦解运,可是一文钱都没出,眼下便道,“既是给兴哥儿做生日,还是我出钱吧,只劳你帮着打点一二便是。” 夏珍珍笑道,“那可没有这样规矩。家里平常虽不给孩子们做生日,但兴哥儿却得例外。他是大哥,也是替我们芳儿还人情,自然都得算到公中的。大嫂子不如拿钱先替孩子们裁几件新衣,到时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才象个样子。” 这个当然,梅氏答应下来,又客气着说要帮宁芳姐妹也都裁一件。 要说他们一家回来,夏珍珍也是拿了私房银子给侄儿侄女们裁过衣裳的,所以并不跟她客套,只道了谢便自去张罗了。 倒让梅氏好一阵无语。 她本就没钱,又想供着丈夫体面,哪有闲钱做这么多人的衣裳?可眼下话都说了,不做又不好。只得把自己箱子里收的几匹好料子拿出来,给家里孩子们裁新衣,又盯着儿子去下帖子。 宁绍棠得知此事,并没犯孤拐脾气。得家里这样看重,少年心里其实十分欢喜,只是苦于生平头一次去下帖子,怕搞砸了,捏着笔的手都是抖的。 梅氏见了笑道,“又不要你请什么贵人,不过是些交好的亲戚同窗,纵写得不好又有谁会怪罪?” 宁绍棠却摇头道,“二妹妹的字就写得很好,平时没人瞧见也就罢了,若如今帖子上我的字还不如她,只怕人家要笑的。” 梅氏近日钱花多了,本就有些疙瘩,闻言顿时埋怨起来,“一个女孩子,写那么好干嘛?倒压着兄弟都出不了头了。” 宁绍棠奇道,“娘你这话怎么说的?姐妹们为何不能把字练好?就因为二妹妹写得好,才逼得做兄弟的更要上进啊!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找二妹妹,让她指点下我。” 眼看儿子抱着纸笔跑了,梅氏无法,只得去给他打点针线衣物。 而宁绍棠才到宁芳楼下,正好见几个姐妹都在一楼宁芸宁茵共用的书房里,几人头抵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呢?” 谁知宁茵一下冲了出来,小胖妞摆成个大字,不让他进屋,“不许看!现在还不许你看!” 宁绍棠越发奇怪了,宁萱笑吟吟道,“哥哥别为难她们了,她们在给你准备生辰贺礼呢。你是有事?” 宁茵急得直跺脚,“不说好了,不说的吗?大姐姐你真讨厌!” 宁绍棠心中一暖,笑道,“她又没告诉我你们做的是什么,我也没瞧见,先谢了啊。二妹妹,你能随我到书房坐一坐么?这有几张帖子,还想请你指点一下。” 宁芳头也不抬的答应下来,“行啊,你等一会儿就得。” 宁萱忙道,“那不如就到我书房吧,就在隔壁,省得上楼了。” 宁绍棠也不想上去碰到南湘儿,谁知一出门就碰到她了。 南湘儿正要上楼,谁知听见他们对话,忍不住酸道,“当哥哥为了几张帖子,居然还要来请教妹妹,呵呵!” 就算要请教,也该请教她好不好? 谁知一向很容易被激怒的宁绍棠竟冷笑着道,“岂不闻,学无前后,达者为师?二妹妹字写得好,我向她请教有什么错?难道不懂装懂,给人笑话?” 南湘儿一下给噎得脸红脖子粗。 他这话事出有因,乃是前儿在学堂里,南湘儿为了显摆自己学问高深,故意背了一段很生涩的古文拿去卖弄,结果她用的意思根本不对,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整个学堂都传开了。 南湘儿深以为恨,只没想到这个从前只会被她欺负的小弟竟敢讽刺她了。还没想好怎么反击,宁绍棠却嗤笑一声,抬脚进了宁萱书房,摆明不跟她缠斗,南湘儿只得恨恨上了楼。 宁芳很快帮完两个妹妹的忙,跟了过来,见面就竖起大拇指,“大哥哥有长进,说得痛快!” 方才的话,姐妹们都听到了,无不偷笑。 宁绍棠一笑,才打开帖子想请教,却听楼上传来咚咚咚的大力跺脚声。 是南湘儿心中不忿,便用这种方式来发脾气。偏她正好住在宁萱书房楼上,躲都不好躲。 宁萱无奈道,“要不哥哥去二妹妹的书房吧?” “不必。”宁绍棠斜了楼上一眼,“她愿意跺让她跺去,反正疼的又不是咱们的脚。” 这回不仅是宁芳,连宁萱都对这个兄长刮目相看了。 宁芳更是一笑,“那咱们就开始吧。” 第198章赴约 宁绍棠的生日且有几天,宁芳帮他参详如何写好请客的帖子之后,先去赴了新任金陵镇守太监,万大有的约会。 除了下人和伴在她身边的徐妈妈,宁芳没带一个大人。 倒不是她自作主张,原本宁珂是想约上夏明启跟着一起去,若有什么也好当场拍板,但夏明启却有些犹豫。 他家是做生意做老了的,最不爱一早就摊开所有底牌。况且他也不想当皇商,若这生意当真要给宁家来做,他一个平头老百姓,何必跑去凑这近乎? 宁怀璧很赞同这想法,甚至,他都不赞同宁珂去。 虽说大家都在猜这万大有是来谈合作的事,可万一不是呢?急吼吼的跑去,多惹人笑话。 所以他倒觉得既然万大有只约了宁芳,不如就让她一个人去。先听听万大有到底说什么,再决定怎么做。 宁芳原以为她爹的想法太异想天开,就算她脑子里装着后世的部分记忆,毕竟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这样大事,能让她一人去么?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宁怀璧的这个提议,居然得到了一致通过! 大舅不算,连宁守俊都同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已经“芳名远播”到这种程度? 宁芳自然不知,宁守俊原本是不大同意的,可怎么办呢?谁让说这话的是偏偏是宁怀璧? 人有了官身,到底不一样了。尤其现在宁守仪退了,宁怀瑜又被免职,家中唯一的官身的人,就显得格外有份量些。 所以就算觉得宁芳个小丫头片子是十分的不靠谱,可宁守俊还是不愿意为此等小事跟宁怀璧唱反调。 “算了,既然是怀璧提议的,就这么办吧。毕竟人家肯找上门来,也是看在他家的面子上。” 看祖父似有些想法,原本想跟去的宁珂反倒不争了,“祖父不必忧心,我看二姐儿人虽小些,却是个有福气的。你看自她开始帮家里掌管家计以来,可有一样不好的么?就算是遇着什么事,也总有贵人相助。” 宁守俊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做生意虽然经验很重要,但再多的经验也敌不过气运两个字。 宁芳自从陪她娘下乡以来,做的桩桩件件,当真没有半件赔本买卖,无非是赚多赚少而已。 就算魏国公府那样逼亲,可不还没成么?反还得了宫里那么多贵人赏赐,说不好真个就是有气运的。 宁守俊如此一想,便也不再纠结,反而挺期待宁芳能带些好消息回来。 于是,就在这样的殷切盼望下,宁芳接下了独自去会面的活。 还来不及找找安慰,那个给她找事的爹已经挥一挥手,道一句“爹爹看好你哟!”就潇洒的走了。 身为代县令,他也是公务颇为繁忙的,哪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妻儿老小闲话家常?把该办的事办完,他便扬长而去了。 且不说宁芳气鼓鼓的瞪了半天眼珠子,辛姨娘更是恨得牙痒。 直到宁怀璧离开,她都没捞着单独见上一面,表表自己的温柔贤惠,顺便把顺哥儿被蜈蚣咬伤的事说上一说,最好能给她再加几个人手。 谁知宁怀璧前脚刚出门,后脚夏珍珍便将她叫去训斥了一顿。 “……别以为顺哥儿给蜈蚣咬伤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家里打醮,二爷又有正经事,不想让他分心,我给瞒了下来。你也别给我扯什么山郊野外的,招呼不到。这么多大人看不住个孩子,可见是没用到心!再有下回,你也不用再操心受累,说什么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索性把孩子抱来,我替你把他的心也一并操了算了!” 辛姨娘又羞又恼,不承认自己有错,反觉夏珍珍抓到她把柄,却没趁机整治自己,定是想玩恩威并施那一套,只她才不会上这种当! 不过夏珍珍始终是正室,若非抓住她的厉害把柄,还当真要挟不到她。难道以后就总这么被她捏扁搓圆? 辛姨娘觉得,自己是真该想想办法了。 且不提她在那里动什么心思,宁芳自去赴约。 这日恰天光晴好,万大有约她见面的酒楼正在金陵城最热闹的文庙附近,菜价就够贵的,可这位万公公居然豪气的包下了整整一层,让宁芳甚感豪气。 无事献殷勤,这位万公公所图非小啊! 可才见面,却见他笑成朵花似的,“啊哟,哪来这样俊俏的小哥儿?” 为了今日会面,夏珍珍特意给女儿做了一套男衫,把宁芳打扮成男孩模样才放她出门。 虽说是去见个太监,到底是男人,小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的多不好看?所以夏珍珍才把女儿扮成小子,省得人家闲话。 咳咳,这也是夏老太公娇养女儿,从前小时常这么带她出去玩,夏珍珍才如此驾轻就熟。 得了夸奖,宁芳挺不好意思的,羞涩道,“让公公见笑了。知道公公刚刚升了官,特特准备了一份小小贺礼,望公公不要嫌弃。” 眼看她拿出一只寸许长的雕花银棺小香囊,万大有立即笑眯了眼。 因太监无子,为养老计,本就多爱财之人。而棺材是升官发财的意思,尤其上面雕的还是招财进宝的吉祥童子,虽只有三四两重,但却是极符合他如今的心意。况且打得这样小巧精致,不管自己佩戴,还是日后送礼都是极体面之物。 再想起上回夏家送的那毫不掺假的金锭子,心中对宁芳好感又添一层,觉得这丫头极会来事。 “不嫌弃,不嫌弃,姐儿这份心意我领了。快请坐下,来人,上菜!” 看他没说正事,宁芳自不会提,只是等到菜摆上来,着实吃了一惊。 万大有请客的菜不多,只有四菜一汤。 四样菜是水晶虾仁,酥炸刀鱼,酱鸭舌和干烧鱼唇,汤是莼菜豆腐丸子汤。 要说鱼唇鸭舌不过贵而难得,但那剥壳后仍有一寸来长的河虾仁,还有筷子长的刀鱼就不是市面上轻易能买得到的了。 尤其是那道汤里的豆腐,竟是切成盛开的菊花模样,光这份水平就不是一般般的厨子能做出来的。 “公公真是太客气了!” 看宁芳很识货的毫不掩饰诧异之色,万大有得意笑了,“这些鱼虾原是各地官府送进行宫孝敬四皇子的,只是四皇子办完正事就回京了,这些东西白搁着也是浪费了。听说姐儿喜欢行宫的点心,才借花献佛让厨子做了,请姐儿尝尝。” 宁芳很惶恐,“这,这不太好吧?” 上贡的东西,她吃了会不会折福呀? 万大有豪气的一挥手,“姐儿不必担心,四皇子素来勤俭,若他知道东西搁着白浪费了,才要着恼哩!” 说着话,他就殷勤的亲自给宁芳布菜。 那,那宁芳就不客气了。 鱼虾新鲜,烹制精心,本就十分美味可口,再加上不为了不辜负四皇子的勤俭,她很努力的把菜消灭光光了。 看她吃得香,万大有笑得更加开怀,又交待上了香茶给宁芳漱口,才道,“姐儿年纪小,肠胃弱,按太医院的养生之道来说,这饭后立即饮茶不好。咱们且说说闲话,回头再正经喝茶吧。” 嗯,这是正事来了。 吃人嘴软的宁芳摸摸鼓鼓的小肚皮,很满足的说,“公公上了年纪,又有见识,您说的必有道理,我听您的就是。” 第199章还礼 宁芳这一语双关,当然表明的也是宁家的态度。 万大有听得更加满意,挥手摒退了下人,“姐儿是个聪明人,我就不在你跟前兜圈子了。如今圣上把我派到金陵来,自然是要我好好当差的。可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心报效皇恩,又怕自己有力却使不上力,更怕使错了力,当然要寻个熟知本地事务的人来帮忙。这不,可巧就认得了姐儿。宁家在金陵多年,又是书香门第,所以我这不就厚颜求上门来了么?” 宁芳故作天真道,“公公过奖了,要说在金陵有门第又有家世的人家,可不止我们宁府一家。” 远的不说,魏国公府就比宁家与皇家的关系亲近得多,为何不找他们,却找上宁家呢?宁家愿意合作,但也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万大有多精明啊,立即听懂了,嘿嘿一笑,“有门第又有家世的人家虽多,但能投缘又信得过的却是少见。姐儿聪慧,咱们也别兜圈子了,我实说了吧,正是英王府的三公子指点我来的。” 这个宁芳早有预料。 可这位公公嘴上说不兜圈子,可说话还说一半留一半的。想想他日后掌管着织造局,宁芳索性如实说了,“既是三舅公有话,公公不妨直说。料来我家情形公公都晓得。虽新近养起了蚕,但也只是赚几个小钱,丝绸买卖还是包给旁人做,做的也只是素绸那一块。若有什么不妥当,还请公公多多指教。” 好爽快的机灵孩子! 既痛快点出自家在做的丝绸生意,但也说明宁怀璧并没有违反禁令,身为官员却去从商,而是把丝绸买卖包给“旁人”在做。 至于是包给哪个“旁人”在做,做好了又要怎么分,既然大面上过得去了,谁又会追究这些细节呢? 万大有从宁芳话里基本探明白了宁家态度,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指教不敢当,不过有些小小建议而已。劝课农桑一向是皇上看重之事,府上能想着让庄户们在耕种之余,再多养些桑蚕,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料来无碍。至于包了你家蚕丝之人去做素绸,眼光也是不错的。既避开了与官府相争,又有利可图,只唯有一点,恐怕欠缺考量。” 看他故意卖起关子,宁芳立即打蛇随棍上,“愿听公公指教。” 万大有道,“那人虽想的是专精素绸,好做民间市场。怎忘了乡人劳作辛苦,难有时间刺绣?倒不如在素绸上织些简单吉祥花色,只怕更好销些。” 这事宁芳早听夏明启说过,说等家中素绸打开市场,便要寻些能干巧匠设计几种花色来织,可如今听万大有所言,他似乎有这门路? “公公所言极是,可与我家合作之人也是才入行,能做好素绸便极不容易了,哪敢贪心?” 万大有笑道,“那就劳烦姐儿回去带个话了,若不嫌弃,我倒想荐几个人来。都是宫中的老织匠了,极有经验的。只年纪大了,蒙皇上开恩给放了出来,但闲在家里又闷得慌,就想寻个营生。那些复杂的样式织不来,可若是织几个简单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知与府上合作的那个‘旁人’用不用得上?” 哈! 宁芳懂了,原来这位万公公不是想把皇商生意给宁家做,而是想入股宁家的丝绸生意! 可这样好事,本是求也求不来的,就算要分万大有些利息,以他如今在江南织造上的地位,能给自家生意带来多大好处? 于是也不等回家请示,便爽快道,“必定用得上!这些大师傅既有本事,想必得是入股的。等我回去带了话,必要亲自来请人的。” 万大有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府上客气了。我知他们做的也是小本买卖,实在不必这么客气,能让人赚几个养老的钱就行。” 宁芳心中暗暗点头,这老太监倒不算太贪心,也就怪不得他会找上宁家这样的中等人家。 定是初来乍到,不想太招摇,更不愿如毛延福那般,为了几个钱,就把自己老命都搭上,所以做起事来谨慎许多。 作为合作对象,宁芳自然是满意的。 可想想一门心思还以为能做皇商的宁守俊宁珂爷孙,只怕是要失望了。 谁知万大有又给她一个惊喜,“这回四皇子回了京,江南织造原先的那些皇商说不得也要动一动了。府上的亲戚朋友若是有兴趣,也可抽空去衙门里谈一谈。” 啊呀呀! 这是名正言顺的机会补皇商么?宁芳顿时瞪圆了眼睛,“那若是我们家别房想做,可以么?实不相瞒,我家三房原就做着生意,只怕底子薄,接不来这样大事。” 人家有意示好,为何不率真以告? 果然,万大有听了很高兴,“如今接这生意也不管底子厚薄,忠心任事才最要紧。府上若有兴趣,只管让他们来谈就是!” 他早打听清楚了,宁家几房虽还住在一起,但十几年前就分家了。 若宁家有一房想出头做皇商,日后他要跟宁芳来往,查看自己投资在她家的私房生意,不也更加名正言顺?还不惹人注意,这就是最典型的灯下黑啊! 既然基本意向都已达成,接下来具体要怎么谈,那都是交给“旁人”的事了。 万大有显然也不愿意事事自己出头,落下与地方高门勾结的名声,只在宁芳这里得了个准信,就闭口不谈了。 让伙计送来上等香茶,宁芳喝了两口,就估摸着该告辞了。 可万大有却让她不忙离开,反倒是命人又去取了样东西回来,“姐儿今日既送了我份厚礼,我也不能不表表心意。且把这个带回去,也好先给人报个喜信。” 宁芳展开一看,只见上头抄着许多人名,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她正古怪着,忽地瞧见这老太监笑眯眯把眼睛冲着酒楼对面的文庙瞅了瞅,宁芳恍然大悟,顿时给万大有行了一礼,“多谢公公!” 然后高高兴兴拿着那份名单回家了。 第200章小气 方才,在万大有往文庙看去时,宁芳就懂了。 眼看院试就要放榜了,万大给的可不正是这回录取的秀才名单么?若拿去给相熟人家报个喜,岂不是份大大的人情? 回家把名单交给祖母,宁四娘见了果然欢喜。尤其见她看好的戴良,还有齐瑞华等好几个亲戚家的子弟都中了,更加高兴。 顿时派出数个仆役,悄悄往城中相熟的人家报喜,又让宁芳亲自把名单送到宁守仪那里去,看他还有什么熟人子弟,也好去卖个人情。 这样锦上添花的事谁不愿意做呢?况且宁四娘只勾了少数几个与长房相熟的,余下大半都没动,可见得白送这份人情的诚意了。 宁守仪十分高兴,顿时赏了宁芳两块好墨锭。听说宁绍棠过几天办生日宴还想请些青年才俊回来热闹热闹,又主动添了二十两银子。 并道,“咱家风俗,小孩子生日虽不好大办,但既然办了,也不要太过简慢。纵不请戏班子,也让你娘去请几个说书杂耍的回来,到时多预备几桌,我也要添些人进来。” 宁芳心中一哽,若是大伯祖也要掺合进来,那还有什么趣儿? 谁知宁守仪竟似猜到她的心意,笑道,“放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只管出钱,并不来凑你们的热闹。只让你祖母和你娘都多操些心,别闹翻了天。” 宁芳这才安心,嘿嘿笑着客套,“大伯祖若来,我们才高兴呢!” 宁守仪笑着,却不点破这样假话,让她去了,回头便把祝大太太叫了来。 “我看四娘这事办得很好,回头你也过去瞧瞧,有什么合适的,也给丫头们留心一二。” 祝大太太本来还为宁守仪出这二十两银子的事情愤愤不平,她亲孙子过生日都没这样彩头好吧?可一听是为了相看女婿,马上打起精神,堆起笑脸。 “还是老爷想得周全。我这就回去给丫头们添置新衣,保管当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宁守仪一听却变了颜色,“我让你去相看,你打扮丫头们干什么?又不是象芳儿几个年纪还小,她们青年男女相互回避还来不及呢,你倒想让咱家女孩出去招摇现眼么?简直糊涂透顶!那日你可管好咱家的女孩儿,不许惹出事端!算了算了,我看你也别去了,我自去跟四娘交待一番,让她帮忙看着才是。” 祝大太太一时没想到,给臊得满面通红。 不过回头儿媳妇张氏听了却是笑道,“娘且勿恼,我倒觉得爹这样安排很好。咱们婆媳不怕关起门来说句实话,芳儿姐妹几个生得都好,让人先瞧了她们,自对咱家几个丫头也多有期待。回头说起亲事,不也容易些?再说四姐委实是个细致人,托她先看看也好。横竖若要说亲,咱们还要再相看的,并不急在这一时。” 话是这么说,可让祝大太太接受自己生的儿孙不如人,委实有些膈应。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就算大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二丫头却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纵是我去不得了,你却是必要去的,再把大丫头她姨娘也带去。怎么说咱家都出了二十两银子呢,去吃吃酒席又怎么了?还有几个哥儿,也全都带了去!” 看婆婆又赌气犯了小心眼,张氏不吭声了。 就算她要去,可哪有相亲还带姨娘的?也不怕人笑话!横竖这些不过小节,随她吧。 于是,宁绍棠原本一个小小生日宴,竟是办得越发声势浩大起来。甚至于连准备的请帖都不够,又补了许多。 不过这回宁芳可没空帮他看字了,她得去忙正事了。 宁守俊听说有竞争皇商的机会,大喜过望,立刻表示和夏家合作的丝绸生意,他们可以退出了。 虽说这样会损失些钱财,但皇商毕竟挂在户部名下,可以挣个正经官身。对于他们这样官宦人家来说,更加合适些。况且有万大有的关照,利润也不会薄到哪里去。 可他们若要退出,夏家就得完全把这门生意接起来。 夏明启倒不是不敢接,横竖做了这么久,也算是渐渐走上正轨了。只是宁守俊既要拆伙,就得把他的钱退了。三家就得坐下来,把这笔账好生算一算了。 夏珍珍成天管着家里的鸡毛蒜皮就够闹心的,哪里有空去算账?更何况她本身对数字也不敏感,顿时把大女儿捉了壮丁。给了个小算盘,就让她跟着舅舅算账去。 宁芳不乐意。 她如今也是有学上,有功课要做的人好不好?再说哪有个大家闺秀打算盘的?就算这小算盘也是夏珍珍的陪嫁之物,红通通的玛瑙珠子镶在黄花梨木上,还包着金边,别提多华美好看了。可这,这也是会给人笑话的! 金奶娘一听,顿时笑道,“要我说,二姐儿倒是糊涂了,怎么放着这么现成的长辈不知道来求呢?” 宁芳转头,便看见梅氏尴尬中略带几分矜持的脸。 梅氏自然知道,奶娘说这话,是想让自己来接手。虽然她也不怎么爱算账,但丝绸生意是家中大事,做的时候全靠二房,若他们长房半点不参与,将来分家里,怎知道有多少钱? 所以梅氏虽觉得奶娘说话露骨了些,但心里还是愿意的。只等着宁芳来多求几遭,她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便是。 谁知宁四娘先否决了,“舅爷虽是至亲,可与大奶奶到底是外男,不好。” 因还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多说了一句,“大奶奶翰林之家,更懂礼仪,想来也不会答应,可见是说笑了!” 梅氏心中臊得慌,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没开口。 金奶娘只好打起自己嘴巴子,“可是我这张嘴秃溜了,只想着都是亲戚,倒没想到这层。该打!” 梅氏稳了稳情绪,方替自己解了个围,“我也觉得不合适,只怕二姐儿来求,还在想着要怎么回绝,才不显得我这个大娘不管事。好在娘先开了口,倒不必为难了。” 可这话里,分明有些怨嗔之意吧? 如今夏珍珍管事,忙得不可开交,但下人们见了她,再不似从前的无视,反而恭敬有加。 与之相反,不管事的梅氏门前却是门庭冷落,自然有些失落。 前些天她还能想着宁怀瑜犯事赔的那大笔银子,不去计较,可时日一长,难免就生出埋怨来。 可她这伤疤好得也太快了吧?再说这是她们二房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凭什么给大房染指? 宁芳不是小气人,可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 就凭她大伯大娘,呵呵! 宁芳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接过话来,“我哪里敢劳烦大娘?原是想麻烦大哥哥大姐姐的。” 宁绍棠顿时躲道,“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这过生日的事还闹不清呢,哪里抽得出空?” 这一打岔,气氛又活跃起来,宁萱也心虚的道,“你知道的,我的算数一向不好。大一点的乘除都老是错……” 宁茵倒是够义气,“二姐我来帮你!” 可宁芸一句话让她熄火了,“四妹妹你数数还不如我呢,去了只会添乱!” 然后,然后宁芳手中漂亮的小算盘,就被还穿着开裆裤的安哥儿一把抢去了,拿着跟宁萍顺哥儿三个小家伙开始研究,看是能吃,还是当小车滚着比较好玩? 于是宁四娘便笑了,“要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打打算盘怎么了?那户部的官儿还成天捧着算盘呢,难道天下人敢笑话他们市侩了?咱们芳儿又不是指着这个吃饭,只是帮着家里打理家务。放心去吧,没事儿。谁敢说怪话,你就说是祖母同意的。再说咱们芳儿最能干了,你不去,难道要祖母去?” 被这么一番连捧带夸,再看看她不中用的兄弟姐妹们,宁芳只好屈服了。 宁四娘满意笑道,“等你算好了,别忘了再给你三舅公寄一份去。” 哎! 一提远在京城,风华玉树的三舅公,宁芳彻底妥协了。 当初跟程岳谈生意的是她,此时她不管谁管?再头疼也打起百倍精神,跟着夏明启去死磕账本了。 倒是徐妈妈看了,回头悄悄问宁四娘,“让二姐儿小小年纪的,就管这么多真的合适吗?再说一时半会儿又分不了家,何苦闹得大房不高兴?再者说句公道话,从前大奶奶帮着管家时,倒也公允。” 怎么说,宁芳都是个女孩,这会子学得再好,将来出嫁总要把账本交出来的,到时岂不还得落一半到梅氏手上?为此得罪人真心没必要。 再说宁芳如今年纪小无所谓,等长大要出嫁了,知道家底的她,会不会生起私心,想多拿多要?或者替二房多拿多要? 可宁四娘叹道,“从前我也只当老大媳妇虽有些过分贤惠,心地倒还好。可你知道这回绍棠过生日,她是怎么给几个孩子做衣裳的吗?” 徐妈妈怔了怔,“不都是叫了裁缝,一起来做的吗?” 宁四娘嗤笑,“是啊,她是叫了裁缝一起做的。可除了绍棠芳儿几个的衣裳她没好意思动,她竟把萱儿芸儿两个的裙子都给换了次一等的料子,还让两个丫头自己学着做绣鞋!” 第201章大方 徐妈妈大吃一惊。 因去年在安哥儿的抓周宴上,宁芳姐妹都穿了简氏特意送的绣鞋,夏珍珍觉得好看,所以这回专门交待说要再做一双。 可做这种鞋手工复杂,用料讲究,所以价钱也要贵些。梅氏不好克扣别人,就克扣起两个庶女来了。 可让徐妈妈不能理解的是,“可就算如此,又能省下几个钱?再说咱家的女孩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可做鞋这样的粗活哪是她们做得来的?” 宁四娘冷笑道,“这不是萱儿送了我个桃花小绣屏么,咱们大奶奶就说她可以再多学一门手艺。倒是芳儿,知道了这件事,不声不响的便让她姐姐别做了。然后私下自己添了钱,另寻裁缝铺子做了两双,又把她们换掉的裙子重做了一份。到时私下拿给她们,穿出去便既不失礼,也不打眼了。” 徐妈妈听了很无语,也很感动。 无语于梅氏的不懂事,她既这么做了,回头在裁缝那里必然落下刻薄庶女的名声,可就为了省这一点子钱,有意义吗? 又感动于宁芳的懂事体贴,不愿为了这点小事让长辈生气,所以才瞒了下来,连夏珍珍也没说。 然后徐妈妈就明白了,宁芳愿意做好事,但也不会滥好心到轻易就替人收拾烂摊子。 否则她拿钱补到第一家裁缝铺子,只说是下人交待错了,把钱补齐。回头再扯个由头,说是裁缝铺子记岔了,多做了,所以并不多收钱,岂不就既全了梅氏的名声,又不至于跟她生隙? 可这些徐妈妈能想的事,宁芳肯定也想到了,但她却不愿意做这样无谓的好人。 梅氏要克扣庶女,就尽管克扣好了。她看在姐妹情义上,愿意出钱替姐妹们周全体面,又肯瞒着长辈不叫她们生气,那是她的事。 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徐妈妈想明白过来,一时倒有些惭愧,“倒是老奴多心了。二姐儿着实是个公道人,而大奶奶就……” 她不好说得太透,可宁四娘却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梅氏便是那种拿着公中的钱就能大大方方,拿着自己的钱就抠抠索索的人。 否则慷他人之慨谁不会啊? 只有在花自己的钱时还能公正如一,才是真大方。 所以这事儿一出,宁四娘就觉得,这个大儿媳妇私心太重,说白了,跟宁怀瑜真是一丘之貉! 所以她不愿意让梅氏去沾染家里的丝绸生意,就是防着这对公婆。 等将来分家清算,这对公婆什么力都没出,自然得少分一些。就算宁怀瑜要跟她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宁四娘也算是看透了。 就算她一碗水端平,公公正正把家分了,宁怀瑜还是会疑她藏私,既然如此,那她为何不能替自己的亲子早做打算? 徐妈妈再想想,忽地又笑了,“如今倒是觉得,二姐儿真是象极了您。” 都一样好心,却又一样爱憎分明。 宁四娘也笑了。 她自然知道宁芳的大方爽朗,否则,凭什么宁怀瑜还账时,南湘儿还能霸着那么多宁怀瑜用赃款买的好东西,她却要交出自己饴糖生意的钱? 这丫头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几分可怜这个表姐孤苦,没有爹娘家族依靠的,所以她就不争了。 只想起南湘儿,宁四娘就犯起了愁,“咱们自家几个孩子倒都是好的,只湘儿年纪真不小了。我想给她说门亲事,又恐这孩子心太大,倒生出事来。” 徐妈妈心中一动,“太太可有了人选?” 宁四娘确实有了心仪的对象,比如宁芳小闺蜜,齐瑞萱的兄长齐瑞华。 虽然他家家境大不如从前,但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而齐家太太也明白说过,她不挑媳妇别的,只要有钱,能贴补家用,供儿子读书便罢。南湘儿虽然不懂事,可如果有个这样精明能干的婆婆管教,磨磨她的性子,倒是最好不过。 原本,宁四娘是想把夏二太太的孙女说给齐家太太的。可谁知道宁怀瑜竟会自作主张的包揽了南湘儿的亲事?她未免就得先考虑起自家外孙女来。 可想起南湘儿那个挑肥拣瘦的性子,宁四娘就很是犯愁,也怕齐家太太看不上骄横又虚荣的南湘儿。万一弄出对怨偶,那不是结亲,竟是结仇呢! 所以她也想趁着这次给宁绍棠办生日宴,先探探双方的口气,然后看看还有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 至于宁守仪又托她给自家两孙女看看,那就另是一说了。 她这一上心,夏珍珍便越发不敢马虎,等到三月廿七,宁绍棠生日那天,府中人人皆打听得准备得十分热闹。 一早便有说书先生,杂耍艺人进了府,弄得府里下人无不心痒痒的,想要抽空去看个热闹。可此时再想混进宁四娘住的那片后园,却发现难如登天。 宁四娘这些年严谨治家,可不是朝夕之功。 守门的婆子笑脸迎人,一双眼睛却连个苍蝇也不放过。 来作客的公子小姐们有人专门领路,跟着他们的小厮丫鬟也是默默点了数的。哪些人该歇在外院,哪些人可以进园子,分得十分清楚。 对于没资格,又借着给宁绍棠拜寿,想进来凑热闹的下人,守门婆子一个都也不肯放进门,只是赔笑。 “……今日来得客多,委实怕招呼不过来,故此不敢通融。不过妈妈也别恼,先拿两个我们大哥儿的寿包去吃。回头等正经宴席散了,我们二奶奶还请了那些说书先生和玩杂耍的在后头马厩空地再演一场。到时妈妈尽管带了家里孩子一起去看。只是要赶早,否则晚了,只怕就占不到好位子了。” 那些来凑热闹的婆子一听,个个喜笑颜开,“还是你们二奶奶手面大,怜惜我们这些下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只在这里给大哥儿磕个头便罢。” 这些婆子磕了头,领了寿包,赶紧回去呼儿唤女的做准备了。有些人还不信,特特跑去马厩看个究竟。 毕竟有钱的主子虽多,可谁曾想着给下人们演一场? 此时因来了不少客人,马厩人声马叫,正忙得不可开交,在此当差的未免没好气的道,“主子都发了话,自然是真的!谁还骗你不成?就急成这样!” 那婆子忙笑道,“大兄弟且别恼,我也只是问问,到时要不要早些来,帮着打扫一二。” 看这婆子识趣,那人才道,“那也用不着你,咱们这里腌臜,若有心,叫你家男人早些来搭把手便是。” 婆子一口应下,回去就找自家男人了。让他务必早早过来帮忙,到时也好给她们家娘儿几个占个好位置。 很快,阖府下人便都知道回头还会多一场演出,喜不自胜,都在感念夏珍珍的好话。而消息传到主子耳朵里,有人难免就泛起了酸。 比如宁淑珍,“若我有钱,比她还大方!请几个说书先生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请唱戏的呢!” 可问题是,您没钱。 小丫鬟不敢说,只问,“那小姐还要去道贺么?” 宁淑珍郁闷半天,还是色厉内荏道,“干嘛不去?不去还以为我怕了她们呢!” 因是小孩子做生,长辈来了难免折福,所以一个没请。但对于府内一些还未成亲,但辈份居长的公子小姐,比如宁淑珍宁云涛之流,宁四娘还是打发人都说了一声,若他们有空,就来凑凑热闹。 自宁淑珍去年在安哥儿抓周宴上不知礼仪,闹得被禁足,她几乎灰头土脸的过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有个机会出去露个脸了,怎能不去? 再说她的年纪可不小了,真不再拖了。眼看宁守仪那边几个孙女都到了说亲的年龄,听说长房还来个才貌双全的外孙女,她要再不在人前露露脸,可就更没人想得到她了。 所以宁淑珍不仅来了,还是盛装出席。 不过她再如何精心打扮,见着宁芳时,却顿时气弱了一半。 没办法,不是宁芳要刻意高调,而是这样的场合,她身为寿星公的妹妹,长房的嫡长孙女,要太低调才是丢脸。 所以今天宁芳特意穿了件荔枝红刻丝鸟雀纹短襦,配八幅秋香色湘群,戴一套赤金石榴红宝石首饰。往太阳底下一站,整个小人儿贵气十足,明晃晃的就让人挪不开眼。 宁淑珍妒忌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衣裳倒还罢了,只宁芳那套首饰,只一件就比她身上所有都值钱了。 不过这也是她妒忌不来的,谁让人家有个好外祖呢? 上回宁芳得了御赐之物,替夏家挣了好大脸面。本就偏疼女儿外孙女的夏老太公一高兴,顿时就掏出压箱底的宝石,给孙女置办了这套头面首饰。 今儿穿了出来,可不就如众星捧月般,顿时吸引了在场诸位官家小姐的目光? 之前一起爬栖霞山的闺蜜,王五娘羡慕道,“这宝石颜色真好,就我姐姐出嫁,她婆家也算是家境不俗,送来的催妆首饰,也没这么好的成色。” 罗贞儿却更喜欢那个样子,“你这春桃献瑞的花簪样子真巧,回头能借我画个样子,也打个差不多的么?正好我有根金钗不爱,想改了样子的。只宝石没有这般大的,只好拿别的东西填一填了。” 齐瑞萱顿时摇头,“她这样子好看,全因几颗宝石贵气。若拿别的东西来填,岂不显得小家子气?且又俗了。” 罗贞儿想想也是,只得放弃。但心中未免可惜,再看宁芳头上,众女孩更加羡慕。 这样好的东西,她们出嫁也未必有一件。可人家外祖一高兴,不年不节的也就送了,就算商人出身低了声,也没什么好鄙视的,反而让人羡慕呢! 宁淑珍心中妒忌,才想酸两句,谁知一个跟宁四娘容貌颇似的美貌女孩先就醋道,“二妹妹,人家既喜欢,你送她就是。横竖你素来受宠,说不定回头宫中又赏你东西,你外祖又要送呢?” 宁淑珍顿时眼睛瞪大了,这位可真豪气,出手就直接要宁芳送人。 只是既如此慷慨,怎不说送她呢?好歹她还姓宁呢! 于是宁淑珍忍不住也前来相争了。 女神节快乐! 第202章犀利 顺着南湘儿的话,宁淑珍走进一群女孩中间,故作矜持道,“要说我虽长芳姐儿一辈,也没带过这么好的首饰呢。还是芳姐儿你运气好,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好东西。” 众人听得无不尴尬。 这当长辈的在晚辈跟前说这样的话,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晚辈的除了把东西双手奉上,还能怎么办?否则要是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宁芳? 尤其被南湘儿当枪使的罗贞儿,更觉十分对宁芳不起。赶紧摆手表示,这样贵重的首饰,她可不能要。 谁知南湘儿顿时道,“那芳姐儿你就送给姑姑呗!自家人,更不必客气。” 宁芳听得鼻子都快气歪了。 自己的东西,南湘儿竟好意思拿去送人,还“不必客气?”她怎么不跟人这么客气客气? 只是这话她是万万不好开口的,可怎么办呢?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稚嫩的小声音冒了出来。 “我二姐有这样好东西,那是我二姐有本事挣来的。你们若也想要,怎不自己去争?要说大表姐和六姑姑一个比我二姐年纪大,一个还是长辈,自然更有本事,能挣来更好的赏赐,到时也能让我们跟着沾光了。” 宁芳再看说话的小胖妞宁茵,只觉肚里肠子都要笑抽了! 这才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呢。 这吃货妹子说起话来,也是很犀利哒! 况且宁茵因为年纪小,无论南湘儿还是宁淑珍都无法跟她认真争辩,一时俱都涨得面红耳赤,十分难堪。 若没有外人,宁芳简直想给妹妹鼓掌!可此时,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若弄得自家姐妹下不来台,她们姐妹又有什么脸呢? 所以宁芳假意训斥道,“小丫头片子!成日不想着自己努力,净想着沾光了,亏你还好意思说!” 然后望着众人笑道,“要说这首饰虽好,但戴着也挺提心吊胆的,今日要不是大哥哥的好日子,我都不敢带出来,生怕有个磕碰,回头岂不招骂?” 这话说得实在,众人都笑了。 看着宁茵小小年纪都敢站出来护着自家姐妹,宁萱终于也鼓起勇气帮腔道,“别说首饰了,因我今儿要穿新衣裳,出门前屋里的管事妈妈来回看了三遍,一个劲儿的提醒我不要溅了泥巴勾了丝,弄得我今儿连口茶水都不敢喝!” 这话题一下就扯远了。 而众人感同身受,纷纷点头。她们年纪还小,哪个出门不是这样被身边妈妈盯着? 跟宁芳较熟的齐瑞萱更是帮忙解围,“所以我就说让罗妹妹别做,真做了,只怕你还要找个丫鬟时刻盯着,岂不累得慌?” 宁芳笑道,“齐家姐姐最坏了,这是在绕着弯子打趣我么?不过依我说,罗家姐姐若真喜欢这个样子,倒也能做。只是换了粉色芙蓉石配姜花翠玉来做,又清新又淡雅,你们说如何?” 宁芳不愿因一件首饰,就跟朋友们生分了。更不愿让因她之前得到的圣宠,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拉一堆仇恨。所以她不仅主动把话题绕回来,还提出建议。 要说漂亮衣裳首饰,就没有小姑娘不喜欢的。 如果身边的人有一样东西,自己却得不到,就算是朋友,也难免心里有些失落。 但在宁芳的建议下,她们突然发现,就算没有宁芳一样好的宝石,但若能做出差不多的样式,岂不证明她们还是一个圈子的? 堵死别人的路,永远比不上给别人另寻一条出路。所以原本有些沉寂的女孩子们又活跃起来,还七嘴八舌给出建议。 “这主意不错!只是既如此,索性也别用金了,不如用银的,更加干净爽洁。” “样子也需改改。她这春桃献瑞虽然贵气,却太正经了些,平常戴也不合适。不若改成灵猴仙桃,更活泼俏皮。” 众人纷纷点头,王五娘更是笑道,“若说粉色芙蓉石,我倒也置办得起。也不照这样子,只用粉色芙蓉石雕成桃花模样,和雪白珍珠一起,间隔着串一条项链,你们看可好?” 众人鼓掌,连声叫好。 许多人也开始心动,要琢磨着打件什么首饰。 宁芳笑着又提了个建议,“既如此,要不咱们回头都打一套跟桃有关的小首饰。下回大家再聚,便人人带上,不比谁的贵重,只比谁的精巧别致,如何?” 这个大家没什么不敢答应的。 就算家境败落的齐瑞萱,都觉得可以拿几两银子打一对耳环来凑热闹。 于是,她还给了个建议,“既要评比,就得立个彩头才是。到时选出公认最好的,便可指派其他人给她做个针线,或是画副画儿,写副字才罢。你们说,如何?” 这个可以有! 宁芳笑道,“那也就别拘泥第一了,选前三吧。万一我得不了第一,若得个第二,我也可以管五娘要个五福络子了。” 王五娘脸上微红,心中却很是骄傲。她的络子打得极好,尤其是五福络子,可是她娘从外祖母那儿传下来的家传手艺。 宁芳这样在公开场合讨要她的东西,是在给她做脸呢。 王五娘知其好意,顿时也大方回报道,“你既喜欢,回头我抽空打一副送你就是!” 齐瑞萱笑道,“可不能轻易便宜了她去!再说,你就想好稳拿第二了?我还想得个第二,好管贞儿妹妹要一把团扇呢!你们不知道,贞儿妹妹会双面绣。去年绣了一把小猫扑蝶的双面绣扇子带去我家显摆,直叫我娘唠叨了我大半年!” 一帮女孩子都不是傻子,一下明白这其中明骂暗捧之意。然后这个就说想管谁要副画,那个说想要谁弹个琴。 世家小姐,谁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才艺? 很快大家就很有默契的把彼此的名字点到,就算与众人不太熟悉的宁萱,也被人说她用的帕子精致,想管她要一个。 此时唯有两个落单的,便是南湘儿和宁淑珍了。 因为她们之前弄得宁芳差点下不来台,女孩子们又大半是受宁芳之邀来的,谁会主动去给她二人做脸呢? 宁淑珍倒好,毕竟与许多人不熟,但南湘儿却是前次爬山见过的。但知她不是好性儿,怕万一好心给她当成驴肝肺,无人愿意点她的名。 二人弄得无比尴尬,又不好忿然离场。那样下回也无法再聚,又少一次出门交际的机会。而这对闺阁女子来说,实在是太不划算。 最后只能二人彼此凑合,一个假惺惺的问,“我看表小姐荷包精致,下回倒想讨一个。” 一个只能呵呵着道,“我素来不大喜爱针线,这不过是拿丫头做的凑数而已,不如写副字给六姑姑吧。看六姑姑留了一副好指甲,可是会弹琴?” “其实……弹得不多。不过若表小姐喜欢我这指甲颜色,回头我淘澄一瓶凤仙花汁给你染指甲吧。” 二人再次对视,只能相对呵呵,彼此心中倒是一样在想。 小气! 竟拿不要钱的东西送礼,她还要不要脸了? 第203章宴起 园子里越发热闹,就衬得被禁足在屋里的祝大太太越发冷清。 尤其听婆子说起夏珍珍还请了专给下人的表演,忍不住到宁守仪跟前搬弄是非。 “……她这是钱多了烧不过,还是在收买人心?若说二奶奶年轻没经过事,可四娘却是当家当老了的,怎也这么不懂规矩?显见得是故意。” 她原想就着这话头,好解了自己的禁足,顺便也能把本房的女孩子们也带过去显摆显摆。 谁知宁守仪却赞道,“我就说此事托给四娘不错。不过费几个小钱,就省得家里下人四处乱窜,这法子很好。前头有客来,我不跟你说了。你好生约束着咱们屋里的姑娘,今儿若有半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说完他撇下祝大太太,抬腿就走。 祝大太太脏水没泼出去,反挨了一顿教训。只得憋着一肚子气,无可奈何回了房。满心只盼着长房那边出点差错,回头好说嘴。 却没想到,夏珍珍虽是初次主持这样的宴会,但在婆婆的指点下,安排得很是得宜。但凡来的客人,无不交口称赞。 许多人家下人听说了夏珍珍给仆役安排表演的事,无不夸赞她的大方爽快。 却又有那眼毒的人笑,“你们也太眼皮子浅了,光听个评书,演个杂耍能要多少钱?且睁眼瞧瞧这满园子的花草吧,那才是真金白银呢!” 众人原先只瞧着花园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花团锦簇,这回子经人一提,才惊觉今日有许多花,竟不是市面上寻常能见到的。 象茶花,应该是过了季的。月季,应该是还在打花骨朵的。却在宁家这片小园子里错落有致,竞相开放。 甚至在表演的戏台上,还有几处要紧地方都摆了牡丹!品相虽寻常,可难得的是人家开得早啊! 这三月中的时气,怎就开出四月里的花了? 大户人家能派出来走动的下人,就没几个见识浅的。顿时想着往日也没听说宁家有花房,那这些应是从外头买的。 有个妈妈便道,“这时节的花可不便宜,前几天我们亲家太太做寿,只订了八盆牡丹,还没她家开得大,便费了足足六十两银子呢!” 众人再看这满园子的花,眼光就又不一样了。 心疼有之,羡慕有之,那更多的,就象看到一盆盆闪着金光的银子啊! 有人就悄悄的说,“上回听说宁家大爷也给牵连到盐税案子里,所以才弄得去了庙里。如今看来,倒是当真没事。” 众人纷纷点头。 自盐税案过后,江南哪个官宦人家不是风声鹤唳?相互猜测纷纷。这时候乍然见到有人还能这么阔气的摆出一园子花来,自然是底气十足的。 再说宁家专程给孩子办个生日宴,请了这么些年轻的公子小姐过府来玩,在想什么,其实被邀请的人家心里都是心知肚明。 可既然敢来,都是不怕被相看的。甚至,他们还挺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相看相看宁家。尤其是在宁守仪致仕后的宁家。 一个家族的兴衰,不仅要看底蕴,更要看发展。 在看到宁家长房有能力,摆出一个既不奢华,又处处低调透着实力的生日宴,大家对整个宁府都高看了一眼。 估量联姻价值的筹码,也在大幅增加。 若此时宁芳知道她们想法,只怕要大笑三声。因为满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部都——不要钱! 还是江南行宫千恩万谢送来的。 四皇子走后,剩下的一些新鲜鱼虾,万大有请了一回宁芳,也请了金陵城中一些权贵便消化掉了。但行宫里那些为了四皇子准备的花花草草就不太好处理了,既不能卖,放园子里也只能任其败坏,扔出去都是个麻烦事。 后在夏珍珍预备花大价钱买花时,跟着宁芳的小丫头画眉可惜了一句,“那行宫里的花倒是好,也不知能不能便宜点卖。” 她说者无心,可宁芳却听者有意。 仗着自己年纪小,脸皮厚,差人去问了一回,万大有顿时爽快的决定送她两车。 “……正好多得没处放,犯愁要往哪里扔。若府上要,我便差人趁天黑给你悄悄送来。也不要钱,到时只打赏来人几个茶水钱便是。” 等到天黑,他果然使人悄悄从行宫里拖出两大骡车花来,全是正值花期的,稍摆弄摆弄就极好看了。 而夏珍珍也没那么小气的真的只打赏几个茶水钱,她爽快的直接封了一百两银子赏出去,直把送花来的小太监喜得抓耳挠腮。 因为来之前,万大有就说了,这笔赏银不管多少,都归他们底下干活的小太监和府中花匠。虽说上上下下也有十来号人,可每人总能分到七八两银子,算是发笔小财了。 且不提这些太监高兴而归,宁家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买到将近五六百两的东西,也是欢喜不已。 只梅氏觉得很心疼,如今还没分家呢。这样花钱就算是给她儿子过生日,她都觉得太破费了,未免唠叨了几句。 可宁四娘遣散旁人,转头训她没见识,“……你弟妹花着公中的钱都没说什么,你倒知道装贤惠了。可你也不想想,她若不做出这样脸面出来,难道让人猜着大郎果然不好了,还是咱家为了替他还钱,果真穷了?” 梅氏给训得面红耳赤,讪讪说不出话来。 宁四娘这才道,“你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应该比你弟妹更明理。我不叫你管家,一来是你弟妹比你更能拉得下脸,约束下人,二来不也是想让你多花些心思在儿女身上?如今绍棠一天天大了,父亲不在身边,课业上的事,你要多盯紧些。还有萱姐儿,虽不是你亲生的,也要管你叫一声母亲,她的亲事你可有放在心上?” 梅氏喏喏应下告退,可宁四娘看她那一脸并不是特别放在心上的表情,暗自摇头。 这个媳妇,当年她就没相中,是宁怀瑜看她好门第,又是嫡出,执意要娶。如今看来,除了生的一双儿女还不错,当真是挑不出什么优点。 她也不想想,宁家为了宁怀瑜花了多少钱,如今夏珍珍还肯往她儿子身上花钱,这钱是哪来的? 不靠着夏家,不靠着宁芳跟万大有谈成的生意,哪来的底气?居然还好意思埋怨夏珍珍花多了,真是蠢到一定境界了! 若不是怕她不识趣的跑去给夏珍珍添堵,她连浪费口水教训她的兴趣都没有。 果然,梅氏不懂事,却不代表别人不懂事。 象宁守仪,看到满园子品相极佳的花花草草就觉得长房这事办得极好。尤其夏珍珍还特别挑了四盆牡丹,往他待客的书房门前一摆,简直倍儿有面子! 本来不打算掺合太多的他,也打算给长房撑撑场面了。 且不提各人心思,在宁绍棠一早去给各房的长辈磕了头,又从宁守仪那儿领回不少今天的小客人后,他这个生日宴,终于从说书先生在戏台上啪地一拍醒木,开始了。 第204章期待 “且说那孙猴子定睛一瞧,却见这女子也是妖精变的……”说书先生在戏台上热热闹闹讲起孩子们都爱听的《三打白骨精》,宁绍棠的生日宴也开始了。 到了吃饭的地方,各家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们,无不点头,暗赞宁家安排得宜。 因为宴会主题是为了方便哥儿姐儿们相互交往兼大人相亲,真把青年男女隔得太远也不合适,但要坐一块儿也易招闲话。 所以宁四娘指点着夏珍珍,把年轻的男孩子们都放到戏台正对面的敞轩里,而女孩子们就在侧面的小楼上。至于宁四娘,还有夏明启等少数几位她请来的年长之人,皆陪她在女孩子们的楼下坐镇。 这样既杜绝了私相授受的嫌疑,也能让男女双方相互遥望。但更为体贴的,是照顾到了女孩子们的视线。 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 嫁女儿自然要更矜持些,所以这么做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让大家更加赞服宁家的体贴与细致。 只大半女孩不好意思真个凑到窗户跟前细看,但伴着小姐的丫鬟妈妈们却是不怕。理直气壮挤到窗户跟前,往敞轩那边细细打量。 宁淑珍身边没有得力的妈妈,眼看别人家的都过去了,心里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似的。转头忽地看到南湘儿,眼风也一个劲儿的往窗户那边瞟。 她想想笑道,“这么坐着很有些气闷呢。表姑娘,我们要不要到窗子那边透透气?” 南湘儿悻悻的眼神扫过威严侍立一旁的徐妈妈,无精打采道,“还是算了吧,你若气闷,不如多喝些凉茶。” 之前她乱起哄,坑宁芳的事就算宁芳没去告状,可宁四娘也已经知道了。当着一园子客人不好多说,她便把徐妈妈派了过来,盯紧她一人。 宁淑珍见状无法,只得心不在焉的听完评书又看杂耍。 只是忽地听到底下哄然一阵叫好,原来是宁绍棠那边的小年轻们闹着要这回中了院试的几个秀才上台比试。 这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杂耍评书再精彩,不过看个乐呵。这才是见真章的时候呢! 且不说宁淑珍的眼睛亮了,就连在场最守规矩的小姐们,也忍不住悄悄往台上打量。 这样的热闹,别说是孩子,就连大人们也觉有趣。 夏明启想想把腰间玉佩解了下来,跟宁四娘道,“不如把我这个送上去,当个彩头可好?” 他是宁芳亲舅舅,今日又是被宁四娘邀来相女婿的,自然要大方些,给长房撑面子。 来作陪的宁珂忙也捧场的摘下手上扳指,“我随夏家舅兄,也添一份。” 旁边同样被邀来作客的戴大嫂见此,毫不犹豫摘下手上小叔新给她打的一枚赤金方面富贵牡丹纹戒指,递上笑道,“若不嫌我这东西小气,我倒也愿意添上一份。” 夏明启暗暗点头,这戴家虽穷,可穷得一点也不抠索。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要做什么样的事,足见品性。 说真的,在宁四娘最初跟他说起戴良之事时,夏明启就很满意了。 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就算家境贫寒,那又怎样?以夏家的财力,好好供上一二十年,未必不能高中。 若是他的亲孙女,夏明启当场就会允了婚事。但既说的是二房的孙女,他这个当大伯的还得帮忙多看几眼。 如今跟这戴大嫂虽只说了两句话,但冷眼瞧她打扮素净,行事爽利,一对双胞胎女儿也教得极为乖巧懂事,就知道是个足以托付的好亲家了。 可瞧众人这样捧场,宁四娘却是笑着命人把东西都收了回去。 “不过是小孩子的生日宴,哪好劳动长辈们这么破费?当心折了福去。不如这样,二媳妇,你去我房中拿一袋过年的吉祥钱来。连楼上小姐们一起,一人分上十枚。到时也不拘是不是秀才了,只要谁乐意上台,做的好的,便赏他一枚。愿意多给的,尽赏他也无妨。最后数那金钱,得了前三甲的。由我们家做东,一人送一件文房用具便好,也算是谢谢诸位捧场了。” 这个极为风雅,也符合劝学子弟的立意,众人无不赞好。 可宁四娘却笑,“这哪是我的主意?却是我那小孙女和她的小姐妹们约着要赌个小东道,我听着有些意思,这会子便借来使使罢了。” 魏大婶顿时道,“只怕又是二姐儿想的吧?” 看宁四娘笑而不语,众人都能肯定了,纷纷赞道,“府上二姐儿真真是个伶俐的,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能得了去。” 宁四娘笑道,“她们姐妹还小呢,倒是大伯那边有几个丫头,已经到时候相看了。” 聪明人一听就懂,这是说宁芳姐妹的亲事暂且不议,但宁守仪那边的女孩儿,是打算议亲了。 有些人家就默默盘算起来,就算宁守仪不在位子上了,可总有些人脉。再看宁家今天这生意办得这样热闹体面,足见底蕴。 还有宁芳,虽跟魏国公府闹得有些不愉快,却是曾得过宫中赏赐的,难保人家将来没有显赫前程。所以这门亲事,还是很值得一结的。 所以各家开始考虑起结亲人选,也有些人会问,怎么不见宁守仪那边的女孩过来。 宁四娘轻描淡写的说姑娘们大了,不好意思凑这样热闹,但众人见过宁芳姐妹的美貌,自然对她们的长相也是极有信心。 所以宁守仪的老谋深算,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而外甥女被这么当众夸奖,夏明启当然与有荣焉。宁四娘不要他们送金银之物,他便把原给孙子夏存俭新买的一方歙砚取了出来, “亲家太太好歹让我这当舅爷添个彩头,若能送与个日后的举人进士,说出去也有面子呢!” 看他如此,宁四娘便不再推辞。 而等消息传到敞轩那边,男孩子们几乎都要炸锅了! 横竖比试年年有,彩头贵重也不算稀奇,可何曾能让一众小姐们正大光明的参与投票? 若是能拔个头筹,不说能在父母亲戚间大大的露一回脸,更让这些少男们心动的,是足以证明自己对女孩子们的吸引力! 哪个男孩子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马上有那活泼的便毛遂自荐,“众位哥哥弟弟,今日可别都再谦虚了,都上去比划比划吧。横竖我是要上去露个脸的,哪怕只能得上一两枚金钱,也是荣耀啊!” 于是,在楼上等着看新秀才表演的女孩们只听楼下又是一阵轰然叫好,比刚才更为热烈。 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如今跟在夏珍珍身边管事的媳妇,捧着一盘吉祥钱上来的。把宁四娘制定的游戏规则一说,众位大家闺秀也是惊喜连连。 这是给她们机会正大光明看表演呢,还能自由的给喜欢的男孩打赏金钱,这样的机会在她们平淡的生活里可真是不多见的。 所以诸位小姐们无不一五一十握紧了分给自己的金钱,万分期待接下去的表演。 第205章打赏 咣! 一声锣响,第一位表演者上场了。 穿着大红云纹寿袍,除了今天的小寿星公宁绍棠,又会是哪个? 面带几分忐忑笑意,他上台后,先拱手作了个揖,“蒙各位抬爱,让小弟第一个登台。那我就抛砖引玉,先来献一回丑了。” 宁芳真没想到,他竟有勇气第一个走上来。微微一怔之后,旋即笑了。 大哥哥呐!他到底也是成长了。 谦虚虽是美德,这样的时候,作为主人家,确实是应该当仁不让,走上台前的。否则若羞羞怯怯跟小媳妇似的,哪怕今天夏珍珍把这宴会打扮得再花团锦簇,于他而言,也是白费。 宁绍棠想到这一点,也勇敢的站了出来。故此宁芳觉得挺欣慰的。 齐瑞萱促狭笑道,“今儿你哥哥是寿星公,原该第一个上来的。只看他手,还在微微的抖呢,想来是紧张的很。你做妹子的,不去打赏几个鼓把劲吗?” 宁芳笑看她一眼,走到宁茵宁芸跟前,低声教了两句话。 很快众人就见楼上忽地冒出两只毛茸茸的小脑筋,然后一个小女孩用中气十足的稚嫩小嗓门喊,“大哥哥好,大哥哥帅!大哥哥永远是我们心中最爱!” “大哥哥我们给你打赏!”随即一道金光闪闪的抛物线,却是宁芸,把她手上的十个吉祥钱一把扔了下去。 短暂的错愕之后,是哄堂大笑! 原本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宁芸转过头,涨红了小脸,又羞又愧,“我,我方才一着急,没喊出来……” 光记得打赏了。 宁芳哈哈大笑,摸头安慰道,“无妨,无妨,有这十个钱,大哥哥更高兴呢!” 宁茵又问,“那我也要扔吗?” 宁芳赶紧拦着,“别急,回头再说!” 又涎着脸在众闺秀面前,替宁绍棠拉起了票,“你们也别只顾着自家兄弟,也给别人家捧捧场啊!比如我大哥哥这么玉树临风,英俊不凡的,不给几个意思意思?” 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如果没人发话,她们还真不好意思扔外男。可宁芳既这么说了,回头再扔别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还有交好之人打趣道,“放心,横竖今天你是地头蛇。就为了不得罪你,我也要给令兄打赏一两枚的。” 众人都笑,宁萱也把握在手上的钱默默收了回去。 心想自己可不能跟妹妹似的,只扔自家兄弟,到时也要记着别人有几个扔的,回头还人家个礼才是。 既然气氛活跃了起来,宁绍棠也放松了下来。感激的朝楼上妹妹处扫了一眼,他取出一只陶埙。 “今日既是我的生辰,便也是母亲吃苦受罪的日子。为人子女,最不能忘的,便是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我便吹奏一曲,聊表孝心。” 全场一下安静下来,只听他吹起陶埙。 要说宁绍棠的技艺,并不如何高明。但埙声悠悠,曲意深远,倒是颇能入耳。 楼下梅氏听着渐渐眼圈红了,夏珍珍不明所以,“大哥儿懂事,吹曲子给咱们听,怎么还勾起嫂子的眼泪来?” 旁边金奶娘帮着回道,“这原是我们奶奶家乡的小调,陶埙也是大奶奶陪嫁时带来的。只从前小时教过几回,没想到大哥儿还一直记得。” 戴大嫂一听,忙道,“这就是孩子的孝心了,该高兴才是,这大好的日子,可别掉眼泪了。” 梅氏这才察觉失态,忙拭了眼泪,再看着台上的清俊少年,突然意识到,儿子竟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悄悄长大了。 要学吹埙,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自己日日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竟是半点也不晓得。实在是,实在是太不操心了。 怪不得那日婆婆骂她,原也该骂。若再这么不留心,只怕儿子更要和她生分了。 看着梅氏脸上终于现出几分惭愧,宁四娘暗暗点头。若今日宁绍棠此举,能让这个当娘的有所觉悟,倒也是福气了。 不多时,宁绍棠一曲吹毕,看在主人家的份上,众人均打赏得十分踊跃。尤其楼上被宁芳动员过的小姐妹们,都很给面子的打赏了数枚。 宁绍棠再次谢过,等小厮捡了满地的吉祥钱,第二位就上场了。 然后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 有当场作诗的,有写字的,甚至还有跑上来打拳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比得十分热闹。因世家之间,相互联姻众多,所以不管好坏,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只看得的钱多与少罢了。 而被宁四娘点去统计数钱的,正是嫁了人的如意,素来伶俐。 看有些人得的钱太少,她还故意多报几个,弄得基本差不多,看不出后进之人。只是想得前三甲,就要真本事了。 正在此时,场中迎来一个小小的高潮,是齐瑞萱的哥哥齐瑞华。 “我别无所长,唯记了几本书而已。大家若有兴趣,不妨点上《唐诗三百首》里任意一首,我皆可试试倒背。” 下头有人不信,当即就点了李颀的《古从军行》,没想到他果真毫不停顿的倒背出来。接下来,又有两三人点了几首长诗,没想到他背得滚瓜烂熟。 楼上的小姐们都惊了,纷纷围着齐瑞萱追问,“怎么从没听说,你哥哥还有这等本事?” 齐瑞萱红着脸,眼中却有浅浅自豪,“不过是小时候,爹爹爱跟我们兄妹逗乐子,说会背诗没什么,要倒背如流才是本事。只是我懒,背不了两首就作罢了,倒是哥哥有毅力,当真把整本诗集背了下来。” 众人纷纷点头,“这可真是不容易。” 忽地只听旁边有人插言,“若说死记硬背便是有毅力,那习武之人更是了。象方才打拳的那位何刺史家的公子,才是一身的真功夫呢!” 宁芳颇无语。 她家这位大表姐,一时不得罪人就会死么? 就算你要引着人赞那位富贵逼人的何公子,又何必说什么死记硬背,硬踩着齐家上位? 徐妈妈不过是个去小解的工夫,她都不消停。可这要不帮着圆回来,日后怎么跟齐家人见面?没看齐瑞萱都快气哭了么? 第206章扬名 宁芳只好赶紧赔笑道,“大表姐这话就有失公允了。努不努力哪有单以文武来论的?若这么说的话,难道大表姐每日弹琴作画不辛苦,丫鬟们每天洗衣煮饭才辛苦?那大表姐怎不弃了弹琴作画,成日里去洗衣煮饭?” 南湘儿被噎得脸通红,“你!” 才想发作,宁芳又道,“象圣上治理天下,还要文武百官呢。从没个说,只要文不要武,或只要武不要文的。所以,何公子练的真功夫值得敬佩,可齐家哥哥有毅力把整本书倒背如流,也是本事。谁若不服,且先去把《唐诗三百首》倒背下来,再与我来讲这道理。大家说,是也不是?” “很是很是。”众人连连点头。 看南湘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齐瑞萱气也顺了。 看宁芳这么给面子,她也给宁芳面子。看兄长已经背完,正赢得满堂喝彩,便拖着宁芳一起去洒吉祥钱。 “方才我也给你家兄弟洒了,这会子,你也得还我才是!” “还还还!”宁芳故作愁苦的把手上吉祥钱大方撒尽,才叹气道,“这就是先欠债的苦啊!债主一索债,还得加利息。” 女孩子们被逗得娇笑连连,“瞧你这穷的,且再赏你一个吧!” 宁芳当真伸手接了,还眉开眼笑道,“那就谢谢姐姐了,回头你若有什么想扔,又不好意思扔的,尽管告诉妹妹。我帮你扔,只回头送些花儿朵儿谢我便是。” 众女大乐,“瞧这丫头轻狂的,你要花是不是?咱们这就拔了你家园子里的花,给你戴个够!” 这一打闹,南湘儿引起的不快就轻轻揭了过去。 只是徐妈妈回来一听,心中暗暗叹息。 宁四娘想把南湘儿说与齐瑞华之事,看来是行不通了。 这位表小姐,表面上看着清高无比,其实骨子里最现实不过。只见那位何公子穿戴华贵,听说他父亲官职又得力,便耍几下花拳绣腿,就不问好歹的犯起花痴。 可她在这里再帮人家说好话,可人家能看得上她吗?为这个还得罪人,何苦来哉! 等齐瑞华这拔小高潮过去,一时无人愿意上台,都怕被比下去做了绿叶。 戴良左右一看,他上来了。 “小叔,小叔!” 一直老实坐在小板凳上的戴家两个妞儿顿时激动了,也很想象宁茵宁芸之前那样,冲出去吼几声,洒一把金钱表示支持。 可戴大嫂眼珠子一瞪,就把俩闺女镇住了,只是笑道,“也不知我家小叔要演什么。” 她想得明白,宁家是主人家,所以宁家妹妹出去为哥哥鼓劲,众人只有叫好捧场的。可她家根基浅薄,这时候跑出去吼,谁会当真? 再说戴良这回中了秀才,虽是喜事,却也正是要低调的时候,若这么乍乍呼呼,不定人家要怎么说她家轻狂。 所以她今日虽把女儿带来玩,却也不愿意让女儿出去丢人现眼。原本宁芳想请俩妞到楼上去玩时,魏大嫂都婉言谢绝了。 她知道宁芳姐妹是好的,可别的小姐呢?难免没有嫌贫爱富的,何苦去白招人的眼? 看戴大嫂安稳的坐在那儿,夏明启心中好感又添一层。 说来他家跟宁家联姻,也是高攀了的。所以戴大嫂一些做法,夏明启不仅理解,而且很赞同。 眼下只看戴良此人如何,他便能决定这门亲事了。 而台上,戴良在谦虚一番过后,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吟诗作对,也没有弹琴打拳,而是借了说书先生的醒木,拍案讲起了故事。 “……且说某个乡下,有叔侄二人。那侄子因要去服兵役,又未曾娶得妻子,便将家中房屋,并用全部家当置下的两只公猪,四只母猪托付给了叔叔照看。” 底下有人听得好笑,调笑道,“莫非那猪随后成精了?” 戴良在台上一本正经道,“那猪成未成精我且不知,不过看阁下精光外露,似已得道啊!” “去你的!”这是绕着弯着骂他是猪么? 又有人催,“别打岔,快讲快讲!” 戴良这才接着道,“十年后,这侄子因在边关立功,得以服完兵役回乡。找到叔叔,讨要原先的房屋及猪。叔叔很爽快,两间房,六只猪。两公四母,分毫不差,物归原主。” 底下一众公子小姐听得懵了,这不是很好么?还值得讲个故事? 戴大嫂却是微微一笑,听出点眉目来了。 宁四娘也会过意来,跟听不懂的人解释,“那猪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生小猪?这事,只怕有得扯。” 果然,就听戴良道,“此时,侄子就见叔叔家一共有大大小小,三十二头猪。而叔叔家这些年靠着这些大猪生小猪,小猪又生猪,已经给两个儿子都盖起了新瓦房,娶了新媳妇,养出了满地的孙子孙女。而侄子家的两间屋,因年久失修,还当过猪圈,已是破烂不堪,须得推倒重盖。于是侄子便跟叔叔说,起码要分他一半的猪,再帮他建两间新房方可。” 有些聪明人,已经听出戴良要讲什么故事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只怕那叔叔不愿,要打官司吧?” 戴良一挑大拇指,“正是如此。旁的废话少说,横竖最后这侄子是一纸诉状,把叔叔告到衙门。衙门把人带到公堂,叔叔只是一口咬死了,说侄子当初给的就是两间屋,六只猪,他如今分毫不差的还上,凭什么要多还?况且这么些年,侄子那些猪早就或老,或病的死了,说来这猪分的还是他的家产。如今他都没向侄子讨要养猪钱,已经算是厚道,怎好告他?真是良心坏了。” 台下众人纷纷大骂,“这也太无耻了些!这等刁民,就该打他板子!” 可也有人道,“若按理说,倒也没错,谁让侄子当初没跟叔叔立字据说清楚呢?” 旁边顿时有人驳道,“那你若跟你亲叔说件事,也敢去白纸黑字立字据?” 那人不语了。 确实,若父母不在,礼法之中,叔伯就是跟父亲一样,最亲近的长辈。跟他立字据,相当于儿子要跟老子算家财,不被人戳断脊梁骨才怪! 又有人问,“那县官怎么判呢?” 戴良道,“那县官就跟方才那位仁兄似的,说,既然说好了是两间屋,六只猪,又没个字据,就只能这么判了。” 众人纷纷大骂,“这县官糊涂!一身书呆子气。后来呢?” 戴良道,“后来这侄儿不服,执意要告,惹恼了县官,索性将他打了一顿板子,关进大牢,送去服三月的苦役。” 众人更加气愤,“这是哪里的糊涂县官?若真有此事,且报上名来,我去告他!” 听及此,宁四娘已然开始微笑,眉目间有说不出的笃定与自信。 第207章美差 台上,戴良呵呵笑着一拱手,“谢过诸位兄台高义。不过此事还没完。过了月余,该县忽地来了伙窃贼,专偷各家的鸡鸭猪狗。官府命衙役到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让大家小心,提防小偷。有些要买猪的,更要注意别买着偷来的猪。可叔叔家的生计,如今有一大半是靠卖猪维持。这日两个儿子又杀了头猪,正拖到集市上卖,却被人举报,说他家和贼人早有勾结,这些年,卖的多是赃猪。而他家盖的房子,用的也是赃银!官府接到消息,自然得把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和猪肉都拖回去审问。叔叔接了消息,赶到公堂便说,‘我家可没有赃猪,全是我侄子给的六头猪养出来的好猪。我家的房子,也是用那些卖猪的钱,盖的好房子呀!’” 听他这么惟妙惟肖的模仿着,底下已经有人喝起采来,“这县令高明!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逼得这叔叔当庭供认了。快说,最后如何判了?” 戴良笑道,“最后那县令命人从后堂把侄子带出来,跟叔叔说,‘你今日尽可以占他的猪,但你日后下到阴曹地府,要如何见你兄嫂?又要如何给你家儿孙立个手足相处的榜样?若是日后你两个儿子,或是孙儿们,也这么有样学样的。你在九泉之下,又该如何瞑目?’那叔叔当堂大哭,最后连同两个儿子一起,都决定把家产均分。不仅把猪还了一半给那侄子,替他翻新了房子。不上两月,还给那侄子讨了房媳妇。如今叔侄亲厚,可叫十里八乡羡慕得很呢!” 底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而宁四娘,欣慰的笑了。 此时,底下有人追问,“这事是真的吗?你从哪儿听来的?若真有这样好官,很该表彰才是。” 可已有聪明人笑道,“他前些时,一直跟着宁大人在桐安县。你且想想,这是谁审的案子?” 众人越发热烈的鼓起掌来。 而宁四娘那一屋子人,纷纷恭贺,“还是太太会教子,宁大人委实是好样的。” 宁四娘正客气着,忽地楼上掷下一大把吉祥钱并一个银锭子来。宁芳这回也不避嫌,亲自出头了。 “我手上钱没了,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剩下的。银锭子算我五妹妹,安哥儿还有顺哥儿的,一共三十枚,快快记下!” 这是赞她爹呢,必须大赏特赏! 底下有男孩认得她的,顿时笑嚷,“二妹妹,你这是作弊!你那几个弟妹,还没断奶吧?打的什么赏啊!” 宁芳一脸鄙夷,“谁说没断奶就不能打赏了?反正今天在我家地头上,我就是地头蛇。你们这些强龙,不服也得给我盘着!” 众人大笑。 宁四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丫头,越发不象样了!” 偏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案子,二郎确实断得漂亮。” 宁四娘转头一瞧,哟! 什么时候宁守仪竟也来了?赶紧把他往上座里请。 宁守仪却是不坐,只捋着花白胡子,满面春风道,“听说你这里热闹,我便过来瞧瞧,没曾想却听了个好案子。这事我得赶紧回去记下来,日后收进家学里,也好让儿孙们谨记。” 这大伯,可一点也不老糊涂!相反,还极会占便宜呢。 就算今儿他不说,宁四娘也会花钱请个才子把今日之事记下来,做为长房家训流传下去。可宁守仪主动表示他要来写,这故事就成了整个宁家的故事了。 不要小看了这一点点差别,若写故事的是宁守仪,就算断案子的宁怀璧会被人铭记,可写故事的人,不也可以混个家史留名么? 况且今天来了这么多人,等故事流传开来,为宁家博一个教化之功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宁守仪坐不住了,他得赶紧去把这活抢下来。 可一来就占了长房这么大便宜,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方才看到你准备的那些彩头,砚台、墨锭和笔都不错,但恰缺了一样纸。我那儿却有故人送的一套薛涛十样笺,因我素来不好诗词,搁着也白糟蹋了。不如拿来凑成笔墨纸砚四样,赠了这些青年后辈吧。” 宁四娘笑道,“那咱们就偏了大伯的好东西了。不过既大伯来了,也得劳烦您再帮个忙,横竖我们也不大懂这些诗词,不如请您帮忙看看,瞧着哪个好,也给个意见。” 这是给他机会挑女婿呢,再说今日宁守仪也请了不少交好人家的子弟,总得要有个出彩的才是人之常情。 宁守仪越发赞赏的点头笑笑,走了。 回头果然打发人送了套共十色的薛涛笺来,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十分的精致漂亮。当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写着名字的小纸条。 宁四娘看着倒也公允,便默默记下。 反正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把替儿子扬名的戴良弄进前三甲,再一个就是能倒背如流的齐瑞华,加上大伯说的这一个,再挑一个出来也就圆满了。 倒是此时,有人忽地记起宁云涛还没上台,便问宁绍棠,“你家那个十一叔祖怎不在?他素来最爱填词作诗,也不凑个热闹。” 宁绍棠左右看一圈,确实不见人影,“恐喝多了,旁去歇了吧?” 只到底有点担心,便叫了贴身小厮悄悄去跟夏珍珍说一声,若方便就使个人去寻一下。别醉倒在哪里,也没人知道。 夏珍珍忙应下了,可她身边婆子丫鬟都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来使了,这会子哪有多余的人手去寻人? 况且接近曲终人散,一会儿送客更离不得人。所以她想了想,就派人上楼去跟宁芳说了一声,要借个丫鬟来使。 宁芳顿时就让喜鹊回房叫了看屋子的念葭,一起去寻人。 喜鹊爱逛,对家里各处都熟,念葭有力气,就算宁云涛醉倒了,也不怕扶不起。 这边看宁芳打发丫鬟离开,宁淑珍忽地也说想去花园里走走,南湘儿忙道,“我也去!” 看宁淑珍面露尴尬,她反而略有些得意。 她方才瞧见,有个小丫鬟上来,鬼鬼祟祟跟宁淑珍说,瞧见有几位公子说要去看看宁家的勤思亭,让宁淑珍找机会下去。 南湘儿眼睛再往下一瞟,便没见到那位刺史家的何公子。 想必也是去了?反正她是打定主意要来个“偶遇”了。 因要送客,徐妈妈不得不下去帮忙,这么好的机会,不溜才怪。 宁淑珍做鬼心虚,只得把南湘儿带上。 等下楼去到花园,三番两次想找借口把南湘儿甩掉都不行,只得带着她,绕着弯子往勤思亭那边转悠。 忽地就见在离勤思亭不远的僻静花房前,有个丫鬟的身影一闪而过。却正是之前给宁淑珍报信的,褚秀琴的贴身丫头。 别说宁淑珍好奇了,连南湘儿也好奇了,“那丫头躲那儿干什么?走,过去看看!” 只宁淑珍到底想着跟褚秀琴有几分交情,还怕她是遇到什么尴尬事,所以不许丫鬟跟着,只跟南湘儿二人过去。 第208章撞破 等二女快到花房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奇怪声音响起,似是极为痛苦,断断续续。 然后有男子急促的说,“好人儿,你可要忍着点……莫要那么大声,省得给人听见。” 那声音,竟是宁云涛? 宁淑珍和南湘儿不觉对视一眼,皆又再次隔着有意无意留出的半条窗缝,往屋里看去。 因今日摆宴,宁府这所小花房也大半空了,所以很清楚的看到一个男子站着,正将一个女子按在半人高的花台上,腰身耸动,做那苟且之事。 而在他身下婉转呻吟的女子,不是褚秀琴又是哪个? 宁淑珍惊呆了,差点尖叫出来。可另一只手,迅速按住她的嘴,拖着她悄无声息的离开。 此时,南湘儿倒要谢谢宁淑珍之前格外留下丫鬟的举动了。 显然,那丫鬟根本不是引她们来会什么公子,而是故意引她们来看这出丑事!只要她们嚷起来,固然二人名声扫地,但宁云涛也必须娶褚秀琴了。 但是,她们两个也会因此得罪宁守信一家人。 南湘儿倒不是要救宁淑珍,她只是不愿自己被宁淑珍连累,才一定要拖着她离开。女孩子看到这种事,名声能好听么? 很快想明白的,还有宁淑珍。 即刻抓了她的双手,颤着声音问,“现在,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会子,南湘儿倒是她天生的盟友了。 南湘儿压低声音怒道,“瞧你结交什么人,差点害死人!我的心还吓得怦怦跳呢,怎知要怎么办?” 宁淑珍六神无主的扯着帕子,“她……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你安静些吧!”南湘儿瞪她一眼,才想说什么,忽地看到喜鹊带着念葭正在四处打听有没有人看到宁云涛。 她忽地眼珠子一转,生出条毒计。 “走!你去说方才看到他在花房这边,让她们去找。” 那样若出了事,就全是宁芳的责任了。 正好她今天又害自己出了丑,还被外祖母派人盯着,说什么也要报个仇才是! 宁淑珍拼命摇头,“不,不行……我现在脚都是软的,我这副样子,怎么跟人说话?” 她脑子再糊涂也本能的不敢干这种窝里反的事,否则,岂有她的好果子吃? 南湘儿见她白着一张脸,确实指望不上。便让她在那儿躲着,过去把她的丫鬟叫了来,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然后得意回到宁淑珍那儿,一并躲起来看戏。 很快,那小丫鬟就找到喜鹊道,“方才,我们小姐来寻褚家表小姐,看她似有些不舒服,便在花房歇下了。好姐姐,你们能不能帮忙过去瞧一眼?若有事,也好早点请个大夫。” 宁淑珍不知,南湘儿到底把她卖了。 不过这番话真真假假,说得倒也毫无破绽。况且南湘儿深知,宁芳虽惹她生厌,却是个天生顾大局的人。在她面前搬弄是非没什么用,但若是让她知道有人需要帮助,她一定会出手。而她教出来的丫鬟,自然也一样。 果然,这番谎话成功骗得喜鹊和念葭去了花房。 南湘儿正等着那俩丫头惊慌失措的嚷出来,却见那片一片寂静无声。 很快,三个丫鬟白着脸出来,但念葭目光最为沉着。亲自抓着宁淑珍的丫鬟守在那里,又拍拍喜鹊的背,示意她冷静下来,再稳了步子离开。 南湘儿瞧着不对,拉着她迅速离开。 这边宁淑珍终于回过神来,等远远的躲到一个假山后头,立即质问起来,“你究竟跟我的丫鬟说了什么?” 南湘儿瞥她一眼,把方才的话说了。 宁淑珍一下怒了,“你怎么能这么害我?” 南湘儿道,“是你先害的我好吧?再说了,就算照方才的话说了,对你有什么影响?难道谁还敢来质问你此事不成?” 宁淑珍一时语塞,“可,可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知道了……还是我通的风,报的信。” “那又怎样?眼下做出丑事的可是你们的十一叔,勾搭的还是堂嫂的妹子。那褚家丫头原是打算给你那堂哥做二房的吧?若给人知道,你当他们很有脸么?不急着来堵你的嘴就算了,你还怕人闹?就算到时问起来,你也可以说是想好心提醒长辈一声。只是一时慌了手脚,看到喜鹊她们经过,又在找人,怕闹出事来,才叫人去说了一声。” 宁淑珍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可忽地又觉不对,“既这样好事,你怎不用自己的名头,反要用我?” 南湘儿耸肩道,“我跟那丫头又不熟,说我那么关心她,谁信啊?再说了,我又不姓宁,这种事,是让一个外人看到好呢,还是你们宁家自己人看到好?哼,要不是看在亲戚份上,我才懒得操这份心呢!” “我看你分明就是想看热闹,偏还这么多歪理!” “就算是我想看热闹,可那两人又不是我叫他们在那里……做那等丑事的,与我何干?” 宁淑珍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恼道,“那如今怎么办?” 南湘儿道,“凉拌!看这样子,喜鹊一定会去通风报信,回头事情定会闹开。长辈若问话,咱们就去回个话,若不问,就装着不知道呗。不过咱俩得先对好口供,就说是褚家丫头先找的你,你怕有事,才带我一起出来。没曾想是把咱俩一起引来,等你远远瞧见你家十一叔的身影,便觉得有些不对。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便先把我支开报信。然后悄悄守在那里,等到那三个丫头过来,才放心离开。这样,咱俩就都能洗脱得干干净净了。” 宁淑珍仔细一想,这话倒有些道理。 就算长辈不信,也不会十分逼问。毕竟已经出了这等丑事,若再追究,只会让家中更多的人受到牵连。 而做出丑事的是褚秀琴,耍弄心机的也是她,只要把罪责全推到她的头上,想必长辈们也是十分乐意的。 只是这样就平白洗脱了南湘儿实在太便宜了她,但若不这么说,也不能显得自己特别懂事。 再说,南湘儿有句话说得很对,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宁守信是要放血出些封口费的,与其让南湘儿一起占便宜,不如自己独吞! 所以宁淑珍最终不情不愿的点头,“那就这么说好了。” 南湘儿一笑,“那咱们现在一前一后回去,我先走,你随后回来,到时也对得上话了。” 宁淑珍悻悻看她一眼,“你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南湘儿轻嗤了一声,“谢谢夸奖,我看你也不差。” 然后她转身便走,绕了个弯,寻回自己丫鬟,重回楼上去了。心中却十分得意,觉得抓到宁家一个大把柄,回头略提上两句,还怕宁家不乖乖奉上好处? 而宁淑珍等她看不见了,自也离开。 只是她们谁都没想到,在说话的假山里,还藏着一个人! 第209章后悔 杜赫真是没想到,他不过是想躲在假山里躲躲羞,竟也能听见这么一桩奇闻! 很不幸,在不久之前,戴良讲评书的时候,杜赫就是那个提出“也要怪侄子没跟叔叔立字据”的人。 等戴良的故事讲完,赢得多少喝彩的时候,杜赫也就丢了多大的人。 虽无人明着耻笑,但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席上自然是坐不住了,可还没宣布最终赢得彩头的前三甲,而杜赫自信,以他方才做的那首诗,还是很有希望的。 况且他这回也中了秀才,虽然名次不如戴良,却也是榜上有名。若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回头左邻右舍问起来,可要怎么说? 于是,杜赫便暂且躲到花园里来了。因知道这处假山里还有石桌石凳,他便进来坐一坐也无妨。 只是心中深恨戴良,非要把好好的故事讲得这么故弄玄虚,害他出了这么大的丑。可谁知歪打正着,竟让他把南湘儿和宁淑珍的话听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先是惊叹,然后,他也跟这两个女孩一样,动起了心思。 就象南湘儿知道管这件事当把柄,向家中长辈讨要好处一样,杜赫也在琢磨,他又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要钱那是不可能的。 他在宁家附读多年,深受宁家恩惠,如今还中了秀才,不说回报,岂能以这种事去讨要钱财? 可若轻易放过,可实在是不甘心。 杜赫知道,自家门庭太低。 日后若想在功名上有所寸进,非得有个得力的帮手不行。光和宁家沾亲带故还不够,他需要更为牢固和紧密的联系。 联姻,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可之前他看好的宁芳,后来却对他不冷不热。况且她又与魏国公府的傻子传出那样的流言,这门亲事不提也罢。 他亦知道,宁守仪对他也颇为有意。 可这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一面吊着他,一面也在相看别人。 按理说,如今宁守仪已致仕,最好的选择还是跟长房联姻。 可长房虽女孩多,却素来防得跟铁桶一般,等闲见不着一面。除了宁芳,他至今也就远远看过宁萱一个背影。可那丫头是姨娘所生,估计也得不了娘家多少助力,年龄也略小了些。 可若是,若是南湘儿呢? 杜赫忽地一阵喉头发紧,心神激荡起来。方才,他若是假装醉酒,“不小心”跑出去,再“不小心”撞上她,撕个袖子,拉个衣裳什么的,不就可以弄得二人名节有亏了么? 何况宁淑珍还是现成的人证! 南湘儿既是宁四娘的外孙女,就由不得两个舅舅不管她,况且她背后还有江西南家,帝师之家,多少人脉啊! 杜赫不由得一阵悔从中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平白放过了? 呃,这是什么? 正懊恼间,杜赫发现在草丛中落下一朵紫色的珠花。 而他方才瞟了一眼,今天南湘儿穿的,就是件紫色的衣裳。那这朵花,当是她留下的吧? 可就算不是,又怎样了? 杜赫紧握着那朵珠花,眼神闪烁间,已经想出自己要如何讨要他的好处了! 此时,前方戏楼处,忽地锣鼓喧天,是那前三甲,不,前四甲新鲜出炉了。 就算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可杜赫也没有半点失望,反在肚内冷笑。 就算戴良能上三甲,依旧是宁家穷亲戚一个,至多依附宁怀璧做个师爷。可他日后却是要做宁府娇客的,到时再见着面,且看这个师爷再如何在他面前耍弄嘴皮子! 拿定主意的杜赫,把珠花袖进怀里,直接去找宁守仪了。 而花房之中,已然完事的宁云涛心满意足的提上裤子,道一声“我先走了,你晚点出来。”便施施然离开。 禇秀琴缓缓坐起,还来不及收拢衣裳,便已紧紧握着粉拳,指节间,竟已发白。 等贴身丫鬟小心翼翼进来时,抬手就是一个重重耳光,咬着牙根质问,“你是怎么办事的?” 丫鬟扑通跪下,一下就哭了,“小姐,奴婢,奴婢已经依您的吩咐,把人引了来的。先是六小姐,她还带着长房的表小姐……可她们见了,却是悄悄走了。然后,然后我看到她们又把长房二姐儿的丫头引了来……然后,然后她们一边差人似去报信,一边还悄悄派人守在了左右,直等着十一爷离开……” 禇秀琴脸一下白了。 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可为什么就没一个叫嚷?若有一个人嚷破,那今日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宁家必得胳膊折了袖里藏,大红锦被掩风流,必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就是偏偏不叫破? 丫鬟哭道,“小姐,我看这架式,这宁家,这宁家分明是要欺负人……咱们,咱们斗不过他们的,还是好好去跟大奶奶说了,求她作主吧!” “你闭嘴!”禇秀琴心中又慌又急,找堂姐,堂姐若能顶用的话,她又何至于弄到今日这步田地? 这一刻,禇秀琴是真的悔了。 后悔自己当初贪图小便宜,也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和宁云涛私相授受,收了几次衣裳首饰之后,他就开始约着自己见面。 推了一次两次,他就不高兴了,甩下重话要断了来往。于是那天,那天她就答应了…… 可也就是那日,她万万没想到,才一见面,宁云涛就把她抱到了床上。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人剥了衣物,强占了身子。 一个女孩最宝贵的贞洁,原来会丢失得那么容易。 禇秀琴哭得眼泪都快流干了。 可哭还有什么用? 落红已下,她已非完璧。为了拢住宁云涛,她还得答应他第二次,第三次…… 起初宁云涛为了哄她顺从,还指天誓日说要娶她云云,可时间一久,他便开始推三阻四。 甚至到了如今,他连推三阻四都懒得装,每每避而不见。还得禇秀琴想方设法,花钱求人的请他来见。 而见面,也不过是舍了这身子,给他白白糟蹋。 竟是,竟是把自己弄得跟妓女一般! 不, 她还不如妓女,妓女还能光明正大的收钱呢!哪有他这样只管自己爽了,提了裤子就走的?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停也停不住。 悔恨,自责,难过,伤心。 种种交织在一起,逼得她直要疯魔! 禇秀琴忽地一下站起,“前头客人还没走完吧?我要出去!” 第210章周全 “小姐,您疯了么?” 丫鬟看着她还半裸着的身子,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死命抱着她的双腿道,“您要这么去了,可就彻底断了生路!就算宁府脸上无光,您也只有一死啊!” “那我就拖他一起死!”禇秀琴直恨得眼泪长流。 可丫鬟悲怆摇头道,“他不会死的。这世上的人,只会说咱们女子的坏,而男人,不过是笑笑,说几句年少风流,过几年也就没事了。小姐,真的,您听我的!我小时家里有个姐姐,亲姐姐!她,她就是被村里的流氓欺负了……可,可我爹娘知道后,气过一场,却叫那流氓上门来娶她。一文钱的彩礼没要,只给我姐姐几身旧衣裳。便,便把她这么打发走了……没两年,我姐姐就死了。我爹娘不肯去见她,只我,我偷偷去了……我姐姐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只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做女人真苦!要是有来生,她宁愿做猪做狗,也再不要做女人了。小姐……” 主仆二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良久,屋外传来一声嗤笑,“既知做女人的苦,又怎不知要爱惜自己?” 念葭推门进来,捧着衣裳和脂粉,直视着主仆二人。 “你姐姐是情有可原,遇到这样糊涂的爹娘,可表小姐您却是自己犯了失心疯吧?幸好我们太太仁厚,愿意出头管你这档子烂事。快把妆补匀了,别让人看出痕迹。否则真个闹将起来,您以为您讨得到什么便宜?” 禇秀琴此刻顾不得狼狈,只是狂喜! “你!你是说,四姑奶奶愿意帮我出头?” 念葭横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个巴掌拍不响,表小姐打量自己就很委屈?这并不是头一回吧,那又充的什么贞节烈女?嘁!我们家太太只说会去管这件事,却不要把这样烂事全算到我们太太头上!回头要怎么办,还得二房两位太爷拿主意。我要是您啊,就安安生生回屋子里去呆着,可别再出来叫人嚼舌根子了!” 禇秀琴臊得无地自容。 只得依念葭所言,重新将脸上脂粉抹匀,又收拾好衣裳,紧紧裹上念葭带来的披风,默默回房了。 念葭直送她进了门,又嘱咐她那丫鬟,“我看姐姐象是明白事理的,劝你主子好生呆着,你自然也能活命。否则你们主仆两个,可是谁也救不了谁。” 那丫鬟知道轻重,满口答应。 珉大奶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见堂妹出去赴个宴,居然还被宁芳的丫鬟送了回来。 赶过来看,念葭笑道,“表小姐在席上多喝了两杯,有些头晕,所以寻我们二奶奶借了件披风,二奶奶不放心,便让奴婢送她回来了。” 屋里丫鬟也出来道,“小姐进屋倒下就睡着了,醒来多半就好了。” 珉大奶奶这才安心,却也难免嗔道,“不能喝就别喝,逞什么能啊?倒是又给你们二奶奶添麻烦了。” 念葭客气两句,自把披风收走了,可回头却径直把这披风送到洗衣房,交待婆子洗掉。 婆子看看很诧异,“这披风虽旧了些,可干干净净的,洗它做什么?” 念葭道,“我瞧就脏得很!洗了也别送给二奶奶过目了。只交给她屋里的管事妈妈,回头拿去打赏人吧。” 婆子听着话中有事,也不多问了。横竖家里如今是二奶奶当家,她爱洗就洗呗。 这边念葭自去复命,宁四娘道,“此事你办得很好,只回头在二姐儿跟前,可知道怎么说么?” 念葭顿时道,“这种烂事,怎配脏了姐儿耳朵?只说十一爷喝多了,一时糊涂,调笑了禇姑娘几句。禇姑娘气得哭了,我们怕人看到,坏了府上名声,才在那里多守了一时。回头我会交待喜鹊,她虽话多,可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旁处,就要太太费心了。” 宁四娘点头,上下再打量这野丫头一眼,有了几分欣赏。 今儿这事还真全亏了念葭周全,眼见不好立即命人守着现场,又不动声色禀告于她,连夏珍珍都没说。否则就凭喜鹊那没经过什么大事的小丫头,早闹起来了。 回头等夏珍珍过来说客人已经送完,说书先生和杂耍班子也如约送到后院去给下人们表演了,宁四娘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走,咱们去瞧瞧大伯给怀璧作的文章,我可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夏珍珍听着糊涂,今天都已经这么累了,还要去打扰宁守仪?况且这样催人写文章,不太好吧? 可夏珍珍一向是个孝顺媳妇,婆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了。 扶着宁四娘去到二房,却刚好见到杜赫离开的背影。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喜不自胜。 宁四娘扫了一眼,进了宁守仪的书房。 夏珍珍只能看到自家大伯祖坐在那儿,面色深沉,一只袖子放在桌上,也不知手里在把玩着什么。 但宁四娘却已看出,大伯已经气到了极点。只是官场中人城府之极,越到要紧时候,越看不出喜怒哀乐。 难道他已知道了? 再想起方才杜赫离开的背影,宁四娘轻咳一声,问,“大伯,您知道我要来说什么么?” 宁守仪看她一眼,“你坐,来人啊,去把三老太爷和十一爷也请过来。” 那他就是知道了。 宁四娘坐下,当着下人的面,还笑吟吟的道,“正好,请三叔和十一弟也一并来看看大伯的新作。若是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宁守仪也淡淡笑了,“你呀,就是这么个爱较真的脾气,再也敷衍不得!” 宁四娘接着说笑,“那不也是仗着有叔叔伯伯们疼我么?” 所以,当宁守信带着宁云涛过来时,只见叔侄二人正语笑盈盈,真个在探讨文章的遣词造句。 宁守信一看就笑了,心中还有些淡淡骄傲。 宁守仪要为宁怀璧断案写篇文章的事并没瞒人,早传了出去,这会子叫他带着儿子过来,只怕是来帮忙的。谁叫自己儿子是如今家中读书最好的小辈呢? 而跟在他身后的宁云涛,也是一样想法。还颇为自得的昂着头,正准备展现一番他的才华,却见宁守仪忽地颇为不耐的皱了眉,“谁在门口鬼鬼祟祟的?” 是祝大太太。 听说宁四娘来了,还直奔宁守仪而来,挺不高兴的。 她以为宁四娘是来说相亲的事,而这种事,不应该先跟她商量么?凭什么就直接找到了宁守仪跟前?未免太不把她眼里了! 第211章戳穿 祝大太太一不高兴,就跑到宁守仪这里来刷存在感了。 她还自以为挺聪明的,当着众人面就道,“我看四娘你也太性急了些,你大伯才开始写,你催什么……” 宁守仪本就一肚子火,不过是强自忍耐罢了。这会子哪见得了她这自作聪明的蠢样?一下就炸了。 “出去!我宁家流传后世儿孙的大事,岂可容你个无知妇人在这里絮叨?” 祝大太太一下懵了,反应过来,面皮涨得快发紫了! 她,她是无知妇人,那宁四娘是什么? 还当着这么些晚辈下人的面呢,这样不给她面子,回头叫她怎么做人? 可就在她委屈得直要掉眼泪时,宁四娘笑了,“哎哟,我的大娘,亏您跟了大伯这么些年,怎还不知道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性子?那见着好文章可是连饭也不要吃,觉也不要睡的。您这会子呀,就只管去准备一桌好酒好菜,回头大伯必要一人独酌,回味半晌的。我们呀,看完文章就走,可不敢在这儿絮叨呢!” 祝大太太的眼泪,给宁四娘这么一说,又憋回去了。 她再不晓事,可跟了宁守仪这么多年,多少看出点眉高眼低。老太爷正在气头上,谁也别惹!祝大太太到底是当妾室当惯的,马上低眉顺眼,屁也不敢放的带着人走了。 而宁守仪也趁机发作,“二郎家的,去把门关上,看还有谁敢探头探脑!你就在外头守着,别让人再闯进来,真是败兴!” 夏珍珍稀里糊涂,闹不清这唱的是什么戏。 不过她人老实,长辈让干活,她也不多话。乖巧的过去把门关了,还当真守在那里了。 可下人们哪敢有上前的?躲着还来不及呢! 只宁守仪见夏珍珍如此行事,总算明白为什么宁四娘要把她带着来了。 这人笨点其实没什么,只要听话,这不是很好么?所以此时,他对夏珍珍的印象倒好了几分。 不过再抬头看着宁云涛那张春意盎然的脸,他却再不掩饰的冷笑起来,“这话我都没脸说!四娘,你说。” 宁守信一听就懵了,这是怎么了?竟不是看文章,而是他儿子惹事了么? 宁云涛也糊涂。 他最近虽有些不思进取,可也没干什么出格大事吧? 谁知宁四娘只看他一眼,便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十一弟和珉大奶奶的堂妹有了首尾,被人设计,给人看见,给我压下来了。否则今儿咱家这乐子,可就大了。” 宁云涛一下脸色青灰,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 此事,此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怎会被人发现? 接下来,宁四娘说她家丫鬟如何机警,把事情瞒下,还守着直到他离开云云,宁云涛更是惊得魂飞魄散! 而宁守信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砸懵了,缓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才豁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揪住儿子衣领,厉声质问, “小畜生!你们,你们如今已经到哪一步了?” 如果只是有了私情,并未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总有办法补救。 可看宁云涛抖得说不出话来,眼神闪躲的样子,宁守信一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去。 不说话,那就是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可那是堂侄的妻妹啊! 养着准备给堂侄做小的,如今却是被个隔房的堂叔夺了清白,不说亲戚之间要如何相处,这口气,让堂侄,让堂侄他亲祖父,坐在这里的大哥怎么忍?! “三叔,三叔!” 宁四娘也没想到,宁守信居然给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就往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下子,连宁守仪也吓着了,赶紧掏出随身的药瓶,“快,给他服下!揉胸口,顺气,仔细中了风!” 也亏得他年纪大了,身边常备一些急救药丸,还都是多年来四处积攒下来的好药。宁守信服下,很快渐渐缓了过来。 可宁云涛整个人完全吓傻了,只顾呆看着宁守仪和宁四娘在救治着他爹。满心只想着,若他爹死了,他可怎么办? 不行! 家还没分呢,他还没成亲,他爹可不能死。他爹若死了,他就要被几个兄长掐着玩了。 于是,等宁守信快要顺过气来时,他反倒有主意了,“大,大夫!我,我去请大夫!” 宁守信听这么一句,差点气得又晕了过去。只死命抓着宁四娘的衣袖,说不出话来。 好在宁四娘即刻怒斥道,“你要想让世人都看着你是如何气死你爹的,就尽管去!” 宁云涛一下呆了,然后又跪爬过来,哭嚎起来,“爹,爹我不是故意的……是,是她勾引的我!” 砰! 重重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宁守仪是忍无可忍了。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内宅女子,便是要勾引你,若不是你有意,如何能做出那等丑事?如今出了事,不知检讨,还一味把责罚往姑娘身上推,你还是个男人么?” 宁云涛这才无语。 也不敢呼痛,只不住磕头,又改了口,“我,我愿承担责任。” “你承担个屁啊!”宁守仪忍不住爆了粗口,“堂叔侄竟做了连襟,传出去好听么?再说你可知那丫头今儿故意引了人来撞破你们的丑事,要不是四姑奶奶的下人机警,替你们把着风,早不知被多少人看了笑话去!别以为男人有些风流韵事就无伤大雅,你这么一闹,别的不敢说,我敢保证,你日后在功名上头再无寸进!一个私德不修之人,哪个考官会录你?甚至,整个宁家,都会为你蒙羞!” 宁云涛现在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只以头触地,说自己错了。可这样子,哪有半点诚心? 宁四娘颇为不屑,道,“那褚姑娘我已派人去安抚下来,此事我们长房绝不会泄露半字。只四房的六姑娘似已知晓,要怎么料理,还请大伯和三叔拿主意吧。” 该讲的话她已经讲完了,接下来的事,便是二房内部之事,她若插手回头不定落什么埋怨,便想走了。 可宁守信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莫,莫走!四,四娘,这事还得烦你……” 宁守仪也道,“四娘,你就别见外了,横竖是咱们宁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传出去谁的脸上都不光彩,你也帮着出出主意吧。你放心,不管怎样,此事绝怪不到你头上,只有谢你的。” 有了这话,宁四娘才重又留了下来,“那二位叔叔现在想怎么办?” 第212章合家 宁守信又顺了口气,才咬牙切齿道,“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遂了那丫头的心意!” 宁守仪也是这个意思。 禇秀琴既然敢在宁家宴席时公然算计宁云涛,便是没有把宁家的脸面放在第一位,先想的是自身荣辱。这样的女子,私心太重了,没有哪个家族,会愿意让这样的女子进门做正妻。 但如今宁云涛已经毁了人家清白,不给个交待是不行的。万一把人逼急了,吊死在宁家,那岂不也是一桩丑事? 于是宁守仪想想道,“不如找个由头,暂且把她挪出府去。过上两三年,你家十一也成亲了,只说她家遇着事,耽误了青春,没有着落,再收进府里来做个妾室也就罢了。” 这法子倒也可以。 只要不是正妻,那宁云涛和宁珉叔侄俩就算不得连襟,说起来,也就没那么难听了。 宁守信虽不甘心,可想想只能如此了。 宁四娘左右一看,知道定是让她去当说客,正要无奈答应,忽地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娘,念葭来了。” 宁四娘一愣,这丫头怎么来了?难道是禇秀琴出事了? “让她进来。” 念葭进屋,也不多看,只反手关了门,然后走到宁四娘身边,低低道,“方才禇姑娘吐得厉害,惊动了珉大奶奶,非要替她请大夫。禇姑娘好不容易拦了,只说天晚了,明儿再请。只她的丫鬟悄悄把我叫去,说她竟有两月未曾换洗。我瞧她吐得那样,竟是跟我娘怀弟弟时差不多。” 这一下,才以为逃出生天的宁云涛是面如土色,而屋里众位长辈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了。 “那打,打掉不行么?” 他这哆哆嗦嗦才一开口,即刻被宁四娘瞪上了,“你当女人打胎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吗?一碗汤药下去,得生出多少事来?先别说瞒不瞒得住人,便是瞒住了,一尸两命怎么办?日后不能生了怎么办?你造得起这样的孽,我还造不起呢!就算父母做了丑事,可那也是宁家的子孙,我可不能住在宁家的祖宅里,还去干这种缺德事!” 她这话,既是说给宁云涛听的,也是说给两个叔伯听的。 别说,这俩都是男人,方才也动了和宁云涛一样的心思。可听宁四娘这么一说,两人迅速都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宁四娘说得对,如果要打胎,谁去抓药,谁去灌?落胎时要不要请稳婆,万一出现突发状况又该怎么应付?若是丫鬟,死便死了。偏是位小姐。再寒酸,也是宁家亲戚,真出了事,要怎么交待? 宁守仪恨得牙痒,“这事我也不管了,要怎么解决,你们父子自商量去!” 宁四娘也闭了嘴,只叫念葭先出去,先安好禇秀琴那边的心。 总之这事,今晚必须有个定论。 否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更瞒不住了。 宁云涛呆呆跪在那里,此刻心中才真正有了几分悔意。 当初只想着年少风流,贪欢也是寻常,可如今看来,却是惹了了不得的大麻烦。 如果要遮掩丑事,他就算不娶禇秀琴当正妻,也非得把她纳妾不可。可若未娶妻先纳妾,往后怎么可能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而这样匆匆忙忙的纳妾,别人肯定也多半知道是他跟禇秀琴有了什么,名声还能保得住吗? 只为了一时贪欢,便要搭上自己的名声,甚至未来的妻子,值得吗? 就再忍不住,去青楼也好,找丫鬟也罢,干嘛非惹上这样的麻烦? 这一刻,宁云涛是真的后悔了。 可此时后悔,又有什么用? “大哥。”忽地,宁守信缓缓的爬起来,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宁守仪的脚边,“大哥我求你,你,你救救这不争气的孩子吧!” 宁四娘很是吃了一惊。 宁守仪也吓了一跳,“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宁守信不起来,泪流满面,“大哥,我知道,我这辈子没什么用,唯有这一个儿子读书还成点器,我就动了私心。从小就惯着他,宠着他,终于把他惯出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如今,他若有十分错,至少有五分在我。” 宁守仪道,“你说这些话干什么?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快站起来说话吧!四娘,快扶着你三叔!” 宁守信不肯,“你让我把话说完,否则我没脸起来!” 宁四娘忽地想到某种可能,于是手伸出去了,却没用力。 宁守信扫她一眼,更加羞愧难当了,“大哥,我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让珉大侄孙受点委屈,就,就纳了这丫头吧……” 宁守仪沉默了。 在宁四娘想到的时候,他也想到了。 公正的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宁珉没有孩子,宁守仪知道,问题并不是出在珉大奶奶身上,而是自己孙子身上。所以宁家对禇秀琴进府来住,很是宽容,但并不紧逼。 如果男人无用,娶再多妻妾也不过是独守空房,何必造这个孽呢? 只是这个男人是他们宁家的儿孙,所以这样的话,宁家人不能说。身为长辈,更不能说。 如今禇秀琴有了身孕,是宁家的骨血。若是养到宁珉房里,一来对世人有个交待,二来也能承起宁珉这一房的香火。 当然更为迫切的,是解决了宁云涛的燃眉之急。 只要把这个包袱甩出去,他就可以顺顺当当的去说亲,迎娶高门贵女。日后继续他的科举之路,甚至踏上仕途,都没有半点问题。 可道理是这样,但宁守仪为何要让自己的孙子吃这样大的亏?戴这样的绿帽子? 所以他只是摇头,“三弟你这是难为我,这样的话,你要我如何去跟珉儿说?换你,你说得出口么?” 宁守信也说不出口。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喜当爹就够尴尬的了。这让自己当爹的,还是家中长辈,这话能听么? 所以,宁守信只能咬咬牙,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东西,“这些年,我自知无能,难以管家,常常觉得力不从心。如今大哥回来了,我,我早想着要合家了。往后家里的事,尽数交给大哥掌管,只怕还能教得儿孙们争气些。” 第213章欢喜 宁四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些事,旁人未必知道,但宁四娘却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们四房是早分了家,可宁守信和守守仪兄弟两个再分家,却是拖了好些年。因为是同房兄弟,庶出的又格外能干,嫡出的格外不给力,所以宁守信这大半辈子,都可以说是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特别的憋屈。 就算是分家,也是拖到爹娘过世,守孝完毕,彼此年纪一大把才总算分了家。到如今,宁守信才过了二十年松快日子,又要合家。这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可若是不合家,让宁守仪又有什么理由帮他,兜下这么大的一桩丑事? 宁守信只有把当家的权力交出去了。 如果宁守仪是二房的大家长了,那他就只能站在整个二房的角度考虑问题。否则,他就只是宁珉的祖父,自然要护着自家儿孙不受欺负。 “我也老啦,否则又怎会致仕回家?就算是合家,又能管得了几年?三弟,你快起来,就莫要难为我了。” 话虽推辞,可宁四娘却听了出来,大伯,到底还是动心了。 如今想要四房一起合家,那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宁守仪致仕之后,便能让同房的兄弟主动愿意合家,那只能赞他有人格魅力。 这样兄友弟恭的大好事,若是上禀朝廷,得些嘉奖都是够格的。 宁守仪就算不当官了,可刷出这样的好名声,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赏个什么虚职?或者象宁芳上回那样,得些御赐之物,那是祖宗八代都脸上有光的事情。 况且宁守信虽没什么本事,却不败家。一份家业经营得就算不如三房财源广进,却也是殷实富足。若集中交到宁守仪手里,自然能办更多的事。 而且从更现实的角度出发,如今宁守仪房中儿孙不济,重孙子还没成长起来,确实迫切需要有个门面担当。 宁云涛再糟糕,也是二房独一份得了秀才功名的。只要好生调教,未必不能中举。就算不中,也能花钱给他捐个前程,只要有了官身,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而宁守仪这些年积攒下来,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给宁怀璧兄弟俩用的政治资本,就有了投资对象。 所以听到这里,宁四娘告退了。 因为接下去,是两兄弟的私房话。若谈不成,宁四娘不好在场 若是谈成了,也不需要宁四娘做中人去劝服禇秀琴,这个人情,宁守仪自己去做就行了。 而这一回,宁守仪和宁守信都没有留她。 只宁四娘是打着看文章的旗号来的,还给她抄录了一份送去。又叫人吩咐祝大太太,给她送一桌好菜,说她今日也辛苦了。 宁四娘笑笑走了。 等第二天一早,宁家就传出二房两个老兄弟因听说了宁怀璧断案之事,彻底长谈,最终兄弟俩决定合家的大消息。 而在这样的大事面前,禇秀琴虽未嫁人,却查出怀了身孕之事反倒没什么人关注了。 因为一问宁珉就承认了,说是和妻妹日久生情,某日一时把持不住,便成了好事。 二人当时就跟珉大奶奶说了,本来立即就想办喜事,可找人一算,说是要等到春暖花开再提,否则就会露了喜气。 如今既然禇秀琴查出身孕,那算命先生的话自然是准的,横竖已经春暖花开,于是二人五日内便火速成了亲。 禇家早有准备,这个女儿送出来,就没打算要回去。 且仗着有了身孕,竟是觍着脸一分钱嫁妆都没给,还白来吃了顿酒,又要了几百两银子的彩礼回去。 而禇秀琴因怀了孩子,连娘家都没回去,只象征性坐着粉色小轿绕着宁府转了一圈,回来给堂姐敬杯茶,就算完成了她的终身大事。 一床锦被掩风流,皆大欢喜。 而妾室是没有三朝回门之说的,只是这日依着规矩,由珉大奶奶带着,到各房磕头,改口叫人便罢。 眼看丫鬟婆子们纷纷上前恭喜,讨要赏钱,宁芳却总不大相信这事是真的。 宁绍棠生日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因宁四娘下了禁令,所以她也是不知道的。但宁芳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了,所以表面上的那些理由,糊弄不了她。 忽地衣袖被扯了扯,宁茵同样满面疑惑,小小声的问,“新娘子不是应该很高兴吗?怎么她们看着不是很开心?” 是的。 连小小年纪的宁茵都看出来,宁芳自然不会错认。 眼前的珉大奶奶和禇秀琴虽然都面带微笑,一味柔顺,可更象是戴着面具的木偶,除了红色的衣裳,没有一丝喜气。 她忽地想起念葭那天的话,“姐儿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横竖那二位跟咱们又不是很熟,这种事凑上去很有趣么?” 不得不说,这话虽有些凉薄,但并非全无道理。 做人,有时候也要学着糊涂一点。 宁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直到今天,她突然有些懂了。 一桩不情不愿,又不得不接受的婚姻。到底是为的什么? 宁芳已经猜出大半了。 所以当珉大奶奶带着禇秀琴到她面前来叫人时,宁芳只笑挽着她,“婶子不总羡慕我家有弟妹么?往后您也可以有了,享福的还在后头呢!” 珉大奶奶愣了愣,忽地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是啊,借二姐儿吉言了。” 这些天,有多少人恭喜禇秀琴肚里终于有了孩子,珉大奶奶就有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能生。 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她再好性子,也不能坐视不理。 可她想找丈夫问个究竟,丈夫却大发雷霆。她想找堂妹弄个明白,可禇秀琴却只会流泪道歉,说对不起她云云。 珉大奶奶心里存着个巨大的疙瘩,就是对着堂妹也没有好脸色。可宁芳的话,突然点醒了她。 安哥儿也不是夏珍珍亲生,可只要夏珍珍是嫡母,孩子就得管她叫娘。如今既然长辈们都说堂妹肚里的孩子是她相公的,那就是她的孩子。她与其纠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不如盘算着日后怎么把这孩子牢牢抓住,好给自己寻个终生依靠。 而禇秀琴此时,也被宁芳的话触动了。 只不过她想的是,就算如今她不得不嫁了宁珉,可只要还在一个府里,宁云涛又能躲得到哪儿去?她可没打算守个废物,虚度青春。 既然她能生第一个,就能生第二个,第三个,由不得宁家不认!等她孩子多了,站稳了脚,宁家还怕没有她说话的位置? 所以她想到这里,她也给宁芳行了一礼。 只宁芳却不受她的礼,起身避开了。 禇秀琴以为宁芳是给她面子,可宁芳心中却很是鄙夷。若说之前还有几分同情她嫁得太过潦草,可如今却是丝毫也无。 这件事里,最受伤害的其实是珉大太太。身为妻子,她得眼睁睁看着丈夫纳妾,而身为堂姐,她又得眼睁睁的看着堂妹做出这等丑事。想也可知,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可禇秀琴身为堂妹,何曾对这个堂姐有一丝一毫歉意?反而满脸只觉得满世界都欠她的。 这样的心性,她会落到这步田地,说句不怕凉薄的话,就算宁家对她有所亏欠,却也是她咎由自取! 第214章紫烟 在宁家长房热热闹闹办了场生日宴过后,整个金陵城都流行起在宴会上以吉祥钱作筹码,让女眷也参加比试的风潮。 而随着宁怀璧断案传奇,和宁家二房两兄弟分家又合家两段佳话的流传,宁家在金陵城原就不错的名声如今是更上一层楼。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之前祝大太太百般推销不出去的女孩子们,如今也有不少人开始上门打听了。 在此,不得不佩服的宁守仪的老辣。 他故意不让本房姿色平平的女孩儿们出去露脸,等人家看了宁芳姐妹的模样,都觉得应该还不错。 就算等到要相看的时候,再把姑娘好生一打扮,又不叫宁芳姐妹来做参照物,十五六的大姑娘,只要没什么明显缺陷,怎么可能太丑?人看了只有赞好的。 于是,祝大太太这些天可过得舒心极了。 只是当她喜滋滋的拿着几张自觉还不错人家名帖,跑去找宁守仪报喜的时候,却是被宁守仪看不也不看就拍了回去。 “你在金陵才多少年?能找到你跟前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去打发个人,把四娘请来,我有话跟她说。” 其实宁守仪对家中孙女的婚事,已经有了想法,他此时要请宁四娘来,说的是另一件事。可两句话叠加在一起,却让祝大太太误会了,以为宁守仪是瞧不起自己,宁肯找隔房的侄女商量儿女婚事,都不找她。 偏偏又不敢跟宁守仪辩驳,只怄得回房去掉眼泪。 儿媳妇略劝几句,她连媳妇也骂上了,“就知道你们一门心思攀高枝,也不怕摔死!等给人家拿了当垫脚石,才知道好歹呢!” 媳妇无法,只得躲了,祝大太太憋一肚子气,想发没处发,忽地想起一人来。 于是,在打发人去请宁四娘之后,她也顺便叫人提了几样客人送来的点心,指名给辛姨娘送去。 要说辛姨娘,最近可真是老实。就窝在房中,照顾顺哥儿,基本是哪里都不去。 这也不是她情愿的。 自夏珍珍把家事理顺后,各房人手都裁减了不少。夏珍珍怕她闲着没事,又生出幺蛾子来,便把顺哥儿的针线,包括辛姨娘自己的贴身针线全都一股脑的交给了她。 辛姨娘自是不愿。 说自己打小也就学了荷包帕子什么的,旁的做不来也不会做。 可送针线的婆子却顿时冷笑,“姨娘做不来,二爷那件蓝色袍子又是哪来的?可别说是外头买的。那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多的是在家两指不沾阳春水,出嫁却田间灶头样样都做来的。况且又不是要您做什么见人的大衣裳,不过是几件自己和哥儿的里衣,就算一时做不来不会学的?横竖我只是个奴婢,如今听二奶奶吩咐,把东西搁下了。姨娘愿不愿做,奴婢都没法子,只回头别说没衣裳穿,二奶奶克扣了您就行!” 辛姨娘噎得无语。 望着堆了半边榻的布料针线,气得差点全砸了。 还是紫烟劝道,“姨娘气归气,何苦作践东西?真若毁了,想必又得落一身不是了。横竖又不是要一天做完,咱们慢慢来就是。” 这位紫烟,就是那个一百两买回的绝色丫鬟了。 说实话,一百两不算亏,这丫头长得是真不错。 肌肤雪白,娇柔妩媚,便是不笑,一开口两颊便各有一只深深酒窝,更兼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勾人心魄,看着十分讨喜。 原本,在谈定买她之后,便出了江南盐税案,家中一个是正要用钱,二个也怕招摇,宁四娘就不太愿意收这丫头进府,想直接再寻人卖掉。 倒是夏珍珍劝了一句,“如今咱家不敢买,旁人家想必也差不多。那主人家又急等着用钱,还是收了吧。原答应好的,也不差这一口饭吃。回头若看着不好,再打发了就是。” 宁四娘这才作罢。 回头见这丫头一脸的狐媚气,虽知她自幼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却也难免十分不喜。只命送到辛姨娘房中,就不大肯见。 倒是夏珍珍看这丫头两手空空,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丫鬟衣裳前来,挺可怜的。便让人给她收拾了两套衣服,及铺盖脂粉并一百文钱送去。 紫烟心中暗暗感激,衣裳铺盖这些想到不难,但还能给她一百文钱,对于身无分文的她来说,可是太要紧了。 于是紫烟便老实在宁家住下,暗暗打量。 她这个出身,察颜观色最是拿手本事。时间不长,便把宁府诸人的脾气皆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于寻求正经归宿的下人来说,宁家无疑是个很好的归宿。只要老实本份,自然过得下去。 但若是落到个人头上,跟着辛姨娘就没那么有前途了。 要说紫烟从前的主人家也是有些家底的,又读了书,更加看得分明。 辛姨娘虽生了两个儿子,可到底娘家不硬气,名份上又只是个小妾。若宁家是那等没有礼法的人家,她尽可以作妖,妾大欺妻。 可宁家分明不是。 若宁怀璧是个好色之人,也不难办。 可他这些时虽只回来几趟,紫烟远远见着,却也见他目光坚毅,神清气朗,一看就不是那种耳根子软,见了美色就挪不动步子之人。 所以这种情况下,一个有两子傍身的妾,最该做的就是好生教养孩子,跟孩子养出感情。否则等到孩子大了,分了院子,过问他学业生活的就是父母,姨娘哪还有机会插手?更别提日后要仗着儿子作威作福了。 这道理辛姨娘不是不明白,可她总是改不了心态,认为自己就该是不一样的。 既是她生的孩子,凭什么不跟她亲? 况且她出身比夏珍珍高贵,又给宁家生了两个儿子,凭什么不能享受比夏珍珍更好的待遇? 紫烟挺无语。 这妻妾之别,还用她一个丫鬟来教么?况且哪个当官的老爷,敢落下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声? 可这样的话,可万万不敢拿来劝辛姨娘,一劝她就要发毛。于是紫烟只能换个法子,缓缓劝她“争一时长短,不如争一世长短”,“两个哥儿长起来,姨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倒真把辛姨娘给劝住了。 每每想着日后儿子出息了,给她挣回脸面,而夏珍珍三个女儿嫁尽,顽固不化的宁四娘又老得管不动事,不得不看她的脸色过日子,总是十分快活,于是也就渐渐把紫烟视作心腹。 这日看久未走动的祝太太太忽地给她送了两盒点心来,辛姨娘便奇怪了。 第215章事发 提着点心,辛姨娘甚是不解,“你说大老太太这是唱的哪一出?” 紫烟笑道,“有人惦记,不是好事?您管她唱的哪一出,若想知道,过去道个谢,走动一回不就知了?正好今儿天气好,园子里的花也漂亮,要不要奴婢把顺哥儿抱上,一起过去?” 可她越是这么怂恿,辛姨娘反倒越发矜持起来,“不好。她也不过是打发个婆子送的点心来,兴许只是偶然动的念头,我特特跑去道谢,还只当我巴着她呢。不如这样,你替我去跑一趟,就说顺哥儿有些不舒服,我走不开。到时你机灵着些,听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紫烟应下,出了院门,却是脚下一拐,到夏珍珍那去禀报了。 宁四娘原先门禁管得就严,自从宴客时出了宁云涛那事,就管得更严了,出入皆要对牌。 当然象紫烟这样去道谢的,扯个由头跟门子说一声也行,但她还是正正经经去要对牌了。既要对牌,自然就得把事由说清楚。 夏珍珍在见客,徐妈妈出来拿给了她。 只在紫烟要走时,忽地说了句,“二奶奶说,你做得不错,下月起每月月钱加五十文。” 紫烟客气的道了谢,领了对牌走了。 可等出了园子,却是忍不住的嘴角上翘。 她是在劝辛姨娘,可她没忘了是谁在给她发工钱。 虽然辛姨娘一直诋毁夏珍珍“不学无术,满身铜臭”,可人家眼睛还是雪亮的。知道自己有心示好,每每将辛姨娘那里的要事告知,这待遇不就提上来了? 等去到二房,祝大太太赫然见到一个来了个面生的绝色丫鬟,倒是愣了一下。再上下打量,才想起长房那个出了名的十金丫头,顿时带了几分暧昧笑意。 “你们姨娘怎么把你派出来说话了?快坐吧,倒茶!” 在她眼里,这自然也是妾室通房一流的人物。 谁知紫烟恭敬的行了礼,并不肯坐,“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实在当不得老太太抬举。” 祝大太太心说,这狐媚子大概是还没被正经收房,所以不敢拿矫作势,便也不勉强。假装问了紫烟几句闲话,便打听起长房的事来。 “上回你们二奶奶的宴会办得好,听说最近可有不少上门走动的,可是预备给你们表小姐说亲了?” 宁守仪不是不信她寻的人么?那么她就让辛姨娘做个内线,把给长房预备的人选挖出来,如果到时候有好人选宁四娘没告诉宁守仪,那就是有私心! 紫烟顿时明了,只道,“我进府时日浅,只跟着我们姨娘在屋里做针线,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事呢!” 祝大太太一笑,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只要她把话带到,相信辛姨娘是听得懂的。 “我也就随便问问,回去给你们姨娘带个好,等顺哥儿好了,也抱过来坐坐。” 紫烟回去,把话带到,辛姨娘果然懂了。 “怪道来献殷勤,想是大老太爷把咱们太太请了去商量亲事,她自己没法子,就想借着我手去下蛆了。” 紫烟故作恍然,“那姨娘可不能上她的当,平白给人当枪使,才这几盒点心,值什么呀!” 可辛姨娘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让她见点真章,如何舍得送厚礼?” 紫烟故意拿话激她,“可姨娘又不是贪图那点子东西的人。” 辛姨娘微觉讪讪,她还真的挺想。 因宁怀瑜出事,家财耗去大半,加上夏珍珍开始当家理事,如今宁府长房可比从前管得严谨多了。 象从前辛姨娘仗着有身孕,去厨房要个汤要个菜的都方便,也不必花费自己的小私房。可如今却没了借口,又不能指着牙都没长齐的顺哥儿说要吃大鱼大肉,有时嘴馋想加几个菜,只得自掏腰包补上。 一回两回还行,时间一长,辛姨娘应付起来就有些吃力了。 可也不能说夏珍珍克扣她,因为如今就连宁芳她们除了正餐和两顿点心,想吃点小零嘴也得用自己的零花钱。 象宁茵那样爱吃糖,家里还做着高粱饴糖的生意呢,都不叫她敞开来吃,每天只数着数儿的发。 连顺哥儿如今都知道竖起两根小指头,每天去她二姐宁芳那里,领他的两颗糖。 辛姨娘没法争,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穷了,只能敷衍,“真要是什么都不做,才让人当做死人了。正好时间差不多了,带顺哥儿去给二奶奶请安吧。” 说完,她就抱着孩子去到正院,却正好遇到夏珍珍送走了笑容满面的齐家太太。 辛姨娘打探起来,“看齐家太太这样好心情,可是有什么好事?” 夏珍珍顺嘴就道,“儿子中了秀才,可不是高兴事么?等将来我们顺哥儿出息了,也有你高兴的时候。是不是呀,顺哥儿?” 看她顺势逗起了孩子,辛姨娘只有一个念头,这女人也学坏了! 从前多老实好欺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打马虎眼了。 才想着要怎么变着法子套她的话,宁四娘回来了。 夏珍珍要去找婆婆说话,辛姨娘只能悻悻然退了回去。 只还没出院子就见有婆子去找南湘儿,辛姨娘忍不住猜疑,难道是要把南湘儿说给齐家? 可齐家那小子就算中了秀才,家境已然没落,南家那小势利眼,能看得上? 且不说她暗自猜测,这边一等南湘儿进了门,宁四娘就命人关了门,把紫色珠花掷到地上,面沉如水。 “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南湘儿看今日气氛不同寻常,她也吓坏了,“外祖母,这珠花确实是我前些天掉的。可,可这也不值几个钱吧?” “你还好意思说!”宁四娘气得肝都疼了,她一共养了三个孩子,就算那个庶子不贴心,可一双亲生儿女却都是乖巧懂事之极,怎么偏偏就生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孽障来? “那天绍棠的生日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说,打量着家里就没人知道是不是?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己来我跟前说一说,谁知竟等来这样东西!你以为你干的事就很高明,没人知道是么?可怎知隔墙有耳,早给人家听得明明白白!如今反拿这珠花要胁咱家,指名道姓要娶你呢,你可高兴了?” 南湘儿这一下可吓得面如土色,如果真是门好亲事,也不至于有要胁一说。她急喊道,“外祖母救我!” 第216章把柄 宁四娘真是对南湘儿十分失望。 她早知道宁云涛那事,是宁淑珍和南湘儿想陷害宁芳,却被念葭机警避过。 宁淑珍毕竟隔着房,宁四娘不好说,可南湘儿是她的亲外孙女,宁芳的亲表姐,她怎么就没想到,若是宁芳名誉受损,她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难道还想指着这样丑事,在长辈面前邀功拿赏么?真是糊涂猪油蒙了心,白长了一副聪明脸蛋! 而让宁四娘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事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那日宴会刚结束,杜赫就迫不及待的跑到宁守仪那里,献上珠花和自己听到的一切。他没有明说,但是意思里已经流露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 宁守仪多老辣?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不过为了稳定局面,才虚与委蛇,拿话把他打发走了。 随后让宁四娘找来时,宁守仪本来是想说的,谁知一是禇秀琴怀孕,二是宁守信提出的合家之事更加重要,宁守仪也想考虑一下这事要怎么处理才好,所以没有立即告诉长房。 直等到今天,该嫁的嫁了,该合家的也合家了,他才有闲心找到宁四娘,拿出这朵珠花来。 宁四娘一下就明白了。 杜赫才中了个秀才,就敢这么算计宁家,这样的狼子野心,宁守仪就算再怎么后继无人,也绝不会跟这样的小子联姻。 但他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所以想了好些天才找到宁四娘,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他知道宁四娘是绝不会把南湘儿嫁去的,可夏珍珍家出身不高啊!最近不是一直托她说媒么?那能不能从夏家挑个闺女嫁去? 这样杜赫依旧是间接跟宁府联了姻,而夏家有钱,闺女嫁妆必然丰厚,不也能堵得上杜赫的嘴? 身为宁府的大家长,他说的自然没错。 可这样缺德的事,让一向正直的宁四娘怎能答应? 哦,宁看出杜赫是个白眼狼了,不宜联姻,就拿夏家闺女去填坑,有这么祸害人的么?再说杜赫抓住的也是宁家人的丑事,凭什么让夏家人去背这口黑锅? 宁四娘自然不愿。 可宁守仪问她,“那你舍得把自己的亲外孙女填这事里?” 握着那朵珠花,宁四娘沉默了。 如果不是南湘儿自作聪明,无意中落下了这朵珠花,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宁守仪,说一句,“你们二房的事,凭什么要我们长房的亲戚来填坑?” 可因为南湘儿自己犯蠢,留下了这样大的把柄,所以她不能。 没了珠花,杜赫是没有证据。可他有嘴,而且他又是在宁家借读这么多年的亲戚。也不必说谎,只要他把宁云涛南湘儿所做的事如实宣扬出去,二人就都别想再做人了。 当然,宁家也可以以势欺人,压得杜赫不敢吭声。可这样一来,便是结了仇。宁家当然不会怕杜赫这样一个小小秀才,只是没必要。 用一桩婚事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何要闹得这么大? 宁守仪是标准政客,所以会用政客思维来分析问题。 一件事情能不能做,端看其中的利弊。 宁四娘如果不同意,就得自己拿出解决方案来。但前提是,不能影响到宁家。 宁四娘终究没办法狠下心来把南湘儿送去填坑,便只能叫她放点血了。 “把你的东西归拢归拢,挑一千两银子的细软拿来。” 南湘儿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无事了,可听开口要一千两,未免又有些肉疼,支吾着道,“我,我哪有那么多……” 宁四娘冷笑,“你若舍不得,便带着你那些东西嫁人去!我再赔送你一千两,如何?” 南湘儿忙道,“我这就回去拿!” 等她走了,宁四娘才一阵阵的吐气,给自己顺气。真要跟南湘儿这不懂事的丫头计较,她真得把自己活活怄死。 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受点教训。可是她受的教训,也无非是吐些钱财,可回头要嫁给杜赫的女孩,只怕日子就难熬了。 宁四娘心中一阵发苦,自己到底,还是做了帮凶。 天将暗时,已经嫁了人的如意回来了。 把人遣散,悄悄道,“太太,都查清楚了。那杜家确实是曾与赵家有过口头婚约,此事左邻右舍都知道,只没有真凭实据,如今更兼杜赫有了功名,便是邻居们也不敢说什么了。” “那两家就这么算了?” “听说那杜大伯倒是愿意,只杜大娘不愿,早嚷着要给儿子寻个高门贵女做媳妇。寻常媒婆来说亲,她都是一口推了的。至于赵家,忠厚老实得很,曾有人撺掇着他家去闹,可赵大娘却说强扭的瓜不甜,总不能为个女婿就坑了闺女。只赵大叔咽不下这口气,几回杜大伯在大街上寻他说话,都没搭理来着。” 宁四娘听了,沉默良久,才道,“你去寻个人,照我说的办……” 直等如意走了,她才跪在菩萨面前祈祷,“一切罪孽皆是我的,只愿那姑娘日后能好过,就是折我十年阳寿也心甘情愿。” 于是过不上几日,杜赫这天赴宴回家时,正春风得意着,就听家里吵得不可开交。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不把这亲事退了,老娘就不活了!你听到没有?” 杜赫心中一凛,赶紧推门进去,却见好端端的家给砸得鸡零狗碎,然后他爹蔫蔫的蹲在地上,脸上已经给挠了好几道血印子。 而杜母一见儿子,便放声大哭的扑上来,“赫儿啊,你爹,你爹这个糊涂虫,灌了几杯黄汤,便在外头,便在外头把你的婚事许出去了!” 杜赫一听,如闻雷击。他是满心打算着要做宁家乘龙快婿的人,怎肯随意结亲? 顾不得安抚他娘,只厉声看着他爹,“既是醉酒行事,便是当不得真,还不速去退掉?真若赖上,我上衙门告他家去!” 杜母吃了一惊,再看儿子的表情,颇有些心惊,“这,这只怕不大好吧?” “怎会?” 杜母再看丈夫一眼,支支吾吾道,“你爹,你爹给你说的,仍是那赵家……人家一起哄,他便把你的生辰八字给了,还当众写了婚书!” 什么? 第217章善后 这回杜赫当真是如坠冰底,有生辰八字,有婚书,还有见证,况且结的还是早就跟他家有口头婚约的赵家,这样的婚事如何赖得掉? 不! 还是有一个法子的。 杜赫扭头去了宁家,宁家欠了他大人情,他们不会不管的! 只是才到宁家门口,就被一大群下人围着道喜。 “那事街上早传开了,没想到杜家大伯竟是这样爽快的人,当众就定了亲事,到时候我们可也要上门讨杯喜酒吃呢!” 拉拉扯扯间,杜赫满身的火气渐渐散去,开始变得犹豫。 这亲事已闹得人尽皆知,他此时反悔,真的好吗? 等他再见到宁守仪时,已失了底气,反倒是宁守仪笑得一如从前般忠厚,“原本,我还想着要跟你说门亲事……不过这样也好,苟富贵,勿相忘。嗯,咱们宁家的亲戚也是这么的明礼仪。” 原本在舌头上打转的话,忽地就说不出来了。 心思流转间,杜赫已经低下了头,“因此事父亲办得仓促,还怕府上见笑,所以特来告知一声。” 读书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名声。 娶赵家女会有千般不好,但唯有名声,是绝对差不了。 出人头地却不忘贫贱之交,另攀高枝和重信守喏比起来,哪个更好听? 横竖事已至些,与其赖账,还不如痛快承认。留着宁家这份人情,或许还有别的可以用上的地方。 果然,宁守仪笑道,“那家里既要办喜事,可有什么为难之处?都是亲戚,也不必客气。” 杜赫客气摇头,想存着人情,可宁守仪却道,“既然你不要,就加到你媳妇嫁妆里好了,也省得招了人眼。总之你好生上进,宁家就不会忘了你的。” 杜赫谢过,离开。 只是转身之间,难掩心中失落。 本来,那么好的一桩亲事,却给他爹的冲动无知,尽数毁了。 可宁守仪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却在惋惜,平白送他这小子这样一场好名声。不过总算能把事情圆过去了,倒也罢了。 回头,赵家就收到宁家差人悄悄送来的一百亩良田的地契,因已打过招呼,赵家如实写进了女儿的嫁妆单子里。 看闺女红着脸把田契收进嫁妆箱子,赵大叔挺高兴,“你们还怪我此事办得太仓促,我看咱们女婿还是有良心的,否则也不会让宁家把田契送到咱们女儿的嫁妆里来。说句不怕丑的话,就算将来女婿有什么,可着这一百亩地,咱们闺女的日子便是不愁的。” 赵大娘也满意了,却悄悄嘱咐女儿,“这男人喜新厌旧可快得很,他这会子愿意把宁家私下给的礼藏到你的嫁妆,将来可未必不会拿这些田地去养外室。咱家家底有限,往后能帮你的不多。你可要多长些心眼,看好自己的东西。不管这田地哪来的,只要入了你的嫁妆,就是你的,万万不可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哄了去。还有你那势利眼婆婆,定要多加些小气!” 赵家闺女连连点头。 等喜事办完,新娘子进了门,杜家才知宁家送的并不是什么金银之物,而是一百亩良田! 别说杜母怄得跺足捶胸,杜赫也未免心痛。 这良田又不比金银死物,花完就算,这会子又搁进嫁妆单子里,他将来便是要休妻,也得把田地吐出去! 而新婚妻子虽在其他方面柔顺无比,唯有在钱财上盯得死紧。 不管是杜赫柔情蜜意,还是杜母的恐吓威逼,那赵家闺女就是不肯把田地拿出来,反而看得越发紧了。 杜家母子无法,只得作罢。就看在这一百亩良田的份上,都不敢轻慢了这个媳妇。 随后宁四娘得到消息,才总算浅浅舒了口气。也不枉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给赵家闺女添妆了。 只愿那姑娘日后过得如意,她心里也稍平静些。 前前后后这么一折腾,春天都已过完,入了夏日。 宁守仪那边的两个孙女也终于都说定人家了,一个许给了江州通判家的孙子,一个许给了常来家中看病的陈大夫家的侄子。 看着天差地远,可宁芳得知后,琢磨了一时,却是笑了。这个大伯,还真是左右逢源,两不耽误啊! 通判家的孙子,六品人家的官宦子弟,本人资质平平,但他有个好哥哥,已中了秀才,正是上回宁家春宴上,宁守仪小纸条上写的那位。 至于陈家,出过好几位御医了,虽不文不武,却也算得上是官宦人家。而他这位侄子,听说挺能干的,做着药材生意,还供应着宫里。 虽这生意比不上丝绸盐茶量大暴利,却比寻常人家富庶安稳许多。况且行医弄药的,大半人家都有求得上门的时候,那香火情必是少不了的。 所以宁芳想明白过来,倒是挺佩服宁守仪的。 就算从前再怎么风光过,可到了该退的年纪,就主动退下来。退下来之后,虽然在家中也有些小小矫情,但在儿女婚事上,却保持清醒的认识。 并没有掐尖冒头,去高攀谁家,只结这么两门根基稳当的亲事,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活得半点也不糊涂。相比之下,夏家还是根基浅薄,不够看了。 屋里,夏明启真是没脸来见小妹子。 反倒是夏珍珍安慰着他,“大哥别这样,这事是二嫂不懂事,也是难为你了,我都能明白的,婆婆就更明白了。” 夏明启摇着头,羞愧万分。 那日春宴之后,他就启程回家了,高高兴兴把戴良之事一说,原以为夏二太太会立即答应,没想到夏二太太却不大高兴。 夏二太太觉得,她虽然是想找个会读书的孙女婿改换门庭,可至少也要象宁怀璧这样有些根基的。 至于戴良这样的穷酸秀才,乡下一抓一大把,她又何苦要贴上大笔嫁妆,养这么个人? 可近日经公婆敲打,她也不敢直接拒绝,就表示如果戴良肯做上门女婿,那她就同意。 听她居然提出这么个要求,夏明启差点鼻子都气歪了。 那戴家只兄弟两个,大哥死了,只给寡嫂留下一对女儿,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同意做上门女婿? 再说了,戴家是根基浅薄了些,可若非如此,人家堂堂一个秀才,凭什么同意娶个商户的女儿? 亏她还好意思拿自家孙女跟夏珍珍作比,说夏珍珍再怎么也嫁了进士为妻,她的孙女也不好太差。 可这能比得了吗? 夏珍珍就算也是商户之女,却是正经的嫡出,父母双全,兄弟又多。 夏家二房的孙女却是花钱买来的丫头生的庶出,还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更加没有兄弟。 名分、福气上全都差了一大截,怎么比? 就算要比,也不是谁都有夏珍珍当年的好运气! 也不是每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掉到水里,都有名门公子愿意救的。 所以夏明启这会子来,只跟妹妹说,“算咱家没福,你去替我谢谢你婆婆,劳她费心了。这亲事,往后,不提也罢!” 第218章看好 夏珍珍却道,“我当日既答应了要管这事,好歹总得让我说成一桩才行。上回大哥来,本来还有个人家要你看的,只我怕人家看不上咱们,拦着没让我婆婆说。谁知那家太太竟自己找上我了,透了那么点子意思。既然魏家不同意,哥哥回去把这家说了,包管二嫂欢喜!” 夏明启一听愣了,“那是谁家?” 夏珍珍掩嘴笑道,“你再想不到的,竟是齐家!不是旁人,就是上回那个能倒背如流的齐瑞华!” 夏明启这回可真是瞠目结舌了。 就戴良那样的,他都觉得已经是门极好的亲事了。若能找着齐瑞华这样的,那简直是天下掉馅饼啊! 可齐家这是怎么长的眼睛,怎么就看上夏家上? 宁芳看大舅舅难得露出这一脸呆样,倒是咯咯笑了,拿小银叉子从果盘里叉了块冰好的甜瓜递到夏明启面前,送到他的面前。 “大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看这门亲事,齐家可是要占便宜的。” “顽皮!”夏珍珍瞪眼抬手就想打,却被夏明启给挡了。 笑着伸手接过叉子吃甜瓜,“那芳姐儿就指点下舅舅呗。” 宁芳还真不客气了。 齐家太太想跟夏家结亲,可不是脑子进水了,更不是犯糊涂了。相反,跟宁守仪定下的两门亲事一样,她觉得,齐家太太也是极精明的。 首先,齐家家道中落,确实需要钱。 齐瑞华虽中了秀中,但要供他继续读书,寻常读个二三十年中举的也有,确实是笔不小的花费。与其抱着门第牌子饿死,不如务实一点,先娶个有钱媳妇。 而在宁芳跟齐瑞萱的交往中,也听她提过,家里也一直想做些小本买卖,可苦于一没有本钱,二又没有门道,所以一直无法实行。 至于夏家,虽出身不高,但如今不是有宁怀璧这样一个做官的女婿么?再说了,上回宁芳在御前挣了彩头,夏珍珍可是敲锣打鼓往娘家送了一趟。如今谁还敢把夏家只当普通的商户人家看? 而在夏珍珍流露出要给娘家女孩说亲时,齐家太太曾命人仔细去打听过夏家的情况。 虽说没有父兄的庶女是显得单薄了些,但同样有个好处就是结这样的亲,不必担心娘家上门来找事。反而因为没有男丁,必重视女婿,夏家二房必千方百计维护女婿的利益。 “……再说咱家所在的泰兴县离金陵远,倒是夏家的姑奶奶就正在金陵。所以,说句舅舅别恼的话,她们竟不是跟夏家结亲,是跟我们宁家结亲呢!” 宁芳一面笑着说完,一面狗腿着给吃完甜瓜的舅舅递帕子擦手。 夏珍珍又恼了,“这孩子,说话越发没个检点了!看在你祖母面前,敢不敢这么放肆?” 夏明启却道,“你别怪孩子。你大哥脑子笨,就得芳儿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才行。” 他又不是真傻,只是没有接触过大户人家这些弯弯绕绕而已。 不过想了想,却有几分担忧,“这样说来,齐家结亲也不是真心瞧上咱们家姑娘,不过是借势罢了。可这样把人嫁了来,万一,万一过不好可怎么办?” 到底是亲弟弟的孙女,就算再不好,他这个当大伯祖的,还得护着。 这回宁芳并不插嘴,反倒是夏珍珍道,“所以这就得想好了,世上事哪有那么好的?既想人家门第高,又要人家宠着你。齐家太太我认识,人不是坏人,但很是精明能干。做她媳妇,只怕头些年是要吃些苦头的。我多年不在家,也不知那俩丫头品性如何。大哥若觉得合适,倒可以回去说一说。” 确实,夏明启默默点头。 想结门好亲,哪有不付出代价的?看夏珍珍,就是现成的例子了。 若侄孙女懂事,自然可以安安稳稳做她的正房太太。若是不懂事,只要不太出格,象齐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太打脸。只回头纳个贵妾进门,或者把当家的权力交到其他儿媳妇手上便是。好比现在夏珍珍肯长进,所以管了事,那长房的梅氏不就歇着了么? 考虑再三,夏明启还是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决定回去跟家里商量之后,再来答复,走前还特意去跟宁四娘道了个歉,为了戴良之事,辜负了她的心意。 宁四娘却毫不介意,“这亲事旁人看着好没用,得自家欢喜才行。尤其做长辈的,慎重些也是对的。” 夏明启想着窝火,本告了辞,抬脚要走,却又忽地一个弯子转了回来,“亲家太太,咱们也不是外人,有件事,能不能讨您一个主意?” 宁四娘道,“你说。” 夏明启很是赧颜,“我女儿是早都嫁了,也没有合适的孙女,可我三弟家有个小女儿,马上要行及笄礼了。那丫头小时候身子不大好,算命的说不宜早嫁,至少要过了十五才能议亲,所以一直耽搁下来。人长的是没话说,打小也是读书识字的,只身子有些娇弱。还有我那弟媳妇,因是中年得女,从前便早早放过话,她家嫁女儿,若不是不能生,是绝不许男方纳小的,但嫁妆一定给足。那戴家人丁单薄,定盼着开枝散叶,我知道这或许不大合适,也不知我三弟家如今有没有相中的,可……” 他有些说不下去,可宁四娘已经完全明白了。并理解的叹道,“你这做大哥的,真是不容易,操着多少家的心啊。好在戴家跟咱们也熟,你要不且稍坐一会儿,我这就把人请来问上一句?” 夏明启很是感激。 他是真的很看好戴良,也看好戴大嫂一家人,所以不想错过这门亲事。 很快,戴大嫂来了,还顺手提了一篮子自家园子里新结的嫩苦瓜。 “……如今天热,把这苦瓜切得碎碎的,摊在鸡蛋里,撒把葱花煎饼子吃,最是清热败火不过,且又不甚苦。故此给府上带了些,别嫌弃。” 宁四娘笑着说怎会,立即命人拿到厨下去做,然后问了家中安好,便打听起来。 “有户亲戚人家,女儿身子有些娇弱,偏爹娘疼爱,很是肯出嫁妆,却除非自家女儿不能生,否则不许纳妾。偏又托到我这儿来,正头疼呢。” 戴大嫂愣了愣,忽地拍着巴掌笑道,“这亲事好啊!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将来我家大妞二妞要招女婿,必也得是这样的。况且又是太太亲戚,必是错不了的。只可惜我家太寒酸了些,否则,我都想替小叔上门提亲!” 坐在一墙之隔的夏明启听了这话,可是喜不自胜。若不是三弟家的掌上明珠,他是即刻就要答应下来的。 等宁四娘送走了戴大嫂,夏明启出来,就是深深一躬,“我这就立即去我三弟家,不管成与不成,必谢过太太厚德!” 宁四娘笑着让媳妇送客。 回头却跟宁芳说,“你这个大舅舅,日后必得福报。” 重视人才,爱惜人才,又能为亲戚拉得下脸面,折得下腰。这样的好人,如无福报,简直天理难容! 宁芳深以为然。 第219章双喜 又过上月余,夏明启又来了。正是酷暑时节,他却浑身上下喜气洋洋。 两桩婚事,两个夏家都答应了。 夏二太太听说齐家婚事,十分满意,顿时点了头不说,还主动表示把嫁妆加到五千两! 而夏三太太更加豪气,也不说钱不钱了,她直接把她丈夫派来了。 宁芳也这才见到了她一直久闻其名,却未见其人的三舅舅。 夏家兄弟四个,除开早逝的夏明泰不知如何,不论是稳重的老大夏明启,圆滑的老四夏明达,身上都有股子商人味道。 可老三夏明昌却硬象是投错了胎,虽面貌与兄弟们相似,但气质却更象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郎。可能是长期是做茶叶生意,一身若有若无淡淡茶香,更为他添了几分气韵。 宁芳看得惊奇万分,宁茵更是见了他就躲到姐姐身后,非常警惕的问,“三舅舅袖子里藏的是戒尺么?” 春宴过后,小丫头就和宁芸手牵手去上了早已渴盼的学堂。 可初来乍到,哪有不犯错的? 挨过几回板子之后,宁茵如今对一切带着夫子气的生物都保持着高度警惕。甚至包括她亲亲的爹,前些天回来都没能得到小胖妞香香的吻,生怕给揪出错来,又要挨板子。 夏明昌尴尬了。 夏明启笑着把宁茵抱了起来,“莫怕莫怕,你们三叔啊,打小就是这么个脾气。明明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偏偏装出个读书人的老实模样,也不知被他哄了多少人去。” 于是,被当众揪出老底的夏明昌反而不尴尬了,从袖子里取出个疑似板子的物件,原来竟是一块刚解出,却尚未雕琢的长条形玉板。 “来得急了些,也没给你们兄弟姐妹准备份象样的礼物,临出门你们舅母就塞了这个,你们看喜欢什么就一人雕个什么吧。” 哗! 这么大一块上好的冰种翡翠,三舅母果然是女中豪杰! 且不提宁芳兄妹几个拿着玉板热议各自要雕些什么,夏珍珍带着两位兄长去跟宁四娘商议正事了。 正式和戴大嫂见了一面,又亲自跑去桐安县见过了戴良,夏明昌收了戴家祖上留下来的一只老银镯,回了女儿小时候带的一枚玉坠子,算是定下亲事。 因夏明昌心疼女儿,约定让她多养两年,等满了十六岁,看明年下半年或是后年春上,再议佳期。 而齐家也正式托了媒人到宁府提亲,夏明启代表夏二太太,接受了齐家送的小定。因齐家太太想早点娶媳妇,所以第一次见面,就把婚期定在了年底。 两桩喜事定下,众人纷纷道贺。 只南湘儿颇有几分瞧不起,但她最近刚被罚了一千两,人老实多了,不敢再说露骨的话,只道,“这夏家二房倒还罢了,三房也太屈就了吧?” 宁芳嗤之以鼻,旁边宁绍棠只说了五个字,“莫欺少年穷!” 宁芳点头,很是! 别看如今戴家势弱,可以戴良的为人,宁芳觉得,只怕他将来会在朝堂上比齐瑞能走得更远。 否则,她两个舅舅又不是吃白饭长大的,怎么可能同时看中戴家,还舍得把掌上明珠嫁与他呢? 等夏家两兄弟回了泰兴,向爹娘禀报两桩喜事,夏太公和夏太婆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赞好。 可夏二太太看着齐家送来整整齐齐的小定,再看夏明昌手上那一只又老又旧的银镯子,未免有几分得意。 嘴上偏还说,“三叔就是比我这妇道人家有眼光,侄女儿嫁到那样人家,只怕进门就能当家作主的,可不象我们家丫头,只怕跟她姑奶奶一样,有得学了!” 夏明启顿时皱了眉,这样显摆有意思么? 可夏明昌却毫不在意的一笑,“长嫂如母,我家丫头且还嫩着呢,早跟亲家说好了,让她多费心教着吧。” 夏二太太挺没趣的,背过身嘀咕一声,“装什么?” 在她看来,夏明昌肯结这门亲事,肯定是因为女儿身弱不好嫁,所以找到戴家。上面没难有缠的公婆,下头又没有兄弟侄儿分家产,进门就能当家作主,还能管着夫君不纳妾,才允了的。也不想想,戴家那样穷酸,就嫁了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她挑的齐家,到底是书香门第,说出去都不知体面多少倍。 可夏大太太忽地瞟这个弟妹一眼,“但愿弟妹日后不要后悔,你可是有两个孙女的。此时拒绝了,日后可不能怪三叔抢了你的亲事。” 夏二太太心道,她为什么要后悔? 就算戴良是秀才,可她孙女婿也是啊!家世又好上那么多。 就算只能嫁一个,另一个也可以许给自家亲戚,怎么看也比戴家强得多。 所以她道,“放心吧大嫂,此事绝怪不到你们头上。” 说这话的时候,夏二太太可不知道,她日后会为这句话,悔青了肠子,一直遗憾到死都念念不忘。 夏大太太一笑,不说旁的了,只道,“既然年底就要成亲,是不是先把鸾姐儿送到姑奶奶家去,学学规矩?” 鸾姐儿便是夏二太太的大孙女,教过宁茵桂圆诗的那位。因颇有几分才情,且做姐姐的,性子更加温厚能容人,是以决意和齐家结亲。 但夏家教得再好,跟正经的书香门第还是有差距,是以夏大太太才有这么一说。 夏明启道,“我走前已经跟小妹说起这事了,宁肯眼下多吃些苦头,好过去到婆家遭罪。到时,就从宁家发嫁吧。” 夏二太太虽然不舍,也知这是没法子的事情。点头答应,自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夏老太公微微叹息一声,从箱子里取出两份嫁妆钱,一份让夏明昌带回去,一份让夏明启回头悄悄给夏珍珍带去。 “老三和你媳妇都是能干的,既肯跟那戴家结亲,必会安置妥当,这钱只当我们老两口给孙女添妆了。只鸾姐儿这边,要烦老大你操些心了。那孩子比她姑奶奶在家还老实,又是嫁进高门,只怕头几年日子不好过。这钱给你妹妹收着,让她在金陵多替她上下打点着些。若不够,只管回来说。” 兄弟俩对视一眼,知老人心意不好违拗,均默默把钱接了。 但心中俱是明白,夏二太太贪图齐家名声好听,可这样高门大户的媳妇哪是这么容易做的? 夏珍珍是幸运,遇到了宁四娘这么个明白事理的婆婆,才容她在糊涂了十来年之后,还肯给机会,让她在宁家站住脚,可其他人家就很难说了。 虽说姑娘要高嫁,但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能力高嫁。 说句真心话,就算是此刻有机会换,夏明昌也是绝不肯答应把女儿嫁到齐家的。不是齐家不好,而是他更想让自家娇养大的女儿过得舒心。 否则象齐家那样,远的不多,能拦得住丈夫纳妾么? 但戴家,他们就能理直气壮提出这样要求。 可已经说定之事,就没什么好讲的。家长能做的,只是尽量给孩子们选个好的前程,剩下的日子,还得她们自己去过。 第220章挑拣 夏家两门婚事议定,上门恭喜的人就多了。南湘儿就算瞧不起,难免心中开始泛酸。 身边有懂事丫鬟便劝,“小姐说来也到年纪了,何苦跟太太拗着?跟二姐儿似的上前去撒个娇卖个乖不是挺好的么?就象从前您在大爷跟前,不就做得挺好的?” 可外祖母跟大舅舅一样么? 宁怀瑜是不管南湘儿怎么任性,哪怕讲个傻笑话,都无条件惯着她的,可宁四娘显然不吃这一套,要在她跟前卖乖,就非得拿出些真东西来不可。 象宁芳,前儿是因天热,宁四娘胃口不佳,特地下厨亲手拌了道酸辣凉粉送去。昨儿是替宁四娘抄了本经书,偏偏这些都是南湘儿最不爱的。 这么大热的天,谁爱下厨房写字来着?也就那个马屁精了! 可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南湘儿未免也有些心急,便从丫鬟的针线里挑了只快完工的荷花鲤鱼荷包,帮忙穿了个珠子,就当做是自己做的,晚上请安时,便拿去孝敬宁四娘了。 夏珍珍是个实心眼,见了便赞,“哟,大姑娘的针线活很有长进啊!上回看你还只能绣单层五瓣荷花,这回都能绣三层的了,还有这鲤鱼,跟活了似的。啧,真好看,怎么练的?” 南湘儿一下就尴尬了。 相处多日,她也知道,夏珍珍没那么多的心眼算计人。可有时就是这样的实在人,才更叫人受不了。 宁芳倒是反应过来,忙笑着解围,“所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正好池子里的荷花开了,我看这个荷包跟祖母那身荷叶纹的新裙子也般配,赶明儿不如挂上试试?” 宁四娘淡淡笑着,把荷包收下,算是揭过此节。 南湘儿却觉宁芳既猜出来了,还说这话,分明便是在嘲讽她,心中越发憎恶,只眼下有求于人,不好多说。 宁四娘慧眼如炬,岂会不知?只心中暗叹,一时等众人请过安后,她独把南湘儿留了下来。 “原本,这话是不该跟你个女孩儿说的。只你年纪大了,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倒宁肯问问你的意思,省得你回头怨我。” 南湘儿心头一跳,就听宁四娘直言道,“我近日也给你看了两桩亲事。一桩是你七婶家的侄儿,简家的三公子,这回也中了秀才的那个。他是嫡出,又是幼子,日后成亲你就不必做宗妇,省了许多的家务事。” 南湘儿没吭声,可看着宁四娘的目光,显然期待着下一个。 宁四娘心中略有些失望,道,“另一个是你大伯祖同窗家的子侄,姓傅,祖父也曾做过同知,家中倒还殷实。只是长子嫡孙,日后嫁过去,会有些辛苦。” 在宁四娘帮宁守仪找孙婿的时候,宁守仪也和她分享着资源。 象陈大夫家的侄子,就是宁四娘觉得不错,向宁守仪推荐的。而投桃报李,宁守仪也给宁四娘推荐了这个傅家人选。 说心里话,这个人选比陈家更好。但宁守仪深知,自家两个孙女儿绝无可能承担起宗妇之职,所以不如推荐给宁四娘了。 但宁四娘虽觉不错,却也只作为一个备选,她心里更看好的是简三公子。 一来简家在金陵人脉广,嫁过去便多有长辈照应,小两口日子好过。二来简家那孩子心思单纯,性子绵软些,便是南湘儿有些小性子,只怕也肯包容些。 相比之下,傅家这位长公子就城府得多了,为人一看便精明干练。若南湘儿讨得他欢心还好,若讨不到,只怕小两口就要磕磕碰碰的了。 况且简家离得极近,若婚后有事,也好调停。不象傅家离得远,真小两口有个什么矛盾,那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宁四娘便苦口婆心,耐心跟外孙女分析了。 “……你娘过世虽不怨你,可世人难免多有闲话。难得这两家都是知根知底,不会计较这些,不论你选哪一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且家境殷实了。” 可这要求也太低了吧? 南湘儿可是一个也不满意! 她前几日还八卦夏家那两门亲事结得差劲呢,若如今自己也挑了个差不多的,跟她们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沉默半晌,她也顾不得厚颜,自己开口了。 “本来,这样的话,也不好我一个女孩儿说。可谁叫我自小没了娘呢?只好请外祖母替我做主了。那日,那日我看何刺史家的公子,倒是文武双全……” 宁四娘一听,胸口的气就堵上来了。这才见过几面,只看了一套花拳绣腿,便觉得人家文武双全了? “我不怕索性告诉你实话,那日你那么盯着人看,我却也当真打听过!” 看南湘儿虽臊红了脸,却竖着耳朵听的模样,宁四娘气得几乎乐了。一个女孩儿家,有这么不知矜持的么?既然如此,那她可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了。 “刺史家的公子,自是高枝。只可惜那位何公子还年幼时,便由母亲作主,跟舅舅家的表妹订了亲。他舅舅家却也是皇商,专供着宫中的海棠花。因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是以对这个未来女婿十分用心。打小他要习文,便请了江南最好的文先生。要练武,便请了江湖上有名的武教头,可学了这十来年,也没见有个甚么名堂。反倒是听说惯爱怜香惜玉,为此还在些名声不大好的地方打了几架,很是出名。” 南湘儿一听,脸不红了,耳朵也不竖了,一张俏脸,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扭。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是听得懂的。 名声不大好的地方,多半是秦楼楚馆了。在那些地方怜香惜玉,不就是争风吃醋?再说,已经和有钱的表妹订了亲,却还这样行事,可见为人浮躁,不知检点了。 南湘儿再怎么作践自己,也不至于去给做二房吧?可想想要她在简家和傅家之中二选一,她又不甘心。索性今日已是豁出去的,又没有旁人,她也不怕丢脸了。 “若是金陵实在寻不到合适的,我宁可去京城!” 什么? 宁四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去京城?京城又没个亲戚,谁管你?” 南湘儿不服,“怎么没有?咱家三舅公不就在京城么?只要外祖母一封信去,自会照应。” 宁四娘只听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南湘儿有点不安分,上回程岳来,也显露了些许。可她觉得,自己打压得已经够明显的了,没想到南湘儿居然还不死心。反而想追到京城去,她这是脸皮厚到一定程度了,还是异想天开到一定程度了? “你这心太大,外祖母也无能为力。不如你去找你大舅舅,看他能替你寻门怎样的好亲。” 宁四娘一句话,把南湘儿堵了回去,然后干脆利落的送人出了门。 她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活活气死! 南湘儿碰一鼻子灰,没趣的回房了。 可心中到底不服气,不过两日,也顾不得天气暑热,果然找到鸡鸣寺里去。时间看漏了,补昨天的一章 第221章活着 鸡鸣寺,在金陵郊区鸡笼山上。 因山中清凉,又是本地名胜,虽值炎炎夏日,还是有些香客过来赏玩。 梅氏见此,在下车前就让南湘儿戴上了帷帽。 深知这位表小姐的脾气,故此就算今天宁四娘特批了假,但宁芳兄妹宁可上学,都没人愿意跟着出来玩。 最后只有心系丈夫的梅氏,强拖了房中的春姨娘作伴,跟着一起来了。 不是她看重春姨娘,而是她也怕了南湘儿闹出什么状况,无法交差,好歹带个姨娘,回去不也能做个人证? 只是看看顶着这么大的太阳跑来逛鸡鸣寺的,要么是真心看风景的游客,要么就是虔诚的香客,南湘儿无聊的在帷帽后撇了撇嘴,没有招惹其中的任何一个,径直去寻她宁怀瑜了。 “大爷到林子里去和人下棋了。”接待她们的奕秋姨娘,恭顺冷淡的倒了茶,就一副不想多话的模样。 她本就不胖,如今又清瘦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偏偏后颈处,高高的衣领也没能完全遮住枚青紫的印记,又给那冷冽的眉眼中添了几分别样的媚态。 梅氏到底有几分心虚,命人取出礼物,“这是南边送来的香云纱,做夏裳最凉爽不过,你也做两身吧。” “谢过大奶奶。”奕秋接了衣料,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放下了。 梅氏很是尴尬,南湘儿却不管这些,喝口茶便道,“既然舅舅在林子里,那我找他去!” 春姨娘趁机道,“大奶奶快跟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就是。” 梅氏也怕南湘儿冒冒失失,冲撞了丈夫的贵客,回头不会怪她,却会迁怒自己,慌忙跟了上去。这边奕秋一直绷着的脸,才终于松动了三分。 春姨娘微微叹了口气,取了一瓶药递到奕秋面前,“这是陈大夫家的秘治水蜜丸,专治妇人气血两亏,月事不调的。每天早晚各一颗,吃完若觉得好,下回再给你送。” 奕秋却抓起药瓶就要往地上砸,“我养好了作甚么?不如早些死了干净!” 春姨娘道,“你想死我拦不住。只你死前不妨想想这一辈子,值么?” 一句话,把奕秋问得泪流满面。 值? 当然是不值! 春姨娘眼泪也落了下来,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咱们春夏秋冬四个丫头,虽不是一日进的梅家,却先后都分到了大奶奶身边伺候。想着小姐总比跟着少爷贴心,这么些年下来,我敢摸着良心说一句,忠心耿耿是做到了的,可如今都是什么下场?挽夏生三姐儿时死了,画冬那样一个老实丫头,给了金奶娘的侄子,成天不是打就是骂,过得跟苦水里泡着似的。我时常就想不通,我自问这辈子没干过一件亏心事,为何老天这么对我?” 奕秋捂着脸,哭得说不出话来。 春姨娘抚着她的头,把她揽在了怀里,“明明大奶奶在闺中的时候,答应过我们,等她嫁了,会给咱们都寻个好归宿的。可她骗人,她一样也没做到!甚至,她为了讨好大爷,还给你灌了那样的药!你若死了,你以为她会有多伤心么?会自责么?不会的。她顶多假惺惺的哭一场,再给你做场法事,就说她尽到心了。这么一想,你还想死么?” 奕秋抱着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春姨娘道,“好好活着吧,我不信老天总这么待咱们。从前那样艰难都熬过来了,何况如今越来越好了?你不知道吧,我虽想着给你寻些调身子的药,却苦于不敢开口。是萱姐儿懂事,瞧出我惦记着你,特意在太太跟前说,你在外头服侍大爷辛苦了,要给你带东西,太太便一下记着你了。直说忙忘了,又让二奶奶去替你寻了药来。” 奕秋抬起哭红的双眼,颤声道,“真,真是太太惦着我?” 春姨娘点头,“果真是太太说的,还让我来问问你缺什么,要什么就只管说,可别委屈着自己。后头二奶奶还悄悄塞了我二十两银子,说给你零花。我想着你在庙里,也没什么花销,只怕拿了又给咱们那位狠心的爷拿去,便替你回了。” 奕秋点头,她在外头,行动皆不由自己。把钱放身上,真是最没有用处的。还不如留着这份人情,以后讨别的东西。 春姨娘道,“咱们太太是个心善,二奶奶也是个有心人。你的事,是大奶奶对不起你,太太心里明白,只不好说。只要你好好活着,回头太太指不定会在哪里拉你一把,若你死了,可就真的什么想头都没有了。” 奕秋咬牙,“好,我听你的,我活!我倒要看看,咱们贤惠的大奶奶,最后是个什么终局!” 春姨娘抚着她的肩,不再多劝。 就算心里有恨,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树林那边,在阳光透射的绿荫之下,一身紫衣白裙的南湘儿正笑吟吟的,给大舅舅的新朋友见礼。 高文秀没有想到,宁怀瑜竟然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外甥女。 而南湘儿也没有想到,舅舅的新朋友居然是金陵府尹高文秀! 这可是南湘儿除了程岳之外,见过品级最高的官员了。足足的正四品,还极有实权。 当然,这位高大人长得也非常儒雅。虽已有四十好几,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就跟三十出头似的,特别有中年男子的魅力。 梅氏站在一旁,很是后悔。 她也不知丈夫的朋友会是这样的高官,若是不上前见礼,自然失礼,可上前见礼,她这年纪却不如南湘儿合适了。 毕竟南湘儿还可以仗着是晚辈,在那里撒娇卖痴,她一个已婚妇人,便十分尴尬。想上前唤南湘儿回来,偏偏南湘儿好似挺讨这位大人喜欢,还跟她聊得颇欢。想独自离开,那就更不合适了。 到底,做官的人多半还是要脸的。 高文秀虽然有心多逗弄南湘儿几句,但是瞟到梅氏在一旁坐卧不安,便起身告辞了。 约了宁怀瑜改日再下棋,便先行离去。 此时,宁怀瑜才问宝贝外甥女,怎么大热的天,跑过来了。 南湘儿张嘴就告状,“外祖母给我说了两门亲事,听都听不下去!” 可等她把两家人的情况一说,宁怀瑜却罕见的沉默了。 第222章报丧 宁怀瑜不是南湘儿这样不懂事的小姑娘,所以一听便知道,宁四娘给南湘儿安排的两桩亲事,并不辱没她的身份。 相反,还十分得宜。 南家虽然门庭显赫,但那已经是过去的辉煌了,真正的大户人家不会看得上他们,太低的人家又不好将就。还真就宁四娘挑的这两户人家,不高不低的,正好合适。 否则,南湘儿虽是嫡出,但生母早夭这点就极招人忌讳,有些人只怕还要说她命硬克母。而她父亲又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弟,没有任何功名。 除非现在宁家兄弟突然立下不世奇功,能加官进爵,位极人臣。否则南湘儿就是个天仙,只怕也没什么高门肯要。 可这样的事实,宁怀瑜不便点破,而心高气傲的南湘儿更加不愿意去面对,她只揪着一点不放。 “怎么说,咱家跟英王府都是亲戚,便是在这种时候去求人帮帮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见外祖母不是真心疼我!舅舅,你素来最疼我,你回去帮我说说,好不好?” 宁怀瑜,还真没这个脸去说。 程家的姻亲一直都在,可自从老姑奶奶过世后,这么多年宁家也没人走得通,就知道这样的高枝不是谁都攀得起的。 这回宁芳母女机缘巧合,跟人家搭上线了。就算宁家人知道,哪怕是宁守仪,也不好意思去占这个便宜。 况且如今宁怀瑜能脱了盐税案这么大的事情,清清静静坐在这里下棋清修,已经是托了程家的人情。此刻若再不知羞耻凑上去,那就真有些得寸进尺了。 可宁怀瑜却不愿破坏她在外甥女跟前的形象,只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外祖母素来固执,就算我回去了,她若不愿,又能怎样?” 南湘儿极为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梅氏见状,便想岔开话题,拿了儿子得了先生夸奖的一篇功课来给丈夫看。可才起个头,却被宁怀瑜不耐烦的打断了。 “既有先生,教他便是先生的事,找我作甚?” 梅氏心中一惊,还想再劝着些,宁怀瑜却不耐烦听了。还想替南湘儿出出馊主意,忽地宁四娘派了人来,说是家中出了急事,不仅让南湘儿赶紧回去,还让宁怀瑜也赶紧回去。 宁怀瑜忙问出了何事,他知道嫡母的脾气,如果不是当真出了大事,断然不会开这个口。 下人瞟了南湘儿一眼,方道,“是南家来人了,说咱们大姑爷,没了。” 梅氏听得大吃一惊,再看南湘儿也变了脸色,不过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冲着宁怀瑜说的,“大舅舅,我可不要回家守孝!” 梅氏皱眉。 这话实在太无礼了,哪有亲爹过世了,不问青红皂白,只关心自己要不要回家守孝的? 再说,身为嫡长女,父亲没了,不回家奔丧,象话吗? 她急忙催着丈夫回去,可宁怀瑜目光闪了闪,却跟梅氏说,“你带湘儿快回去,只说庙里的方丈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身带煞气,出不得远门。我便只好在这寺中闭关,给姐夫做七七四十九法事尽心了。” 南湘儿一惊,“大舅舅,你不管我么?” 宁怀瑜道,“傻丫头,若我不回去,你祖母哪里再找人送你回家?” 宁怀璧在任上,不可能告假。宁四娘是长辈,也不好去给个晚辈奔丧,总不能让南湘儿自己回去。 于是南湘儿听明白后,反倒笑了,“还是舅舅想得周全!” 宁怀瑜见此也忍不住轻拍了她一记,“这种时候你怎么能笑?回去便是装,也要装个哭样儿来,越惨越好。再有你那婚事,要不就听你外祖母的,不管是简家还是傅家,先订下一家再说。否则你这守孝三年过去,都多大了?” 南湘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今年下半年就要满十五了,如今说亲正合适。可三年之后就十八了,那可是十足的老姑娘! 到时别说她还挑三拣四,别人不挑拣她就不错了。 南湘儿不甘心,可如今却也无法。宁怀瑜又再三叮嘱梅氏,一定要把话给宁四娘带到。 梅氏本不愿意,可她素来逆来顺受惯了,只得记下。 等匆匆赶回宁府,宁四娘已经命人赶着给南湘儿准备了麻布孝衣。洗了脂粉,去了簪环,梅氏才带她去到宁四娘那边说话,果然就见到两个从南家过来报丧的老仆。 “……三爷去年冬天赏了场雪,回来就有些咳嗽。起初没留意,又赶上快过年了,怕长辈烦恼,便自己扛着。谁知年后就躺下了,寻医问药,请了无数大夫,都说拖得太久,不好医治了。原是早想来府上说一声,偏偏又听说这边官司打得厉害,连四皇子也在。家里怕惊扰府上,也是盼着三爷能好,便压着没说。谁知上月初五夜里,三爷便没了,便赶紧打发小的们来报信。只家里老太太说,若有孝心,在哪里守着也是一样的。不拘一定要回去,横竖有亲家太太看着,家里也是放心的。” 南湘儿听到这儿,心中窃喜,才想说几句“女儿不孝,就在这边守着”之类的话,宁四娘却是面沉似水的开了口。 “虽府上老太太信我,但礼不可废。湘儿你去收拾收拾,明日便送你回南昌,送父亲下葬!我记得南昌风俗,亦是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若路上赶一赶,还是赶得到的吧?” 南府下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他们下人出门,一路坐些小船也只用了不到半月,便到了金陵,若是主子出门,舍得花钱坐大船,肯定速度更快。只家中让他们出来的时候,可是没打算着让南湘儿回去奔丧的,这么急匆匆的赶回去,家里怪罪可怎么办? 但宁四娘显然是已经决定了,完全不想跟他们多说,便吩咐人带他们下去休息。只回头却是气得一拍桌子,“简直欺人太甚!” 南湘儿还不知好歹的问,“既然家里都不让我回去,大舅舅又病着,不如……” 宁四娘却一个耳光子,打在了她的脸上! 第223章同去 “这是为人子女说的话么?” 宁四娘是真火了,生平最不爱动手的人,都逼得动手打了人,甚至还想再来一个耳光打醒南湘儿。 “南家不让你回去奔丧,你就不回去了,你要人家在背后嚼你一辈子舌根?连亲爹没了都不回去奔丧的姑娘,这么冷心冷情,回头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看得上你?” 南湘儿又惊又疼,二话不敢说,哭着回去收拾了。 这边梅氏才小心翼翼道,“大姑爷上月初五便没了,南家却直拖到如今才来报信,显见得是不想让外甥女回去。咱们虽然知礼,可只怕就算这么送外甥女回去了,还要落下纷争。” 宁四娘冷哼,一针见血道,“什么纷争?无非就是怕多个人回去讨要嫁妆罢了!当初因有姑爷在,湘儿又小,故此我从未向南家讨要过什么。真没想到堂堂帝师之家竟沦落至此,还要算计这些东西!” 梅氏硬着头皮道,“回来之前,相公说,当初他把外甥女带出来时,曾应承过大姑爷,不再讨要那些嫁妆……” 宁四娘气得笑了,“当年我便没要,如今时隔多年,难道你们还以为,我要让你们去讨要钱财?所以躲着不敢回来?” 你们? 梅氏敏感的捕捉到什么,一下子愣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让媳妇带湘儿去南家?” “难道还要我亲自去吗?”宁四娘气得都不想说话了,“别让我请个大夫,去戳破你那好相公的谎言!他不愿意去南家担这层干系,可不就得让家里的女人出头了?你也是翰林家的孙女儿,你倒是说说,若是哪家的亲爹没了,亲闺女还不去捧丧哭灵的,日后会是什么下场!” 梅氏给骂得说不出话来。 她承认,宁四娘说的全对。于情于理,南湘儿都应该回去。但为什么偏偏要她带着回去? 南家这样不好说话,就算去了肯定也是极难缠的,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可自己的丈夫缩了,总不能把小叔叫回来了,自己不去,又有什么办法? 忽地夏珍珍接了话,“娘,要不我去吧。” 梅氏怔了,只听弟妹认真道,“横竖我出身低,若礼节上出些差错也没人怪罪。况且我家走南闯北的伙计多,现从铺子里调几个,也能跟出去打点一二。” 梅氏生怕宁四娘不同意,忙道,“那就谢过弟妹了!” 宁四娘再看这个大媳妇一眼,眼中是浓浓的失望之色,然后看着夏珍珍,“你留下,我交待你些事。” 梅氏脸上火辣辣的,这就是要赶她走了。 可这样的苦差事,她是实在不愿意去。可想着丈夫的嘱托,还有一句话,必须要说。 “相公还说,湘儿的亲事,要不就凭母亲的意思,早些订下吧。趁着现在消息还没传开……” “你们有脸做这样的事,我却没这个脸应承!”宁四娘眼中,满是讽刺,“你去跟湘儿说,之前是她自己挑挑拣拣,错过了亲事,如今怨恨也无法子。她若不高兴,便去找她舅舅想法子,横竖我是做不出让人白等三年的事!” 梅氏羞愧之极,掩面告退。 却到底没脸去说这样的话,只装糊涂带过了。 却是后头宁绍棠听说他爹“身带煞气”,要二婶带南湘儿回去奔丧,气得怒发冲冠,“咱们宁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他不去,我去!” 梅氏急得一把将他拉住,“小祖宗,你去添的什么乱?” 宁绍棠甩手怒道,“我这是添乱么?他不是总说多疼大表姐么?怎么要见真章了,就当缩头乌龟了?” 梅氏气得拍打了儿子一下,“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那是你爹!” 宁绍棠却问她,“你去前还讨了我的功课,请问我那个爹有什么话说?” 梅氏一下支吾起来,“他说……很好,让你继续努力。” 嘁! 宁绍棠道,“我把功课寄给二叔,二叔还给我仔仔细细回了整整四页纸呢。亏他也是我爹!” 梅氏被儿子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甩手走了。 宁绍棠出门,一转身却是去找了宁四娘,表示要陪着二婶,送南湘儿回去。 宁四娘原本被长子长媳气得要吐血的心,又奇异的软和下来,“好孩子,你能有这个心,祖母已经很高兴了。只是你如今的功课可耽误不得,你婶婶有你二妹妹陪着呢。” 宁绍棠愣了,“二妹妹也要去?” 宁四娘原本是不想耽误宁芳功课,可夏珍珍主动提出来,如果她一个人带着南湘儿出门,难免路上无聊,万一闹些小矛盾,中间也没个搭话的人,不如把宁芳带上,做个小和事佬。 想想南湘儿那个糟心的脾气,小一辈里也只有宁芳治得住她,宁四娘也就同意了。 那宁绍棠就越发表示要去了,“为人子女,不能言父母的过错,但若是二妹妹都能为家里分忧,为何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呢?好祖母,你让我去吧。我保证路上好好做功课,也不耽误事儿。” 宁四娘原是不肯,可看着孙子意态恳切的目光,她忽地就犹豫起来。 要说从前她对宁怀瑜也真是掏心窝子的好,为了供他读书,那真是一门心思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可会不会就因如此,才养得他不知感恩? “祖母,让大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吧。”正出神间,宁芳来了。 似是看出宁四娘的犹豫,道,“读万卷书,还须行万里路。大哥哥如今还算小,能走得开,不如跟我们出去开开眼界,否则一味读成了书呆子,就算中了状元,又能怎样?” “正是,正是!”宁绍棠眼睛亮晶晶的激动道,“二叔给我的信中也说,功课虽然要紧,可也不能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好男儿还是要知道家计艰难,民生疾苦的。” 宁四娘再看看孙儿孙女,忽地就笑了,“偏你们兄妹,想出个门也要寻出这么些大道理。只绍棠你要出去,就得当好家中的小男子汉,照顾着婶婶妹妹,可以么?” “可以!”宁绍棠拍着胸脯,高兴得整张脸都在发光。 宁四娘想,就算她教个儿子不成器,但若是能把孙子教导好了,也算安慰了。 只梅氏知道儿子要跟着夏珍珍出门,自然不放心,也想跟去。 可宁四娘却轻飘飘把她堵了回去,“你弟妹出了门,我身边总得有个服侍的不是?” 若夏珍珍一人去,自是万事她做主。若梅氏跟去,那她这个弟妇岂不成伺候人的了? 就算夏珍珍肯吃这个亏,宁四娘也万万不能装糊涂欺负人。 所以梅氏就算再后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老实去给儿子打点行李。 第224章折腾 “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看着窗外的江中美景,初出门的宁绍棠吟完诗,很是兴奋,“若不是亲眼看到,再感受不到这样的好词句!二妹妹你看那边的青山落日,可不正应了景么?” 宁芳却板着脸道,“应不应景我不知道,只你若不快些把今日的功课做完,我便要在给祖母的记事簿上添上一笔了。” 宁绍棠忙告饶道,“好妹妹,今天还没过完呢,且再容我一会儿。” 到底宁四娘虽允了他出门,却也请先生给他布置了极细致的功课。 具体到每一天要写多少字,看多少书皆有交待,且还有安排了一位克尽职守的小监工,实在是糊弄不得。 宁芳却正色道,“再容你一会儿,天都黑了。这船上不比家里,烛火都是有限的,不趁着还有些天光快些把功课做了,回头熬夜熬坏了眼睛,再有多少青山落日,你也看不成了!” 宁绍棠给训得惭愧,“我错了,现在写就是。” 却不知宁芳在他背后偷笑的脸。 因难得出回远门,宁绍棠在渡过了最初的晕船期后,难免兴奋了些。原本宁芳打算讲讲条件,让他再看一会儿,谁知宁绍棠竟是这么听训,一下就给她的鸡毛令箭吓住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宁绍棠开始做功课了,宁芳也开始写她的大字。 先生说,一日不练十日空。 女孩子要求低,没功课,但宁芳对自己唯一的长项还是挺坚持的。 不坚持也不行啊! 现在宁家跟京城程府的书信多半是由她执笔,万一写不好,三舅公可是很挑剔的呢。 于是,等到佟掌柜上来请他们去吃饭的时候,就见自家小姐少爷认真做功课的模样,不觉大为赞叹,悄悄跟如意挑了个大拇哥。 “怨不得都说咱家太太会调理人,瞧哥儿姐儿,可真是好样的!” 如意很是骄傲。 因此次出门要赶路,徐妈妈年纪大了便没有跟来,而是让如意两口子跟了来。 而这位佟掌柜正是夏太公给女儿金陵那间文房铺子的掌柜,他虽年纪大些,却身体康健,又奔波惯了的。正好店里有些生意在江西,他便亲自带了两个能干伙计,陪着主母出来了,顺便也贩批货回去卖。 如今他们虽入了宁家门,但夏家家风还是时刻牢记。出门哪有空走的?定要赚些钱才是。 有这么个老生意人跟着,这一路夏珍珍可真没什么操心的。直接就搭上去南昌的大商船,顺顺当当把人带了来。 说来也是怪,夏家从夏老太公起就不晕船,连夏珍珍宁芳都没什么事,只是宁绍棠还有南湘儿晕得厉害。 夏珍珍心疼女儿,只让她在这边照顾兄长,那边亲自带着人管着南湘儿,省得她唠叨。 宁芳虽看到佟掌柜上来了,但只等写下最后一个字,才望他道,“我娘在忙什么呢?” 佟掌柜道,“二奶奶正在客房那边跟人闲话呢。哥儿姐儿莫慌,先做完功课要紧。如今天儿也不冷,饭菜凉不了。” 又轻声说了几句闲话,待宁绍棠写完功课,宁芳瞧过收起,这才一起去了客房。 这商船一共两层,除了底层的船工还有零散几个客人,楼上二层给三家所包。宁家因人多,包了其中的一半,其余两家一个是瓷器商人,另一家据说是位回家省亲的王姓太太。 只那位王家太太高冷得很,平常面都不露,偶尔上甲板透透气,也不怎么搭理人。 可夏珍珍却是个热心肠,看那位王家太太除了五六个下人,只孤身一人,恐她旅途寂寞,总三不五时的送些小菜过去,还邀了她几回吃饭,但那王家太太从未应允。 只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才愿意在客舱跟夏珍珍闲话几句。等见到宁芳兄妹出来,主要是听说他们小兄妹是做完功课才出来的,倒是多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和善不少。 但仍没有答应夏珍珍的邀约,依旧独自回房吃饭。 佟掌柜难免皱眉,觉得这也太不给自家主母面子了。但他人老成精,并不会挂在脸上。只在夏珍珍又要他把今天做的一道酥炸小银鱼送去时,开口道,“这小银鱼本就难得,且水手只捞了这么一盘子,若是送去,恐怕哥儿姐儿便没得吃了。” 他知道别的话打动不了夏珍珍,唯有孩子才是当娘的牵挂。 夏珍珍果然犹豫起来,而宁芳听了,在给自己、宁绍棠还有夏珍珍各夹了一条小鱼之后,温言道,“我们尝尝也就够了,这菜既然难得,便让人以娘的名义送去便是。” 佟掌柜没奈何,只得命人送了。 夏珍珍很欣慰,觉得自家女儿就是善良懂事。 只佟掌柜却不这么认为,若说自家二奶奶是天生的热心肠,没甚心眼,可二姐儿显然不是。 可她又为何也对这位王家太太这么好呢?这位王家太太看起来,可实在不象是个有权有势的模样。 佟掌柜不知,他虽老成圆滑,但毕竟是商贾出身,眼力有限。而接受过世家教育的宁芳却已看出这位王家太太,绝非常人。 她的衣衫虽然朴素,首饰也不华丽,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清贵优雅,谈吐不经意间便能说出许多典故,定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女子。 只她除了夫家姓氏,什么都不愿意多说,眉宇间还有淡淡郁色,应是藏着什么心事。 宁芳倒不是要刻意讨好谁,只是看到夏珍珍已经一路对人照拂良多,便也不在乎多替她娘做些人情。若回头能积些福报,如今舍去的这几盘菜,又算得了什么? 只她们这里才开始吃饭,下人却把送给南湘儿的饭菜端了出来,为难道,“表小姐说不合胃口,这可怎么办?” 宁芳看着几乎原封不动的清粥小菜,直想呵呵。 南湘儿被宁怀瑜养得娇惯,嘴也刁钻。鱼只吃鱼头鱼腹,肉只吃鲜活嫩肉,每顿饭还要荦素搭配,配合时鲜汤点。 从前在家,因宁茵爱吃,宁芳也乐意折腾,所以夏珍珍并不在乎家里人在吃食上挑剔。甚至在她管家后,还把每个人的份例拔到厨房,只要不太挑食,随便她们自己爱点什么点什么。就算有些超支,只要不太浪费,她都一笔带过了。 可如今南湘儿在孝期,还是热孝里头,按礼数,只能穿麻衣孝服,睡稻草床,喝点米汤而已。 但夏珍珍并没有如此苛责,只命她去了锦绣华服,首饰钗环,每日给她送的,也有米饭青菜,只不许见荤腥而已。 可南湘儿吃不了几日,又仗着离了金陵,没宁四娘镇着,便开始挑剔了。镇日想吃这个,想吃那个。象今天又说吃不下,闹着要吃红豆糕。 夏珍珍听着不悦,宁绍棠更是冷了脸。 “这是在船上,又没有店铺,上哪儿去给她弄糕点?再说咱们这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 他原想说,她还记得自己是赶着回家奔丧的吗? 可宁芳看他一眼,忽地接过话道,“既然没胃口,更要少吃甜食。娘也别着急,我估摸着让表姐清清静静饿一顿,明儿就好了。” 夏珍珍跟女儿一对眼神,清咳一声,就这么吩咐下去了。 “既然表小姐没胃口,这饭菜就赏给晚上守夜的吧。” 等到饭后,宁芳才私下劝宁绍棠一句,“祖母这回让我们陪表姐回家,是要全她的孝名。便是装,咱们也要替她装一装,怎可轻易在外头指责此处?” 宁绍棠这才知错,“是我思虑不周,一时逞口舌之快了,倒不如妹妹懂事。” 宁芳一笑,“哥哥性子直,哪比得上我这小丫头一肚子坏水?只往后遇上正事,哥哥仍须大道直行,只这些女孩儿家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少些掺合。” 宁绍棠更加心悦臣服,点头应下。 然后等不到明日,据喜鹊打探回报,当天半夜,南湘儿就饿得受不住了,随意拣了个下人吃的馒头塞了肚子。 可到第二天,她又开始“胃口不好”。 夏珍珍才不管这些,反正三餐都按正点送,量也给足,但只要南湘儿不吃,就立即拿去赏人,或是送了船工。其余时间,也不提供点心零嘴。南湘儿若说不舒服,便请她“清清静静饿两顿。”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上三五回,南湘儿眼见无望,彻底老实下来了。三餐吃得干干净净,连片菜叶子都不敢剩下。 第225章大骂 大船一路顺畅,没几日便到了鄱阳县,停船补给。 那瓷器商人先到了,下船前给夏珍珍还有那位王家太太一家送了一张拜帖,并一套瓷器。 给王家太太的是什么,宁芳没看到,但给夏珍珍的,却是一对青花玲珑瓷的灯罩。 灯罩虽是瓷的,却做得异常轻薄,罩在灯上,便透出无数米粒大小的柔光,越发显得玲珑剔透,极为漂亮。就连宁绍棠这样的男孩子也一眼就爱上了,捧着爱不释手。 夏珍珍很大方,“你拿一个去,另一个给芳儿,晚上你们兄妹若又要合奏,便罩着灯儿摆上,看着也养眼。” 自宁芳说过宁绍棠之后,他很自觉的在白天就先把功课做了。晚饭后的闲暇时光,兄妹俩便一个吹箫,一个吹埙,美其名曰合奏,也就是逗个乐子罢了。 宁绍棠很欢喜,“那在船上可舍不得用,若碰坏了怎么办?” 宁芳却是好奇,“那商人为何要送咱们礼物?”且还没要回礼。 夏珍珍没操过这种心,只道,“许是有缘吧?不是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么?前两天我还送了他两道菜的。” 佟掌柜听着笑了,“二奶奶打小养在深闺,哪知道这些?寻常商人若遇着官宦人家,多半都会送份礼物,结个善缘。不图别的,只为日后若有事时,可以借府上名声吓唬吓唬人罢了。” 夏珍珍出身商户,竟然不知道这些,可见给夏太公娇养的程度。 宁芳听得好笑,夏珍珍也不好意思起来,“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佟掌柜道,“二奶奶是个有福之人,自然不必操心这些。那商人我瞧着是个规矩人,所以才收了他的礼,否则都不会送到你们跟前来。” 到了晚间,虽宁绍棠舍不得,可宁芳还是鼓动他把灯罩一起拿出来用了,映得兄妹俩吹箫吹埙,如金童玉女般,极是养眼。连一向深居简出的王家太太出来散步消食时瞧见,都说好看,很是赏脸的坐下听了起来。 听着外面热闹,南湘儿也坐不住,从房中出来,看着灯罩,听说是人家送的,便老实不客气问夏珍珍要起来,“既然弟弟妹妹都有了,那我的呢?” 夏珍珍一怔,“人家只送了两个,便给你弟弟妹妹了。” 可南湘儿却是不干了,“那二舅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要不要?我是大姐,理当我先挑吧?” 这是什么道理?仗着有外人,便欺负二婶么? 宁绍棠不高兴了。但记着前些天宁芳劝她的话,压制着心中怒火道,“大表姐如今守孝,也不好调琴弄乐,用这些华美之物,是以二婶才没有说。” 可南湘儿却蛮不讲理道,“我现在虽不能用,难道不能收起来以后再用?你们不问过我就先拿了,就是不尊重人!” 宁绍棠道,“姐姐既说尊重,怎不知尊重二婶?咱们还是平辈,婶婶可是长辈吧?要让人知道,倒要说姐姐的不是了。” 南湘儿却顿时道,“她给了你好处,你自然帮着她说话。哼,自己占了便宜,还说这样话来噎我,有点做弟弟的样子没有?” 宁绍棠到底是个男孩子,这么三番五次的给人呛,再好性子,也给磨光了,怒道,“既然知道你是姐姐,怎不知让着弟弟妹妹?反而总是抢我们东西,你又有点做姐姐的样子没有?” 南湘儿恼羞成怒,“那你没读过书吗?孔融让梨的故事,你没学过?” 宁芳几次相劝,没插进嘴,此时看二人吵得太难看,只得提高嗓门喊了声,“行了行了!不过一个灯罩,值得吵成这样?回头买一打带回家去,总行了吧?” 这下两人都消停了。 冷静下来,想着在外人面前争吵,确实有失师长的教诲,宁绍棠还主动承认了错误,“是我不好,明日的大字便罚我多写一倍吧。” 眼看气氛已经缓和下来了,偏南湘儿道,“本来就是你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却这么小鸡肚肠,起码得写三倍才是!” 宁芳怒了,这当着外人,作践自己兄弟,很好玩么? 没想到一直没吭声的夏珍珍突然发难了,“湘儿,有件事我想请你弄清楚。这两只灯罩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我应该可以自己决定要送给谁吧?” 南湘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二舅母,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珍珍道,“我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得的礼物就必须给你先挑?” 南湘儿目瞪口呆,半晌道,“那你,你得一视同仁啊!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夏珍珍只觉好笑,“什么厚的薄的,你跟我亲生女儿能一样么?我能指着她养老送终,我能指望你养老送终吗?” 南湘儿顿时指着宁绍棠道,“那他又不是你亲生儿子!” 夏珍珍道,“他不是我亲生儿子,但他跟我女儿一样姓宁!你又姓什么?最要紧的是,他能讨我欢心,我便高兴送他,你管得着吗?” 在南湘儿一脸震惊的表情里,夏珍珍却是毫不顾忌的指着她教训起来。 “我不怕老实告诉你,我忍你已经很久了!别仗着你没了爹娘就了不起,好似全天下都得让着你,没这样的道理。你以为当着外人的面,我就不敢骂你吗?那你就错了!我虽没念过多少书,可我知道这世上事,再大也抬不过一个理字。 你都这么大个姑娘了,竟好意思当着人面,张嘴就问人讨东西,人家不给你就大吵大闹,请问这是哪本书上教你的规矩?就是在我娘家,四五岁的娃娃都不敢这么做,你竟是做了,请问你哪来这么大脸? 这话我现在说了,请你以后都记住! 你若不是我丈夫的外甥女,跟我并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你娘说来确实命苦,可我嫁进宁家时,你娘早都嫁了。我们姑嫂,连面都没见过,何来情份?要不是看在你外祖母,还有我相公份上,你以为我会忍你? 你自然可以不来孝敬我,而我也没太多的慈爱之心来分给你。至于我的东西,我高兴给谁就送谁,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我们宁家的孩子若有什么不好,自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管教,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做表姐的在外人面前大呼小叫?还说要你兄弟去抄三遍,我觉得最该去好好抄书反省的,是你自己!” 夏珍珍真的是憋很久了。 从南湘儿到宁家开始,她一直对她忍让有加。可南湘儿呢?就算每回闯了祸,宁四娘都会责罚她,她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依然故我。 从前在家到底没有朝夕相对,夏珍珍虽有不满,也可以眼不见为净。可这次出门在外,却是天天同住一条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累积起来,终于在一刻,爆发了。 宁芳也是此时,才突然意识到,她娘虽然只是个商户家的女儿,却也是娇生惯养大的。若论起小姐脾气,不会比南湘儿小。 之前一直老实温吞好说话,那是因为她因出身低,闹得有些自卑。可是这两年在慢慢开窍之后,尤其是当家主事之后,夏珍珍的自信和脾气也慢慢养起来了。 尤其今天此事还是因她而起,若是南湘儿直接来跟她闹,可能夏珍珍也会好脾气的忍了。可南湘儿不该得寸进尺的一直跟维护夏珍珍的宁绍棠来闹。 今儿若是当着她的面,让宁绍棠低这个头,忍下这口气,那夏珍珍这个长辈才是白做了。 等夏珍珍痛痛快快把人大骂了一顿之后,再看南湘儿,整个人都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只会又羞又恼的捂着脸干嚎,“你们,你们就会欺负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 夏珍珍冷声道,“对啊,知道自己没爹没娘了,还这么作。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南湘儿,南湘儿这回给噎得只能跺脚往外跑去,“我,我不活了!爹啊,娘,女儿,女儿来寻你们了!” 有婆子大惊,怕她寻短见,夏珍珍反倒笑了,“若表小姐想寻短见,可千万别拦着。真若个跳了湖,下到阴曹地府陪伴爹娘,说来也是个孝女!” 这下子,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 而且说实话,听到的这场吵闹的宁家下人,都只觉得痛快无比! 她们早烦透了这位不知轻重的表小姐,成日挑三窝四,也不知给他们找了多少事。只碍着主子颜面,大家不好说,但谁心里不是一肚子怨气? 尤其如意,她是伺候宁四娘的,自然知道太太受了多少夹心气。照她看来,早该有人这么痛痛快快把南湘儿骂一顿了,让她清醒清醒了。 宁家是她的外祖姻亲,却不是她的债户。弄得成天跟个讨债的似的,好似全家都欠了她的,她凭什么? 南湘儿到底没舍得跳湖,只回到舱房就开始摔盆子砸碗的发脾气。 夏珍珍听到便说,“把账记上。损坏多少东西,下船时让她自己赔,我可没这些闲钱给她糟蹋!” 然后,船舱里瞬间安静了,只有呜呜的干嚎声。 一哭二闹三上吊,招数使尽,她不消停还能怎么办? 宁芳看着,彻底无语。 身为女儿,她也觉得她娘骂得大快人心。可现如今还当着外人面呢,尤其还是个看着就极讲究规矩礼仪的王家太太,她的那个亲娘哟!会不会落下坏名声? 第226章金兰 把南湘儿彻底训得老实下来了,夏珍珍才有空到王家太太跟前赔不是。 “不好意思,我一时没忍住,发了脾气,让您见笑了。” 宁芳简直不敢睁眼看。 虽然她并不觉得夏珍珍有错,可在世人眼中,她娘这样一番作为,实在是太不符合高门大户端庄温良的妇人准则了吧? 宁芳倒不怕丢脸,而是怕那位王家太太会斥责她娘,或是露出鄙夷目光,伤到她娘的心,这几乎是一定的。所以她已经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要说些什么,替她娘把场子圆回来。 谁知,就跟夏珍珍方才惊掉了一地人下巴一样,这位冷冷清清,素雅端庄,一看就极重规矩,又不好亲近的王家太太也惊掉了一地人的下巴。 只见她面不改色的起身,静静看了夏珍珍几眼,忽地微笑起来,甚至还主动拉起她的手! “你很好,非常好。若不嫌我痴长你这些年纪,认我做个姐姐如何?” 呃? 夏珍珍有点晕,她怎么发一通脾气,这王家太太似乎还看上她了? 宁芳瞪圆了小眼,更是不会说话了。 只夏珍珍素来是个率真性子,见王家太太这么说,便老实道,“我有四位兄长,却从未有过姐姐,若您不嫌弃我蠢笨,我自是极愿意做您妹妹的。只我夫家虽是书香门第,我却是出身商贾……” 王家太太却执着她手不放,“英雄不问出处。你我既然投了缘,何等出身又有何要紧?再说这世上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瞧妹妹行事,却是许多大户人家闺秀千金都赶不上的。既然你不嫌弃,那你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义结金兰!我娘家姓管,单名一个奉字。不是凤凰的凤,却是信受奉行的奉。今年痴长四十有一,请问妹妹贵庚?” 她这噼里啪啦一大串,夏珍珍其实没怎么听懂,只稀里糊涂答道,“我叫夏珍珍,夏天的夏,珍珠的珍,今年二十七了。夫家姓宁,金陵宁氏,我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是我生的,儿子是养在我名下的。” 宁芳直想捂脸。 她娘也太实诚了,这样就把老底都交待光光啦。 但这位王家太太听了却很满意,直接从手上撸下一只玉镯,套在了夏珍珍手上,“既是夏家珍珠,那我这镯子倒也当得起,算是送给妹妹做见面礼了。” 夏珍珍或许不够聪明,却出身大富,极为识货。一看这玉镯便是上等羊脂白玉雕成,且油润细腻,想是戴了多年。 这样贵重之物,她倒也不是没有。只这回出门乃是奔丧,并没有带太多贵重之物。 半天才从箱子里翻出一对珍珠插梳,赧颜道,“这回我是带着外甥女儿奔丧,不好带太贵重的珠宝,最值钱的也就这一对插梳了。姐姐先收着,回头我再补一份大礼。” 王家太太却是毫不介意,“咱们姐妹相交,贵在知心,你若跟我客套这些,倒是俗了。我看这珍珠就很好,跟你的名字也应景。否则,论理我既当你一声姐姐,你这两个孩儿我岂不也得打赏?只我却委实没带合适的东西。哎,要不你俩过来,我教你们个乖。” 哟,还有这等好事? 宁芳到底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容易拉得下脸,顿时笑拉着宁绍棠过来见礼,“请大姨指教!” 王家太太望她笑了,“你这丫头,小聪明是有一些,却也不够聪明。象你方才,知道劝着哥哥姐姐们是对的,可你那话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有几分显摆,象是踩着哥哥姐姐,显得你多懂事一般。” 宁芳听得小脸微红,细细一想,却也有理。 王家太太又道,“再说那灯罩虽不值钱,可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今日你姐姐是要个灯罩,改日要个宝石,又或者要份前程,到时你又当如何?” 宁芳听得心生警醒,忙恭敬道,“请大姨教我。” 王家太太道,“若这样事,再有下回,你尽可以笑说,‘平日家里多少值钱物件都没人稀罕,这会子倒为了个不值钱的灯罩在外头争执起来。可见是嫡嫡亲的一家子,否则再不肯如此!’” 宁芳眼睛一亮,对呀! 如此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且不伤和气,又不落自家颜面,关键还能把南湘儿给堵回去,果然是极好的。 她听着喜不自胜,谢过教导。在心内细细琢磨,以后如何举一反三。 此时王家太太又说起宁绍棠,“你一个哥儿,不论年纪大小,在外头公然和姐妹争执,首先就落了下乘。无怪乎人家要骂你小鸡肚肠,不够爷们了。” 宁绍棠满脸通红,“我知错了。” 王家太太道,“但你知错能改,又知道护着婶婶,这是极好的。且一开始你便知道抓着要领,说你姐姐此时服丧,不好用这些华服美具,都是对的。只后头为何不能大大方方补上一句,‘若姐姐实在喜欢,莫若等到回去之后,弟弟再给你寻个更新鲜的可好?’岂不又顾着府上颜面,又不必委屈自己让她,还能把她余下那些废话全堵了回去?” 宁绍棠恍然! 眼下在外头,不妨说些漂亮话,先哄着南湘儿。至于回去给不给她,给她怎样的,那都是回了家关上门之后的事,何必在外头闹得这样难看? 他领悟过来,也连忙深深一躬,谢过教导。 王家太太道,“你们俩都须记住,往后不论何时,只要与人争执,你先动了怒气,便已输了大半。尤其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一时热血上头,极易惹祸上身。一定要切记,切记!” 这样的金玉良言,确实值得牢记。 宁芳兄妹俩再拜再谢。 王家太太教训完了,素手一挥,“天也晚了,你俩先回去歇着,好好想想这道理。我跟你们二奶奶,今晚要秉烛夜谈!” 被反客为主打发走的小兄妹不敢反抗,老实走了。只宁绍棠到底忍不住,跟妹妹私下嘀咕了几句。 “管姓并不常见,但有名的皆是世家。虽不知这位姨母出自哪个管氏,但绝非普通人家。” 废话! 看名字就能看出来,哪个寻常闺阁女子不叫花儿朵儿,珍儿珠儿的,反而叫奉的?还是信受奉行的奉。 这原是佛经里的一句话,“一切大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意思是接受教诲,虔敬奉行。 要不是宁芳替祖母抄过经书,还真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 虽不知是否这位管家大姨的爹娘信奉佛教,才给女儿起的这个名字,但无论如何,能给女孩儿起这样名字的爹娘,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人。 好比宁四娘,她的闺名也不是寻常闺阁常用字,而是用了一个沨字。 据说是因为生她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风。父亲就以“空谷来风,有气沨沨”来给女儿定了这个闺名。 所以从这一个名字,宁芳就能很肯定的推断出,管家姨母应出生于颇有底蕴的书香大族。否则就象夏珍珍,就算她去把佛经抄上一千一万遍,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出给女儿起名叫宁奉。 只这样的人,怎么会忽地看上夏珍珍了?跟她结拜不说,还把人拉去秉烛夜谈了? 宁芳倒不担心管家姨母会把她娘带歪,只是有点小担心。咳咳,跟着这样的大姨,她娘不要学得太聪明哟! 第227章蝴蝶 这一晚,宁芳直到睡着都没等到夏珍珍回来,第二天等她睁开眼睛时,却听说这位新认下的姨母,已经下船走了。 “走了?她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南昌,再转去衢州亲戚家的么?” 宁芳一脸错愕的任喜鹊梳着头,看着两眼熬得通红,打着哈欠的夏珍珍,“娘您一夜没睡?” 夏珍珍咕哝道,“可不是说了一夜?然后姐姐就说她不去衢州了,她要去荆州。” “啊?原来大姨娘家不在衢州?她到底哪里人啊?” 夏珍珍皱眉想想,“我忘了问了。” 宁芳无语,“那你们昨晚都聊什么了?” 夏珍珍道,“就说了我和你爹是怎么认识的呀,又怎么伤到头,失了记忆,还有你大表姐是怎么到咱家来的呀……” 估计是她娘把家底全倒尽了,也没打听出人家家里的半点事吧? 宁芳懒得鄙视了,幸好管大姨瞧着就不象个骗子,否则她娘肯定是那种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的。 “那你们姐妹一场,日后可怎么联系呢?” 原本宁芳都不报指望了,谁知夏珍珍却道,“这个姐姐早想好了,她说家里暂时有些不便,待她回头收拾干净了,会给金陵去信的。你不知道,原来姐姐这次出门是被你姨夫气狠了。一把年纪……” 她才想说下去,可看看女儿满脸的小八卦,忽地掩了嘴,“你还小,不能跟你说,我且补个眠,别吵我。” 别呀! 最讨厌这样说话说一半了。 宁芳顿时凑过去,“是不是姨夫要讨小老婆,才把大姨气得跑出来的?你要不说,我就一直挠你胳肢窝!” 这个小机灵鬼,居然一猜就着。夏珍珍恨得牙痒,却给女儿缠得无法,遮遮掩掩说了实话。 “若是一般般的小老婆也就罢了,可你姨夫要讨的居然是亲戚家的表侄女。岔了辈份不说,且那姑娘比你姨母家新讨的儿媳妇还小两岁呢。可你姨夫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非要正经八百将人迎进门来做二房。把你姨母气得都恨不得和离了,实在是看不惯家里的乌烟瘴气,这才想远远躲到衢州亲戚家散散心去。” 呵呵,这个好劲爆! 怪不得那位姨母看着就象有心事,还一个人去走亲戚,原来如此。 不过这事吧,宁芳还挺理解的,因为她后世有个亲戚家的表叔就是这样。 四五十岁的男人,正是江河日下的时候,于是就格外想拼命留住点青春的尾巴。这时候遇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女子,也不管人家是奔着什么来的,一下就青春焕发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心心相映的真爱了,可不就一头栽进去了? 最后闹到妻离子散,撞了南墙,才知道后悔。但人身陷其中的时候,真是说干了口水,他都听不进去的。 所以宁芳只问,“那位表侄女是否也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还时常对月伤感,对花流泪?跟大表姐差不多?” 夏珍珍惊道,“你怎么知道?” 如果不是跟南湘儿身世类似的女孩子,又怎会跟叔伯辈的大叔搞什么真爱?稍有理智的爹娘,早就把这样的闺女掐死了。 于是,宁芳就明白这位姨母为何看上她娘了。定是因为夏珍珍当时大骂南湘儿的那番话,完全切中了王家太太的心情。 她定是早想这样不顾脸面,痛痛快快把她丈夫还有那姑娘大骂一顿吧?只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总不好开口。所以看到夏珍珍骂人,自己也能痛快一回,这才愿意敞开心扉,说起家里的丑事。 不过此时跑回娘家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吧?难道大姨母不怕越闹越大,反弄得婆家下不来台,不好收场? 瞧女儿那忧心忡忡的小模样,夏珍珍看她一眼,却道,“这主意是我出的。原本跟你姨母聊完,她说是要回婆家的。可我觉得,既然都出来了,为何不回娘家去哭一场?姑奶奶遭了这样大的委屈,不回娘家说说,难道还憋着自己受罪? 横竖她婆家之事早已闹开,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回头难保不会传到娘家耳朵里。不如先回去说清楚,也省得日后娘家听了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更加担心。 若怕伤了婆家颜面,随意扯个由头就是。比如梦到爹娘欠安,心中挂念。又或者是祖父祖母托梦,让她回去烧香。若不好直接进家门,便不拘到哪个庄子或邻县住着,再悄悄差人回家报信,请爹娘兄弟来见。到时也可让他们帮忙出出主意,岂不更好?” 宁芳再看她娘一眼,颇有些刮目相看,“娘你变聪明了,这主意真好!” 被夸奖的夏珍珍颇骄傲,不过即刻就露了原形,“这都是我出嫁前,你外祖父教我的。” 呃…… 宁芳一下卡壳了。难道她能说,她娘果然没有变聪明? 只夏珍珍又道,“这话如今告诉你了,往后也要告诉你妹妹们。就算你们出了嫁,娘家始终是你娘家。若受了什么委屈,别怕,尽管回家来说。只要我和你爹在,总会想法子护着你们周全。” 宁芳听得眼眶一下子又湿了,依进夏珍珍怀里,“我才不要嫁!” 夏珍珍笑抚着她道,“又说傻话了,女孩儿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只这一点,你要跟你姨母一样,都学学我。别管先生教的规矩是什么,若自己实在气不过,就先把脾气发出来,让自己痛快了再说。至于闯下的烂摊子,慢慢收拾便是。你外祖从前便常说,许多事,当时瞧着了不得,可过些时候再看,也就那样了。” 宁芳点头。 后世里,大娘也曾经教过她,做女子,有时真不要太懂事,更不要太好强。你越懂事,你越好强,就越容易被人忽视你的感受,反而让自己受委屈。 所以几个堂姐出嫁之前,大娘都教她们,虽说女孩子出嫁之后,有什么事就跑回娘家哭哭啼啼不太好,但若是遇到不公委屈,在婆家也要该哭就哭,该不高兴就不高兴,不要什么都自己忍着。 若是实在受不住了,且自己占着理,就理直气壮回娘家来哭。只要爹娘还在,家里这么些兄弟子侄还在,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姑奶奶在别人家受委屈。 且说句心里话,哪家子婆婆不给媳妇气受?也不能指望天下婆婆都跟宁四娘一般明理。所以适当使些小性子,发些小脾气,这样夫家也才更看重,婆家也才不敢轻易作践人。 管奉原本是跟宁四娘一样好强的人物,聪慧是极聪慧,却因太讲道理了,反不如夏珍珍这般,可以放下身段,求个痛快。 只跟夏珍珍一番深淡,才让她猛地惊醒。 原来自己也可以活得如此痛快,那何必这么憋屈?所以她这才连夜收拾了行李,趁天还没亮就悄悄下船,直奔娘家而去了。 宁芳直觉意识到,估计这位大姨还没有完全没实话。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管大姨气性如此之高。她本要回的衢州,并不是亲戚家,而是婆家老本家。 而她也不是去散心的,她要去出家! 丈夫鬼迷心窍,要做出这等羞耻之事,她拦不住,却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跟这样的女子同侍一夫。 且丈夫这样不要脸面,势必影响到她的儿女。 为了孩子们不受牵连,管奉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出家,来倒逼夫族将丈夫禁锢或是除族。 只要丈夫不能再出来兴风作浪,便是跟那小贱人关一辈子,也影响不到儿女的生活。 况且她出家,便一力承担了逼迫丈夫的罪过,对夫族也就有了交待。大家面子上都下得来台,事情也就好办了。 在宁芳没有出现的那一世里,这位性格刚烈的管奉管大姨就是这么做的。 而事情的发展,也如她所料。她出了家,丈夫虽如愿娶了那女子,却也被宗族除名。 但她的儿女虽暂时得以保全,夫族却到底因此事坏了名声,从而影响到许多人的仕途。弄得许多族人记恨于她,最后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她的儿女。 弄得孩子们日后都来怪她,甚至连娘家也埋怨她不经过商量就做出这样事情,弄得家中女儿都落下善妒名声,极是难嫁。 管奉本无半点错处,奈何却得这样报应。她心中凄苦,无人能诉。在庙中又受人凌虐,不上数年,竟是被生生被逼疯,落得晚景极为凄凉。 即便如此,她还被许多士大夫大骂,称她“不容一女,便毁一族”,将她作为妒妇的典范,在史书上留下无数恶名,实在是冤屈无比。 但宁芳的出现,就如同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奇异的推动了她与夏珍珍的结识,将她推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命运。 管奉虽然还是一样的性格刚烈,却是选择了听从夏珍珍的劝告,回了娘家。然后在娘家父兄的帮助下,用另外一种方式,更加圆满的解决了这件事情。 而日后,不仅是她,包括她的娘家还有婆家,又会用另外一种方法,回报宁芳今日种下的福缘。 只是现在,小八卦宁芳更加惦记的是那位管大姨要如何收拾管姨夫,干掉矫情表侄女,只夏珍珍却不愿跟女儿去畅想了。 “日后等你大姨来信,自会知晓。行了,我要睡觉,不要吵我。” 把女儿赶下床,夏珍珍终于能安生睡个好觉了。 而宁芳自跟宁绍棠去做功课,因昨日犯了错,兄妹俩倒是勤奋,一起自罚写了两倍的大字,又各抄了篇千余字的佛经,算是养心静气。 等夏珍珍起来,很是夸奖了一番。 而南湘儿经此一事,在这位二舅母面前,彻底的老实下来,再不敢撒娇弄痴,提那些无理的要求了。 第228章南府 一路顺畅的离了鄱阳湖,再入赣江,不上三日,便到了南昌。 算算日子,离南家姑爷下葬还有两日工夫。可夏珍珍不敢耽误,一面差人去南府报信,一面赶紧抓着一家老小洗漱更衣。 虽说风尘仆仆的模样会显得更有诚意,可出门做客还是收拾得清爽干净些好。 象夏老太公,只要出门谈生意,一定穿上最好的衣服,夏珍珍耳濡目染,无疑也学着了。 因听说是宁家二奶奶亲自带着哥儿姐儿一起把南湘儿护送回来的,南家人倒不敢小觑,特意派了两位少爷前来迎接。 等看到宁家人皆收拾得光鲜素净的样子,态度越发恭谨。见了礼便将人往家里请,而那边南府后院里,南老太君正瞪着媳妇,也就是南湘儿的祖母贺氏,满脸不悦的埋怨。 “都说了不用那丫头回来,你怎么偏又把人招来了?” 贺氏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保养得却还不如婆婆年轻,“去报丧的人,是娘您亲自定的……” “你还敢顶嘴!”南老太君怒道,“说你几句你还委屈上了是不是?总之既是你惹出的麻烦,你自己收拾去!可不要叫我听见什么不中听的话。” 贺氏从主屋出来,回房见着丈夫南五爷,强忍着的眼泪才扑簌簌掉了下来,“……天下间哪有爹没了,不让女儿回来奔丧的?况且去报信的又是她自己陪房家的孙子,如今却又赖到我的头上。说什么叫我收拾,可媳妇的那些水田嫁妆却全扣在她的手上,若宁家人问起来,叫我怎么说?” 南家五爷听着妻子的哭诉,却也只能听着而已。 他虽是南老太君的亲子,可既不居长,又不居幼,自小又嘴拙憨直,既不会讨人欢心,读书也是平平,是以一向不大得宠。 混到如今偌大一把年纪,也不过是跟在兄弟后面,讨些小小差事,在家中混口饭吃而已,连累得妻儿都没有脸面。 幸得当年运气,替病弱的儿子娶了宁家嫡长女为妻。原本这门婚事,南老太君是不乐意的。可等到媳妇进门,瞧见她丰厚殷实的嫁妆时,老太君就不说话了。 只是把他叫去,说恐怕年轻人大手大脚,不知爱惜,让他把田产古董那些贵重之物都管起来。可那时新媳妇才进门一月不到,又乖巧懂事,如何开得了这样的口? 于是此事便拖了下来。 然后,便是媳妇怀孕,生产…… 然后,留下个小闺女便早早去了。 这回,他再没了借口推脱,只得把媳妇那些嫁妆要来,交到母亲手上。 又过几年,媳妇家的庶兄来了,硬是要把孙女带走。 南老太君正不喜南湘儿打小就掐尖要强的脾气,想也不想便同意了。南五爷便跟儿子商量着,想把儿媳妇的嫁妆一并还回去,好让孙女也有些倚仗。 谁知南老太君却说,若想要带走她家重孙女,就得把那些嫁妆留下。然后重孙女的婚事,南家可以不管不问。 南五爷从来没听说过,可以用亲重孙女的婚事要胁亲家的,偏偏南老太君做到了,而宁家的大庶兄也答应了,把人带走了。 如今,儿子没了,宁家人带着孙女回来奔丧,可母亲,母亲却…… 南五爷知道自己没用,如果可以,他也想过目不忘,精明强干,可他不能。所以他只能跟妻子说一句,“让你为难了。” 贺氏顿了顿,然后眼泪掉得更凶了。 可等到下人禀报宁家人已进了府,她还是抹去眼泪,重新梳洗装扮后,去招呼人了。 宁芳原先以为,到底是堂堂的帝师之家,南家就算没落,应该也是和宁家差不多的档次。可没曾想,除了大门口那一对石狮子,和一座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牌坊,这堂堂南府,竟是萧条若此。 多的不必看,只看摆出来显然是陈年旧茶泡的茶水,还有已经干硬的点心,宁芳就不想吭声了。 这是故意轻视,还是待客只有这个水准? 到底是本家,南湘儿脸上颇有些不自然,端起茶杯勉强碰了碰唇,“南家人多口阔,跟金陵是没得比,且凑合吧。” 宁芳懂了。 那是真穷。 于是也不嫌弃,把一杯茶水喝了半杯有余。 南湘儿嘴上不说,但瞧着着实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个妹妹家里有钱,夏珍珍又是个惯孩子的,平常吃穿住用,只要人家说声好,她就舍得给人弄来。 象那天在鄱阳湖行船时,偶然遇到渔夫打到一条极肥美的鳜鱼。夏珍珍价都不还,拿了二两银子就去差人买来,清蒸给孩子们加菜。 偏南湘儿守孝,一口都尝不得,只闻着那香气,都要流口水了。 此时见随身便带着好茶叶点心的宁芳并依旧肯喝一口南家的陈年老茶水,南湘儿脸上好过几分,又如实说了句,“记得从前家中待客,一般都在后头那两排房子里。这后罩房从前是姑姑住过的,倒比那边干净许多。” 既曾是小姐的闺房,那便算是好地方了。 宁芳点头,此时就见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过来,看其服饰,应当是当家主母了。 而南湘儿已经站起身来,“祖母。” 宁芳递了个眼色,丫鬟忙去隔壁,将正指挥下人铺床的夏珍珍请了出来,这边宁芳已经先行了礼。 “拜见南五太太。” 贺氏瞧着这么个衣饰素净却华美的俏丽女孩儿,便知是宁家那个有钱的嫡长孙女。赶紧把人拉了起来,再看旁边自家已经亭亭玉立的大孙女,未免一阵欢喜一阵心酸。 “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说着喉头便哽咽起来。 夏珍珍从隔壁赶出来,先赔罪道,“怎么敢劳动太太前来?该我们前去拜会才是。” 贺氏咽下眼泪,道,“不必拘礼了,家里乱糟糟的,也不得好生招呼贵客,且让你们受委屈了。正好才去灵堂回来,我顺脚过来歇歇脚,便也算不得什么。” 宁芳暗暗点头,这位贺氏倒是不错。 若是让长辈来见晚辈,再怎样的理由,最后人家都会说是晚辈不知礼,但她只说“顺脚”,况且这屋子也算是贺氏的屋子,她来自己的屋子歇脚,宁家人在此拜见贺氏,便算不得违礼。 夏珍珍这几年在金陵,见识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一听也明白了人家的好心,再次道谢。 又寒喧几句,她主动把丧仪先取了出来,“这是出门前,娘让送来的。彼此都是通家之好,还请太太不要见怪,回头咱们大姑娘要捧丧摔灵,是个怎样的章程,还请府上明示。” 贺氏一听,倒是为难了。 南老太君摆明不想让南湘儿出来碍眼,这可怎么办? 第229章财神 可等到贺氏看过那份随礼单子,面色却是一变。再看着夏珍珍时,目光便有些复杂。 有几分感动,更多的却是惭愧。 好在此时宁芳故意拉了拉夏珍珍的衣袖,打破了这份尴尬。 贺氏眼角扫到,忙问,“姐儿可是有事?” 宁芳这才假装不好意思的岔开话题,“我想问问大哥哥安置在哪里了,回头要去给姑父上香,该怎么叫他呢?” 贺氏暗赞宁芳伶俐,顺势把礼单收了,按了心中羞意道,“家中规矩,男女七岁便要分房别居,且外男不让留宿内院。故此我让纯哥儿带你家大哥儿去他屋里安置了,那边倒是离得不远,只不许丫鬟走动,若有事,且打发个婆子过去就是了。” 她说的纯哥儿名叫贺纯,乃是贺氏的亲侄孙,也是前来奔丧的。 因他的亲爹如今做着本地州判,虽说只是七品文官,但因精明强干,处事多谋略,在知州大人面前很是说得上话,因此在南家也颇得重视,如今给他安置的外院也是较好的。 刚刚贺氏还特地叫贺纯跟着南家一个哥儿前去迎接宁家人,所以说起来都是熟的。 夏珍珍听着安了心,忙又道谢。 只宁芳听着南家这些啰嗦规矩,颇有些不以为然。 若真个男女大防,那男人还索性不要讨老婆了。看南家主子,也不是没有小老婆的。光盯着哥儿姐儿们算怎么回事?怕是表面文章而已。 只在旁人家里,也不好说,宁芳横竖打岔话题的目的已达到,待收拾停当,便由贺氏的心腹婆子领着去了灵堂,给从没见过的姑父上香。 因尚有长辈在,南家姑爷又没有功名,所以丧事办得并不大,只用了一间中等大小的屋子停灵,扎着几只纸人纸马,弄得银装束裹的,瞧着颇有几分悲凄。 按习俗,夏珍珍带着女儿侄子进去,就得狠哭一番。 尤其南湘儿,就是装,也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知往手帕上抹了多少催泪辣油。 这个不是宁芳冤枉她,光看她频频举帕的次数就知道了。 因为同样抹了香油的帕子,夏珍珍也悄悄各塞了女儿侄儿一块。然后宁芳,还有宁绍棠自然也是用上了的。 否则,就算是亲姑父,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怎么可能哭得出来? 不过好在她们只是亲戚家的孩子,哭一时就跟夏珍珍一道,被人劝了起来。 此时,一个披麻带孝的妇人,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被引着跟她们见礼了。 “这是三少奶奶和勤哥儿。” 那是南家姑爷继娶的刘氏,和她后头生的儿子了。 因在灵堂,夏珍珍也不好给见面礼,只说准备了一点小小心意,回头送到她们房里去。 刘氏十分感激,再次叫儿子过来行礼。 只夏珍珍看那孩子身形似才三岁,一问竟是有五岁了,不由吃了一惊。就算她如今也学了些富人家太太喜怒不形于色的养气工夫,到底一片慈母情怀,不觉就带了出来。 刘氏酸楚道,“是我怀相不好,八个月就生了,弄得勤哥儿生来体弱。” 夏珍珍见勾起人家伤心事,忙忙换了话题,只宁芳却忽地好奇起来。 要说早产,她家安哥儿也是早产,虽小时弱了些,却很快调养回来,如今倒是比足月的萍儿还要健壮,怎么这孩子就如此瘦弱? 谁知夏珍珍心中也存了这样疑问,晚上回房,便不觉议论起来。 倒是如意因着已婚身份,多嘴说了几句,“听老人家说,七生八死,咱们安哥儿是七个月早产的,倒是好活。倒是这八个月生的,历来难养些。再说姑爷身子似一直不大好,如此也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爹的问题了。 宁芳母女没再多疑,因忙了一天,赶紧歇下。 此时却不知那刘氏房中,却也正和心腹丫鬟在说着她们。 “这位二奶奶,可真是个大方的,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俗是俗了些,却是当真能顶上用场。且还有这个玉坠儿,水头真好。回头串个绳子给哥儿戴上,也能辟邪防身。” 只刘氏瞧着那只玉坠儿,神色变了几变,忽地下了决心,“去把我箱子里的那顶天青帐子取出来,这会子晚了,明儿一早包了给二姐儿送去。她们这一路匆匆赶来,必带不了多少好东西,眼下天热,蚊虫多,那帐子倒是能派上用场。” 丫鬟一下愣了,“奶奶,那可是您绣了三年……” 刘氏苦笑,“若非如此,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么?” 丫鬟黯然。 若说南家没落,那刘家更是垮了大半。若不是跟南家有些沾亲带故,又不挑彩礼,也不会轮到她来做继室。 这刘氏从前就活得小心翼翼,如今丈夫没了,只剩下孤儿寡母,往后日子只会越发难过。所以难得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便要极力结交。 只丫鬟不明,“纵要送礼,也该是给咱们大姐儿吧,怎么是二姐儿?” 刘氏轻哼,“你没见今儿大姐儿见到勤哥儿,那是个什么表情?” 丫鬟哑然。 要说他们房中就这一对姐弟,哪怕是隔母所生,也当有几分亲热之意。可勤哥儿几次三番上前讨好,给南湘儿端茶问好,换来的不过是长姐嫌弃的厌恶而已。 小孩子最是敏感,略有个两三遭后,无论丫鬟婆子怎么教,他再也不肯往南湘儿跟前亲近了。 反倒是宁芳,和气亲切,还知道带几块高粱饴糖哄孩子,勤哥儿可是欢喜得回来炫耀了一整晚。 东西虽小,但肯用心,哪怕是应付,也是给脸。 刘氏很是明白这个道理,“若我生的只是个姐儿,又何须到人家面前讨好?横竖养到十五六岁,再不济南家也要给副嫁妆发嫁出去。偏偏是个小子,公公又不顶事,将来的前程还不知着落在哪里。如今有一门现成的好亲放在眼前,不殷勤些才是傻子。明儿你亲自把东西客客气气的送去,可莫要叫人挑出理来。” 丫鬟应下。 次日一早便过去送帐子,恰好见到南府管厨房的婆子带着下人,提了七八个食盒过去送早饭。 丫鬟微惊,这婆子一向是个无利不起早,除了老太君等府中几个有头有脸的主子,从不出面,怎么今日竟是这么殷勤? 第230章人品 悄悄唤了个扫地的小丫鬟一打听,才听人笑道。 “敢情这宁家奶奶竟是个财神奶奶!从昨儿住下起,就已经打赏过好几拔人了。出手大方,人又和气,如今不满院子争着来献宠了?” 丫鬟失笑,特意又站了一时,果然就见那管厨房的婆子笑容满面的走了,应是送的饭菜好,领到赏了。 她再进去把帐子送了,不料也得了枚细细的珍珠银戒指出来。 要说这戒指份量并不重,估计一钱都不到,珍珠也只比黄豆略大,但打得十分小巧别致,很是体面大方。 丫鬟拿回去给刘氏看了,刘氏叹道,“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只盼她们能看到咱们的用心。” 而那一头,广受好评的财神奶奶不仅自己大方派送,还装了一荷包这样的戒指耳环让宁绍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宁绍棠挺不好意思,“我身上有钱,够打赏了。咱们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再说外头都是小厮,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宁芳却是抿嘴笑道,“礼多人不怪,谁还会嫌钱多呢?小厮用不到,他们的姐姐妹妹,姨娘婶子就用不到?再说这些东西又不贵,虽瞧着挺多,可这么一荷包加一起,还不到一两银子,可你丢一两银子出去,能有这份体面?” 宁绍棠诧异了,取了对莲花耳坠细细打量。 果然就见那莲花看着饱满,却是镂空的,轻飘飘,根本没什么份量。若扔出去,也就几十文钱的样子,可做成首饰,生生就富贵精致起来。 宁绍棠恍然,“这可是门送礼的好学问!” 那当然,这可是夏老太公的家传绝学。 也亏得佟掌柜细心,一听说夏珍珍是要往亲戚家奔丧,想着大户人家下人多,便找了相熟的银楼老板,寻了六七个小徒弟,赶着打了上百件小首饰。 看着好看,其实工艺都是极简单的,随手配的小珍珠,小玉石都是铺子里用剩的下脚料,统共都没花到十几两银子,但送出去却是又轻巧又体面。 这也是奔丧,银子不好鎏金,否则鎏一层金,还能更加体面。 但这些不值钱的首饰,也还是略有些头脸的才拿出来打赏。也正因如此,才引得南府下人无不前来奉承巴结。 然后下人们得了好处,自会服侍周到。都不用主子交待,宁家人的吃穿用度马上就提了个档次。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别小看这些下人,主子定下的份额虽一样,但其中也有优劣之分。 反正自从夏珍珍打赏之后,宁芳是再也没喝到过第一天进门时喝的那种陈年茶叶。 宁芳见此,只能佩服自家外祖的行事老辣。 一样的打赏,只不过稍稍换个方式,就能把人心引动,也怨不得夏家能发家致富。否则她们家又不是真的冤大头,特特来南家当散财童子,有这必要么? 这道理不仅宁芳在琢磨,宁绍棠试用两回之后,看到成效,也在琢磨。 只有南湘儿心中怨忿,因为夏珍珍可没有给她一只这样的荷包,所以她什么都没有打赏。 可自那回夏珍珍在船上狠发了回脾气之后,南湘儿再不敢到她面前来要东要西,也亏得夏珍珍这么打赏,很是给她做脸。就算她什么都不给,也没人敢小看她半分。倒比从前她在家时,更加恭顺。 只是虽然得到这样的待遇,可毕竟没有亲手打赏,看人巴结来得痛快,南湘儿也只好暗地里在心中惆怅了。 好在很快便是父亲的发丧之日,身为嫡长女,南湘儿只得亲自摔丧驾灵,十分辛苦。 本来这差使该是勤哥儿的,可他年纪实在太小了,身子又弱,真要这么折腾下来,只怕小命都要去掉半条。 所以夏珍珍便主动提出,不如让南湘儿来担此重责。 南湘儿原先还以为,以南老太君那样古板脾气,还有南家那样重男轻女的规矩,必是不会同意,谁知竟是一说就准了。 于是南湘儿只得多准备几块特殊帕子,狠狠的在众人面前扮了一回孝女。 虽说人是累得不行,但她孝顺的名声倒是传开了。 况且人长得也不错,一身孝服更加显得楚楚可怜。倒是有些人家暗暗留了心,觉得便是三年之后年纪大些,但知道孝顺,且如今舅舅又在做官,到时也能来上门提亲。 贺氏回头听着众人赞誉,着实松了口气。 身为祖母,她没什么能帮这个孙女的,甚至连嫁妆也赔送不了什么,但若是能帮着她刷一回名声,也算是变相补偿了。 只她家嫂子,也就是贺纯的母亲,着实是个聪明人,见此赞道,“那宁家太太果真是个聪明人,当年你执意与她结亲,着实是步好棋。只可惜,时运不济,若你那媳妇还在,只怕你们这一房也不是今日光景了。” 贺氏不语。 她跟夏珍珍打了几日交道,便看出她不是个甚有心眼的,可她在来到府里第一天,就送了份厚礼,并且言明,宁四娘说这些年南湘儿不在父亲跟前尽孝,希望在丧仪上,让她多多出力。 一千两的银票,礼单上写的却是六百。 贺氏收下了那四百两,把六百两的礼单往婆婆面前一放,南老太君再不高兴,也只能装聋作哑。 没有什么比银子更俗,但没有什么比银子更实在的东西。 要说六百两确实不多,若是换一对花瓶,只怕南老太君还要皱眉,可实实在在的银子捏在手里,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南家没落了,又要维持原本的体面,私下里难免各种龌龊,连占着媳妇嫁妆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放弃这样一笔钱财,真的很肉疼。 况且宁家捧出白花花的银子,明显就是表示不追究嫁妆的事了,她们所求的,无非一个名声。南家舍不得把吃到嘴里的好处吐出来,便只好让步。 而宁四娘的算计,还不止于此。 她让夏珍珍带人来奔丧,虽是无可选择,却也是一步妙招。 她知道清贵人家最嫌弃商户,但这个心思简单,又出手大方的媳妇却肯定会讨她家下人喜欢。 所以夏珍珍谨遵婆婆教导,到了南家,除了跟贺氏一房,根本不与其他人走动,只通过打赏下人,就迅速刷出“爽朗大方、贤惠懂事”的好名声。 上流社会,声名传播可不仅仅是靠主子,下人也是很重要的。 甚至许多人都觉得,只有他们口中才能流传出一个主子真正的人品。 而夏珍珍的名声好了,丈夫会差吗?尤其宁怀璧还做着官呢! 所以宁家这一千两花得冤吗? 从长远里说,岂止不冤,简直是大大的占便宜了。 但这便宜还是南家心甘情愿让宁家占去的,所以贺氏也不得不佩服宁四娘的高瞻远瞩。 只是没想到她嫂子忽地提出,“若说,让纯儿与宁家二姐儿结亲,你以为如何?” 第231章说亲 贺氏没想到,她嫂子忽地动了这个念头,一时瞠目结舌。 “二姐儿还不到十岁,纯哥儿可都快十七了!” 贺夫人不以为意,“女孩子十五就能嫁了,再过五年纯哥儿也才二十一二,正是稳重定性的时候,有何不可?” 贺氏还是觉得不可能,“这些天我冷眼瞧着,宁二奶奶对这个大女儿看得极重,料来未必舍得她远嫁。” 可贺夫人道,“纵嫁到邻居家,谁又能保丈夫日后不当官,不跟着天南海北的四处跑?我不是现在就要把事情定下来,只央你去跟宁二奶奶说一声。若她家肯把闺女嫁来,日后纯哥儿出仕,除非是有什么意外,否则我这个祖母的一定发话,让她跟着丈夫赴任,连她公婆都管不得。你也知道,纯哥儿随了他爹,很是能干。日后家里踏上官场,挣个诰命,封妻荫子,却是不难。” 贺氏低头思忖,若如此,倒当真可以开口一试了。 “只是嫂子,若二奶奶问起来,你究竟看上人家什么,我要怎么说?” 贺夫人笑道,“你放心,如今咱们家底虽不厚,却不是个贪财的。除了二姐儿机灵可爱讨人喜欢,我委实是看上你那亲家了!那宁四娘行事如此精明,又教出两个做官的儿子,一个还是妾生子,必是个不凡的。从前咱们没有家底,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可如今咱们大小也有个官身,为何不为纯哥儿寻门好亲?” 她想想又道,“既是二姐儿,家中必还有个大姐儿。若舍不得亲生的,大的给我也行。” 贺氏道,“那大的可不是他们二房的,乃是大郎屋里的,还是个丫头生的。” 贺夫人皱眉犹豫了一下,“这样啊,那你先打听下人好不好,横竖把我想结亲的意思透出去,若也有些意思,咱们再谈。” 贺氏虽有些为难,可想想侄孙,也确实是舍不得宁家这门好亲,想绑得更牢些,到底应承了下来。回头寻了个借口去找夏珍珍,却是听说给南老太君请去了。 贺氏委实是怕了这个婆婆,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跑去看。 却正好听到南老太君的声音,“……我看二姐儿倒是跟我这老婆子投缘得很,不如留下来给我做个重孙媳妇吧!” 贺氏心头一跳,若说她嫂子看上了人,那她这婆婆除了钱,眼睛里可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可怎么能有这么厚的脸皮?都已经坑过人家一个闺女了,好意思再坑一个吗? 贺氏又羞又怒,都等不及丫鬟,亲手打了门帘进去,却听到夏珍珍笑道,“蒙老太太抬爱,只我家二爷却偏疼这丫头,早早就嘱咐说是要年纪大些才好说亲,且女婿人选,得要他亲自作主。是以她的亲事,竟是家中无人敢管,还望老太太见谅。” 贺氏一怔,就见南老太君也静了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从来爹疼女儿是有的,可这也太过了吧?” 分明就是不信。 一般儿女亲事,多由父母作主。但母亲相看更多,哪有父亲要主动管事的? 可夏珍珍却说的全是实话,“这是真的。因我和二爷成亲三年才得了这丫头,是以她爹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老太太若不信,尽管写信去问。若有一字假话,怎么罚我都行。” 看她如此坦然,南老太君也将信将疑起来。 贺氏正好进来打圆场,“想不到你家二爷倒是个重情的,怨不得他做官也不肯跑远,想必是舍不得家里吧?” 若一般人,这么问肯定会脸红。可夏珍珍却老实道,“全怪我没用,顶不起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让他怎么扔得下手?” 这脸皮得有多厚啊,竟承认自己没用了。 可是,可是听起来怎么莫名有些妒忌? 南老太君看了她半晌,眼神略复杂,“你是个有福的。” 夏珍珍不好意思的笑笑,“旁人也总这么说我。从前在娘家有爹娘哥哥们宠着,出嫁了又有婆婆相公护着。儿女们也懂事,一听我要出门,女儿侄子都争着跟我出来,还说要保护我呢!” 更加妒忌了。 完全听不下去! 南老太君勉强呵呵笑了几声,送客。 贺氏带着宁芳母女出来,看着夏珍珍幸福洋溢的明快脸庞,心口也有些微酸。 只宁芳觉得很没有必要。 她娘“没福”了很多年好不好?只不过她全忘光了。 不过这样一想,却连宁芳也开始妒忌了。 你说世上哪有这样有福之人?摔一跤就把不好的全都忘光了,然后记得的,便全是各种美好了。说她有福,也确实没错。 可若夏珍珍不是这种心性爽朗之人,便是失了忆,又怎会有这样的心性? 再这么一想,宁芳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了。 倒是要学学她娘这种坏事耳边过,好事心中留的脾气,只怕这一生才得平安喜乐。 夏珍珍忽地就见女儿撒着娇,轻轻摇晃起她的衣袖,便问,“有事?” “没事。我就是觉得娘挺好的,好多优点,我要多学着些才行。” 虽然知道这小狗腿没说实话,但夏珍珍还是被这马屁拍得很舒服,点点女儿的鼻子,“没个真话!” 可一旁看着她们母女亲热互动的模样,贺氏心口更酸了。 这得是多有福气的女人,才能生出这么个小小年纪就知道哄着娘亲的女儿?可怜她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却还得一心为儿女打算! 不过宁芳挺有眼力劲儿的,看贺氏虽眼中泛酸,却送了她们母女回房还不走,就料到有事了。找个托词躲回房去,这边贺氏才开始打听。 不过南老太君才碰了钉子,她倒没那么不识趣的问宁芳婚事。只问宁家几个姐儿,脾性如何,若是招亲,又有何要求。 夏珍珍再单纯也听出这意思来了,爽朗笑道,“太太竟是想说亲么?不知是谁,若好我倒也可以回去说说。” 贺氏这才半遮半掩把嫂子的意思说了。 要说贺纯是夏珍珍见过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且接人待客也礼貌周到,确实象个能干的样子。而且宁绍棠这些天跟他住在一块,颇得他照应,曾说过不少他的好话。 所以夏珍珍虽不敢打包票,却是答应回去把这事告知婆婆和大哥大嫂,至于要不要结亲,就要看宁四娘还有宁怀瑜梅氏的意思了。 至于宁芳,她完全没考虑。 第232章肚兜 因为她觉得七岁的年纪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根本想都没想过。 都不是傻子,贺氏听她这口气,就知道不要想宁芳了,顶多只能想下宁萱。 回头跟贺夫人一说,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还有一个指望。 贺夫人便道,“若她家大姐儿也有妹妹六七分的模样心性,倒也是门好亲。那回头便劳你替纯哥儿留着份心吧,若真能成,我必送你一份大大谢礼。” 贺氏也不客气了,“这儿还真有件事想请嫂子帮忙。我手上刚好攒了几百两银子,想做点小生意,你看纯哥儿他爹有没有什么门道指点一下,否则咱们这家,你也知道有多艰难。” 贺夫人倒是诧异了,“你哪里攒得下银子?竟没给你婆婆收去?” 贺氏道,“这你就别问了,横竖是正当得来的,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贺夫人点头,“我回去便帮你问。只你把银子备好,可别象上回那样,说好的生意,你又拿不出钱来,白白送了别人。” 贺氏道,“你放心,这回绝不落空。” 送走贺夫人,媳妇刘氏过来,悄悄问婆婆,“可成了?” 那日她得了一百两银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交到婆婆手里。本想托婆婆悄悄给儿子置几亩田地,没想到婆婆却有了更好的主意。 若真能倒腾点小生意,她们也不求大赚,五百两银子,一年能赚出个百八十两便是极开心的了。 感念媳妇忠心,贺氏道,“放心吧,我会顾着你和勤哥儿的。你那个帐子送得很好,只宁家住不了两天就要走了,你再辛苦些,做几样人家记得住的针线。” 刘氏点头,“我已绣了几件肚兜,到时带回去,孩子们都穿得着的。” 贺夫人却低声道,“傻子!光知道讨好孩子,怎不知讨好眼前这个?那二奶奶看着就是个不擅针线的,你既有好针线,何不给她也做几件?横竖你们是同辈。送这些也没什么,还显得亲热。” 刘氏略有些不好意思,“送这些,合适么?” 贺夫人却笑,“就是旁人都不好意思送,才显得出你来。记得做得明艳些,正好我这儿有几块好料子,你都拿去,别舍不得。” 刘氏懂了。 于是,到夏珍珍告辞的时候,除了收到一堆给小儿的肚兜,还特别收到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小包裹。 刘氏道,“我别无所长,唯有这点子针线活还拿得出手,也不知道二奶奶喜欢什么,就一起傻呵呵的做了几件,二奶奶可别嫌弃。” 夏珍珍红了脸,“多谢费心了。”怕辜负刘氏,又小小声的说,“都很漂亮,我很喜欢。” 刘氏这才安心,暗道果然还是婆婆高明。不枉她熬了几夜,绣的那些精细小衣。 然后也不多说,“居丧之人,我就不送了,只盼二奶奶也略惦记着我们些,别断了联系。” 夏珍珍是个实心眼,道,“本是姻亲,自然不会。” 刘氏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然后到了年底,夏珍珍果真又收到刘氏寄送来的几色针线,还有初学写字的勤哥儿,简短写的一封信。 因她识趣,并不会频繁联络,也不会在信中说些为难之事,一来二去,夏珍珍也跟她渐渐熟络起来,倒是多了个远方的闺蜜。 此后刘氏再送她的针线,却不会再有肚兜之物,而是荷包手帕些常用物件。因贺氏深知,投机取巧偶尔一次可以,多了就令人生厌了。 倒是宁怀璧知道后,对这刘氏颇有好评,“一个没了丈夫的妇人,还能拉得下脸跟人结交,甚至不怕避讳的寄送针线,也是不容易。日后若能伸手,便帮她一把吧。” 因是闺房私话,夏珍珍便取笑道,“你是不是看人家做了好针线,才这样记得?” 宁怀璧笑拧着她脸,“你还吃醋?人家绣的那是交颈鸳鸯,你绣的那叫什么?鸭子打架?” 夏珍珍脸一下红了,“不许说!” 宁怀璧笑着把妻子揽到怀里,不说就不说,反正闺房之乐,也不是用嘴说。 这些且是后话。 那日夏珍珍带着几个孩子离了南昌,倒是没那么快回去。 因佟掌柜要做生意,除了在南昌采购了不少东西,回头还到景德镇进了一批瓷器。其中就有宁芳和宁绍棠都很喜欢的玲珑瓷,找的还是当时在船上留下名帖的那个客商。 佟掌柜很是精明,看自家哥儿姐儿都很喜欢,路上就琢磨着能不能用这些玲珑瓷烧一批文房用具。又因为只有透光和注水才好看,后跟那瓷器商人商量着,订做了一批灯罩和笔洗。 宁芳宁绍棠瞧着有趣,还帮忙出了不少主意,画了不少样子。还问能不能烧些瓷灯笼,中秋好挂。 夏珍珍原听着好笑,没想到那瓷器商人却觉得可行。说如果试制成功,就先烧一批送到金陵试卖,若好销就再大量制作。 宁芳倒还罢了,宁绍棠是自己第一回出的主意有了正经用途,很是激动。 宁芳看得好笑,又不是自家生意,就算好销也是白白便宜别人,谁知回头那商人竟表示灯笼主意是宁家出的,所以收益可以分三成干股给宁家。可宁绍棠想了想,却是冷静下来拒绝了。 “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多半是想巴结我们家吧。若人家没赚到钱,非说赚到了,要分钱过来,收是不收?日后他若有事,找上门来,帮是不帮?算了,别给家里找麻烦了。若要做生意,就正正经经的做,这样好事还是别要了。” 宁芳顿时刮目相看了,“看来这次没白带你出来。” 她刚才都有一瞬间的心动了。 宁绍棠有点不好意思,“再怎么没吃过猪肉,也算看过猪跑了。若一点长进都没有,那成什么了?” 佟掌柜暗暗点头,此事他听着就觉得不妥。虽然他也是商人,很能理解那商人想抱大腿的心,但更知道身为官宦人家,还是谨慎些好。 所以他才特意把此事报上来,原本就是准备小主子若是答应了,才缓缓跟他们剖析利害。没想到他们自己就想通了,倒比他想的更加懂事。 这边生意谈定,夏珍珍也没有立即回家,却是顺道往东去了趟余杭,探视在风荷书院借读的夏存俭。 第233章教化 夏珍珍想去探望夏存俭,倒也有些缘故。 虽夏家也花高价延请名师,打小教导,但到底商户人家跟书香书第差距太远,夏存俭虽得了宁怀璧的举荐,到风荷书院入了学,可读了半年,就因基础太差,惨遭退学。 原本是要打包回府的,可夏家在那年的水灾中帮着宁怀璧收集粮种,救助灾民,很是得了一些好评。后宁芳又得了宫中赏赐,更是美名远扬。 等风声传到余杭,书院夫子们商量之后,便表示可以往开一面,说他“虽学识稍差,但家风淳正,向学之心甚重。”便给了他机会借读,夏存俭便一直留了下来。 但夏珍珍到底心中挂念,出门前就跟婆婆打好了招呼,说回程时想去探望一番,宁四娘也应允了她。 宁芳来前,还以为是书院是给宁家面子,当然她自己也贡献了不少啦,才把这个大侄子留了下来,谁知到了才知,却是大舅舅更加功不可没。 要说夏明启,真是会做人,自从这个孙子入了学,除了明面上交上规定的束侑,还三不五时派人往书院去送礼。 却既不送金,也不送银,总是些刚上市的樱桃啦,新榨的芝麻油啦,诸如此类的家居之类。 东西不多,不会太贵,却也不便宜。属于家家户户都吃用得上,又不大舍得买的之类。 而且买了也不往学堂里送了招人眼,只派个小伙计,扛着东西,挨家挨户送到这些先生家里,一视同仁,无分彼此。 去了只说自家少爷功课不好,给先生添麻烦了。所以家长心里过意不去,便送些顺手贩卖的货品,还请不要嫌弃。 有些先生是不愿意收的,可是家家总有那样顽皮的孩子,或是不懂事的妇人,看着东西不甚贵重,也不等当家的回来,就拿了吃了用了。就算你家没用过,可别的先生家用了,你一人退了,别人怎么办? 如此,先生们倒是都不好吭声了。只等到下回夏明启再来,先生们都围着他严厉告诫,说以后再不许送了。 可夏明启一脸憨厚,满口答应,却又搬出箱古书来。 “无意间买的。我家书读得少,看又看不懂,怕糟蹋了前人好东西,只好送来。若先生们有空,瞧着还行,也算我家做件善事了。” 这事先生们都愿意干。 那一箱子古书,大半是没用的,还有不少假的赝品,但也委实淘出两本珍贵的残破古籍,先生们一下激动了。 为了复原,这书只得留在书院,“借”他们研究了。 然后,依旧是三不五时,夏家伙计又开始送东西了。 不过这回不是贩的货物哟,伙计说,这是谁家老娘晒的菜干,那是某个朋友送的螃蟹,反正各种借口,好似全不要钱一般。 可看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菜干,个个饱满肥美的螃蟹,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一来二往的走动中,总混了个脸熟。 偶尔聊上几句,知道哪个先生家有些红白喜事,或是家人生病孕妇没胃口什么的,夏家回头便扯块衣料,抱两坛好酒,或从外地带盒不贵药材,或孕妇想吃的菜来。 但夏明启这个分寸拿捏得相当好,既不让人觉得炫富,也不让人觉得轻慢。 于是,在先生们还有些为难的时候,家里的妇人孩子们倒是都先喜欢上了爱送礼的夏家人。 “人家有心,你就帮着照顾下他家孩子不就完了?多大点事啊!难道当先生的拿学生家这点子东西,就坏了你的清名了?” 于是,先生们只好不约而同的默了,只是从此都对夏存俭上了心。 虽不会在学堂上单独照顾他,但总会三不五时提出来考问一番,或又一针见血指出他的问题。然后,被抽打得厉害的夏存俭,就跟小陀螺似的,进步渐渐快了起来。 咳咳。 送礼是一门学问,宁芳再次受教了。 但夏存俭是个争气的小孩,知道家里为他花费了不少银钱,才能留下来读书,很是发愤图强。尤其先生们指点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不足,简直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了。 等宁芳再见到他的时候,都快认不出这个初见面时,还想跟她打架的大侄子了。 整个一小书呆! 行事规矩刻板不说,见到姑姑一家子来了,他还巴着书桌,不想起身离了他的宝贝书。 在这边陪伴他的夫子一脸苦笑,让夏珍珍劝劝。 夏珍珍才不劝呢,只放出大女儿。 然后宁芳将大侄子的耳朵一拧,便将这小子拎了出来。 去天下闻名的西湖上泛舟,又去灵隐寺看石壁上的和尚,去虎跑泉煮茶,岳王庙烧香。最后兴致上来,索性替夏存俭告了假,把他强拖到苏州去玩了一圈。 然后在虎丘,宁芳兄妹联手,狠狠虐了夏存俭一把。 他们都跑到砖塔那儿写了百个大字了,夏存俭才呼哧呼哧爬上来。 宁绍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叔都看不下去了,直言道,“按说二妹妹比你还小,可你如今连她都跑不过,这样的身子骨日后如何下场科考?那可是三天三夜没得歇,还吃不好睡不好。须知读书乃十年寒窗,非一朝一夕之功。刻苦是好的,若毁了身子,如何得了?” 夏珍珍此时才道,“芳儿她爹如今当了官,成日在任上忙得不得了,可回来歇两天,还要日日在院子里舞一回剑,说是要松松筋骨。你这小小年纪的,倒是不怕成日坐着,长成个呆子?” 这教训太耻辱,夏存俭都不想看到他那个小姑姑了。 偏那小姑姑还要嬉皮笑脸往他跟前凑,“知耻后勇是好事,可矫枉过正却不是好事。大侄子,你要被我这弱质女流比下去,万一将来长得还不如我高,可怎么办呢?” 你算哪门子弱质女流?哪个弱质女流能象你这般提着裙子跑得飞快? 夏存俭最后黑着小脸咬牙道,“我回去就叫我爹再给我多请一个武师傅!” 他一定会长得比他姑姑高! 好了,目的达到,宁芳一家可以放心离开了。 走前夏珍珍还专门带着两个孩子,专程去拜访了书院院长。她虽是女眷,但丈夫是院长的得意门生,算通家之好,带着孩子来见见,也算不得失礼。 只是在送礼上,就不能象夏明启那么干了,也不能象在南府一样,拿一堆不值钱的银首饰打发人。 夏珍珍送的是在景德镇采买的精美瓷器,宁芳兄妹极喜欢的玲珑瓷。 景德镇瓷器天下闻名,玲珑瓷又是个新样子,夏珍珍为了来见丈夫的先生,可是毫不吝啬的让那瓷器商人拿了压箱底的上等货。 不管是待客,还是给女儿做嫁妆,都是体面之极。 如今拿来送礼,也不说东西有多贵重,只特特表明是孩子们喜欢,亲自挑的,让人听着又舒服,又替孩子们刷了一把孝心。 院长再看给自家的最重,其他先生就一人一套茶县,还由他代送,心里更加舒服。觉得这得意门生的媳妇出身虽然差了些,但为人却很懂事的。 因为彼此最熟的均是夏存俭,话题自然绕不开他。 在听说了这几天夏珍珍如何教育侄孙,劝他文武双修的事,虽然这事多半是宁芳兄妹的功劳,但长辈的引导无疑很重要。况且宁芳之前还得了御赐,这无疑,也是当娘的教导有方。 于是,继在南昌狠刷了一把“爽朗大方”的名声之后,夏珍珍不经意间,又在风荷书院刷了一把“慈爱聪慧”的名声。 须知,跟书院往来的学生家长们,基本非富则贵。而余杭一带,自古便多出名士高官。金陵宁府夏氏在这里刷出了名声,往后给宁怀璧在官场走动,都不知添了多少便利。 甚至有同僚不认识他,但一听说他夫人,立即道,“原来是你家夫人啊!我夫人娘家兄弟媳妇的姨妹的丈夫,正是风荷书院某先生家的亲戚。上回你家夫人过去,送了一套好茶具,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显摆,可是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那兄台要不要?正好那商家现在金陵铺子里售卖,回头我让人也给你寻一套?”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不收你钱。人家打开门来做生意,还高兴着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价钱一定不要少了,拿好东西来便是。” “那是自然。” …… 话题一下就打开了,这这倒是宁怀璧意想不到的。 只看夏珍珍带着孩子们一路名声刷得好,又玩得开心,南湘儿简直快妒忌死了! 可怎么办呢? 她要守孝,除了赶路,只能天天蹲在客栈里。不过夏珍珍每天玩回来,倒都不忘给她带份素点心,前提是她这一天都很老实的话。 知道这个舅母是无论如何不会惯着自己,也为了在天天白菜豆腐的日子里多点零食,南湘儿只好忍了,还学会了跟人说谢谢。 嗯嗯,夏珍珍再次教化有功了。 第234章三年 时光荏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年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又是桂花飘香的时候。 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匆匆进了金陵宁府长房所在的后花园,却不想因着急赶路,与抱着盘子,从桂花树下转出来的一个大丫鬟撞到了一起。 幸好那大丫鬟身手矫健,端着盘子敏捷的一转身,好歹把盘子里的桂花护住了。 只是骂道,“你这丫头赶着去投胎啊?走路不带眼睛的!这好容易才收了一盘干干净净的桂花,若落了地,还能用吗?” 小丫鬟本要回嘴,可稳住身形看清这位高挑丰满,肌肤微黑的大丫鬟,却立即赔起了笑脸。 “山雁姐姐,对不住了,是夏家舅爷来了,我赶着去回二奶奶呢!” “我大舅舅来了?那你怎么不往里带?” 树后头,又转出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个穿着银红衫子,睁着圆圆的眼睛问,虽有些婴儿肥,却白净讨喜,极是可爱。 小丫鬟忙行了个礼,“回四姐儿的话,舅爷才进府,就被七爷请去了,说是有事要谈,回头再过来,奴婢可不就先来报信了么?” 一旁穿秋香色衫子,正抽条长个子的宁芸笑道,“他们一谈起生意来,可没这么快。你不如跟我拿了这盘桂花去做糕,到时你舅舅来了,正好端上。” 宁茵点头,又望着念葭笑道,“谢谢你了,山雁,把花给绿豆,你也快回去跟二姐说一声吧。前儿还听她说有什么生意,要跟大舅舅说呢,让她赶紧预备着。” 念葭也不客气,把桂花递给小丫头,赶紧回房去找宁芳了。 可宁芳却是没象往常那样在房中练大字,只有喜鹊在屋里守着。 “这个点姐儿不在屋里练字,上哪儿去了?” “四房的六姑奶奶又来了,二奶奶递信叫姐儿避一避。我今儿身上来了,二姐儿便叫我守着屋子,自带着画眉百灵提着笔墨出去了,应是躲到大哥儿那里练字去了。” 念葭嗤笑,“这位六姑奶奶也是,嫁了人才想着抱佛脚,真不知早干嘛去了!” “可不是么?” 她们说的这位六姑奶奶却是宁淑珍。 她去年嫁了人,虽如四房历来所愿,嫁了个富商,却是嫁了个富商家不管事的二儿子。且婆婆是个素来节俭,听说一碟子咸菜就恨不得打发全家七八口子吃顿早餐,过得竟是比在四房还不如。 且宁淑珍又没有多少陪嫁,婆婆表示想花用好的,都得自己挣去,反正跟着她过,就只能如此。 宁淑珍此时才知柴米油盐的贵重,也才知道她当年得罪长房,有多么的不智。否则早跟宁芳学两手,弄门小生意,小日子怎不好过? 于是她如今倒是三天两头的就回娘家,夏珍珍忙,她不大搭不上,就想搭上还算同过窗的宁芳,求这个侄女替她找些生钱的门道。可想要赚钱的营生,又拿不出钱来,只说把首饰押在宁芳这里,却又不见拿。 这样红口白牙就想赚钱,谁稀罕搭理? 可人家如今到底是姑奶奶的身份了,太怠慢了也不好。所以夏珍珍每回得了消息,就让宁芳躲起来,省得心烦。 果然,当念葭再赶到宁绍棠处,就见宁芳正在堂兄的书房里挥毫泼墨写大字。 真的是很大,一个字就要一张纸,练起来真是特别的心疼。 不过这是京城三舅公的要求,宁芳再心疼,也得忍痛写下去。 她书法苦练了这些年,也算略有小成。 在书信往来中,程小公爷看她笔墨颇为有力,说女孩子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本事,就让她精练大字。 宁芳原本不愿,练大字多贵啊,墨还好说,纸也太费了! 谁知她不过在信上略那么提了一句,程三公子竟是命人给她整整送了一车纸来,还说写完再给她送。 宁芳心好塞。 难道他不知道宁家在金陵就有个文房铺子么?还特意从京城千里迢迢送这么一大车纸来,还特意选的全是南方的宣纸。 他一定是故意的! 生怕三舅公再这么来来去去的折腾路费人手,宁芳只好忍着心疼,开始练大字。 不仅是练,还得交功课,隔一两月就得寄几页给那位才占京城八斗的三舅公检查。 偏人家眼又毒,还挑剔,总能看出些不足,挑三拣四的,弄得宁芳只好发奋图强,一日也不敢松懈。 等念葭找来,把夏明启到来之事说了,宁芳头也不抬的道,“我今儿还有五十个字,你和百灵先回去,把那账本找着,先捋一捋,回头我去跟舅舅细说。” 身边丫头跟着她学了好几年,都能当半个小账房了。尤其百灵,颇有天赋,算盘打得又快又好,竟是连最细心的画眉都不如。 等她俩走了,宁芳练完了今天的字,画眉才一面收拾着,一面悄悄回了一事,“昨儿在园子里遇到禇姨娘,还问起百灵了,说想替她说门好亲事。” 宁芳嗤笑,“她能有什么好亲事?无非是上回听我说这个丫头能干,便动了心眼子。我的人,好不容易调理出来的,岂能这么白白送出去?你们几个且别担心,虽女孩儿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但我许你们和如意一样,自己择个中意的。到时想放出去也行,留在府里也行,总不至于埋没了。” 禇秀琴当年出了那桩丑事,虽是嫁了宁珉做妾遮丑,但八个月就生出足月的孩子,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而且,她生的是女孩儿。 这让当初指望着她能生个儿子过继香火的宁珉很不高兴,她自己也对女儿冷了心,倒是珉大奶奶心善,把那丫头当成宝贝,成天抱着教养,跟亲生的一般疼爱。 褚秀琴原先还存了继续勾搭宁云涛的心,谁知宁云涛自出事后,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躲她还来不及,哪肯让她近身? 而更为重要的是,宁守信后来给他娶的媳妇,是个不折不扣的河东狮。凡房中貌美些的丫鬟全给发落出去,连小厮都不留,把人管得死死的,竟是生不起半点风浪。 而宁守仪和宁守信自合家之后,也不全是坏事。最起码治起家来,他可比宁守信有规矩多了。尤其对禇秀琴这样有前科的重点人物严防死守,闹得禇秀琴彻底没了脾气。 如今想找男人没指望,女儿太小,还指望不上,她倒是跟宁淑珍一样,生起了赚钱的心思。 只她家本是个破落户,穷得比宁淑珍还不如,更拿不出本钱来做生意。 听说百灵得用,便动起心思想把她要出来,说给祝大太太这边的一个管事之子。一来在祝大太太这里有了脸面,二来若能因此扒上宁芳的财路,日后也有些赚头。 可她自以为聪明的打起如意小算盘,却不曾想起,画眉她们好歹也跟着宁芳读了几年书,岂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哄骗得去的? 于是画眉只道,“谢过姐儿替咱们操心了。我说禇姨娘那事,也只让你心里有个数,别回头给她拿话噎着。” 宁芳点头,忽地皱眉,“怎么你们都有人提亲,偏山雁没有?论理,她年纪最大,长得也不差啊!” 画眉挺不好意思的,“她就是生得太好,听许多婆子都说,咳咳,一般人家降不住。” 宁芳如今也是十三岁的女孩了,许多话听了再不必装傻。想想念葭那前凸后翘,饱满健壮的身材,她懂了。 可当年允她进府,就应承了要替她择门好亲事的,如今她们姐妹跟着念葭学了几年的拳脚,身子骨都越练越好,可人家一年年大了,这亲事可怎么办? 想起念葭她爹,汪思归每回来探女儿时,送给宁家的大包小包和那样殷切的目光,宁芳是真心发愁。 第235章长大 等宁芳写完字,收拾好了,夏明启正好也忙完了,来到了夏珍珍所居的小院。 初秋的金阳里,少女穿着绣粉色君子兰的烟青衫子,盈盈甜笑,俏丽明净,如诗如画。 夏明启有瞬间恍惚,仿佛时光瞬间穿越多年,又回到自己的青春时光,与家中小妹相对而笑。 只是当鼻端嗅到几缕淡淡的水墨香气,再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沉净的女孩,夏明启知道,这到底不是他当年的小妹,夏家也养不出这样满身书卷味的姑娘。 只是三年的时光,让宁芳从一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长成肩头高的亭亭少女。这让身为舅舅的他,又怎能不老? 可还来不及伤怀,六岁的安哥儿就嚷着“舅舅舅舅!”跟只横冲直撞的小老虎似的,直扑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腿就往上爬。 夏明启给撞得差点闪了腰,却赶紧弯腰把这小子抱起,突然又觉得不敢老了。 大的虽然大了,可小的还这么小,不扶着他们长大,当长辈的哪里敢老? “安哥儿你快下来吧,当心闪着舅舅的腰!” 宁芳想来抓弟弟,却被大舅舅乐呵呵的躲开了,“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安哥儿还小呢,让大舅舅抱一会儿啊!” 看着弟弟跟只小猴儿似的扒在夏明启肩头,得意的冲自己做着鬼脸,宁芳哭笑不得。 按说,安哥儿又不是夏珍珍亲生,应该不比几个外甥女亲热,可也不知为何,这孩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管是相熟的夏明启来,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四舅舅夏明达来,他都是各种撒娇耍赖,竟是处得比亲生的还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 有这样愿意跟大人亲近的小孩子,哪个大人好意思拒绝?天长时久,夏明启也是真心疼爱起这个挂名外甥,也惯得这皮猴越发厚脸。 果然,嘴甜的请了几句安,安哥儿便拐弯抹角,讨要起他的礼物来,“大舅舅,你到京城骑大马了吧,也坐大船了吧?” 夏明启笑了,“骑了,也坐了。大舅舅还记得答应要给我们安哥儿带礼物呢,你到里头那屋瞧瞧,看放了什么?” 安哥儿顿时又从他身上爬下去,跑里屋去了。 不一会儿,抱着只几乎有他小人儿大小的一艘船出来,兴奋得不得了,“船!好大的船!这是那个会自己走的船吗?” 夏明启笑道,“让小厮带你到外头池塘试试,不就知道了?” 安哥儿兴高采烈跑出去放船了,宁芳看得直摇头,“舅舅,您也太惯着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抓周抓了个渔翁的缘故,安哥儿打小就对水里的一切非常感兴趣。 小时候爱喝鱼汤,稍微能跑能跳他就想着下池塘捞鱼了,再大一点,就爱上了各种船。 而且仿佛天生跟水有缘,怎么坐都不晕船。去年夏天全家去桐安县探望宁怀璧,看乡下孩子在湖里玩得开心,他也满地打滚闹着要下水。 宁绍棠无法,身为兄长,只好兄友弟恭的带他去了。结果自个儿还在岸边战战兢兢学蹬腿呢,这小子扑腾两下居然就学会了凫水,还游得又稳又好! 宁芳想着小弟将来的名声,便没有拦着,还劝说长辈适当引导他的“兴趣”。结果便是,全家人不管走到哪里,看到稀奇古怪的船都会给他买一只。 只是这种能在水里走的玩具船,也太贵了,整个金陵城都没有。也就是宁绍棠从同窗小友那里听说京城某亲戚家有,随口说了一句,安哥儿就惦记上了。 后来知道夏明启要上京城,他知道告诉母亲姐姐都会挨骂,就悄悄告诉了大舅舅,没想到夏明启真的给他带了一只回来。这小子能不兴奋吗? 宁芳觉得就算作为一个“兴趣”,也太过了,但夏明启却是无所谓,“安哥儿喜欢就好,这次也给你们姐妹带了些是时新布料首饰回来,回头自己去挑。” 宁芳略纠结。 礼物……她也想要。大舅舅除了惯小弟,也一样惯她们啊! 此时,她算是理解大舅母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了。 将心比心,哪个妻子眼看着丈夫成天贴补出嫁的妹子一家,能高兴的? 不行,她也得收拾些好东西出来,回头送大舅母去。 可夏明启此时又单拿出一匣子笔来,“这是小公爷单送你的,说是请宫里的匠人订制,你且试试,合不合手。” 那是一匣子大号毛笔,也叫提斗,专写大字用的。 宁芳毕竟是女孩子,个子还没完全长成,手也比寻常男子要小,用外头买的笔各种不惯。本让自家文房铺子的佟掌柜寻了制笔匠人,专门订做了几支,还是觉得不怎么如意,便在信上跟程岳抱怨了几句,他便说给她留意,谁知却央到宫里去了。 但宁芳如今也算是好字之人,虽知给人添了麻烦,但还是忍不住当即泡开一支,试用了一下。却见大小合适,笔锋流利顺畅,未免爱不释手。 夏明启却道,“我看那位小公爷虽给的轻松,还说若是用得好,再管他要,我却觉得不好老为此等小事烦他。你将这笔给我一支,我去寻些好工匠,看能否再帮你照着制一些。” 这个没问题,只宁芳很诧异,“三舅公瞧着不大好?”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今程岳可不再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府三公子了。在江南盐税案结束之后,他也因协助有功,正式入了都察院,授了右佥都御史一职。 起步便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官,可是羡煞旁人。 但都察院掌管的多是官员犯罪的审查,若论起实权,自然比不上刑部和大理寺。但好歹有了职务,总比从前那样一个空荡荡的英王府来得踏实。 看夏明启似有些难言之隐,宁芳一下误会了,“难道舅舅还信了那起子传言不成?” 这几年,程岳虽当了官,有了实权,却也有些不大好的名声传扬开来。 起因还是在宁怀璧中进士的那一年,当年的传胪,曾在宫宴上扮丫鬟唱戏的户部尚书之子傅荣,曾嘲讽说要送美人给程岳,结果程岳顺水推舟,便说要美人便要傅荣这样的,这才堵得那傅荣不吭声。 结果弄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渐渐传出程岳有断袖之癖,还说他爱慕傅荣。 有次郊游,那傅荣也不知是经谁挑唆,跑去找程岳的麻烦,谁知自己却意外的跌断了腿。后来腿骨虽被御医正好,可他脸上却被地上石头磕出个大口子,破相了。 而朝中有律,除非是武将,否则文官若有残疾,伤到颜面,一律不得为官。 就算永泰帝有心袒护,最后也只得把傅荣打发到翰林院修书。终其一生,估计都不可能超越三品,不过是博些虚名罢了。 这事出了之后不到半年,一位正跟程岳说亲的小姐,不知怎地就得了急病,生了一身的恶疮,连头发都掉光了,自然亲事作罢。 可说来也怪,这亲事不成之后,那位小姐倒又慢慢的调养过来了。 当时京中就有传言,说程岳命硬,是天煞孤星,专克身边亲近之人。否则你看他爱慕谁,或是要说亲的,不就都倒霉了么? 更别提他生来没多久,就父母双亡了,就连抚养他长大的两位兄长,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但也有人不信这个邪,好比程岳的恩师,一位当代大儒,就怒斥这些谣言,作主把自家孙女说与他为妻。 谁知那位好端端的小姐,说亲不到三个月,只是陪祖母出门上了趟香,便被贼人绑了去,待寻回来时,已然疯了。 虽然两家极力隐瞒,但京城仍是疯传,说那位小姐被拐后,是卖到了青楼。 如此一来,可是京城哗然。 就算程岳再博学多才,也无人敢与程家结亲。 尤其他如今又去了都察院,听说常被借去大理寺审案,端的是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但也因此经手了不少命案,便引得更多人说他身带煞气,实乃不祥之人。 宁芳就想,难道大舅舅竟是信了这个? 第236章流言 有些话,夏明启不好跟宁芳明说。 否则,难道要他这一把年纪的大舅舅去跟外甥女说,就因为程岳对一个远在江南的小姑娘多了几分照拂,如今京城在传说他有“断袖之癖”的同时,竟还说起他“性好幼女”么? 头回听到的时候,把夏明启给气得哟,差点当街跟人打了起来。 他就不明白了,为何程岳那样一个光风霁月,清雅尊贵的人儿,竟是不论做什么,都给人传得那样不堪?倒是程岳自己云淡风清的,还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可夏明启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只是他这回上京拜见程岳,虽得人家厚待,到底不熟,又是商户出身,身份卑微了些,也不好劝他,就只能回来劝宁芳。 平常通信倒是无碍,只是象制笔这种要求到旁人的事,就尽量别麻烦人家了,省得让人嚼舌头。 可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脏了外甥女的耳朵,正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夏珍珍料理完家务,来请他过去见宁四娘了。 虽只听见最末两句,却是老实不客气拍了女儿一记,“你舅舅怎是那种人?只你三舅公如今可不是闲人,身上也当着差呢,平时也不知多忙,怎好让他为你几支笔就去求人欠人情?更何况还求到宫里。你这丫头平时也挺懂事的,怎么一下就犯浑了?” 宁芳失笑,倒是自己想太多了。 忙不迭的给舅舅赔罪,又表示他的提议很好。只要不太麻烦,就让夏明启帮着寻个制笔匠人了。 后还出于愧疚心理,另生出个主意,“若那制笔师傅走得开,不妨请他到我这文房铺子里来干活。我单给他挂个招牌,也不算给我当伙计,算是合伙,专做订制毛笔的生意,想必也是有人愿意来的。” 夏珍珍道,“你当别人跟你一样,连使个笔也这么挑剔?真是钻到钱眼子里了!” 谁知才做好桂花糕,拖了宁芸一起来给舅舅献殷勤的宁茵也道,“我看这个好。若有订制,给小五也订几支短的,省得她老被笔管子戳到脸。” 宁家小五妹宁萍,从去年春天起,也跟宁绍棣一起,开始启蒙了。 小才女初入学堂,就展现了过人的天份,不仅书背得快,在色彩上也极有天份。就是信手涂鸦,也比别人画的好看。只宁家学堂里,竟没有擅于画道的先生。便是会画几笔的,也不过平平。 宁怀璧一直想要寻个好先生教教小女儿,省得埋没了她的才华。只先生说好在宁萍如今还小,且混着打些基础罢了。 夏珍珍想着小女儿好几回被那些长长笔管戳青的小脸,顿时改了口风,“那就麻烦大哥了,若没生意也不怕,工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娘你是不是太偏心眼了? 如何我就是挑剔,妹妹就什么都好商量? 宁芳正不服气呢,就听她娘道,“你也别不服,萍儿打小就没你那么爱折腾,就是写写画画,也比你知道爱惜衣裳。哪象你,三头两头溅上墨点子,也不知糟蹋了多少。” 呃…… 被娘亲痛揭老底的宁芳冷哼一声,挽着舅舅就走,“咱们去见祖母,不跟她闲话!” 夏明启摇头笑着,让外甥女们自去挑礼物,去说正事了。 他这次上京,原是为的两家合作的丝绸生意。 夏明启也没有想到,当吃了头两年的辛苦,把素绸生意做上正轨之后,竟是以燎原之势,迅猛的发展开来! 江南自来富庶,民间实在有太多想买丝绸却穿不起官绸的百姓了。夏家丝绸的出现,刚好填充了这一块空白。 虽说庶人不可穿绸,但人家逢年过节,成亲做寿时穿两件又怎样了?哪家官差好意思去管这种闲事?更何况他若买了去做被面呢?要怎么管? 再说普通百姓寻常还舍不得拿绸子做外衣,生怕磨坏了,如今的江南很是流行做一种可以两面穿的袄。平日居家穿布面,遇到待客过节,才翻过来穿里头绸子的那一面。 这样的衣裳,你能说他违规么? 是以如今夏家的四喜斋,虽只有如意纹,万字纹,蝙蝠纹和莲纹四种最简单的织花素绸,却极是好卖。哪怕颜色也只有正红,宝蓝,天青,松花四种,也经常卖到断货。 说到这儿,宁芳再次对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外祖父夏老太公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是他,在大儿子准备进军这一行时,给了最好的建议。 既然专攻素绸,那就在花色和颜色上都做到最精。 颜色只染寻常百姓最常用到的四种,花色也只有最常见的四样。再配合着四喜斋的名号,反正人生四大喜,添丁进财,增寿成亲,随你怎么理解,夏家铺子总能满足你。 真别说,有时大俗即是大雅。 夏家在这么定下铺子基调之后,反而生意极其好做。 还有新任江南镇守太监万大有带来的织工,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手艺极好,硬是把夏老太公定下的这四种花样颜色织染得登峰造极。 普通却不平庸,简单却不简陋。用百姓的话来说,就是怎么看都比别家东西顺眼。于是一下子,就把四喜斋的名头给闯了出来。 因夏家带起的风潮,如今外头也有不少民间布庄在仿四喜斋的颜色料子,可都没四喜斋做得端正精细。 况且人都是这样,一旦习惯了先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还是四喜斋的东西好,便是别人做得再好,也很难超越了。所以现在有些精明的商家,就开始琢磨自己的特色面料。 见有商户冲击了自家生意,夏明启原还怕宁芳身后的合作者们稳不住,让她找个机会去解释一下,谁知他们竟是比夏明启想得还明白。 程岳深知,没有谁能一口气吃下整个市场,做生意要发财,但也要给人留有余地方是长远之计。 至于万大有,他更干脆。 “原先我还怕你们这生意做大了收不住,如今多些人来做,倒越发显得不扎眼了。我看如今这样,就很好。” 他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见多了起起落落,更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江南。 如无意外,他是会在金陵镇守太监一职养老送终的,所以每季有稳定的收入就够他开心的。要是真把生意做得太大,他还怕招人忌恨。 所以没人扯后腿,夏明启也可以安下心来,专心只做这四花四色。弄得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竟是让他把名气越做越大,各处分店也越开越多。 以至于连程岳都觉得,就凭四喜斋的水准,完全可以卖到京城来。 这可是大事。 天下所有的商铺无不以在京城打出名号为荣,夏明启自也愿意,所以才决定亲自到京城走一趟。否则若是在天子脚下砸了招牌,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此时宁家刚好也发生了一些事,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上京,几件事凑到一块儿,夏明启就更是非去不可了。 而宁芳此时也才向他明示,家里的丝绸生意,背后是得了英王府的大力支持。 其实这事夏明启早猜着了,单看外甥女每回到年底做账分钱时节,总会差人往京城里送,他心里就有数了。 只是宁芳一家不方便说,他就装糊涂了。 但这回既要去京城开店,就非得有人照应不可,是以宁芳才悄悄透了实情。夏明启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很是应该。 顺便还把这几年账本带上,到英王府跟人详细的报了个账。 有些事,别人不问,你也可以不做。但若是做了,在别人心中的印象就一样了。 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妹妹一家,夏明启都是用心良苦。好在他的这份付出并没有白费,起码程岳体会到了。所以这回夏明启上京,也得到了程三公子的信任,并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提前带了回来。 原本只打算跟宁四娘和妹夫说,可看着半年不见,外甥女长大的模样,夏明启想想,决定跟早慧的宁芳先打个招呼。 “芳儿,你爹有可能会被调任进京。” 呃? 宁芳一下就愣了。 第237章两难 三年的时光,除了让人长大,也可以让人淡忘很多事情。 象是当年轰轰烈烈的江南盐税案,也变得悄无声息。尤其今年恰适圣上六十大寿,万岁爷一高兴,不仅加开了恩科,还大赦了天下。 然后,宁怀瑜当年那位上司,他帮着陷害同僚做假账保住的那位蔡大人,又当官了。不仅当官,还小升了半级,给外放到西北宁守仪曾当官多年的太原府去当州同知了。 为了报恩,也为了交换一些在太原府为官的经验,那位蔡大人便给宁怀瑜搭了条线,来信让他去找他妹夫家的大舅子,一位在吏部任事的官员,逮着空给他也补授一个官职。 接到信的宁怀瑜是大喜过望! 蛰伏三年,终于在仕途上迎来转机,他是无论如何也要立即上京的。不但要去,还管家里要银子。 宁四娘其实心里一直堵着当年那事,不太高兴,但若把这个庶子拦在家里,只怕只有等到她百年之后,宁怀璧才能跟这个庶兄分家。 况且家里好容易有个人能再挣副乌纱,就连一向怕长房坐大的宁守仪,从大局考量,也是很支持宁怀瑜出仕。 如此一来,宁四娘只得退让了。 不仅答应他上京,还给了他三千两银子。 但此时宁怀瑜又提要求了,他不仅要自己去,还要带南湘儿一起去。 民间所说守孝三年,一般是指二十七个月。 南湘儿孝期一满,待出了孝,宁四娘当年辛苦为她刷出来的孝女之名就派上用场了。 虽说她在金陵当年一帮小姐妹中名声不大好,但老实在家呆了三年,想着她年纪渐大,反而没人说她坏话,反倒有不少好人家上门提亲。 只到底选择范围少了许多,有些年龄合适的,未免才学平庸。有才学的,又或是家底略薄,又或是需要远嫁,就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 南湘儿自己也着急,还以为只能将就了,谁知宁怀瑜却能上京了! 这下子,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宁怀瑜也觉得若自己当了官,自然要为外甥女挑一门好亲。 于是这舅甥俩凑到一块,三年没抖的尾巴又摇了起来。在家也不知跟宁四娘大闹了几场,不管怎么好劝歹劝,就是铁了心的要上京,要高嫁。 最终还是宁怀璧回来的时候,出面做了个调停。 让宁怀瑜当着全家人的面,正式应承下南湘儿的婚事,而南湘儿自己也答应,若去了京城嫁得不好,绝不怨家人未尽力。且答应若呆上半年,也寻不到合适亲事,就乖乖回来听祖母安排嫁人,宁四娘这才松了口。 因要带南湘儿上京,总得有个女眷照应,梅氏就必须跟去。 原本梅氏想把宁绍棠也带去京城开开眼,可宁绍棠摸透了爹娘的脾气,以功课繁重为由,坚决不肯跟去。 梅氏无法,只得把宁萱带了去。 否则他们两口子上京,不带亲生儿女反带个外甥女,象什么话? 宁四娘其实很不愿意。 宁萱已经十四了,正是要说亲的时候。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好随随便便出门了,尤其还是这种远门。宁萱素来老实,关键两口子都不怎么真心疼爱。她是真怕他们把孩子带到京城,随随便便就订下门亲事,到时鞭长莫及,岂不毁了孩子一生? 后来是梅氏再三保证,就算要给宁萱说亲,也务必写信回来问过婆婆的意思,宁四娘才勉强同意放人。 于是宁怀瑜收拾妥当,跟着上京谈生意的夏明启一同上路了。 这显然是在占人便宜,可要不找相熟的人跟着,宁四娘也实在不放心。 于是,夏明启从京城回来,连自家都没回,就先到了金陵宁府。除了想安她的心,也确实是带回了很重要的消息。 宁芳一听就呆了,“上京?我爹要上京做官?” 官员一任是三年,象宁怀璧这样的芝麻小官儿,在一个地方干上两三任都是寻常,尤其他任职的桐乡县又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哪有人愿意接手? 哦,如今也不一定。 因为在宁县令辛苦干了三年之后,桐乡县虽仍是穷,却因有了夏家的帮扶,如今乡民们不仅在种田之余能多多种菜,晒出菜干好贴补家用。还围了一些河塘养鱼养鸭,塘边也种起了桑树幼苗,整个县的经济情况大为改观。而宁怀璧也因治理有功,早已成功的把那个代字去掉,正式做了桐乡县的县令。 也许有人看出再过两年,等桐乡县的桑树长成,也可以养蚕缫丝赚大钱了,想要他的位置也不一定。可那也不会影响到京城吧? 夏明启悄悄告诉外甥女,这原因倒不是出在宁怀璧身上,而是出在永泰帝身上。 具体原因他也不知,程岳只说因皇上过六十寿,再看朝臣也大多年过半百,两鬓染霜,便想着要选些优秀的中低级官吏进京考核任用。 要说宁怀瑜如今上京求官,倒也算得上是恰逢其时。但宁怀璧要不要进京淌这趟混水,连程岳也有些拿不准。 要说这几年宁怀璧确实是政绩突出,如果一旦考核,名字必是会报到皇上跟前的。但因为跟英王府的这层远亲,也不知皇上愿不愿意用他。但如果愿意用的话,倒当真是个好机会。 因皇上年纪大了,要渐渐安排后事,当然要给继位者一些能用,又官位不高的能吏。等到新皇上台,再提拔重用,正好显得天恩浩荡,收买人心。 如果错过,着实有些可惜。但若是就这么轻易放弃桐乡县打下的基础,也令人颇为不舍。 况且皇上现在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得越发古怪,一会儿一个主意,到底会怎么安排,谁也摸不清。所以程岳便只让夏明启带个口信回来,让他做好两手准备。 若皇上想不起来他便罢,若当真想起来了,又要用他,可不能跟当年在进士宫宴上似的婉拒,只能服从。 宁芳听着未免忧心,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尤其是一头年迈的老虎,肯定更加难伺候。 但要是皇上发了话,象三舅公说的,不去也得去,到时可怎么办呢? 第238章准备 得知宁怀璧有可能进京为官,宁四娘倒不如孙女那般担心。 打小在官宦人家长大,她深知既入朝为了官,就算卖与帝王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既想要建功立业,做一番事情,就得安心做好帝王家的棋子。想怎么用,用到何处,端看皇上的意思。 不过自家儿子是个能干的,实打实的政绩在那儿摆着,不管永泰帝是否因英王府对宁怀璧有所偏见,但就象一个家,虽然八面玲珑确实讨喜,但总得要几个能干活的。 所以只要宁怀璧谨守着臣子本份,当好差事也就完了。所以这可能也是程岳让夏明启来转达,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谨遵圣喻的用意了。 眼前迫在眉睫的,宁四娘倒是更操心南湘儿的婚事。 虽然走前逼得她和宁怀瑜应承下来,若他们选的婚事不好也不能怨家里,但当长辈的,怎么可能不操心? 尤其是女孩儿,万一嫁得不好,难道就眼睁睁的看她哭么?到底还是要拖累娘家的。 故此在他们上京前,宁四娘考虑再三,还是亲自给程岳写了封信,拜托他帮着照看一二。只是她怕南湘儿和宁怀瑜知道,就此赖上英王府,所以这信她是私下交给夏明启的。 夏明启倒是帮她转交了,只是提起这件事吧,让他委实有些难以启齿。 他难道能说,在还不知道宁四娘拜托了程家帮忙相看亲事的时候,南湘儿就想赖上程家么? 那天一进京城,程家是很客气的按礼数,安排了下人在城门口迎接。 不过没把人迎进府,而是在离英王府不远的巷子里,安排了一个闹中取静的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夏明启觉得这样的安排,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程岳跟宁怀璧宁芳一家熟,跟宁怀瑜又不熟,何况他还是上京来选官的,为了避嫌,肯定要分开住比较好。 再说夏家又是商贾之家,不管私底下有没有合作,起码大家表面工夫都得做一下,少些牵连不也少些闲话么? 谁知南湘儿却是不干了。 也不知是不是宁怀瑜的授意,在那里撒娇弄痴,非闹着要上王府去请安。 那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好在那来迎候的王府下人精明,便推说府上没有准备,几个主子也不在。况且他们一路风尘,还请他们先洗洗风尘再说。 这一再说,便弄得南湘儿连王府大门也没进去了。 晾了三天,程岳才“忙里偷闲”,过来见了一面,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可南湘儿却象什么都没察觉到,又要给程岳送荷包汗巾,又要给他炖汤做菜,那股子嘘寒问暖的殷勤劲儿,连夏明启都看不下去了。偏宁怀瑜还说外甥女是“赤子之心”,直听得夏明启都只得牙酸的默默望天。 后程岳推说有事走了,过了两天倒是打发人把夏明启单请了去酒楼,给了他一个铺面的地契。 那原是程二夫人谢氏的陪嫁,位置还挺不错,大小也合适。原本也是做的丝绸买卖,只是没什么特色,生意平平。 夏明启一看就懂了。 顿时立了个契约,算是程二夫人把这铺子“租”给他,至于如何经营,那就是夏家的事了。 跟铺子里的掌柜伙计见了面,又安排了要如何重新装潢售卖等事,夏明启也不愿在京城多呆,便赶着回来了。 直到他走前,都没见宁怀瑜能带南湘儿出去拜访一回。据说倒是投了不少帖子,可基本如石沉大海,没什么回应。 听夏明启遮遮掩掩把事情一说,宁四娘心中冷笑连连。 她早猜着了会是这样结果!只是跟他们怎么说都不听,偏要去碰那一鼻子灰。 那京城的交际圈是那么好进的么?以为能选官,就有机会跟人家的后宅女眷走动了?那也把人家的后宅看得太不值钱了! 从前是在江南,人家到底会给金陵宁府三分颜面。所以走动起来,似乎没那么困难,可到了京城,谁认识你呀? 就算认识了,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有那些奶奶太太们是那么好相与的吗?简直天真! 不过这样也好,多碰碰钉子,等到回来就能老实嫁人了。否则一直有颗不安分的心,便是强压着嫁了人,也容易出事。 所以听得那边情形不好,宁四娘反倒安心。留夏明启吃了个饭,次日便打点了礼物,送他归家。 不过等他走后,为了宁怀璧可能上京之事,家里倒是也要开始做些准备了。 尤其宁芳,她如今算是名副其实的小管家婆,若到时跟着宁怀璧上京,手上的生意倒是要好生安置一番的。 宁四娘想想,让宁芳还得留下几个心腹之人,否则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手交接。 夏珍珍听着吓一跳,“娘,您不跟我们去?” 宁四娘真是拿这个儿媳妇没办法,无奈笑道,“你怎么又糊涂了?若是离家为官,按惯例,父母孩子都不能全家带着赴任的。若二郎果然要上京,你便带芳儿萍儿和安哥儿三个去。茵儿芸儿还有顺哥儿留下,倒也无碍了。” 夏珍珍这才想起,上回听顾家太太说过,为防着官员犯事举家潜逃,所以官场上是有这样的规矩。象她家老爷自出仕之后,二十多年一直聚少离多。也就是如今回家守孝了,才算是一家团圆。 夏珍珍这么一听,顿时不乐意了,“那还是不要升官的好,就在那儿当个县太爷,他回来也容易,咱们去瞧他也方便。” 宁四娘失笑,“上命难违。真派下来了,哪由得臣子任性?快别说这些气话了,正经把家务梳理好才是。否则,难道你放心让二郎一人孤身在外?我还不老,用不着你们侍奉。” 看夏珍珍还想拒绝,宁四娘摆手道,“你听我的。官场当中,若看二郎身边没有女眷,难保旁人会送些妾室通房。到时不收得罪人,收了又怕人家别有用心,倒是你跟去安稳。再说还不知你们大哥会求到哪处为官,若地方不好,你大嫂子必是要回来的。就别担心我在家里没伴儿了,还有这么多亲戚呢。” 听了这话,夏珍珍不好再倔了。只心中对这个通情达理的婆婆,更生好感。 “既如此,便让芳儿留下吧。她到底年纪大些,也能分担些家务。” 宁四娘却不愿意,“芳儿年纪也快到了,若二郎真个能入京城为官,倒是可以替她在京城择门好亲。有你俩盯着,我是放心的。” 谁知夏珍珍却不肯了。 第239章议亲 夏珍珍不同意长女上京,是舍不得她远嫁。 “娘也说了,京城高门自来难嫁。芳儿又是家里娇养惯了的,我可不想让她嫁得那么远,没个照应。倒不如就在金陵附近择个好人家便是。我不一图人有钱,二不图人有功名,只要人好,能跟芳儿说得来,又肯疼她便罢。” 宁四娘没想到,夏珍珍竟然对长女的婚事,要求这般低。 “那二郎能同意么?” 听婆婆这么问,夏珍珍倒是笑了,掩袖悄声道,“这也是他爹的意思。说宁可让女儿嫁个通情达理的才子,也不让她嫁个一心功名的士子。否则就跟他似的,太累!横竖咱们芳儿能干,家计是不愁的。到时多送些陪嫁,也不指望那点子俸禄过活。” 饶是宁四娘素来稳重,也呆了一呆。回过味来,简直忍俊不禁。 这两口子,真是把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不过反过来一想,这样也挺好。宁芳是长女,弟妹们又小,就算嫁了,将来还真的要靠这个长姐多多照应。 若把她嫁个上进青年,日后难免要跟着夫婿东奔西跑,或是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基本没空照应娘家。 倒不如在金陵附近找个不用承担家族责任的幼子,一来离得近,有娘家撑腰。二来还有外祖家那些舅舅表哥们照应,只要日子好过了,就是女婿一辈子当不了官,做一对才子佳人,快意人生,又有什么不好? 如此一想,宁四娘倒也释然。还很欢喜的把未来的孙女婿人选,从上进有为的官宦青年,改成才华风趣的书香子弟。 而夏珍珍更是贴心的拍了一小记马屁,“娘的眼光肯定比我们好,就劳您替芳儿操了这份心吧。您若说好,我们必是同意的。顶多,让相公相看一眼便罢。” 宁四娘听得心里舒坦,反倒想快些在儿子调职的事情定下来之前,替孙女找个孙女婿了。到时也让这两口子看看,若觉得好就可以先定亲,然后安心给大孙女备嫁就是。 于是,宁芳还在操心她爹要是上了京城该怎么办,便被祖母频繁带着出席一些社交活动了。 什么张家的寿宴,李家的婚宴,虽然这些场合宁芳也不是没去过,但因为年纪小,多是呆在后宅,跟那些未婚小姐们在一起说笑便罢。 可如今虽也是跟那些未婚小姐们一处,但宁四娘却时不时要把她带在身边,给一些交好的奶奶太太们请个安。 有时还指着她自己做的针线,跟那些奶奶太太们闲话几句。不会刻意夸赞孙女如何出色,但总也要说她几句勤勉努力。 要说宁芳还想不通这是为什么,那就真是白在金陵住了这些年了。 她不好跟祖母说什么,回头跑去磨夏珍珍,“娘,我可不想那么早嫁人。象鸾姐儿那样,成天小心翼翼的过日子,我看着都累得慌!” 鸾姐儿,就是夏二太太嫁到齐家来的那个孙女。按辈份,她也是宁芳的大侄女。 三年前,虚岁才满十五岁的夏鸾儿,在宁家接受了宁四娘小半年的培训后,嫁给了齐瑞华。 婚事办得挺热闹的,夏家陪嫁也异常丰厚,整整六十四抬,扎扎实实花了三千两银子,还有一千两银子压箱底。加上新娘子人又漂亮,在那个新年很是被人议论了一番。 但热闹过后,总归平静。 夏鸾儿的日子不能说苦,齐家太太也不是刁难人的刻薄婆婆,但齐瑞华是被指着顶门立户的儿子,所以注定这个儿媳就得过得辛苦。 亏得宁四娘教了她半年的规矩礼仪,才不至于到婆家露怯。可真正要融入书香世家的婆家生活,夏鸾儿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小媳妇进门三年,能到宁家来走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虽嘴上总说好,却又总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瞧她那每日里提心吊胆,几乎是踮着脚尖过日子的模样,连小姑子齐瑞萱见了都觉不忍,私下曾让宁芳劝劝她,有些事不必太在意。 可宁芳又怎么能劝? 象宁四娘说的,宁肯当新媳妇的时候多辛苦一些,总好过往后辛苦。再说家里的鸡毛蒜皮,说起来件件都小,但认真理论起来,件件都是大事。不一开始就学着怎么料理好了,往后可怎么办? 所以这样的话,宁芳从未出口,只是三不五时的提醒着夏珍珍,给夏鸾儿送点东西过去。 也不是什么贵物,就是些家常的果子点心,或园子里新开的花,或弟妹们新学的大字。不为了炫耀,主要是让夏鸾儿知道,家里有人惦记着她,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直到今年,夏鸾儿才算渐渐适应。 及至六月宁芳过生日时,她还特意送了一套群芳祝寿的贴绣荷包来。 荷包共有四个,个个只巴掌大小,却分别绞了各色的绫罗绸缎,拼出灵芝水仙竹桃月季四色花,再一一锁边绣上去。 这种贴绣,在夏氏老家泰兴一带很是流行,却因比正经绣花还费劲,故此寻常交情是无人肯做的。 而夏鸾儿做的这一套又格外用心,花蕊流苏上都特特琢了珊瑚珍珠玉石缀上去,瞧着十分的富丽精致。 宁芳及至见了这个,才安下心来。 有空折腾着做这些,证明她在齐家总算是站住脚了。 可这样的辛苦,宁芳不想来一遭。关键是她还惦记着那个“早夭”的自己,实在不想拖累人。 否则跟程岳似的,说个媳妇便克出毛病来,多晦气? 可夏珍珍却把她拍了回去,“只是说亲,又不要你立即嫁去,起码得有个两三年呢。就跟君眉似的,又有什么不好?” 呃,宁芳这才发现,面对一个越来越机智的娘亲,还挺难说服的。 夏君眉,便是夏三舅舅夏明昌家那个体弱的小女儿了。 没错,她这名字就是从茶叶来的。因老君眉,又叫寿眉。也是她自幼体弱,长辈盼她平安长寿,才起了个这样的名儿。 本跟戴家约好,等姑娘十六便完婚,谁知眼瞅着快到好时候了,夏明昌的岳父,汪老太爷一高兴,过节的时候多贪了几杯,当天夜里就过世了。 他跟夏家二老一样,皆过了七十,走得又异常安详,算是喜丧。只夏君眉身为外孙女,还得服一年的丧。原怕戴家不高兴,这都等了多少年了,况且戴良实在不小了。 可还没等问呢,那边知道消息,戴大嫂倒主动来找夏珍珍了,说让姑娘安心服了丧再成亲。毕竟是在外祖跟前养大的,很没必要去赶那个热孝里成亲。于是夏君眉直等到两个月前才嫁到金陵来,如今还是新媳妇。 因戴家在金陵也没甚产业,戴良又一直在桐乡县给宁怀璧当师爷,故此戴大嫂在二人完婚前,便到桐乡县衙附近租了个院子,收拾好了,等在金陵一完婚便让小两口住了过去。 前些天夏君眉打发人来给大嫂及姑奶奶家送东西,那陪嫁婆子从头到脚都透着喜气。说新姑爷待小姐极好,又没嘴的夸戴大嫂。 “……真真是姑奶奶费心,才挑了这么好的亲家。去姑爷那儿前,生怕我们小姐着急,还格外嘱咐说且别急着要孩子,小两口先把脾性磨好了再说。姑奶奶您听听,便亲生的闺女也就这样了。如今我们小姐也说,等回头安生下来,必把大嫂子和两个侄女都接去同住。一家人,再怎么说还是聚在一处的好。这些时,大嫂子这边就请姑奶奶费心照看了。” 这些事,便不说夏珍珍也会去做。 便不冲着侄女儿,只看戴大嫂,便是个值得敬重的好亲戚。 因夏君眉跟戴良结了亲,也算拐弯抹角跟宁家四房结了亲,如今宁淑珍来夏珍珍宁芳这儿蹭前擦后的想打秋风,难免也找上戴大嫂。一是想借着她的身份,压一压夏珍珍。二也是惦记着夏君眉的陪嫁,想管她借点钱。 不过她倒算是有眼光,夏明昌因女婿家贫,便只照着夏鸾儿的份子,明面上给小闺女也只准备了三千两银子的嫁妆,但压箱子却足足又给了三千两。再加在小闺女在家时攒的,十足小富婆一个。 谁知戴大嫂却是毫不客气,直接便把人撅了回去。 “我家欠的亲戚情份,等小叔出息了,自然会还。只要我去动弟妹的嫁妆,我却没这个脸。如今反倒要劝姑奶奶一句,既嫁了人,便好生在家相夫教子,横竖又没短你吃喝,这样抛头露面的,岂是大家子规矩?” 宁淑珍给噎得不轻。 她急于求财,还有一点,就是成亲两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婆家已经开始挑剔,她在家里呆不住,才想心思赚钱,好堵一堵人的嘴。 看戴大嫂直接拿话正正的戳她心口上,便不敢再去碰钉子,这也给夏珍珍宁芳省了好些事。否则便看在夏君眉份上,还真不好袖手旁观。 既然也有夏君眉这样嫁得好的例子,所以不管宁芳怎么反对,她的亲事,还是提上了宁府日程。 时候不长,还当真找到一个颇为合意的。 第240章汤家 “也真是巧了,太太这边想打听个才子,汤家正好也想寻个知情识趣的女孩儿。我瞧着两家门户相当,况孩子都是极出色的,这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来保媒的是宁家曾有恩的顾太太,她家老爷自回金陵文院当了先生,往来的都是些未入仕的清流。是以宁四娘想给孙女寻个才子女婿,第一个就去拜托她了。没曾想,不到一月的工夫,顾太太还当真找了一个符合要求的。 她口中的汤家,也是江南的书香世家。世代皆有为官者,在太湖一带拥有大片良田,家资十分富饶。 而顾太太要保媒的这位汤家子弟,名叫汤颢。虽还不及弱冠,却已是江南一带有名的青年才子。 他幼时口吃,直到三岁才开始学说话,还老是在地上写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世人都说他“痴愚”,但他的父亲却十分看重这个长子,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等他九岁开始进学堂,便一鸣惊人。 宁怀璧十四岁就中了秀才,至今在江南无人超越,但这一位也是在十六岁就中了秀才。而他比宁怀璧更加幸运的是,他在去年才十九岁的年纪,便中了举人。 不过中举之后,他却无心仕途,也不愿上京赶考。只因,他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爱好。既不是吟诗作对,也不是写写画画,他酷爱的是—— 术数。 顾太太笑道,“那汤家本就不难于生计,虽是长子,却也不强求他入朝为官。况且这位汤公子除了精于算数,听说还会夜观天象,看天文地理,故此时常有官府中人上门求教,是以汤老爷十分得意。说这个儿子便是不入官场,也不比为官者差。故此立意要给儿子寻个良配,不求女方嫁妆多少,但一定要读书明理,颇具才情,且熟知家事的女子,方配得起他儿子。” 宁四娘听得大为满意。 若别的要求她还不敢自夸,可要说到“颇具才情”,宁芳在整个金陵城的世家小姐当中,也是拿得出手的。 不仅字好,她的箫吹得也挺好的。 如今和宁绍棠的吹埙合奏,可不再是当年的嬉戏之作,而是金陵颇为有名的一对兄妹组合了。 而且因为长期做生意的缘故,她的算术也学得挺好的。可能比不上那位汤家公子厉害,但绝不至于一窍不通,搭不上话。 那汤家家大业大,所以要一位“熟知家事”的媳妇,这个宁芳就更合适了。 这几年,她不仅把自己的饴糖生意越做越大,更是在大舅舅的熏陶下,帮全家重新规划了资产。 哪些种田,哪些养蚕,哪些养鸡,哪些喂猪,无不发挥到极致。生生把一样的田地,多翻出三成的收益。 连宁守仪这样的老顽固,今年春上都忍不住拐弯抹角的跑来打听,到底要怎么弄才好。 宁芳倒也不藏私,反正一个大家族,你好就等于我好,所以很大方的跟几房都分享了自己的经验。 成效如何宁四娘没去打听,不过从各处田庄管事上报秋收时,宁守仪他们的笑容里,可见是不错的。否则,那宁淑珍禇秀琴怎么老想往宁芳身边凑呢? 说真的,要没有魏国公府那档子事,如今上门给宁芳提亲的,只怕早都要踏破门槛了。 只是当长辈的,总有操不完的心。听说那汤颢那么好,宁四娘高兴完了,又有些担心,“既此子如此出色,会不会心气也高?” 顾太太道,“这个太太无需担心。那位汤公子我是没见过,但我家老爷却是见过几回。他素来轻易不爱夸人,却也曾说这位汤公子看着木讷,却是大智若愚。昨儿听说我要来府上说合,还格外让我跟太太带句话。说此子虽然不入官场,却是当真有大才,日后说不定能著书立传,流芳后世。” 宁四娘安心了。 一般混过官场的男人都不会轻易表态,况且顾家又曾受宁家大恩。如果不是有一定把握,顾老爷万不敢让夫人带这样话。 他敢这么说,宁四娘对汤颢的品行就有了信心。 只是想想魏国公府,宁四娘又问了句,“我们家早年和崔家闹的那些事,你是晓得的,也不知这汤家介不介意。” 她素来光明磊落,不喜藏着掖着。 虽说这些年崔家并没有上门催婚,但提前说明,总比事后被人说骗婚来得好。 谁知顾太太一听就笑了,“其实这事最早不是我想到,而是他们文院的池院长夫人提起来的。太太不知,那池夫人原是汤老爷的嫡亲妹子,汤颢的嫡亲姑母。她极喜欢你家二姐儿,早有这个意思,只是跟府上不熟,也不好意思说。若府上有意,她愿亲自回家说合。” 宁四娘听了十分高兴。 当姑姑的都表示不介意,这样结亲就更有保障了。 留顾家太太吃了饭,再三谢过把人送走,回头跟媳妇一说,夏珍珍听了也十分欢喜。 “只如今大姐儿还没定亲,先说起芳儿,会不会不好?” 宁四娘却是成竹在胸,“你放心,萱儿的事我早看好了。等她们从京城回来,便给萱儿订亲。芳儿那里,若是说成了,也只放个小定,算不得违礼。只你回去,快给芳儿裁两身新衣,要大方稳重的,备着汤家来人相看。” 夏珍珍点头,回去便从夏明启带来的好料子里精挑细选了一番,请来裁缝做新衣。 因兄弟姐妹人人有份,倒也不算打眼,只宁茵揪着宁芳的衣料直皱眉,“娘你是不是拿错了?这么老气的烟灰色,给你做还差不多吧?” 夏珍珍没好气的把衣料抢回来,“不懂就别乱说!这颜色绣上粉色樱花,再缀上珍珠才好看呢!再说,你娘哪里就老气了?” 就做件衣裳,还可以缀上珍珠?宁茵瞪大眼睛,连忙举手,“那我和三姐也要!” “想得美!”夏珍珍先无情把女儿气焰拍熄,然后才看一眼宁芸道,“你们还小呢,顶多给你们一人两颗珠子,做颗扣子便罢。” 这不公平! 宁茵还想闹,宁芸却是猜出几分,把她一扯,抿嘴笑望着耳根微红的宁芳道,“二姐姐大了,自然要穿得好些,咱们不着急。” 宁芳欲哭无泪。 她也不着急啊!怎么祖母和娘就这么着急的想要把她嫁出去呢?想想还是爹好,从来不催婚。 可随着金墨送来她爹的一封信,宁芳发现她爹似乎也“叛变”了。 第241章汤颢 “……原来那位汤颢汤公子除了爱好算学,会观天文看地理,还喜欢游山玩水。可巧前些天和友人结伴去了昭亭山,就是上回你爹带我们去玩过的那个山,正好路过桐安县,遇到你爹正带着乡亲们收缴秋天的税粮。看衙门小吏算得费劲,乡亲们排起老长的队,他就顺手帮忙算了算,可是帮了你爹的大忙。于是就这么认识了,然后你爹一打听,知道他的家底,就动了结亲的心思,这不就特意让金墨送信回来了么?” 看夏珍珍喜滋滋的拿着宁怀璧寄回来的信件在自己面前显摆,宁芳无言以对。她还在想要用最疼她的亲爹,挡一挡婚事。谁曾想她爹竟也看上了汤家那只耗子? 还这么有缘的遇上了,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宁怀璧打听到这小子没成亲,又不想当官后,跟母亲妻子的想法是一样一样的,觉得这样的人最适合给大女儿当女婿了。 而且据宁怀璧信上所说,这位汤颢虽“寡言少语,然心胸甚为开阔”。 以宁芳多年对她爹的理解,这话翻译过来应该是说,这小子脾气很好,很适合被自家闺女欺负。 若非得鸡蛋里头挑骨头,这位汤颢就一个缺点,那就是相貌平常了些。 只能说五官端正,但小伙子气质尚可,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类型。因时常出来游山玩水,身体素质很不错,有长寿之相。 这一条夏珍珍非常满意。 之前说汤颢如何如何好,可她没亲眼见过,总担心会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如今得了丈夫的亲口保证,她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今连你祖母也直说两家有缘,你这些时且老实呆着,等汤家来人相看过后,便把你的亲事订下,就算我跟你爹要去京城,也走得安心了。” 交待完毕,夏珍珍亲自去给丈夫回信。 这几年为检查孩子们的功课,她的学问也大有长进。虽看不懂那些经史典籍,但也在孩子们念书时,学了半调子成语及诗词,每回给丈夫的信中,总爱卖弄一二。而宁怀璧又爱捧妻子臭脚,各种奉承夸奖,有时宁芳瞟一眼都觉肉麻。只这夫妻两个浑然不觉,反乐在其中。 眼瞅着二奶奶走了,房里几个心腹丫鬟活泛起来,你推我攘的,笑着上前道喜。 宁芳没好气的甩一记白眼过去,“都是些没心肝的!姑娘我就是要嫁,也把你们先打发了!” “那您可快着些!”旁人听了这话,尚且要红着脸避一避。独念葭是个皮厚的,不仅不害臊,反哀怨起来。 “如今连我小弟写信来,都知道催着我嫁人了,二姐儿你再不管管,我真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宁芳瞬间没空替自己发愁,又替她头疼起来。 念葭确实是很不小了,她爹差不多一年来看女儿两三回,回回提着厚礼,还一年比一年重。宁芳真是拿着烫手,可若是不拿,只怕念葭她爹,汪思归更要焦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于是只好左手收了礼,右手又换成银子给念葭准备嫁妆,可如今那银子都攒一箱了,可念葭的亲事还是遥遥无期。 不是念葭不好,而是对于南方人来说,她过于丰满,过于健美了,也过于野性了。 这样的女子,若是不做妻,只做妾,肯定有大把的男人愿意要。可凭什么一个好好的黄花大姑娘,要这么便宜他们? 当然,若是要求低一些,去到乡下,嫁个老实粗壮的庄稼汉也不是不可以。可跟在宁芳身边四五年,就连原先大字不识一个的小百灵都能当个小账房了,凭什么让聪颖泼辣的念葭受这样委屈? 说真的,她现在除了女工刺绣略差了些,当家理事不在话下,尤其因她也爱吃,又有力气,倒是跟宁芳学了手好厨艺,很是上得了台面。 若不是她生成这样相貌,随便寻个小财主家,做正头娘子都是妥妥的,只吃亏在这个样貌上了。 也有请来的媒婆委婉的劝过宁芳,就念葭这样年纪样貌,未婚后生实在难找,不如看看继室填房。 本来念葭自己都心动了,可宁芳却坚决不肯答应,理由同上。 不是说二婚就没有好男人,只念葭好好一个未婚黄花大姑娘,为何要去给人当后妈?虽说嫁人不应该挑三拣四,但如果只是为了嫁人而嫁人,那就没有意义了。 好在念葭是个通透的,等宁芳把道理给她讲明白,她也就不急了。别看嘴上总是愁啊怨的,但事实上她没有半点恨嫁的念头。 就算嫁不出去,光凭着在宁芳身边学到的本事,还有攒下的银子,她出去开个小铺子,做点小生意也饿不死自己,何必要为个男人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 所以此时念葭还坏笑着调戏起宁芳来,“二姐儿,要不你赶紧把亲事订下吧,到时让未来姑爷替我操着心。横竖他家大业大的,或许认得好男人呢?再说我要求又不高,只要跟魏家姑爷似的,人口简单,又肯读书上进,便没个功名,我也乐意。” “哟哟,这要求还不高,上哪儿找高的去?” 喜鹊忍不住酸起来,念葭立时反驳,“你放心,横竖我不跟你们抢姑爷跟前的小厮。实在不行,给间铺子我当掌柜去,到时招个俊俏的小伙计当上门夫婿!” “姐儿跟前,这种浑话也说得?”几个丫头听得红了脸,尤其素来最端庄稳重的画眉,顿时出言斥责。 谁知宁芳却是浑不介意,“话虽浑了些,但意思不错。你们跟了我一场,我倒希望你们都能有她这样的志气。回头嫁的男人顶用便罢,若是不顶用,且也教教他们贤惠的道理。就象如意姐姐,那才叫活得明白。” 她说的如意,是宁四娘调教出来的丫头,早几年想放出去成亲时,却自择了府上一个自幼交好的老实家丁为夫。 后来如意头胎生女儿时伤了身子,大夫说恐怕再不得生,旁人都劝她给丈夫纳个妾,或是花钱允他在外头生个儿子抱回来养。话说得多了,她男人未免也有些动心,可如意抵死不从。 “儿子虽能传宗接代,可若是个败家的怎么办?我把女孩儿养出息了,也未必不能替我送终。你若不肯,给我份休书,我请太太赏个恩典,或是放你去田庄当个管事,或是索性销了你的奴籍,从此与咱们母女恩断义绝便是。但若要我替你纳妾,或替别人养儿子,我再不能够的!” 这话一出,她男人顿时收了心思。虽说无后为大,可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能过得上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全赖如意操持。 若是离了宁府,就凭他那点本事,能找着什么好差事?去田庄当管事,他也不是这块料啊。倒不如安安稳稳呆在宁家,有妻有女,将来便女儿指望不上,还有这么多年的主仆情份,总不得看他饿死。 如此一想,他干起活来,倒比原先更加忠心卖力。 宁芳此时一提,几个丫头皆记起二姐儿虽领着她们读书识字,学那些温良恭俭让,却更教会了她们尽信书不如无书。 该温柔贤淑的时候是要温柔贤淑,可若全都身体力行,那就是傻蛋了! 这么一想,几个丫头倒又先后笑了。 “那位汤公子,只怕娶了二姐儿,才知道您的好处呢!” “就是!”宁芳也厚着脸皮点起头来,也不再那么患得患失。 管她早不早夭,反正这亲事又不是她找来的,爱咋咋地吧! 只没想到,汤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第242章相看 十多天后,当顾太太把汤家的意思传过来的时候,连一向淡定的宁四娘都差点洒了手里的茶。 “你说什么?是汤老爷要见见?不是他们家太太?” 顾太太很为难,却不得不再次肯定的点头,“确实是汤家老爷。他也知道这个请求冒昧了,可他家太太不耐出门,车一坐长就头晕,实在出不得远门。而这个儿子,素来是他看重的,若不亲自来看一眼,只怕不能安心,所以还请府上见谅。” 顿了顿,她索性一回道出实情,“如今汤老爷已经跟着我家派去的家丁来了金陵,就住在他姑姐家呢。也不好意思登门叨扰,便想请二姐儿过府一叙,能让他说几句话就行。” 宁四娘甚是无语。 历来相看媳妇,都是婆婆出面,纵是这汤家不放心,也该派个信得过的女眷来看。如今却是做公公的亲自出马,这是该说他家看重这个儿媳妇好呢,还是说他家太看重这个儿媳妇好呢? 看婆婆不发话,夏珍珍思忖一时,倒是开了口,“既如此,要不就请顾太太帮忙,去你家相见可好?”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虽说汤老爷想低调行事是好事,可人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让我们主动上门相看算是怎么回事?横竖顾太太跟我们两家都熟,就烦请您帮这个忙了。娘,您说可好?” 宁四娘暗自点头,这个媳妇历练几年,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就算说话憨直了些,但道理是不错的。回头便放她独自跟着宁怀璧上京,相信这些家事她也能应付得很好了。 于是她也望着顾太太笑道,“听说府上有个果园,我家小孙子一直惦记着想去瞧瞧,要是太太不嫌我家孩子顽劣,就烦你安排一下了。” 顾太太一听就笑了,“求之不得!正好我家园子结了新鲜枣子,甜是极甜,只个儿不大,卖相不好,也不好意思送人。但若是府上哥儿姐儿们不嫌弃,倒是可以去打着玩玩。” 事情议定,顾太太自去准备,那边汤老爷听着,也没有半点意见。反而十分感谢宁家的通情达理,这门亲事还没成,却已留下不错的印象。 三四日后,顾家挑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正正经经给宁家下了张帖子,请宁四娘一家过府来玩。 这也是顾太太的精细之处,因亲事未成,并不声张,便是旁人问起来,也只当两家有来有往,再想不到别的上头。 只宁四娘接了帖子,却递给媳妇,“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孩子们去吧。” 夏珍珍一愣,旋即明白。毕竟宁四娘是祖母辈的,真若结亲,汤老爷便比她矮了一辈,有这样的长辈在场,难免拘束。可夏珍珍想着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是要力劝婆婆同去。 “娘可是怕辈份上不合适?但您若不去掌掌眼,媳妇哪敢做这么大的主?” 宁四娘却笑了,“能教出让二郎也看好的子弟,想来父母不差。再说这是人家相看咱家的姐儿,别说我这老婆子,你这当娘的都很没必要往前凑。只去池夫人跟前,问清他家家事便好。” 夏珍珍微怔,“那是让咱们芳儿独自见那汤老爷?” “有何不可?”宁四娘眉眼轻挑,颇为骄傲,“咱们家芳儿,还怕人挑剔不成?他想见,便让他见!” 回头这话带到宁芳跟前,让宁芳有点不知说什么好。 得祖母信任是一回事,可要不要信任得这么彻底?就不怕她一不小心,把人得罪毁了亲事? 唔—— 这个,似乎可以考虑一下。 不过到了正经会客这天,宁芳还是很规规矩矩的,按照她娘和祖母的集体要求,认真打扮了一番。 烟灰色绣粉色樱花的新衣,端庄华美,又不失少女的轻盈和俏丽。上头缀着数颗豌豆大的珍珠,既不过分奢华,也显出自家身份底蕴,不能给人小瞧了去。 因衣裳已经足够出彩,所以她并没有戴太繁复的首饰。除了胸前佩着宁家姐妹都有的金项圈,只头上戴一对赤金白玉双结如意钗,安稳的压在梳好的百合髻上,大方得体。 宁四娘看了十分满意,拦着犹不死心,捧着首饰匣子想给女儿再加点金玉的夏珍珍道,“这样就很好了,太贵重反显得刻意。” 满腔爱女之情无处发泄的夏珍珍,只好作罢,却是一眼瞥见宁芸耳朵上戴的还是旧年的一副银耳环,忙拣了一副赤金嵌红珊瑚珠子的灯笼耳坠送她。 “你现在还小,先戴小的,等回头大了,婶娘再送你大的。” 宁芸急忙推辞。 到底是庶出,她和宁萱原本连金项圈也是没有的。梅氏见宁芳姐弟都有了,也只给宁绍棠单独置办了一个。然后夏珍珍见着家里孩子都有,独她俩没有,怪没意思的,便悄悄跟宁四娘提了句,拿家里蚕丝生意赚的钱,也给她们都打了一个。 宁萱宁芸心中感激,却也越发知道好歹。委婉道,“正因年纪小,所以戴银的就够了,这金的婶娘还是收着吧。要不,等我大些再给我?” 夏珍珍却不由分说,亲自动手给她换上了,“这也不是给你,是给咱家挣体面呢。小孩子就要听大人的话,乖!” 给强制戴上金耳环的宁芸心口一暖,见祖母也望着她微笑道,“还不快谢过你婶娘!” 宁芸谢过,心中感激,只旁边却惹恼了一个人。 辛姨娘妒忌得眼睛发酸,还非得装大方打趣,“偏咱们顺哥儿是个男孩儿,否则也就到二奶奶跟前讨些好东西了。” 原指望夏珍珍就算是跟她斗气,多少赏顺哥儿一件东西也好,谁知夏珍珍偏偏不上当,还道,“放心,我这好东西顺哥儿讨不着,将来让他媳妇来讨,跑不了的。” 辛姨娘怄得直欲吐血,这样“大方爽朗”的事情,不是应该她来做么?怎么如今全是这商户之女来做了? 再看着瘦瘦小小的儿子,摇摇摆摆着三头身,纯真老实的到夏珍珍跟前道谢,还小孩子气的说,“那母亲把东西藏好,可别给人抢光了。” 那一派母子和谐,看得辛姨娘更想吐血了。 第243章弟弟 枉她一世聪明,谁知生个儿子却是单纯得没有半点心机,怎么教都教不会。对嫡母有着天然的敬爱,对几个哥哥姐姐更是喜欢崇拜得不得了。 就算夏珍珍十分不喜辛姨娘,但对这个孩子却当真没有半点恶念,反摸着他的头,慈爱道。 “放心,母亲都给我们顺哥儿藏得好好的呢。要不你先拣一个喜欢的,母亲单给你锁起来。!” 顺哥儿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由着小孩儿的心意拣了一支又大又花哨的牡丹钗,夏珍珍还当真让人拿了只鎏金花片包角小漆木箱来装着,当着他的面上了一把小铜锁。 看着顺哥儿的纯洁笑颜,宁芳再望着辛姨娘怒其不争的妒恨眼神,大为不屑。 亏她聪明一世,却是看不透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人要有心机,要圆熟世故,多半都是成长环境中有挫折磨难才能学得会的。 可顺哥儿虽有辛姨娘这么个长歪了的娘亲,但上至嫡母,下至兄弟姐妹,却没一个给他这样的“挫折磨难”。反倒怜他年幼体弱,多有照拂。这样的孩子就算听了再多的歪理,还怎么能长歪? 这就是程岳说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话原意是桃李不招引人,但因有花和果实,人们在它下面走来走去,就成了一条小路。 原本,当顺哥儿渐渐长大,开始呀呀学语的时候,宁芳也曾苦恼于要怎么对待这个养在讨厌姨娘身边的庶弟,是程岳来信,用这句话给她指点了迷津。 虽说这世上多的是兄弟相背,骨肉相残,但在人家还是个懵懂孩子的时候,就提着戒心,是否就落了下乘? 好人未必有好报,但若对别人付出的不是真情意,就肯定得不到善报。 自此,宁芳待顺哥儿就跟其他弟妹一样,但凡想着宁茵安哥儿喜欢的,总也不忘他。然后宁芳发现,自从她开始这么做了,宁茵宁芸都开始跟着学,然后连宁绍棠宁萱也照做不误。 再加上有个天性善良的嫡母,就算辛姨娘怎么在背后把他们说得跟洪水猛兽一般,拦着不许顺哥儿跟他们亲近,可顺哥儿怎么肯信? 眼巴巴瞅着夏珍珍把属于他未来媳妇的首饰藏好了,他还拉着夏珍珍的衣袖,悄悄往她手心塞了颗糖。 “这是顺哥儿今天的,没吃,给母亲吃。” 夏珍珍一口把糖咬去,笑眯眯道,“顺哥儿真乖,今天跟母亲出去做客,也要乖乖的,知道吗?” 顺哥儿点头,一派母慈子孝。 辛姨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昨晚起了好大风,顺哥儿很是咳了几声,还是不要去了,跟姨娘在家读书好了。” 顺哥儿一下就愣了。 早说好了今天要和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去打枣子的,他还特意带了丫鬟给编的小筐,怎么这就不让他去了? 眼看孩子一下委屈得快要哭了,宁四娘不悦的发了话,“行了,不过是咳几声,让丫鬟婆子看紧些就是了。芳儿,牵着你小弟弟。” 宁芳笑着才答应下来,安哥儿却从旁边跳出来,一把将顺哥儿拦腰抱起,便往外走,“才不要二姐牵,我们都是男子汉,不跟女孩子一起玩!” 眼看一个四头身抱着个三头身,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才要拦着,安哥儿已经把顺哥儿放到了宁绍棠的跟前,“大哥,你抱!” 众人大笑,宁茵更是取笑道,“你不是男子汉么?怎么不抱了?” 安哥儿昂首道,“那是因为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到跟大哥一样高,就由我来抱了,对不对?” 顺哥赞服的一个劲儿点着小脑袋,小眼睛里对这个哥哥别提有多崇拜了。 众人无不莞尔。 连宁四娘都忍俊不禁,“这小子哄人的本事,可真是一等一的,也不知是随了谁!” 事情指使人做了,好处也全得了。 安哥儿又嘴甜的拍了记马屁,“自然是随了您啊!” 宁四娘笑骂道,“这功劳我可不敢领,找你爹去!行了行了,都别耽误了,早些出门吧。” 待把孩子们打发出门了,宁四娘由不得在想,“安哥儿这张嘴,究竟是随了谁?” 要她承认象辛姨娘是万万不能的,可自家人都不擅长溜须拍马,唯一一个嘴甜的宁芳也没安哥儿这么多小心眼,难道还真是象了姓辛的? 谁知徐妈妈却抿嘴笑道,“太太,您别怪老奴说句笑话。我瞧安哥儿这小嘴甜的,竟是随了夏家人。那夏家大舅爷自是个稳重的,可我上回瞧着那位四舅爷来,那张嘴可真跟安哥儿一样一样的。尤其他们舅甥俩说话的时候,你哄我一句,我哄你一句的,用二姐儿的话来说,就是简直腻得人牙疼!” 宁四娘想起夏明达,不禁也笑了,“说来还真有几分象。” 只要不象辛姨娘,她也就乐得装糊涂了。 那边辛姨娘回了房,自然又发了好一通脾气。 从没有个出门做客,还带妾室的道理。所以辛姨娘再不忿,也只得留下了。 等回了房,原等着紫烟来劝,竟是半天不来,还是辛姨娘自己发完脾气,把她叫进来问,“主子且还不高兴呢,你怎么就安逸上了?” 紫烟这才笑着把剥了半天的核桃给她看,“这椒盐小核桃姨娘爱吃,就是难剥,好容易才砸出这么一小碗来给您解气,偏又要寻我的不是。要我说,顺哥儿跟着二奶奶出去没什么不好。这么大的哥儿了,得出去多走动走动才让人看重。姨娘心里比我还明白,这闹着也是故意给那些不懂事的人看的。否则,怎么那么大支钗,就进了哥儿的箱子?” 辛姨娘听着,这才转怒为喜。 再想想夏珍珍送顺哥儿的牡丹钗,越发觉得是夏珍珍中了她的计。反正得了便宜的是她儿子,到底也是她吃亏,于是得意起来,“就你这小蹄子机灵!” 看她不再乱发脾气,紫烟略哄哄,一场风波便算过去了。只回头想想,她倒觉得好笑。 这几年辛姨娘在家里越发没有存在感了,若不是仗着身边有个哥儿,大家几乎想不起她的存在。 等到顺哥儿再大些,分了自己的院子搬出去,辛姨娘可就更加摸不着边了。 在这个时候,一个妾室最应该做的,不是老老实实讨好主母,柔顺乖巧的博得夫君的怜爱么? 可辛姨娘是怎么做的? 不是阳奉阴违,嘴甜心苦的刺夏珍珍两下,就是在宁怀璧回家的时候,各种装腔作势,甚至闹到装病的地步。 夏珍珍算是脾气好的,顶多嗤笑几声,不理她就完事。宁怀璧可干脆得很,有病直接请大夫。该吃药就吃药,可千万别拖! 紫烟觉得,辛姨娘实有点拎不清。 她还当自己是宫中妃嫔争宠呢,皇上看到妃嫔为了争夺他的欢心各出奇招,总会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可这是宁家,一个作风正派,家风清正的普通官宦人家。而辛姨娘充其量,也只是个稍有身份的妾,两个哥儿的生母罢了,没人会故意作践她,却也没人会特意捧着她。 尤其宁怀璧,成天在外头做官,操心劳力的已经够费神的了,好容易一月回趟家,自是想好生歇歇的。偏还要打起精神哄一个动不动就迎风落泪,对月吟诗的妾室,他有病啊! 所以辛姨娘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宁怀璧那样一个有学问的郎君,怎么偏爱跟哥儿讨论什么船游得快,跟姐儿讨论什么衣裳应该搭配哪件首饰? 她觉得这全是夏珍珍的过错,把人带歪了。可紫烟却觉得,这才是宁怀璧需要的放松和休息。 要说正经事,宁怀璧也不是不管。 象宁芳的大字,宁绍棠的功课,他每次回来必要考较的。因为子孙出息关系到宁家前程,他肯定要操心。可他跟一个妾室讨论诗词学问干什么?是指望这个妾室再去嫁个高门,还是让她去考个状元? 说到底,辛姨娘还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始终怀惴着一颗做主母的心,却偏偏只是个妾室,而那个正经主母又是她极其看不上,总觉得处处不如自己的,所以心态一失衡,难免做出各种荒唐事。 可这些道理除非她自己悟了,否则旁人再也点不醒的,她对紫烟没那么好,紫烟也不费这个神了,且就这么哄着过吧。 所以紫烟反倒盼着宁芳能结门好亲,让宁家更加蒸蒸日上,她这样做下人的才能鸡犬升天。 说来倒有些羡慕念葭,毕竟宁芳是真心在替她打算。否则一个丫鬟的婚事,怎肯劳动好几个媒婆,三天两头的上门说?还东挑西拣的。 可自己呢?明明她比念葭还大两岁,可辛姨娘哪管她要不要嫁人,要不要生儿育女了? 哦,夏珍珍倒是提了几回,都是老实可靠的家仆管事,可全都被辛姨娘推了。过后还背地里说夏珍珍不尽心,给紫烟找的都不是好的。可她呢,怎么连找都不找了? 仰头望天,默默咽下眼中的泪,紫烟安慰着自己,总算宁府是个好人家,不打不骂还没有那些恶心的事,就算辛姨娘难缠了些,又能怎样? 可她此时却怎么也想不到,人生的际遇真不是能猜得到的…… 第244章顾府 顾家虽也曾是金陵豪门,但经历当年那番变故,后又以耕读传家,是以家产大不如前。 如今顾老爷又是主动降职,回乡奉养老母,并没有太多余财,便只在邻近金陵学府的城郊置了一所普通宅院。又把宅院后头的荒地买下,栽种了许多花木,才勉强算是修出个花园,有了几分模样。 因夏珍珍还是第一次上门拜访,顾太太笑着做了个介绍。 “我们家老太太也是在乡下过惯了,所以见不得有地方闲着。除了这片园子里原有的几棵枣树,让人种的大半都是能吃用的。那边还有一块菜地,可是老太太的宝贝,若精神好,每天都要来走一遭。便是刚才还拉着我交待,一定要带你们去看看,若有喜欢的,便挑篮子鲜菜回去。” 夏珍珍刚进门时,已经去拜见过顾老太太了。 老人家已经八十多了,耳朵也背了,话也说不大清楚,但心里极是明白。生怕客人陪着老人家不自在,只应个景便让媳妇带她们来园子里逛。 夏珍珍自小就是给这样一把年纪的爹娘带大的,所以对老人家极有好感,顿时笑道,“老人家都这样,我爹也是。在园子里种了好大一块菜地,上回结了个大南瓜,他瞧着稀罕,非要兄长给我送来。那么老远的路,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所以老小老小,多哄着他们些便是了。有老人家在,是福气呢!” 这话可说到顾太太心里去了,“我们家也是一样,就盼着老太太能长命百岁。所以住到这郊区来了,也是图个清静,老人家晚上能好睡些。” 然后她俩很愉快的就如何孝顺老人,哄着他们少吃甜食,多吃补药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而那边宁芳也跟顾家的小公子顾奎元搭上了话。 “我瞧你们家这园子都有婆子打理,那是分给她们的么?看她们打理得这样好,估计自家使用都是够的吧?” 顾奎元给问得一张圆脸都红了。 他虽然才九岁,比宁芳还小几岁,却自认也到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年纪。 但因为如今顾家并没有适合招待客人的姐妹,所以年纪最小,又曾经见过宁芳姐妹的他,就被公推出来接客了。 顾太太说,通家之好,不必计较太多。可顾奎元却自认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能随意跟女子搭话?可这女子也算客人,问了不答是不是不好? 小夫子顾奎元还在这儿纠结呢,宁绍棠却开了口,“你是不是不晓得?若不知道倒也没关系。但我等读书人,也别弄得一个鸡蛋几文钱都不知道,轻易给人就哄了去。” 他本是好意,想说自己前两年还因此事,被二妹妹狠狠嘲笑过。 谁知顾奎元倒红着脸,结结巴巴搭上话了,“倒也不是不知。嗯,祖父曾说,我顾家要走耕读传家的路子,读圣贤书固然要紧,但也不可忘了稼穑的本份。故此跟二姐姐说的一样,这园子确实是打理了供家里使用的。象那片竹林,家里春天吃的竹笋,夏天挂的竹帘都是这里提供的。那一处花园子,便供着全家每日的鲜花,还有制香囊的干花。那边池子里除了喂锦鲤,也养着青鱼,年下腌鱼都用得上。然后园子里还养了些鸡鸭,只因味道大,故此只一早一晚放出来走动喂食,这会子早赶回圈里去了。” 听着他如数家珍的介绍着园子里的产出,除了宁芳,几个兄妹也不断点头。 如今他们住在宁府园子里,夏珍珍也会把能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虽不指望这些赚钱,却也是持家勤俭之道。所以宁四娘不仅不责怪这个媳妇眼孔小,反而时常教导儿孙,要多跟她学着些。 须知多少百年世家,都毁在贪逸享乐上。 她宁肯孩子们都学些夏家的“小家子气”,也不愿他们大手大脚,奢侈靡费。 顾奎元原先还怕宁家瞧不起自家这样“抠门”行径,可见宁芳兄妹几个不仅不以为意,还纷纷点头赞同,于是脸也不红了,舌头也不打结了,人也大方起来。 然后,他就听宁家兄妹也七嘴八舌说起前些天打了桂花还晒干了做点心啦,写坏了的纸张还可以裁裁再用啦。就算是写废的,还能攒着冬天过年时用来引火烤栗子,比比看谁烤得多,足见那年用的功夫多。 但在此项上,宁芳已经连续几年称霸第一了,连功课最多的宁绍棠都比不过她。 看顾奎元瞪大眼,一脸惊诧,宁芳笑道,“也不能这么比的。皆因我练的都是大字,特别废纸。再说弟妹们都比我小,功课少是应该的,大哥哥要正经读书,大姐姐又要做针线,自然没我练字的时间多。” 原想说,等再过几年,宁萍渐大,画得越来越多,只怕这个第一便要让给小才女了。 谁知宁茵却不忿道,“你还没说要帮家里算账呢!那些数字最容易错了,自然你房里最多!” 宁芳听得好笑,她这妹妹别的尚可,唯有算学一塌糊涂。完美继承了夏珍珍的天赋,看到数字就眼晕,所以深恨三不五时就把她抓去算账当补课的二姐。 听她这么一说,顾奎元也红着小圆脸道,“其实我,我算学也不太好……” 偏他家也是经商出身,这些年虽把生意丢下,却没把家传的心算绝技扔下。几个兄长闭着眼都能算得游刃有余的账本,偏他只要上了一百就老出错,时常被兄长们虐得体无完肤。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跟宁茵是相当的能感同身受了。 于是,两个算学渣倒是惺惺相惜起来,气氛比之前更加融洽。 正好此时丫鬟拿来长篙,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顿时就分作两拔,开始竞赛打枣。 疯玩了一时,安哥儿不小心绊了一跤,头在树上咚地磕出一声闷响,眼看就蹭起一层油皮,泛起血丝。眼看他含了两包泪就要哇哇大哭,顾奎元吓坏了。 人是他带出来玩的,而安哥儿还是记到夏珍珍名下的嫡子,这要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没想到宁芳顿时厉声道,“你敢哭试试?男子汉大丈夫,你还要不要做了?” 安哥儿瘪了嘴,用力忍着。眼泪要掉不掉的,更觉可怜。 宁芳这才把他拉起来,“好了好了,让姐姐看下。哦,没事,就破了层皮,让顾小哥哥带你去洗洗可好?你家可有备着的伤药么?” 有! 家里有孩子的,怎么可能不备些常用跌打药? 顾奎元忙叫丫鬟先回他房间准备,宁芸忙把她荷包里的糖翻出来,给安哥儿塞一颗到嘴里,给他擦鼻涕,让他上药时别哭。 宁绍棠已经蹲下,背起安哥儿,“大哥背你去上药,别哭啊。让顺哥儿也跟着吧,他身子弱,才出了许多汗,也去屋里换件衣裳吧,仔细招了风。” 宁茵便顺手给顺哥儿也塞了一颗颗。 有兄姐们细心照顾的安哥儿彻底安静下来,连略显拘谨,有些怕生的顺哥儿小嘴里吸溜着糖,胆子都大了起来,还主动牵起顾奎元的手。 “大哥哥你背好二哥哥。我跟着顾哥哥走,二哥哥不疼哦,一会儿我帮你呼呼,五姐姐你给我看着枣子。” 宁萍很认真的点头,“放心,一个都少不了!” 顾家下人瞧着都暗暗点头,宁家虽是嫡庶两房,但兄弟姐妹之间处得还真是亲如手足,可见家风之好。 只是他们才走,宁芳忽地就听一个耳熟的声音欢喜道,“二姐儿,原来你们也在啊?” 宁芳扭头,却见宁淑珍赫然出现在她身后,身边挽着一个三十许的长脸妇人,而旁边还有一个更加年长,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 只此时三人表情大不相同,宁淑珍是满面惊喜,那长脸妇人是上下打量,而那中年慈和妇人却是略显尴尬。 第245章巧遇 好在宁淑珍很热心的开始介绍了,“这是我家大姑子,夫家姓黄。这位是府文院池院长的夫人。可巧今儿在街上遇到,我们就厚着脸皮跟着池夫人来顾家逛逛了。” 啊,宁芳恍然。 怪不得池夫人一脸尴尬,这是不小心引了人来,所以为难吧? 池夫人简直郁闷死了! 今日原本商量好的,由顾家出面,单请宁家人过来玩,然后她和兄长便假意“偶然”路过,上门拜访,顺道就“巧遇”宁家人。然后该聊什么就聊什么,回头就算亲事不成,也不惹半句闲话。 谁知出门之后,经过五香斋,听到伙计吆喝有新鲜出炉的鸭肉烧饼,池夫人闻着香气扑鼻,想着如今时已入秋,正是吃鸭的季节,况且宁家又带着孩子出门,便略停了停,让下人去买一炉烧饼打算当个小礼物。 哪想就是那么巧,遇到宁淑珍跟她的大姑子跑出来逛街了,而这位黄大奶奶的夫家偏跟池院长家又有些亲戚瓜葛,她家公公又与池院长同在金陵文院任职,所以池夫人只好停下跟她们打了个招呼。 而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就跟宁淑珍缠着宁芳,想寻个发财的门路,这位黄大奶奶也时常到嫁妆丰厚的池夫人跟前奉承,时不时就打个秋风。 今儿眼见还有富甲太湖的池家老爷在场,这黄大奶奶更加殷勤,听说是要去顾家,顿时就厚脸皮的黏上了。 池夫人苦于无法明言,又不好让宁家久等,只能带着这两个拖油瓶一起来了。 这会子因顾太太和夏珍珍聊得投机,去亭子里喝茶,故此她们进了园子,反倒先见着了宁芳兄妹。 虽然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但既然见到了,宁芳便大大方方的带着弟妹先跟池夫人和黄大奶奶都见了礼。 池夫人怕小姑娘拘束,给了打赏荷包便指着一向活泼又微胖的宁茵笑道,“看姐儿玩得头上都有些出汗了,快去屋里歇歇吧!” 她这是找借口让宁芳兄妹退下,回头自家兄长找她说话也便利,宁芳心知其意,正笑着告退,谁知宁淑珍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一回,断不肯轻易放过。 “这些事交给丫鬟就行了。二姐儿你且留下,听我说件事儿。” 池夫人就算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恼了。 这丫头到底懂不懂事?就算她别有用心,可现在宁芳是在别人家里做客,她好意思就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说这样话么? 池夫人随即明白过来,宁淑珍打的就是这样主意。当着外人的面,欺宁芳一个小姑娘面嫩心软,纵是有些非份之请,也不得不答应吧? 确实,宁淑珍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所以根本不等宁芳找借口推托,立即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二姐儿来说,也不过就是少做两身新衣裳的事。” 略带妒忌的看一眼宁芳身上新衣,再看那样豌豆大小的珍珠,她想要买两颗镶一副耳坠都得咬咬牙,可她身上的加起来起码都可以串条项链了! 明明那么有钱,可为什么就是不肯帮帮她呢?就算她曾经得罪过她,可她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做人怎么能这么小气? 宁淑珍不去想她所谓的道歉到底有几分诚意,只觉没有按她心意行事的宁芳实在可恶得紧,所以,她觉得自己也不用太客气了。 “你去拿三百两银子来,正好给黄大奶奶,合伙做我们上回说的小生意。没现银拿银票也行,我知道你家在城中就有店铺,这点钱,应该也难不倒你。” 听着她这轻描淡写的张口就要三百两,池夫人听不下去了。 这到底是多大脸啊!张嘴就要三百两,就算是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够过好几个月了。而且还是拿,可不是借。 “米二奶奶这是开玩笑吧?二姐儿小小年纪,哪敢经手这么多钱?便是你当真要借钱,这么大的数目,也得等宁二奶奶来了,写张借条的吧?” 因宁淑珍嫁的夫家姓米,夫君又行二,是以如今外人都称呼她为米二奶奶。 此时听池夫人帮腔,宁淑珍心中不悦,面上反笑道,“池夫人您可不知,我这堂侄女可是有本事得很。别说三百了,只怕三千也能支得出来。至于借不借条的,那就说笑了。只怕我写了,我这侄女还未必看得上眼。是吧?” 池夫人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宁芳忽也笑了,如明媚春花般灿烂娇艳。 “六堂姑说得是呢,三百两银子我也未必就放在眼里,只不过要我就这么拿出来,我还真不大乐意。” 宁淑珍一下黑了脸,“你什么意思?这还当着外人的面呢,有这么不敬长辈的吗?” 池夫人也怔在那里,虽说她也不赞成宁淑珍这样的“打劫”行径,但宁芳这么硬梆梆的驳回,也实在太招人非议了。 不管对错,她们都姓宁,这在别人家里,就这么不给面子,说出去难免要落一个目无尊长,骄横跋扈的恶名吧? 宁芸宁茵气不过,想帮姐姐说话,宁芳却一个眼神制止了她们。 这种事牵扯到她一个就够了,没必要拉扯上那么多。 只淡然道,“六堂姐也知道这还当着外人的面么?我怕你还只当这还是宁府自家呢!” 宁淑珍一下子给噎着,黄大奶奶却道,“二姐儿你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堂姑知道你不难于此,才顺道开了这个口。你也说了不过是三百两银子,并不放在眼里,那拿出来不就完了?何至于要拿话堵人?好歹是个长辈,至于么?” 宁芳点头,“黄大奶奶说得真好,想必是个公道人。正好我堂姑说,这生意还是跟你合伙的,那我就冒昧请问几句。这银子你们打算拿去做什么生意?掌柜伙计都请好了么?预计本钱投入多少,月利多少?几年回本,几年赢利?” 黄大奶奶微哽,眼神闪烁。 她哪有什么生意门道?就是想哄宁淑珍拿些钱来,借人放高利贷而已。 到时她光做经手人,就可以扣下不少利息。至于万一本钱回不来怎么办,她也不必担心。反正借钱的是宁淑珍这个棒槌,她何需操心? 只这话她却不好说,反倒是宁淑珍不服气的把她说过的谎话道了出来,“我们拿了钱,是交给做生意的人帮忙打理,说好了两分月息,安稳拿钱便罢!” 池夫人一听,便知这话是哄人。 什么生意这么好赚,定是放贷了。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借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第246章毁了 眼见不好拒绝,宁芳却道,“两分月息便是一月六两,一年七十二两,四年零两个月便可回本。说来真是好生意,可若是帮忙打理的人还不出钱来,请问六堂姑,又要怎么办?” “怎么可能?” 宁淑珍还想争辩,宁芳已经讥笑出声,“是啊,反正就算还不出来,六堂姑也不心疼,横竖这四年里你拿的,都是我家的银子。不如这样,六堂姑也不用找旁人,你拿三百两银子给我,我按月息两分给你付银子可好?旁人你兴许还怕跑了,我可是你亲堂侄,再怎么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宁淑珍一时语塞,她要拿得出三百两银子,何至于缠着宁芳?再说,她可能不太聪明,却又不是真傻。 这种拿钱收利息的事,她也怕有风险。就算有黄大奶奶作保,可万一出事,她还能打上大姑子门,去要钱不成? 无非是想欺宁芳面嫩年幼,哄一笔钱出来赚利息,谁知宁芳就是这般难缠,死活不肯上当。再瞧一眼她身上新衣,宁淑珍越发妒恨,话也说得更不象样了。 “反正你家有钱,就拿些出来拉扯亲戚一把又能怎样?又不是要上千上万的,就区区三百两,你至于这么百般推辞么?” 宁芳点头,“确实,我家有钱,若遇到亲戚有难处,就是白给也没什么。但我想问六堂姑一句,你夫家是穷到短了你的吃喝衣裳,还是短了你的胭脂水粉?若果真如此,便再多拿些也无妨,可若不是如此,倒请六堂姑三思,这钱你果真敢拿回去么?” 宁淑珍脸色一下变了,连黄大奶奶都羞臊万分。 她们只想着管宁芳要钱,却忘了这钱拿着烫不烫手。若宁芳给了钱再把此事传扬开来,让人怎么想米家? 让媳妇找娘家堂侄女打秋风补贴家用,这话能听么? 眼波流转间,宁芳早已不经意间瞟到那片葡萄藤的后面,似有人在窥探。 瞧那衣饰,不似下人,反而象位老爷? 那是汤老爷? 虽然明知说这样的话可能会得罪人,可宁芳还是顶着压力说了下去。 “我不是拿话压着堂姑,说句不怕大伙儿恼我的大实话,甭管婆家娘家谁有钱,总也比不过自家手上有钱。我想堂姑也是想自己有些出息,手头宽裕,日子也能好过些。可既有这样心思,为何不用在正道上?你若要正正经经做生意,该花多少钱只管张口。可那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虽年幼,却也是从不敢轻易相信的。我不是心疼这钱,而是心疼堂姑拿了这钱,回头却又出了差子,还不出钱是小事,若给人说闲话要怎么分辩?到时是说你是个棒槌好,还是说我是个棒槌好?横竖咱俩都姓宁,就为了三百两银子,闹一个这样的名声,六堂姑觉得合算?” 宁淑珍再说不出半字。 虽面皮紫涨,却知宁芳说的句句属实。甚至可以说,是掏心窝子的好话。 否则谁肯在外人面前直说,婆家娘家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最可靠?道理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若是把话说出来,顿时就要给人当成养不熟的白眼狼了。 许多道理,宁淑珍不是不明白,只是一时财迷心窍,只想着捞些钱来空手套白狼,却没想过万一出事,就算损失的不是自己的钱财,可落下的名声能好听么? 而且这还当着外人的面,要钱要得这么难看,只怕回头传到婆婆耳朵里,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如此一想,宁淑珍终于脑子清醒的怨恨起黄大奶奶来,要不是这个大姑子多嘴多舌,挑拔她来闹事,她至于昏了头么?回头婆婆必不肯责怪自己的亲生女儿,那黑锅不只好她来背? 宁芳看她瞟着黄大奶奶,面上一时后悔,一时恨意,心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前在家,总顾忌着亲戚颜面,不愿把话说得太直,没曾想到却闹到外人家来了。 好在顾家规矩不错,一听到这些事,那些下人顿时都避得远远的,否则更加丢脸。 可到底都是姓宁的,她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于是打了个圆场,“我年幼莽撞,一时嘴快不曾想就跟堂姑拌了几句嘴,没得让人笑话。好在顾家跟咱们是通家之好,池夫人又素有贤名,黄大奶奶更不是外人,还请诸位包涵则个,我们姑侄在此谢过了。” 看她深福一礼,宁淑珍也赶忙照做,低头服了个软。 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她可别想做人了。 池夫人忙说必不会外传,黄大奶奶更加讪笑着表示,“亏我们这一把年纪,竟没个姐儿想得周全。怪不得人人爱你!” 她说着话,还想伸手揉搓宁芳,却给宁芳不动声色的躲过了。 她的脸又不是面团,给三舅公捏捏也就罢了。跟这位又不是很熟,也想动手动脚的,真是好意思! 黄大奶奶怪没意思的,正不知手往哪处落,顾太太笑着跟夏珍珍一起过来了。 其实她们早过来了,原本听着这边尴尬,顾太太要上前解围的,可夏珍珍把她拉住了,也不吭声,直等女儿收拾完了,才出来打招呼。 “上回六姑奶奶说我们屋里的蟹肉包好吃,昨儿可巧有人送了篓螃蟹来,我便想着让厨房一早做了,赶着送了去。你这出来,岂不就没瞧见?” 宁淑珍知道,这是找借口让她先走呢。 确实她也呆不下去,太尴尬了,忙道,“那我可得快点回去,那蟹肉包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黄大奶奶道,“那我就托弟妹的福,也去尝一个。” 她们姑嫂二人不管面和心不和,俱都急急告了辞,顾太太才把人往屋里让,正正经经开始招呼客人。 可因为闹了这样一出,到底心中都有些疙瘩,气氛便算不上多好。 原说要来相看她的汤老爷,也始终没露面。估计是被她的强横霸道吓到了吧? 好在宁芳无所谓,等用过午饭,回了家,夏珍珍才露出几分怒色,“六丫头实在是太不象话了,这事我得去找他们家说道说道!” 这样毁人亲事,坏人名声,能忍的也不是亲生爹妈了! 第247章玉环 可宁芳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娘,算了吧。我是怎样的性子,再也改不了的,汤家若不喜欢,那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让人家瞧清楚了,倒比嫁了之后再嫌弃我要强。再说我都当众说了不再计较,您又去四房闹,反倒让人说咱们出尔反尔,小鸡肚肠了。哎,怎么说六堂姑都已经嫁出去了,好歹给她留几分颜面吧。这事也别跟祖母说了,省得又添一场气受。” 夏珍珍虽然不高兴,奈何她是个十足的女儿奴。给宁芳劝了半天,又想着大夫说过宁四娘的身子不好,最忌劳心受气,只得作罢,还严格叮嘱几个孩子,不许在宁四娘跟前说漏了嘴。 好在当时几个男孩都不在,几个女孩都甚是乖巧,连连保证绝不乱说话。 可等到她们回了家,宁四娘却是喜气洋洋的举着块玉环迎上来,“媳妇,赶紧给二郎写信!这汤家的亲事,成了!” 什么? 别说宁芳,夏珍珍都诧异之极,“怎么会成了?那汤老爷连见都没见过芳儿……” 宁四娘立即敏锐的发现不妥,“怎么?出了什么事?” 叮嘱了半天孩子,却发现自己说漏嘴的夏珍珍捂着嘴囧了。 而此时,离开顾家的池夫人,同样从兄长嘴里听到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什么?你已经去了宁家?还把祖传的玉环留下了?” 环,通还,有团圆美满的之意。 汤家送出玉环,就是等着宁芳出阁,再把玉环带回来,这便是人玉两团圆。故此送玉环,历来是下聘之佳物。 汤老爷和池夫人乃是嫡亲兄妹,长得颇为相似,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尤其笑起来,更加显得平易近人,此时一张脸上,也是喜气洋洋。 “可不是去了么?我拜访了宁家太太,把玉环留下了。只是回头还要麻烦妹妹,干脆就请你做这个大媒了,宁家那边大概会请顾太太。待我回去准备准备,就正正经经到宁家提亲。要说我还真得谢谢那位宁家姑奶奶,要不是她闹了那么一场,我还真没看出来,宁家二姐儿瞧着那么清清丽丽的,竟是外柔内刚,正好配你侄儿!” 这怎么说的?汤夫人更糊涂了。 汤老爷心情极好的跟她解释起来,“颢儿这孩子别的都好,唯有嘴拙,心又太善。如今是有我守着他,回头若爹娘不在了,他被人算计可怎么办?咱家的事你都清楚,说是家大业大,可几房之间总有些磕磕碰碰。颢儿又没个亲兄弟帮衬,又不愿意当官儿受拘束,我一直担心他往后可怎么办。可巧二姐儿就是个泼辣的!又明白事理,又懂得打理家务,更难得的是嘴上也说得,却又得理肯饶人。要是能给他娶个这样媳妇,我可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所以就赶紧去了宁家,把玉环送上。先把这媳妇定下,再好好的办喜事!” 哈! 池夫人看兄长说得眉飞色舞,显然极是满意,也笑着松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那丫头不错,只怕兄长你觉得太厉害了些。你既喜欢,算我白担了这份心。” 汤老爷道,“要不怎么说咱俩是亲兄妹呢,看人自然都是一样的。这回真得谢谢妹妹你介绍了这么好个姑娘,回头想要什么,哥哥送你一份大礼!” 池夫人抿嘴笑道,“当我还小呢,颢儿能娶房好媳妇,我还怕少了孝敬?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这事嫂子能同意么?哥哥问都不问就把玉环留下,只怕莽撞了。” 汤老爷连连摇头,“你嫂子虽有些左性子,却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若知道此事,只怕比我还高兴呢!” 池夫人想想,便不再多说了。 只商议着要给顾太太送什么礼,回头小定大定要怎么过礼,请什么人主婚,还有合八字请期等等诸多细节。 虽宁四娘表示宁芳还小,不会那么早成亲,起码得及笄之后。但因金陵太湖分隔两地,好些事准备起来比同城麻烦,是以兄妹俩也商议了许久,方定了个大概。 然后汤老爷性急,也不在妹妹家中久住,次日便回了太湖做准备去了。 这边顾太太听说事成,也很为两家高兴,满口答应做女方的媒人。 这头宁芳听说汤老爷就因为她吵了一架,所以见都不见就决定了亲事,实在有些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自己那样“剽悍”,会让人知难而退,却没想到竟遇着个“知音”。 宁四娘和夏珍珍听着皆安了心,有一个懂得欣赏媳妇的公公,宁芳嫁过去,日子肯定要好过许多。 于是宁四娘忙让夏珍珍给宁怀璧去了信,又妥妥收了玉环,只安心等汤家上门来提亲便是。 但宁芳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这就要订亲了?是真的要订亲了吗?她这辈子,真的有可能安安生生的嫁人? 没两日,汤家的提亲没来,但米家却特意让人给她送了份礼物过来。 虽然只是两匹衣料和几盒子点心茶叶,但这却是结亲之后,米家第一次主动给宁家人送礼。 别说宁芳了,就连四房的周姨奶奶听着都稀奇。跑来追问宁芳这是做了什么好事,让一向小气的米家这么客气? 宁芳既然决定不说那天在顾家的糟心事,自然就寻个借口遮掩了过去。 但夏珍珍却多少气平了些,冷哼了声,“到底还不算太不懂事!” 她若知道如今宁淑珍过的日子,只怕要更加解恨。 米家。 宁淑珍战战兢兢的坐在饭桌跟前,她的面前,放着一整盘的猪肘子。烧得红香透亮,十分诱人。 这本是宁淑珍最爱的一道菜,可此刻见了,却直想作呕。 因为这样的肘子,她已经整整吃了三天了。每日三餐,每餐一只,必须连皮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看她半天不敢动筷子,身边婆婆,米家太太还端着笑脸,客气着问,“怎么不吃了?不要怕份量不够,厨房还炖着四五只呢。总得让媳妇你吃饱了不是?省得在旁人家做出那等馋相,还以为咱家有多苛待你!” 宁淑珍欲哭无泪,只得给婆婆跪下了。 第248章归来 那日的事,顾家太太,池夫人都是嘴严的,均没有往外说,黄大奶奶怕惹得娘家不喜,更加不敢多提。但宁淑珍身边的婆子却有心向当家主母的讨好,把事情泄了出去。 米家太太一听,气得几乎发狂! 她自觉为人虽勤俭了些,可也从没饿着儿子媳妇,更加没有打过宁淑珍嫁妆的半点主意。 若有媳妇嫌家中过得不好,自可花钱悄悄享受,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怎么想安逸,却也不能管一个没出嫁的娘家侄女讨要银子啊。 这还闹到旁人家去,简直丢死个人了! 黄大奶奶虽是她女儿,但已出嫁多年,算是外姓人,她不好管。但宁淑珍嫁进门来,就是米家的人,她身为婆婆,怎能坐视不理? 所以没得说,上肘子吧! 要说当家多年的太太夫人就没一个善茬,这样不打不骂,反逼得宁淑珍自己日日罚跪。 可米家太太却是不依,宁淑珍不张嘴,她便亲自举着筷子来喂她。宁淑珍无法,只得勉强张嘴,可强忍着吞了一口,却是腻得不行,直吐得一塌糊涂。 米家太太冷哼一声,放下筷子,离开前却吩咐丫鬟,“盯着你们二奶奶,等她吐完再吃!” 总得给她个厉害,让她记得教训才行。 宁淑珍吐得昏天黑地,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满脸是泪,心中懊悔不已,也不知这酷刑还得忍受多少天,简直觉得了无生趣。 还是汤二爷,到底夫妻一场,看她吐得实在可怜,悄悄替她吃了大半,只剩下几块,劝她好歹吃下,别回头让母亲知道,惹得更加生气。 可不知宁淑珍是吃伤了还是心里有了阴影,再碰不得肘子,一沾着唇就吐。 身边丫鬟忽地想起一事,“二奶奶好似这个月还没换洗呢,要不要寻个大夫瞧瞧?” 呃? 宁淑珍这才想起这月癸水没来,可她的经期不准,有时一两个月不来也是常事,这成亲几年都没动静,难道就有了? 从前也有过这样,让婆婆高高兴兴请大夫回来的,结果却失望了好几回,弄得她也不自信了,忙说不必。 倒是汤二爷觉得子嗣乃是大事,况且老看她这么强撑着吃肘子也怪可怜的,便还是悄悄请了个大夫回来。 结果把了半天的脉,因月份尚浅,大夫也不敢肯定,只说有些象,得过俩月再看。 汤二爷不敢擅作决定,去报给母亲知道,汤太太听说,有些将信将疑。 要不是看那大夫老成,又一惯跟家中相熟,断不至于欺瞒,都要怀疑是儿子媳妇串通做戏了。 不过这样一来,宁淑珍的三顿肘子到底是开恩给她免了。 只道,“若果真是怀了,倒要再给宁家二姐儿送份厚礼。若不是她断了你的念想,就你这么上蹿下跳的,只怕好好的孩子折腾掉了也不知道。如此,你便安心在家养着吧。此事先勿声张,三个月内的孩子不稳当,别惊到了。” 宁淑珍吃了这么大个亏,哪里还敢啰嗦半句? 回头身边丫鬟倒是悄悄道,“说不得咱们二姐儿真是个气运旺的,你瞧她做买卖哪样不是顺顺当当的?这回二奶奶招惹上了她,却也歪打正着了,若果真招来位小少爷,岂不比那些银子强上百倍?” 宁淑珍捂着依旧平平的小腹,想着三房的五老太爷,宁守俊也是对宁芳另眼相看,还说她是福星,心中也是将信将疑。 不过如今能逃过肘子便是好的,自此她便呆在屋里,老实做些针线活,哪里也不敢去了。 她这一安生,禇秀琴也失了伴,自然不好找借口到长房走动,宁芳觉得耳根子着实清静不少。 时光荏冉,很快十多天过去。 几场秋雨过后,桂花落尽,府中纷纷换了夹袄。 这日宁芳正拿年下要给仆役们做冬衣之事当考题,让宁芸宁茵去算要多少棉花多少布,自己教宁萍安哥儿背九九歌,宁怀璧忽地回来了。 正算得晕头转向的宁茵顿时一把扔了账本,冲过去跟爹撒娇,然后几个小的也是一窝蜂的腻了上去,瞬间七手八脚挂了宁怀璧一身。 反倒是宁芳如今大了,不跟着弟妹往前凑,只管先拣了宁怀璧爱喝的茶叶去泡。 正跟孩子们亲热着,夏珍珍也闻讯赶来了,“你怎么回来了?还没见过娘吧?赶紧洗洗,去给娘请安。安哥儿别淘气,从你爹身上下来!” 拍拍安哥儿屁股,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宁怀璧笑道,“我这次回来,倒是公干。已经到娘那儿请了个安,她赶着我回来见你们的。听娘说你又请了大夫,顺哥儿怎么又病了?” 夏珍珍叹气,“还不是这两天下雨,我都跟辛姨娘嘱咐多少遍了,让她当心着些,别给孩子洗澡了。可她昨儿见顺哥儿跟安哥儿在地上略滚了些灰,便嫌他脏,躲在屋里悄悄给他洗了澡,又招了风,可不就病了?如今我让她屋里已经把火盆烧上了,只瞧着孩子遭罪。哎,你换了衣裳先去看看吧。” 安哥儿快嘴道,“娘就不嫌我脏,我没洗澡,也没生病!” “你还挺光荣的么?”宁芳戳了弟弟一指头,把他揪过来,“萍儿的九九歌都快背完了,你才背到哪儿?你俩到隔壁去,萍儿,你盯着他背。芸儿茵儿去厨房,让他们加一道羊肉锅子和几个菜,晚饭摆到祖母那儿吃。再来个人去学堂通知大哥儿,叫他早些回来。” 看大女儿很自然的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出去,安排得井井有条,宁怀璧心中欣慰,跟妻子进了屋,才皱眉不悦道,“你一人照管五六个孩子都好生生的,偏她一个都看不好!还老是病,实在不行也抱过来你养着算了!” 夏珍珍倒是笑了,“你可别给我找事了!她有顺哥儿在身边,还能安生些,这一个再没了,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就前两天她还跟我打听大爷起复的事情,似乎是想借些钱去替她家大伯赎罪,只这事我也不懂,推说你回来再说,估计一会子她要问的。” 宁怀璧洗了脸,放下热帕子伸手,正好套上夏珍珍递过来的家居棉袍,站在那儿任妻子帮忙扣好扣子,又接过宁芳之前泡好的热茶抿了一口,才舒服的松了口气。 “他这也是运气好,赶在皇上大寿,是要赦免一批人。但她大伯当初可是受贿获罪的,不知道在不在那个从轻发落里头。就算在,也很不必咱们掏钱。” 听他忽地嗤笑一声,似乎很是不屑,夏珍珍莫名其妙,“为何?” 宁怀璧又喝了口茶,只觉五脏六腑都暖过来了,才道,“虽是获罪,却又没抄家。贪墨的银子还不知在哪儿呢,辛家也不算十分败落。再说了,她也到底只是个姨娘。” 夏珍珍懂了。 贪官手上还拿着钱呢,凭什么找他们出啊?何况姨娘的娘家,原就算不得正经亲戚。 放下茶杯,宁怀璧到底先去看小儿子了。可一出门,却撞上了听说他回来,匆匆赶来请安的宁绍棠,见宁怀璧要去看顺哥儿,便道,“那我跟二叔一道去,也瞧瞧小弟。正好前儿先生讲了道题,我不是十分明白,便请教下二叔了。” “咱们边走边说。”宁怀璧也是难得回来一趟,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所以叔侄两个这样见针插针的讨教学问早已是常事。 只一过去,辛姨娘却很不高兴。 第249章小气 辛姨娘觉得,宁绍棠也忒没眼力劲儿了。好容易宁怀璧来一回,还不停的跟在身边子曰诗云,烦不烦的? 其实宁绍棠已经很自觉了,把宁怀璧送到屋门口时便停了嘴。进屋探顺哥儿时,还答应回头给他买个漂亮的大陀螺回来,等到冬天带他去冰上抽着玩。然后便告退了,说是收拾好了功课,回头再请教宁怀璧。 等他一走,辛姨娘看宁怀璧抱着蔫蔫的顺哥儿,十分心疼,便抱怨道,“这还发着烧呢,就想着冰上去抽陀螺。好好的哥儿,都是这么闹病的!” 宁怀璧一下沉了脸,“绍棠是好意,若是你经心些,顺哥儿怎么会病?安哥儿成日泥里土里的滚,又爱玩船,又爱玩水,他怎么没病?就萍儿身子这样单薄,不也好好的?” 辛姨娘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也是顺哥儿早产,又在大水里奔波一回,到底底子要弱些。” 宁怀璧顿时怒道,“那他为何早产,又为何在大水里奔波?你别老是找这些借口。如今二奶奶管着家里那么多事,几个孩子也看得好好的,你就只盯着顺哥儿一个,却老是生病。每回不是说丫鬟婆子不顶用,就是抱怨顺哥儿调皮不懂事。可哪个孩子生来是不要人操心的,你倒是指给我看看?” 见他动了真火,辛姨娘不敢顶嘴。 反倒是顺哥儿虽然懵懂,却知道宁怀璧生气,求情道,“爹,你别骂姨娘。是我不好,才会生病的。” 看孩子烧得脸通红,还软软的求情,宁怀璧心软了大半,“乖,爹不生气,爹就是着急呢。只要顺哥儿快些好起来,爹就不生气了。” 顺哥儿点头,“我会乖,我会吃药的,顺哥儿不怕苦的。” 这样的稚子童言,却越发刺得人心疼。宁怀璧瞟一眼辛姨娘,到底不好再说,只亲自守着药煎好,亲自喂儿子吃了,又拍哄着他睡下,才叫辛姨娘到隔壁讲道理。 “我知道你爱干净,可你不能这么要求孩子,顺哥儿体弱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大冷的天,干嘛非逼他洗澡?如今这么小,就三天两头的病,若坏了底子将来可怎么补的回来?” 辛姨娘无话可说,只能放软了态度,老实认错,并表示再也不会了。 虽知她的话多半靠不住,但自己的亲生儿子,宁怀璧终归还是心疼的,最后道,“等他病好了,我让二奶奶给他也买半斤燕窝,每晚给他炖一盅补一补,趁着冬天好生养一养,这摸着一把骨头,抱着都觉可怜。” 辛姨娘心头一喜,燕窝可是女子养颜的好东西。 可家里自赔了宁怀瑜的公款,便没那么宽裕,宁怀瑜这回上京又要走一笔,于是除了宁四娘要调养身体,三天两头的给她炖,其他人都是不怎么吃得上的,辛姨娘也没法去争。 但若是给顺哥儿开了小灶,她不也能偷着分一碗? “多谢二爷。” 看她情意绵绵的就想往自己身上靠,宁怀璧却是直起了身子,“行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好生看着孩子,这几日不用到娘那里请安了。” 看撒娇无用,辛姨娘忙拉着他的衣袖,说起正事,“二爷且留步,我娘家前儿托人送了封信来,说是大伯起复有望了,只是需要银钱打点。好歹是亲戚,能不能帮上一把?” 宁怀璧便问,“那这样打点,得要多少?” 辛姨娘一时踌躇,正琢磨着要多少合适,宁怀璧就说,“若是一二百两,想也拿不出手。一二千两,却也拿不出来。兄长上京的时候才又带走了一大笔银子,说不好我这官儿今年也要有所调动,到时又要花钱。你若愿拿你自己的嫁妆去贴,我没意见,可家里委实是不方便。这事你也不必去求二奶奶了,她那里的账我清楚得很,实在是没得地方给你腾挪。” 这就是彻底堵死了借钱的路,辛姨娘还想多说,可宁怀璧已经抬起长腿,大步走了。 紫烟此时才出来劝道,“姨娘心里也要有个谱儿。您虽然想帮娘家的忙,但现在毕竟是婆家人了。再说下去,惹恼了二爷,又有什么意思?” 辛姨娘目光闪烁,抱怨道,“这道理难道我不明白,可我能眼睁睁的看着大伯有那么好的机会,却不帮忙么?纵家里不便挪用,找夏家借点不行吗?横竖又不是不还,至于这么小气?” 紫烟无语。 姨娘的娘家管正室的娘家借钱,还说得这么天经地义,辛姨娘也算是头一份了。 “那姨娘不如先拿自己的嫁妆帮一帮?您不还有个庄子么?总也能押上千的银子吧?等回头大老爷那边起复了,必也能还您。” 辛姨娘却道,“这样押来押去岂不麻烦?算了,你先下去,让我自己再想一想。” 紫烟识趣的下去了。 却晓得辛姨娘才是真正的自私自利,不想拿嫁妆出来相帮。只想想辛家也是奇怪,嫁出去给人做妾的女儿,怎好意思上门来讨钱呢?便是借,也不合适吧? 没了人,辛姨娘才开箱取出辛家来信,再看一遍,脸上一时不忿,一时为难。 宁家无人知道,她当年抬进宁府的风光嫁妆,到底是怎么来的。 世人只当辛家没有抄家,底子仍在。可她却深知,早从祖父那辈开始,辛家便是寅吃卯粮,空有花架子了。以至于她置办嫁妆的钱,还是从大伯出事前送回家的银子里拿的。 当时可是说好了,这笔钱只是暂借给她保管而已。但她却是另有花用,如今大伯写信来讨要,要她怎么还得出来? 可若是赖账,信上写得可着清清楚楚,会“使人亲自登门拜访”,到时损失颜面事小,若追究起来…… 辛姨娘目光微沉,到底狠心取了半匣子金银首饰,又提笔写了封回信,托人送了回去。 好在如今离辛家还有些距离,跑一趟来回就得将近一个月。辛姨娘心里七上八下的等了许久,却等到大伯已经等不及催她,便赶上京城去的消息。也没对她留什么话,只把她送去的金银首饰带走了。 辛姨娘心中稍安,估摸着大伯跟她的想法差不多。 都还不想彻底撕破脸,所以暂且忍了。回头若宁家得势,他自己也官途顺畅,估计这银子也就算了,可若是不好…… 辛姨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无比诚心的给老天拜了三拜,求老天务必保佑宁辛两家,主要是宁怀璧和她大伯都官途顺畅。 第250章风波 因宁怀璧的回归,晚上宁府长房聚在一起开了个小宴。 当中热气腾腾摆着宁芳点名的羊肉锅子,旁边是一圈宁怀璧爱吃的小菜。一家人围坐一桌,十分热闹。 只宁四娘重规矩,吃饭时相互推让一下可以,但旁的闲话不许多说。只等吃完了,撤了饭桌上了茶,一家人才好生闲话。 宁四娘道,“方才也没细问,你隶属宣城府,怎么被派到金陵来公干?” 宁怀璧道,“这个我也不知,只听说金陵府这边发生了个案子,颇有些不便之处,要借调些旁县的官员来查。金陵府尹求到李大人处,李大人知我家在金陵,便好心荐了我来。今儿进城时,我已经让金墨过去知会一声了,说是让我在家等通知过去就行。” 既是公事,宁四娘就不问了。 然后一家人又说起顺哥儿的病情,宁怀璧便把给他吃燕窝的打算说了。 夏珍珍忙要人开柜子先送二两过去,可宁四娘却摆手道,“不必了。横竖我这儿天天炖着,以后每天让丫鬟给他送一盅过去就是。” 夏珍珍不肯,“那娘您是不是打算自己不吃,省给他吃?您放心,咱家还吃得起。我四哥的药材铺子里就有做燕窝生意,虽不如陈大夫家的好,怎么说拿给咱们的,都比外头便宜些。” 自宁守仪把一个孙女嫁与了陈家,宁家人再有看病买药之事,确实方便了不少。不过宁四娘却严格约束自家,不象其他几房似的,从不托那位嫁到陈家的姑奶奶买好药材,非大病都轻易不请陈大夫来。若请来了,给的诊金和药钱也极为丰厚。 宁四娘道,“我这两年吃了不少燕窝,身子养得好多了,很不必再吃那个。顺哥儿底子弱,其他几个孩子也不甚结实,不如分给他们吃了算了。这个你们不必管,我自会安排。” 眼看夏珍珍要急,宁芳笑道,“祖母这几年身子好了,可见是吃燕窝有功的。万一停了,身子又不好了,岂不连累得我们这些吃燕窝的不孝了?旁人不说,我是头一个不敢吃的。” 然后几个兄弟姐妹纷纷表示也不吃,宁绍棠更是道,“虽说长辈赐,莫敢辞,但祖母亦是读书明理之人,可不能陷我们于曾子境地。” 宁芳连连点头,宁四娘再看孙子一眼,眼神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到底只得道,“罢了罢了,不勉强你们就是。不过媳妇,先紧着家里有的给顺哥儿送去,待吃完了再买便是。” 这下夏珍珍方才点了头,却着实不懂那“榛子”是什么意思,宁怀璧便让宁绍棠给弟妹们都讲一讲,这也是巩固学问的一种方式。 于是,宁绍棠便开讲了。 曾子,即曾参,乃是孔子的徒弟,事亲至孝。 有一日在田里干活时,不小心伤了瓜的根苗,父亲便生气的拿杖打他。他心中羞愧,也不避让,直到被父亲打晕。 等到苏醒,他为了让父亲安心,还故作欢喜地爬了起来,问候父亲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等退回房间,还拿出琴来高声弹唱,让父亲安心。 孔子听说此事,非常生气。 舜在侍奉父亲的时候也非常尽心,但每当父亲要杀他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 孔子便说,“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 当长辈心中有气时,若只是普通打骂,便等着承受,让他出完气就完了;但若是危急性命,则应该避开。若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舍弃生命去承受父亲的暴怒,那不是孝顺,而是“身死而陷父于不义”。 这个曾子受杖的故事很有名,从前宁绍棠读到,只觉得是书本上的道理,可今日家中发生这样的事,联系起来,才真正领悟到其中的深意。 孝顺不仅是顺着长辈的心意,有时也要“忤逆”一把,但这其中的方式方法却要讲究。 好比方才这事,直接推辞是肯定不行的,但要象宁芳这样转个弯来说话,就更容易被宁四娘接受了。 所以再看笑吟吟的宁芳一眼,宁绍棠头一次意识到,家中有个机敏乖巧的姐妹是多么重要。只妹妹再好,也是要嫁人的,将来再遇到这种事,谁来帮忙打圆场呢? 看他盯了自己许久,先是高兴,忽又伤感起来,宁芳莫名其妙,“大哥哥这是怎么了?” 宁绍棠想也不想,脱口便道,“能让汤家晚点来提亲么?我真舍不得二妹妹。” 话音落,屋里静了片刻,忽地一阵爆笑。 连宁四娘都忍俊不禁,“你这孩子,怎么一下就想到那里去了?” 宁绍棠回过神来,面红耳赤,赶紧赔罪,“我,我不是有心的……只是想着今儿兄弟姐妹们欢聚一堂,他日姐妹若是嫁了人,难免伤感……” 宁芳的亲事虽未明言,但家中几个大孩子却是心知肚明。 只年纪较小的安哥儿和宁萍愣了神,“二姐姐要嫁人了?嫁谁啊?” “二姐姐你要当新娘子了吗?” 宁芳也羞红了脸,“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看女儿真着急了,宁怀璧先收了笑,“行了行了,今儿也晚了,都回去歇着吧。安哥儿不许去闹你姐姐,等事情定了再说。” 他一发话,孩子们都老实了,各自退去。 宁绍棠私下又跑去给宁芳赔礼,他真是一时失神,才脱口而出,宁芳倒也不怪他,却也没这么轻易放过他,到底也“敲诈”了一件小礼物,方才作罢。 这边孩子们散了,宁怀璧才问,“算算也有些时日了,那汤家怎么还没上门提亲?” 太湖到金陵,水陌交通便利,不过三五日,怎么走都到了。上回顾太太带信过去,汤老爷可是即刻就赶到金陵来的,怎么放个小定要这么久? 这事说来宁四娘也觉不解,“许是近日时气不好,有些微恙?且再等等吧。” 宁怀璧也只得作罢。 而此时太湖汤家,汤老爷正在劝说夫人,答应这门亲事。 与身形发福,和气亲切的汤老爷不同,汤夫人是个颧骨突出,骨瘦如柴的妇人,但这也不能怪她。 她与汤老爷夫妻结发几十年,夫妻和睦,先后生育过七个子女。但除了汤颢,没一个养过十岁。 过多的生育与丧子之痛,到底还是损伤到了汤夫人的身子,是以汤老爷平素多半让着老妻。可关系到儿子的终身大事,他就不能轻易松口了。 “我去金陵之前,咱们不是商量好了的吗?怎么一回来,你就变卦了?再说我连祖传的玉环都留下了,此时若再反悔,咱们汤家成什么了?” 可汤夫人不理,“横竖又没有三媒六聘,不过是留了个玉环,老爷打发人再去一趟,悄悄拿回来不就行了?也碍不着那姑娘名声,宁家若不高兴,我情愿再送她一份厚礼!” 汤老爷真是郁闷,那宁家也不穷,谁稀罕你的厚礼? 第251章挑剔 汤夫人执意不肯说明原由,饶是汤老爷再聪明睿智,也猜不出她的真实心意。 忽见出嫁的庶出女儿归宁,便嘱咐她道,“去劝劝你娘。” 这位汤姑奶奶虽不是汤夫人亲生,却因生母早逝,自小养在汤夫人跟前,还是很亲近的。 当着汤老爷的面,汤姑奶奶乖顺的应承下来,等进了屋,却是换了副嘴脸,“娘,您可要顶住了,果真让宁家那丫头进了门,往后可没你的好日子过!” 汤夫人连连点头,“我省得,才不会让你爹如愿!哼,这媳妇还没进门,就没口子的赞她如何如何好,真要等她进了门,哪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可不是?从来娶媳妇,孝顺贤淑才是第一位的,偏爹那想法古怪,要找个精明厉害的。真若接进这样的媳妇,日后吃苦的还不是你们二老?” 汤夫人深以为然,“就是!原先说是你姑姑看好的人,我就有三分不乐意。她那个性子,跟你爹一样一样的!从前我刚进门,略劝劝你爹上进,她就来拦。说什么“兄长志不在此,不要勉强”。好,我管不了夫君,我管我儿子总可以了吧?你弟弟多好的学问,怎么能不去当官呢?就算不爱当官,起码也要金榜提名一回,争一个光宗耀祖才是正经。偏你爹护得厉害,你姑姑不说劝,还帮着添油加醋。说要介绍媳妇,这要是再来一个你姑姑这样的,我后半辈子过不过的?偏你爹行事莽撞,问也不问过我,去了就把玉环放下了,有这么行事的么?万一回头宁家拿着这玉环,赖上你弟弟可怎么办?” 汤姑奶奶却是笑道,“娘您别担心,女儿今儿来,可是因你女婿又打听到宁家一个消息,可由不得她们不还那玉环!” 她压低声音,在汤夫人耳朵嘀嘀咕咕一说,汤夫人顿时大怒。 “这宁家欺人太甚!原先我同意你爹去看一眼,是觉得他们还算实诚,没有瞒着魏国公府的事。再想着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被个傻子看上,着实可怜,谁知竟瞒着咱家这样大事!再说你姑姑就在金陵,不可能不知,她介绍一个这样丫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汤姑奶奶看火已挑起,反装起好人,“兴许姑姑没在意?再说那宁姑娘的爹,可是进士及第,况且跟京城什么王府好似还有些瓜葛,外人瞧着倒也是门好亲。” “我明白了!”汤夫人忽地一脸恨意,咬牙切齿道,“你姑父是学院的院正,为人最是沽名钓誉。你姑姑肯定觉得为你弟弟说成这门亲事,一来可以添你姑父声望,落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二来也卖宁家,甚至京城那王府一份人情,回头说不得也能给他们家挣出一份御赐来呢!” 宁芳几年前得过御赐的事,虽已渐渐平息,但江南大半官宦人家都是知道的。 汤姑奶奶忙道,“那姑姑也未免太过份了!再怎样的荣光,怎比得上那件事要紧?” 汤夫人冷哼,“反正要结亲的又不是她儿子,她操这么多心干嘛?这件事不能拖!万一你爹又背着我下了小定,可就麻烦了。这样,你回去就叫你女婿上金陵走一趟,把那玉环要回来!” 汤姑奶奶吃了一惊,“他去?合适么?宁家不给怎么办?” 她是想搅黄这件婚事,却没有想过要自家去冲锋陷阵。否则回头爹爹知道了发起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汤夫人瞪眼道,“怎么不合适了?自家女婿,也算半子,替兄弟出头,天经地义!” 再看女儿那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眼,汤夫人冷笑着从钱匣中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告诉他,事情办妥了,这就是他的!你若不放心,这会子便先拿去。只事情没办妥,我不放话,你也支不出钱来!” 汤姑奶奶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撇嘴嘟呶道,“可若是爹知道了,怕还不得打断他的腿啊!” 自家儿女自家知,瞧她一脸想讨价还价的模样,汤夫人嗤笑,“你若想当孝顺女儿,便听你爹的话,乖乖把那丫头迎进门来。我再不高兴,毕竟是婆婆,总有法子治她。只到时你再有哪里短了几百两银子的,可别求回娘家来。要知道那丫头可是为了三百两银子就能把堂姑骂回去的人,你觉得,你能讨着什么好?” 汤姑奶奶再不多话,“瞧您说的,我去还不行么?不过这钱您可别说漏嘴,让我也留着攒些私房。娘,好歹给我拿个五十两吧,多少给你女婿个跑腿钱,省得他又跟我歪缠。” 汤太太再瞟她一眼,到底拿了五十两的现银出来,“你也管着你女婿些,别让他成天大手大脚的乱花钱!而且这银子,我会从那一百两里扣下。” “行,都依您!”汤姑奶奶收了钱,倒也没那么快走,只等吃完晚饭才走。 回了家,却见丈夫严显已等在厅中了,张嘴就急急问道,“怎样?岳母打赏了多少银子?” 汤姑奶奶不高兴的甩下脸就进了屋,“我进门就不能问声好?成天就惦记着钱钱钱!” 严显管她讨钱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的好,只是赔笑,“你回娘家能有什么不好?我若问你不好,岂不还说我咒你娘家?行了,娘子辛苦了。要为夫给你端茶,还是给你捶背?” 看他一脸的嬉皮笑脸,汤姑奶奶就是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她这个丈夫,亦是太湖人氏,只门第低了许多,只祖辈起便有些交情,亦是往来密切。 原本汤老爷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选这样人做女婿,偏汤姑奶奶与他打小相识,看上了严显的高大英俊,又惯会甜言蜜语,做小伏低讨她欢心,于是便好言软语的去求汤夫人。 汤夫人虽养了她一场,到底不是亲生,也不是十分上心,看她自己乐意,便作主认了这个女婿。可等到婚后,汤姑奶奶才渐生悔意。 男人光长得好有什么用啊?半点本事没有,花钱倒数他第一。 为免他游手好闲,汤老爷费了老鼻子的劲,才替他在本地县衙谋了个主事。可这女婿当差当得马马虎虎,倒是那官老爷的派头,学得比谁都足。又爱摆阔充面子,逼得汤姑奶奶不得三不五时的回家打抽丰,也亏得汤家家业丰厚,才经得起这么折腾。 可听说汤颢要成亲了,而且汤老爷还立意要给儿子娶个厉害媳妇,这两口子顿时都慌了。生怕日后没了娘家贴补,于是千方百计算计着,要拆了这门亲事。 说来也是凑巧,这严家虽门户寻常,却有一位姑奶奶给魏国公府崔大太太的娘家兄弟做了填房。 而前些时,宁四娘带着宁芳四处走动,流露出给她结亲的意思,便有些多事之人故意把风声吹到了崔家耳中。 事隔多年,崔远望渐渐冷静下来细想,就知道在当年的盐税案子里,其实程岳是卖了他家一个天大人情的。否则怎么偏记着他家受贿的账页被撕毁了呢? 而程家跟宁家有亲,尤其看那年程岳替宁芳挣回那么多御赐的体面,就知两家关系匪浅。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忘了”当年的提亲之约?还程家一个人情? 所以崔远望装聋作哑,只作不知,偏偏不知内情的崔大太太怒极。 或许她家可以假装忘了这件事,但宁家怎么能忘? 还明目张胆的在她眼皮子底下说亲,这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偏偏事涉机密,崔远望知她愚钝,也不好跟她明言,只不许她“多管闲事”,可崔大太太怎肯甘休? 明里不好管,她便暗地里说起宁家坏话。 那严家姑奶奶听了几回,回头严显上门走动时,也无意间扯了几句。等到听说汤老爷想结亲的正是宁家二姐儿,严显即刻想起这事了。又赶紧去打听一番,添油加醋的捏了许多话出来,煽动得汤夫人信以为真。 其实要说汤夫人也是个精明人,只她唯有汤颢一子,难免看得重了些。 况且婆媳之间,天生就带着几分敌意。故此汤老爷越是喜欢宁芳,赞她如何如何好,汤夫人就越发的不喜。汤姑奶奶再适时的这么一挑拔,本来一桩好好的亲事,就闹出事来了。 枉池夫人一片好心,却没成想给自己庶侄女毁了。 真是成也姑奶奶,败也姑奶奶。 第252章子嗣 宁怀璧先回了金陵,戴良等忙完县衙里的一些琐事,便也和夏君眉小两口收拾收拾,回来小住几日。 虽天气转凉,桂花已落,但菊花刚刚吐露芬芳。 江南行宫里争奇斗艳的各种菊花,戴家这等身份自然是看不到的,但寻常百姓亦可以雇辆车,去栖霞山看那漫山遍野的红叶,以及铺天盖地的野菊花。 夏君眉因自幼体弱,所以甚少出门。还是成亲后,戴大嫂觉得这姑娘养得太娇了些,让小叔子没事多陪她出去走动走动,用乡下人的话来说,就是得“接接地气”,故此戴良不时带她出门散个步赏个花什么的,倒让夏君眉很是欢喜。 她虽从家乡嫁到金陵,可没住几日,就随戴良赴任去了,这栖霞山还是头一回来,于是一路不停的偷撩帷帽前的长纱,贪看四处的美景。 戴大嫂见此笑道,“咱也不是那等高门大户,没必要守那么多规矩。只行得正坐得端,不被人闲话便是了。你看你两个侄女,也算是半大姑娘了,不也光着头没戴帽子?你若不怕晒,便把帽子摘了吧,没事儿。” 夏君眉还有些不好意思,戴良已经伸手把她帽子摘了,“如今的日头也不烈,晒晒没事的。没见二姐儿还常带她几个弟弟妹妹晒太阳呢,说是这样养生,大夫也说对身子好的。咱们乡下孩子皮实,就是晒得多。” 夏君眉这才羞涩笑道,“既然二姑姑说了,便听姑姑的吧。” 因夏珍珍与兄弟们年龄差距太大,弄得家里辈份实在是不好叫。 按戴家跟宁家的亲戚关系,她应该比宁芳还长一辈,但按夏家的关系,又比宁芳低了一辈。索性便各自按各自的辈份叫好了,省得闹不清楚。 但摘了帽子,透过明媚温暖的太阳再看山林美景,只觉更加绚丽多彩。 反正游人多的是拖家带口的,戴良也不避嫌,半扶着娇弱的新婚妻子,一路走,一路跟她讲解四处景点。 戴家两个姐儿皆抿嘴笑着,一左一右挽着戴大嫂,跟在小两口的后头,只觉又幸福又骄傲。 她们姐俩今天穿着一模一样新衣裳,戴着一模一样的项圈头花和新耳坠,漂亮得简直象做梦一样。 而这些,全是新婶婶给悄悄置办带回来的。 不止是她们,就连戴大嫂也有一身简洁大方,却彰显身份的新衣裳和赤金首饰。 当然,在收到礼物的时候,戴大嫂是狠狠的把乱花钱的弟弟弟媳“骂”了一顿的。可昨儿夜里,姐妹俩却不约而同的发现,娘亲独自在灯光下,都舍不得用粗糙的手指去摸,而是用洗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的轻蹭那滑得跟酥油一样的锦缎,摩挲着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 荆钗布裙是美,难道锦衣华服就不是美了吗? 她们并不是贪图这些东西的华贵,而是不论年纪老幼,每个女子都会忍不住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戴家大妞二妞也不止一次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们能穿得跟宁芳一样的绸衣裳,戴上一件金光闪闪的首饰,那该有多美? 戴大嫂也曾想过,哪天自己也能风风光光打扮一回?须知宁府一个得脸的婆子,逢年过节都是能插金戴银的。 但这样的梦想,只是被她们深藏在心里,用朴素的道德牢牢约束着,只远远的看着,只当那是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 而夏君眉。不声不响的替她们实现了。 当然,她送她们的衣裳首饰比不得宁芳夏珍珍的华丽昂贵,真要有那么贵重,戴大嫂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但她也切切实实的替她们圆了一回梦。 让她们亦可以骄傲的走在人群间,迎来旁人羡慕惊叹的目光。 而这,是只有真心看重她们,体贴她们心意的才会做的事。 这一刻,无论是戴大嫂还是她两个女儿,都无比感激夏明启保媒,说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不是因为夏君眉有钱,而是因为她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她们的亲人,是一家人。 眼看走在前头的夏君眉抬手拭额的次数越来越多,戴家大妞忙低声道,“娘,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二婶好象走不动了。” 戴大嫂才想开口,戴良已经先停下了,“嫂子,我们要不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 “好啊!我还瞧你怎么说那么多话都不渴的,我是早渴了。哎,看那边的亭子就不错,正好没人,过去歇着吧。” 听她说得自然大方,夏君眉也微松了口气。她也会担心自己体弱,拖累大家的行程。 跟着的丫鬟快步跑过去收拾,等一家人过去时,刚好落坐。 喝了茶水吃过点心,戴大嫂也不忙着走,反主动说起闲话,让夏君眉多歇一会儿。等她觉得歇好了,主动提了两次说要走时,一家人才收拾东西,继续爬山。 只是这回还没走出亭子,忽地迎面走来一拔下山的游客。 “咦?戴兄?” 戴良抬头一瞧,却见是金陵文院的几个秀才,杜赫也在其中。 赶紧上前行礼,原来他们几人也是相约出来登高赏秋。 “只不知道你回来了,否则定要来请你的。” “回头我做东,再请诸位便是。” 跟着宁怀璧几年,戴良也不是白干的。接人待物,自有章法,显然比这些关在家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们要沉稳世故许多。彼此又客套了几句,看他还带着家眷,那些秀才便告辞了。 只等走远后,一个秀才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戴家女眷的华丽装束,羡慕道,“还是戴良有福气,娶到这样的如花美眷。从前看他身世寒微,如今哪里不如人?” 有人附合着问起杜赫,“听说你们两个都是宁家亲戚,怎么他就能跟着进士老爷到任上当差,你却没寻个门道?要说咱们中举也不是那么容易之事,倒不如跟他似的,先谋个正经差事历练着,只怕对学问也能有个进益。” 杜赫心中正不自在。 他跟戴良,从前在宁家书院也是旗鼓相当。怎么几年之后,竟莫名觉得自己不如人了? 原以为他娶了夏家的娇小姐,必然夫纲不振,或是卑躬屈膝,却没想到那位夏家小姐除了瞧着娇弱些,颜色竟是极好。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跟贫寒的嫂嫂侄女站在一处说话的样子,也是极为恭顺柔和的。 此时听旁人再夸,他便忍不住酸道,“什么样的正经差事,能比得上子嗣重要?” 旁人一听就愣了,“怎么扯到子嗣上了?难道戴家夫人有些不妥?” 第253章不慈 杜赫道,“这种闲话本不该我说。可大家既交好一场,说几句也无妨。他那位夫人听说自小身子就不大好,本说早要成婚的,可事到临头又拖了许久,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横竖他是父母双亡没人管,我却不好违了孝道。这三年抱两,儿女双全了我娘犹不满足,还直说要多生几个孙子才好呢。” 这话说得大家都不太好接。 毕竟已经涉及到阴私,他们一群读了圣贤书的秀才,怎么能象女人似的,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 有圆滑的就随意附合了几句,却也有些心思沉稳的,便对杜赫观感差了许多。只觉他心胸狭隘,揭人阴私,实在不是可以深交。 杜赫犹自不觉,反洋洋得意,尤其回家看着自家的一双儿女,更加觉得胜过戴良许多。 只他万万没想到,自栖霞山赏秋回家之后,夏君眉许是累到了,人便有些恹恹的。茶饭不思,只是渴睡。 戴良毕竟是男子,没多留心,只让她在金陵多休养几日,先自回了桐安县衙,帮暂时还回不去的宁怀璧料理公务。 倒是戴大嫂冷眼瞧了两天,觉着弟妹似是有喜,又怕她身子娇弱,寻常大夫瞧不好,特意舍了脸面去求了夏珍珍,给陈家递了帖子,上门去找了陈老大夫把了一回脉。 结果,当真迎来好消息。 当陈老大夫捋着越发白的胡子,微笑点头说,“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准了。” 戴大嫂高兴得差点当场就流下眼泪! 她辛苦把小叔子拉扯大,简直跟半个儿子差不多。戴良考中功名,成家立业,她固然欢喜,可等他也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戴大嫂才真正觉得自己完成了丈夫临终前的托付,对戴家有了交待。 夏珍珍闻讯也十分高兴,当即就要拿些药材给夏君眉进补。 可戴大嫂却是不肯,“二奶奶别怪我们乡下人没见识,只孩子还太小了,怕贸贸然收了厚礼折了他小人儿的福气,便留不住了。您若有心,把你家二姐儿旧日用过的荷包手绢给我一个好么?最好要红色的。我拿着压在弟妹的床上,也沾点二姐儿的灵气。” 这个没有问题,夏珍珍也听说过这样的风俗,但一般人多要男孩的东西讨个吉利,少有要姑娘的东西。 夏珍珍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主动道,“要不我给你拿安哥儿的吧?我还收着他小时候的红肚兜呢!” 戴大嫂却道,“就二姐儿的,等下回我再管您讨哥儿的。这头一胎,我只求她平平顺顺的生下来,只要能象二姐儿一样懂事喜气,便什么都好。” 自己的孩子被这样重视,夏珍珍心里也挺高兴。马上打发人去管宁芳要了块旧年用的大红手帕,给了戴大嫂。 戴大嫂细细折了塞在夏君眉的枕头里,只乐呵呵的忙着去炖鸡汤了。 弟媳妇如今有孕,她是绝对不会让她去桐安县了。那边再好,到底是小县城,怎比得上金陵物产丰饶,大夫也多,还有亲戚照应? 至于戴良那里,暂且先别告诉他,等他回来再说,省得把那小子乐傻了,耽误公事。 夏珍珍坐在床边,握着夏君眉的手感叹道,“你这大嫂真真是个好人,你往后可得记着她些。” 夏君眉也挺感动的,“我知道呢,大嫂子是怕我有压力,才故意这么说的。” 待夏珍珍走时,戴大嫂还想起一事,因头三个月胎象不稳,她的想法竟跟米家太太一样,请她绝对不要外传。 夏珍珍自然答应,连婆婆都没告诉。 宁芳莫名其妙被要走了一块帕子,夏珍珍又不告诉她原因,弄得十分迷糊。但爱打听的喜鹊告诉她一件事,又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原来徐妈妈这几日偷偷哭,不是为了别的,竟是为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咱们长房搬回来几年,她儿子也渐渐得到风声,从去年开始便时不时跑来咱们府门前晃荡。上回徐妈妈出门,偏给他撞见,便抓着不放,只是要钱,若是不给,他便说要在府门前闹得让主子没脸。徐妈妈不愿主子操心,只好把每月的月钱都送了去。谁知那小子竟是胃口还越来越大,前儿甚至连她女儿也带着孩子找来了,说这么多年,徐妈妈这个当娘也没管过她,如今竟是管她讨要嫁妆呢!若徐妈妈不给,便要去官府告她不慈。姐儿,这样不孝儿女还真的能告亲娘吗?” 宁芳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徐妈妈的事情,早在当年在下溪村的时候便告诉过她们母女了。 嫁的男人不争气,夫家只拿她当赚钱工具,送进宁府来当奶娘之后便只知道要钱。甚至于还背着她娶了个婊子回家做二房,教唆得一双亲生儿女都不认她,还把她给卖了。 徐妈妈被骗了多少年,早被那一家人伤透了心,跟他们断了来往。如今他们竟还好意思觍着脸找上门来,这世间真有这样不要脸的儿女? 宁芳一生气,就去找宁怀璧了。 宁怀璧一听,倒是直摇头,“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子女?却也有那样的父母,简直是苍天无眼!” 原来他这次被召回金陵,也是为了一件子女告父母不慈的案子。 此事发生在金陵下辖的一个小县。 一对夫妻成亲三年,育有一子,但这对夫妻婚后不睦,吵闹不休,两家又都是县中的大户,各自有些背景,所以闹到最后,夫家写了放妻书,二人和离。后二人又各自嫁娶,生儿育女,但他们的头生儿子,却是无人过问。 幸得县中一个寡居的老妪怜悯,就靠种着几块巴掌大的菜地,勉强把这孩子拉扯长大。 可这孩子长到二十多岁,该要成家立室了,却是没有半文钱。而这位抚养他长大的好心老妪却是为了他的婚事操劳,终于病重不治,连吃药的钱都没有。 这青年逼入绝境,只好到父母家中跪求,施舍些药钱。 可母家说他既跟父姓,就该去找父家。可父家又说,当初并不是休妻,而是和离。女方既然带走了原先的嫁妆,自然也要把她自己生的孽障带走。就算是要出钱,也该是一人一半,女方不给,他们也不给。 女方便说,男方不给,她也不给。 于是事情就僵在这里,谁都不肯退让。青年逼得无法,只得一纸诉状,把父母告上衙门,说他们“不慈”。 宁芳愣了一下,“还真有这个罪名?” 宁怀璧点头,“若父母年迈,子不供养者,徒一年至数年。情节恶劣者,可弃市杀之。但若是父母生子不养,是谓不慈,亦有刑罚,但可以财帛赎之。” 意思就是说,父母告儿子,一告一个准,最少得坐一年牢,严重就要砍头了。但若是父母没尽到养育责任,刑罚就轻得多,交钱就完事。而徐妈妈的一双儿女,目的显然就是钱。 可这也是太不公平了! 第254章双案 宁芳仍有疑惑,“徐妈妈早年在金陵宁府做工,总也有十来年的工钱是白给回家里的。后来她男人还把她卖了,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凭什么还要承担抚养子女的责任?” 宁怀璧不答,却道,“你知道这位状告父母的青年如今是什么情形吗?” 宁芳当然不知。 宁怀璧道,“这案子因两家不服,一直从当地县衙打到府衙,又被御史报到京城,听说还惊动了天子。这青年虽然可怜,却有更多的人觉得他该杀。因为他状告父母,首先就违反了孝道。他的父母虽没有把他养大,却也生了他,并养了他三年。所以就算不得生子不养,那这青年便是诬告。况且这青年既已成人,为何不能凭自己的双手双脚去回报恩情,还要扯上父母?他父母又没受那老妪恩情。” 宁芳听得目瞪口呆,“这,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宁怀璧显然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叹道,“我也觉得这判罚不合理,可又有什么用?李大人倒是好心,让我回来帮忙,也好跟家里团圆几日。谁知却是遇到这样棘手的案子,这让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县令,怎么管?” 宁芳哽了哽,有点明白她爹的难处了。 因为这个案子已经不单单是这个青年讨要公道的事,而上升到何为孝的争论。 这样的争论别说本朝,就是再吵个几百年,也不可能有个准确的定论。宁怀璧只要身在其中,就象掉进了一个烂泥潭。 往左,一身泥,往右,同样一身泥,根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招骂名就算好的,更别提主持什么公道了。 宁芳又问,“那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呢?不管案子怎么争,她的病总得治吧?” 宁怀璧嘲讽轻哼道,“这官司刚打了三个月,这好心的婆婆就过世了。因这青年坐牢,听说当时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直到尸骨腐烂,臭不可闻,几个邻居实在看不下去,才勉强凑了些席子白纸,暂且葬在她家菜地里了。” 半晌,宁芳都说不出话来。 宁怀璧虽不忍刺激女儿,却要告诉她真相。 “如今为了这个‘慈不慈’的争论,整个金陵府上下都吵得不可开交。徐妈妈赶上这事,便是有理也变没理了。况且她还是咱们家人,而世人不辨黑白,多只同情弱者。若她家儿女故意当众做出凄惶模样,世人不会去体谅她的心酸,说不定还要说她攀了高枝就忘本呢!” 那就是说,徐妈妈还得忍着那对不孝儿女,继续给他们压榨? 宁芳,想吐血。 可若是替徐妈妈伸张正义,那就是等于是说那个可怜的青年错了,他该杀。 但这明明就不是一码事,为什么会闹出这样的局面? 宁芳,宁怀璧,乃至整个金陵官场都在头痛的时候,徐妈妈的女儿,因为没有如愿拿到钱,已经迫不及待的把她给告了。 当宁怀璧带着官差回来的时候,徐妈妈已经提前接到消息,穿戴得朴素之极,没用半点首饰,只捧着点散碎银子,去夏珍珍跟前辞行了。 “……老奴这些破事,就别惊动太太了,省得气着她。我余下的那些衣裳首饰,便给府中几个丫头分一分吧……至于这些银子,是老奴仅有的了。还请二奶奶帮我收着……回头,回头替老奴收尸,好歹寻块干净地方埋着,烧几张纸钱……老奴到死,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夏珍珍想拉,却怎么也拉不住,徐妈妈仍是竭力在她面前跪下,还用力磕了一个头,看得夏珍珍的眼泪唰唰直往下掉。 方才宁怀璧使人送信来的时候,她原是不信的。怎么就能有这样的事情?有这样狠心绝情的儿女? 直到宁怀璧带着官差回来,夏珍珍还是不敢置信,“相公,您,您快帮着说说……” 宁怀璧能怎么说? 因为一个案子没有落定,又来一个案子,当徐妈妈的女儿告上衙门时,几乎是瞬间就如水入油锅,炸了起来。 宁怀璧此时倒庆幸自己也被借调在这个案子里了,知道拦不住,他便火速命人把消息送回去,然后又主动说明徐妈妈的情况,亲自回来拿人,才使得徐妈妈有时间准备,不至于那么难堪。 可即便如此,毕竟也是要去过公堂的,就算徐妈妈年纪大了,不象年轻女子一样在意名声,可入了公堂,哪有不吃点苦头的? 她这么大的年纪,早年操劳太过,身体并算不得很好,这么秋风苦雨的,能经得起几回折腾? 但律法无情,哪怕宁怀璧再为徐妈妈打抱不平,但既然有人告上公堂,如今又是这么敏感的时候,她就必须得遭这个罪。 “媳妇,你别难为二郎了。”到底,宁四娘那边还是没瞒住,带着丫鬟婆子赶过来了。 见面就责备起徐妈妈,“你也是伴我几十年的,怎么这么大的事却不早说?我就老到这么无用,管不到你了么?旁的休要多说,先到衙门里去,把事情分说清楚,我让人把被褥吃食准备好,回头就给你送来。记得把自己身子照顾好了,别胡思乱想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讲清楚道理,过几日我便接你回来。” “太太……”徐妈妈哽咽着,但眼中却已有了一丝希望,“我,我真的还能回来?不会连累到——” “说什么胡话呢!”宁四娘看向宁怀璧,“二郎,你也是一地的父母官,倒是跟她分说明白!” 宁怀璧道,“且不说徐妈妈你尽过多年的抚育之责,就算是判你有罪,顶多花些银子赎罪便是,并没有大碍。只是这审案子需要时间,得委屈你在牢里住一段时日了。” 谁知徐妈妈听了却道,“若非得花钱,我宁肯坐牢!太太,您可千万别替我花钱,否则我真是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再跪下给宁四娘磕了个头,“几位官差大爷,咱们走吧!” 看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众人默然。 徐妈妈宁肯坐牢也不愿给钱,并不是为了赌那一口气,而是怕赔了钱,会让她那双儿女更加有恃无恐的缠上宁家吧?这么有情有义的一个忠仆,怎么就遇到这样糟心的事? 第255章告她 徐妈妈走的时候,宁芳及家中孩子都没有叫她们露面。但当宁四娘要给徐妈妈送东西时,她却送来了几样丸药还有吃食。 “牢里到底腌臜,保不齐会拉肚子着凉什么的,这保济丸专治这些,交待她每日早晚各吃一丸,有备无患。这炒面知道徐妈妈不爱吃甜的,特意让厨房做的香油咸口。点心放久了容易硬,这个只要开水一冲就是,又简便又热乎。还有这两双毛袜子,原是叫画眉做了给爹穿的,只没做完,这会子便先赶着给她了。别嫌针线粗糙,牢里寒凉,套了多少挡些寒气。” 欣慰的看着孙女一样一样交待完,宁四娘最后拿了银子出来,“虽然二爷肯定会关照,这也拿去给牢头打酒吃。再跟徐妈妈说,二姐儿的话就是我的话,不许不听!” 婆子记下,拿着东西走了。 这边宁芳才有空,认认真真坐下来研究徐妈妈的案子。 好在宁芳跟她爹提到徐妈妈这事的时候,宁怀璧就留了心眼,命人去打探一番,好有备无患。今儿徐燕,也就是徐妈妈的女儿,刚把人告了,那消息也就传回了府上。 原来当年徐妈妈被卖时,徐家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那时,徐妈妈的丈夫徐勇还算壮年,会点酿酒的小手艺,再说他续娶的那个婊子,叫霞姑的也有些私蓄,再加上徐妈妈卖身的三十两银子,开起了个小饭馆,生意还挺不错。 那时,徐妈妈的一双儿女,儿子徐槐和女儿徐燕正值十来岁,正是无知无畏的年纪,加上没个正经人教,就狂妄的自以为是少爷小姐了,一个比一个会花钱,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弄得邻里之间,名声十分不好。 而徐勇偏觉得自己挣了几个小钱,就抖了起来,凡有劝他管教子女的,反觉人家是妒忌他发达了,所以不仅不听,还老是恶语伤人。 至于霞姑,她在窑子里伤了身子,再无可能生育,所以一心想把徐槐徐燕收伏,更是纵得他们不象样。 起初饭馆生意不错时,家中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有什么矛盾也带过了。 可随着徐家人花销日益增大,从饭馆里抽钱的次数越来越多,生意便渐渐有些周转不开。 于是进菜时便以次充好,打酒时也缺斤少两。时候一长,饭馆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但此时的徐勇,早被安逸的生活养得懒散安逸,霞姑更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主,哪肯再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做生意? 索性把饭馆生意盘了出去,只靠收租度日。 可是人一闲下来,便无所事事。 徐勇整日东游西荡,就被街上一群闲汉盯上了。知道徐家有些小钱,就勾着徐勇去赌。 一开始,徐勇还知道节制,只小打小闹玩几把了事。可次数一多,他便渐渐给拖下水,沉迷上了赌博。除了自己赌,还带着儿子一起去赌,输赢也越来越大。 霞姑见此,心生不妙。 她在窑子里可见多这样吃喝嫖赌,败光家产的。先也好言相劝,徐勇起初还能听得进去,可听得多了,他也不耐烦起来,反骂霞姑。 “窑子里出来的东西,不过是大爷花钱买来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正头夫人了?” 霞姑听得受不了了,“我虽是窑子里出来的,却也是拜了回天地,正经接进门的,算不得正头夫人,总也算个二房,且又替爷养儿养女的,也不至于被这样糟践吧?” 她拉着徐槐徐燕兄妹要给她评理,可这对兄妹却对她十分冷漠。 “你虽带过我们几年,却又不是你生养的,如何要来冒充娘亲?” 他们虽不懂事,却也听过不少闲话了。 从前年纪小,不懂得,可如今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自然不愿跟个婊子有什么瓜葛。 霞姑心中冰凉。 看徐家人如此无情无义,心生退意。于是悄悄收拾了家中细软,暗藏到外头交好姐妹处。某日伺机又哭闹起来,趁徐勇气头上要了一纸休书,等他又去赌钱时,她捧着休书便跑了。 徐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劲,再收拾家里,却见家中钱财被她卷走大半。 但她也没有绝情到底,说到底,如今家中不少钱财还是她带来的,所以徐家父子除了骂上几回,也无计可施。 只是从此父子女三人象是都开了窍,每人都给自己房中的值钱物件上了锁,相互提防。 因家中无人管事,徐勇父子赌起钱来,渐渐闹得夜不归宿。甚而在外头眠花宿柳,闹得乌烟瘴气。 徐燕瞧着不好,想着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名声要紧,便想早些嫁出去。 可条件好的看不上她,条件差的她又不如意。最后只得匆忙间,嫁了一个金陵城郊,家中颇有些田地,却瘸腿的鳏夫陈实。 原以为自己小了七八岁,又是四肢俱全的,那陈实肯定心生惭愧,任她摆布。 谁知这陈实却生性多疑,为人算计。自从被大户人家的惊马踏伤,留下残疾,心里更添了许多阴暗怨忿,将银子看得比命还要紧。 动不动就说家里的田地是他拿命换来的,至于嫁给他的徐燕,自然也是冲着他的钱来的,所以越发要防备着她。 徐燕察觉实情,待要后悔,却是悔之晚矣。 从此在陈家除了要当三个孩子的后娘,还得操持家务,忍受陈实不时的冷嘲热讽,过得十分辛苦。 而更不幸的是,因为陈实早有儿女,故此对她几次怀孕都不怎么上心,反而不高兴家里又要添张吃饭的嘴,有事没事就刺激徐燕。 弄得她两度小产,唯一生下的儿子,也因产后照料得不经心,见了风,没满月就死了。而徐燕自因此也弄坏了身子,再也无法怀孕。 那陈实反倒高兴起来。 他本就怕这妻子过于年轻,跟自己过不长久。如今她绝了生育之事,便只能一门心思依靠夫家,于是越发待她有如奴婢。 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陈实为人如此不堪,三个儿女却是个顶个的老实厚道。很是同情徐燕,对她虽比不上生母,但也算是照应。徐燕这才能勉强在赵家支撑下去,只是心中充满了怨恨。 怨天怨地怨鬼神,而最恨的,就是徐妈妈了。 因为在她看来,教导女儿乃是母亲的责任。 徐妈妈打小抛弃她去宁府做了奶娘,就是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而后随宁四娘一家去到梁溪,那十几年音信全无,更是不负责任,没替她择一门好夫婿。所以,她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全是徐妈妈的错。 至于她从前帮着没良心的爹和霞姑气徐妈妈,那不是不懂事么?至于徐妈妈赚的钱,给她挥霍,那不是天经地义么? 所以,当徐燕从徐槐那里得知徐妈妈又回到金陵的消息时,几乎是瞬间就决定冲过来讨个“公道”。 虽说她已经不可能再嫁人生子,但她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讨要一份嫁妆,徐妈妈不给,她就要告她! 第256章同情 听完徐燕告状的理由,宁芳气得手都在抖。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这么自私?把自己的不幸全推到别人头上? 就算徐妈妈没有教过她,可那是徐妈妈的错吗?她怎么不去找那个把徐妈妈逼到宁家来做工的徐勇?就算要恨,也应该最恨他吧? 奉命去打探消息的金墨,在屏风外回道,“可那徐勇,早已死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大冬天里生了场风寒,偏那徐槐又出去赌钱了。几天后回来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假装请大夫煎药的忙了不到五日,人便去了。倒是让徐槐那小子借着办丧事,从老街坊那里收了不少钱。后也因此才认得了他媳妇,那原是个暗门子寡妇。” 金墨是淳朴正经的庄户人家,最看不起这种游手好闲的败家子,让他去打听徐槐家里的事情,他都觉得脏了自己耳朵。如今要不是家中主母和小姐一意要听,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不过徐槐后娶的那寡妇倒是厉害,竟管着徐槐正正经经过起了日子。只她去年刚生了个女儿,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花销颇大,那徐槐找徐妈妈要的钱,倒是没再去赌了,全填了女儿的药钱。听说徐燕找人写状纸时,原是找了徐槐的,只他却到底没有具名。听说是那寡妇不许,不过也有可能是打算看怎么判再告吧。” 宁芳和宁四娘对视一眼,皆觉得这徐槐应该是不会告的。 因他有了亲生女儿,又有媳妇管着,心中就有了弱点。所以他的目的只是求财,并不想跟徐妈妈彻底撕破脸,但徐燕却不一样。 她经历坎坷,又无儿无女,只怕心中满腔怨恨。若不能让她如意,这种心中没有顾忌之人,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宁芳想了想,问,“是不是该给徐妈妈先请个好状师?” 既然徐燕已经找撕破脸,就算是不为了给徐妈妈争气,只为了她的名声,也不能去主动去花钱求和。所以官场是一定要打,还要打赢的。 宁四娘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这些事你爹自会打点,咱们去请又不知深浅。再说,如今这案子既在风头浪尖上,一般人也未必敢来。那徐燕又没有多少钱,哪里能请得到象样状师?倒不如安份守已的等着公堂问话,还显得诚恳老实。” 这倒也是。 若宁家出手请了名状师回来,岂不让人更加觉得宁家仗势欺人? 不多时,去衙门探望徐妈妈的婆子回来了。 说徐妈妈虽给暂且收押,却没有关进大牢,而是关在专门收押犯官家眷的地方。因最近没什么人犯事,那处空得很,还给她开了个单间,条件虽然简陋,却还算干净。 宁怀璧还让人带话回来,说是朝廷派了钦差来,这些天都要忙这两个案子,所以只能住在衙门里了,让家里不要担心。也不必老去探望徐妈妈,他自会照应。 宁芳心中咯噔一下,此时派出钦差,莫非是朝廷已有了决议?那她们只怕就更不好插手这个案子了吧? 再看宁四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得知宁芳给徐妈妈送的药丸和炒面,至少够吃半个月时,这才略安了些心。 只让夏珍珍在打点宁怀璧的铺盖衣物时,多包了一瓶袪风湿腿疼的药油,象徐妈妈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用得着。 接下来几日,宁府是风平浪静,但外头却因这两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因为前一桩案子出得早,世人同情罗宝生,那个三岁被弃青年的更多。 等到徐妈妈的案子出来,反倒动静不大了。 因为若是比惨的话,徐家一双儿女都算得上是有家有业,就算徐燕觉得自己惨到了顶点,可世人却不觉得她的故事有太多催人泪下的地方。 反因为她也是金陵人,从前名声又不大好,所以没太多人替她说好话。 只觉得徐妈妈为了小气了些,既能在大户人家当管事妈妈,必是个有钱的,给儿女一些又怎样呢? 念葭出去见远来探她的爹,汪思归的时候,恰好听到外头这些传闻,气得差点跟人当街吵起来,好在给她爹拦住了,只回来抱怨。 “这些人也不问轻红皂白,凭什么就这样要徐妈妈出钱?竟然还说什么水总是往下流的,当娘的攒了大把银子,不给儿女难道还要带进棺材里去?我呸!要是我养出那样丧良心的东西,掐死也不给他们半文钱!” 宁芳叹息。 事情果然跟宁怀璧预料得一样,世人不会管是非黑白,天生的就同情弱者。 罗宝生因为爹娘不慈得人同情,但何尝不是因为他穷到无力奉养寡妇老妪,而两边父母却皆是家大业大? 不管这案子徐妈妈有没有理,她在宁府当差,就先输了一半。 好在她就算输了官司,也只是赔些钱财而已。只怕徐妈妈硬要钻那个牛角尖,宁肯去坐牢。那就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这些烦心事也不是一时能操心来的,宁芳先问,“你爹近来可好?家里都还好吗?” 念葭这才换了话题,“都好着呢。说来真要谢谢二姐儿,多亏你帮我们出主意卖那些海货,如今岛上日子可好过多了。” 宁芳更想叹气了。 相伴日久,再多的马脚也会露出来,更何况念葭这个直肠子呢? 就算她没有明言,但宁芳已经猜出,她可能是某个见不得光的海岛头领的女儿了。 否则,不会总拿些海带海鱼海贝紫菜什么的出来交易。但也因如此,宁芳才留了她许多年。否则,一个不能见光的海岛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必是海盗无疑! 但一群成日只记挂着哪种绳子修补渔网最结实,什么布料做衣裳最结实的海盗,能是什么厉害角色? 宁家又不是善堂,在最初答应收留念葭,替她谋个身份之后,宁怀璧也是使人悄悄调查了汪思归的。 他确实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更象是个商人。 每回把岛上的海产拖出来卖,也只换些最寻常的柴米油盐回去。还得抠抠索索,算计着买这买那。若果真是海盗,哪里需要活得这么累?光打劫就够他享受的。 所以弄明白之后,宁怀璧就撒手不管他,就算知道宁芳在指点他们做生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比宁芳见识多,自然知道,在南方沿海,有着各种原因生活在海岛上的穷人。 有些是父辈被流放的罪人,便祖祖辈辈上不了岸。也有些是失了生计,躲避税赋的百姓,或只是被海盗连累的无辜族人而已。 比起岸上的百姓,他们因为没有任何保障,活得更加艰辛。 真若遇到海盗打劫,他们因在海上,反是第一批要遭殃的。若遇到一些无良的官兵,说不定又要被当成“海盗”,杀了立功。 而汪思归好不容易把女儿送来,是万万不敢做任何会连累到宁家的事,甚至卖海产都避着姓夏的人家走。 只是有一回,宁芳偶然听念葭说起,她们的海货因内陆人多不识得,竟是卖得十分低廉,连过冬的棉衣都换不回几件时,帮忙出了个主意。 第257章退亲 宁芳的主意很简单。 既然世人多不识海货,不知好不好吃,她便让汪思归在摆摊时,简单生个火炉,把那些海产煮熟请人试吃。 虽然如此要损耗一些材料,但让寻常百姓看到这些没见过的东西竟是十分好煮,且味道不错后,自然会踊跃购买。 汪思归先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煮了锅海鲜粥,煎了些小海鱼。没想到香味一传开,竟是吸引了无数百姓围观。 试过味道不错,许多人争先恐后的购买,很快把他带来的存货卖空了,且零售的价钱比他整批销售还高上许多。 如此一来,那些损耗的食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赚得更多。 汪思归本是聪明人,立即决定改换售卖方式。连夜寻人赶制了几个有统一标识,可简单烹调的小推车,分城中数处售卖。一处只售二三样海货,卖完就走,换个地方再卖。这让买不着的还老惦记着,直说下回要来,定要提前通知。 这样化整为零,虽多费些事,但收益却一下子增加了数倍,且不招人现眼。 看就摆出那么几袋子海货,连巡街的官差都懒得查。 既赚到钱了,汪思归也是个感恩的人,这几年回回来探女儿,皆不忘给宁芳送些好东西。 “姐儿,这个给你。”瞧着左右无人,念葭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布袋。 宁芳原想着汪思归又倒腾出什么新玩意儿了,可倒出来一看,却见里面赫然竟是一对莲子大小,通体泛着金色光泽的珍珠! 虽一个颜色略深,一个颜色略浅,但大小类似,十分的璀璨夺目。 宁芳一下瞪大了眼,这样的金珠可是有价无市,历来是御用的供品,寻常官宦人官都不敢用,汪思归从何得来? 念葭忙道,“别怕,不是抢来的。有一颗是……这颗旧的是十多年前旁人送我娘的,另一颗是我弟弟前些时出海,无意间从个蚌壳里起出来的,正好凑成一对,我家就想着要送给姐儿,等你出嫁时正好镶对耳环戴。” “我不要!”宁芳顿时推了回去,“这样珍贵之物,你还是留着做嫁妆吧。” 念葭却是笑了,“姐儿只怕糊涂了,我这样的人,若戴着这样的耳环出嫁,只怕夫家揭了盖头就得把我休回去!这珍珠又不比旁的珠宝,若放得太久,难免失色,白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如给你戴了。若姐儿过意不去,回头赏一对普普通通的白珍珠给我就好。纵你不戴,日后拿去送礼也是好的。” 宁芳这才勉强收下,“那我只当替你收着了。日后你若有需要,找我换东西吧。” “行!”念葭爽快笑了,忽地道,“这珠联璧合可是好兆头,要不怎么姐儿一说亲,我弟弟就送来这金珠?只怕就应在姐儿这亲事上了。” 宁芳脸上微红,才想嗔怪她几句,却是喜鹊兴冲冲的来报,“姐儿姐儿,那汤家来人了!” “哟!这可真是好兆头!” 念葭越发惊喜,宁芳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磨墨,铺纸,我要练字!” “算了吧!”念葭大笑着扶起她道,“姐儿不如去一趟厨房,吩咐要准备什么好菜来招待贵客。” “我才不去!” “那我们可就去为主分忧了!” 看念葭把喜鹊拉了出去,闹着要去看新姑爷家的人。宁芳红着脸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到底把那两颗金色珍珠又拿出来看了一眼,心中忐忑,难道真是珠联璧合的好兆头? 此时,原本喜气洋洋迎来汤家来客的宁四娘,却几乎快要给气死了! “这是汤老爷的意思?那他怎么不来?” 客套话说得漂亮,但这位找上门的汤家姑爷,开口便是想要回汤老爷之前留下的玉环,这意思还用说吗?宁四娘没有当场把人打出门去,已经算是很有涵养了。 严显干咳了两声,心虚的瞥开目光,“宁太太,您这样问得就没有意思了。这件事,原是府上隐瞒在先,我家岳母为顾及府上名声,才命我悄悄前来,取回家传玉环。您又何必装糊涂呢?” 宁四娘道,“欺瞒你们?你把话说清楚,我们家究竟有什么地方欺瞒过你们?若果真是我们家的过错,我不仅要奉上玉环,还亲自到府上登门道歉!但若是府上无中生有,那这门亲事结不结倒无所谓,却要汤家给我们一个公道!” 严显只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来之前虽听说宁家这位四太太不好惹,却只想着一个半老妇人,又能怎样?却没想到竟有如此威严,且话也说得明白公道。若是一个答不好,只怕是要结仇的吧? 可想想打听到的传言,他又努力梗起脖子,“既如此,就别怪我照直说了。请问府上的二奶奶是否是姓夏?” 宁四娘心中一沉,“姓夏又怎么了?我可一早说过,我这媳妇是商户人家出身,府上也都知道的。” 宁四娘一下误会了,想着难道是汤家知道了夏珍珍曾经谋害安哥儿的事? 可不会呀?此事已过去那么多年,况且如今安哥儿还养在夏珍珍名下,感情深厚。连金陵都无人知道这些过往,怎么反传到太湖去了? 只听严显道,“府上虽然没有隐瞒二奶奶的出身,却没有告诉过我们,夏家女儿难生养的事吧?” 听得此话,宁四娘先是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嫡母谋害庶生子的名声,其他都好说。却又旋即大怒,“谁告诉你们,夏家女儿难生养?” 这样的名声,也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严显目光闪烁,“谁说的您就不必问了,我只想请问,府上二奶奶难道不是三年未生,一生便连生三女么?还有你们家嫁到齐家的那位姑奶奶,也快有三年未曾开怀吧?另有一位嫁到什么戴家的,也是因为姑娘不生养,才花高价求嫁的一位秀才吧?” 宁四娘气得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夏珍珍此事属实,但夏鸾儿和夏君眉却着实冤枉。 夏鸾儿三年未生,是因为她嫁到齐家时,才刚刚及笄,齐家太太当时就暗地里跟宁四娘透露过,不会让媳妇这么早就生孩子。 一来是她要教夏鸾儿规矩,二来让他们小夫妻好生磨合下脾性,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却是齐家太太的一番好意。想让这媳妇养养身子,等身子骨长成了再生。 所以这事宁四娘,包括夏家都是很感谢齐家太太的。要知道妇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闹得不好就跟宁怀瑾似的一命呜呼了,所以宁四娘还特意提点过夏珍珍,千万不要去催夏鸾儿,反而叫她放宽心。 至于夏君眉,她身子虽弱,可她才嫁过来几月啊?凭什么就说人不能生了? 而且因为这个就怀疑宁芳不能生,简直荒谬!如若这样的名声传开,那别说宁芳了,宁茵宁萍,甚至整个宁家的姑娘只怕都要被抹黑! 第258章来人 “府上果真就因为如此,就觉得我们宁家不是良配?请问这是汤老爷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因为此事关系不仅关系到夏家,还有我宁家众多女孩的名声,我不得不跟府上辨个明白!” 看着她雪亮的目光,严显咽了咽口水,才压下那份心虚,“谁的意思重要吗?不过是……” “谁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不重要的?你让他来跟我谈!” 宁四娘狠狠一巴掌拍在案上,吓得严显浑身打了个哆嗦,“否则,我是不是也能随意败坏府上的名声,说贵府里全是一群言而无信,又偏听偏信的糊涂虫?” 严显冷汗都下来,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只能支支吾吾劝宁四娘,“这又何必动怒,咱们有话好好说。” 宁四娘摇头,“我不跟你说,你虽是汤家的女婿,却又不姓汤。非是我不信你,而是你到底一个外姓人,我怎能相信你就代表了汤家的意思?留下玉环的是汤老爷,若要取也该由汤家人来取才是。若是汤老爷不方便,你去找文院府的池夫人,让她上门也是一样。我不难为你一个晚辈,但也恕我宁家不招待了。请回!” 严显心中发苦。 池夫人一向不喜欢他,当年曾极力阻止汤姑奶奶嫁给他,就算如今做了夫妻多年,可这个姑姑待他依旧淡淡的。今儿来讨要玉环之事本是瞒着汤老爷,他生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去捋那样虎须?还是头母老虎! 可若要不回玉环,他回头得怎么跟岳母交待?只怕也是要揭去他一层皮的。想想反正也把宁家得罪了,若能取回玉环,好歹还能在岳母跟前立下一功。 于是严显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既然府上心中无鬼,为何不肯还回玉环?非得推三阻四的,让长辈前来?是想把事情闹大,再显得你们有多委屈么?这样狠心薄情,怪不得刚进金陵城,就听说府上一个奴才因不慈进了大牢,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早知如此,我们也不必顾忌你家颜面,直接说你宁家闺女嫁不出去,硬赖着人骗婚便罢!” “你!”见着这样无赖行径,宁四娘血往上涌,直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到底是上了岁数,身体大不如从前,若非如此,她必要亲自动手,撕烂了此人的嘴! 啪! 一只茶盅斜飞出来,正正打中严显的额头,伴着“哎哟”一声,便连汤带水的泼了他满头满脸。 夏珍珍黑着脸走出来,指着严显鼻子大骂,“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打你的是我,有种你就告我去!不过,我要告诉你三件事。一,我夏家嫁到齐家的女儿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二,我嫁到魏家的侄女也刚刚诊出有了身孕!三,我虽只生了三个丫头,可好歹都活蹦乱跳养这么大了。据说汤家太太可是生了七个孩子,却只活了一个吧?说我们夏家的姑娘没生养,那请问府上风水又如何?” 严显是真没想到,这宁家女人竟是一个比一个凶悍! 若说宁四娘还顾忌着身份礼仪,夏珍珍却更能豁得出去。 方才听说汤家女婿来了,想着年轻后生,夏珍珍不好出来见面,便兴冲冲去安排了待客的酒席,然后躲到隔壁厢房打算听一听。 谁知竟然听到这样消息,看把婆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脸都黄了,夏珍珍直恨不得拿根棒子打上汤家去! 士可杀,不可辱。 前儿她才听宁绍棠背书时,说起这话。 汤家要退亲没什么,好生把话说开了,顶多闹点不愉快,但宁家绝不会强求。可为了退亲,竟是说出这样的混帐话,若是传开,让她的女儿们日后可怎么办? “现就滚回你汤家去,把我娘的话也带回去,这亲事,我们宁家不稀罕!但是这个道理,非得汤老爷来给我们一个交待不可!你若敢出去胡乱败坏我们宁家名声,我即刻就拿着玉环去撞死在你们汤家门口!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看着她满脸悍色,严显真不敢再刺激宁家人了。 揉着刚被打出个青包的额角,嘟囔着“好男不和女斗!”顶着满头茶水茶叶,灰溜溜的快步走了。 剩下婆媳两个,你看我,我望你,竟是同时落下泪来。 就算把人骂跑,出了口恶气,可宁芳的亲事却也毁了。而且,外头怎会传出夏家女儿不好生养这样的恶名? 听着里面的哭声,宁芳默默叹了口气。吩咐下人守好屋子,不要让人闯了进去,让这婆媳俩好好哭一场,冷静冷静。 夏珍珍在安排好饭菜之后,曾给厨房留个话,让她们在菜做好时,请宁芳来通传,这也是想给汤家人留下好印象,却没想到,让宁芳刚好听到了这样一场吵闹。 知道婚事不成,她并不觉得怎样,反而还略有些松了口气的轻松。 只是惹得祖母娘亲这样伤心,让宁芳很是难过。 看来,那对金珠带来的不是什么珠联璧合的好兆头。又或许是自己没福,压不住这样贵重之物? 正胡思乱想着,丫鬟匆匆来报,“有官差上门,说是要问徐妈妈的案子。这要禀报太太和二奶奶吧?” 可如今她们哪里有心情听这些? 宁芳吸了口气,“把人先请到东客厅里去,摆张屏风,我去见他。暂且不要打扰太太和二奶奶了,回头我自会跟她们说。” 丫鬟听话的去安排了,宁芳这才收拾齐整,过去见客。 可是刚从后门进了客厅,还未及落座,她便听得一声惊呼。丫鬟顾不得失礼,急急惊呼,“姐儿,是,是程三公子来了!” 宁芳一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虽是几年不见,他又高了,也成熟了许多,可这位程三公子她无论如何还是认得出来的。 “三舅公?”宁芳顿了顿,随即恍然大悟,“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御史!” 否则,他怎会千里迢迢突然出现在金陵,下人禀报时,还说是来过问徐妈妈案子的官差。 第259章好看 程岳收起眼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惊艳,微笑着点头,“长大了好些。我今儿来,除了问话,还是来吃饭的。快让你三妹妹四妹妹下厨,去做那个蝴蝶卷,若是做的不好,就是你吹牛了!” 笑容,瞬间绽放在少女唇畔。如来路上那田边路角的野菊花,并不华美,却灿烂而光明,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无拘无束的纯真,直驱走一切阴影。 这几年因距离拉开的隔阂,一下子就如阳光下的冰雪,消失无踪了。 宁芳开始确信,眼前这个一见面就讨吃食的青年男子,确实是几年书信往来中的那位在清冷中,不时透出两分冷幽默的三舅公。 所以她抿嘴笑了起来,“她们若做不好,再罚我下厨就是。走,咱们到里屋说话!快去厨房传话,今儿主食要五色饺子,不,做七色的。记得要多调几样素馅,再做一个虾仁馅的!让太太和二奶奶别着急,收拾好了慢慢来。倒是让几个哥儿姐儿都快着些,来找三舅公讨红包,回头谁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着女孩用清脆如江南水红菱一样的清脆嗓子,活泼轻快的吩咐下去,青年眼中笑意愈浓。两边的小丫鬟见着,不知羞红了多少年轻的脸庞。 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男子最好的年华。 秋日的阳光也满怀爱恋的落在他淡紫色的袍角,腰间的白玉,发带的明珠上,于深深浅浅中,勾勒出万般风流清隽。 但他的眼,却是比这阳光更好看。便只远远的瞟上,都似要被吸进幽邃的漫天星空里,让人想看又不敢看。 宁芳的声音依旧清甜,步履依旧轻快,只是,小姑娘也没有那么好的定力,始终不太敢回头。 至于微粉的耳垂,她拒绝去想其中深意。只当是被日头晒着,才会有那样的热意。 客厅是招呼外人的,自家亲戚,尤其是亲戚自然就可以引到主人自家用的小花厅里来。 接过八分烫的碧螺春,眼看着窗外打理得格外舒朗的青翠花木,坐进柔软厚实的椅子里时,程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是回了家,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只是再看着身边能干的小姑娘,忽地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应该道一声恭喜的。” 宁芳微怔,忽地苦笑,挥手遣人下去,低低说了两字,“黄了。” 程岳一下愣了,连茶都忘了喝,“为何?” 宁芳咬了咬唇,“似是有谣言,说我们夏家女儿不利子嗣……” 不等她说下去,程岳已经沉着脸冷声道,“是那汤家没福,回头再找个更好的便是!” 听着这毫不迟疑的护短,宁芳忽地笑了,也有胆子悄悄挤眉弄眼,说俏皮话了,“我觉得也是。” 程岳再看她那笑靥如花的粉嫩脸颊,忽地又觉手痒。 才犹豫着十二岁的姑娘可不可以捏,宁绍棠先带着安哥儿和宁萍来了。 请了安便道宁芸宁茵皆下厨去了,除了蝴蝶卷儿,她们还打算做一个应季的桂花糕,回来便来请安。 程岳看安哥儿一直睁大眼睛,满脸好奇的盯着他,颇似几年前的宁芳,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你是在等红包么?可三舅公来得匆忙,没带怎么办?” 旁人皆笑,只见安哥儿怔了怔,却是解下自己腰间大红锦鲤的荷包,递了上去。 程岳问,“给我的?” 安哥儿红着小脸点头。 程岳又问,“为何?” 安哥儿不好意思的躲到了宁芳身后,把她拉低身子,然后用很羞涩,但旁人又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三舅公,真好看!” 宁芳赶紧捂了嘴,生怕自己喷笑出来。 这是调戏不成,反被调戏么? 程岳微窘,不过又很快释然,只看着安哥儿的眼光里,多添了几分喜爱。 “既收了你的礼,也不好不回。纵没有红包,好歹总得有点别的。” 他一个眼神,便有下人捧出礼物。 安哥儿有些愣神。 这是,一匣子积木? 可程岳随即展开的一张图纸,却让他几乎快欢喜疯了! 这是一匣子船模。 别看每只只有两三寸长,却是船浆船帆俱全,还能一块板子一根桅杆的拆开拼装。 程岳随意拿起一小袋木板,很快按对应图纸,组装出了一只福船,随即又拆开。 “你光爱玩船还不行,还得知道船是怎么造的,愿意学吗?” 太愿意了! 别说安哥儿顿时两眼亮晶晶的抱着这匣子船模不放,连宁芳宁绍棠这样的大孩子,瞧着都十分眼热。 这样的精致的东西,市面上可没得卖。再看船底下刻着宫中标识,宁绍棠吞了口唾沫,“这,真的能给安哥儿玩?” 因为安哥儿爱玩船,又爱问这个船和那个船为什么不一样,于是身为好兄长的宁绍棠也颇看了几本书,便认出这匣子船模里,可有不少军船。万一落到有心人手里,会招祸吧? 程岳看他一眼,“无妨,这比例虽是按真船缩小的,但有些要紧之处却简单得多。” 那宁绍棠放心了,却又有些赧颜,“三舅公行事,自然是周全的,是我多虑了。” 程岳却道,“你小小年纪,能这么心思缜密是好事,听说你爱下棋,便给你带了本棋谱来。不是真迹,只是翰林院的抄录本。” 可能入翰林院的,又岂是凡品? 宁绍棠激动得脸通红,连声谢过。 程岳却是又道,“闲暇时学些琴棋书画是好事,但还要以功课为重。你最近学到哪儿来了?” 听他考问功课,宁绍棠不敢分心,赶紧放下棋谱,认真作答。 这边宁芳就代表其他几个弟妹,收下大家的礼物。 给她们姐妹的,每人一支头钗。 那用白玉盘着金丝做成芸草样的,是给宁芸的。用翠玉雕成茵草状的,自然是宁茵的。宁萱因在京城见面时,已送过一份见面礼了,便没有她的。 剩下一块刻着六六大顺卦象的药玉,是送顺哥儿的。只他还没痊愈,就不带出来见客了。 至于送给宁家的,便是些滋补药材。 最妙的是,其中刚好有一大包上品燕窝,不过这些要等长辈来过目才可处理。至于宁芳自己? 才刚收了那一匣子宫制的御笔,她可没脸再要礼物了。 不多时,宁四娘和夏珍珍结伴来了。 第260章天狗 婆媳俩已经洗了脸换了衣裳,哭肿的眼睛也给脂粉盖了下去,进来便连声告罪。 程岳摆手道是无妨,并不在孩子们面前多说,打趣起宁芳来,“你怎么不管我讨要礼物?” 宁芳故意瞪大眼,做出一副惧怕模样,“不会又是纸和笔吧?如今我可是写字写怕了!” 程岳含笑,“放心,不是。算了,这会子先不告诉你,回头你自回房看去。” 然后等这老老小小一家人陪他吃饭时,还没忘记夸奖宁芸宁茵的点心做得好,尤其桂花糕,深得宫廷真传。 直等孩子们退下,他才接起话题。 “二姐儿的亲事倒也不必着急,她还小呢,回头若上京城,有的是好人家。今年皇上加开了恩科,明年春天京上多的是士子。” 夏珍珍还想说她女儿是不远嫁的,便是进士也不嫁。谁知宁四娘却道,“那我们就厚颜拜托三表弟了。回头她爹若上京城,便带她一起去。” 她比夏珍珍想得更加深远。 宁芳退婚之后,就算汤家不敢闹,想必也会透出些风声。不管是真是假,可夏珍珍连生三女是事实,宁芳又是她的长女,难保有人会拿此事嚼舌根。 所以不如让宁芳去京城,一来避避这个风头,二来在京城也未必是嫁给当地人,若有些南方的青年进士,选择余地岂不比金陵更大? 这些事,回头再讲给夏珍珍听。 这会子看程岳会意,便不再多言,只说起徐妈妈之事。 “虽说具体情形,二郎已经讲给我听了,但总得要几个证人证言才是。” 这个宁四娘倒是早有准备,很快带了几个府中与徐妈妈交好的丫鬟婆子,在官差面前如实写下证人证词。 然后程岳便要走了,宁四娘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这事,不要让你为难才好。” 这案子明显就是个烫手山芋,如果皇上派自己的心腹来,那就是早有决断。但派程岳来,就明显是拿他顶缸的。 到时不管怎么断,皇上都有理由说断得不对,从而怪罪下来。 而徐妈妈就算判下有罪,也不会太重,但要牵连到英王府,那就太不划算了。 程岳知她好心,却淡然道,“就算天地不仁,也总得给人一个公道。我心里有数。” 正要告辞,谁知却听门前有女人尖叫。 是辛姨娘,听说程岳来了,硬要抱着顺哥儿过来道谢,正跟同样收到礼物的宁芳撞上。 宁芳不欲在有客时同她争吵,只客客气气把她请到了厢房一同等候,省得堵在大门口的难看。 但辛姨娘却不情愿,尤其因为顺哥儿对宁芳收到的礼物深为喜欢,还企图凑过去表示好感,把辛姨娘吓得尖叫着嚷。 “快让那畜生滚开!” 程岳出口,刚好就听着这话了。 宁四娘顿时黑了脸,夏珍珍已经上前怒斥起来,“闭嘴!这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吗?” 辛姨娘还想道委屈,却见那位优雅高贵的小公爷已经说了,“还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么?” 这当然不是问她,宁芳抱着礼物微笑上前,“喜欢!这就是传说中能跟狮子打架,可以做菩萨坐骑的天狗?” 她的怀里,此时正抱着一只小小的卷毛狗,浑身漆黑油亮,十分精神。虽然年纪不大,但警惕性极高。 就算给宁芳抱在怀里,也不太驯服的样子,只不过年纪太小,没办法反抗。况且宁芳身上也有它喜欢的香味,才勉强趴她怀里。 倒是在看到程岳时,它颇显亲昵的呜呜了两声,还探着小爪子试图扑过去。程岳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挠了挠它的下巴,舒服得小狗顿时趴软在了宁芳怀里。 “这狗认生,来的路上一直是我带着,你这些天莫要摘下身上的香包,也莫要让你弟妹太靠近它,养熟了再说。” 宁芳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传说这种獒犬不易驯服,但一旦驯服,极为忠心护主,且忠贞不二。在之前的通信中,宁芳只是偶尔问过一句想见识见识,没想到程岳却给她千里迢迢弄了只活物来。 这样的宠爱,连宁芳都觉得快把自己惯坏了。 可程岳只是笑笑,走了。 至于辛姨娘,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一眼。而对辛姨娘特意抱出来献宝的顺哥儿,也没有多看半眼。 哪怕宁芳从前信中也曾赞过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弟弟,哪怕他也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其实很无辜,但有个不懂事的娘,便是错。 在这一点上,程岳其实不是很赞同宁家的做法。用温情养出来的孩子虽然单纯善良,但也容易软弱,被人利用。 所以,他更想用这样的行动告诉宁芳,有时候该狠心时,必须狠得下心。 可是很矛盾的,他又不愿意明说。 因为在经历过那么多波谲云诡的人生后,他更明白,宁家这一份难得的温情与宽容,到底有多难得。 第261章心软 得罪了人,辛姨娘也知道后悔了。 方才她也是听说,英王府的小公爷上门,有多么的亲切随和。甚至按着家中每个孩子的喜好,分别送了礼物才起了心思,找上门来的。 虽然这面子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可辛姨娘总觉得,自己身为宁家的一份子,也很有理由来沾这个光。 但她万万没想到,宁芳抱着的,那样丑的一条小狗会是这位小公爷送的,更没想到这么丑的小狗竟会是著名的獒犬。 若送的是京城贵妇们爱养的小哈巴狗,或是鸳鸯眼的狮子猫,她自认是认识,并愿意亲近的。可哪个内宅妇人,会去养这种用来行军打仗,看家护院的獒犬呢? 尤其宁芳有时行事又爱自降身份,若在街上遇到年老的乞丐,她都会亲手买两个白面馒头送上去,所以辛姨娘只当这是她从哪个野地里抱回来的土狗,顿时嫌弃不已。 偏偏小孩子天性都爱小动物,顺哥儿一见那只小獒犬,顿时眼珠子都直了,伸着小手想去摸狗。可他摸就摸了,摸完了还想把小狗抱给他娘看看。 辛姨娘一个没留神,突然就见儿子抱着那狗想放到自己身上,眼看那只黑黑的小爪子都快碰着自己的新裙子了,辛姨娘才会尖叫起来。 然后,她就被训斥了。 然后,被轻视。 凭什么全家人都得了程岳的脸,偏她讨个没趣?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意外,而造成这意外的宁芳,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于是,满怀恨意的辛姨娘在听说汤家来了人,还不欢而散,顶着身茶水出去后,她倒解恨的道,“该!那样坏心眼的丫头活该……” “姨娘!”紫烟听不下去,过来劝道,“二姐儿真若有个不好,咱们宁家又有什么光彩?况且给太太和二奶奶知道,又不知要抄多少书了。” 辛姨娘气结,却到底闭了嘴。 因她没有规矩,冲撞了程岳,所以夏珍珍罚她抄写《女诫》二十遍,抄不完不准再出门。比起打骂罚跪,这已经是很轻的了。当着宁四娘的面,辛姨娘就算不服,也只得领了。 可写不了两张纸,她就烦躁的不行,只找旁的事催问,“今儿的燕窝送来没有?哥儿还等着吃呢!” 那日自宁怀璧交待之后,宁四娘果然每日打发丫鬟送一盅燕窝过来。 只是她们再也想不到,这燕窝不过喂顺哥儿两口,其余大半竟都被辛姨娘悄悄吃进肚里。 在她看来,这自然也不是她的错,而是宁家太小气,没有把燕窝给足,否则她必会给顺哥儿吃饱。 如今既然量这么少,那年纪小小的顺哥儿,吃几口也就够了。她身为娘亲,成天带他那么辛苦,可得好生补一补,这也是他的孝道呢! 世上有这样自私自利的母亲,也有那无私慈爱的母亲。 徐妈妈自被收押,起初真个是心灰意冷,只想快点判她去服刑,也省得牵连主人家。可在牢房被关了几日,听了些案情始末,得知徐燕后来的遭遇,徐妈妈终究还是心软了。 这个女儿便有千般错处,但她的遭遇也实在是太凄凉了些。 徐妈妈很难过,如果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自己有伴在她的身边,好生教她,或许她就不会遭遇这些不幸了。 虽说这并非她的过错,但如果她当年没有出来做奶娘,或者在做了两年之后,没被徐勇的话蒙骗,一心想多攒点钱给儿女日后成婚,那么现在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想想徐燕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 记得那年生她时,正好檐下孵出了小燕子,软软嫩嫩的叫着,管老燕子讨食。她听得心中欢喜,便给女儿起了个乳名叫燕儿。成日里抱着小小软软的她,爱不释手。 可如今,她已老了,女儿也是人过中年。偏偏无儿无女,丈夫又那样苛待她,这半生,她过得也很辛苦吧? 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徐妈妈就算再恨,可在得知女儿这些年的遭遇后,她也忍不住悄悄落了几夜的泪。心中恨毒了花心又糊涂的丈夫,却也忍不住心疼起孩子。 然后,她便托看门的牢头去请宁怀璧来,打算服软了。 嫁妆,她是给不起的。 她深知,钱这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只怕徐燕会就此缠着宁家一辈子。但她可以去跟女儿一起生活,做饭喂鸡,这些事她都还做得动。 再求二姐儿给她几棵桑树苗和一些蚕种,她还可以教女儿养蚕缫丝,就象下溪村那些乡亲一样,不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后,她还能照顾一下女儿,说不定还能帮忙带带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女。 直到,她进棺材为止,也算是尽了这一世的母子情了。 只不过,宁怀璧没能过来,来的是程岳。 因在下溪村时见过,所以徐妈妈倒也认得,也没有去问为什么宁怀璧不来。若不是怕来个生人说不清楚,她都不会去请自家主子,省得连累到他。 听说程岳是皇上派来查案的钦差,徐妈妈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程岳听着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回头会安排一次过堂,让徐妈妈到时把这些话当面说给她女儿听,便离开了。 只是等到回了他的住处,程岳身边的幕僚,白敏中忍不住道,“三公子,这么行事只怕是不妥吧?” 他知道程岳已经打算秉公处理这两个案子了,为此,他跟金陵府尹高文秀还起了不小的冲突,如今宁怀璧也因有家人涉案而回避。 但如果徐妈妈突然改变主意,服了这个软,那就等于变相的“反水”,会让程岳极为变动。就算宁家与之有亲,也没必要回护他家一个下人吧? 再说皇上这趟派程岳来江南,本就没安好心。否则刑部大理寺,哪里派不出个得力的能吏,而非要派他这个右佥都御史前来? 可素来聪敏睿智的三公子却只问了他一句话,“请问先生有多久没见过令堂了?” 白敏中一下就怔了。 他原是有着大好前程的举人,却因得罪当地豪强,被革去功名,不得不远走避祸。虽年年托人带了金银回去,却已有十来年未曾回过家乡了。 念及家中慈母的模样,白敏中忽地就懂了,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 第262章生变 桂花开过,重阳便要到了。 因避嫌而被打发回家的宁怀璧,要回桐乡县任上了,所以宁四娘提前开了个小小的家宴,既算是过节,也算送行。 亲手剪了一朵开得最好的金菊给母亲簪上,宁怀璧看着母亲发髻里悄然增多的白发,胸口一阵发酸,愧疚道,“母亲辛劳半生,儿子却不能时时在跟前侍奉……” “行啦!”宁四娘慈笑着把他打断,“我还没老到要你侍奉呢,再说,你媳妇就侍奉得很好。赶紧坐下,尝尝几个丫头酿的菊花酒!” 宁芳笑着,把她爹按着坐下,招手让宁茵宁芸上前倒酒,并让丫鬟去把行酒令拿来。 “光这么喝酒没意思,总得有个奖惩才好。今日咱们没能登高,总得在这里比出个高下!” “哪用这么麻烦?”宁绍棠闻言便从身上摸出一副精巧的骰子来,“若行酒令,几个弟妹太小,玩不来的,不如掷骰子比大小得了。” 宁芳眨了眨眼,忽地笑道,“这个好生精巧,是安哥儿的玩具么?” 傻蛋! 骰子这样的赌博用具,能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吗?还不快推到安哥儿头上! 可安哥儿已经仰着小脸,一脸无辜的接话了,“这不是我哒!” 宁芳戳着他圆润的大脑门,继续打掩护,“你那么多玩具,哪记得清?前儿不还把一只空竹玩忘了?亏李姨奶奶在园子里捡着,叫丫鬟替你送了回来。” 说着,她转头望着李姨奶奶友善的笑了笑。 这是宁怀瑜的亲娘,宁绍棠的亲祖母,怎么也会帮着自家孙子吧? 虽知李姨奶奶却只笑笑,什么话也不多说。 她在府里,就跟隐形人差不多,从前邹润在时还不时露个脸,等邹润过世,她便连脸也不露了。 除非这样的家宴,宁四娘命人通知她来,否则她就只守在屋子里,做些永远做不完的针线。安静是真安静,却也有些不好亲近。 安哥儿到底年纪小,一下被姐姐说得糊涂了。空竹的事是真的,可那骰子真是他的? 宁绍棠微囧,虽知宁芳是一片好意,却还是当着祖母和二叔的面,老实起身承认了。 “这是上回跟朋友一起逛街时买的,我们没赌钱,就是觉得好玩,一人买了一个……嗯,只赌过几次喝茶吃点心的小公道。” 说着,满面羞愧的他,主动把骰子交了出来。 原以为要挨骂,没想到宁怀璧接了那一寸来高的小骰盅,打开赏玩一番,倒是赞道。 “确实精致。娘您看,这骰子还是用菩提子做的呢。” 宁四娘也不在意的笑笑,“既不是赌钱,偶尔玩玩也无妨。那今儿就借你的骰子摇一摇了。” 宁绍棠涨红着脸,又感激又惭愧,抿着唇半晌才憋出句话来,“我,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 在一旁看得惊奇的宁芳,突然就懂了。 人都难免犯点小错,尤其还是孩子的时候。 宁绍棠一向读书用功,所以当他偶尔犯点小错的时候,长辈选择性的无视,反而会让他更加自觉,严于律己。 这就是响鼓不用重锤。 所以宁芳也就适时当起小和事佬,换了话题,“那哥哥若回头受了罚,就罚你舞剑如何?上回爹还教了你几招三脚猫的工夫,可得露两手瞧瞧!” “说谁三脚猫呢?没大没小!”宁怀璧假意瞪了女儿一眼,又得意望着宁绍棠道,“回头亮给你弟弟妹妹们看看,我们这可是名师出高徒。” 宁绍棠这才觉得好过,重坐下说笑。 正好夏珍珍指挥丫鬟摆上菜来,一家人高高兴兴便开始吃酒行令。可惜还没摇两下,忽地丫鬟进来回报,“二爷,府衙来了几个官差,正跟金墨在外头候着呢。” 这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大事,金墨断不至于明知今日家宴,还带人过来,宁怀璧放下酒杯起身道,“我出去瞧瞧。” 不一时他回来了,脸色颇为凝重。 宁四娘忙问,“怎么了?” 宁怀璧低声道,“高大人召我回去,说是徐妈妈的案子有变。” 宁四娘吃了一惊,“怎么又有变化?再说,为何一定要你去?” 宁怀璧也不明白。 自程岳来了,知他被借调,便跟金陵知府高文秀明争暗斗了几回,替他寻了个借口脱身。否则他家有徐妈妈牵扯其中,说来可是最好的背锅人选。只如今又叫他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怀璧当然不知,今日在府衙,为徐妈妈的案子过堂时,那徐燕可是轰轰烈烈闹了一场。 “……什么叫做余生就伴着我,替我做活,照顾我?分明就是你自己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在你跟前做牛做马,替你尽孝吧?你做梦!” “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这会子想来扮慈母,是不是太迟了些?” “你若还有那一点点脸皮,就把嫁妆钱给我!咱们两个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欠!否则,你再把我重生一回,好好的再把我养大,别再让我落到今天这个无儿无女的地步!” …… 徐妈妈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徐燕却是看都不看,还骂徐妈妈装死,又嚷嚷着什么父债子偿,爹死了儿子要还钱,奴才死了就得主子给钱。反正徐妈妈替宁家卖命这么多年,不是很该出点钱吗? 徐妈妈也是至此,才知这个女儿的心思已经扭曲到何等地步。不说早已没了半分母女情份,就连起码做人的道义都不顾了。 只知一味的指责自己,可她怎不想想,徐妈妈虽没陪伴过她,可她那些年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徐妈妈的血汗钱挣来的? 包括她后来自己收到屋子里,拿着出嫁的钱财,又敢说有哪一样没浸透徐妈妈的血泪? 更何况,怀胎十月,把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到底是谁呢? 徐妈妈被救醒之后,当真是心若死灰。 只觉得自己傻到了极点。 如果这个女儿心中还顾念着半分徐妈妈对她的生养之恩,又怎会急不可耐的跑到衙门来告她“不慈?”亏她还想修补她们母女之间的裂痕,可人家想要的,只有钱。 徐妈妈心寒到了极点,可高文秀却是高兴了。 之前他是主张将两个“不慈”的案子一并处理的,但程岳却坚持罗宝生和徐妈妈的案子性质不同,应该分开处理。 可如今依照他的意思分开了,结果如何呢? 徐燕这么一闹,不仅是狠狠打了徐妈妈的脸,更是打了程岳的脸。他也可以趁此机会,狠狠踩上一把,想必远在京城的皇上,应该就要高兴了。 所以,他才命人立即把宁怀璧召回来,既然案情有变,那宁怀璧身为其中人犯的主子,又怎能轻易脱身? 把他裹进去,让程岳投鼠忌器,这官司打得越糊涂,可就越容易让他做文章了。 第263章使力 往书桌上的白玉狮子小香炉里新添了两片宁神静气的百合香,跟着程岳出京的小厮石青轻轻垂下手,看着深陷于太师椅里的三公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这到金陵才几日啊,可眼看着主子爷的下巴便又瘦了一圈。这会子就算闭着眼睛,看似小憩,但瞧他那眉头却依旧锁得极紧,显见得仍是在想事情。 石青有心想劝主子上床眯一会儿,却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不是他忘了大爷二爷及两位夫人的嘱托,更不是怕打断主子思绪引来责罚,而是跟着程岳这些年,他已然深知,有些事真是劝了也没用,还是得解决才行。 好比皇上这回派主子爷来江南断案,朝中人人皆知是个烫手山芋,明里暗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抓程岳的把柄,好在皇上面前邀功,把英王府往死里坑。这种时候,程岳怎敢有半分松懈? 可恨自己只是个下人,能帮得有限,只能尽量照顾好主子爷的衣食起居,让他过得舒服点而已。 唉,什么时候,主子爷能找个知疼知热的主母,恐怕才能真正轻省一些。不象现在,他想劝程岳多用碗饭都那样艰难。 对了,主子爷那天在宁家用饭,可是比平常都吃得香一些,听说宁家二姐儿擅做开胃小食,极投主子爷脾气,回头要不去请教一下她? 石青心里正盘算着,忽地从窗户里瞟见师爷白敏中快步过来了。 石青再不愿打扰,也只得出言轻声提醒,“三公子,白先生来了。” 程岳猛地睁开眼,迅速端正了坐姿,在白敏中进来时,只见他家的三公子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淡然模样,让人安心。 白敏中都不知道,人过中年的他,在每回看到这样的年轻家主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松一口气,然后本来挺着急的事,也在心里沉淀一下,才冷静的说了出来。 “高大人把宁大人一唤来,徐妈妈听说要为难她家主子,便咬舌自尽了。幸亏施救及时,人没事,就是伤了舌头,说不出来话来。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能给宁大人缓上些时日。纵然高大人再生气,也无计可施。只是宁大人得受几天委屈,暂且给扣在衙门里了。不过徐妈妈再如何也只是宁家的奴婢,高大人想把污水强泼到宁大人身上,恐也不是易事。” 等说完,白敏中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竟已分析出事情的利弊。 果然,人还是要跟着冷静的人,才能冷静的处理问题。若他从前身边能有一个这样冷静的朋友,只怕也不会闯下那样祸事了。不过,若不是闯下那样祸事,又怎能遇到这样主子?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白敏中还在感慨着,程岳却已根据他的分析,做出了决定,“劳烦先生走一趟,给宁家传个话,好让她们安心。” 白敏中一愣,不是他不愿意跑腿,可那一屋子妇孺,怎么偏偏让他一个单身男人去传话? 可再一琢磨,他却明白了,“我这就去!来前正好有朋友托我去宁家,朝宁大老爷求一本宁大人断案的小册子,回去也好教导兄弟合睦,如此就一并去了。” 石青听了忙道,“那奴才也想跟着去一趟,今儿一早,金陵行宫的于总管送了两大篓子螃蟹来。我瞧主子一人也实在吃不了,不如顺道给宁家几位哥儿姐儿送去尝尝。” 程岳微微颔首,唇角柔和下来,还格外嘱咐了一句,“他家从二姐儿起,倒是个个都爱啃螃蟹的。只那物寒凉,你再捎坛花雕酒去,叫二姐儿温了给弟妹们一起配着吃,可不许吃多了。” 石青忙去收拾准备,很快跟白敏中一起出了门。 只是等进了宁府,他不单把程岳的话带到了,还说起程岳最近事忙,操心太过,没胃口,吃不下饭的事。 “二姐儿,也就您从前教的那个过汤面,每日晨起主子爷还能吃上一碗。到了中午晚上,那基本就是瞎对付了。人眼瞅着就往下瘦,瞧着实在着急。” 宁芳听了,蹙眉想了想,便命人去收拾螃蟹,“先把那蟹腿肉还有蟹黄拆出来,我要做菜。石青哥你且坐坐,我让人备一份饭菜给你带回去。若三舅公吃着香,往后我每天打发人往你那里送。” 石青连忙道谢,“只怕太麻烦姐儿了。” 宁芳道,“做晚辈的孝敬长辈,谈什么麻不麻烦?” 于是,等石青再随着白敏中离开时,手上便多了一个食盒。 里面没什么大鱼大肉,简简单单一道蟹肉豆腐羹,一道清炒青笋丝,并两三样宁家自己腌的小咸菜。可就是这样,让程岳整整吃了一大碗白米饭。 只他也不问,石青也不说。 每日里只到了餐点,就给他摆几样家常小菜,有荦有素,都不是难得之物,却偏偏很是合人胃口。尤其每晚必送一小罐熬得绵软的米粥,喝着十分妥贴。 这些还是后话,而此时随着白敏中一同离开前去金陵府衙的,还有宁守仪。 这就是程岳让白敏中去传话的用意了。 他岂是让白敏中去见宁四娘她们这些妇孺?他是让白师爷去见宁守仪的。 高文秀一心想把宁家拖下这趟浑水,可宁家的男人又不止宁怀璧一个,何苦盯着他不放?还不如让同样有过官身又已致仕的宁守仪出面,替堂侄孙把事情揽下来。 就算最后要被泼脏水,可泼在一个身无官职的致仕老臣身上,跟泼在一个正值壮年的家中后辈身上,孰重孰轻,想必宁守仪定能想得明白。 而显然,宁守仪想得比程岳预料得更加明白。 在白敏中找上宁府的时候,宁守仪不仅一口应承,还帮忙又扯出多道理由。 “眼下虽然秋收已过,但还得组织民伕修筑河堤,并备着冬日大雪成灾,二郎那任上事多,怎好一直耽搁在此?况如今他那里又没个正经县丞,就几个师爷帮忙顶着,能成什么事儿?回头任上出了差错,反倒不美了。” 白敏中一听,这果然是当官当到老的,随口一扯,全是事儿。这话纵然高文秀听不进去,可宣城府的李矩李大人一定听得进去。 他是借出宁怀璧的直系上司,若下属出事,当上司的脸上能有光彩?不如趁还没个定论,让他开口来讨人,高文秀就不能不给面子了。 可高文秀一听说宁守仪来了,顿时意识到自己棋差一招,给人寻到了借口。于是用了个拖字决,不肯见面。只想在这几天里,有所突破。 而宁守仪也没想着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一次把事情说通,只管把姿态摆得十足,待被拒绝了,也不意外,转身就打道回府。 只是立即派人去宁怀璧任上,给戴良送了封信,让他寻个由头,让李矩出面要人。 在得知徐妈妈咬舌自尽,宁怀璧也被扣押的消息时,长房一家还是担心了半天。并问,“那能不能给徐妈妈送点药去?” 宁守仪从前在任上倒是处理过类似的案件,颇有经验。 “若是别处倒好,伤了舌头怎么吃得进药?少不得受几天活罪,过几日再送吧。怀璧那儿更无须担心,徐妈妈不开口,他只管不作声就是了。” 看他一把年纪,还跑前跑后的求人托情,宁四娘自然要谢过大伯热心仗义。 但宁守仪却摆手严肃道,“一家人,何须见外?” 别看他表面一脸的高风亮节,其实肚里也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一来是家族所系,实在折损不起宁怀璧这样的后起之秀;二来他也想辗转在程岳面前卖个好,表示自己还不至于这么老而无用。日后就算处不到长房一样好,但只要程岳肯记得他这份香火情,日后总可以照管到他的儿孙。 好在没几日,派去桐乡报信的下人便赶了回来。 “戴家姑爷收到消息就亲去找了李大人,说这两日必会发出公函,叫家里且别担心。” 又过一日,高文秀忽地差人来给宁守仪报信,说是当天下午有空,可以一见。 宁守仪一听,就知道此事已成。于是亲自坐着轿子去了金陵府尹,还带上了自己的孙女婿陈寅。 要说宁守仪教导儿孙不如何,但挑女婿的眼光确实不错。 这陈寅虽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帮着打理家中药材生意,却是个难得的沉稳干练之人。且仗着老陈大夫药术了得,金陵过半的达官贵人都得给他这侄孙几分颜面,连高文秀也轻忽不得。尤其他刚刚接到李矩传书,说治下事情繁杂,如今朝廷派的钦差已来,便想调宁怀璧回去云云。 高文秀知道,这定是宁家暗中使了力。 可这李矩论为官资历比他老,论家中人脉也比他广,这样的人他可轻易得罪不起,便想着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放了宁怀璧就是。 所以宁守仪带着陈寅过来时,双方很快就达成协议。 只是末了,宁守仪提了一句,“虽说是个奴才,到底在我家服侍了这些年,如今伤成这样,也是可怜。麻烦大人通融则个,让家人给她送些药材。” 这个没有问题,高文秀当即允了。 “只是人犯押在钦差那儿呢,你们若去,也须得禀报一声。” 他怕徐妈妈再寻死,索性把人扔到程岳那里。但要探视,却非得他们两边都同意不可。 宁守仪点头,带着孙女婿走了。 然后宁府便派了丫鬟上门探视,因得了交待,衙役也没难为,爽快的把人放了进去。等再进钦差大人的门时,正好跟程岳迎面撞上了。 再看一眼这位“小丫鬟”,程三公子面不改色的步子一转,“正好我也有话想问,走吧。” 第264章老了 葡萄紫的夹袄外罩着规规矩矩的深青色长比甲,梳得规整的双螺髻上缠着少女喜爱的粉色发绳。 守门的衙役丝毫没有怀疑眼前这个身量不高,跨着竹篮,自称是宁家丫鬟的女孩子。 只在她低头经过时,多看了小姑娘那白玉般小巧的耳垂一眼。那上头只戴着一对细细的银丁香,却越发显出姑娘肤白如玉,娇嫩柔皙。 心中正自赞叹,怪不得人常说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丫鬟,就跟千金小姐似的,瞧这身嫩白皮肉,就不常见了。 只还想再看,却被一袭紫袍挡住了视线。再对上钦差大人冷漠的眼,衙役吓得一缩脖子,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进了屋,小丫鬟才展开笑颜,却见她家三舅公冷了脸,压低了声音训斥,“荒唐!这种地方是你能来的?若给人认出来,名声要是不要?” 宁芳一哽,而石青在上了两杯热茶之后,仿似不知主子爷发火一般,带着同宁芳来的如意和念葭,很快退到了门口。 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宁芳硬着头皮解释,“我不是胡闹,实在是担心徐妈妈,才逼着丫头们带我来看一眼。这事,连祖母都不知道呢!” 想来也是。 若宁四娘知道,还让她前来,那才真是老糊涂了。程岳冷着脸坐下,只是想着方才那衙役的眼神,便没打算轻易放过这小丫头。 “你从前年纪小,扮成男装出来走动走动也就罢了,如今也是半大姑娘了,还这么不守规矩的到处乱跑,若是出事,哭都没地方哭去!就算不放心,就算要顾全主仆情义,你兄长不比你合适?非要你出这个头?我看,就是你太爱管事了!” 宁芳给噼里啪啦训得不敢作声,只等了好一会儿,看程岳不再发火,才端着石青送来的茶,双手捧到程岳面前,讨好求饶。 “三舅公,我知错了。我往后都改了,成么?” 看她面上还算老实,就算明知这丫头不一定能做到,但程岳还是接了茶,声音略高了些,“石青,命人带她们过去瞧瞧。” 石青会意,立即让人带如意和念葭去探望徐妈妈了,至于宁芳,被留在了书房。 既然错了,自然得有惩罚,那就是不许她过去了。省得被更多不长眼的人看到,惹人生气。 宁芳讪然笑笑,没出声。 她今日来,虽是为了探望徐妈妈,却也有件更加要紧的事。否则怎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冒这个险? 等她家三舅公喝了口茶,脸色略好些了,宁芳才凑近他道,“今儿我来,实是大老太爷还有句话,想带给三舅公。” 程岳抬眼,就见小姑娘略俯下身,玉白的小手遮着殷红的小嘴,脸上细密的绒毛似乎都碰到他的,吐气如兰, “皇上,老了。” 程岳怔在了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小姑娘赛若桃李的小脸,忽地就明白古人说的秀色可餐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现在的他,突然都有咬上一口的冲动! 可那只水蜜桃样的女孩却毫无自觉,甚至把程岳的怔忡误会成另一层意思。 那日,当她听到这话时,也是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心惊胆战的琢磨出了宁守仪的深意。 表面上看,为了件“不慈”的案子特意派个钦差到江南来,是因为情与理的争论不休,顺便坑素来看不顺眼的英王府一把。但是,已经到古稀之年的宁守仪却读出了帝王心中另一层隐晦的含义。 皇上老了。 只有老人才会对“慈孝”的问题格外敏感,前几年还闹过一阵寻替身出家祈福的事,当时朝中不知有多少官员为了前程,把自家的儿子送进庙里,听说连高文秀都曾舍出一个。 到几年后,年纪渐大的永泰帝只能更加敏感。所以罗宝生的案子一出来,就立即牵动了皇上敏感的神经。 否则,他完全可以秉公处理,或者各打五十大板。这对于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皇上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的。 可皇上偏偏不处理,而是把事情搁置,等着它发酵,引得朝臣们为之争议,然后还派出钦差。 或许皇上是想一石几鸟,但他心中最大的忌讳却是他的年纪。 他是真的老了。 就算远离京城,但宁守仪也能想到,如今朝臣们肯定是迫切盼望着早日立下太子的。 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掌权了一辈子的皇上,能高兴给自己选个接班人,看着朝臣们众星捧月的去捧新太子么? 呵呵。 就好比宁守仪,虽然明知自己已老,可要让他彻底不管事,当个吃闲饭的,只怕比死还难受吧? 一个小家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国呢? 所以宁守仪想了几天,觉得应该给程岳提这个醒。 永泰帝已经老了,这个不慈的案子,就算不管怎么断皇上都要罚他,但他也应该偏向老人家这边,因为这才符合皇上内心深处的意愿。 如果不是上了年纪,宁守仪也未必能想到这一层。但不得不说,他说得确实有理。 连宁四娘听了都沉默许久,最终放任了宁芳出来。 嗯,宁芳到底撒了个小谎,其实她今天出来,是得到了祖母默许的。 眼下这时节,宁守仪不方便跟程岳私下见面,而这样揣测圣意的话,更不能托下人转告,或是留下文字。 原本宁四娘也有想过宁绍棠,可宁绍棠到底跟程岳不熟,且这长孙并不如宁芳机灵善变。于是,宁芳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宁芳知道,宁守仪让她来告诉程岳这句话,是让他断案时一定要有所倾向。 要让皇上知道,程岳还是向着他,向着天下的父母,天下的老人家的。就算老人家不对,也比明目张胆的支持“忤逆不孝”的年轻人要好吧? 但宁芳说完了宁守仪让她带的话,她自己也有些话,是想对三舅公说的。 “三舅公,您把贺嬷嬷送来下溪村时,便知道她有个傻儿子叫贺大牛吧?贺嬷嬷手艺好,会缫丝,虽嘴巴刻薄了些,却着实是个能干人。大牛也不坏,就是笨了些,寻常姑娘本是不愿嫁他的。后来贺嬷嬷非要有人嫁她儿子才肯教大伙儿缫丝,原本我是不同意的。 想着若是如此,要坑害一个姑娘家,倒不如不学了。谁知田川他娘却是情愿,把大丫嫁了他。当时虽有徐妈妈劝着,可我心里还是觉得田川他娘未免太心狠了些。 谁知去年孟老庄头来送年货,无意提起田家二丫因嫁得不如意,跟她娘吵了起来。说当年为什么不把她嫁给姐夫?可见她娘偏心。我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宁芳看着程岳,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如今想想,那时真是可笑,我还曾想过,要替大丫主持公道。可我主持的这份公道,会不会让她如今跟二丫这般来怨我?而我若替大丫主持了公道,谁又来替大牛主持公道?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就算贺嬷嬷非要有人嫁他才肯教人手艺,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我,只怕也是一样的。 就象我如今出门,常带些铜钱在身上,看到那些老乞丐或小乞丐,就让丫鬟去买几个包子馒头分给他们。人人都赞我大方仁善,可我心中却时常惭愧得很。我若真大方,该把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才是,可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心。甚至看到那些稍年轻些,好手好脚的乞丐,我也不管他是怎么落到这田地的,就不肯让丫鬟分吃的他了。 说到底,我也是有私心的。 那些乞丐与我又不认得,随手打发几个馒头我就觉得尽到我的心了。但徐妈妈是打小把我带大的,她对我们全家忠心耿耿,我自然觉得她是好人,宁肯冒险也要跑来看她。可我若是那徐燕,对这个打小就没有管过我的亲娘,是否也会心存怨恨? 还有那罗宝生,我听我爹讲起时,只觉最可怜的是那寡妇婆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好心抚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为何最后却弄得那般下场?就算养子无钱给她医治,但若能在病榻前一直陪着她,她也不至于死后许多天,才草草埋进菜地里吧?那么他去打这场官司,到底是对还是错? 三舅公,我年纪还小,见识也浅,许多事常常弄得自己也很糊涂。甚至有时会怨老天不公,为何不让徐妈妈这样的好人,有个懂事的孩子,也不让罗宝生他爹娘,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我再气再怨,总归比不上对爹,对您的担心。 那天吃饭,爹爹被突然叫走时,我真是吓坏了。心想若是要连累爹,徐妈妈这个公道不讨也就罢了。 今儿长辈让我带话来,不管是对是错,说句私心话,那是因为您在我们心里,比旁人都重要。而在英王府那两位舅公和舅婆心里,您更是顶顶要紧的人。所以我们都盼着您好,怕您出事,才会多这些嘴。 但人人都说,您是京城第一聪明人。那您想怎么做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只记得我们都惦记着您的安危就好了。” 第265章福星 程岳听完的时候,眸光有些复杂。 他久久无语,最终抬手落在小姑娘头上时,叹了口气,“大嫂子真没说错,你还真是我的小福星。” 宁芳一下愣了。 福星?她怎么就成福星了? 她方才说那番话的意思,无非是想劝程岳不要跟永泰帝硬扛,就算是要主持公道,也务必以保全自己为要。可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有了解决之道? 心中已有算计的程三公子,一扫眉间的阴郁,“走,我送你回去!” 宁芳愕然,“不,不合适吧?” 她一个小丫鬟,却劳钦差大人相送,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可程三公子傲然昂起下巴,“我自家晚辈女,因惦记长辈,悄悄乔装跑来看我,给我送吃食,我送送又有何不妥?” 这么说,似乎也行。无非是落个顽皮的名声,应该无碍吧? 宁芳还没意识到,让一个与祖母平级的长辈,送一个孙子级的晚辈有何不妥,便被程岳拎着,大摇大摆离开了金陵行宫。 然后当舅公的还不急着送人回去,而是拎着宁芳去逛街了。 这几年,宁芳可是在信中提到许多金陵名吃,他早就想去试试了。带着小姑娘一路买买买,好吃的就尝一口,剩下的全给小姑娘打包,直到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又带宁芳去了一直慕名,却又不好跟家长说,也没人带她去的酒楼,听了某著名戏班子的戏,喝了茶,眺望了秦淮河两岸风光,才把受宠若惊,又玩得心满意足的小姑娘送回家中。 反正有长辈领着,便是小小的出些格,又算得了什么? 把玩累了的小姑娘交到夏珍珍手里,打发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宁芳赶紧回屋睡觉了,回到行宫的当天夜里,程岳就提审了罗宝生。 高文秀只当盯着外人进出行宫,防着程岳串供勾结就能拿捏住他,却忘了案子里还有最关键的一环—— 人犯。 哪怕是一个无亲无故,毫无背景的小老百姓。若这人犯愿意,也是可以颠覆案情的。 次日天还没亮,高文秀还没起身,便接到派驻到行宫那边的衙役急报。 “那罗宝生昨儿半夜里撞墙自尽了!亏得巡查的牢头发现及时,把人救了下来。” 高文秀听得很是可惜,若罗宝生一死,起码可栽赃程岳一个监管不力之责,谁知却给救活了。 才不紧不慢爬起来说一句知道了,谁知衙役又道,“那罗宝生醒来,便口口声声说不想活了,还说自己死了就好,犯不着连累世上的好爹好娘。谁知听到他这话,那徐妈妈也跟发了疯似的,一心求死。好容易给人拦下来,还说年轻人活着就好,她老了,死了无所谓。如今钦差大人说这案子他不审了,要具本上奏,请您去呢!” 高文秀一下坐了起来,都顾不得梳洗,便心思急转起来。半晌,一拳砸在床上,咬牙切齿,“这小子,竟给他脱钩了!” 衙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也猜出跟程岳有关。 随即,这案子的惊人反转,便在整个金陵沸沸扬扬流传起来。 罗宝生案不用多说,早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但这个案子的最新进展,却让人唏嘘不已。 “……说的是那罗宝生入狱后,日夜难过。这一日,忽地隔壁牢房来个大婶,哭哭啼啼,无比伤心。罗宝生便问了,‘大婶,您这是怎么了?’大婶便道,‘我给亲生女儿告了,告我不慈,没管她呢!可我二十多年前,就被她那没良心的爹卖给人家做下人了,要我怎么管?’你们大概不知道吧,那大婶可是咱们金陵人,就是从前那个剪子巷,老徐家的媳妇。” “哦哦,你说这个我知道!听说从前他家也曾发达过,后来娶了个窑姐儿回家,才败落了,是也不是?” “可不就是他家?要说徐家从前发达也是靠媳妇给人当奶娘才起来的,后来这男的丧良心,把正经媳妇卖了,接了窑姐儿进门,这家里能好得了?后来姑娘只好嫁了个瘸子,过得不如意,便把她娘给告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儿?她过不好得找她爹去啊,找她娘干嘛?” “因徐家那个当爹的早死了,只有一个娘,还在大户人家当下人。看她混得不错,可不就眼红了?故此把她娘告了。那罗宝生听说徐家那婶子的遭遇,很是同情,又听人说,因他这案子已经惊动了皇上,都派来了钦差大人,要替他主持公道,这罗宝生就寻了短见。” “这是为何?” “你傻呀?这罗宝生告他爹娘不慈,那姑娘也告她娘不慈,若官府判那罗宝生赢,徐家大婶就得输。他不想连累人,再可能也是觉得亲爹亲娘都不要他,活着怪没意思的,便寻了短见。谁知那徐大婶也是个重情义的,听说罗宝生寻死,她也寻死。说自己年纪大了,活不活的无所谓,不如她死,成全罗宝生吧。” 围观者无不叹惜,“这样两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摊上这样糟心的事?也不知官府到底要怎么判,真是可怜。” 却也有那热心人道,“咱们不过平头百姓,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老哥你方才既说知道是哪个徐家,能不能上门去找找徐家人,撤了这状子?两母女哪有隔夜的仇,这样逼她老娘,可实在是太不该了。” “对对对,若是要去,也算我一个。正好我这儿有刚买的一包糕点,拿去当个上门礼,也好开口。” “那行!我就代大伙儿跑这一趟了。” …… 于是,住在金陵城的徐槐家里,便来了许多陌生人。 徐槐都快烦死了。 除了被追债,他活了三十多岁,头一回知道,被人上门送礼也是件极其头痛的事。 “我都说了,我没告我娘,告我娘的是我妹子!你们别来找我了,要找找她去,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徐家早就败落了,原本两进的老房子也隔了围墙卖了一半还赌债,如今就剩两大一小三间房,想找个地方躲躲都找不到。只能在院中拦着来人,不住作揖,求人家把东西拿回去。 来人道,“到底是你亲妹子,你这当哥哥的,就去帮忙说说吧。这礼也不白给你,你就拿着给你妹妹也好啊。人心都是肉做的,多说说好话,兴许她就软和了呢?” 徐槐无奈,“我都多少年没跟我妹妹来往了,能怎么劝?” 他心里窝火,声音难免大了些,一下惊醒了屋中原本只是小声哼哼的女儿,大声嚎哭起来。 徐槐如今的媳妇,王氏忍无可忍,啪地把紧闭的窗户推开,把哄女儿的小拨浪鼓扔到他身上,怒道,“徐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是男人你就带着人到你妹子家里去!这样天天吵闹不休,日子还过不过的?她有本事告,让她跟人讲理去!” 第266章撤状 徐槐给媳妇骂得无语,况且也是心疼病弱的女儿,只得摆手对来人道,“罢罢罢,你们既要当好人,便跟我走一趟吧,省得说我没尽力。只求各位叔叔婶婶,大哥大嫂,可别到我家来了,闺女还小呢,实在经不得吵嚷。” 街坊邻居们一听,这样也行。公推了几个热心人,跟着徐槐走了。 有那客气的,还给徐槐家里搁下了些礼物,并望着紧闭的房门道,“徐家嫂子,那我们就走了,你出来把门锁一锁。有些鸡蛋红糖搁门口了,你拿着给自己和孩子都补一补吧。” 王氏听着这话,忙抱着孩子,惭愧的赶了出来,“你们别怪我气性大,实在是孩子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晚上总闹,由不得人心焦。” 一个素来不怎么瞧得起她的邻居婶子,上前帮忙瞧了瞧,却道,“无妨,你这孩子要长牙了,嘴里痒得很,岂不得闹?回头可能还要起烧,你多给她喂些水喝,再煮些糊糊蛋羹给她吃,磨磨嘴也能好过些。” 王氏恍然。 她虽年纪不小,却是初为人母,和徐槐两个都是爹不亲娘不爱的孤家寡人一个,哪有老人教过她这些?忙给邻居婶子道了谢,又请教那糊糊蛋羹要怎么做。 婶子索性挽了袖子,“罢罢,我且教你做一回吧,你瞧着。” 当下又有两个妇人留了下来,生火引柴的蒸了碗蛋羹。又给她泡米磨面,教她怎么做米糊糊。 王氏趁热先给女儿喂了碗蛋羹,果然就见她吧唧着小嘴,磨着牙龈,立即安生了下来。不一时,一碗蛋羹吃完,孩子也安稳睡了。 王氏松了口气,帮忙的妇人也笑了。 只想着她的名声不好,到底没多留,先告辞了。只那邻居婶子走在后头,多说了两句。 “你别嫌我老婆子唠叨,你从前干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也难怪邻居们嫌弃。只你以后若安安分分跟着徐槐过日子,时日久了,大家自会看到。如今你管着徐槐,不让他赌博是好事。可你们两个好手好脚的年轻人,三天两头去管你婆婆要钱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有外人,我给你们留着面子没提。也是因为看到你们不象徐燕那丫头丧良心,跑去告了你婆婆。却别以为我们这些老邻居就不知情,我知你家闺女身子弱,药钱花得多,可你也得体谅你婆婆。那可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在大户人家里当差,看人眼色伺候人。你们当儿女的,这手也能伸得安心?” 王氏羞愧万分,“婶子,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徐槐是你看着长大的,哪有半分本事?听说他娘回来,才动起歪心思。不过往后我会管着他,便是到码头做苦力,也必不去麻烦我婆婆。” 婶子上下看她两眼,“若徐槐果真愿意上进,我倒有个差事可以介绍。我弟弟东家的米面铺子里,正好缺个伙计,要能说会道会拉生意,还要肯下力气。若徐槐愿意,你让他明儿来找我,我带他去试试。苦是苦些,总比码头强,只要好好干,你们一家三口的嚼用还是够的。” 王氏连忙道谢,表示明天一定叫徐槐过去,又从地上捡了包红糖,要婶子带回去。 可这婶子却是不接,“真若事成,等过年时你再好好谢我。这些东西你好生收着,总可支撑一段时日。” 她说完走了,王氏收了东西,心中却无比感激。 而那一边,徐槐领人到了城郊的陈家时,却见陈家比他家阵势还大,里外竟然围了近百号人。 徐槐吓了一跳,没等进屋,就听里面传来妹妹徐燕的哭闹声。 “凭什么让我撤状子,我不服,不服!” 可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你若不撤,就拿着休书滚!我们陈家,还有全村,可丢不起这样人!再闹下去,你这样的不孝子孙,就只有去浸猪笼!” 徐槐听着吓一跳,忙表明身份,人家听说是徐燕的哥哥,忙让他进去。 可徐槐进去之后,就见妹妹还在那儿撒泼打滚,“我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姑娘,嫁到你们陈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休我?我不过是找我自己亲娘讨一份嫁妆,又碍着哪个了?” 眼看那陈家族老要动真火,徐槐忙劝道,“妹妹,算了吧,你这闹着有什么意思?到底是我们亲娘,她也没亏待你什么。” “她怎么没亏待我了?她就亏待我了!凭什么她在宁家吃香的喝辣的,一个老太婆了,可那身上的衣裳首饰比我嫁人时还好,她凭——” “啪!” 重重一拐棍打到徐燕的身上,打得她立即跪到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来。 陈家族老指着她大骂,“丧良心的王八羔子!你娘吃好点穿好点,你就妒忌了。那要不要把你捆了卖出去,让你给人家当下人,看那日子是怎么过的?陈实,你过来!你是没给她吃还是没给她喝了,就把你婆娘馋成这样?” 徐燕的男人,陈实畏畏缩缩的跛着腿过来,干笑道,“哪能呢?全是她自己——” “你闭嘴!”徐槐也怒了,“我妹妹是不好,可要不是你这么些年非打即骂的,连个儿女都不肯保住,她能变成这样?况且你自己的婆娘跑去要钱,你敢说不知道?你就不怕老天劈死你!” 陈实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这事他确实知道,也确实是他挑唆的,可这时他哪有胆子承认? 倒是陈实家一向憨厚少言的大儿子站了出来,“这事也不能全怪后娘,不如今儿当着大伙的面,把话说开了吧。后娘,你别担心老了没人养,我们弟兄两个,会养你老的。你再不放心,把我家小儿抱到你身边养着,可好?” 徐燕一下愣了,这老大家的小儿子两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又活泼又爱笑,极为可爱。若能抱到自己身边养,自然日后情份就会不一样,可他真舍得? “你媳妇不愿意怎么办?” “我跟她说。横竖咱们又不分家,仍住在一个屋里,不过是给你带着,一样的。” 徐燕明显动心了,再瞟陈实一眼,“可我还那么多活呢,哪有时间看孩子?” “我们帮你干。”这回,老二也主动表态了,“您往后就在家里看孩子烧饭,行不?你要再不放心,我家小闺女也抱你身边养着。” 徐燕明显意动,不吭声了。 她找徐妈妈要钱,也是想要一份更加安稳和有保障的生活,如果陈家就能给她,她为什么还要闹下去? 这些天,她也是受够别人的指指点点,也知道心虚了。 就算要了钱来,可如果身边所有的人都对她冷眼相待,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她还怎么活? 所以,徐燕也妥协了。 钦差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只是找人谈了两次话,便圆满的解决这件棘手的案子。于情于理还挑不出他半点错处,让高文秀等一干想趁机下黑手的人,全都干瞪眼却没了辙。 若让他们知道解决的起因,不过是宁芳在程岳跟前说的那番私心话,让钦差大人忽地意识到,可以利用民情人心的善意,做一个双赢的局面,只怕更是要气得吐血的。 第267章返乡 徐燕撤诉的状子一递上来,宁家集体松了口气。 就算宁守仪打算为了家族,替长房背一回黑锅,但若这黑锅不在了,自然更加欢喜。忙忙把这消息告诉长房,让宁四娘也安了心。 虽说宁怀璧早被放了出来,也催他去上了任,但若是徐燕继续闹事,难免还是会影响到他。 于是,她对明显来表功的大伯很是客气,“此事全劳大伯周旋,实在是辛苦了。回头让二郎媳妇给您挑几味药材,好生补一补。” 夏珍珍如今也学得乖巧了,“何必回头,我这会子就去!” 看她果真说去就去,宁守仪笑眯着眼客气,“一家人,客气什么?” 可宁四娘再坚持一下,他也就笑纳了。 只回头宁芳听说了这事,也管她娘讨要起药材,“我做一道甲鱼汤给三舅公送去,如今这个季节倒是刚好。” 夏珍珍很是赞成,“这些时,真是亏了他费心。要不,那徐燕怎能这么快撤了状子?唔,也别送什么甲鱼汤了,干脆问他有没有空。若是有空,不如请他回上下溪村走一走。那里甲鱼又多又好,正好也可以瞧瞧咱们那边的蚕丝生意。娘,要不您带着孩子们回去住几日,拜拜山神庙,也歇一歇?” 宁四娘一听,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宁家最近似乎风水不顺,不是退亲,就是打官司,闹得人身心俱疲。她还真想找个地方清静两天,那还有比回自家村子更名正言顺的吗? 才动着这个心思,石青来了。 知他是程岳身边得用之人,宁家忙客气迎了进来,谁知石青张口便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因民情沸腾,那罗宝生的爹娘也各自到当地官府拦告,求撤了官司了。 原来他那对爹娘虽对他狠心寡情,但毕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当初因着那一口气,互不相让,以至于官司越闹越大。 虽说没判他二人有罪,但百姓又不是瞎的。大家背后的指指点点,都快把夫妻二人的脊梁骨戳断了。就连他们已经结亲的儿女,乃至不懂事的孙儿外孙女都被人骂上了。 最后两家的族长看着风头不对,再闹下去,只怕全族的名声都要被带累,便分别对夫妻俩施压,逼他们各退一步,先去把官司结了。 再各出一笔银子,把那瞎眼婆婆安葬,再给这儿子娶门亲事,省得世人口水都要把他们两家淹了。 既然官司打不下去,那特意派来审案的钦差大人就闲了下来。只写了封文藻华丽,言词恳切的奏折,把此事上报朝廷,等皇上下旨处置。 这边他也决定出去走走,省得成天呆在金陵,刺激那个没抓住他小辫子,好在皇上跟前立功的府尹高文秀大人。 石青道,“既不审案,我们三爷便打算趁空回乡祭祀。只是家中没有能主事的内眷,能否劳太太费神,给准备一二?” 这可是刚好! 宁四娘立即拍板了,“正好,我们也打算趁着重阳,到乡下查看一下祖业,替先人扫扫坟,不如同路?” 必须同路啊! 石青高高兴兴的回禀了程岳,没几日,长房就收拾好行李,集体出门了。只是这一回,宁守仪也兴致盎然的跟了上来。还特意带了他如今比较喜欢的一个重孙子。打算借这机会,郊游踏秋,散散心。 上了马车之后,眼瞧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是夏珍珍忙前忙后的打点,宁芸忍不住说了句,“这回可真是辛苦二婶了。回头若有什么事,二姐姐只管吩咐我们,我和四妹妹做不了别的,帮着照管下安哥儿顺哥儿还是可以的。” 宁芳笑笑摸了摸她的头,“你们能照管好两个弟弟,已经很厉害了。” 祝大太太年纪大了,人也越发的昏庸。每日里不是疑心自己得了这个病那个病,就是跟媳妇孙媳妇拌嘴赌气。 宁守仪有时真挺后悔的,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妾室扶正,就算为了儿子名份,可值得么? 但如今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再去跟她闹腾,宁守仪索性眼不见为净,跟她分了院子独居。这回跟着长房出来走走,别人都以为他是想拍程岳马屁,他虽也有此意,但更多的,却是想出来散散心。 所以除了一个重孙,他什么人也不肯带,这就闹得原本想留守的夏珍珍也不得不跟了来。否则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难道让婆婆来操心? 好在如今孩子们渐大,颇能替她分忧了。 宁芳在后头帮她料理家事,宁绍棠也能骑着小马照看行李,打点些行程。 程岳坐在车中,每日就看着这帮小姐弟忙忙碌碌,自乐得清闲。闷了只管寻宁守仪来下两盘棋,或叫石青把安哥儿抱到车上来背书。背得好就赏颗糖吃,背不好连他送出去的船模也不许玩了,端的是在宁府小霸王的苦中作起了乐。 宁芳忙里偷闲瞧一眼,又羡又妒。 什么时候她才能混到程岳这份上,随心所欲的“欺负”人,还让人不敢反抗才好? 宁二小姐这一感慨,未免就在马车旁多站了一会。一旁伺候的石青瞟见,轻咳了一声。程岳闻声转头一瞟,忽地似笑非笑传了句话。 “虽路途不便,但每日习字也必不可少,让二姐儿每天写三十个大字来吧。” 不过是在心中暗暗腹诽了几句,竟遭如此责罚,全不念自己之前送汤送饭的孝心,三舅公你要不要这么火眼金睛,翻脸无情? 石青一传了话,便看到宁二小姐震惊错愕,悔恨交加的脸。 咳咳,身为下人,不敢妄自惴测主子心意,好心办坏事的石青立即退下,连接两日都不怎么敢出现在宁二小姐面前了。 倒是他家三公子,似是心情颇为愉悦。尤其每日收到宁二小姐的功课时,那嘴角的笑意也总会深两分。 路走到一半,接到消息的孟老庄头,便和上溪村的新村长程长春,及些乡亲们迎了来。多了这么些人手,宁芳终于可以歇歇,也有闲心听听八卦了。 “今年端午,村里赛龙舟,长海叔非要跟村里的小伙子去比赛,结果落水受了凉,还强要面子,死撑着不肯看病,只在家喝些姜汤,渐渐小病拖成大病,就起不来了。他们村里看着不行,况且如今事情也多,不能没个主事的,就把长春叔选出来当了新村长。他倒是个会做人的,一听说三公子来了,赶紧就带着人来了。” 前来八卦的,是宁芳当初选中的小跟班,赵小二。 如今他也有了正经名字,叫赵丰年。 这名儿是夏家派来教打算盘算账的先生给起的,取的就是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宁芳知道,当日大舅舅夏明启帮她在村里可不止教了一个孩子,可最后能博个名字混出头的,除了赵丰年,就只有田川了。 他娘便是当年那个将大女儿嫁给贺嬷嬷傻儿子的田大娘,他家原先也是全村最穷最邋遢的人家。 但如今看那个拖个鼻涕的瘦脏小孩如今也长得人高马大,且衣着不俗,气度高昂,宁芳颇为感慨。 尤其在这田川还很机灵的在迎接主家一行时,带来一只会说“给主子请安”的八哥时,更加刮目相看了。 当然,赵丰年也不是空着手来。 他带来的是一串新鲜水灵的桑葚,可如今并不是吃桑葚的季节。这样一串桑葚,也不知他是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桑树上守护到如今。虽不贵重,但这份用心却比教只八哥说话更加难得。 但桑葚吃吃就没了,八哥毕竟是活物,两相比较,还是八哥要讨喜些。 但宁芳却不想就此冷了人的心,所以,明明可以让丫鬟打听的事情,偏要叫了赵丰年来,听他讲起村中的八卦。 赵丰年如今能给宁芳的饴糖生意当个小管事,自然不会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既来了,也不单是讲八卦,还加进自己的一些分析。 于是,宁芳能收集到的信息就更为全面,甚至可以拿到三舅公跟前说两句了。 第268章贿赂 上溪村的新村长程长春,虽和老村长程长海同辈,却小了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沉稳干练的好时候。 不过他的爷爷,却是当年那个为了争蚕种,曾得罪过宁芳的程七太爷。这回能选为村长,也是程七太爷在他们村里撒了回泼,使了些小手段的。 因为当年的一番教训,如今孟老庄头将手上生意把得可紧,就算是如今也分了蚕种给上溪村养,但蚕茧蚕砂蚕蜕回购这些事,一律拢在下溪村。就连宁芳那高粱饴糖的小生意,也不肯放出去,是以如今的下溪村是实实在在赚到钱了。 可以说下溪村已经可以开始吃肉了,但上溪村还只能喝点汤。 所以,这回程长春上任,程七太爷可是在村里许过愿,吹过牛的,要带着他们村人也过上下溪村这样的日子。 当然,他是再不敢来得罪宁芳,并夏二奶奶的。而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利用老英王为上溪村讨来的好处——避税。 并用这个法子鼓动下溪村的亲戚们,把蚕丝生意放到上溪村去。 别说,此举还当真说动了不少村民。 宁府是官宦出身,可减免部分赋税不假,但宁怀瑜宁怀璧两兄弟每个人能分到的份额是有限度的,超出部分一样要照章纳税。 虽说有很多世家大族倚仗身份,会瞒报隐报,但宁家显然还不到那个级别,宁四娘也不贪这点税钱,所以一直都据实上缴。但上溪村仗着老英王留下的恩惠,却几乎是不必税赋的。 从来财帛动了心,谁也不会嫌钱多。 若说从前下溪村的乡亲们在初尝甜头时,还能保持谨慎,小心翼翼,但这几年随着日子越发好过,钱越赚越多,有些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人都开始眼红夏家把持着的丝织这一块,觉得也该尽归下溪村才对。 所以程七太爷这么一说,那些贪心之人便开始动摇了。只是到底当年夏珍珍为了护女的那一场大骂实在太深入人心,所以如今这事还不太敢过明路,只暗地里商议,连孟老庄头都不知道。 但赵丰年却利用他一相好的小兄弟打听了出来,赶在别人说道之前,悄悄报与宁芳,让她早做准备。 说实话,这样的事宁芳有料到过,也有心理准备了。但真正得知发生时,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她知道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在钱财面前很难保持不动心。但是眼红夏家,这也太过份了吧? 若没有夏家这么多年生意积攒下的人脉门路,没有夏明启辛辛苦苦的长年奔波,能创出四喜斋的名堂来吗? 光看着人家赚钱眼红,怎不看人家投入时的辛苦? 宁芳现在真是庆幸,当初夏明启还很厚道的想把丝织这一块设在上下溪村,让乡亲们多赚些钱。后来是万大有带了织匠进来,再放在下溪村难免引人注目,所以如今织造这一块是另寻了地方的,否则还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觉得连四喜斋都是他们的! 想着程长春这回既如此殷勤的出来接人,回头必要提起此事,宁芳便在这日住进客栈后,趁着交大字的工夫,告诉了程岳。 可她家三舅公听了,既不生气也不着恼,只淡淡道,“既不好,那换个村长就是。” 宁芳听得差点没给他跪了。 他当是换个萝卜还是换棵白菜啊?就算是他身份尊贵,也不能这么任性吧? 于是,她只能斟酌着道,“那程长春既能上任,想必也有几分本事,便换一个,万一也是一样心思怎办?倒不如趁着事情还没闹起来,先打消他们这念头方为上策。” “唔,那你说该怎么打消?” 宁芳既来开口,心中也是盘算过的,如实道,“他们会如此想,根子还在下溪村上,回头我去做一回恶人,杀几只鸡,总能吓着几只猴子。” “可你吓得了一时,能吓得了一世?难道你忘了有句老话,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宁芳一阵错愕,再看着程三公子脸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忽地意识到,他方才说要换村长的话,纯粹就是逗自己的。 所以她也不动脑子了,索性就甜笑着撒起娇来,“还请三舅公教我。” 可惜程三公子不中这小美人计,只道,“我还挺想看你是怎么杀鸡的。” 宁芳笑不下去了,苦着脸摇着三舅公的衣袖哀哀请求,“三舅公!” 遥望风景。 “那我从明儿起,写五十个大字?” 继续遥望。 宁芳一咬牙,一狠心,转身离去。 旁边伺候的石青微愣,就,就这么走了?看三公子的表情,明明再多磨一会儿,就要心软了啊! 谁知,宁二小姐很快又回来了。 “给!你看!” 看她气势汹汹的从身后送出一只刚被割了脖子的死鸡,石青眼皮子跳了跳。 她,她还真去杀鸡了? 这小姑娘胆子好大! 可带只死鸡到素性爱洁的三公子跟前,会挨骂吧? 谁知三公子却是抬手就拧了对面小姑娘的脸蛋一把,“胡闹!还不给人送回去?” 宁芳委屈得眼睛里都硬挤出了几许波光,“人家连鸡都杀了——” 看程岳那副嗤笑表情,赶紧又道,“就算不是我亲手杀的,总是我亲手拎来的。三舅公,你就教教我嘛。我让妹妹们给你做板栗烧鸡,两只鸡腿都给你!” 有,有这么贿赂的吗? 石青艰难的扭动脖子,就见他家清贵无双的三公子一脸嫌弃,伸出四根修长如玉的白皙手指,开始讨价还价。 “烧四只鸡腿来配米饭,要去腿骨,剩下的炖汤。汤里下些新鲜的蘑菇笋子,不要干货,若有好嫩豆腐,也下几块。” 呃……石青还不老,记性没那么坏,所以很快想起来,这应该是前些天他家主子爷胃口不开时,宁二姑娘送过的一道饭菜。 因程岳素来不爱吃油炸之物,夏天又嫌白煮清炖的没味儿,所以宁芳就想了个辙儿。拆下整只的鸡大腿鸡翅,先拿花椒大料腌入味,然后搁铁锅里细细煎出皮里的油来,再拿调好的酱汁小火慢烧入味,待放凉后斩块码在用小沙锅煮好的白米饭上,复浇上酱汁。 待吃时既不觉得热气,又不油腻,且浓郁鲜香,极是下饭,那天程岳连锅底的焦黄锅巴都嘎吱嘎吱吃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耐烦啃骨头,所以余了两只鸡翅尖在碗里,给石青吃了,才知这道菜的好味。 此刻听主子爷说起,石青不禁也偷偷咽了咽口水。 暗想着他就不吃鸡大腿了,回头能不能跟二姐儿说说,把剩下的鸡翅鸡脖鸡胸脯也依样做了,赏他就成? 就见宁芳撇着小嘴,到底嘟囔着答应了,“就知道折腾人!行吧行吧,我一会儿就去使人来做。” 程岳这才满意的勾勾手指头,把小姑娘叫到跟前,低低传授几句,然后拍拍她的小肩膀,“去吧。” 宁芳扭头,瞪着他那一脸闲雅的表情,怒气冲冲的拎着鸡走了。早知如此,她就不问了。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程岳很得意,晚饭时也如愿吃到了他点的鸡腿饭,还有漂着碧绿小油菜的蘑菇鲜笋豆腐鸡架汤。 当然,石青也如愿吃到了他的鸡翅鸡脖鸡胸脯。虽然都是主子爷不要的下脚料,可他还是吃得无比满足。 只是惦记着白敏中,想挑了好肉,也给他送去尝尝。 可程岳听了却笑,“你还操心他?安心吧,既做了,少不得人人有份的。” 果然,回头就见陪着宁守仪散步的白师爷,望着宁二姑娘道谢,说那鸡腿饭真好吃。 而因上了年纪,一向饮食极清淡,不爱鸡鸭荤腥的宁老太爷更是美滋滋的剔着牙,表扬曾侄孙女,“这菜不错,回去教教厨子。饭菜一并做了,省事多了。” 谁说这个省事的? 宁芳想哭。 且不论用小沙锅来煮锅巴饭有多讲究火候,光腌制那个鸡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今儿时间不够,得用牙签细细的在鸡腿上戳无数细洞,再把配料揉搓入味,这难度堪比做一次深度推拿! 若做一只两只还好,可三舅公既公然点了,又不好只做他一人,逼得宁芳不得不亲自带人下厨,做了整整八只鸡的鸡腿饭。 也亏得这客栈老板只有这么八只鸡可卖,否则再多些,她的爪子都不用要了。就买了那么个主意,真是亏大了! 平常还总说她学了夏家精髓,会做生意,这位三舅公才是十足大奸商! 偏宁四娘和夏珍珍知道始末,婆媳俩还要联手笑话她道,“几个鸡腿就买这么好主意,是你赚到才对。” “再说给长辈做点事,哪能叫苦叫累?三舅舅既爱吃,你便多做几回。” 宁芳森森怀疑,自己其实是捡来的。三舅公才是她们真亲戚! 第269章敲打 没几日,下溪村到了。 在众多真心或虚伪的殷勤里,宁家二姐儿貌似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件事。 “如今江南种桑养蚕的人家多了,那绸子也不是那么好卖,兴许从明年起,大家就少养些吧。” 什,什么? 乍然听到这消息的乡亲们惊呆了。 他们还想着多种些桑蚕,多赚些钱,也好给家里多盖几间房,娶媳妇嫁闺女时更能挺直腰杆,这怎么竟是要减产了? 就见宁芳又望着他们笑笑,“不过这事跟你们关系不大,无非少赚些钱,但大家有地可种,饿不着就好。象我舅舅那边,受影响的就大了。外人看着他开那么多家店,又请了那么多的伙计,成日里人来人往,光鲜热闹,可里头的苦,有谁晓得?那便是歇一天,就得往里赔钱的。” 乡亲们不说话了。 做生意的风险他们不是不懂,只是看到别人赚钱的时候,难免眼红,难免就忘了。 这会子听宁芳说起,他们才意识到,人家赚的钱,可是他们没本事,更没那个本钱去赚的,那你还凭什么眼红? 而整个下溪村,说来都是宁家的产业。 主子要他们种什么,哪怕赔钱,他们也得种什么。真若不让他们养蚕了,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就算偷偷养了,可谁敢拿出去卖? 这地,这山头,这桑树,这蚕种,可都是人家的! 亏他们之前还想着要把生意挪到上溪村去,好省几个税钱,怎忘了这生意从根子上,本就是宁家的?主子不发话,他们就算再怎么拧成一股绳,想提意见,有用么? 瞥瞥众人错愕沉默的脸,宁芳冷着脸走了。 这就是她用八只鸡,十六只鸡腿饭买来的主意了。 简单,但不出意外的好用。 你们眼红想省税钱?那干脆不做拉倒! 反正宁家又不等这些钱吃饭,她们不怕。但这些乡亲们呢,他们有这个底气吗? 不是宁芳,或者程岳狠心,要故意吓这些乡亲们,断他们的财路。而是他们的贪念,逼得宁芳不得不如此作为。 省几个税钱,对这些乡亲来说,可能意味着就能多盖一间房,或多攒件嫁妆聘礼,可对于他们的主家来说,却是要冒着日后被人检举揭发,甚至清算的危险。 所以宁家不会为了这点小钱就做这样的事,程岳更不会。他把生意交到宁家手上,就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难道现在还要自找麻烦? 简直笑话! 所以光教训几个跳出来的鸡有什么用啊?真要教训,就得让他们彻底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管他是猴子是鸡,一起打醒,才能让他们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指望。 真要是有那冥顽不灵,大不了就不在这下溪村做生意! 天下又不是只有这里才长桑树,难道别的地方的乡亲就学不会种桑养蚕了么? 宁芳这里,还算委婉的震慑住村里人之后,另一边夏珍珍面对孟老庄头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我把这村子交给你,是指望你替我好生看着的,怎么发生这样大事,你竟不知?还要等我女儿来告诉我,若真让他们把事闹到程家跟前,我的脸固然是丢尽了,你还怎么留在村里服众?” 老孟羞愧万分,甚至都找不出理由来替自己解释。 就算是那些人有心瞒着他,可他这样的消息不灵通,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沉默了半晌,老孟看夏珍珍没有松口的意思,最终只能无奈道,“我到底是老了,还请二奶奶另选个年轻管事吧。只好歹容我一两年,别闹得太过没脸。” 他是真舍不得放弃这个肥差,可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了。再强行把持下去,只怕多少年的苦劳都要给人忘光,反而在主子跟前结怨。 他确实是老了,各方面的精力大不如前,而大儿金墨如今跟着宁怀璧,一心奔前程,还要给庶出儿子挣家业,是万万不会回来的。小儿孟保柱又是犯了错被驱逐出村的,除非主子发话,否则也不可能回来。 女儿媳妇倒是愿意出头,却到底是女流之辈,不可能抛头露面,所以后继无人的他,只能放手了。 看他还算识趣,夏珍珍的神色这时才和缓下来。 孟老庄头这些年把持着下溪村,从不让人越过他去,也是招了不少怨言。而从他家翻修的新瓦房,还有孙儿孙女的穿戴上亦可看出,这老头占着庄头的便利,这些年也当真捞了不少好处,该知足了。 虽说换个人也会如此,但将利益均摊给更多的人,不也能让更多受益者愿意卖命? 夏珍珍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自家的大掌柜,每隔几年也是有升有贬的。 有能力的,贪些小钱无所谓,但绝不能放任一个掌柜始终占着某个铺子。这样就算原本没问题的,最后也会闹出大问题。 须知,人的胃口都是一点点惯出来的。 所以夏珍珍不客气的收回了老孟的庄头之职,也要适时给他两颗甜枣,“你家大媳妇,还有闺女都干得不错,她们管着的事,继续让她们管着。回头我先寻个副管事来,你慢慢交接着就是。” 孟老庄头听明白了,谢了主子恩典,回头更加尽心尽力的忙活去了。只晚上归家,孟大娘听说要把庄头之职交出去了,心疼得眼泪直流。 “那些杀千刀的,他们在背后闹腾,怎么就拖累上咱们?” 孟老庄头越发火起,“够了!主子还在呢,你嚎什么嚎?我是老了,耳聋眼瞎的,可我不信你们个个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打着他们闹成了,咱们跟着捡现成便宜的主意?” 孟大娘给吼得嗝儿一声,止住了哭声,却见媳妇和女儿都心虚的低着头不说话。 孟老庄头越发来气,“可是老话说的,你们这些妇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想拿捏起主子来。这回可好,踢到铁板了吧?如今说这些都已无用,媳妇你还是管着你自己的事,三妮你准备准备,嫁了吧。” 孟三妮一下瞪圆了眼,“爹,为什么要我嫁出去?不是说好了,我就在村里成亲的么?” 孟老庄头瞟她一眼,“又不是上门女婿,在村里成亲也不怕招人笑话,把你手上的事交给你娘吧,到底也别便宜了外人。” 夏珍珍说得很明确,仍给孟家保留两个管事的位置,但要是留下闺女,儿子的份就少一块了。 从前孟老庄头还是庄头,可以尽情安插亲信儿女,如今他没了这权力,自然还是想把现有的都拢在自家手里。 可孟三妮不干了,“凭什么呀!这些年为了村里生意,我也没少吃苦受累。爹你明明说好了等我成亲,还把我女婿留下来的,二奶奶若嫌你年纪大了,何不让你女婿来管事?” 呸!孟老庄头当即啐了女儿一口,“你当这村子里你的,你说什么二奶奶都听?她如今已经摆明了不用咱家了,你还觍着脸赖在这里,是讨赏还是讨打?” 此时孟大娘回过味来,也劝起女儿,“算了,妮子,听你爹的,好生嫁出去吧。若娘家还在,你腰杆子也硬不是?” 可孟三妮不愿,“嫂子,你也帮我说句话吧!” 可跟她平素里极是亲厚的孟大媳妇却也低头道,“妹妹,你好生嫁了吧,嫂子给你再添些嫁妆。” 她不能不如此,因为小姑留下,势必就要影响到她儿女的利益了。 如今的孟金墨,可不是只有她一个媳妇,他还多了个妾。而这个妾,还是孟大媳妇替他娶的。 这事说来也有几年了。 当年在孟金墨跟着宁怀璧到桐安县安定下来之后,孟老庄头本是想让大媳妇跟金墨出来的,否则男人身边长期没人,迟早生事。 可孟大媳妇却舍不得家里赚钱的营生,便想着要替丈夫纳个妾,还特意从自家的穷亲戚里找。 她原打的主意既是自家亲戚,总好拿捏,等表妹日后生了孩子,就抱到自己跟前养,只当这表妹是伺候男人的丫头便完了。于是便挑了最老实,最不会争,姿色也最平平的一个表妹小翠。 谁知这世上最易变的,便是人心。 那小翠跟金墨过了三年,便是只狗也养出情份来了。何况这丫头比他足足小了十岁,又乖巧体贴,勤快肯干,所以小翠头胎生了儿子,孟大媳妇想要抱走时,金墨就拦着了。 “你别怪她,她什么也没说,这是我的意思。咱家如今好过了,你跟前也有儿有女的,犯不着把她的孩子也抱去。若担心日后兄弟分家反目,家里那些都归你,我另挣一份给她便是。” 孟大媳妇错愕无语。 再看抱着儿子,不声不响的小表妹,这才生出悔意。 要说金墨也不是对妻子没了感情,只是既然她觉得守住家里的钱袋子比陪伴他更重要,那么他也可以选择对朝夕相伴的小翠生出感情。 妻子想把孩子抱走,无非是担心妾室威胁到自己和儿女的利益。只要他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为何不能妻妾一家亲? 孟大媳妇想吵,想闹,想不顾一切挠花小表妹的脸,都没了借口,所以她只能说一句,“你以后照顾好相公。”就孤身败退回村了。 孟金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孟拴柱,孟大媳妇也不是当年那个畏首畏脚,买一朵三五文钱的珠花都要算计半天的小媳妇了。 时光流逝,他们的日子在变,处事的方式方法也都在变。与其跟丈夫闹得两败俱伤,不如相互妥协。 丈夫替小妾和庶子女放弃了乡下的家产,她也要放弃丈夫曾有过的全心全意。 难过吗? 肯定的。 孟大媳妇也不知道如果重来一次,自己又会不会还是做出同样的选择。但她知道,如果公公注定要失去庄头之职,那么让小姑嫁出去,才是保障自己利益的最好办法。 小姑的权职交到婆婆手上,不一定以后就是她的。或许会给老两口留下,又或者会给小叔。但这么做,毕竟也能减轻她的负担。 但如果留在小姑手上,再把妹夫招进来,就绝对没有她的份。所以利益面前,就算与小姑再亲厚,她还是只能劝她退让的。 孟三妮到底哭着走了。 她好不容易说了门好亲,自是不愿意退的,况且她都十八了,再不嫁就是老姑娘了。从前仗着爹是庄头,家里又攒了些钱,还可挑三拣四,等人人知道她爹失势,还能怎么挑拣? 于是,孟家就这么轻飘飘先被分崩瓦解了一半,而等上溪村得知下溪村传回来的信儿,再没一个敢吱声的。 下溪村有肉吃,他们才有汤喝,若连他们都没肉吃了,他们还喝个屁啊? 去喝西北风么? 程七太爷再不敢吹牛,甚至悄悄命人套了几只山鸡野兔,命他孙儿,新村长程长春赶紧送去赔罪。 第270章长大 村里这些事,因怕惹宁四娘生气,故此一开始都瞒着她。等报上来的时候,夏珍珍已经和宁芳母女两个商议着,一并处置好了。 故此她听了,只淡淡吩咐了句,“传我的话,年底村里的分红,照往年减一半。” 孙女和儿媳还是心太善了,只是口头敲打算什么?就算动了个别人的利益,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痛么?要打就打个狠的,让他们知道痛了,往后该怎么行事,心里也就有了分寸。 横竖这个家迟早是要交到媳妇手上的,不如由她出面来做坏人,让村民们记得她们母女的仁厚,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知道消息的上下溪村,出奇的平静。没人敢多吭半声,甚至连问都不敢问,反倒是对主家安排下来的差事,更加尽心尽力。 看着大家恭敬又小心翼翼的目光,宁芳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几年前,她们刚到村里时,那时更穷的乡亲们都还敢上门送个鸡蛋咸菜,路上遇到也能笑着问声安好。如今日子好过了,可家家户户看着她们却是头都不敢抬了。就为了几个钱,至于么?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 宁芳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正在她眼前晃啊晃,摇动间几滴水落在脸上,还带着淡淡泥腥。 “还不快拿开!” 看她嫌弃的惊叫起来,成功捉弄到人的安哥儿这才开怀大笑,“谁让你走神的?叫半天都不理人。三舅公刚带我们捉了好多螃蟹,晚上蒸螃蟹吃!” “傻子!这么小的螃蟹蒸出来,哪里有肉?送去厨房,让她们起一锅油,炸着做零嘴吧。” “那姐姐你去弄。” “知道啦知道啦!” 说着话,姐弟二人往回走了,远远瞧着的程岳这才放下心来。 因祭祀完没了正经事,他也享受起悠然的田园生活。原本只是想清清静静钓两条鱼,谁知钓起一只小螃蟹。 安哥儿在旁边瞧见,顿时惊喜坏了。立即呼兄引弟的,钓竿渔网齐上阵,开始比赛捞起螃蟹。 程岳只让人看好别让他们落水,便由得他们去玩了。只是忽地瞟见宁芳呆坐在林间大石上,托着小脸似有心事,才给安哥儿提了个醒,去把他姐姐叫来。 这会子被安哥儿拖回来的宁芳,自然没工夫想心事,擦着脸,过来给他见礼,程岳扬着下巴,示意小姑娘坐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宁芳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坐下,挥手打发呼啸而过的弟弟们去给厨房送螃蟹,才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人长大了,怪没意思的。” 看她目光远远落在湖边那几个毕恭毕敬的乡亲们身上,程岳心中了然,淡淡道了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宁芳愣了一下,忽地就明白过来。 从前她们母女来到乡下时,下溪村的乡亲们所求的不过是三餐温饱,对她们虽然敬畏,但毕竟敬畏得有限。 但现在她们全家再来,却是手握他们盖房嫁娶,年底分红的主子,他们再看她们,岂能跟从前一样? 程岳看着她,“没有哪一任君王在登基之初,不想做个好皇帝,开疆扩土,名垂青史,可最后有些人却成了暴君、昏君、甚至亡国之君,难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错吗?你兄长前些天读史时还做了这个功课,你不妨去跟他交流交流心得。” 不用交流,宁芳也明白了。 她虽也想做个好主子,善良宽厚仁慈大度,可事实上,这样的好主子也通常意味着懦弱无能,软弱可欺。 店大欺客,奴大欺主。宽严相济,才是上位者之道。 当别人有求于你更多时,意味着你已经承担得更多,这个时候,没必要为自己的严苛自责,更没必要去强求他人的亲近和善。 相比起从前只能提供三餐温饱的仁厚主子,宁芳相信,现在下溪村的乡亲们,肯定更喜欢能给他们带来富足生活的严苛宁家。 长长吐了一口气,程岳就见对面的小姑娘重又笑靥如花。 “三舅公,你晚上想吃蟹肉粥还是蟹肉包子?我让人去买好不好?” 连吃只鸡都讨厌吐骨头的程三公子,自然不屑于去吃安哥儿他们钓的小螃蟹。但又不好别人都有得吃,他反倒看着,所以宁芳才有此一说。 能惦记着吃,就证明她想通了。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程岳心中已然勾起一抹浅笑,却面无表情道,“上回不过吃个鸡腿饭,都被你唠叨了几日,再要你去剥一回蟹肉,更有得说了。罢了,想吃大螃蟹了就让人去买,我也不要你伺候。哼,你三舅公剥螃蟹的时候,你还不知生下来没有呢。” 对面的小姑娘顿时厚着脸皮顺杆爬了,“祖母说,贵人吃蟹都有蟹八件,吃完摆好又是一个囫囵个的。那回头三舅公帮我剥好不好?” 这回,连程岳也忍俊不禁了,“调皮!” 正想伸手去捏捏那个近在咫尺的小脸蛋,安哥儿又大呼小叫的,老远跑了回来,“二姐!二姐!” 宁芳皱眉,“这也太没规矩了些,三舅公莫怪,我回去必要罚他。”又忍不住高声道,“你慢些,当心摔着!” 程岳心中暗暗摇头,小姑娘到底还是心软。他还没怎样呢,这就先把情求上了。 谁知安哥儿还是懂规矩的,那么样的大事,难为他一直憋着,直到近前,才觑着三舅公的眼神,低声道,“汤家又,又来提亲了!” 宁芳一愣,程岳的脸色却立即阴沉了下来。 不是已经退了么?怎么又来了?这合着耍人好玩么? 宁家的小院里,亲自带着儿子上门提亲并赔罪的汤老爷羞愧万分。 女婿严显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老妻背着他干的好事。当下夫妻两个,又是一场大闹。 在汤老爷看来,若汤夫人实在不赞同这门亲事,可以明白的说出来,然后夫妻两个再商量着要怎么办。可这样问都不问他一声,就上女方家去退亲,是要闹哪样? 你不想结亲,可也别结仇啊! 眼下把事情闹成这样,就算夏家女儿真的不能生,也必须把人娶回来了。否则这若传扬开来,让汤家的名声往哪儿搁? 是让人笑话汤老爷糊涂,不问青红皂白就订亲好呢,还是说汤夫人跋扈,背着丈夫私下退亲好? 况且,这其中还夹着个汤姑奶奶,这事儿闹的,让池夫人的面子又往哪儿搁?日后不得成整个金陵城的笑柄? 正好此时,汤颢也出门游历回了家,听说母亲干的好事,简直无法理喻。 男人出门在外,信义二字值千金。 不管他爹给他订的婚事怎样,既然有过承诺,还送了玉环,那么这婚事就算有了一个凭证。 就算要解约,也该由他爹亲自出面,给人家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他娘背着他爹,就跑到人家府上说要退亲,这不仅是不给宁家面子,也是不给他爹面子。身为一个男子,汤颢此时毫无疑问,是坚决的站在他爹这边的。 他都不敢想象,如果他的妻子敢背着他做出这等事,他会不会一怒之下要休妻。 至于说什么夏家女子无生养之事,他倒恰好可以给他娘一个解释。 第271章走运 汤颢如实道,“我在桐安县,结识了那位娶了夏家女的魏秀才,恰好听说过一些他的家事。他的妻子是体弱些,却更因是岳丈岳母的嫡出幼女,故而才舍不得早嫁。后又因给外祖服丧,才拖到今年完婚。前几日我归家前,他还托人给我送了银子来,说是家中女眷害口,想太湖的小银鱼干吃,请我帮忙买些。可他家中只一个寡嫂,及两个尚未成年的小侄女,除了他妻子,还能有谁害口?” 汤夫人听着心虚,又扯,“那,那还有嫁到齐家的那位呢?可是好几年肚里都没动静!” 汤老爷听了更气,“此事我原没跟你说,只因是旁人私事,你也没问起,不大好说。倒是妹妹怕我误会,早跟我解释过了。那齐家规矩大,怕小媳妇进门不适应,故而先不让她生孩子。这也是妹妹跟顾家太太交好,顾家又和宁家交好,才知道缘由。至于那宁家二奶奶,我是亲眼见过的,她出身是不高,却是极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怎么听你女婿一说,就成了刁钻跋扈了?也不想想你叫你女婿上门办的那事,人家听了能不生气么?你嫌人家商户出身不好,可咱家不也做着买卖么?难道我们为着名声,如今连家里的生意铺子全都不要了?” 汤夫人只能扯,“那宁二奶奶只生了三个女儿,总是事实吧?” 可汤老爷听了反气得笑了,“原还嫌人家不能生,这会子有得生,你又嫌弃全是女儿。可若是能替家里挣来御赐的女儿,生再多老子也欢喜!再说若真不能生,纳妾你不会么?如今小宁大人的两个儿子都是妾室所出,足见那夏氏的肚量,人家有害得宁家无后么?” 汤夫人噎得无话可说,被父子两个同时厌弃,关键是宝贝儿子气得都不肯理她了,汤夫人这才悔不当初。 只好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一片好心,只是误听谣言,担心子嗣云云,这会子汤家要再去提亲,她也不拦着了,反倒表示会重重的送上一份聘礼,好让宁家有面子。 可汤家父子却没这么乐观。 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由得你这样一时说娶,一时说不娶的?尤其是见过宁四娘的汤老爷,觉得这位亲家,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但不管是为了赔礼道歉,还是为了儿子的终生幸福,汤老爷还是得带着儿子亲自来走这一趟。 只是当他们赶到金陵时,却听说长房下了乡。而池夫人听说嫂子干的好事,直气得差点跟哥哥翻了脸。死活不肯跟他们同来,只说等宁四娘回家,她再单独上门赔罪,方显诚意。 于是,汤家父子只好又一路追到下溪村来,好在总算见了人。可不出所料,宁四娘还没表态,但夏珍珍已经态度坚决的拒绝了。 “上回我们扣着玉环不给,是怕落到不明身份的人手里,回头府上再找我们讨要,惹来麻烦。这会子你们既来了,这玉环我们物归原主,此事就此作罢!汤老爷也不要怪我们气性大,我也是为娘的,不怕跟您说句掏心挖肺的话。我女儿还没嫁过去呢,就惹得婆婆这样不喜,就算她此刻同意,心中难免有疙瘩。回头我女儿嫁了,让婆媳如何相处?” 汤老爷十分尴尬。 宁家的怒火他是想得到的,可他特意把儿子带来,也是想让宁家看看他一表人才的儿子,说不定会被打动,博一个好结局。 只没想到,未来的丈母娘虽重女婿,但更重视婆媳关系。 说来也对,日子虽是小两口的,但又怎么撇得开公婆?尤其自家还是独子。 汤老爷想了半天,只能苦笑着看向宁四娘,“太太是个明白人,多的话我也不好多说。这事怎么说都是我们汤家对不起宁家,还望能给我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不如您先想想,再给我们答复好么?” 夏珍珍想说不用了,可宁四娘却吩咐人带汤家父子下去休息了。 因夏明启常来做生意,早在村里另盖了一个小院,用来待客也不失礼。 等人走了,夏珍珍忍不住问,“娘,莫非您还想同意?” 宁四娘叹了口气,她确有此意。 汤夫人虽然糊涂,但汤颢确实是门不错的良配。 家境好,人品好,不糊涂,不愚孝。遇事有主张,且愿意担当,这样小伙子若是错过,谁敢担保就能遇到更好的? 若说婆媳不好相处,可哪家的婆婆又是好相处的? 相比之下,汤家只有一个独生子,其余不过几个嫁出去的庶女及庶女婿,没有正经小叔子大伯子,几个姑嫂关系其实单纯很多。 听完婆婆的分析,夏珍珍也犹豫了。 她方才是在气头上,所以觉得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可仔细想来,婆婆说的也有道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只要女儿不是去嫁那种父母双亡,兄弟死绝的孤家寡人,总会遇到几个糟心的亲戚。相对来说,汤家算是人际关系比较单纯的,就是婆婆略有些闹心。 可一二十年后,公婆老去,总是小夫妻两口子过日子。这样一想,汤家太太喜不喜欢,也没什么要紧的,况且这家公公看起来又明理懂事。 可真要答应么?别说夏珍珍,就是宁四娘也有些不甘心。 主要是之前闹的,太特么憋屈了! “回头,叫他去我那儿坐坐吧。”得知婆媳俩的纠结,程三公子默默想了一会儿,发话了。 其实,他更能明白宁四娘的担心。 不管是何种理由的退婚,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总是会影响到名声的。 况且,这还是因为“夏家女不好生养”的流言,引发的退婚,如果传出去,总会有捕风捉影的人,把污水泼到小姑娘头上。 到时不仅是宁芳,就连宁茵宁萍的婚事都会受到影响。 而最好的解决办法,无疑是结亲。和汤家迅速定下婚事,才是对流言最大的反击。 所以就算程三公子生平最不爱管闲事的一个人,为着那个他挺喜欢的小姑娘,还是决定管这一把了。 汤家那小子,算他走运! 第272章考核 对于程三公子的决定,宁四娘无疑是感激的。 怎么说,她们婆媳都是女流之辈,就算想反悔,有些话也不太好说。可是有程岳出面就不一样了,如果一个男性长辈能够表示对汤颢的认同,她们再认下这门亲事,就会顺理成章许多。 所以当程岳提出,让宁芳也来看一眼,自己也拿个主意时,宁四娘也是赞成的。反正如今事情孩子们都知道了,便让宁绍棠宁茵几个兄弟姐妹都去给宁芳打掩护,做成手足相亲,然后“无意间”遇到汤颢的模样。 接到差使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忙活开了。 宁绍棠绞尽脑汁想了几个刁钻古怪的问题,打算考较一下这个比他还老的“妹夫”。 安哥儿简单,只要“姐夫”能比他在更短的时间里,拼出最复杂的那艘船模,就是好的,否则就是笨蛋。 宁茵和宁芸觉得这些兄弟太不走心了,她们决定联手做一道点心,如果能尝出所有的原料,才能算他过关。 至于年纪还小的宁萍和顺哥儿,还不太懂事,只眨巴着大眼睛等着瞧那个未来的姐夫,参加哥哥姐姐们的“考试”便罢。 倒是辛姨娘听说此事,悄悄嘱咐了顺哥儿几句话,让他务必记着要说。 等顺哥儿乖巧应了,她才暗自冷笑。 原本,她是不想到乡下来的,可全家出动的宁四娘,是绝不可能放一个妾室单独在家,于是,辛姨娘只好跟着来了。 然后,她万万没想到,夏珍珍居然把个穷村子经营得如此之好。 如今,整个下溪村除了养牲口的地方,看不到一户草棚,最穷的人家都盖起了整整齐齐的泥胚房,更有一多半,住的是砖瓦房。 前院养着鸡鸭,后院喂着猪羊,汉子娃儿们的衣裳鞋子朴素整洁,妇人们的头上都戴起了钗环珠花。 辛姨娘不是个爱下乡的,但并不表示她不知道穷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在来的路上,她们也曾经过些村庄,却再没一个,象下溪村般干净整齐,透着股欣欣向荣的味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 这,都是银钱才能堆出来的底气。 辛姨娘妒忌得眼珠子都快红了,想着自己那个说不出口的小庄子,还有刚送出去的一大笔钱财,她只觉得,眼前这些都该是她的才对。 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出事后,就不该把夏珍珍逼来这个乡下,应该让她在家庙,或是哪里念一辈子经书! 所以,在听说宁芳可能有段好姻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能成事的。只盼着那位汤公子莫要太蠢,能听得懂她的“好意”。 得知闻名京城的程三公子要请他们父子过去做客,汤老爷是明白宁家心意的,所以他就算平素是个不大注重打扮的大老爷们,也亲自盯着儿子好生收拾了一番,才带着他去了上溪村的程府。 因少来居住,所以上溪村的程府并不奢华,但为了这次会面,程家还是用了心的,该有的体面分毫不少。 要说汤老爷也是见过世面之人,但当看到客厅墙上随随便便挂着的几挂字画皆是古董真迹,甚至还有一对御赐的金盘,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给儿子递了个眼色。 用心,意味着重视。 如今看来,不仅是宁家长房,连英王府都对宁家这个二姐儿是非常上心的。那么接下来,他肯定也会更加挑剔。 以为宁四娘允了他们与程岳相见就是允了婚事?只怕还未必。 谁知一向稳重的儿子此时看着才名远播,翩翩如玉的程三公子,却是微微出神,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汤老爷心里又急又气,这孩子是怎么了?重重清咳了两声,才总算让汤颢回过神来。 而此时,冷着脸被人打量的程岳已经把话题直接抛给了这个毛脚女婿。 “听说汤公子中举后不愿继续科举,而是要精研术数,那可有具体打算?就不怕玩物丧志?” 汤老爷听着心头发毛,这话问得着实厉害,儿子能答好么? 却见收敛心神的汤颢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老成模样,“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其志。愚不才,却是打算日后能著书立说的。便穷尽一生,只此一书,亦无憾也。” 汤老爷微惊。 他当然知道儿子的志向,可这种话搁家里说说也就罢了,怎能拿到这里来说?会不会让人觉得狂妄无知? 程岳淡然道,“口气不小。那倒说说,你打算怎么写你的书?如今又做了些什么?” 估计人家也是了解过他的,拿一般客套话便敷衍不过去了。汤颢定定神,开口了。 “余自幼长于太湖,年年见乡邻为水患困扰。曾立下志向,要为朝廷献上本书,能替乡邻治理水患。及至稍长,便随父亲游走山川,探访各种水文地理,至今已有十余年。共走了江南大小山丘四十七座,探访村庄九十一个,查访大小溪流湖泊八十三处。哦,加上上下溪村的玉带溪,如今已是八十四,绘制的山川水文图已有三百零六张……” 别说程三公子,就连汤老爷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这个儿子喜欢研究数术,也知道他自七岁开始,每年都会抽空外出两趟,走走附近的山川河流。小时候是缠着自己带他出门,长大了便是自己出门,但汤老爷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儿子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默默做了这么多的事,积攒了这么多的资料。 若说从前汤老爷支持儿子发展他的兴趣爱好,只是不想埋没他的天份,况且自家又有这个条件,就随他折腾了。可事到如今,汤老爷却觉得,就算他儿子要倾家荡产做成这事,他也要支持了。 这样的书一旦写成,必将名垂千古,青史永存! 程岳默默看着眼着这个年轻人,细细讲着他经过的路,看过的山川水流,然后不得不承认,宁四娘确实是给孙女找到了一个良配。 或许汤颢的外貌不是特别的俊朗明秀,或许他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完成他心中的大志向,但此刻,这个年轻人眼中散发的光彩不是假的。 这真的是一个有理想,并肯为之脚踏实地付出努力的年轻人。 而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最终会青史留名。 虽然,他只写成了半本书。 虽然,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的名字要到过世后的很多很多年,才会被人记住。 但他那未完成的半本书,却在他死后的很多年里,帮助那个岌岌可危的朝廷,数次挽救了江南的收成,让百姓得以苟且安生。 所以这一刻的程岳,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想试着改变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看他能不能写成这本书,有一个更好的终局。 而不是娶了一个不着调的夫人,并因她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 于是,在汤颢真诚的诉说完他的理想与抱负后,程岳端着茶,淡淡开了口,“到园子里去逛逛吧,我跟你父亲有话说。今儿我还叫了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过来,你去叫他们回来吃饭。” 汤老爷松了口气,程家在这里的亲戚,除了宁家还有谁? 显然,这是儿子通过了考核。 这会子叫他去见亲戚,也就是认亲的意思了。 等汤颢去到花园里的时候,牢记着辛姨娘吩咐的顺哥儿,头一个笑着,扑了上来。 第273章拒娶 “你是要娶我二姐姐么?” 不管笑着迎上来的小孩儿,也就是顺哥儿这么问是为的什么,没有一个大人会冷脸拒绝。 汤颢略有些尴尬,就算他也知程岳允了这门婚事,就八九能成,但要这么承认,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他只能说,“在下确有求娶之意。” 然后,他就看着这个三头身的小家伙,拿着一只半寸来长的玉鞋坠子快速蹲下,在地上沾了些泥土,然后啪地一下,重重摁在他的鞋面上,留下一只小小的鞋印。 汤颢微怔。 而周围一圈等着考较未来姐夫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怔住了。 江南风俗,新婚夫妻成亲后,次日谁若起得早,便可以穿着鞋子悄悄踩对方鞋子一脚,以示以后可以当家作主,管住对方。 这是新婚夫妇的小情趣,尤其洞房次日,一般都会彼此谦让。管他谁踩谁,或是假装忘了,都可以一笑置之。但若是有些性急的人家在还没成亲时就这么做了,哪怕是顺哥儿这样小小年纪,也无疑是一种挑衅。 这还没成亲,就想拿捏对方了么? 偏偏那不懂事的小家伙还喜笑颜开,自以为干了件了不得的好事。 “二姐姐,二姐姐你快来,把这个玉坠儿挂上,以后他就不能欺负你了!二姐夫你也不要怕,我二姐姐很厉害的。她又会写大字,还会管账,哥哥姐姐们的术数都是她在教,家里连祖母、爹爹和母亲都要听她的话,你以后也要好好听她的话……” “顺哥儿!”宁绍棠实在是听不下去,忽地厉声喝止了他。 他不知道小弟弟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夸赞自家姐姐有多好,但这样的话,无疑会让别人很尴尬。 且,产生不好的联想。 一个姑娘家,能干到让长辈都听话的地步,那还能叫能干吗? 这不是家人娇宠太过,就是女孩秉性跋扈,不管哪一样,都不是讨人喜欢的品性。 当然,顺哥儿年纪还小,他不懂事,所以这事往小里说,只是个玩笑,他不是有心的。可要是往大里说,这岂不也是小中见大,更加能看出这女孩的真面目么? 所以宁绍棠必须出声,喝止弟弟了。 顺哥儿明显给吓坏了,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明明是按着辛姨娘教的,多说姐姐的好话,让姐夫知道二姐姐的好处,让他以后不要欺负二姐姐。这怎么,竟是错了? 看他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宁绍棠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气氛有着微妙的尴尬。 此时只听轻轻一声叹息,宁芳从隐身的花丛后走了出来。 虽是相女婿,女孩子家也是要矜持些的,所以宁芳并没有一开始就出来,而是躲在后头相看。 看到汤家这小子全须全尾的从程岳那里出来,旁边跟着的几个丫鬟,都抿嘴笑着偷偷跟她说恭喜,然后把她推得更近些,好看得更加清楚,宁芳就知程岳的意思了。 她家三舅公不是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汤颢虽算不得玉树临风,却也是一表人才,做夫婿足够了。但顺哥儿来上这么一回,事情就有些微妙了。 宁芳先拉回弟弟,然后跟人道了个歉,“小弟年幼,失礼了。大哥哥,不如你陪汤公子在园子里逛逛吧。” 她往旁边递了个眼色,正无言以对的宁绍棠也回过神来,忙忙上前,“正是,正是。” 才想招呼着客人往别处去,好让姐弟几个散开,谁知汤颢在看到了宁芳的半张脸后,忽地出声,“请小姐你抬起脸来,我瞧瞧可好。” 这,这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宁绍棠越发觉得舌头打结,不会说话了,而宁芳已经诧异的抬头,“汤公子,有事?” 莫非看我长得美不美,来决定这门亲事?可他看着也不象个好色之徒啊? 而汤颢看她虽看得仔细,却显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看法,而是在细看她的眉眼轮廓。 可凑得这么近,看一个女孩,多少有些失礼吧? 在宁绍棠忍无可忍时,宁茵已经扯着宁芸,横在了二人中间,“喂!你老盯着我二姐干嘛?” 汤颢一时不察,猛地跟宁茵看了个对眼,不觉赞了句,“好相貌!” 宁绍棠堵了上来,皱眉不悦道,“汤公子,我们敬你是客,你可不要无礼!” 汤颢一下回神,忙赔礼道,“不是不是,我幼时曾跟着位异人学了点风水相面之术,方才看到令妹显然是富贵之相,一时情不自禁,才赞了一声。” 是这样么?宁绍棠将信将疑。 而此时宁芳问了,“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汤颢却忽地闭了嘴,再瞥了宁芳两眼,忽地一揖到底,“实在抱歉,宁二小姐,我福缘浅薄,只怕不能求娶。” 啥?宁绍棠既惊且怒,差点飙出在下溪村听了几日的土话。 什么叫福缘浅薄?这是说他妹妹面相不好么? 可汤颢却无法解释,转头就去找了他爹。 汤老爷本来都含蓄的开始跟程三公子商量婚事要怎么办了,谁知道儿子忽地闯进来,没头没脑就是一句话,“爹,我刚见了宁二小姐,这门亲事,结不得!” 汤老爷勃然大怒,差点动手揍起了儿子。 老子低声下气的跟你讨个媳妇容易么?好不容易把事情说通了,这小子怎么就反水了? 程岳的眸光也暗沉了下去,隐忍着怒火道,“汤公子不愿结亲,好歹也要有个理由,莫非你真是欺宁家无人么?” 汤颢以手指天,满脸真诚,却说了一句无比欠扁的话,“天机不可泄漏。” 漏个屁啊?哪有这样忽悠人的? 这还不如之前汤夫人嫌弃夏家女孩没生养,好歹也算是个理由。如今人也见着了,却丢出这样一句话,岂不是说宁家二姐儿面相刻薄,不是良配? 汤老爷气得手都哆嗦了,“你休想!婚姻大事乃父母作主,岂容你一个小儿置喙?” 汤颢立即给他爹跪下了,“爹,非是儿子不孝,实在是我与宁家小姐无缘。不若今日我在此立誓,若宁家小姐一日不嫁,我便一日不娶!日后,日后你们总能知道原委。” “孽子!”汤老爷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厥了过去。 他儿子小时候确实得异人相授,学了些秘术。但那异人也说过,他儿子并非同道中人,所以虽教了他些皮毛,但日后万不可让他轻易给人看相,省得泄了天机,折了福寿。但如果汤颢真是看出宁芳的面相有什么不妥,又不肯明说,岂不把宁家得罪了彻底? 更何况,这傻小子还要陪着她不嫁不娶,若宁芳婚事不顺,因此终生不嫁,他老汤家岂不也绝了后? 第274章诚意 此事很快传到宁四娘和夏珍珍耳朵里,婆媳俩顾不得避嫌,立即也赶来了上溪村的程府。 见着她们,程岳只说了一句,“此事我已按下,我府中是无人会走漏风声的。” 宁四娘连忙道谢,然后就要急着寻汤颢。 可程岳却神色怪异的告诉她们,“他怎么也不肯说,却愿与二姐儿再见一面。我已经安排他们,在后头竹林小楼那里说话了。” 夏珍珍顿时杏眼圆睁,“我去问问!” 她甚至都急得顾不上婆婆,可还没等她走到小楼,宁芳已经和宁绍棠二人,一前一后的出来了。 两个人居然还都带着微笑,似是相处不错。 夏珍珍顿时心头火起,“芳儿!你给我回来!”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娘亲一脸的愤怒,眼神如刀的恨不得在汤颢身上戳几个窟窿,宁芳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娘,你别这样,汤家哥哥是好意。” 好意个头! 夏珍珍差点开骂,好歹忍了下来,只一把将女儿拽到身后,指着汤颢就喷起火来。 “汤公子,你不愿意娶我女儿,我们宁家也不至于低声下气的求你,但请你好歹给我们个理由。第一次上门送玉环的是你们汤家,这回追到下溪村来,好说歹说的也是你们汤家,怎么每次都在求得我家同意后就反悔了?这合着是耍着我们玩么?” “当然不是!宁二奶奶,你听我说。”汤颢还没解释,追过来道歉的汤老爷已经开口赔罪了。看看那个儿子,他也是气得不行。你说这小子干的叫什么事儿? 可再生气,这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在别的家长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就是硬着头皮也要顶上。 可夏珍珍显然不想听他解释,连宁四娘都不想听,“汤老爷,那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我们一个理由,很过分么?” 汤老爷哑然了。 宁家的要求当然不过分,可问题是,他儿子能说么?又肯说么? 汤颢自然是不能说,也不便说的。 但宁芳说了,“我和汤家哥哥一见如故,决意结为异姓兄妹,还望诸位长辈成全。” 兄,兄妹? 夏珍珍觉得,她女儿大概是脑子坏了,“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你还要什么兄妹?” 宁芳略尴尬,求救的看向祖母。 可宁四娘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就算如此,你想过世人会如何看待你么?” 宁芳心虚的低头,轻声道,“知道。祖母,汤家哥哥是好人,他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我们,我们实在不合适。” 这丫头,就是太心软了! 宁四娘不高兴的瞥孙女一眼,但到底还是松了口,“那便如此吧。汤老爷,回头我会让人把玉环给令妹池夫人送去,你就不必在此久候了。” 可汤老爷一咬牙道,“不,这玉环就送二姐儿吧。只当是我儿子,他这个当义兄的给义妹的见面礼。往后对外,要不就说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吧?” 这倒是个好法子。 况且把祖传之物留下,才显得出汤家道歉的诚意。 宁四娘神色好了许多,但这玉环却不能收。 一来是人家祖传之物,二来环通“还”意,有团圆美满的意思。 汤家送出玉环,原是等着迎娶宁芳,再把玉环还来,才是人玉两团圆。如今既然不能结亲,能还什么呢?最好不要了。 才要推辞,汤颢却道,“这玉环原是我家祖传之物,供奉多年,颇有灵气,给妹妹带在身边,也能护她一二。回头等到妹妹及笄出阁,再还我家便是。” 夏珍珍反应略慢半拍,可宁四娘却是瞬间色变,紧盯汤颢,“你什么意思?等她及笄出阁?” 那是说宁芳活不到十五么? 宁芳微有慌乱,却不妨正好撞见程岳沉眸看向她的双眼。 夏珍珍也终于反应过来,惊呼,“你是说,我女儿及笄前会有祸事?” 我可没这么说! 汤颢一脸无奈,但有些话他真的不好说得太明白,只道,“这世事多变,人的命数也不是一定的。妹妹是个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 这下宁四娘再不拒绝,夏珍珍也没了言语。 只程岳道,“你既赠她玉环,我身为长辈,也替她赠你一样回礼,望你能记得你们兄妹一场的情谊。” 日后你妹妹有难,望能回护一二。 这话他怕刺激宁家婆媳,故而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却是都听懂了。 汤颢也不二话,痛快跟他去拿回礼了。 这边汤老爷还想跟宁家赔个不是,可宁四娘却摆了摆手,“真不必了。他们两个孩子能走到这一步,也算是缘份一场。只怕我这孙女日后还有求到令公子的头上,若她能有你家玉环护着平安成人,说不得我们反倒要谢谢你家。” 汤老爷叹了口气,心里却是明白的。 汤颢虽未明言,但言下之意已经透了些出来,宁芳在及笄前必是不怎么顺当的。宁家会因为汤家出尔反尔而生气,但若是汤颢有法子替宁芳化解这劫难,只怕宁家还要感激汤家。 因为女孩子的名声固然要紧,但若是比起她的平安,区区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汤老爷也是当爹的,自然理解宁家的心情。可这种事,旁人真不好多说,更没法多劝。 他是关心宁芳,可他更担心儿子泄露天机遭报应。若宁芳命中真的会有什么大劫,他自然不愿意儿子娶一个早丧的妻。 为人父母,总是偏心的。 所以,汤老爷送出这只祖传玉环的时候,便不打算再收回了,只当是对宁家的小小赔礼。 尤其,当看到儿子拿到程岳的回礼,一只名贵的青玉尊后,汤老爷更没了这个打算,带着儿子便告辞了。 而宁四娘即刻带了宁芳,去上溪村宁家修的那个山神庙,认真又拜了一回,并在心中默默许下宏愿。 然后当天晚上,宁芳便发现,祖母开始不吃荦腥了。 夏珍珍发现立即道,“娘,要斋戒也得我来,您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可万不能如此。” 宁四娘却生气道,“我还没那么老,别成天把年纪大了挂在嘴边!你还年轻,要当家管事,吃得那样素淡怎么行?况且日后若随二郎进了京城,少不得赴宴应酬,真个吃起斋饭,那索性哪里都别去了。可我一个孀居老妇,又有何相干?还有你,芳儿,你个小丫头千万别想着陪我吃素。长不好身子骨,那祖母的一番用心就白费了,你就是不孝!” 宁芳含泪跪下,抱着祖母的双膝,没一会儿,宁四娘只觉膝头就湿热了一片。她既是心疼,又是生气,却始终舍不得拍孙女一记。 “有什么好哭的?天还没塌呢!你有话不肯跟祖母说,那就好好保重自己,别让祖母替你操心!” “听见没有?”夏珍珍狠狠抹了眼泪,把女儿拉起,同时许下心愿,“我不管娘许的什么愿,总之我以后陪着娘,初一十五吃素,娘你可不许再拦我。” 宁四娘不拦着了。 谁知家里孩子们听说,全都表示以后初一十五要吃素。 宁绍棠红着眼睛道,“我们人小,力量也小,但大家一起吃素,也是替二妹妹攒些福气。兴许神仙知道咱们兄妹这么齐心,就肯多保佑她一些了呢?” 宁芳忍不住背过身去,又偷偷哭了。 第275章圣意 再没人知道,当汤颢跟宁芳单独谈话时,头一句就揭穿了她的底细。 “妹妹别怪兄长说话直,我观你这面相,竟不似这尘世中人!” 宁芳大惊! 却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看我,此生到底会如何?会不会影响到我家气运?” 汤颢摇头,“我学艺不精,看不出来。不过我看你家四妹妹面相就极好,你爹娘也是有福之人,想来没什么妨碍。只此时你我议亲,妹妹的红鸾星却半点未动,想来你的姻缘,并不应在我的身上。” 宁芳略略安心,只要不影响家人,她倒无所谓自己是怎样的。 “那你给我看了,会不会影响到自己?” 汤颢心想,这小姑娘倒当真心善,这种时候还不忘关心别人。本来不打算说的话,也决意说几句了。 “没事,你我既能相逢,还到了议亲这一步,也算是今生有缘。但我若明知你并非我的佳偶,还要执意成亲,那才是逆天改命,要遭天遣的。” 说到此处,他敬畏的看一眼老天,才悄悄告诉宁芳,“我看妹妹,似是前生积过许多功德,只要你惜福行善,说不得你的命数就会好起来了。” 宁芳连忙道谢,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省得泄露天机遭了报应。 汤颢也确实不敢讲下去了。 其实他刚刚说的话,还是有所保留的。就他看宁芳的面相,分明是早死之人!只不知哪来的一股庞大气运,竟是强行替她续了命。 他不能娶宁芳,一是因为两人确实没有夫妻缘,二来也是畏惧那股气运,不知日后还会让宁芳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变化。 甚至,他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因为和宁芳议亲,他自己的命数都被那股强横的气运影响到了。 可就和医人不医已一样,相士观人也不能去推算自己的命运,所以汤颢只能小小的提醒下宁芳。反正多行善事,多积功德总是不会错的。 但他也看出,宁芳就算活到成年,这一生必定诸多磨难。倒不一定是坏事,只是她这一生,将会如入了江海的小舟般,起伏高低全不由自己。 但因她身上有那气运功德护身,无论怎样这辈子倒是不愁富贵。不论是在娘家婆家,都是一个兴家旺财命。 宁芳得知此事,倒挺欣慰的。 看样子老天待她还算不薄,反正她的命是白捡来的,能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若她真有招财命,何不趁着命好,替家人多攒些钱财? 可没想到,全家上下,连三舅公都坚决不同意。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够用就行。就算要攒钱做善事,那也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家,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 原本万丈豪情还想做个女陶朱公的“小孩子”瞬间被打击到了,夏珍珍甚至红着眼,剽悍的收缴了“小孩子”的账本,“以后这些事,放着我来!” 连最不喜欢算学的宁茵也道,“以后我来帮娘算账。一次不行,咱们多算几次,总之再不要二姐姐了。” 宁芳“气”得心口都酸了,眼睛更是潮潮的。 她的这些家人,是生怕她把运气都用在挣钱上,折了旁的福寿,才要拼命挡着她,去做那些她们原本不喜欢的事。 可她们这样,弄得原本就不想死的宁芳,如今越来越怕死了。 不是舍不下这一世的荣华富贵,而是舍不得她的这些亲人们。更怕因她的死,给她们带来无尽的伤痛。 最后还是芝兰玉树般的三舅公出手,敲敲正吸着鼻头,红着眼睛的小姑娘的头,“既然知道,就好好听话,别让大家操心。” 他倒是很想把汤颢抓来细问个究竟,横竖他的命是小姑娘救回来的,并不怕为此折了福寿。若能帮上那小姑娘,便送她十年二十年的寿命又有何妨? 可汤颢畏惧他,比畏惧宁芳那不知名的命数更甚。 宁芳的面相命数,他还敢大胆看上一两分,可这位天潢贵胄的程三公子,他只看过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 就算道行还浅,但汤颢也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的命数,不是一般人能随便看的。显然,程三公子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爹一说走,他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 至于宁家,虽说和汤家这一波三折,到底没成的亲事结得有些闹心,好在此时京中旨意下来,大家都没时间留在村里,得回金陵了。 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的罗宝生状告父母不慈的案子,在程三公子的干涉下,终于迎来了他的大结局。 跟宁守仪预判的一样,永泰帝到底还是老了,所以就算明知罗宝生的父母抛弃亲儿,有违礼法,但还是站在了他们那边。 判罗宝生有罪。 但是,因为罗家父母已经拦告,罗宝生又因贺妈妈之事,生出悔意,甚至想自杀来帮贺妈妈脱罪,所以最后皇上也不好将他的罪定得太重。 只能以案情牵连过大,在民间造成不好影响这样含糊其词的理由,判罗宝生去边关军中服役三年,遇赦及立功可还。 这样的结果,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更让罗宝生意想不到的是,皇上为了安抚民心,还命当地官府替抚养他的养母,也就是那个病死的寡妇老太太,修一座仁善牌坊,表彰她的忠义和善良。 如果说,罗宝生对自己受到的处罚还略有几分不满,但当他得知可以为养母修一座哪怕是小小的牌坊,并允他回乡将养母安葬后再去边军服役时,罗宝生在公堂之上放声大哭,感激涕零。 死的已经无法挽回,但能给养母一点死后的荣光,已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徐妈妈,因她的案子影响比较小,所以处理结果并不在一张圣旨上,没有听到当庭宣判。而是等退堂后,京中派来传话的钦差才向高文秀问起。 “那宁府所在何处?” 能从京里派出来的都是人精,看高文秀想打听,那钦差越发卖起了关子,只是不语。 高文秀越发猜不透究竟是何意思,只能表示,“那本官便引上使去一趟宁府。” 上使点头,高文秀即刻命人准备,并通知了宁家。 宁家上下,顿时如临大敌。 第276章嘉奖 等高文秀陪着钦差过来的时候,宁家已经大开中门,洒扫一新,以宁守仪为首,带着家里的老少爷们,恭迎上使。 不管心里有多怕,腿肚子有多抖,但该有的体面必须有。 等着把人请进中堂,那上使方才另取出一封谕旨,笑眯眯的递上,令宁守仪自己打开来看。 宁守仪深吸了口气,赶紧让儿子宁沣端了红盘接下,又重新打来清水净了个手,才小小心心打开了这封圣谕。 这是永泰帝命中书舍人代写的一封信,信中说,得知宁守仪致仕回乡之后,安心教养子侄,且令兄弟合家之事,十分欣慰。 而原本冥顽不灵,状告爹娘的罗宝生,也是在宁府一个下人的影响下,改邪归正,实在是善莫大焉。 所以皇上特地命人写了封信来,对明理知义的宁家表示嘉奖,对老而益壮的宁守仪表示关怀和慰问。 更加对妥善处置了任上兄弟争产案,令退伍军士不至于寒心,和教导出好下人的宁怀璧,表示夸奖。 为了让小宁大人能够更好的发挥所长,所以皇上决定,提前调小宁大人入京。而且,因为知晓小宁大人的家庭情况,特别允许孝顺的小宁大人可以带上母亲,举家入京! 然后在信的末尾,皇上特意用大红朱批,亲笔写了这么一段话。 “尝闻诗书起家,忠孝传家,勤俭治家,和顺齐家,望宁家勿负朕所望,勉之勉之!” 等这段话一看完,宁守仪真挺激动的。 这是夸奖他们家呢,勉励他们家呢!他当官多少年都没得到皇上这样的御批,没想到一个下人的官司却是得了这样金口御言,要不是那么多外人在,他都想仰天大笑! 可这时却得硬生生的憋出个泪流满面,号啕大哭,把这最后一页展示给念给家人看后,即刻带领全家大小跪下,面朝京城方向,叩谢皇恩。 等感恩的话说过一箩筐,高文秀假惺惺帮着把宁守仪给扶了起来,只是难免心生妒忌。 若说宁家从前只算得上江南的二流的世家,但从今日起,得了皇上亲笔书信的宁家,开始踏进一流的门槛。 而这样的荣光,竟是因一桩下人的案子,误打误撞得来的,怎不叫人妒忌万分?都是官场中的老油条,谁会想不通此中的道理? 连宁守仪都心知肚明,他给堂侄断案之事立传,跟兄弟合家,这样的事撑死了只能算作宁家家事,就算能入得了皇上的耳,也不过得几句口头表扬,不可能特意传信还朱笔御批。 但因为徐妈妈的案子,正好跟罗宝生的事搅在了一处,这才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扩大效应,令皇上不得不放在了眼里。 从这点上来说,宁家最该感谢的其实还不是皇上,也不是徐妈妈,而是巧妙把两件事融合在一块的程三公子。 正是有他的运作,才使得原本可能会获罪的宁家逃出生天不说,还意外得了嘉奖。 其实永泰帝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原本是想挖坑坑一把程岳,谁曾想却给这小子另僻蹊径,圆满解决?可要皇上嘉奖他,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孰可忍孰不可忍!这让九五之尊的皇上怎么拉得下脸? 所以他是万万不会让前来审案的程岳讨到好的,但案子结了,总该有个说法吧? 得,他不想给程岳,就只能给宁家了。 反正宁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名家,自从宁守仪退下来,家里连个象样的官员也没有,所以皇上觉得就算抬举下宁家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再说他对宁怀璧的印象着实不错,这个年轻人本份懂事,知进退,还厚道。如果他真的跟他上司奏折中所说的那样能干,把他弄来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如今皇上身边还当真是用人之际,所以这便有了给宁家的书信和朱笔御批。 但也因此,大伙儿都知道,这回程岳跟上回赈灾寻粮一样,又是白忙活一场了。 只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案子了结,便开公堂宣布结果,还特意通知了在金陵的徐家人来旁听。 被乡亲们指责多日的徐槐和徐燕兄妹俩,自然不敢不来。不仅来了,还当庭痛哭流涕,承认错误,又争相要接母亲回家养老。 可徐妈妈自然不会去。 儿女就算有了悔意,可这么多年的隔阂哪里是几滴眼泪就能消除的?可她也不愿逼得子女难做人,只推说宁家于她有大恩,得在宁家服侍终老才行,然后又提出想见罗宝生一面。 他们两个因案子而牵扯到一块,总算是有缘。 自听说罗宝生的遭遇,徐妈妈一直很是同情,这些天给关在衙门里没事干,她便拆了自己的被里,用那白布给罗宝生做了一身孝衣,让他好穿回去给养母奔丧。 并说,“人都走了,你也没必要太过自责。回头好好娶个媳妇生几个娃儿,带到你养母坟上让她看着,清明重阳不忘给她供奉烧香,这比你悔恨自责,吃斋念佛的可要强上百倍。” 罗宝生拿着孝服,哭得不能自己。 外头的人,不是骂他不念父母生养大恩,就是在说他爹娘不当人父母。但却少有人想到他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养母,更没人想着给要戴孝的他扯半尺白布。 罗宝生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他不识字,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却从知道养母过世的那日起,就一直吃素。牢里的饭菜本来就差,他又刻意不碰荤腥,原本就不太甚壮实的小伙子如今瘦成一把骨头。 可除了徐妈妈,有谁心疼开导过他半句? 等好容易平复下来,非亲非故的两个人,竟是因为这奇异的命运,聊得异常投机。到了最后,罗宝生当着众人的面,给徐妈妈跪下磕头,认下徐妈妈做了义母,还立誓说日后会给徐妈妈养老送终。 锦上添花,莫过于此。 高文秀心想,回头报到皇上面前,可是又添一段佳话。所以他还特意替二人摆了香案酒水,亲自作了见证,让他们正正经经立了个契。 至于徐槐和徐燕,就算是为了堵堵众人的嘴,也要接徐妈妈好歹回去住几日,尽尽孝心。 徐妈妈也不想把儿女逼得太过,主要是怕他们来找宁府麻烦,便同意了。 这边她去了儿子家,那边程岳也要打点行李,回京复命了。 第277章留下 作为深受其惠的宁守仪,看出力最多的程岳反倒是冷冷清清,啥也没有的离开,颇为过意不去,亲自备了一份厚礼送到长房,让宁四娘安排人送去。 他倒不是得了好处还怕惹上腥,这点宁守仪想得很通透。宁家既然从程岳的事上得了好处,在皇上心里,只怕已经把他们联系在了一块儿。 他不去,一是因为年龄身份不合适,毕竟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为了敬老程岳也不好怠慢他,倒不如让跟程岳更熟的长房派个人过去,有什么话也好说得分明。别让人家以为他们宁家只会贪便宜,得了好处还不吱一声。 不过这点宁四娘倒比宁守仪更加豁达,“大伯这可是多虑了,三公子再不是那样人。这些道理我们能想明白,难道他竟想不明白?此时巴巴的送上厚礼,倒显得生分了。不过大伯这东西我还是收下,等回头上京时,带去程家做土仪,也能尽到大伯的心意。” 宁守仪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这会子刚受了人家大恩就还礼,万一给那多心的一想,还只当宁家急着撇清呢,不如缓缓再说。 “那这些事就有劳四娘了,说来大伯到底是老了,竟没你想得周全。你这回上京大伯也帮不上什么,只若有些家事,你看谁可托付,大伯倒能帮你盯着一二。” 宁四娘听着唏嘘。 要从前,宁守仪断不会说这样近乎服软的话,可他退回来这几年,感觉身子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若说从前还想着争一争家事大权,这几年却只想着身安体健,儿孙听话就好。 这也是之前徐妈妈出事,他愿意帮着出头的道理所在。 不求长房多感念他的恩情,倒有几分想趁着还能动,尽力庇护家族儿孙,替自己身后积点福祉就好。 因他这样放开胸怀,如今看着也越发的慈眉善目起来,倒显得象个长寿之相了。 不过宁四娘还当真有件事情想要托付他,“这回我们上京,绍棠想要留下。” 哦?宁守仪微怔。 到京城既开眼界,又长见识,况且那边的名师才子也多,更重要的是,这回有了皇上书信,就算宁四娘不想去,也必须随宁怀璧上京,成全皇上的心意。 而宁怀瑜梅氏已经去了京城,长房女孩儿多,男孩儿小,都不可能离了父母,那他一个人留下干嘛? 不过再想一想,宁守仪却捋须点头道了句,“这孩子倒是通透,留下我帮你看着,日后未必没有出息。” 知他明白,宁四娘笑容微苦。 宁绍棠为何宁愿一人留下? 并不是他嘴上说的什么在金陵读书读熟了,也颇结交了几个好友,舍不得离开,最重要的原因,而是出在宁怀瑜身上。 宁绍棠已经快十五,并不是小孩子了,如果说他小时候看父亲偏爱南湘儿,只觉得妒忌和不满,但现在的他,会考虑更多现实因素了。 虽然宁怀瑜的官还没跑下来,但宁怀璧眼看是要留在京城的,那宁怀瑜必然外放。 这是朝中不成文的惯例,父子、兄弟、叔侄这些至亲,除非是领兵打仗的武将,文官为怕结党营私,都不会离得太近。 如果宁怀瑜外放,梅氏必然跟着丈夫上任伺候,那么到时身为长子的宁绍棠能不跟着去? 可若是跟着他那个爹去了,别说读书前程,宁绍棠怀疑,他这几年在金陵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自信和开朗,只怕倾刻就要烟消云散。 这真不是耸人听闻,宁绍棠相信,他爹对付起他来,百分百有这个本事。 这几年,他也算是渐渐想明白过来了。 不是说宁怀瑜不疼他,而是他骨子里根本就是一个无比凉薄的人。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利益交换体。你想得到他怎样的对待,取决于你能给他带来多少的好处。至于亲人,在他眼里,恐怕更象一个可供吸血的肥羊。 关于这一点,只看他对辛辛苦苦教养他一场的宁四娘是个什么态度,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德性了。 宁绍棠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他的婚姻能给他爹带来巨大的好处,哪怕就是头母猪,他爹也会笑着把他推去拜堂。 至于南湘儿,如今的宁绍棠都觉得,他爹并不是真心疼爱她。 因为如果真心疼爱一个人的话,就象二叔二婶对宁芳的亲事,大家会千方百计为了她的前程谋算,并不计较名利得失,而不是象他爹那样,只可着劲儿,跟养只金丝雀儿般的惯她。 就算找不出原因,但宁绍棠模糊觉得,他爹所谓的对外甥女好,只是在为了满足他自己的一种奇异的心理需求,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他自己,宁绍棠想得很明白,在长大成人之前,他绝对绝对,不能再掉进他爹的“魔爪”。 所以他宁肯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金陵,也坚决不要去京城。 只要他留在金陵,梅氏就没有理由拖他离开。因为读书是正经事,梅氏又不可能专程跑回金陵来带走他。以宁绍棠对他娘的了解,他娘虽然很在意他,但他娘更加离不开的,是他爹。 所以留在金陵,对宁绍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里毕竟还有这么多的叔伯兄弟,就算看在二叔面上,也没人会苛待他。 等再过几年,他长大了,祖母自然会给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等到那时,当爹的再想拿捏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所以宁绍棠想得通透,行动也很果决,即刻找祖母表明了心意。 宁四娘活了一把年纪,如何看不透孙子的用意? 可这事,她真没办法拦他。 若说宁绍棠这么一个当儿子的都能把他爹想得清楚明白,宁四娘又如何看不透宁怀瑜的为人? 他耍起横来,是不在乎往任何人心口捅刀子的。 宁四娘不怕他,却怕他伤到自己的孙儿。 所以思来想去,她到底是同意了,故此才拜托了大伯。 宁守仪好人做到底,表示,“你若不放心,可让他搬到我院子里头去住。横竖如今就我一个人,又大又清静,平时我还可以帮忙照看他的功课。” 宁四娘连忙谢过。 她倒不是信不过宁绍棠,只怕他正值青春年少,被坏人引诱,一时糊涂犯下错事。就象当年宁云涛和禇秀琴闹出那事,岂不就是悔恨终生? 宁守仪为人是迂腐了一些,但论起管教儿孙,却是认真严格的。他房中的子孙是不怎么出色,但却没有一个浪荡子弟,轻浮儿女。 况且他为官多年,处事老辣,宁绍棠跟着他,确实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安排完了大伯这边,宁四娘又命人去请了李姨奶奶来了。 第278章婆媳 对于宁怀瑜的生母李姨奶奶,宁四娘也有几分无力。 这原是个贫家女,当年说得好听是纳妾,其实算是被家里卖到宁家来的。 因家贫她没念过书,也没甚么见识,这些宁四娘都不怪她。可这么些年,她自问对这位妾室算得上是礼数周全,从不矬磨苛责于她,可她始终象块捂不热的石头,对家里的事,半点不肯上心。这一点,宁怀瑜还真有点象他这位亲娘。 只这回,宁四娘却容不得她躲懒了。 “绍棠回头会住到大伯那边,只他身边若没有个稳当的贴心之人,我也实在不放心。故想留你下来,也不用你做什么,只遇到下雨刮风,好歹记着提醒丫鬟婆子去给绍棠送件衣裳,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帮着照看一二,如何?” 李姨奶奶依旧是惯常的顺从模样,“太太说得是,我听太太的。” 那宁绍棠的事,就算定下来了。 宁怀瑜那边,上京前没带走的东西统统不动,只把宁芸宁萱屋子里能动的东西收拾了出来,除了笨重家什,值钱的细软全带上京城。 宁四娘想得很明白,孙女儿都不小了,尤其是已经上京的大姐儿宁萱。这回上京,搞不好是要在京城那边结亲的,提前给她们把东西带着,总好过到时又使人回来取。 只这么一清算,宁四娘才发现,两个孙女竟是统共都没几件头面首饰。连她旧日里赏的,夏珍珍每年打着公中名义添置的好东西都没了。 找宁芸细问,这丫头才吞吞吐吐的说。那些东西都给梅氏上京前要去了,说她们在家也使不了,不如先拿去给宁怀瑜用了。待爹爹得了官职,日后再补云云。 宁四娘听得那个气哟! 说再补什么的全是鬼话,这手都伸到孩子头上来了,这样的人还要脸吗? 她心中憋火,忍不住也埋怨起夏珍珍来,“我这几年精力不济,家中难免有些照管不到,怎么你也没看着些?这姐妹们天天一个楼里住着,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让夏珍珍真没法接。 确实,大伯子那边的事她虽没有直接经手,却听女儿们说过不少。 宁萱宁茵与宁芳姐妹感情挺好,有时遇到犯难的时候,她们不好直接跟祖母张嘴,却能在宁芳姐妹面前小小的抱怨几句。宁芳怜她们姐妹不易,便把一些话也传到了夏珍珍耳朵里。 要说起衣裳首饰来,除了每年宁四娘亲自作主分给宁萱宁芸的,否则这两个孩子竟是沾不到边。梅氏说得好听是敬爱丈夫,说得难听简直就有些没心肝。 除了她自己亲生的宁绍棠会操些心,对于庶女几乎是不闻不问。 还是夏珍珍当家之后看不下去,又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跑到婆婆跟前告状,弄得妯娌不合。便有意给几个女孩多添了些公中的衣裳首饰。可梅氏因此,自以为省钱,她是越发的不操心了。 宁萱今年头回来了癸水都不敢跟梅氏说,还是宁芳心细察觉,让夏珍珍去给她送了药材红糖,教她房中丫鬟悄悄炖给她吃,又教了她些女孩子要注意的私事。 但这回梅氏伸手搜刮了庶女们的体面首饰,她还真不知道。宁萱的只以为带上京城了,宁芸又没跟宁芳宁茵说,她哪里晓得? 只这会子看婆婆发脾气,她也不好顶嘴,默默忍了。 但如今跟着她办事的如意,却见不得主子受这样委屈,转头悄悄寻了宁四娘,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要说奴婢这么些年,真是没见过象二奶奶这样厚道人,否则哪家婶子肯这样实心实意去疼庶出的侄女儿?但凡二姐儿姐妹有的,二奶奶能置办的,都给大姐儿和三姐儿置办了。若实在是有些夏家送来,太过出挑的东西,二奶奶便不许她们姐妹几个随便用,生怕伤了大姐儿和三姐的心。不信太太现就去几个姐儿住的楼子里查一查,夏家这些年送来的好东西,二姐儿她们哪个不是妥妥的收在箱子里?顶多也就过年生辰这样的喜庆日子才拿出来戴一戴罢了。这回的事,真不怪二奶奶,她确实不知道。否则以她那性子,哪有瞒着太太的道理?” 宁四娘听得颇为自责,“你既早知道,怎不早来提醒我?害我错怪了二奶奶,还不快把她请回来让我赔个罪?” 如意笑道,“太太快别如此了,二奶奶心里明白着呢,她若见气,早在您跟前辩解了。她不说,是她的孝心,也是不想吵闹起来让大哥儿没脸。奴婢过来说一声,您心中有数就行了。” 宁四娘不由叹道,“我这两个媳妇,也不知是怎么娶的。从前以为老大家的是个懂事的,如今却是越看越糊涂。以为老二家是个糊涂的,谁知却又开了窍。可怎么就不能一起懂事呢?” 如意道,“恕奴婢多嘴,这也是大奶奶这辈子太顺了,没遇到什么坎儿。二奶奶能有今日,可也是吃了大亏的。” 想想夏珍珍那时撞墙的壮烈,宁四娘心中默然。 若成长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可若不是这么大的代价,夏珍珍又岂会觉悟?这人生祸福相倚,到底该如何取舍,还真是不太好说。 只是既错怪了夏珍珍,若不为媳妇做点什么,她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想想便让如意去把辛姨娘叫来。 如意微怔,她还在宁四娘身边时,就是管事丫鬟,根本不会去做叫人这种小事,可随即顿悟,只怕是宁四娘要出手做些什么,让她跟一旁看着,回去也好跟夏珍珍说。 如意过去的时候,辛姨娘又在偷吃儿子的燕窝,听说人来赶紧放下碗,拭了拭嘴角。 一般小丫鬟她好糊弄,可怕如意精细发现什么,她反倒故作镇定的先解释了几句,“剩下两口都凉了,恐顺哥儿吃了闹肚子,我便吃了。” 其实如意原没留意,可听她这么说倒有些疑心,狐疑的目光在辛姨娘近来越发白嫩年轻的脸上转了两转,心说难道她在偷吃? 可再想想,又觉得自己多心。到底是亲生母子,还是搁在自己身边养着的,辛姨娘不至于没良心到连儿子养身的补药都要抢去吃的地步吧?所以她就没吭声,道明来意,请辛姨娘同去。 辛姨娘却立即琢磨开来。 她进门这些年,除了刚进门时颇得宁四娘看重,会叫来说些事,自到了金陵之后,宁四娘就再也没有单独叫过她了。而且来的还是家中颇受重用的如意,所以来的路上她就开始揣摩宁四娘的心意,然后一进门就自作主张的道。 “太太,正好婢妾也有一事想要请示您的意思。顺哥儿实在太小,身子又弱,不如我带着顺哥儿留下,跟李姨奶奶做个伴儿吧。” 第279章揭穿 辛姨娘这么说,是想表示自己的乖巧懂事。 而且,她是真的不想去京城。 在京城蹉跎十年,毁了她最好的青春,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无不藏着辛姨娘的一段伤心,她是真心觉得自己跟京城八字不合,就算再怎么繁华,也勾不起她半分兴趣。 更何况,辛姨娘也怕遇着故人,揭出她某些不愿记起的往事。 还有她大伯,听说也去了京城跑官,这要遇上,说不得就要跟她算一算旧账了。 所以辛姨娘觉得,不如主动卖个好主动留下,谁知宁四娘听了,却只淡淡道,“辛氏,你一向是个聪明的,这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呢,就敢捣鬼。若是把你一人留下,你岂不是要飞天?” 辛姨娘一下变了脸色。 她知道宁四娘脾气直,说话不爱兜圈子,可象这样连个客套都没有,就这么直白的指责自己,可也太重了吧? “太太在说什么呢?婢妾实在不知。还是二奶奶在您跟前说了什么?” 辛姨娘心想,就算如意要告她偷吃燕窝的状,也没这么快,那多半是夏珍珍,否则这个家里还有谁会针对自己? 她倒不怕别的,只怕大伯的事败露。 当年,她带了那么多嫁妆嫁进宁府,可是风光了好一阵子,可若是让人知道她全是骗人的,其实辛家早就败落,她就是穷鬼一个,那会怎么看她? 好在宁四娘很快开口了,“你觉得二奶奶会说什么呢?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这样心虚?” 辛姨娘一哽,不知道怎么答,只能在宁四娘面前跪下了,“婢妾实在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太太明示。” 宁四娘道,“那天,顺哥儿到汤公子面前去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吧?” 得知不是大伯之事败露,辛姨娘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一颗心。这事她做得极为隐秘,顺哥儿这些天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宁四娘怎么可能发现?难道是宁四娘起了疑心,猜到她身上,才这么诈她?那她一定不能承认。 “太太,婢妾冤枉!这事,我实在半点不知。再说顺哥儿那天玩的小玉鞋还是茵姐儿给他的,难道也能说,是茵姐儿要害她亲姐姐么?” 宁四娘再看她一眼,目光如电,“你自以为做得缜密是不是?你做之前就料定了我们会顾忌顺哥儿,不会去找他对质是不是?” 辛姨娘给说得越发心虚,目光闪烁,宁四娘摇头叹道,“辛氏啊辛氏,枉你聪明一世,却偏偏忘了这世上最不能算计的就是人心,尤其是小孩子的心,他比你想象的更加干净。顺哥儿差点搞砸了他二姐的相亲,自己难过得不得了。那天晚上,便跑到二姐儿跟前去哭着认错,说是你拿了玉鞋,还教了他那些话。二姐儿怕伤了弟弟的心,便说你也是好意,她不怪你,也不怪顺哥儿,还让顺哥儿跟她一起忘了这件事。”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插了一句,“你是不是以为,回头二姐儿就来我这里告了密?你错了。这事从头到尾二姐儿也没跟人说过半句,连她娘跟前,她都没提。不过她们姐弟俩没想到,两人说私房话的时候,被另外一个人听到了,然后那人悄悄来告诉了我。辛氏,你是聪明人,就别说那些蠢话。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也是出身世族,难道不知姐妹嫁得好,对兄弟们将来也是一大助力?你就算不喜二姐儿,为何要坏她亲事?难道盼着二姐儿嫁得不好,日后来找娘家兄弟麻烦,你倒觉得是好事了?” 辛姨娘无话可说。 此时的感觉,就象剥光了衣服被人踩在脚底下,面子里子,全都没有了。 这要她怎么说? 说看宁芳过得不好,她就高兴?那不是脑子有病么?况也太恶毒了。 但她确实见不得宁芳好过。或者说,她见不得夏珍珍所生的任何一个儿女好过。 屋子里静得空气都似凝滞,半晌,如意才见辛姨娘仰起脸,娇柔的声音略带刻薄的响起。 “太太,婢妾记得刚进门的时候,是您亲自挽着我的手说,想让我做二郎的一只臂膀。可如今呢?我知道妻妾有别,二奶奶也越发能干了,可婢妾呢?婢妾除了成天守着顺哥儿,还能做什么?” 如意听得心惊胆战,辛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竟是想要有跟主母一样的权力么? 宁四娘直视着她的眼睛,“辛氏,你悔了么?你若悔了,我放你归家。你还年轻,还能重新奔个前程。你想走么?” 辛姨娘原本满腔的怨怼,忽地一下,就似气泡般,被轻易戳破。 宁四娘看着她,眼带讥诮,“你舍不得。因为你既想要门当户对的荣华富贵,又想要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可这一切,在你未嫁之时都没能得到,你又凭什么要求我宁家给你?” 辛姨娘一下脸皮紫涨,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会是宁四娘这样一个温厚正直的人口中所出。 可她,还在说下去。 “你总是一副给人做妾,委屈了你的样子,可辛家当年出了事,你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我的儿子,不论是人品家世,又有哪一点配不上你?你从来都瞧不起二奶奶,嫌弃她出身低,没学问,可她陪着我家度过了最艰难的十年,而夏家这些年给宁家的助力,难道还要我一一数给你听?我知道,你又想说,你不过是个妾室,凭什么要跟主母一样出力?可你摸着良心问一句,我就算给了你主母的名分,你们辛家又能给我们宁家带来什么助力?除了名声上可能略好听些,实际上又能帮到什么?” 辛姨娘,说不出话来了。 自己的娘家自己晓得,辛家早就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来拖后腿就算好的,能帮得上什么? 宁四娘道,“这些话,我从不愿意在你面前说破,是怜你也有诸多不易,给你存着几分体面,可你若以为别人都看不破,想不通,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没错,在你进门时,我是曾说过,要你做二郎一只臂膀。可如今他媳妇懂事了,试问哪个婆婆会放着正经媳妇不用,去重用一个妾室?你要怪我出尔反尔,为何自己不能调整心态,去做主母的臂膀?你若拉不下脸,你有骨气,那你索性离了我宁家,重去找你的用武之地,我也敬你是个闺阁英雌。可你什么也不干,就会成天躲在暗处,绞尽脑汁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就跟那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我不怕说句实话,辛氏,我瞧不起你!” 第280章庄头 辛姨娘直听得浑身哆嗦,心中既有被戳破心事的羞辱与愤怒,更有不知未来该如何面对的茫然。 此时此刻,她是真有些想撒手而去。 可她,始终开不了这个口。宁四娘说得太对了,她舍不得。 数年前,宁家肯迎她做妾,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了她一条最好的出路。而如今,能给一个家资富饶的进士官员做妾,难道就不是条好出路? 若论起过日子,实在是没有比宁家更舒服的了。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说,除了名份差些,比辛姨娘从前在自己娘家都更好。 主母宽厚,生活安逸。没有长辈苛待,也不必去跟别的姨娘勾心斗角。 就算夏珍珍这几年霸着宁怀璧,不给她靠近,可宁怀璧一月才回来几天?若易地而处,辛姨娘也是必不肯让丈夫近别的女人身的。 而夏珍珍就算不待见她,但在日常饮食,穿戴首饰上绝不亏待她半分。这样好过的日子,她上哪家才能得到? 若是要有骨气的去做旁人家的正头娘子,她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到时丈夫有没有宁怀璧英俊有才两说,真要成天为了柴米油盐操心劳力,辛姨娘又怎么愿意? 可人,就算是意识到这些,也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不足。 所以辛姨娘觉得,她的这些不幸全是家道中落造成的。如果她能有夏珍珍这样大笔的嫁妆,得力的父兄,她自然可以嫁得更好,哪里需要受这样的气? 所以最终,她只动了动嘴皮子,说了句,“婢妾薄命,无话可说。太太若是不喜,我也无法。” 原本,宁四娘说这些,是想让辛姨娘有所警醒。若以后她能收敛脾气,臣服于夏珍珍,她也会帮着劝和一番。 儿子和媳妇都不是狠心之人,如果辛姨娘肯真心悔过,未必会让她象如今这般,一直守活寡。 但辛姨娘始终不肯低这个头,那宁四娘也无话可说了。 有句老话说得好,端人家碗,服人家管。 这辛氏吃着夏珍珍赚来的茶饭,还想骑到人家头上去,这世上哪有这样便宜好事? 于是宁四娘最后只警告她一句,“这回二姐儿的事,是最后一回了。你若再干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情,休怪我宁家无情。连正室都有七出之条,何况一个妾室呢?” 这句话,终于震慑到了辛姨娘。 她差点忘了,连夏珍珍都差点被休弃,若她再惹事,宁家直接一纸休书,把她往外一赶,她能说什么? 说来休妻还要七出之条,但男人若是要休个妾室,连理由都不需要的,一句不喜就足够了。 于是,不管出于什么缘由,辛姨娘终于老实下来。 回头得了如意禀报的夏珍珍着实松了一口气,如今她要打点全家上京之事,实在是没空跟人勾心斗角。辛姨娘能安生几天,总是好事。 可如意却没这么乐观,她总觉得辛姨娘的隐忍退让只是暂且的,一旦给她机会,她必定百倍千倍报复回来。 但夏珍珍已经太忙,实在是没空管这些,所以在征得宁四娘的同意后,如意把这事跟宁芳略提了提。 现在家里逐步收了她手上的账本,二姐儿无事可做,抽空盯着辛姨娘,自然不在话下。 当了这么多年的小管家婆,宁芳也攒了不少经验,既然决定要防范一个人,自然得从方方面面入手。 宁芳想了想,吩咐人往下溪村,去给从前的赵小二,如今的赵丰年交待了一件事。 她不用管家里的账本,可那高粱饴糖的生意,一直落在她自己名下,还是得宁芳自己操心。上次回乡,赵丰年显然有投靠之意。这回正好给他个机会,看他如何行事。要是办得好,宁芳打算把人一并带上京城去。 话传出去没两天,孟老庄头就领着几个青年后生,抬着猪羊,吹吹打打的到宁府来了,其中就包括赵丰年。 宁芳诧异于怎么来得这么快,孟老庄头笑道,“上回主子们回乡,三姐儿和四姐儿拿抓的小螃蟹教我们做了腌蟹酱,前儿开了一坛,竟是不错,我便想着跟年底的账一起送到金陵来。可巧才进城,就听说徐妈妈的官司了了,府里二爷又要升官,便又赶紧买了猪羊,又雇了几个吹鼓手,一路走来,往家里热热闹闹,也是去去晦气,还望太太奶奶们不要嫌弃我们乡下人粗鄙。” 怎么会? 这是好事,夏珍珍忙让人备了红封打赏,又安排他们吃酒。 宁芳心中感慨,这老孟实在是个人才。他不一定会雪中送炭,但一定能锦上添花。 这法子虽然粗俗,可往金陵城走一圈,听说还特意绕了路,只怕是大半个金陵城都知道徐妈妈沉冤昭雪,宁家管教有方的事了。 用这样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方法宣扬一番,可是比告诉人家宁家得到皇上亲笔书信还更有用。 只可惜老孟虽好,可不争气拖后腿的儿女媳妇也实在是多。就算宁家因此不生他的气了,可之前说要派副庄头过去的事还是板上钉钉,连人选都定了。 是从前给宁芳赶车的老张和他大儿子。 老张长年伺候牛马,又赶着车风里来雨里去的,难免落下了风湿。这几年年纪渐大,有些跑不动,便只安排他在家照料牛马,做些轻省活计。 因老张伺候了宁芳几年,忠心勤勉,宁芳在熟识之后,自然关心起他的家事。 要说这老张家境还挺复杂,他家有两双儿女,却分别是跟两个老婆生的。不是妻妾,而是前妻过世后,为照顾当年才七八岁的一双儿女,又娶的续弦。 那后娘为人如何宁芳没见过,却从小喜鹊那儿得知,老张家虽情况复杂,却没有别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无论是后娘和前头一双儿女,还是几个同父异母的孩子之间,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后娘生的妹子出嫁时,背她出门的,也非亲生兄弟,而是长兄。而老张的大儿子张吉成亲时,后娘也是出了大力气,说了门很不错的亲事。后面大姑娘出嫁后,也时常称赞这个后娘人好厚道,走动亲热。 宁芳心里明白,这必是一家之主的老张不偏不倚,行事公正的结果。 只这张吉小时候被马踹过一脚,一直有点心理阴影,学不来赶车。且人嘴笨口拙,不适合伺候主子,早年老张便求了宁芳,把儿子送到宁家另一个庄子里做农活。 只没想到,他在那里倒是如鱼得水,没几年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升了小管事。 后头来府上送年货时,宁芳很是见过两回。跟他爹一样,张吉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手上老茧极厚,眼里有活。 在主子面前从不提自己辛苦,总说庄子里天时如何,收成怎样。明年大概会是怎样,又该种些什么,养些什么。 宁芳默默观察了许久,这回才决意把他提起来。 只张吉到底还年轻,资历尚浅,一下提去做下溪村那样让人眼红的地方做副庄头,只怕大伙不服,所以才让老张跟着一起村里去安家落户。 回头若干得好,将来接管下溪村的,就是张家父子了。 至于老张后妻的小儿子张祥,倒是子承父业,学了赶车的手艺,这回要跟着宁家一起上京,另奔一份前程了。 酒足饭饱之后,夏珍珍把老张父子叫来,也跟老孟见了个面。当着面,两边人自然是什么都好说,可等到背过面了,老孟却私下提出一事。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见怪,说我有私心。可要不说,我又觉得对不住府里这些年对我的照应。二奶奶,说句心里话,你们走了之后,老汉我也想了很多。如今的下溪村已经不是当年的下溪村了,见钱眼开的人不说我家里,家家都有。往后咱们下溪村也不能只交给一个人看着,最好有个两三家一起盯着。只这也是我的一点浅见,对不对的,还请二奶奶和太斟酌着办吧。” 夏珍珍听得怔住了。 此事不独是他,其实宁芳也早提过了。 虽然老父子眼下看着老实厚道,可谁敢保证几年之后,还能一如既往? 下溪村的富裕是有目共睹的,以后还会越来越富。 这么大一份家业,怎么能仅凭几个人的良心守得住? 就算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是相伴多年,极信过的,但屋里的贵重物品和首饰,不也得不时抽查一下? 不是信不过,而是身为主子,必要的防范不能省。否则,谁时间长了,都会生出懈怠之心。 之前宁芳提起时,夏珍珍虽然也听了进去,可总觉得已经安排了一个副庄头,再来一个的话,只怕老孟会不高兴,且也伤村里人感情。可如今连老孟都自己提出来了,夏珍珍觉得,自己真有必要好好想想这件事了。 这事夏珍珍也没有瞒着女儿,宁芳知道了,身边几个大丫鬟自然也听到风声。 旁人尚可,横竖她们要么是单身卖到宁家,要么兄弟稀少站不住脚,可家生子的喜鹊却未免动起心思。 第281章前程 喜鹊琢磨着,她家是在宁府伺候了几辈子的老人了,如今娘老子倒也罢了,几个哥哥嫂嫂倒是还能奔一奔。 从前是村里穷,能呆在府里谁愿意下乡?但如今可不一样了。 上回去下溪村,她跟着几个丫头曾到孟家女儿的屋里坐过一回,看过她的嫁妆。那样丰厚殷实,实在让人羡慕。 若能去乡下当个副庄头,只怕没几年自家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只她家几个兄弟,若论起窝里横,一个比一个厉害。但若是出了门,就全成了虫。况且人在府里长大,除了看些眉高眼低,并不懂庄稼农活,又没有特别精明能干能报到宁芳跟前,这可让她怎么张这个口? 思忖间,却见小丫头带着赵丰年来了。 二姐儿要传他去办事的事,喜鹊是知道的,但主子不发话,她可不敢凑到前头去听。这几年宁芳渐大,虽修身养性得越发知礼和善,但规矩也是极严的。 只等听到喊人时,才过去伺候。 宁芳已经吩咐完了正事,此时笑道,“上回听说你弟弟也好习字,正好我这儿有几份出去玩时,随手拓下来的碑文,虽是转印,却还算清晰,笔力雄浑厚重,只不大适合女孩儿来练,我也就看看而已。你拿回去给你弟弟,或有进益,也胜过在我这儿白搁着了。喜鹊,去我书架左边上面第三个格子取来。” 赵丰年忙起身道谢。 别看宁芳说得轻松,但他知道,这种碑文一般只有官宦人家,或是有功名的人才能拓得出来。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就算捧着大把金银,人家也是理都不理的。所以就算是转印,对他们来说也是极为珍贵。 喜鹊拿了字帖,给赵丰年时,想着他家如今在下溪村,便细心说了句。 “我瞧你拿手上也不方便,折了未免有痕,不如稍等片刻,我拿几张油纸给你卷了包起来。又轻便又好拿,还不怕雨水,回头你带回家压压便平了。” 赵丰年也是认得她的,忙道,“还是喜鹊姐姐细心,那就麻烦你了。” 喜鹊到一旁去卷字帖了,却听赵丰年趁空,跟宁芳小声恳求起一事,“我听说村子里要加人,若姐儿觉得我家还得用,能否让我爹到张大叔手下当个差使?” 喜鹊心中一动,这小子也瞧出好坏,想来争这个肥差? 宁芳道,“我记得你家虽兄弟不少,却有不少田地,怎么你爹还有空出来当差?” 赵丰年坦然道,“不怕姐儿笑话,您从前在乡下时,我家兄弟就五个,如今不算新添的小妹妹,都有七个了。亏得这些年托主子的福,日子还过得去,否则生下来非淹死不可。只就算如此,我家现在也愁得很。如今我们前头几个都大了,地里的活也做得过来,可不就想替我爹再求个差事?否则回头七个儿子要盖房子娶媳妇,怎么弄得过来?” 宁芳听得无语。 她是知道乡下有些妇人能生养,可没想到居然这么能生养。 不过她沉吟一时,却没有即刻答应,“如今我却不管家事,这事你还得到母亲跟前去说。” 赵丰年道,“这个自然。只我是替姐儿当差的,我家想谋差使,自然得先问过姐儿的意思,否则那成什么了。” 哟,这就分了派系了? 宁芳听得有趣,未免多问了一句,“那你怎不替你爹求个管糖的差使?那个不是你更熟么?还能看顾着他。” 赵丰年笑道,“姐儿要这么说,就是让我自己打自己的嘴了。我再糊涂,也知道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饭。我爹要说做农活,那没得说,可要是让他去管个账算个数,却连我大弟都不如。姐儿那饴糖生意如今越做越好,就算要添人,也是添些精明能干的管事,却不是我爹这样光会做农活的。” 宁芳又句,“那村里的地也是有限的,便是让你爹来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赵丰年敢开口,还当真跟他爹在家琢磨过这事。 “如今村里养蚕是赚钱,可村里的鱼塘不还闲着啊?上回看哥儿姐们回去,都爱钓个鱼捉个螃蟹什么的,只村里没人打理,养得不好,只当个野趣罢了。我爹回头就说,若能把这些鱼啊螃蟹的好生养起来,还有鸭的鹅的,一年下来,不说赚多少钱,就算只送到府里,那年底采买就能省下好些银子了。” 宁芳听着默然,心中已有三分允意。 上下溪村这几年靠着养蚕的暴利,已经发展得太快了。所以人心浮动,带来了不少问题。虽然上回夏珍珍说不许他们再养蚕是个气话,但宁家确实不想两个村子发展得太快。 此时,让富余的劳力去做点基础农事,确实是条比较好的解决之道。但这件事要不要交给赵丰年,宁芳觉得还要再想一想。 赵家儿子多,往坏里看,确实负担重,但若往好里看,却是极易抱成团。如今她们才把孟老庄头家给瓦解了,可不想再捧起一个赵家。 最好的办法就是掺沙子,可怎么掺呢? 打发走了赵丰年,喜鹊进屋收拾了茶杯出来,恰好遇到画眉。 把她手肘一撞,悄声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不去给你兄弟求个差使?” 喜鹊一怔,画眉道,“别疑心我要害你。我是没有兄弟,光棍儿一条,否则早自己凑上去了,哪还轮得到你?” 喜鹊心中一动,忙把她拉到一旁,“好姐姐,我知道你素来比我聪明,快跟我说说,回头我必不忘你恩情!” 画眉本就有心卖好,点点她的脑门道,“亏你跟着姐儿这些年,怎就看不明白?咱家马上要去京城了,这边可不就得留下些知心体己的人?你我都是得跟着姐儿走的,可你的兄弟也用全都跟去吗?” 喜鹊道,“可方才赵丰年已经说了,我再去求,会不会不好?况且姐儿会答应吗?” 画眉道,“你傻呀?赵丰年跟姐儿再好,也是村里人。跟咱们府里的,能一样么?他求他的,你求你的,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有这想法,总要自己去求了才知道,难道还等着姐儿来问你不成?回头等人抢了先,你才知道后悔呢!” 喜鹊顿时给说动了,“那我这就去。若果然事成,我记你一个人情!” 第282章私心 画眉一笑,却并未推辞。 她因是个单身在宁府的,自然也愿在合适的时候多卖些人情,日后好有个助力。 喜鹊从前虽老爱跟她争争吵吵,但相处这么多年,她早看出,这丫头其实没什么坏心,就是掐尖好强了些。况且也不是不懂感恩之人,所以她才愿多说,指点她一回。 这会子喜鹊找到宁芳,把所求之事一说,没想到宁芳即刻就笑了。 “我还在想,要派个什么人去下溪村,若你家肯去,那是最好不过。你快回家商量一下,看是谁要留下,回头赶紧报上来,我让娘去安置。” 喜鹊一听,喜出望外,出来给画眉道了谢,就赶忙回家去跟她娘老子说了。 谁知家里人一听,竟是默不吭声。 喜鹊一看就急了眼,“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好容易在姐儿跟前求来的体面,你们竟是不愿不成?” “我的小姑奶奶,你声音小点!”喜鹊娘赶紧把门关得严实,还拍打了女儿两下,“这么大的事,你怎不早回来商量一声?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喜鹊太了解她娘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们有些不情愿了,顿时气得冷笑道,“准备什么?是让你们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了?成日里不是总抱怨没有好差事落到头上么?怎么我去求来,一个个的又哑巴了?” 喜鹊嫂子赔笑道,“姑娘费心我们是知道的,可这差使咱家做不来吧?如今二爷要上京,想必各处都是缺人的,姑娘若是……” 喜鹊听得刺耳,不等说完便将她甩开,“少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那能提得起来的豆腐么?要本事没本事,要心眼没心眼,就是我想替你们求,你们又有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难道还要主子直接封你们个二主子当当,成天就管着吃香的喝辣的,那还不如去重投一次胎来得容易!” 几个哥哥听得顿时拉下了脸,喜鹊爹也不高兴道,“这话太过了!” 喜鹊一片好心,没想到竟落得这样下场,忿然道,“若不是亲生,你以为我愿意说这话?你们不好了,我又有什么得脸的?爹,你总说这辈子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那你倒是说说,如今家里几个正经主子,哪一个是好糊弄的?各个位置上有头有脸的管事,又有哪一个不是成日忙得脚打后脑勺,使出浑身本事来的?自己没本事往上争,可怪得了别人?这事我先没跟你们支应一声,是我不对。如今你们不愿去我也不勉强,这就回了姐儿,要丢脸要如何都是我自个儿领着,横竖与你们无干!” 看她抬脚就往外走,花家人可急了。 喜鹊这话是难听,可说得确实有道理。况且人人皆知如今下溪村有钱了,去那里当个管事,也不比比跟去京城差多少吧? 于是喜鹊娘赶紧上前把女儿拉住,“你这丫头,怎么说走就走?你爹也没不答应,是不?” 喜鹊爹顺势道,“就算是去,总得让家里人商量商量吧。到底是哪个留下,总也得听听你几个哥哥的想法。我可告诉你们,咱家也就你们妹妹在二姐儿跟前还有点体面。求来这差事虽辛苦了些,却也未必没有前程。头先我不吭声是怕你们吃不了苦,回头没得担不下来,还让你们妹妹在主子跟前落埋怨,如今既知她是一心盼着家里好,你们也都别谦让了,想去的就赶紧说。” 喜鹊听了这话,才拉着张脸勉强坐下,“真不知道你们那脑子是怎么长的,若是留下,那可就是主子的心腹了,还能亏待得了你们?” 这话可让她几个哥哥嫂嫂心思都活动开了,原先不想去,这会子又七嘴八舌想争着留下了。 最后吵到半夜,还是喜鹊爹作主,定下了花家老大。 老头还是有私心的,虽然几个儿子当中,他不一定最喜欢老大,但养老还是要靠他。先把他拉拔起来了,日后他们二老才有好日子过。 至于他和花大娘,既不想去乡下,也不想去京城,因在金陵宁府也有不少亲戚,便想留下看房子,顺便也可照看小孙子。至于其他的儿子媳妇,就随主子安置了。 喜鹊回去一说,宁芳便作主同意,把喜鹊爹娘和几个老家人留下了。 如今她们住的半边园子虽然借住,到底是宁家,怎么可能收她们房子? 所以宁四娘早跟宁守信打好了招呼,她们人虽搬走,可房子还得给她们留两年。万一有什么事回来,也不至于没地方住。不过她们也不是要占一辈子,回头等在金陵寻到合适的园子了,她们也会搬出去。 不过宁守信所想,干脆把这半边花园送给她们拉倒,只如今他们二房家事归宁守仪作主,况且又涉及到当年分家之事,倒不好主动开这个口。 却没曾想,宁守仪作主叫来其他两房的人,重提起当年的分家之事。 “当年四娘你年纪轻轻,却执意要招赘上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怕日后有什么变数,才那样为难你。但如今儿孙都这么大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按说这祖宅本该有长房的一份,只如今再重新划分未免麻烦。不如这半座花园,再加我那边一块后院都归你吧。” 既然不动旁人利益,几个老太爷也没什么好说。 宁四娘想想,领受了大伯的好意。 只地方她不要再加了,就如今的半边花园足矣。但也不让二房白吃亏,她愿把梁溪那处老宅子置换给他们。 宁守仪自然推辞,可宁四娘却执意让他收下。 “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说那些虚话。长房人少,梁溪那处房子虽留了些家人看着,但到底无人居住,白搁着糟蹋了。反倒二房大伯三伯你们这边人丁兴旺,日后分给庶子,也能安置几家人。况且那边离祖产近,有个主子在那里,下人们也能安守本份。” 听她这么一说,宁守仪方觉有理。 第283章空壳 梁溪可不止是靠近上下溪村,还有好些宁家祖业。自从宁四娘搬过去后,附近的田庄管事们,每年可都多交了至少两成的收益。 什么道理,谁都能想明白。 但水至清则无鱼,当主子的有时也不能太精明。适当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方是合家兴旺之道。 况且如今又不光是上下溪村有种桑养蚕,附近宁家庄子都是有分到蚕种桑苗的,等那边生意都起来了,没个主子看着怎行? 所以想明白过后,不止是宁守仪同意,连宁守俊都表示,梁溪老宅不仅要尽快派人过去,还得派个能干的子弟过去。 于是房子还是换了。 只不过宁守仪知道,当初宁四娘在梁溪老宅上可花了不少钱,于是坚持划了自己的半边院子给她。 “既要正经换,那你们也要在金陵正经安家,一应厅堂房舍都要修得象个样子。梁溪那边你既给了我们,那这边改造就画下样子,我们替你弄了就是。好在园子是新修的,改动也不会太大,这钱公中出一部分,咱们几房再随着自己心意出一部分好了。” 宁守俊很是赞同,因他们两房不好挪动,便帮忙出钱修修屋子了,表示心意。宁守佺穷,没啥好表示的,就说会让儿孙跟着出力。 宁四娘见此便说梁溪老宅的家具也都不动了,全送给他们处置,唯有女儿宁怀瑾的闺房,还有邹润的书房回头要原样搬过来,安置在金陵。 几个叔伯应下,此事就这么定了。然后他们开始挑选派去梁溪的子弟,宁四娘自回去琢磨改建的新屋。 只夏珍珍忍不住私下感慨了句,“那边的老房子也住了二十年了,怪可惜的。” 宁芳也是,“就是,万一哪祖母天想祖父了,想回去看看都没地方了,倒不如拿田地跟他们换。” 夏珍珍嗔道,“你这孩子傻了不成?屋子再好,也不过是个住人的地方,可田地却是家里的根本。我要是你祖母,也不愿拿田地换房子。” 宁芳很想鄙视她娘的市侩,却更知道在江南这种人烟稠密的地方,想要置下良田有多么的不容易。祖母的选择,对于儿孙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 可是承载记忆的老屋,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才疑惑着,夏珍珍已是叹道,“对你祖母来说,那里虽有许多回忆,但也有许多伤心之处。换了也好,横竖你祖父和姑姑的屋子都搬来了,要回忆就去那回忆好了。” 忽地徐妈妈进来,宁家要上京,她也赶紧从儿女家回来了。夏珍珍正好有事交待,自去忙活了。 宁芳忽地就不纠结了。 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与其沉湎在回忆里伤春悲秋,倒不如踏踏实实为活着的人多做些事,想必这才是过世的祖父和姑姑真正希望看到的。 谁知母女俩这番谈话,却被徐妈妈听到,回头悄悄说给了宁四娘听。 她自然是好意,只宁四娘倒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最懂她心的,居然是那个素来不怎么靠谱的二儿媳妇。 梁溪老宅的家,几乎是她和丈夫如燕子衔泥般,齐心协力建起来的。又在那里生儿育女,从青春到白发,再没人比他俩更加珍视和爱惜那个家了。 但也因此,她才决意放弃。 斯人已逝,守着间空屋子又有何意义? 儿孙有儿孙们的前程要奔,做长辈的除了扶着他们前行,再适时放手,没有更多的选择。 宁怀瑜和宁怀璧均已入官场,除非是获罪,否则此生很难再回到梁溪那个狭小的地方去追忆往昔,至于宁芳她们长大了,更有各自前程要奔,何必留着个老屋给孩子们添麻烦? 就算将来孩子们实在怀念,想要回老宅,再找二房或买或换,也未必拿不回来。 就如她当年被迫去到梁溪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那时瞧来面目可憎的叔伯们竟然也会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天? 所以做人有时真不必争一时长短,只管往自己最有利的方向走就是了。 只是感慨完了,宁四娘又顺势劝起徐妈妈。 “如今你那一双儿女既肯孝顺,何不留在金陵?若嫌家里不安逸,你就替我守着屋子。这么一把年纪了,很不必千里迢迢跟到京城去吃那个苦。” 徐妈妈却笑,“太太都走了,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我虽一把年纪,再做不动什么事,但总可以陪着太太聊聊天,解解闷。否则太太哪天想起旧事,可找谁说去呢?只要太太不嫌弃我累赘,我必是要跟去的。” 宁四娘笑叹了口气,“那往后,咱俩就作个伴吧。” 孩子们都大了,都会有各自的人生。也只有她们这样的老人,才能相伴终老了。 又过了几日,宁芳打发去查消息的赵丰年回来了。 虽说心中早有预料,可在得到确实的消息时,宁芳还是有些惊讶的。她让赵丰年去查的,是辛姨娘的庄子。而那,却早已经不是辛姨娘的庄子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那里就没有属于过辛姨娘。 至于当年她找借口送到乡下的两个婆子,也根本没有去过,应是早被卖了。然后辛姨娘自以为隐秘发卖那些首饰,连当铺带价钱,赵丰年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辛家早就败落了,甚至有的主子还要找下人借钱遮丑。除了一个空壳,如今什么也不剩下。她所谓的嫁妆,已基本是个笑话。 哦,还有一事。 那就是辛姨娘的大伯,当年因受贿而获罪的辛升乾。 听辛家人说辛升乾蒙皇上圣寿,天下大赦,故此也免了罪了。如今他又想起复,正四处折腾找人情呢。所以如今辛家人挂在嘴边的话,都是“等我大伯当了官”如何如何。 按宁芳的意思,便是让夏珍珍去找辛姨娘,敲打一番,让她明白自己的份量,往后少折腾那些幺蛾子。 可夏珍珍在听说后,倒没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反嘱咐女儿再别外传。 “此事你我知道即可,你爹你祖母那里都不必多说了。” 宁芳十分不解。 辛姨娘是个什么性子,这些年怎么也处明白了。替她隐瞒,只怕她也不会感激半分。 第284章团聚 宁芳皱眉,“娘你也未免太好心了。可你这样替她遮掩,她又不会感激你半分!” 可夏珍珍摇头道,“我不是指望她感激,只是记得你外祖的一句话。钱不可赚尽,事不可做绝。她如今倒霉,就跟那落水狗似的,你去打了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给她留张面皮,让她自己还有东西端着,也能少生些是非。” 宁芳方才笑道,“娘你可越来越聪明了!” 她当然知道,这事最好是留作把柄,等到日后有机会再打辛姨娘一个措手不及。只怕她娘过于宽厚才隐忍不提,如今见夏珍珍既然想明白了,宁芳也不多言。 只夏珍珍倒倒有件事交给她,“那赵小二既回来了,你又想带去京城,便让他快些回去收拾行李,顺便把喜鹊家的兄弟带去见见。” 宁芳点头,走前让喜鹊带她哥嫂来见了一面。 来之前,喜鹊早已悄悄跟她说了,她这大哥虽不够伶俐,但相对来说,还算是老实本份,只嫂子心眼有点多。 宁芳一笑,不怕没心眼,有心眼的人才更愿意上进。只要给她指明方向,倒比那些浑浑噩噩的更有用。 于是,在喜鹊兄嫂,花青夫妇前来请安时,宁芳便将原定要赏的二两银子直接翻了五倍,足足给了十两银子。 还是少见的官银,整整一大锭。 别说花青夫妇,就连喜鹊也吃了一惊。 这样大锭的官银,平常人家见的都不多,谁敢伸手去接? 喜鹊就见她一向有些贪小便宜的大嫂都连连摇头,“这也太多了,实不敢当姐儿这样厚赏。” 宁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轻轻一笑,“别怕,既是主子给的,你们就大胆接着。你们此去乡下安家不易,这钱真用起来,也不算多。若你们差事当得好,往后赏更多的日子也是有的呢!只一条,你们既是我保举上来的人,务必别丢了我的脸。否则那就是十个喜鹊,也保不住你们。” 花青忙说不敢,花青媳妇倒琢磨些意思出来。抬眼悄悄瞟了帘子后头,看不大清眉目的宁芳一眼,才略显复杂的接了银子。 离开后,见花青还喜气洋洋的捧着银子傻乐,花青媳妇忍不住骂道,“得意什么?姐儿的话,你没听明白么?” 花青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去了好好干,不惹事不给二姐儿丢脸,不就是了?” 花青媳妇冷笑,“既如此,索性养条狗得了,还要咱们干什么?我估摸着,二姐儿的意思是,咱们去了,不仅要好好干,还得心中有她。说来下溪村那份产业,是二姐儿和二奶奶一起挣下的,日后就算是她要嫁出去,也很该分她一份的。” 花青惊道,“那这不好办吧?从来嫁女儿只有分嫁妆,哪有分家产的?” 花青媳妇拍他一记,没好气道,“那象小姐们陪嫁的田地庄子,怎么就不是家产?尤其下溪村如今这么赚钱,给一块这里的地,能跟别处一样么?” 花青给她这么一提示,才觉手上银子有些烫手了,“如今大爷二爷又没分家,况且二爷还有两个辛姨娘生的两个哥儿,这赏个十两银子就要咱们跟主子们对上……” “你蠢啊!”花青媳妇恼道,“姐儿有要你现在就去干什么吗?真是没脑子!不过是让你记得自己是谁提拔起来的,你想去跟主子们对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花青本就不伶俐,此时给她骂得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了,“你聪明,那你说说咱们到底该怎么做?” 花青媳妇道,“我瞧着姐儿的意思,大概是想告诉我们,往后去了乡下,得多长个心眼,替她看着些,别随便给人收买了,她自然不会亏待我们。” 那这个容易,花青点头,却又想起一事,“哎,若说要交待人,二姐儿怎不找老张去?他可还是副庄头呢!” 花青媳妇越发鄙视了,“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老张再好,能有咱们妹子在姐儿跟前亲厚么?再说,要是老张家的有了私心,就不兴咱们跟主子悄悄说去?否则,就你这啥也不会的,还当管事,只怕当小工都没人要你!” 花青这才明白过来,只被媳妇说得有些不悦,“不会我不会学么?谁又是天生就会的?回去你给我寻一吊钱出来。” “干嘛?” “还说我没脑子,姐儿让咱们寻赵丰年一起回乡下去,不得给人打点些好处啊?那可是往后要跟在姐儿身边伺候的,赵家在上溪村也是老人了。要我说,也别整那些没用的吃的喝的,倒是给钱最实在。” “胡说!钱花花就没了,拿着东西还能念着你个好。算了,钱也给,东西也给。不过二姐儿是真大方,怪不得咱妹子对她死心塌地的,上回给她说那样好亲事,她都不肯应。” “你少操心了,妹子的婚事,只怕爹娘都做不得主。只要她好生伺候,少不得日后还有一番造化。” “哟,你也知道这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别瞎猜了,赶紧家去!这么大锭银子,你别说,拿得我还挺心慌的,要不你拿着吧。” “你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敢拿的?” …… 他们两口子拌着嘴归家,自去藏银等诸般琐事不提。 只宁芳倒没他们想的那么多心眼,还惦记着家产什么的,她只不过是想敲打着二人知道用心,别贪不该的财,且耳目机灵着些就行。 只这点意思花青夫妇总算是领会到了,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自然不会去过问这些下人心思。她还忙着收拾行李,要跟夏珍珍带弟妹回泰兴去住几日。 这是宁四娘提出来的。 此回上京,天高水长,一别至少三五年。夏家二老年事已高,真说不好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所以宁四娘才想着让夏珍珍带着孩子们回去,跟老人家团聚几日。 “……到时你们也不必赶着回来,横竖大家具都已经运上京,咱们直接在镇江会合就行。” 夏珍珍是真没想到,婆婆竟然能替她想到这一步。 按理说,如今一个儿子媳妇都不在身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带孩子们回娘家的。可想着爹娘都是奔八十岁的人了,夏珍珍实在是拒绝不了这份好意。 只没想到,她们才想动身,宁怀璧赶回来了。 宁四娘觉得儿子回来得正好,“我还说等你过几天回来也去你岳父家看看,如今倒是正好。” 宁怀璧却道,“不必了。” 第285章出行 宁四娘微怔,儿子不是这么不通人情吧? 宁怀璧已苦笑道,“回来前,大舅兄特意托人给我带了信,说是会举家在镇江给咱们送行,他们已经去收拾院子了。只让咱们提早几日出发,能略住几日便行。” 这,这也太盛情了。 宁四娘有些明白为何这话要打发人给宁怀璧说了,因为若来跟她说,她肯定会拦着,然后即刻打发夏珍珍回娘家的。 可如今夏家已经收拾好了,不去倒是不好。宁四娘赶紧重新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准备出行。 这边宁府自然也要摆酒践行,甭管从前跟长房有无过节,如今宁怀璧上京,便是天子近臣,阖家荣耀的同时,也担着天大风险。 所以就连六太爷宁守佺这样从不管事的闲人,都真心实意说了句,“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 就算分了家,毕竟是一族,在这个动不动就抄家灭族的时代,稍有些根基的世家,只要不是被逼急了,求稳方是第一。 然后又有亲友间的请客送礼,纷纷扰扰,出行已是十一月初了。 走前旁事皆不必再提,唯有一样不得不说。 亏得宁芳细心提醒,忙晕了头的夏珍珍才特意留下一封书信并一匣子礼物,交给宁绍棠保管。 “若是你管家姨母打发人来,千万记得给她,并告诉她我们上京城了。若有书信,可先投到京城四喜斋去。” 宁绍棠笑道,“我省得的,婶婶只管放心!” 要说当年他们在陪南湘儿回南昌奔丧路上,遇到的那位王家太太管奉,倒也是位奇人。 当初夏珍珍大骂南湘儿一顿后,便稀里糊涂给人看中,义结了金兰,结果一夜之后,那位王家太太便走了,也没留下详细地址。 不过到了年底,她倒是打发人往金陵送了份年礼来。 跟寻常姐妹家走动是一样的,吃食布匹,针线土仪。不轻不重,殷实体面。夏珍珍不敢怠慢,也赶紧回了份礼,并老老实实写了封信去请安问好。 只仍不知王家太太底细,又不便打听。 如此奇特的交往方式,别人不解,宁四娘倒挺理解,“与人相识,贵在知心,她既不说,必有难言苦衷,倒是不问的好。” 那夏珍珍便丢开手,也不操心了。 倒是宁四娘觉得好笑,背地里曾在宁怀璧面前念叨了几句,“你这媳妇倒是有些运气,可见老天疼傻人。” 宁怀璧也笑,“老丈人也总这么说她。此事我已嘱咐她和芳儿绍棠,都不要外传。” 宁四娘点头,“那边也是明白人,咱们心里有数就好。” 母子俩皆再不多提。 又一年底,王家太太再送年礼来时,便带了洋洋洒洒一封信。知道夏珍珍没念过几本书,全是用大白话写的,且封皮上特意写着夏珍珍亲启。 夏珍珍自个儿躲到屋里去拆开看,结果看得她是爆笑连连,差点让人以为二奶奶发了癫症。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夏珍珍谁也不肯说,只在宁芳缠着她时,透露了一二。 原来王家太太在夏珍珍的劝说下,回娘家哭诉一番后,得到家中指点。然后杀回婆家,费时一年有余,总算把丈夫和那个“真爱”的表侄女给拆了。 而且拆得正大光明,拆得那对“真爱”相见眼红,反目成仇。 因为信上有嘱咐,具体过程不能说。 但从夏珍珍每回说起来,就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小眼神看,手段应该极其高明,发人深省。 然后夏珍珍便延续着和这位管姐姐的奇特交往。 因为管奉一直没给过地址,所以夏珍珍便留心收集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过年时安哥儿亲手写的第一个福字,宁茵初学打的络子,还有宁萍的信手涂鸦,宁绍棠得了先生表扬的文章,都攒了起来,等到管家来人时便装一箱子给人送去。 管奉还真挺喜欢这些礼物,每次都会认真道谢。 尤其宁绍棠的文章,她还专门回了封信点评。宁绍棠看后,自觉十分受益。 但要认真说起来,家中最受益的还是安哥儿。 起初虽有宁芳劝着,可宁家上下对他爱玩船的举动是不怎么支持的,总觉得有些玩物丧志。 夏珍珍是个没多大出息的娘亲,她只希望孩子能快快乐乐的长大,并不指望着他一定要金榜提名,给自己挣来诰命风光。但她也怕安哥儿读不好书,不容于宁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于是,在给管奉的信中,她就诉说了自己的烦恼。 后来管奉在回信里,便专门写了首夏珍珍都看得懂的大白诗,让她拿去给丈夫婆婆看。那诗十分浅显好记,宁芳只看过一回便也记住了。 “古今多少状元郎,几个扬名于庙堂?若嫌玩物会丧志,父兄施教须得方。” 宁芳深以为然。 从古至今,考出过多少位状元榜眼探花,可真正青史留名的能有几人?就算不喜欢功名,象汤颢那样擅天文地理,或有一技之长的,难道就不能有出息了吗? 古话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端看你怎么用什么标准要求了。 而且作为宁家日后大名鼎鼎的“宁扫地”,安哥儿将来的功名,并不在科考上。可这样的话,宁芳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会信。 事关儿子,尤其长子的教养问题,宁家一向慎重。 宁怀璧看了诗沉默良久,后和宁四娘商量了许久,才决定不那么扼制安哥儿的天性。但也注意适度引导,不让他只是沉迷在玩上。 所以夏珍珍虽然和管奉来往得并不密切,但这位管家姐姐不仅在她,如今在宁家的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 交待完了宁绍棠,夏珍珍还有话要说。 “婶娘知你会在功课上用功,但也要注意身子,时常要听李姨奶奶的劝,吃好穿暖,千万别想着省钱。婶娘叫你管着金陵的账,可不是让你省钱的,是让你知道咱们家底,心里不慌。知道吗?” “知道了!婶娘快别唠叨了,再说我耳朵也要起茧了。”宁绍棠嘴上抱怨着,却悄悄潮了眼圈。 他再也想不到,婶娘竟大方成这样,会主动把家里在金陵的一些产业交待给他打理。并且言明,她只取往年的平均数,余下的就归宁绍棠支配了。但花销之前必须记账,说明去向,只要是正当的,就没有问题。 这样的信任和体贴,可是梅氏都不曾给过他的。 宁绍棠知道,夏珍珍其实是在给他攒私房。 他爹是指望不上的,他娘跟在他爹身边,也是不怎么指望得上的,而宁绍棠想自立,就非得自己手上有东西不可。 所以夏珍珍在得知他想留下后,便开始替他做打算了。 这一点上,她倒是比好多人都想得通透。 反正家业就这么多,她若舍不得给宁绍棠,日后也还得分给宁怀瑜一份。 与其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不如便宜个自己看得顺眼的。 再不舍得,也总须一别。数日后宁怀璧一家启程,洒泪而别。 而在他们离家的那儿,有人专程去金陵的庙里,替他们一家诚心诚意烧了柱平安香。 老仆心疼的看着自己从小照看大的少爷,“既舍不得,怎不去亲送一回?宁家也不至于连这个面子也不给。” 可依旧显得憨拙的崔鸿道,“祖母从前总说,若是真心待人好,便不须做给人看,如今我的心意已经尽到了,便不去给宁二妹妹惹麻烦了。” 老仆一声长叹,默默也上了柱香。 却是求神佛保佑,给他家这位忠厚良善的少爷也寻个良配。便不是那位二姐儿,也望将来有个好姑娘肯真心疼惜他。 第286章泄露 几日后,镇江到了。 还没进城,夏明启便带着儿孙远远迎了上来。 看着夏继祖不意外,可瞧着夏存俭,宁芳未免打趣起来,“哎哟!大侄子,你也有空来了?” 夏存俭顿时红了脸。 他如今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了,身量都快有他爹高了,却得被宁芳这样矮他一头的小姑娘叫侄子,真是,真是太吃亏了! 所以,变声期的少年红着脸,却嗡声嗡气的堵了句,“是啊,我特意来了,就等着表姑你打赏呢。” 哈哈。 宁芳笑得开怀,越发老气横秋道,“大侄子不错嘛,有进步!喏,这个荷包赏你了,回头等你考中功名,表姑还有重赏!” 这下众人都笑了,原本泛起的眼泪也都散了开去。 夏明启回头再看孙子一眼,眼中已有了几分欣慰。 这几年夏存俭在风荷书院念书,学到的可不仅是书本上的东西。为人处世,接人待物都有了长进。这会子他定是瞧出长辈伤感,才故意跟宁芳两个一唱一合的逗乐子。 趁着气氛正好,夏明启招呼着众人家去了。 就为了跟女儿一家小聚几日,夏老太公豪气的租了一个园子,整整五年。 因为时间短,人家根本不租,也不肯借。至于租金几何,夏老太公坚决不肯透露,但夏珍珍当家几年,颇知甘苦,十分的不赞成。 感动得热泪盈眶之余,还不忘瞪着眼睛,数落头发雪白的爹,“不拘在哪儿包个客栈也就是了,何苦花这样冤枉钱?” 夏太公不服,“客栈哪有自家舒服?况且这院子也不白租,往后你哥哥侄儿们南来北往的跑生意也能用上。若你们要回乡省亲,也能在此落脚歇歇了。” 可那一共又能用得上几日? 夏珍珍气哼哼的吸着鼻子,却是把脸贴在老爹那布满老人斑的手上,哽咽着说,“爹娘你们可都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女儿还等着日后回来给你们过八十大寿,九十大寿,百岁大寿!我都要来这里住着的。” 夏太公慈爱的抚着最心爱的小女儿的头发,“都多大了,还撒娇呢!好了好了,爹娘都记着,一定好好活着,我们还等着芳儿几个日后带外孙女婿回来磕头呢。芳儿你过来,你外祖母给你求了一副手串,还特意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你拿去戴着吧。” 宁芳本想笑着上前逗趣子,可听到后面,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知道她可能活不到及笄的消息的。 外祖母念的是米佛,一次至少要念半个时辰,在佛前供上七七四十九天,老人家得跪多少个时辰? 况且这砗磲手串白似美玉,一看就是砗磲中的精品,且被人戴了多年的,沾染着淡淡的檀香。这样好物寻常僧人可不会有,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心思,才从哪个得道高僧处求来。 夏老太太颤着手,把玉雪晶莹的砗磲手串给外孙女一圈圈绕上,慈爱的替她擦着眼泪道,“你这孩子,长得越来越象你娘,怎么这娇气的毛病儿也一样?快把眼泪收收,省得弟妹们瞧了笑话。” 然后老太太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往后外祖母天天给你念米佛,攒多了就替你施舍出去攒功德。好孩子,别怕。凡事都有外祖外祖母在前头替你挡着呢,没什么能伤到我们芳儿。” 宁芳哭得越发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小脸埋在她怀里。 宁怀璧瞧着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走到岳父岳母跟前,给他们磕了个头。 这几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妻兄夏明泰的下落,可实在是年代太过久远,要打听起来谈何容易? 宁怀璧只能尽力跟当年妻兄出事上下流的县官拉上关系,然后托人去找当地老人打听旧事。可事到如今,依旧一事无成。他不是那等邀功的性子,也不愿平白说了,又惹两位老人伤心。 好在妻女哭过一场,都冷静下来。尽力在这短短几日相聚中,在老人跟前尽孝。 只喜鹊回房给宁芳拿她惯用的脂粉重新梳洗时,却见念葭哭得两只眼睛也跟小桃子似的,又红又肿,不禁奇道,“这是谁招惹了你么?竟哭成这样!” 画眉道,“你别招她,她这是触动心事正伤心呢。哎,也是个可怜的。反不如我给卖个彻底,倒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说着话,她又从行李中取出一小盒药膏,“把这也给二姐儿送去,老人家到底伤了神,抹一抹提神醒脑,也是好的。” 念葭还一抽一答的,闻言却劈手把药膏抢去,“我送吧。” 她自己抹了眼泪解释道,“想着我家祖父祖母还不知怎样白发苍苍的在老家盼着我爹记起来,带我们姐弟回家,我就想在别的老人身上尽点孝,说不定也能积点福报。” 画眉叹了口气,到底没拦她,“那这几日你便跟着二姐儿吧。只别再哭了,也别说你家那些伤心事,省得老人家听着揪心。” 这话念葭倒听进去了,打起精神,挤出笑脸跟着宁芳去服侍夏家二老了。还不时趁空讲个笑话,逗个乐子,弄得夏家二老挺喜欢她的。还要赏她衣料首饰,可念葭表示不要。 “若二老瞧我笑话讲得还行,不如赏个你们身边的老物件给我,不拘什么,我带着二位老寿星的东西,只怕还沾点福气呢!” 听她说得诚恳亲切,夏家二老更喜欢了。 夏老太太一乐呵,当即就命人拿了个小剪子,绞下夏老太公身上一粒老银扣子给她笑道,“我家老头子打了一辈子算盘,最爱的便是这算盘珠子。后来有了钱,我便给他打了一整盒算盘珠子做扣眼,说来年纪比你们二奶奶都大。这些年拆了换,换了拆,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你既想要老物件,便送你一颗吧。” 念葭见那老扣子上还打着个黄豆大的小小夏字,十分喜欢,当晚就拿绳子打成络子戴脖子上了。 只恨自己针线到底不佳,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只得辛苦熬了两夜,打了两条最简单的大红万字不断头,福寿延绵的汗巾子送给二老。 夏家二老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肯对他们这么用心,倒颇为感动。两条汗巾子虽算不得什么好物件,但感念着她的一番心意,特意系了几日才好好的收进箱子里。 相聚总是短暂。 虽然宁四娘没有半句催促,但夏家二老想着宁怀璧公务在身,耽误不起,况且时已入冬,风大雪大,北上京城越发难走,所以只留他们住了短短三日,便催着他们离开。 只临走前,宁家队伍里又多出几个江湖上出名的镖师。 这些自然也是夏家花重金雇的,就怕女眷孩子们上路不安全。这样考虑周全,真是把宁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一家人洒泪而别,宁四娘却修书一封,命人送回宁府去。 可宁怀璧却把信悄悄拦下,直到上了船,才把信拿到母亲跟前说,“我知道母亲写了什么,但此事该我这个做爹的出头才是。” 宁四娘看着儿子,忽地狠狠砸了一只茶杯,“这起子小人,也不怕日后拔了舌头下地狱!” 她甚少这样发怒,尤其摔东西,可见这回是真气着了。宁怀璧心里清楚,便不劝了。 那汤颢当日跟宁芳算命之事,除了汤宁两家人,知道的并不多。 但汤家不在本地,不会多嘴,宁家更不会宣扬,那此事是怎么传到夏家耳朵里的? 自是有心人泄露了。 而且,多半是宁家之人,否则外人怎么能信? 宁四娘想知道是哪个多嘴多舌,宁怀壁也想出这口恶气,却不愿意母亲去做这个恶人。 宁四娘年轻时厉害些,那是要顶门立户没法子,但如今年纪大了,还要她总是出头去做恶人,难免给人说成不慈。 所以宁怀璧宁肯自己名声受损,也要把母亲的信拦下,换上自己的。 于是,没几日,宁守仪还觉得奇怪呢,怎么长房刚走没几天,便写了信回来?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可接了信一瞧,他愣愣的坐在太师椅上,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件事吧,可大可小。宁怀璧信中措词也算温和,但态度却是十分明确的。 背地里说宁家女孩坏话,就是打宁府的脸。 而且揪住的不是别的事,而是拿宁芳的命数嚼舌根,还传到亲家耳朵里。这种事首先哪个当家长的都忍不了,其次也实在是太缺德了些。 所以宁怀璧一定要知道究竟是哪个内鬼,还必须要求严惩! 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正确的。 但宁守仪会愣住的原因,是想到了兄弟家的宁云涛,还有自家的宁珉。 要说最恨长房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了吧? 当年可是宁四娘揭穿了禇秀琴和宁云涛的丑事,闹得最后宁珉不得不背了这个黑锅。而宁云涛只娶了个中等人家普通女孩,消沉了好些年。 若真是他们在外头散布这样的流言,那证明他们还是对长房,对决定此事的宁守仪宁守信这些长辈也是怀恨在心的。这样会在外头作践自家人的儿孙,说实话,是有些让人寒心的。 如果问出好歹,只会让人更加难堪。可宁怀璧信都寄来了,能装作不知道吗? 肯定是不能的。 第287章对质 宁守仪思量再三,还是把老兄弟宁守信先请了过来,关上门商量此事。 宁守信跟他想法一样,也想到宁云涛他们身上去了。不过他想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房中的女人。 “会不会是那褚家丫头不安分,或是哪个多嘴的妇人在外头嚼的舌根?旁人不知,云涛这几年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胆子。况且我这几年一直扣着他的花用,他日常出去的机会少,难传什么话。至于珉儿,就更不可能了。他这半年都病病歪歪的,三天两头的请大夫吃药,哪有这精神?” 哎,对呀! 这话说得宁守仪重又打起了精神,宁珉是他亲孙子,宁云涛是弟弟的亲儿子,只要把他俩摘出来,若是妇人所为,就好收拾得多。 既然如此,宁守仪干脆让人把宁云涛和宁珉全都叫了来,当面对质。 二人来了,连声叫屈。 宁珉道,“我这身子,祖父不是不晓得,我连自家事都理不清,哪里力气管旁人家闲事?” 宁云涛也道,“我前些天还求着爹,允我去梁溪乡下管庄子。若是我传的,可有脸占这样便宜么?大伯爹爹若想查个水落石出,何不叫人往外头打听?这话既是从宁家传出去的,好歹有个源头,人家不方便当着我们的面说,自有亲戚能听说一二。” 看他俩这样坦然,宁守仪和宁守信都安了心。 嘱咐他俩勿要多言,宁守仪把戴良叫了来。 戴良原本是要跟着宁怀璧一起上京的,可一来夏君眉有了身孕,二来宁怀璧觉得他在桐安已经历练了几年,见识阅历皆大有长进,为他的前途着想,倒不必再跟到京城去当师爷分心。倒不如安心留在金陵苦读三年,争取下回高中,所以戴良便留了下来。 而在宁怀璧离家之前,曾跟宁守仪提到过,若家中日后有什么差遣,可以去找戴良。他这几年为人处事着实长进不少,且跟宁家渊源又深,当个臂力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宁守仪心想,这是宁怀璧信任之人,又是夏家亲戚,让他出面去查这事,再合适不过。纵有不妥,日后宁怀璧也怨不到他的头上,于是便把事情交待给戴良了。 戴良一听,也是十分气愤,干脆利落的领了差使,出去查了。 结果一来二去,真给他寻出些眉目。这日把打听到的消息报到宁守仪面前,宁守仪气得差点拍了桌子。 因为这盆脏水来来去去,竟然还是泼到了二房头上。 杜赫这日正缠着媳妇赵氏要钱出去和朋友吃酒,忽地宁府派了小厮来喊,还说是大太老爷叫他。 杜赫一愣,“他叫我什么事?” 那年自从他拿宁云涛之事威胁宁家,想娶南湘儿不成之后,宁守仪明显是厌了他的,怎又忽地想起找他? 倒是赵氏正色道,“长辈叫你去,你就赶紧去,啰嗦什么?总比你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得好!” 杜母在外间听着不悦,插嘴道,“一个男人在外头正经交际,怎么就成鬼混了?” 要前几年,赵氏还不敢如何,但如今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且手中捏着田产,管着大半家计,于是理直气壮道,“既不是鬼混,那不如往后娘出了这份交际的钱如何?从前跟府学里的先生们来往花销倒也罢了,如今倒是跟街边的张三李四也能去茶楼吃酒听戏了。相公这样不上进,娘看得过去,我这个做媳妇的却是看不过去的。自然要好言规劝,若相公和娘不听,那我也没法子了,只能眼不见为净。” 看她一扭头,便出去喊在家里的婆子,要带上一双儿女去铺子里帮公公的忙,杜母气得不轻,却也只敢在媳妇出了门才小声抱怨。 “当初就说这门亲事结不得,瞧见没?哪家媳妇给婆婆说两句,抬脚就敢呛起来的?如今拢着你爹跟咱们都生分了,你但凡是个男人,怎不去把她降住?” 杜赫没好气道,“您老吃的盐可比我吃的米都多,您都降不住,要我有什么用?况且她爹还有她那些兄弟,哪一个是好惹的?真打上门来,您可就我这一个儿子,哪招架得住?” 杜母更气,“你娘真要给你生上七八个兄弟,你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没良心的东西!得了,赶紧收拾收拾去宁府吧!也别总瞧不起人家戴良了,他跟着宁家二爷这几年,哪里就混得不如你了?别说娶了那么个有钱媳妇,前儿我出门,竟瞧见和衙门里的官老爷都当街有说有笑的。偏你牛心,早低个头,那体面不是你的?还用成天在家受你媳妇这闲气?” 杜赫其实早就打算去了,只是他娘啰嗦着一直不得出门,此刻还特意换了件新衣裳,收拾齐整,这才打起精神往宁府而去。 他却不知,他媳妇赵氏去到家中铺子,正好遇到宁府也派了小厮前来请人。 杜父忙道,“媳妇你来得正好,看一下生意。我去下宁府,也不知老太爷唤我何事。” 赵氏一愣,“大老太爷也请了爹?方才还来家中唤了相公,这是有什么事?” 杜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顿时脸色一变,“糟了,莫不是那小畜生在外头闯祸了?那我得赶紧去赔个不是!” 赵氏也忙道,“爹您别慌,也许只是看相公最近浪荡得不象话,想要训斥一番吧?要不爹您先去,回头我收了铺子,和娘去府里寻二太太打听打听,若是有什么不好,也帮着求求情。” 她说的二太太,是宁守仪次子宁沣的妻子胡氏。胡氏有个女儿,嫁了杜家同族一个官员,并不在金陵本地。 但她女儿当初出嫁时,男方那边颇得杜父照应,所以瞧在女儿面上,胡氏对杜家一直很客气,还帮着杜赫入了宁家学堂。但要说有多亲近,却也谈不上。 所以杜父想想道,“你娘那人有些拎不清,眼下又不知什么事,若你们婆媳全都一股脑跑去,反倒不好。不如你一人带着孩子给二太太送些点心过去,只当寻常串门子,也好打听打听。” 赵氏点头,待公公走后,便让伙计把铺子收了。自带着两个孩子,从家中铺子里包了几样点心,去后宅给胡氏送礼了。 她这头自然迟些,这边杜赫是先到了宁府。 一路入了书房,却见不止是宁守仪,连戴良也在此处。杜赫顿时心中一个咯登,这是何意? 再看二人面色微沉,他便想岔了。 莫非是戴良知道自己之前秋游那回,曾说他娶个媳妇不能生的事,所以闹到宁府这里,要替他主持公道? 看他进来没一会儿,就眼神闪烁,透着三分心虚,宁守仪心中更怒。 他自问虽然厌了杜赫,但还是给他留了亲戚体面的。谁知竟养出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可见失策之极! 看他半天不语,杜赫越发心虚,主动赔笑问道,“不知大老太爷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宁守仪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杜赫再瞟一眼戴良,心中越发笃定,连忙叫屈,“大老太爷可不要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辞,就算我曾说过些什么,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宁守仪多老练?顿时就着这话道,“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就事论事?” 杜赫眼看躲不过去,便横下一条心,把他讲的闲话说了。但自然说得要比真正讲的委婉得多,还义正辞严的教训起戴良。 “……你也是读过书,有功名的人。带着个妇人招摇过市,本就不妥,况且还一路亲呢狎近,且弄得一家子金光闪闪,俗不可耐的,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风范?” 宁守仪没想到还引出这样一段公案,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再看戴良,虽是给气得快七窍生烟,但面上还算镇定,从容反驳。 “我与明媒正娶的妻子亲近,是失了读书人的风范,那象杜兄这样,公然调戏良家女子倒是风流佳话了?” 杜赫脸一下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 戴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清清楚楚的开始念起某年某月某日,杜赫去游湖,见那船家女儿生得有几分姿色,便叫人家来陪酒。 谁知惹恼了那正经姑娘,一气把他推下了湖。当时湖边水浅,淹不死人。只闹得杜赫得了一场风寒,后来还去某个药铺抓过药的。 杜赫一下冒汗了。 这事确实是真的,不过他隐瞒得很好,况且那船家女也不想坏了名节,从不在外多说,是以没几个人知道,可戴良是怎么查出来的? 然后戴良又问,“我妻子敬重我家寡嫂,怜爱我一对侄女,眼见往来亲戚非富即贵,人人皆有头面首饰,华衣美服,才悄悄给我寡嫂和侄女置办起来。我嫂子珍惜她的用心,才特特在出门时穿戴起来,好让人瞧见,赞她一声贤良。这样的妯娌和睦,怎么在杜兄眼中,就成了俗不可耐?若这么说的话,那杜兄也该以身作则,换上布衣芒鞋,锄禾担草,才有君子之风,你又何须成日衣着光鲜的在城中各大城楼吃酒听戏?你若不信,我这儿还有份账单,是你这半年来在金陵各大酒楼吃饭的花销,你要不要听?” 第288章入京 杜赫看着出门才换的新衣裳,给噎得面红耳赤。半晌才恶狠狠憋出句话,“就算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你何苦这么害我?你说我不好,那你自己呢?难道就十全十美了?你又敢说娶那夏家姑娘,不是看中人家的钱财?” 看他这一脸狰狞,戴良反而越发平静,“人无足赤,金无完人。我是凡人,自然也有凡人七情六欲。想要功名利禄,也想要荣华富贵。但我家贫,欲要上进,确实需要助力,所以我娶了我的妻子。但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娘家有钱,更因为我看中我岳父岳母,还有夏家姑娘的人品。我再穷,但我也一直在努力赚钱,养活妻儿老小。我更不会因一己私欲,便去恶毒的中伤他人。说实话,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从前并不知晓,也从未留心打听。从前在学堂里,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对手,但如今——”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但那种你不配的鄙视神情,却让杜赫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只为了那份岌岌可危的自尊,强撑着反驳,“漂亮话谁不会说?你若不是对我成见,又为何查我?” “畜牲!你还敢顶嘴?”匆匆赶到,已经听了几句的杜父简直气得吐血。 他一直以为自己儿子虽然喜欢耍些小聪明,但人品并不坏,可现在看来,他却是从根子上就有些烂了。 若说争强好胜还算有些上进心,可这样跟个泼妇骂街似的,把人净往不堪里说,哪里象个读过书的人? “道歉,立即给人道歉!” 杜父吼得儿子不听,自己先给戴良赔了罪,又含泪对宁守仪施礼道,“全是我教导无方,让老太爷见笑了。” 宁守仪见他如此,倒是客气了三分,“他一个后生晚辈,还不至于让我计较。只是令郎做的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把你请来,说个明白。” 杜父心中一惊,难道儿子还干了什么不好的事? 此时就听戴良这才道出今日正题,“杜赫,二姐儿和汤家之事,是你泄露出去的吧?” 杜父一片茫然,杜赫却是瞳仁紧缩,神色连接变了几变。 宁守仪见此,也不再问了,“罢了,念在亲戚情份上,此事我不会再提。但我宁家自此,再没有你这门亲戚!你们,迁出金陵城吧。” 若说前一句只是让杜赫心惊胆战,后一句简直是五雷轰顶! 这个年代,在一个地方安家置业有多么不容易,哪怕是杜赫这样不事生产的人也是清楚的。可宁守仪一言便要逐他全家离开金陵,那往后,他们家可怎么办? 不听? 笑话! 如果宁府这样的金陵豪强,都驱逐不了他们这样一个中等人家,那往后还怎么在金陵城里混? 杜父更是震惊万分,“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宁守仪却不愿意在此废话浪费表情了,只看了戴良一眼,“你讲给他听。” 然后望向杜父,“过完年,你们就走吧。往后,他若要科举,还可回到金陵来,只不要再进我宁府大门半步。” 这样的态度,已经表明他最后的底线。不给杜父任何求情的机会,他负手走了。 戴良这才把杜赫在外头散布宁芳命数不好,被汤家退亲的事说了。但这还并不是宁守仪痛下决心要驱逐杜家的全部,最重要的一根稻草,是戴良查出来,杜赫曾收受过魏国公府的好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不过是崔家一个下人请你喝了两顿酒,你就忘了这些年在宁家读书,受到的好处了吗?” 对这样吃里爬外,自私脑残的人,宁家再善良,也是绝对容忍不了的。 杜父也没办法求情了。 而戴良已提起拳头,重重打了杜赫两拳。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且一只眼圈乌青黑紫,方恨声道。 “要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你非君子,所以我动了手。你若对我,对宁家有何不满,冲着老爷们来,凭什么在外头说我妻嫂和二姐儿的闲话?这两拳是替她们打的,你若不服,尽可以跟我痛痛快快打一架!” 杜赫正心虚着,哪敢还手? 更何况戴良乡下长大,体格一向强壮,便是真打他也打不过啊! 眼看老爹还失魂落魄着,杜赫想要解释,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他要怎么才能解释自己这近乎恩将仇报的行为? 而根本,无非是心中那一点不甘嫉妒在作怪罢了。 等杜赫跟在他爹身后,半捂着脸回到家中,却见杜母迎上来,张嘴就唠唠叨叨的抱怨,“你那好媳妇一回来,就哭丧着脸回了屋,怎么问她死活都不说,这样大的脾气,谁家受得了?” “受不了,还了嫁妆,放人和离便是!” “哎——哎?”杜母吃惊的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短短半日不见,丈夫竟似老了十岁,整个身子佝偻了下去,头上似都多出几根白发。她再没心没肺,也意识到出大事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呀!赫儿你是跟谁打架了么?怎么伤成这样?我去煮个鸡蛋给你敷一敷。” 杜父猛地爆发,大吼起来,“你少惯他一些,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还白白害了人家的好闺女,这样的畜牲,当初生下来就该浸水里淹死!” 杜母惊呆了。 丈夫虽一向不爱说话,但夫妻俩半生只得一子,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今日,怎能说出如此重话?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媳妇赵氏满面泪痕的走出来,跪在公公面前,“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搬家吧。您老可千万保重,就看在您孙儿孙女份上,您也不能倒下啊!” 她去过宁府,见过胡氏,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起初,她是真想和离算了,可想想年幼的孩子,再想想淳朴的公爹,又实在是狠不下这个心。 杜父嘴唇颤动着,半晌这才拍着大腿放声大哭,“我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东西啊!” 等杜母也得知儿子干的好事,她也拍打着儿子,哭得涕泪纵横。 “你个冤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知不知道这要是在乡下,你这样的都得给开祠堂浸猪笼,活活淹死啊!你爹你祖父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在金陵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全都白费了。往后你两个孩儿跟着你,得吃多少苦啊!” 杜赫也后悔了。 可此时后悔还能有什么用? 因实在没脸,不等过年,杜家便匆匆搬离了金陵。 数十年后,戴大嫂倒是有缘偶遇了他们一家。 那时的杜赫已成了乡间的教书先生,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晒得皮肤黝黑,早没了年少在金陵时的细皮嫩肉,仔细讲究。 好在杜父和赵氏主意正,一双儿女倒是没养歪,虽没有大富大贵,却都还朴素端正,踏实本份的过日子。 唯有杜母还惦记着曾经的富贵繁华,扯着戴大嫂抱怨半天儿子不争气,没能继续科举,又断送家业前程什么的,临到末了,才算是说了句真心话。 “要说咱们当年相识得倒早,只怎么没想到要跟你好生亲近一番?否则你多劝劝我,我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戴大嫂有心刺她两句,可摸摸自己身上的诰命衣裳,眯眼一笑,“谁说不是呢?老姐姐,你也把心放宽些,多行些善事,好生教导儿孙,日后也未必不能再挣出头来。” 杜母挺感动的,“谢谢你了,还肯这么宽慰我。” 戴大嫂心说,她也要替儿孙积福报呢,越发和气道,“没什么,都是亲戚,原是应该的。” 只离开之后,嗤笑了半晌。 都老掉牙了才知反省,早干嘛去了? 虎头虎脑的小孙孙问,“祖母你笑什么呢?” 戴大嫂摸摸戴良夫妇过继到她这房的小孙孙,和蔼笑道,“乖孙啊,祖母今儿教你一个乖,可是二姐儿说的。这敬老是对的,却不是所有老人家都值得尊敬的。譬如有些人年轻时就糊涂不晓事,到老也是一样,这样的老人家又有什么可尊敬的?” 小孙孙听得似懂非懂,重点一下歪了,“二姐姐还说过这话?” 戴大嫂失笑,“不是咱家的二姐姐,是另外一个二姐儿……” 等消息再送回来时,已入腊月。 宁怀璧一家只用了一个多月,便在这样顶风冒雪的大冷天里,顺利抵达了京城。 不是他们脚程快,而是他们十分“幸运”的遇上一队从边关护送贡品入京的士兵。 然后领队的于统领觉得宁大人博学多才,又孝顺母亲,所以看他顺眼,顺便把他全家也一并捎进京城去。 亏得有帮子身强力壮的大兵,否则就凭宁家那些个长年久居江南,不惯风雪的家丁们,宁家就算再走上一个月也到不了京城,还不知要病倒多少人。 兼之夏家雇的镖师也挺给力,一路护卫得十分周全,所以宁家人走得轻松许多。 等到了京城边界的固州小镇容安,程三公子的幕僚白敏中带着英王府的家丁护卫,已经在此等候了。 第289章为难 因都认得,故此白敏中一先便笑吟吟跟宁四娘和宁怀璧请安。 “算着你们就是这两天到,所以三公子让我过来迎一迎。客栈汤水都已经备好,咱们即刻就走。” 又望向于统领和那伙士兵道,“多谢诸位相助,羊肉锅子已经炖好,酒也温着,快带着兄弟们去暖暖身子吧!” 这情形,就是个瞎子也看出不对劲了,更何况宁怀璧又不瞎。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人家再怎么看他顺眼,怎么可能这么“好心”的帮他拖家带口赶到京城?早知是英王府出力,只不好点破而已。 所以此时,宁怀璧也不装了,拿了三百两银票塞到于统领手中,“这一路实在太麻烦你们了,这是我母亲执意要给的,只当给诸位兄弟发个红包。快过年了,就不要推辞了。” 于统领本还犹豫,可看白敏中眼风一扫,他爽快接了,“行!那就代兄弟们谢过宁家太太和宁大人了!” 那伙士兵把宁家的粗笨行李放下,高高兴兴去打牙祭分钱了。 而宁家的粗重活自有英王府的家丁护卫接手,连一向老实的金墨都忍不住感慨了句,“这趟上京,也走得太舒服了!” 简直比他之前伴宁怀璧上京赶考还惬意。 宁芳一笑,“便如此,大家也是出了力的。等到京城安顿下来,娘已说了,皆会多发一个月的月例,并轮着放两天假逛逛京城。只在安顿下来之前,还是要打起精神来的。” 下人们听了齐齐应喏,跟着上京的赵丰年更道,“主子都这样仁厚,若还绷不住,那就活该被打发出去了。” 这话略狠,听得众人齐齐菊花一紧。 此地可不比金陵,若在金陵被打发了,还有些亲朋故旧可以投靠,但若是在京城被打发了,可找谁哭去? 想想来时那没膝深的大雪,还有无数的高山大川,他们这些下人,若没有主家带领,甚至连许多方言都听不懂,要怎么找回家去? 这下子大家的皮都绷紧了,虽有人心里会怪赵丰年说这样话太狠,却对主子的吩咐更加不敢怠慢了。 宁芳挺满意的。 赵丰年已决意做她手中的一把刀,那她只管用上就是。当主子的光会施恩可没用,得恩威并施才能令人真正折服。 安置妥当,宁芳便去侍奉祖母了。 这一路虽有镖师士兵帮忙,走得轻松许多,但毕竟风雪交加,宁四娘还是病了。也不重,就是一直咳嗽。她又怕耽误行程,竭力忍着,却越发听得人心疼。 路上宁怀璧在方便时,也曾请过几个大夫,都说宁四娘是年纪大了,劳损太过,又不惯北方风寒所致。可在外头也不方便熬药炖汤,夏珍珍只好把家里剩的一点燕窝全攒着给婆婆煮了粥,连顺哥儿都吃不到了。 可就算如此,还是效果不大。 所以每停一处,只要有条件,宁芳就积极去给祖母变着花样做吃食。只北方多羊肉,偏燥热,如今宁四娘却是吃不了。但敏中寻的这客栈不错,宁芳去厨房时,竟意外发现一尾活鲢鱼。 虽个子小了些,但总算可以换换口味。当即也不问价钱便买下,洗剖熬汤,给宁四娘下了一碗细细的银丝面,又配上几样爽口小菜,亲自送去。 出门遇到宁茵,见她已端着饭菜,十分遗憾,“我还说收拾好了,就去给祖母做顿饭,又被二姐抢了先。” 宁芳拍拍她的小肩膀,“你把弟妹照顾好就行了,冻疮药都涂上了吗?” 宁茵点头,还伸出手给她检查,“瞧,都涂上了。萍儿她们几个我和芸儿也盯着涂好了。” 大冬天出门真挺遭罪的,就算马车里放了炭炉,到底不比屋子暖和。家里几个孩子,除了宁芳,全都生了几粒小小冻疮。 有的在手上,有的在脚下,象安哥儿顺哥儿坐不住,老爱伸头往窗外看的,耳朵上都给冻上了。 一热就痒,一冷就疼,很是遭罪。 所以宁芳干脆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在后头车上,不让到宁四娘跟前晃悠,省得祖母看了更操心。这会子让宁茵回屋准备吃饭,她才把银丝面送到宁四娘屋里,却见夏珍珍也在。 见大女儿进来,无奈道,“你祖母非要见你五妹妹,哎!” 宁芳也想叹气。 家里病号除了宁四娘,还有她的小五妹。宁萍从小身子就不牢靠,稍吹吹风就得请大夫吃药。这几年稍大些,宁芳本想让念葭教她一些拳脚功夫,可念葭直摇头,这样根骨,她可不敢教。万一伤着,可不是玩的。 于是只好用最笨的办法,让宁萍每天都绕着院子多走几圈,倒也渐渐把她养好了些。可出门没这条件,又天寒地冻的,小丫头还是病倒了。 夏珍珍一直不敢抱到婆婆跟前,只放自己身边照料。 可宁四娘再怎么难受,每天总要见一眼孩子们才安心,几日不见小宁萍,就知她不好了,非要抱来看,可一看就过了病气,弄得宁四娘咳嗽得更厉害了。 于是宁怀璧发了话,不仅不许小女儿到母亲跟前去,就是其他几个孩子有什么不好的,也坚决不许抱到母亲跟前去,否则他就去宁四娘跟前跪着,任母亲责打。 这么大年纪的儿子都开了口,宁四娘也不好违拗。只是如今都到了固州,眼看快进京城了,她是无论如何也要看看好些天没见的孩子们了。 先看安哥儿几个,只是些小小冻疮,倒还无妨。最后见到宁萍又瘦得跟个小猴儿似的,宁四娘未免又揪心难过了一回。 小宁萍还懂事的宽慰着她,“祖母别担心,等到了京城,安顿下来,我多吃几顿,很快就长好了。到时我也跟四姐姐一样圆嘟嘟的,让祖母看了就喜欢。” 宁四娘心中又宽慰又心酸,“小丫头,好的不学,净跟你二姐姐学得一样油嘴滑舌,惯会哄人开心。” 宁芳适时把银丝面端上,“五妹妹要好好的,祖母也要好好的,这面条是拿鲢鱼汤下的,祖母尝着合意便多吃两口,让我这惯会油嘴滑舌的也尽点孝心吧。” 宁四娘接了筷子,却要拿碗来拔一半,“这么大碗,我也吃不了,让萍儿也吃一些,她胃口差,路上也没几样合意的东西。” “祖母放心,她吃过了。”夏珍珍撒个小谎,抱着宁萍就出去了。孩子还没好利索,委实不敢在婆婆这里多呆。 她走前一使眼色,宁芳便知道了。亲自上前劝宁四娘吃面,“横竖也没几日就进京了,什么好东西吃不到?求祖母赏脸多吃几口吧。否则一家子红光满面的进京,偏您清瘦消减,让人怎么想咱家?” 宁四娘又好气又好笑,到底不忍辜负孙女美意,把一碗面条都吃了。 白敏中不是第一次见宁家人了,但每回俱能看着这一家老小上慈下孝,倒是颇为感慨,为何这样好的人家,却总也会出几个异类? 想想此来的目的,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宁怀璧,谁知还未开口,宁怀璧却满面忧心的提起一事。 “虽说还未入京,便麻烦府上实在不好,可母亲一路咳嗽,实在让我忧心。” 宁怀璧一味让宁四娘静养,倒不是过度谨慎,而是路上请得几位大夫给宁四娘把脉时,虽说是操心太过,诊治无方,但所有大夫都有口一致的跟他私下提过,若长期任其发展,倒是于寿数有损。 所以就算明知几个孩子在路上奔波易生出冻疮风寒什么的,但宁怀璧还是咬牙跟着那些军汉往京里赶。不为别的,就为了快些安顿下来,好给母亲寻个高明大夫好生瞧一瞧。 而这种事,他们一家子外来客哪里晓得?所以就算再不好意思,宁怀璧还是厚颜向白敏中开了口。 他倒不是想看御医,但若是能举荐几个京城有名的大夫,也能让他心安。 白敏中自然应下,不过再看宁怀璧那满面风霜,还有旅途劳惫而青黑的眼窝,那桩事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想着进京还有三四日时光,也不必急于一时,待缓两天再徐徐告之便是了。 休整一夜,次日离了客栈,继续往京城赶路,偏在进京的前一日,又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眼看大雪都快迷住人的眼睛,今日是万万进不得城了,便寻了一处干净庄子落脚。听说此处还有冻梨,宁芳便兴致勃勃的说要去煮梨汁糖水给大家喝,几个弟妹皆跟去了。唯有一直没好利索的宁萍出不得门,跟着夏珍珍去给宁四娘熬粥。 等宁怀璧安置好了一家老小,白敏中趁空给他讲解起京郊局势。 他是要入京城做官的,而且肯定品级不高,多了解一些周边环境,对他只有好处。宁怀璧也知道这点,所以听得格外认真。 当白敏中才说起这京郊因是天子近地,多有皇庄及贵族田产,较难管理时,忽听外头一阵狗吠马叫,还夹杂着孩童的啼哭。 父子连心。 宁怀璧一下站起来了。 旁人听不出,他却是听得真真切切,那是他家的顺哥儿在哭! 第290章公主 匆忙拱手跟白敏中道个歉,宁怀璧已经三步并两步赶到屋外,“这是怎么了?顺哥儿怎么哭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倒是停了,但外头积了厚厚一层,只院子里生了火,又人来人往的,存不住积雪,顺哥儿便在雪地上跌得一身泥,刚被宁芳抱了起来,身边摔着一个食盒和汤碗,空中尚余淡淡梨子水的清香。 其余几个孩子也是大的牵着小的,似是被惊吓得狠了,含泪抽泣。 宁芳养的獒犬通宝已经是条半大的狗了,正忠心耿耿的护卫在小主子身边,却并不叫唤,只面目不善的冲着那些陌生人呲着白牙。 看宁芳捏过弟弟手脚,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宁怀璧便知顺哥儿无事,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先放下大半,才有空注意到另一个从马上摔到地上的贵女。 看她身上貂裘便知此女非富则贵,何况旁边还围了那么一圈同样穿戴不俗的下人,宁怀璧意识到不好,便想上前帮忙,“请问这是怎么了?可有需要帮忙的么?” 瞧这情形,应是这贵女应到庄子里避雪,不想遇到孩子们,惊了马,是以顺哥儿摔倒了,那女子却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不管是谁是谁非,眼下救人才最要紧。 何况京城多权贵,这些人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宁怀璧不是怕了他们,却也不愿平白与人结怨。 谁知他的话音才落,地上忽地飞出一道鞭子,直直抽向他的面门。宁怀璧一惊,本能的偏头躲过,然后伸手抓住了长鞭。 有人叫嚷起来,“大胆!你这贱民是想以下犯下么?还不快放手?” 白敏中立即赶上前来,劝解道,“别误会,别误会!这是奉旨上京的宁怀璧宁大人及其家眷,并非有意冒犯。” 他说话的工夫,那躺在地上挥鞭子的贵女已经借着宁怀璧抓着的力道,从地上站了起来。 还有力气打人,想是没事。 瞧她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少女,却如此蛮横骄纵,纵相貌出挑,一身贵气,也实在令人不喜。 宁怀璧忍下心中怒火,松手放开马鞭,施了一礼,“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一时情急,还望恕罪。芳儿,这是怎么了?” 却是给宁芸牵着的安哥儿,嘴快的告起了状,“是他们突然骑着马跑过来,差点踩到小弟,还是通宝跑过去,救了顺哥儿。” 宁芳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煮冻梨糖水,想孝敬长辈。因顺哥儿小,做事的时候大家怕他冻着,都不要他插手,只等着做好了,让他端去送给祖母便罢。 小家伙听了一直很听话,谁知一出门,忽地有马闯进院子里来。 旁人不拿东西的还好,只有顺哥儿,因为提着大家辛苦做好的糖水,生怕洒了,一直低头专注的看着自己双手,就没能及时避开。 亏得通宝机警,反应迅速的冲上去,一下撞开小主人,并狠狠挠了那马腿一下。 然后是离顺哥儿最近的宁芳见势不对,就地抓了捧雪洒上去,迷了马儿双眼。 那马儿落蹄时辨不清方向,才没有踏伤通宝。否则獒犬再强壮,也经不起那样高头大马的一蹄子。 只是这样一来,便害那贵女摔了。 不过安哥儿却很机智的瞒下了他家二姐的一番作为,把状先告到别人身上。 宁怀璧一听,心中便有了计较,皱眉瞪一眼儿女,“还不都快进屋去!”便想自己把事情揽下。 谁知那贵女听说他家姓宁,立即皱起眉头,“慢着!姓宁?哪个姓宁的,可是金陵宁家?” “正是。”白敏中已经认出这贵女是谁了,只觉头大如斗。但仍是不得不挡在前头,“还望宜华公主看在我家三公子的面上,揭过此节吧。” 宜华公主,虽是宫中位份不高的嫔妃所生,母家不显,却实实在在是永泰帝亲生的小女儿。 因今上子嗣单薄,皇子公主都不多,是以这位宜华公主在宫中备受宠爱,骄纵任性,极是难缠。 “你认得我?” “是,小可是英王府三公子府门下清客,奉命前来迎接宁大人一家。” 宜华公主忽地冷笑着越过人群,看了眼黑黑的通宝,再看向被獒犬护卫着的宁芳,“你就是那个宁家二姐儿?” 宁芳微怔,她又没得罪她,怎么这位公主一脸自己欠了她八百两银子的表情? 谁知那公主眼睛再落在通宝身上时,带了几分冷酷,“好!既然英王府的人在此,我给三公子面子,你把我惊落摔马的事情,本宫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不过!” 她伸鞭指向通宝,“但你的狗伤了我的马,它就该死!来人呀,把这条狗拖下去打死!” 宁芳大惊失色,“你休想!” 可如狼似虎的家丁护卫们已经冲了上来,宁芳想上前拦着,可侍卫伸手,一下就把她和牵着的顺哥儿,推倒在雪地上。 宁芳忍痛护着弟弟,却尖声叫道,“通宝!通宝快跑!” 可顺哥儿却飞快的从宁芳怀里挣脱开来,直接扑到通宝身上,死死抱着刚救了他的狗狗身上,任凭被人拳打脚踢也决不松手。 “不许你们动我家的狗,走开,走开!” 安哥儿他们兄妹几个也冲了出来,“不许打我弟弟,放开我家的狗!” “你们走开,走开!” 程岳虽是把通宝送给了宁芳,可小孩子谁不喜欢猫猫狗狗? 自通宝来了宁家,几个孩子每天都要抽空陪它玩一会儿。就算通宝只认宁芳为主,但跟几个小主子都是极为亲近的,否则刚才也不会那样勇敢的冲去救顺哥儿了。 宁怀璧在一旁看得目眦欲裂!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说动手就动手?还是对几个小孩子和一条没成年的狗! “住手,全都住手!” 宁怀璧也直接冲了过去,他一个当爹的,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家儿女么? 前院喧哗,在后头休息的家丁保镖们也都听到了,纷纷赶了出来。别说家丁赶紧帮忙,那几个保镖也迅速出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啊,就算明知对方可能大有来头,先得先把大小雇主救出来再说。 于是双方立即陷入混战,而此时听到动静的夏珍珍也赶了出来。看丈夫都不顾斯文的跟人打了起来,她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捡了根烧火棍就去帮忙。 辛姨娘也悄悄摸过来了,不过看打得一片混乱,她是不敢上前的,反而推一把身边的紫烟,“快,去把顺哥儿抱过来!” 紫烟眼见小主子在混战中确实危险,咬牙冲进战局,瞅空把顺哥儿抱了出来,顺手还把宁茵给拉了出来。 旁边有忠心的下人看了,顿时醒悟,跟着照做,很快就把宁芸安哥儿都抱了出来。 谁知那位宜华公主眼尖瞥见,冷哼一声,忽地长鞭一甩,直接缠住夏珍珍的脖子,把人拖了过来。 “都给我住手!” 第291章底牌 夏珍珍虽然加入战局,可真没想过要防备女眷,尤其还是个小姑娘。 就算提着棍子打人,她也不会打人要害,只会打人手脚,还只打那些攻击她丈夫孩子的人。 这会子给人拖得直摔到地上,脖子上缠得她气都喘不上来,她方知道,这世上原来有些小姑娘的心,竟是比冰雪还冷,比石头还硬的。 看妻子被擒,宁怀璧只能束手就擒,“公主,你到底想要怎样?” 同样束手就擒的,还有宁芳,“放开我娘,快放开我娘!” 方才也有下人想拉开她的,尤其是赵丰年。但围攻宁芳的人竟是特别多,他几次都没冲进去,反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有保镖护着,只怕宁芳此刻脸上都要挂彩了。 可此刻宁家人包括保镖们都停了手,那位美貌的宜华公主却并不发话,反放纵自己手下拳打脚踢,把宁家人都打得鼻青脸肿,才略松一松手中鞭子,让夏珍珍喘了口气。 “我说了,你家的狗伤了我的马,是它死还是你娘死,你选一个吧!” 看着已经被侍卫们制住的通宝,宁芳眼泪直掉,她忽地跪了下来。 “公主,就算是我家的狗有错,可您的马并无大碍,不是吗?如果您不高兴,我们再赔钱,或者再赔您一匹马,十匹?好吗?” “芳儿,起来,别!别……” 夏珍珍想说,不要求她,这个女人随便就能对人下杀手,这种冷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打动? 果然,宜华公主鞭子一紧,制止住夏珍珍说话,冷笑望向跪在雪地里的女孩,“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给她一把匕首,既然是你养的狗,你就去结果了它!” “不!”被制住的宁怀璧,血红着眼睛大吼,“公主殿下,您身份贵重,我们冒犯了您,确实有罪。但要治罪,也应该交由京城府尹或大理寺审问定罪吧?您这样私设公堂,让有心人看见,若说公主挟私报复,损了皇上英名,该当如何呢?” 白敏中也想站出来劝解,可才说了一句“公主殿下”,便被宜华公主指着鼻子制止了。 “我方才饶她不死已经是给你家主子面子了,不过是为了一个畜生,你当真能替三公子做这个主么?” 白敏中铁青着脸,闭嘴了。 然后宜华公主看向宁怀璧,“我不过要你女儿去杀你家的一条狗,怎么就挟私报复,损我父皇英名了?难道你的女儿纵容一个畜生冲撞了我,还有理了吗?宁大人,我知道你是进士,书读得好,官做得也不错,所以父皇才千里迢迢把你召进京城。可你这一来就乱给一位公主扣帽子,你就是怎么忠君报国的吗?” 宁怀璧脊背一寒,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生长于世上最尊荣富贵也最冷酷无情的帝王家。只怕生来最擅长的就是以势欺人,颠倒黑白。 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可她却能说成是宁家的错。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宁家甚至不能有任何的反驳。 这就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蓦地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悲凉,这一刻,宁怀璧甚至不知道自己十年寒窗,考取功名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辅佐一位会纵容女儿,任意欺辱他妻女的君王吗?那他所谓的满腔抱负,想要建功立业,为社稷黎民做些实事的壮志雄心,岂不全是一场笑话? “请公主不要难为臣的女儿,把刀给我!” 就算心中已被这位年轻骄横的公主伤得鲜血淋漓,但宁怀璧还是做出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如果伤害无可避免,他还是希望能替他的女儿承担一些。 让女儿亲手杀自己养大的狗,这太残忍了。可宜华公主却连这样卑微的的机会也不给他。 “我怎么为难她了?我这是在教她呢。做人就跟做狗一样,都得学会安分,若是不安分,便是费尽心机送进宫里头,只怕也是落不到好的。宁二姑娘,你快着些吧。” 说着话,一柄匕首已经扔到了宁芳的面前。 就算她话里有话,可此时宁芳已经听不到了,只有眼前的匕首和绑到她面前的忠犬。 倒是宁怀璧听出不妥,“公主殿下何出此言?我们家什么时候有人进了宫?” 难道这是得罪宜华公主的原因吗?那会不会是个误会? 宁怀璧甚至在想,难道是宁氏的同族? 可金陵是再不会有人的,但曾听家中长辈提起,宁氏原先在蜀中还有一支。可朝廷又未选秀,怎么可能有人入宫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宜华公主也没那个兴致给他答疑,还以为他是故意替女儿拖延时间,想岔开话题,只是冷笑,“你自家做的好事,自家知道!这样拖拖拉拉,有意思么?” 宁怀璧无法,此时看向女儿,却见宁芳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獒犬最为忠贞,一旦认主,便是宁芳手上拿着刀子,它也依旧温驯的舔着她的手,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可宁怀璧只觉嗓子眼发咸,嘴里发苦,眼泪默默的往心里掉。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让他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上一回,是得知女儿被魏国公府逼婚,母亲被气得吐血下跪那一次。 而这一次,还是同样的境遇,一样的仗势欺人。 只不过上回欺侮他家的,是永泰帝的心腹奴仆,而这一回,是他的亲生女儿。 宁怀璧心里开始有个隐隐的念头,他知道很危险,可就是扼制不住的在心中不断冒头。 如果……如果…… “我做不到,你杀了我吧!”宁芳哭着扔下匕首,把通宝紧紧抱在了怀里,“子不教父之过,畜生不好,自然是主子的过错。公主殿下爱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吧!” 她是真豁出去了。 但她也聪明的看透了一点,这位宜华公主并不敢当真杀了夏珍珍。 她还没那么大胆子,否则她不会在回答宁怀璧的话时,尽量让自己占住“理”了。 所以现在危险的,只有她而已。 只不知道原因到底为何。怪不得汤颢说,她成年前会有凶险,如果真应在这件事上,那宁芳也无话可说。 通宝就算只是一条狗,也是一个小生灵,况且还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生灵。 宁芳知道,如果她这一刀下去,就算是被逼的,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安乐。倒不如拼死博一把,看看这位宜华公主的底牌,或者说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292章入宫 宁芳这样放手一博,宜华公主反倒无计可施了。 就算宁芳冒犯了她,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人。让她去杀自己的狗,只为了出她心中一口怨气而已。这会子宁芳抱着自家的狗,表示要同生共死了,她倒是不怎么该怎么办了。但若以她公主之尊,都不能处置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小臣之女,那又岂非太过憋屈? “既然如此,那本宫宽宏大量,允你入宫服侍本宫,以作惩戒了。不过你也别担心,待到年限,本宫允你出宫发嫁便是。” “不!” “不行!” 同时叫嚷出来的,是宁怀璧和夏珍珍。 因宜华公主分神说话,手上鞭子便不觉松了,给夏珍珍寻到机会挣脱。 却是不逃,反直挺挺戳到她的跟前,“臣妇不知道我女儿哪里得罪公主了,但若她有错,全是我这个当娘的教导无方,请责罚臣妇好了!” 宁怀璧也道,“从来只有罪臣之女才会充入宫廷奴婢,臣不知身犯何罪,竟连累女儿遭此惩戒。就算有错,还得请大理寺定夺,否则恕臣不能送女入宫!” 宜华公主讥诮道,“谁说让你女儿入宫为婢了?本宫抬举她,是让她入宫为女官呢。再说你们宁家又不止送了一个女孩入宫,这会子又假惺惺的装什么慈父慈母?万一她日后有机会飞上枝头,说不得你们还要感激我呢。” 她看向宁芳“丫头,你自己选吧。是跟我走,还是交出你的狗?这是本宫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你可想清楚!” 宁芳心一横,“好,我跟公主走,但请公主从此再不要为难我的爹娘家人!” “芳儿!” 宁四娘也撑着病体,赶过来了,她之前因服了药,昏昏沉沉的睡着。不料才一出来,竟是变了天。 宁芳望着祖母尽力一笑,可这笑容落在宁家人心头,犹如刀割一般。 “祖母,没事的,公主都说了,我是去做女官,又不是去做宫婢的,吃不着苦。” “算你识趣!”宜华公主挥手道了声,“带走!” 自有人上前,把宁芳带上了马。 苍茫雪地间,一行人快速离开。只留下呼号的寒风,和乌黑的马蹄脚印渐行渐远。 宁四娘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京城。 宜华公主今日出宫,原本是因闲得无聊,又听说永泰帝胃口不佳,所以特地冒雪出宫,想打两样野味解闷,还能在父皇面前邀宠。不意雪下得太大,一无所获,且口渴疲惫,才想到农庄来歇脚休息。 不料遇到传说中的宁芳,还抓了这丫头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把人带走,不禁十分得意。精神抖擞的打马回京,交待一声,“今日之事,谁也不许泄露,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然后提着两只下人买来的野鸡,去永泰帝跟前邀宠卖乖了。至于宁芳,只要把这丫头扣在手上,不怕没人上门找她。 宜华公主唇边的冷笑里,隐约含着一股古怪的媚意。 夜已深。 英王府书房里,程家兄弟三个,正围着火炉说着私房话。 “……再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帝王,说什么选宫中女官,不就是想选些年轻漂亮的官家女子替他生儿子?偏又舍不得担个选秀的名声,真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说这话的,不是性如烈火的程家大爷程峰,而是温和厚道的二爷程岭,可见此事在人心中的恶评了。 大夫人孟氏正要端着三盏参茶送进去,就听自家丈夫也接了话。 “这话也就在家说说罢了,出去还是少提。如今多少根基不稳的人家削尖脑袋想送女儿进宫,去换一个锦绣前程。万一将来真有大造化的,也未可知。” “若早十年尚可一说,如今……”程三公子摇了摇头,做了总结。 众人一时不语,但心中俱是明白。 皇上这也是被逼急了。 永泰帝当年是从数十位兄弟中厮杀出一条血路,才登上的九五至尊。而他在位二十余年,皆是这么培养接班人的。 可未曾想到的是,他的儿子却不比当年叔伯们强悍。打小鼓励他们明争暗斗的结果,是斗得稍有些苗头的皇子们皆英年早逝,如今剩下几个皇子又皆是安分守己,资质平常的。 从前永泰帝雄心壮志,全不当一回事,只想着这些大的不好,他再生便是。谁知这七八年来,宫中竟是再也没有生出过皇子,便是生出来,养不了几岁也纷纷夭折了。还都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体弱多病。 太医不敢把责任往皇上头上推,只能说是母体孱弱。 于是皇上就动起了心思,想寻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生养。 可便是生养出来,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能扶植到孩子平安长大,继承大统么?若不能,幼主登基,对任何一个王朝来说,本身就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永泰帝显然顾不了这么多。 略将那意思透露下去,便有想攀龙附凤的人家送了女孩儿入宫。 若是自己情愿倒还好些,最可怜的是许多在家族中不受宠的女孩,白白给拿来当了棋子。而有些不甘心的女孩,想抗争,就唯有一死了。 就这么几月工夫,京中已有好几户人家的女孩莫名“暴毙”。 孟大夫人心中微叹,装着没听到,把参茶端进来换了话题,“今儿大雪,宁家恐怕进不得城,明儿无论如何能入京了吧?也不知又给咱们带了什么好吃的。说真的,许久不见,我还挺想的。” 兄弟几个皆面容一松,露出笑意。 “也是。听说二姐儿两个妹妹都很能干了,到时咱们可有口福了。” “我倒想会一会他家小子,听说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只咱们北方这会子湖都冻上了,也不能带他们划船钓鱼。” “那不还能凿冰捞鱼,坐冰船么?小时候大哥你还带我玩过,只差点掉进冰窟窿里,可把爹娘吓坏了,后来还狠狠打了咱俩一顿。” “哎,这一晃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只怕库房还收着咱们小时候玩过的冰船呢。只三郎你自小体弱,哥哥们也不敢拿出来,明儿倒是打发人找找。那宁家住的院子,收拾好了没?” 孟大夫人嗔了丈夫一眼,“还用你说啊,早收拾好了。只弟妹不放心,怕这么大雪,哪间屋子没烧暖和,人家南方来的不习惯,刚又带人去查看了。” 程峰道,“他家孩子多,年纪又都不大,是要当心些。” 孟大夫人点头,“可不就是想着这个?咱家这么多年,难得来些亲戚,到时三郎你可记得开口,把他们留下一起过年,好生热闹下才好。” 程三公子微微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就见小厮石青带着脸色青紫的白敏中过来了。 程岳当即面色一凝,“出了何事?” 白敏中冻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宁,宁大人一家已经在门外了。二,二姐儿,给宜华公主带强进宫了!” 程家人一惊,俱都迎了出去。 凛冽寒风中,宁家老老小小虽冻得唇青脸白,但一双双眼,却是雪亮。 在宁四娘晕倒被救醒之后,宁家人便在她的坚持之下,冒着重又下起的鹅毛大雪,赶往京城。 饭不吃了没关系,水不喝了没关系,但亲人丢了,却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就算对方是公主,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们也要尽自己全力。 此时,全靠儿子搀扶,才勉强站着的宁四娘见着程家人出来,心中一酸,还未张口,眼泪便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来不及寒喧,她先给人跪下了。 程岳一惊,赶紧上前搀扶,“表姐你这是作甚?” 宁四娘泪如雨下,“我知道这要难为你了,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宁家不能把两个女孩儿都扔进那不见人的深宫里,不闻不问呀!” 在丢了宁芳之后,他们才从吞吞吐吐的白敏中口中得知。宁怀瑜,他,他竟是把宁萱也送进皇宫换了官! 第293章脸皮 皇宫。 宁芳被宜华公主带进来之后,倒没有难为她,而是把她扔给管事姑姑,说要“看管好她!” 宁芳很乖巧,等着公主和管事姑姑训斥一番都走了,她才从手上褪下一只七宝玲珑小银镯,递给那看管她的宫女。 “因出门在外,也没戴什么好首饰,这镯子不怎么值钱,倒是上头的镶的几颗珠子不错,就送姐姐吧。” 那宫女颇有些意动,却慑于宜华公主威严,不敢伸手去拿,只道,“你不要妄想了,公主亲把你抓回来,你就再也跑不掉的。” 宁芳一笑,“姐姐可是说笑了,我头回进宫,一个人也不认得,你便放了我,我往哪儿跑去?曾听爹爹说,这宫中四处全是禁地,若乱走动,是会格杀勿论的,我又没活得不耐烦,可不想寻死。” 宫女听得有几分意外,“你爹爹竟也进过宫?” 宁芳道,“我爹爹是正经的进士,这回被皇上召回来当官的。只今儿在进京路上,我的狗不小心冲撞了公主,公主才把我带回来说要做女官的。” 宫女再看她还未长成的身形一眼,目光中便带着几分怜惜,“你年纪也太小了。” 宁芳听着有些古怪,又不好打听,便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笑道,“可不是?兴许皇上见我太小,罚罚我爹,便放我回家了,这几日便劳烦姐姐照顾我了。方才我听她们叫你宝鹊,我有个丫头,叫喜鹊来着,倒跟姐姐有缘。” 可那叫宝鹊的宫女却不是这么好套近乎的,就算宁芳赔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也不肯接她递过来的银镯,只道,“只要你乖巧听话,我是不会难为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那里头的铺位是空的,你晚上便睡那儿吧。这会子宫中已过了饭点,你要吃的是没有的。热水桌上有,我给你个杯子,自己倒着喝。” 北方屋子没有床,只垒了一个长条土炕。炕头微有些暖意的地方,自是被宝鹊占了。另在炕尾,放着一卷被褥,倒叠得整整齐齐。 宁芳谢过,倒了杯热水喝了。 可摸摸自己要睡的那头,炕下冷硬,被褥又薄,不知多久没人用过,带着一股味道不说,且并保暖。这样睡一晚,非生病不可。宁芳想想,还是厚颜请宝鹊给自己弄床被子来。 “我也知道麻烦姐姐了,可我毕竟是公主领进来的人,万一回头公主要叫我了,我却病着,岂不误事?到时还平白连累姐姐。姐姐既不愿要我的镯子,那我这里还有点银子,只太少了些,才一两多,我方才都没好意思拿出来。如今给姐姐,请姐姐再莫推辞了。” 宝鹊原本挺不高兴,嫌宁芳事多,可听她这么一说,却又有些回心转意。 尤其宁芳又拿了银子出来,虽然不比她手上镯子值钱,但在宫中,银钱倒是比镯子更好用些。于是装作十分勉强的样子,接了她的银子,转头果然给她寻了床厚厚的旧被子来。 “被子虽是旧的,胜在还算暖和,你再闹我也没有了。这儿还有两块糕,你不嫌弃就凑合吃吧。” 能到这样小宫女手中的东西,自不是好物。要是平日,宁芳定不会吃那样粗糙糕点,可如今她身在逆境,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也不挑剔,只把那冷硬的糕点捧在手心捂得微温,就着热水一口一口仔细咽了。然后再不多话,乖巧的上床睡觉。不一时,还当真睡着了。 宝鹊倒啧嘈稀奇起来。 她进宫也有些年头了,要说聪明伶俐的,也不是没见过。却从没见过象宁芳这样随遇而安的,脸皮也厚。 瞧着说话行事,倒象个大家小姐,可该对她这样的小宫女赔笑脸的时候,竟是半点架子没有。这样的人若是一朝发迹,怕也是不得了吧? 宝鹊存了几分敬畏之心,便决意明日对宁芳的态度可要和缓一些。 她的心事宁芳不知,因早早睡了,又没正经吃饭,宁芳睡到半夜,便给饿醒了。初一睁眼,还有些四顾茫然,再想着白日里的经历,她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肚子又饿,身上又疼。 今日大闹一场,到底身上有些地方伤到了。开始不觉得,此刻睡了一觉,才觉出身上酸痛来,只不便脱衣查看。况且看了又如何? 连顿正经饭都没混上,这宫中人情淡薄,想来也无人会好心给她弄些伤药,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宁芳转头看了眼炕那头睡得正熟的宝鹊,默默想心事。 这会子,家里肯定是急疯了。 唯一可求的,也只有英王府了。但能不能救她出去,宁芳还当真不敢抱太大希望。 从今日的交锋中,宁芳也看出来了,宜华公主虽然是个骄纵之人,但并不是全无大脑。否则也不会在明明制住夏珍珍之后,却一直拿狗威胁自己,把她带回宫中了。 这样的人,做事必定有所打算。 她想把自己留在身边,所图为何? 宁芳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家怎么就得罪她了。看她望着自己那咬牙切齿的恨意,倒似抢了她心头宝似的,可她明明连京城也没来过,哪有这样本事? 还有她曾说起,宁家费尽心机把女孩子送进宫,那是谁呢? 宁芳真是想不出来。 不过她既决意入宫,便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记得从前曾听那万大有说过,宫中女官是有定数的。如果不被皇上宠幸,多半到了一定年龄就能被放出宫中。但如果有特别被器重的,在宫中做到老死的也为数不少。 宁芳心说自己活不活得到十五都是个问题,那么长远的问题她就暂时别去想了。 不管宜华公主是怎么看宁家不顺眼,但对于这样的金枝玉叶,是一定要送个人给她出气的。既然她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宁芳忍一忍也就算了。 否则就凭她的身份,若心怀不满,成天想方设法给宁家穿小鞋,那宁怀璧的官还要不要做?宁家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至于脸皮,那是什么,能吃还是能喝? 就算皮相已经教养成了大家闺秀,但宁芳骨子里还带着后世的记忆,她还是那个丧了双亲,依旧开朗顽强的小家碧玉,可没什么拉不下脸的。 所以宁芳当真是抱着做出气筒的念头进宫的,而且她深信,就算家里最后无法营救她出宫,但绝不会眼睁睁看她陷入宫中而坐视不理。 尤其三舅公那样一个聪明人,绝对会想到法子照应她的。 照应…… 呀!宁芳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怎么忘了一个人? 第294章卖女 要不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才睡热的被窝,宁芳惊喜得差点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在宫中是举目无亲,可万大有可是混了一辈子啊! 走前万公公还特意拜托她给京城带了些东西,是要送给谁来着? 对了! 是繁英殿的文鸳姑姑。 当时万大有还特意说了,宁家虽无缘进宫,但每逢初一十五,宫中凡有些体面的宫女太监皆可轮流休假,从宫里出来逛两个时辰,透口气。 若有宫人家眷要带东西送信,也多半等在此处。只要报上名号,给几个赏钱,那些宫女太监除非是结了仇,否则多半会做个顺手人情。 想想万大有既然能混到金陵当镇守太监,他交好的人,必也不是泛泛之辈。要是能伺机找着这位文鸳姑姑,只怕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只是要怎么找,又不给人家惹麻烦,还得琢磨琢磨。但总归知道自己不是孤立无助,一向心宽的宁二姑娘立即心思大定。 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好应付明日之事,不意却忽地听到一声女子尖叫。 “死人了!有人投湖了啊!” 这大半夜的,就算是住了上千人的皇宫,冷不丁的来这么一嗓子也是够吓人的。 叫嚷之人应该离宁芳住的地方挺近,反正连睡着的宝鹊也一并惊醒了。然后宁芳就见宝鹊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爬了起来,点灯穿衣。走前一边挽头发,还不忘嘱咐同样坐起来的宁芳。 “你在屋里老实呆着,别想着乱跑,我就在门口看看!” 此时叫宁芳乱跑,她还不愿跑呢! 若是四下无人也就罢了,如今叫嚷起来,外头灯火都不知亮起了多少,巡夜的侍卫太监也都赶过来了,此时跑出去,那才是自投罗网。 宁芳进宫虽没看仔细,但有一点却看得分明。宫中为防奸细,素喜阔朗,除了御花园,别处宫室都没有高大树木,藏人都没法藏,能跑到哪儿去?再说宫里出事就没有简单的,她躲还来不及,凑上去干嘛? 可宝鹊出去了没一会儿,却又领着几个小太监回来了。 小太监手里还抬着个女子,浑身湿透,昏昏沉沉,显然是方才投湖的女子。 一个掌事姑姑抱怨着跟进来,“她们繁英殿出的事,凭什么送到我们春锦殿来?这大半夜的,真是晦气!” 繁英殿?文鸳姑姑所在的繁英殿么? 宁芳听得心中微微一动,却并不露声色。 此时另一个管事太监道,“行了,我的姑奶奶,您就权当积点德吧。谁叫你们离得近呢?这大冷儿的天,先看看人还有没有得救。若没得救,我们也好早些报上去。哎,这大年下的,真是不让人安心!” 说话间,那女子已给抬到炕上。 因要给她擦洗换衣,小太监们俱都退下,宁芳这才得以悄悄打量。可这一打量,她全身血液却猛地冲到了头顶! “姐姐?大姐姐怎么是你!” 宁芳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遇到了宁萱。 英王府里。 宁四娘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她流着眼泪道,“万万没想到,我竟是养出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儿子!虎毒不食子啊,他是怎么狠得下心,把萱儿送进宫的?” 程岳,沉默了,有些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讲。 虽说他对宁怀瑜和南湘儿一向淡淡的,也没允他们住进府里,却不是当真打算撒手不管了。只是据他观察,只怕自己提些符合他们条件的夫婿官位,这甥舅俩都不会满足。倒不如等他们多碰些壁,知道降低要求再提。 谁知永泰帝忽地动起再纳后宫,诞育子嗣的心思。 当然,因他年纪已大,为说得好听,起初皇上并未直言是自己想讨小老婆,而是说看到皇室子孙不旺,颇为忧心。 因几位皇孙正值婚龄,于是京城就开始风传,莫不是皇上想为皇孙纳妃? 于是,这甥舅俩立即动起了心思。 南湘儿原就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又有美貌又有才情,却求嫁不顺,早憋了一肚子闷气。若能嫁给皇孙,做个皇子妃,岂不比嫁与官宦子弟为妻更加体面? 而宁怀瑜的跑官之路也处处受阻,若能助外甥女飞上枝头,他岂不是也能受益?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开始四处抛头露脸,上下钻营。 而永泰帝身为一国之君,他要挑小老婆,也不是随随便便拉个女人就能上得了他的龙床的,也派了些人在贵族聚会上暗中打量。 门第太高,牵扯太复杂的不要,过于出众,备受瞩目的他也不要。这左挑右拣的,南湘儿还当真被人相中,觉得这女孩相貌不错,家世不轻不重,虽然读了书却又不够聪明,属于极好掌控的那种,应该很是符合皇上的要求,就悄悄派人去给宁怀瑜透了那么点意思。 要说永泰帝这一把年纪,还不至于玩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把戏,所以在宁怀瑜接到消息时,便知道他们误会了。 皇上并不是给孙子们找孙媳妇,他是给自己找小老婆呢! 这么一听,南湘儿是绝对不干了。 就算是九五之尊,那也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儿了,她再怎么想要荣华富贵,也不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嫁个老头子去。可她都已经表现得这么突出了,此时再说不去,又会不会触怒帝王? 南湘儿那会子当真是骑虎容易下虎难,急得几乎疯掉。谁知宁怀瑜眼珠子一转,却满口应下此事,转头便让南湘儿装病,然后把大女儿宁萱给送进宫了。 横竖都是自家女孩,宁萱单论容貌,并不差南湘儿多少。只能说春兰秋菊,各有擅场。 况且宁萱到底姓宁,是他的亲生女儿,送给皇上,岂不比送外甥女显得更有心意? 果然,他一送上宁萱,皇上顿时龙心大悦。得知宁怀瑜进京是前来求官的,当即说一句忠心可嘉,令吏部去办了。 既有皇上的金口玉言,吏部还不知道怎么办么? 即刻如宁怀瑜所求,把他补到太原府,前任上司那位蔡大人手下去了。离京城既近,宁怀瑜还从前的从七品,晋升了半品,补了个正七品的推官。 宁怀瑜喜不自胜。 本是打算趁胜追击,借着自己升官,给南湘儿寻个好婆家再走。谁知忽地听说皇上要召宁怀璧来京为官,还下了恩旨允他奉母前行。 宁怀瑜知道,这事要是给宁四娘知道,定与他没完。为免争执,落下不孝之名,他即刻收拾东西,竟是赶在宁四娘进京之前,以一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然后“尽忠职守”的带着南湘儿和梅氏,火速上任去了。 只在程家借住的别院里,留下了宁萱的生母,欲哭无泪的春姨娘。 第295章无耻 宁四娘本就是怕宁怀瑜会拿宁萱的亲事做交易,才特意逼儿子走前立下誓言,又让春姨娘这个亲娘跟着上京来的。谁料还是防不胜防,春姨娘这些天,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 “若是旁人家,奴婢就是一头撞死,也不让人带走大姐儿,可那是皇家,是皇家啊!把姐儿带走的那天,大奶奶说她不舒服,要奴婢陪着去看大夫,只说去去就回。谁知回来时,回来时宫里就来人了……” 春姨娘满面泪痕,从怀中掏出两片被折断的长指甲,颤着身子递出来。 “这是姐儿被强带走时,扒着门缝生生拗断的。太太去看,那门框上还有两个血指印,全是姐儿留下的啊!” 宁家人听了,无不潸然泪下。 孟大夫人心里也很是难过,并且自责,“这件事,是我们没照看到。” 可自家人要造孽,关别人什么事? 所以宁怀璧道,“此事与府上无关,兄长既铁了心要拿儿女换前程,便没有这桩,也有旁的。要说当初,就不该让他带着大姐儿上京!” 虽说宁萱不是他女儿,平素也不怎么亲近,可到底也是他的亲侄女儿啊!但凡有半点人性,哪个长辈容得了这种事?况且家里出了这样一个卖女求荣的爹,就算是攀上龙附上凤了,宁家又有什么光彩? 所以宁怀璧是极不赞同兄长此番举动的,明面上看,确实是捞到实惠,可从长远里说,却是落下一辈子的把柄。 为官者,甭管是不是装,但首先讲究的便是立身要正。靠女儿这种裙带关系走的仕途,绝非正道,也历来为官场同僚看不起。 除非宁萱洪福齐天,做了皇后,乃至皇太后,否则宁怀瑜这辈子的前程,也就这样了。 但此事已经发生,宁怀璧再痛心惋惜也无计可施,便只问有用的,“是否因为萱儿之事,得罪了宜华公主?” 在赶来京城的路上,宁怀璧就已经听白敏中说起兄长卖女那令人难以启齿之事。 虽然愤怒,但他也冷静的分析过。宁萱刚入宫,就算受宠,但也不可能动摇到一位公主的利益,那么是不是侄女入宫这件事本身,就触怒了宜华公主?所以她才这么针对宁家,一定要掳走宁芳? 但这件事,程岳却无法,或者说不知该怎么给他一个回答。 谢二夫人此时正好进来,打断了话题,“孩子们都已经安顿好了,你们也累了,要不要先歇歇,吃点东西?” 宁四娘是真不想歇,两个孙女儿落进深宫,生死不知,让她怎么还歇得住? 但刚听梆子都敲过三下,三更天都过了,他们自家可以不睡,怎好拖累人家? 所以宁四娘主动拉着夏珍珍站了起来,“说得也是,咱们先歇着吧,今日也真是劳烦你们了。怎么说,也得等到天亮再说。” 就这么半日工夫,夏珍珍嘴上就急出三个大燎泡,半日水米未曾沾牙,但婆婆这么一说,她就乖顺的扶着婆婆起来,还给人道谢。 “劳舅舅舅母们操心了。” 谢二夫人忍不住怜惜的拍了拍她,她虽没做过母亲,却很能理解夏珍珍的心情。若她有个儿女被人夺走,只怕她此刻都是要发疯的。 但在宁家人要离开之前,程岳却给了他们一句话,“此事,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宁怀璧一惊,“表舅何出此言?” 明明不关他的事,为何要他给他们家交待? 可程岳却不欲多言,只道,“回去歇着吧。” 然后,他背着手离开了。 以他的身份,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况且,有他这句话,看着他那样不动如山的身影,不知为何,就是能给人以莫大的信心。让人期待并且相信,他说的交待,就一定能解决。 所以宁四娘带着儿子媳妇都去歇着了。 只是在安置好了她们之后,谢二夫人才咬牙切齿跟大嫂低语,“那样不顾人伦的混账东西,怎不叫她天打雷劈!” 孟大夫人难得在弟妹面前低斥,“噤声!这种话,不要让我再听到第二次!” 谢二夫人咬牙忍了。 否则这话要怎么说? 宜华公主竟会对有着血缘关系的程岳,怀着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那个小贱人发花痴,却生生连累了宁芳。 简直,简直无耻! 虽不明所以,可回了房的宁家人,又有几人能真睡得安稳? 奕秋把宁芸明日要穿的衣裳鞋子都放在熏笼上烘着了,又端着碗红枣桂圆小米汤温在暖壶里,备着宁芸夜里口渴了想喝,这才回到房间准备歇息。 姐儿年纪尚小,茶水喝多了难免伤脾胃,更兼今日大闹一场,受了惊吓,是以奕秋才特意备的定惊安神的小米汤。如今宁四娘既把宁芸交给她照管,她就要当作亲生的来用心。 走前正想去给宁芸掖掖被角,谁知宁芸似是忽地发了恶梦,整个小人儿惊恐之极,眼角还不住淌出泪来。 奕秋赶紧将她拍醒,“姐儿,姐儿不怕!姨娘在呢,不怕不怕!” 宁芸渐渐清醒,待看清是熟悉的人在抱着她,忽地紧紧回抱着奕秋低泣,“姨娘,我好怕,我刚才梦到爹爹要把我卖掉……” 宁萱的事瞒不了人,全家都已知道。 宁芸也有十岁,并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了,也知道宫中是怎样可怕的去处,况且姐姐去了连个名份都没有,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奕秋也红了眼,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姐儿放心,咱们好好跟着太太,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落到那般田地的。” “可,可祖母不也一样疼爱大姐姐?还逼着爹走前发过誓。他都发誓了!不也没用?” 奕秋原本不忍心的话,突然就狠心说了出来,“那姐儿说,大姐儿遇到这事,是谁造成的?” “自然是爹爹……”宁芸虽小,却又不傻,低低又补了一句,“还有母亲。” 如果不是梅氏一味懦弱顺从,宁萱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到底不是亲生的,除了面子上的情份,梅氏待她们甚至都不如夏珍珍这个婶娘! 奕秋却冷哼一声,“还有春姨娘。还有,大姐儿她自己!” 第296章投湖 宁芸再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话来,惊愕不已。 却见奕秋凄苦道,“姐儿应该也知道,当初我是被大奶奶硬灌了不能生育的药,绝了子嗣的。事后,我也掉了无数眼泪,可有用吗?半点都没有。若我当时耍个心机,躲了那碗药,或者干脆闹到太太跟前,大爷大奶奶又能拿我怎么办呢?打死我?不可能的。到底喝药的是我自己,所以也怪不得旁人。” 宁芸沉默着,但心中震动却非同小可。却见奕秋并没有流下眼泪,而是倔强的说了下去。 “所以从此,我就想明白这个道理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又有何用?但若你自己低了头,就别怪人家要欺上来。咱们大爷大奶奶是个怎样的人,家里就没有不清楚的。否则大哥儿何以不肯上京?不就是怕受不住大爷大奶奶的拿捏? 太太特意让春姨娘跟来,就是不放心大爷大奶奶,让她多少护着大姐儿些,可她呢?还是给大奶奶几句话就哄走了。这是她的失职,这会子再哭,又有什么用?至于大姐儿,可怜归可怜,可她当时若能刚强些,宁肯一头撞死也不进京,大爷又有什么法子? 就象二姐儿,今儿的事是姐儿亲眼看见的。那公主要她杀通宝时,她不也宁死不肯么?那公主又能怎样?虽带走了她,可命不是保下了吗?只要保住了性命,以二姐儿的性子,必不至于落到大姐儿那般田地。” 奕秋再度看向宁芸,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所以,三姐儿,姨娘不怕跟你说几句诛心的话。爹娘兄弟再亲,可最后能护着自己的,只有你自己。以后无论大爷大奶奶在你面前怎么装可怜,怎么拿大道理压你,拿好东西哄你,甚至拿棍子打你,你都永远永远不要信他们半个字!你只要好好跟着太太,若太太不在,就跟着二奶奶,若二奶奶也不在,你就死死跟着四姐儿,就不会上他们的当,被他们害了。否则,若落到大姐儿如今的下场,就是哭出一缸子眼泪,又有何用?” 这话太震憾了,宁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奕秋眼中那份诚恳而深刻的痛楚,却深深的印在她的脑海里。 奕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睡吧,我去给你绞个热帕子擦擦脸,再别哭了。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姐儿二姐儿都不在,你就是最大了。你要学着更加懂事,照顾弟妹,孝敬太太叔婶,知道吗?” 宁芸点头。 在奕秋笑笑想要离开时,宁芸忽地拉着她的衣角,沙哑着嗓子问,“今天公主带来的人欺负咱家时,你护着我也挨打了吧?伤得厉害不?给我看看。” 奕秋忙说没有,宁芸却道,“如今我小,姨娘你护着我,将来等我大了,也会护着你的。横竖咱俩一个没了姨娘,一个没了孩子,咱们人前没法说,人后我会拿你当我娘的。” 奕秋喉头一哽,差点落下泪来。 只怕又招宁芸哭,只哽咽着应了,待给宁芸擦了脸又抹了油,到底她自个儿回屋,躲被窝里哭了半宿。 她自然知道,宁四娘让她照看宁芸,表面上是为了宁芸,但实际却是让宁芸跟她结个善缘,将来好照看她的。 宁怀瑜梅氏显然统统靠不住,而她不能生育,将来难免无所依靠。虽然宁芸只是个女孩,迟早嫁出去,但若有一个肯惦记着她的养女,奕秋的日子无疑会好过许多。 想着从前自己还羡慕春姨娘,到底有个亲生女儿,终生有靠。如今奕秋倒是庆幸,自己也能平白得一个懂得感恩的乖女儿了。 此时,她也暗下决心,就算哪天宁怀瑜发了疯,要把宁芸也卖到皇家去,她绝不会象春姨娘那样,一时心软大意就犯下悔恨终生的大错。她就是拼死,也绝不会让他如愿! 而此时,在宫中投湖被救醒的宁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为了她据理力争。 “……什么叫做投湖自尽,我姐姐从不是那样想不开的人。再说如今天寒地冻,湖面上都结了冰,哪个寻死的这么蠢,要跑去投湖的?” 宁萱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真的就是犯了蠢。她忘了北方和她们南方的不同,冬天湖面是会结冰的。 她只粗略的瞟一眼,大概知道这边有个湖,就跑来自尽了。却不想湖边冰层薄,黑灯瞎火又看不清,只看着湖面上粼粼反着光,便怀抱着必死之心,跳了下去。却不想只撞碎冰层,摔倒在湖边,反惊动了巡夜的太监,很快将她捞了出来。 她心中一急,这才晕了过去。 只这会子冷不丁的见到宁芳,让宁萱几乎疑心自己已赴黄泉。 可那明亮跳动的温暖烛光里,是宁芳那样鲜活而朝气明丽的脸。 二妹妹她总是这样,就算当初被逼着嫁给魏国公府的傻子,就算汤颢说她可能活不长,她也总是这么仰着小脸,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晶晶亮着光,虎虎有生气。 宁萱欢喜的眼泪长流。 若自己死也就罢了,可她舍不得把二妹妹带走。 全家人都那么喜欢她,她若死了,二叔二婶,祖母弟妹们该有多伤心? 似是亲缘间的莫名感应,宁芳忽地看向她了,她眼里那样亮晶晶的目光顿时看了过来,“姐姐,大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宁萱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几乎模糊了双眼。 可二妹妹那双温暖的小手,却真真切切握住了她。 然后,她就听着她家二妹妹,神完气足的说,“姐姐,你才不是要去投湖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听说我也进宫了,想来看我,却走岔了道,才不小心跌进湖里的?” 宁萱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搞不清状况,却已听得一个略显刻薄太监的尖锐道,“得啦,宁二姑娘,您就别在这儿睁着眼睛说瞎话啦。别说宁书女不可能知道你进了宫,就算是知道了,有这么大半夜的跑来探亲戚还探到湖里去的么?宁书女,你说是不是?” 宁萱心中一惊,脑子瞬间清明了三分。 是了! 她绝不能承认是因为不想侍奉皇上才去投的湖,宫人自残乃是重罪,更何况自杀了。她若承认自杀,就要连累莫名其妙出现在宫中,还替她撒谎的二妹妹了。 可她要怎么说呢? 难道说她是不小心掉进湖里的?这也太扯了。 宁萱一张脸,吓得更白了。 第297章奸诈 宁萱想死,只想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可这会子既然给人救活过来,她得怎么办?她首先想到的,不是保全自己,而是绝不能连累突然出现的妹妹。 而宁芳显然也想到这一层,才在看清投湖之人是宁萱时,千方百计加以歪曲。 可那太监却显然是个人精,又似是想拿捏宁家的错处,一口咬死了宁萱就是自寻短见,这让宁萱怎么应付? 姐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不由自主全都攥出了冷汗。 此时,就见管事姑姑挑帘进来,“得了,张德成,没见宁书女脸都吓白了么?只怕你现在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都答不出来。你这么逼她,她就是不想死,只怕也得去死一遭了。” 那叫张德成的太监顿时不高兴了,“这话可是怎么说的?莫非她投湖还想赖上我?” “宁书女既是我们繁英殿的人,出什么事自有我担着干系,赖不到您头上。” 这一位管事姑姑身后,又转出一位姑姑。约摸三十许人,眉目颇为娟秀,只脸上清清冷冷,不大随和。 而宁芳能感觉到,在看到她之后,宁萱明显瑟缩了一下。 张德成看着她,也似颇有几分忌惮,“既然文鸳姑姑都发了话,自然您说了算。若没事,我便走了。” 宁芳微怔,这位就是繁英殿的文鸳姑姑?跟和气生财的万大有相比,不大好相处啊。 只见这位文鸳姑姑却是叫一声“站住”,然后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张德成面前,“这钱算封口。若不够,只管说个数。总之宁书女今晚是失足落水,而非投湖。你知道我的脾气,若你收了我的钱又在外头说三道四,那少不得就要撕扯一番了。” 张德成打开银票看看上面的数目,眼神微闪,什么也不说把银票往袖子里一塞,带着小太监们走了。 然后那位文鸳姑姑又拿出一锭约摸十两的银子,塞到身边姑姑手里,“给你的没给他的多,但你这份人情我记着了。” 宁芳还从没见人贿赂都贿赂得这么理直气壮,不由得对这位文鸳姑姑又多了层新认识。 管事姑姑收了银子笑道,“他们毕竟帮忙捞了人,我们就借个屋子,算不得什么。行了,宝鹊,先到隔壁坐坐吧。有什么话,你们说。” 当屋子里只剩下三人时,文鸳姑姑只说了一句,“这钱我可不白给,你们宁家要还我。” 宁芳果断把手上那只七宝玲珑小银镯又了褪下来,“你拿去英王府,找我家人要。还有一份从金陵给你带来的东西,是我的丫鬟画眉收着在。” 文鸳看她一眼,却并不搭话,只接了镯子道,“我就在隔壁,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她什么也没多说,可宁芳却知,一盏茶的时间后,她就要带宁萱回去了。 既然宁书女并不是有意投湖,那么天亮之前,她一定要回到自己应该出现的地方。 宁萱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才喊一声“二妹妹”,宁芳便严肃的将她打断了。 “姐姐,咱们现在没时间哭。你得长话短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才能帮你想办法。” 宁萱勉强忍住眼泪,可这满腹委屈,让她从何说起? 宁芳干脆开始问了,“你怎么进的宫?她们方才叫你宁书女,那是什么意思?” 宁萱这才简略的把南湘儿如何招摇生事,宁怀瑜怎么李代桃僵,送自己进宫说了。至于她现在的封号书女,其实也就是宫中的一个称谓,并非正经封号,真正的封号得等她侍奉过皇上才会有。 宁萱性子有些绵软,十分的想诉苦,可每回她一露出这苗头,宁芳便迅速掐断,只问最要紧的问题。 “那你现在有没有侍奉过皇上?” 要是被皇上睡过,那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宁萱了,只能老死在宫中。 宁萱连忙用力摇头。 宁芳干脆利落的问,“为何?” 进宫已有几月,皇上又着急生儿子,怎么会不纳新嫔妃? 宁萱轻咬下唇,小声说,“我们进宫先学了好长时间规矩,本来前些天轮到我了,谁知,谁知我却来了癸水……昨儿刚刚干净,文鸳姑姑便说,这几天也要安排我去侍奉皇上了。所以我才……” 宁芳已经大致明白了,“那同你一道进宫还有几个书女?她们是不是都已侍奉了皇上?各得了什么封号?” 宁萱红着脸道,“还有四个,除了我,和一位生病的闵书女,其余三个都侍奉过了,如今皆封了采女……” 宁芳心思急转,“那繁英殿是什么所在?” 宁萱刚想解释,时间到了,文鸳姑姑挑帘进来冷声道,“繁英殿是掌管宫中女官,教导宫女嫔妃礼仪之所,而我是繁英殿的六品掌事女官。宁二姑娘,您还有问题么?” 宁芳心说怪道这位姑姑看起来冷若冰霜,跟教书先生差不多,原来竟是教规矩的。难怪宁萱看着她,就跟避猫老鼠似的,想必是在她手下吃了些苦头的。 不过宁芳是谁? 从小就是学堂的好榜样,先生们的得意门生。所以就算在这位文鸳姑姑堪比寒冰的冷眼中,她仍然面不改色的给这位姑姑行了一礼。 “那么请问姑姑,宜华公主将我请进宫来,说是要我做女官的,那么我是否也应该到姑姑那儿听候差遣呢?” 她,她居然还敢用个“请”字,还这么大喇喇的说出来?跟着文鸳进来的管事姑姑对宁二姑娘的厚脸皮也算是开了番眼界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既是公主把你请进来的,自该由公主安排。”管事姑姑说着这话,心里也着实没底。 宜华公主就这么随随便便掳人进宫,显然不是什么好勾当。可她身为公主手下,除了替她遮掩,还能怎么办? 却听文鸳一板一眼的答,“宫中要封女官,只有皇上皇后,太上皇和皇太后有权力下旨。但若是公主格外向皇上请旨,也是可以的。眼下你虽不归我管,但若公主要将收你进宫,论理是该先送到我那儿去学学规矩。” 宁芳心中一喜,这位姑姑还是提点了她的。 永泰帝都一把年纪了,太上皇和皇太后自然早仙逝了,她只提到皇上,那证明如今宫中也没有皇后,那就只有皇上有权力封女官。如果皇上不同意,那宜华公主要她进宫就是一句空话了。 就算皇上同意了,只要落到熟人手里,日子便也那么可怕了。 宁芳想通此处,马上道,“我姐姐方才说,她不过是想起夜方便,自己也不知怎地会走到湖边去的。姑姑既教导过她几日,想必知道她素性软糯,我怕她是人生地不熟的进了皇宫,冲撞了哪方神灵,还请姑姑费心周全一二。” 那管事姑姑一愣,忽地回过味来,简直想大骂这位宁二姑娘,非但厚脸皮,还十足奸诈! 第298章冲撞 宁萱为什么投湖? 自然是不想侍奉皇上,可有什么办法让她躲上一躲么? 有。 冲撞到神灵了。 宫中忌讳说邪祟,但真龙盘踞之所,必须得有神灵啊! 谁能说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宫里的湖泊池塘里,就没有被皇上龙威引来的奇花仙草呢? 而宁萱为什么会冲撞到,这理由也太简单了,可能是她无心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或者就是她的生辰八字不对,所以惹到了神灵,才让她大半夜里,稀里糊涂走到湖边,还掉了下去。 这种解释虽然是鬼话连篇,但无疑,是最讨宫中贵人喜欢的一种说辞。 宁萱又不傻。 她之前孤身入宫,万念俱灰只觉得人生没盼头了,才会做傻事,如今有妹妹在身边做她的定海神针,她心思一定,智商也拉回来不少。 “我平常睡觉都是安安稳稳的,只到了宫里,老要醒几个更次,之前和我住一间房的胡书女就老嫌我起夜,才搬走的。今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晚上又迷迷糊糊的醒了,醒了穿上衣服就迷迷糊糊的出去了……醒来,就到这儿了。我,我都忘了问,妹妹你怎么来的?家中祖母叔婶呢?” 宁芳趁空赶紧回了她两句,“看来你还不知道,爹被皇上召进京来做官了,除了大哥哥,全家都跟着来了。你别担心,家里都挺好。我是和宜华公主路上碰巧遇到,颇为投缘,她才请我来的。” 哦。宁萱也知后面那句明显不是真的,但是她也聪明的没有多问。知道祖母叔婶一家都来了,她的心里就安定了不少。 至于亲父嫡母? 在他们送她进宫时,宁萱已当他们死了。 听到宁芳连“投缘”的话都掰扯出来了,文鸳也不禁多看了这小丫头两眼。 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沉稳和机智,不得不说,是个人才。若再大上几岁,又有野心往上爬,倒是不容小觑。可如今这般连身量还未长开,又是被陛下骄纵的宜华公主“请”来,只怕际遇如何,还未可知。 所以文鸳也不欲久留,“若说完了,那便走吧。” 宁萱再不舍,也只得跟着她走了。 只走时,宁芳又狠掐了她的手心几下。多年姐妹,宁萱到底会意,顿时半真半假的装出一副魂不守舍,惊吓过度的模样,跟人走了。 二妹妹的借口再好不过,嗯,冲撞神灵,她才来的癸水,谁知是不是身子不洁之时,不小心冲撞了什么神灵? 回去她就默写佛经去! 二妹妹从前在家中常说,做戏就得做全套。 象安哥儿,老是装肚子疼不想做功课,想去玩船时,宁芳就总拿他爱吃的点心在他面前晃悠。安哥儿一忍不住,就得露馅,然后只得乖乖受罚。 于是宁萱想着,她既然“冲撞了神灵”,那也一定要有所忏悔才行。 拜有个信佛的祖母所赐,宁芳姐妹几人打小都抄过不少经书。 倒不是宁四娘有心罚她们,而是觉得女孩子抄抄经书,既能通些佛理,日后跟婆婆妯娌说不定能多点共同语言,也能平心静气,练练养气工夫。顺便,还把字给练了。 所以宁家几个女孩,就算整本经书背不下来,但让她们默写个几百字的经文,倒是俱都信手拈来。 回头文鸳见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除了给宁萱提供基本的笔墨纸砚之外,还给她提供了几本经书,以及抄经时宫人爱点的檀香。 宁萱越发勤奋,当真闭门抄写起经书。 而对外,则开始流传起宁书女不小心冲撞了什么,只怕短期内近不得皇上身边的说法。 至于宁芳,宁芳快把宜华公主给气死了! 宁芳自己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事实上,自把她掳入宫中,宜华公主根本就没有再见过她。 但是在前朝,却因为宁芳,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事情最早是由丢了女儿的宁怀璧引发的。 他既然入了京,哪怕丢了女儿,也要首先去吏部,向皇上报个到的。 结果他去是去了,手续也办了。等人家按惯例客气的问他一句,家眷如何安置,需不需要朝廷提供的廉租房,他不打自招的先哭了一场。 据目击者说,堂堂七尺男儿,当真是双眼通红,泪洒衣襟。可人家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又含糊着不说,只着急的问,何时得以陛见圣上? 论理,他这样的小官是很难有机会陛见的,但因为他是永泰帝亲自点名召进京城的官员,所以吏部会按流程奏于陛下。 但朝廷做事自有规程,国家大事那么多,皇上哪能说见就见? 所以宁怀璧必须排队。 这个没问题。宁怀璧问完,就走了。 没回家,而是在吏部不远的茶楼花了几文钱点了壶茶坐着。等喝完了这壶茶,便跑到吏部问一遍,问完也不讨人嫌,立即调头就走,再喝一壶茶再来打听。 若有人稍露出不耐之意,他即刻去问旁人。 总之就这么锲而不舍,去而复返。于是不到两日,整个吏部上下几乎都知道有个金陵来的宁大人,一天得往他们部里跑七八趟。 每趟问题就一个,何时能陛见圣上? 这显然是有急事啊! 可有什么急事你倒是说啊,你不说谁知道呢? 人都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你平铺直叙告诉人家什么事,他未必会放在心上,或者听了也就算了。可宁怀璧这明显一副有事,又死活不说的样子,算是把人的好奇心都给钩上来了。 然后有好事者便跑去打听。 便打听得宁家似是进京路上出了点事,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因为宁家如今借住进了亲戚英王府,那户人家,可是京城出了名的无人愿意招惹。 王府下人嘴巴又严,什么都问不出来。 就这么点消息,还是费了老鼻子劲,才从宁家一个出来抓药的下人嘴上打听到的。 那下人倒不是贪财被收买,而是抓药时遭了有心人搭讪。 “你买这么多药干什么?” 下人年轻,没甚心机就憨厚着答了,“家里主子病了。” “那也太多了吧?不会一家子全病倒了吧?” “可不就是全病倒了?尤其我家太太,唉,不说了。” “嘿,兄弟,别走啊,说几句听听,兴许我还能帮你介绍个好大夫呢?”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主子生的什么病?” “我家主子生的是心病。哎哟,我怎么说出来了?我家主子特意交待了的,不许跟人乱说,说了会获罪的!” 年轻下人懊恼着,跺足捶胸的走了。 有心人在他身上打听不到,便在药铺伙计那里打听。得知宁家抓的皆是平肝解郁,清热下火的药材,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了,定是宁家在上京路上出事了。 可那究竟是何事? 弄得小宁大人还一定要面见皇上才能说?越猜不着越想猜。 于是吏部中有那好事之人,干脆把宁怀璧的排队提前,让他在进京的第五日,便把他的事报到永泰帝跟前了。 第299章交锋 区区七品小县令,在进京第五日就能报到皇上跟前,这在吏部历史上,简直算是神速。 要说永泰帝虽然惦记着他的生子大计,却也更爱自己的江山社稷。 宁怀璧是他点名要用的人,当然记得。不仅记得,事实上,永泰帝对这个不卑不亢的青年进士的印象还很不错。听说他一心想见自己,便开了御口。 “那便让他随明日早朝,前来陛见。” 顺便把他的官职当众安排一下,再嘉奖几句,表示下皇恩浩荡,也正好勉励那些青年官员努力上进。再说他还格外开恩,允了他奉母进京呢。这样的天恩,得在众臣面前再提一提,让大家知道为皇上尽忠的人,也是有回报的。 要说永泰帝的算盘打得是很不错,可不想这位宁进士,一见面就给他放了个大招。 在走完正常流程,安排下官职之后,永泰帝正客气的问他奉母进京,是否一切安好,打算引众臣来拍拍龙屁之际,这位宁进士却伤心的落下了眼泪。 “小臣不敢欺瞒,自臣母进京,一直卧病在床,日渐消瘦,心中惦念孙女,寝夜难安。” 众臣一听,戏肉来了。 吏部那可是掌管官员升迁贬谪的敏感之地,又因成天官员来官员往的,也是消息散播最快的地方。基本上吏部知道有个心中有急事的小宁大人,那朝廷六部上下也都知道了。 甚至许多人还开始各种脑补,这宁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这位小宁大人如坐针毡? 此时终于听到正主开口问了,各位大人面上装得波澜不惊,实际上已经悄悄把耳朵竖了起来。 就听皇上很明白事理的代大家问道,“哦,那是为何?” 宁大人再叩首道,“圣上跟前,臣不敢欺瞒。入京前一日,小臣的大女儿被宜华公主带入宫中,说是要充当女官。可小臣至今也没接到圣谕,而小臣的大女儿年方十二,姿质蒲陋,如何能充当女官之职?臣母日日惶恐,夜不能寐,是以病下。” 哗! 群臣哗然。 而此时的永泰帝只庆幸今日乃是小朝会,而非初一十五那样的大朝会,否则只怕御史的口水当朝就要淹死他! 可就算如此,也有耿介的大臣早看不惯永泰帝暗地里借封女官,替自己纳美之事。此时一位御史台的周大人便站出来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上要挑选女官充实后宫,臣等无可厚非。但是否应该昭告天下,明示此事?若一国公主便能私自带臣女入宫,恐后宫将乱。若后宫乱,则天下危矣!” 随后数位大臣纷纷附议,大意都差不多。 就是皇上你要讨小老婆我们没意见,可能不能别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还假模假样的说什么纳宫中女官,搞这么块遮羞布有意思么? 须知女官的正经职责是整理文书,辅助后宫管理的。若皇上不睡,到了年龄求个恩典便能放出来。可若是这会子被皇上睡了,又没生出儿子来,难道就不册封人家了吗? 想想这段时间,就为了这身份不明的女官,有多少人家逼得女儿上了吊? 如果说清楚就是纳妃,也未必没有女孩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愿意来博一把前程的。可如今暧昧不明的弄个女官,哪家心里不犯个嘀咕? 皇上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是怕一把年纪说要选妃,会落个失德的名声,又想给自己弄些新鲜小老婆,所以才打起女官的主意。只要生了儿子一切好谈,不生儿子就继续做着糊涂女官。 可皇上您这么不见兔子不撒鹰,有考虑过大臣们的感受吗? 虽说母凭子贵,但也没个说,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送来白给你睡了,回头生不出一男半女,就连个小老婆的名份也挣不上,大臣家的女儿就那么不值钱吗? 还有,今天一个公主就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抢宁家的女儿,明天是不是就有皇子来抢张家的女儿,赵家的女儿? 唇亡齿寒,这是打所有的臣子的脸啊! 对于朝中的重臣们来说,想得就更多更深些。 皇上一把年纪还想生小儿子,证明对现有的皇子皇孙们都是不大满意的。 万一如今那些偷偷摸摸进宫的女官当中,真有福份能生下真龙天子,那岂非如今送女进宫的那些龌龊小官当中,日后会多出一个太后母家? 简直是一步登天,孰可忍孰不可忍! 而主幼臣强,是家族发展壮大的最好机会啊! 就算皇上顾忌他们家族势大,不愿取重臣家的嫡女,但谁家没有几门草鞋亲?只要能扶植跟自家有关联的女子进宫,做未来的太后,这岂非也是给自家立下一道不败的屏障? 但若是自家女子送不进去,也绝不能容许那些肮脏小人日后骑到他们头上! 于是乎,朝堂之上,不管怀揣着什么心思,但众臣难得有志一心的统一了思想。目的就一个: 要么正经选秀,要么不许碰女官! 臣子们一齐心,战斗力还是很强的,甚至连前朝狸猫换太子的典故都搬了出来。 如今一个公主都敢欺上瞒下的强抢臣女了,回头保不齐就有媚上之辈敢从民间弄几个美人送上来。到时什么阿猫阿狗都弄进了宫,谁还能保证天家血脉的纯净高贵? …… 永泰帝简直快被他闺女气疯了! 儿女都是债啊,宜华那死丫头干嘛非打着他的旗号弄个丫头进来?还根本就不报到他的跟前,显然不是送他的,弄得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被群臣发难,如今可怎么摆平? 好在永泰帝这三十多年的龙椅也不是白坐的,脸皮厚度绝对是练出来了。就算明明是自己干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还在那儿叹息。 爱卿你们误会了,朕可从没有借口选女官来当小老婆,朕为皇室子嗣不旺忧心,是想为皇孙选妃。而后宫诸如宜华公主这些不懂事的,见朕不甚开怀,才自作主张弄了人到他跟前。如今事情既然闹成这样,那就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 既然爱卿们都想选秀,那就选吧。不过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朕的皇孙们!朕可是不好女色的好皇上,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再娶有什么意思? 群臣一琢磨,赶紧山呼万岁,皇上英明! 并且表示,皇孙的妃子可以选,但皇上您龙精虎猛,也是可以选几朵解语花相伴的呀。重点是把那几个可能已经“误睡”的女官身份改过来,至于往后要不要选,就另说了。 永泰帝自然推辞,群臣再劝。 最后皇上勉强答应,到时看看再说。 于是君臣皆大欢喜。 至于成功挑起事头的宁怀璧,皇上也没忘了他。 “既然令爱已经入宫,便在宫中当个女官历练几年吧。她既年幼,正好学着些,待过几年,朕给她寻门好亲事,定替爱卿风风光光嫁出去!” 天子一语,宁二姑娘的归宿就此定下。 依旧是妥妥的——女官。 第300章为难 回到英王府,宁怀璧也不知该向妻母报喜还是报忧。 最初,在他和程岳定下此计时,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宜华公主再怎么骄纵任性,她也始终是皇室公主,而且还是永泰帝宠爱的小女儿。 就象没有哪家父母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家孩子坏话,就算听到也会千方百计替自家儿女周全。在宁怀璧打算去告状的时候,就没想过会让宜华公主得到应有的惩罚。 说句不怕自轻的话,他们宁家,还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宁怀璧从一开始,考虑的就是如何保全他的女儿。 哪怕是陷进深宫里,也不要落得那样可悲的命运。 好在,他博赢了。 虽然,这代价着实有些大。 看着吏部开给他的任命书,程岳摇头,“原本,工部尚书董大人亲自开口要了你的,许以正六品工部主事之位。” 而皇上当时只笑着说了句,“就会算计朕的人。” 这就是允了的。 可如今宁怀璧拿到手的,却是一纸即将赶赴京郊桃县,任七品县令的公文。 桃县,在京城以北,既是京城屏障,又是有名的产桃盛地。也不仅是桃,那里的梨,枣,杏,沙果都非常好。 但也因为土地富饶,桃县的果园几乎全被京城的王公亲贵占据。每年为了果园用水,买卖果品,王公亲贵们时常争执,甚至互有斗殴。兼之欺凌百姓,鱼肉商贾之事,时有发生。 这些情况白敏中早已告之宁怀璧,而程岳只告诉他一事,“上一任想在桃县当个好县令的那位,给送去守了城门,算来已近十年。” 宁怀璧,唯有沉默。 其实他又如何不知,若能进六部,才是升迁最快的途径?且他有在桐安县时兴修水利,种桑分塘的经验,去到工部必能一展所长。可如今去了个难管的刺儿地当县令,些许不慎就有可能丢官罢职。 两相对比,简直没法比! 但他,不悔。 “芳儿往后在宫中,还求表舅加以照应。” 今日逼着永泰帝当廷表了态,宁怀璧确信,女儿自此在宫中,应是没有要做皇上小老婆的危险了。危险的是她能不能安然在宫中渡过这几年,熬到皇上愿意放她出宫嫁人的时候。 此时此刻,宁怀璧也觉汤颢相面,还是极准的。 宁芳及笄前真是多灾多难,能不能平安活下去,真是难讲。所以宁怀璧是不介意舍下脸面,为女儿多求几个人的。 程岳微叹,“其实,本不必如此。” 宜华公主想要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别的是绝无可能,但只要他肯赔上笑脸,去哄哄宜华公主,只怕事情就不用闹得这么大。 但宁怀璧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因,却是坚决反对程岳为了他们一家无底线的退让。 “表舅艰难,比我们更甚。芳儿机灵,等她过了这磨难,必雨过天青!” 宁怀璧不是逞强,而是认真分析了一夜,得出的结论。 宜华公主自遇到宁家开始,就步步相逼,等白敏中出来说情了,就百般要把他的女儿掳去。虽未明言,但定是要从英王府讨要好处。 要说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自出生起什么没有?她犯得着这样难为已经过继出去的嫡亲兄弟么? 若有所图,所图必定非小。 所以宁怀璧直觉,此事绝不能答应。 再说回宁芳,初初见她被掳进宫中,宁怀璧确实是一心只考虑着如何把她救回来。但在得知宁怀瑜把宁萱也送进宫中之后,宁怀璧开始为难了。 他要救女儿,那要不要救侄女? 若救侄女,那宁怀瑜之前把宁萱送进宫中的举动,岂不就是个笑话? 再说了,不管是宜华公主强掳宁芳进宫,还是皇上召宁萱这些女孩进宫,用的可是女官的头衔,他要把自家女孩弄出来,那旁人家的女孩怎么算? 难道只有你宁怀璧知道心疼自家女孩,他们都是狼心狗肺? 官场行走,最忌标新立异。 在还没有实力与全天下抗衡的情况下,有时候和光同尘,跟大隐隐于市其实是一个道理。 宁怀璧冷静下来,再仔细分析,便觉得宁芳进宫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了。 远的不说,他女儿连癸水还没来呢,这样的小丫头片子如何能侍奉皇上?便进了宫也就是个摆设。既是摆设,便在宫中呆上一些时候又有何妨? 对于宁芳的聪明机智,宁怀璧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好在如今效果不错,先把女儿的名份定下,确认不用做皇上的小老婆了,剩下便只能缓缓图谋了。 好在,虽然家人都十分心痛,可到底还是理解了他。 夏珍珍仍肿着双眼,却说,“那我去给芳儿收拾些行李。” 进宫时,她女儿可什么都没带。如果要在宫中当女官了,家人送些衣物首饰总不过分吧? 宁四娘只嘱咐一句,“多装些散碎银子和小额银票。” 另问儿子,“你再去问问三公子,能不能送两个丫头进去服侍?还有萱儿,她那里也没个人照应。” 宁怀瑜也真是狠心,把亲生女儿送进宫给自己博功名,却什么都没给她带上。甚至在带着梅氏南湘儿赴任时,把宁萱这里的值钱细软,连随身丫鬟们都一并带走了。 宁四娘此时已离了程府,带着家人搬到他家原先预备的小院子来住,待把东西清点完毕,心都寒了。 除了留下春姨娘和两个粗使奴婢,他竟是连铜板都没留下一个。 宁怀璧不欲谈他哥的烂事,只跟母亲商量,“我既接了任命,只怕这几天就得赶过去看看。听说那桃县颇不安宁,原先还想着在京城过了年,把那边收拾好了再接一家老小过去,如今只怕艰难了。” 宁四娘心中明白,儿子要上任的地方本不是什么好差事,更何况他家现在算是得罪了永泰帝,又是他下的恩旨让宁怀璧奉母进京,宁四娘是肯定不能留在京城的,就算再遭罪,也得跟儿子赴任去。 但她为人却是豁达,“无妨,娘从前又不是没吃过苦。那桃县再差,总也是京城脚下。只我想把几个孩子先留在程家,又无合适的人照料。” 宁怀璧心中也觉叹气。 他要是带了母亲赴任,妻子必须跟着。 若大女儿宁芳在,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姐代母职,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英王府住下,等家里收拾好了再过去。 可如今她被掳进宫,家中最大的女孩宁芸偏又是庶出,且是隔房,名不正言不顺的,自然不能担起长姐之责。可若是一股脑的把孩子都带到桃县,确实有诸多不便之处。 且程家寂寥,二位夫人见宁家几个孩子或活泼或文静,都极为喜欢。虽允大人搬出来了,但几个孩子却硬是全都留下。还张罗着过年的炮仗花灯,要给孩子们解闷。如今处得这样好,却要把人带走,只怕她们是要伤心的。 若辛姨娘是个懂事的,让她带着孩子们留下也无妨,偏偏这是个祸根,绝对不能单独留下。春姨娘更是软懦无能,上不得台面,所以竟是十分为难。 母子俩正在为难,英王府忽地打发人来了,是程岳身边服侍的小厮石青,却是带来个好消息。 “宫中来人了!” 第301章杀心 听说宫中来人,宁家母子精神大振! 知道定是宁芳送出消息来了,宁四娘急道,“让你媳妇先别顾着收拾东西,快带些银两过来!” 不得不说,宁四娘顾虑得十分周全。 等见到那传话的小太监,人家张口就是讨银子,“宁二姑娘欠了我们文鸳姑姑一百两银子,说拿这镯子作抵。还有府上宁书女,近来用了不少的笔墨香料,可皆是我们姑姑所出。” 宁家人原先只想着宁芳能带个信儿出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还听到宁萱的消息,可是心花怒放。 夏珍珍最为爽快,当即拍出二百两银票并两锭十两的纹银,“小公公,麻烦你再说说我家女儿侄女儿的事,这银子便全归你!” 饶是小太监见过些世面,也吃了一惊。不过他既能被文鸳派出来送信,也不是笨人。知道这家人着急,便拣着好听的说了。 “如今府上二位姑娘皆在文鸳姑姑处受训,我们文鸳姑姑虽严厉些,却是第一等明理之人,二位姑娘都挺好的。尤其宁书女因为字写得好,还给吴太嫔点去抄佛经了。” 夏珍珍愣了愣,“是宁书女的字好?不是宁二姑娘?” 她虽不懂,却常听丈夫私下里称赞大女儿的字在众兄弟姐妹之中,绝对第一。宁萱的字,只能称得上“工整秀丽”。 可小太监很肯定的道,“就是先入宫的宁书女!太嫔娘娘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平常经书看得吃力,姑姑见宁书女字写得好,便点去帮她抄经书了,太嫔娘娘极是满意。” 宁怀璧赶紧回了一句,“蒙娘娘抬爱,那是宁书女的福气。”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透出来了,他侄女还没被皇上宠幸,所以如今才能寻个陪伴太嫔的差使,这可实在是太好了! 至于为什么选拔宁萱不选宁芳,重要吗?总之是自家女孩受益。 可待要多问,那小太监却不肯讲了。 如数收了银票,银子却只拿起一锭十两的银子,跟夏珍珍道,“谢奶奶打赏。只小的这话,顶多只值这锭银子。日后若有机会为奶奶效力,再得奶奶的赏吧。” 他还要在宫中混下去的,宁家二位姑娘也在,才不会做那等贪心之事。 等小太监走了,宁家人捧着宁芳那只七宝玲珑小银镯,悲喜交集。 英王府来的石青,又告诉宁家一事,“今儿三公子进宫去了,说不得回来就能带回两位姐儿的消息。” 宁家母子对视一眼,到底,还是麻烦到人家了。 宫中,春锦殿。 宁芳左手给人强塞了一方砚台,右手给人塞了一支笔,望着满地白纸,十分无奈。 宜华公主冷笑着走到她的身前,“听说你姐姐就是个擅写字的,想必你也差不到哪里去。父皇让我静心读几天书,不如就由你替我抄几本《女则》《女训》,好让本宫日夜苦读了。” 那天,在被群臣集体围攻之后,永泰帝回宫就把闺女叫来大骂了一顿。 枉他一世英明,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女儿? 你就是看那丫头不顺眼,想仗势欺人,欺负完了不就算了?欺负不完你随便扔在宫外哪个皇亲国戚家里,没事去抽顿鞭子也行,为什么把人带进宫里来? 你以为你爹这皇宫是路边的菜园子,随便抓个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何况人家也不是阿猫阿狗! 有名有姓的正经人家,她爹还在给你爹当差呢,你就公然当着人家爹娘的面欺负人家崽崽。人家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出事,不给你爹找事么? 这也亏得你爹是一国天子,若没这层顾虑,说不得人家都得当场跟你拼命! 是,宁家人已经很小心,很委婉了。 一字不提公主的错处,可就算如此,但公主这个身份在带来尊荣高贵的同时,也同时绑定着四个字—— 仗势欺人。 况且就算不问是非,永泰帝也知道自家闺女是个什么德性。而他能想得到,满朝文武能想象不到?只不过大家都给皇上留面子,装傻不去追问罢了。 所以就算宁家只是很温柔的捅破这事,作为亲爹的永泰帝仍是不高兴的。 但让他更加不高兴的是,宜华这一闹,他好好的小老婆也睡不成了,如今还得捏着鼻子去给孙子找孙媳妇。这大年下的,不给他找事么? 天子一怒,不说伏尸千里,但原先宁怀璧说好的差事便不给他了,反而扔给他一个烫手山芋。若没本事拿捏得住,他自有法子再慢慢出这口气。 只是对于弄出这事的女儿,他也不能不罚。 所以宜华公主不仅挨了她爹一顿臭骂,还被禁足不准出宫了。 其实这样惩罚已经够轻的了,可丢了面子的宜华公主却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在自个儿宫室里憋了几天,砸了无数瓷器花瓶,好容易憋到今天,才憋出个主意,顿时就把宁芳叫到跟前来了。 “如今父皇留下了你,你也算是宫中女官,既担了职责,便要尽心任事。写吧!什么时候把这些写完,什么时候回去。” 宜华公主阴恻恻的一笑,她特意让人不设书桌,铺了这满大殿的纸,就是要逼着宁芳跪着写字! 而她特意挑中这间大殿,又命人收起地毯,就是要宁芳跪在冰凉冷硬的青砖地上写字。想来等她把这铺了满殿的几百张白纸写完,一双腿就要废了。 但自己一没打她,二没骂她,不过是让她抄几本书,又何错之有? 宜华公主算计得好好的,谁知宁芳却是叹一口气,把宫女硬塞给她的笔墨放下,“恕臣女无法从命。” 宜华公主凤眼一眯,周身气势顿时凌厉之极,“你想抗命?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好,本宫这会子可没拿你家的畜生来威胁你,你居然还敢违抗本宫命令,便是你爹再有本事,任他说破天去,也帮不得你!” 宁芳却只淡淡屈膝行了一礼,“臣女知道,但臣女依旧无法从命。” 宜华公主不怒反笑,只笑得极其冷冽,看向左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宫人。 “你们可都听清楚了?这会子可不是我难为她,而是她不肯听从本宫的号令。这在宫中该是个怎样的处置,你们还不给本宫把她拖下去!” 旁边宫女太监闻言上前,就要动手把宁芳拖下去,谁知一位掌事姑姑忽地记起一事,急道,“公主,不可!” 宜华公主怒道,“有何不可?就算本宫被禁足了,难道连处置个奴才的权力都没有么?把她给我拖下去,打!打死了,自有本宫担着!” 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第302章资格 那姑姑还想劝告什么,可宫人已经把宁芳拖出大殿了。而好巧不巧,有人来了。 “哟,皇妹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宫人一看来人,忙蹲下行礼。 来的是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也是宫中仅存的三位成年皇子。 和别的朝代皇子们相互辗轧,争夺大位不同,因为永泰帝是个太过强势的爹,已经斗死了那么多有野心的儿子,如今能活下来的皇子都是没什么野心,且兄弟关系比较和睦的。 三位皇子都是位份较低的宫人所生,其中四皇子和七皇子还是同母兄弟,生母都是江才人。而六皇子因为生母早逝,小时候和七皇子一起被养母静嫔娘娘抚育长大,感情很是深厚。 嗯,这也是永泰帝养子策略之一。公主无所谓,儿子们生来就跟生母隔开,抱给养母抚养,省得他们抱团。 但这策略貌似不太成功。 反而让一些有野心的皇子们除了生母,又多了养母这个助力,越发掐得要死要活。这些年死的皇子多,因此受到连累后宫嫔妃也不少。 弄得如今能活下来的皇子少,后宫能高位的嫔妃也不多。还都是些娘家没什么助力,不争不抢的小透明。 永泰帝如今纳个小老婆都只愿偷偷摸摸找些门第低的女孩,就是烦了那些战斗力太过强劲的高门贵女。 但再不受宠的皇子,也是皇子。尤其几位皇子一起出现,就算是宜华公主,也得给这几位兄长面子。 亲自到春锦殿的门前见礼,“几位皇兄请恕宜华招待不周,我在这儿正处置一个刁钻的奴才呢。不想扰了几位皇兄清静,回头必将赔罪。” 皇上刚罚了她禁足,她肯定不能请人进来坐的,也不能出去,所以只能在殿门口说话了。 几位皇子倒是并不见怪,只听着宜华公主这话,有人淡淡道,“臣不才,敢问唤一个书女为奴才,是谁教的公主规矩?” 宜华公主闻声却是一喜,整张脸犹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明媚娇俏,连声音也柔和动听起来,“三公子,你来啦?” 一旁宁芳看着她春心萌动的模样,惊得差点掉了下巴,甚至忘了身处险境。 程岳今日进宫,穿的是深绯色官袍,越发衬得眉目清雅,庄严风流,看得宜华公主目不转睛,甚至都忘了他问的问题。可她忘了,几位皇子却不能装不知道。 四皇子因是长兄,瞟一眼还被宫人拉扯着的宁芳,皱眉道,“皇妹可是糊涂了么?宫中女官便是还未册封,也是有品级的,怎可等同寻常奴婢?” 他说着话,还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恰恰挡住宜华公主看向程岳的视线,令她不得不回过神来。 宜华公主却仍是愣愣的问,“皇兄方才说什么?这丫头进了宫,怎么就不是奴婢,难道我还说不得了?” 她宫中的掌事姑姑心道不好,赶紧出来自请罪责,“是奴婢没有跟公主讲解清楚,但凡宫中女官,皆是臣属。便是在皇上面前,亦可自称臣女,而非奴婢。” 宜华公主脸上讪讪,她如何不知宫中有此规矩?只是一时分神,忘了而已。可如今当着众人怎能承认? 只怪那手下,“你这老奴也是的,怎不与我分说清楚?弄得我倒闹了个笑话,回去该领什么罚,你自己去繁英殿找掌事姑姑领罪吧!” 繁英殿,除了教导宫女规矩,也掌着宫女及嫔妃刑罚。是以文鸳姑姑才在宫中有那等体面,一般人都得卖她个人情。 掌事姑姑心中怄气,她前几日因宁萱之事,好容易才让一向铁面无私的文鸳欠了她一回人情,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让人家还上。 可此时除了应一声好,还能如何? 谁知宜华公主却又作死的道,“可这丫头方才不听我的号令,不过让她写几个字儿,她就各种推诿,难道我还罚不得她?” 宁芳终于开口,“若臣女耳朵没出问题,记得方才公主是说,要臣女写满这一大殿的字,否则不许臣女回去。可繁英殿的文鸳姑姑又说,宫中女官管束严格,凡在后宫停留,必持令牌出入。公主命人唤臣女来时,只说是问话,文鸳姑姑便只给了我一个时辰的对牌。臣女若不能及时回去复命,必遭责罚。且臣女进宫才几日,还没学好宫中规矩,论理是没有资格听候宫中贵人差遣的。公主想要臣女来抄书并无不可,却得等臣女学会宫中规矩,有了侍奉贵人的资格再说。” 宜华公主噎个半死,这宫中怎么还有这么多破规矩? 倒是六皇子生性随和,上前打了个圆场,“皇妹年幼,恐怕还真没注意此事。别说宫中,便是朝中大臣家的小厮丫鬟哪个不是调教了三五年才允许出来侍奉?宁二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宁芳行礼道,“六皇子英明,正是如此。臣女不是不愿听从公主号令,只是没有学好规矩,心中惶恐,才不敢侍奉。” 宜华公主眼见自己落了面子,恼羞成怒,“那你也不早说?” 宁芳苦笑,“我才想解释来着,公主便令人将我拖出去打,还说打死为止。臣女吓得手脚冰凉,哪里还会讲话?” 宜华公主见她揭出自己丑事,越发羞恼,“那你怎么现在又说得这么顺溜?足见刁钻油滑,这也当罚!” 宁芳道,“蝼蚊尚且偷生。惊吓过后见有贵人相询,臣女自然想着解释明白,奋力挣一条活路。只如今看来,倒是臣女错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还落下几滴泪来,“臣女在宫外得罪公主在先,如今虽蒙皇上天恩,不计前嫌,还授予宫中女官之职,可与公主夙怨难消,只怕日后在宫中艰难。倒是恳请公主赐臣女三尺白绫,给臣女一个全尸,送回府去,便谢过公主仁慈了。” 宜华公主就是再蠢,也听出宁芳话里的深意了。 “好你个死丫头,竟是想把你的性命栽在本宫身上不成?日后你若自己寻死,还要污本宫清名么?” 三位皇子听得齐齐在心中叹息。 这话你自己心中知道即可,何必非说出口呢?既说出了口,日后这丫头若有三长两短,谁不会疑心到你身上? 这什么脑子! 第303章不可 就算几位皇子再嫌弃宜华公主,到底是自家妹子。 依旧是最淳厚年长的四皇子站出来道,“宜华你要人抄书,多少宫中女官找不得,为何偏要找这丫头?行啦,宁二姑娘,你的令牌时间短,快些回去复命吧,省得误了时辰不好交差。皇妹你也回去歇歇,这会子皇兄们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宜华公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兄放跑了宁芳,然后脚步一转,他就这么领着头,走了! 看着那个风姿翩翩,远去的绯红身影,宜华公主心中又气又苦,回宫就想找人出气。谁知掌事姑姑却是眼见不对,赶紧去繁英殿领罚了。 宜华公主无计可施,只好打骂身边的宫女太监,又砸了几件珍贵玩器泄火。 有那晓事的心中摇头,要说一位公主得宠能有几年?如今仗着皇上宠爱,不把满宫的好东西当回事,回头等她出宫嫁了人才知道日子艰难呢! 而这边,躲回繁英殿的宁芳暗暗松了口气。 横竖她跟宜华公主的仇是结下了,也不在乎多得罪一点。所以今日才当着几位皇子的面,索性把话说开,就是要让以后宜华公主对她出手时,多一层顾忌。 只让宁芳更加担心的是,宜华公主居然会对程岳生出那样的心思! 就算先太子一脉过继到了程家,可但也是骨肉至亲啊。怎么可能在一起?这要在乡下,活该是要被浸猪笼的。 况且,她若喜欢三舅公,又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宁芳自认跟三舅公关系还算不错,宜华公主要是有啥想法,不是应该讨好宁芳这样的小辈替她说好话吗? 大概公主都是些神奇的物种,她们的想法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理解不了的宁芳索性不去乱猜了,只是,连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看出宜华公主对程岳的觊觎之心,这皇宫里的人精难道就看不出来? 她这样赤裸裸的不加遮掩,就不怕人家说三道四?还是说,皇家的人真以为改个姓氏,就能泯灭程岳一家身体里的皇族血脉? 看今日那几位皇子的模样,不象这么弱智的吧? 几位皇子当然不弱智。 事实上,他们也觉得宜华公主那点小心思,简直是丢人现眼极了! 大家也是明哲保身,且与她又不是亲兄妹,没人愿意出头骂醒她罢了。 但身为长兄,四皇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责任的。 所以在与几位皇弟离开宜华公主处,去永泰帝那里汇报了几家愿意与皇孙结亲的世家名门之后,便把话题引向这个不省心的妹子。 “一晃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连儿臣的孩儿都要成亲了。想想我家老九小时候有一回跟他宜华小姑姑抢果子吃,被我训斥了几句还哭鼻子,真是恍若隔日。” 在场的都不傻。六皇子一听兄长这话,就明白他的心思了,跟着感慨。 “是啊,宜华也是大姑娘了。父皇,您可不能老惦记着孙子,妹妹的亲事也该记着了。” 七皇子跟着附和,“我家的大郡主虽比宜华大了两个月,论理却小一辈,这姑姑不说亲,侄女哪好抢在前头?” 永泰帝还不知他们来前发生的事,只以为这几个惯做老好人的皇子是因为宜华受罚,来帮她间接求情的,倒也不生气。 只是笑道,“你们呀,也太惯着宜华了。不过这回朕是定要好好约束下她的性子,禁足是免不了的。至于她的亲事,朕早有考量。” 那就好。 虽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儿被皇上相中,但只要不是出自英王府,就无妨了。 四皇子顺势道,“那何不趁着年前发下圣旨,也好安一安妹妹的心?让她知道要嫁人了,自会收敛脾性。象从前儿臣那几个女儿,每回顽皮起来,她们母妃气极了,便说‘这样日后嫁出去,谁家肯要?’倒是能唬得她们老实几日。” 永泰帝听得不悦,“皇家的女儿,怎地就没人要了?纵不比她们姑姑生来便是公主,那也是郡主之尊。若约束太过,反失了天家气度!” 四皇子忙告罪道,“是儿臣糊涂了。” 六七皇子忙帮着说话,“我们皇家的女儿,怎会约束太过?只该有的规矩礼仪,不容她们出错罢了。” 好歹哄了半天,才把永泰帝哄得顺了气,这才留意到跟三位皇子一起前来的程岳。 三位皇子因要向他汇报皇孙妃的人选,所以一起来找他,这个寻常。可他跑来是干嘛的?眼风刚扫过去,程岳就识趣的回话了。 “回陛下,三位皇子想着这回有好几位皇孙及郡主要嫁娶,恐有些人家闹出李代桃僵之事,才特意邀臣前来,暗中做个督查。又恐皇上误会,便叫臣一起来回禀一声。” 几位皇子纷纷点头,“父皇不要怪我们多心,实在也是给那些臣子们弄怕了。” 永泰帝深以为然。 不要觉得皇权威严,臣子们就不敢捣鬼。事实上,就因为后宫难进,有些臣子才千方百计的捣鬼。 象先皇宫中就曾经进过一个外地的高门淑女,等到连皇子都生了,才知原来是那位淑女的丫鬟。而那淑女早不知逃往何方,要不是后来宫中又进了一位同乡贵人,恐怕到死也拆不穿这个真相。 还有臣子家,为了攀龙附凤,便隐瞒嫡子病情,前来求娶公主。等拜了天地,再偷龙转凤,把家里强壮子侄送去洞房。等到木已成舟,便是公主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程岳此人虽为永泰帝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精明能干。交到他手上的差事,基本上就没出过差错,所以由他来把关皇子妃们的人选,还是挺恰当的。 只皇上忽地想到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却一直无法顺利进行的亲事,忍不住刺了一句,“小程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背着个克妻的名声,可如何是好?” 三位皇子颇无语,这样幸灾乐祸的在人家伤口上撒盐,真的好么? 谁知程岳却道,“劳皇上忧心了,臣还未及而立,娶妻之事,倒也不急。” 皇上一噎。 他把盐撒下去,这位倒是想得开,直接把盐巴一卷,咕咚一声就吞了! 要说本朝男子,十七八岁就成亲了,顶多不过二十。他倒好,一下给自己放宽到三十。本事你一辈子别讨老婆,才敬你是条汉子! 正事已毕,正想打发这不讨喜的家伙离开,谁知程岳却提大大方方出一个请求。 “皇上,您也知道,臣与宁家有亲。如今宁家女儿入宫选为女官,臣身为长辈,想去探视一眼,不知可否?” 不可! 第304章心疼 永泰帝挺想难为程岳的,可这种小事难为了又有何意义?也显得忒没天子气概了。 于是矜持的略一点头,“去吧。这也是人之常情,若宁家有些什么要你带进来的,只要不违规,也可带进去。” 既然要装大方,便不如装到底。这点皇上还是想的挺明白的。 “多谢皇上。”程岳大大方方求来这句话,便大大方方去见宁芳了。 不过走时他也没忘冲四皇子微微颔首,四皇子知道,这表示这个人情,他记下了。 宫中哪来那么多的巧合,要不是程岳求上门来,他怎会特意请他给未来亲家做调查?就算是不得势的皇子皇孙,朝中宫中也多的是人愿意效力。 不过相对而言,选择程岳利益最大化而已。 看来英王府是真心跟宁家交好,否则怎会为他家女孩出头至此?四皇子愿意卖这个面子,但心中也悄悄对宁家的评估高了一个等级。 只宫中添两个书女,不过小事,更要紧的还是在朝堂上。 也不知宁怀璧会不会辜负程岳的付出,须知桃县可不比宜华公主这样的小打小闹,内里关系错综复杂,就算是交给四皇子来治理,他也是没有把握能管得好的。 若宁怀璧在桃县给人捏住把柄,程岳再想帮忙,可就不容易了。尤其如今年关将近,只怕桃县不会平静。那要给宁怀璧提个醒吗? 四皇子犹豫一时,决定先观望观望。 一个人想要人真心帮他,光靠亲戚情份可不行,非得自己拿出真本事来不可。就好比今天那宁二姑娘,虽然小小年纪,却颇有胆色。 在拿捏到宜华公主的错处后,敢于在机会面前果断下黑手,先把宜华公主推进坑里,就算摔不死她,也闹个鼻青脸肿。 所以那时四皇子才会主动出言,帮她解围。 真正能在宫里生存下来,哪个真的就是与世无争?那样早给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他们的不争,也只是看能不能争,可不可争而已。 好比皇上,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仍身体健朗,还想着睡小老婆,他是作死才去争那个大位。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愿意眼睁睁的看着老爹生出个不知好歹的小弟弟来压在他们头上。 所以在这一点上,四皇子,包括他两个弟弟都是感谢宁怀璧一家的。 亏得有他那一争,弄得皇上不方便睡小老婆了,替他们省了好些威胁。所以四皇子也不介意在合适的时候,帮一帮这样敢跟皇上作对的人。 繁英殿。 宁芳不出意外等来了程岳。 他既然入了宫,肯定会想方设法见自己一面,这点信心宁芳还是有的。只是在见到程岳时,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个话题。 程岳果断装作没有此事,只道,“你写封短信,我替你带回去报个平安。在这宫里差什么,我也回去替你一并打点。至于服侍丫鬟,刚刚我问过了,一个女官至多只能带一个。你要带谁?还有你姐姐那里,你也一并替她安排了吧。” 别的尚可,唯有丫鬟,宁芳还真觉得太需要了。 这丫鬟既得料理得好她的饮食起居,又能机灵善变,传递消息,若说起来,念葭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她偏偏生得那样体型,只怕在宫中太惹眼了。且早到花信之期,宁芳可不愿耽误她嫁人。 至于喜鹊画眉,一个太活泼,一个又过于沉稳,唯有百灵性子正好,年纪又小了点,还管着她的账本,也不好走开。 宁芳思来想去,竟想不到一个妥当人,最后只得道,“行李无非是吃穿住用那些东西,唯有丫鬟,总得要她们自己愿意。” 程岳不认同的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种时候,还由得她们挑拣?” 宁芳道,“我那几个丫鬟倒是忠心,只家里还许多事呢,可不是随便点到谁就能离开的,不如让她们自己也商量一下,看是怎么安排。只我在宫里,恐怕几年内是出不去了,赵丰年要如何安置,还得请我爹娘费心。” 程岳却是知道赵丰年的,想想道,“那就把他留在京城吧,你日后宫中总有些事要差人去办,等你爹上任后,怕是不能时时顾到这边,留个人传递消息也好。” 宁芳觉得对于赵丰年来说,有点大材小用了。人家上京是来奔前程的,如今做个跑腿小厮,那还不如呆在乡下呢。 可怕说了,又要被这位三舅公怼几句,宁芳索性等着自家丫鬟进来再说。便只简短写了封短信,也不封口就交给程岳。 只程岳拿着要走时,忽地笑道,“这回上京,我还给三舅公带了礼物的。我那几个丫鬟知道收在哪里,回头让她们寻了给你。” 看她眼中光华灿烂,程岳气得不觉又掐向他多年未掐的小脸。 “还笑!” 这丫头的心,到底还能不能更大了? 如今陷在深宫,虽依着宫中规矩,书女们过几年就能放出去,可那究竟是三五年还是七八年? 连他都不敢保证日后到底会这样,这丫头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 好似天生就有这样既来之,则安之的本事,不管怎样的顺境逆境,对宁芳来说,都能过得朝气蓬勃。 象当初和夏珍珍去到下溪村,几乎算是流放了。可她也是笑眯眯的,还琢磨出七八种饺子皮来。如今陷在这宫里,也是如此。 让一向英明神武的程三公子都不知该夸赞她的天性超群,还是—— 心疼。 心疼这个女孩,永远仰着笑脸,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眼泪,不让爱她的人为她难过。 所以,在宁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被人轻轻揽进怀里了。 “傻孩子,你要想哭,也不要紧的。” 小姑娘愣了好一时,然后慢慢红了眼圈。 几年未见,面前的男子比她大了许多,也高了许多,她如今连人家下巴都还够不到,这样给人揽在怀里,如小孩子一般轻轻被拍着背,极是安心。 所以,她的眼泪也就不知不觉,一滴一滴,落在了那绯色的官袍上。 她其实不是不想哭,不是不害怕,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她哭给谁看?又有谁会心疼她,在意她呢? 所以她告诉自己要勇敢,告诉自己要坚强。 尤其,在遇到宁萱之后,她就更不能哭了。因为大姐姐都撑不下去的要自杀了,她要是再不勇敢,再不坚强,小姐俩可怎么办? 难道一起去死,让不幸了一辈子的祖母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晚年丧孙的痛苦,让爹娘弟妹们伤心难过一辈子吗? 所以,她不能哭。 可她,她原本也只是个初入宫廷的小姑娘啊! “三舅公,我,我害怕……” 害怕再也回不了家,害怕被人欺负,害怕宜华公主真的会打死她,害怕死在这个陌生的宫廷里,都没有人收尸。 听说在宫里死的人,都是不会把尸体发还自家的,会统一烧了,埋在城郊的乱坟头里。 宁芳怕极了。 她怕象上辈子一样死得冷冷清清,更怕这辈子也不能葬进祖坟。 所以,程岳就听着怀里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着求他,“三舅公,若,若我死了,一定把我带回去……别把我一人扔在外头,我,我害怕……” 程三公子两辈子磨出来的一颗自忖冷硬的心啊,生生的被怀里的小姑娘给哭碎了。 第305章难题 当宁家人盼回宁芳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张的小纸条,也让阖家上下安心不少。 等程岳告诉她们,宁芳不仅保全了自身,还幸运的保全了宁萱,免除给永泰帝做小老婆的命运时,连宁四娘都念起了佛。暗暗在心中发愿,一定要去庙里替姐妹俩做场法事才行。只如今为着派哪两个丫头进宫服侍,倒是颇费思量。 宁萱那边根本不必考虑。 她身边虽一样有着四个大丫头,但宁怀瑜走时,全都被梅氏带到任上去了。而就算四人全都留下,宁四娘也觉用不上。 否则当日就是劝着宁萱假意去撞个墙上个吊什么的,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处境。 倒是宁芳这边画眉几个丫鬟忠心,听说此事,人人皆愿跟去。纵不是跟着宁芳,跟着宁萱她们也愿意。 宁芸想想,插了一言,“二姐姐身边的丫头自是好的,只你们多半身上还担着二姐姐的差使,不一定走得开。我这里的大丫头红绸,原本是伺候大姐姐的,只从前二婶定丫头份例时,大姐姐看我身边没个象样丫鬟,便把她给我使了。这些年很是忠心得用,且跟大姐姐也熟。只红绸,你愿意去吗?” 红绸一听,忙表示愿意。 主子都点到头上来了,若再推辞难免让人寒心,倒不如痛快应了,还能博个好名声。 夏珍珍还想说从自己身边调个丫鬟过去,谁知宁茵也道,“我看红绸可以。我们姐妹的丫鬟当中,除了山雁,就数红绸力气最大,身手最好。大姐姐性子绵软,就得有个这样的丫鬟跟着才放心。” 这些年宁芳姐妹为了强身健体,跟念葭学了粗浅的锻体之术,丫鬟们也跟着学了些三招两式。 只如画眉之流稳重的,怕练粗了手脚,不敢下力气死练。倒是红绸,因她爹脾气不好,小时候常常挨打,心中惧怕,生怕自己日后嫁人也这样,倒是学得比谁都用心。 念葭道,“方才四姐儿不说,奴婢也不好自夸,此时倒要多说两句。都晓得进宫危险,那可不是光有机灵懂事就够的,首先得捱得住辛苦。我算盘针线样样比不得画眉喜鹊百灵,但我身子最结实。就算哪天要挨板子,我不还能替二姐儿多挨几下子么?” 这倒是实话。 连宁四娘都觉得,若不是念葭生得太过丰乳翘臀,她去是最合适的。可就她这惹火的身材,可怎么去得?况且年龄也不合适。 “你就算了吧。快二十的大姑娘了,还是安心嫁人吧。” 宁芳在宫中还不知要留多久,若三五年后出来,念葭都多大了?可不好耽误人家青春。 念葭却道,“二姐儿替我操了这么些年的心,也没找着合适的,说不定我去一趟宫中,便转运了呢?太太您且等等。” 她转身出去,不一时回来。不过是拿布条勒了胸脯,再把眉眼稍稍修饰一番,顿时变成个粗手大脚,平平无奇的丫头了。 不说宁四娘夏珍珍看得啧啧称奇,连程岳上下打量她两眼,最后也点了头,“我看这丫头可以。” 若不是英王府上下早被永泰帝盯得死紧,他府上自有更好的丫头。但如今矮子里头拔将军,光凭念葭这份心机和豁达,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宁四娘婆媳对视一眼,给了念葭和红绸一句话,“好丫头,你们不负宁家,宁家必不负你们。日后等两个姐儿出来,让她们认你们做干姐妹,嫁妆亲事皆着落在宁家身上。” 念葭倒还罢了,红绸听了着实欢喜。 这几年,她生怕那个爆脾气的爹会由着性子给她乱订亲事,如今有太太发话,想来她爹也不敢乱来了。 道了谢,二人就去收拾行李。 程岳动作很快,第二天傍晚,趁着宫门落锁前,把两个丫头送进宫里。 红绸自去陪伴吴太妃的宁萱处,念葭就到了宁芳这里。 原以为一定是条件极其艰难,念葭都做好睡柴房打地铺的准备了,谁知却给领到一所干净清幽的小院。 领路的小宫女指着东边厢房客气道,“姐姐请进,这就是小宁书女的屋子了。知你今日要来,特意给你留着门的。只她这会子不在,你且进去等等吧。” 因宁萱已是宁书女,所以宁芳此时便成了宫人口中的小宁书女。 念葭进门一瞧,见屋子不大,隔成里外两间。 屋里靠内墙处搁着张木榻,看着有些年头了,只铺着的粉色帐幔倒有七八成新。床边靠后窗处搁着个小小的梳妆台并两只箱笼。因如今天冷,床横头处还有只熏笼,只白日里无人,便没生炭火,显得有些冷清。 至于外屋,因地方狭小,并没有桌椅板凳,而是按北方人的习惯,在窗边盘了个炕,炕上摆着张炕桌,桌上有套茶具。顶头有个三层的炕柜,柜里空空的,没什么东西。屋角的盥洗架上搁着个铜盆,上头搭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帕子。 整间屋子简陋得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窗台上摆着盆未开花的水仙。绿油油的生机勃勃,一看就被人打理得很好。 念葭摸着那肥厚的叶片,轻轻笑了。 就算还没有见到宁芳,她也知道她过得不错。宁家的二姑娘啊,就是有这个本事,总能把不怎么如意的日子过得惬意。 当主子的都不担心,丫鬟有什么担心的? 将身上背的大包袱拿下来,念葭开始收拾东西,才整理宛,忽地厚厚的棉布门帘一动,宁芳吃力的提着个大食盒,进来了。 念葭忙迎上前去,接了食盒问好。 宁芳十分欢喜,“听说家里要来人,却不想是你!早知道我方才打饭便多要两个馒头,要不你先等等,我再去找人要两个来。” “不用了!进宫前,二奶奶生怕我们饿肚子,硬是一人塞了三碗饭,还给我们包了好些鸡腿点心,姐儿你饿不饿?要不你先吃吧,正好奴婢跟你说说家里的事。” 要说念葭进宫,实在是正确的。 一没抱头痛哭,二没表叙忠心,在给宁芳安置好碗筷后,一面伺候着她吃饭,一面就挑要紧的把家里的情况说了。 宁芳也不是矫情的人,冬天饭菜容易冷,别看她这里的环境不错,但宫里明火管得严。她这屋里就一个取暖的小火盆,寻常烧口热水都难,饭菜冷了就只能干咽。所以一面听着念葭说事,宁芳先把饭菜吃了。 吃完拿茶水漱了口,宁芳道,“你既来了,等出去那日便算我姐姐,你的终身,还有嫁妆,便都包在我的身上。” 念葭笑了。 她方才没说宁四娘那话,谁知宁芳就跟祖母就想到一块儿去了。可见不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跟着这一家子,还是很妥贴暖人心的。 但眼下这些不是要紧的,念葭反倒问起,“姐儿若有精神,不如跟我说说这宫中情形。今儿领我进来的小宫女说,从明儿一早,我也要跟着您学规矩呢。” 宁芳道,“从现在起,快把嘴里这些你呀我呀的改掉吧。哎,这宫中规矩真是愁人,不是得自称奴婢,就得自称臣女。我今儿就不小心说错了两回话,便已经罚站两柱香了。” 念葭吓一跳,自家小姐当中,宁芳可一向是姐妹们的表率。她都受罚,那得有多严? 宁芳很是愁眉苦脸,“我算是知道大姐姐为什么那么怕文鸳姑姑了,如今我一见了她,腿也打哆嗦。” 主仆两个于是在交流宫中心得中,安顿下来不提。 而那边,赶去桃县上任的宁怀璧,收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第306章桃县 “……本县没有大庙,只有一个土地庙,历来受百姓供奉,诸多灵验。但也因此,每年到了腊月十六做尾牙的时节,县中大户皆会打斗一番,争抢土地公公的供奉之权。眼看十六将近,县中已经大大小小打过七八起了,还俱是些王公之家,如今该怎么调停,还请县太爷拿个主意。” 听县中张书吏苦着一张老脸汇报情况,宁怀璧忍不住心火直冒。 要知道他家最懂事贴心的大闺女,可是连京城都没能好生看一眼,就给那位骄横跋扈的公主殿下弄进宫去了。可如今自己任下,这帮子王公亲贵只为了讨个好彩头,便跟那市井无赖似的打斗不休。 温良恭俭让,这些圣人教诲难道这些天之骄子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排个队论个先后会死吗?如今闹得这等不堪,他们也好意思! 可气归气,宁怀璧倒是理智不失,先问了张书吏一句,“那土地庙也不是本官赴任才盖起来的吧?那从前的诸位大人是怎么处置,后又是怎样情形?” 张书吏那张黑瘦老脸闪过一丝讶异,这位宁大人看着年轻温雅,但为人很是精明啊,一下就抓到重点了。 收起原本的三分轻慢之意,张书吏道,“原先的大人有去劝的,也有带了衙役们去堵的,只结果都不大好。后来闹得后头的大人们便不怎么愿意管了,纵管也得请人来说合才成。不知大人是否听说过,种果树一般是有大小年的,今年是小年,明年就是大年,所以年底供奉便争的格外凶些,已有几家见血。若不想法压制一二,只怕是要出人命的。” 宁怀璧基本听明白了。 这就是说想不生事,要么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请些有身份的人去挨家挨户给这些王公亲贵们讲好话,要么就干脆装糊涂,打不死人便算土地公公保佑,若闹出人命便自认倒霉,等着被皇上责罚罢了。 怪不得这桃县历任能干满三年的人都不多,差不离都是一两年就想法子调离,搁这样火山口坐着,比三鸦乡还难! 毕竟,三鸦乡干不好顶多是不得升迁,但在桃县干不好,丢官罢职都是等闲事了。没听说还有一个守了十年城门的么? 想起那位守城门的前任,宁怀璧不免问了一句,“你可认得前任知县唐大人?” 张书吏一怔,随即表情有些讪讪,“要说唐大人,他着实是运道坏了些。当初来桃县时,也是赶上小年尾,本想压着众人械斗,却没成竟是打死了一个衙役,生生连累了他。” 宁怀璧眼睛一眯,“看来这里的县令虽换来换去,但张书吏在这位子上却坐得很稳啊。足见为人老成,颇有经验。不如就由你来想个法子,为本官解此困局,可好?” 张书吏一张黑瘦老脸顿时苦成了酸菜,这位宁大人,也实在太难糊弄了些。他狠了狠心,方硬着头皮咬牙道。 “大人,小人能在衙门里谋个差使,不是小人有多么得力,而是小人姓张,而张氏乃是本地大族。没别的好处,唯有人丁兴旺,且祖祖辈辈皆是伺弄果树的,有门子糊口的手艺。是以如今这边的王公亲贵多有用到张姓之人,小人才得以留在衙门当差。只以小人这等身份,顶多也就是能给果园的大小管事们递个话了。要解这困局,还得大人拿主意才是。” 怕宁怀璧还要追问,他索性多说了一句,“便是各家相争,我张家人也从不参与。” 这就是表明他,还有整个张家的立场了。 简而言之,张家就是来打工的。东家们要打生打死,由着他们去,他们小小张家,既不掺合,也掺合不起。 宁怀璧也不勉强,想想只问,“你张家既也是此地大族,可有自己的果园果树?你们是如何供奉土地爷呢?” 张书吏闻言,神色一黯,反正这事也瞒不住了,干脆痛快说了实话。 “要说这桃县自前朝兴盛起,我家便在此经营了,那时也是有果园的,还很不小,只如今却是半个果园也无。至于果树,也就家家户户房前院后的三五棵,才算是自己的。故此整个桃县的百姓都是等着那些大户人家供奉完了,我们才敢去土地庙拜上一回。” 宁怀璧又问,“那日子可过得下去?” 张书吏听着这个倒来了点精神,“本地土地肥沃,气候良好,确实适宜种果树。只要用心打理,便只有一两棵果树亦能贴补好些嚼用。再加上家家都有人在果园里干活拿钱,日子虽不宽裕,倒也不算难过。” 否则,张家早在本地呆不下去了,怎么可能还坚持到今日?也亏得他们全族抱团齐心,手艺不曾给人学去,要不早沦落为大户家的奴婢,也不可能在豪强淫威之下多年,还都是良民了。 宁怀璧听着点头不语,挥手示意张书吏下去,他要静下心来想一想。 就算明知他会不喜,张书吏也不得不又催促了一句,“还请大人早些拿个主意,否则这一日一日的,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宁怀璧倒也没生气,等他走了,便带着金墨,换了常服,就打算去那土地庙见识见识。 金墨听张书吏说得吓人,本想多带几个衙役,可宁怀璧却摇头道,“衙役都是熟面孔,人见了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事来。你放心,我不走远,看两眼就回来。” 金墨这么一听,才跟着他出去了。 那土地庙离着县衙倒不甚远,他们去的时候是傍晚,走到那儿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正是夕阳西下的晚饭时节。 就见不大的土地庙跟前已经围了四五拔家丁,皆拿着棍棒,凶神恶煞的相互防备着。到了吃饭时节便轮班换岗,显是要值夜的。 宁怀璧远远看了一时便回去了,只这一夜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心里未免有些着急。 他深知女儿落进宫中,便全靠家里父兄在外照应。若自己没法子在京城站稳脚跟,就算有英王府照应,那日子也是难过的。 可怎么办呢? 他一个小小知县,如何对抗那些世家豪强?永泰帝把他扔到这个火山口来,真是替他闺女出了一口好气。 第307章不平 次日,宁怀璧料理了一些积压的公文,正想再去桃县果园四下走走,宁四娘婆媳带着一家老小赶了过来。 左右一瞧,宁芸宁茵宁萍安哥儿姐弟四人都不见了,唯有辛姨娘带着顺哥儿跟了过来。 宁四娘说得爽快,“是我让几个孩子们暂且留在英王府了,咱们先把这边收拾好了再说。只顺哥儿年纪最小,恐麻烦到人家,便咱们自己看着吧。” 辛姨娘听着牙酸,心道一家子孩子都留下了,凭什么就多顺哥儿一个?不就是怕她也要留在王府,才坚决把她们母子弄到这乡下来? 可如今家里才出事,辛姨娘纵有千般委屈,也不敢说。待看到官衙破败,住所简陋,心中更加憋屈,难免嘴上就抱怨起来。 “可怜我的顺哥儿,竟要住这样的地方。你的哥哥姐姐们,还在王府享福呢!” 倒是顺哥儿十分懂事,并疑惑道,“祖母住的也是这样屋子,为何姨娘就说我住不得了?便是哥哥姐姐们留在王府,那也是因为他们比我大,更加懂事的缘故。走前祖母还交待了他们,要孝顺舅公舅祖母们的,尽孝不是好事么?为何姨娘说他们是在享福?姨娘若怕辛苦,你坐着就是,我帮姨娘打扫,待收拾好了,就可以住了。” 饶辛姨娘聪明一世,却是给这个实诚儿子怄得快要吐出血来。 还是紫烟见势不对,把顺哥儿牵去隔壁,“哥儿只管打扫好自己屋子,姨娘就欢喜了呢。” 转头又劝辛姨娘,“从前都分院别居,姨娘说点什么也不要紧,如今统共就这么点巴掌大的地方,大点声隔壁都听得见,姨娘还是谨慎些吧。” 辛姨娘看着这巴掌大的房间,再听着隔壁丫鬟搬动水盆打扫的声音,不由得悲中从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紫烟心道,辛姨娘造的最大的孽,就是投错了胎。没做成万人之上的公主皇后,由着她作。 否则,身为小妾,有个宽厚的主母,上进的丈夫,孝顺听话的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若不是她自己卖弄小聪明,弄得全家人都防她跟防贼似的,她应当有着更加美好和幸福的人生。 远的不说,就宁怀璧那样温润和雅的人,但凡妾室肯乖巧听话,哪怕不那么知情识趣,他都狠不下心来让人独守空房。 偏偏辛姨娘自诩有才,不时耍坏,才让宁怀璧彻底冷了心,这几年,除了探望顺哥儿,竟是绝不踏足她房中半步。 辛姨娘只会记恨夏珍珍独房专宠,何曾肯检讨自己一丝半点?就象来前,还挑唆着顺哥儿在汤颢面前做那样的事,宁怀璧身为一家之主,焉能不知? 紫烟是给当作瘦马一流养大的,别的本事暂且不会,察颜观色是必备本事。所以她更深知,有些时候打骂还是好的,若是不打不骂,才是真正存了厌弃之心了。 就象她从前的小姐妹们,若是天天被妈妈打骂时还好,若是妈妈忽地不打不骂了,那才可怕。 因为觉得失望,所以连教导的心思都懒得起了。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卖了。 在紫烟看来,宁怀璧如今对辛姨娘也是极失望的。 只是为了儿子,把不满存在心里,默默的看着她。若哪天辛姨娘把与顺哥儿的情份也折腾光了,只怕她在这个家也就彻底呆不下去了。 小时就有妈妈教过,说男人翻起脸来,可是比女人更加无情。 只可惜,辛姨娘总自恃聪明,这样的好话,却是怎么也不肯信的。 要说夏珍珍这点就比辛姨娘强太多。 她虽出身巨富之家,吃穿住用打小比辛姨娘更加贵重,但宁怀璧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就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半点抱怨。 收拾了全家最好的一间朝南房间给婆婆住下,夏珍珍又命人挑来最好的银霜炭,先把婆婆屋里的炕烧暖和了。 “知道娘您睡不惯这种土炕,所以特意命人加了床板,又铺了厚褥子,躺上去跟床是一样的,您赶紧躺着歇歇吧。否则这北方天冷,睡床实在太遭罪了。回头等明年,我一定给您修个有地龙的屋子,到时整间屋子都是暖和的,就能真正的睡床了。” 要说夏珍珍真是个实心眼的媳妇,从前便是糊涂着,宁四娘也没嫌弃过她,如今明白事理了,她自然更加满意。 如今芳儿入了宫,夏珍珍身为亲娘,必是牵肠挂肚的。可纵是如此,还总想着照顾好自己,这就很不容易了。 宁四娘依言躺下,握着她的手叹道,“这个家,如今全亏了有你。” 夏珍珍眼圈一红,又很快把泛起来的酸意压下去笑道,“娘说什么呢?您都是有孙子的人了,自然该媳妇服侍才是。咱都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都好好保重着,我也一样。听说宫里头,初一十五也是放假的。到时说不得还能去宫门口见上一面,算算也不过半个月工夫了。” 宁四娘点头,不愿说两个孙女大年三十都不能团圆的话题,倒是引到了宁怀璧身上。 “我看二郎颇有些心事,才来几日,眼底都青黑了。这地方咱们初来乍到的,只怕多有不易,你有空多照应着他些。” 夏珍珍这才小声道,“我问过金墨了,说是这儿的人为了拜土地爷正闹不好呢。这些天为了芳儿的事,相公也是憋着一肚子火,饭也吃不下,直说胃里难受,我想让他们炖只老鸭汤来润润,竟是没有。鱼也没有,就只有羊多。” 宁四娘忙道,“那你去取些黄芪,炖个羊肚汤也是健脾益气的。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再给你自己炖一盅,放些当归红枣。” 夏珍珍笑了,“哎,我都听娘的!” 可宁四娘却忽地会意,叹道,“你怎会不知?这都是芳儿在家爱煲的汤,你也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 夏珍珍却道,“娘能开心,咱们全家才开心呢。至于芳儿,很不必担心,她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山雁更不是,她俩肯定也会把自己照顾得好的。” 可再不吃亏,那也到底是宫中啊,身份上首先就吃了大亏了。 宁四娘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暗暗担着一份忧心。 第308章好运 连宁萱自己都很诧异,她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字儿写得不过平平,怎么抄两卷佛经,就说她的字好,还把她推荐到吴太妃那里去了呢? 而吴太妃是先帝晚年才进宫的一个小妃嫔,统共没受过几回宠幸便做了寡妇。幸而她运气不错,即便如此也育有一女,还在宫中平安长大,嫁人生子,因沾了这点福气,吴太妃也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得以封了太妃。 不过太妃地位虽然尊荣,却也是在凄清冷漠的深宫中,生生从一妙龄少女熬到两鬓霜花,所以对宁萱这些小书女的遭遇颇能感同身受,对她也很是照拂。 宁萱一去,便拔了个宫女专伺候着她,平常也不怎么要宁萱给她抄写经书,倒是寻她聊天解闷的时候更多。 宁萱性子安稳随和,跟这样的老人家相处很是愉快。只是这样的好差使,怎么就平白落到她头上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宁芳在暗中出力了。 所以这日得了空,她便跑到繁英殿来探望宁芳了,还向她道谢。 “……这么好的机会,该二妹妹你来的。倒是我这做姐姐的不成器,叫你操心了。” 宁芳听着就糊涂了,“这可真不干我的事儿,姐姐能去,应是你的运气。” 宁萱诧异了,“在宫里,还能有这等运气?” 虽说她进宫的时日不长,但该有的见识还是见识到了的。若说吴太妃把她叫去是运气,可对她如此关照有加,就不仅仅是运气二字可以解释的了。 这么一说,宁芳也觉奇怪了。 她是从念葭那儿听说过夏珍珍是如何厚赏文鸳姑姑的,可宁萱去吴太妃那里,是在夏珍珍打赏之前,那文鸳为何会对她们姐妹这么好?更别提吴太妃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 既然想不明白,宁芳索性不想了,反劝宁萱。 “不管是谁照应着,既然有人肯照应咱们,那咱们安守本份便是。待过上几年,总有出宫的机会。既太妃娘娘宽厚,姐姐越发要尽心尽力。若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记得让红绸来我这儿说一声,千万别自己独自难受。” 宁萱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你也一样。我虽不比你聪明机灵,好歹也能帮你出个主意。往后若有好事,你别老想着我,先顾着自己。再者,你若有机会递话出去,替我谢谢二叔二婶,这回真是全亏了他们了。否则,我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 看她说着又伤心起来,宁芳忙打断道,“快别难过了,一家子至亲骨肉,还说这些客气话干嘛?” “不,你让我说!”宁萱拭了泪,却是目光坚定道,“爹爹将我送到这儿来,换了官做,我便算还了他的生养大恩了。日后我只拿他当长辈敬着,别的却是没有了。唯有祖母,还有叔婶妹妹你们,才是我的至亲骨肉!” 看一向敦厚温和的她都能说出这样话来,宁芳知她必是被伤心伤狠了,故也不多劝那些废话。 说真的,宁怀瑜那种自私透顶的爹,也是真没法让人孝敬得起来。 “你记着家里还有人疼你就好。还有春姨娘,红绸跟你说了吗?她也留在京城了,就在你们住过的宅子里。往后你若要带信带东西,总也能想想办法。” 提及生母,宁萱心中更痛。 她知道,姨娘碍于身份,能做的有限。 可春姨娘,春姨娘也委实太让她失望了! 若说那日她被强逼入宫时,梅氏将春姨娘骗出门去,没护到她是情有可原,可若不是她之前一直那么懦弱胆怯,梅氏和宁怀瑜又何至于敢这么肆意的拿捏她这个女儿? 故此宁萱只垂眼淡道,“我知道的,她还让红绸给我带了两件针线。有祖母和叔婶在,料来她也无碍。只听说祖母身子不好,叫人挂念。” 哎! 提起这事宁芳也愁。 要说宁守仪跟陈大夫家结亲之后,陈家在太医院的御医便跟宁家也算成了姻亲。 可是太医没有圣旨或皇上口谕,是不能轻易给人看病的。尤其宁家刚进京就得罪了宜华公主,这个口还真不好开。 因怕连累亲戚,故此宁怀璧只命人把陈家托他们带上京的礼物给陈太医送去便罢,连多余的东西一件都没,更别提上门求医了。 可普天之下,又上哪里去寻比太医更高明的大夫呢?纵有,又哪有太医院抓出来的药好? 亏宁芳还想着,永泰帝会不会因为宜华公主的蛮横,赐下太医给宁家稍作安抚,谁知她爹这么快就被皇上打发去了京郊桃县。 还记得上京路上,她曾听白敏中提过几句,京郊的官儿是最难做的,也不知爹爹现下如何,真是让人焦心。 忽地一个小宫女过来,说文鸳姑姑唤宁芳去前殿议事。 宁萱忙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药包,长话短说。 “我初来乍到,也没得什么好东西。倒是因太妃年长,宁寿宫中常备着几样药材,我便一样拿了一点。这瓷瓶里的药酒是活血化淤的,这盒子药粉是止血的,还有这包通济丸,若风寒着凉,头疼拉肚也可吃了顶一顶。妹妹收着,总是有备无患。” 这可是好东西,宁芳也不客气,立即收了。 因宫中怕出现毒药,是以一应药材都不许带进宫中。别看宁萱送来的药材不多,关键时候却是能救命的。 这边宁萱探完妹妹,匆匆走了,那边宁芳赶紧去了前殿。 却原来是年关将近,祭告天地,摆酒宴饮的文书较多。重要的自有朝臣处理,但也有些后宫嫔妃要用的文书,需要女官协助。 听说涉及过年,那出错便是大事。宁芳虽是年幼,却也读过书,知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讲的就是祭祀与战争。 所以这等大事最好不要沾手,她静悄悄躲到后头,准备混水摸摸鱼便得了。 谁知一位圆脸姑姑,忽地抬头瞧着她和善笑道,“听闻宁书女的字写得好,不如小宁书女你也上来写两个。若也写得好,便来帮忙写几张帖子吧。放心,没事的。” 如果只是普通帖子,那倒没什么要紧。可宁芳才放下警惕,不意旁边忽地迎来两道目光。 虽文鸳姑姑只淡淡瞟她一眼,但宁芳心中却忽地寒毛直竖。 不是要紧的东西,若给人添上一两笔,或者交到有心人手上,变得要紧了可怎么办? 第309章好人 待明白过来,宁芳手心里竟是隐隐攥出两把冷汗。再看那圆脸姑姑满脸笑意,暗暗心惊。 怪道以程岳那样机敏,都要格外嘱咐她一句宫中凶险,一定要万事小心。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 可那圆脸姑姑又开始催了,“怎么?叫你写几个字儿也不肯,是瞧不起这活儿还是怎地?” 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出言相帮,宁芳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宫中从不同情弱者,若事事指着旁人出头,只会更加被人欺负。 看文鸳姑姑并没有再给自己明显的提示,她只得上前提起笔。想了想,又握紧了三分,方才重重落下。 只看她写了两字,旁边就有位长脸姑姑摇头道,“这字儿不行。” 似怕宁芳误会,她还解释了句,“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而是笔力太过,不够稳重大方。” 宁芳自是故意的,因她方才给逼到人前时突然想通了。 宫中是个最讲究规矩的地方,既重规矩,那自然是容不得不规矩的。这大概也是宁萱那样有规矩,却没有风骨的字,得到一致盛赞的原因吧? 所以宁芳决定冒一回险,赌一把试试了。如今看来,她是成功了。 正想顺着那长脸姑姑的话退下,谁知那圆脸姑姑却道,“我看这字儿好得很,若嫌她笔力太重,放轻些不就好了?难得这丫头一笔好字,你便领了这份差使吧。” 看她咄咄逼人,宁芳知道再不能退缩,否则今天非给人填给坑里不可。 “谢姑姑抬举,只我初来乍到,哪里担得起这样大事?若出了差错,自己受罚是小,若连累了各位姑姑可怎么办呢?” 那圆脸姑姑还想再说什么,文鸳姑姑的声音,却已清清冷冷的响起。 “既然知道,还上前逞什么能?路还没走稳当,倒是想飞了!” 被这样挤兑,宁芳心中却是松了老大一口气,她娘的银票总算没白给。赶紧躲到人后,不吭声了。 文鸳也不看她,只望着那圆脸姑姑冷道,“我倒不知,这宫中什么时候竟改了规矩。来了没一月的新人,竟是能动笔伺候这样大事。若真这么本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全该收拾包袱滚蛋了!你若胆大,只管拿去使唤,只回头出了事,别说是我教出来的,你再推个干净!” 那圆脸姑姑给刺得又羞又恼,“你这话怎么说的?我提拔你的人,还不是给你露脸的机会?” “呵!那我可要多谢你了。只这份好意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我命小福薄的,怕承担不起!” “行了行了,都一人少说一句吧。”长脸姑姑出来打圆场,“要我说,这些新来的书女虽好,到底年轻,且经验不足,还得老人带着才行。不如一起核计核计,各处人手要怎么分派。” 圆脸姑姑眼神微闪,才瞟了宁芳一眼,文鸳便已抢先道,“旁人倒也罢了,只小宁书女来得时日最短,闵书女又病了一个来月,两人规矩都没怎么学熟,我是再不敢放出去的。” 圆脸姑姑顿时嗤笑,“那好,这两个就给你自己带着吧。只你得盯牢些,万一出了差错,便是我们能体谅,贵人们可未必能体谅。” “谢您提醒了!”同样噎了她一句,文鸳姑姑她们到底商议起正事。 宁芳暗松一口气,等着散去回了自己院子,才悄悄跟在文鸳姑姑身后道了声谢。还讨好的想请她去自己屋里喝茶,顺便贿赂一下。 谁料文鸳姑姑却不领情,只睨她一眼,“你也无须谢我,不过是怕被你连累罢了。” 宁芳讨个没趣,讪讪的回房,念葭瞧着不忿,想打抱不平替她说几句话,谁知门帘一动,却是闵书女不请自来了。 “听说妹妹想请人喝茶,我就不客气了。” 哪有这样不客气的?以为她们家的茶是想喝就喝的? 念葭才想叉腰,宁芳已经开口了,“去,泡两盏茶来,再把家里带的好点心装一盘,请闵姐姐尝尝。” 念葭这才忿忿收手,转身打水泡茶去了。 闵双桃进屋,径直在炕上坐下,左右打量一番,颔首称赞,“惯道人说江南富庶,瞧妹妹说话这口气,就比我强上许多。” 因近日在宫中教导有成,宁芳看着自来熟的她,也是波澜不惊,“听闻姐姐亦是出身世族的嫡女,不似这等眼浅之人。左右无非几样吃食,怎么就扯到富不富庶了?” 闵双桃再看她一眼,收起伪装,露出一抹苦笑,“再如何的世族嫡女,不也一样被送入宫中?若不是你父亲在朝堂上的极力争取,只怕此刻我也……” 她摇了摇头,但宁芳却忽地恍然。 她自从听到承宠的风声之后就一直生病,莫非是装的? 看她神情,闵双桃微微点头,“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会看错。所以这话,我就放心跟你说了。” 她坐到宁芳身边,低低耳语,“如今这宫中有多少人肯关照你们宁家姐妹,就有多少人恨你们。谁叫你们宁家,堵了人家飞上高枝的路子呢!” 宁芳顿悟! 永泰帝不能再睡书女了,那些人家可怎么攀龙附凤? 那圆脸姑姑今天这样难为她,只怕也是有缘故的,回头可得好生查一查。 谢了声多谢,闵双桃又道,“你大概也知道,吴太妃膝下唯有一女,即永宁长公主。但我曾听说,长公主家的驸马却不幸于前年过世,遗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而吴太妃母族寒微,驸马又门第平平,如今永宁长公主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想来生活不易。” 那吴太妃愿意格外照顾宁萱,应是看在三舅公的份上?否则单凭一个宁家,还不值得人家这么做吧? 不过这样也好,三舅公教过她,一个人不要怕被人利用,能被利用才证明你是有价值的。不管吴太妃日后需要的是何等回报,眼前能护着宁萱最为要紧。剩下宁家,也未必不能在适当时候,助永宁长公主一臂之力。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宫中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闵书女为何要替她解惑? 闵书女扯嘴一笑,只笑容里颇有几分说不出的心酸,衬得她原本冰清冷丽的容貌也有几分楚楚可怜。 “你好歹还有个肯替你不惜触怒龙颜的爹,我家爹娘却皆已早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狠心的叔婶送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来。你便当我讨好你吧,往后若是我有什么事,也望你肯拉我一把才是。” 看她迅速垂下眼眸,掩去那一闪而过的晶莹,宁芳到底心软了。 被送进宫来的,都不容易。 才握着她的手,想安慰一二,她却忽地抬眼笑得明媚,“你真信了?那未免也太好骗了。事实上,我父母俱在,此次入宫也是我自己同意的。只因我入宫,我爹终于有了官做,从此不必在族中受那些闲气,可是划算得很呢!” 看宁芳一脸目瞪口呆的诧异表情,闵书女笑得越发愉快。 此时刚好念葭端着香茶点心进来,闵书女不客气的喝了茶,又吃了点心,“果然都是好东西,今儿教你这些乖,也不算我白吃白喝,以后可别这么轻信人了。” 说完她不客气的拿帕子把一盘子点心,还讨要了二两茶叶打包带走,宁芳也没拦着。 只念葭莫名其妙,“二姐儿,二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宁芳怔怔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心内竟是五味杂陈。 亏她还活了两辈子,居然在这深宫之中,就如此轻信了别人,实在不该。 但细细想来,她却不信闵书女真有她自己说的那样开心自愿,否则她又为何百计避宠呢? 不过她肯跟她说这些话,有心交好必是真的。所以做个容易心软,相信别人的好人也不吃亏,不是么? 否则谁爱跟一肚子鬼心眼,凡事都算计个八百道的人打交道? 转过弯来,宁芳安心了。 还告诫念葭,“往后咱们在宫中可得做个好人,偶尔吃点亏也不要紧。老人不常说么,吃亏才是占便宜呢!” 念葭听得越发莫名其妙,只宁怀璧若听说此话,必要大赞女儿一声,引为知己。 因为他也决意,做一回大大的好人。 第310章躲事 桃县。 转眼已到腊月十五,明日十六就是祭拜土地爷爷的正日子。 这日一早,张书吏家的婆娘张大娘才烧好早饭,便唠叨着嘱咐儿子,“……去了衙门,记得要有礼貌,话别说漏了。只说家里有事,你爹要陪我回趟娘家,所以命你来告假。” 那张家儿子张满仓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不耐烦的喝了口粥,抓着煎饼就往外走。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了,要您这么翻来覆去的说。不就是想躲明儿的头柱香么?当谁不知道呢?” “混小子说的什么话?”张书吏不高兴的从屋里出来,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你爹就是那么怕事的人么?只是我这该说的话都说了,那宁大人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少不得得避避这个风头了,否则谁敢搅合进去?那年老丁家的事,莫非你们忘了不成?” 张大娘听着直叹气,张满仓也不作声了。 老丁家,就是那年“失手”被打死的衙役丁强家。 张满仓还记得,那丁叔叔是个牛高马大的好汉子,为人仗义,心地也耿直,小时候常扛着他玩。 可就是因为太听话了,被当年的唐县令一说,真个就带着人去堵那些上香的人。可那些高门大户岂是好惹的?转眼间就葬送了一条性命。 家里没了顶梁柱,原本感情极好的新媳妇也只能哭着改嫁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个病怏怏的老奶奶,拉扯着他两个还未成年的小弟妹过活,日子过得极是恓惶。 张满仓想着心下不忍,低声道,“娘,我能扛袋粮食去看下丁叔家么?咱家今年日子还好过,不缺一袋粮食吧?” 张大娘瞪了儿子一眼,却转身从里屋拿了串钱出来,“一袋粮食怎么够?你从衙门回来,拿这钱去郑屠夫家买块猪肉,再去李家点心铺称两斤桃酥给丁家送去。记得跟郑屠夫要点猪下水,最好是猪肝,煮汤也能补补血气。把东西送到丁家门口就走,不许进屋,叫他家也别来还礼了,只等着过年来拜个年就是。” 张满仓一一记下,三两口把煎饼吃了,接了钱扛着袋粮食便走了。 张书吏想着做戏还得做全套,尤其这新官上任,也不知什么脾气,故此吃了早饭便催着张大娘收拾一下,真个去老岳父家送年礼了。 多年翁婿,到老岳父家,一见他今儿上门,便知是为了何事。也不多问,倒是跟姑爷打听起明年的果树收成。 他倒不是想占女婿便宜,而是家中大孙女刚说了门不错的亲事,已定好明年春天出嫁。 那边孙女婿家昨儿才送来一份丰厚的聘礼,岳家也不想失了颜面,让孙女嫁去难做人,故此想把嫁妆办得体面些。 如今旁的家具首饰被褥衣裳什么的都得了,唯独一样,没有好茶叶。 这个只能等到春天茶叶新上市时去买,只那时价钱也着实不便宜。兼之又要翻地耕种,正是家家户户花销最大的时候,所以老岳父就想提前跟张书吏打个招呼。 若明年他家果树收成好,便在春天先借些银钱去买茶,等到秋收,必然还他。 婚丧嫁娶,乃是人生大事。况且是这么些年从没求过他的老岳父亲自开的口,张书吏连忙应承下来,只是心中到底难过起来。 “若咱家能多几棵树,哪怕就三五棵呢,别说岳父您管我借,便是我这做姑丈的出了这一份茶钱也是应该。只可惜如今家里就剩那几颗果树……唉,孩儿他娘这些年跟着我,也着实是受委屈了。” 岳父忙道,“你这说得哪里话来?只要你们两口子过得好,我们做爹娘的便没有不放心的。若说穷,谁家不是一样?” 张大娘道,“爹,您别管他,让他哭吧。今早想起老丁家的那些事,心里正不痛快呢。” 岳父哦地一声明白过来,才想劝劝女婿,忽地就见大外孙张满仓激动得满头大汗跑来了,“爹,爹!您快回去看看吧!那宁大人,宁大人他上土地庙去了!” 张书吏一听,不大的眼睛都立时瞪圆了,“他真带着人去拦了?” 张满仓点头,却又拍着大腿急道,“不是!” 张书吏急得就想揍儿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孩子能不能好好说话?” 岳父忙拦着道,“你让孩子喘喘,慢慢说。满仓呀,来,先到姥爷这儿喝口水。” 张满仓哪有心思喝水? 他一着急,倒是把话憋出来了。 “宁大人他,他让人把土地爷爷跟前的香炉搬走了,说要熔了重新铸了卖呢!” 这越听越糊涂了。 张书吏顾不得再问,干脆跳下炕穿上鞋子,他得自己去看看! 他再看不上宁怀璧,可宁怀璧若是上任几天就出事,叫他们县可怎么办?桃县可是老张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是真不愿意见到这里又出什么破事。 张家岳父赶紧叫女儿外孙都跟着回去,“若打起来,千万别让你爹你女婿往前凑。若有什么事,叫人来报个信,别叫我们惦记着!” 张大娘应下,扯着儿子,也赶紧赶忙的跑回去了。 而此时的大半个桃县,都已经轰动了。 几乎所有能走得开的闲人,全听到消息,往土地庙那儿赶去。更有些不明就里的大户人家,点齐了家丁往那里赶。 可等到现场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小小的土地庙前,宁怀璧一身青绿官袍,面色儒净。还带着三分浅笑,看着十分的和蔼可亲。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长条案,案上用红纸画着大大小小的香炉,还写着价钱。最大的五百两,最小的不过二十两。 至于那土地庙前,原本足有半人来高,一丈来阔的巨大香炉已经被搬走了,替代它的是一只大水缸,装着原本的香灰。 张书吏莫名其妙,这位大人到底是在搞什么?偏偏这位大人眼神还挺好使,一下就在人群中发现他了。 “张书吏,你去岳父家送礼回来了么?来来来,本官这里正好有事差遣,要你效力。” 张书吏云里雾里走上前去,“大人,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宁怀璧一笑,低低耳语几句,听得张书吏嘴巴张成O型,足可塞个鸡蛋下去。满心满脸就写着明晃晃四个大字—— 这样也行? 宁怀璧倒是信心满满,“相信本官,定能一劳永逸解决桃县争香之危。你也不想成日当差当得提心吊胆的吧?” 确实,可是—— 张书吏还想分说几句,忽地一个本地颇有势力的大果园管事匆匆赶到,看这阵势便厉声怒道,“宁大人,你初来乍到,只怕还不懂本地规矩!要不要找个人跟你分说一二?” 宁怀璧却是不屑的瞟他一眼,“你既知本官是桃县的新县令,那以后此地就得行本官的规矩。这会子,我先找个人给你分说一二吧。张书吏!” 张书吏咽了咽唾沫,再想想方才宁大人的话,决定豁出去一回试试。若果然能博个长治久安,对本地无数百姓来说,才最是安稳。 第311章香炉 宁怀璧的法子其实挺简单的。 大家不是都想争土地爷跟前的头香么?那好,他干脆把那只大香炉给熔了,重新铸成大大小小不等数十个香炉。 界时桃县所有的大小果园都可以来公开竞价,花银子把香炉“请”回去。从此以后,你在自己家就可以供奉香炉,而不必到土地庙跟前打个头破血流了。 当张书吏把这个法子讲完,在场所有围观的百姓,包括那些大小果园的家丁管事们纷纷倒吸了口冷气。 这法子,这法子虽然简单,但真的很妙啊! 就算他们有权有势,可谁愿意没事跟人真刀真枪的干仗来着?万一不小心遇到谁下了黑手,打死打残什么的,不也得认命? 如果能请个香炉回家,从此在自己家里供奉,一来不必耽误好时辰,二来自家诚心多供奉着些,说不定土地爷爷就更保佑自家了呢? 所以听张书吏一讲完,先前那些气势汹汹的管事们顿时就问了,“那这大小香炉各有多少,怎么个请法?” 听了这话,张书吏心里松了老大口气。瞧这意思,看来今天这事能办成了。 “大香炉共有十个,一个五百两,二等香炉二十个,各一百两,三等香炉五十个,各二十两。这钱也不白收大家的,除了重修土地庙,替土地爷爷镀个金身,剩下的银子,宁大人说会用来把咱们县的路给修修,日后也方便果子运输买卖。” 这么一听,大家更加心动了。 因果园多用水,修渠打井乃是重中之重,这么些年各家各户早建得相当完备了,但公用道路却没什么人管。 有钱人家自有好车好马,也不在乎这些,但穷人家住在路边的好说,离着远的只好肩挑手扛,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运送得着实艰难。更别提有时因为天气不好运不出来,白白烂在枝头上了。 可能买得起香炉的皆是有钱人家,听说要给穷人修路,他们不乐意了。 当下便有管事站出来道,“这钱我们倒是愿意出,若修的路跟我们无关,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另一家更是道,“既是我们出的钱,那么修的路也该依着我们的果园才行!” 豪门管事们纷纷附合,旁边有百姓不服,大着胆子道,“既然都说了是给县里修路,自然得听县太爷的。那个,宁大人,您可不能这么偏心啊!” “什么叫做偏心了?老子出的钱,老子愿意怎么修就怎么修,要你这穷鬼管什么?” “对,就该修到出钱的果园来!” …… 眼看众人又要争吵,张书吏慌了,倒是宁怀璧灵机一动,道,“都住嘴,住嘴!你们是没听明白,本官说的要修路,并不单指一家一户,而是在全县规划出一条新路。”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那要修怎样的新路?” 宁怀璧笑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指着土地庙前的青石子路道,“你们看,庙前这段路,听说是由本县许多善男信女,肩挑手提了碎石来铺就的,砸得极是瓷实,所以就算人来车往,但路面却极是安好。晴天不起灰,雨天不沾泥。但我在县里几个村子转转,却发现许多路都被运送果子的车马踩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遇着天气不好,稍有不慎便要翻车,伤了人和牲口不说,果子一摔,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是实情。 更有人道,“都别说摔了,那桃子最怕磕碰,每年装车的时候好好的,运到京城就得损伤三成不止。卖相一差,价钱就上不去了。” 宁怀璧道,“所以,我想修条路,并不为了解决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想解决大多数人的问题。象这些大果园,人家出的钱多,果子多,自然要照顾。可小老百姓呢,可能就指着这几棵树的果子钱娶媳妇嫁闺女,能不管么?自然不能!” 这也是宁怀璧在桐安县任职多年,甚有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这样的大白话,可是说到众人心坎上了。 “那宁大人您说吧,这路到底要怎么修?” 宁怀璧道,“我的意思是,根据到时能收到的银钱情况和全县的果园分布,来制订修路的路线。譬如有些地方挨着大果园,自然要离他们近些,但有些地方百姓多,也得考虑到人家出行便利。所以这条路,我说句大实话,不可能兼顾到每家每户,但一定要兼顾到全县每一个村,每一个大小果园,从咱们县打通一条去京城最平整的路。 具体路线图纸,回头我会亲自带着人到各村各园走访,跟各村的村长及家主们商议制定。待确定后,还希望诸位父老乡亲跟修这土地庙前的路一样心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象这些大果园,你们请了大香炉,靠近你们果园的路可能就要修得好些,能多用些石料。但寻常百姓也不怕,你们就算请不起香炉,去捡几块略平整的石头,同样也可以填着你们村前的路啊!” 乡亲们听得纷纷赞同,连那些果园的大管事们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来。 然后有些同村百姓商议一番后,便说,“宁大人,那我们一时出不起大钱,能不能容我们回村商量商量,大伙儿合着捐些小钱,您也给我们个香炉,再把路修好一点?” 宁怀璧倒是早想过这事,他做这么多香炉,远远超过本地果园数,就是备着众人要来合请。 但张书吏却眼珠子一转,生了个更好的主意,悄悄把他一拉,低低道,“大人,若是一村或数人共同供奉,只怕日后又出现争执。倒不如请个画师,画了土地公公的像,只略收个十来文的,由衙门便宜卖给众人,岂不更好?” 哎,这主意不错,宁怀璧顿时采纳。跟乡亲们一说,又道,“你们愿意多出点钱,把路修好,这也使得。但也无需强迫,多少随心吧。到时我到各村来走访时,便把你们各家出的钱记下,到时这钱一定用在你们各村门前的路上就是。” 这话听得大家都很高兴。 只那些大户人家的管事听说有画,生怕少占了便宜,忙道,“宁大人,既然要做土地爷爷的画像,那我们出了这么多银子的,是不是也该给一张画得好些的?” 宁怀璧挺反感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但此时为了先把事情解决,暂且忍气答应了下来。 “区区一张画不足挂齿,只这钱收了终归是要用在修路积德的善事上。你们也别跟本官计较,寻常百姓用的便宜,雕块木板印刷即可,你们若想要好的,自然得请画师另制。到时也无非是多破上十来两银子,待土地庙重新修缮后,本官再在这外墙上立一块功德碑,记下各个大户和各村捐的银钱,也让土地爷日日夜夜瞧着,岂不是好?” 这,这可实在是让人不敢说出不好。 土地公公就在庙里看着呢,谁敢反对?就算再心疼银子,也只得挨了宁怀璧这刀宰。 人群后头,有个头发花白的青衫长者全程瞧完此事,不觉微微点头。只是在看到张书吏记录各家认捐的银子时,又微露贪婪。 第312章破绽 解决了为难已久的争香纷争,宁怀璧将余下琐事交给张书吏,便去了县里的铁匠铺子。得大师傅再三保证,明日定能把大小香炉如期浇铸出来,他才安心离开。 再出门恰遇着小贩挑着担子,卖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闻着就香香甜甜惹人口水。 宁怀璧停脚,称上一包揣进袖里。想想乖巧懂事的小儿子,又买了串红火漂亮,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栗子香甜却爱上火,顺哥儿的体质不好,不能吃这些,但自幼给岳父娇养的妻子却是极爱这一口。她这些日子忙着安置新家,又惦记女儿,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宁怀璧也是挺心疼的。 及至进了家门,才高高兴兴喊了一声,“顺哥儿,看爹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 谁知却有一人从堂屋笑吟吟迎了出来,“怀璧,好久不见!” 宁怀璧微怔,不过很快就神色自如的上前行礼,“小侄见过辛家伯父。” 这位,便是之前躲在暗处遥看宁怀璧处理县上香炉纠结的那个青衫老者。辛姨娘的大伯,辛升乾。 几年前因在任上贪腐,被罢职免官,如今因逢皇上大寿的恩典,也得以赦免。跑到京城,显然是来活动门路的。 瞧他如今虽是五旬开外的人了,但保养得极是得宜,身形不胖不瘦,满头黑发里只夹杂着少许银丝,脸上皱纹也不是很多,宁怀璧便觉得,这贪官下台的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的。 辛升乾笑道,“自家骨肉,为何这样见外?叫我一声大伯便是。” 宁怀璧心中微塞。 他名门正娶的是夏氏,若称辛升乾为大伯,那置夏珍珍与何地? 才想要婉转的提醒一下,辛升乾便已走了出来,“走,咱们到你的书房说话!” 宁怀璧不好拒绝,此时夏珍珍客气的上前搭话,“厨下已经备了酒菜,一会儿请辛大人在家用个便饭吧。” 可辛升乾却冷淡道,“不必了,一会儿我们出去吃就是。对了,去让悦娘泡壶茶来。她从前在闺中茶便泡得极好,这好些年没喝到,还真是怀念。” 辛姨娘的闺名便唤作辛悦,从前在家,都唤她小字悦娘。 见他如些偏袒,夏珍珍脸色越发不好。宁怀璧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借着把糖葫芦递给夏珍珍之机,又把藏在袖中的栗子给了她。 夏珍珍再看丈夫一眼,心里已舒服许多。 就算辛升乾想给辛姨娘撑腰又怎样?总之她丈夫是偏着她的,婆婆也疼她。否则为何自辛升乾进门,只教辛姨娘打了个招呼,就不令她在跟前侍奉? 夏珍珍想通了,便带着几分笑意,回敬了辛升乾一句,“不知辛大人想喝什么茶?要说这些年我也没让姨娘在跟前端茶倒水,倒不知她还擅长这个,回头该让她给我也泡来尝尝才是。” 辛升乾眸光微沉。 说辛姨娘没在她跟前伺候,是指责辛家不知礼数,教出来的闺女不懂事,身为妾室竟不知侍奉主母? 偏偏夏珍珍占着正室的身份,这话说得半点错处也没有,就是他想挑刺倒也不容易。 正尴尬着,宁怀璧倒是给了他个台阶,“只管去把郑大人上回送的好茶泡来便是。伯父不知,我那同年是徽州人,家乡出的好红茶,这个时节喝着最好,一会儿您也尝尝。” 辛升乾顺势跟他走了,只临走前还要恶心夏珍珍两句。 “怀璧你既说好,必是好的。只可惜家中这么点子琐事还要靠你操心,你也实在不容易。” 夏珍珍胸中一堵,这人好没道理! 就算是长辈,可有这么上门做客,还指责家中女主人不能干的么?怪不得养出辛姨娘这样的人,可见家风不正! 只听宁怀璧一面走,一面道,“伯父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说句实话,要说这桃县的县令真不是容易做的。就这么点前后衙的地方,硬是忙得我成天不着屋。也就是今日事毕,方才早些回来透口气罢了。您这侄媳妇素来胆小,知我好茶,平常轻易不敢动用,倒让伯父见笑了。” 夏珍珍听得嘴角微翘,心中欢喜。 听听她相公,这话说得才叫一个好!既维护了妻子,又不伤人颜面,这才是好家风呢。 看辛升乾讪讪的跟着换了话题,夏珍珍心满意足回屋了。 冰糖葫芦给了顺哥儿,又叫辛姨娘当着她的面泡了两壶红茶,一壶命丫头送去书房,一壶却是留下跟婆婆分享。 宁四娘瞧着有趣,也不说破。打发了辛姨娘回房,才赞起夏珍珍。 “亏得你给二郎提的醒,听说土地庙的事办得好极了。” 夏珍珍不好意思的谦虚道,“哪里?全是相公聪明,我就提了句,谁知他就想到了。” 宁四娘笑道,“那你也是有功的。” 那日听说宁怀璧的苦恼,宁四娘苦于没有好计策,倒是夏珍珍一着急,便说了句,“既然都想争头香,便一人给他们造个香炉不就得了?” 反正夏家是财大气粗惯了的,夏太公的名言便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统统都不是问题。 象夏珍珍小时候,若有同龄的侄子侄女们和她争吃的玩的,夏太公绝对是一人一个,公平大方。 夏珍珍自然也养成了这样的脾气,听说人要争香炉,她的第一反应便也是如此了。 宁四娘听着只当笑话,可宁怀璧听妻子这么豪气的一说,却茅塞顿开。 土地庙跟前的铜香炉他见过,大的跟个小澡盆似的,足有好几百斤。若是化整为零,不就能造出若干个小香炉吗! 至于土地爷爷跟前,弄个石头香炉供奉着,不就行了? 想来土地爷爷也不会怪罪给他换个碗吃饭的吧?毕竟比起每年争得头破血流,这反而是桩善举呢! 再细细一琢磨,宁怀璧越想越觉得可行,所以胸有成竹的他,今儿便把事情办了。 宁四娘虽足不出户,但也听府中下人说起外头的热闹,是以才会夸奖儿媳妇。 夏珍珍听得脸上微红,“娘您就别来打趣我了!要不要我使人先去订个酒楼?再说这位宁大人头一次上门,还要准备回礼吧?” 就算她不喜欢辛升乾,可该有的礼节她却不会怠慢半分。 宁四娘笑意更深,“使得,你去吧。只回礼倒不用着急,等二郎出来再说。” 看夏珍珍有些不明白,宁四娘招手叫她上前,细心指导,“你瞧这份礼单,若是寻常走动,略嫌厚重了。怕是他今儿上门,是有事的。” 夏珍珍恍然。 她起先把辛升乾当亲戚,反正她见惯了自家兄弟们往宁家送厚礼,所以没怎么在意。可这会子细想,却是不对。 辛家这些年又没给宁家送过什么礼,怎么这会子辛升乾这大伯又要这么客气的给辛姨娘撑场面了? 显然不合理。 再细一想,夏珍珍又发现一点不妥了。 今日辛升乾衣着虽然光鲜,却是坐着租来的马车来的。 想来他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吧?否则连宁家都带了几辆马车进京,他怎么竟是没有呢? 夏珍珍想明白了,便悄声向婆婆请示一事,“那我要不要把他送来的东西收捡好?若是相公不收,也好请他带回去。” 宁四娘点头,只是奇怪,“你怎么看出他的马车是租的?” 这种事,又不好打听。表面上看,还挺象大户人家的。 夏珍珍掩嘴偷笑,“那车夫车身上倒是没什么破绽,只那马屁股上染着印记呢。一看就是商行的马,方便转手再染。若大户人家,直接烙印完事,再没这么弄的。我爹从前出去跟人谈生意,都会瞅瞅这些,我小时候听他说过几次,便记住了。” 饶是宁四娘,也听着忍俊不禁。 想来辛升乾也不会想到,是马屁股露了破绽吧? 不过这样一来,她倒是同意夏珍珍的意见了。 既然连马车都养不起,显见不是太有钱,那这份厚礼就更不能收了。 宁四娘忙让媳妇把礼物收起,又指点着她略添了几样东西,若到时宁怀璧不好答应,便把回礼一起送还回去才是。 这头婆媳两个才把东西打点好,谁知辛升乾就怒气冲冲的出来了。 宁怀璧跟在后头,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见了她们只低语一句,“添些东西,把辛家送来的礼物还回去。” 亏得是准备好的,宁四娘忙让夏珍珍带人把礼物送到马车上去,又说在酒楼已经订好了位置,让他们过去吃个便饭,也是应有的礼数。 谁知辛升乾却是不给这个面子,反阴阳怪气的道,“我们辛家可是攀不起宁家这门高亲,若还念着两家从前的些许情份,让悦娘跟我去吃顿饭吧,我有话说。” 这说的叫什么话? 宁怀璧忍气把辛姨娘叫了出来,跟她伯父去酒楼了。 这边宁四娘才问,“他这到底是所为何事?” 宁怀璧也憋一肚子火,横竖在母亲妻子跟前,也无须隐瞒,直言道,“他想让萱儿芳儿在宫里邀宠,好跟着鸡犬升天呢!” 什么? 夏珍珍顿时炸了,“他那么稀罕鸡犬升天,怎么不把自个儿闺女送去?” 第313章出卖 辛升乾倒是想往宫中送几个女孩,可惜如今辛家败落了,这一辈里着实没有象样的。若非如此,他怎肯将自以为的好主意,便宜宁家? “……我一片好心,给他指条明路,可他怎么对我?也不想想他那日大闹御前,分明已经得罪了圣上,如今给弄到桃县来当这个破县令,还不知悔改。他以为那英王府是什么?能保得住他吗?” 酒楼里,辛升乾是越说越生气,辛姨娘也不好劝,只能低头听着。等大伯唠叨够了,才软语相劝。 “我自然是信大伯的,可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在宁家哪里能说得上半句话来?偏我们家太太和那牛心的二爷,也不知是吃了哪门子迷魂药,就是一个劲儿的信夏家的人。哼,大伯跟前,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瞧着夏家人有钱,指着他们往家捞银子么?” 没承想辛升乾听了这话,倒是问了一句,“那夏家果真这么有钱?不过瞧你们家屋子,倒也平平。” “衙门窄小,家里真正值钱的好东西都搁在英王府呢,还有他家……” 辛姨娘本想说宁芳手上都收着不少好东西,忽地瞧见大伯表情,不是鄙夷,分明带着三分羡慕。 她心中一下警醒,忙改了口道,“不过再好,我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就算给顺哥儿调养身子吃些燕窝,都是可着份儿送来,再没一口多的。” 可辛升乾的眼里却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讽意,“才说大伯跟前没什么不好说的,怎么悦娘你就多心了?我若有意寻你的短处,今日在宁家我若开了口,你觉得宁家能不给我个说法?” 辛姨娘到底没那么好的定力,一下脸色变了,“大伯,您也知道,那些东西并不是我私自昧下的……”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能轻能饶你?”辛升乾拉下脸,砰地一下把酒杯重重放下。 “悦娘啊悦娘,亏你素来聪明伶俐,怎么办下这样的糊涂事情?当初你为了风光嫁进宁府,拿走东西充嫁妆时,可是亲手立下字据的,如今你待怎么说?” 辛姨娘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当初,她好容易从京城脱身,回到辛府时,家里已经败落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而她的嫁妆,早在那十年里在京城花销干净,根本拿不出半点东西。 后幸运得到宁四娘的怜悯,要嫁进宁家时,她听说过夏珍珍的十里红妆,虽不敢与她比肩,但也不想输得太多。 恰在此时,辛升乾任上出了事,要把手上贪污来的财产托可靠之人保全。她忙主动找上门去,表示可以当成嫁妆带到宁家,待日后再还。 辛升乾自然愿意,却也让她亲手立下了字据。当时还请了族人见证,辛姨娘想抵赖,确实不大容易。 只是起初,她也没想着赖这笔账,只想着拿在手上好生经营,赚些利息,日后也算有个依靠。 谁知后头生事,她不得不找来族人替她办事,花用了一些。然后为了封口,摆平那些事情,她又不得不花用得更多。 如今辛姨娘自己手上剩下的,除了一些明面上不好动用头面首饰,其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这会子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能耍起无赖。 “大伯既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横竖那些银钱也是用在辛家人身上,剩下能还的我都还了,这会子您再逼我,我也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的。您若闹上宁家,我只管抵死了不认,又或者说是受了族人蒙蔽,我固然没脸,可辛家又能落得什么好去?” 辛升乾冷笑,“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知道我如今谋求复起,自然伤不起名声。可是悦娘,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若能帮着大伯复起,于你会有何等好处?且不说别的,你明明生了宁家嫡房唯二的两个儿子,却为何还要屈居那商户夏氏之后,受她的恶气?” 辛姨娘听得心动,却又不愿意拿出钱财来,故此只道,“大伯何出此言?若不是实在无法,我自是极愿意助大伯一臂之力的,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辛升乾却微微一笑,“你有。” 辛姨娘一愣。 辛升乾在她耳边低低耳语一番,又道,“你若助我成事,日后待我复起,必助你登上正室之位!最起码,也能让你掌事当家。到时,那夏氏攒的家底,可全是你的!” 辛姨娘听得心动不已,却仍有些犹豫,“这,这样好么?” 辛升乾却只睨着她道,“悦娘,你是怎么把我的银子花用掉的,你以为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辛姨娘脸色一变,立即不说二话了,“我听大伯的。” 辛升乾满意道,“这才懂事。对了,听说你们家跟英王府还有亲,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夏家,是怎么帮宁家赚钱的?” 辛姨娘知道,这些家事其实是不应该跟外人说的。但此刻她心里有鬼,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事,跟大伯说了。 而辛升乾是当过官的,多年历练,自然精明无比,但凡辛姨娘有略含糊些的地方,他立即加以追问,时候不长,便把宁家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套了个底朝天。 除非是些极机密的事,譬如英王府在宁家蚕丝生意中的分红,还有万大有跟宁家的合作,辛姨娘实在不知。所以辛升乾也以为是夏家给夏珍珍弄来的好蚕种,帮着宁家做起的蚕丝生意。 不由得是又羡又妒,想宁怀璧倒是有福,就算娶个媳妇上不得台面,但能替自家赚来大把银子,也不算亏了。 只这些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况且劝农耕桑一直是国策,就算宁家打了个擦边球,违反了官员不得从商的禁令,到底事情不大,也算不得什么把柄,不好拿捏,于是辛升乾又问起进宫的两个姐儿。 辛姨娘如实道,“二姐儿年纪虽小,却很有些鬼点子,不好拿捏。大姐儿倒是老实,只不大出挑,且是庶出,只怕摆在皇上跟前,也难投眼缘。” 辛升乾点了点头,心底正琢磨着,忽地听见酒楼底下一阵喧哗,正有伙计跟本地乡亲说起闲话。 赞新来的县令如何英明,又有掌柜吩咐明日去请个土地爷爷的画像回来,往后就不必跟人挤破头去上香云云。 辛升乾又打听起此事,可辛姨娘却是一问三不知,更不知是夏珍珍出的主意,只道,“这些正经公务上头的事情,我家二爷从不带到后宅。便说,也只跟太太说说罢了。” 见她身上也实在问不出什么,辛升乾跟她约定好事情,便打发她走了,自也离开。 及至上了马车,点一点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然后见宁家只添了几样笔墨茶叶布料,虽东西精致,份量却少,不够贵重,心中又生不满,越发觉得被人轻视,暗想着要如何给宁家下个绊子,方消他心头之气。 第314章前程 且不提辛升乾的满腹牢骚,宁怀璧这边倒是诸事顺遂。 腊月十六这日一早,铁匠铺就把改铸好的大小香炉给他如数送来了。而衙门里,等着请香炉的各家管事们,更是早早的捧着银子在这里等着了。 许多人家为表慎重,还格外请了道士,打算挑个吉时,在土地庙前做场法事,再把香炉请回家去,所以他们更希望有宁怀璧这个县太爷出面主持一下。 为此,各家还格外备了红包,半遮半掩的塞给新任县太爷。 这个没问题。 宁怀璧当然是清官,可清官也要养家糊口,还有县衙上下那么多人要打点,只要不是刻意行贿要他去包庇纵容,判些冤假错案,少少人情往来倒也无可厚非。 所以宁怀璧大大方方收了红包,让金墨做个记录,转手就全交给了张书吏。 吩咐他去采买些鸡鸭鱼肉,给县衙上下人等皆备上一份,只当是县太爷过年给大家发福利了。另外多备两份,他留着送礼。 张书吏着实吃了一惊。 老话说得好,千里当官只为财。在衙门里当差,就没有不收礼的。 当然也有清廉到连口茶都不肯喝人家的,譬如十年前的唐县令,可看那他至今还在蹲城门,就知道在官场上过于清高是个什么下场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连圣人都知道,水太干净连鱼都养不活,对人要求太严格了,也是交不到朋友的。 但能做到宁怀璧这样,愿意把人家送到他嘴里的肉吐出来,还分给大家,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他此举是在邀买人心的话,估计没有哪个下属不愿意被这样的上司收买。反正张书吏先就被收买了,还给宁怀璧出了个主意。 “这东西若大张旗鼓的送出去,只怕人看了会说闲话,也怕家里不懂事的妇人还要挑肥拣瘦。大人如若有心,何不干脆把银两直接付到铺子里,然后发个票据,让各家妇人自己去挑拣?总之票据上写明一定的钱数,要什么由各人自选,岂不省了好些麻烦?” 宁怀璧觉得这主意很好,索性一并交给他办了,并道,“你们几个管事的,自可以稍多些。要什么,你们自去商议。” 说完,他便去土地庙主持派送香炉的仪式了。 张书吏再次谢过,回头立即找了县里的另一位大管事,掌管缉捕,牢狱的盛典史。 因桃县本身就架构复杂,所以县中并没有设县丞一职,他俩一文一武,基本就是除县太爷外,最有实权的地头蛇了。 二人搭档多年,交情也甚是不错。听说县太爷要给大家送礼,盛典史也十分欢喜。 当下一商议,为不打眼,决定只订两样东西。 一样是糖果,因要过年,糖果这些东西寻常人家做不来,必要去买的,这个钱省不了。 另一样就是布匹。 倒不是这俩大老爷们爱打扮,而是想到若全买吃的,吃完也就完了。倒不如买些布料,让家中老小做几件新衣裳,回头说起来,也能念宁怀璧一年的好。 当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就不必提了。 县上开干果铺子的是盛典史家亲戚,而布庄老板跟张书吏亦是老交情。这两家平白多了桩送上门的好生意,自然不会乱嚼舌根。 只宁怀璧说还要单送两份礼,光拿糖果和布料似乎就有些不好看。 张书吏和盛典史想想,决定按本地风俗给宁怀璧备了两样年礼。 里头有酒有肉,有鸡有鱼,还有新年必备的年糕糖果,足足凑齐八样,装在两只贴着红纸的竹筐里,齐齐整整送到宁怀璧在后衙的家中去了。 夏珍珍收到还挺莫名其妙,听说是宁怀璧要送人的,便也不多问。只指着另一担子风鸡风羊,还有腊肉米蛋等物不解的道,“这也是要送礼的?” 张书吏就笑了,“这倒是我和盛典史,自家做的。不过奶奶不必推辞,连宁大人都自己掏钱给咱们买年货,难道就不兴咱们也孝敬下宁大人了?且也不是什么花钱的事物,都是自家的鸡鸭猪羊做的,若不收倒是瞧不起咱们了。” 夏珍珍只得收下,又要拿钱打赏他们。 可张书吏哪里肯收?只道,“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奶奶若嫌粗糙,给下人吃也使得。只这两袋胭脂米,是今年秋天我家乡下亲戚才打下来的新米。虽比不得御田里进上的好,但给老人孩子熬粥,也是极补气养血的,您留着自个儿吃吧。” 说完他二人撂下东西,抬脚就走了。 夏珍珍也不好拦,到底赶忙让婆子回屋拿了两包藕粉红糖,追出去送给二人才罢。 这藕粉在江南常见,在北方却着实是个稀罕物。尤其和红糖一起,可是年下孝敬老人的好物。 张盛二人又多收一份礼,皆是喜笑颜开。 尤其盛典史,拿手肘撞张书吏一下,低笑,“都说宁大人家的娘子出身不高,但瞧这行事,倒是爽利。” 张书吏道,“可不是?原听说宁大人是得罪了上头才给发配到桃县的,可如今看来,倒是个有手段的。往后咱们跟着这样上司,说不定还能奔一奔前程。” 盛典史深有同感。 别看他们都是没什么科举功名的小吏,但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如果上司立下功劳,又肯举荐他们,他们便有机会转为正式官员了。 就算吏员品级终生超不过七品,但若能做官,对于一个吏员来说,便相当于改换门庭,从此一步登天了。 而张盛二人皆是为吏十多二十年,正值四十来岁的黄金年龄,这个时候无论年龄资历都熬够了,所欠缺的无非是个机会而已。 看宁怀璧一出手,就利落的解决了困扰桃县多年的供香难题,也不由得他们生起些别样的心思。 有个能干的上司,想象从前那样优哉游哉的混日子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若是真能把他扶起来,于他们也未必没有好处。 这就是官场。 势利,却也讲究实力。 哪怕是世家子呢,若是没几分真本事,只靠着祖宗吃恩荫的,底下人想糊弄也一样糊弄了。但若是真正有本事,让底下人觉着跟着他有前途了,自然而然便会打起精神来,用心当差。 是以宁怀璧最初在上任受到冷遇时,并未如何生气,或是去找人谈心什么的。因为有过一地为官经验的他,已经深知,自己若拿不出什么真本事来,只怕难叫人心服。 如今看来,这桃县虽然豪强林立,关系错综复杂,但也并非没有可为之处,起码还有两个想求上进的吏员。 凡人有所有,就必有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他想在此地打开局面,也就有了帮手。 等宁怀璧去土地庙主持完仪式,“送”了香炉,就见张盛二人已把事情办妥了。 拿着张书吏已经准备好的一沓票据,宁怀璧发给衙门诸人,并说笑道,“人家十六吃尾牙,本官初来乍到,不好张扬,就不请大家了,只送些实惠,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怎会嫌弃?宁大人您实在是太客气了!” 收到福利的众人无人喜笑颜开,尤其一些家境艰难的,突然多了这样好处,这个年委实能过得体面一些。 所以都不用宁怀璧多说,大家都知道要闭紧嘴巴,还相约错开时间去买东西,省得给人嚼舌根。 忙完正事,等宁怀璧回了家,便看到张书吏和盛典史送来的年礼了。 虽说当时不好回绝,可夏珍珍也没有擅自动用,查过里头并没有夹带什么金银,便原样放好,只等宁怀璧回来决定。 当了几年的县官夫人,她也算是小有经验了。 就算这些礼品价值不大,但牵扯到衙门里的人和事,便都要有宁怀璧的准话才行。这是她对丈夫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谨慎之处。 宁怀璧挺满意,看过心里有了数,便让夏珍珍安心拿去用了。 只那胭脂米可是东西,寻常人家拿着钱都难买到。他便多提了一句,“这个单给娘熬粥吧。北方面食多,她也吃不大习惯,总没什么胃口。” 夏珍珍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就叫厨房拿只风鸡蒸了,晚上给娘配粥吃。” 看她似还有话说,宁怀璧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这还真是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夏珍珍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后衙房舍窄小,宁怀璧一回来辛姨娘就听到动静了。 小丫头见她一反常态的并没有凑过去献殷勤,反而是心不在焉的跑去炕边看儿子。可手一拔,便把顺哥儿刚刚理清楚的算筹全弄乱了。 顺哥儿不高兴道,“姨娘你别闹我,我算数呢!” 被儿子给个没脸,辛姨娘顿时也恼了,“好好的大家哥儿学什么算数?未必日后还指着你打算盘做买卖不成?” 顺哥儿生气的撅起小嘴,忽地看到门帘一动,先欢欢喜喜的喊了声,“爹!” 宁怀璧冷着脸进来,“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竟是不知,哪个大家哥儿是不用学术数的。你这夹枪带棒的,到底是在拿孩子出气,还是对谁不满呢?” 辛姨娘不敢吱声了。 看顺哥儿有点被吓着了,宁怀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言叫他先到后堂找宁四娘玩,等着一会儿吃饭,然后坐下问辛姨娘。 “紫烟哪里去了?” 入府数年,这是宁怀璧第一次问起这个美貌丫鬟,可辛姨娘偏偏答不出来。 “说!” 第315章无情 见宁怀璧动了真怒,辛姨娘只得支支吾吾道,“大伯那里少人伺候,我,我……” “你说这样谎话,不觉得亏心么?”宁怀璧怒极,愤然打断了她。 “芳儿便是养了条狗,都知道护着它。紫烟这丫头到底服侍了你几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竟是就这么将她送你大伯拿去做人情了,你到底还有没有半心良心?” 见他一语便道破真相,辛姨娘无法隐瞒了,只得拼命辩解。 “紫烟,紫烟的年纪也大了,确实是该嫁人了。况且大伯说,说会给她寻个好人家……” “这话你说得自己能信?”宁怀璧脸上满是嘲讽,“要说起紫烟的婚事,二奶奶早提过好几次了吧,可你是怎么说的?说她既是你的人,自该由你作主。如今,你就作了这样的主?” 辛姨娘无话可说,只道,“人已经送出去,只怕这会子都已经送走了。二爷再要怪我,我也没有法子。二爷能体谅紫烟一个丫头,为何不能体谅妾身的难处?您可以不拿我辛家人当亲戚,妾身不能忘本啊。再说大伯到底是长辈,他好容易向我张回口,难道我这做侄女能拒绝?况且二奶奶也说过,紫烟算是补给我的陪嫁丫头,如今我娘家遇到难处,过来讨要一个丫头,又有什么错呢?” 她一直低着头,便错过了宁怀璧眼中那抹深深的失望。 “算了,你一定要如此,我也无法。只是你可以无情,我们宁家却不可以无义。你大伯住在哪里?我会打发人上门去赎紫烟,纵赎不回来,也要给那丫头置办些行李衣裳。好歹在宁家辛劳了好几年,总不能让人光着身子走吧?” 辛姨娘这才讪讪道,“伯父只叫我把人送到京城东边的安化寺,如今天色已晚,怕是进不了京,不如等明……” 她话音未落,可宁怀璧已经转身走了。抬腿就叫人备马,亲往安化寺去寻人。 他心里清楚,若只是个下人过去,辛升乾恐怕连面也不见,又怎肯放人? 幸好这安化寺并不在京城内城,而是在外城。但当宁怀璧掌灯时分赶到时,却听庙里的和尚说,辛升乾带了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进了内城,还留了话说晚上不回来了。 宁怀璧想赶进城去,却听得鼓声阵阵,却是已到宵禁时分,城门关了。 这下宁怀璧也无法,他新官上任,也不好无故为个下人请假,只得把金墨给留下了。 命他在此暂住一晚,等辛升乾回来将宁家意思说明,若是能把紫烟领回来,纵是花上几两银子也是使得的,然后宁怀璧又星夜赶回了桃县。 辛姨娘怀着鬼胎,也不敢上前询问,倒是宁怀璧使人去给她递了句话。 “……二爷说,你既把紫烟姑娘送了人情,便没了这个大丫鬟的份例,往后也别想支使顺哥儿身边的人,让二奶奶为难了。” 来传话的是如意,她是跟着宁四娘的老人了,也不怕得罪人,就这么直挺挺的把话说到,扭头就走。 辛姨娘脸上极是难看,偏又发作不得,待要找个人说说她的委屈,却见屋中下人无不退避三舍。 这样无情无义,随便就能把人送走做人情的主子,谁愿意讨她的好呢? 辛姨娘这口气怄得胃都疼了,想喝碗热热的小米汤暖暖,却支使不动人。 丫鬟的理由是现成的,“如今早用过晚饭,炉子都封了,哪来的米汤?姨娘若只是胃里头有些不舒服,不如寻两颗哥儿的山楂丸吃吃,何苦这样闹得家宅不宁。如今这屋舍窄小,二爷累了一天,才回来歇下,您偏要动锅动碗,又闹得一家子睡不好么?若实在难受,不如给几个钱,让门上小子去买吧。” 辛姨娘越发气恼,可她又舍不得花钱,只得忍气歇下。只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也没怎么睡好。 及至天亮,便有些头痛鼻塞,着实病了。 这回丫鬟不敢隐瞒,赶紧去报。夏珍珍听说症状不重,便只让人把顺哥儿挪到自己隔壁,又从县里寻了个本地大夫来瞧。 结果那大夫虽经衙役举荐,说是本地医术最好,却是个惯给穷人看病的。一瞧辛姨娘那症状,连脉都不把就直言道。 “这点小毛病还看什么大夫?辣辣的姜汤灌上两碗便好。这人哪,就不能太娇气。要说咱们县里还算暖和,象下头许多村里,就这样大雪天,妇人还多的是到河边凿开冰面洗衣裳的呢,也没见怎样。你们若实在要看,自去寻那有空闲的大夫,我这边看病的人多,实在没工夫耽误!” 这大夫一面说,一面就手脚麻利的收拾起药箱走了,连诊金都没肯要,夏珍珍只好借口抓两剂药材,才算是还了这个人情。 这边辛姨娘听得又羞又恼,却到底不好拿乔。只那姜汤辛辣,她素来是不爱喝的,每回用不了两三口,便不肯再喝,于是这病就拖延起来。整个冬天都有些反反复复,直到开春才慢慢痊愈。却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病根。 夏珍珍听说如此,也懒得管她。马上就要过年了,诸般事多,她只让人看好顺哥儿,别过了病气便罢。 及至晚上快要歇息了,金墨才终于赶了回来。他见到辛升乾了,可紫烟已经被送走了。 “……辛大老爷原不肯说把紫烟姑娘送到哪儿了,还说既是他家姨奶奶的人,便与我们宁家无关。总之好些难听的话,小的就不学了,惹主子生气了。后来我想着二奶奶上回曾说起辛大老爷租车之事,便使钱从和尚那儿打听到,辛大老爷租车的地方,又去寻了车夫,才知紫烟姑娘原来是被送到京城一位姓蒋的侯爷府上去了。我又赶到内城,找到那家侯府,只说是辛大老爷的下人,有东西拉下,说了半天好话,才勉强把紫烟姑娘的衣裳行李留下了。回头我又去打听了一下侯府,却是名声不大好。” 宁怀璧早已黑了脸,“如何不好?” 金墨瞟了夏珍珍一眼,才小声道,“听说那侯府里乱得很,每年总会抬几具下人尸首出来。有个世子还常与人争风吃醋,市井里的人都知道。” 宁怀璧听完,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内宅大户,就算有什么阴私丑事,多半也会掩盖下来,除了世家名门,甚少外传。而弄得这么人尽皆知,可想而知,这蒋家门风如何了。 辛升乾把紫烟送到这样一个虎狼窝里,就算宁怀璧不好美色,也难免生出几分不忍。 夏珍珍更加担心,紫烟虽是辛姨娘身边伺候的人,却早在入府之初,就暗地里向她投了诚。 平日里辛姨娘有些不妥,多是她在背地里劝和,能不生波澜的过这几年,紫烟功不可没。 夏珍珍早想替她寻个好归宿,奈何辛姨娘数次作梗。 而碍于宁府人多口杂,且有祝大太太那等拎不清的人推波助澜,夏珍珍为长房名声计,便没与辛姨娘硬顶。 原打算在京城安定下来,再好生替紫烟寻个好人家。到时没了祝大太太那些帮手,也不怕辛姨娘不同意。谁知她竟半分不念旧情,就这么把人送走了。 而且,辛姨娘是以给大伯送针线为由,把紫烟骗去的。只怕那丫头到了狼窝才知真相,想想该是怎样的悲愤难言? “二爷,就算紫烟入了那什么侯府,但咱们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吧?要不回头求表舅家打听打听?” 宁怀璧叹道,“打听自是要打听的,只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夏珍珍却已明白。 紫烟那样年轻漂亮,在宁家是因为宁怀璧持身正直,所以不曾染指。但入了旁的人家,还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况且一入侯门深似海,哪是说打听就能打听得到的? 所以宁怀璧想,只能过几天等休了假,再去京城问一问了。 至于辛姨娘,宁怀璧是彻底对她寒了心。 如果不是碍于初到京城,立足未稳,宁怀璧此刻休了她的心都有了! 一个女人,妒忌不可怕,有野心想扶正亦算正常。可若是为人冷血绝情,为了一已之私便不惜出卖身边人,这样的女人就实在太可怕了。 宁怀璧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早些给顺哥儿启蒙,好让他离开辛姨娘的身边。就算幼子体弱,可跟着这样的亲娘,又能学到什么好呢? 辛姨娘无疑是个薄情的,但顺哥儿却是个重感情的厚道孩子。若这么相处下去,只怕这孩子日后多有为难之处,倒是给家里埋下祸根。 这一夜,于宁家人来说,是牵肠挂肚,而对于紫烟来说,却是终身铭记的。 还记得小时刚被卖,因要学习吹拉弹唱,一个做不好,便是要挨打的。及至渐渐长大,因她容貌出众,倒是舍不得打她了。 尤其到了宁家,家规严谨,下人有错也轻易不得责打。辛姨娘再不高兴,也只能罚站或不给饭吃,紫烟已经很多年没有试过挨打,尤其还是这样毒打的滋味了。 抚着身上的遍体鳞伤,紫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黑夜中冷冷闪着光。 她记住了这痛了。 她更记住辛姨娘了! 不要让她有机会翻身,否则—— 轻轻擦去唇边的鲜血,紫烟想,无论如何,她首先都得活下去。 第316章蚂蚁 朝廷忙至腊月二十,就开始封印,准备放假过年了。但后宫中,却迎来一年最忙碌的时刻。 除了准备大大小小的宫宴祭祀,今年还添了给皇太孙们相亲诸般事宜。 眼下宫中要娶媳妇的皇太孙共有三位,分别是四皇子所出的九皇孙,六皇子所出的八皇孙,还有一位却是过世的五皇子留下的七皇孙。 另有一位孙女,是七皇子家所出的大郡主,再加宜华公主,此二位待嫁。共有五桩婚事需要操持,实在是忙得宫中人仰马翻。 这日,当宁芳被叫去给宜华公主抄嫁妆单子时,差点以为又是谁挖了坑要害她。 可来报信的闵双桃笑道,“放心,我也跟你一起去。咱们不去春锦殿,而是去尚宫局。先去把从前几位公主郡主的嫁妆单子抄出来,再由管事姑姑们比照着拟一份嫁妆单子呈皇上御览,待许可后再照此准备。文鸳姑姑说,让咱们再帮着想几个封号,赐婚时郡主要用的。” 宁芳这才放心的随她去了。 一路走时,不免打听,“我看四皇子比六皇子大了足有七八岁吧,怎么皇孙却要小些?” 闵双桃看四下无人,才比个手势悄声道,“听说四皇子前头足足生了七位郡主才好不容易得了位皇子,如今的九皇孙虽年幼些,却是四皇子妃嫡出。而六皇子所出的八皇孙却是庶出,生母还是婢女,故此连个侧妃都没抬,只封了良娣,想来婚事要差些。至于七皇孙,虽是大些,奈何父母双亡,只怕婚事就更难说了。” 宁芳不在意这些皇孙们孰高孰低,却是被四皇子家惊人的生育能力惊着了。 “七位?那四皇子妃可真不容易!” 比起生了三个女儿就伤了身子的夏珍珍,四皇子妃也太剽悍了吧? 闵双桃没想到她误会至此,不由得噗哧笑了。 “你傻呀?我说的七位,又没说全是四皇子妃所出。里头只有大郡主是四皇子妃生的,其余六位皆是庶出,不过养大嫁人的也就四皇子妃生的大郡主,和一位侧妃所出的三郡主了。” 看她神色有异,宁芳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也就明白过来了。 四皇子多年没有儿子,四皇子妃依旧能牢牢把持住自家后院,生下长女长子,且不让那么些女儿们长大成人,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 虽知大家族中嫡庶倾辗严重,皇家更是酷烈,可想想那几个早夭的女孩,宁芳难免心生叹息。 她是命好,投了个好胎。爹不花心,娘不重男轻女。就算生了三个女儿,也没嫌弃哪一个。虽有个辛姨娘讨人嫌,但家里嫡庶之间还是手足和睦。 闵双桃也忽地想起这一点了。 如若不是平素关系处得好,宁芳爹娘怎肯为了庶出的侄女出力? 宁萱她是见过的,柔善胆小,但并不阴郁狭隘。证明她在家中虽地位不高,却也是被长辈关爱着长大的。再看宁芳这样开朗阳光,明净大气,可见家风不错。 再念起自家身世,闵双桃未免有些黯然。 她倒也是正经嫡出,可她这个嫡出……真是一言难尽! 只宁芳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皇上如今只剩下三位成年皇子,而三位皇子也只有两个将要成亲的皇孙。另一位七皇孙还死了亲爹,基本算是丧失继承权。 堂堂皇室,三宫六院,却只这样几个子孙,怎么算,都能说得上血脉淡薄吧? 这对皇家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怪不得皇上一把年纪还想着讨小老婆,可他早那么些年干嘛去了? 这个问题还真问到点子上了。 闵双桃收起心思,瞧瞧左右无人,才敢附耳小声道,“听说前些年,皇上只宠公主,不宠皇子。宜华公主的盛宠,就是那会子来的。且皇上很是嫌弃怀过孕的嫔妃,说她们身材走形,肚皮有花纹。弄得那时后妃为了争宠,人人都是要喝避子汤的。可惜再往后,宫中却是许久养不出孩子了。” 宁芳琢磨一会儿,便明白过来了。 那时永泰帝还算年富力强,自然不愿意看到宫中有成年的儿孙跟他争权夺利,可如今临到老了,想起无人可以继承大位,才开始着急,想想也是自作自受。 宁芳一面心里吐着槽,一面暗暗给永泰帝的性格圈上个多疑,且刚愎自用的小标签,跟闵双桃到了尚宫局。 听说她们是来抄嫁妆单子的,尚宫局倒是早就备好了。客客气气的递上,还专给她们腾了间清静屋子,让她们好做事。 如今宁芳也是知道,自己所属的繁英殿在宫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女官属于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诫令谪罪之事。 说白了,就是专门监督尚宫局,约束宫女太监,后宫妃子的。 所以宫中人大半要给她们几分颜面,况且跟尚宫局的宫女太监不同,她们这些女官当几年差就可以回家嫁人了。说不好以后就是诰命夫人官太太,谁不愿意卖个人情呢? 只是如此,宁芳越发闹不懂文鸳姑姑了。 听说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父亲还曾经做过翰林,可怎么就在宫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还跟万大有个老太监勾勾搭搭。 咳咳,别怪宁芳想得歪。 实在是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偷偷联系,除了对食还有什么? 万大有给文鸳姑姑带的东西宁芳没偷看过,但她知道,那包袱里除了衣裳,就是银票。 因为万大有存钱的钱庄里,恰好有夏老太公投的本钱。每回蚕丝生意结了账,他存进去的银子,回头总是在京城被动用。 一回两回不稀奇,次数多了能不让钱庄注意?就算万大有刻意隐瞒,宁芳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至于上回文鸳姑姑打发小太监去宁家要银子,却绝口不提包袱之事,宁芳觉得,更象文鸳姑姑特意给宁家卖好,才送出的消息。 至于包袱里的银票,她不拿又不会跑,回头宁芳有机会,自会乖乖给她递上来。她又何必招人现眼的,派人取包袱呢? 只读书人素来瞧不起宦官,尤其身为翰林家的女儿,文鸳姑姑又是怎么看上一个又老又丑又没念过什么书的太监呢? 宁芳一时想出了神,不小心就把闵双桃刚抄完的一份嫁妆单子又拿过来开始抄。 “想什么呢?这是我抄好的,你的在那边!”幸好闵双桃很快发觉,宁芳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抄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亏得姐姐发现得早,省得我做无用功。你且坐坐,我给你倒杯茶去。” 闵双桃也顺势停笔,略休息一下。 待宁芳的茶倒来了,见她拿着两份嫁妆单子感慨,“这就是同人不同命!” 见宁芳好奇,她索性全递给她,只接了茶点来吃。 宁芳看后,也是无语。 闵双桃翻出来的,一份是皇上亲女,昌乐公主的嫁妆单子,一份却正好是吴太妃之女,皇上妹子,永宁长公主的嫁妆单子。 两人虽是姑侄,但年纪差不多,出嫁时间也较为接近。 按说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长公主,又都是庶出,就算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妹子,但孰高孰低也是能显而易见的吧? 但这两份嫁妆上,昌乐公主虽比永宁长公主略少了几样东西,但其精致丰厚,远非永宁长公主能比。 再看二人所嫁的驸马,也大有讲究。 昌乐公主嫁的是寿宁侯府的嫡长公子,世家名门,在朝中极有权势。且那位嫡长公子的母家还是门第更为高贵的定国公府,同样显赫。 而永宁长公主嫁的虽也是侯府嫡子,却是以军功起家的平阳侯。 当年在先帝成功平乱上位后已渐渐被打压没落,到如今更只剩下一个空头爵位,无外戚相帮不说,如今还只留下孤儿寡妇,不知怎样凄惶。 弄得吴太妃只好通过关照宁萱的方式,委婉向宁家这样的中低层官员之家,还有英王府那样不受待见的人家示好,以期获得一点点的善意和助力。 闵双桃吃完茶点,抿嘴笑道,“你说,我们是把哪份嫁妆单子抄上去呢?” 宁芳一脸严肃的把昌乐公主的嫁妆单子抽出来,轻飘飘放到一旁,“方才我已抄过延寿公主的嫁妆单子,昌乐公主这份自然可以不用。 闵双桃一笑,便把那张嫁妆单子收进匣子里。 延寿公主生母倒是位份不低,可她至亲兄长却是坏了事的皇子,而发嫁延寿公主之时,其兄已被贬为庶人,她的嫁妆自然是连永宁长公主也是比不上的。 要说皇上偏心眼,那确实有。但皇上日理万机的,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个公主出嫁时的东西? 宁芳故意舍了嫁妆丰厚的昌乐公主,取中庸的永宁长公主,自然是想暗地里坑宜华公主一把。 连长公主的嫁妆都只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但对于闵双桃来说,宁芳既然敢当着她的面捣鬼,她也不介意卖个顺水人情。横竖宫中公主那么多,不小心漏掉一份两份的,能算什么错处? 到底宜华公主虽然位高,却离得她太远,而宁芳却算是她朝夕相处的同僚。能交好一个同僚,回头她若有事求起宁芳,也才有所倚仗。 所以,千万别小看任何一只蚂蚁。机会适当,它也能咬死大象! 第317章有事 腊月二十三,宫中祭祀过灶王爷后,就开始放假了。直到过完正月十五,正月二十才算正式开工。 但京中高官在大年初一这天,还得入朝向天子拜年,赴正旦大朝会。后面若皇上召集,也还得继续处理政务。但象宁怀璧这样的绿袍小官儿,只要任上不出大事,都可以安心在家过年。 但又怎么安得下心? 亲闺女侄女还在宫中呢,这可是孩子们头一回离家过年,当长辈的能不惦记?所以宁怀璧放了假,能抽出空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英王府,送上一份年礼。 “……今年来得时日短,也备不出什么好东西,就简单做了些家乡吃食奉上,别嫌怠慢。至于这两个包袱,是给芳儿她们准备过年的新衣裳。宫里可能穿不上,但套在里面,也是我们做长辈的一份心意。” 宁怀璧说得简单,可瞧那几身整整齐齐絮着新丝棉的大红袄裤,就知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且全家谁的都没有,单只给宁芳宁萱先做了。 夏珍珍不擅针线,这几身衣裳都是宁四娘亲自盯着人做的。几个衣角绣着的蝙蝠万字纹,也是她坚持亲手绣的。 于是夏珍珍只好准备了两封厚厚的过年压岁钱,一并送了来。 程家大夫人孟氏抚着针脚细密的新衣裳,颇为动容道,“放心吧,必定给你们送进宫去。说不得过些天,还有机会见她们一面呢!” 宁怀璧惊喜的正想打听,出去打点过年祭祀事宜的程峰程岭兄弟俩回来了。 见面彼此问了安好,程峰道,“三弟刚给人绊住,请去吃酒了。听说你来,怕你有事,便先叫了白先生回来。有什么事,尽可以问他。” 程岭和气道,“若还有什么不明白,问我们也是一样。那桃县的事,我们听说了,你做得很好。” 宁怀璧道了谢,暂且按下女儿之事,把辛升乾上门,把紫烟要去送人之事坦率说了。 到底紫烟是从宁家出去的,若辛升乾借着宁家的名头在外头生事,只怕会连累英王府。 听说紫烟是被送进蒋府,程家兄弟面面相觑,皆有些无言以对。 半晌,还是程岭开了口,“这些京城旧事,亏得你问到这里,否则只怕白先生也是说不清楚的。” 这关于蒋家的故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蒋老侯爷原是跟老英王一辈的人物,比起老英王这个放牛娃,他出身也不高,原是个乡间裁缝。 只此人却没老英王的本事,于乱军中杀出一个王位。他唯一的好处,是长得跟周王颇有几分相似。 在前朝动乱时,被周王的部下偶然发现,觉得或可用上,便把这位蒋裁缝强行征入军中,送到周王身边。 周王见了,果然欢喜,且这位蒋裁缝手巧,端茶递水,缝缝补补皆是一把好手。行军打仗,衣饰多有磨损,带个会缝纫的男人确实比女人方便得多,于是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个亲卫。 直到周王平定天下,将要登基之时,这位蒋裁缝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原以为就这么混个从龙之功,安安稳稳得个小官儿到老了,谁知忽地冒出了刺客。 还是个后宫里蹿出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刺客。 也不知那宫女是受谁人指使,又或是曾跟周王一系有什么仇怨,总之那宫女趁周王刚宠幸完一位美人,提了裤子离开之际,忽地拔出三寸金簪,刺杀周王。 而那一天,伴在周王身边的恰是与他面貌相似的蒋裁缝,而为了方便宠幸美人,周王那天特意换了身与他相同的侍卫服饰。 咳咳,因为周王那天宠幸的美人,并非他自己的后宫,而是先帝留下来的宫人。 也就是他死鬼老爹的小老婆。 而灯光昏暗之际,那宫女显然认错了人,举着簪子奔着蒋裁缝就去了。那簪子上染了剧毒,见血封喉,蒋裁缝伸出拿惯针线的手一挡,没伤着要害,于是便这么死了。 宫女随即自尽。 周王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命,却不得不对因此番变故,被惊动而来的大批宫人臣子们有个交待。 于是,对外便成了周王“英明神武”,早算到有“乱党贼子”想要作乱,便故意乔装改扮引蛇出洞。然后对方果然派出“武艺高超”的女刺客,蒋裁缝英勇救驾,才不幸牺牲。 既然死得这么“光荣”,周王只得破格封赏了蒋裁缝一个忠勇侯的爵位,恩及三代。 但蒋家的祸根,也由此埋下。 本就是没什么根基的小人物,又不象老英王程兴那般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厮杀出来的爵位,只是因缘际会,才捞了个爵位,所以忠勇侯府在贵人多如狗的京城,基本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简单来说,就是穿上龙袍也不象太子,封了侯爵也只是一家子不学无术的乡巴佬。 好一点人家甚至都不愿意跟他们联姻,而那些愿意巴结上来的,基本都是别有所图。 蒋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屡次碰壁之后,他们家倒是找到一条别开生面的新路子。 发愤读书?刻苦习武? 统统没有。 这些太苦,况且十个儿孙里也未必能培养出一个有用之材来。所以,他们家一门心思去造美人了。 反正大家闺秀也瞧不上他们,那他们家就去娶最漂亮的小家碧玉,生最漂亮的儿女。然后,发扬家族所长,精研穿衣打扮。做不是最有底蕴,却最美貌好看的侯门大户。 不得不说,世人还是以貌取人的多。 在蒋家成功培育出第一代美貌儿女,尤其是女儿时,还真的嫁了不少豪门。 然后到了第二代时,他家女儿的美貌便连宫中也素有所闻,然后到了当今圣上永泰帝这儿,他的后宫中就有一对蒋家姑侄。 然后,蒋家这一代有一位大人,成功的靠着家中姐妹女儿们结下的裙带关系,做到了吏部郎中。 而吏部,又属天官。是六部里极有实权的一个部门,基本上三品以下的官员任命都得通过他们。 辛升乾把紫烟送到蒋府,也算是拜对了庙门。 “……但蒋家也不知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灵,这一代的世子竟是无子。”程岭嘴上说得惋惜,眼中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孟大夫人插了一句,“倒是有两个女儿,不过都是庶出,皆嫁得平平,所以知道的人少。这些妇道人家的事,你们不甚留心,不知道也寻常。” 程岭点头笑道,“而次子,便是在吏部当差的那位蒋大人,倒是嫡庶儿孙一大堆。只他是庶出,便是长兄无子,怕也承袭不了家中爵位,得让给他儿子才行。但这也是他们家最后一任爵位了,所以如今家中乱得厉害。” 宁怀璧明白了。 忠勇侯府的爵位只有三代,那么如果让长子承袭了爵位,他又无子,就算皇上念着裙带关系开恩,允降爵再袭,蒋家也将无后可续,爵位便将终止在他身上。所以蒋老侯爷一直不愿意让爵给长子。 但要是让庶子的嫡子承袭爵位,长子肯定不服,皇上也不可能下这样颠倒嫡庶的圣旨,所以蒋家的爵位如今倒成了一个麻烦事。 如今既不知道辛升乾把紫烟送给了蒋家的哪一位,且程家跟蒋家素无交情不说,从前还有些小小龌龊,想开口要人,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如今却是未必了。”孟大夫人这才说起她早打算说起的事,“皇上不是要给皇太孙们看皇孙妃么?按律宫中女官是要跟出来相看的。如今宫中女官少,说不得芳儿她们也有机会跟着出宫,到时说不好还能见上一见。便是不能出宫,咱们找个人帮忙打听下也是使得的。” 宁怀璧先是一喜,想想却又推辞了,“选皇孙妃乃是大事,别为了这点小事,倒叫有心人生出事来。至于芳儿她们,能见自然最好,见不着也无须强求。她们才入宫,正是诸般要小心的时候,很不必扰了她们。” 程峰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从前宫中女官,逢年过年放归家中团聚也是有的。若有机会……” 他话未说完,忽地下人匆匆来报,“宫中有旨,传咱们家人进宫呢。象是,象是小宁书女有事!” 宁怀璧惊得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他闺女有事? 第318章告了 宫中。 因今日腊月二十三,也是宫中正式开始的第一个年宴。 按惯例,只要是在京城,出嫁的公主郡主都会把驸马仪宾带回宫来,跟后宫嫔妃,王室宗亲们一起吃道小年饭。 御膳房忙得不可开交,太监宫女们流水般一拔拔的送上山珍海味。可即便如此,念葭也从御膳房里要到了一整块羊肋排和几样小菜,跟宁芳主仆两个在自个儿的小屋里,暖暖和和的炖起了羊肉锅子。 她的八卦功力是不如喜鹊,但力气大,能挑水能劈柴,肯帮人干活,又豪爽大方,倒是挺讨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们的欢心。 最近托她在御膳房认了个干弟弟的福,弄了一个打边炉的旧黄铜锅子。宁芳又找文鸳姑姑要了些炭火,才总算告别了吃温吞饭的日子,好歹能吃口热饭热菜了。 “可惜没有酒。”宁芳略遗憾盛了两碗羊汤,摆在自己和念葭面前,“我便以汤代酒,祝咱俩新的一年当差顺利,早日回家。” “干!”念葭从不跟她虚套,豪气的把奶白的羊汤一口饮下,只是惋惜,“可惜宫中不许吃萝卜,否则汤能更鲜。” 宁芳也想吃,可宫中规矩严,所有顺气、味道大的食材都是禁忌。否则当差时不小心放个屁,打个嗝,可是要挨板子的。 所以豆子,萝卜,韭菜之类的东西都不许吃,如今汤里几块冻豆腐还是她们好不容易藏下来的,配点子蘑菇干菜,主仆俩就凑合着吃顿小年饭了。 原本她们还想请宁萱文鸳闵双桃来的,可文鸳姑姑自有饭局,宁萱得替吴太妃看屋子。 闵双桃倒是无事,却斜着眼道,“才不跟你俩混,看着你俩好歹有个伴儿,独我跟个孤鬼似的,更糟心。不如去值个班儿,还能赚几个赏钱。” 于是宁芳也不强求了,只是一面吃,还一面算计,“等回了家,我炸一盆萝卜丸子单请你吃。还有豆腐丸子韭菜盒子,那些也好吃!” 念葭猛点着头,“还有厨房周嫂炸的四喜丸子,啧啧,我一次能吃一盘子!” “清蒸狮子头才好吃呢!” “我就爱四喜丸子。” “行行行,就给你四喜丸子了。” …… 主仆俩说得口水直流,彼此对视一眼,顿时觉得嘴里的羊肉变得没滋没味起来。可下一刻,却又有志同心的大口猛吃! 只当这是四喜丸子清蒸狮子头,她们要多吃多喝多长肉,养好自己早回家! 既如此励志,就不觉把一锅羊肉汤都吃完了。 待肉足汤饱,二人才发觉有些吃撑了。 念葭才说要去泡个普洱来消食,宁芳却道,“吃这么饱,倒不好立即喝茶。你把那小锤子拿来,咱们慢慢敲些核桃仁出来,和红枣一起熬点粥。回头给你那干弟弟,还有文鸳姑姑,闵书女都送一壶去。” 念葭点头,虽说他们在宫中都有饭局,可身为下人,怎么吃得好呢?倒不如熬点热粥,烫烫的喝上一碗,才叫舒服。 才敲了几颗核桃,忽地闵双桃脸色不好的挑帘进来。 宁芳还打趣她呢,“可是反悔了?只饭已吃完,要不等着晚上来喝粥吧。” 闵双桃急道,“你还有心思惦记着吃?宜华公主在圣上面前把咱们给告了,快跟我走,路上想想该怎么应答!” 宁芳过来的时候,永泰帝正黑着脸。 身为一个帝王,他不可能清清楚楚记得所有公主的嫁妆,所以当宫中女官把为宜华公主拟定的嫁妆单子送上来时,他瞧着差不多便同意了。 等到今天吃小年饭的时候,谁知宜华公主喝了两杯小酒,突然就拉着昌乐公主的手,当众哭了。 伤心的说知道自己不好,惹父皇生气,还请姐姐教教她,如何做个好女儿来着。 永泰帝自然要问是为什么,就算前些天宜华公主闯祸,禁了她的足,这不是放出来了吗?这不就表示他不怪罪了? 然后宜华公主就委委屈屈的说了自己的嫁妆,远远比不上昌乐公主,然后一再表示她知道这是应当的,她也不怪父皇云云。 可永泰帝一听就不高兴了。 虽然宜华公主犯了错,可他并没有克扣她嫁妆的意思,难道是手底下的人看他罚了宜华公主,便狗眼看人低的作践起他女儿? 那就太可恨了! 然后这么一查两查,就查问到宁芳头上了。 得知是那位被宜华公主带进宫的小宁书女,去尚宫局抄的嫁妆单子,永泰帝心中是拿定了主意,要狠狠发落一番,以报此新仇旧恨的。 但在程序上,身为一个明君,他却不得不按照流程问上一句。 “是你去尚宫局抄的嫁妆单子?为何没有抄上昌乐公主的?你,是何居心?” 连接三问,一问比一问更不容情。 别说在场的宫女太监,连好些公主驸马都知皇上动了真怒,噤若寒蝉。 只有宜华公主,在心中冷笑。 这一回,她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如此重压之下,那个进入大殿后就低头跪伏的娇小青色身影,勇敢的答话了,“回陛下,是臣女去尚宫局抄的嫁妆单子,当时昌乐公主的嫁妆单子臣女也看见了,臣女觉得不妥,是以没抄。” 她的声音略显稚嫩,还带着几分轻颤,却答得条理分明,显是个沉稳之人。 可越是如此,永泰帝越发生气。 “大胆!公主的嫁妆,岂容你一个小小书女来置喙?来人,把她拖下去,藐视皇族,且不知悔改,该是怎样的处罚,不用朕说了吧?” 宜华公主心中痛快! 藐视皇族,最少也要杖责八十,不知悔改,再加一百。 一百八十杖下去,就是铁打的人也要给打废了,何况是宁芳呢? 见宫人想来拉她,宁芳顿时高呼,“臣女不服!请皇上听臣女辩解!”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宜华公主到底忍不住她那个爆脾气,亲身上前了,“分明就是你蓄意报复本宫!还敢在父皇面前花言巧语么?” 可有她这话,宁芳就好接了。 “公主跟昌乐公主比嫁妆,便说臣女蓄意报复。但若是跟其他的公主,甚至跟长公主比一比,是不是就该说臣女蓄意奉承了?” 宜华公主听着不好,眼神一眯,凶狠毕现,“还不把她拉下去?难道父皇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第319章苦心 “且慢!” 眼看宜华公主一声令下,就有小太监要把宁芳拖下去,四皇子站了出来,“父皇,儿臣看这位小书女似是别有内情,何妨听她一辩?若答得不好,再两罪并罚,也能让她心服口服。这大过年的,也少些煞气。” 永泰帝不是很愿意。 他自己的偏心眼,他是知道的。 若让宁芳扯出些不大好听的话来,惹出这些公主驸马们的怨念,可如何收场? 昌乐公主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她知道自己出嫁是占了大便宜的,嫁妆在众姐妹们算是头一份,难免惹人妒忌。此时让宜华公主揭出来,她已经不大高兴了。若再让宁芳说出些不好来,岂不更加腹背受敌? 只她事涉其中,不便出声,便只好看了她的堂姑母,新安郡主一眼。 新安郡主虽只是宗室女,却辈份较长,又会奉承,故此在永泰帝跟前都颇有几分颜面。 此时觑着皇兄的神色道,“大过节的,这吵吵闹闹是做甚么?不管她有天大的道理,先押下去,回头再审便是。” 永泰帝正要准奏,可宁芳却说了,“臣女并不敢吵闹,只是想把皇上的仁德告诉宜华公主,省得她有所误会。若不是奉命去抄几位公主的嫁妆单子,臣女也是万万想不到,以皇上万乘之尊,竟会如寻常父亲与兄长般,对姐妹女儿如此用心。” 呃?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要奉承朕?可永泰帝确实被拍得略爽。 想想这么个小丫头怎么也不敢当众黑他,就算是黑他,也能在她家报复回来,所以永泰帝忽地就转变了心意。 “你说。” 宫人们松开了手,宁芳重新伏低身子,不慌不忙道,“臣女在查阅公主嫁妆时,先也为昌乐公主的嫁妆丰厚而吃惊,可仔细再看,臣女才注意到寿宁侯府人丁繁盛,而就在昌乐公主下降的那一年末,寿宁侯夫人便因体弱多病过世了。身为长媳,昌乐公主虽有自己的府邸,但这些年甚少与驸马在公主府团聚,更多的是在侯府操持家务,承担宗妇之责。在京城中,素有美名。” 咳咳,昌乐公主也给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得好听是她承担了宗妇之责,其实是她天生掌控欲强,且不愿住在公主府里,受奶妈胁制,才借口婆婆病逝,府中无人理事,长居侯府,好跟驸马过两口子的小日子。如今给宁芳说来,倒似她吃了多大的苦头一般。 这样的马屁,说真的,拍得昌乐公主也开始爽了。 宁芳又道,“与昌乐公主几乎同时下降的另一位公主,却没有这样丰厚的嫁妆,可臣女细察,那户人家却是人丁单薄,于是臣女便想起幼时家中一件琐事来。 那时家中祖母病重,要吃燕窝,可幼弟幼妹一样体弱,需要进补。可臣女家境有限,供给不起这么多。祖母推让再三,到底是父亲作主,将家中燕窝先供给祖母,次一等的再供给幼弟。 当时臣女心中不服,虽然幼弟体弱,可幼妹也不强壮,更兼她是嫡出,幼弟却是庶出,难道就因幼妹是女儿家,父母便如此偏心? 后来父亲跟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并非故意偏爱幼弟,而是当时幼弟大病初愈,燕窝于他的身子更好,才将燕窝先供给他。 要说父母疼爱子女,长辈怜惜晚辈,总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世事难双全,有时未免就要做出取舍,便只能尽力把东西给最需要的那个。 故此臣女妄自惴测,想当年皇上发嫁昌乐公主时,便知驸马家中人多口阔,家事繁琐,便多贴补了些嫁妆。而另一位公主所嫁驸马家中人丁单纯,便少了些贴补。这并非因为皇上有意厚此薄彼,而是考虑到各位驸马家中情形才做出的取舍。 否则天子富有四海,大大的赏赐一份很难么?只怕还会让驸马家中误会,以后不好和公主相处了吧?” 永泰帝听得没吱声,可心中已是龙颜大悦。 他自然知道宁芳所说的那位嫁妆少的,便是吴太妃之女,永宁长公主。他对这个庶妹没什么苛待,却也从不曾关注过。 但此时经宁芳一说,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认为。他是多么的英明睿智,当初虽然给妹妹少了些嫁妆,不也是为了她好么?否则以平阳侯府那样的家境,若大大的赏赐一份嫁妆,只怕更加难做吧? 对,肯定就是这样! 然后只听那宁小书女继续总结,“宜华公主您因比不上昌乐公主的嫁妆就感到不平,但请您再看看其他公主的嫁妆,尚有许多比不上您的。那又作何解?难道是皇上不疼惜不怜爱她们吗?断没有这样道理。 正因为考虑到宜华公主是皇上幼女,嫁妆就算比旁人丰厚些,想来诸位公主姐姐也不会计较。但您夫家未定,若嫁妆一定要与昌乐公主比肩,只怕日后夫家也觉难做。是以臣女才选取了几份厚薄匀等的嫁妆单子奉上,给各位女官及大人做参考。不料却被您误会,臣女一片苦心,也实在冤枉得很。” 宜华公主听得目瞪口呆。 她不是头一次跟宁芳打交道,却是头一次发现,这丫头还有噎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好话歹话都已被她说尽。 她若再争,就是不识好歹,且与各位皇姐为仇,这让她怎么办? 她不知道怎么办,但有人知道。 一向低调的吴太妃遥望着宁芳微微一笑,难得当众开了口。 “犹记得皇上当年发嫁永宁时,便有小人拿昌乐的嫁妆在我耳边絮叨。我当时只对永宁说,你皇兄若是不顾惜着手足之情,只顾外人嘴脸,大大的赏你一回,那才是让你难做。后永宁嫁了,几次回宫,都对皇上的用心感激不尽。只这丫头天生嘴拙,总也不敢跟您说。今儿就借着这个机会,你好生谢谢你皇兄吧。” 永宁长公主即刻出列,带着一双儿女垂泪道,“臣妹福薄,幼失父皇,全赖皇兄照应,才得以成人。及至出嫁,自己也生养了儿女,才渐渐体会到长兄如父的深意,深感到皇兄这些年为臣妹所耗心血贵重,纵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万一。原先驸马在世时,也常念及皇上隆恩,铭于五内,只可惜未曾报答,便撒手人寰。如今只盼着皇兄龙体安康,千秋万载,也好让臣妹略尽孝心。” 一句长兄如父,听得永泰帝就湿了眼眶。再看眼角也有细纹的永宁长公主,未免心生怜悯。 这是父皇留下的小妹,跟他女儿一样年纪的幼妹,如今却也开始老了。想想她驸马早逝,她一个寡妇拖儿带女的,真是不容易。 “皇妹何必说这样话来?你的心意,皇兄都知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刚学会做针线,就给朕做过一个小香袋儿。说朕要是批折子累了,闻闻也能解解乏,朕都记得的。自驸马去后,你顾忌着身份,便不怎么进宫了。其实这又何必?一家子骨肉,哪有这许多避忌?往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吴太妃也惦记着你呢。把孩子们也带来,朕知道,你家人丁少,也没个能扶持的,朕这当舅舅的,很该替外甥外甥女操着心的。” 永宁长公主原本还哭得很有节制,可听了这最后这一句,却是当真泪流满面了。 她费尽心机说这番话,所求的,不就是孩子前程么? 自丈夫过世,本就凋零的家业越发中落,就算有她这个公主头衔撑着,可过得还不如一些三四品的实权大臣家。 可从前她就算有心,也根本挤不到皇上眼前,今儿却得了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话,那她还客气什么? 赶紧带着孩子给皇上舅舅磕头啊! 要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永宁长公主家虽称不上穷,但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后,一双儿女也格外懂事。 尤其十五岁的大女儿韩祺更加早熟,顿时做出一副既惊且喜,又胆怯的小儿女状。 “那……皇上舅舅,往后能让弟弟跟您学弓马么?从前爹爹在时,也有教过我们的。自爹爹去后,家中再无人能教他了。只我还勉强记得一些,带着弟弟胡乱骑射。只到底不精通,如今连家里的马老了,都不懂怎么买新的。” 想象着清秀的大外甥女,带着更加瘦小的小外甥骑着老马学骑射,永泰帝挺心酸的。 “这事怎不早说?舅舅回头给你弟弟挑最好的弓马师傅,再赏你们几匹最好的御马!” 永宁长公主的小儿子,十一岁的韩祺勇敢道,“儿臣定不负皇上舅舅期望!以后要做大将军,跟先祖一样,替皇上舅舅保家卫国!” 这话说得好! 若是成人,皇上还要疑心他是不是要夺军权,可出自一个稚子之口,只会让人倍觉怜惜。永泰帝一激动,当即就豪气起来,人也大方了。 “好志气!你年纪尚小,暂不能承袭爵位,朕便先赏你一个飞骑尉的官职,允你入宫中禁军学习。” 此话一出,在场不知有多少人红了眼。 第320章有赏 按说飞骑尉虽然没有实权,却是正经的六品武官。而朝廷上讲究的论资排辈,可是不论年纪的。 哪怕还在吃奶呢,只要有了官职,熬够一定年限,等到朝廷有喜事的时候,都可以加官进爵了。 以韩袆这小小年纪,只要不作死,等到及冠,他的官位还会低么? 况且能入禁军,便是在皇上跟前当差,多好的刷脸机会啊? 可这位年纪小小的平阳侯世子却主动推辞了,“虽蒙皇上舅舅爱惜,但儿臣不想进禁军,只愿去京畿大营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方不负皇上舅舅厚赏之恩,也方不堕我平阳侯府门风!” 这就更好了。 永宁长公主母女心中大定,她们拼命示弱可不是想把全家往被人妒忌的风口浪尖里带,虽说去京畿大营比不得禁中露脸,但也避开了伴君如伴虎。以韩袆这小小年纪,比起进宫去勾心斗角,还是去吃些苦头更加安稳。 果然,永泰帝听了十分高兴,当即命人传下口谕,把外甥安排给了京畿大营里他最心腹的杜老将军。 还格外交待,“你年纪尚幼,要用功也不是一朝一夕,先跟着宫中师傅在家把基础打好,以后每月去军营呆上几日便可。” 眼看永宁长公主这一哭,便把弓马师傅、御马、还有官职前程都给哭来了。昌乐公主家的驸马早急红了眼,此时趁空赶紧扯着公主双双出来跪泣。 “微臣何幸,能得公主下降,并得皇上如此用心对待,纵肝脑涂地也不足报以万一!” 他家孩子多,光嫡出就三个,老大能袭爵,后面的能求一个前程可是一个! 只可惜昌乐驸马这会子出来得晚了些,表忠心谁不会啊? 此时公主驸马,王室宗亲们呼啦啦瞬间跪了满地。一个个呼天抢地,跟皇上套近乎拉关系。 个个都赞皇上对他们的手足情深,恩深义重,听得永泰帝感动莫名,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绝世好皇兄,好父皇。 至于宜华公主闹嫁妆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而已。 该说的,小宁书女都说尽了,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点出他的“丰功伟绩”,拉近天家骨肉感情的小宁书女挺招人待见,皇上心中高兴,便大嘴一张,作结案陈词了。 “小宁书女处事得当,便赏你宫花十对,彩帛两匹。” 但小宁书女却谢赏了,“皇上,这本是臣女份内之事,并不值得皇上赏赐。若皇上仁慈,臣女想求皇上赐御医一名,替臣女祖母医治,臣女一家,感激涕零。” 孝顺是好事。 尤其在皇上被全家亲情感动的时候,自然格外好说话。 “念在你一片纯孝,准了。不过宫花彩帛也还是给你,不过这个赏,得算吴太妃的。” 到底永泰帝心中还是有算计,也是想间接告诉一众哭求感恩的王室宗亲们适可而止。 今日之事,得利最大的是永宁长公主,那吴太妃出点血,也算应当。如果他们再求,也要想好得付出什么代价了。 果然,此言一出,底下人安静了许多。 吴太妃笑眯眯道,“很是应该。小宁书女的姐姐在我那里服侍,也是极好的,我愿再加一份,也赏了她姐姐,凑个好事成双吧。” 见她如此识趣,永泰帝也挺满意。 钱财虽小,态度很重要。 此时恰巧有宫人面带喜色,小跑来报,“恭喜皇上!方才御医诊治,王采女有了身孕!” 哎哟,这可真是好消息。 这是永泰帝近五年来,再一次令宫人受孕。 就算他这辈子不知当了多少回爹,听了多少回这样的恭喜,可能够老当益壮,也足够每个男人骄傲欢喜。 吴太妃赶紧起身道,“这可是大喜事,恭喜皇上了。” 四皇子也道,“这也是父皇恩泽四海,和睦皇家,方有此福报!” 永泰帝觉得也是。 听着底下人又纷纷恭喜一片,他一开心,主动给小宁书女加了个赏。 “朕知你家与英王府有亲,即刻宣英王府的人进宫,把御医带回去。让他们多备些得用的药材,你也跟着回去一趟。探望探望你的祖母,与家人过个小年,明日再回宫吧。” 宁芳,宁芳这回也激动得哭了。 她甚至都想对宜华公主表示衷心的感谢! 太感谢她今天的这场告状了,简直是太让人满意了! 宁芳又不傻,早在那天故意漏下昌乐公主的嫁妆单子时,她便想好了今天的应对。 念葭的八卦功力是略逊喜鹊一筹,但银子却能很好的补足这个缺点。 况且宁芳打听的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隐秘,只是一些宫中完全能摊开来说的琐事而已,想赚这钱的小宫女小太监不要太多哦! 所以宁芳打听清楚各家情形后,是明明白白挖了个陷阱等着宜华公主来跳,只是没想到她会跳得这么风格高尚,损已利人。 宁芳开心不已,谢过恩就赶紧退出宫殿了。 那刚煲好的红枣核桃粥也不要了,送给闵双桃做个人情便罢。 可念葭却不这么想,“姐儿您回去便好,这宫里好歹得有个人守着,否则您回来了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且冷屋冷炕的,各种不便。只走之前,得去大姐儿那里说一声,看她有什么要带回去的,也让她欢喜欢喜。” 这倒也是。 没时间瞎耽误工夫,宁芳赶紧去找宁萱了。 她当时不是没想过求皇上把宁萱一起放回家,只怕落下个贪心的念头,且怕宁萱的美貌在皇上跟前过了眼,所以没提。 只没想到去时,却又额外得了个惊喜。 英王府。 听说宫中有人传唤,程峰顿时起身准备了。宁怀璧也悬着颗心呢,想跟着去宫门口等着,若真有什么事,也好赶紧商量着办。 程岭一瞧,干脆也陪着去了。 一路上陪着宁怀璧说说话,也省得他胡思乱想。 谁知到了宫门前,程峰进去了好一时也不见出来。不说宁怀璧,程岭也有些着急了。正想使钱打听一二,谁知忽地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爹!” 宁怀璧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 就见一个身着交领青衣,满头秀发高高束起,戴着黑色逍遥布的女孩正眼含热泪的站在他身后。 只那一眼,宁怀璧眼中就再容不得旁人了。 第321章回家 “爹——” 犹如乳燕投林般,宁芳快跑几步,扑进她爹的怀里,“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在被宜华公主抓走的时候,宁芳真是这么绝望的想着。 但幸好,老天爷对她没这么残忍。 “瞧我,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爹你看,这是谁?” 哭了一时,宣泄过最初的情绪之后,宁芳自己抹了眼泪,仰起还带着泪痕的笑脸,望向身后。 可她身后的宁萱,宁萱已经哭得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比起宁芳,更早被送进宫的她曾经更加绝望,甚至都绝望到要去寻死的地步。 可这一刻,重站在宫外,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明明都是一样的阳光,可她却生生觉得竟似换了一个人间。 这一番悲喜交集,泪眼相逢,一直持续到宁怀璧带着一大家子连夜赶回桃县。 夏珍珍抱着女儿,宁四娘搂着宁萱,婆媳两个皆哭成了泪人。最后是宁怀璧怕她们哭伤了身子,才把这婆媳二人劝开。 然后收拾了情绪,才有空细问她们姐妹,是如何出的宫。 宁怀璧因路上已经知晓,便代哭哑了嗓子的女儿把事情说了。 前面还好,当听说后头是吴太妃恩典,让宁萱也跟着一起回来过节时,宁四娘皱眉犯起愁来,“这样恩典,可怎么还呢?别是又要麻烦到程府吧?” 夏珍珍拉着女儿的手,是半刻也舍不得放开,此刻肿着眼睛插了一句,“芳儿不都帮她外孙子求到官儿了么?怎么还要还?” 她倒不是小气人,只是老麻烦程家,实在不好意思。 但宁四娘和宁怀璧却知,宁芳能给永宁长公主争来好处,那是意料之喜。但吴太妃一早便肯出手护着宁萱,肯定是别有所求。 也许今日得了这些好处,吴太妃和永宁长公主不会再提之前的要求,但作为受益方,尤其是侄女儿还要靠人家关照,就不能装这个傻。 可子女面前,宁怀璧不好解释太多,便只道,“我打算备一份礼,明儿送芳儿她们回去时,也去公主府道个谢,且看看再说。” 宁四娘觉得很是。 夏珍珍一看丈夫婆婆都是这么个意思,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并不多问,只说要去准备团年饭,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女儿的手,先去忙活了。 宁芸宁茵原都要跟去帮忙,做几个姐姐们爱吃的小菜,可夏珍珍却把她们留下,“今儿用不着你们,好生陪你们姐姐说话就行。” 这边宁萱宁芳也才有空把从宫中带来的点心拿出来分给弟妹,可谁有心思吃这些? 连最小顺哥儿都说,“我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只要大姐姐二姐姐回家。皇上若是要人使,我把自己攒的银子给皇上买丫头,换姐姐们回来,行吗?” 一家人听得心中又酸又软,无法回答。 还是宁芳摸摸小弟弟的头,尽力笑道,“不行呢,姐姐答应了皇上,要在那里做几年工的。顺哥儿别担心,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说不定等你长到姐姐这么高,我们就回来了。” 顺哥儿难过的低了头,倒是安哥儿顿时就扯着几人去门柱上划身高。然后踮着脚尖比着自己和宁芳的身高,坚定小脸道,“那可说好了,等我长到你这么高,你们就要回来了。弟弟你别灰心,以后我们每天多吃几碗饭,多喝几碗羊奶,很快就长高了,三舅公都说,我以后肯定能比他高的!” 宁芳莞尔,顺着这话就换了话题。 好在宁茵宁芸渐大,很知道配合,立即说起在英王府的趣事来。 说来他们家也是什么都好,就是没孩子。好容易宁家肯把孩子交托给他家,一家子欢喜极了。天天过来看她们做功课玩游戏,就跟看待自家的亲子侄一样。 尤其孟大夫人和谢二夫人,简直要把年纪较小的安哥儿和萍姐儿宠到天上去了。 “……两位舅奶奶还相互打趣呢,二舅奶奶总说大舅奶奶偏心男孩,独爱安哥儿。大舅奶奶就说二舅奶奶成天就爱教个书啊画的,哪个小男孩儿坐得住?也就是萍妹妹老实,肯听她的话,才入了她的眼。” 宁茵说完,宁芸就补充,“但两位舅奶奶感情是真好。略听得大舅奶奶咳嗽一声,二舅奶奶就说她不知保养,立逼着她去歇着看大夫。有时二舅奶奶心情不好,略抱怨几句,大舅奶奶就要劝她宽心。还私底下跟我们说,二舅奶奶从前在闺中也是娇小姐来着,嫁过来受了许多委屈,若有些脾气,还让我们别计较。可谁不知道,二位舅奶奶都是心地极好的呢?” 宁四娘暗暗点头,她当然知道孩子们住在程府,不可能和自家一样自在。但她们若能学会体谅大人,并安慰陪伴大人,不也是一种成长的历练?否则过几年出了门子,谁还能惯着她们? 谁知此时,半天没说话的萍姐儿忽地问了句,“可为什么没有三舅奶奶呢?三舅公一个人,好可怜。” 要不是小丫头一脸发自内心,那样认真的疼惜和困惑,估计全家人都得笑出声来。 可这样的问题,连精明干练了半辈子的宁四娘都实在没办法回答。 最后宁芳出面,糊弄妹妹,“三舅公没遇到合适的呢。回头遇到了,自然就有三舅奶奶了。” 宁萍还想追问,恰好夏珍珍进来说饭备好了,才算解了这个围。 只是没想到,吃了饭宁萍还惦记着这件事情,因为衙门房舍窄小,她们姐妹只好睡一间屋,宁萍晚上就在被窝里问了,“那什么样的,才叫合适的?” 宁芳敷衍着道,“他喜欢,自然就合适了。” “那三舅公喜欢什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 宁芳只好再次糊弄,“好了好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睡觉睡觉,要不明天起不来,二姐可就走了哦!” 好吧,想想二姐又要去皇宫那样可怕的地方,宁萍安静了。 不过想想却又自己的小被窝里,钻到宁芳这边,小手捂着嘴,悄悄问她,“二姐,我瞧三舅公挺喜欢你的,他屋子里还收着你小时候写的信呢。那我日后照你这样子给三舅公找个三舅奶奶,你看行不?” 宁芳才感受到手足情深,却被这突出其来的一句雷到了。 喂! 小妹你才几岁,要不要操起媒婆的心啊? 可萍小媒婆说完,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自己的主意很不错,嘿嘿笑了两声,乖乖闭上眼,睡觉觉了。 所以宁芳也只能搂着小妹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一起睡觉觉了。 哎! 回家,真好。 至于做梦不小心梦到后世的自己居然穿着大红嫁衣,嫁给了三舅公,那就略惊悚了。 好在宁芳就算在梦里也不忘迅速躲了起来,没让三舅公发现自己。只是看着三舅公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喝交杯酒,宁芳又有点莫名心疼。 看来,还是得给他找个三舅奶奶啊! 最近长江流域大雨,好多地方水大得吓人,住在那一片的亲们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安全第一,家里蹲吧。看看打打游戏,多好,是不? 第322章无用 忠勤伯府。 从宫中回来,直憋到深夜,奴仆们都已退下,新安郡主才跟丈夫抱怨起今日在皇宫中的事来。 “……我本是一片好心,去帮她出头,结果惹得一身骚罢了,后头连个好脸都没得着,还怪我不出力似的。若真个有本事,她自己怎就接二连三的栽在那小丫头身上?” 知道妻子说的是宜华公主,仪宾阮子尧道,“你知她是个没成算的,还凑上去帮什么忙?亏得今日没牵连到你,倒是永宁长公主素日里瞧着那样老实一个人,这一到要害时候,却是争着了天大好处。” 看丈夫不但不帮着自己,还啧羡慕起平阳侯府,新安郡主心火更盛。 “我是为什么凑上去帮忙?难道你以为我就生得贱,一把年纪还愿意去看个小字辈的脸色行事?” 忠勤伯阮家跟蒋家那撞大运的忠勇伯府虽一字之差,却有大大不同。他家的爵位查是大梁朝开国之初,祖宗们用血汗打下来的。 原本只是世袭五代,后在周王上位时,忠勤伯府却又幸运的嫁对了女儿。 周王原配正妃便是忠勤伯府的姑奶奶,虽没能熬到做皇后就早逝了,但她却留下一个嫡长子,幸运的继承了大位。然后又留下了当今圣上,永泰帝。 故此就算永泰帝跟阮家不甚亲近,但念着早逝祖母的情份上,对忠勤伯府也算是照应。 只要阮家子弟自己不作死,忠勤伯府的这个爵位想要长长久久的传下去,倒也不是难事。 当初,新安郡主家的爹娘也正是看好阮家的这份安稳妥贴,才把女儿嫁来,做了嫡次子媳妇。 要说阮子尧也确实不错,年纪轻轻就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中了秀才,那时也算是京城纨绔中,不可多得的上进好青年了。 但他为人不擅交际,也不够圆滑,很不适合当官,所以就算有这么好家族背景,也只是在鸿胪寺任一个小小主薄,基本算是闲差。 但这也没关系,次子嘛,又不承袭爵位,家族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就算他只爱舞文弄墨,吟个诗作个画什么的,也就随他去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阮子尧和新安郡主优哉游哉的过了小二十年,阮家大哥忽地随老伯爷的过世,也病逝了。 而兄长虽有成年儿子留下,却是庶子,唯一嫡子年方六岁,活不活得到成年还两说。于是忠勤伯府这个爵位就哐叽一下,如天降大饼,落到了阮子尧头上。 惊喜之余,夫妻俩又有些发懵。 自来悠闲惯了,这要顶门立户又哪里立得起来?但已经掉进碗里的肥肉,就算不为了自己,能不为了自家嫡亲儿孙争一争? 难道真等儿孙们大了,再把爵位还给长房去?再看他们眼色过日子? 自然是不甘心的。 眼看丈夫不中用,于是新安郡主只得开始出门交际。讨好宜华公主也是看她在永泰帝面前颇为得宠的份上,谁承想今日就得了没脸? 看妻子恼了,素来就没什么刚性的阮子尧顿时夫纲不振了,赔笑道,“我不过那么一说,你看你急得!” 新安郡主心里火更旺了。 若丈夫能把她吼一顿倒还好了,可这样软弱,从前做小两口她是挺满意的,可如今做一家之主,有什么用啊? “说说说,你除了说,还能做些什么?” 本以为会象往常那样,把丈夫噎死在那里,谁知阮子尧当真有话要讲。 “你别跟我斗气,我倒有件正事想跟你商量。” “你能有什么正事?” 新安郡主犹自不信,谁知阮子尧却提起一个人来,“你可还记得庆平小公主?” 新安郡主一惊,“你怎么提起她来?” 庆平小公主,是已经过世的惠妃娘娘所出大皇子的嫡女。 出生时,刚好京城久旱降下一场甘霖,缓解了灾情,是以永泰帝极为高兴,觉得这小孙女给王朝带来的好运,于是待她满月便赐下公主封号,是孙辈中第一尊贵及受宠之人。 只可惜大皇子后来在与兄弟中的争斗中落败,被贬为庶人,未几便郁郁而逝,留下这个小女儿无人照应。 掐指一算,她今年都该有二十了。 阮子尧道,“今儿这情形你也看见了,皇上心里还是盼着一家和睦的。若此时有人出面,替庆平小公主求情,给她寻个婆家,你说在皇上心里,算不算立下一功?” 新安郡主细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大皇子当初虽然获罪被贬,但庆平公主的封号却没被褫夺,足见皇上对她还是有几分祖孙之情的。只是这些年也无人提及,只怕皇上也忘了还有这么个孙女了。 瞧今儿皇上那意思,还是想做个仁慈的明君,起码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恶名的。 从前那些皇子们作乱,该死的都死了,不死又留下儿女的,无非也就那么仨瓜两枣的,实在算不得事儿。 如果自己去说成这件事,会不会在皇上心目中留下一个温和厚道的好印象? 再说阮家跟后宫皇子可是半点瓜葛也无,便是要做亲,她家儿女早都各自婚嫁,孙儿辈的又太小,去说这话,真不怕人怀疑她是别有所图。 “但若是我去提了这事,皇上问起该如何婚配来,又得怎么说?庆平公主这身份,高不得又低不得。寻常人家断断不能嫁。若是稍好些的人家,谁肯娶这样老姑娘?” 阮子尧却是笑道,“我倒有个极好的人选,包管皇上同意!” 他附在妻子耳边低低一说,新安郡主脸色大变,“这,这只怕不妥吧?” 阮子尧道,“如何不行?早出了三服,况且如今又不同姓。” 新安郡主到底也是天家血脉,思忖半晌,还是不肯同意,“可听太医说,若是这样生下来的孩子,不是聋子就是傻子,总之多半是有问题的。” 阮子尧却意味深长的道,“横竖皇上不问,你就不说。皇上若问,你只这么略提一提,行不行那便是皇上的事了。” 新安郡主再看丈夫一眼,背上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明白他那意思了。 只怕那样,才是皇上真正希望的吧?否则英王府何以至今没有一子半女? 再想想这些年皇上对英王府的种种,她只觉得从心底开始发寒。 阮子尧道,“我虽是个没用的,小时却也听父祖说过,富贵险中求。别看咱们已经是这样人家,但若想长长久久保住这份富贵,就没有不冒险的。你若是怕,不去说也行,只回头别又羡慕平阳侯府的富贵。永宁长公主跟吴太妃母女两个,敢跟宁家那小丫头联手,拿宜华作筏子,在皇上面前博同情,你以为就不冒险吗?” 想想永宁长公主替儿女博来的前程,新安郡主到底动心了,“只这事,我一人去似乎也不大好。你看,我把延寿公主邀上如何?她到底是大皇子的亲妹妹,庆平公主的亲姑姑。只那婚事,要怎么跟她开口呢?” 阮子尧道,“不好说就不说呗!你只说想替庆平公主开脱,她自然愿意出力。回头若皇上问起来,你便再提起那事便是。” 新安郡主点头,只心里忽地觉得,丈夫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懦弱无能。起码,这背后算计人的本事倒是厉害得紧。 只她又开始担忧,丈夫这样厉害,若哪天在背后算计她可怎么办? 这一夜,新安郡主可着实没睡安稳,可回了家的宁芳却是一夜好眠。 第323章来接 这日跟宁芳一样睡过头的,还有宁萱。 就算换了新屋子,到底是回了家,知道自己安全了的姐妹俩,都不觉睡了个好觉。 宁四娘心疼得不行,“两丫头在宫里不知怎样提心吊胆了这许久,好容易能睡个安生觉,都不要吵到她们,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夏珍珍早轻手轻脚的把宁萍从屋里抱出来了,“我知道的,娘,昨晚就吩咐厨房给她们做了爱吃的鲜肉云吞和小煎包,也不知两丫头得睡到什么时候,您先喝粥吧。” 宁四娘看着给她送来的红糯米粥道,“把这胭脂米,也给她们熬上一锅,我少吃两碗不要紧。孩子们难得回来一趟,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呢,也让我疼疼她们。” 看宁怀璧也点了点头,夏珍珍才让厨房又洗了把胭脂米,给姐俩把粥熬上了。 然后一家子都无比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大点的声响。连一向调皮的安哥儿,都乖乖带着顺哥儿在屋里数数玩。 只到底也没睡多久,差不多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人来了。 是太医院派人来给宁四娘诊治了,只没想到,程岳也跟着来了。 昨日因宁芳出宫时已略有些晚,所以程峰进宫领旨谢恩的时候,就直接带她们小姐妹去了一趟太医院。 本跟人约好今天送宁芳她们回宫时,宁四娘也跟着入京,再请人来程府诊治,谁知程岳竟是把人请到县衙来了。 宁怀璧忙迎出去道扰,程岳先做了个介绍。 “别看卢太医年轻,却是祖传的好脉息,尤其擅长内科,故此我今日特去把他请了来,省得表姐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要来来去去的折腾。” 不过这位卢太医瞧着确实面嫩,虽已年近三十,但天生一张娃娃脸,瞧着不过十七八。因这面相吃亏,许多达官贵人不愿找他看病,也是程岳跟他祖上交好,知他家学渊源,才专程去把他给请了来。 这卢太医得了重视,又见宁家极为殷勤周到,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细细给宁四娘诊脉。 只他们这番动静,到底吵醒了宁芳姐妹。 程岳还想问怎么没见着小姐俩,就见宁芳打着哈欠,披着家常袄子便从里屋迷迷糊糊探出头来。 “怎也没人叫我?这是几时了?” 因屋小墙薄,怕吵着她睡觉,一应丫鬟婆子都不敢在她屋里呆。所以身边竟没个人守着,让她自己寻摸了出来。 程岳一见便笑了,“看来是我扰人清梦了。” 宁芳呆呆把视线挪过去,待看清后,惊叫一声,赶紧缩回了屋里。 这蓬头垢面的样子,给人看去了! 还是风华无双的程三舅公,这,这这也太毁形象了。 程岳倒是毫不介意,等宁芳收拾整齐,红着小脸儿出来,他还说呢,“你小时候什么样儿我没见过?这会子倒装起来了。” 宁芳很想说,她小时候每回出现在他面前,也是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一只,哪有这样不洗脸不梳头就跑出来的? 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咕咕叫了,程岳笑意更深,“快去吃饭吧,别伤了胃。” 宁芳,宁芳只好先去填肚子了。 那边宁萱也起来了,姐妹俩瞧见满桌子都是她们爱吃的早点,宁芳倒还罢了,宁萱捧着自己爱吃的鲜肉云吞,差点又哭起来。 宁芳赶紧叫她打住,“好容易回来,不说高高兴兴的逗家里人开心,老掉眼泪弄得他们心里多不好想?你也喝碗粥吧,这是祖母特意给咱们留的呢,连弟妹都没得吃。” 宁萱这才快快收了眼泪,吃了云吞,又拿红糯米粥喂给年纪较小的萍姐儿几个分吃,宁芳就不管她了。 只管把最爱的小煎包,一口气足足吃了两笼,才心满意足的停下筷子,略尝了两口粥,便往宁茵手上一塞,说吃不下了,叫她和宁茵去分,然后摸着鼓鼓的小肚子,去看她的狗了。 怕宜华公主找上门来,桃县又略为偏僻,所以宁怀璧搬过来时,特意带了通宝。 那日受了惊吓,又跟小主人分离,通宝着实蔫巴了好些天。 直到昨天宁芳回家,嗅到小主人味道的它可是激动坏了。可昨天才回来时,又哭又笑的宁芳实在没力气陪它,通宝只能老老实实的在院子里守了一夜。 就算今天前主人程岳带了它小时最爱吃的零食过来看它,它都有些提不起精神。直到宁芳出现,它才一下子兴奋起来,竖起两只前爪就冲她扑过来。 等宁芳伸手抱着它,给它挠下巴挠肚皮了,通宝幸福得尾巴乱摇,浑身都要冒起泡泡来了。眯着眼在她怀里呜呜蹭着,那样开心的表情,连程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好好一只獒犬,给你养得这样爱娇,这还能打猎看家么?” “怎么不能?”跟宁芳一同瞪过来的,还有通宝的狗眼。 都说物似主人形,程岳总算是见个正着了。 唇边不觉笑意更深,才手痒的想捏捏那主人的小脸,辛姨娘不识趣的牵着顺哥儿过来打岔了。 “好容易姐儿回来,顺哥儿一早就想着要来看姐姐呢,只怕打扰到你休息。” 宁芳看着她,神色颇有些冷淡,无事献殷勤,她又想干嘛? 程岳更是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他倒不是怕了她,而是怕自己发火,吓着小孩子。 可辛姨娘本就是奔着他来的,怎肯放人? 忙把人堵在屋檐下,急急道,“顺哥儿也不敢说,只这孩子在家里,天天想着几个哥哥姐姐……” 宁芳沉着脸,已经明白她那意思了。 这是想带孩子住进英王府去吧? 辛姨娘也是真没办法了,自从她把紫烟送走,宁怀璧看她,真如玻璃人一般。从前还肯招呼几句,如今连招呼也不打,便是要看顺哥儿,也是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去。 且下人们对她也失了恭敬之心,十分敷衍,辛姨娘只觉得在这个家里实在难捱,心想不如蹭着儿子一同跟到英王府去,好歹吃住条件都比桃县要好些,所以这会子才跑出来厚颜相求。 趁她还未说出更不堪的话,宁芳打断道,“那咱们如今不是都回来了么?顺哥儿,到二姐儿这里来。” 顺哥儿虽是年幼,却也懵懂的觉得辛姨娘牵他过来,似乎做的不是好事,否则三舅公和二姐姐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才要甩开辛姨娘的手,去姐姐那里,辛姨娘却攥紧了不放,继续堵着程岳道,“孩子年纪小不敢说,可待会儿哥哥姐姐们一走,他必是要哭的……” “我才不哭!” 顺哥儿忍无可忍,自己开口了,“哥哥姐姐们不在家,那都是有正经事。我年纪最小,自然要留在家里!老爱哭的小孩是长不成男子汉的,我才不会哭!” 辛姨娘给噎得无语,此时夏珍珍已听到动静,赶出来恨声道,“舅舅舅母虽然喜欢这几个孩子,却更是明理之人。眼看要过年了,便送孩子们回来团圆。顺哥儿想跟兄姐们亲近,不在自家,往外头跑什么跑?姨娘最近是病糊涂了吧?来人,送姨娘回屋,顺哥儿到我这儿来!” 原来宁茵她们回来,竟是不走的么?辛姨娘原以为宁芳姐妹待会儿回宫,他们也是要跟回英王府的,原来竟是要留下乡下过年。 不过想想也对,再怎么房舍窄小,哪有一家人分两处过年的道理?是她自己想差了。 可夏珍珍这样当着人面,劈头盖脸的教训她,也实在是太不留情面了! 辛姨娘心中忿恨,故作柔弱的挤出两汪眼泪,“全怪妾身糊涂,住在这样窄小的家宅里,竟连家里的事也是半点也不晓得,倒惹得奶奶生气了。” 她嘴上虽自责,但话里话外都在怪夏珍珍把消息瞒得死死的,才弄得她什么都不知道。 宁芳听着生气,想替娘亲出头,忽地半天没出过一声的程岳开口了。 “这样糊涂东西,还放出来作甚?今儿家中还有外人呢,给人瞧见象什么样子?二郎呢,我找他说去!” 他的声音不重,但神色却严厉之极。 想捏的没捏到,却还要听这讨厌女人啰嗦。就算要吓到小孩子,他也顾不得了! 小孩子感知最是敏锐,顺哥儿都知道怕了,不管不顾的甩开辛姨娘,跑过去抓着夏珍珍的裙摆。 辛姨娘素来只要扮起柔弱,在男人面前,几乎就没有失手的,除了木头人一般的宁怀璧,却没想到今日竟踢到更加冰冷的铁板一块。心中的挫败,竟胜过夏珍珍对她的训斥! 她甚至开始怀疑原本最为自信的美貌,难道是她生了儿子姿色消减,怎么如今的男人见了她,半分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了? 然后,被遣送回屋的她,甚至都没留意到屋门外咣啷上了一把大锁。除了留一个婆子在屋外侍侯,过年之前,宁家大概是没人想再见到她了。 等卢太医医治过后,一家人用过午饭,宁芳宁萱姐妹重又换上了宫中青衣,扎上逍遥巾,要跟着程岳,还有卢太医一起返京回宫了。 皇上只给了两天假,她们就不能逾矩。 桃县离京城还有小半日的路程,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这会子就必须走了。 尤其今日天色不好,早上已经下过场雪了。程岳今天特意过来跑一趟,除了送大夫,也是瞧着天色不好,怕她们出入不便,把王府的马车带来接她们的。 第324章面子 除了宁怀璧,姐妹俩没让家里人送她们。只是夏珍珍执意跟着她们上了车,一边抓着一个女孩的手,就是不肯松。 倒是宁四娘更能理解夏珍珍的心情,若不是她身子不好,这会子坐在车上送她们姐妹回宫,就得多她一个了。 所以也不叫人去劝,只跟宁怀璧交待,“天冷,路上雪大,别急着赶回来,在京城住两日也无妨,家里有我呢!” 他跟去京城,得抓药,还得去平阳侯府拜会送礼。方才天儿又开始下起小雪,宁四娘可不愿儿子媳妇因赶着回来,太过辛苦。 可留下这一屋子老小,宁怀璧又如何能安心? 但又不好跟母亲争执,只带着妻女走了。 本来一家子都好好的,忍住了没哭,还笑着挥手作别,只安哥儿忽地想起,跑进院子,把通宝牵了出来。 狗通人性,眼看着宁芳走了,急得便往前直冲,安哥儿那小身板怎拉得住?好容易上来几个家丁把它拉住。 通宝不叫也不闹了,眼角却淌下晶莹的泪来。它扭头看着宁四娘,眼神里是那样可怜巴巴的哀求。 看得全家人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宁四娘实在不忍心的转过身去,“松手吧,让它去送送也好。” 家丁刚一松手,通宝顿时跟离弦的箭般,嗷嗷叫着就追了出去。 只是没过多久,它又自己跑回来了。 是宁芳叫它回来的。 “我不在家,你得替我尽孝,保护好家里的祖母,还有弟弟妹妹们,行吗?” 通宝难过的舔了舔她的脸,却还是乖乖跳下车,又跑回去了。 然后尽职尽责的在家里巡查,后来雪下大了都不肯进窝。 看着这样忠心耿耿的大狗,宁四娘的心哟,就象浸透了酸梅汁一般,难受得不行。 她从来律已甚严,教导儿孙也是让他们做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如今连孙女儿养的狗都这么有情有义,可怎么老天爷就是不开眼,要这么矬磨她们一家人呢? 好在她身边虽没了儿子媳妇,还有徐妈妈。身为过来人,她太能体会宁四娘的心情了。 “太太不要老想着当前,总得想想以后。从前您总是劝我想开些,我听了您的。不过那时候,我本以为这辈子跟那对不肖儿女再没有和解之日了,可如今呢?只有他们生怕我不搭理他们的,哪里敢不搭理我?还有我那干儿子,也给我捎信了,说是已经进了那什么大营,离京城还不是很远,等到有空说不定还能来看看我。太太您有这么多孝顺的儿孙,福气还在后头呢!咱们就算不为自己,也总得为了孩子们撑着。” 宁四娘到底是听进去了,所以她打起了精神,把孙儿孙女们叫来,却不是让他们承欢膝下,而是带着他们蒸起了馒头。 虽说桃县不算太穷,但总有吃不上饭的贫苦人家。让孩子们亲手和面,蒸些馒头施舍出去,只当是给回到宫里的孙女们积福了。 那边,直到和爹娘分离,宁芳都忍着没哭一声鼻子,反而忙得团团转。 上回被抓进宫中太仓促,她都没时间跟丫鬟们交待清楚,今天趁着回宫前的一小段时间,她赶紧把手上的事情做出了安排。 喜鹊画眉百灵几个都已经是很得用的内管事了,闲在家里太浪费了,不如放到夏珍珍手下,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 至于赵丰年,这么好的外管事就更不能浪费。干脆跟着宁怀璧,在京城听他号令。 如今一个家分了两头,桃县一拔,京城一拔,就算程家送了些人过来帮手,人手难免显得不足。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敢贸然买人,还得靠自家的家仆。 所以宁怀璧也没跟女儿客气,后面宁芳还告诉爹娘。 “方才我已悄悄跟三舅公说了,等着年过完了,还得送三妹妹她们到程家去。倒不是因为衙门太小,而是弟妹们要读书习字,还是京里的环境好一些。若觉得不好意思,让弟妹们多孝顺孝顺舅公舅奶奶们就好了。” 其实宁怀璧也有此意,今日卢太医来给宁四娘诊治,就委婉的提出,最好要少操心,静养为主。 可一屋子孩子在眼皮子底下,宁四娘如何能不操心? 再说他那任上才只解决了一件上香之事,真以为从此桃县就天下太平了? 那才是做梦。 若家中孩子多,说不得还得让那些豪强惦记着,不如送到京城,他也能安心处理公务。 至于欠程家的人情,宁怀璧想得明白,只要他有出头之日,就总有还上的一日,若是自己出不了头,多说又有何益? 就好象方才,他随卢太医去太医院抓药时,一个小学徒悄悄告诉他,自己是陈御医的徒弟。 说陈家知道宁家进京遭了难,却也不好太过亲近,但日后会在宫中暗地关照宁芳姐妹,让她们有急事时,可以去太医院找这小学徒云云。 说实话,宁怀璧听了挺失望的。 陈家虽跟他们长房不是正经亲戚,但上京时,他们长房却是半点礼数也不缺的。 陈家若真想避嫌,怎么就不把礼物退回来?既收了礼,便明面上不好走动,私底下派个管事去桃县看看又能怎样? 象他那同年好友郑元福,当初在宁怀瑜出事时,大力相帮就不提了,这回明知宁家一进京就惹了明华公主,人家不也让媳妇亲自上门探望过了? 只是宁怀璧怕麻烦人家,暂且不与他相见。可随后他的官一放到桃县,郑家的礼就跟着送过去了。还特意打发了管事婆子来请安,礼数十分周全。 哪有象陈太医家似的,跟躲瘟疫似的,只打发个小学徒来应付他。还说让女儿有事去找他,可就这样明哲保身的亲戚,又能指望他帮得上什么忙? 世态炎凉,虽是人之常情,可做人做事到底还要心存厚道。 宁怀璧不是小气人,却也没有宽厚到被人如此对待,还继续真心对人。面上虽客客气气的道了谢,只回头交待女儿,相处时要注意分寸。 要宁芳说,这种人往后就不必来往。 还不如素不相识的卢太医,虽是奉皇命来给宁四娘看病,却也知道主动卖个人情,直接给了宁芳一块令牌。 若有急事,拿这令牌便可以去找太医院的大夫开药,省得如陈太医这般,先找徒弟再找师傅的麻烦。 这边的事情交给妻子女儿商量,宁怀璧去太医院拿了药回来,便跟着程岳去了平阳侯府。 不是他邀请的程岳,而是程岳主动给平阳侯府递了帖子,带他一起去的。 这就是真心为你考虑的亲戚会做的事了。 吴太妃在宫中对宁萱颇为照应,聪明人怎看不出她的用意? 宁怀璧不能装傻,程岳不愿装傻。 索性直接下帖子送上门去,若有什么事,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谈完,岂不省事? 自助者,人恒助之。 如果吴太妃和永宁长公主什么都不做,只会苦苦哀求,哪怕她们孤儿寡母的在他面前哭出一缸泪,程岳也未必会卖这个面子。 但她们并非如此。 先出手照应了宁萱,又在宁芳有事时,几次三番暗中相助。甚至勇于抓住机会,找皇上讨要好处。有这样的勇气,又肯先付出,就有了让人帮助的资格。 所以程岳也不吝啬的卖她们这个面子,甚至主动上门,把事情做得更加漂亮。 第325章求助 平阳侯府和英王府离得并不太远,都在京城的权贵区。 只是按理说,公主下嫁,理当再赐下一座公主府。可永宁长公主幼年丧父,在宫中又不受宠,便没了这样待遇。 还说什么卫家人丁单薄,不欲公主驸马与长辈分离太远,便只把平阳侯府边上一处中等官员宅院稍加修缮,便当做公主府赐给了她,永宁长公主和驸马全家还得感恩戴德,叩谢隆恩。 但小宅也有小宅的好处,永宁长公主出嫁后,便把两个宅子的后花园打通,修了一个颇为宽敞的演武场。 程岳和宁怀璧过来的时候,永宁长公主正在这边,照看儿子随宫中新来的武师傅驯马。 宁怀璧有些诧异。 一般来说,待客多在正厅。再说这会子雪虽然停了,但天气仍冷得很。就算演武厅里摆了三个大火盆,暖和得很,但在这里见客,是不是有些太过随意? 才自想着,忽地一阵銮铃声响,就见一个紫衣女子骑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从厅前飞奔而过。 为了演练方便,演武厅是建在一处小丘之上,大厅门窗阔朗,尤其在新降的皑皑白雪映衬下,看那女子飞驰而过的身姿,尤为赏心悦目。 就见她提马连过数道马桩,然后抽取弓箭,竟是一箭射中百步外的辕门靶心,连宁怀璧看了,都忍不住轻声赞了声好。 锦帘轻摇,环佩叮咚,永宁长公主一身淡雅家居待客常服,笑吟吟从后面出来了。 “小女卖弄,让贵客见笑了。” 哟! 宁怀璧挺意外的,这样功夫,可不是花拳绣腿,必然是很下过一番苦功的。原来竟是侯门千金? 二人忙上前见礼,程岳方赞了句,“将门虎女当如是!” 永宁长公主的眼睛明显亮了亮,“三公子不觉得小女粗鄙?” 她的容貌继承了吴太妃的美貌,却又多了几分皇家娇女的贵气,却不似宜华公主般霸道,反因良好的家教和坎坷的经历,添了几分谦和,只让人心生敬意。 只此时听人赞起女儿,那神色中的欢喜,就如世上任何一个寻常母亲,更加亲近慈和。 程岳正色道,“公主何出此言?平阳侯府威名赫赫,也有昔年贞义县主挣来的荣光吧?小姐如此,正是不堕家风,不忘先祖,何来粗鄙之言?” 永宁长公主听得眼眶微潮,“也就是如三公子这般博学多才的人,方还记得我家姑祖母了。” 贞义县主,乃是她丈夫的姑祖母。 当年,平阳侯府的男丁们皆去镇守边关,家乡有盗匪作乱,当地官府竟不能敌。 那时,年方十五的贞义县主挺身而出,带领家丁和乡亲们组成义军,救下了官府中人,与盗匪对抗,直至力战身亡。却为前来救援的朝廷军队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也避免了一场动荡。 事后朝廷追封她为贞义县主,还为她在老家立了牌坊。只是往事多年,早已随着平阳侯府的没落而被人淡忘。 是以程岳今日提起,才让永宁长公主心生伤感,也生起一份别样的希翼。 而此时,只听他又说,“虽世事蹉跎,但世道人心,青史留名者总会有人记住。一如府上千金,总有人欣赏这份巾帼豪气。” 永宁长公主眼中极快的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但也就一瞬,她很快便收起情绪,招呼客人。 宁怀璧这才对吴太妃照应侄女之事正式表示了感谢,又奉上家中准备好的礼物。 东西不多,但俱都很精致,尤其一套黄杨木嵌宝石的梳篦极得永宁长公主欢心。就算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好东西,也忍不住称赞了句。 “也就是你们江南那样人杰地灵的地方,才做得出这样好东西。” 说话时,她已打算把这套梳篦留给女儿做嫁妆了。 宁怀璧谦虚道,“小小物件,怎及得宫中太妃娘娘照应之恩?” 永宁长公主道,“这于母妃不过是举手之劳,真要说谢,更该由我家谢过小宁书女才对。若不是她仗义执言,又怎能为我儿争一个官职?” 两人又彼此客气一番,到底说到正事。 永宁长公主虽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却不是那等羞羞怯怯,一句话要拐十八道弯之人。挥手让无关紧要的下人退下,她开诚布公的跟宁怀璧谈起一事。 “大人到桃县的时候虽然不长,但您的一番作为,本宫也略有耳闻,对大人的才智深表敬服。只不知大人知不知道,我家在那里也有一处果园。” 这个宁怀璧还真做过详细的调查,闻言点了点头。 “平阳侯府的果园还是早年间先帝在世时分封的,只当时的老侯爷一直在外征战,所以那果园一直是皇庄中的人在打理。” 永宁长公主一脸苦笑,“实不相瞒,这果园虽挂着我家的名,却是半点由不得我家作主!” 宁怀璧默然,这也是桃县难以治理的恶疾之一。 桃县,因为从前朝起就盛产果木,又邻近京城,所以一直由皇家王室占据。而皇上亲王日理万机的,怎么可能有空去打理小小果园?于是这些果园一般都是交给皇庄的管事打理。 而能做皇庄管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至少也得是皇上信任的家奴。 所以就算皇上随后曾把一些果园随同皇庄管事们,分封给有功之臣,譬如平阳侯府,但因为利益攸关,这些负责皇庄的管事们,基本都不会把果园的实际操纵权交回到主人手上,而是由他们继续“打理。” 而大臣们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去跟皇上告状,说你给我的家奴有多难缠。所以这么打理来打理去的,就打理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了。 简而言之,就是那些皇庄管事们,一个个坐大,然后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本地称王称霸。 永宁长公主说得委婉,“本宫倒也不是要指着那几个果子钱吃饭,只怕有人打着平阳侯府的幌子招摇生事。要说先皇当年安排的管事倒是忠心,只是儿孙繁衍至今,难免良莠不齐。说句实话,自本宫接手这家计以来,真是成日为那边提着颗心。就怕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一来惹皇兄烦恼,二来也叨扰百姓。” 您太客气了。 宁怀璧早知,那些皇庄管事们岂止是叨扰百姓,简直是盘剥欺压,无恶不作! 在张书吏决定向宁怀璧投诚后,没少跟他说起桃县的渊源。尤其他们张氏一族被打压得如此厉害,果园几乎被侵占完毕,基本都是这些管事们的杰作。 但有地方说理吗?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儿呢,这些皇家的奴才,就好象世家里的家生子,就算都是些奴仆,但随着主子的代代繁衍,他们之间也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无比复杂的关系网。你都不知道动了这一个人,背后能带出多少泥来。 有句老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所以,就算是以永宁长公主之尊,对此事都只能忍着。她若敢去要,人家现成的话就是。 “从前咱们帮你祖上管着时,也没见有个二话,怎么到你这里,就如此多事?你是不信任我们,不信任你家列祖列宗,还是不信任先皇?” 所以事到如今,永宁长公主是真的很担心。 “从前驸马在时,他们还有所顾忌,等驸马去后,竟是连个假账本都不肯送来了。只每年按例送些鲜果和银钱,也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秋天,我们一家出来郊游,祺儿和她弟弟半道说想去那边果园转转,尝尝新鲜果子。谁知还没进那边地界,一处果园里却忽地蹿出野猪来,好悬没把我儿惊下马来。许多奴仆都受了伤,本宫也只好带着他们回来了。” 虽已时隔半年,她说起还心有余悸。 程岳虽知些桃县的弊端,倒还不知他们竟猖狂至此。 就算永宁长公主成了寡妇,但毕竟是公主啊!那些皇庄管事再骄纵,也是下人,怎么就敢公然袭击一个公主呢? 再有,她是“半道”上想去果园查看究竟,这事必然之前是保密的,说不定就她们母子三人知晓。 可就这样,也能让人找着机会通风报信,这除了说明公主身边的下人有问题之外,更能证明那些果园管事们相互勾结,欺瞒主子已经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步! 否则,好端端的果园,那么多家丁护卫守着,怎么可能蹿得出野猪? 永宁长公主很是诚恳的表示,“所以,我想请宁大人帮着想想办法。那果园说实话,本宫是真不想要了,纵便宜些,能卖出去就卖出去吧。” 但程岳却觉得不妥,“纵是公主肯便宜卖,也得有人敢接手。但您有没有想过,若是回头出了事,难道就不会找回来吗?何况公主想卖,那些管事又会不会从中阻拦?” 永宁长公主一想还真是,田产房屋的交易,从来不是一锤子买卖。若有不好,便是邻居们不满,也是能闹出事来的。 尤其对那些管事来说,一个在侯府及公主庇护下的果园,不比做一个寻常人家的果园要便利得多? 永宁长公主是真发愁了,“那可怎么办?” 第326章悦你 程岳没答话,只看向宁怀璧。 他既去了桃县为官,自然也知道桃县的情况,想必心中是有些想法的吧? 他愿意认下这门亲戚,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宁芳的讨喜卖萌,而是这门亲戚也跟永宁长公主一样,属于肯自助的人。 果然,就听宁怀璧道,“下官倒是有一个想法,只是还不完备。公主若是信得过,能不能多容我些时日?让下官再仔细琢磨琢磨。若是可行的话,下官倒想把整个桃县的果园都梳理一下。只那时,公主您还想卖那果园吗?” 永宁长公主听得惊了,“你想动所有的果园?那可不妥!你不知道这其中干系着多少人家。这一个闹不好,你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说不定连小命都得搭上!只是这话,她到底没好说出来。 宁怀璧却浅笑着又问一遍,“若侥幸事成,下官能帮着公主把果园收回来,您还卖吗?” 当然不卖! 永宁长公主又不傻,就算底下人连账本也不交,光看那些管事吃得那样脑满肠肥,还能交她那些银钱和果子,就知果园的产出有多丰厚了。 “这是先皇所赐,也是家中祖产,若不是给逼到这份上,我何必卖它?” 那就好! 宁怀璧得了这话,心里就有底了。 永宁长公主的心态,应该代表了大部分果园主的想法。留着虽是个烫手山芋,但卖了更难以割舍。若能利用好这些真正主子们的心态,许多事就可以争上一争了。 但他还得再问一句,“若我帮着公主把果园争回来,往后却得要求您守县里的一些规矩。这么说吧,将来会让您损失果园一成左右的收益,您愿意吗?” 永宁长公主答得斩钉截铁,“你若能帮本宫把果园争回来,别说一成,三成本宫都给你!” 她如今自己都不一定能拿到三成,不如痛快点给宁怀璧分些好处。 若有这样地方官护着,从此再不必受那些皇庄管事们的鸟气,更不必提心吊胆生怕那些管事做出歹事来连累自己,永宁长公主真心觉得三成代价很便宜。 “好!” 宁怀璧也是个痛快人,当即表态,“那下官必定竭尽所能,替公主争上一争!” 事情谈成,他就要走了。 程岳随他离开,却在永宁长公主把他们送至二门时,被人叫住了。 宁怀璧回首看着月洞门后那一抹紫色娇柔身影,知道是侯府小姐韩祺了。 可人家又没叫他,且是个小姑娘,他自然不便跟过去旁听。但也不便走远,省得人家借口说他们孤男寡女,私相授受,影响名声。 程岳显然也是此意,所以并没有靠得太近,只在园门边就住了脚,“不知小姐唤我,所为何事?” 韩祺长得其实并没有永宁长公主漂亮,但眉宇间多了几分继承自父亲的英气,颇有股飒爽味道。 虽离得有些距离,但宁怀璧还是清清楚楚听见她说,“妾冒昧来见三公子,只为说一句——我心悦你。” 宁怀璧只觉脑中一个霹雳,直恨不得立即失聪才好。 什么时候,大梁朝的闺秀们变得如此胆大热情,敢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程岳, 这位比他还年轻得多的小表舅倒很是淡定,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连回她的话,都如回过千百遍般,那叫一个不假思索,从容不迫。 “多谢小姐抬爱,特来相送。只今日雪大风寒,还是早些回屋歇着吧。” 婉拒的意思,十分的明显。 这样被人回绝,韩祺倒也不如寻常女子般哭哭啼啼,更没有追问,我到底有哪里不好,你为什么看不上我?诸如此类的废话,只是对程岳又福了一福。 “我来之事,家母并不知晓。若知晓了,必要责罚。只我想着,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能随心所欲之事着实不多。况且如今我是个无父之人,才斗胆向公子表明心意,也算成全自己的小小心意,不至于等到垂垂老矣才追悔莫及。” 讲完,她也不停留,转身便走,这份飒爽干脆,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宁怀璧再跟着程岳乘车而返,总有些尴尬之意。 咳咳,一不小心看见长辈的“风流韵事”,这个,总不能怪他吧? 不过再偷瞧小表舅脸上的云淡风清,宁怀璧心下难免暗暗佩服。 这得经历过多少次的告白,才能修炼得如此不动声色? 就是宁怀璧这把年纪,都不能保证自己不受半点惊吓。 表舅还真是很受欢迎呐! 正胡思乱想着,忽地程岳沉声道了句,“皮下三寸皆白骨。只可惜不上些年纪,多堪不破此中道理。” 这,这是在向自己解释? 宁怀璧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反应过来之后,他更不明白了。 小表舅向他解释个什么?再说小表舅自己还年轻着呢,怎么就犹如七老八十般,堪破了呢? 惴着一肚子疑惑,回了英王府,女儿和侄女却已不在。 夏珍珍一脸失落,眼中隐有泪光,“芳儿故意把我支开,跟她姐姐回宫了。” 宁怀璧原本心里也挺不好受的,可见妻子如此,他倒是刚强起来,“孩子懂事,你就不要让她们伤心了。行了,咱们也回去吧。” 他也没想到会在永宁长公主府耽搁这么久,这会子眼看就要天黑,雪地路滑,赶回桃县有些来不及,只能去对面的小院暂住一晚了。 夏珍珍闷闷点头,到底打起了精神,去跟孟谢二位夫人道别。 只回到别院时,已经枯等一日的春姨娘满脸热切的问,“大姐儿呢?听说她回来了,人呢?” 宁萱此次回来,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是避开了她,甚至也没提到她一句。 所以夏珍珍也只给了她一句,“她们姐俩已经回宫去了。” 春姨娘欲待再问,夏珍珍却已跟着丈夫走了。 春姨娘不敢追问,便想拉着平素最好说话的画眉打听一二,可画眉也只冷冷看她一眼,便走开了。 还是喜鹊忍不住,多了句嘴,“你问她作甚?她也是被她亲娘送到人牙子那里卖了的。” 春姨娘听得又羞又臊,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可,可又不是我……” 喜鹊轻哼一声,“画眉说她娘卖掉她时,也跟她说,她不是有心的。可结果怎样?” 伤害已经造成,不想着怎么弥补,只想着如何替自己开脱。这份“慈爱”,也就有限得很了。 看喜鹊抬脚走了,春姨娘欲哭无泪。 想找人说说,可谁又愿意听她的委屈? 第327章治理 桃县。 宁四娘一早起来,本欲带着孩子们去给镇上贫苦人家,送昨天蒸好的大馒头和御寒的旧棉衣旧棉被,谁知家丁却神色古怪的跑来禀报。 “太太,咱家县衙周围的雪,不知被谁打扫干净了。” 宁四娘听着一愣,这好事还没做,就有回报了? “那是谁扫的?没人看见么?” “真没有。小的们一开门,就见门前干干净净,问值夜的人,说是天还没亮就听着有人在外头铲雪,但声音极轻。他们以为是衙役在打扫,便也没看,方才一问,才知不是。也不知是谁做的好事,也没留下姓名。” 宁四娘微一沉吟,便不多问了。 依旧带着孩子们走访了县里一些贫困户,给些孤寡老人孩子们送了吃的穿的,等及下午宁怀璧回来,把此事说了,宁怀璧倒是一脸无所谓。 “既是做好事,便是善意,不必想太多。娘这些衣食送得很好,正好能帮儿子一个大忙。” “什么大忙?” 宁怀璧跟她一说,宁四娘笑了。 “你呀,当了几年官儿,鬼主意倒是多了不少。从前也不知芳儿象谁,如今瞧来,十足是象了你!” “那当然。我的女儿,不象我象谁呢?”跟母亲说笑几句,宁怀璧去忙正事了。 虽然衙门放了假,但他还是命人去把张书吏和盛典史叫了来。 “知道你们年下都忙,但今儿这却是件好事。之前在京里订的土地爷画像得了,咱们一起去给当初预订的大户人家送一送。” 宁怀璧当初卖香炉时,已答应了要再卖一批年画。 普通百姓的年画是找了个印刷作坊,就是张书吏的岳父家,正雕着版在印,过几天就能得。但给那些大户人家的却不好如此随意,是专门请了京师画师打稿,一张张手绘而成。 之前他已经让人去京城画坊订制了,今日从京城回来,宁怀璧顺路就去取了画。这会子叫张盛二人一起去,倒当真是好意。 大过年的,送画上门,能不给些红包好处么? 且县太爷亲自开口,必要给面子的。故此就算两家也都在忙,但张盛二人还是欢欢喜喜随着宁怀璧上了车,一路去送画了。 只没想到,到了那些预定的大户人家门前,县令大人却是不收金银,而是来化缘了。 “……年前一场大雪,虽还未成灾,但今早家母去探访县中孤老时,见尚有许多百姓挨饿受冻。便想请主家酌情赠些柴炭衣食,不须太好,能有些糙米旧衣,救济一下乡亲即可。这个无须勉强,便不愿意也无妨。” 可大过年的,本就是大户人家惯爱献爱心做好事的时候,尤其堂堂一地父母官为了这点小事求上门来,谁不给个面子? 所以土地公公的画像钱要给,米粮柴炭也要捐! 于是在宁怀璧还在走村串巷的带着张盛二人送画时,一车车的米粮衣被已经被送往县衙了。 宁怀璧早安排了人在这里等着,谁家送了什么,当即用大红纸写下,贴到县衙外墙上。 有些人家原本只是应付差事随便拉些破烂货过来,见有此一举,便说先送的是第一车,转头又去拖了几大车来,务必不要显得刻薄小气。 然后再来时,就听说县太爷的母亲也让人给自家贴了张大红榜,还说做善事贵在心意,无须攀比,所以她主动把自家捐的米粮也贴出来,让大家有个参考。 看宁家捐的东西也只是适中而已,众人见了无不交口称赞。都赞宁母有见识,怪不得能养出做官的好儿子。于是原本因为募捐而有些小小不悦的人家,也心悦臣服,高高兴兴把东西留下了。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在县里传开。 好些家境尚可的中等人家也背袋米,或扛着自家的旧棉被送来,愿意附着县太爷,做些善事。 其中最让人感动的不是那些拖着大车来捐的有钱人,而是一个普通人家的老婆婆。 硬要孙儿把她过年的新棉袄捐来,说要给那些更穷的人家。而这婆婆,也得三年才有一套新衣。 衙门本来不肯收,可那婆婆硬是不肯,执意叫背着她的孙儿把棉衣放下,这才走了。 宁四娘得知后,大为感动。在教育了孙儿们之后,也越发决心,这件善事既是她家挑起的头儿,便一定得把它办好,方不负这些乡亲们的信任。 这边她带着夏珍珍忙个不停,而宁怀璧也在送画的过程中,不动声色走遍了全县的果园,见到了永宁长公主家的那位果园管事,一个叫涂恭的中年男人。 如果不是事先做过了解,宁怀璧当真想不到,如此一个文质彬彬,斯文儒雅的中年人,竟然会是永宁长公主口中,那样一个奴大欺主,胆大包天的家伙。 不仅爽快的按原定价钱买下画像,又额外捐出一车粮食和旧衣,并且告诉宁怀璧,等到明年春天修路的时候,他还会组织家丁在附近帮忙,如有人手不足之处,尽管跟他说一声就是,连茶水饮食他都包了。 这样的人,想要动他,只怕比那些面上就凶横霸道之人,更为不易。 但这样的好打交道的皇庄管事,在桃县之中,已经算是不错了,连张书吏都忍不住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这个涂管事人还算是不错,我有族人在他园子里帮工,从来没有拖欠过工钱。” 宁怀璧不语。 等着回了衙门,就见前衙已经堆了半间屋子的衣食了,还有许多人在源源不绝的往这里送。张书吏历来是个热心肠,一见如此,便说也要回去找些衣物来捐一捐。 等他走后,盛典史想了半天,才把宁怀璧拉到一边,提点了句,“大人心善,有些话小人若瞒着你,只恐有些欺心。但这县里,许多事情皆不能看表面。象有些人,虽表面瞧着和气,但私底下却也听说有些不干不净。只无凭无据的,小的也不敢胡说。” 宁怀璧眼睛一亮,这说的是涂恭吧?否则,何至于要避开张书吏? 盛典史在县中一向掌管刑名,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更多,知道的肯定比旁人多! 于是一把将他揪住,“所谓无风不起浪,横竖这会子又不是要你去拿人断案,你便把那些无凭无据的事跟本官说上一说,本官心中自然知道分寸。” 盛典史不妨这位县大人竟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心中叫苦。 可这会子既起了头,也不好不说,只得附耳悄悄跟他说起一事。唯恐宁怀璧正义感爆棚,要立即去做青天大老爷,他还格外强调。 “这事真就只听人那么一说,或是看走眼,或被人捏造出来的,也未可知。” 可宁怀璧听了却没动怒,反而沉思起来。半晌,问了他一件事。 “实不相瞒,本官虽位卑官小,但在朝中也有几门得力的亲友。如今有人想买一处果园,托本官暗中照管,盛典史你看可行否?或者你家可有亲友,能帮着照管果园么?工钱什么的,都好说。” 盛典史却吓得面如土色,“大人万万不可!那些果园,可是皇庄老爷们的命根子,轻易动不得!您,您就是不看别人,也得看着后宅太太奶奶的份上,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宁怀璧倒是笑了,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我这不就是先问问你么?那不如盛典史你帮着本官出出主意,要怎么办才好?也别急,我去让人备下酒菜,咱们慢慢聊。” 盛典史苦笑,他算是知道,这位县太爷虽然心善,却不是个没心眼的。这不,就把他架到火上来了。 今儿要是不帮着出几个主意,只怕是不会放他回家的。可若是出了主意,将来不管出了怎样的纰漏,他能不帮着县太爷扛锅? “大人也不必费心准备酒菜了,您若是有心想查访果园,找张书吏是最容易的。他张氏一族几乎都在各个果园里当差,您想查哪个,一问便知。” 宁怀璧却只反问,“你觉得张家敢说?” 盛典史不敢吭声了。 若张家是这样多嘴多舌的家族,早给灭了,或者被各个世家豪门强逼为奴。就因为张家有技术,又从不多嘴多舌,才能在本县屹立至今。 盛典史明知如此,方才却故意那么说,是想让县太爷转移目标。可如今看来,这位小宁大人实在很难糊弄。 就因为张家陷得太深,所以就算有什么,反而不好找他去查,倒是盛典史,家小族微,才或可听着些真话。 于是,盛典史最后只得说,“若大人实在想查,还有一人或许可用。” “说!” 宁怀璧知道,那个人便是告诉盛典史那件“无凭无据”之事的人了。很有可能,他才是解开治理桃县皇庄管事难题的关键所在。 不是宁怀璧急着立功,而是他需要治理好桃县,交好永宁长公主,以及与她有类似遭遇权贵。 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护得住自己的妻儿老小,尤其是身陷宫中的女儿和侄女。所以无论怎样千难万险,他都会逆流而上,勇往直前! 他不愿让宁芳总这么懂事的不告而别,也不愿见到妻子明明忧心忡忡,却强颜欢笑的脸。甚至,他都不愿见到自家的狗狗通宝,镇日望着大门,那样忠诚又失望的眼神。 如果把这比喻成一场仗,那他只能赢! 宁怀璧想的没错。 前朝后宫本是一体,就算他还没做成什么大事,但他身处的位置,已经开始影响到女儿在后宫的生活了。 第328章受贿 “什么?有人给我送礼?” 看着面前一盒香脂,宁芳很震惊。 她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万大有的包袱给文鸳姑姑送来。 遇人也不躲,只管大大方方说是文鸳姑姑托她买的东西,侍卫反而不怎么在意,只随便查查就放行了。 一路顺顺当当把包袱交到文鸳姑姑手中,她当即取出里头暗藏的荷包,拆开封口看了里面的银票,也不说个谢字,只在宁芳要走时,才淡淡递出盒香脂,把宁芳雷得不轻。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一盒香脂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可这不是普通的香脂啊! 这是宫中司香局用了珍珠雪蛤等十几味名贵材料,专门配给宫中娘娘公主们使用的香脂。位份一般般,不怎么得宠的还根本拿不到。 听说效用极好,抹手抹脸既不怕冻,还能嫩白肌肤的,可怎么就随随便便送给她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不要!”警惕性甚高的宁芳顿时斩钉截铁回绝了。 可文鸳姑姑瞟她一眼,脸上却明晃晃挂了三个大字——没出息! “你不要,那人家为此孝敬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我退回去?” 宁芳快哭了,“好姑姑,您快别逗我了,这到底是什么人送的,又为的是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吧。” 文鸳姑姑依旧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如石破天惊。 “这是宫中负责采办鲜果的孙太监孝敬你的,你爹不是在桃县当县令么?想是让你帮着说说好话,等明年夏天供应鲜果时帮把手,让他捞一票呢!” 宁芳更惊。 就这么把行贿受贿挂在嘴边,真的好吗? 文鸳姑姑却不欲与她多说,“横竖礼我已经收了,东西我也帮着转送到了,爱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正事差你。” 不带这样的吧? 宁芳硬被塞了贿赂,眼看就要被赶出门去,文鸳姑姑却又另塞了一包东西给她。 “二回研细些,再配些奶酪才好吃。” 宁芳晕头胀脑的回了房,还在想着孙太监之事,倒是念葭回来,瞧见炕上一只包袱,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套精精巧巧的玉杵臼,和核桃花生等几包干果,十分高兴。 “我还说忘了让姐儿带一套杵臼进来,以后熬粥更便利些,没想到您倒是记着了。” 宁芳一怔,这才恍惚明白文鸳姑姑送她这些工具干果的用意。 “那日你送了核桃枣粥给文鸳姑姑,她很欢喜?” “欢喜着呢!姐儿那天走得匆忙,但事情我可没忘。回头天一擦黑,便把咱们熬的粥拿暖壶提了,给文鸳姑姑还有小炳子送了去。哦哟喂!您是没瞧见,文鸳姑姑还好,不过是尝了一口,便拿了大壶要了一半去。小炳子那儿,可都哭起了鼻子。还拉着我手说什么我就是他亲姐来着,只我怕弄一身鼻涕,回头又要累我洗衣裳,随便塞了块抹布让他自己擤鼻涕去了。” 饶是宁芳愁云满布,也被她这番说笑逗乐了,“你可越来越有喜鹊的真传了。” 念葭一脸鄙夷,“她算老几?从前无非是仗着地头熟,才多些八卦,真到了这宫里,看她敢不敢跟我比?姐儿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咱们又不是要在这熬一辈子,要不了几年就能出去,且宽心吧。” 宁芳这才知她误会,所以故意这么说,逗自己开心的。 “我不是为了回宫不高兴,而是有件事……要不干脆你也给我出出主意吧。” 等她把香脂之事一说,没想到念葭也笑了。 “多大点事啊,姐儿怎么就愁成这样?从前咱们在府里,就算是想请门上的婆子小厮帮忙买包糕点,不也得打赏个几文钱?” 宁芳道,“这不一样!他所求的,可跟爹爹的正经差事有关。” 念葭更乐,“姐儿当真是下棋者迷了。” 宁芳还不忘纠正她,“是当局者迷!” “甭管什么迷,总之咱们二爷管的那县里果子种出来,要不要卖?既是要卖,上门求卖家给些好东西怎么了?就算是那姓孙的卖进宫里有差价,可干咱家老爷什么事?只要咱们老爷是正正经经的做买卖,又怕什么人说?就象姐儿做的糖生意,一到年下特别好卖,不也有人为了拿到货就给铺子里的伙计送礼?可那耽误了咱们做生意么?” 啊! 宁芳顿悟。 她其实不是没想到,只是身在宫中,过于谨慎,反让她一下看不透了。 皇上虽说是九五至尊,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普通人?若只把他当成个略有些权势的大家长,那孙太监不就跟她家的小管事一样,有差使时想赚几个油水钱不是很正常的么? 水至清则无鱼。 就算夏珍珍管得严厉,下人们私下赚几个针头线脑,偶尔去厨房偷个嘴,在园子里掐几朵花,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若把这标准放宽些,套用在皇家,孙太监不过顺了盒主子家自产自销的香脂来送礼,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文鸳姑姑才会那样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随意将她打发了出来。 于是宁芳放宽心肠,当即把那香脂开了和念葭两个抹了手脸试试,果真好用得紧! 而得知她再次斗败宜华公主,且得了御赏,宫中好些人也开始对她示好起来。 宫中虽以尊卑分上下,却也讲究实力。 宁芳以一介小小书女之身,两次斗败公主,本身就验证了她的能力。况且她还有父亲在外为官,过几年还能放出去,说不定就是位官夫人了,平白无故得罪这样人干嘛?不如交好,算是留条人脉了。 况且这位宁小书女成日笑脸迎人,又惯爱捣鼓些汤水吃食。今儿弄个甜汤,明儿送口热粥,这好人缘便左一碗右一碗的攒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看不过眼,心中妒恨的。 “那小蹄子,看她且要张狂到几时!” 香茜,便是那日曾经提议要宁芳去写帖子的圆脸姑姑,此刻却没有半分惯常的和善,反而满目狰狞。 另一位涂姓姑姑劝道,“这宫中今儿踩在众人之上,明儿打进冷宫,甚至一卷破席拖出去的还少么?你又不是新来的,何苦气坏了自己身子?” 香茜道,“我就是瞧不起那丫头小家子气的模样,连送个礼也只拿个糖水什么的。偏还有那么多不争气的要上当,这宫里是短了他们一口吃的,还是一口喝的了?” 涂姑姑见她撒气,只笑着劝些没油盐的话,但心中却对香茜动怒的原委,知道的一清二楚。 跟她一样,两家都是大梁皇朝早期的家奴,后来主子得了天下,她们的祖先便散落各处,做起了皇庄管事。 在享受到皇上主子带来的好处的同时,也得不时献出家中女儿进宫充作宫女。 但因是家生子,所以她们对入宫并没有普通人家那么多的反感。反而因为这层缘故,她们入了宫往往都能得到不错的升迁,所以愿意进宫的还真不少。 就算是这辈子与婚嫁无缘,但只要混出名堂,总有大把兄弟愿意把儿女过继给她们,奉承香火,所以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作为回报,涂姑姑和香茜这等人也就更愿意为家族出力。 香茜她们家运气好,兄弟辈里出了个读书种子,考中秀才,家中便打通路子,给他捐了个八品小官儿。 前些时永泰帝想宠幸几个低等官宦人家之女,好生些龙子龙孙,香茜得知后立即传信回家,家里正好有个颇为美貌的侄女想进宫,博一个一跃龙门身价百倍。 谁知她家离得远,没赶上宁萱进宫那一拔。 而就在侄女才踏进京城时,宁芳一家到了,生生逼得皇上中止了选女官的旨意。 弄得她家侄女如今不上不下的,打发回去太丢脸,留下来一应花销还得香茜负责,所以她心里憋着气,那日才会设下陷阱,想坑害宁芳。 等她气撒够了,涂姑姑方道,“说得再狠,也刮不下人一块肉来,倒不如做点实际的有用。” 香茜横她一眼,“有主意就说,装什么诸葛亮?” 涂姑姑伸手一指,“你真是半点不肯饶人!想治那丫头何须亲自出手,春锦殿里现成的就有一位呢!” 香茜一怔,“你说宜华公主?可她才吃了大亏,怎肯冒头?” 涂姑姑道,“就是吃了大亏,才要报仇啊。只不过这回,再不能硬来,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涂姑姑压低声音,咕咕哝哝说了一阵,香茜拍手笑道,“果然好计策!我这就去春锦殿找人说去。” 涂姑姑笑着送走了她,心中却在得意。 她因相貌略差,在宫中的体面混得不如香茜。但香茜这个没脑子的,稍一挑拔,不也得乖乖替她办事? 若香茜果真事成,宁家那丫头落到她的手上,那她的事情可好办了。 涂姑姑倒是没有美貌侄女要入宫,只不过她家兄弟可是正在桃县当着皇庄管事。 便是永宁长公主府中,那位表面看起来又和善又斯文的果园管事—— 涂恭。 第329章提携 春锦殿。 宜华公主正不高兴,忽地身边姑姑陪着香茜来请安了。 “前儿宫里那些匠人小子们琢磨出了一套新鲜泥人,瞧着有趣,便给公主送一套,若肯拿着一乐,便是他们的福份了。” 宫女捧过来一瞧,原来是一套簪子状的十二生肖小泥人,描红画绿的,十分精巧喜庆。既可以插在头上,也可以插在桌上做装饰。 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就算不怎么值钱,可宜华公主收着也挺开心。 “也就是姑姑还惦记着本宫了。” 其实那天事后,永泰帝根本没想起要责罚她,可宜华公主当众丢了大脸,宫人难免会有些踩高捧低,待她不如从前谄媚,是以她才有此一说。 香茜忙道,“公主说得什么话?外头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想讨公主的好呢。也就是奴婢运气好,才得了您一个笑脸。” 宜华公主听得脸上有光,又说笑几句,香茜才说起正题。 “原本这话奴婢不该多嘴,可若让那等小人得了意,只怕反要人小看公主了。” 宜华公主忙问,“到底何事?” 香茜便添油加醋,把宁芳如何四下讨好宫人,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之事说了。 宜华公主气得顿时摔了一只小泥人,“这丫头竟如此猖狂?” 香茜道,“可不是?奴婢实在是看不过去,任她再有理,凭什么一个小小书女,倒要公主受她的气?” 宜华公主恼道,“待本宫教训她一顿,她才知道好歹呢!” 看她动怒,香茜忙道,“公主万万不可,这个时候,您应当先跟皇上和好才好。回头不拘哪个宫宴上,跟皇上请个罪,皇上一向疼爱公主,必然不再计较。” 这话有理。 宜华公主点头,却又不甘心道,“难道就平白放过那丫头?” 香茜笑道,“公主不必放过,回头您只在皇上面前,极力夸赞夸赞那丫头便是了。” “那是为何?”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那丫头得罪了公主,若公主再说她不好,恐旁人也不怎么听得进去。可若是公主胸怀大度,主动赦免了她,她再犯下错事,旁人会怎么想公主呢?” 宜华公主微怔,细细想来,却是有理。 正想着要怎么做,忽报延寿公主和新安郡主来了。香茜急忙告退,宜华公主迎了出去。 一问来意,竟是跟香茜差不多。 延寿公主道,“没几天就过年了,老瞧着你跟父王闹别扭,我这心里也不好过。不如皇姐陪你一起去父王那里道个歉,把话说开了,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过新年,岂不是好?” 宜华公主心道,自己跟这个姐姐交情又不算很好,她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自己?无非是想在父皇面前博一个友善手足的名声。 不过她所说的,正好是自己想做之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听她一回。 于是宜华公主半推半就,跟着二人走了。 却不知延寿公主和新安郡主对视一眼,眼中另有深意。 御书房。 就算已经封了御笔,永泰帝依旧得日日抽出空来,在自己的寝宫中批阅奏折。否则若当真歇上大半个月,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在新年一开始,就能直接淹了他。 所以非但他不能休息,朝中有决策权的几位内阁大员们也不能休息,轮着班在文渊阁里处理公文。 这会子才批完一批,歇歇喝口茶,小太监又递上数本内阁查阅过的奏折。 永泰帝有些看乏了,靠在椅背上,眯眼朝旁边下巴一抬,大太监连材便会意的接过手来,一一念给他听。 虽说祖宗有令,太监不得干政。但日日在皇上身边伺候,怎能目不识丁? 象小太监自入宫起,都得学习诗文,其中成绩优良者,可由大学士亲自教授。水平最高者,便能选拔到皇上身边,充作内官,伺候笔墨。 就象此时,皇上觉得累了,就能由大太监把折子内容简要归纳,念给他听。若不通诗文,那些四六骈文都看不懂,可要怎么念呢? 前头几本倒还罢了,待最后一本,连材看了却是一愣,却也如实道,“宫中太医院已著人去桃县县令宁怀璧大人家里诊治过了,这是他上的谢恩折子。” 永泰帝微微讶异,这事他早忘了。 宁怀璧受了皇恩,递谢恩折子此事正常,若不递才叫不恭敬。不过宁怀璧才几品官儿,区区一个谢恩折子,如何就能递到他的面前?难道他真的那么手眼通天,连内阁都收买了不成? 还是说他赐一回御医,就让那些滑不溜手的内阁大佬们觉得,皇上对一个小小县令青眼有加,想从中揣摩圣心? 当皇帝的,自古多疑。 好在还没等他在腹中构思出数个黑漆漆的阴谋阳谋,连材便已经揭了密。 “这折子本是递不到御前来的,只这位宁大人初到桃县,便办成了一件好事,解决了桃县历年的上香之争,阁老们感念陛下有识人之明,才特把这折子送来一观。” 永泰帝一听来了兴致,“上香之争?什么缘故?” 连材笑道,“老奴原也是京郊小民,早听说那桃县为了争供土地爷,年年打架斗殴,从前朝至今便是这样风气。只没想到这位宁大人去了之后,竟是将大香炉分而化之,卖给各个果园。实在是出奇不易,也是皇上英明,才知人善用。” 永泰帝再看他递过来的奏折,里面另附一纸,乃是有内阁大臣风闻此事,简短的做了番记录。 几位大臣瞧了都觉得事情虽小,但办得极妙,所以把这折子送来,博帝心一笑。 永泰帝这才疑虑顿消,再看折子上说宁怀璧收了钱,是打算用来修路的,心中愉悦。顿时忘了自己是如何公报私仇,把人放在那样火山口去,反觉自己着实下了一步好棋。 “这个宁怀璧,从前考进士时,虽有学问,到底为人憨实了些。没想到在底下历练几年,倒是磨练出些才干来,总算不负朕把他调上京来的一番苦心。” 连材伺候皇上多年,深知帝心,根本不需要动脑子,几乎如条件反射般,就回出永泰帝最想听到的话。 “虽说璞玉难得,但若非有陛下这样慧眼如炬且心胸开阔的圣君,也只是被平白埋没罢了。” 永泰帝也觉如此。 所以心情一好,他瞧宁怀璧的谢恩折子也颇为顺眼,“传朕口谕,那御医既给他母亲看得甚好,便让人每季都去看上一回。药材也从太医院抓,给他母亲治好便是。” 反正他也要白白养着太医院那帮人,若能收买人心,他也不在意施舍些小小恩典。 消息很快送回文渊阁,因不是什么大事,着人发下去也就罢了。 只梁阁老看了,凑到杨阁老跟前多了一句嘴,“你说首辅大人怎么要帮那姓宁的小官儿递这本折子?” 杨阁老看他一眼,“存斋你有所悟?” 他虽与梁阁老关系不错,但为人更加谨慎,是以这等话从不轻易出口。 梁阁老到底也有些畏惧,他们虽都是阁老,但阁老当中也是有排名的。除了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位高权重,他们剩下几位普通阁老,可就要差得多。 说句难听点,属于不老实随时都会被干掉的对象。 于是只道,“我哪有什么悟不悟的,这不是在揣摩首辅大人的深意么?” 杨阁老道,“首辅大人一向忠心,想必是想为国选拔人才,才给的体面。” 梁阁老打着哈哈闭嘴走了,只杨阁老却也难免思量起来。 首辅大人一向精明老辣,为人又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他这样提携一个小小县令是为的什么? 他家又没有在桃县占着果园。 想来想去想不通,杨阁老也只好把疑团搁在心里了。 只想不到,他们这番议论,到底给人报到了首辅大人耳朵里。 可首辅大人眼皮子也不抬,只唔了一声,便去处理别的公文了。 弄得报信之人也是莫名其妙。但消息传开,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但大家或多或少都记住了宁怀璧的名字。决定日后遇上,还是要给三分薄面的。 否则,若背后有什么缘故,得罪了小宁大人事小,若得罪了首辅大人,是想试试有多少种死法么? 这边大臣们的心思暂且不提,那边皇上刚处理完一批奏折,延寿公主,宜华公主及新安郡主便来了。 永泰帝心情不错,也想趁机歇歇。见女儿堂妹一起过来,想是有事,便允了她们进来。 几位公主进来行了礼,看他气色颇好,年纪辈份较长的新安郡主便笑着问了,“看皇上红光满面,定是国泰民生,又有捷报了吧?” 永泰帝笑道,“新安你倒不如直说所为何事,否则朕受了马屁,可心虚得很。” 看他还愿意说笑,明显心情极好,宜华公主便眼泪汪汪上前请罪了,“女儿无知,前些天当众犯下错事,心内一直不安,所以今日特来跟父皇请罪。” 要说宜华公主能受宠多年,也不是全然没有缘故。 她在宫中算是年纪小的,生得又颇为娇俏,这又哭又撒娇的,哪个当爹的看了,总会心软。于是永泰帝只不痛不痒的申斥几句,也便罢了。 第330章心动 此时宜华公主还记着香茜的话,见示弱果然讨着了永泰帝欢心,更加再接再厉。 “说来那小宁书女也是好心,只是儿臣之前对她一直抱有成见,才在父皇跟前闹出丑来。如今还请父皇给儿臣个机会,去跟她道歉才好。” 永泰帝听及此话,确信她是真的知道错了。就如所有护短的家长般,顿时偏了心眼。 “她一个小小书女,怎值得堂堂公主纡尊降贵去道歉?况且她若真个谨慎,应该寻人先来跟你分说明白才是,哪有等着公主去寻她的?横竖朕已经赏过她了,此事就此作罢。” 之前一门心思整人却没占到便宜,反而是这样示弱却让父皇维护起自己,确信自己终于找对方法的宜华公主更加高兴,越发道,“话虽如此,可儿臣心里到底不好过。不如赏她些宫花绸缎如何?” 永泰帝道,“这也罢了。只不必现在就赏,等过年时你再挑个日子赏了吧。” 宜华公主喜道,“儿臣都听父皇的。” 比起赏出去那点东西,讨到父皇欢心显然才是更重要的事。 她一高兴,话就说得多了些,“我看那位小宁书女如此恭谨,倒是个得用之人,父皇何不把她召到御前伺候?” 真以为到御前是好事? 错, 伴君如伴虎! 她又不象宜华公主,到底有父女情份在,这一跃龙门,会招多少人嫉恨就不说了,万一出点子差错,可是死罪! 只可惜,宜华公主算盘打得虽好,却忘了一事。 她举荐的宁芳虽只是个小小书女,而皇上跟前确实也有用到书女,但那必须是皇上自己挑的。 她一个做女儿的,凭什么管起她爹身边的人了? 永泰帝当即不悦的抬起眼,被那冷冽的目光一扫,宜华公主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笑容僵住,顿时意识到不好,忙道,“父皇,儿臣不是——” “行了行了!” 好在永泰帝知道这个女儿素来娇宠惯了,没什么心机,况且又没有个亲兄弟能争夺大位,所以见她认错,便不追究。 “宜华你也莫要争这些长短,父皇已经给你瞧了一个极好的夫婿,过几天便会发下明旨。等你嫁了,便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几个嫁妆实在不值一提。” 宜华公主却因心中另有心思,听说夫婿已定,不甚高兴。可她也知道,这份心思万万不可表露于父皇跟前,于是只作娇羞状道,“女儿才不想嫁人,只愿一辈子陪着父皇才好!” 新安郡主跟着凑趣道,“方才还正经得象个小大人似的,这会子又说孩子话了。女孩儿长大哪有不嫁人的?象延寿,从前出嫁时也哭得了不得,你倒是问问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延寿公主嗔道,“姑母真是的,连我们也要打趣。不过父皇……儿臣确有一事,想说怕会惹父皇生气。可不说心里又实在难受……” 她再看永泰帝一眼,欲言又止,显而易见。 永泰帝正好心情还不错,见这个三十好几的女儿如此为难,倒是有几分心疼。 “延寿你有何事尽管说,这宫里便是你娘家,若女孩有事回了娘家都不敢说,那还有何人能为你们作主呢?说吧。” 延寿公主这才含泪跪下道,“请父皇恕儿臣无礼,儿臣只是见到宜华都要出嫁了,想起了庆平……她,她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却仍待字闺中。” 永泰帝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宜华公主乍闻此言,心中大怒。知道是被这个姐姐拿来当枪手了,看永泰帝生气,她忙斥责起姐姐来。 “皇姐你这是何意?你说陪我到父皇这里来请罪,却原来是安的这样心肠!” “够了!”永泰帝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不是你愿意来的,就滚回你宫里去!” 宜华公主微怔,怎么父皇不发落皇姐,却是先发落起她来? 可御书房可不是容得她讲理的地方,永泰帝才一发话,连材立即上前,挡在宜华公主面前,低声道,“公主请回吧,莫惹皇上生气了。” 宜华公主知道自己可能又站错了队,咬了咬牙,到底伏身行礼,退出去了。 这会子倒是多活了几十年的新安郡主,瞧出些眉高眼低来,暗下决心,在延寿公主身边跪下,同样垂泪道。 “不敢欺瞒陛下,此事,此事全是臣妹的主意。当年臣妹初到京城时,曾在宫中小住过几日,曾蒙惠妃娘娘关照。就是庆平小公主年幼之时,臣妹也抱过她的。当年大皇子出事之时,她连路还走不稳呢。就算父亲不肖,毕竟她也是陛下的血脉呀!如今皇上要替皇孙们相看亲事,臣妹想着皇上当年也是疼过她的,就斗胆劝着延寿公主一起来了……皇上,臣妹当真没有半分私心,只是可怜庆平小公主啊!” 她心中犹自有些不确定,却已决意赌这一把,想想押上的身家荣辱,所以哭得真情流露,泪如雨下。 相比之下,延寿公主这亲姑姑都多有不如了。 永泰帝脸仍板着,但心却软了。 新安郡主年纪比他小,却也是两鬓生霜,做祖母的年纪了。或许只有人到老了,才会格外的疼惜儿孙。 想着那个甫一出生便带来喜雨,解除干旱的孙女,小时候那样的粉嫩可爱,他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都起来说话吧!”永泰帝心虽软了,可嘴上仍要教训,“新安你也真是大胆,既有此意,好好跟朕说不行么?非要这么拐上七八道弯的过来,有意思么?” 新安郡主心中大定,一面扶着延寿公主起来,一面道,“皇兄教训得是。您是知道的,臣妹素来糊涂,从前是连家里柴米也算不清的人,如何办得了正事?唉,延寿也是被我连累了。” 延寿公主再傻,也不能让堂姑把功劳全都抢了,忙道,“不怪姑母,庆平的事我也一直记挂着的,只是不敢说。” 永泰帝倒不在意这些,“知道你们都是好心,朕心中又何尝不记挂着庆平?她的封号还是朕赐的,只是她父亲不肖,累得朕着实是伤了心。不曾想这么一来二去的,竟是将她耽误到了这个年纪。” 说着他自己也皱起了眉头,反正大皇子夫妇已死,一个小小的庆平公主着实算不得什么。可她这身份不高不低的,想安排婚事却有些不易。 给好的吧,永泰帝怕有人借公主的身份生事。她爹娘虽死,可二人的外家倒还颇有几分势力。但要是安排得太差,难免失了天家颜面。 可今天事情都给捅到他面前来了,再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就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新安郡主敢来说话,是不是有了想法? 所以永泰帝便顺势问了句,“只庆平既到了如今这年纪,这婚事要怎么解决,倒让人犯难。新安你到底年长些,可有打算?” 新安郡主觑着皇上那意思,这才大胆说出丈夫的建议。 “谁说不是呢?臣妹之前不敢提,也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留心看了这几年,倒是有一个人,能勉强入眼。却又不知道合不合适,心中忐忑得很。” 永泰帝一眼扫过来,“你且说说,是谁?” 新安郡主按捺住怦怦跳的心脏,小心翼翼道,“京城中倒是还有一位青年才俊,也是流年不利,数次订婚,皆不大顺畅……兴许,兴许便是应在此处呢?” 延寿公主先是没听明白,待细想过来之后,惊得浑身一个冷颤,脸刷地就白了。 京城中订婚不利的贵族青年,那,那只有一个—— 但论起血缘,他可是皇族血脉,庆平小公主的堂叔!新安郡主也是皇家中人,她怎么,怎么就会提起这样一门亲事? 她原以为新安堂姑来说此事,是真的一片好心。可如今看来,自己真是瞎了眼。她这是要拿庆平公主,做自家博取荣华富贵的牺牲品! 可事到如今,延寿公主只能希望永泰帝听了不会同意。可她也知道,这主意看似荒谬,偏偏站在政治的角度上,简直妙极了! 既解决了庆平公主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又解决了英王府这样一个大难题。 就算庆平公主嫁了,可二人敢圆房,敢生孩子吗? 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断绝了二脉香火,偏偏就算是庆平公主的外家,也是完全没办法指责的。 因为程岳一家过继给了英王府,就算是别姓人。在宗法上,这样两户人联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毕竟二人身份尊贵,说起来又门当户对,年纪相当。 看永泰帝听完,并没有反驳,反而皱眉陷入沉思,延寿公主就知道坏了。 她或许不那么受宠,可这样的孩子却往往更会看父母的脸色。 而父皇这样子,分明,分明是心动了。 时候不长,繁英殿突然接到一道圣上口谕,命人去探望幽禁多年的庆平公主。 而被派出探视的,偏偏是初入宫不久的宁小书女。 第331章庆平 “你说你是不是八字跟宫中相克?怎么皇上偏偏就想起你了?可怜我还得跟你去遭这回罪。” 闵双桃想想都觉得倒霉透顶,她只不过刚刚在跟宁芳一起整理几位皇孙的礼单,谁知突然有人来传皇上口谕。而按宫中规矩,怕一人当差有所隐瞒,素来得至少两人一起出去。 作为和她差不多同期进来,又一起在文鸳姑姑手下当差的书女,当皇上点名把这个任务派给宁芳时,一旁的她,也就不可避免的被陪绑了。 闵双桃觉得冤,宁芳觉得更冤! 她早怀疑自己八字跟宫中不合了,再进宫后,真是老实得跟小老鼠似的。 不是蹲自个儿屋里闷着恨不得养蘑菇,就是听文鸳姑姑吩咐做事,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就算略送了些人汤水,也皆是让念葭低调再低调,偏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于是宁芳开始怀疑,她会不会是因此得罪了人,所以让人在皇上跟前嚼起她的蛆? 否则这倒霉差使,怎么就扔她手里了? 皇上在御书房跟几位公主郡主所说的话,自然不会外传。但都谁猜得出,皇上突然想起失宠已久的庆平公主,大概是与她们几位有关。 尤其当中的延寿公主,还是亲姑姑,说上几句也无可厚非。 只奉命去见庆平公主的人,就有些难做了。 要怎么把皇上的龙恩带去,又要怎么把一个幽禁多年的公主消息带回来呢? 其中涉及到祖孙之情,父子争斗,种种敏感的前尘往事。内里轻重分寸拿捏,可是无比微妙。就是小宁书女,也觉头疼。 “好姐姐,你就别生气了,回头我请你喝糖水行不?” “还喝?小女子命浅福薄,只怕消受不起!得了得了,你也提起些精神吧。这回的差事可主要着落在你身上,我只管做个哑巴就是。” 二个小书女嘟嘟囔囔出了宫门,带着礼品,乘坐宫车去了大皇子府。 下车时,宁芳左右看看,竟是讶异的眼熟,这大皇子府前面这所宅院,似乎,好象,竟然是英王府! “看什么呢?过来!” 闵双桃已经让同行的粗使太监把礼品捧下了车,催促着她进门了。 因是皇命,早有人提前来报信了。在府门前负责看管的侍卫唤来了府内的老太监,领着她们进去。 老太监年纪很不小了,满头白发。看袍服,他品级似还不低。但一路上对着两个小书女却极力赔着笑,腰弓得跟虾米似的,脸上那份愁苦好象深得刻进骨子里,怎么样的笑容也抹不去。 这让宁芳忽地想起万大有来,他若不是好运被指派到金陵,估计也是这副模样吧? 再看这老太监却已经竭力低着头掩饰了,可走动间袍角翻飞间,宁芳仍留意到他里头的棉裤脚上,打着好几个整整齐的齐补丁。 而这偌大的皇子府,虽府门外瞧着仍是屋宇轩昂,外头第一进小院打理得也还算整齐,但走到里头,便觉败落。 地下的石缝,屋顶的瓦片里皆生出不少枯草,顽强的从厚厚的白雪中探头探脑。 许多屋子的栏杆走廊上,想是无人居住,积着厚厚的灰。越往里走,情况越严重。 一路走了一柱香工夫,也没见那老太监停下,连装病都能装一个多月的闵双桃,都忍不住问了句,“公主住在最里面么?” 老太监道,“是,自搬到这边府里,公主一直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从没有挪动过。这府里确实大了些,当初皇上赐下时,可是最大的一座,辛苦二位书女了。” 宁芳有注意到,这老太监只在说起公主时,愁苦的脸上才终于透出一丝和暖的笑意。想必那位公主,人还不错。 又走了一柱香工夫,宁芳背上都已热出汗来,这老太监才指着湖对面的一处院落道,“前面便是公主的望梅小筑了。” 抬眼望去,只见半山坡上值着大片的梅树,眼下正值冬季,山坡上也不知几百株的梅花正在雪中怒放,幽香满袖。 而山坡之下,有一所依山而建的院落,高低错落,白墙红柱,与这大片梅花交相呼应,景致极好。 看出宁闵二人眼中的赞叹之意,老太监忍不住直了直腰杆,显摆了两句。 “当年搬来时,也正值梅花绽放,小公主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因着临湖,原本大皇子妃是不同意的,可拗不住小公主喜欢,后来还特意在落梅轩里加建了暖阁。只——” 他忽地住口,不说下去了,刚挺起些许的腰,又深深弯了下去。 宁芳却是瞬间明白了。 暖阁是最费炭火的,便是她外祖家那样有钱,也只给夏珍珍建了一间。 而若是没了炭火,这样临水又开阔的院子,只会冷得如冰窖一般。否则喜冷的梅花,为何都能把枝条伸进院子里? 带着宁芳二人顺着小路绕过这片湖,来到小筑跟前,老太监推门请她二人进去。 可宁芳一进来,便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轻轻皱了皱眉。 老太监喊了两声“阿织,阿织!” 见无人应答,只好请宁芳她们稍候,自己前去寻人了,“可能公主在后头更衣吧,我且去瞧瞧。” 宁芳让他自便了,等这老太监走了,她却循着闻到的味儿,往左边一道园门而去。 闵双桃不解何意,“你干什么?” 宁芳也不好说,“我只看看。” 可等她过了那园子探头一瞧,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梅花盛景之下,风雅小筑之中,有个戴着皮帽子的蓝衣青年,正大煞风景的砍了梅树在烤藕粉! 看旁边放着的石磨,还有沥水的大桶,宁芳可以肯定,这是个熟手。 因在下溪村时年年做,故此宁芳对烤藕粉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只想不到,在北方的京城竟也有同好,还是在堂堂公主府里。 没工夫怪他不懂风雅,横竖梅树砍都砍了,不把藕粉烤好,更浪费。 宁芳急着指点,“你这烤法不对,火太大,容易糊。要大火热锅后,小火烤,更好的法子是垒个土灶隔锅烘烤,就不易焦糊了。” “是吗?怪不得我一直烤不好。” 那高个子青年随口应着,拿着锅勺回过头来。在看到宁芳之后,才惊得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是谁?” 宁芳快步上前,把锅下烧着的梅树往外拖出一半,嗔怪道,“你看着锅,当心糊!” 那青年赶紧翻锅,此时方才那老太监和个三十来岁的婢女匆匆赶来,见此大惊。 “公,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这回轮到宁芳受惊了,再抬头,就见站着炒藕粉的青年冲她顽皮吐舌一笑。突然之间,便似有种奇异的绮丽,在宁芳眼前如烟花般炸开。 “你看着火,先把这锅藕粉烤好了再说。” 宁芳猝不及防,小心肝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一番,竟是一时晃了神。 待回过神来,小脸已经红了。 而手上已不由自主的帮着这位穿着素净蓝衫,也掩不住绮丽笑容的公主烤起了藕粉。 当她干完活回到厅堂时,小心肝还有些扑通扑通没回过神来。 此时庆平公主也换了一身华贵女装出来,她不仅高,且颈脖修长,如高傲的白天鹅,极为优雅。 宁芳的小脸,又诡异的红了一红。 因为这身衣裳显得公主越发风流倜傥了。就算她头上还戴着那个不搭调的皮帽子,依旧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本事。 然后,口口声声说要装哑巴的闵双桃先开了口,“公主殿下,这是皇上命臣女们送来的礼物,并问公主殿下安好。” 公主对她也笑了笑,然后闵双桃的脸也红得不能看了。 倒是在三舅公的美色下熏陶多年的宁芳回过神来,在心中叹息。 天底下怎能有人生得如此妖孽? 从前见三舅公就生得风仪无双,此时见这位庆平公主,并不是她的眉目如何,而是通身的气派,有一种格外撩动人心的味道。 不轻浮,却自带风流。 只不过,这位公主似是生错了性别。 因为她,撩的是女子。 若不是看到她颈上没有喉结,皮肤也较寻常男子柔嫩一些,宁芳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是个男扮女装了。 听了永泰帝带来的话,被幽禁多年的庆平公主没有任何的失态。 激动,感动,震惊,难过,怨恨……这些寻常人预料中可能出现的情绪,她什么都没有,只微笑着仿佛听到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温言回话。 “谢陛下隆恩,本宫很好。也辛苦两位书女了,这么大冷的天,还出来走这一趟。” 闵双桃脸红得说不出话来,宁芳只好勉强冷静下来,接话了。 “皇上吩咐,不敢说辛苦。只公主也喜食藕粉?” 庆平公主眼睛微微一亮,“尚可。瞧你也是惯家子,家中做过?” “臣女是江南人,幼时伴着母亲住在乡下庄子时,还曾见母亲指点村民,做此换钱。只这藕粉耗时费力,获利甚少,倒不如取了塘泥做碗莲。年关节下,极是好卖。” 庆平公主大喜,“果然是知音!阿织,去取我的碗莲来,给这位书女瞧瞧!” …… 然后,闵双桃就听宁芳和这位庆平公主从碗莲的培育,讨论起藕的十八种吃法,再说到南北鱼的差异,又说到如何让弹弓打得又准又远。 饶是闵双桃素来机智,也觉得有些懵。 只她也不愿错失与这位风流公主说话的机会,好容易听她们谈到春天的榆钱,忙忙插嘴说起小时候家里做的榆钱包子,才算是得了公主一点关注。 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快到吃饭时节了,闵双桃本想亲自下厨给公主露两手了,宁芳起身,“天色已晚,臣女们就先告辞了。” 庆平公主并不留客,点头微笑,“去吧。” 那叫阿织的婢女袖子里似藏着荷包,想要打赏,可庆平公主一个眼神过去,她便站在了那里。 宁芳微微一笑,“公主可有东西要臣女献与陛下么?不如,就拿您做的藕粉?” 庆平公主微一犹豫,却见旁边阿织和老太监的神色更加焦急。 她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方道,“也好。总算是我亲手做的,也算略尽一点孝心了。” 话音才落,阿织就喜形于色的奔向内堂拿东西了。 因公主位尊,所以虽是宁芳告辞,却要恭送庆平公主先行离开。 只错身之际,庆平公主忽地伸手,捏了捏宁芳脸颊,却又笑笑不语,转身回房了。 她,她这是被调戏了? 可自小被三舅公捏来捏去的宁芳,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了。 所有爱捏脸的,都不是好人! 于是,宁芳的脸红症,不治而愈了。 第332章鹂儿 宫中,御书房。 袅袅的龙涎香里,女孩清脆明净的声音,格外动听。 “……公主心性明朗,凤姿卓华,还特意亲手做了一包藕粉,献与陛下。” 连材拿了托盘,宁芳把出门前阿织送来的藕粉,连同装着它的老漆盒一同奉上。 漆盒很精致,只巴掌大小,做成胖墩墩的蟾蜍模样,又喜庆又可爱。既可以做装饰,也可以拿给小孩子做玩具,瞧着已有些年头。 只一眼,连材就确认这盒子乃是宫中旧物。再细想,便记起这只漆盒是庆平公主受宠的时候,永泰帝亲自命尚宫局督造赏赐的。 只是皇上似乎记不起这盒子的来历,更加对盒子里那成色普通的粗糙藕粉没有半点兴趣。挥手让连材搁在一旁,他倒是眯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娇娇小小的宁小书女。 虽然之前也见过,但那时宁芳离得远,又一直低着头,已经年老眼花的永泰帝实在是没看清宁芳的模样。 直到昨日,若不是宜华公主又在他面前三番两次的提起宁芳,永泰帝也不会想起这个女孩。 对于庆平公主,就算有新安郡主的那个提议,但永泰帝心里还是存着几分顾忌的。 多年未见,谁知道庆平公主长成什么模样?若贸然下旨赐婚,闹出事来,反倒不美,所以他才想先派个人去看看庆平公主。 可如果派个老成油滑的人去,说不定畏惧当年之事,不敢如实禀告。但要派个年轻识浅的去,又怕脑子不灵光,领会不到他的深意。 忽地,他就想起宁怀璧了。 有那么一个机敏的爹,女儿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想想那天小年宴上,宁芳在他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着实是个脑子灵活又言语利落的。 所以永泰帝心思一动,就把差事派了宁芳。 没想到这丫头回来后,竟会如此说话。表面上听不出什么,却是字字句句大有深意。 “心性明朗,凤姿卓华”,那便是庆平公主就算被幽禁多年,也没有长歪长残,不丢皇家的脸,能拿得出手了。 至于献上一盒粗糙藕粉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被幽禁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否则何至于亲自动手做点小零嘴,来讨他这个皇祖父欢心? 但也没有更多的诉苦抱怨,点到即止。正是永泰帝喜欢的,聪明人的说话方式。 尤其这丫头不仅会说话,声音好听,瞧那垂下的小脸,也怪粉嫩可人的。 尤其那脸颊耳后,象征处子的细细绒毛,便如春天鲜嫩的青桃一般,光是瞧着,永泰帝就觉得心里痒痒的。于是,他的话题就歪了。 “你就是宁怀璧的几女?兄妹几人?” 宁芳有点懵,皇上怎么忽地跟她拉起家常了? 但还是如实道,“臣女是家父的大女儿,下头尚有两男两女四个弟妹。” “五个孩子啊,那你父亲也算是有福的。” “只我等姐弟尚小,不足以为父分忧,倒累得长辈操心了。” “你能说出这样话,便是个懂事的。且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宁芳自忖,自己生的又不是绝色,就算跟闵双桃比起来,也颇有不如。与其扭扭捏捏勾起皇上的好奇心,不如直接给他看了。 或许皇上一见之下,嫌她太小,就没了兴趣呢?所以只犹豫片刻,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 谁知,永泰帝看着她,却是脸色微变。一个名字在他嘴里转了一圈,差点就脱口而出! 连材服侍皇上多年,自然能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顿时也抬眼看向宁芳,在看清这女孩的相貌之后,他也愣了愣神。 可心思一动,却假装失态的问了句,“你,你叫什么名字?” 宁芳一怔,方才进御书房面圣之前,连材可是验过她们腰牌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随即又想起三舅公说过,这个大太监倒是心地不错之人,那他这么问,应该没有恶意。于是宁芳,选择了相信。 “臣女乃是草字辈,闺名一个芳字。” 永泰帝顿时微微皱眉,现出几分失望甚至厌恶之色,“芳字不好,朕再赐你一个名字。” 要是一般人,就得跪下谢恩了。可宁芳却因为连材这一打岔,隐约意识到什么,忙道。 “陛下愿意赐名,是臣女的福气,但臣女的名字,乃是过世的祖父所赐。若是改了,只怕对亡者不敬。” 永泰帝有点不高兴。 人死为大,就算他是皇上,也不好跟个死人争。 连材道,“陛下若有心赐名,何妨赐小宁书女一个表字?小宁书女瞧着年纪尚小,你还没及笄吧?” “未曾。”宁芳也不傻,先拒绝了改名,已经是忤逆了皇上。这会子若是连个表字也不让起,真要把人得罪死了。 反正就算起了表字,用不用都无所谓,便爽快道,“臣女请皇上赐字。” 有皇上赐字,怎么说,也算是一张保护符吧?不要白不要,还是拿着吧。 永泰帝这才重又高兴起来,“四月芳菲,归鸟嘤咛。你名字里既有个芳字,又娇声婉转如黄鹂,朕便赐你表字为鹂儿吧。” 宁芳鼻子差点气歪了。 难道真是便宜无好货,白给的就没有好东西么? 就算她给一屋子丫头起名全是鸟,到底也是吉祥如意的喜鹊山雁之类,不比这个鹂字好上百倍? 黄鹂,也是如金丝雀一般,娇养在笼中的宠物。而拿它给女子冠名,能是什么好意头? 可瞧皇上这兴致勃勃的模样,能拒绝吗?好在表字也不是人人叫得,所以宁芳只得捏着鼻子叩谢皇恩了。 永泰帝心情一好,又提起一事,“你如今进宫也有段时日,规矩学得差不多了吧,连材你安排一下,让小宁书女,是鹂儿到御前来当差。” “皇上,这可万万不可!” 宁芳忍着被那声鹂儿麻出的鸡皮疙瘩,正色道,“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尤其臣女,乃是到宫中来当女官的。身为女官,自当以身作则,谨守宫规。请问连公公,您到宫中几年?学习了几年,才能到皇上身边伺候?” 连材垂眼道,“老奴十四岁进宫,先学了两年的规矩,才有机会进到内书堂读书。又在那里学了三年,才到陛下身边当差。” “那公公到皇上身边时,已经学了五年,且年近二十,可有犯错的时候?” 连材苦笑,“头一年挨过的打骂不计其数,好在那时都是在外院伺候,不至于惹圣上烦心。又历练了三年,才有幸到万岁爷跟前侍奉。” 宁芳道,“那便是将近十年,才有到皇上身边侍奉的机会。那象公公这样,在皇上身边算是年头长的么?” 连材道,“不算。因老奴进宫得晚,好些小太监是七八岁时就净身入宫了,得学上差不多十五六年,才有到皇上身边侍奉的机会。但这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更多的人在宫里侍奉了一辈子,替皇上洗衣备膳,打扫房间,却未必有机会面圣一次,比起他们,老奴实在是幸运之极。” 宁芳心中一松,便可以说了,“皇上,您是九五至尊,能到您身边侍奉的,都是学了多年规矩,有经验的宫女太监。臣女不过入宫不满三月,何德何能,到天子身边侍奉?若出了差错,臣女肝脑涂地,死不足惜,只恐委屈了皇上,或带累您的名声,那便是臣女粉身碎骨,也难赎罪过了,故此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呃…… 身为一个投胎小能手,永泰帝生下来就大把奴才服侍,他还真没想过要做自己身边的奴才,竞争竟是如此激烈。且有许多人可能服侍了他一辈子,却至死也见不到他一面。 当然,皇上也没心情去同情那些奴才。他只是可惜,不能把小宁书女调到身边。 不过这个“鹂儿”似乎跟他想要的“鹂儿”还有一定差距,尤其这板着小脸讲规矩的模样,还有她的本名,都让他想起一个十分不愿意回忆的人来。 所以最后,永泰帝兴致缺缺的摆了摆手,“如此也就罢了。” 但宁芳却很是乖巧的补了句,“就算臣女还没有资格到皇上身边侍奉,但总在宫中效力。皇上若有差遣,臣女必会尽力。” 打一棒子总得给个甜枣,尤其对方还是皇上。除非宁芳是不想活了,才会摆出一副刚烈嘴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果然,皇上听了这话,面子上下得来台,心情也好了许多。 “你倒是颇知礼义,跟你爹甚有几分相似。” 夸奖完了,就把人打发走了。 只依旧有些不甘心,这么点大的小丫头片子,怎么就跟个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呢?顺着朕的意思,多少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们宁家的? 回头瞧见连材,永泰帝便忽地问了句,“你看宁小书女,是不是也有点象她?” 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但连材却是心知肚明,“粗看是有些象,可细看,却又不觉得了。毕竟,小宁书女也太小了。” 啊! 永泰帝忽地恍然。 对呀,那丫头才几岁,小身板还没长起来呢,他急个什么? 横竖她自己都说了,如今是在宫中当差,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能见上一见,这不是很容易的事?那丫头是不是也有点意思,才含蓄的提醒? 就说嘛,自己是皇上,天下共主,这天下间的女子有谁不愿意来侍奉他,讨好他的? 永泰帝如此一想,顿时龙颜大悦,当即便下了两道令。 第333章老了 宁芳退出御书房,给冷风一吹,这才觉出背后竟已给冷汗湿透。 走得远了,闵双桃也抚着胸口小小声道,“我的天!吓死我了,你竟敢在皇上面前那样说话,也不怕皇上怪罪。” 方才在御书房,她可是真真正正做了一回哑巴,除了喘气,半点声响也无。却没想到,听了这样惊心动魄一场对话。 宁芳此时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只问,“若是怕皇上怪罪,你以为现在如何?若换了你,又该如何应对?” 闵双桃不语了。 若换作她,可能跟是宁芳一样的。 她既然装病,显然就是不愿意侍奉皇上的,而在皇上明显流露出感兴趣的意思时,只能跟宁芳一样装傻弄痴的糊弄过去,否则只怕今日宁芳就回不来了。 “不过,皇上今日给你赐了字,只怕回头还是会惹得不少人眼红。” 这个宁芳也没办法,“只好见招拆招了。不跟你说了,我今天累得慌,要早些回屋歇着。文鸳姑姑那里,烦你去回报一声。” 闵双桃点头,这样一场交锋,看着都心力交瘁,确实该歇歇。 于是,宁芳先回屋了。 而很快,宫中下了两道诏令。 第一道,是召庆平公主年三十回宫,参加宫宴。 第二道,就是趁着过年,给后宫中的低等妃嫔及女官们晋一晋位份。 象怀孕的王采女,就晋升为王美人,而其他几个被宠幸过的采女也小升一级,晋升为选侍。 而宁芳她们这些见习女官也由临时转为正式,统统晋升为书女,而宁萱因为侍奉吴太妃,抄写佛经有功,再升一级,晋升为女史了。 于是现在宫中不需要为了两个宁书女烦恼了,一个宁女史,一个宁书女,便不会错了。 此事皇上办得很得意。 那小丫头不是一直怕出风头么?那他就晋升她的姐姐,让她感恩的同时,还不至于得罪人,这事办得是不是很漂亮? 可接到消息的宁芳只觉得糟糕透了。 原因无他,是皇上给她赐的那个字到底传出去了。 一时之间,巴结讨好的,挖苦讽刺的,妒忌暗恨的,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而宁芳只能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和纯洁,无数次的跟人解释。 “皇上说我说话好听,就给我赐了这个鹂字呀。你说还有深意?那你教教我呗!” 好在宁芳年纪尚小,又勇于自黑,所以宫中人猜忌一段时日之后,便又渐渐笑她是个傻子。 可这个傻子却是得了皇上赐字,也不知皇上只是偶然动个念头,还是真入了眼,总之不管大家怎么想,但是真正敢对宁芳出手的人却少了许多。 包括宜华公主。 那天被永泰帝驱逐出去,她是气得要死。可又不好找新安郡主和延寿公主报仇,想想也就宁芳是个软柿子,若不是她,自己也落不到这般下场,于是还是想找宁芳出气。 可如今父皇却亲自给她赐了字,就算是只鸟儿,那也是她爹看上的鸟儿,能随便让人掐死的么? 所以宜华公主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气。 而宁芳忍着恶心,得的这张不怎么中意的保护符,总算起到点作用了。 只她忍了,有人却气得不轻。 “欺人太甚!” 程峰素来是个烈性子,听说皇上赐了这么个字给宁芳,气得差点掀了桌子。 倒是程岳依旧冷静的提笔,在桌上写下大大一个鹂字,端详半天,却道,“如此也好。” “哪里好了?把咱家的女孩儿当雀儿养,有这么侮辱人的么?” 程岭却是笑了,“大哥也是的,宁家孩子不过来咱家住了几日,你就咱家咱家起来了。回头让人听见,还担心你想抢人家孩子呢!” 程峰却是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说我,那是谁把自己屋里当宝贝似的藏着的弩都拿去给人拆了做玩具的?拼不回来还说那本就是坏的,嘁!” 程岭道,“安哥儿本就拼回了大半,有几个地方弄不好也实在不好怪他。大哥若是嫌弃,何必成天在他面前舞刀弄剑的,不就是想勾他拜你为师么?” 想起活泼好动的安哥儿,程峰也笑了。 “要说安哥儿,着实有几分天分,不仅手巧,学招式也快。他在咱家住了才几天,我那一套伏虎拳,他竟记下了大半,打得有模有样。孩子嘴巴又甜,跟涂了蜜似的,怪道你大嫂也总是惦记着他。” 程岭叹道,“再好,也是人家的孩子。宁家又是走的文官路子,只怕不愿意他学这个。再说,如今也回去了。” 看两位兄长皆怅然起来,程岳忽地插了一句,“年后就要来的。” 咦? 程家兄弟同时抬眼,惊喜道,“他们还要回来?那衙门不是收拾好了么?” 程岳道,“再好也太小了。况那县里情况复杂,孩子搁在那里也叫人担心,功课也不好做,所以年后必是要接回来的。” 程峰喜得直搓手,“那就好!回头我让你大嫂子给他们多添些东西。若在咱家长住,不如正经请个好先生来吧。” 程岭也挺高兴,“你二嫂跟他家五姐儿也投了缘,原还想着那丫头要是不来了,就把那些画具给她送去,又怕她家摆不下。这会子倒是不用愁了,依旧有人来给她当学生。” 可二人说完,皆又有些黯然。 亲戚家的孩子再好,总归也是要回去的,要是自己家能有一个多好? 可这话,他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弟弟面前说,给他压力的。 程岳转头,看着两位哥哥,很认真的说,“你们放心,我会娶妻的,无非就是这两三年了。” 两位兄长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倒是凝重起来,“三郎,你有把握?” 不用再担心被皇上破坏?祸害人家姑娘? 程岳道,“世事无绝对,但总比前几年强,让嫂子们且留心着吧。” 他望着那个“鹂”字,淡淡道,“皇上已经老了。还下令召庆平公主回宫,兄长们可还记得,大皇子妃过世时的模样?” 程峰程岭对视一眼,俱有些不寒而栗。 因是邻居,他们自然记得,大皇子妃死得有多惨。 起先无非是场小小的风寒,却因求不到医药,最后生生咳血而死。等程家知道,冒险强行送去时,只看到还是小小少女的庆平公主抱着母亲,哭都哭不出来的悲恸模样。 而那时,大皇子妃吐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母女两个人的衣襟。 再看那个鹂字,一向好记性的程岭忽地明白过来。 “记得从前在宫中伴读时,画师某日教大家画了一群小鸡。皇上看到大怒,说‘吾堂堂皇子,岂可画这些盘中之物?’可如今他自己,不也想养起笼中之物?只可惜他这回却走了眼,宁家几个孩子,就算再柔善老实,却是宁死也不会做他的笼中之物!” 宁萱投湖自尽的事,就算宁芳百般转圜,可他们却早已知晓了原委。 说起往事,程峰也想起一事,“好似惠妃娘娘的闺名里也有个芳字……对!她是侯家的女儿,那一辈他家按明字排行,她的闺名便唤作明芳。只因性格端正,听说一直不怎么讨皇上,那时还是太子的喜欢。是先帝倚重侯家在边关效力,定纳她入了宫,做了皇上第一位妃子。但因皇上不喜,到底只封了侧妃,否则她该是正宫元配的。后来生下大皇子,不到三十就过世了。却也幸好走得早,否则看到大皇子的下场,只怕更要难过。” 程岭不屑道,“岂止难过?若她见到大皇子后来被压制得那样厉害,可自己娘家却袖手旁观,那才叫伤心。自侯老将军故去后,侯家也实在没什么血性了。若不是仗着祖宗英名,哪里还守得住边关富贵?” 可程岳却道,“侯家上一代是不行,但听说这一辈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年轻人。就六月那会子,还递了折子,想回京觐见,给亲人扫墓,只皇上不许。但下一回,就不一定了。” 再看看手中那个鹂字,忽地把它揉成一团,掷进火盆,淡然道,“这个字不好,回头给她另起一个便是。” 程峰道,“只是这事,要告诉二郎么?大过年的,没的让人生气。” 他性子火暴,但心地却最软。 可两个弟弟都不赞同的沉默着,程峰再想想,也无奈的认同了。 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不说? 总得知道生气,才知道往上奔。这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呢,还能把他也护在羽翼下么?那才是害他! 所以腊月二十八,当张书吏的岳父,如期把印刷好的土地公公画像送到县衙,宁怀璧正组织着衙役们发卖时,从英王府的来信里,知道了他女儿被赐了个鹂字。 没有勃然大怒,没有痛哭悲愤,他只是仔仔细细的把信看了两遍,确认好之后,便折好贴身收进怀里,便面色如常的去忙活了。 说好了开春化冻就要给县里修路的,他得再跟乡亲们交待一番,趁着过年有空,去多背些石头来,最好先砸一砸,到时好铺路。 只藏在袖中微微颤抖且冰凉的手指,到底出卖了他的心情。 第334章有贼 一个御赐的鹂字,不是荣耀,却象伤痕重重刻在了宁怀璧的心间。 要不是顾忌着身份,他简直就想破口大骂! 你女儿才是黄鹂鸟! 我女儿名芳,那是“和致芳些”的芳!是博采众长,使其更加美好芳馥的意思,你懂不懂?哪个没读书的能联想到黄鹂鸟上。 再说我女儿也不是你的后妃,你凭什么想赐字就赐字了? “宁大人,宁大人您说咱们这要是背了石头河沙来,能不能算服役?若行,我情愿多干两个月!” 忽地,一个百姓着急提问,把宁怀璧从愤怒中唤醒了。 按理说,这是可以的。 但京城周边情况特殊,因为还需要大量百姓去修筑宫城和周边皇陵,所以这些百姓为自己家乡修桥铺路便不能算服役。 除非是去服兵役,或是上堤抢险堵洪水,做这些既危险又关乎到京城安危的事情才能算服役。 但百姓就没有愿意离开家乡的,尤其是修筑宫城和皇陵,得经常挨那些官老爷的鞭子不说,时不时还得被他们敲诈勒索,否则就故意延长役期,不放他们回来,所以百姓们畏之如虎,不愿意去。 要平时宁怀璧也只能据实以告了,但此时,得知女儿收了一个鹂字的他却不愿意这么干了。 凭什么皇上欺负了自家女儿,自己还要老老实实给他当差? 呸! 那些事若征不到足够的民伕,皇上就得掏自己的私库。横竖是给他自家修房子修祖坟,活该他自己掏钱。 宁怀璧于是道,“此事本来是不行的,不过若你们愿意听本官号令,多做些事情,本官倒是可以向上峰申请,替你们通融一二。” 百姓大喜,纷纷围拢过来,“宁大人,是真的么?您放心,我们不怕吃苦,只要不让我们去修宫城和皇陵,您让我们干多久都成!” 张书吏却是急了,忙把他一拉,“大人,大人不可啊!您是地方上来的,可能不知道,咱们京郊这些地方,修桥铺路都是不能免除徭役的,每年修城修陵哪家不得派人去?若完不成,那咱们县衙上下都得吃官司!” 宁怀璧道,“你不必多言,本官自有分寸。”他转头望着乡亲们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可得听本官指派,如何?” “全凭大人吩咐!” 张书吏急得团团转,盛典史将他一拉,“你先别着急,我看大人是个有主意的,不如瞧瞧再说?” 张书吏还不信,盛典史又不能说宁大人私下吩咐他干的那事,只能拍拍他肩,希望他自己能想得通。 反正他算是看出来了,他们这位宁大人,别看表面斯斯文文,真拼起命来,绝对是个狠角色! ※ 繁忙热闹中,年三十到了,又很快的过了。 此时京城最出名的话题不是别人,正是年三十时,参加了宫宴的庆平公主。 宁芳就算得了永泰帝一点小小青眼,却是够不上这样高级别的宴会,所以只听人说起庆平公主在过年这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宴会上是如何的大出风头,风流无双,令京城贵女竞折腰。 是的,现在京城贵女们最青睐的不再是才高八斗程三公子,而是这位“凤姿卓华”的庆平公主。 拜永泰帝所赐,把宁芳当初点评庆平公主的这四个字流传了出去,结果就象是标签一样,贴在了庆平公主身上。 一时之间,满城皆知。 宁芳窃喜之余,也有些失落。皇上用了她的话,也没给什么好处,就一个转正书女的头衔,也不值几文钱。 还不如宜华公主够意思,就算是凑了些不怎么好看的宫花绸缎送了来,正好给她拿着在宫中做人情,很是又讨了些好。 如今宁书女这里的汤水在宫中可是越发出名了,这不,正月十四这天宁萱得了空,拿着吴太妃赏的元宵,慕名跑她这儿来尝鲜兼过节了。 “妹妹还是这个脾气,走哪儿都不忘捣鼓吃喝。咱们今儿把元宵吃了,明儿十五你就不必想着又给我送东送西了。若有空,带着山雁去看看花灯,等十六咱们再一起家去。” 按规矩,元宵灯节十五十六十七一连三天,京城皆不宵禁。天子要与民同乐,宫女太监亦可出宫游玩。 姐妹俩早跟家里说好了,十五那天正灯节,让爹娘带着祖母弟妹安心去逛逛京城灯市。她们姐妹俩在宫中自可以看到好景致,便不去凑这个热闹,留下来当值,等到十六再出宫去一家团圆。 宁芳一面应着,一面给她添了一碗新创的八宝糊糊,又拿了一包油纸严严封起的糖给她瞧了,“这个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宁萱笑道,“你以为我是四妹妹么?这么大人了,还要吃糖。” 宁芳白她一眼,“傻子!茵儿要吃我还不给她呢。这是我拿阿胶熬的,里面裹了红枣核桃,给你搁在不舒服的那些时候吃。” 宁萱脸上微红,道了谢却又惊道,“难道你也来了?” 否则怎会有这样东西? 宁芳倒是大方,“还没呢,不过估摸着也快了。这是我瞧文鸳姑姑每回行经时疼得要死要活,本说弄给她吃的。她吃了倒好,且不比熬汤煮药的麻烦,便要我多做些。这阿胶也是她弄来的,可是娘娘们用的上等货色。我便想着你了,便多做了些。昨儿才得,只还没空给你送去。” 宁萱忙道,“好阿胶难得,你给我一些,自己倒是也留些才好。” 宁芳嘿嘿直笑,“你觉得我会不留?放心吧,早藏好了。等天热了这糖爱化,你也别爱爱惜,该吃就吃,回头我找机会再弄就是。” 宁萱这才道谢收了,姐妹俩正待说些体已,忽地外头一阵喧嚣。 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周文鸳,周文鸳你出来!瞧瞧你教的人,竟是怎样的偷儿!” 宁芳忙推开窗户,却瞧着大吃一惊,是香茜姑姑捉着念葭的干弟弟,御膳房的小太监小炳子,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此时小炳子脸上还挂着老大的巴掌印,苦苦哀求,“香茜姑姑,小子求您了,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您罚我,打我吧,真不干旁人的事!” “怎么就不干旁人的事了?若不是有人拐了你,你这小小年纪的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么?周文鸳呢,快叫你们文鸳姑姑出来!” 宁芳已经穿上鞋子,豁地一甩门帘冲了出去,“姑姑好大的威风,只怕您不是来找文鸳姑姑,找的另有其人对吧?明人不说暗话,你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东西,不妨当着众人的面,指名道姓的说一声,到底是谁?这大节下的,正好也热闹热闹!” 她不是爱管闲事,而是因宁萱要来,她特意打发了念葭去厨房弄吃的。如今念葭没回,却遇到香茜发难,搞不好是出事了。 香茜看着她,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那日,她鼓动了宜华公主去永泰帝面前说宁芳的是非,没想到后头宜华公主自己没眼色,碰了一鼻子灰,这也就算了,谁知最后宁芳还得了皇上赐字。宜华公主窝着火,不好找宁芳发作,还得打赏她一番,心头便迁怒起香茜来。 故意在她那日送来的泥头簪子上挑了个错处,非说是香茜对她不敬,把香茜弄到她宫里跪了半日,得了一场风寒,发起高烧。 也幸得香茜在宫中日久,颇藏了些好药,赶紧命人煎着吃了,才养了过来。 这歇了几日,人好歹能起床了,她觉得嘴巴里淡得没味,便想到御膳房去弄些好吃的,没想到遇到念葭了。 香茜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躲一旁直等着小炳子给念葭偷拿了一锅炖肉,才跳出来抓了个人赃俱获。 那边叫嚷了厨房的人看着念葭,这边她就抓着小炳子到繁英殿闹开了。 她是要逼宁芳出头,却也要闹得文鸳没脸,最好把这些跟自己不和的人一网打尽,方消她心头之气。 不得不说,她是做过了。此时猛不丁的被宁芳提到一个大节下的,她才觉出不妙。 光顾着撒气,忘了如今十五还没过,这样吵吵嚷嚷,就算有理,也先没理了三分。 此时宫中另一位姑姑听到,出来劝说,“这大年下的,你不保养身子,又跑这风地里闹个什么劲?省得惊动了贵人,快回去歇着吧。” 香茜风寒虽好,却还有些头晕脑胀,当时气上来了,便没想这么多。这会子冷风一吹,再给她一劝,未免心生悔意。 可此时眼已经聚了许多宫女太监,她又不好退缩,只能梗着脖子道,“我就见不得这起子没廉耻的东西,亏她自己平日里还板着脸教人规矩,可是专教出贼来的么?” “捉贼要拿赃!姑姑口口声声说有贼,贼是谁?赃又在哪儿?”宁芳这一接话,香茜倒是正好发作了。 “谁应谁就是贼!小炳子,你倒是说说,你拿着那么一大锅子肉汤,是给了谁?” 小炳子道,“是我自己嘴馋,我想吃!” “呸!”香茜又一耳光打上去了,“你吃?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小猴子的斤两,能吃几口?就算是你自己嘴馋,为什么宁书女的丫头会在那里?” 她自以为此话一出,必让宁芳闭嘴。 谁知宁小书女竟是睁着眼睛不认账了,“你问我,那我去问谁?小炳子,山雁是在你那里么?我知道你们平素交情好,她方才刚从我这儿拿了姐姐送来的元宵,可是去送你了?” 小炳子连忙点头,“正是,正是如此!” 香茜没想到宁芳会如此无耻,来个抵死不认账,未免恼道,“就算你让人送了元宵,可你的丫头偷吃了三阳开泰煲,可是被我抓个正着。那可是贡给皇上吃的菜,竟然也敢偷吃,我看你这回怎么包庇!” 第335章破案 宁芳也愣了。 宫中上菜是有品级的,如三阳开泰,便是用羊腿、鹿腿,獐子腿三种温补食材做的一道炖菜,也是皇上设宴时才会有的名贵菜。 她是想让念葭去随便摸个常见的鸡汤羊肉什么的,随便配点小菜就完了。谁知近日吃多了大鱼大肉,皇上今儿偏偏没动那道三阳开泰。 小炳子留心,就悄悄藏了起来。恰好念葭来了,他就拿去做了人情。谁知给香茜撞上,借机发作了起来。 这种事,在宫中历来是可大可小。若认真理论起来,包括香茜,稍得些脸面之人,谁没偷吃过几口皇上的菜,没偷用过娘娘的胭脂花粉? 只不闹出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可闹出来,就有些不大好说话了。 偏偏此时,事情的苦主来了。 “谁在这嚷嚷呢?还有人偷吃了朕的菜?” 眼看着一位披着貂裘的干瘦老人走了进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香茜姑姑就跟被人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似的,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皇,皇上万福!” 呼啦啦,满院子跪下一片。宁芳也赶紧低头行礼。 此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哟!今儿跟着皇上过来,倒瞧了场热闹。皇上,不如把这些吵吵闹闹的家伙全拖下去,打上五十大板,只怕她们什么都招了。” 宁芳听得一哆嗦,悄悄抬眼,只见那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不是庆平公主,又是何人? 只她如今,可不是那天做藕粉的落魄模样,而是一身玫瑰红双绣窄袖骑装,披一件半长的银鼠披风,头上依旧戴着顶同色裘帽,白皙的额间正明晃晃系着缀玫红宝石的抹额。 明明是女子样式,却偏给她穿出股纨绔子的风流不羁,也就是宁芳还记得捏脸之仇,才不为所动罢了。但有些小宫女偷瞧着这位主子,已经开始脸红。 好在永泰帝还算清明,斥责了一句“胡闹!”便把头转向另一边,“程爱卿你素来是审案子的,不如你来帮朕断一断,究竟孰是孰非?” 宁芳再把眼珠子往那边一转,啊!三舅公也来了。 这为了吃顿好的,竟牵连这么多人,可是太不划算了。 宁芳正想上前请罪,有一个比她更快的站了出来。 “请皇上开恩,此事全是臣女之过!若不是臣女带了元宵来,也不至于惹出这样一场风波。若有责罚,臣女愿一人领受,跟臣女妹妹半点关系也无!” 永泰帝看宁芳一眼,“你姐姐?哦,宁女史。” 宁芳心中着急,这个傻大姐哟,这会子是能跑一个是一个,别人躲还来不及,你自己跳这坑里来干嘛? 可宁萱究竟是一番好意,尤其在这样可能会触怒皇上的时候,她敢发着抖站出来,这才是亲姐妹。 宁芳心中一暖,尽力往宁萱身前挡了挡。 “皇上勿怪,姐姐素来心疼我,可今儿这事,真跟姐姐半点关系也没有。若要审,审臣女吧。” 永泰帝却看不出情绪的道,“若没关系,朕不会冤枉好人。若有关系,却是一个也跑不了。朕就坐在这儿,程爱卿,你去速速审来。朕知你跟案犯有亲,所以务必要使一应人等心服口服才好。” 说着话,他自顾自的进屋坐下了。 这院子不大,坐在正屋,就可看着院子里的所有动静。 可这个难度就太高了,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那得怎么审? 可程岳没有半句废话,径直道,“既如此,臣得先提证人了。这位姑姑,你是亲眼看到有人偷吃皇上的御膳?” “正是。”事到如今,香茜不可能退缩了,把方才指认之事,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大人不信,可去御膳房提那丫头和证物,那三阳开泰煲还在呢!” 小炳子听及此,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他毕竟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刚才在香茜面前还敢争,在皇上面前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程岳点头,随即命人提人。 听说皇上来了,御膳房的大总管早屁滚尿流的赶来了,先是把小炳子一通臭骂,再表示自己对此事全不知情。 “皇上,奴才一片忠心侍主,这大过年忙得脚打后脑勺,定是这小子趁人不备偷了菜,奴才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盯着每一个人啊!求皇上开恩!” 永泰帝不置可否,就见程岳也不着急,只等着另一个提着念葭的太监,讲叙事情经过。 跟香茜说得差不多,他是在听到叫嚷后,把念葭擒住的。 程岳问他,“那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丫头偷东西了?” 那太监道,“可我看到她的嘴被烫到了,若不是偷吃,如何能烫到舌头,还说不出话来?” 程岳不问了,只等最后的证物。 此时,连宁芳的脸都有些白了,因为念葭一直在抹眼泪,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定是被烫得极其厉害了,比起受罚,她那嗓子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 此时,御膳房的小管事,也就是小炳子的师傅谭太监,满头大汗的提着汤煲来了。他虽是个小管事,年纪却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当差多年,手头颇稳,那仍烫手的沙煲,端得不漏不洒。 宫中不仅菜有定制,盛菜的器皿也有规矩,一看那汤煲确实是装三阳开泰的汤煲,永泰帝的脸色先沉了沉。 谭太监想说话,可程岳却制止了他,先问香茜,“这就是你当时看到的汤煲?你可看仔细了,没有错认?” 香茜一口断定,“没错,就是这只汤煲!” 程岳对谭太监道,“揭盖吧。” 看他那镇定自若的神色,宁芳忽地心中一动,有种莫名的心安。 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可汤煲打开,里面确实是三阳开泰。 香茜顿时得意笑了起来,而御膳房的大总管汗如雨下,又骂起谭太监,“你带的好徒弟,竟敢拿这菜送人,简直没了王法,罔顾君恩!” 谭太监苦笑道,“大总管,您先消消气,这三阳开泰,就算皇上不吃,也不能打赏人了。若不给人,难道白白倒掉吗?” 香茜脸色一变,程岳已经问了,“怎么就不能打赏人了?” 谭太监为难半晌,才苦着脸道,“非是奴才狡辩,而是,而是这菜被猫糟蹋过了!” 什么? 香茜顿时尖叫起来,“你撒谎!你有什么证据?肯定是怕皇上怪罪,才编这样谎话!” 谭太监道,“这事,我还带了证人来的。” 香茜还以为他说的是猫,“一只畜生,又不会说话,能作什么证?” 谁知后头却有人接话了,“你才是畜生!我亲眼所见,怎么不能作证?” 此人身着御前侍卫服侍,高大粗壮,程岳不认得,永泰帝倒是认得。 “薛东野?你怎么来了?” 能做御前侍卫的,不是王公亲贵,也是世家子弟。 这个薛家祖上倒跟魏国公、忠勇侯府差不多,都是皇上侍卫出身。同样忠心耿耿,还立下不下功劳。 只不过他家祖上既不似魏国公府,能娶到个好夫人,是皇上的贴身丫鬟。也不似忠勇侯府,有人因为长得跟先帝相似,替皇上挡了毒杀。所以薛家里便既没混成国公府,也没混到侯爵府,最高也就是个六品御前侍卫。而且代代相传,代代递减。 轮到薛东野这里时,只是宫中最低等的无品侍卫了,还沦落到守宫门。 只是前几年皇上出宫祭天,过宫门时遇着大风,黄罗盖被差点吹跑,两三个人都拿不住,是薛东野跳了出来,一个人就把黄罗盖给摁住了。 永泰帝见他有一把子力气,且武艺不俗,又说话憨直,颇为有趣,便提了一个八品侍卫,把他调到身边守卫。所以这会子见他讲话粗野,倒也不见怪。 薛东野先告起状,“陛下,今日乃是臣在宫中当值,您养的那只狮子猫又跑到厨房偷小鱼干了。臣一路追踪而来,正要逮时,却见这猫鬼精鬼精的,在厨房里上蹿下跳,扑倒了不少菜,其中就有这道三阳开泰。当时,那老太监还想把这菜送我。啧啧,猫爪子挠过的,臣才不要!方才臣把猫送了回去,就听说这边出了事,老太监求我来作个见证,臣便来了。皇上不信,只管回去问,那猫爪子上全是油,正洗澡呢!” 永泰帝听得一阵反胃,顿时觉得连那汤煲他都不想要了。 谭太监此时才道,“若非如此,小炳子想拿去送人,我能这么爽快的同意么?这也是老奴一点私心,辛辛苦苦炖了锅好汤,扔了多可惜?不过我也说了,这汤有些不干净,得烧开了再吃。” 如筛糠般抖了半天的小炳子,忽地不抖了,还磕头哭道。 “奴才出身贫寒,进宫前都没吃饱过饭,师傅虽说这汤有些脏,可怎么就不能吃了?于是便烧开了让山雁姐姐端走,谁知香茜姑姑忽地跳了出来,硬是舀了块滚烫的肉汤,就倒进山雁姐姐嘴里,然后喊抓贼,还拖着小的来闹事。小的想解释,便挨了好几个耳光。人都打懵了,话更说不清楚了。惊扰到圣驾,还请皇上责罚!” 香茜听及此,脸色惨白,脑门嗡嗡直响。 她知道,自己今日绝对无法善了了! 第336章佳人 有小炳子这番话打底,宁芳身为念葭这个苦主的主人,就想开口说话了。 不管念葭的嘴巴是怎么烫到的,总之吃了亏不是?她要是不吭声,那以后她们主仆两个,在这宫里还不得给人欺负死? 可就在此时,程岳一个眼神,淡淡的递了过来。 宁芳微怔,就听一片静默里,庆平公主忽地笑了。 这样的场合,她笑得似乎有些突兀,可因为是“凤姿卓华”的庆平公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 颜好的人,就是这么占便宜。 “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原来是场误会。皇上,这老嬷嬷虽有些无事生非,到底也是忠心为主,这大节下的,就饶了她吧。” 宁芳愣了,庆平公主居然会开口为香茜求情?她这人,说实话,也不象这么好心的人啊! 香茜更是没想到。 可这时候只要有人肯向她求情,就够幸运的了。当下感动得涕泪纵横,“谢公主仁慈,求皇上开恩!奴婢,奴婢,奴婢真的只是怕有人偷吃皇上的菜啊!” 永泰帝脸色有些晦暗莫明,不知是不是在想着放香茜一马。 而此时,一直没有出现的文鸳姑姑终于出现了。 她之前走开去忙别的事了,可等到香茜一闹起来,宫中自有向着她的小宫女跑去通风报信。 等文鸳急急赶回来,皇上已经来了。所以她也不好出来说话,只是到了此时,在别人不好插嘴的时候,她就站出来了。 “你若只是怕有人偷吃皇上的菜,就事论事好了,何苦跑到我这里来,喊打喊杀?在场这么多的宫女太监都听到的吧?你来时,是不是口口声声叫着我的名字,要找我麻烦?” 香茜刚刚有些人色的脸,一下又白了。 可此时形势比人强,她只能竭力求饶道,“那我,我不是误会了么……” 文鸳脸上不怒不怨,依旧是那副淡淡模样,“误会了就能随意中伤他人?误会了就能在大节下的胡乱嚷嚷?这宫中几时成了这样没有规矩的地方?”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更加让香茜如坠冰窟。她张着嘴还想辩解,谁知文鸳忽地在永泰帝面前伏拜下来。 “皇上,奴婢奉命执管宫中规矩,自知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此事又是因奴婢而起,论理应该宽大处之。如此奴婢既落了个宽厚的美名,也不扰了宫中过年的喜庆。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更是天下表率,所以奴婢就算要惹皇上不快,背负一个刻薄骂名,也要秉公行事!” “皇上,皇上开恩啊!”眼看文鸳步步紧逼,竟是揪着此事不肯放了,香茜当真急了。 她知道,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皇上心情好,骂她几句,罚她些月钱,降个等级都是无妨的。可要认真理论起来,追究她一个“肆意妄为,狂放跋扈”的罪名,那轻则赶出宫门,重则打死都是活该! 所以她赶紧爬前几步,泣求起来,“奴婢家中世代侍奉皇上,自奴婢十一岁进宫,这三十几年在宫中一直忠心耿耿,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皇上开恩啊!” 文鸳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话却越发老辣了些。 “香茜,你也说你家世代侍奉皇上,应比一般人更加懂得规矩,而你在宫中服侍已有三十多年,并非初入宫不晓事的小宫女,怎么还能如此张狂,行出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来?若这样也能轻轻带过,是不是以后宫中但凡有年纪,有身份的宫人,都可以仗着曾经有过的功劳苦劳不受罚?若是如此,还请皇上明白的给奴婢再重立一份规矩。否则日后再有人犯错,可如何是好?” 香茜真是没想到,自己一番苦求,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心中暗恨,不由得恨道,“周文鸳呀周文鸳,你我好歹也共事多年,怎么就如此咄咄逼人?” 宁芳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忘了自己揪着小炳子跑来时,是怎样一副嘴脸。 这回,文鸳没有回嘴,倒是永泰帝怒了。 “明明是你犯了事,却不识悔改,一味只仗着祖先些许功劳,求朕开恩。人家职责所在,点出你的错外,你便怪人家咄咄逼人,心存怨恨,哪有半分知错的样子?这样的老刁奴,活该打死!” 这话旁人说说无所谓,可从皇上嘴里说出来,当真把香茜吓个半死,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地,竟似要晕过去。 方才打圆场的李姑姑到底厚道,出言恳求道,“请皇上开恩,香茜她正好生了病,难免说话有些糊涂,平素她也不是这样的。” 可庆平公主当即严厉道,“若是生病,按规矩就要挪出去,怎么还留在这里?尤其到了圣上跟前,这么长时间也不吭声,若过了病气谁承担得起?亏本宫好心,替她留情,竟是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东西。皇上,请恕儿臣识人不请,收回方才的话!” 宁芳蓦地一惊。 不觉看了审完案后一直神色淡淡的三舅公一眼,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何会制止自己。 果然,就见永泰帝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 这件事,她是当事人,又不象文鸳那般有职责在身,所以说多错多,倒不如不声不响。 而庆平公主幽禁多年,无人问津,她怎会无缘无故的对香茜示好? 还有今日,他们三人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繁英殿外? 要说永泰帝今日可不是无缘无故经过繁英殿外,而是专门找了借口,带着程岳和庆平公主一起来的。 他就想试一试,庆平公主是不是一直老实在府中被圈禁,还是跟与她做邻居的英王府,以及与英王府有亲的宁家都早有勾结。 否则,为何那日宁芳前去探她,回来会委婉的为她说好话? 当庆平公主为香茜求情的时候,永泰帝的疑心才稍稍减轻了一些。但随即,他又开始展开联想,为何她会帮个老宫嬷?莫非她想向宫中的人暗示什么? 但此时,永泰帝倒是放下心来。 看来他这个孙女并没有她外表的那样出众,宁芳帮她可能只是出于滥好心,而她会帮香茜讲话,应该也只是不欲宫中多事而已。 毕竟女孩子嘛,大多心软。才会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的人,可以做个老好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个没棱角的,不足为俱。 只是此时,倒是文鸳正经求了个情,“回禀皇上,香茜她虽然有错,但毕竟是过年。不罚不好,但若打打杀杀,也恐有伤天和,不如依着宫规,撵出宫去便罢。” 永泰帝听着满意。 他年纪渐大,越发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倚老卖老,所以香茜这事,他绝对不会容忍。但也因为年纪大了,变得越发顾惜名声,不愿意落个残暴之名。 所以文鸳此时发话,正好帮他做了坏人。 “如此也便罢了。只朕知道,这些宫中的老刁奴,手上都攒了不少好东西。若不给些教训,倒便宜她了。如今死罪既免,便罚她净身出宫。她屋里查抄出来的东西,便赏了你与宁书女吧。” 宁芳可看不上那点子东西,还想发扬风格,捐出去的,可文鸳已经先谢恩了,她也只得一起跟上,“谢皇上隆恩。” 事情了结,永泰帝心情颇好,起身欲走前还逗起宁芳来,“这猫挠过的汤,你还吃吗?” 宁芳心情一松,便也厚着脸皮说笑起来,“御猫爪下夺来的,想来别有一番滋味,臣女便谢主隆恩了。” 永泰帝笑道,“那便把这菜和汤煲一起赏你了。瞧你今儿也受了些委屈,也罢,朕再多赏你几个菜,让你们姐妹也团圆吧。你爱吃什么?朕让御膳房,就这老太监吧,你去准备!” 被点到名的老太监,即小炳子的师傅谭公公是心花怒放。他知道,自己蛰伏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就算不能当上御膳房的大总管,可有皇上这话,回头他的位置也该往上挪一挪了。 只一向贪吃好吃的宁芳却犹豫起来。 她不嫌弃猫爪子挠过的菜,也愿意跟皇上没事说笑两句,但并不表示她愿意被皇上过分厚待。 毕竟她是宫中女官,跟一味讨好皇上的宫女是不一样的。 刚才皇上已经拿香茜的东西赏赐过她了,这会子又要赏菜,还让她点菜,就显得有些亲密过头了。 宁芳虽希望跟皇上交好,却不想有个幸进的小人名声。可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难道她不接受,还能拒绝吗? 正在宁芳为难的时候,身后有人替她拒绝了。 是宁萱。 眼看妹妹为难,她勇敢的站了出来。 “臣女姐妹惭愧,实在当不得皇上赏赐。非是臣女姐妹不知好歹,而是年前年后京城连降数场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太妃娘娘也唯恐百姓会因此挨饿受冻,这几日皆多念了几卷佛经,祈求国泰民安。我姐妹无能,做不了别的大事,但也想追随太妃,略行善事。如今只是吃一碗御猫挠过的菜,这又算得了什么?还请皇上收回赏赐,让臣女姐妹能略尽绵力。” 这话听得永泰帝心中舒服,抬眼再仔细一瞧,嗬,好一个清秀水灵的小佳人! 第337章争宠 比起宁芳那还没完全发育的豆芽菜身板,年已十五的宁萱正是如杏花初绽,少女最清丽美好的时节。 她不似宁芳那般有一股勃勃开朗的生命力,却比宁芳更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通身如笼罩着烟雨般的娇柔,最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就算宁萱已竭力低垂着粉颈,仍感受到了皇上咄咄的目光。 她不是小姑娘了,自然明白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所以很快两颊飞红,只并不是女孩儿家的娇羞,而是悔愤! 一则是后悔,不该贸然开这个口,引起皇上的注意。二则愤怒于她明明说的是件严肃无比的事,连枯坐后宫的吴太妃都为了雪灾担忧,为何身为天下共主的皇上不去注意这些,反倒注意起她一个小女子来? 说得难听些,简直是重色轻民! 可宁萱的心事永泰帝无从得知,反因她的脸红,当作是天子龙威的缘故,还颇为自己的魅力自得。 “看来宁女史跟着太妃,着实长进不少,如此更应赏了。” 偷眼瞧见皇上那色眯眯的眼光,宁芳急得心头快冒出火来! 宁家千方百计帮着女儿避宠,心意应该很明白了,怎么皇上还是这样? 真当天下女子都把他当宝么?也不照照镜子,自己到底多大年纪了! 才想拼着触怒龙颜也要打断永泰帝的视线,一阵清润明净的笑声再次响起。 庆平公主嘻嘻笑望着永泰帝道,“皇上,您天恩浩荡,这俩丫头承受不起,倒不如把这好人让儿臣做了吧?只你俩可要想清楚,本宫可无权赏你们好吃的御菜,顶多就赏你们几道宫外福来居的招牌菜,比如冰糖肘子酱鸭子,这些你们要吗?” 宁家姐妹皆是大大松了口气,二人忙道,“谢公主赏赐!” 庆平公主这一开口,永泰帝才觉不妥。 他方才只是想示恩宁家姐妹,却忘了天子一言一行,皆关系到朝政安稳。如果他轻易向宁家示好,尤其身边还带着程岳,难保没有人会多思多想。 反不如让孙女出面,也算是还了宁芳替她说好话的人情了。 所以永泰帝不再争执,只再看一眼宁萱道,“听说你佛经抄得好,回头抄一卷送到朕跟前来瞧瞧。” 宁萱不敢回话,宁芳咬了咬牙,觉得无论如何得断了皇上对姐姐的念想。 于是微撅着小嘴,半是撒娇半是争宠的道,“从前在家,先生皆说我的字儿最好。皇上要不要也看看臣女的?” 要说永泰帝当了半辈子帝王,还是更喜欢这种被女孩子争相讨好的画风。 尤其宁芳仰着粉嫩小脸,笑得脸颊肉鼓鼓的模样,让他又想起那个遥远而甜美的女子,哪里舍得拒绝? “好好好,都抄都抄。若抄得好,朕还有赏,那时便不必推辞了。” 没实现的事,宁芳自然痛快应下。永泰帝这才高高兴兴的走了,随行人员自然跟上。 庆平公主大大方方走到宁芳面前,忽地伸手,极快的捏了捏宁芳脸颊,笑得又邪气又迷人。 “既然要吃本宫的东西,是不是也该替本宫抄一卷佛经?明儿正好十五,这事儿可就交给你了!” 然后,她施施然走了。 宁芳怔了怔才回过神来,自己貌似,大概,或许又被当众调戏了? 可四下里一扫,却只收获无数羡慕妒忌的目光。 如果可以,估计有大把的小宫女想取而代之。恨不得庆平公主那双白皙如玉的手,能捏过她们的脸颊。 看着宁芳泛出粉红的小巧耳垂,程岳的唇不觉微抿。再看向她被人捏过的脸颊,心里又没来由的一股不爽。 长辈还在呢,岂容旁人放肆? 他都没捏,怎能让旁人去捏?女子也不行! 可眼下,也实在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所以他只能借着错身而过的短暂时机,在宁芳耳边低低交待了句,“既已锥在囊中,何妨冒一个出来?也未必没有转机。” 然后,再度深深看一眼宁芳被捏过的脸颊,他大步走了。 从背影看,他与庆平公主二人皆是衣袂飘飘,风姿卓绝,一样的养眼,也着实有几分相似。 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还是堂表亲,就算有些相似也是应该的。 若将来自己有了儿女,能象他们一丁半点,估计都要高兴坏了。好歹大家也算是远房亲戚不是? 宁芳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宁萱已经着急了,“二妹妹,你看这可怎么办?” 真要抄经交给皇上吗? 她可半点也不愿意! 可宁芳回过神来,却气定神闲的给了她一句,“姐姐去挑一本最长的经书,慢慢抄就是了。” 至于她,则会用最短的时间,抄本经书明天就递上去! 程岳走前的交待,也是宁芳在开口“争宠”时想到的。如果皇上一定要注意到她们姐妹,不如让他注意到自己吧。 毕竟她年纪还小,皇上也没办法这么快对她下手的不是? 至于宁萱,等到她在皇上面前表现得足够抢眼了,皇上哪里还能记得起这么一个小美人? 但庆平公主也管她要经书是什么意思? 就算宁芳给她也抄了一本,难道别人就注意不到她还要敬献皇上? 别傻了,这话连宁芳自己都不会相信。 皇上乃九五至尊,一举一动可谓是万众瞩目,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 但既然庆平她堂堂一位公主敢要,身为小小书女的宁芳又有什么不敢写的? 而在那边,走开的程岳,却低低跟庆平公主搭上了话。 “看不出来,公主还是好佛之人。” 庆平公主笑了,“你我虽做了多年邻居,但小程大人不了解本宫的地方还多的很哪。正如本宫也不明白,为何小程大人独对宁家那个小丫头青眼有加?” 程岳看她一眼,“公主不也对她多方回护?” 方才庆平公主开口帮香茜求情,宁芳只以为她是想避嫌,但程岳却知,庆平公主其实是暗地里设下了套。 如果永泰帝决定维护香茜,那么替她求情之后,“好心的”庆平公主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再替宁芳求情。但如果宁芳这边占了上风,那她的求情就是个巨坑了。 事实也证明了后者。 庆平公主微微一笑,“本宫惯来怜香惜玉。莫非小程大人也是如此?” 程岳淡淡一瞟,“臣虽不懂公主为何如此自污,但未出阁的女孩子,名声总是要紧。” 断袖之癖,磨镜之好,贵族里并不少,但一般都会藏着掖着,起码等到婚后再说。庆平公主刚刚重新回到皇宫,就说自己惯爱怜香惜玉,且在女孩子们表现得格外突出,这分明便不合常理了。 就算程岳全家已经被过继给了英王府,但骨子里斩不断的血缘,让程岳在看着庆平公主这样优秀的后辈自污时,总觉得有些不忍心,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庆平公主心口忽地一酸,垂眸掩去眼中酸涩,幽幽叹道,“自我回宫这么多天,您是第一个肯如此劝诫我的人。” 这一次,她没有自称本宫,还对程岳用了敬语。分明就是把他当作了家中长辈,而非外人。 程岳心头一软,有些话便问不下去了,只道,“你若是想避开一些事情,光这样自污可不是法子。倒不如择个合适的,好生过日子也不错。” 庆平公主初初回到京城的社交圈子,便急着自污,目的肯定只有一个。那就是怕被永泰帝随手拿去指婚,做了政治联姻的炮灰。 毕竟她的年纪在这儿放着,从前幽禁着可以不管,但既然如今放了出来,想必皇上心中是有数的。 程岳觉得,与其跟皇上对着来,不如趁机择个合适的好人家。 可庆平公主显然另有打算,“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请您教教我,只要能拖过一两年就行。” 程岳想想,当真有个主意,“你倒也不必如何,只需找人说你这两年流年不利,不宜婚嫁即可。若是不信……不妨弄出点事来。” 永泰帝老了,人变得越发多疑且迷信,这两年总时不时召些和尚道士进宫清淡。 好在大梁朝的开国太祖,对前朝皇上宠信方士,炼丹修仙闹得天大下乱心有戚戚,故此荣登大宝之后便定下铁律,大梁朝的皇上绝对不许搞什么丹炉修炼,否则朝臣及皇室子弟可以直接将其罢免! 所以永泰帝也只敢做些小动作,便是要请,也只敢请一些在民间素有名望的大师来讲经说法。但他私下里还是看了不少歪门邪道的书,否则也不会突然想起要弄小老婆了。 因为不管佛教还是道教,不都有双修么? 听说越是年纪大的人,就越要跟年轻的女孩子们交合,从而吸收她们的精气神,延年益寿。 永泰帝不知道从哪本歪书上看到这个,便引以为至理。横竖那些打坐参禅他一个也做不到,不如便来这个容易的。既能长寿,还能生儿育女,多好? 程岳虽不知他这些龌龊心思,却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察觉到了皇上喜好,所以才这么提点庆平公主。 庆平公主谢过,琢磨着要怎么操作。 但他二人却是不知,此时永泰帝也在打着他们的主意。 新安郡主的话,皇上虽是听进去了,却没有这么快拿定主意。毕竟此事一出,怕是要遭些诟病的,他也不想弄得太难看。 只白放着这两人的婚事不去利用,也不是永泰帝的风格。那要怎样做,才能两全其美呢? 第338章展望 入夜前,文鸳姑姑亲自到宁芳这里来了一趟。从袖笼取出一小盒伤药,递给了烫伤嘴的念葭。 “普通伤药不好用在嘴里,就算御医来了,也只会让你静养。这清心化津丹能够清热袪火,你慢慢含化,多少能舒服些。” 念葭接了药,识趣的退下了。 文鸳再看已经梳洗过,裸着一张干净小脸,披散着头发的宁芳一眼,微叹了口气,“我来,是求你件事。” 宁芳微怔,“姑姑何出此言?” 文鸳道,“皇上已经下旨把香茜赶出宫去,如果再夺了她的财产,那她真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一把年纪,又不可能嫁人,再回到兄弟家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所以我来求你,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吧。如果你觉得吃了亏,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帮你完成。” 宁芳万万没想到,文鸳竟会替香茜求情。 “姑姑难道不恨她吗?今日若不是薛侍卫来作证,咱们会是什么下场姑姑难道不知道么?” 宁芳是好心,可善心也没多到施舍到敌人身上的地步。 文鸳却道,“那你知道香茜为什么会来拿你的错处吗?是她家里想送女孩儿进宫邀宠,结果人送来了,你家却逼得皇上断了此事。她那侄女如今养在宫外,一应花销全是她的,这负担不可谓不重,还得面对家里人的责难。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当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自然,她犯了错,便该受罚。我不是要你原谅她,我只是想请你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给我一个薄面,把那些东西还给她。你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东西,对吗?” 宁芳却问,“姑姑也知道香茜离了宫,必然是不会回报你的,说不定还会恨你,那你又为何帮她?” 文鸳眼神中有些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我不是在帮她,我只是在帮我自己。希望哪天我落难的时候,有人肯给我一条生路。” 宁芳想了想,“那好,我答应姑姑了。回头若我有事,会向你开口的。” 这回轮到文鸳意外了,不过她还是什么都没问,点点头就想走了。 宁芳却把她叫住,“姑姑是不是以为我很善良,也不在乎那些银子,必然会答应你?” 文鸳看着她,目光略有些冷,“现在我不会那么想了。” 宁芳却是笑了,“这就对了。从前我外祖就告诉过我,不要钱的人情最好少做。斗米恩,升米仇,那些得了你恩惠的人,也未必会记得你的好。说不定时间一长,还会觉得理当如此。就象你去买东西,明明要一两二钱,看在熟人面上,店主只要你一两银子。你开心一阵子,说不定回头便会觉得这东西只值一两,甚至八钱吧? 姑姑想给自己积些福报,无可厚非。然后我看在与姑姑的交情上,也愿意成人之美。但这不表示我就要去同情那个所谓的伯仁。 姑姑也是读过史书的人,伯仁可是有恩在先,却被恩将仇报,而香茜姑姑对我有过何等恩情呢?甚至连交情都谈不上吧?就算我挡了她侄女的入宫之路,顶多少了一场荣华富贵,不至于死吧?但今日若是让她诬告成了,小炳子和山雁会是什么下场?被活活打死都是轻的。 所以我不同情香茜姑姑,哪怕明知她空着两手被逐出宫去,会很可怜,也不同情。 这不是我狠心,而是她一开始就搞错了报复的对象。 因为决定召书女入宫的不是我,决定不再让书女入宫的也不是我。罚她跪在冷风口里生病,将她逐出宫中的都不是我。 她不敢去怪罪那些真正造成她麻烦的大人物,却只敢欺压比自己弱小的小太监小宫女。这样欺善怕恶的人,姑姑帮了,真的会有福报吗?还是让她拿着钱快快活活的出宫去,继续作恶?” 一番话,说得文鸳眼神变幻,竟没来由心虚起来。 然后只听素着脸的小姑娘又道,“我祖母也是信佛的,打小就常给我们兄妹讲行善积德,因果报应的故事,却不要我们一味的做滥好人。因为佛经上也说,除恶即行善,纵恶即行凶。当佛遇到凶人时,也要拿起降魔杵,除魔卫道。何况我们凡人呢?我自进宫以来,受姑姑关照颇多,所以多嘴劝姑姑几句,还望姑姑勿怪。” 文鸳定定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念葭不放心的撩起门帘,探头来看,才打破了这一份静默。 文鸳倏然长叹,“枉我自负诗书满腹,却不如你一个小丫头有见识。只恨我没有你这么一个好祖母,早早的把我点醒。” 她忽地的看着宁芳,“你想做人上人吗?我能助你!放心,不是皇上。” 看文鸳姑姑也不避她,依旧在门口探着头的念葭听着吓一大跳。 宁芳也愣了。 她这话里的意思有些深啊! 文鸳又道,“我知你不慕权势,可你既然入宫,自该知道在这宫里,或者说在这天下,没有权势是何等的朝不保夕。否则你的父亲何以要去桃县当县令?你们姐妹又何以入宫,骨肉分离?你也不必急着做决定,且想想吧。那香茜的私财我会将你的一半送来,至于我答应你的条件,依旧算数。”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是走前,那战意熊熊的双眼给了宁芳极深的印象。 她终于明白,为何文鸳姑姑一直不肯出宫了。只怕她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辅佐贵人,为周家平反的人吧? 象文鸳姑姑会打听宁家的事,宁芳自然也会了解她的过去。 周家世代乃是史官,家风清正严谨。 而周文鸳的父亲在侍奉先帝起居注时,因为如实记录先帝一桩丑事,被判宫刑。她父亲不堪受辱,又无钱赎罪,愤而自尽。 先帝震怒,把周家女子没入宫廷,充作奴婢,男子则流放千里,发配边关。 进宫的女子很快都在操劳的生活中折磨而死,只有周文鸳,因小时格外聪明伶俐,被永泰帝元配,孝恭皇后看中,召到身边伺候。然后一步步,爬到今天。 只可惜还没等她成长起来,孝恭皇后便过世了。 而文鸳姑姑因为书读得好,又极守规矩,说来还是皇后娘娘亲自调理过的人,便到了繁英殿执掌教导之职。 虽然在宫中也算是颇有权势,可又有什么用呢?就好比香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姑姑,可到底是仆,一个不好,就被打落尘埃,逐出宫庭了。 而宜华公主,不管她犯了多少错,只要她占着公主的身份,是宫中的正经主子,皇上还不得护着她? 所以周文鸳这些年在宫中过得颇为纠结。 她深恶这个宫廷,不想多事,也不想和宫里人结交太深。但父亲的冤屈又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让她想替父亲翻案,替边关可能还活着的周家男丁们,争取一个活着返回京城的机会。 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她得有个得力的主子。 要说宫中有潜质的女子,从前也不是没有。可在文鸳的扶持下,有些不够聪明,便如昙花一现般凋零,又有些太过聪明,在刚刚得志后便急着把周文鸳甩掉,等到失势又求上门来。 原本,周文鸳是灰了心的。 但心中的那份不甘又让她无法离开宫廷,去安然享受安宁人生,所以只得在宫中继续苦熬下去。 但宁芳的出现,尤其是听到她今天的这番话,却让文鸳重又升起希望。 这个小姑娘很聪明,却不奸诈,她善良,却不迂腐。 她并不愿意做永泰帝的妃子,但并不意味着她以后就不能嫁给一个有足够权势,影响宫廷的人。 如果说宁芳从前是打死也不会想着攀龙附凤之类的事,可是文鸳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正视起一个现实。 宁家,需要一个稳固的支撑。 如今,英王府承担了这个角色,可能靠人家一辈子吗? 当然,宁家也可以放弃这一切,宁怀璧退出官场,他们一家重新回到梁溪老家,过安稳富足的生活。 可那样的人生,真的有意义吗? 宁芳还记得,在全家去到桐乡县时,宁怀璧一路带着他们走在乡间,看他治理过地方时,一路都不断有乡亲们过来打招呼,一路都不断有乡亲们送来瓜果鸡鸭,夸赞宁四娘教子有方,祝福他们一家和乐安康时,她爹脸上那耀眼的满足与喜悦。 宁怀璧十年寒窗,十年冷遇,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个施展所长,造福于民的机会罢了。 夏老太公也曾直言,他爱钱,更爱赚钱,并不是喜欢钱带来的物质,而是喜欢在赚钱过程中那种破除万难,奋斗的快乐。 小富即安也是福气,可如果人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努力奋斗,过更为理想的生活? 宁芳也希望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能过上好日子,可如果她们一家不努力,就此打道回府,那么安哥儿还能成为鼎鼎大名的“宁扫地”么? 她的两个妹妹又如何一个成为做侯夫人,一个成为留芳后世的大才女?而她们的娘,夏珍珍又如何赢回牌坊,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在后世的宁芳翻看历史时,只看到这些荣耀与显赫,但当她真的身历其中时,才发觉其中的艰辛与努力。 所以,她不能退。 就算不愿留在宫中做贵人,宁芳也开始模糊的觉得,若能为自己择一门好亲,对家族自是更好。 这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婚姻,不就是结两姓之好? 宁芳不是要拿自己当牺牲品,不管香的臭的都要嫁。但如果她能活着,她能平安活过及笄之年,而不必早夭,那她结一门对家族更有帮助的亲事,岂不比只顾着安稳度日更好? 身为长女,她在享受了父母更多关爱的时候,也应该肩负起来的责任。 所以这一晚,她虽说动了周文鸳,但周文鸳却也说动了她,开始对未来有了新的展望。 第339章圣母 皇宫之中,历来是得志众人抬,失意众人踩。 香茜到底是两手空空被逐出宫了,她的东西也给清点打包之后,一分为二,送到了文鸳姑姑及宁芳这里来。 眼见居然连铺盖卷儿都给扒了来,便是宁芳对香茜姑姑无甚好感,也觉得太过了些。而且,这东西给她有什么用啊? 倒是送东西来的小太监机灵,道,“姑娘就是自己瞧不上,拿去赏人不也挺好的?这样厚实的老棉被,可有的是人想要!” 宁芳顿时就指着他道,“那便送你吧,也劳你辛苦跑这一趟了。” 小太监喜不自胜,再三道谢,又背着那床老棉被走了。剩下的东西宁芳也没心情收拾,统统交给念葭了。 “你瞅着有用的挑出来,给小炳子和他师傅也送些去,这回让他们也跟着吃了惊吓,总得谢谢人家。” 可念葭却轻哼一声,大着舌头道,“亏姐儿还惦记着他们,很该他们来跟咱们送礼才对。还有刚刚那小太监,也不知在送来时便昧下多少,偏您还好心送他铺盖!” 宁芳如何不知宫中这雁过拔毛的脾气?只有时做人真心不能太较真。 那小太监既能捞着收拾东西的肥差,也未必就真心看得上那老棉被。不过是赶上了,给宁芳一个机会打赏而已。先混个人情,日后不也好见面么? 况且只要一床棉被,也算不得贪心,何苦跟人计较? 至于御膳房那边,大总管到底根基深厚,虽挨了罚,但位子还是保住了。 不过小炳子的师傅,在宫不得志了大半辈子的老太监谭顺却时来运转,从小管事升到了大管事。 他从前管的只是宫女太监的饭食,如今管的却是皇子所的饭食。 其中天差地别,瞎子也能看出来。 但对于宁芳主仆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皇子所单设在宫中东北角上,离着繁英殿甚是遥远,以后她们主仆若想打个牙祭,弄些小灶,只怕就没这么容易了,是以念葭不大高兴。 但宁芳却豁达得多,“舌头还伤着,就这样多话。走了一个小炳子,你就不会再认一个干弟弟么?” 说着便指着香茜的首饰盒道,“除去送礼,剩下全归你了,只当赔偿你这回吃的亏。别忘了再挑几样,也给孟侍卫送去。” 念葭不客气的收下了。 她早把事情真相跟宁芳说了,那日香茜确实是在抓到她的现场时,逼她吃了一口,烫到了舌头,不过并不算太严重。只是一时疼得直掉眼泪,说不出话来而已。 然后香茜揪着小炳子去闹事,又让人把她看管起来时。念葭便知道要坏事。亏得宁芳平素总提醒她在身上带银子,关键时刻起到作用了。 直接扔出几颗银豆子,趁人不备,收买了一个小宫女,跑去给谭顺报了信,然后谭顺又很快把薛东野找来了。 这也是永泰帝没细查,要说这薛东野,跟谭顺可是老熟人了,甚至跟念葭都是认识的。原因无他—— 都爱偷吃! 念葭主仆是因为挑嘴,常常去麻烦谭顺。 而薛东野却是因为个子大,饭量大,宫中发的饭食老是吃不饱,所以也常跑去找谭顺。他也没钱打赏,就死皮赖脸的蹭在那里。谭顺无法,只得照应起来。 念葭去过没几回,就认得他了。 有一回看他身后有块衣服挂破了,念葭便顺手指给他看。谁知这姓薛的就不客气求她给补一补,结果念葭直接把身上带的针线荷包给他了。 “我那针线可是见不得人的,我家姐儿让我随身带着针线,是预备着不时帮我补一补。” 薛东野当时就惊了,对这个高高壮壮,黄脸大手的丫头甚是印象深刻。 但随后,薛东野也让念葭惊了一把。 他居然接过针线,脱了衫子就自己补了起来。那飞针走线,竟是做的又快又好! 念葭这才得知,别看这薛东野五大三粗的,却是带大了两个弟弟妹妹的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家里唯一能干的老爹过世太早,老娘是个不中用的,成天就会歪在床上哼哼唧唧装病。底下那两个小讨债鬼我要是不管,简直就成了野人孩子。哎!我看大姐你有把子力气,还以为是个能干的,没想到竟还要你家小姐照顾,可见也不大中用。” 被鄙视的念葭闻言顿时揍了他一记老拳,却把他捏在手上舍不得还的针线荷包送他了。 “好在这荷包只是我家一个丫鬟姐妹做的,送你也无妨。只不许拿去胡乱糟蹋了,否则我必揍你!” 薛东野咧着大嘴,仔仔细细把这只精巧的小荷包收怀里了,“放心,其实我要这个只是想给我家小妹,她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小荷包呢。对了,山大姐,你还有什么丫鬟姐妹做的帕子鞋子么?或者不带的花儿朵儿给我也行。” 念葭回答他的,自然又是一记老拳,“什么三大姐四大姐的,也不看看你那张老脸,就胡乱喊人,叫山雁姑娘!” 听说个老字,薛东野也急了眼,“我哪里老了?我就是面相老了点,按实岁,我二十还不到呢!” 天!这个胡子拉茬的家伙,居然比自己还小? 于是,薛东野又挨了第三拳。 但也因如此,他和念葭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后头念葭还当真寻了些帕子头花送他,这事还专门汇报了宁芳,得到过允许。 只宁芳怕害她名节,坚决不许她送自己用过的,新的就随便拿,倒让念葭心疼了半天。 只没想到薛东野为人居然如此仗义,就因为这些小小恩惠,竟敢抱着皇上的御猫,跟谭顺一起编了这么一番瞎话,为宁芳主仆开脱。 而念葭的舌头,也是他建议再烫一回的。 反正也是伤了,索性伤得重些,到时只管掉眼泪,等他再一出马,来个大逆转,保管皇上震怒。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而宁芳在刮目相看的同时,对他也生起几分结交之心。 粗中有细,且仗义胆大,又机敏善变,人虽粗俗了些,竟有几分不拘小节的豪侠之风。 念葭也挺感动的。 要说她对小炳子还存了几分结交之心,送的东西要更多更好些,他们师徒肯帮着宁家主仆也是利益相关。但薛东野真跟这件事没有半分关系,谁知他就甘冒风险的来帮忙了。 所以宁芳这会子发了话,念葭也不客气的从香茜的首饰盒里挑了几件值钱的金银首饰。 “他家里穷,姑娘若要谢他,不如拿这些实在。再准备两匹布,也好让他给家里人做几件新衣裳。” 宁芳自然同意,正说着话,福来居的冰糖肘子和酱鸭子热乎乎的送来了。送来之人,还是之前在大皇子府上见过的老太监郭让。 只不过,如今他的裤脚不再打着补丁,干巴巴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润的油光。在来到宁芳跟前时,这老太监脸上的笑容也不再那么客套而卑微,反多了几分真心的慈祥与柔和。 “……昨儿个公主说了那话,老奴本就想去买的,可想着一来天儿晚了,进出宫禁不便,二来恐姑娘们夜里吃着油腻了些容易积食,便自作主张,挪到今天了。为此,公主晚上回去,还把老奴一顿好说。为了赔罪,还逼着老奴自掏腰包,给您带了两罐董姑娘家的小咸菜。姑娘别看这个没福来居那么出名,但是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从前公主苦夏,总要她家的小咸菜才吃得下饭。如今这大过节的,人家还没开张呢。是老奴厚着脸皮,硬跑到人家家里才强买来的。” 宁芳心知,这咸菜定是郭让的主意,却打着公主的旗号,想卖她个好,便也不点破。令念葭收了两小坛子腌菜,笑道。 “正好这大过年的大鱼大肉吃多了腻得慌,倒是公主想着我了,只是辛苦公公了。快坐,上茶!” 郭让见她尊重自己,心中欢喜。只他再怎么得势,毕竟是个奴才,不好跟如今在宫中有正经名份的宁书女平起平坐,便只在炕边的小马札上坐下,从念葭手上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絮絮说起闲话。 “如今我们公主也是忙得很,三不五时就给皇上召去伴驾,府里人手有些不够。我便跟公主说,要不也多挑几个人回来?可公主却是不愿。说人皆有喜新厌旧之心,万一新来的太好,把咱们这些老家伙比下去可怎么办?况且我们又是不灵光的。到时若我和阿织偷偷躲屋里哭,岂不怨她负心薄幸哎哟哟!您听听,老奴虽没读过书,可这成语是这么用的么?” 宁芳微笑,“你们公主是个念旧情的人。” 郭让故意这么说,想告诉她的无非是这个。 换句话说,宁芳帮过庆平公主,她一定会记着这份旧情。大家就算不好在表面上来往得太密切,也是可以私下里做守望相助的好朋友哒! 再说昨儿庆平公主帮了宁芳,程岳就肯帮她出主意了。如今初回京城上流圈子,急需帮手的庆平公主,也不介意往宁芳这里再多释放些善意。 于是郭让在表明了自家主子的善意后,便也给宁芳还来个小小八卦,“方才老奴进宫时,恰好瞧见香茜给人拖出去。要说还是姑娘心善,她那样害你,你还肯让文鸳姑姑给她送了些东西。” 咦? 宁芳一怔,她昨儿不是跟文鸳姑姑说清楚了吗?怎么文鸳姑姑还是打着她的名号去当圣母了? 第340章淑妃 郭让却不觉得她圣母,反觉得宁芳心地仁厚极了。 不管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反正是打着宁芳的旗号,这善行就必须安在她身上。 “恕老奴说句不敬的话,香茜再怎么有错,毕竟也在宫里服侍了三十年。便是条看家狗,也该施舍几个。否则,倒不如给她一个了断,何必赶出去活受罪?到底还是姑娘仁厚,肯给她那些东西,往后虽不至于过得多好,好歹不至于饿死了吧?老奴看香茜也知道错了,我进来那会子,亲眼见着她跪在宫门口,捧着文鸳姑姑的手直哭呢!” 说这话时,郭让是很有些唇亡齿寒的。 看着他的模样,宁芳忽地就懂了,为何文鸳姑姑要打着她的旗号做好事了。 虽说她列举了香茜的种种不该,但在宫人眼里,香茜已经败了,就是弱者。而人本能的,都是会同情弱者的。 这个时候,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宁芳这个受害者不必怕受牵连。可以大方的让文鸳姑姑送去一番心意,旁人不会觉得宁芳滥好心,只会觉得她心善厚道。 那么,在一些跟宁芳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宫人心中,她就是个可以结交示好的对象了。 或许一时之间宁芳体会不到,但日后若遇上事儿,说不定就有人如薛东野一般站出来,还她一个福报。 可是,宁芳是真不想要文鸳姑姑这样替她示好。 她虽然想为家族结一门好亲,却还没做好准备要加入这场争斗。她怕自己做不来,反而给家里惹祸。可好多事,不是等她准备好了才会发生的。 就在郭公公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有太监急急跑来传话。 “淑妃娘娘传宁书女去群玉殿制灯谜,快收拾笔墨过来!” 郭让听着就是一愣,他是宫中老人了,自然知道尚宫局一般年前就会准备好元宵节要用的灯谜。今儿可是元宵正日,淑妃娘娘叫一个新来的小书女去制的什么灯谜? 可自孝恭皇后过世后,淑妃娘娘就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后妃了,她的传召,宁芳能不去么? 郭让眼珠子一转,便隐晦的提点了句,“既是谢娘娘传召,老奴不敢耽误,这便告退了。” 谢?淑妃娘娘姓谢? 宁芳顿时了悟,知道没好事。眼看郭让要走,赶紧喊了声,“且慢!” 然后动作迅速的将自己大清早抄的两卷佛经拿了过来,“既然公公来了,便烦你把这佛经带一卷给公主吧,她昨儿说了要的。” 至于多的那一卷,还用问吗? 全宫里都知道宁书女巴结皇上,主动请缨要抄经书了。 郭让笑接了佛经,“多谢,那老奴去了。” 宁芳又令小宫女去给文鸳报了一声,她是繁英殿的掌事姑姑,说一声并不为过。这才收拾了纸笔,大大方方随着那小太监走了。 群玉殿。 涂姑姑躲在大红柱子后面,眼见一身青衣的宁芳进了大殿,眼中才露出几分怨毒之意。 她倒不是替香茜心疼,虽说二人有几十年的交情,却又不是甚么生死之交。涂姑姑怨恨的原因在于,香茜倒了,她就少了一把可以挑拔利用的刀。 还有一件宁芳不知道的事是,她爹开始摸查桃县的果园,让涂姑姑的兄弟,涂恭开始有了危机感。 他总觉得这位宁大人跟之前的县令都不太一样,太精明也太不好糊弄了。 所以,涂恭才想让涂姑姑设法陷害宁芳,然后再施恩于她,或是捏着她的什么把柄,好要胁宁怀璧。 可涂姑姑如今觉得,宁芳就跟她那个爹一样不太好对付,所以不如想法惩治她好了。 若她出了事,等于让宁家后院起火,宁怀璧担心女儿,肯定也就无心政事。 所以就在方才,涂姑姑便装作无意,把永泰帝似乎还挺喜欢宁书女的话传到了群玉殿。 淑妃娘娘素来多疑又善妒,这会子肯定就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这不就把宁芳召来了? 涂姑姑阴恻恻的一笑,躲着瞧热闹了。 其实宁芳在进入群玉殿时,便感觉到有人在暗中,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她,可又不好四处张望,只是心中奇怪。如果是淑妃想对她不利,已经把她召来了,完全没必要还躲在暗中观察。 这个人如果不是淑妃这边的,又会是谁?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宁书女?”香暧的大殿里,一个韶华犹存的中年女子歪在高高的贵妃榻上,斜着眼打量。 榻边,一个小宫女正跪在地上,给她细细的修那寸许长的指甲。虽然冬天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但跪得久了,两个膝盖还是一样会疼。 但淑妃是不管这些的,她素性爱美,于衣裳饰物无一不精致讲究。 尤其今天过节,在傍晚的宫宴开始之前,务必得把她从头发丝到脚底板的每一寸地方都修饰得美丽无暇,好让她光彩照人的出现在皇上面前。 而她在看见宁芳的第一眼起,就极不喜欢这个女孩。 太年轻了。 那脸蛋嫩得象水豆腐,仿佛稍用力就能掐出水来, 便是脸上只薄蒲的施着一层脂粉,也比她的浓妆华服要胜出千万倍,便跟那几个新来的小美人一样叫人生气! 因为她们拥有的,是淑妃娘娘早已逝去,并用无数的金银权势也无法追回的青春。 再想想宁家还做了一件大大得罪她的事,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所以在宁芳还没有开口回话的时候,她就先将她定了罪。 “怪道才进宫就惹出许多事来,是不是仗着生得略有几分姿色,就忘了本份?” 那凌厉的尾音,惊得给她修指甲的小宫女浑身一颤,好玄下了重手。原以为那小书女宁要痛哭求饶了,没想到她镇定的道。 “原来娘娘唤臣女过来不是为了制灯谜么?那便是小太监传话有误了。若娘娘觉得臣女有何不妥之处,可将文鸳姑姑一并唤来教训,回头臣女也好领罚。”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驳本宫的话!”淑妃娘娘凤目怒睁,呼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抢过小宫女手上矬指甲的小刀,便朝着宁芳那张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小脸蛋上划去。 小宫女吓傻了。 而宁芳头轻轻一偏,躲过那把矬刀,抬起那双清澈透亮的眼。 “娘娘是生病了么?奇怪,怎么听不懂我说话了?诸位公公姐姐,我没有反驳娘娘的话吧?若是娘娘想要教训臣女,自然要通过繁英殿的掌事姑姑啊。臣女又不是宫女,怎好在群玉殿受罚?这是群玉殿,不是坤宁宫吧?” “你!”淑妃娘娘这回真是气着了,人都站了起来。 而她宫里的宫女太监已经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连气都不敢出一声。但也有那胆大的,在心中给宁芳叫好。 真是有种啊! 不愧在皇上面前都能露脸的人,宁芳的态度当然不能说恭顺,但她抓住了最大的一个漏洞。 她是臣女,不是宫女。 按宫规,除了皇上皇后和太上皇和皇太后,这宫里确实没有妃子可以随意处置一个臣女的。 就算淑妃娘娘实际掌管后宫多年,大家已经习惯了把群玉宫当成皇后的坤宁宫。可只要有人提出来,淑妃还真不能把宁芳怎么办。 否则,就是她逾矩了。 但今日宁芳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了淑妃娘娘脸面,她岂肯甘休? “那便去把司礼监的大太监范维叫来!”淑妃往前两步,望着宁芳眯眼冷笑道,“他可是管着你文鸳姑姑的大太监,可能做主罚你?” 没想到宁芳竟然还有胆子回话。 “自然。范公公执掌司礼监,管着繁英殿,臣女也要受其约束。如果他说臣女有错,臣女自然应该领罚。” “好!”淑妃娘娘重又坐下,“本宫就等着看看,一个臣女无故冲撞妃嫔,该当何罪!” 宁芳闭嘴,什么话都不说了。 因为跟个显然不准备讲理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范维来得很快。 这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太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来之前已经听说了淑妃娘娘难为宁芳之事,可他是淑妃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不管怎么说,他都得站在淑妃娘娘这边。 所以一进来,略听淑妃娘娘说了两句便道,“宁书女冒犯淑妃娘娘,论理,该杖责二十,如不服管教,不知悔改,当再加倍。” 淑妃娘娘终于笑了,“那宁书女,你可知错?” 宁芳道,“回娘娘的话,臣女确实不知错在何处,不过若范公公觉得臣有错,那臣女就受罚好了。只是请问范公公,您是要带我回司礼监受刑,还是回繁英殿受刑?” “就在这里打!”淑妃娘娘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矜持,终于暴怒了。 第341章求救 御书房。 今儿元宵佳节,就是一向勤奋的永泰帝也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所以难得的没有处理公文,而是兴致颇高的画起了画。 他画的是个美人儿,一个十分年轻的美人儿。 衣袂翻飞,身姿窈窕。 可当永泰帝想给这美人画脸时,却忽地发现有几分想不起来了。努力的回忆了半天,那记忆里似乎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眉眼,竟象糊了水的纸一般,越想越模糊。 犹豫间落笔,画出的美人脸,甜笑的唇角颇象宁芳,温婉的眉眼却似亲近受宠的王美人,那娴静的神态,却有两分宁萱的影子。 这究竟是个谁,始作俑者也有些说不上来了。 “皇上好兴致,竟在作画么?呀!”王美人笑吟吟亲自提着一只小冰灯进来。在看见桌上的画时,先是一喜,转而一顿,“这画的……是宫中的哪位姐妹?” 永泰帝搁下画笔,刮刮她的鼻子,“这都看不出来?画的可不是你这位小美人么?” 王美人羞涩低头,掩去眼中那抹不以为然。 真当她傻么? 那女子只是有几分象她而已,看那衣饰打扮,分明便不是她。不过她也不会傻到去追问就是了,只提着冰灯献宝。 “今儿灯节,只可惜臣妾有孕在身,晚上不能陪皇上去观灯了。便做了盏家乡的小冰灯,送给皇上赏玩,您看可还如意?” 永泰帝一把年纪,早过了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的年纪,不过他很喜欢被人,尤其是被年轻女子讨好的感觉,于是瞧着那碗大的并蒂莲花灯,还是笑眯眯的夸了王美人。 “心思怪巧的。只是你都有了身子,怎不知爱惜自己?还碰这些寒凉之物,若有个好歹,朕可是会生气的。” 王美人道,“皇上放心,臣妾知道的。这是由我盯着,教宫里的小太监做的。只他们太笨了些,做了十几个,才这一个能见人。好在我那宫室临着湖,取冰倒是容易。” 她说者无心,皇上却以为她是对居处不满了。想想她有了身孕,换个好地方也无妨,便道,“你那地方夏天倒是凉爽,只冬天便有些寒凉了。不如搬到群玉殿去,那里暖和。朕让淑妃给你腾个偏殿,况且有她照应着,你要什么也诸事便利些。” 可王美人听了却面色一僵。 阖宫中谁不知淑妃最是善妒?她进宫虽时日不长,可淑妃给的小鞋都已经穿过两三回了。搬到她眼皮子底下,那不是自个儿往虎口里送么? 忙笑着推辞,“皇上恩典臣妾明白,只淑妃娘娘掌管宫务,镇日操劳,怎好让她为臣妾分心?横竖臣妾生产是在夏天里,难道这会子折腾过去,等到天热起来,又搬回来?不必麻烦了。” 永泰帝却只觉得搬家这点小事,可比不上他的龙嗣要紧。才想坚持,连材捧了卷经书送进来。 “回皇上,这是庆平公主那边的公公送来的,说是宁书女抄的佛经。” 王美人一来,他就识趣的退到门口守着了。这会子看王美人不想搬家,他就正好借着手上经书,来替她解围了。 所以连材能在皇上身边一呆三十年,不光是会侍候皇上的。就这份善解人意的工夫,便替他在宫中结交了不少好人缘。 给这么一打岔,永泰帝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了。 兴致勃勃打开一看,却是一份《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永泰帝顿时哑然失笑。 字是好字,可这丫头是多着急表现,才抄了份最短的经书?全文才二百六十字,还不告诉她姐姐,偷偷送来,这小丫头也怪会献殷勤的。 不过被献殷勤的皇上还挺高兴的,“她怎么不自己送来,反让公主的人送来?” 高兴虽高兴,但该犯的疑心病,还是时时刻刻不忘发作。 郭让既然来了,怎不会把话圆好? 连材笑道,“皇上可是忘了,昨儿公主说要赏菜的,今早就遣人去办了。方才送去时,宁书女本要亲自送来,却被淑妃娘娘召去制灯谜,郭让就帮着走一趟了。” 永泰帝一听,就觉得这里头有事了。 淑妃什么时候要灯谜不好,偏赶着这会子要?还点名叫宁书女,那小丫头叫太监来送佛经,是想请他去撑腰吧? 不过这样英雄救美的事,皇上还是很乐意效劳的。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他看一眼王美人。 “也不知淑妃在乐什么呢,美人要不要与朕一道同去?” 王美人避那母老虎还来不及呢,怎肯去母老虎窝里凑这份热闹? “臣妾出来半天,也有些累了。这会子恕臣妾先行告退,便不陪皇上去了。” 也好。 皇上点头,王美人退下,他便带着人往群玉殿而来。 此时,群玉殿里,淑妃的怒气正在步步升级。 她只觉得面对宁芳,比她面对过的所有宫妃都要难缠。 她不断的发力,一拳又一拳,一次比一次用力,可宁芳总有办法轻飘飘的躲开,让她觉得自己象个疯婆子,不停的打在棉花上。 这种憋屈和无力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所以就算明知逾矩,淑妃娘娘也一定要在群玉宫,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狠狠的揍上宁芳一顿,否则怎消她心头之气? 亏得范维反应快,替她圆了一句,“娘娘奉命统率六宫,在宫中责罚一个书女倒也情有可原。既如此,便不必动用司礼监刑杖,只动用宫中刑杖便可。” 淑妃娘娘自然同意,宫中刑杖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刑杖更加粗重有力,但既然在她的宫中行刑,谁敢放水? 今日她必然不能打死宁芳,但打掉她半条命,或是打得她过几天一命呜呼,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眼看宁芳进去没多久,淑妃娘娘的狗腿子范维就赶了来,没多时,又有太监扛着行刑的长凳和棍子过来,躲在殿外偷瞧的涂姑姑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都动了刑杖,可见宁芳得罪淑妃娘娘不轻,最好一回打死了,也算是替自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可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动静,却一直没听见宁芳在里面哭喊求饶。 难道那丫头是被人拿麻仁堵着嘴了?还是已经伤了舌头? 涂姑姑探头探脑的还想往里多瞧几眼,忽地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啊! 那里头宁芳没叫,这头倒是涂姑姑先尖叫出声,惊动了人。 再看清那个拍她之人,涂姑姑是又羞又恼,“文鸳你不说话,站我背后干什么?” 文鸳淡淡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涂姑姑今儿怎么闲着,在这群玉殿门前站起岗来了?” “谁说我站岗来着?我,我不过是路过!这就要回去了,偏你多心!”她故作忿忿,掩饰自己的心虚。可随即却被文鸳又一句轻飘飘的话,惊到了那里。 “方才我去送香茜出宫,你猜,她都跟我说了什么?” 涂姑姑这回是真吓到了,就象她对香茜了解甚深,香茜同样对她也是知根知底。如果她真的在文鸳跟前说了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可文鸳再望着她笑了笑,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只微微福了一礼,“姑姑慢走,不送。” 贱婢! 涂姑姑心中恨极,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说出来也就是了。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最是可恶! 暗吸口气,让自己冷静冷静,涂姑姑也反驳了句,“方才听着里头似是你们繁英殿有人要挨打呢,姑姑不赶紧进去瞧瞧?” 文鸳却依旧不动声色,“繁英殿上上下下多少人,谁挨打都得我去瞧瞧么?姑姑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闲了。倒是我看姑姑似乎不怎么急着离开,既如此,便麻烦你把这些灯谜给宁书女送去,以备淑妃娘娘挑选,多谢。” 然后再屈膝略福一福,她,她竟是扬长而去了! 而涂姑姑捏着被她塞到手上的灯谜大全,心中忿恨之余,又生起莫明快意。 你要我进去看是不是?那我就进去看了!反正是看你手下的丫头如何挨打,她又什么可怕的? 涂姑姑捏着这本灯谜大全,当真气势汹汹的进了群玉殿。 但出乎涂姑姑意料之外的是,宁芳并没有被麻仁塞住嘴,也没有伤着舌头,她好似并不知道要挨打的是自己,无比乖顺和配合。 甚至都不等淑妃娘娘下令,就主动趴上长凳躺平,并说,“臣女已准备好了。” 要说这样的人,别说涂姑姑,就是淑妃娘娘也是没有见过的。 倒是范维,背上开始渗出层层冷汗。 他不象淑妃,高高在上惯了,就算再怎么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也不觉得那团棉花敢反扑自己。 可范维却是觉得,宁芳方才在说话时,曾看了他一眼。 他形容不出那一眼的感觉是什么,但他知道,若有机会给宁芳翻身,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就算淑妃没有想着要把宁芳当场打死,范维却动起心思。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暗暗给行刑的太监递个眼色,他觉得,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宁芳再有机会活着走出群玉殿。 第342章有病 啪! 杖刑的声音如约响起,并不响亮,但异常沉闷。 除了不晓事的小宫女小太监,在宫中有些年头的人都打了个寒噤。因为他们都听得出,这样的板子才是会要人命的。 宁书女,真是可惜了。 涂姑姑却只觉得心头痛快无比,恨不得亲自上前,打死了事! 眼看板子再次高高举起,忽地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淑妃娘娘顿时瞪起了眼珠子,尤其在看到来人的太监服饰时,更加凌厉的道,“本宫看今日到底是谁敢替她求情,给我狠狠的打!” “淑妃好大的威风啊,竟连朕的面子也不给了?” 咣啷一声,执刑太监手上的刑杖直接惊掉了。 一大群人扑通跪下,“皇,皇上万安!” 随即,是宫女太监们整齐的跪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因为错愕,愣在那里的淑妃犹自站着发呆,便显得格外的突兀和失礼。 “皇,皇上您,您怎么来了?” 淑妃万万没想到,永泰帝会突然出现。她这才注意到,刚刚说话的那个太监,不正是皇上身边最为信重的连材么? 自己怎么早没看清他的脸?否则也不至于闯下大祸。 但让她最着急的还不是此刻忤逆了皇上,而是她现在还没有认真的梳妆打扮,实在不怎么漂亮,然后在心慌意乱之下,淑妃又说错了第三句话。 “请允许臣妾先回宫梳妆,回头再来侍奉皇上。” 永泰帝直接给气笑了。 从前见淑妃还算知礼,可今日一见,才知她有多么的跋扈。 怪不得之前他想让新近有孕的王美人搬来最暖和的群玉殿偏殿来住,可王美人却百般找借口回绝。 她嘴上说淑妃忙于宫务,怕打扰了她,但其实是怕了她这性子吧? 要说永泰帝从前对淑妃也算宠爱,否则也不会给她掌宫之权。可今日先是见着淑妃几番失礼在先,又看见淑妃并未如何装扮的素脸,那眼角眉梢都刻着韶华逝去的皱纹及老态,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所以,淑妃还是极了解皇上的。 永泰帝就是这么个重视外表的俗气男人,当他觉得一个女人不够美貌时,曾经的恩情,也就随之开始崩塌了。 “朕若不来,还看不到这出好戏。你也不必去梳妆,横竖上了年纪,打不打扮都一样。” 如果前一句话听得淑妃还只是在心中警醒,后一句话简直是要了她的老命! 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爱逾性命,可皇上说什么了? 说她“上了年纪”,说她“打不打扮都一样?” 淑妃简直快疯了! 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直转,“皇上,臣妾,臣妾真的不美貌了么?可臣妾刚进宫,十五岁那年,您亲口跟臣妾说过,不管臣妾日后变成什么样,您都会一样宠爱……” “够了!”永泰帝觉得这女人实在是太不识趣了。 不赶紧认错,好好的说起年纪干什么?难道她要提醒自己,就算她老了,但比自己还是年轻得多? 屁话! 男人跟女人能一样么?永泰帝是坚决不服老的,尤其他还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不得不说,淑妃瞬间受的打击太大,无意间就触怒了皇上最不愿意被人碰到的老神经,所以说起话来,也愈发刻薄。 “朕看淑妃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连话也听不懂了?” 这话跟宁芳方才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刻听来诛心无比。 淑妃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皇上,皇上您怎么能这么对臣妾?方才这贱婢说臣妾有病,如今您不替臣妾做主,竟也这么说……这,这是要逼死臣妾么?皇上……” 听说宁芳跟自己说出一样的话,永泰帝却有一种奇妙的心有灵犀的得意。 他就知道,他跟淑妃这种老女人不是一伙的,而跟宁芳这种粉粉嫩嫩的小姑娘才是一伙的。再看淑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越发看不顺眼。 小姑娘哭哭那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一个大婶哭哭啼啼能看么?想想都叫人寒毛直竖。 “朕看你是不会去死的,倒是想致别人于死地吧?宁书女,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淑妃娘娘眼看皇上问都不问,便定了自己的罪,越发哭得大声了些,“皇上,您怎么听信一个外人,也不听臣妾的?明明是这贱婢顶撞臣妾在先,您不能光看着她年轻漂亮,就这么袒护……” “闭嘴!”永泰帝当真怒了。 他喜新厌旧怎么了?男人好色不是本能吗?他给了淑妃权力是想让她替自己打理后宫琐事,可不是让她当正经老婆,来管着自己的! “淑妃你逾矩了!” 这句话,终于让淑妃乱糟糟的脑子清醒了过来。再看皇上眼中毫不掩饰的怒意,她忽地如坠冰窟,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这世上唯一有资格管着皇上的人,是皇后。 可皇后在哪儿,她在地底下都埋多少年了! 再想想自己方才的话,淑妃脸都生生给自己吓黄了。 天啊,自己,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赶紧磕头谢罪,“皇上,是臣妾错了……臣妾只是一时慌了,并不是有心冒犯皇上的。求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 这才象句话。 而此时,连材替淑妃求情了,“请皇上明鉴,奴才看淑妃娘娘从前也不是这样不知礼数,是不是过年太忙了些,所以有些精神不济?” 淑妃这会子能有人求情便是好的,就如同抓住根救命稻草般,顿时点头道,“是是是,臣妾,臣妾最近也时常觉得有些恍惚,可能是累着了……” 然后,还趴在凳子上的宁芳也说话了,“回皇上,臣女也这么觉得。方才淑妃娘娘传臣女来,明明说是要制灯谜,可来了却又问臣女可知错在哪里?臣女实在糊涂,便答不知。娘娘便生了气,召了范公公来,便要打臣女。若不是有人挑拔,便是娘娘当真有些恍惚了,并不是有意针对臣女。对吧?” 这让淑妃怎么说? 只能咬着牙根认下来,“正是,正是如此。” 可永泰帝却觉得这么放过她,实在太轻松了。 没见小宁书女说话的时候,眼中还含着泪,还语带哽咽么?也不知这孩子挨了多少板子,已经疼成什么样了,居然还替淑妃求情,实在是太乖巧懂事,也太招人怜爱了。 比起旁边这位大婶,不知强上多少倍! 于是偏心眼的皇上便斥责起那位大婶,“今儿元宵佳节,朕就不信,你这群玉殿里连个灯谜都没有,还巴巴儿让人过来,你安的是什么心?” 淑妃心中真是滴血。 从前皇上都是看着她的美貌,这样维护自己,欺负别人,可如今倒过来,她才知这滋味有多难熬。 “臣妾今天之所以会召宁书女过来,本是,本是想见见亲戚的。皇上可还记得,臣妾有个妹妹,嫁了英王府的二公子?听说宁书女和英王府走得亲近,臣妾问问妹妹安好,才寻了个由头,把她召来……只不知怎地,一下子魔怔了,竟是发起脾气来……” 永泰帝挑眉。 这倒是个理由,怪不得淑妃会难为宁芳了。 淑妃那个妹妹,是嫡亲的,却也是当年由她亲自作主,嫁给程岭的。再然后,就听说这个妹妹多年无出,跟娘家彻底决裂了。 而这件事里面,皇上也有份参与的。 或者说,他才是主谋。 但淑妃知趣的没有再提及他什么事,所以皇上一下子又觉得她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看在她在这深宫中,从小姑娘熬成大婶的情份上,也给她留张脸吧。 所以永泰帝道,“来人,传太医入宫,给淑妃诊治一番。这些天你既精神不济,便在宫中静养。至于宫务……便交给德妃打理吧,再让宁嫔、敬嫔和庄嫔协理。嗯,文婕妤素来聪慧,也让她跟着打打下手。” 他已经看到淑妃的跋扈,便不想再把宫务交到一个女人手中。不如多分几个,让她们彼此制约,他这个当皇上的才好居中调停。 听他这么一安排,淑妃猜到了皇上的心意,当真是悔青了肠子。早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是吃饱了撑的么?要去招惹宁家那死丫头! 如今丢了宫务不说,还得看大夫,以太医院那帮墙头草的德性,恐怕自己没病也要给诊出毛病来,蹲在这群玉殿里“安心静养”吧? 这回淑妃猜得准也不准,因为随后太医前来诊治的时候,发现她是确实病了。 永泰帝有句话没说错,淑妃确实上了年纪,渐渐癸水断绝,正步入更年期,喜怒无常那是常事。 之前虽有端倪,但因她把持宫务,是以无人敢说。这会子皇上明显要夺她的权了,太医就照实说了。 淑妃一听,简直万念俱灰。 因为一旦太医诊治出她有了这个毛病,按规矩,那就再也不能承宠了。而不能承宠,光靠偶尔宫宴上见一面,还能有多少宠爱? 况且淑妃还无儿无女。 不是没有生养过,只是没有一个立得起来的,否则永泰帝也不会让她执掌宫务这么多年。但也因为如此,所以此时失宠,就显得极为可怕了。 如果有孩子,就算母妃失势,还能靠孩子在皇上面前争一争。可连孩子都没有,又人老珠黄的她,可怎么办呢? 第343章上元 淑妃如何追悔莫及暂且不提,这会子皇上既然确认了淑妃“有病”,那宁芳便是无辜的。 既是无辜挨了打,怎能不赔偿? 永泰帝金口一开,淑妃只得送上大笔珍玩绸缎,还得打肿脸道,“原就想赏宁书女的。” 皇上很满意,让宁芳回去静养的同时也道,“你抄来的佛经朕看到了,果然好字,该赏。不如等你好了,再来管朕讨要吧。” 忍着他那暧昧的眼神,宁芳谢了隆恩。 其实她只挨了一杖,能伤得多重?但此时偏要装作疼得起不来身的样子,还告了一小状。 “论理,臣女说这话,有公报私仇之嫌。可臣女既担当宫中女官之职,便有纠察宫中风纪之责。” 她话音才落,范维扑通跪下来,“皇上,奴才有错,奴才该罚!” 与其等人指名道姓,不如痛快站出来吧。他就知道,打不死宁芳,必惹后患! 这回不必永泰帝开口,太监总管连材便冷着脸发话了,“你身为司礼监总管,却不守规矩,只为逢迎主子,便肆意妄为,实在不配继续担当此职。皇上,不如打他二十大板,撵去皇陵守墓,替先帝尽孝吧。” 这个很好。 永泰帝点头应允,范维苦着脸领了。 若再争执下去,跟香茜似的,连财产都给清光,那往后的日子要不要过了?甚至,他还在心中暗暗感谢连材,要不是他先开了口,皇上罚他去做苦役怎么办?那还真不如守皇陵,好歹能落个安稳终老。 既然处罚完毕,那么也当曲终人散。 只有涂姑姑,还攥着那本灯谜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象个傻瓜。 她算是明白为何文鸳会打发她留下了,根本不是因为不忍心看宁芳受罚什么的,那贱婢一定是早知道宁芳根本不会有事! 恨恨的把灯谜扔在地上,还使劲的碾了几脚,涂姑姑愤怒之余,更加暗暗心惊。 今天的事,可以说是偶尔,但绝非单纯运气。 如果没有点特别的手段,宁家那丫头又不是国色天香,论身板还嫩得很,怎么就能勾着皇上跑来替她作主了? 还有文鸳,在宫中多年,老于世故的她又为何会看好宁家这丫头,甚至跑去施恩香茜,替宁芳树名声呢? 涂姑姑不信,一个在宫里见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会有这份好心肠,更何况文鸳从来不是这么多情的一个人。 那么在宁芳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要是宁芳如此强劲,日后待她成长起来,岂不会成为宁怀璧的一大助力?那她的兄弟,还怎么斗得过这位县大人? 涂姑姑浑身一阵激灵,竟是有几分怕了。 宫中无小事。 尤其还是这么大节下闹的一场,很快传遍了后宫。 然后宁书女挨了这一杖,却干翻了在宫中经营多年的淑妃娘娘,实在是惊掉了一地下巴。也在许多人心目中贴上了一个凶残标签,轻易再没人敢招惹,倒给宁芳暗中不知省了多少事。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当夜幕低垂,皇宫花灯的热闹场面自不必说,就是寻常大街上,都被装点得如天上人间一般。 “贤弟,你在看什么呢?莫非遇到哪个可心的姑娘?”一个披着暗茄色皮衣的年青文士,打趣着身边忽地焦急上前的那个少年。 虽然这少年比他小了好几岁,今年不过十六七,个子还矮了一头,可青年文士却丝毫没有摆年长者的架子,只是朋友间的调侃。 少年转过头来,那宛若女子般姣好的轶丽眉眼间,却似有冰霜凝结,在一圈灰白毛领的映衬下,更显生人勿近。 “兰兄说笑了,方才我似是看到我家恩师了。只一错眼,人便不见了。” 青年文士,兰廷茂讶道,“可是你曾提及,那位急公好义,救你于水火的宁恩师?” 少年点头,他便是当年宁怀璧在回乡途中救助过的谢云溪。 “正是,可恩师远在桐安任职,怎会出现在京城?大概是我眼睛花了吧。” 兰廷茂笑道,“这世上多有面貌相似之人,何况今儿这么多人,你一时眼花也在所难免。回头等你金榜提名,再回乡报喜,到时你恩师见了,必然欢喜。” 谢云溪既不谦虚,也不傲气,只淡淡道,“那就借兄台吉言了。” 尔后一笑,继续赏灯。 旁边百姓听着二人说话,无不羡慕。 看他们穿着儒服,头戴儒布,便知是今年恩科得中的举子,来京城参加春闱的。 虽说青年文士身上的皮裘只是寻常乡下财主的级别,而少年更是寒酸,身上那件棉袍只在领口镶了圈皮毛保暖。 但难得他二人这般年轻,一个才十六七,另一个也就二十出头。真可谓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且瞧着眉眼端正,必是正经寒门子弟,倒比那些富家纨绔子们更让人喜欢。 有那大胆些的小娘,已经眉目含情的悄悄取下绣帕荷包,想不着痕迹的扔到他们面前去。万一侥幸如戏文中所说,成就一段姻缘,岂不是交了大运? 可还没等她们出手,大街后头一阵喧哗,有富家子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而过。一路看着眉眼俏丽的大姑娘小媳妇便纵着马擦擦挨挨的靠过去,四处占便宜。 有个原先相中谢云溪的小娘一时不察,给人挤着摔了一跤,跌了一身泥,只觉又羞又愤,坐在地上便嘤嘤哭了起来。 偏那马上的富家子见她肌肤微丰,姿色寻常,还高声取笑。 “胖成这样,还敢在你我面前哭泣,美人哭是梨花带雨,你这是什么?梨子带雨!” 同行之人哈哈大笑,“别看梨子胖,剥开了白白嫩嫩,倒也香甜。横竖今儿撞上了,要不你就领回去。横竖吹了灯,都一样!” 那富家公子本就刻意显摆,闻言顿时扔了一把金钱在那小娘身上。 “听到没有?今儿算是便宜你了,拿着钱跟本公子走吧。睡一晚,这钱便是你的。要说睡个引凤阁的红姑娘也不过如此了,回头都够你置办嫁妆了!” 要说这一把金钱,约值二三十两银子,确实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办喜事的。可要是拿来买一个未婚少女的贞洁,却也实在太羞辱人了。 那小娘虽家境平平,却也是爹娘心头的宝贝。今儿约了邻居家女孩一起出来观灯,没想到却无端遭此调戏。见对方富贵,恐怕自家招惹不起,一时之间羞愤欲绝,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在此时,旁边伸出一双白净的手,将掉在地上的金钱一枚一枚捡拾起来,拿帕子包好,交到小娘手里,并将她稳稳的扶了起来。 “畜生乱吠,难道也要人去跟畜生相争么?快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和同伴归家去吧。钱财只当给你压惊,拿着没事。” 那小娘身陷绝境,不意得人搭救,哪怕只是一句暖心的话,也让她感激万分。待抬起朦胧泪眼,再看向这好心人,竟是之前自己中意的少年郎时,心中震动,更加难以言叙。 那富家子勃然怒道,“什么人敢在小爷面前捣乱?你可知道上一个得罪小爷的人,如今怎样了么?” 谢云溪把小娘轻轻推向她女伴那边,转身挡着路道,“我不知上一个得罪你的人怎样,但你可知道上一个得罪我的畜生怎样了?” 他忽地一笑,眉目之间极尽风流,却是伸出白玉般的手掌,比了一个杀的动作,“那恶狗被小爷设计套住,红烧吃了。” 富家子大怒,挥鞭便打了过去。 谢云溪抬袖去挡,身上棉袍却顿时给抽开了一条尺许长的口子,鞭尾还在他秀丽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鲜明的血痕。 兰廷茂大惊,他和谢云溪算是同乡,遇到这种情况,怎能不帮?赶紧站了出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当街打人呢?我们可不是寻常百姓,都是有功名的举人!见官都可以不拜的,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他满以为这些富家子只是看他们衣饰寻常才如此骄横无礼,谁知听了他这番话后,那些纨绔子弟们竟是笑得更加大声。 “听听,好大威风!举人老爷,那小的打了您,您要不要打回来?呸!” 突然一口唾沫,直接淬到了兰廷茂的脸上。 那富家子傲慢道,“你们不过才考中举人,就算考中进士又如何?能不能授个官还是未知数呢。就算授了官,还得熬多少年才能混一个世袭罔替?就算熬到了,可我娘是公主,小爷我生来就是侯府世子,如何就打不得你?” 说着话,他又是一鞭子抽向兰廷茂,还道,“有种你就去告啊,看京兆衙敢不敢收你这位举人老爷的状子!” 要说兰廷茂,在乡间也算是富家子弟,从小被丫鬟婆子捧着长大的,几时受过这种羞辱? 当下气得浑身直颤,直想和人拼命。 可谢云溪却拦着他道,“话说得没错!人家堂堂公主之子,侯府世子,当街打两个寒门举人算什么?就算是杀了你我,又能如何?你我虽说十年苦读,耗尽父母长辈心血,可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只怕比不上人家一根寒毛。横竖从来只听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曾管得到公主之子,侯府世子!” 这番话说得又尖又利,只听得围观百姓们怒火中烧,而富家公子们脸色微变。 百姓中已经有热血的操起一根扁担,挡在了他们面前。 “二位举人老爷别怕!他们若真敢伤了你们,小人愿意去官府作证,主持公道!咱们穷人家的孩子怎么啦?凭什么就活该给人欺负?就不信皇上老人家,会偏着你这种不肖儿孙!” “说得好!我们也愿意作证!咱们穷人家的孩子考中功名多不容易?怎能被人这样糟贱?你们若要打他们,就得从我们身上跨过去!” “老汉今年活了七十有二,按理见官都可以不拜。你们有种,就先打死老汉!” “老伯你退下!让我们来。看谁敢动手!” …… 无疑,谢云溪这番话,戳中了百姓们最不能被人触碰的底线。寒门唯一能与高门抗衡,或者晋级为高门的途径是什么? 是读书! 是科举! 是功名! 如果好好读书,考中功名还不能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那让天下百姓还有什么盼头?他们还为什么要节衣缩食,供儿孙读书,求一个光耀门楣? 富家子调戏小民女,只要不是自家姑娘,百姓看到多半是敢怒不敢言。有些心思狭隘的,说不定还要怪那小娘不该抛头露面,招惹是非。 但若是富家子当街殴打穷举子,便不是自家人,也极易激起百姓的愤慨,因为这侮辱了他们所有人心中向上的信念。 眼看这小举人三言两语竟挑唆得百姓大怒,隐隐有围殴之势,这帮富家子开始慌了。 第344章师妹 此时,忽地有辆华丽马车上前,车内人撩开车帘道,“表弟,你又胡闹了。仔细我回头告诉你母亲,让她揭了你的皮!”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车内贵公子一身紫貂大氅,华贵无比。且眉目风流,姿态清雅,可比这帮子半大纨绔赏心悦目多了。 那侯府世子一见了他,顿时卡壳了,“表,表哥?你怎么来了?” “若不是我从宫中离得早,能撞得见你?赶紧回去,少在外头惹事。你们这帮家伙也是,否则回头我就告诉公主,是你们唆使坏了世子!” 那帮年轻人都认得这贵公子,被他一训,皆都老实下来,过来行个礼,便一窝蜂的跑了。 这贵公子才下车给兰谢二人赔礼,“表弟年幼,冲撞了二位才子。若不嫌弃,可否上车,随我回府,请大夫前来医治?” 兰廷茂心中顿生好感,还礼道,“不必了。区区小伤,倒也无妨。” 贵公子又道,“谢兄台海涵,只看二位衣衫破烂,不如我送二位回去,赔你们一身衣裳,却是要的?” 兰廷茂看自己被抽破的衣袖,只觉这倒可以。 但一直没说话的谢云溪却冷冷道,“不必。兰兄,走吧。” 兰廷茂很是诧异,方才对着那作恶的侯府世子,他还肯骂上几句。怎么见到文质彬彬的贵公子,却连话也不想多说几句? 眼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嫌恶,可这贵公子明明才替他们解了围的。 那贵公子却不动气,反看着谢云溪的神色更加柔和了些。 “可见方才表弟把二位得罪狠了,我这做兄长的也不好多说。只望告之姓名住址,回头必亲自送份礼物来赔罪才是。” 这可太客气了,兰廷茂才想自我介绍一下。可谢云溪却摇头,依旧只有两个字,“不必。” 看他如此“任性”,那贵公子只好苦笑着无奈开口了。 “那也不好勉强,若二位日后有事要人相助,可来定国公府寻我。在下姓谢,单名一个耘字。” 定国公府之子,可是不比侯府世子差多少的存在。尤其此人还姓谢,当朝阁老不就有一位姓谢的? 不管兰廷茂多么惊讶,谢云溪已经扯着他的衣袖走开了。 而谢耘望着二人,主要是谢云溪的背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古怪笑意。 旁边有心腹小厮轻声问,“公子,要不要小的跟上?打听下详情?” 谢耘却只挑眉轻笑,风流眉眼中露出几分自负,“凡本公子想要的,还从没能跳出我的手掌心的。急什么?走吧。记得回府挑个美貌丫鬟给表公子送去,要肤白丰盈的。再跟他说,不过是个女人,何必在大街上闹得这样难看?就是想抢,也等到暗巷再下手不迟,下回再不要这样招人现眼了。” 小厮点头。 果然连夜就挑了个清纯干净的小丫鬟给人送去,至于这小丫鬟要掉进怎样的火坑,就无人过问了。 而此时,刚离开的兰廷茂还不解的问,“谢贤弟,你方才怎对人那样态度?说来你也姓谢,名字也相似,说不定还是同族呢!” 谢云溪道,“我家没落,可攀不起这样的高门大户。若兰兄你有意结交,自可前去。只你我结交一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那位谢公子,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不必多想,只看他表弟如何行事便罢。” 旁人看不出谢耘的心思,可自小因为容貌轶丽,备受骚扰的谢云溪却是懂的。他们这一族因在南方临海定居,地方上多有契兄契弟,龙阳断袖之事。 谢云溪不管别人如何,只烦透了有些人看他貌似女子,便以为他是同道中人,简直烦不胜烦。 若遇到爽快人,直接拒绝倒也无事。最恶心的就是谢耘这种装得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 他这个表哥若真是好的,怎不抓着表弟回去,严厉教训,反而高抬低放,摆明见犯了众怒,才不得不出来做个花花架子,送个顺水人情。 还想以此诱他感激?简直愚不可及! 兰廷茂看他神色极其厌恶,不好多劝,只道一声知道了,便不再多提。只抱怨倒霉,好端端毁了件衣服。 谢云溪道,“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赔你就是。” 兰廷茂道,“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我是这个意思么?” 才说着,就听身后有人喊着公子公子,竟是之前谢云溪帮助过的小娘,扯着女伴飞奔而来。 谢云溪奇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家?万一那恶少没走,或是留人埋伏,抓了你去可怎么办?” 小娘咬着唇,眼中含泪,“我,我担心公子为救我有事,所以一直不敢远离……对了,这钱,这钱要不就给你们买件新衣裳吧。” 谢云溪再看这小娘眼中的单纯与善良,叹了口气,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给她听。 “钱就算了,我们是读书人,不能这样收人钱财,否则会给人笑话。但这会子你们既等着了,我们便送你们一程吧。你们俩在前头带路,兰兄,辛苦你与我走一趟了。” 兰廷茂笑道,“无妨。” 虽然这两个女孩姿色并不如何出众,但他也不介意做一回君子。 幸而那小娘住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她们所住的巷口,都看得到她们家里的灯火了。 看谢兰二人在巷口就住了脚,那小娘鼓足勇气,拿出一直揣在怀里的荷包,红着脸递到谢云溪面前。 “今日之恩,无以为报,妾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可谢云溪却摇头道,“我帮你无非是路见不平,女孩子家心意珍贵,应该送给更懂得珍惜的人。” 然后他扯着兰廷茂,头也不回的先走了,倒是兰廷茂不忍,回头见那小娘泫然欲涕,劝道,“不过一个荷包,你收便收了,何必这样绝情?” 谢云溪却道,“我若多情,给她心中留下念想,除了徒添一段心事,又有何益?兰兄你我皆是有姐妹的人,你说若她们遇到这事,你是希望别人多情,还是绝情?” 兰廷茂方才叹道,“贤弟你明明小我好几岁,却总觉得你比我老成得多。” 谢云溪一笑,“我倒羡慕兰兄父母双全,家族和睦。” 只有苦难才叫人成长,只有幸福的人才有权力天真。 夜里回了客栈,谢云溪从妹妹亲手做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虽然很旧,但保存完好的小沙包,心中一片柔软。 当年从恩师手中接过这小沙包时,他原是没多想的。 只那一年冬天,特别特别的冷。懂事的妹妹因想替他挣几个笔墨钱,便偷偷跟着别家大人,顶着刺骨的寒风,跑到山上去挖冬笋。结果没几天就发起高烧,非得要人参吊命。 可他在嫡母家里苦苦跪求了半日,也只得了几支早霉烂的参须。不得已,他才拆开了恩师留给他的小沙包,取出里面的金银锞子,好歹把妹妹救了回来。 轻轻抚过沙包角上绣的那个小小芳字,谢云溪嘴角微翘。 这是恩师的女儿,他的小师妹呢! 想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稚拙的给远行的父亲做了个小沙包藏钱,还绣上自己的名字,都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要是这回自己能侥幸高中,就有脸去一趟江南,见见恩师,还有这个叫芳儿的小师妹了。 这么多年,小师妹也该长大了吧?那一定是个更加可爱的女孩儿了。 谢云溪憧憬着与恩师师妹一家相会的场景,却万万想不到,此刻他的恩师一家就在跟他只隔了三条街的英国公府里。 之前他在街上并没有眼花,他看到的那个极似他恩师的人,就是宁怀璧。 “什么?芳儿在宫里挨打了?” 因临时得到消息,匆匆带着家人从花灯会上赶回来的宁怀璧此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宫里看个究竟。 给程岳带回来的宁萱,揭开斗篷上的风帽,急道,“二妹妹就是怕你们担心,才一定要我出宫说个清楚。她是挨了打,可就一板子。真的,我也怕她骗我,亲眼给她验了伤的。文鸳姑姑请了医女来给她看过,真没什么要紧的。只为了装得严重些,她得在床上多躺几天,明儿只怕是不能回家了。这是她的信,二叔你瞧,我不骗人的。” 宁怀璧忙着看信,只见女儿笔力有劲,确实不似受了重伤的模样。 可夏珍珍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就算只有一板子,那也不是不疼的。” 宁萱听着心头一酸,这才是亲娘呢。就一板子也受不了,可她自己的亲娘呢? 忽地肩上一暖,是宁四娘伸手把她揽住了,“好孩子,是家里没本事,让你们在宫里受委屈了。” 宁萱心中一热,她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好在,她也是有人疼的。 而谢二夫人已经怒道,“我就知道沾上那边姓谢的,就没一件好事!还打着我的招牌哄人,若是二丫头有个好歹,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说着,也气哭了起来。孟大夫人忙道,“这不关你的事,芳姐儿心里明白得很,否则也不会让萱儿专门还给你带话了。” 听到这里,宁怀璧不得不插了一句,“芳儿如此行事,会不会给府上招祸?若定国公府发难,倒不好办了。” 第345章指点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据说淑妃娘娘的母家,也是谢二夫人的娘家,定国公府便是源于这个“旧时王谢”里的谢家。但时日既久,又经逢战乱,难以考证,但如今这个谢家确也是累世的簪缨世族。 须知如今的定国公,谢府的当家老爷子,可是内阁响当当的第二号人物,次辅大人兼执掌吏部的谢应台! 虽说永泰帝夺了淑妃的权,未必只是因为宁芳的缘故,但毕竟事情的起因在她身上。若定国公府因此记恨宁芳,并把账算到英王府头上可怎么办? 宁怀璧倒不怕人家来找他麻烦,因为以谢老大人的实力要来碾死他,绝对就跟大象碾死一只小蚂蚁似的轻松。 既然怕也没用,那就不必怕了。 所以,他只担心英王府。 可程岳却不甚担心,反淡淡来了一句,“今日宫宴上,皇上似有意为公主择婿,谢家谢绝了。” 当时不过是永泰帝向谢应台赞了一句,说谢家子弟看着倒是人物出众。 可谢应台立即谦虚的说,他家子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若要看年轻俊彦,还得等到春闱时分。 大人物说话从来不会那么直白,皇上这一小小试探,顿时就明白了,谢应台大概不愿意拿自家子弟来尚主。 因为驸马虽然尊贵,却是入不了朝政中心的。 而皇上虽然一言九鼎,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他这是要嫁女儿,并不是娶媳妇,所以还得图个你情我愿。谢家若实在不愿,他也不好勉强。 但是因为谢家的拒绝,以永泰帝的个性,肯定在短期内对谢家没什么好感,所以因此打压淑妃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相应的,谢家也不敢轻易出手,替淑妃报仇了。 宁怀璧才安下心,却听谢二夫人又性烈道,“那三郎你们倒不妨给他家多挖几个坑,先下手为强!” 宁怀璧微哽。 这位还当真是女生外向,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他也不知谢家到底做过什么,把谢二夫人逼到这般境地,便也不好相劝。 但程岳似乎觉得挺有道理,告诉宁怀璧一事。 “定国公府在桃县也有一个果园,还掌控着商贩们进京的购货凭证。” 宁怀璧眼神一眯,这就是桃县除了皇庄管事外,另一大顽症了。 欺行霸市,以次充好。 桃县的果子好,但江南的桃子也不差。 宁怀璧记得,金陵一斤刚上市的鲜桃,最贵才卖到二十文钱一斤,但桃县的桃子却要贵上三倍,足足要六十几文! 而且不允许挑拣,都是成筐售卖。靠着筐边,多放置着好桃那一面,但转过来,却极有可能都是烂的。更有甚者,在里头塞着半筐桃叶。或者在桃子产量低时,拿别处的小毛桃冒充本地的桃子,又酸又涩,极其难吃。 想讲理?那是没门儿! 因为桃县的生意并非愿者上钩,而是强行摊派下去的。 比如有外地商贩想进京做生意,就必须先到桃县去买上几筐桃,取得一个购货凭证,才能拿着这张凭证,带着自己的货物进城贩售。 而这个政策,便是谢应台当年在户部任职时,亲自制定的。他说目的是为了保护京郊百姓的利益,进而维护京城安稳。 但实际呢? 以张书吏家举例来说,他家种的几棵桃树挂果想卖了,除非卖给果园,否则为了“规范市场”,便不准在本地售卖。 但若是卖给果园,每斤收购价只有区区十来文,还得是完好无损的干净鲜桃,根本赚不到几个钱。 若想自行拿到京城或别处去卖,则一次不得多于三十斤。可这样私人贩售,加树叶以次充好什么的都不可能,全得由人挑拣。 而且也不可能卖不到六十文一斤的高价,正常就是三十文左右,品相好的偶尔能卖到四十文,已是极致,跟金陵物价基本持平。 而为了这样的私下售卖,他们还得搭上许多成本。 还是以张书吏为例,他儿子张满仓过年时来给宁怀璧拜过年,很健壮的小伙子,一次可以轻松扛起一百多斤的米袋。 可每次只能提着三十斤桃子进京去卖,遇上丰年,想把家中几棵桃树挂的果子卖完,至少得跑上十几趟。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就算水囊干粮都可以自带,可光这样跑上十几趟,鞋子便得磨破两三双。况且我们这儿桃子个大,三十斤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卖完。为了这么一点子事,就得搭上一整天的工夫来来回回的跑,进出还得给城门口的军爷打点交钱。辛苦一年,也就赚个七八两银子。可不是折腾人么?” 所以,宁怀璧调查了许久,也不知道谢阁老这个所谓保护百姓利益,到底是怎么保护的。反倒是便宜了这些皇庄管事们,轻轻松松就吃得脑满肠肥。 而作为制定这一政策的谢老大人,在为京郊百姓“谋福利”的同时,也为自家谋到了一桩好差事。 谢家在桃县的果园虽不大,却掌控着那张小小的购货凭证。 各个果园要从他家拿凭证的话,总得交些辛苦钱。这笔钱有多少,宁怀璧不知道。 但程岳却知道这位谢阁老性好风雅,爱收集古籍古董。据说他家还专门建了个藏古阁,这十几年来,可是又新添了数个书架。 不过谢家如此行事,虽说保障了桃县那些皇庄管事们的权益,但也不是没得罪人。好比永宁长公主,便是不好明说,但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凭什么她这样的主子担了恶名,却让一帮子奴才们大赚特赚? 只不过因谢应台还在内阁,颇有实权,不敢轻易得罪罢了。 但若有机会断了谢家及那些管事们的财路,相信这些人也不会介意来顺手推一把舟。 所以程岳一番指点,宁怀璧便明白了。 与其被动等着谢家因淑妃之事打击报复,倒不如先想办法在果园事上作文章,让谢家后院起火。 知他是个明白人,程岳也不多说。看天色已晚,便要送出来报信的宁萱回宫了。 家里也没什么能带给她们的,只好多塞些钱。 可宁萱却不肯要了,“我们在宫里吃喝都有,实在是花用不了这些。之前家里给的许多都没用完,若有余钱不妨用到别处吧。这也是二妹妹的意思,若我们没有,自会跟家里张嘴。” 看她坚持不要,也就算了。 倒是春姨娘,因为今儿过节,也把她叫来了王府,见状非要宁萱把钱收下。 “你难得回来一趟,难道没钱用了,咱们还能送进宫里去?总归是自家的钱,快接下吧!” 这么一说,旁人倒不好说什么了。 可宁萱只觉得,这话说得也太不懂事了。 什么叫自家的钱?她爹自重新授官,有给家里交一文钱俸禄么?这明明都是二叔一家贴补她们的钱。 可家里心疼她们,愿意给钱她们,就能心安理得的拿着么? 宁怀璧刚刚入京,还到那么个棘手的地方当官,哪样开销不得要钱?没看今日虽是元宵,可宁四娘夏珍珍一家子穿的都还是从老家带来的衣裳? 这只怕还是要来英王府做客才换上的,不知她们在家中是怎样省俭呢! 可到底春姨娘是她生母,宁萱也不好说得太重,只道,“你们不方便进宫,难道我们就不会管人借的么?别说二妹妹了,便是我,想找吴太妃借几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手上银钱多了,还提心吊胆的怕被人偷。” 她微一行礼,然后坚决不拿钱,便果断告辞了。 反倒是宁芸道,“大姐姐且在前头等一等!” 她扯着宁茵匆匆跑回房,又在宁萱出二门前赶上来,送上两双手套。 “这是我和四妹妹学着做给你们的棉手套,你和二姐姐在宫里当差,时常抄写,手必是冷的。这手套虽不好看,但戴着却能暖和些,且开着口儿,不影响写字儿。原打算明儿给你们,这会子我做的这个给你,茵妹妹做的,你就带给二姐姐吧。” 宁茵很惭愧,“三姐姐原还想给你绣朵萱草的,只因我还不大会绣花,所以她连花也没绣。” 宁萱却是感动之极,接过两双厚实的棉手套,摸着她的小脸道,“这已经很好了。等茵儿明年学好了,再给大姐姐做双有绣花的吧!” 在宁茵的答应里,宁萱紧紧捂着妹妹们做的手套,回宫了。 只春姨娘心中委屈又憋闷,为什么她明明是为了女儿好,女儿却不领情呢?自从进宫,宁萱就似变了许多,都不跟她亲近了。 偏偏回房路上,辛姨娘还来挑拨离间,“这倒当真是姐妹情深啊,只是不知道把姐姐你放在哪儿了。” 春姨娘听得难受,扭头就走,想去找奕秋说说,谁知奕秋也不理她。 “芸姐儿今晚在外头看灯跑了半天,我得给她备些热水泡脚驱寒解乏,姐姐有话,明儿再说吧。” 春姨娘只得又走了。 随后辛姨娘又来搭了话,无人可诉的她,便将自己委屈说了。 辛姨娘听了只是嗤笑,“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想想如今大姐儿在宫中,唯一能说话的是人谁,便知她为何如此了。” 春姨娘更不解了,“若是二姐儿,我又没得罪她,她何苦如此?” 辛姨娘道,“你是没得罪她,可若是离间了你和大姐儿,让大姐儿觉得只有她二婶和二妹妹才是好人,她在宫中能不为了二姐儿拼命?否则二姐儿又伤得不重,何以二姐儿只说一声,大姐儿便会巴巴儿的赶出宫来,替她跑腿?哼,这妹妹居然支使起姐姐来,二姐儿当真学得好礼法!” 人总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错误。 难得找到借口开脱的春姨娘就算明知不妥,还是渐渐信了辛姨娘的话。反觉得宁芳一家都不是好人,在心中便存了怨怼。 第346章相看 元宵一过,天子就要开笔了。而各地大大小小的衙门也将重新开印,开始处理公务。这其中最重要的除了春耕,便是春闱。 因为今年的春闱是去年加了恩科开考的,而前年已经考过一次,所以比起之前等了三年的举子,今年的人—— 还要更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想着前年已经把最出色的那拔人考走了,都想来今年撞个大运,所以报名的人自然更多!” 看奉命带她们出宫的素瑾姑姑,撩开车帘看着那些已经参加完会试的庞大举子们略显疑惑,闵双桃快言快语的替她解了惑。 又望着闷坐在旁的宁芳,意味深长道,“所以真正聪明人才会知道,那冷灶烧的人多了,便也成热灶了。” 只是很快,她又自己没话找话,圆了一句,“等到回头殿试的名单下来,不知又有多少举子要‘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了。’” 素瑾姑姑听得也笑了。 她能在尚宫局掌管事务,虽少了些机变,却也不是泛泛之辈。 浅斟低唱一词乃是大才子柳永落榜后所作,更加明白闵双桃的前一句话,其实说的是宁芳。 自元宵那日她大闹群玉殿后,人人以为宁芳养好了伤,必是要到御前去伺候着的,谁知她竟是没去。 借口养伤直拖过了正月,等宫中都为了皇子公主们的婚事忙碌了起来,而身为宫中女官的宁书女,自然也得了差使。 象今日,她们便是去大臣家中相看千金。 说来,素瑾姑姑倒是挺佩服宁芳这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沉得住气。 说实话,若她养几日伤就去了御书房,只怕顿时要给人当成靶子,明里暗里的扎刀子。私底下,连尚宫局的管事姑姑们都不止一人对宁芳的好运,表示过妒忌。 可宁芳偏偏没去,反而隐忍下来。 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若不是这女孩背后有高人指点,连素瑾都觉得她的心思有些深不可测了。 因她的时间实在卡得极好,只要拖过了正月,皇上就得有半年要忙了,不大有工夫枋得起她。否则就凭她这示过好,还敢玩若即若离这一套,首先皇上就不能容她。 但因为拖过了正月,皇上也忙,所以只会觉得她这会子不凑上前来,是她懂事。于是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还特意赐了她一碟子春卷。 这就能看出皇上心里有她,旁人也不敢轻慢了。 好在素瑾虽跟宁芳没什么交情,却也不曾有何仇怨。况且宁芳随她出来当差,也是文鸳姑姑亲自分派的,大家好生把人相看了,回宫复命才是正紧。 不一时,车停了。 素瑾年纪虽长,但女官身份更尊。她才想起身,却见身材娇小的宁芳轻灵的率先出去,推开车门。 这便是给她面子,奉她为尊了。 素瑾心下满意,心想难怪文鸳那样一个冷冰冰的人也肯疼她,实在是这丫头会做人。 只宁芳出了车门,却皱眉站在了车辕上,“你起来,给我把脚踏拿来便是。” 素瑾眯眼从车缝一瞧,原来是今日来的忠勇伯府,派了个十来岁的男孩给人当脚踏,宁芳心善,不愿踩下去。 可旁边忠勇伯府奉命前来迎接的管家还是误会了,“姑娘别看他小,可稳当得很。您放心踩吧,摔不着您。” 眼看宁芳越发不高兴,素瑾姑姑一想,便出言相帮道。 “说换脚踏,你换来就是。眼下正值春天,万物生发的季节,连皇上亲自下个御田,都连株秧苗舍不得踩。咱们不过下个车,倒要踩这正长身子骨的孩子,可是不敢下脚呢!” 管家一听这话,吓得变了颜色,连声叫那男孩起来,又亲自奉上脚踏道。 “我们家可不是不守规矩,全是小人自作主张。想对宫里来的姑姑姑娘们恭敬些,才让人如此,此后必不敢了!” 又对那男孩欲盖弥彰的说了句,“你依旧还是到后头去喂马,知道么?” 素瑾笑了笑,放下帘子也不多话,一时三人先后下了车,便入了府。 倒是那男孩悄悄转头,看了宁芳一眼,然后搬着脚踏还给门房,便要到后门去准备草料。 有家丁低声调笑,“你这小子倒是好命,白捡了一回好差事。否则就你这小身子骨,踩上三年,只怕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男孩也不作声,只默默听人说完,放下脚踏,便抬脚走了。 路上和暖的太阳照在他冻肿的耳朵上,实在是有些犯痒,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搓了搓,便露出左脸上一个墨色的刺青,显是罪人。 可他这么小的年纪,那刺骨又显得年代久远,便极有可能是被连累的罪人之后了。 等走出众人的视线之外,这男孩木讷的眼中,闪过一抹平素从不露于人前的精光,忽地步履敏捷的绕到了一处僻静的柴房。 因今日要招待宫中贵客,下人们不敢随意走动,倒是无人察觉。 轻轻敲三下窗户,里头露出一双美丽却憔悴的大眼睛,“你怎么来了?是终于肯帮我了?” 男孩瞥她一眼,“你想哄着我放你逃走是不可能的,你我皆无身契,我脸上还有刺青,只怕才助你逃出城门,你就会把我扔下走了。” 里面默了一时,冷声问,“你既然都猜中了,为何还来?” 男孩道,“因为今儿恰好有个绝好的机会,你若不怕死,肯拿出性命博一博,倒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而你若真能翻身,我自然也能收到好处。” “什么机会?” 男孩轻声道,“今儿宫里,来了一位心善的姑娘,我也不知此事会不会成,但于你而言,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于我,也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里面又沉默了一时,方咬牙道,“你说!我要怎么做?” ※ 那边宁芳一行进了忠勇伯府,便是那个裁缝出身,替主挡灾,后又以美人起家的蒋家,也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无他,美人多啊! 就算还没见着正经主子,但一路越往里走,家中下人都容貌标致。 且这忠勇伯府虽小,大概还没有英王府四分之一大,但给家中女孩儿修的小院倒是精致之极。 虽只有一明两暗,或两明两暗的小房子,但皆是独立的小院,前栽花后牵藤的,还有些小小假山仙鹤点缀其中,便是七八套挤在一处,也还是颇有几分赏玩之处。 素瑾姑姑在蒋家女孩子们住的园子前略站了一站,便笑道,“都说蒋家千金甚是娇养,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前来招呼的已经不是管家,而是蒋家少夫人于氏了。她的丈夫虽不出息,但公公却是吏部侍郎。也是除了老迈的蒋老侯爷外,府中真正有话事权的人,所以她才能够出来露脸。 “姑姑过奖了。别看她们院子修得还能看,但教习更严。姐妹们谁若学的才艺不好,便是连屋子也保不住的,得让给姐妹们。” 这个宁芳也有听说。 在蒋家,不分嫡庶,只论姿色才艺便可决高下。虽 说这也算是蒋家起家的秘决,可此刻看于氏这般得意洋洋说起来,仍让人觉得,十足暴发户之极。 否则哪个世家会把这些才艺当成考核女孩们的唯一标准? 说得难听点,这跟青楼里争头牌又有什么两样? 也就是永泰帝喜好美色,才会给孙子们找这样媳妇。否则便是宁家,也绝不与这样门第结亲的。 倒不是歧视蒋家女孩,说人家个个不好,而是这样嫡庶不分教养出来的女孩,也许会有极其出色的,但也一定会对嫡庶之分有着太过深刻或独特的看法。 譬如一个嫡女,却因才色不如人,长期被庶女欺压,等她做了正妻,会怎样对待妾室及子女? 若是庶女,凭着才色压倒了嫡女,等她做了正妻,又会怎样对待妾室及子女?乃至处理妯娌姑嫂家的关系? 宁芳不能说蒋家这么做就错了,人要进步,确实得有压力。但象宁家这样保守些的人家,大概还是更喜欢在传统教育下养大的女孩。 也许这样的女孩在才艺上不会有蒋家女孩出色,但她们起码在嫡庶的认知上会更温和一些,也符合传统世家的要求。 只是宁芳今天来,却不是为了看蒋家的嫡庶女孩子们,她的心中,另记挂着一事。 好在素瑾姑姑也只是在园门前看了两眼,便转身随于氏去了后头正房。那边,蒋侍郎的夫人,蒋二太太正带着女儿,在此恭候。 客套话过去之后,打算和皇孙联姻的蒋家小姐,羞答答上前来见礼了。 十足的美人儿,这没什么可说的。难得还是嫡出,就更好了。 素瑾姑姑先问了几句话,无非是些礼仪规矩方面的,然后就该宫中书女问话。 看宁芳没吭声,闵双桃便先开了口,考问那姑娘几句诗词歌赋,才艺谈吐。眼看蒋家小姐对答还算流利整齐,这相亲的第一关就算过了。 正当蒋家面露微笑,以为大事已定,宁芳却忽地劈头盖脸问了句,“请教蒋小姐一句,何为孝?” 蒋家小姐一下懵了。 这题目也太大了吧?要怎么答? 这位书女突然问她这个,是要考她,还是要为难她? 第347章月奴 眼看女儿给问懵了,蒋二太太眼神闪了闪,笑着接了话。 “你这孩子也是的,怎么一下子不敢说话了?想想你平常是怎么侍奉父亲母亲的,再想想书上教导的圣人之言,都是怎么说的?” 有她这一缓和,蒋家小姐终于缓过口气来。脑子也渐渐清明,张口就背起了书。 “圣人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于我们女子日常来说,在家敬奉父母,出嫁孝敬公婆,皆是孝道。嗯,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夫家传宗接代,同样是孝道。” 看女儿虽答得磕磕绊绊,但大意是不错的。 蒋二太太很是满意,还挑衅的看了宁芳一眼,“如今圣人为龙子龙孙择夫娶媳,不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奉行孝道?书女在宫中受圣人教诲,自然更加明白才是。” 宁芳眉峰轻挑,心想这蒋小姐倒是歪打正着,说到永泰帝心坎上了。 生儿子,确实是皇上如今的心病。 不过看蒋二太太接话接得这么顺溜,只怕在府里没少琢磨皇上心思。 只是想凭这个就来挑衅,未免也太小看她了。今儿要不扎出蒋家一针子血来,只怕她要办的事情就难了。 宁芳正想回话,忽地只听外头一阵大乱,然后有人急匆匆闯进堂屋,扑通跪下。 “求太太饶命,我没有得病,我真没有得病啊!” 蒋二太太面色大变! 瞪起眼睛只一句话,“还不快把这不守规矩的东西拉下去!” 可宫中来的那位小宁书女却是拦在了她的前头,“紫烟?紫烟真的是你?” 宁芳今天自告奋勇来忠勇伯府可不是为了替皇子相亲,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来探视紫烟的。 这丫头虽被辛姨娘的大伯辛升乾送进了蒋家,但宁家却没有就这么算了,还想着这丫头旧日的情份,一直惦记着她。 只宁芳万万没想到,数月不见,紫烟竟跟换了个人似的。虽说美貌依旧,可那眼中的警惕与防备,却与看陌生人无异。 垂下眸道,“小姐说笑了,奴婢什么身份,怎会与您认识?只是奴婢真的没病,求二太太开恩,把奴婢赶出府去就是!” 蒋二太太忌惮的看了宁芳一眼,“我看宁书女你是认错人了,这里并没有什么紫烟绿烟的,乃是我家家伎月奴。只她病着,难免会说些胡话。我们家一向仁厚,可不会放着有病的下人不去医治,你就安心回屋养着吧!” 看她话毕便有婆子要上前来拖人,而紫烟见了自己,似是失了斗志,不欲反抗。宁芳心中大急,心知紫烟必是因骤然送人,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否则她不会连个正经丫鬟都没挣上,还是个家伎,故此心存死志。 忙道,“这事倒是有趣,夫人说府中丫头有病,这丫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这有病没病的,竟也成了桩公案。只不知回头皇上听了,作何感想。” 蒋二太太一下卡了壳,暗骂宁芳好厉害的一张巧嘴。面上却只能赔笑道,“区区小事,就不必回禀圣上了吧?” 宁芳却是反应奇快,理都不理她,只问蒋家小姐,“蒋小姐,若你日后遇到此事,当如何处置?” 蒋小姐又给问懵了。 可宁芳今日出宫本就为相看她而来,考问她些家务人情,也是职责所在。 所以蒋小姐只得硬着头皮道,“那,那当请个大夫,回来一看究竟……” “说得好!”宁芳微笑道,“素闻高门大户皆蓄有家医,想来请个大夫不是难事。素瑾姑姑,不如我们略坐片刻,且看蒋小姐如何料理此事,如何?” 这下蒋二太太脸上可挂不住了。 她说紫烟有病,那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不能被外人所知。所以此时无论如何,她得把人弄走! “若请大夫,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只为这些子小事,也实在不好劳动几位大驾。”她一使眼色,便有心腹丫鬟赶紧去取准备好的红封,要送给宁芳等人。 可素瑾姑姑轻轻摆了摆手,“既是宁书女的意思,咱们就多留片刻,看一看了。” 虽说蒋家有不少姑娘嫁得不错,甚至永泰帝身边还有蒋家一对姑侄。可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如今蒋家侄女早逝,那位姑姑倒是健在。却早跟淑妃似的失了宠,都不知在冷清清的过了多少年。素瑾怎会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得罪宁芳? 况且宁芳大义上也没错,皇上派她们出宫来看各家闺秀,她无非是看得认真仔细点了,何错之有? 蒋二太太心头大急,却对宁芳的忌惮更深了一层。 虽不明白为何这丫头小小年纪,就能让素瑾姑姑如此赏脸,但想来必在宫中有些厉害,那这样的人物若要查出月奴的底细,可如何是好? 她心思急转,在吩咐丫鬟去请大夫的时候,又悄悄叮嘱了一句话。然后奉上茶点,请宁芳等人吃用。 这个宁芳可不跟她客气,该吃吃,该喝喝,还不时问那蒋小姐几句话。虽然平常,可蒋二太太与蒋小姐已是如惊弓之鸟,生怕宁芳暗含深意,给问得背上冷汗都出了好几层。 幸好时候不长,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是蒋老爵爷来了。 这样场合,男人本是不该来的。宫中女眷,岂是外男轻易得见的? 就算只是个人老珠黄的姑姑和两个小书女,但她们皆是皇上跟前侍奉的人,便不是寻常臣民得见,否则,就是对皇上不敬。 可蒋老爵爷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在媳妇命人向他禀报了之后。他便知道,今日他若不出面,让那小蹄子把事情闹大,只怕孙女做皇子妃的事情就悬了。 所以仗着颇有几岁年纪,他就倚老卖老的来了。还不能空手来,特意带了些礼物作借口。 “眼看就是花朝节了,便使人打了些新鲜花样子。听闻宫中有贵客来,便请姑姑姑娘们都赏脸择一枝戴吧。” 看着锦盘上数十枝五颜六色,镶金串玉的花钗,蒋二太太一阵肉疼。 这些花钗本是预备着给几个待嫁的女儿做嫁妆的,这会子倒要白便宜人了。 素瑾姑姑其实为人还算本份,因进门就得了蒋家红包,便想推辞,可宁芳却笑眯眯走去便挑了一枝最大的红莲花钗来。 “那就多谢老爵爷了。姑姑,这花簪您就拿着吧。否则倒让蒋家担心,以为咱们不高兴,故意刁难她们呢。” 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蒋二太太心里更恨,偏偏嘴上还得客气着说,“宁书女真是会说笑,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你们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别嫌弃才是。” 既如此,素瑾姑姑便不客气的把红莲花钗收下了。 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横竖有宁芳领头,她怕个什么? 于是她不仅自己收了,还示意让闵双桃和宁芳都各取了一枝。 闵双桃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择个小的,宁芳却是厚脸皮,又挑了枝次一等的蔷薇花钗给她,自己才随手拿了枝小巧玲珑的梅花簪。 可既然收了礼,场中气氛便更加融洽,蒋二太太才想借口大夫不在家,把这事糊弄过去,偏偏宁芳又抢先开了口。 “怎么府上请个大夫也这样久的?咱们坐着倒没事,只地上跪着的这个也太遭罪了,不如赏她个杌子,也略坐坐吧。” 蒋老爵爷自觉送了厚礼,说话便多了几分底气,“书女这话很是,不过这等下人在这里实在是有碍观碍,且让她下去,摆上一张琴,听听我这孙女的琴艺如何?” 却见对面的小姑娘似笑非笑道,“方才蒋小姐说她自幼习琴已有十载,想来必是好的。只琴艺再好,于女子而言,也是小道,治家理事方是正道。老爵爷如今放着正事不让小姐料理,倒要我们来听这些小道,可是觉得送我们几枝钗,便想揭过此节了?” 蒋老爵爷一时大窘,素瑾姑姑忙解围道,“老爵爷岂会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看着大夫还没来,才想让咱们先听听琴么?你这丫头,忒也多心!” 宁芳从善如流,立时赔罪道,“老爵爷,请恕晚辈年纪尚轻,见识浅薄,妄自揣度人心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会生我的气吧?” 蒋老爵爷便是想生气又能怎样? 还得强颜欢笑道,“没事没事,宁书女心直口快,煞是可爱。” 可如此一来,他跟媳妇对个眼神,都知道今日这大夫,是必须上门了。 其实人早请来了,就在院外候着在。等主子递个眼色,自有下人道,“大夫来了!” 那就开始拿脉吧。 已经坐在小杌子上的紫烟神色复杂的瞟了宁芳一眼,起身走到屏风边,犹豫着把手递了出去。 而在她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有青紫的痕迹。 宁芳心中一惊,忽地有几分明白紫烟的难处了。 而隔着屏风的大夫只把了一会儿脉,就收手道,“这位姑娘并无什么大的不适,只有些脾胃虚寒,所以会有些恶心犯呕的症状,多休养几日,也就好了。” 蒋二太太略松了口气,温和的看向女儿,“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蒋小姐自然道,“母亲之前的处置很是得宜,那就让她继续养着吧。” 这回不等宁芳说话,蒋老爵爷先出声了,“宁书女,你看如此处置可还得宜?” 这回宁芳也没办法了,只看着紫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她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事,大夫说的未必是实话。可紫烟自己不求救,让她能怎么办? 第348章有孕 宁芳正无技可施,反倒是闵双桃,瞄瞄紫烟的腰肢,忽地望着宁芳笑道。 “知道妹妹心善,最见不得不人生病。不如赏她几两银子,让她多炖些羊肉来吃便是了。从前我们老家冬天就爱吃这个,等炖出厚厚的一层油……” 她才提到羊肉,紫烟已经脸色不对了。等她再说起厚厚的一层油,紫烟忽地捂着嘴,控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这下子,连素瑾姑姑都瞧出不对了。 蒋二太太眼中掠过一抹慌张,忙挡着众人视线道,“才说她脾胃不好,这就在贵客面前出丑了,快把她带下去……” “且慢!”宁芳一把抓住紫烟的手腕,“脉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你这分明是有了身孕!” “不!” “不是的!” 同时喊出来的,除了惊慌失措的紫烟,还有蒋二太太。她自知失态,忙掩饰着道,“大夫就在这里呢,若是滑脉,他怎会诊不出来?” 宁芳冷笑一声,“那太太愿不愿让这丫头跟我去街上,再寻个大夫诊治一番?” 蒋二太太不敢吱声,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反倒是蒋老爵爷沉着脸道,“有没有身孕的,难道这丫头自己不知道吗?方才她自己也说了不是。” 宁芳一笑,“她年轻识浅,有了身子不知道亦算平常。我只好奇府上为何对一个有了身孕的丫头如此顾忌,难道她怀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孩子吗?” 这就直指蒋府家风了! 蒋老爵爷顿时道,“请宁书女慎言!” 宁芳闻言一笑,“老爵爷不必慌张,此事说来乃是你们蒋府家事,我一介外人,何德何能,能来此置喙?” 蒋老爵爷神色微变,就见宁芳直视着紫烟的眼睛道,“你既有身孕,当知母凭子贵。就算孩子父亲只是个凡人,可野狗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崽崽呢,又岂知他爹不会疼他?你如今身份低微,可若日后孩子有了出息,怎知他就不能替你出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高门大户,寒门小户,无一例外。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她便松开了紫烟的手。 能做的,能说了,她都做了,也说了。如果紫烟还是决意放弃,那她也没办法了。 认真算来,宁家并不亏欠她的,亏欠她的是辛姨娘和辛升乾。就是要讨债,也该管他们要去。 而紫烟的脸色急剧变幻,在蒋老爵爷还来不及开口阻止的时候,她忽地扑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 “求老爵爷恕罪!奴婢,奴婢委实是有了世子的骨肉!” 这一句话,可是让蒋二太太当场便怨气冲天! 世子无子,唯二两个丫头又姿色平平,且早早嫁了出去。只要寻个适当时机,公公上奏求情,这府里的爵位就能妥妥的落到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头上! 明明已经掉到自己碗里的肉,怎么可能让一个下贱丫头抢走? “呸!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怎配怀上世子的骨肉?天知道是哪来的野种,我好心饶你一命,想替你周全,你竟还想攀龙附凤不成?大夫,你来说,世子后院都多少年没有过孩子了?” 那大夫自然是不敢答话的,可此时宁芳却清脆的来了一句,“自宜华公主之后,到王美人有孕,宫中似也有许多年没出过好消息了吧?” 连皇上那么一把年纪,都能让人受孕,你敢置疑你家世子? 蒋老爵爷听了,只恨不得立时绞了蒋二太太的舌头! 当然,他更想绞了宁芳的。 若蒋二太太坚持说紫烟怀的是野种,岂不是说年纪大的男人便不能让妾室受孕?那首先这蒋家家风就有问题了,而更重要的是被宁芳一说,便影射了至尊无上的皇上! 可他偏偏又不能叫宁芳闭嘴,所以这股子怒火就只能发到蒋二太太身上。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到了蒋二太太脸上。先赏了媳妇一个大耳光子,蒋老爵爷又回身忙给宁芳等人赔罪。 “媳妇糊涂,请姑姑姑娘高抬贵手,万不可让这等闲话扰了圣上清静。蒋府上下,自有重谢!” 这回可不是一两枝花钗能打发得了的事了,必得加倍才行。 好在素瑾姑姑却不是这么贪心的人,“蒋二太太也不过是一时失言,当不得真。” 蒋家的烂账,她没兴趣陷进去,这会子看宁芳揭了人家阴私,她也略有几分不喜,只想速速了结,赶紧回宫了。 于是,她看向蒋小姐,“若小姐当家,遇到这等事情,该如何料理?” 蒋小姐哪敢料理? 可又不好不答,半晌才硬着头皮,支支吾吾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话,“此事……这丫头既是大伯屋里的人……自当,当归他回来处置。” 素瑾姑姑点了点头,“倒还算明理。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宫复命了。” 见她起身欲走,宁芳也不多话。上前虚扶了她一把,跟闵双桃一左一右,伴着她便扬长而去。 只剩下蒋家祖孙三代,外加一个怀着身孕的紫烟,各自心思莫明。 最终,还是蒋老爵爷发了话,“把这丫头先送回房里去,着人好生照料,莫要怠慢了她。” 蒋二太太心中不服,却也不好当面顶撞。 待公公离开之后,她思量一番,急急命人去了一趟宫里,“请姑奶奶务必出手,否则日后咱们恐怕是没办法再孝敬她了!” 蒋小姐听得这样狠话都放了出来,先自胆怯,“母亲,要不要等父亲回来,再从长计议?” 蒋二太太咬牙道,“我的儿,你知道什么?自来说兵贵神速,又说先告状有理。若是让那丫头抢了先,指不定让皇上误会,到时你好好的亲事黄了算谁的?若是弄得你兄弟的爵位没了,你们往后又能倚靠谁去?” 蒋小姐道,“可祖父明明一直是向着咱们的……” 蒋二太太冷笑起来,抚着脸上的巴掌印,“他是一直向着咱们,可他有把爵位让给咱们吗?从前是大房没得生,他才偏向咱们。如今大房有指望了,你看他又哪里敢伸手?哼,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看透了,求人不如求已!与其等着别人把爵位让给咱们,还不如咱们自己去争一争。你父亲这些年为家里立下过多少功劳苦劳,凭什么就因为一个贱婢肚子里的小杂种,就要我们拱手相让?这事你不必管了,回房歇着去吧。” 蒋小姐不好再劝,只得走了。 而在回宫的路上,宁芳也主动向素瑾姑姑承认了错误。 “是我脾气太急了,说了重话,回头在皇上那儿,姑姑只管把事情往我头上推便是。” 她虽然打着拷问蒋小姐的幌子,可在紫烟之事上是经不得推敲的。 皇上又不是傻子,偶尔卖个萌逗个乐子也便罢了,但若让他知道宁芳“公报私仇”,只怕是要不高兴的。 素瑾姑姑倒不跟她客套,只是叹气,“为着一个丫头,何苦来哉?你虽是好心,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宁芳乖乖听着埋怨,并不多言。素瑾说了几句也没趣儿了,倒问起闵双桃,“你是怎知那丫头有孕?你学过医术?” 闵双桃笑道,“我爹从前在个小地方当差,缺医少药的,我家奶娘只因粗通些接生术,便给人当作稳婆,时常给乡亲们接了去瞧。我跟的次数多了,便瞧出那丫头腰肢虽细,却显得有些不对。才故意说那羊肉油啊什么的,诈她一诈,倒是蒙着了。实比不得宁书女,竟还会把脉。” 宁芳苦笑,“我哪里会什么把脉?无非跟你一样,胡乱蒙的。那滑脉什么的,也是从医书上看来的。” 素瑾姑姑看她二人一眼,颇有几分无语。 如今宫里新来的小姑娘,竟是一个个都要成精了! 幸好没做成嫔妃,否则就凭这二位一脸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这宫里头可就热闹了。 不过素瑾姑姑再看闵双桃一眼,倒是动起了几分小心思。 她虽是在尚宫局当差,从前却是做过医女的。只可惜她天生胆小晕血,又没读过什么书,记不住穴道经络,只能帮着熬药打杂,混不出头,才改去了别处。 但若是医女做得好,不说嫔妃打赏丰厚,那也是能有品级并升任女官的。便是认个医女做干女儿,日后好处也少不了。 素瑾是自幼被卖进宫的,跟家人早断了联系。寻常小宫女小太监又不大瞧得上,便想认个厉害的干女儿,说不定老了还有个依靠。 按说,闵宁二人当中,宁芳资质更好些。 不仅心善,而且胆大,敢作敢为,这样的人若肯转行做医女,必有前途。 可宁芳也是胆子太大了,让素瑾姑姑觉得约束不住。相比起来,倒是心细谨慎又圆滑乖巧的闵双桃要好些。 只不知她愿不愿意转行,因要服侍人,医女的名声并没有书女好。但要是学成手艺,不少太医家里倒愿意纳去做个续弦妾室什么的,带去给达官贵人的女眷看病也方便些。若运气好,混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 故此素瑾姑姑在车上便暗暗打定主意,回头便寻个机会去问问闵双桃,她若是愿意,自己便收她做干女儿,把她把医女路上推一推。 一路无话,回到宫后。 按规矩,就算皇上不召见她们,她们也得去回个话,表示听从圣命,已经完了差使。然后去尚宫局留个口供,防着日后被人收买又改口,这事就算完了。 谁知到了养心殿外,刚跟值守太监打了招呼,不料却忽地瞧见宫中康嫔娘娘带着蒋家那位婕妤来了。 第349章告状 素瑾暗呼不妙,看这架式,搞不好是来告状的。 蒋婕妤倒是无妨,她人老珠黄,位份又低,在皇上面前也不大说得上话,可庄嫔就不一样了。 她论姿色只是寻常漂亮,却能位列九嫔,且在淑妃倒台后协理后宫,足见为人机敏圆滑。况且这回庄嫔家里也有女孩参选皇妃,只怕蒋婕妤就是因此才说动了她出头。 既然劲敌当前,那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假装不知,拔脚就走。 就算回头要传她们来,也能先去通风报信,找几个得力的帮手。谁知那值守太监也是人老成精,瞧着风头不对,顿时请人留步。 这下子走是走不成了,宁芳倒是仗义,忙道,“姑姑回来路上便有些头晕,若要问话,留我和闵书女即可,请公公行个方便,让姑姑先去歇着吧。” 素瑾虽不喜宁芳胆大惹事,但此时倒感念她敢作敢当,沉稳道,“既一起去的,自当一起回话。我无大碍,只请公公拿瓶薄荷油来我闻闻,醒醒神就好了。” 这个倒是无妨。 贵人跟前侍奉,万万不可涂抹味道浓烈的膏药。但有时宫女太监们实在不舒服,也时常会嗅些薄荷油,或滴一两滴在帕子上,收在袖里,不透出大味儿来,都可通融。 管事太监命人去取了薄荷油来,素瑾姑姑闻了,还给宁芳闵双桃二人也嗅了嗅。又等了没一会儿,就听到里头传话,要宁芳等人进去。 素瑾正一正衣裳,才带着宁闵二人进了养心殿。 不妨却看到还有朝臣在此,宁芳家的三舅公,程岳也在其中。 原来今日恰好会试完毕,考官便把头两日一些答得不错的券子先送到了御书房,恰好永泰帝有点空,便召了几位文采好的大臣来此点评。正议论着本届考生们的优劣,忽地庄嫔带着人来告状了。 本来见到有大臣在,她是打算告退的,可皇上听说是为了皇孙妃的事情,便叫她进来说话。 “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你们也跟着听听,朕若是偏心起来,你们也好帮着劝一劝。” 众臣听了皆称不敢,唯有定国公谢老尚书谢应台道,“皇上说得极是,诸位同僚你们就莫推辞了。只老臣这一把年纪,心早偏得没边儿了,恐怕把皇上越劝越歪,恕老臣就不多嘴了。” 永泰帝听得连连发笑,“回头朕还非听听你的歪理不可。” 横竖庄嫔蒋婕妤都已不年轻,养心殿又宽大,便无须拿屏风,只命她们站在远离朝臣的侧门珠帘后回话便是。 听说要在朝臣面前说事,蒋婕妤倒先怯了一半。 她虽有心为家里出力,可也怕被人问出好歹,倒是庄嫔却越发理直气壮起来,上前施礼道。 “皇上命宫中女官和管事姑姑去大臣府中相看各家千金本是规矩,奈何有人却阳奉阴违,扯着陛下的幌子管起大臣家事,故意难为各家闺秀,实不知是何等居心!” 永泰帝一听就知道里头有事了,“你说说,是谁这么大胆?” 庄嫔当即道,“便是宫中新来的宁书女!” 程岳一听眸光微敛,迅速打断了她,“那臣当避嫌。” 庄嫔只知有朝臣在,却没留意到他也在,忽地有种当着人家家长,告人家孩子黑状的尴尬。 倒是永泰帝乐了,“怎么又是那丫头?既如此,便让人去把她宣来回话。” 连材一听,就赶紧安排小太监去喊人了。 等宁芳跟着素瑾姑姑和闵双桃一起进养心殿时,就听永泰帝已经安抚了庄嫔几句,正跟程岳说着话。 “……程卿家你且安心,回头若这丫头有错,正好罚你打她板子。” 这样责备里透着亲厚的话,分明心已经偏了吧? 庄嫔是当真有些恼了。 尤其当看到小姑娘顶着鲜嫩嫩的一张脸,纯真无邪的走进来,就是一身毫无花哨的素净青衣,也掩不住那股子青春明媚的味道时,她的心就更加深深不平起来。 太年轻了! 光是这鲜嫩如杏花初绽的年纪,就让她们有了足够可以去妒忌的理由。 所以就算宁芳斗倒了宫中极不受欢迎的淑妃,可依旧有许多年长的嫔妃并不喜欢她。 就算她们也很巴望着淑妃被斗下去,可谁又希望树起一个新的强敌呢? 女人的嫉妒,有时就是这么没道理。 而此时,就听谢应台道,“小女娃的板子可没人舍得打,或者打下去也是装的。就算那位书女有错,罚她抄书做活就是。打打杀杀,难免有伤大雅。” 打杀美人这样大煞风景的事,素来是永泰帝不喜欢的。所以这话倒是暗合了他的心事,更加开怀。 “老尚书的心,果然是偏得没边儿了!” 庄嫔听着却也暗暗生出几分喜色。 以为打打杀杀就是宫中最厉害的刑罚么? 错! 只有淑妃那个又凶又没脑子的蠢婆娘才会这么做,宫中真正最厉害的刑罚全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比如寒冬腊月里让小姑娘去洗衣裳,她的手能不破不烂?或者让她去粜米,大太阳底下去采摘荷花上的露水,又或者干脆关在黑屋子里,没日没夜的抄书。 总有无数办法能把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折磨得跟大婶一般,到时皇上再看着脸色灰败,粗手烂脚的小姑娘,还能生起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么?只怕躲都来不及! 所以庄嫔也道,“臣妾虽奉命打理后宫,却也觉得能不打不骂才是最好。宁书女虽然有错,可毕竟年纪尚小,更该好生教导才是。” 这句话不可谓不厉害,先把人的后路给堵死了。 宁芳甚是无语。 她还一字未曾开口呢,这位庄嫔娘娘怎么就跟她这么大的仇,处处把她把死里逼?还有那位貌甚和蔼的老大人,他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关键时刻,还是自家的三舅公靠谱。 程岳也不跟人唱反调,只把话头扯回正事上,“既然皇上允臣在此旁听,那臣便斗胆问一句,娘娘您方才说宁书女故意刁难贵府千金,请问她到底是怎么刁难的?又为何如此呢?” 就是! 宁芳心中点头。哪有没定罪就先判刑的?真是无理取闹! 此时,蒋婕妤上前了,“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宁家初上京时,曾送了个妖艳女子给府中世子,要二弟替他们家的亲戚求官。臣妾的二侄子担着陛下的俸禄,自然不肯答应。只兄长收了那女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谁知今日宁书女到了蒋府,竟借口世子房中事,考问我蒋家女孩,意欲挑拔兄弟关系。甚至打着皇上的旗号,要干涉蒋家嫡庶传承之事。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啊,皇上!” 宁芳直听得目瞪口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猪八戒的独门秘技,倒打一耙?当真威武! 可紫烟是宁家送进蒋家的吗?要求官的又是宁家人吗?她怎么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没有的事硬安在自家头上? 而这,就是蒋二太太的自救了。 她不仅要告倒宁芳,还要趁机抹黑宁家,乃至干掉世子兄长! 紫烟虽然是辛家送来的,不也是宁家的亲戚么? 哼!因为走不通蒋侍郎的门路,便走到蒋世子那里,礼也不送一个,就逼着身为吏部侍郎的弟弟帮着安置人,哪有这等好事? 所以辛升乾虽送了人,但官职却一直给拖了下来。 不过此时倒是给了蒋家一个很好的机会,蒋二太太觉得,只要来这么一招,必然打得宁芳乃至整个宁家都无法翻身。 须知官场底下虽是盘根错节,可绝对不可在明面结党营私。若如此,就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必遭重罚。 此时蒋婕妤也很给力,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可惜她年老色衰,皇上瞧着并不十分怜惜。只因事涉朝政,素性多疑的他,又轻敲着龙椅扶手,推算起种种阴谋诡计。 宁芳急了,赶紧解释,“回皇上,我家才没有送人到蒋家。那紫烟虽是我家花钱买来,却因是辛姨娘随我爹上京路上死了一个陪嫁丫头,买了算赔给她的。谁知她却自作主张,将人送给她辛家大伯了。我爹知道后,还大大的生了一回气!” “噤声!”谢应台忽地厉声打断了她,皱眉指责道,“皇上还没发问,岂有你随随便便开口的份儿?还公然顶撞婕妤娘娘,方才说你不懂礼仪,老夫还不信,这会子看来,倒是真的。皇上,方才老臣还想着,若是小事带过也就罢了。可依此女所言,宁家公然贿赂权贵,意图收买官职,此事竟是真的。如此便万万姑息不得,否则此风若长,百官岂能没有怨言?朝廷又如何安稳?只蒋侍郎是老臣属下,老臣不便多说,但请先押下此女,再另择一老成持重之人彻查此事方可!” 宁芳给噎得直翻白眼。 这老头,实在太过狡猾!偏偏自己身份低微,此时确实不好说话。 亏得程岳在此,很快接话,“谢老尚书说的极是。买官卖官,私相贿赂此风绝不可长。不过此事臣倒要替宁家先分辩一句,倒不是别的,只皇上请想,就算宁家要托人给亲戚谋官,求臣不好么?干嘛要拐上多少道弯,去求一个素不认识的吏部侍郎家的兄长?” 这话说得在理。 永泰帝眼神微眯,心中却信了三分。 只谢应台又冷冷讥道,“英王府虽然尊贵,但县官也比不得现管。搞不好,小程大人你也是被人蒙蔽了吧?” 第350章理由 宁芳气得快哭了,顾不得自身安危,跪下哽咽道,“皇上,那辛姨娘自嫁入我家,我们跟辛家一向素无往来,这事可以派人去江南查证。就算是来了京城,因我爹与辛家伯父意见不合,只见过一面,便再无往来了。怎么可能去帮着他求官?” 谢应台道,“你自进京便入宫了吧?怎么对你家里的事情如此熟悉?怕都是听你家大人说的吧。再说你又不是你爹肚里的蛔虫,怎知他的想法?” 噎完宁芳后,他又一副忧心模样叹道,“皇上,此女子如此巧言令色,留在宫中,恐非福也。” 程岳听得眸光微沉。 这时候再说下去,未免就有撕破脸的嫌疑了。他倒不是怕,只是这样图穷匕见,若皇上信了那边,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此时,就听有人清咳一声,出来打了个圆场,“谢大人此言有些过了。陛下圣明,六宫多少惊才绝艳之人,岂连区区一个小书女也容不下?” 这话的潜台词便是,你是怀疑皇上的智商还是咋地?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谢应台能把他喷成筛子,可看看眼前这人,却只得忍了。 因为这位大人虽然比他还小了好几岁,人家却是首辅,不多不少,刚好压了他这个次辅一个头。 而这位内阁首辅,王恽王大人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后头便连着一串坑。有过多次掉坑经验的谢老尚书,实在心有戚戚。 毕竟淑妃娘娘已经倒台了,而宁芳乃至宁怀璧都不算什么大人物,若为了替蒋家出头,把自己摔坑里,谢老尚书还没有这样仗义。 再看高座龙椅上的永泰帝,也被首辅大人这样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略爽,忍不住附合了一句,“谢大人你就是担心太过。” 再说小姑娘厉害点怕什么?要是这样还能征服,岂不证明朕更有魅力? 在皇上陷入新一轮的自我幻想时,王大人又开口了,“要说姨娘虽也是家人,可把姨娘的家人当正经亲戚,还帮到这种地步……咳咳,这种事至少臣家里是做不出来的。” 说得好! 宁芳终于看到,一直噎得她说不出话来的谢老尚书,也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可世俗常理本来如此,若姨娘家人相处得好,确也能当一门亲戚走动,可明面上难道不要避嫌么? 且不论掉不掉价,首先这哪家正房太太能答应? 所以,就算王恽面相端严,颇似教书先生,是宁芳平素最怕的类型,她也决定喜欢他了! 起码以后见了他,硬着头皮也绝对不躲。 只听这位威严的首辅大人又道,“况且一码归一码,先不论是谁送了人进蒋府,这会子要议的,不是婕妤娘娘告宁书女故意刁难蒋府小姐之事么?方才谢大人也说了,这位小书女年纪小小,未必知道家里大人那么多事。就算偏帮一些,也是小孩儿家的本性,无甚稀奇。皇上,咱们倒是商量正事要紧。” 永泰帝暗暗颔首。 心说首辅就是首辅,谢应台此人虽也老谋深算,遇事多机变,但比起王恽,可就差了几分大局观。尤其他为人心胸狭隘,今日在此故意难为宁芳,想来也不过是为了淑妃出气而已。 不过当皇上的,要大臣那么团结干什么?就是要这样各怀鬼胎,他才好制衡,不是么? 所以皇上听到这里,也不欲纠结下去了。只问素瑾等人,“你们今日已去见过忠勇伯府的小姐,如何?宁书女你暂且不许答话,让她们来说。” 素瑾姑姑定了定神,恭敬道,“既然如此,为免我等同时开口,各自影响,还请皇上赐下纸笔,让我与闵书女分别写下各自意见。” 这个很好。 永泰帝点了点头,即刻命人送上纸笔,“你等也不需多写,只写可或不可二字即可,回头再一一叙述理由便是。” 如此二人很快都写好了,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两张纸上,竟都是“不可”二字! 不说蒋婕妤看了惊呆了,连一边的朝臣也暗吸了口凉气。 庄嫔顿时大怒,她跳出来替蒋婕妤出头,本是想通过此事立威,在宫中好多些话语权。也是替自家侄女争取的意思,如今居然得了这样一个结果,回头让她怎么在后宫立威? “皇上,奉命去相看的各府闺秀,皆已是宫中先行挑出来的上佳人选,怎么到了她们这里,倒皆是不可了?难道还得让她们当众说些理由,来诋毁世家千金么?” 永泰帝眉头皱起,确实也觉得有些打脸了。 这些人选皆是他看过的,要是被人众口一致说不好,那他是眼瞎么?但此时要是不让她们说,只怕底下朝臣议论更多。 谢应台道,“只怕这些人为免责罚,已经串通一气了吧?若让她们开口,难免说出不好的话来。” “那我等愿意用写的!”素瑾姑姑高声道,“并非蒋家小姐有何不好,事实上,蒋小姐美貌贤淑,实堪良配,但我等奉命察看的乃是皇孙妃,所以要求自有不同。相信诸位大人皆是君子,若皇上看了,愿意给众人传阅,你们自当明白。” 谢应台当即追问,“若你等存有私心,无中生有,当作何论?” 素瑾并不示弱,“那大人到时可看其中内容,若我等涉及半分私心,可治我等罪过!” “好!”庄嫔顿时应了下来。 可蒋婕妤却明显底气不足,“可,可她们若是扯些旁的事怎么办?” 譬如蒋家家风啥的,岂不是自曝家丑? 素瑾无奈道,“回娘娘的话,我等相看的是府上千金,皇孙们要娶的也是府上千金,可跟旁的没有关系。” 您此时这么心虚,不是让人觉得忠勇伯府家风有问题? 怪不得在宫中熬了一辈子也只是个婕妤,就算年轻时有些美貌才情,可这智商,实在是太令人捉急了。 程岳道,“如此,何妨让她们写上一写?便是宁书女,也该让她有个说话的机会。” 这个可以有。 看皇上已经有了允意,谢应台老眼一眯,顿时道,“但你们每个人只许说一个理由,限在十字之内,且不许坏了人家小姐闺誉及辱没家门。” 都这样苛刻了,谢应台不信这些姑姑书女还能写出什么来。万一写得不好,让他有挑理的地方,到时可也一样免不了责罚! 谁知素瑾姑姑却是恭敬点了头,回了二字,“遵命。” 她率先提起了笔,写下理由,余下闵双桃和宁芳也很快写完了。三个理由依次呈上去,只见永泰帝的神色变幻莫明。 最终,当皇上看完宁芳的小纸条后,已是暴怒。 望着庄嫔斥责道,“朕给你协理六宫之权,不是让你跟着来挑事的!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闹到朕跟前来,你自己看看吧!” 谢应台虽看不清上面字迹,却记得皇上扔出去的,正是宁芳写的那张纸。 而庄嫔跪地看过之后,一张脸也是青紫交替。忽地转身狠狠捶了蒋婕妤一记,大哭起来,“你怎地如何害我?皇上,皇上臣妾实在不知啊……” “闭嘴吧!你不知就不会查问清楚再说?那你脖子上长的到底是脑子还是夜壶?” 继“不必打扮”的淑妃之后,“脖子上长夜壶”的庄嫔也被皇上彻底厌弃了。 “即刻降庄嫔为婕妤,夺协理六宫之责,回宫自省!至于蒋婕妤,蒋婕妤朕念在你进宫多年,朕不降你的位份了,你以后就安心去给皇后念经吧。无事不得出宫,更不许人探视。至于忠勇伯府,罚俸一年,令忠勇伯并其二子,皆闭门反省一年!” 庄嫔听着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她辛辛苦苦挣了半辈子,好容易才有今日的风光体面,协理六宫才几天啊,如今说夺就夺了? 还给贬了位份! 她,她这究竟是为什么? 庄嫔满腔怄血,想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算账,可那个罪魁祸首本就胆小,听了皇上的惩罚,她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不降位份,却给打发去给过世的皇后念经,这比打入比冷宫更可怕啊! 好歹进了进了冷宫,遇上逢年过节,皇上赏赐,还能喝酒吃肉,平时也没人管束。可去给皇后念经,那就相当于出家,往后别说喝酒吃肉,还得打坐念经。 这,这样苦修,她还有什么活头? 所以蒋婕妤连宁芳写的什么理由都没兴趣知道,就果断晕了。 看一下子发落了两位宫妃,朝臣们面面相觑。这到底是什么理由,让皇上如此火大? 扣下了宁芳写的那一张,永泰帝把另两张给众臣们看了。 素瑾姑姑纸上简洁明了,只有四字,“遇事结巴。” 谢应台看得一愣,这算是什么毛病? 可这的确也能说是一个毛病! 若是寻常人家媳妇无妨,做皇妃就不够格了。万一哪天一紧张,当众结巴起来,岂不是要人取笑皇家失仪么? 而闵双桃写的是八个字,“谈吐皆雅,闻花则嚏。” 她到底年轻,不敢得罪人,所以先赞了一句。可闻花则嚏这个毛病,可以说,比遇事结巴更麻烦。 要说蒋小姐也不是不爱香,她也用熏香,可是就不能闻鲜花,一闻就爱打喷嚏,有时严重起来还会起疹子。这也算不得正经毛病,但真心不适合皇家。 无他,皇家重形象啊! 如果宫宴上,有人献花,某皇妃不停的打喷嚏,这还能看么? 所以素瑾姑姑和闵双桃都完美的完成了谢老尚书的限制问答,既不影响蒋家小姐的闺誉,又没辱没蒋家家风,但也确实列举了她不适合嫁入皇室的理由。 可所有人也都知道,真正惹得永泰帝勃然大怒的,应该是宁芳写的第三张。 但那上面到底是什么理由呢? 第351章非嫡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可永泰帝却不准备给众人解开这个疑团,他把宁芳写的理由封存了起来,派人连同他的处罚圣谕一起,送去了忠勇伯府。 谢应台百思不得其解的回了家,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谢老夫人看不下去,问他到底愁什么。 谢老大人要面子,把儿孙下人都赶出去,才把心中疑惑悄悄跟老妻说了。 谢老夫人听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忽地察觉了什么,“咦,我怎么觉得蒋家那丫头的生辰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 谢老夫人命人把家里积年送礼的账本翻了出来,半晌奇道,“蒋二太太那年十月生下嫡女,我们家是送了礼的,按理应该十七了,怎么这个却是十六?后头也没见她生啊?否则怎么连个洗三满月也不办?” 谢老大人猛地一击掌,明白了! 怪道皇上生气,原来那位蒋小姐虽是嫡女,却非亲生嫡女! 此刻忠勇伯蒋老太爷看着宁芳写的小纸条,羞愧难当。 这张小纸条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字。 “嫡母早不生,嫡女尚有二。” 永泰帝看了岂能不怒? 他是知道蒋家习惯将女儿养在主母膝下,择其优者记为嫡出,出嫁好抬身价。可他没想到,蒋家居然敢拿这样的“冒牌货”来糊弄皇家。 就算从名份大义上说,这些庶出的女孩也是嫡女,但从皇家来说,是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嫡出。 若是娶侧妃纳美人无所谓,管你蒋家送嫡出庶出进来,只要颜色好,睡了也就睡了。 可娶妻不一样,皇孙妃的正妻,怎可拿庶出冒充嫡出?就算永泰帝并不如何疼爱他的孙子,可一国之君丢不起这个脸啊! 而蒋家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样择优录嫡,好嫁入高门,所以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个巨大的漏洞。 但偏偏宁芳留意到了。 在她与蒋小姐看似东拉西扯的闲聊中,其实注意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她的年龄,似有些不对。 因为蒋小姐明确说了,她是行二的,嫡出姐姐要大上一岁。 但主母又不是寻常妾室,正常人家鲜少有主母会连着两年生孩子的,对身子损伤太大了。且蒋二太太又不是没儿子,着急传宗接代。 但宁芳并不能完全肯定,所以只是在回宫路上跟二人略提了一提。 当然这些也不是让素瑾姑姑和闵双桃都站在她这边主因,她们肯站在宁芳这边的主因,是管太监要薄荷油时,那个送来的小宫女手上,悄悄夹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的,便是宁芳写给皇上看的十个字。 而落款,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蒋字。 素瑾姑姑当时便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此事若不追究还好,若有朝一日查出来,绝对是她们的重大失职! 在把纸条给宁闵二女传阅过后,皇上就来传人了。来不及相互对个话,但素瑾姑姑猜到闵双桃会写花的事情,所以她想了想,便用了结巴这个理由。 至于嫡庶出身,这种揭人阴私之事,自然是惹事的宁芳自觉来干了。 反正挑事的是她,庄嫔和蒋婕妤也是冲着她来的,没道理让人家替她背锅,所以宁芳勇敢的做了那个揭穿谎言的人。 而此事带的后续效应是喜忧参半的。 喜的是,皇上觉得宁芳三人组十分的细心谨慎,差事办得极好,于是决定把相看孙媳女婿之事全权交给了她们三人。 一时之间,素瑾姑姑和闵双桃都因此收了不少礼,门庭若市。尤其宁芳,因战斗力爆强,又干掉一位婕妤一位庄嫔,得的东西更多。 但忧的是,此后宁芳无论去到哪里,谁家闺秀见了她都战战兢兢。生怕她那双眼睛就是个照妖镜,看出自己半分不好来。那如临大敌的模样,直让宁芳觉得自己可爱娇美的小脸蛋上,都生生蒙上一层恐怖的妖怪皮。 回手挑了几样贵重金饰,妖怪忿忿不平的去借花献佛了。 可那尊佛却说,“送纸条的可不是我。我没那么大本事,尤其御前,我可插不上手。” 宁芳微惊,“不是姑姑?那会是谁?” 文鸳淡然,“上头不是明白写着吗?你怎么就糊涂了?” 宁芳顿了顿才悟道,“蒋家?可他们家谁会胳膊肘往外拐,要这么自揭其短?呃……” 还真有这样的人。 蒋二太太连络了蒋婕妤,虽要攻击她,但最终目的却是剑指世子爵位。 既然蒋二太太都这么不客气了,那么为了自保,蒋世子为何不能自揭家丑? 蒋二小姐是蒋侍郎的女儿,又不是他的女儿。若让她成了皇孙妃,只会增加二房的份量,于他又有何益? 看宁芳想明白了,文鸳才又提点她一句,“这事你别光顾着谢我,御前那里也要打点一二,否则这消息怎么就那么快就到了你手里?” 宁芳点头,“这事我有想着的,只是连公公那里,不知道送什么才好。姑姑指点我一下呗?” 文鸳毫不客气的把她送来的金饰收了,道,“在这宫里,你能送我什么,就能送旁人这些。就算他用不上,赏人不会么?” 宁芳眼巴巴看着她。 都说没帮上忙了,偏收礼还这么利落。 文鸳猜出她的心事,微一挑眉,“送上门的便宜,为什么不占?再说我不是也指点了你?记得以后在这宫里,就算有人肯帮你,也不会不要报酬的。” 宁芳吃个闷亏,还挨一顿训斥,难免有些丧气,“我知了。” 还是外祖说得对,生意场上无父子。要讲感情,回家讲去。 在这宫里,就相当于一个变相的生意场。利益相同时可以谈谈感情,但若是指望打着感情牌,就办成一切事情,那就是太傻太天真了。 在宁芳略憋屈却也认同的离开,文鸳姑姑眼中浮出一抹淡淡笑意。 她倒不是要占宁芳这个便宜,事实上,她越来越觉得宁芳会有前途。 但过去的事实告诉她,只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利益就象是沙滩上的盖起来的房子,经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只有相互之间利益牵扯得越深,感情才会越发牢固。 简单来说,男人总是会对自己花了大价钱的女人要格外好些,就是这个道理了。 不过文鸳姑姑这个乖真没白教,回头宁芳去给连材送礼时,便除了那些值钱东西,又多带了一包自己做的茶食。 就是拿炒熟的芝麻花生核桃等物磨成粉,吃时拿开水一冲便好。有时当差误了饭点,拿来顶饥最好不过。 “……只是给公公的茶食里又多加了一味杏仁,您吃时可要留些神。” 连材一听就明白了,杏仁通便,年轻人吃了可能会腹泻,可对于上了年纪,爱便秘的人来说,却是最好不过。 “早听说宁书女在吃食上心思最巧,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他高高兴兴把这茶食收好,显得比宁芳送他的贵重之物还要更在意些。 宁芳知道自己没办错,对平白送给文鸳姑姑也礼也没这么在意了。反正又不是她出,只是左手收进,右手送出而已。 只意想不到的是,连材收了礼,便有回报给她。 “马上就要到花朝节了,皇上已经下旨备宴。除了公主皇子,听说还要请几位新科贡士作陪,到时多半要召女官前来侍奉笔墨,宁书女也可预先做些准备。” 宁芳听了,连忙道谢,眼珠一转,又甜笑着求教,“我来宫中的时候浅,也不知该绞些什么花儿备着。公公若是方便,能指教我一二么?” 看她知礼,连材笑得愈发和气,“指教不敢当,只我在宫中伺候得久了,年年见她们扎些巧手花儿,端的是好看,只偏偏无人做那茉莉。书女若有闲暇,不妨剪几朵试试?若嫌那花儿小了,不妨串成手串儿,倒也别致。” 宁芳听得连忙道谢,自去张罗了。 只是却没听连材公公教的那般串成手串儿,而是串成了项链,还用葱绿鹅黄丝线打成络子挂上,很是别致。 只念葭不解,“姐儿从前不老是教我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么听了连公公的,又要改成这副模样?” 宁芳却不解释,只笑,“你若想做手串便多做几个,也送送薛侍卫的妹妹。那姑娘既年纪不大,定也爱这个。只可惜咱们没有茉莉香露,否则送她一瓶就更应景了。哎,我记得前儿有人送了瓶木犀香露的,还在吗?” 念葭道,“在是在,只那香露可是稀罕物儿,便是宫中贵人也不多见,如今咱们手上就那么一瓶。洒几滴在络子上便得了,何苦送人?” 宁芳嗔道,“怎地这么小气?须知千金散去才复来呢!薛侍卫人不错,你要舍不得,寻个小琉璃瓶子来分他一半,剩下一半便归你了。” 念葭更不舍道,“香露就够难得的了,还要再搭上个琉璃瓶子么?” 小气丫鬟正纠结着,原先随谭师傅在御膳房管着大锅饭,如今调到皇子所当差的干弟弟小炳子来了。 “姐姐姐姐,我这可是给你主子送好东西来了!” 念葭忙把人请进来,却见小炳子手上托着一套四只巴掌大的小琉璃瓶,红黄蓝绿,十分精致,正是宫中御制的四色香露。 宁芳倒奇了,“谁送我这么好东西?” 第352章继室 小炳子笑,“是四皇子妃赏的。” 宁芳听着更奇,“好端端的,四皇子妃赏我做什么?” 小炳子示意念葭掩了门,才小声告诉宁芳,“这是谢书女您揭了蒋家的老底呢!原本皇上是有意把那位蒋小姐许配给七皇孙的,七皇孙早年没了爹娘,偏跟九皇孙要好,几乎也是在四皇子妃膝下养大的。如今蒋家这事闹出来,自然是没了影儿,皇上说要给七皇孙再定个好媳妇,四皇子妃岂不该谢您?” 宁芳这才恍然,“可怎么派你来了?” 小炳子道,“今儿也是巧了,奴婢正带着人去给皇孙们送茶点。七皇孙吃着好,略问了几句,旁边九皇孙听说奴婢与书女认识,便闹着要四皇子妃打赏,可不就打发小的来了?” 宁芳给了赏钱,让念葭带他下去吃茶,心下却对那位素未蒙面的七皇孙产生几分怜惜。 一个无父无母的落难皇孙,小小年纪便会看人眼色,交好堂兄弟,投靠了堂伯堂婶。受了自己的好处,也不忘伺机打赏。 小炳子说是凑巧,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 否则,四皇子妃若当真把这个侄子放在心头,早该来谢她了,怎么拖到如今?还得亲生儿子提出来? 不过这种得人恩惠便想着回报的人,宁芳还是很欣赏的。回头若有机会替他再相看媳妇,自己也当睁大眼睛才是。 不一时,念葭送走了小炳子,告诉宁芳,“姐儿再给我一瓶香露吧,我回头拿去给那薛大个子。” 宁芳奇道,“方才你不是拿了一瓶木犀香露么?” 念葭道,“我看小炳子喜欢,拿眼睛一个劲儿的瞄,便把那瓶用过的送他了。这可是姐儿说的,千金散去还复来嘛!” 宁芳心痛,“之前那一瓶也就罢了,如今这一套四瓶这样漂亮,我还想拿去做人情呢!” 念葭笑眯眯望她,“姐儿做人怎地这样小气?拿来吧!” “不给!”宁芳鼓着脸,把一盒子香露紧紧抱在怀里,“你拿盒胭脂给薛家妹子吧。” “那不行,得再加盒面脂。” “随你了。” 念葭笑着走了。 宁芳再看着那盒子好不容易保住的香露,笑得见牙不见眼。 其实她也不是要送给别人,是想送给三舅公啦。 咳咳,就算身处深宫,可宁芳能听到的八卦还是很不少的。 譬如她三舅公的婚事似乎又有了点眉目,对方虽不是公侯家的小姐,却也是书香门第。如今虽有些破落,但听说那姑娘文采极好,跟才占京城八斗的程岳正是良配。 宁芳虽是晚辈,却也希望聊表一份心意。 三舅公的亲事,说来真是太艰难了。 刚喜滋滋的把香露收起来,又有人上门送礼来了。 宁芳真的很意外,今儿可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来给她送礼? 闵双桃把东西放下,“瞧你这呆样儿,有得收还不好么?拿着吧,是忠勇伯府送来的,这份是指名给你的。” 宁芳差点惊掉下巴,“蒋家居然还要给咱们送礼?” 脑子没坏掉吧? 刚毁了蒋小姐的亲事,还罚了一年的俸禄,他们不记仇的? 闵双桃嗤笑,“蒋家又不是只有那么一房人,这是世子爷派人送来的,听说他刚刚回府了。” 可宁芳更加奇怪了,“他才刚刚回府?那之前……” 是谁给她们送的小纸条? 闵双桃冷笑,“谁知道呢!也许是世子留下的人手,也许是看蒋家二房不顺眼的人。哎,那些关咱们什么事。我这儿有件正经事,你帮我参详参详。” 宁芳只得先收了东西,听闵双桃烦恼。 “现有人想收我做医女,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宁芳听得一怔,低头思忖半晌方道,“你这可真难着我了。若说做医女,能学些诊脉行针,原是极好的。可若是做了医女,日后被哪个贵人看上,只怕就不得轻易出宫了。再有……你也懂的。” 闵双桃叹道,“我也正犯愁这个呢。” 做医女名份上虽比女官虽差些,但可以学门正经手艺,日后出嫁,夫家都能看重几分,原是极好。但宫中医女极少,万一投了哪个贵人的缘法,非要留下来,倒是不好出宫嫁人了,难免耽误青春。反不比女官,顶多留至二十五。 且行医诊病,打赏虽然丰厚,但风险也大。万一撞破什么宫闱秘事,极易被无辜株连。这也是宁芳说不出口,但闵双桃心知肚明的事。 “我若有你一半家世,或爹娘肯多疼我一些,哪怕只有个你那样明理的祖母……” 她说着,眼圈都红了,但又很快克制住自己,“算了,人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多想了。我若不去,虽跟着文鸳姑姑,也不会矬磨我,但无非是熬些资历,攒些银钱,待出宫时依旧无依无靠,想寻门好亲事依旧得看家里眼色,倒不如去做个医女,博上一回,兴许还能挣个正经前途!” 看闵双桃说得似已下定决心,转身欲走,宁芳顿了顿,到底不忍心的多说了一句,“做女官也未必就没有前途。” 闵双桃一愣,“女官能有什么前途?难道熬上几十年,去给人做教养嬷嬷?” 自然不是。 宁芳道,“你且看尚局宫中,司衣、司膳、司酒、司书等处,随意学得一门手艺,哪里不可立足?我也不瞒你,我家庄子数年前学着种桑缫丝,便是因请到一个宫中会手艺的老嬷嬷指点。如今她也挣得有家有口,儿孙满堂,村里谁不敬重?再有——” 她把声音放得极轻,只二人能听见,“皇孙们即将大婚,没两年便会有孩子落地,按律得有女官教导。只这一留,只怕没个六七年,不好脱身。” 闵双桃瞬间眼睛亮了。 对啊,若是能给未来的皇子公主做教习女官,可是一条极好的出路! 且终生都能与皇宫保持联系,她没那么大的野心去争皇子女官,若能教导一个公主,日后她还怕无人依靠? 就算要耽误几年青春,那也值得! “多谢指教!”闵双桃心事大定,脸上重漾起笑意,“我那些东西估计你也不稀罕,这人情我且记下,日后还你就是。” 看她高高兴兴离开,宁芳颇无语。 自己的功力还是比文鸳姑姑有所不如,人家是不办事都有礼收,自己这可是把留给自己的退路都说出来了,可也只被人记在心里。 哎! 到底心太软。 宁芳叨咕着自己,也没心思去琢磨那天到底是谁传的小纸条。既有人愿意做好事不留名,她也当作不知道吧,难道还上赶着送礼不成? 忠勇伯府。 婆子正劝紫烟吃一碗红枣黑豆鲤鱼汤,“……这可是滋补的好东西,又是我亲眼看着炖了整整一日的,姑娘且放心的吃,如有差错,老婆子赔命给你便是。” 紫烟闻着那鱼汤就直犯呕,“好嬷嬷你饶了我吧,我实在闻不得这味儿。” 比起之前关在柴房的憔悴模样,如今被锦衣玉食供养着的紫烟,更加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可婆子道,“那可不行,伯爷都说了,你这肚子里的孩子要紧非常,可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的好姑娘,你且忍忍,喝了吧,嬷嬷也是为了你好呢!” 她说着,竟动手捏住紫烟下巴,要强灌下去。 就在此时,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啪地把汤碗打翻在地。而紫烟被强灌了一口鱼汤,实在胃中翻涌,已经顾不得的吐在了那人手上。 婆子原本大怒,可再抬头时,满脸怒容却僵在那里,似哭似笑般扑通跪倒在地,“世,世子爷……您,您怎么回来了?” 忠勇伯爵府的世子,蒋明诚冷冷的看她一眼,“你是伯爷派来的?我怎么瞧着你似是二太太那边的人?” 要说他的相貌并不狰狞,身材也不魁梧,不过高高瘦瘦,瞧着还颇有几分斯文的中年人,身上却带着一股阴鸷凌厉,让人望而生畏。 婆子已经快吓尿了,不住磕头,“世子爷,奴,奴婢可没有半分坏心啊……给月,月奴姑娘做的,可都是好东西。” 蒋明诚闻言,拿块锦帕细致的抹去自己手上被紫烟吐出的脏物,扔到那婆子脸上,“既然如此,你便把这帕子上的好东西都舔干净吧。” 那婆子给脏帕子扔一脸,都已经想吐了,这会子还让她舔这些秽物,怎么舔得下去? “世子爷饶命,饶命啊!” 蒋明诚却不理她,只吩咐道,“把这婆子拖下去,什么时候她把这帕子舔干净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要是她敢吐,就把她吐出来的东西再塞进去,直到她吐不出来为止!” 婆子这回是真想哭了,可还没等她哭出一声,便被两个有力小厮一左一右夹着,堵了嘴拖了出去。 而紫烟,早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蒋明诚却笑着将她扶了起来,“你既有了我的骨肉,我以后便不会再打你。你若能给我蒋某人生个儿子,我纳你做继室!” 第353章嫁衣 紫烟一下惊了。 连恐惧都忘了,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蒋明诚脸上虽还挂着笑,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玩笑之色,“你服侍我也有些时候了,爷是脾气不好,可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紫烟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可,可奴婢只是一个,一个……” 连丫鬟都不如的家伎。客人来了,随时可以送出去陪睡的那种。 蒋明诚道,“现在不是了。你现在是月……你以前叫什么来着?” “紫,紫烟。” “姓呢?” “我,我本是姓梁,小名儿叫阿圆,后卖到……” 蒋明诚一摆手,“那你以后就叫梁,梁圆好了。嗯,梁圆良缘,寓意挺好。以后逢人就你原本出身清白农家,只因遭灾,被宁家人买去为婢,至于其他休要再提。至于你的卖身契,我会拿到官府替你改成良民。从今儿起,你就是蒋家的梁姨娘,至于往后是什么,得看你生个什么了。不过从今儿起,我保证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只要把你的肚子养好,我绝不会亏待你!” 紫烟被他扶着坐下,整个人都傻掉了,“世,世子爷……” 看她一脸惊惧,蒋明诚忽地笑得阴冷,“这些天家里发生的事,我尽知了。那位宁书女说得好,连野狗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崽崽,莫非我蒋某人连狗都不如!” 看他转身要走,紫烟忽地鼓起勇气,“那,那世子爷,能把马房的罪奴小黑子调来伺候我吗?他,他……” 原本还想解释那男孩年纪尚小,只是曾在她被关柴房的时候,照顾过她。可蒋明诚已经点头答应了。 “可以。你只需要记住两件事,一,养好你肚子里的孩子,二,不要做出任何背叛我的事情。余下的,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便是想冲上去抽二太太的几耳光子,揪二爷的胡子,只要爷在,都会护着你。” 他露齿森森笑着,提起惯用的带刺马鞭,转身走了。 可紫烟却头一次从他的阴森笑容里得到几分慰藉,抬手抚上微凸的肚子,她不再觉得这是个可怕的负担,反而开始无比渴望这是个儿子。 二姐儿说的不错,母凭子贵! 只要有了这个孩子,那个最可怕的恶魔都会化身最可靠的保护神。那么,她为什么还要逃? 她这样一个身份卑微之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难道就能避免被欺侮的命运?再象个货物一样被人买来卖去,送来送去? 绝不! 横竖她已经一无所有,那么为什么不和这个孩子一起赌一把? 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孩子日后有了出息,哪怕是个和二姐儿一样的闺女,怎知她就不能替自己出头?或许有一天,她还能去找辛姨娘和她大伯,还有那些曾经欺侮、薄待她的人,讨个公道! 伯爵府的另一边。 自从得知世子爷回府,蒋二太太便借口请安,硬是吓得躲到了公公蒋老伯爵这里。 这会子,看着嫡出的长子也不避讳,就这么大摇大摆拎着鞭子进来,蒋老爵爷的脸色也有些不好。 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嫡出长子,不仅是因为他跟他过世的娘亲长得太象,更因他象足了那女人冷情冷心的脾气。 就算他冷落她们母子,又有什么错?谁家不是女人上赶着巴结男人,难道还要男人巴结女人的? 所以,嫡长子子嗣艰难,他是高兴的。因为这就让他有理由,正大光明的去偏心宠爱的姨娘了。甚至于在明知紫烟有了身孕之后,他还坐视蒋二太太派了婆子那么对待紫烟。 “不是让你回乡祭祖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明诚冷笑,“我若不回来,自己儿子给弄死了都不知道,日后把这伯爵府白白让给你那心肝宝贝的庶出二儿子,只怕还叫不得一声屈呢!” 蒋老爵爷不悦,“还没生下来,谁知是男是女?” 蒋明诚嗤笑,“便是女儿就可以随意处置了?横竖我可不象某些人,硬拿庶出冒充嫡出。就算做不成皇后,难道还做不成嫔妃?” 蒋二太太神色一变,“是你?是你安排了人,扰了二丫头的婚事!” 蒋明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既然敢做,怎么就不敢当?真当全京城的人眼睛都是瞎的,看不出究竟?” 蒋二太太怒道,“就算二丫头是庶出,可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么?害了她,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蒋明诚嘲讽,“看着你倒霉,岂不就是我的好处?” 蒋二太太气极,“爹,您也看到了,这些年咱们是怎么对大哥的,可他又是怎么对我们的?根本就没拿我们当一家人!” 蒋明诚道,“那弟妹拿我当一家人了么?从前的事都不说了,只说我那新姨娘,她有了身孕,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先诬陷她有病,又派了婆子成天灌她吃不下的东西,你有身孕的时候,我若这么对你,你受得住么?” 蒋二太太仗着有公公撑腰,道,“世子这话可就不对了,且不说月奴那个贱婢怎配与我相提并论,就算我待她谨慎些,不也是为了我们蒋家的血脉考虑么?咱们这高门大户的,可容不得一个贱婢……” 啪地一鞭子,直接抽在蒋二太太的肩头,抽断了她没讲完的话。 “孽障,你住手!” 蒋老爵爷又惊又怒,没想到这个大儿子居然敢在他面前动手,“就算她说你几句,管了你房里的人,到底是你弟妹,你怎敢对她动手?” 蒋明诚收回鞭子,轻轻抚过上面的血迹,“如今我打便打了,你又待怎地?都已经被皇上罚俸在家歇着了,莫非这府里还想传出父子相残的奇闻么?” 蒋老爵爷给噎得脸色铁青。 蒋明诚望着想要嚎啕的蒋二太太,轻蔑道,“这一鞭子,是让你记住,别说你丈夫是个侍郎,哪怕他是个尚书呢,这府里有些不该你碰的,就不许动爪子。若不服气?只管叫你男人来啊!别一把年纪,还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扯着长辈替你们撑腰,真心让人瞧不起!” 说完,他也不等蒋老爵爷发话,便大摇大摆的走了。 直把蒋老爵爷气得浑身哆嗦,却又偏偏无计可施。 方才蒋明诚有句话说得很对,皇上显然已经厌恶了蒋家,这时候若再传出什么不好的动静,蒋家必遭灭顶之灾。 故此只能一面传大夫来给蒋二太太诊治,一面打发人找二儿子回来不提。 而这边,蒋明诚大闹了一场,转头却又没事人一般,去了家中女孩儿住的后花园,给众侄女分送礼物。 几位庶出小姐已听说此前大闹,个个噤若寒蝉的收了他的礼,唯有蒋家二房正经嫡出的大小姐,停下绣嫁衣的手,命丫鬟给他奉了一杯清茶。 因二房并不和睦,连排行都是各算各的。 所以蒋明诚今日,算是第一回正眼看这个侄女。 “真想不到,你居然有此胆量。敢往宫里通风报信,还叫我回来。这份胆量,倒象足了你娘。” 平心而论,蒋大小姐虽生得比蒋二小姐逊色,却也眉目清秀。只是花一样的年纪,偏偏有种说不出的沧桑。 垂眸望着自己满是针眼的纤纤玉指,淡然道,“因我不够出众,两年前,我订好的婚事连同绣了整整三年的嫁衣一并让给了三妹,当时,娘便跟我说,我这么懂事,日后一定不会让我吃亏。 可前些天,娘又兴冲冲跑来跟我说,二妹就要做皇妃了,她嫁得体面,日后我在夫家才好立足,我这件又绣了两年的嫁衣就让给她吧,横竖我夫家门第不高,嫁去还是做续弦,不用这么讲究。 我问娘,‘我都快十八了,好容易出嫁,若连自家人都这么不讲究,往后让夫家怎么看得起我?您当年说过,我若懂事就不会让我吃亏,难道眼下不是在叫我吃亏吗?’ 娘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然后流着眼泪跟我说,‘你以为我想吗?谁叫你自己不争气,生得没你二妹妹好,诗词歌赋又样样比不过她?我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背地里掉了多少眼泪,你怎么还如此不懂事,来戳我的心?’然后,她就把我的嫁衣拿走,给了二妹妹。 我真的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戳到我娘的心了。反而,我只觉得我的心,一直在被人戳着,一针一针,戳了整整十七年! 大伯,你知道吗,我才十七啊,就已经在这个家里生生煎熬出了白头发。还生怕被人发现,成天小心翼翼的拿墨汁来染。” 忽地,她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轻,可便是听到惯爱施虐的蒋明诚耳中,也无端端生起三分寒意。 “所以,在娘派人联络宫中的姑祖母时,我也悄悄让人带了一张字条,给了琴姨。 你们都不记得她了吧?她原是服侍姑姑的贴身丫头,后来姑姑早逝,按律她是可以发还出宫的。 可家里看她那时年轻,颜色也好,便打着替姑祖母勾引皇上的心思,硬把她塞到姑祖母那里去了。可姑祖母早不承宠,这便是生生坑死了琴姨一辈子啊。 而琴姨的娘偏巧是小时服侍我的,她知道女儿出不来,眼睛都生生哭瞎了。后是我一直瞒着,留她在在身边,替她养了老送了终。所以我吩咐的事,琴姨就是豁出性命也会办到的。” 她轻抚着自己火红的嫁衣,落下了最后一针。 “如今,二妹妹做不成皇妃,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亲事了。便说我的嫁衣不吉利,命人送了回来。可她不要就不要,为什么还要故意剪得乱七八糟?她难道不知嫁衣最忌破损,而我这些年又绣得有多辛苦吗? 这样的妹妹,就算嫁得再好,与我又有何干?就好象三妹妹,她穿着我的嫁衣,嫁了这些年,又何曾记得我半分? 可我还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匆匆绣了这件不怎么讲究的嫁衣,匆匆的去嫁一门不怎么讲究的亲事。” 蒋明诚起身,走到侄女身边,俯身低语,“你还可以悄悄把这件新嫁衣刮坏,送给她穿,再给自己重新细细绣件好的。” 蒋大小姐浑身一震,“可我,我都快十八了。如今家里又这样……” 她忽地跪下,咬牙道,“求大伯成全!” 蒋明诚笑着拍拍她的头,“是不是很痛快?就算自己也不好受,但总得先把别人推进坑里去才开怀!” 蒋大小姐不说话,只那幽幽的眼神,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夜。 蒋二太太疼醒了,跟丈夫哭诉,“……我再怎么不对,也在蒋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媳妇,他这抬手就抽,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根本就是连你也没放在眼里才对!” 蒋侍郎,蒋明诲一样生气,就算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也是抽在他脸上。 “你放心,我已有计策了。哼,他不是要举荐那姓辛的么,我就给他找个好地方去!” 蒋二太太糊涂了,“那姓辛的不是宁家亲戚么?你怎么还要帮着他们?” 蒋明诲却道,“你以为我今儿不在家是做什么去了?便是打听此事去了。皇上虽罢了我的官,可也说了只一年。我去谢大人府上时,他便让我安心,这位置必给我留着。然后,我便给他出了这个计策。要知道,宁家那丫头在宫里斗倒了淑妃娘娘,若说恨起来,谢大人可是胜过我百倍!” “什么计策?” 蒋明诲却问,“你知道月奴那个贱婢是怎么被送进府里来的吗?” 蒋二太太道,“她不是被那个姓辛的官儿送来的?” 蒋明诲道,“是,也不是。那姓辛的并不是宁家正经亲戚,原是辛家失势的时候,把一个侄女给了宁家作妾,如此结的亲。而月奴那个贱婢,是宁家花钱买回来,给辛姨娘的使唤丫头,谁知她却转手把这贱婢送给咱家这位好大哥了。” 蒋二太太一听就知道不对了,“那辛姨娘这么做,岂不是惹主母怨恨?” “可不是?尤其那位宁大人,听说妻子出身商户,无才无德,偏又无子,只姨娘生了两个儿子,想必他家后宅也是热闹的。所以这会子你说我举荐辛大人为官,于宁家会怎样?” 蒋二太太总算是绕过弯来,喜不自胜,“那定是乱成一窝粥了!果然好计策,这是谢大人安排的吧?” 她也知道,自己丈夫便是在位子上,也没这么大权力,必须要吏部尚书谢应台首肯才行。 蒋明诲含笑,“这回你可觉得出气了?” 蒋二太太点头,只觉十分解恨,不顾疼痛的笑了起来,“大哥收了宁家的人,要卖给辛家人情。好,这会子咱们做到了。剩下人家是要谢他,还是恨他,可跟咱们没关系了。” 蒋明诲道,“可不就是这道理?”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皆十分得意。 忽有丫鬟匆匆来报,“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蒋明诲眉头一皱,家里已经够倒霉的了,怎么还敢说不好? 正想骂人,那小丫鬟却已经快嘴道,“是大小姐,也不知怎地,忽地,忽地就发起了疹子。整张脸都肿了起来,好不吓人!” 蒋二太太听得一怔,“是二小姐吧,你个糊涂虫,怎么话都说不清楚?她是不是又碰到花了?” 小丫鬟却道,“说错,就是大小姐。其实,其实也不是没有缘由……” “那你还不快说!” 小丫鬟跪下才敢道,“听说是大小姐去收拾二小姐送回来的嫁衣,却不料碰到了里面藏着的毛毛虫,才发起疹子的。” 蒋二太太脸色一变,蒋明诲却沉了脸道,“胡说!我们蒋家一贯手足和睦,姐妹友爱,怎会有这种事?你出去说,哪个下人再敢嚼舌根子,即刻灌了哑药卖出去!” 小丫鬟连滚带爬的出去传话了。 蒋二太太才急道,“这可怎么办?大丫头的婚事就在下个月,她婆家又远,这几日婆家就要来接了去完婚的。若是伤了脸,没三两个月怎么好得了?” 蒋明诲想想道,“不如让二丫头嫁了吧。横竖经过此事,她的名声虽未受损,但想要嫁个高门,倒是不容易了。” 蒋二太太道,“那丁家能答应吗?” 蒋明诲道,“又不换嫁妆,且名份上都是嫡女。皇家挑剔也就罢了,他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可有什么好挑剔的?且二丫头美貌又胜过她姐姐数倍,丁家这是捡了大便宜呢,有什么可说的?” 蒋二太太想想也是,便不管了,只是发愁,“那大丫头怎么办?她这年纪可真不小了。” 蒋明诲不以为意道,“待她养好,再寻一门亲事便是。好歹还是黄花大姑娘,少不了人要。否则门槛再放低些,往武官家里寻摸。那些莽夫,花骨朵般的小姑娘还怕禁不起,倒是这样年纪大些的更愿意些,说不定还肯多出些聘礼。”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回我带丫头们出去上香,遇到一位唐千户。一眼就相中了大丫头,还托人说媒来着。他年纪也有二十多了,因守孝才耽误了娶亲,倒愿意多出聘礼。我当时远远瞟了一眼,只觉太过剽悍,门第又低,便一口回绝了。要不明儿就寻人再打听打听?” “这倒是可以。只聘礼不能少,必得三千两银子才行。且他门第低,大丫头的嫁妆就按一千两准备就行。” 夫妇二人就这么跟做买卖似的,把大小姐的婚事也定了。 直到临睡前,蒋二太太才敷衍着交待了一句,“今儿晚了,大夫就不请了,去二小姐那里要些她常用的药来,给大小姐送去。” 然后夫妻俩安心睡了。 没有人关心蒋二小姐借口常用的好药都用完了,硬是狠着心啥也没给。 而蒋大小姐躺在床上,在忍受难熬的蛰疼时,眼中却是带着亮闪闪的痛快笑意。都不在意她的死活是不是?那她又何须顾忌所谓的亲情? 还是大伯说得对,做人就要自己痛快。若自己都不痛快了,就让所有人都一起不痛快! 次日,那丁家接亲的就上门了。 二小姐还幸灾乐祸着,却给套上蒋大小姐主动交出的第三件嫁衣,给塞进了花轿。 只是忙乱中谁也没留意,那嫁衣角上的最后一针,线是断的。 而蒋大小姐的婚事也很快订了,那位唐千户虽是武将出身,倒是个细致人。虽蒋家催着,也硬是把婚期安排到了年底,好让新娘有时间准备。 当蒋大小姐终于穿着自己绣的第四件嫁衣出阁时,心中百感交集,不必多提。 打开大伯临上轿时,给她添妆的荷包,里面除了做样子的一对鸳鸯佩,更藏着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蒋大小姐彻底心安了。 此后日后不管如何风雨,她都会挺直腰杆去面对。 第354章扑倒 二月十四,花朝节。 宫中自是早早就在御花园中备起宴席,因这日算是女儿节,所以对年轻宫女们的约束少了许多。文鸳姑姑更是给宁芳和闵双桃都放了半日假,随她们自己玩儿去。只等着宴席开始,再回来当差。 于是宁芳一早和念葭去祭拜过花神,便抱着她那盒香露,眼巴巴的等在了御花园的小道上。 念葭本要陪她,可宁芳却道,“你平素也忙,这会子有空,不如找红绸说说话去。明儿十五,正好轮到她出宫。若是要送什么东西,也让她帮你带回去。” 念葭确实想着要给家里写封信的,这便去了。 等她走后,陆续开始有人入御花园了。 因今日皇上还请了一些新科贡士,故此会提前让些官员过来作陪。 忽地宁芳瞧见一抹熟悉的清瘦背影,还是穿着那身他喜爱的冰蓝色圆领锦袍,领口袖口的白边上绣着雅致的竹叶纹,而背上还有若隐若现的四爪云龙纹,虽不是官袍,却也是程岳惯常中意的打扮。 想来今日是参加花朝宴,故此他才没穿官袍。 宁芳心里一高兴,便没注意到他从拐角过来时,身边还跟着别的人,只是那些人去了净房,而他先走了过来。所以以为程岳落了单的她,难得调皮了一回。 象小时候在上溪村时曾做的那样,直接从后面飞扑上去,跳到了那人的背上,还捂住了他的眼睛。 “报上名来!” 这是在上下溪村流传的一个故事,起因还是跟玉带溪那位调戏民女的神仙有关。 据说他被贬到人间之后,因为懒怠打扫,有时就会派了小猴子跳到人的背上,问他的名字。如果那人答了,就会被小猴子带走,去替那个倒霉神仙干活,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才许回来。 宁芳第一次跟程岳玩的时候,她家三舅公只淡定的反问,“你不知道?” 然后被宁芳吐槽无趣了好久。 可眼前这青年显然比她三舅公更加无趣,也不能说人家无趣,他应该是被吓着了。但因秉性温柔,所以在背着宁芳摔下去之后,只会说, “小心!” 然后,趴在人家背上,一同摔倒在地的宁芳,就看到一张和程岳完全不像的脸。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像,应该来说,他们的容貌虽然并不相同,但味道却极为相似,背影气韵也象,否则宁芳也不至于认错。 但他比程岳更加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眉眼虽然也没有程岳生的昳丽,却也是个极为好看的年轻人。 但他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单薄了。 想当年,程岳在上溪村养病时,虽然也很瘦,但并不弱。 有一次宁芳去看他,不小心上楼梯时踩着自己裙子,差点摔下去磕掉自己的小门牙,亏得程岳一手将她拎了起来,才免了宁芳破相。 也就是那一回,宁芳才知道三舅公的力气其实很大,她才有胆子跟程岳玩那种背后扑人的小游戏。但眼前这个青年身子骨却弱很多,否则不会被宁芳一扑就倒了。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啊!如今她不但认错了人,还把人给扑倒了! 这,这可怎么办? 活了这把年纪,宁芳还真是头一回干出这么囧的事情。 要如何应对,她,她她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正尴尬的无以复加,偏偏有人来了。 还不是一个,是一群!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同样穿着一身四爪龙袍。不同的,他穿的是绯色。 宁芳忽地被自己按爪子认人蠢哭了。 不论宫中宫外,所有皇子王孙都能穿四个爪的好不好? 而且这是在宫里,宫里!能穿四个爪的真心不要太多。 她怎么能看到四个爪子就扑上去?要是文鸳姑姑知道,也会被她蠢哭的吧? “还傻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七皇兄扶起来!” 什,什么? 宁芳尴尬之余,更添恐惧。 她扑倒的是一位皇子?这么年轻的七皇兄,应该是皇孙殿下吧。可就算书女不算奴婢,但身为臣下,有这么冒犯皇族的吗?按宫规,这该是多少板子来着? 还没等宁芳换算出来,被扶起的皇孙殿下说话了。 “没事,是我方才不小心滑了脚,这位小书女好心想来扶我,倒累的她也跌了一跤。不好意思啊,你有事没有?” 春光里,年青男子温煦的笑着,美好的就象一副画。 如浅金色的阳光,柔软的烙印在少女心头,轻轻漾起温柔缱绻的涟漪。 被温柔扶起的宁芳耳朵都开始发烫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模样一定很狼狈。所有她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可她却因此看到了七皇孙摔破的膝盖。 越发内疚的宁芳想哭了。 “你,你一定很疼吧,我,我去帮你找太医!” “不用了。幸好今儿这裤子厚,我没事,让小太监回去拿一条就是,很不必麻烦人。” 他说到后头,是看着九皇孙的。 “你真没事啊?那就让小太监跑一趟吧,我陪你到前头的偏殿坐坐,省得给人看到不雅。” “知道不雅你还陪我坐什么?难道生怕人家不知道么?赶紧坐席去!也别扯那么多,只说我衣裳被树枝挂到了,换好了就来。” 好在九皇孙人虽然看着没什么心眼,却也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尤其今日宫中摆宴,四皇子妃早说了要他注意结交士子,若是去的迟了,只恐母妃又要唠叨。于是点头应下,带着人走了。 只走前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红着脸的少女,捶了七皇孙一记。 在他看来,这小书女竟然勇敢的来救他皇兄,八成是看上他了吧?既有美人投怀送抱,岂可辜负? 七皇孙只是笑笑,待他走后才跟宁芳说,“今日的事情就这么了了,你也走吧。” 宁芳想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紧,可他却已经转身走了。 连句对不起都没机会说的宁芳莫名失落,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原本拢在袖中的香露盒子不小心掉了下来都没察觉。 幸好给人看到,走到她侧面,最不容易惊吓到她的角度,才唤了一声, “芳儿。” 宁芳猛地一抬头,这才注意到早走到她身边的程岳,“三舅公。” 程岳略带责备的把香露递给她,“想什么呢?走路也这样不当心。万一磕到哪里还是摔……你这是怎么了?” 他忽地拉起宁芳的手,看着上面一小块蹭破的油皮时,宁芳这才发现自己擦伤到了。 “没事,不疼,就刚刚摔了一下。对了,这香露是送给你的!” 宁芳的甜笑,却没有能转移她三舅公的注意力。 依旧抓着她的手,男子满脸都是不高兴,“怎么摔的?在哪里摔的?怎么这么不当心?” 一连串的问题,把宁芳问得颇心虚。 好吧,当长辈的就是这么爱操心。而以三舅公的精明犀利,今天她要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恐怕是走不脱了。 所以,宁芳就把事情含糊说了,只说是不小心撞到了七皇孙,可程岳一听就不信。 “就算你没长眼睛,他也没长么?况且你身边不带人,他身边能不带的?说实话!” 于是,她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 听说她把七皇孙错认成自己,还扑上去,程岳眸光微沉。 可眼前的少女,已经抱头求饶了,“我知道错了,真的。我这不也是急着想见你,才看错的么?三舅公,你就别骂我了好不好?” 说完她还撒娇的抓着程岳的手,轻轻摇了摇。 也不知是之前的话,还是这会子的动作打动了他。程岳唇角抿了抿,冷哼一声,脸色到底柔和下来。 “下次看你还敢不敢认错!” 看他拖着自己要走,宁芳奇了,“这是要去哪儿?” 程岳没好气,“卖了你!” 宁芳一吐舌头,不敢问了。乖乖被程岳拖着,去到一处亭子。也不知他去找了谁,很快就拿着一瓶药膏回来,揭开给她抹了起来。 宁芳瞧着那淡绿色晶莹芳香的膏体,便知是御用的好东西了。 “这样好东西,给我这么点小伤口用真是糟蹋了,回头给七皇孙送去吧。” 忽地周身一冷,程岳又沉了脸,“你当你还小么?私相授受,还是在宫里,你不要命了!” 呃…… 宁芳嗫嚅,“可这是药啊,我让念葭送去也不行么?” 程岳今天火气似乎特别大,又怼了她一句,“别以为跟皇上说过几句话,你在宫里就很有面子了。若有心人要生事,你看他会不会听你解释?” 宁芳给刺得一下子又没了脾气,垂头丧气跟晒蔫的小月季似的。 程岳睨她一眼,方道,“这事你别管了,回头我会去还这个人情。这药自己拿着,记得天天抹,女孩子要是留了疤,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宁芳低头悄悄撇了撇嘴,一下子却又想起正事,“三舅公,你记得把这香露拿去送人啊。” 她自己说着,还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程岳看着她那古怪笑意,到底还是将忍耐多时的手指掐到了她的脸上,揪着那一团透着嫣红的粉嫩脸颊,恨声道,“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敢管大人的事!” 哎哟哟,宁芳给揪得吱哇乱叫,“轻,轻点!” 程岳还想骂她几句,偏偏有人来了。 只得迅速收手,指着宁芳沾着草叶的裙子低低说了声,“自己找地方料理干净去!” 然后转身,云淡风清的走了。 宁芳揉着脸,忿然溜走。 这送礼还挨一顿揪,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倒霉的送礼人了。 方才还说她大了,不可私相授受,怎么揪脸就不忌讳了?哼,这么凶,怪不得讨不到媳妇! 不过算了,看在他一把年纪,还给自己讨药的份上,还是让他快点讨到媳妇吧。将来就有三舅祖母给他揪,再不会来揪自己了。 宁芳咕哝着回去换衣服。 浑然不知,方才那一幕却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第355章嫉妒 永泰帝站在后面的小亭子里,脸上不知是怒是喜。 方才,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旖旎春花掩映下,那薄怒的男子,揪着少女的脸颊,是世间任何高明画师,都勾勒不出的美好画卷。 也许那男子都没有意识到,可当他的眼睛落在女孩身上时,有着永泰帝这样世故的老年人,才能敏锐察觉到的,对他人的排斥之意。 就象一只年轻的猛兽,正圈画自己的禁地。而落入他禁地的少女,虽然皱眉呼痛,却看不出半分逃离之意。 两个人就那么自自然然,不带半分欲念的相处着,却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围墙,把他们跟旁人隔绝开来。 那是只有青年男女,彼此毫无心机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纯净。 等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难得而宝贵的情感时,往往已经再也回不到那个境地了。 永泰帝再一次回忆起当年那个叫琉璃的小宫女,也曾这么毫无机心的冒着早春寒凉的露水,只为去采枝头第一朵鲜花给他。 他玩笑着揪她小辫的时候,她也曾经这么瞪着眼睛,连连呼痛,却连他的手都舍不得打一下。 那时的他,并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只是宫中众多皇孙之一,给不了她什么。可那小宫女却仍愿意发自内心的对他好,所以他才会惦记了这许多年。 当然,那时的他也曾经满怀憧憬,就算他娶不了个小宫女做正妻,但一定要纳她为自己的第一个妃子,把最多的宠爱都给她。 他当然没有做到。 因为当时母妃为他选了侯家女儿为妃,而当时侯家势力正盛,为了讨好岳家,坐上皇位,他甚至都不能表示出对那小宫女的半点好感。 但他私心仍想着,只要她还在宫里,等自己日后继位,还是能纳她为妃的。 可他这也没有做到。 因为从长房手上夺来皇位的皇祖父周王过世,父亲继位,宫中大赦,要放归一批宫女。琉璃早已过了二十五岁,便也在此列。 此事还是永泰帝亲自定下的,那时的他,完全忙忘了琉璃的存在,甚至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倒是侯氏曾委婉提了句,“太子瞧着哪些用惯的老人要留下,也要提前打发人去说一声。” 彼此,永泰帝刚当上太子,正是树立自己良好形象的时候,顿时说没有。 可等到他终于想起琉璃的时候,那小宫女早就出宫好些年,都不知去往何方了。 从那以后,永泰帝就记恨上了侯氏。 她如果真心提醒,就不能提醒得更明白一点吗? 所以在登基之后,他只给了侯氏惠妃的名份,哪怕对她生下的大皇子,心里也总是存着一根刺。 于是在得知宁芳的闺名时,会让他想到侯氏的闺名也叫明芳因而不喜,所以才一定要赐给她一个跟琉璃相近的同音字,鹂儿。 因为宁芳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象当年的琉璃了,都那么明净开朗、纯粹真诚。 永泰帝深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在宁芳这个年纪,尤其是在宫里,仍能保持着这样干净的心,和这样明朗笑容的。 但是,当永泰帝发现,这样的笑容,正被另一个人悄然占据时,这让他怎么忍? 就象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璞玉,正想按着自己的意思慢慢雕琢,谁知还没下手,却发现还有人同样发现了她的美,正加以勾描。 身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永泰帝本能的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了,那块玉脏了,被人糟蹋了,所以他不想要了。 可要就这么放手吗? 他又有着浓浓的不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他的,凭什么这个小女子第一个遇到的人不是他? 嫉妒, 就象是条毒蛇,在啃噬着一个帝王的心。 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一刻的他,与之前淑妃庄嫔妒忌宁芳的心情,无一例外的重合了。 那是一个年岁渐长的人,对逝去青春的无可奈何。那是无论多少权势,多少富贵都无法挽回的东西。如果世间有一样绝对的公平,那唯有时光。 永泰帝矛盾着,纠结着,慢慢的往下走着。 这一刻,谁也猜不出这个年老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材公公也只能恭谨着问。 “陛下,要去花园里走一走么?” 按往年规矩,每年花朝节,皇上都会亲自到御花园里走一走,随意抽取几个挂在枝头的彩花,许以制作的小宫女金帛赏赐,谓之酬花神。从而保佑子孙繁茂,如花开不尽。 可眼下,永泰帝显然没了这份心情。 但酬谢神灵乃是大事,又不好不办。所以他便吩咐了一句,“今年朕就不去了,让几位要大婚的皇孙们去吧,也请花神保佑他们早日开枝散叶。唔……” 沉吟片刻,他到底不愿意把这样的好处只分给他的孙子们,又补了一句,“让新科贡士们也去,各选一个彩花,回头在宴会上做些诗词来看。” 连材应了,赶紧吩咐下去,这边再不敢多话,只伴着永泰帝慢悠悠走着,梳理他矛盾而纠结的心情。 而这样沉闷的局面,直到庆平公主到来,才得以缓解。 “皇上因何闷闷不乐?可是怪这御花园里的漂亮花儿太多,迷了眼么?” 要说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庆平公主自重回宫廷以来,一直是乖顺喜庆的模样。饶是永泰帝心情不大好,也给她逗得微微笑了。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怨不得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给你迷住了。” “那也是儿臣的福份,从皇上这里继承了些许皮毛而已。” 这个马屁拍得好,正中永泰帝心坎。把他被沧桑岁月打击的老心脏重又激活了几分,脸上笑容便也多了几分。 “惯会说嘴!你今儿怎么来得这样晚?有没有拜过花神?” “咳,儿臣那手艺,还是别拿到宫里来献丑了,一早就给身边宫女催着在自家园子里拜过了。不过今儿来得来得迟些,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去拿给您准备的礼物了。” 哦,永泰帝来了三分兴趣。 花朝节是女儿节,一般都是家中父兄给妻子女儿送礼物,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准备礼物。 “那朕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庆平公主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是儿臣用了些心思罢了,若能博皇祖父一笑,便是儿臣的孝心了。” 说着,她便命人展开一个包袱,抖出里面的一件袍子来。 永泰帝一下就惊艳了。 这袍子不是用寻常料子,而是用各种各样的碎锦缎,制成花朵模样,然后拼在一起做成的。 若说单制一朵并不费事,但难的是把上百种颜色不同的碎锦缎拼在一起,还拼得让人觉得好看,这就需要极巧的心思和极强的审美能力了。 庆平公主亲自献上大氅,笑道,“这袍子上头不多不少,刚好一百朵花。儿臣借这百花袍祝愿皇上青春永驻,儿孙昌茂,如花开锦绣,福寿绵延!” 永泰帝真挺高兴的,“说得好!你既送朕这百花袍,朕就命尚宫局制一百枝金钗赏给你!” 庆平公主一笑,“那还是算了吧,皇祖父知道,我惯不爱弄那些花儿朵儿的。一百枝金钗搁在我那里,也是浪费了。不如回头儿臣想起要什么,您再赏我可好?” 永泰帝哈哈一笑,“也好。” 此时正好有宫人禀告,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移驾。 心情大好的永泰帝就披着这件百花袍,高高兴兴带着庆平公主一起去赴宴了。 席间臣子皇孙们看到他披着这么一件锦绣斑斓的百花袍,纷纷颂扬皇上如何青春年少,直把永泰帝夸得酒还没喝几杯,人都已经要醉了。在一片歌舞升平,歌功颂德的好春光里,只觉自己还可再活五百年! 兴致一起,便想起之前的吩咐,让新科们将做好的诗词拿上来看。 要说一般贡士只有过了殿试,得了进士功名,才能进宫赴宴,也就是百姓口中俗称的琼林宴。但今日皇上有兴致,特意择优召了部分进士入宫,且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大部分人心里就有数了。 有些人存了心的就会刻意打扮一番,虽然进宫都是同样的一身玉白色的锦袍,但许多人在身上的佩饰上就下足了工夫,缀玉点花的,打扮得十分亮眼,力图能在天子面前博一个好印象。 其中不少贡士还真生得不错,走到永泰帝跟前来献诗时,就引发了不少人关注。但就在这样一片刷脸的氛围里,永泰帝还是留意到了一首诗。 应该说,他是先留意到了写诗之人的一笔好字。 刚劲有力,却不失法度。 再看他的诗,用词朴实,却带着一份淡雅悠远,历练磨难却坚强不屈的顽强。便是永泰帝今天主要目的是相看年轻人,也未免动了爱才之意。 “这位咏茉莉的是哪一位?” 天子一言,立惊四座。 永泰帝以为起码得是个三十岁的大叔了,没想到一片玉白锦袍中却站起两位年轻俊彦。 一位个子稍高些,文质彬彬,另一位虽要矮些,但一张脸上眉目如画,堪称绝色。饶是永泰帝坐拥后宫三千,也少见漂亮过他的女子。 但更难得的是,这矮个子通身虽没有加半点装饰,但他头上儒巾多绣了一道红边。 那是只有本届会元才能加的红边,本身就已是最好的装饰。 永泰帝看得既惊且喜,不管写的那一位,都已经极大的满足了他的需要。 “只是怎么会有两位?难道你二人今日皆是茉莉为题?” 个子矮些的男子看了身边男子一眼,那高个男子才如梦方醒般赶紧道,“回皇上,我二人今日皆是茉莉为题,不知您看的是哪一篇?” 永泰帝来了兴趣,“你二人认识么?怎会坐在一处,又做一样的题目?” 依旧是那高个子回话,“是,学生兰廷茂,与谢云溪谢会元是同乡考生,在省城乡试时认识,后一起结伴上京。这回侥幸一同中了贡士,又来皇宫赴宴,实在是三生有幸。方才原本学生选的是一枝芍药,但见谢会元选了一枝茉莉,便劝他此花太过平常,不大好写,劝他另换一枝。可他却说,此花虽平常,却是他家中小妹最喜欢的花。因他小妹长年靠着养茉莉换钱供他笔墨读书,是以他今日可以不写别的,但一定要写写这个花。学生受了感动,便决意填一首茉莉词,与之相和。” 永泰帝点头赞道,“他有兄妹之情,你有朋友之义,能一同得中,果见福报。” 旁边大臣立即道,“这也是皇上慧眼,才于茫茫人海中将他二人选拔出来。” 永泰帝受了这记奉承,十分舒坦。 而同来赴宴的次辅谢应台见皇上欢喜,更是立即凑趣拉拢道,“不意谢会元竟是老臣本家,听你这姓名辈份倒似我山阴谢氏族人,不知出自哪一房?” 要是一般人,肯定就附和起来,谁知这位谢会元却淡淡道,“学生出身寒微,不敢高攀谢阁老门楣。至于姓名辈份,天下谢氏多半相近,若个个都来认亲,只怕谢阁老也招架不来。” 谢应台不意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很是没趣,但永泰帝却越发欢喜起来。 虽然谢应台是他倚重的老臣,可越是如此,越应谨慎。这还当着他的面,勾搭新科会元是要干什么? 就算是本家想套个近乎,拉帮结派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吧。 倒是这新科会元有几分傲气,当着他的面就拒绝了阁老的示好。所以永泰帝想要重用此人的心,便重了三分。 但天子隆恩,岂是那么容易就示下的? 于是永泰帝装模作样的翻出兰廷茂的那首茉莉词,赞了句不错,然后再看向冷淡寡言的谢云溪。 “谢会元年纪轻轻,看诗中却仿佛经历过不少事啊。” 谢云溪道,“皇上明查,学生少年丧父,全赖恩师眷顾,家族庇护方有今日,是以写这首咏茉莉时,念及小妹多年辛苦,双手粗糙远胜寻常女子,才有感而发。” 永泰帝不以为意道,“看你年纪尚轻,小妹自然更小,待你衣锦还衣,好好将养上几年,便能养好了。” 说真的,要是这位谢会元的妹子有他兄长这般绝色,哪怕只有八分,那永泰帝就算顶着朝臣非议,也要将其纳入后宫了。 可不知是这位谢会元太过聪明还是怎地,居然似是猜到他的心思,顿时道,“自小劳作惯的人,指节都会变粗,想是养不回来了。且我家小妹无论相貌心性,更似亡父,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在意。便是学生有了小小出息,想来小妹也不会停下劳作吧。” 永泰帝一听就皱了眉,脑子里顿时浮现一个五大三粗的乡下妹子模样。 虽然民间常说,象爹的女孩有福,但也多半没那么漂亮。 看谢云溪身上并无华丽装饰,想来家境贫寒,而妹妹还要种花供哥哥读书,自己肯定就没得书念了。 琴棋书画什么的就不要指望,若还没有绝色,那样一个乡下妹子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再说宫中美人这么多,他也不是一定要多个嫔妃。 所以他反而对谢云溪本身更感兴趣,“不知谢贡士可曾娶妻,或订下亲事?” 如果能把这么优秀的人才招徕做女婿或孙女婿,倒是不错的选择。既拿得出手,又没有什么身家背景,不担心他会结党营私。回头在殿试时点个状元,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反正皇家嫁女也不靠婆家过日子,自有封地田庄,委屈不着。 听皇上这么一说,在场几位待嫁的公主皇孙女皆向这位谢会元悄悄望去,就连最挑剔的宜华公主都觉这样的夫婿不算辱没她们了。 谁知这位谢云溪谢贡士却是不解风情之极,“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父亲既然不在了,婚事自当由恩师做主。” 这样明显的回绝之意,让永泰帝脸上不好看了。 谢应台正怀恨在心呢,顿时道,“你既中贡士,便是天子门生,难道圣上还大不过你恩师?” 可谢云溪却道,“圣上自是千倍百倍大过恩师,但若无恩师活命之恩,学生今日连走到圣上面前的资格都没有。圣上隆恩自当肝胆涂地,报效于朝廷。至于学生婚事这些私事,便交由恩师处理便是。” 这话说得众人无语,看他实在不识抬举,永泰帝也没了兴致。 倒是小气病发作,道,“既然如此,朕赐你一门亲事,让你恩师作主可好?便是你选中的彩花主人,去查查是哪位宫女所制,赐于谢会元为妻,也算是成就一桩美事!” 第356章赐婚 君无戏言。 所有人都知道永泰帝是因为不高兴新科会元,既不肯送妹入宫,又不愿做公主驸马,所以才要随意把个宫女配给他,却也无人敢帮新科会元说话。 尤其刚刚被谢会元伤了颜面的阁老谢应台,更落井下石,抚掌大赞。 “甚善!此举必流传一段佳话,臣不才,尚有几岁年纪,若陛下赐婚,老臣愿来保个大媒。” 这回永泰帝倒是觉得他的马屁拍得不错,顿时允了,“卿如此热心,甚好。如此朕再赐谢会元宫花两对,彩缎十匹,聊为新婚贺仪。” 说着话,他目光微微朝身边示意。此时,连材就应该赶紧应下,把事情办妥。谁知刚去上了个茅房才回来的连大太监却是一头冷汗,半晌不敢言语。 旁人不知,他却知道,这串茉莉是谁做的。 只他想不到的是,前不久还为纪念那人,给人作画的皇上,居然把此事忘得干干净净!那他此举,便不知帮了人家,而是害了人家。 看他不语,永泰帝眉头轻皱,才想斥责,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说话了。 “皇上虽是一番好意,但婚姻乃人生之事,如今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好轻言婚配?万一是哪位贵女又或是嫔妃,你待如何?” 说话的,正是程岳。 这话说得倒是。永泰帝也忘了。宫中御花园那么大,若是公主郡主还好,万一是哪个年轻妃子去挂的花,那可怎么办? 难道要自己给自己戴绿头巾么? 而这位小程大人已经望向谢应台,并斥责道,“谢大人,您也说自己上了年纪,须知成亲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还要合个八字。若二人八字相克,再怎样的好姻缘也做不得。此等世人皆知之事你也不提醒,还要来保媒,若误了君上,你该当何罪?” 呃…… 这下子,永泰帝倒不好说什么了。 程岳身在都察院,本就有都察文武百官之职,皇上乃天子圣人,断不会犯错,若犯错,一定是臣子的不谨慎。 程岳虽帮着谢会元说了话,但也把矛头对准了谢应台,倒是省得人们指责永泰帝是昏君,所以皇上也不好怪罪。 趁着这个机会,连材正想悄悄提点皇上,到底是谁做的茉莉花,谁知谢应台开口了。要说能做到阁老的人,脸皮都不是一般二般的厚,被程岳这样指责,他反倒呵呵笑了。 “小程大人说的是,倒是老臣一高兴,便糊涂了,也忘了提点皇上。皇上,不如把人召上来相看一回,再请钦天监合下八字。若大吉,便当场把亲事定下吧。” 他话音才落,小太监正好进来回报。 “回皇上,那做茉莉花的女子已经带到。她,她不是宫女……” 永泰帝心中一惊,莫非真是他哪个女儿孙女儿,或是年轻嫔妃? 小太监慌张中也察觉出皇上的不对劲,忙补了句,“也不是宫中贵人。” 呼! 永泰帝终于长出了口气。 可忽地再想到一种可能,不觉暗自笑了。若不是宫女,那就是宫中的管事姑姑吧? 若将这位年轻俊美的会元郎赐下那样一位人老珠黄的妻子,实在是,实在是比打他一顿板子,更加大快人心! “不管是谁做的,先将人宣上殿来。只要没有婚配,与谢会元成就一段姻缘,也是一段佳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让连材能怎么办? 想想这位谢会元年轻貌美,又才华出众,称得上是良配,便不再吭声。 只兰廷茂心中焦急,暗中替好友捏着一把冷汗,生怕来个蠢笨女子,谁知皇上却似故意刺激人一般,又问起他来。 “那兰贡士可曾婚配?” 兰廷茂可不敢似谢云溪般任性,顿时老实道,“不,不曾。” “你这兰姓,也是大姓,可与我大梁开国忠臣申国公兰氏是一族?” 半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但听皇上那意思,兰廷茂只能含糊道,“许是有吧,只学生年轻识浅,不大清楚。” 听着话里明显的屈服之意,永泰帝十分满意。 “朕初看兰贡士就有几分眼熟,与申国公的画像颇有几分相似,想是他后辈子侄。只可惜申国公故后,子孙不肖,门庭凋落。兰贡士既有大材,待春闱过后,当重振兰氏门楣才是。” 听着这话,兰廷茂只能跪下谢恩,誓表忠心了。 永泰帝得意的再看谢云溪一眼,心道这虽有个不识抬举的,但天下还是识抬举的人更多。 然后,小太监领着那位做茉莉花的女子进来了。 永泰帝抬眼一扫,就变了颜色。只见来人一身青衣黑衣,正是宫中书女的标准装束,再看那娇小身形,更是颇有几分眼熟。 才想着不会这么巧吧,庆平公主已经低低惊呼起来,“宁书女?” “是她?” 另一个惊呼起来的,是九皇孙,不过又很快被四皇子妃一个眼神按捺下去,只能看向七皇孙。 但二人无疑均已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撞到七皇孙的那个小书女。只没想到,就是他们曾赠以香露的那个姑娘。 这样被人认了出来,就算皇上想找个由头赶紧把人弄下去,都没了借口。 头一次,永泰帝有些厌恶起庆平公主的嘴巴太快。 但让他更加不悦的是,那位新科会元谢云溪,忽地不经他允许,便上前问,“这串茉莉,是你做的?你,你姓宁?” 目光头一次落到小太监手上的茉莉珠串上,永泰帝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怒! 连材暗叫不妙,因为皇上终于想起来了。 之前看着茉莉诗词时,永泰帝没有多想,后来小太监带着花串去找人,他也没有留意。但是此刻,随着谢云溪的问话,当他看到那串茉莉花时,他才猛地记起。 当年,那个叫琉璃的小宫女,也曾经很喜欢茉莉。 夏天时,还会拿针线串起茉莉做手环戴在身上,他故意跑去讨要,小宫女磨不过,只得将茉莉手环掷给他,跺足道,“真没见过这样的皇子,还抢我们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那一份幽香和少女娇嗔时的薄怒,直叫永泰帝记挂了许多年。 如今,伊人已随着那串茉莉,早不知消散于何方。可偏偏,偏偏最象琉璃的那个女孩,也做了一串茉莉! 虽然不是手环,以她的年纪,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旧事,但她却在“无意中”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可这样的珠串,怎么就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里? 嫉妒, 如一条暗中潜伏的毒蛇,再次用它那毒液,浸润着永泰帝的心。 而忽然被召来的宁芳,还一脸懵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原是说宫宴上要书女记录诗词,所以在与程岳分别之后,她便赶着回去换了衣裳,可等她收拾停当,却又听说皇上召了御前伺候笔墨的中书舍人前去记录,那就没她们什么事了。 宁芳正说去探望下宁萱,宁萱也说有事要跟她商议,谁知忽地又有小太监拿着串茉莉花找上门来,然后把她带到御前,至于做什么,她是完全不知道的。 此时忽地见有个面目姣好,犹胜女子的少年郎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也不似有什么恶意,宁芳也只好老实答。 “是啊,我做的,我姓宁。可是这花,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简直是太妥当了! 没什么能形容此刻谢云溪那柳暗花明的心情,他再傲气,到底是个年轻人,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自然还是有着期待的,方才皇上硬要乱点鸳鸯谱时,他面上虽然硬气,但心里也是担心的。 唯恐来一个蠢笨愚傻的女子,可如今看到真人了,不仅生得娇俏,年纪也与自己般配,谢云溪也是松了口气的。 况且这姑娘既能担当书女,必为官宦之后,出身清白,且知书识礼,娶来也不算辱没自己了。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好处。 她姓宁! 她和自己的恩师还是家门呢,不,不对!这姑娘长得,长得怎么很有些象…… 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肝,谢云溪忽地紧张起来,“你也姓宁?那请问姑娘,姑娘和金陵宁氏有何关系?” 宁芳愣愣的看了这个全然陌生的美少年一眼,“我家便是金陵宁氏呀,公子认得?” 对面的美少年显然激动起来,连舌头也有些结巴,“那,那请问宁家有位进士,名讳上怀下璧的,是姑娘什么人?” 宁芳更加奇怪了,“你认得我爹?” 她还不明白,可机敏如程岳,已经了然的轻皱起眉,思考起更多事情。 就见殿上的美少年,忽地笑如春花,又涨红了脸,“宁姑娘……不,是师妹,我,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你师兄啊!不信你看,这个,这个是你做的吗?” 看他取出荷包里珍藏的小沙包,再看着那角上笨拙绣着的芳字,宁芳下巴差点惊掉了下来。 她自然记得,她爹还专门跟她解释过,在中进士的返乡途中,救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当时因没有多的钱财,便把自己那个装了金银锞子的小沙包送人了。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美少年? 而此时,确认了宁芳身份的谢云溪已经是心花怒放,他从未有这样一刻,诚心诚意望着永泰帝深深一拜。 “学生谢皇上赐婚!” 第357章缺德 赐,赐婚? 和谁? 宁芳脑子更晕了。 而此时,旁边恭喜声已然响起,“这倒是巧了,原来宁书女的父亲便是谢会元的恩师,如今又结此良缘,当真是可喜可贺。” 庆平公主才真是诚心诚意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方才的危机她也看到了。谁知峰回路转,却有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好结局。 就算新科会元不被皇上所喜,但作为夫君,却是一等一的人材。这样的夫婿,不赶紧敲定,还等什么? 而同样恭喜的还有谢应台这只老狐狸,不过他倒不是看着宁芳和谢云溪的郎才女貌,而是想着新仇旧恨,若把这样两小只凑在一处,只怕在皇上心目的仇恨值会翻倍吧? 况且也有由头把宁芳赶出宫廷,省得她兴风作浪了,所以他也开了口。 “既如此,那老夫这个大媒可是保定了!我看会元年纪也不小了,皇上,是不是让宁书女早些出宫完婚?” 可谢应台说完这话,直觉不好。 因为这会子永泰帝看着他的目光,无比冰冷而慑人。象是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露出就算已经年迈,也要咬人一口的凶悍! 谢应台一下子冷汗就出来了。 伴君多年,自己竟然低估了宁家这小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就算皇上有乱点鸳鸯谱的心,可并不想把她拱手让人。 那,那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怎么办? 头一回,谢应台这么焦虑起来。 而同样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还有永泰帝,尤其看着庆平公主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竟觉得十足讽刺。 这一刻,永泰帝完全忘了,这个孙女花了多少心思做的百花袍还披在他的身上,他满心满眼里只想着一句话:那就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他是执掌天大的帝王,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尝那求而不得的苦? “宁书女,你方才说,这茉莉花是你亲手所做,果然是你亲手所做的吗?” 谁也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皇上突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宁芳也愣了,甚至忘了避讳的抬头看向这个执掌天下的帝王。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可他眉梢没有多挑一分,可他森冷的目光,却本能的让宁芳觉得——危险。 还是,非常危险。 连材心惊胆战的低头,看着皇上无意识的轻轻摩挲着拇指处的白玉扳指,就知道这一刻帝王的心中,起了杀机。 也许是对宁芳,也许是对谢云溪,还有可能是更多人,只要宁芳一句话回不好,都有可能引发天子之怒,血流成河! 可他还能怎么办? 出言提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是不提醒,如果皇上真的因此迁怒什么人,岂不是他的罪过? 就在连材心慌的同时,宁芳同样把无措的目光投向一个人。然后她就看到她家一向睿智淡定的三舅公,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可这样的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人不懂,可宁芳却奇异的心领神会了! “回,回皇上……这茉莉花,其实,其实也不全是臣女一人所做……” “什么,你竟敢欺君?”谢应台一声大喝,想借机说些什么,替自己洗清罪名。 谁知宁芳比他更快的回了话,“而是臣女跟我家的婢女一起做的。这,这也算欺君吗?” 宁芳茫然而惶急的尾音落在永泰帝耳中,却如同最美妙的天籁。 他再一次笑了,而这一次笑起来时,他的大拇指离开了那只洁白如玉的扳指。 看来不会死人了,连材的心放下一半,就听帝王不紧不慢的说。 “朕就知道,你这粗枝大叶的丫头做不出这么精细的活。果然,是别人动的手。不过,你这也不叫欺君,毕竟是你的丫头。只不过这要嫁给谢会元的,就不能是你了,得是那个丫头才对。朕的宫花与彩缎,拿去赏她便是。” 皇上说着,看向神色惋惜的庆平公主。 心想果然是贱人贱种,她的嫡亲祖母就拆散了自己和琉璃,这丫头难道也非要把朕的心头好送给旁人才高兴? 简直跟她那个死去的爹,一模一样!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所以皇上,这一次毫不客气的开了口。 “朕看庆平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直留心给你寻个好夫婿。前些天,延寿公主和新安郡主到朕这儿来,也是说起此事。不如借着今天的好日子,就一并宣布了吧。” 谢应台心念急转,再次插了嘴,“也不知是哪家儿郎有福,能雀屏中选,可叫老臣羡慕得紧。” 如果说之前,谢应台还有拒绝皇家联姻的底气,可现在,他却要用儿孙的婚事,来平息皇上的怒火了。 果然,这样公然的低头,极大的满足了帝王的虚荣心。不管永泰帝会不会选谢家子弟为驸马,可此时,他也望着谢应台微微一笑,给了这老臣一丝薄面。 “谢家子弟自是好的,不过年纪上跟庆平就不大般配了。倒是小程大人正合适,所以朕已决意,将庆平公主下嫁——” “皇上!” 扑通一声,是庆平公主跪在了大殿中间。 而周遭的群臣,除了那些不明就里的贡士们,众多皇室中人全都一样白了脸。一个个闭紧嘴巴,噤若寒蝉。 英王府,那是什么人?那是先太祖的嫡亲血脉! 就算改姓了程,却还是皇室中人,怎能与庆平公主通婚? 而被永泰皇帝点到名的延寿公主,此刻面若死灰。再看新安姑姑,却是眼神闪烁而迷离。 周遭有那机灵的,顿时记起前些天延寿公主和新安郡主曾联袂进宫。后来延寿公主得了赏,而新安郡主的仪宾阮子尧却升了官的事来。 原来是卖女求荣啊! 把庆平公主嫁给程岳,一来堵住了世人之嘴,省得人家说皇上刻薄,刻意想逼死这两家人。 二来便可断绝英王府唯一有希望的血脉,多么好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把戏,难怪皇上要赏她们! 只这样缺德主意,她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也不怕报应! 看着周遭鄙夷的目光,延寿公主快悔死了。 那日在新安郡主给皇上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之后,她就跟整个忠勤伯府断绝了来往。原本看皇上许久没动静,她还暗暗庆幸,觉得皇上大概是断了这个念头,谁知今日忽地又当众赐婚了? 新安郡主到底只是堂亲,但自己可是庆平的亲姑姑,此时给皇上提出来当了挡箭牌,回头世人说起来,得让她背负上怎样的骂名? 一时间,延寿公主心中又羞又愧,又恨又气,深悔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听信了新安郡主的谎话,如今把侄女推到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她生性懦弱,就算如此,也不敢出头来跟永泰帝争,更加不敢抬头面对庆平公主和旁人的眼神。但她旁边有一个人,那妒嫉的目光,几乎快把庆平公主射个对穿! 宜华公主同样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居然来此一招。 若是这样也能联姻的话,为何不把她许嫁到英王府?而是把这样的“运气”,给了庆平公主那个小贱人! 就算庆平公主算是宜华公主的亲侄女,可她此时,也是个小贱人! 就算她得不到,她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得到! 所以此刻,该说话的延寿公主不敢说话,但被妒忌冲昏了头脑的宜华公主,倒是冲动的闯了出来,高声道,“父皇,这恐怕不合适吧?庆平怎么说也是……” 可永泰帝已经厉声打断了她,“闭嘴!难道你皇姑皇姐的思量还不如你周全?” 宜华公主还想辩驳,可永泰帝已经沉着脸下令了,“朕看宜华公主似是发了烧,才会这样胡言乱语。来人啊,把宜华公主送回宫去,好生养着!” “是……”宜华身边的太监嬷嬷抖着嗓子赶紧把人搀起,脚不沾地的就往外拉。压低嗓子劝,“公主,快走吧,真激怒了皇上,您是想……想怎样!” 一个死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到底咽了下去,好在宜华公主还是听懂了。 可她不相信,她可是堂堂公主,皇上怎么可能杀他的亲生女儿? 可当她转头看到永泰帝那冰冷严酷的眼神时,她忽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方才的勇气犹如冰雪投进火炉般迅速消融,整个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皇上怎么就不能杀她? 如果皇上真不舍得杀亲生儿女,那庆平公主的爹,还有宫中那么多的皇兄们,都是怎么死的? 宜华公主明白过来,终于白着脸,紧紧闭上了嘴巴,任人拉着走了。 此时,宁芳的脸,也一样变得雪白。 她的目光直直的看向那个俊逸洒脱的男子,心中的震惊甚至超过了皇上要给她的赐婚。 然后,她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舅公,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冷硬,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那似是要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一刻,宁芳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此事的发生! 第358章寒心 “皇上!” 宁芳也扑通跪下了,话也脱口而出,“三舅公,三舅公他已经议亲……恐怕不能娶庆平公主!” “哦?”永泰帝轻挑眉梢,拇指又习惯的抚向那枚白玉扳指,“那是哪家淑女?” 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的大殿里,时光似乎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众人就听程岳清清泠泠的说,“还没有议定。” 此时此刻,他怎么能说出女方的姓名?那是给人家招祸! 所以永泰帝淡淡笑了,“既没有议定,便作不得数。宁书女,你太多虑了。” 宁芳还想说什么,可程岳也道,“是啊,小丫头片子,居然操心起大人的事。还不快退回去?” 不能退啊! 宁芳抬起头,急切的眼神里满是焦急。她是真怕,怕三舅公会做出飞蛾扑火的事情。 因为她了解她家的三舅公,在那样淡然宁静的表象上,其实有一颗无比刚烈而决绝的心。 更别提程峰程岭两位舅公和舅祖母们了,没有子嗣的他们,其实早就存了死志的吧?所以他们才会一点也不在乎外人眼光,保护着得罪了皇上的宁家人。 如果皇上真的要这样威逼他们,便是整个英王府鱼死网破,又有什么值得他们挂念? 可宁芳有。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于宁家有恩,保护过她全家的人不得善终。如果非要有人来平息皇上的怒火,为什么不可以是她来牺牲? 就在宁芳下定某个决心的时候,一早跪下的庆平公主却开口了。 “皇上,请恕儿臣无法下嫁于人。” 宁芳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已经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笃定与嘲讽。 永泰帝的眼神立即眯了起来,“庆平,你什么意思?” 庆平公主淡淡道,“儿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无法嫁人而已。” 永泰帝毫不掩饰的愠怒几乎喷薄而出,“你就是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婚姻之事,自来由父母长辈作主,莫非你是对朕的赐婚不满?” “儿臣不敢。儿臣只想请陛下宣儿臣入内室,听儿臣禀明一切。” 想拖延?还是想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女人把戏? 永泰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没有半分感情的道,“不必!你可以决定,是在这里给朕一个交待,还是抗旨不遵。” 庆平公主苦笑着垂了眼,“那就没有办法了,请恕儿臣失礼!”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庆平公主忽地伸手,一把摘下了她永远包着的头巾。 而在头巾底下,赫然,赫然是一个剃得干干净净,没有半根头发的光头! 举座皆惊。 宁芳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依旧风华无双,却平添几分伤感的庆平公主,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程岳的眸光却从愕然,渐渐变成一股无法言说的怜惜与悲凉。那是只有感同身受的人身上,才会流露出来的感情。 而这份悲凉象是会传染一般,渐渐的扩散开来。先是皇族中人,然后是朝中大臣。 有几个心软的,比如九皇孙,还红了眼圈,而七皇孙,早已悄悄转过身去。 有些话,庆公主还没说出口,但他们已能猜出一二。 “请皇上恕罪,儿臣八岁那年,母妃风寒,药石无效,儿臣曾跪在佛前祈求,若母妃能撑过这一关,儿臣便一生侍奉佛祖。后来母妃果然多活了两年,儿臣便一直茹素,直到双十那年削发为尼,直到如今。”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庆平公主没有一字抱怨,可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短短数语后的悲凉。 二皇子失势,全家被禁。堂堂皇妃不过是生了场风寒,居然药石无效?这简直就是笑话!她们,其实是根本没有办法请到大夫,买到药吧? 所以年幼的庆平公主,只能跪在佛前,求苍天的庇护。侥幸,二皇妃活了。但是也只支撑了两年,还是撒手人寰。 但那时的庆平公主只立下誓言说要侍奉佛祖,并没有出家。证明那时的她,心中还有期望,期望宠爱过她的皇祖父会想起她。 可她一直等啊等,等啊等,虚耗了那么多美丽的青春年华,直到二十岁,才彻底绝望。 也不知她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削去满头青丝时,心中是怎样的苍凉。 而今皇上终于想起她了,要给她赐婚了,却是赐给同族流着一样血脉的亲堂叔!这让庆平公主怎么想? “你大胆!” 永泰帝的怒火,有如实质,几乎当场把庆平公主斩杀,“你这是在怨朕么?”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遵守曾经发下的誓言而已。” “少来狡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敢不回禀于朕,便自作主张削去头发,这就是对朕不敬!而入宫这么久,也隐瞒不报,这就犯下了欺君大罪!似你这等无君无父的孽障,要了还有何用?” 永泰帝是真的怒了。 哪怕这个孙女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折损了他的颜面,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可他仍旧是有充足的理由把怒火尽数发到她的身上。 因为他是帝王!他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帝王! 若有人敢让他的颜面受损,就一定是那人的罪过。 死,并不可怕。他从这个孙女的眼睛里,已经看出来,她并不怕死。那么他就要给她比死还残忍的责罚! 她不想嫁,那他就偏偏要让她嫁!还必须嫁给程岳,生下无数痴傻的孩子! 当永泰帝冰冷着一颗心,要说出他的责罚时,有侍卫急急闯了进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薛东野。 皇上正待大怒,薛东野已经单膝跪地禀报道,“皇上,八百里军情加急!” 永泰帝眼神一眯,满座皆惊。 军情急报,历来有明确规定,不可逾越。 而八百里军情加急,是最严重的一种,那一定是发生动摇国本的大事了,这可是比一个公主出家更为严重的事情! “说!” “方才来传信的旗牌官已经晕倒在宫门外,他只说了一句,‘西胡人攻破了三川口,占领了庆州西北的三个县,自立为王了!’” 什么? 这下子朝臣们全都坐不住了,要知道庆州和京城所在的云州之间,可是只隔着一道天涧云河。 虽说千百年来,从没有胡人能攻破云河,踏上云州的土地,但若是让胡人划江而治,割地为王,这也实在太打脸了。 尤其庆州还是著名的塞上江南,在庆州中部种植着全大梁最好的小麦及牧草,供应着大梁朝最好的战马。如果任由西胡人以庆州西北为根基,再占据了整个庆州,那对大梁朝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所以反应过来之后,永泰帝暴怒了。直接掀翻了桌子,站了起来。 “难道镇守三川口的霍西樵已经老得瞎了眼吗?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一点消息都没报过来?” 一声叹息悠悠响起,奇异的打断了永泰帝的暴怒。 朝臣们就见程岳悠悠站了起来,恭谨而冷淡的行礼道,“回皇上,霍老将军确实是快瞎了。若臣没记错,这几年间,他已经上书过朝廷四次,称眼疾越发严重,请求致仕。尤其去年秋天,霍老将军上书朝廷,称西胡似有异动,请求朝廷拔下粮草军械,加强军备。当时朝中还有人用霍老将军之前的致仕请求拿出来说,‘既都要致仕了,却要加强军备,其中深意,臣不敢妄言。’后此事便一直搁置下来。” 永泰帝不言语了。 而谢应台更是缩着脖子装乌龟。 因为那个嘴上不敢妄言,但实际上暗指霍西樵可能是想借着扩充军备,最后捞一票的人,正是他。 而程岳之所以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他插手军务,而是在霍西樵老将军几次三番要求致仕时,永泰帝起了疑心,让他代表都察处去查霍老将军。 当程岳查不出任何问题时,永泰帝还骂过他“做事不仔细”,罚了他两个月的俸禄。 所以这会子程岳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永泰帝却不能怪罪于他。 但他还是不高兴,被人这样揭了短。所以赌气般说了句,“文死谏,武死战。这会子地都丢了,可见他没有尽力……” 可他话音才落,那个风尘仆仆,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报信的旗牌兵却已被太医救醒,给人搀扶到殿前。恰好闻听此言,丈八男儿忍不住心酸落泪起来。 “霍老将军已经战死沙场了,连带三川口的四千官兵,尽数殉国!只余下少数官兵,护送着当地百姓逃脱……而霍,霍老将军最后是盲着眼上阵的,死前还斩杀了数十胡人……后来那些西胡人欺他眼盲,故意把霍老将军连人带马驱逐到了泥塘……霍老将军的儿子霍校尉想去救他,却被那些天杀的胡人一箭一箭虐杀。直气得霍老将军在泥塘里越陷越深,直至没顶……后,后那些西胡人还将霍家父子头颅割下示众,尸骨喂了狼……” 如此惨烈,就算跟霍家再有仇的大臣,也说不出人家半句坏话。 尤其永泰帝,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都这样了,还能说人家不尽力吗?不尽力会瞎了眼上阵,还带着亲生儿子一起殉国? 他要再敢说人家一个不字,只会让天底下的将士寒心,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替他征战。他就等着当亡国之君吧! 第359章众怒 忽地,压抑不住的哭声,在殿门口响起。是一个侍卫再也忍不住,哭着跪倒在地。 永泰帝正满腔憋屈,觉得脸上无光,正想借机治他一个殿前失仪之罪,可薛东野却是认出一同当班的兄弟,红着眼跪下求了个情。 “请皇上恕罪,他是霍老将军的孙子霍通。乍闻祖父与父亲死讯,只怕有些受不住。” 废话! 亲爹亲祖父死得这么惨,若还能受得住,大概也不是个人了。 永泰帝没法追究,只能道,“移驾勤政殿,宣三品以上官员上朝!” 幸好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不管谢云溪和庆平公主如何气他,到底还是江山最重要。若没了江山,他一个光杆皇上,便是把人都杀光,又有何趣? 他率先退下,群臣跟着离开。至于贡士们,自有人引他们出宫。 只那不灵光的小太监捧着宫花彩缎,急急拦着连材问,“连公公,这些东西,如今怎么办?” 皇上说要赏给做茉莉花串的宫女与谢会元做成婚之物,可官司没打完,如今究竟是要给宁书女,还是她的丫头?又或者,是直接给了谢会元? 连材气得狠狠踹他一脚,“蠢货!如今国事当前,谁有空理会这些小事?” 再说,就是这样不清不楚才好呢,回头皇上自己也不好追究这茬了。所以连材踹完人,他就转头走了,小太监只得把东西收了,依旧归回库房。 但有人却是注意到了这些,宁芳还没回过神来,猛地就见一个大个子蹿到自己跟前。拉着她的衣袖,将她扯到帘后道。 “这会子没时间了,请宁姑娘回去告诉山雁,回头若逼问起来,就说老薛早勾引了她,真要成婚,我老薛娶她!” 薛东野说完,扭头就走。 宁芳脑子还懵懵的,却一把将他抓住,问了一句,“你,你要娶山雁?” 薛东野眼珠子一瞪,“那要不怎么办?看那位谢会元,有可能看得上她么?纵人家好心愿娶,也太不般配了,日后难保如意。倒不如我老薛,虽然穷些,好歹般配。哦,姑娘你让她尽管放心,我老薛虽是粗人,却也是一唾沫一个坑。既肯娶她,必真心待她。不过若她心里还有别人,那便算了。这会子我还得去勤政殿门口当值,若有什么话,回头打发人来寻我。” 说完拱一拱手,薛东野火急火燎的走了。 宁芳还回不过神来,忽地又有人走到帘后,轻声道,“他这主意,倒是可行。” 宁芳又是一惊,扭头却不意落入一双温柔沉静的眼里。 “七,七皇孙?” 七皇孙微微点头,“这会子事急从权,我也没空跟你细说。但于你,于谢会元来说,让薛侍卫娶你的丫鬟却是最好的法子,且不伤天威。我要去送贡士们出宫,会把这话带出去的,你自当心。” 他转身,大步赶上显然在给他当掩护的九皇孙,急急走了。 而宁芳终于回过神来时,发现场中还留有一人。 庆平公主。 空荡荡的宫殿,映得她那颗光头,越发的凄清。 “是不是很难看?”伸手抚上自己的光头,庆平公主笑得比哭还让人心碎,“有时候我都想,为什么自己会投胎到这个帝王家?” “公主!” 宁芳的打断,却没能阻止她,庆平公主抬头望着大殿上金碧辉煌的绘饰,幽幽道,“让我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也尝尽了人间苦楚。” 宁芳无言以对,只能哽咽着抱住了她。 庆平公主的脸是冰的,手更凉,连说出的话,都似冰落玉盘,带着让人心碎的味道。 “你呀,也是个傻丫头,明明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偏还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不过,我领你这份人情了。反正傻子都好哄,以后随随便便还个什么,你就会满足,对吗?” 说完,庆平公主轻柔但坚决的推开了宁芳并不宽广的温暖怀抱,象是生怕自己沉溺其中,只留下一句话。 “永远不要太相信,一个在皇宫中长大的男人。” 然后,她伸出纤长手指,抹去宁芳脸颊的眼泪,转身走了。 而对于七皇孙来说,要找到新科会元说几句悄悄话,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因为在他那样明显的触怒了皇上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躲着他。甚至连与他交好的兰廷茂,也被人“好心”叫走了。 所以七皇孙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他,并告诉他暂且不用担心婚事,“……那个丫头会有办法处置。” 可谢云溪听了,先认真的问他一句,“怎么处置?会不会伤害到那个姑娘或连累到别人?” 七皇孙微微一怔,随即微笑,“不会,正好有个人侍卫愿意娶她。他们这样的人,对于圣上来说犹如蝼蚁,等事情过去,便不值得计较了。况且,皇上如今也没心思计较。” 谢云溪这才安心的问起第二个问题,“那我师妹是怎么进了宫?我恩师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倒是说来话长了。 横竖已经出了宫,并没有多少人留意,七皇孙索性找了个茶楼的包厢,把来龙去脉跟谢云溪大致说了一番。 听说恩师就在离京城不远的桃县,谢云溪坐不住了。 “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冒昧,七皇孙您纡尊降贵来告诉我这些,于情于理,我都理当奉陪。可我与恩师数年未见,实在挂念得紧。能否容在下告辞,先去拜见恩师,回头再来向您道谢?” 七皇孙谦和道,“尊师重道,本是我辈应行之礼,你去吧。” 谢云溪再施一礼,果真走了。 而七皇孙端起杯茶,却不紧不慢的笑了。 他这么好脾气,当然不是出于滥好心。身为一个在宫中要依附于他人生存的人,他也施舍不起那么多的好心。 但对于一个有本事的人,哪怕他暂时并不那么讨皇上欢心,七皇孙也觉得可以适当的卖一个人情。所以他才会在留意到宁芳与薛东野的对话后,前来示好。 如今看来,谢云溪虽然看着表面冷清,但骨子里却极重情义。这样的人,你给他一点点好,他都会记住。也许不会马上还你,但只要他肯记住,就比许多人强得多了。 “七皇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刚放下茶杯,九皇孙便找来了。 看到他一个人,顿时沉了脸,“难道那谢云溪真就这么大的架子,连你这么帮他,也不给半分面子?那这样的人,你帮他又有何益?” 七皇孙笑道,“你莫错怪了他,是我叫他走的。咱们兄弟好不容易出一次宫,找个外人在此作甚?何况他呆长了,只怕就有人要传咱们结交外臣的闲话了。今儿过节,这茶楼待会儿正好有场你最爱的蹴踘比赛。方才我打听了下,还是京城最好的两家球社,咱们要不要也下个注,赌一把?” 九皇孙这才欢喜起来,“自然是要下注的,只不知是哪两家,赶紧叫人上来说说。” 看他兴致勃勃转移了注意力,七皇孙才假作不经意的打听起来,“看皇上今儿的意思,你我的亲事似都有了眉目,只为何迟迟不说呢?” 九皇孙道,“这不是还没春闱么?咱们倒不必,只是小姑皇妹她们,皇上似有意从中招一位驸马,是以今儿才会百般打听那个姓谢的。只可惜他不识抬举,估计前三甲都是无望了。”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只这样招的驸马,门第会不会太低?” “那有什么法子?听母妃说,估摸着皇上的意思,大概是想让小姑嫁入高门,七皇叔家的大郡主便去和寒门士子联姻。” 七皇孙笑道,“那你要和哪家淑女联姻?我想四婶肯定透了口风,说来听听。” 九皇孙一心扑在蹴踘上,随口就道,“我倒想象你似的,娶个门户低些的。那些千金小姐,哪个脾气小了?可母妃……” 他终于意识到失言,忙抬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母妃也有替你相看那些公侯家的小姐……” 而七皇孙已然笑道,“我是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清楚。连你都不愿招惹的千金小姐,莫非我就愿意了?我倒觉得这样很好,等日后你夫纲不振了,我家还能让你来哭一哭。” 看他丝毫没有芥蒂,九皇孙才也玩笑道,“真是笑话,咱们怎么说也是天家骨肉,怎么可能夫纲不振?” 二人重又说说笑笑,似乎都已认命。 只是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七皇孙才流露出那么一丝不甘。 他们明明都是一样的天家骨肉,凭什么为了帝王的平衡之术,就得一个高配,一个低娶? 若是皇族女孩低嫁,男方还不敢怠慢。就算穷些,也能过得舒心顺意。 可他本就是不受宠的皇子,若再娶个门户低微的女孩,日后两口子得怎么过日子?还有他们的孩子,难不成,也要一辈子看人眼色? 楼下,蹴踘比赛已经开始,侧眼瞟着一心为底下那些人摇旗呐喊的九皇孙,七皇孙再一次羡慕他的好命。 就算四皇子同样不受宠,但毕竟有爹娘护着,于是从小到大,他想要的,总能有人送到他的手上。 可自己呢? 明明他的爹娘出生更加高贵,可如今他却要看四皇叔一家人的脸色过活。 皇上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四皇叔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他登了基,这个弟弟就是太子,而自己要看人眼色的日子,就更长了。 七皇孙倒不是不能忍,他知道自己没那个根基,也没那个本事去争什么。他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要做天下至尊。 他只是希望能和未来的妻子孩子们,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哪怕一样是看人眼色,至少不必象现在这样,成天提心吊胆,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 可四皇婶毕竟不是亲娘,不会真心为他打算。那他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娶一门稍稍得力的亲? 但自小生长于皇宫大内,这京城之中的闺秀千金,他能认得几个? 嗯,他好象还是认得一个的。 七皇孙的眼前,忽地掠过一张清丽的小脸。 想想她的家族,再想想她背后的英王府,七皇孙有些心动了。 太高的门第他攀不上,那么这个,他是否可以试试?光看那姑娘的爱笑的小脸,以后应该也能把日子过得不差吧? 第360章险恶 桃县。 赶在天黑之前,谢云溪终于骑着快马,赶到了他恩师的县衙。只是好巧不巧,他恩师此时的处境,着实不太妙。 辛升乾自得官后,特意忍了许久,才选在花朝节这天,跑到桃县来耀武扬威,自有其用意所在。 转头看看四下里越聚越多,踏青而归的汹涌人流,再看着宁怀璧那一脸惊怒交加的表情,辛升乾掩去眼中得意,面上却一派忠正耿直。 “宁大人,虽然你我两家有旧,但我也不能容忍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今日,你要不能当着满县城的百姓给个合理的交待,就必须把之前收到的银两如数交出来!” “对,交出来!”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有些刚刚赶回,不明就里的百姓还一头雾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人群中当即有人道,“从前还以为这位新来的宁大人是个好官,没想到却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还不知道吧,他年底打着修路的幌子,大家可是捐了不少钱的。更别提那些买香炉和年画花去的钱了,可你知道他把这些钱拿去干什么了吗?” “干什么了?” “他贪了!还带着衙门里的大小官吏一起。我就说,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官儿,原来都是假的!” “幸好给人揭发了出来,报到京城府尹那里,如今这位辛大人就是京兆尹大人的手下,被派来彻查此事的。好在咱们的路还没有开始修,否则真等到路开始修了,还不知被他挪用多少呢!看看乡亲们背来多少石头,他能省下多少?” “什么?这个狗官竟然这么坏?简直太可恶了!枉我家还以为他是个好官,想着自家没有多的银钱,便天天跑去背石头,原来竟帮了他贪钱!” “简直太可恶,太可恶了!” 眼看围观的百姓越发愤怒,张书吏和盛典史带着手下,费力的跟大家解释。 “事情不是这样…宁大人没有贪污,收来的银子也是为了解决每年供香纷争,他真的是一片好心…” 辛升乾带来的手下道,“他分了钱给你们,你们当然帮他说话。” 有些耳根子软的百姓,顿时同仇敌忾起来,“对,一帮狗腿子!” 辛升乾更是道,“大伙还不知道吧,他们过年分东西的铺子就是盛典史家的亲戚。而给你们印年画的,就是张书吏的老丈人!” “什么?原来竟是如此!亏我还以为县大人印年画是为了方便百姓,原来这些狗官竟是为了赚钱!” “肯定的啦,要是不贪钱,他何苦这么好心为百姓办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官?” 看事情越闹越大,辛升乾眼中笑意更浓。 他特意挑在今天人最多的时候来闹事,自然不单是为了出一口气而已。 宁怀璧为了修路,之前卖香炉加上后头百姓捐的银钱,已近万两! 可这么多的钱,他居然没想着给上司同僚送一送分一分,这就是犯了官场大忌。 就算宁怀璧想着做清官,但别人不想啊。最起码,辛升乾就不乐意。 老话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 如果没有远超常人的权力和富贵,谁愿意忍受十年寒窗苦读,倒不如早早的去经商赚钱的好。 但他知道,如果来劝宁怀璧按官场规矩,交些钱出来,一来嘛,太便宜了他,出不了自己心中那口恶气。另一方面,也不一定能说服宁怀璧,说不定还会自取其辱。 所以辛升乾才特意定下今日这条毒计,就是要在人前坏了宁怀璧的名声,刷自己的清名,再把他手中的全部银钱夺过来,到时随便修修路,还能当作自己的政绩。 而从更层次来说,打压下宁怀璧的气焰,剪其羽翼后,桃县县衙上下必定遭本地百姓唾弃,就算勉强留任,也无法作为。 这就等于替桃县那些大户皇庄们树个傀儡县令,那日后他们的孝敬,难道还少得了他? 况且还能讨好谢阁老和忠勇伯府,日后他的前程还跑得了? 畅想着日后的加官进爵,荣华富贵,辛升乾心中越发欢喜,面上也越发努力的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忠直愤怒的模样。 “宁大人,请你快把收下去的银子吐出来,给百姓们一个交待!否则别怪本官无情,要一本奏折,参到圣上跟前!” “对,把我们的钱都交出来!” “交出来!” 听着四下里吼声阵阵,夏珍珍的眼泪气得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们根本就是胡说,胡说!我相公才不会贪钱,他只想着替大伙儿办事。再说我家自己有钱,怎会贪你们的钱?” 今天花朝节,本说好了全家人一起去踏青。也是宁四娘经过御医一个冬天的调养,身体好了许多,全家人才有这个兴致。 谁知才要出门,衙门里的人又跑来商量修路的事,宁怀璧只得对母亲妻儿说声抱歉,留下继续处理公务。 原本大家便都不去了的,因宁茵姐妹俱在英王府,几个大人踏不踏青都无所谓。只看着顺哥儿可怜,不忍扫了小孩子的兴致。于是宁四娘还是和夏珍珍一起,带着全家出去游玩了一番。等刚回来,却不料正好碰到辛升乾带着人跑来找茬。 谁也没想到,他这会子居然成了京兆尹的通判。 虽然级别不高,却是分管宁怀璧的顶头上司,这不明摆着来公报私仇么? 宁四娘看着他,顿时一口气郁结在胸。 偏偏辛姨娘见自家大伯得了官,还抖了起来,生怕宁家要用到她去说话,顿时牵着顺哥儿就往里走。 还假惺惺故意丢下句话,“婢妾的家人也算不得正经亲戚,留在这里实在尴尬,便先带顺哥儿回避了。” 她等着宁家人留她求她,偏偏宁四娘只冷冷看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弄得辛姨娘进退两难,只得咬牙走了。 夏珍珍看情势不好,请宁四娘也进去。 宁四娘原本不肯,可瞧百姓这样激愤,忽地想起一事,“我去去就来!” 她自回房,又吩咐几人从后门分头办事去了。 而此时辛升乾依旧堵着前门,阴阳怪气望着夏珍珍道,“诸位乡亲还不知道吧?这位宁夫人可是江南鼎鼎大名的商户出身,家中豪富,最会赚钱。听说她管过的庄子,一年能多出三倍的利息呢!你们看她头上的簪子,一枝只怕就值上千两银子!” 这一下,更加炸了锅。 在百姓眼中,那做生意的能有什么好人?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而她头上竟然敢戴这么贵的簪子,肯定是用的民脂民膏! “对,年前这个狗官说什么要做善事,号召大家捐钱捐物,听说有个老太太连过年的新袄子都捐出来了,可谁知道穿到谁身上去了?” “才不是这样!”夏珍珍刚想辩解,却不知何处飞来一枚臭鸡蛋,竟是往夏珍珍头上打去。 “小心!”宁怀璧一把护住妻子。 啪! 那臭鸡蛋砸到他的肩头,把好好的一件干净官袍砸出老大污渍,臭不可闻。夏珍珍真是气极了眼,这样的屈辱,比砸在她自己身上都让她愤怒。 “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谁打的人,给我站出来!” 可辛升乾眼睛一眯,“怎么,你还想当街殴打百姓不成?哼,大伙儿放心,有本官在此,绝不叫你们受屈!” 他手上的狗腿子顿时叫道,“有大人替咱们做主,大家还怕什么?把她的簪子拔下来,那本来就是我们百姓的!” “对,是我们的!” 不明真相的百姓被人煽动着,甚至想要动手。而张书吏和盛典史嗓子眼都快喊出了血,也没人听他们的。 眼看百姓情绪就要失控,场面即将拦不住,辛升乾得意万分的看百姓冲向县衙,打向宁家人的时候,一个白衣少年冲了出来,比任何人都愤怒的冲到宁怀璧夫妇面前。 “恩师,我一向敬重您,没想到您却变成这样,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各位乡亲!” 他忽地转头,望着百姓们高声道,“大家都是良民,为免将来被这狗官追究,请大家让在下来第一个动手!” “好!” 情绪激动的百姓们纷纷鼓掌,有那厚道之人道,“好后生,你是读书人吧,他若是你先生,你动了手,人家日后会说你的不是。暂且退下,让我们来!” “不!”那个容颜俊美的白衣少年昂首道,“我既读了圣贤书,更该明白事理!再说我乃本届春闱会元,刚刚又赴了皇宫的花朝宴,聆听过圣上的教诲,更要做天下人的表率,岂能知难而退?大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天地君亲师,恩师虽重,也排在天公地道,君王社稷之后,他若有错,我谢云溪身为弟子,也不能饶他!” “说得好!”连辛升乾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什么叫做众叛亲离? 这就叫众叛亲离。让自己的弟子亲手捅自己的恩师一刀,那感觉,一定特别的爽! “大家都不要争了,就让这位会元郎来!” 第361章欺师 辛升乾兴致勃勃等着谢会元的表演,而谢云溪也不负他所望,先就跟夏珍珍吵了起来。 “亏你也是读书人,难道就不怕欺师灭祖遭报应吗?” 夏珍珍不认得谢云溪,但听此人自称是宁怀璧的学生,而宁怀璧又没有否认,便是信了。 可这美少年嘴皮子着实犀利得很,“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报应?怕的,应该是那些存心不良,做了坏事的人吧?” “你!”夏珍珍气得都想抬手打他两下了,谁知这美少年却不客气的打断了她,“废话少说,请师母先说明一下,你头上的簪子哪来的?” 身后百姓顿时跟风道,“对呀,你簪子哪来的?是不是用我们的血汗钱买的?” “才不是!”夏珍珍生气的反手把簪子拔了下来,“这是我娘家给我的赔嫁!不信你们自己来看,这上面还打着我当年出嫁的年份,和夏家字号!” 谢云溪伸手就把簪子接了,递到身边一个大叔跟前,“劳您看看,是真的么?” 那大叔瞪大眼睛一瞧,“啊哟,还真是!” 本朝风俗,都喜欢在嫁妆上加上年份和娘家字号。一来证明娘家陪送过的东西,二来若是夫妻不和,日后休妻和离什么的,或是妻亡子在,遗下嫁妆,这样有记号的金银细软,便好说清归属,省得男方继母抵赖。 旁边识字几个乡亲将信将疑的凑过来,可等看仔细之后,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簪子上的印记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不可能临时造假,他们方才经人一说就跑去抢人嫁妆,这举动也实在太过份了些。 既然簪子确认没问题了,谢云溪送回到夏珍珍面前,却是又道,“就算这簪子真是你的,也不能证明你家没贪。否则方才为何有人指证,说衙门里的人把年画生意交给自家亲戚了?” “就是!”百姓们虽因那枝簪子的归属确认,怒火稍平,但还是极为怀疑的盯着宁怀璧为首的县衙中人。 “此事我来说!”张书吏气得两眼通红,好容易找着个说话的机会,他极力克制着怒火,沙哑着嗓子道。 “这印年画的事,是我主动揽去的。本想着给谁做不是做,不如介绍给我岳家,好趁年前赚点小钱。可我回去一说,我老丈人却是把我骂了一顿,说给土地公公印年画这样行善积福的事情,怎么能想着赚钱呢? 况且宁大人想出这么好的主意,解决了咱们桃县多少年的纷争,让普通百姓也能有机会尽早的供奉上土地公公,这样的大好事,我们很该支持才对。所以这回印年画,我老丈人不仅没赚钱,还贴了三两银子进去。 后来宁大人知道了,硬是拿了五两银子要补给我老丈人。说就算他不赚钱,可总要请底下干活的伙计们吃顿饭。 咱们都是一县的乡亲,大家伙儿摸着良心说一句,或是拿着年画去京城里问问,这样好的颜色,这样好的雕板,哪家买得到五文钱一张的价钱? 因咱们县要得急,我岳父熬了几夜亲手雕的版,几个伙计本放了假,又从家里赶来,直忙到年前,就算一共赚了这二两银子,很多么? 若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给自家亲戚介绍门生意,过份么?若谁真个可以做到六亲不认。现就出来指着我骂,咒我天打雷劈,我老张都生受着!” 这下子,围观的百姓不吭声了。 哪家没有些七大姑八大姨,若遇上好事不想着介绍自家亲朋好友,只怕才会被骂寡毒克薄吧? 况且过年家家事忙,请人干活哪有不花钱的?印这么多的年画,才赚那二两银子,真心不算什么。 半晌,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过年时我到京里逛过,就那套红的招财童子年画,印得还不咋地,一张也要五文钱。象县衙卖的那种五色年画,起码都得十文钱,尺寸还没那个大。卖给咱们,确实是便宜了。” 百姓们越发沉默起来,大家都不是傻子,市面上的物价不会心里没数。方才被人挑唆时,是觉得张书吏占了天大的便宜,但冷静下来想一想,只觉荒唐。 此时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愤愤道,“我叫张满仓,是张书吏的儿子。你们可以说我有私心,但我也得替我爹和我姥爷说句公道话!数数咱们全县一共多少人家?二百来户吧,就算一家买一张年画,五文一张那才多少钱?一共就收一两多银子,都值不回油墨纸钱!难道我爹就为了贪这点钱,就跟我姥爷勾结上了?还搜刮了大伙儿的脂啊膏的,黑了大家的血汗?你们说这话,亏心不亏心的?” 百姓们越发不好意思,方才有几个叫得最凶的,都悄悄捂了脸。 辛升乾一看这情势不妙,赶紧站出来道,“就算这个便宜的年画你们没赚钱,可你们卖的那些贵重年画呢,还有那些香炉,可是实打实赚了大钱的!还——” 他话没说完,谢云溪又一脸义愤道,“难道平民百姓不可欺,大户人家就能欺么?你们方才也说这卖这许多便宜年画才收一两多银子,那五两银子哪来的?总不会是恩师您私下掏的吧?这事也必须给个解释!” 夏珍珍看着这个美少年,越发没有好感。 他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老帮着坏人跳出来指责宁家?若是相公当真教过他,那真是瞎了眼了。 可她想争执的时候,胳膊肘却被人拉了拉。 看丈夫望她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夏珍珍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听话的闭了嘴,而此时,宁怀璧开口了。 “我告诉你那五两银子哪来的,就是从卖香炉和贵重年画里支取的。若哪个大户人家不服,觉得本县欺压了他们,尽可以出来叫屈!” 这,这样不讲道理的话偏偏噎得人没法反驳。 一共才五两银子,可桃县的大户人家按果园来算,足有二三十户,一户摊不到三百文钱,谁好意思出这个头? 况且这钱又不是被宁怀璧贪了,而是贴补到乡亲们买的年画身上了。 就连张书吏的岳父,一个寻常的小印书坊老板都知道印年画是积福行善的好事,不肯赚钱,莫非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还要为了这几百文钱去告宁怀璧一状? 所以有个看热闹的果园管事便道,“算了吧,都乡里乡亲的,为这点子小钱吵来吵去,真没意思。” 辛升乾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 本来明明是大好局面,怎么就打硬生生给扭过来了呢?可这五两银子,实在没法说啊! 好在此时有人替他出头,继续做恶人。 “这五两银子虽小,但旁处呢?圣人云,岂因善小而不为,莫因恶小而为之。小处不着眼,大处出了纰漏怎么办?” 真是好学生啊! 辛升乾赞许的看向谢云溪,是越看越喜欢。这样能言善辩,要是日后能给他做个帮手多好? 可宁怀璧又顺着这话道,“说得也是,既然如此,那就把衙门里修路的账本呈上来吧!” 县衙里的文书早就准备好了,一直没机会说。此时捧上账本,假意向宁怀璧回禀,实则向百姓们交待道。 “都按大人的吩咐,分了数个账本。哪个村哪一家交了多少钱,上面皆有明示,还有各村的签名。回头就按这些账上的钱分到各村子里去,到时要如何修路,咱们全按账本来,谁也欺不得赖不得!” 百姓们这才想起,宁县令年前可是走访过全县的各个村子。当时每家捐了多少钱,可是全记录了的,还有本村村长和保甲及识字秀才作证签字。 记得当时这位宁大人就说了,要用钱的话,也会记录一份,分到各村头上。没想到人家真把事情办得这么仔细,如今既敢把账本捧出来,又怎会有贪污一事? 人群中顿时有人羞愧道,“宁大人,您把账本收起来吧,咱们不看了。” 许多人附合道,“对,我们不看了!” 又有百姓道,“当时各村背来的石头都要各村自己收着,那数量咱们自己还点不清么?有些背到县衙来的,也堆在了土地庙后头的山上,都围了篱笆圈起来的,谁还好意思偷了不成?方才你们还借着这事说宁大人,实在是错怪他们了。” “宁大人,对不起啊,我们错怪你了。这账本我们不看了,大伙儿都散了吧。” “都散了吧!” 辛升乾眼看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就要虎头蛇尾的落幕,心中大急。 此时再看那谢会元,却是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否理屈词穷。 好在宁怀璧此时却忽地厉声道,“站住!你们当本官这县衙是什么地方?想来看账就看账,想不看就不看的?本官虽然一向好性子,今日还得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若是信不过本官,想换个人来当差,本官自可挂印请辞。但你们若是还想要本官当下去,最好今天就把这账本查清楚,省得日后再来聒噪本官!” 他这一发官威还真把百姓们镇住了。 眼看众人皆不敢吭声,场面已经被控制住了,偏偏有个中年人站了出来,满脸嘲讽,“宁大人,你这一套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第362章收买 宁怀璧瞧着此人眼生,但张书吏和一帮老衙役们却惊呼起来,“唐,唐大人?” “想不到吧?正是我。”那人其实跟宁怀璧差不多年纪,可瞧着却足足比他老了十多岁。眼角眉梢早爬上深深的皱纹,鼻头还泛着常年醉酒的红,一脸的愤世嫉俗。 尤其走到跟前,近看着丰神俊朗的宁怀璧,他的眼神更加复杂,也流露出更多的不甘与嫉妒。 “你若果然是他们口中那样的清廉,为何年前还会派人到我家中来送礼?你可不要说,这是你自己自掏腰包送来的,怕也是从公账上走的吧?这一套邀买人心,宁大人,您用的很娴熟啊!” 宁怀璧神色不见慌乱,但眼神却颇有些复杂。 这位,便是桃县曾经的前任县令,企图强制解决供香纷争,结果闹出人命,丢官罢职,被罚去看守了整整十年城门的倒霉县令,唐誉。 看他站了出来,张书吏才惊呼道,“唐大人,莫非是你向京兆尹检举揭发的我们?” 否则,宁怀璧年前给衙门上下年分了批福利物资的事情,怎么可能流传出去? 唐誉轻蔑的看他一眼,“是又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盛典史同样怒道,“唐大人,您怎么能这样?宁大人一片好心,给您送年礼,为了顾全您的颜面,连我们都没告诉,如何就换来这样的报应?” 唐誉漠然道,“也就你们这样的小人才会被他的蝇头小利收买,我又岂会上当?” 他再睨一眼文书手中的账本,更加不屑。 “做个假账有什么难的?也就是唬弄老百姓的小手段而已。宁大人,你自以为送了我些年礼,我唐某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么?你错了!我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你这伪君子的面具。假惺惺的装什么好人?你若真是好人,能舍得把亲生女儿送到宫里去?我唐某人就是再落魄,也不至于拿亲骨肉去求取荣华富贵!” “你胡说!”夏珍珍气得心口都疼了,女儿被强抢入宫,是她们夫妻心中大痛。此时却被人拿出来攻击,简直是往人心口上撒盐! 可夏珍珍想要解释的话,却被唐誉打断了,“行了,都省省吧,解释就是掩饰。象你们这些虚伪的大户人家,我可是见得多了!” 夏珍珍还想辩解,却被宁怀璧拉住了,他淡淡的看着唐誉,“看来唐大人今日,是来声讨我的。只不知你这个城门官儿是几品,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本官?连账本都未曾看过一眼,便造谣中伤说本官弄虚作假。这样信口开河,请问通判大人,本官可以告他藐视上官么?” 唐誉的脸色变的极为可怕。 宁怀璧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心中最痛的一点。 城门官乃是所有官员体系中最低的品级了,九品。尤其他还是获罪去守的城门,比寻常的城门官更加低贱。凭什么来质问宁怀璧这样一个正正经经的七品县令? 辛升乾赶紧帮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唐大人如今位卑官小,哪怕是个平头百姓,难道就不能仗义执言了吗?宁大人,你这样仗势欺人,莫非是心虚?” 宁怀璧淡淡看了他一眼,“哦,那我也能当众指责大人心胸狭隘,公报私仇么?” 辛升乾顿时火了,“大胆!就算你我品级相同,可本官却是你的上峰,且资历远超过你,你岂敢妄言,坏我名声?这样以下犯上,本官当即可以治你的罪!” 宁怀璧顿时不客气的回敬道,“那大人这样仗势压人,莫非也是心虚?” 辛升乾给自己的话,堵得恼羞成怒,偏偏哑口无言。 好在此时,那个一脸正气的谢会元又出来帮他说话了,“恩师,此时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有何意义?您还是解释一下那送礼是怎么回事吧。” 辛升乾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不要跑题!” 宁怀璧道,“我倒是想解释,这位唐大人给我机会了吗?开口就咄咄逼人的指责本官,有这样的道理吗?” 于是谢会元又一脸诚恳谈的望向唐誉,“唐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您又不知道宁大人送礼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能红口白牙指责他贪污?这件事上,您应该向我恩师道歉。如果我恩师解释不清,晚辈愿随您口诛笔伐!” 唐誉原本不乐意,可听了最后一句,倒是挺满意,“那好,我便在此向宁大人道歉了,但你可别休想拿那些假话蒙我!” 宁怀璧冷冷道,“那我就不说了。来人,去把我的礼单拿来。” 他在衙门里的礼单往来都是孟金墨在掌管,闻言顿时从袖子里取出个小账本,什么也不多说的递到唐誉跟前,任他自己去看。 唐誉翻开一看,上面记载着的是宁怀璧自到桃县当官后的礼金往来,字迹有轻有重,跟夏珍珍的簪子一样,不可能造假。 辛升乾就见唐誉越看脸色越难看,心中纳闷,不过一个账本,为何看得跟便秘似的? “唐大人,你倒是说话呀?” 唐誉说不出来。 而此时,盛典史主动站了出来,“既然唐大人不想说,请容卑职说几句!方才,你说我们贪了大家的银子,私分了东西。确实,这私分东西的事情是有的。也不单单是过年了,还有元宵节的时候,宁大人一样从京城买了汤圆糕饼分我们。为了今儿花朝节,前几日还给各家分了几匹彩帛。 可用的是你们的钱吗?根本不是!那全是我们宁大人上任后自己收的份子钱! 我们叫大人别这么破费,可大人说,他多想着我们,多分些东西,只望我们能用心当差,别去老百姓跟前伸手。若是谁家有困难,大胆提出来,能帮的他一定帮。可谁要敢贪赃枉法,欺压百姓,那绝不轻饶! 说实在的,我老盛在衙门里干了快二十年,前前后后也不知跟了多少位大人,可真没见过宁大人这样既清正廉明,又肯体恤下属的官。请大伙摸着良心说一句,咱们不管出来当差也好,打杂也好,谁不愿意跟着个知疼着热的东家?若说宁大人做这些是为了收买人心,那第一就收买了我的心!” 这番话说得,让之前所有闹事的乡亲们都默默低了头,连辛升乾都没了话说。 历来当官,都是下级巴结上官,哪有象宁怀璧这样反过来,自己拿钱照应下头人的?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不可不谓之仁厚君子了。 盛典史说着,眼圈都红了,他用力拍着胸脯,大声道,“要是旁的我也不敢说,但要说起宁大人,我老盛敢拿我这条命来跟人赌,他绝不会做出贪污大家修路银子的事!今儿宁大人还召集我们,专门说起修路之事,务必要做得公正明白。日后账本也要向乡亲们公布,要经得起大伙儿的查看。至于他不愿把银子交到旁处,无非是怕经手的人太多,被人混水摸鱼罢了。我信宁大人,所以敢拿命来赌。你们若是不信,等路修好,若查出问题,只管拿我老盛的命去出气!一个唾沫一个钉,我今儿就把这话撂在土地爷爷跟前,若敢反悔,那就是乌龟王八蛋,永世不得翻身!” 他这话砰然落地,直听得围观百姓越发羞愧,偌大的土地庙跟前,数千人聚集一处,竟是鸦雀无声。 此时,有个老太太颤微微的给人搀进人群,“谁在这里大放狗屁,说宁大人宁老太太的坏话呢?站出来,我老婆子要跟你打官司!” 人群中有人认得她,顿时道,“这不是上回捐袄子的方老太太么?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发狠的拿拐棍敲着地,“我老婆子要是不来,岂不让你们把宁家给冤枉死?说什么我老婆子捐的袄子被人昧下了。我呸!你们啥都不清楚,怎敢这样胡说?这会子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当日我是把袄子捐了,可过后你们知道如何?是宁家太太亲自请了我这老婆子,一同把袄子给那李家屯的赵老太太送去了! 那赵老太太年青守寡,辛辛苦苦拉扯大的独生儿子还在守边关时把命扔下了。可赵老太太人好啊,就这样艰难,还前前后后抚养了十几个孤儿,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所以宁老太太才带着我,把衣裳给人送去。还替人修了房子,又留下好些米面柴火。 怕人推辞,宁家太太还说是乡亲们捐的。可我老婆子说句实在话,大家哪捐过那么多的好米好柴火?分明都是宁家自己贴补的才是。 跟她们比起来,我老婆子只捐了件袄子,有啥了不起了?所以一直也没好意思说起这事。谁曾想,竟给你们这起子没天良的胡乱编排人家,这还当着土地爷爷的面呢,你们怕不怕天打雷劈的?” 在刚回家,发现儿子及县衙被围攻的局面后,宁四娘转身回去,便是派人去请这位方老太太了。 而且还准备了当时赈灾的账本,只要有人提出来要查,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摊开来给人看。 但是乡亲们在听到方老太太一番话后,已经觉得羞愧万分了。 谁还好意思质问?纷纷认错。 第363章入魔 在方老太太一番话后,唐誉还想说什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了出来。 “我叫丁进,就是十年前,那个听了唐大人你下的令,才被争上香的人,活活打死的丁强的侄儿。那日宁大人给衙门人分东西,也送了我家一份。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惦记着我们家。因此,我爹日日叫我天不亮就去给宁家门前扫雪,而雪的痕迹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我可以作证,宁家从来没有人动过乡亲们捐出的东西,只有从他家里拖出来,悄悄添进去的。至于你,唐大人,十年前我小叔惨死的时候,你说必要还他一个公道来着。如今十年都过去了,我小叔的公道在哪里?” 唐誉低头,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他生平最大恨事,实在是无力反驳。 而丁进转身望着所有的百姓,忿然落下泪来,“你们管宁大人要交待,可你们是不是也欠我家一个交待?当年要不是为了给你们求公道,我叔叔为什么会死?而他死了这么多年,又有谁记得他?” 百姓们一片静默,许多人都惭愧的低了头。 方老太太把丁进拉了回来,“好孩子,别哭,别哭。乡亲们都记得你哥哥呢,真的。” 这话自然算不得真,但老太太却知道一个朴素的真理。 众怒难犯。 如果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就只会被所有人一起孤立。丁家还要在这里过下去,怎么可能得罪所有的人? “你们自己说说,今儿这事,是不是办得不象话?” 有方老太太这么一开口,乡亲也得着台阶,好说话了。 “是我们糊涂,错怪了宁大人。” “宁大人,你原谅我们吧!” “宁大人,我,我给你跪下了!” 虽然容易被鼓动,但只要认清真相,他们也是特别质朴的一群人。意识到错怪了宁怀璧,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低头认错。 …… 辛升乾瞧着如此,心知大势已去。生怕乡亲们回头还要来围攻他,眼见不错便悄悄往旁边使个眼神,带着手下溜之大吉了。 张书吏眼尖看见,忙询问的看向宁怀璧,可宁怀璧却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说,辛升乾都是京兆尹的官儿,就算是错了,难道他还能去追究不成?只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莫要再来生事了。 于是宁怀璧转头去安抚百姓了,“乡亲们快快请起,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快些归家去吧。回头等要修路的时候,还望大家能多出些力气,本官就感激不尽了。” “宁大人这说得是什么话?您辛辛苦苦帮我们修路,哪里还要感激我们?真是折煞吾等了。” “宁大人,我这人不太会讲话,只说一句,到时要是有用人的地方,只管来喊我就是!” “还有我!” “我也算一个!” …… 好不容易把在场的百姓都陆续劝离了,人群中还有一个站着的人,就显得分外突兀。 唐誉眼神复杂的看着宁怀璧,依旧倔强的昂着脖子,“可能是我错怪了你,但我还是不会向你道歉。因为你既然有心为善,为何不能将好事做到底?你明明知道,我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些鱼啊肉的。可我从年前一直等到十五,甚至过完正月,你都没有来。所以,我才去举报的你,因为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虚伪的施舍和怜悯!” 宁怀璧淡淡看着愤怒的他,“可能你不需要那些大鱼大肉,但你的妻儿老小难道也不需要吗?我的下人告诉我,当他把东西送去时,你家的孩子高兴得又蹦又跳,而你家的老人甚至都哭了。” 唐誉眼神一缩,脸上难堪无比,随即更怒,“你这样羞辱我,有意思么?” 宁怀璧道,“我从没有羞辱过你,反倒是你自己,让自己的妻儿老小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那又不是我的错!想当年我也曾金榜题名,宫中赴宴,我也想当个好官,我也想铲除豪强,可谁叫我没有你的身家背景?所以今天才活该让你站在这里,对着我说风凉话!” 宁怀璧道,“就算当年不是你的错,那么整整守十年的城门,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错?我不妨告诉你,在初来此地后,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本有意是去见见你的。可在我的家人给你送了东西之后,也悄悄去你任职的城门打听了一下你的消息。你知道你的同僚都怎么说你吗?” 唐誉道,“那起子无知小人,字都不识得几个,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可宁怀璧却道,“世间公道,自在人心。就象今天这些百姓,当中有几个读书识字的?若他们跟你吵架,是不是就全成了刁民?是不是只有顺着你,捧着你,才是淳朴善良,忠厚老实的好乡亲?人心皆有善恶,端看你怎么相处。整整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没有人肯为你说一句好话,你觉得这样的你,不会没有一点问题?” 唐誉恼道,“如今你混得比我好,自然敢来说我。” 宁怀璧摇了摇头,“这跟位高位低没关系,而是你自己做人有问题。你方才说我有背景,可你蜀中唐门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就算你出身旁支,但幼时能读书识字,后来考中进士,也是托了族中的福气。可你回报过他们什么?” 宁怀璧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因为你一直记着族中从前欺压你,对不起你的事情,一旦中了进士,便立即接了爹娘妻儿进京,还传书给老家,说要分宗,跟他们断绝关系。你觉得你这么做,难道就一点错没有吗?” “我当然没错!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欺负我!若不是看我读书上进,谁肯理我?”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捧高踩低不正是人的本性?若说起来,我的情形比你更惨,因为我的父亲是赘婿。当年我母亲为了成亲,只得忍痛放弃祖产,从金陵被赶到乡下。可如今我家只有我是官身,但我们还是跟金陵的亲戚相处和睦。 这不是因为我们好心,而是因为我的母亲自幼就教导我,孤掌难鸣。 争名夺利,乃是人的本性,就算亲戚之间,也不能指望人家为了那点亲戚关系,就无条件的对你宽容。所以人活在这世间,就必须有许多的妥协与忍让,这样才能处得长久。 而你扪心自问,就算当年受了许多欺压,可他们有断过你的求学之路吗?就算他们是看你读书上进,才肯理你,而你一朝得志,便弃他们于不顾,不也是仗着自己中了进士,所以才敢如此?这般行事,跟那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唐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宁怀璧又道,“你别不服气,你因得罪权贵而获罪,如果你做人真有几分可取之处,为何这些年没有一个人肯帮你说话?就算同族不好,被你得罪光了,可同乡呢?还有同窗,同年呢?他们当中,只怕也有许多为官的吧?为何没人肯伸手帮你一把?甚至都没人给你送份年礼?要不,你也不会对送礼的我,有所期待了。可你的期待落空之后是怎么做的?不是来向我求助,而是跑去检举揭发我。就算我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难道别人赠你一只包子,你吃了包子,还要说这包子是他偷来的?这样做人,是哪个圣贤书上教的道理?” 宁怀璧道,“我的母亲读的佛经上有句话,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的孩子不懂,我的母亲便是这么跟她们讲的。你若总觉得这满世界都是好人,他们必以善来待你。但你若觉得满世界都是坏人,他们也必以恶来待你。有时候,你付出了善,可能会收获恶。但那也没关系,只要你心存善念,苍天总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若你因此执着于恶,入了魔道,那便再无福缘,一念成魔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宁怀璧转身走了,留下唐誉失魂落魄站在那里,过往的一生犹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脑海里。 少年时因贫寒被人欺侮,在学堂崭露头角,被族人重视后,便开始对年幼的乡亲小伙伴们各种欺压报复。 中了进士便跟宗族断绝关系,师长好友纷纷来信劝说,他只是不听,于是便也断了联系。 然后等到他在桃县获罪,才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所以他只好拿酒来麻醉自己,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去城门口当差,对那些没念过多少书的同僚们总是冷嘲热讽。 其实他们当中,也有不错的人。象老郑,力气大,就曾帮他爹修过房子,老何的老婆心最善,私下给过他孩子好几回糖,可他也没跟人说过一句好话。 收到宁怀璧的年礼时,他爹曾说,要不要分一点给这两家送去,可他却小气的不肯了。觉得那点子小事,凭什么要他报答? 然后,便到了今天…… 微凉的春风吹过,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唐誉再度睁开眼,才发现天色已暗。而他的眼角,已渗出悔恨的泪水。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火苗开始跳动。让他抬起脚,往归家的方向而去。 直到深夜进了屋,妻子看他回来,居然没带一身酒气,颇为诧异的抬起眼,连话都忘了说。 唐誉忽地心中一痛。 这些年,自己到底是怎么过得日子,竟让妻子如此作想?再看昏黄灯光下的她,竟是生出丝丝白发,更是难过。 要说妻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因岳父看中他的人才,才把女儿许配给他,可这些年他是怎么待她的? “誉儿你回来了,吃了吗?我让你娘在灶上给你留了碗饭,让你媳妇煮给你吃吧。” 看老爹也披着衣裳从隔壁出来看他,唐誉忙咽下喉头哽咽,“是我吵着你们了?快回去睡吧。不,爹,您等一下。” “怎么?” 唐誉再看一眼佝偻着身子的老爹,再也忍不住的跪下了,“爹,儿子这些年错了。累您和娘,还有媳妇,都受苦了!” 唐老爹听得一愣,半晌才颤抖着将手放在儿子头上,“誉儿呀,你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跟爹说,别吓唬你爹呀!” 唐誉抱着爹的双腿,泪流满面,“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想给族长去封信,我想跟他道个歉。当年要分宗,真的是我错了……” 唐老爹这回愣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左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梦中。直到儿媳妇捂着嘴,哭着跟他拼命点头。 “爹,这不是做梦,真不是做梦!是相公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唐老爹瞬间老泪滂沱,重重一巴掌打在儿子肩上,脸上却带着欢喜的泪。 “那你还跪着干什么?快快点灯,我帮你磨墨!再给你先生也写一封,你说他教你那些年容易么?资助了你多少笔墨纸张。可你这孩子,都多少年了也不给人去封信,象话吗?” “嗯,我听爹的。我写,我都写!” …… 唐家这一夜,注定无眠。 道歉的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唐誉心里的天,就跟外头的天一样,渐渐的从暗不见底的黑夜走出来,一点一点的亮堂了。 等到第二天,他再去城门口当差时,遇到同僚老张,还平生头一回,腼腆的跟人主动打起招呼。 “若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早点?我请。” 老张惊得目瞪口呆,狠掐了自己一把。忽地一拍大腿,笑了。 “那可说好了。走,咱吃老王家的汤面去。又便宜又好吃,你别拉不下脸。虽是猪下水卤的,可收拾得干净着呢,包管你吃了还想来!” 唐誉笑着跟人走了,突然觉得自己就明白那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了。 回头等休假,他决定再去宁家看看,除了道歉,他还想感谢一下人家,最好能再拜访一下宁家太太。 那样有智慧的妇人,一定能给他的人生更多启发。 第364章不喜 当桃县的风波散去,却有一个人,尾随着恩师,混进了宁家。 夏晨珍看到他就暴怒了,“你怎么还有脸进来?把这个人赶出去!” 谢云溪站在原地,一脸委屈。 但刚刚送走了方老太太的宁四娘却道,“让他进来吧,今天的事情,还多亏了有他。” 夏珍珍不解,但很快宁怀璧进来也道,“确实多亏了有他。” 俊美无双,走到哪儿都没有被人嫌弃过的谢会元深深一揖到底,“请师母勿怪,学生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请先容学生进门,再向师母叩头赔罪。” 夏珍珍不解,直待相公和婆婆把人请进了屋,宁怀璧才道,“你别误会了,今日若非有他在那里一直帮腔,咱们岂有说话的机会?甚至等不及解释,百姓们就会动起手来。” 夏珍珍皱眉,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些。 宁怀璧笑道,“你先别费神想了,回头我与你细说。先去准备些酒菜,学生好不容易考到会元,我这个当恩师的,很该跟他庆祝一番。” 可谢云溪却道,“这个不忙,请师母暂且留步。学生今儿来,可不是为了来庆祝的,而是有一件大事,要跟先是恩师和师母,还有……祖母一同禀明。” 听说他有大事,夏珍珍住了脚。先没追究这小子乱认亲,管自家婆婆叫祖母的事,先问,“什么大事?” 谢云溪道,“今日我去宫中赴皇上的花朝宴,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把师妹许配给我了。” 啊? 宁家人大惊。 可谢云溪苦着脸,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大家的心高高提起,“可皇上说完,便反悔了。” 夏珍珍顿时急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谢云溪抬头,又一个略带委屈的眼神。 这回夏珍珍倒是秒懂,立即打发人退下,关了房门,谢云溪这才把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讲来。 先听说皇上就因为一串茉莉花,便要给宁芳和谢云溪赐婚,宁家人已觉得荒唐之极。等再听说皇上要给程岳和庆平公主赐婚,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评论。 就连一向沉稳的宁四娘都拍着桌子说了声,“荒谬!” 宁怀璧嘲讽的勾起嘴角,昏君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到底咽了下去,只道,“岂止是荒谬,这简直是指鹿为马,把全天下的人都当成傻子呢!” 宁四娘倒没说儿子不该说,只道,“你到底是朝中官员,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门须得慎言。我如今倒算是有些明白,为何那辛升乾能去京兆尹任职,还做你的上司了。” 谢云溪不清楚此事,马上追问,“这是为何?” 宁怀璧道,“此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因你师妹在宫中得罪了谢家淑妃娘娘,谢阁老大概不高兴吧,他如今又正好管着吏部。” 谢云溪一下就明白了,“怪不得,之前谢阁老还想拉拢我,但随后听说我和恩师的关系,马上就变了脸,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看他低头思忖起来,宁怀璧道,“此事是我们家拖累你了。只怕你还不知,我家和英王府有亲,走得也近。至于他家……你在京城打听一下,便知道原委了。你离着我们远些,没有害处。” 若他要因此跟自家撇清关系,也可以理解。毕竟会元有着大好前途,若绑在自家这样一艘四处漏风的破船上,实在是不划算。 可谢云溪忙道,“恩师快别如此,若没有您当日的救命之恩,我和姨娘,还有小妹如今都不知怎样呢。我方才只是在想,皇上看起来对谢家也不是特别满意。咱们在宫外倒是不怕,若是能想个法子,挑起皇上对谢家的不满,可能师妹在宫中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了。” 宁怀璧道,“你万万不可如此作想!你才刚刚中了会元,正有着大好前程,何苦趟这趟浑水?” 可谢云溪却道,“在我受恩师大恩那日,已注定要淌这趟浑水了。做人若是受了恩德也不知回报,岂不更那无情无议的唐县令一样,迟早是要众叛亲离的。” 宁怀璧摇头,“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许多事没这么简单。这些话你在我这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在外头可万不要露出行迹来。横竖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毕竟两家隔得远,我也没有认真教导过你,今日你能来助我一臂之力,便不算忘本了。” 看谢云溪还想说些什么,宁怀璧道,“你纵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的姨娘和妹妹想一想。她们为你吃了多少辛苦,才供你走到今日,难道你还要让她们为你日夜悬心吗?” 说着话,宁怀璧站起身来,“今儿我也不留你吃饭了,你赶紧走吧。等皇上淡忘了此事,你还能有个不错前程,否则你这次春闱就堪忧了。” 谢云溪不知想到什么,站起身来,“那就依先生所言了。只我走时,还请先生再大骂我几句,做出个给外人看的样儿来。不过师妹的婚事,我却得向恩师讨个主意。我虽不才,家境也平平,自问还是有几分向上之心。若祖母、恩师和师母不见弃,学生愿与师妹永结秦晋之好,用尽毕生之心力,护师妹安好。此言此心,可鉴天日!” 夏珍珍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事,很是不悦。 好在宁怀璧已经在她之前,出言回绝,“此事容后再议,你如今最要紧的,是春闱。如今天色已晚,你就不要赶夜路回京了。出了县衙往东走,离得不远便有个来福客栈。地方干净,老板人也和气。你且住一晚,明儿一早就回京去温习功课,准备春闱,那才是正事。” 谢云溪点头告辞,等出门的时候故意高声道,“恩师,我已经道歉,您为何还要赶我出门?为师者当心胸宽大,您为何不能容忍我这小小过失?” 宁怀璧也附和道,“你我当年只是萍水相逢,才略教过你一回。可担不起谢会元的恩师之名,你以后也别打着我的旗号在外招摇。来人啊,快把此人赶出去,日后也不许他登门!” 于是在外人看来,就是谢云溪被宁家扫地出门了。 等他走后,夏珍珍才撇着嘴道。 “这婚事我不同意!瞧这小子,生得比女孩子还美,又一肚子鬼心眼。咱们芳儿多老实,如何斗得过他?再说,他和芳儿才见过一次,为何就能发下这样大誓,愿待她好?我就不信他没有别的目的!” 可宁四娘却看一眼宁怀璧,“你的意思呢?” 宁怀璧微一沉吟,“此子聪明才智,犹在我之上。且瞧他目光清澈,眼神坚定,倒是有几分赤子之心。若这样人愿真心对芳儿好,倒是良配。” 宁四娘也是这么想的。 谢云溪的事,她所知不多,但想着这少年身世坎坷,且母弱妹小,又有善妒的嫡母打压,虽然当年得了宁怀璧的一点扶持,但毕竟离得路远,鞭长莫及。 而他在那样的绝境中,生生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还成功考到会元,便证明此人必是天资聪颖,心志坚韧之辈。 再看今天,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能迅速判断出局势优劣,还能装傻充愣,暗中相助宁家,这份急智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恐怕辛升乾直到现在,都没有想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吧? 这样的心计,若是肯好好待人,自是良配。但若是算计起人来,委实也太可怕了些。 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就算是给宁芳找个老实巴交的女婿,谁又能保证日后不变心? 所以宁四娘最后道,“若皇上想把芳儿强留在宫中,我倒宁愿把她嫁给谢云溪。媳妇你且别急,先不妨想想。若男人有本事,当妻子的是不是能活得安逸些?况且咱们芳儿又不是傻的,怎会任人愚弄?而那谢云溪宁肯得罪皇上,也不愿把妹妹送进宫去,分明就是个护短之人。这样的男人可能会对外人绝情,但肯定也能护得住自家。” 夏珍珍知道婆婆说得有理,可她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宁怀璧知道,她是因为一开始就对谢云溪没好感,所以很难扭转。 于是劝道,“母亲的意思是,如果芳儿能有机会出宫,自然不会嫁给谢云溪,但若是皇上动了不好的心思,那倒还真不如他了。横竖一个会元,也不算辱没我们的女儿。况且有宁家恩情在,谅他日后也不敢对芳儿怎样。” 夏珍珍直听得全身发冷,“皇上,皇上竟对芳儿起了这样的心思?可他,他都多大年纪了,当芳儿祖父都多余吧?” 可世上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还少了么? 方才谢云溪的话里,是含糊带过的,可宁四娘和宁怀璧却都是听了出来。 必是皇上起了不好的心思,才会反悔这门婚事。谢云溪为了报答宁家的恩情,才赶着前来报信,且愿意立下誓言,答应娶宁芳。 但眼下这些,都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边关的战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家事还可以以后再议,若国家陷入动荡之中,百姓才是最苦的。 第365章请战 且不提宁家人的忧心,这一晚,宫中勤政殿的灯火,直到深夜才熄。 若非宫规森严,轻易不许朝臣在皇宫中留宿,只怕这一晚,永泰帝是不会放他们出宫的。 而提着灯笼出得宫来,一路就见许多官宦人家,仍亮着灯火点点,俱都了无睡意,都在等消息。 程岳回到英王府,就见四位兄嫂,全在厅中等着他。看他们的神色,估计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俱已知晓了。 可见着他,孟大夫人头一句话却是,“饿了吧?我让厨上煨着粥呢,还有芸儿茵儿两个丫头亲手给你做的面条和小菜,要不要用一点?” 程岳点点头,却道,“大嫂吩咐下去就好了,我有话说。” 孟大夫人立即挥手,让身边心腹丫鬟去忙了,自坐下听小叔说话。 程岳垂眸,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皇上已经任命俞志国将军为此次庆州援军的主帅,而我也主动请旨,担任监军一职。” 程峰程岭兄弟俩听得面面相觑,然后谢二夫人一开口,便带上了泣音。 “三郎,你争这个干什么?那俞志国是皇上的心腹,若打赢了,功劳全是他的。万一输了,你就是去背黑锅的呀!” 孟大夫人也哭了起来,“三郎你自小身子骨就不大结实,几年前还大病了一场。这才养好了几年,便要出征。万一刀枪不长眼,可怎么办?” 可程岭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算如此,又岂能推脱?要不三弟你想想办法,向皇上保举我去吧。” 程峰道,“我们英王府以军功传家,这个时候率军出征,原也是本份。只不该三郎去,也不该老二你去,该我这做大哥的去!” 程岳道,“大哥二哥,你们就不要争了,若皇上肯用你们,早多少年前就用了,还能等到现在?我若不是身子一向文弱,皇上肯让我当这个监军?” 谢二夫人掩面泣道,“皇上,皇上当真的是要绝我们英王府一脉啊!” 否则她和大嫂明明身体康健,为何嫁入程家多年,始终没有个一儿半女? 原以为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后来才渐渐明白。宫里,是死也不会让他们这原先的嫡太子一系留下血脉的。 而她当初会被嫁进程府,只是谢家联手皇上,淑妃为了邀宠,掩人耳目的一出戏。 程峰咬牙道,“要不,三郎你走前,挑两个丫头收房吧。” 说来谁也不信,可他这个弟弟就是这么洁身自好。二十好几的人了,愣是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屋子里干干净净。 可程岳却平静道,“就算我收了房,她们也能成功有孕,孩子能平安的生下来吗?就算生下来,又能平安养大吗?大哥,不是我不肯留后,而是有些事情,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是行不通的。所以这也是我这一次要主动请缨,带兵出征的缘故。 今日之事,你们应该也都听说了吧?若不是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庆平很有可能就被赐予我为妻了,到时你们觉得咱家又该如何自处?” 这话说的,程家兄嫂心里都难受极了。 却又不得不承认,程岳说的都是对的。这几年若不是程岳百般设法,谋到了都察院的官职,程家可能早就被皇上压垮了。 到底程峰是大哥,既然事情无可挽回,很快便振作起精神。 “既然如此,咱们也别想那么多,我去叫些帮手回来。只要能跟着你打胜仗,咱们也不怕过这个明路。” 他说得含糊,孟谢二位夫人皆未曾留心,但程家三兄弟却是懂的。 可程岳摇头,“眼下还不到时候。这回的战事瞧着虽然凶险,但我觉得并无大碍。西胡人虽然凶悍,但内乱也多,只要弄几个细作,散布一些流言,说不好便能不攻自破。” 程岭赞服道,“怪不得这些年你一直用心收集各个边关的消息,莫非早料到有此一战?” 他也是军旅出身,比起儿女情长的离别担忧,更愿意讨论金戈铁马的战事本身。再说好男儿,谁没有建功立业,平定天下的豪情壮志? 程岳微微颔首,“有些话,我在皇上跟前不便多说,但在两位兄长面前,不妨给你们交个底。这场战事,我有七成把握,能赢。” 这话说的兄嫂都放下心来。 他们知道,这个小弟虽然年幼,做事却是极有分寸。如果他敢这么说,就一定就是有这份把握。 程峰道,“既你觉得能赢,那咱们也不拖你后腿。只你身边起码得配几个人,确保安全。” 这回程岳点了头,孟大夫人也道,“那我就去给你收拾行李,还有护身铠甲。” 谢二夫人道,“我去配些香料,路上防虫辟邪都用得着。” 眼看家里人都忙了起来,程岭本说去给弟弟找几本先祖做过笔记的兵书,也好带着做个参考,程岳却把他叫住。 “二哥,我还有件事,只能要托你了。” 程岭问,“何事?” 程岳道,“大哥为人忠厚,却过于刚烈,失之圆滑。而二哥你机敏善变,就算我兵败战死,也能撑得起这个家。旁人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请二哥多照看些宫中的芳儿,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皇上祸害了她!” 程岭微怔,随即慎重点头,“你放心吧,那丫头也算是我们家看着长大的。便是你不说,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糟蹋了她。” 程岳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怕我走之后,会有什么流言传出,让那个傻丫头存着牺牲自己的心,掉进皇上的坑里。” 回想永泰帝此人,确实最喜欢玩这一套。 程岭点头,“好,我记住了。” 然后他依旧回去找兵书了。 而程岳独自一人回到书房,望着灯火静默出神。 没有人知道,他从呱呱坠地开始,就背负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是大梁皇朝的子孙,却是来自一百多年以后的另一支。 所以,他知道这场庆州之乱,最终,还是会大梁朝廷的胜利而告终。但是,过程将会持续整整七年。 而这七年之乱,带给大梁朝的伤害将是无比巨大的,也是整个王朝由盛转衰的节点所在。 原本,他是不想管的。 因为身为皇族中人,他清楚的知道这一世自己所在的英王府,会在这一朝彻底覆灭。将先嫡太子的血脉尽毁,是永泰帝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的两位兄嫂,还有他自己,都在劫难逃。 那么,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他为何还要象后世那样,操心这个糜烂而破败的朝廷? 尤其,当他得知自己另一世的那个妻,在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幼帝下令害死,而理由只不过是听说她有帮夫运时,他就彻底的对这个王朝冷了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 可若是连那么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这样肮脏的血脉也不必延续。 可是,当他存着必死之心去到上溪村,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时,整个人生竟是发生了那样奇妙的变化。 原本该死在这场肺痨中的他,意外的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儿救活了。 他开始好奇,如果自己能“出乎意料”的活下去,又会发生什么? 他开始尝试改变。 他资助宁家做起了丝绸生意,他谋求官职走上朝廷。 他在南下寻粮,拯救水患时,不意遇到了石茂重,就此提前了数年,开始了对江南盐政的清洗。 否则江南盐政的糜烂,直到庆州之乱,皇上着急用钱时才会爆发。而那时造成的恶劣影响,将大大超过现在。 而他提前寻回来的番薯,不仅让江南百姓躲过一场大饥荒,也极大的保存了国力。 但真正让他重新燃起改变朝廷的欲望,还是因为傅荣破了相。 其实,他并不在意那个进士傅荣,在宁怀璧的春闱宴上对他的冷嘲热讽。但是那日郊游时,当他看到傅荣连马鞍松脱了都没察觉,还跑来挑衅自己时,他心中一动,不经意的悄悄停在一堆乱石前面。 果然,傅荣摔了下来,他的脸正好被块尖石划破了。 一个破了相的人,连官儿都做不成,又岂能论及其他? 那一刻,程岳彻夜无眠。 别人不知道,来自后世的他却深知,傅荣毁掉的,不止是一张脸和官途,还有更多更有权势的东西。 他的母亲,当年以美貌才情闻名的傅夫人,其实和永泰帝一起,联手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将在永泰帝挑选继承人时浮现。可因为傅荣毁了脸,注定将永无出头之日。 于此时,不过是少了一个志大才疏的纨绔,但对于大梁王朝,却会因此少一个刚愎自用,又昏庸无能,奢侈糜烂的君王。 那一夜,当程岳独坐到天明时,他开始真正有了活下去,改变这个时空,这个朝廷的欲望。 如果上天真的愿意多给了他这一世,多给他一百多年的时间,他是否就能改变一些事情,至少让百姓活得不那么苦? 因为这是大梁王朝欠百姓们的债,理当由大梁王朝的子孙来偿还。 所以,他入了监察院,然后不动声色的开始清理那些日后会威胁到朝廷的害群之马。 好比傅铉,原本他仗着妻子与皇上的暧昧关系,做到了户部尚书。后在这个职位上大肆敛财,短短数年,竟富过国库。 但今世,却因儿子的破相,让皇上迁怒。 程岳不动声色的在暗中轻轻推了一把,就逼得他在母亲过世时,解职回家丁忧了,从此再无起复的可能。 只他虽然改变了一些事情,但有些事也因他而改变。 第366章守护 比如,与程岳说亲的几位女子,就算他已派了人在暗中保护,仍是接连遭遇到了不幸。 他知道是皇上背后下的手。他能做的,只是把对她们的伤害减低到最轻。 然后,不娶妻,不纳妾,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不要。 不是他活得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而是他深知,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儿。 而他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重复两位嫂嫂的命运,让自己的孩子,重复他的命运。 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浅笑,程岳知道,永泰帝肯派他去监军,是想派他去背黑锅的。 但皇上却不知,那个俞志国虽有几分才干,为人却好大喜功,所以他此次领兵,必败无疑。而当他战败的时候,身为监军的自己就是军中最高将领,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队,带领士兵尽快的平定此次庆州之乱,避免百姓的痛苦。 而掌控军权的他,也就开始真正有了保护家人,和娶妻生子的权利。 还有宁芳,那个小姑娘也可以从宫中出来,替她择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嫁出去。 相处多年,程岳也很难说清,如今对宁芳是怎样的感情了。 熟读史书的他,自然听说过未来的一代名臣宁怀璧和他妻子的故事。但在他们那让人称羡的一生里,却没有宁芳的存在,只有一个早夭的长女。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神奇的救了他一命。还和他一起,悄悄改变着历史。 或许也是因如此,所以程岳才会对宁芳格外关注。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一个软糯白净,扎着一对小圆髻,鼓着粉嫩两腮的小不点,长成如今这样一个窈窕少女,除了感慨时光似水,更想看看这个小姑娘到底能走多远。 所以这些年,他总是情不自禁的关心着她的一切。 两个人光互写的书信,交换的礼物,都装了几只大箱子。 有时候他会觉得,宁芳象是他的女儿,有时他又会觉得,她象是一个与自己同病相怜,同样注定早夭的朋友。但有时他又会觉得,她像是他人生的一个寄托。 他想改变她的命运,他想看着她坐着大红花轿,欢欢喜喜的去成亲,他还想看着她生儿育女,幸福安稳的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 这种感情很复杂,复杂到连程岳也说不清。 他只是不断投入自己的感情与关心,期望着小姑娘能长成最好的模样。 其实冷静下来,程岳也知道这么做不好。 因为太过看中一个人,这个人往往就会成为自己的弱点。而宁芳应该成为的,也未必是被他认为最好的那个模样。 可理智归理智,但如果一个人活得没有一点感情,一些喜好和弱点,又有什么意思? 因为在乎,所以他就越发不能容忍,永泰帝对宁芳的觊觎。 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影响着宁芳去练字读书,不是让她拿来讨好一个年迈的君王,邀宠献媚的。 他养大的小姑娘,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过一种更加惬意而闲适的生活,而不是在宫里,跟着群年老的妒妇们勾心斗角,一同腐臭。 眼下二哥已经交待到了,但程岳觉得,他或许还可以去交代一下那位谢会元。 谢云溪。 这个名字,将在大梁朝未来的五十年里,都将熠熠生辉。 他是著名的能臣,也是著名的酷吏。他的一生,将伴随着荣华与坎坷,赞誉与诽谤。 但他发光的时间,原本是要再往后推迟十年的。而那时候,他会直接中状元,风光无限。 但如今,却是不好说了。 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桌子,程岳皱眉想,这一世,到底有许多事情还是发生了偏差。 不止是谢云溪走上朝野的时间,还有庆州这场战争,爆发的时间也足足提前了五年。他告诉兄嫂说有七成把握打赢,其实是善意的谎言。 任何时候,都不要高估你的能力,也不要低估你的对手。 但那有如何? 这世上想要做成什么事,就没有不需要冒险的。就算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程岳还是决意去试一试。 他会尽力,但能不能成,就听天由命吧。 “饭菜来了。” 孟大夫人温柔的敲了敲门,带着丫鬟,摆上了面条小菜。 自然都是他喜欢的口味,指着其中一道熏鱼,孟大夫人格外说,“这是安哥儿下午去钓了,央着他两个姐姐做的。一共就三条,两条孝敬了我们,这一条是专给你留着的。” 程岳点头,虽然没说什么好听的话,可在筷子伸向鱼的时候,心里却在想。 就算是为了这些纯真无辜的孩子们,他也必须去守护这个天下! 当天亮起来的时候,早朝的圣旨也发了出来,很快传遍了后宫。 当宁芳听说都察部右佥都御史,她的三舅公程岳将担任此次西征军的监军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三舅公不是文官么? 为什么要他去领军出征? 况且监军一职,历来由御史和太监担当,但象程岳这样的级别,也太高了吧? 可打听消息回来的念葭委屈道,“这些皇上定的大事,我怎么打探得出来?二姐儿,我这儿还有一件事,得请你原谅。我不能在宫里陪你了,我得嫁人去。” 宁芳的脑子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她这么一说,整个人简直懵了。 “你?你要嫁人?你要嫁什么人?” 念葭道,“我方才还顺道去侍卫处那里打探了一下,看薛东野今儿没来,才知他已经报名参军了。圣旨上说,大军十日后出征,我想赶着这几日,嫁他。” 宁芳下巴彻底掉了下来,愣了足足有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你,你明知道他要出征,还要嫁他?万一,万一他……” 毕竟薛东野是去为国征战,不吉利的话,宁芳实在是说不出来。 可事实明摆着就在眼前,她又怎能不说? 念葭神色倒是挺平静的,“我知道,我回来的路上都已经想过了。他品级不高,此去必是想挣一场前程功名。可要挣前程,哪有不杀敌冒险的?若是一个刀枪无眼,小命就得交待在那儿了,那我就是现成的寡妇。” “那,那你还为什么……”宁芳实在是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昨儿他说了愿意娶你的话吗?可你从前想嫁的,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你说你想嫁一个读过书,学问好,长的儒雅的男人,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武夫。怎么如今就变卦了?念葭,你得记住,女孩子的终生是大事,而恩情并不能替代感情。你这会子因为一时感动就决定嫁他,万一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念葭突然笑了,“姐儿,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可你知道,我娘是为何嫁给我爹的吗?我爹他在遇到我娘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脑子里什么也记不得,但看他的年纪,多半是娶过妻生过子的,所以我娘也只是好心收留了他,从未想过要嫁他。 但后来,我娘出了点事。她前夫死了,旁人为了家里的钱财东西,就想打她的主意。一个个的闹着要娶她,有人甚至想霸王硬上弓。亏得我爹警醒,彻夜守在她身边,才惊跑了坏人。 不过后来我爹也跟我娘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我娘愿意,他愿意娶她。但不是真娶,而是做一对假夫妻。等到局势稳定了,我娘愿意再嫁,他便送一纸休书与我娘,并不要她半分钱财好处。若是不信,他现就可以立好字据,省得我娘为难。 我娘听完,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决定嫁他了,是真嫁。而且我娘还跟我爹说,就算日后他想起过去妻儿,要她做二房也无所谓,只要我爹善待二人所出的儿女便罢。 后来,在我要来金陵前,我娘跟我说了她和爹的旧事。然后跟我说,嫁男人不是看他能有多好,而是在你有事的时候,他能不能站出来,替你撑着这事。 要说我爹那时候无钱无势,哪有半分能让人看得上的地方?我娘唯一能看上的,也就是我爹肯替我娘撑着的这份仗义和胆量了。这比他有多少钱,或是有多大本事要紧多了。 他纵是再好,可没有一颗替你着想的人,能有什么用? 我知道皇上未必会记得我一个小宫女,也许他这会子早不记得要让我嫁给谢会元的事了,但我却不能忘记,薛东野说过的话。 姐儿,你来镜子前,看看现在的我。粗手大脚,又不漂亮。可薛东野从前跟我说过,他日后要娶的,一定是个温柔贤惠,最好还识文断字的姑娘。我明明没有一点象他要娶的模样,可他还是在我遇到难处的时候,答应娶我,这样的男人如果还不能嫁,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嫁呢?” 宁芳说不出话来了,念葭却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所以,姐儿,我要对不起你了。本来我都答应好了,要陪你一直到出宫的,现在是我失言了。可是我也真的没有法子了,因为,我若是对你食了言,日后还有机会偿还。可他若是这回出征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念葭手上。 宁芳紧紧反握住她的手,“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做劳什子茉莉,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念葭忙掩了她的嘴,“姐儿,您快别这么说,其实是我该谢谢您才是。如果不是有这回的事,我可能还在挑三拣四,不知道嫁什么人好。但现在,我却找到了我真正要嫁的人。” 宁芳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但又很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狠狠抹去眼泪。 “你既要嫁,总得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从前我就答应过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文鸳姑姑,让她放你出宫。回头,让娘给你准备一份嫁妆,让你坐着八抬花轿嫁出去!” 念葭眼圈也开始泛红,“谢谢你。姐儿,我说过没有,这辈子能遇见你,真是我的福气。” 宁芳狠狠的抱了她一把,转身去找人了。 第367章求嫁 好在因为要出征,整个宫里都跟着忙了起来。想趁乱安排个宫女出宫,并非难事。 再说念葭是宁芳带进宫中的婢女,又不是正经宫女,文鸳姑姑替她报了一个急病,便弄到了出宫名额。 又因念葭是要出宫去嫁薛东野,文鸳姑姑也挺感动的,专门挑了对金镯,给她添妆。 然后,等到薛东野从军中回家的时候,就发现自家的小破院子里,竟是多了一个肌肤微黑,高挑健壮的美丽姑娘。 你是谁?薛东野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可等他退出家门,再度确认没错之后,越发疑惑了。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哎,我家人呢?” 黑皮肤的美人儿,微微一笑,“薛东野,这才几日不见,你不认得我了吗?”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薛东野再度愣了,半晌惊道,“你,你的声音怎么跟山雁一模一样?你,你是她什么人?” 念葭嗤笑,露出个鄙视表情,“易容术没听说过吗?亏你还总夸自己如何英明神武,智勇双全,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啧啧,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吹点牛吧!” 薛东野这才恍然,摸着脑袋呵呵笑了起来,“你也不早说,原来你竟长得这样漂亮,可为什么把自己整成那个丑模样?哦,我懂了,你是怕在宫中招祸,所以故意的,对不对?那怎么如今又改过来了?还有,你是怎么出的宫?来多久了,我给你倒碗茶吧,只我家没好茶叶,你凑合赏脸喝一口润润嗓子吧。” 念葭翻翻白眼,“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你不是说要娶我吗?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后儿就拜堂成亲吧。” 薛东野张大嘴巴,惊得连茶壶里的水全倒在自己身上都没察觉,“你,你说什么,成亲?你要嫁我,你为什么要嫁我?” 念葭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抢过茶壶放下,怒道,“难道你还不愿意娶我?就你这样破落户,拖着老娘带着弟妹的,我不嫌弃你就算好的,莫非你还敢嫌弃我?” 薛东野急得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念葭戳着他的胸口,步步紧逼,“那你是什么意思?嫌弃我不够温柔,不够贤淑?可就你这五大三粗的,那娇花样的小姑娘敢嫁你吗?再说我还识字呢,做账打算盘管家务样样都学过,除了针线活不怎么样,其余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怕老实告诉你,你别看我只是一个婢女,可我也是有嫁妆有家底的,只怕说出来吓死你!” 薛冬野给逼得都快退到门槛了,“那你这么好,为何还要嫁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皇上要逼你嫁给谢会元,所以想抢先嫁给我,好掩人耳目?我告诉你,这事没那么可怕……” 念葭气得不戳他了,改踹他,“我若不想嫁,装病躲回乡下去就好,何必留在这儿招人现眼?你这家伙,到底娶不娶,给个准话吧!” 薛东野急得鼻尖都快冒出汗来,正想解释,忽地身后传来他老娘熟悉的声音,“大郎你发什么傻呀?还不快赶紧应承下来?咱们这就当着宁二奶奶的面,把亲事定下!” 薛东野再转头,就见自家那病歪歪的老娘,正带着一双弟妹,也不怕热的全穿着过年时新做的厚衣裳,喜气洋洋的陪着位青年贵妇进来,脸上简直都笑开了花。 念葭赶紧出去给夏珍珍行了个礼,“二奶奶,您怎么亲自来了?” 夏珍珍笑道,“当日你进宫时,我便应承过你们,必不会负你和红绸。如今你要出嫁,我怎能不来?这位就是薛侍卫吧,果然是条好汉。” 薛东野料着这应该是宁芳她娘了,忙上前见礼。 夏珍珍受了他的礼道,“念葭虽非我家长大,却也是在我家养了六七年的,如今她爹娘离得远,我便替她做了这个主,将她许配给你了。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我们宁家人可是一定会打上门来的!” 薛大娘乐得合不拢嘴,“傻小子,你这可真是遇到贵人了!还不快谢谢宁二奶奶?” 薛东野这才意识到,念葭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急忙解释,“可我马上要上战场了,十日后大军就要开拔,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成亲?这岂不是害人一辈子么?” 薛小妹却道,“大哥,就是因为知道你要上战场了,所以嫂子才赶着来嫁你的,这份心意,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薛东野不可置信的看向念葭,“你知道我要上战场了?那你还嫁我干嘛?你真没必要这么做!” 念葭却斜了他一眼,“有没有必要,是我的事,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娶我。不过我不怕老实告诉你,就算你这会子不娶我,等你走了,我就算是抱着只公鸡,也必定会嫁进你家来。你知道我的性子,一定会说到做到。那你是想给我一个体体面面的婚礼,还是让我被人笑话一辈子,都随你了。” 薛冬野看着她,眼睛里开始有感动的泪光闪烁。 他自然知道念葭是个好姑娘,就算她从前不漂亮也不温柔,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爱帮助人的好姑娘。 自从知道了他家难处,不仅三不五时的给他留东西吃,还时常弄些吃的用的让他捎回家去。 而这会子,她必定要在这个节骨眼嫁他,肯定也是担心他走之后,家里没有人照顾。这样的好姑娘,就算不是他当初所想的那个样子,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我真的不能拖累你,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念葭闻言却冷冷打断他道,“姓薛的,你未免也想太多了吧?什么一辈子?你以为我嫁了你几日,就会守你一辈子?做梦去吧!若你在战场上死了,我顶多替你守三年,等把你弟妹拉扯大,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我立即改嫁!若你有本事给我留下儿女,我会负责把儿女养大,继承你薛家的香火。但你可千万别指望,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替你守一辈子。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的满意我,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的满意你。但眼下既然都这样了,咱俩就凑合凑合吧。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痛快点给句话,别跟个女人似的磨磨唧唧,你累不累的?” 这一番话,可是把所有人都惊到了。 薛东野猛地一拍大腿,怒道,“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想着改嫁了。就为了你这句话,老子也务必活着回来!” 夏珍珍没因这样粗俗的话生气,反倒觉得这男人颇有几分真性情,很是喜欢。 “既如此,那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我留几个人,帮你们收拾下新房,你赶紧去买些喜帖,给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送送。等到后日,我们宁家会用大红花轿把姑娘送来,咱们热热闹闹把亲事办了。” 薛东野谢过,又正色道,“虽时日紧了些,但既要娶妻,三媒六聘还是不能少的。就算我家穷了些,但这些事上却不好委屈了山雁姑娘。三天来不及,至少得准备个六七天才象样。” 夏珍珍听着欢喜,“那行,就依你之言办了。我家在京城英王府旁有处小院,你请了媒人,就上门来提亲合八字吧。” 说完,她带着念葭走了。 薛东野立即出门,备了份厚礼,请了个与他交好的侍卫头领去宁家提亲。虽家穷置不起好东西,但三茶六礼,却样样也不含糊。 夏珍珍赞许道,“这确实是个好汉子,念葭你眼光不错。只盼他这回能博取功名,也不枉费你这番情意了。你来看看,这嫁妆单子可还行么?” 念葭只瞧一眼便急忙推辞道,“二奶奶快把东西收回去吧,我已经受了宁家莫大好处,岂能再收这样重的礼?” 旁的倒也罢了,光那三百两的银票,就太重了。 夏珍珍道,“拿着吧,就凭你对芳儿的情意,就值得这份东西。只我想着,那薛家如今条件差些,乍然给的太厚,反倒易生出是非。所以明面上只给你办了二百两银子的嫁妆,留一百两压箱子。剩下三百两你自己收着,日后要用在哪里,你自己拿主意。至于你的卖身契,二爷已经去替你去办了,往后你就是良民。若薛东野得官,说不定你日后也能挣个官夫人来做呢!” 念葭跪下,含泪磕头道,“府上如此待我,犹如再造之恩,我们全家便结草衔环,也没齿不忘!” 钱财还好说,替她改良民的身份,宁家可是要担着风险的。 万一将来田夫人被朝廷抓出来治罪,有心人揪出此事,宁家可是要惹上大麻烦的。 夏珍珍只摸摸她头,什么也不多说。 宁家不是滥好心,但对于值得的人,他们不介意冒些风险。 没两天,宁家便把十八提嫁妆丰丰盛盛的往薛家一送,可是让邻居们羡慕不已。就算是临时采买,这也够体面的了。 薛大娘心思活动起来,悄悄跟儿子咬起耳朵,“大郎你马上要出门,这些东西不如娘先帮你们收着吧。” 第368章反调 薛大娘想收媳妇嫁妆,可薛东野却道。 “您老向来身子不好,从前没媳妇我都没让您操心,如今有了媳妇,就更不能让您操心了。还有你们两个小的,都给我听着!往后我不在家,这家就是你们大嫂当家。别看你们嫂子手上有东西,就起了不好的心思。否则等我回来,必打断你们的腿!” 薛家弟妹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老娘听的,也不吭声,只相视一笑,老实点头。 但心中却都长出了一口气,就算哥哥不在,但是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嫂子,估计家里的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到了成亲正日,薛东野请了帮吹鼓手,带着宫中侍卫好友们,热热闹闹的去接新娘了。 宁家就算是嫁丫鬟,也布置得跟寻常人家嫁闺女一般,并无缺漏。 等新娘子花轿进了门,人家看她头上身上珠环翠绕,首饰盒里满满的都是主子们的打赏,还有喜鹊画眉这些好友的添妆,尤其还有一百两压箱银,谁也不敢拿她的丫鬟身份轻贱取笑了,反而人人羡慕薛东野,攀上这样一门富足好亲。 喜宴过后,洞房花烛。 薛东野揭了大红盖头,只有一句,“你待我好,我记在心里。这辈子我薛某人不敢说什么大话,但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必少不了你的。若有人敢欺负你,必得踏着我的脑袋过去。” 念葭抬眼望他,“那若我是强盗的女儿呢?” 薛东野正色道,“自来出嫁从夫,就算你是强盗的女儿,但嫁了我,便是我薛家的人,我依旧会护你一辈子。” 念葭一笑,“你有这胆儿就行。我实告诉你,我不是强盗,但我却是强盗婆子亲生的女儿。山雁是二姐儿给我起的名,我本名原是姓汪,名念葭……” 等她附在耳边,简短把自己身世一说,薛东野张大嘴巴,半晌才道,“这,这……” 念葭心里有点慌,“这什么这?你这是嫌弃我了么?那也连累不着你,你给我一封休书,我这就离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东野把她摁了下来,“我是说,这样咱们可就欠宁家大人情了。” 看他先想到的不是避祸,而是报恩,念葭心里甜丝丝的,“那你不怪我婚前没告诉你?” 薛东野道,“这有什么好怪的?再说你若有心瞒我,索性一辈子不告诉我,或是等哪日出了事再说。可你肯在此时明白告诉我,显见坦诚。况且这事说来你娘并无大错,她本身也是受害者,你就更没错了。如今你既入我薛家门,便是薛家人,往后安心过日子吧。我还是那句话,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等我顶不住了,你跑还不会么?我看你那易容术的本事,就厉害得紧。” 念葭捶了他一记,“你又取笑我!” 薛东野乐呵呵握着她的手道,“哪里敢哟!不过日后有机会,得让岳父岳母上京来一趟才好,我总不能娶了他们的女儿,连个头也不磕。” 念葭心中温暖,“还有我弟弟,虽然调皮了些,却是个好孩子。” 薛东野道,“是是是,都听媳妇的。” 念葭脸上一红,就势依偎在他胸前,羞涩道,“我那日说对你不是很满意,其实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条好汉子。” 薛东野揽着她的腰道,“我对你不太满意,却是真的。” 念葭一惊,坐直身子,“为何?” 薛东野调笑,“太凶了,怕压不住。” 念葭面上一红,轻轻靠在薛东野身上。 可薛东野却起身,把她推开了。 念葭面色微变,却不待她多想,薛东野起身正色道,“我知道妹子你是个好姑娘,我感念你肯嫁我的情义,但我却不能这样平白委屈了你。若我平安归来,自会重摆酒席,给岳父岳母叩头行礼后,再与你洞房。但若我回不来了,你的清白,便是我留给你和你未来夫婿的祝福。” 他深深行了一礼,大步转身走了。 念葭的眼泪掉了下来,却含着微笑。 看, 她瞧中的夫君,就是这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可回头她成亲之事传到宫中,却还有人说起闲话。这是皇上要赐婚的人,怎么就敢私自嫁了? 文鸳姑姑听着顿时恼道,“这样嫁给出征将士的女子,你们还要说闲话,怕不怕天打雷劈的?要不等胡人打过来了,送你们去和亲?” 于是堵得人不敢说话了。 回头连材公公觑个空,很有技巧的在永泰帝跟前,“偶然”提了一嘴。 举薛东野为例,说有女子仗义,自愿在战前嫁给出征将士为妻云云。 永泰帝还挺高兴,也是为了做个姿态,给薛东野赐下了两匹彩缎宫花贺喜,还说若有女子此时愿嫁的,一律按此送礼。 于是,宫中就更没有人敢提了。 万一捅穿,便是皇上赏赐错了,谁会去讨这个没趣? 于是,念葭出嫁之事,就象是宫中的一个小插曲,波澜不惊的便带过了。 但是有一家人,却在宫外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 自三川口之战消息传来,霍家是满门缟素。 但霍西涯老将军和其子的惨死,却没有打倒这一家人,在给死去的亲人布置起灵堂后,霍家在京城的子弟联名写了血书,请求出战! 但是,身为此次西征军主将的俞志国,却拒绝了。 他的理由是,“霍家男儿已经为国流了那么多的血,应该由大梁其他的好儿男顶起这份责任。” 这样慷慨激昂,又带着浓浓人情味的话,无疑赢得了一致好评。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霍家子弟在他这里投军无门后,又求到了监军程岳跟前。 然后程岳,公然跟俞志国唱起反调,作主把人收下了。 他也没多收,只收了霍家一个子弟——霍通,还让他加入了自己的亲兵。 给出的理由是,“就算不想让霍家子弟流血,也总得给人家一个收尸的机会吧。” 听说霍老将军和其子的人头还挂在三川口城墙上呢,霍家怎能不去人? 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但是更多的人,觉得程岳也太会卖弄人情了些。 尤其这仗还没开打呢,就公然和军中主将闹分歧,那不是明摆着找事儿吗? 所以一时之间,对程岳的批评更多了些。 都觉得他虽有才,但遇到正经事,尤其是军国大事,难免就不够成熟稳重了。 好听一些,叫妇人之仁,难听一些,那就是投机取巧,心思不正了。 反倒是俞志国,很大度的表示,“监军大人一向素有才名,他既敢把人带出去,相信以他的聪明才干,定能保他平安。” 这话明里夸奖,可暗地里却给程岳下了个套。 若霍通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程岳这个罪过可就大了。 但人家也没说错啊,谁叫你程岳多事,把霍家人收进来的?你要做人情,自然得负起这个责。 七皇孙看一眼宁芳,又道,“现在外头人说的还不止这些,因是小程大人主动请缨出征,竟有人说他是想功劳想疯了。要死要活闹着要去当监军,连皇上都没办法。” 他今日借口来繁英殿办事,顺便见了一回宁芳,告诉她这些宫外的消息。 宁芳听得又气又急,“这不是胡说么?军国大事,若非皇上同意,岂容臣子胡来?” 七皇孙道,“这道理你我明白,可外头百姓如何明白?依我说,你若有机会,倒是不妨给小程大人带句话。此次出征,不求有功,但有无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轻声道,“然后,我还听到个传闻,说程大人议亲的那户人家又反悔了,还赶着把姑娘嫁了出去。” 什么? 就算是害怕做寡妇,不愿再结亲,可好歹不能等程岳走了再说么?一共才几天工夫啊,至于这么生怕被沾上,要急吼吼的把人嫁出去吗? 宁芳正愤怒着,可巧程岳找来了。 七皇孙见着他,倒是不好多话,怕落一个勾连外臣的罪名,只故意对宁芳高声寒喧几句,便转身走了。 宁芳刚想开口,程岳却看着他的背影皱眉,“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宁芳道,“重点不是这个好吗?三舅公,你为什么要去当监军出征?那很危险不是吗?” 看左右无人,程岳忽地轻笑,“你已经听说了,不是吗?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功名富贵。” 宁芳无奈道,“三舅公,您就别逗我了好不好?” 可程岳却认真道,“这是真的。‘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若无功名富贵,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险?” 宁芳愣了。 程岳道,“想想你爹,为何不肯淡泊名利,而要一意考取功名?我以为,你应该是懂的。” 宁芳确实是懂,“可,可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险吧……” 可话未说完,她却明白程岳不得不冒险的原因了。因为英王府的处境远比宁芳一家更加恶劣! 宁怀璧若不拼命上进,只是连累全家遭人耻笑欺压而已,可程岳若不上进,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摆在跟前的,就是庆平公主会被嫁入王府,成为他的妻。 而更深层次来说,还不知皇上要怎么对付他家! 所以程岳必须出征,必须用更大的功劳来换取重新选择妻子的机会,以及全家老小一份安宁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性命。 于是,七皇孙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话,宁芳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第369章嫁你 程岳抬头,轻轻抚上宁芳快哭了的小脸。 “别哭。三舅公答应你,我不会死,我会好好活着回来。” 宁芳,更想哭了。 可她把眼泪狠狠的咽进肚子里,然后也不知怎地,脑子里忽地就冒出个念头。 “三舅公,要不,要不我嫁你吧!” 反正她的命也不好,三舅公也太苦了。 若他实在娶不到媳妇,宁芳愿意跟念葭似的,让程岳出征前,也娶一回媳妇,省得皇上老是折腾他的亲事。 可这一句话,实在是石破天惊。 就算以程岳的镇定,都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他反应过来之后,不是欢喜,而是勃然大怒! 却又舍不得用力敲打宁芳,只好扯着她粉嫩的面颊出气。 “我看你真是在这个宫里呆傻了!这等不分尊卑的傻话也敢胡说?你就这么确信我一定会死,所以急急拿你的终身施舍我么?” 被这么一骂,宁芳立即怂了。 她怎么可能嫁给三舅公?就算她跟程家实际上没有半文钱的血缘关系,可亲戚辈份却摆在那儿。这要是两人当真成了亲,恐怕得被天下人笑话死。 再说,若程岳果真只为娶个老婆,找谁不好?何必找她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他不娶,只是没有人配得上他而已。自己怎会这么鬼迷心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三舅公,我知错了……是,我是关心则乱,有口无心的!” 可怜宁芳意识过来,连疼都不敢叫。任程岳揪着小脸,苦兮兮的皱着一张小脸求饶。 “若不是在宫中,我可没这么轻易饶过你!” 程岳余怒未消的松了手指头,却又戳着她的脑门道,“在宫中老实呆着,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回头我会派个人到你身边来,自己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记得去找二舅公商议!” 宁芳很快抓住重点,“三舅公要派人来?” 程岳横了她一眼,“你那丫头嫁了,总得有个人补上。你用的那几个我皆见过,没一个得用的,便替你寻了一个。回头会送到你家府上,再进宫来。” 宁芳感动了,扯着他的袖子道,“三舅公,若是您用得着的人,您带去边关吧,只当替我尽孝了。” “少来!”程岳嫌弃的白她一眼,却没把袖子收回来,“我去边关,带个丫头是干什么?还尽孝,我还没老得要你伺候的地步,管好自己吧!行了,我走前都不会来见你了。你自己在宫中当心,少往皇上跟前凑,别笨笨的给人下了套还不知道!” 程岳是真不放心,可再不放心,他也得走了,只能言尽于此。 宁芳瘪着小嘴点了点头,“我会记得的。” 她知道三舅公担心什么,他怕她被皇上害了。 可皇权在上,他们谁都没有绝对反抗的能力,所以谁都无法做出绝对的保证。 守在外头的小厮石青看到有人来了,轻咳了一声,程岳摸摸她的头,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大军即将开拔,他能挤出这点时间,专程来宫中看望宁芳一趟,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宁芳却猛地记起一事,“三舅公,你等等!我很快的,马上就回来,一定要等我!” 程岳原本要走的,可听了她这句话,还是站在了那里。 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姑娘,看着她提着裙子飞跑出去,又飞快的提着裙子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把一只随身携带的小香球交到他的手中。 “这里头装的是掺了香料的石灰,三舅公你带着防身吧。这是上京前,我外祖送我的,我们姐弟一人一个。他说他当年在外头跑生意,有一回遇到强盗,全亏了随身带着包石灰粉,扔出去迷了强盗的眼,才得以逃脱。是以后来只要家里人出远门,他都会让人备上这个。给我们姐弟的,是专门打制的。虽江湖上的人,说用石灰粉不入流,是下三滥。但咱们又不是江湖人,只要能保住性命,又怕什么?” 程岳心头一暖,“既是你外祖送的,你自己收着吧,我回去照样做一个就是。” “不!”宁芳却坚决的把这个小香球塞到他手里,“外祖做的这个,是我外祖母拿去佛前供奉过的,最有法力。象我们这回上京,遇到宜华公主,那么凶也没能要我的小命,可见是它的功劳了。你如今这么忙,哪有时间折腾这些?带着这个吧,必能保佑你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程岳回握住带着小姑娘体温的那只小香球,柔声道,“好,三舅公带着了。你也要答应三舅公,在宫里照顾好自己,等三舅公回来。” 宁芳用力点着头,忍着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我还等着给三舅公摆酒庆功,到时我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你喜欢的菜!” 程岳再度伸出手,却在摸上她的小脸时,停下了。只说了一个“好”字,便大步走了。 没有回头。 春风吹起他的衣袍,如翻飞的鸿雁,优雅鲜亮得仿佛烙印在人的脑海里,久久难忘。此时的宁芳看着他的背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再重逢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霍府。 霍西涯老将军虽然镇守大梁边关多年,劳苦功高,但武将出身的他,又不肯克扣军饷去喝兵血,故此光靠那一点子俸禄,着实攒不下多少钱。 于是一大家子根本住不起城中的繁华地带,而是在城西一片穷官儿的聚集之所,住着一所不算太大的小院子。这几日,因为府中办丧事,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还是隔壁一些老邻居照应,把自家相邻的院子借给他家堆放杂物,否则霍家连招待客人的地方都腾挪不出来。 这会子霍家二爷忙得稍能喘口气了,便嘱咐下人,“方才我瞧着有人送了两筐鲜果来,回头让二太太给隔壁葛大人家送一筐去,这些时真是麻烦人家了。” 下人忙道,“这事儿二太太已经办了,还专门让丫鬟挑了好的送的。另拣了两盘子,送去了老太太和大奶奶那里。” 霍二爷这才点头,却又叹道,“爹和大哥走得这么惨,娘和大嫂这些天可是伤心坏了。什么都吃不下,能劝着她们吃几口果子也是好的。” 但有句话他没说出来的是,光送这些果子有什么用啊?一点也不实际。 可他家交好的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穷兄弟们能送得出手的丧仪,除了这些时令鲜果,能凑出来的,无非也就是三五十两银子了。 霍二爷虽年富力强,也习得文韬武略。但因皇上刻意打压,一直没机会出仕,只能在家照管家务。所以深知这回的丧事办下来,家底又要去掉大半。 才忧心着,忽地后堂匆匆跑来个媳妇,正是霍二太太身边得用之人。 “二爷二爷,有位宁进士家的夫人来上香,还送了份厚礼,二太太不知该不该收,急命奴婢来讨个主意呢!” 霍二爷一愣,“宁进士?哪里的宁进士?” 媳妇道,“是桃县县令宁进士,是大少爷的好友,宫中侍卫薛东野的新婚夫人陪着来的。说是敬仰咱家过世的老爷大爷,只他有公事走不开,所以特命夫人来上个香全个礼数。” 她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悄悄道,“那位宁二奶奶除了送了份祭礼,还给了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 霍二爷顿时知道夫人为什么不敢收了。 因为这钱,几乎是他家收到的最大一笔礼金了。连皇上御赐的祭礼,也就是些白布幔子,以及一百两银子。 “去把大少爷请来,我问问他!” “二叔,你找我?”才说着,霍通已经披麻带孝的进屋了。他这些天可憔悴了不少,眼睛红肿,但目光却是极坚定的。 “是为了宁家送丧仪的事吧?放心收下吧。薛东野之前跟我打过招呼了,他那新婚夫人原是服侍宁家小姐的贴身女婢。说这家人很是不错,且宁夫人出身豪富,不难于此。” 霍二爷原还想说,就算人家有钱,可占这样便宜合适吗? 霍通又道,“宁家跟英王府还有些远亲,又处得极好。现如今宁进士在桃县上任,家里几个公子小姐却都住在王府里的。” 霍二爷这下子明白了,霍通即将跟随程岳西征。有这样一层关系,便收宁家一份厚礼也说得过去了。 于是霍二爷先打发那媳妇下去,并交待了一句,“跟夫人说,按通家之好来招呼宁夫人,别怠慢了。” 然后才跟侄子道,“是二叔没用,这样大的人情,却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说着话,他眼圈都红了。 霍家虽穷,但霍老将军和霍老夫人治家有方,儿孙之间感情深厚,纵是叔侄,可处得跟亲生一般。 所以霍二爷深知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如今收了宁家这样大礼,不得玩命的回报在程岳身上? 可霍通却道,“就算宁家不来送礼,程大人的深恩不也得还?二叔快别说这样的话了,难道我还得求您在我走之后,照看着娘和弟妹?” 霍二爷用力吸了吸鼻子,“行,二叔不说了。不过你这回去到边关,切不可逞一时英雄,二叔盼着你为咱家报仇雪恨,可更盼着你平平安安归来。” 霍通道,“我会保重自己。怎么说,也不能让小程大人替我背了这个污名。” 说起此事,霍二爷恨得咬牙切齿。 第370章毒计 霍二爷忿然道,“都怪那个姓俞的!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怕咱们霍家人去了,收拢残兵,他就捞不着好处了?哼,一个劲儿的喝兵血,他也不怕遭报应!” 军队跟文官体系不一样,一支军队的建立磨合要很多年。而且经常面临生死之战,所以一旦哪个将领带出来了一支军队,通常士兵都只会信服这个将领及其后人。 霍家人请战,首先当然是父仇不共戴天,其次也是急于收拢自家的军队。 因为这也是他们的政治资源,在朝堂上的安身立命之本。要是没有了这支军队,那霍家也就真的散了。 而俞志国身为军中将领,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假仁假义的拒绝了霍家,他的目的很好猜。 第一是便想鲸吞俞家的这份政治资源,第二借着重组霍家军的机会,他还可以从中大捞好处。 首先假报战死士兵名额,可以从朝廷骗人头钱;其次重组霍家军,重新任命军中将领,又可以大发一笔横财;然后扩招军户,克扣军饷…… 林林总总,而且他干这一切,还可以继续打着霍家军的旗号。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 霍家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俞志国当真就是这么个人。 多的不说,光说他这还没霍老将军一半年纪的将领,却在京中有了三所大宅子,且座座比霍家豪奢数倍,就知此人行事作风了。 所以霍家才在会被他拒绝之后,赶紧找上程岳。 也亏得程岳仗义,允了霍通随军,才算是给了霍家一条生路。 所以俞志国后头故作大度的放出那样酸话,就是妒恨程岳斩了他的财路。 但他是皇上的心腹,这些事就算大家心里明白,也没人敢说,只能任由那些有利于俞志国的流言满天飞。 “二叔你莫担心,那姓俞的嘴皮子再厉害,可上了战场却是要见真刀真枪的。我就不信,他这么些年也不养兵,反总喝着兵血,还有士兵肯替他卖命。哼,等到真打起来,才见真章呢!” 霍二爷点头,这也是文官和武将的差别所在了。 文官可以靠着溜须拍马上位,但武将若逢战乱,就必须要用实打实的拳头说话。任你纸上谈兵再厉害,若打不赢胜仗,一切都是浮云。 身为武将世家,霍二爷对侄子的战斗力还是有信心的,他只担心一点。 “我就怕那姓俞的既没本事,又要抢你们的战功。咱们吃亏就吃亏在皇上跟前没人,说不上话啊!” 可霍通却不担心这一点,“咱们说不上,小程大人可不是一点说不上的。就算皇上这些年这么想压制他,英王府不也好好的立着么?且这回小程大人既敢主动请缨出征,想必是有几分把握,他不会眼睁睁把自个儿的功劳白送给旁人的。” 这话说得也是。 霍二爷解了心中疑团,打发侄子去休息了,“灵堂有你兄弟呢,没必要成天守着。你养好精神,回头上战场多杀几个胡人,那才是最大的尽孝。” 霍通点头去了。 霍二爷原地想想,进后宅去找夫人了。 “我想把那三百两银子,拿去给大侄子置办身装备。马匹盔甲用得好些,回头活命的机会不也大些?” 正好女儿也在,听了忙道,“爹您可真是跟娘想到一块儿去了,娘方才送走了宁二奶奶,便说起这事呢。才要派人去打听,您就来了。” 霍二爷道,“那家里的事,你们娘俩多担待些,我亲自去吧。这不是自夸,我相马相剑的本事,连爹从前都夸过的。哎,这回我也上不了战场,只能如此替他老人家和大哥报仇了……” 看他说着不觉哽咽,眼见要落下泪来,霍二夫人忙劝道,“爹和大哥在九泉之下,都知道的。看你这样难过,反不安心。要去就赶紧去,咱们可没时间耽误了!” 霍二爷这才拭着眼角走了。 这边霍家如何准备,暂且不提,那边程岳在与宁芳道别后,去见了永泰帝。 出征在即,别的他不担心,但粮草辎重却是极为要紧。 许多官员欺上瞒下,以次充好,拿陈年霉粮充当军粮的事时有发生。他必须得去面见皇上,交待清楚。否则让人在这里拖了后腿,回头因此输了仗,冤不冤的? “……故此,臣奏请首辅王大人亲自掌管此事,还请陛下恩准。” 王恽王大人不仅是首辅,还掌管着管钱粮的户部。且为人外圆内方,既有魄力,又有能力,有他亲自来管着这此事,程岳才能放心上战场。 永泰帝倒也知道好歹,这打仗是关乎他屁股底下龙椅的大事,况且战事拖得越长,他要花的钱只会更多。于是也没跟他抬扛,很痛快的应承下来。 只是应承之后,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了程岳,“你且看看这个。” 程岳展开一看,不说话了。 可永泰帝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爱卿以为如何?” 程岳吸了口气,才道,“臣会相机行事。” 永泰帝不甚满意,“朕跟太医院说好了,派两个随行太医,不如就让乔太医跟着你吧。” 程岳顿了顿,才道,“臣知道了。” 永泰帝这才满意,挥手让他退下。视线再落到那封信上,不无得意。 这信是新科会元谢云溪送进宫来的,本来因他的不识趣,永泰帝都已经决心在春闱中罢黜此人了,却没想到他却给自己送来这样一封密信。 信的内容不稀奇,却略有些惊世骇俗了。 因为他建议永泰帝在西征军里带些疫病之人用过的衣物,因为西胡人长期生活的环境与大梁百姓有许多不同,故此他们一旦南下,极易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尤其若是沾染疫病,那基本是有死无生。 而且如今正是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的时节,阳气上升,万物复生,更易造成疫病的迅速传播。 但一旦疫病爆发,战区的百姓必也难以幸免。 可谢云溪信中却言,千家痛不如一家痛,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尽快结束战争,必要的牺牲也是难以避免的。 此言暗合了永泰帝的心事,直看得他龙颜大悦,对谢云溪的印象大为改观。暗觉此人虽然有些不识抬举,却机敏善变,委实可以当一把锋利的刀。 但是身为帝王,要永泰帝下明旨让西征军照此去做,那就太有伤天和了,且会背负万载骂名。 所以他只把这信给程岳看了,意思很明显,就是让程岳去做。否则,程岳想要王恽来监督粮草后勤,他怎肯这么痛快答应了? 好在程岳人也不笨,虽然不太乐意,到底还是应了。 因为那位宫中的乔太医并不擅长于治病,而是精研毒药,专替皇上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毒医。 而程岳不是想通过此次西征立功吗?那就送他一场天大的功劳!只是他想凭借这功劳,留下好名声,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永泰帝各种算计到了极致,只觉十分称心如意,心情正好时,却不料小太监报上一个也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皇上,庆平公主进凤鸣庵修行了。说是替西征将士祈福,若大军一日不得胜归还,她则一日不出庵。” 此言,犹如一瓢冷水泼上心头,将永泰帝的喜悦顿时浇熄。 但想想,倒也寻不出庆平公主什么错来。 那凤鸣庵乃是大梁的开国先祖为追思元配皇后所建,一向深受皇家敬重。庆平公主去那里修行,也不算是丢他的脸。 再说大战当前,有个皇族公主肯去庙里国祈福,确实也能对凝聚民心,鼓舞士气起到一定积极作用,所以永泰帝还真生不起这个气来。 所以想想,倒是命人给凤鸣庵赐下不少香烛油米,并因此想到一事。 “那便再请庵里的主持替霍老将军点一盏长明灯,再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那些战死的四千将士。” 在死人身上花点小钱,收买名声,这种小事永泰帝还是不吝啬去做的。 只消息传开,却是直接气病了刚打起精神,要送儿子出征的霍大太太。 在屋内哭着跟儿子霍通道,“你爹虽然只是一个小小校尉,但也是为国捐躯,可皇上怎么就恁地小气,连盏长明灯也不肯赐他?咱们不要大的,给个小的也行啊。我也不是争这点子东西,只是人都死了,就不能给点体面吗?连追封也只给加了昭信二字,便是赏个将军,又不世袭,怎么就做得这么让人难受呢?” 霍通冷道,“皇上刻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非如此,怎么祖父眼睛都快瞎了,也不放他归家养老?不就是想要压着爹,不肯提拔人么?” 霍大太太道,“儿啊,你要去给你爹,你祖父复仇,娘不拦你。只你可千万要记得你爹和你祖父的教训,该尽忠时尽忠,但也不要那么傻的只知道尽忠。看如今这结果,又落得什么?” 霍通点头答应,又劝了母亲好一时,总算让霍大太太暂时把心放下。他独自回房,从枕下抽出一只尺许长,寒光闪闪的短刺来。 这种武器又尖又利,作为近身利器自是再好不过,但若用得不好,却容易伤及自身。 那日,他在俞志国处碰壁,转而去求程岳时,原是没指望他能答应的。可谁曾想,他却答应了。不仅答应下来,还特地送了他这根刺。 霍通记得,递上这根刺时,程岳淡淡问了问,“你说,是杀一人痛快,还是灭一族痛快?” 霍通答不出来。 但他觉得,这位以才智闻名京城的小程大人,已经看透了他的心。 第371章保媒 原本,霍通早下定了决心,就算程岳也不收他,他也会悄悄跑去三川口,替父亲和祖父报仇的。 他那时满心只想着,要如何把那些杀害父亲祖父的人,一个一个也用相同的方式虐杀,才能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可是,在程岳问完那句话后,霍通心中那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奇异的冷静了下来。 只杀那几个凶手,真就能解恨了吗? 而父亲和祖父的在天之灵,是希望看到他只杀数人,还是看到他平定西胡呢? 所以,霍通要报仇,但他的复仇却又仅限于那几个人了。 他要收复三川口,恢复他们霍家的荣光。 他更要平定庆州,踏破西胡的每一寸土地! 把他们霍家的旗帜高高插在西胡王族的大帐之上,让那些胆敢侵犯大梁的人,远远看到一个霍字都怕得浑身颤抖! 这,才是对逝去父祖最好的告慰。 而到了那时,母亲还用流着泪的怨恨皇上的薄情吗?二叔还会发愁银钱不够,而各种捉襟见肘吗?而俞志国那等小人,又岂敢算计他霍家的东西! 砰! 他忽地豁然开朗,只觉胸中豪情万千,手中那根尖刺竟是应声扎进手边的榉木圆桌,直没至柄。 “好利器!”霍二叔捧着副金光灿灿的盔甲和宝刀进来,很是吃了一惊。 霍通忙站起身迎过东西,“二叔,您怎么又破费了?” 可霍二叔的眼睛却粘在那根短刺上,几乎挪不开眼。 他不心疼桌子,而是好武之人就没有不喜欢神兵利器的,使劲把短刺拔出,啧啧称赞。 “真好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哦,这里铸着个旺字,是小程大人给你的吧?” 霍通奇道,“二叔怎生得知?” 霍二叔感慨道,“这些都是军中旧事了,我还是小时候听你祖父酒后说过一嘴。老英王正经大名叫程兴,这是先皇赐的,许多人都知道。可他原来只一个乡下放牛娃,哪有正经名字?听说只有一个乳名叫狗子,后来从了军,嫌程狗子程狗子的太难听,便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程旺。当年那算命先生还说,他若叫这个名字,必定一生兴旺,子孙昌盛。后来果真如他所料,老英王结识了先皇,那时还是周王,二人便结拜了兄弟。后来趁朝中动乱,老英王硬是辅佐着周王登了基,他自己也一跃封王。可周王登基后,觉得他那名字程旺实在不雅,容易给人念成‘承让’。再促狭些,念个旺旺,仍跟狗子一样,这才亲自作主给他改了名叫程兴。结果呢?虽然保了他一生荣华富贵,却是彻底绝了后,连个女儿都没留下。如今就算过继了皇族,可——” 到底这些皇族阴私,不该臣子们议论。霍二叔打住不肯多说,只道,“故此老英王从前使的兵器上多铸有一个旺字,这些旧事,也只有一些军中老人才知道缘故了。” 霍通这才恍然,“那这把刺应是老英王年轻时用的。” 霍二叔点头,把玩了好一时,才把短刺恋恋不舍的还给侄子,“小程大人肯送你这样旧物,足见真心想帮咱家。你此回前去,万勿辜负了人家的栽培之意。这盔甲和宝刀你试试合不合用,原还想给你买匹好马,只没瞧见好的,又怕一时驯不熟,你还是先骑家里的老马吧。” 霍通道,“老马才识途呢,我有这些尽够了。二叔,你们可千万别再我身上乱花钱了。” “什么叫乱花钱?这些可俱是保命的家伙,等你小子凯旋归来,二叔还等着给你庆功呢!” “那就谢谢二叔了。正好,我这儿还有些三川口的事情,想请教你。” “你说!” 这边叔侄二人谈起兵事,那边程岳在皇上那儿看过密信出宫后,在离着自家府门口不远处,有人拦了轿子。 看那小孩送来的纸条,程岳先回趟府,然后换了身便装,只带着石青等少数几个心腹,去到家中不远的一处茶楼。而茶楼包厢里,谢云溪已经泡好茶,等着他了。 二人俱是姿容华美之人,兼仪态优雅,相对坐下,就如画般赏心悦目。 程岳淡然道,“你以为你这样约我,就不会给有心人报到上头去?” 谢云溪一笑,伸手把窗户也推开了,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坦然笑道,“就是要报上去才好呢。程大人出征在即,心思不宁,正好来这茶楼听一出戏,不料被我这个新科会元盯上,硬是要拉着您畅谈国事,您又有什么法子?” 程岳摇头,“我不喜欢卖弄聪明的人。” 谢云溪正色道,“程大人既肯赏脸前来,想必已经看过那信了吧?虽然前儿恩师将我逐出家门,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恩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害他,便不会害您。所以,我请您来,是想告诉您,我给皇上的只是半封信,还有一半,在这儿。”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程岳这才微微颔首,“说下去。” 谢云溪道,“西胡人游牧为生,多以牛羊肉为食。而庆州虽与其接壤,但百姓们的饮食习惯却大不相同,与我们中原更为近似。如今西胡人攻破三川口,但他们的出征习惯,是历来不带粮草,故此必定要抢夺我庆州百姓饮食。是以,有一样东西,我们中原的百姓吃了没事,但西胡人吃了却绝对有事!” 程岳眸光微眯,“何物?” 谢云溪一笑,将桌上的一碟小菜,推到了程岳跟前。 程岳略垂眼一扫,短暂错愕之后,却是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 再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心中忍不住越发复杂起来。 他是知道这少年日后名声的,除去有时行事实在过于激进,手段太过残酷,实在称得上是精明干练,可谓国之栋梁。 可他没想到,他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有如此的惊才绝艳。 而且,因为他这一世并没有经历那一世那样凄惨的遭遇,所以他虽然依旧会兵行险招,却没有了那一世的六亲不认,残忍暴虐。 甚至为了顾全大局,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 因为知道程岳是此次西征军的监军,而他跟皇上的关系又太过微妙,刚刚又和军中主将俞志国闹了一场别扭,所以谢云溪才不肯直接把真正想提的建议告诉永泰帝。 否则永泰帝直接告诉了心腹俞志国,还有程岳什么事? 谢云溪是愿意为国为民出力,但他也有他自己的小私心。 他愿意帮助恩师,自然也想帮助和恩师交好的英王府。 所以他密报皇上,提了那么个阴险歹毒的绝户计,他知道皇上一定会忍不住用,而且一定会点名让程岳来背这个骂名。所以他才会又找到程岳,提出自己真正的计策。 既不负天地良心,也在亲戚恩师面前刷到了人情。 谢云溪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程岳可能出于种种原因,无法把这功劳安在他头上,却一定不会私吞。起码,他一定会告诉宁怀璧。 两国交战,上位者永远只权衡各自利益得失,受苦受难的永远是老百姓。所以程岳不可以放着这么好的主意不用,所以他拱手正色道了一句。 “我替庆州百姓,谢过谢会元。” 谢云溪还礼,“此去凶险,还望程大人保重。” 程岳点头,手中的折扇轻敲两下,才似下定决心般抬眼道,“谢会元既如此聪颖,那我也有一事相托。” 谢云溪忙道,“但请吩咐,无所不从。” 程岳却自嘲一笑,“你既如此感念你家恩师,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去做。可身为长辈,不叮嘱几句,心里又实在担忧得很。” 他再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你可愿答应我,照拂你在宫中的师妹?我此去庆州,不知几时才能得返,最忧心的,莫过于她了。” 谢云溪闻言一怔,随即斩钉截铁说了五个字,“必不负所托!” 跟聪明人用不着多说,所以程岳不会问他区区一个小会元,要怎么影响到宫中。 话已说到,他便起身欲走,可谢云溪却追着补了句,“若大人凯旋归来,可否帮小可一事?” 程岳停下,就见俊美如女子的谢会元,竟如女孩子般红了脸。 “素闻大人与宁家有亲……回头能不能,能不能麻烦您凯旋之后,替小可保个大媒?” 就见程岳素来镇定的面容上,似是裂开一道细小的缝,“保媒?” 他心中正有个不怎么太愉快的猜测,就见眼前的少年羞涩却坚定的承认了。 “是,我是真心想娶师妹的。可眼下并无长辈在京城,只好麻烦您了。或许从前皇上不太乐意,可在我得罪了恩师之后,恐怕这事就有几分希望了。” 虽然只在花朝宴时见过永泰帝一面,但谢云溪已经对这位多疑善变的帝王有了初步的了解。 要是他真的铁了心要站在宁怀璧一边,就算宁芳是个丑八怪,皇上也绝对会破坏二人的姻缘,不让他如愿。 但当他“书生意气”的在桃县闹了一场,跟宁怀璧处于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恐怕皇上就为了让宁家憋屈,也会考虑把宁芳嫁给他了。 在这位帝王的心里,适时的挑拔臣子关系,让他们互有矛盾,然后都只能来倚靠自己,会让他有一种玩弄人心,掌控天下的舒畅。 这一刻,程岳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因为这位年轻的谢会元实在是太聪敏了,非常精准的把握到了皇上的心态。 但他, 他此刻忽地特别理解,从前听一些大臣说起嫁女时的心情。 不管男方如何出色,但身为老丈人的,那真是,真是恨不得狠揍眼前之人一顿! 臭小子,居然敢觊觎我家千金?! 自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凭什么白白便宜到了你? 第372章下套 嫁女儿的心,都是酸的。 程岳按捺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此事回来再说!” 看他大步出来,还挂着那样冰冷的神情,连守在门外的侍卫都吓了一跳。 这,这是怎么了? 方才听得里面还好好的,怎么一出门却气成这样?可又不象是真的生气,而是一种气急败坏?无可奈何? 侍卫读书少,形容不出来,也本能的不敢深思,只悄悄望着石青打眼色。 方才只有他跟着主子进去了,那主子这到底是为什么气成这样?给个提示呗。 可石青却连头都不敢抬,半点眼风不露,这让他们怎么办? 只好同样低头装没看见,赶紧走了。 至于里头的谢会元,倒是兴高采烈,要不是顾忌着形象,他甚至都想手舞足蹈! 媒人既说了“回来再说”,他就认为那是答应回来帮他提亲了。 至于小小的不高兴,那不是很正常吗? 哪家长辈嫁女儿,心情能好得了?换他,就算要他送妹妹进宫,找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婿,他不是也一样不高兴? 所以谢会元很体贴的把程大人的不悦,当成嫁女的伤感了。 可以理解,他完全可以理解! 按老丈人的心态来说,只要没拒绝,应该就是同意了的。 那他,就应该好生想想,要怎么照拂他的小未婚妻了。 嗯,就算八字还没一撇,可谢云溪却已经很不见外自动代入了女婿角色。还琢磨着,要怎么帮帮老丈人。 竟敢派辛升乾去捣乱,绝不能忍。尤其此事还跟谢阁老家扯上关系,就更不能忍了! 谢应台肯定早不记得了,可谢云溪却无法忘记。 早年,在谢应台还未发迹,只是个谢氏大族中的穷秀才的时候,那一年上省城赶考,偏偏路遇大雨,眼看就要耽误府试,急得大哭。 那时谢父还是少年,正随家人前去拜访亲戚,巧遇谢应台。 听说同姓,且山阴谢氏与临海谢氏原是一族,便好心将自己租来的马车让给他,先送了他去赶考。 当时谢应台说,此恩此德,必没齿难忘。 可当年的谢父只当日行一善,没有多说。就算日后听说谢应台金榜提名,且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他也从未动过攀附的念头。 只是到他病重弥留之际,担心庶出的儿女被善妒的正室苛待,这才写了一封信,让谢云溪在扶棺南归的路上,顺便送到京城。求谢阁老看在昔日一场缘份上,能对儿女稍加照拂。 这照拂的意思不是求财,只求谢阁老能写封信,哪怕只给张帖子,能让孩子们拿回家当护身符,保住性命就行。 谁知谢云溪辛辛苦苦赶到京城,却是连谢家大门都没进去。 他原想大户人家的家丁都会狗眼看人低,被赶了几次之后就躲在巷子口,一直等到谢应台下朝回家,又冲了出去。 “大人,您还记得当年赶考时,有人送您的马车么?那是我爹,跟您也是同族啊!” 谢云溪清楚的记得,当他喊出这句话后,谢应台的反应却是。 “如今是个姓谢的都敢来打抽丰了,若非看你年纪小,定要将你送进大牢,赶紧轰走!” 他当时那冷笑着蔑视的眼神,谢云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他到死都不会承认自己跟山阴谢氏有亲,更不会帮着这位同姓的谢阁老。至于顺手挖几个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茶楼戏台上,锣鼓声声,戏子开唱了。 年轻的谢会元一面心不在焉的跟着哼哼,一面脑子转得飞快,可还没等他琢磨出一个头绪,那个“套儿”自己送到他面前来了。 谢耘是真没想到,原本心情烦闷,想去找他唱戏的相好。没成想,竟是遇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谢云溪的底细,他自然是打听清楚了的。 谢耘唯一后悔的是,没趁他还是个上京赶考的穷举子之际,先下手为强,把人给办了。如今谢云溪贵为新科会元,可不是他能随便用强的人了。 不过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么漂亮的少年从跟前溜掉,谢耘又实在是舍不得。 所以一看到谢云溪,他还是粘上来了。如果不能用强,那么用权势引诱呢? 身为阁老之孙的谢耘,还是有几分倚仗的。 而谢云溪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抬眼看竟然是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既然是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谢云溪心中冷笑,借阁老孙子的手,给谢阁老挖坑,相信他不跳也得跳了。 宫中,重臣们办公的文渊阁。 谢应台正在首辅王恽王大人这里,就西征军的钱粮并押送人员调拔之事叫苦连天。 “王大人,我知道如今战事要紧,可您也不能一下子抽走吏部那么多人。这让接下来,吏部的活还怎么干?您好歹也得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可他唠唠叨叨讲了半天,王恽只顾着低头处理手上公文,眼也不抬。 忽地手下一个属官进来,趁谢应台喝茶之际,悄悄在王恽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王恽听完便冷笑起来,挥手让属官退下,这才抬眼开了口。 “我调走的又不是你们吏部的要员,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儿。平常你老是举荐的说忠心肯干的,我是半个也没动用。怎么这会子离了这些人,你们吏部倒是做不成事了?那些忠心肯干的,难道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谢应台脸上一僵,才要辩解,王恽又道,“方才听闻你谢府的大公子,公然在京城大街上说,甭管边关怎么乱,横竖也打不到京城来,只管安心享乐就是。至于那三川口战事,少些掺合,省得赢了要和人争功,输了还要惹皇上降罪。谢大人这推三阻四的不肯出力,莫非跟谢大公子也是一个想法?” 谢应台听得脸色大变,“这,怎么可能会有此事?王大人,您是不是道听途说,误会了?” 王恽慢悠悠将手中一本公文放下,“我误不误会的倒没甚么要紧,倒是别让皇上误会了。谢大人还是赶紧回家,问问清楚,然后找皇上解释吧。” 谢应台不多说了,起身要走,可脑子忽地一转,他又赶紧补了一句,“方才我跟大人说人手紧张,亦是实情。但军务紧急,该调的还是调吧。我这就行文放人!” 他再卡着,还不知要被多少口水星子淹死! 王恽淡然拱了拱手,“我就知道,谢大人还是顾全大局的,谢了。” 谢应台给一口闷气堵在心口,上下不得,转身赶紧走了。 办完公务,急急赶回了家,却见谢耘已经哭丧着脸,扯着一向偏疼自己的祖母谢老夫人来请罪了。 谢应台顿时知道,这事定是真的了。由不得气得胡子直翘,“孽障!你方才到底在大街上说了些什么?怎么连风声都传到文渊阁里去了?” 谢耘赶紧跪下,谢老夫人劝道,“老爷且消消气,这事耕儿刚跟我说了,他也是被人害了。都是那个新科会元,怎么就那么个愣头青呢?” 谢应台摆手道,“你别说了,让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一字一句交待清楚!” 谢耘无法,只得把事情大致讲了。 他原想着,既然巧遇谢云溪,就跟他套套近乎,拉拉感情。如果谢云溪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他也可以帮帮忙啥的。 谁知谢云溪却在茶楼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闹了起来。 一脸义正辞严的指责他,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反正全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 还说那日在花朝宴上就有人说,镇守三川口的霍老将军早提出西胡人有异动了,可就是谢阁老把事情压下来的。害得霍老将军父子和四千将军壮烈牺牲,难道如今谢耘还想拖后腿么? 这后头的话,谢耘没敢细说,但以谢应台的精明老练,却是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当时气得一巴掌就呼到谢耘头上,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我早说过,有些话哪怕世人心里都明白,可就算烂在肚子里,也绝不能说出来,尤其不能当众说!哦,我知道了,你定是看那谢云溪生得好,便起了歪心思,才在人家面前卖弄是不是?” 谢耘苦着脸,却不敢反驳,因为事实正是如此。 好在谢老夫人护短,忙拦着道,“行了行了,孩子年轻,哪有不犯错?横竖如今祸已闯了,老爷倒是想想,怎么压下此事才是。” 谢应台嗤笑起来,“怎么压?街上刚发生的事,便给人报到文渊阁里。我除了去向皇上请罪,还能怎么办?” 他再看谢耘一眼,给谢老夫人递了个眼色。 到底是多年老夫妻,谢老夫人一下就明白了,踌躇着问,“老爷可是确定了?” 谢应台道,“这还只是咱家一厢情愿,成不成还不知。但既然要选,肯定得选个能拿得出手的。”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再看着一头雾水的谢耘,叹道,“眼下告诉你也无妨。咱家有意跟皇上结亲,如今你闯下这样大祸,少不得也得把你的名字略提一提了。” 第373章忠心 听说家族要他与皇室联姻,谢耘是大惊失色,“可,可我……” 他素有断袖之癖,原先因他还算有几分小聪明,故此和家族达成的默契,是可以为他娶个背景没那么深厚的闺秀。到时只要生几个儿女堵住世人的嘴,便可以任他逍遥快活。 可若是尚了公主,那性质就严重了。 到时连个妾室都不能随便娶,且成日有人盯着,他哪里还能寻他的相好儿去? 谢老夫人叹道,“傻孩子,你当咱们谢家还跟从前一样么?便是你祖父还在位子上,可淑妃娘娘如今在哪里呢?圣心难测。咱家想要保住这份家业,就再不能由着你性子胡来了。再说娶个公主也没什么不好,横竖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不必愁了。” 谢耘满脸便秘表情,吭吭哧哧道,“非是我不识大体,可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若将来事情拆穿……” 谢应台却道,“此事你不必管了,我既敢提,自然有提的办法。只你却要答应,从今日起,便老实留在府里,少出去招摇!若你果真有那个命,能尚到公主,等生下嫡子,我便送你两个绝色小厮。至于其他,你就莫要再想了。” 谢耘知道,这话已经是谢应台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若他再讲条件,只怕惹怒了祖父,将他赶出家门都是有的。所以就算不愿,也只能苦着脸答应。 等他走了,谢老夫人才疑惑着问,“听老爷这意思,是打算把耘儿的事明说?可皇上听了不恼么?哪里还肯把公主嫁来?” 谢应台却轻笑起来,“这你就不如我了解皇上了。” 说白了,永泰帝对儿女,那是跟对臣子,不,甚至比对臣子更加猜忌和狠心的。 真正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做到了极致。 宠的时候,愿意为人摘星星摘月亮。厌恶起来的时候,那真是各种钝刀子割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远的也不多说,近的只看庆平公主就知道了。 她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帮人说了几句话,可皇上顿时就翻脸不认人,还不顾血缘的硬要把她赐婚给程岳。 这要是逼着二人成了亲,圆了房,再生下儿女,简直是终生的恶梦和折磨。 所以谢应台觉得,恐怕他把谢耘这样有明显缺陷的子弟报上去,说不定还正中皇上下怀,能替他狠出一口气。 或者,会把庆平公主嫁来也不一定啊。 谢应台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相反,庆平公主这样既有地位,又无宠爱的公主若真能嫁进谢家,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没有皇上撑腰,她也不敢太使性子,谢家也才好将人把控得住。 至于庆平公主出家修行什么的,那在皇上眼里,根本就不叫事儿。说不定谢家主动提出要接下这个大龄光头失宠公主,皇上还会高兴呢。 谢应台盘算已定,就只等着明日早朝后去找皇上表忠心了。 但谢老夫人却还惦记着谢云溪,“那位谢会元也太张狂了,竟算计到咱们府上来。老爷,这口气您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谢应台嗤笑,“夫人息怒,别说他谢云溪只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小会元,就算他中了状元又能如何?这会子若去报仇,无非是揍他一顿出出气罢了,可咱们回头若是在他为官升职的要害时候,绊上一跤,岂不跌得更痛?” 谢老夫人一听,这才转怒为喜。 这边夫妻二人歇下不提,却不知那边在谢阁老掌控的京城府尹衙门里,有人却在盛赞谢云溪。 辛升乾上次带人去桃县找宁怀璧的麻烦,重点是敲竹杠失败之后,一直没敢对府尹大人周筹说。 直等到今天,周筹突然想起来了,辛升乾再没办法装傻,才不得不把事情说了。 “……姓宁的做事倒是谨慎,没抓到他的把柄,不过挑拔得他与学生不和,且还是本届的会元,日后只怕宁怀璧也是有苦头要吃的。” 周筹听得很不满意,“辛大人,你该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进得这里来的。若你只能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去后宅找个妇人也是可以的吧?” 辛升乾老脸一红,赶紧补充道,“大人请勿着急,这不是下官才来,许多事都没摸清楚么?再说宁怀璧愿意修路也是好事。您想呀,这修路的时候哪有不磕着碰着的?万一死伤个把人,他这个县令是不是罪责难逃?” 这倒是个主意。 周筹道,“那此事就交给辛大人去办了。如若再有差池,你可别怪本官无情。” 辛升乾只得应下,心中却在发愁要怎么弄出一条人命。 这要是穷乡僻壤,倒也不怕,当官的想弄死个把人,那还不容易?可这里是京城,桃县就算在郊区,也是京城下辖的县。 况且多年皇庄云集,想在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一条人命,实在是棘手得很。 可眼下大话都说出去了,又不好收回,怎么办呢?辛升乾开始动起歪脑筋。 程岳要出征了,身为晚辈的宁怀璧特意带着夏珍珍过来送行。 男人在说正事,夏珍珍就去到后院里,探望几个子女,顺便也跟宁芳的几个丫鬟说起一事。 “念葭嫁了,二姐儿身边便没了人伺候。虽说如今身边也有小宫女,但到底不比自家人贴心。” 她话还没说完,画眉先上前一步,“那该奴婢去了。原本我就是伺候姐儿针线起居的,也该着我去。” 百灵等她说完才道,“奴婢也想去,但奴婢现在管着姐儿手上几门生意的账本,交接须要些时日。” 这也是实情,这丫头账算得好,所以宁芳的生意倒有多半是她在打理。 夏珍珍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喜鹊身上。 喜鹊略迟疑了一下,方道,“奴婢也是愿意去的,都听二奶奶吩咐。” 夏珍珍再看她一眼,“你们几个都是好的,先下去吧。回头我跟二爷商议一下,看是谁去。” 三个丫头都退下了,夏珍才没有掩饰她眼中的失望。 原先,她其实最中意的是喜鹊。因为这丫头最机灵,且嘴皮子厉害,又爱打听八卦,很适合陪伴宫中的宁芳,可偏偏,她怎么却是最不诚心的一个? 宁茵给她端了杯茶来,不忿道,“听底下丫头说,喜鹊好似看上二姐放在外头的那个伙计赵丰年了,时常给他他做鞋做袜的。想是生了二心,亏二姐从前待她那样好,还提拔她家里人。” 宁芸忙道,“也不一定就是如此。可能出门在外的,相互照应罢了。” 宁家倒不是不许丫鬟小厮通婚,再说青年男女,日久生情也是有的。只他二人都是宁芳身边使唤的人,尤其喜鹊还是贴身丫鬟,若未经主人许可便与人有了私情,那就连宁芳的名声也要连累了。 夏珍珍警惕起来,“竟有此事?我怎么恍惚记得,从前有人说画眉瞧上赵丰年了么?” 宁芸还想要如何委婉的解释,可宁茵却是满不在乎道。 “当初只不过是画眉帮着赵丰年在二姐跟前说过几句好话,喜鹊就讹上他二人了。如今到了京城,倒是她自己按捺不住,趁二姐姐不在,跟人家眉来眼去的。依我说,娘,这样的就赶紧嫁了吧。横竖女大不中留,省得留来留去留成仇!” 夏珍珍原本不大高兴,可听了女儿最后老气横秋来这么一句,倒是气得笑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上哪儿学来的?” 宁茵嘿嘿笑着不语,夏珍珍还想追问,却是谢二夫人趁空牵着宁萍,拿着她刚画好的一副画来给夏珍珍看,于是母女三人忙换了话题。 “五姐儿真是有天份,我只随便教教,她竟画得这样好。连她三舅公看了,都称赞的。” 说实话,夏珍珍看不大懂画。 从前只觉宁萍画得花红柳绿的,十分好看。如今画风改了,一派深浅墨色,倒觉得没有从前的花哨艳丽。 但人家赞她女儿,她必须捧场啊。所以顿时道,“那都是您教得好。” 谢二夫人十分欢喜,她原本出身名门,也是琴棋书画里熏陶大的。可自嫁入英王府,丈夫更爱看兵书史书。嫂子毕竟出身低了些,学不来这些雅事,且家中俗务缠身,没空陪她。而她膝下又没个子女解闷,本是无聊之极,好在冷不丁来个乖巧听话的小才女,在绘画诗词上都极有天份,又肯用功,可算是投了谢二夫人的缘,也解了她的寂寞。 可也因如此,她对宁萍越发上心,“再过两年,我也教不了她了,府上还是给她请个名师才好,省得耽误了孩子。” 夏珍珍便问谢二夫人何处有名师,“便束侑贵些也不怕。” 谢二夫人却是叹道,“名师不是没有,可一般大师为了避嫌,轻易都不愿收女学生,我已经托人打听好几家了,都婉拒了。” 就算宁萍年纪还小,到底是个女孩子,跑人家先生家学画不合适。可要是请人家上门,就更困难了。 英王府更因不招皇上待见,是以从前程岳三兄弟读书都是求到外头先生家去的。极少请人回来,就是怕纠葛太深,给人家招祸。 而且女子学到十五六就要嫁人生子,从此俗务缠身,难有太高的成就。所以除了自家亲戚,一般大师少有愿为女孩子费心的。 这边谢二太太很惋惜,但夏珍珍却挺看得开。 “横竖还小,先生慢慢找着就是。三表舅要上前线了,家里有什么事,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谢二太太道,“你们帮忙备了那么一大车子面茶和粑粑,就已经帮上大忙了。听大嫂子说,上次从江南回来,一路上也全亏了你们家送的吃食。” 二人闲话着家事,看宁怀璧回来,谢二太太知道正事谈完,一会儿就要开宴,便先过去等着了,走前忍不住又叮嘱了一遍给宁萍请先生的事。 第374章显灵 夏珍珍把宁萍的画拿给丈夫看,宁怀璧也赞,“原先看萍儿画得有些意思,也只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但如今看来,她还当真有些意境。只这先生,他们本地多少年都说在京城不好找,让咱们上哪儿找去?” 夏珍珍道,“我心中倒有个主意,只一直不敢提。主要是怕麻烦了人家,也怕萍儿没这个天份,浪费了人家时间。如今既然你们都说好,我倒想试着提一提了。” 宁怀璧怔了怔,忽地眼前一亮,“你干姐姐!” 夏珍珍道,“怎么这也被你猜中?不过这事,我真想好久了。” 宁怀璧再看看手中的画,“要不下回她家再来人,你就把这画送去试试。” 夏珍珍点头,“好在萍儿还小,再学一两年去说也使得。” 夫妻二人说的,正是当年在夏珍珍带南湘儿返回南昌奔丧途中,义结金兰的那位管奉。 当日管奉不好透露太多消息,除了自己姓名,只说夫家姓王。 但后来宁怀璧琢磨着,这位管家姐姐应该出身于武昌府的管家。 那户人家可是大大的有名,至今家中挂着一块大梁开国先祖,亲笔提写的“惟楚有才”牌匾,乃是大梁朝顶尖的几个书香门第之一,可比金陵宁家的历史底蕴长得多。 而她夫家姓王,那定也不是寻常人家,如果猜得不错,应该与谢家齐名的王谢世家里的那个王家,只不知是哪一支。这点从管奉每年送礼的低调精致,和始终不肯透露地址来看,宁怀璧都估计绝不会是普通人。 所以也就不去刻意打听了,好把妻子的这份交情维持在最单纯的境地。 否则若有了利益瓜葛,人心就复杂了。有时当事双方不一定这么想,可难保旁人会怎么想。但若是为了女儿的学业,倒可以求上一求。想必以管奉那个好为人师的性子,是不会拒绝的。况且也算是风雅之事,一般人也不会怪罪。 夫妻俩此事议定,夏珍珍便说起挑选丫鬟入宫之事。 “……既喜鹊有自己心思了,便让画眉去吧。百灵账算得好,还是先留下吧。” 宁怀璧一听便道,“此事你不必烦恼,三表舅说他已经安排好人了。从前是怕芳儿刚进宫,皇上忌讳,如今倒是无妨。” 夏珍珍道,“那是谁?” 宁怀璧道,“是借我们那小院里打扫的一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吧?芳儿刚入宫,他就想着怕以后要换人,先把人安排过来了。既识文断字,手上也有功夫。如今你再从那里挑,便不显山不露水的,说起来也有理由了。” 夏珍珍叹道,“难为三表舅,竟是为芳儿这样用心。以后真该叫她好生孝敬三舅公,报答人家才是。” 宁怀璧道,“谁说不是呢?” 夫妻二人说完,便带着孩子们过去吃饭了。饭后回了小院,便把程岳暗中安置的丫头点了,收拾行李送进宫去。 下人们觉得挺意外,都以为会是喜鹊那三个贴身大丫头之一,怎么竟换了个粗使丫鬟? 不过夏珍珍解释得也很有道理,“小姐的贴身丫鬟都是做精细活的,去到宫里却是要能做些粗笨活的。且那丫头是在京城里长大,各处都熟,也不会不适应。” 下人们听了,便不再多想。 唯有喜鹊深觉后悔,早知如此,她也该在夏珍珍面前痛快表个决心。如今闹成这样,也不知主子会怎么想她。有心想去解释吧,又不好开口。但若不说,始终心虚。想来想去,她便去找画眉了,想央着画眉给说说好话。 可画眉却道,“你想多了。二奶奶一向宽厚,且是个直肠子。她若不高兴,必会罚你,如今不罚你,便是无事。” 喜鹊想想也对,便不再纠结了。 只百灵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悄悄问画眉,“二奶奶再怎么直肠子,二姐儿也是她的心头肉。哪有当娘的,愿意眼睁睁看着底下奴才不尽心,却也轻轻带过的?” 画眉叹道,“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她怎么就想不到?无非是都存着侥幸心理,不愿意面对罢了。否则哪里还会来求我,她自己去不更心诚些?算了吧,她自己不肯明白,咱们点破又有什么意思?终归人家还是家生子,咱俩却是无依无靠,只能一门心思指望主子了。” 百灵咬了咬唇,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其实她知道,画眉原本对赵丰年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不过碍于礼法,不敢造次。 但喜鹊就不一样,因着她家兄嫂如今给打发到下溪村管事,跟赵丰年一家熟识起来,她也就开始跟人套起近乎。 再说赵丰年这几年历练得开了,越发有管事风范,行事说话大方和气,也实在很招这些小丫头喜欢。 喜鹊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情有可原。可她这回的表现,必定会伤了主子的心。往后的情份,可就难说了。 践行过后,离别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西征军出行的那天,起了好大的风。 宫中御湖边的垂柳,被刮得好似要折断了一般。宁芳路过的时候,听到有扫地的小宫女说恐非吉兆,顿时恼了。 “什么兆不兆的,你们这小小年纪懂什么?就敢这样胡言乱语,是想让我报给姑姑们,治你们的罪么?” 小宫女惊得立即赔罪,可宁芳到底没心情跟她们计较,挥手让她们去了,自己折了一根柳枝插在地上,默默祝祷。 柳,通留。 自古便有折柳赠离人,祝其平安返回之意。 今天是程岳带军出征的日子,宁芳身在深宫,没办法相送,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心意。 因此,她便没有看到,在皇上祭祀完天地,亲自敬酒送大军出征时,也不知哪来一股邪风,竟是把俞志国面前的酒杯给吹倒了! 群臣大惊。 俞志国乃是三军主将,他的酒都洒了,这还能是什么好兆头? 好在监军程岳反应极快,顿时把他面前的那杯酒,沉稳的泼向了天空。 “紫气东来,佑我大梁!俞将军此杯敬了地,本监军此杯就敬奉苍天。剩下一杯,还请皇上敬三万出征将士。杀敌凯旋,收我河山!” “好!”永泰帝也是老大松了口气,不管他喜不喜欢程岳,这会子都得谢他的机变,“三军将士们,愿你们英勇无畏,奋勇杀敌,替死去的将士们报仇,为我大梁百姓挣一个朗朗乾坤,朕在京城等着,给你们庆功!” 等他满饮杯中酒,底下三军将士们齐声振臂高呼。 “紫气东来,佑我大梁!收复国土,杀敌建功!” 一遍遍的口号和着风声,在京城上空回荡,雄浑壮烈,气象万千。那狂乱的东风,似乎也成了将士们的帮手,推着他们的呐喊,直击苍天。 永泰帝听得心潮澎湃,再也不觉得这东风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反而觉得是他受命于天,所以唤来东风助威。 俞志国刚刚没抓住机会表现,这会子倒是想上前溜须拍马了。才往前踏了一步,谁知今日老天似乎就是跟他过不去。 他一脚踏出,那原本阴沉沉的天竟是拔云散雾,被大风吹开了一线。万丈金光自天而落,恰恰落在了监军程岳及其身后的三军将士身上。给众人铠甲镀上了一层金光,看着无比神圣而庄严。 尤其程岳气度华美,瞧着简直犹如天上神仙,连永泰帝都自愧不如。 俞志国愣在那里,金光为什么不照他? 可就差那么一步,他竟是怕触怒天威般,没有勇气再踏回去。 永泰帝也意识到了,金光为什么不照他?他是皇上,一国之君的皇上! 底下的群臣,还有三军将士都集体怔在了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这是什么情况? 在这莫名有些诡异的静默里,还是程岳,反应奇快的拔出长剑,指天大喝。 “天佑三军,大梁必胜!” 三军随着他的动作,集体举剑向天,长枪顿地,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而兴奋的欢呼声。 “天佑三军,大梁必胜!天佑三军,大梁必胜!” …… 这一幕,直到很多年后,到一些人垂垂老矣,老到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时,却依旧鲜活的记在脑海里。 一个当年的小兵,在牙都掉光了时,还清楚的记得。 “你们不知道,那金光照在我们身上,衬得我们就跟天兵天将似的。旁边那些大官儿,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们这些小兵的,那会子眼神都发直!那时候,就见监军大人拔出宝剑,指着天说‘天佑三军,大梁必胜’,底下的兄弟们呀,一下子全都疯了!全都拔了剑,跟着监军大人一起喊,喊得嗓子哑了都不知道。不过那时啊,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活着回来!因为老天爷吃了监军大人敬的酒,所以用金光显了灵呗。只要我好好听监军大人的话,照着他说的做,老天爷肯定会照应着我的。嘿嘿,所以这会子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讲故事。” 乡里的孩子问,“那位监军大人呢?” 老兵嘿嘿一笑,“他的故事呀,那可就长了……哎,他叫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 而此刻,被小兵满心敬仰的监军大人,留下一段传奇,率领大军出征了。 虽然主将还是俞志国,但所有人主心骨都毫无疑问成了程岳。 这也许有些不公平,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 谁叫俞志国在那么关键的时候踏出了一步,走出了那段金光,又没有带头振臂高呼,成为三军的领袖? 人生的路虽然很长,但关键时刻,有时候真的只需要那么一两个动作,一两句话。 第375章失势 待宫中的宁芳听到这段传奇时,已经是被人为添加无数的流言了。什么紫气东来,神光天降,说得神乎其神。 “但姑娘不必担心,如今都说是皇上祭天,诚心感动了上苍,才会如此。” 说话的丫鬟本名不详,只说给送到宁家服侍时,给起了个名字叫杜鹃,想来那时候就打算送给宁芳使了,所以跟她的丫头一样全是鸟。 只这丫头虽才十五岁,却长着一张略显老成严肃的方脸。手脚粗大,眉目简淡,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既不怎么讨喜,也谈不上多厌恶的类型。但作为一个粗使丫鬟,她这形象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宁芳知道,既然是三舅公派来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所以待这外貌不起眼的杜鹃便如念葭一般。而这丫头不经意间办的事,也是让人十分舒服。 就象打听大军出征之事,宁芳没吩咐,她自己借着洗衣裳的时候就去打听了。既问到了当时的情况,也打听到了各方的反馈。 虽她生性不够热络,但能够把该讲的话讲到,宁芳就已经十分满意了。 “哟,这不是宁书女么?你怎么不去求神拜佛保佑程监军平安回来,反倒有空在这里闲逛?可知这上了战场,刀枪可是不长眼的,那一刀下去,管他是大官儿还是小兵,可是说没命就没命了。” 说话的是宫中一位李书女,年纪不算太老,但也有三十了。性格怎么说呢,就是典型的媚上欺下。对待主子那是各种讨好奉承,对底下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小太监便是各种欺压。 比起她来,从前的香茜还算是好的。因为香茜针对人起码还有个理由,比如说宁芳,那还是因为宁家挡了她家的道,所以她才会格外针对。但这位李姑姑欺压起人来,那是无差别攻击。 但因她胆子不大,不敢做太出格的恶事,是以虽然底下人人恶她,却也无法治她。近年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格外妒忌青春年少的小姑娘们。 曾经不止一次的在宁芳面前说过酸话,但那时顾忌着程岳,始终不敢说得太露骨,宁芳不想与人生怨,也就装糊涂了。没想到这会子程岳才率大军离开,她就觉得宁芳失了倚仗,开始说怪话了。 要是说她自己,宁芳也就忍了,可拿程岳的生死来说事,宁芳可就孰可忍,孰不可忍了。 闻言冷笑,“姑姑说的是呢。不如你告诉我哪家神仙最灵验,我也好去拜拜。若果真灵验了,回头我必去捐笔香火银子,好祝姑姑能早日出宫,嫁个如意郎君!” 李姑姑一听就黑了脸。 她这岁数就算出宫又能嫁得了什么好人?况且她们还不一定能出宫。这会子,她忘了是自己先往宁芳心上戳刀子,反倒怪起宁芳来。 “你这年纪小小的,怎么说话竟如此歹毒,日后就算不报应在你身上,也必报应在你亲人身人!” 宁芳火了,“那姑姑说话就中听吗?你不仁,我还不能不义?” 李姑姑道,“我分明是一片好心!你却这样刻薄,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有人撑腰吗?” 说着话,她突然使绊子,抬脚就往宁芳腿上踢去。 须知宁芳此刻正站在湖边柳树下,这要往后退,定要跌进湖中了。就算湖边水浅,淹不死人,但这样落入湖中,说不得便要生场大病了。 宁芳也没想到她竟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惊得本能后退,眼看脚下落空,就要跌进湖中,忽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 杜鹃稳稳拉住了她,然后身形微动,似是为了扶稳宁芳,但肩膀轻轻一晃,却是把李姑姑撞得直往湖中跌去。 听着李姑姑嗳嗳的叫唤,眼看保持不住平衡,杜鹃又腾出一手把李姑姑拉住。 但好巧不巧的,仍是让李姑姑踹人的那只脚踏空,落进湖中。于是整个人,就呈一种半劈叉的状态摔了下去。 只听嗤啦一声脆响,裤子破了,且湿了半边身子。 但这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宫中女子,如非舞姬,哪有几个柔韧性好的?何况她年纪又不小了,这一劈叉可是要了她的命了。 直痛得吱呀乱叫,跟被夹在兽夹上的老鼠似的。 宁芳惊愕过后,瞧她这模样,实在是想笑,偏偏还得忍着,嘴上说着客套话,“哎呀,姑姑要教训我,怎么自己倒滑了脚?杜鹃,快把人拉上来。” 杜鹃很老实的嗯了一声,然后装作扶她,实则手上用力,把劈着叉的李姑姑再用力往下一按。 李姑姑这回痛得眼泪长流,叫都叫不出来了。 可下一刻,却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竟被这粗使丫头提了起来。这在外人看来,就是杜鹃在扶人,完全料不到她做的小动作。 此时有人瞧见,赶上来问李姑姑怎样。 她才想开口骂人,却听杜鹃道,“奴婢手粗,少伺候主子,只怕是手重,弄痛姑姑了。” 然后,李姑姑就只觉得被她扶住的手腕就跟被铁钳夹住一样,她的心中蓦地一惊。这丫头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 所以欺善怕恶的李姑姑只能咬着牙,忍气道,“没,没事。” 果然,手上的铁钳顿时松了。 她再也不敢多说,立即扶着赶来的宫女走了。 宁芳这才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高手。这功夫,不在山雁之下吧?” 杜鹃没有半分得意,只淡淡道,“不敢欺瞒主子,山雁学的是保命的工夫,奴婢学的,却是杀人。” 呃…… 好吧,突然安全感爆棚的宁芳决定不问了。 只杜鹃还有话说,“姑娘不觉得奇怪吗?李姑姑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招惹姑娘?就算主子爷出征了,可英王府又没倒,宁家也在,她得罪您就为了过过嘴瘾?姑娘,奴婢知道您一向不愿多事,可三爷交待过,宫中无小事,您大概还是要留些心的。” 这下宁芳连装糊涂都不行了,回头便去找文鸳姑姑打听消息。 对于李姑姑这样没事跑来挑衅宁芳的行为,文鸳姑姑并不十分意外,反倒意味深长的跟她说起一事。 “今儿一早,皇上出宫前用的早膳里,有一碗淑妃娘娘敬献的翡翠白玉汤。” 宁芳一下愣了,“淑妃娘娘?” 她不是已经在闭宫思过么,怎么又出来了?但若是如此,事情倒是说得通了。 从前淑妃掌权,李姑姑自然没少去讨好她,估计淑妃也应承过她某些请求的。等到淑妃失势,她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可等到淑妃又有重获圣宠的迹象时,她也一定要抢着出头踩宁芳一脚,好在淑妃面前邀功。 所以宁芳想明白过来,只问一事,“谢家是不是做了什么?” “聪明。”文鸳嘉许的淡然一笑,“谢家这回肯拿个儿郎出来尚主,你也算是逼得他们自断一臂了。” 宁芳默然。 以谢家的门第,根本无须尚主来自抬身价,反倒是因为尚主,会损失一个优秀子弟做官出仕的机会。甚至会影响到这一代人,都不大可能会有人执掌重权。 于整个家族来说,实在是不小的损失。 永泰帝因此才会允许淑妃的汤,送到自己面前。 但对于宁芳,以及整个宁家来说,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宁芳已经得罪淑妃,而程岳又率军出征,谢家如果想趁着三舅公不在,打压宁家,那可是易如反掌。 文鸳看她一眼,轻轻道,“所以我才说,不论是为了保住自己,还是整个家族,没有权势都是不行的。你可以不喜欢争名夺利,但你想你和你的家人,都任人鱼肉么?我不是要逼你去做什么事,但若你还在这宫中,想独善其身,远离纷争,大概是不行的。” 宁芳心中一时千头万绪,矛盾非常。 她确实不想踏入宫中的纷争,但眼前的事实却是她已经踏入宫中,又怎能避开这些纷争? 如今只是程岳离开,都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难为她,那么后面会不会有人来难为宁萱,难为宁怀璧,甚至于整个英王府?她想与人为善,可别人也会这么想吗? 文鸳也不逼她,“你先回去吧,想一想。如果有决定了,再来找我。” 宁芳心事重重的回了房,还没坐定,忽地门帘一响,闵双桃也不等通报,便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见着杜鹃跟进来便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主子说!” 可杜鹃不动,只看向宁芳,直等她点了头,才肯退出去,还说了一句,“那奴婢去给闵书女倒杯茶来。” 既不失礼数,也是间接提醒闵双桃不要太过份,她并不会走远。 闵双桃顿了顿,等她出去,到底火气控制了几分,才开口质问,“我一向把你当个能结交的朋友,对你自问也算是真心,可你怎么却这样两面三刀的对我?” 宁芳怔了,“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闵双桃气得眼圈都红了,“你还装模作样的哄我么?那我问你,上回我问你要不要去当医女,你跟我说了那些不好的话,怎么转头就让你自家姐姐去顶了这个缺?” 宁芳大吃一惊,“我姐姐?你是说我宁萱姐姐去当了医女?” 第376章价值 闵双桃十分气愤,“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么?说什么当医女不好,让我等着当教养姑姑。可我今日才知,那些教养姑姑是宫中积年的老姑姑才能担任,哪是我们能轮得上的?你是不是早知如此,才断我前程?” 可宁芳仍在被宁萱去当医女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当事者正好挑开门帘进来了。 “你怪我妹妹断了你的前程,何尝不是你自己怕担风险?” 宁芳看着宁萱,就见这个一向温和得略有些懦弱的庶出堂姐,竟是咄咄逼人的护在她跟前,质问起闵双桃来。 “说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我妹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再说我去当医女,原就没跟我妹妹说,你这样不知在哪里听了几句闲话,就跑来质问我妹妹,还好意思说什么真心待她?” 闵双桃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看向越发错愕的宁芳,“你,你真不知道?” 宁芳微叹口气,“你若不信我,我解释了你信吗?算了,这会子我也没精神跟你吵架。姐姐,你真的去当医女了?” 宁萱再看闵双桃一眼,“自然是真的。我本早想告诉你的,可那时你也忙,我也不知能不能成事,便没作声。直到今日太医院正式定下消息来,我才赶来报你。” 闵双桃心知误会,火气顿消,也没好意思站下去了。 “那,那是我性急,误听传言。你们姐妹说话吧,我改日再来赔罪。” 在她转身之际,宁萱却又说了句,“赔罪倒是不必,我这妹妹一向不是个小气人。不过还望闵书女遇到事情多思量一番,别又错怪了人才好。” 闵双桃给说得越发惭愧,低头行了个礼走了。 宁萱转头才嗔道,“妹妹你就是太好性子了,往后切不可如此!” 宁芳心想自己可比她泼辣多了,但她更加关心的是,“姐姐怎会突然跑去当医女了?难道是——” 宁萱忙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别急,这事怪不得旁人,是我自己拿的主意。这回三舅公出征,太医院除了派去两个御医,还派了好几个小医僮去。跟咱家交好的卢太医,他的小徒弟也被抽走了。我那日去给吴太妃取药,正好听太医院说起人手不够,想招几个医女的事,我想想就自作主张报了个名。” 宁芳急道,“姐姐糊涂!那医女是好当的么?万一闹不好,是要受牵连的。就算当得好,可万一日后被宫中扣住不放怎么办?” 宁萱道,“这些我都想过了,说来我琢磨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如今跟着吴太妃,日子是好过,可这样成日念念经书讲讲闲话,于家中又有何益?反倒让家里替我白操着一份心。所以我便想着,能不能家里也做点事,可巧就遇到这个机会了。 妹妹你不要光想着当医女的坏处,实则若学得好,也是有益处的。一来自己学有所长,不至于荒废光阴。二来日后出了宫,也能替家里分忧。象祖母弟妹,若有不适,我也能帮着照看一二。 三来我去到太医院,到底比在寿康宫里能多知道些消息,说不定日后还能给妹妹添些助力。省得我这当姐姐的,倒老要你操心。这事你别担心,我已回禀了吴太妃了,她也觉得不错,并没有难为我。” 看宁芳还想说什么,宁萱温婉一笑,“行了,你别劝了,我知道自己不如你聪明能干,可妹妹你得知道,姐姐也有想护着你,想帮着分担家计的心。别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象个废物好么?” 宁芳,宁芳说不出话来了。 也许宁萱是柔顺到有些软弱,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甚至她比自己更有勇气,所以她才会在宁芳还在犹豫要不要为家族,卷入宫廷这个战场里厮杀的时候,已经勇敢的率先走了进去。 所以宁芳哽咽着说,“姐姐才不是废物,姐姐比我勇敢得多了。” 宁萱笑着抚过她的头,眼圈却也泛起湿意,“傻瓜,我哪里勇敢了?如果不是一直有你,我早不知做了那里的冤魂。况且我去的只是太医院,比起你在这地方,可是容易太多了。真正难的,是你才对。” 宁芳就势倚进她的怀里,“那姐姐答应我,在太医院一定要好好的,别给人欺负了。要时刻记着,家里祖母弟妹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宁萱忍着眼泪道,“我记得的,妹妹也要记得。不管多难,咱们都要好生活着。” 等送走宁萱,宁芳几乎是即刻就做了决定。 可她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静静想了许久,直到杜鹃来催她洗漱睡觉,才忽地问,“你跟在三舅公身边也有许多年了吧?他这些年,是不是更加不容易?” 杜鹃怔了怔,方道,“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奴婢眼中的三公子,总是一往无前。这是奴婢,以及家里许多仆人们最敬佩他的地方。所以三公子说什么,咱们去做就好了。只要知道有他在前面,奴婢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宁芳点头,“鸟无头不飞。只要有人带着你们走在正确的路上,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微微一笑,起身洗漱歇下了。 杜鹃听着她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显然睡熟,心中却生出几分赞服来。 若说程岳是生而强大,自幼便让人折服。但宁芳不过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孩儿,除了明朗阳光,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资质。 但在宫廷斗争的重压下,她没有垮掉,没有哭泣,反而这么快就振作起来,认清并坚定自己要走的方向,已算是十分不易了。 于是,杜鹃心中原本被派来照顾宁芳的小小不甘也随之烟消云散。因为这样坚强且勇敢的女孩子,实在是配得起她家主子爷的另眼相待,也值得她的追随。 …… 西征的大军走了之后,就算什么还没做,可朝廷上下却似是派出一道挡死的盾牌,许多官员皆是松了口气,有人还甚有心情的提起些风花雪月之事。 “……也不知那起子官员,是怎样的糊涂猪油蒙了心,竟在朝上撺掇着圣上去春狩踏青!哼,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体察民情,考察军力,实则就是扰民!我听说圈定的地方还包括你父亲任职的桃县,说他任上新修了路,格外好走些。可现在正值春暖花开,若任这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跑过去,不知要糟蹋多少桃花,回头少挂多少鲜果!” 宁芳默默听完,才敛眉行了一礼,“多谢七皇孙告知此事,小女不胜感激,在此代家父谢过了。” 专程来报信的七皇孙略有些不好意思,“你无须谢我,我也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听到消息,替你父亲打抱一声不平罢了。他好不容易修了条路,原是想为乡亲们做些好事,谁曾想却被人这样利用,想想真是不值!” 宁芳却道,“皇孙殿下肯替父亲打抱不平,怎还敢说不值?世上公道自在人心。我想,总有些忠义之士,会劝谏皇上的。” 七皇孙道,“那倒是。听说王首辅就极不赞成此事,还当廷跟谢老大人吵了起来。只是圣意难测,皇上若是想去,也实在是没法子。” 宁芳道,“若果真能因此选拔几个将才,送到前线保家卫国,便是我父治下损失一季鲜果也无非是政绩有亏,算不得什么。只苦了百姓,若少此一季收成,日子怕是难过的。” “谁说不是呢?好在桃县多的是皇庄,只盼着大户人家能发些善心,拉拔着乡亲们渡过此季艰难才是。只可惜我是有心无力,否则非带个头不可。” “七皇孙有这个心,便是好的了。” 话已说完,七皇孙便不好久留,起身告辞了。宁芳恭送之后,一转身,就见文鸳姑姑转身出来。 宁芳这才露出苦笑,“到底让姑姑说中了,这三舅公一去,什么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先是我,这会子又寻上我爹的不是了。” 那日得知宁萱去当了医女后,她次日便去找周文鸳行了个大礼。虽未曾明言,但二人心照不宣,已达成一致,要相互扶助,在这宫中生存下去。 周文鸳方才隐在隔壁,已把二人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只道,“便是小程大人不走,想找事的人也始终会来的。也无甚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况且还有送上门的帮手,你怕个什么?” 宁芳有些犹豫,“可七皇孙,他自己也不容易。” 虽然明知七皇孙来传递消息示好,定是愿意站在她这一边的,可让她去利用别人,宁芳还是有些不忍心。 可周文鸳却道,“人能被利用上,才算是有价值。你若是不用,只怕他还要多想。八皇孙的婚事已定了名门淑女,九皇孙的亲事要更好些,唯独七皇孙还没个着落。原先有人说,皇上想拿七皇孙的婚事笼络寒门,可此次战事一起,又说可能会让他与将门之女联姻。可咱们朝中文强武弱已有数年,而皇上宠信的几位武将家中都没有适婚的小姐,若给他指婚,能指出什么样的好人家?于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所以这会子他才会对皇上要选拔武官的举动异常反感,这会子帮你,也是想帮他自己呢!” 宁芳明白了,“可我宁家初入京城,又能帮得上他什么忙?若说是想求到英王府头上,可我那两位舅祖母皆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怕是难了。” 第377章权衡 看宁芳觉得自己没什么能帮得七皇孙的,周文鸳微微一笑。 “你未免也太小看你自己了。就算你宁家在京城立足未稳,可谁能说你们宁家不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你如今还是宫中书女,御前伺候之人,就算程家二位夫人不怎么出来走动,可就凭你自己,怎么就不能在皇上面前帮他说得上话?” 宁芳听得怔了,“姑姑是说,七皇孙想的是让我帮他?” 文鸳点头,“不错。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与其满世界寻些不靠谱的人,倒不如与你交好。若有机会,你能在皇上跟前替他美言几句,岂不比那些大人强上百倍?且不惹人疑心。” 宁芳低头,默默思量一时,才琢磨出文鸳这话里的意思。 皇子婚事,外人干涉,难免要被那位多疑的帝王猜忌。反不如她这样没什么根基的小书女,说了不至于招人疑心。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说话? 宁芳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不觉失声道,“皇上,皇上有可能点我去帮忙筹备七皇孙的婚事?” 看她终于明白过来,文鸳也是笑了,“还不算太笨,总算开窍了。之前你与素瑾她们去忠勇伯府,相看蒋家小姐的差事就当得极好,皇上心里也有数。这会子都不用我们举荐,听说几位皇子皇子妃都在皇上跟前提过,想让你这个细心谨慎的宁书女再去帮着相看一回。” 哦,那就说得通了。 宁芳立即虚心请教,“请姑姑教我,这回要如何做?” 当时是亲事未定,她误打误撞帮上了忙,但如今事过境迁,只怕除了七皇孙,各家都有了自己的如意人选,那她要怎么帮得上忙? 文鸳道,“这个你不必操心,他们自会派人来给你透露意思。只有七皇孙这里,你得出些力气。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看谁家最有助力便是了。” 那宁芳就懂了,“我这就回去,再看下京城的世家谱系。” 这也是当书女的好处了,原本这些东西,只有少数名门望族才有机会接触。但宫中规矩多,也是怕礼节上出错,便会整理出这些世家谱系,供掌事宫女太监们查阅,所以宁芳也有幸看过不少。 这会子看她匆匆回去补课,文鸳才露出一抹复杂眼神。 有句话,她始终还是没好说。 宁芳只以为七皇孙来交好,是想帮他选个好妻子,却偏偏忘了,她自己也是不差的。 足以称得上名门之后,世家千金,兼之秀外慧中,又有御前侍奉的经历。更妙的是,家资富饶,且得父母疼爱,日后那份嫁妆肯定差不了。虽有英王府这个靠山略招皇上忌讳,却也因此,反而能让皇上放心。 这样既不太高,又不太低的门第,配起同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七皇孙来,堪堪合适。若七皇孙不是存了些别样的心思,何至于如此用心? 只这丫头在旁的事上都精细,唯独这种事上却欠缺了一份清明。文鸳也不好点破,只能看二人的缘法了。 …… 要说谢应台治国利民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论到当官及揣摩圣意,绝对是个中好手。自那天在朝中提起让皇上春狩之事,又过了几日,后宫便听到风声,这事竟给他谈成了。 定下于四月初十,待殿试过后,便带着新科进士和文武百官,到京城北边的围场狩猎。检视进士及世家子弟武艺,选拔人才,而邻近的桃县作为皇庄聚集地,也得作为临时歇脚处,奉旨接驾。 怕下人交待不清楚,英王府一得了消息,程岭便亲自往桃县走了一趟,找到宁怀璧。 “你也无须太过隆重,只把县里的官道好生修整平坦就是。皇上也未必会在你这里停留,但若是有好景致,倒得预备着御驾停留。” 宁怀璧听着心里便有了数,谢过之后,又问程岭,“那日二位表舅会随驾出来么?” 程岭一听,便知这话里有话了,“怎么,你这里有事?” 宁怀璧道,“也不知办不办得成,但总归要试试。若是二位表舅在,只怕有人要借机生事,反为不美。” 程岭道,“你这儿若有不便,那我们不来就是。本来老三出了征,我和大哥就得避讳着些的。只是这回芳丫头可能会随驾出宫,原还想着让你们见上一见。” 如果程家无人随驾,当中少了牵线之人,宁芳就算路过自家门口,也是很难与爹娘相见。 宁怀璧道,“知她在宫中安好,少见一面也是无妨的。何况这样一来,更显得咱们心中无私,回头也牵扯不到舅公府上。” 程岭闻言再度看了他一眼,“听你这口气,必是要做大事了。三郎走时,朝中到底留了些人。你若觉得是对的,只管放手去做,咱们府上不说别的,但护你一个周全还是能的。” 宁怀璧笑道,“那就有劳舅舅们了。” 程岭也不打听,说完便走,回去跟程峰两个商议着,一来赞服宁怀璧这能干事,也敢干事的脾性,二来为了稳妥起见,也暗中拜托了几个亲近人家,护着宁怀璧及宁芳一家子。 转眼四月初二,殿试的正经日子。 宁芳正在尚宫局整理着几位皇孙公主的成亲文书,文鸳料得没错,这事最后皇上还是指了她,忽地只听外头一阵喧哗。 一群小宫女小太监嚷嚷着“状元出来了!状元出来了!”分头往各处报喜。 不一时,闵双桃快步进来,眼睛亮闪闪的道了声恭喜,“令尊的弟子,你的师兄谢云溪,可也中了探花郎呢!” 那天她误会宁芳之后,一直心存愧疚,总想找机会向宁芳示好。 所以就算觉得谢云溪高中跟自家实在关系不大,但宁芳看她如此殷勤的份上,也谢过了她的好意。 不过想想,谢云溪也算是本事了。 那日花朝宴上,明明已经得罪了永泰帝,偏偏还能在实际上并不得罪宁家的情况下,把场子圆过来。让皇上觉得他跟宁家生了嫌隙,总生起重用之心,点了第三名的探花,委实是有几分本事。 只闵双桃话却未完,“你可知皇上点的状元是何人么?” 宁芳当然不知。 闵双桃道,“却是那日也曾进宫赴宴的兰廷茂,人人都说,他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只不知是哪一位了。” 看她冲自己笔下努了努嘴,宁芳恍然。 看来皇上是真动了招婿的念头,所以才把这个兰廷茂点为状元的吧?只不知是要指给宜华公主,还是七皇子家的大郡主。 只是想想宜华公主那个性子,宁芳深为新科状元不值。可若是说给大郡主,又怕七皇子会嫌他家门第寒微了些。 宁芳这心可不算白操,因眼下七皇子确实正在犯愁此事。 永秦帝想用儿女亲事平衡世族与寒门关系,这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出的事实。 但到底要把女儿嫁给哪一方,七皇子也很为难。拿不定主意的他,因此找上了四皇子求教。 “眼下皇上虽未明言,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要么是寒门状元,要么是谢家那小子。兰状元瞧着人物是不错,但根基太浅,想来在朝中也不会有什么建树,大郡主跟着他,实在是有些委屈。要说谢家倒好,但谢耘那小子素有些不雅的名声,虽谢家极力遮掩,可京城大户人家,谁人不知?除非他肯改邪归正,否则这日子也是难过。” 听七皇子把里里外外的情况说得透彻,四皇子反倒笑了,“皇弟既然都知道,想必心中已有定论。找到我这儿,也只是听你说一说吧。” 七皇子叹道,“什么都瞒不过皇兄。要说稳当实在,自然该选谢家。况且谢家若只是娶了大郡主,而非公主,必全力栽培谢耘。等谢阁老退下来,他手中的这份权力只怕就会传到孙子手上。可我只怕女儿嫁去,太受委屈。” 四皇子却不赞同,“这世上谁人能不受半点委屈?便是皇上,也有许多的不得已。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要靠丈夫的宠爱过日子么?笑话!只要有了子嗣,有了宗族,还有谁敢给她半点委屈?” 七皇子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他虽然也疼女儿,但还没疼爱到只为她的幸福考虑的地步。 谢耘虽有断袖之癖,但确实算得上是京城年轻一辈中的出色人物。且家世又好,如果加以扶植,极有可能手握重权,成为一个可靠的姻亲。 四皇子七皇子是都不怎么受宠,但这不表示他们甘心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 在宫中长大的他们,更加懂得权力的妙处。也更加希望能善用这一点,带来更大的利益。 所以七皇子在权衡利弊后,找到永泰帝,表明了他的一番心意。 “……郡主她母妃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总盼着她能嫁得近一些,日后也好时常走动。此为儿臣一点私心,还请父皇体谅。” 永泰帝一听就明白了。 原本,因为宜华公主近来的不懂事,他的原意是让谢耘那个断袖尚了宜华公主,把新鲜出炉的兰状元配给孙女的。 可七皇子表示不愿意女儿远嫁,那就是想替女儿选择谢家了。必也是想借着谢家之势,稳固地位。 第378章私心 七皇子想把大郡主嫁给谢家,虽有其小小私心,但永泰帝还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虽说皇子与朝臣勾结是大忌,但也要分清时候。 要是谢家已经权势滔天,永泰帝必不能允。但如今谢家主力谢应台不过是个次辅,上面还被首辅王恽压得死死的。 象这回春狩一事,若不是永泰帝存心偏帮,早不知被王恽怼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说首辅大人王恽是能干,但太能干的大臣也让这位多疑的帝王觉得,要适当搞些平衡术了。 比如把大郡主嫁入谢家,这就在后宫打压了淑妃之后,又给了谢家一条门路。必使得谢家更加忠心耿耿,唯皇命是从。 再说大郡主嫁了谢耘,比不得驸马不能干预朝政,谢家一定会倾全力把谢耘栽培起来,到时朝中就又多一枚可下之棋。 至于那位兰状元,无非是将他捧起来充门面,哄天下寒门学子的。能尚郡主固然是好,可若是让他尚个公主,岂不更能哄得那些寒门子弟前仆后继,一心往上爬? 所以永泰帝当即就允了,故意说着半推半就的话,“朕的孙女,又如何舍得远嫁?也罢,如果你们有看好的人家,只管让人来提亲就是。只是侄女的亲事都要定了,做姑姑的更得抓紧。朕正好有意让新科状元兰廷茂尚主,才拟了道圣旨,你过来得正好,给你皇妹送去吧。” 七皇子连忙谢恩,拿着圣旨就去了春锦殿。 且不提宜华公主接了圣旨,暗地里又砸了几只花瓶几只碗,倒是知道消息的四皇子妃,私底下跟四皇子说起闲话。 “老七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不出关键时刻,倒还挺舍得拿女儿填火坑的。” 四皇子道,“在这宫里,谁能没点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老七这么做,对咱们也没什么坏处。毕竟他是我亲兄弟,他拉拢了谢家,咱们也算得一门助力。” 四皇子妃却不以为然,“我看老七和老六处得,可比你这亲兄长要亲。” 四皇子摇头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他就算跟六弟处得亲厚,可名份血脉上,我才是他亲哥,他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我去。否则这事他也不会不找六弟,反来找我商量了。” 四皇子妃道,“他来问过你?” 四皇子略带得意,“他的心里,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四皇子妃脸色这才好了些,可想想方才的话,等于是指责丈夫帮忙把侄女推进谢家那个火坑,又有些自悔失言,“那你也不早跟我说,害我误会。” 四皇子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正好也想借机敲打敲打她,“你呀,也是该注意点了。如今父皇虽春秋已高,到底大事未定。你这成日摆个长嫂长媳的脸孔,是给谁看呢?” 四皇子妃给说中心病,不由得脸上飞红。 她原先嫁四皇子时,是没想过大位的。但这些年眼看着那些得势的皇子们死的死,废的废,心里也起了些别样的念头。 在她看来,宫中现在以四皇子为尊,若是永泰帝哪天故去,这位子自是她家坐才是。故此也渐渐拿捏身份,悄悄以未来的皇后自居了。 可她在闺中素来强横惯了,给丈夫一顶,反而恼羞成怒,强自辩解道,“我怎么以长嫂长媳自居了?近来我也就帮着老七相看了下媳妇,这还是你说的。他爹娘不在,要我这个当伯娘的多操些心。如今我心也操了,怎么反倒落下怨言?” 四皇子看她如此泼辣,皱眉露出几分不喜,“你看看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不打自招了,可是心虚?” 四皇子妃还顶嘴道,“我怎么就心虚了?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老七那孩子在你面前说什么了?想来他也不敢直说,是让祥儿说的吧?我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和那宁家书女走得近,必是打了什么主意!” 四皇子愈加厌烦道,“还说不心虚?你给祥儿说亲,就知道避开你娘家侄女,说是关系太近,万一日后小两口有个什么,你这个当婆婆的也不好调停,于是绕着弯儿,找上了你远房姨侄女。既有亲戚情份,且她家父亲如今也是一方封缰大吏,日后能给祥儿添个臂膀。 可怎么给老七那孩子说亲,反不避这嫌疑,要拿你侄女充数了?就算要充数,好歹选个象样些的,选个丫鬟生的庶女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柔顺听话,无非是想着日后好拿捏罢了,还装着贤良大度的模样,真当人都是傻子么? 这事我一直没吭声,是想等你自己想明白过来,换个人选便是,谁知你还疑上了宫中书女!别说是不是老七动了心思,就算真是,他又有什么错?” 四皇子妃给彻底点破心思,才算是哑了火。 再看四皇子动了真怒,她也不敢十分得罪丈夫,于是哭道,“我这么做,是为的谁?还不是为了祥儿,为了你和这个家?总想给你们拉拔些助力……” “你省省吧!”四皇子却毫不留情的打断她,“你能少用些歪心思就算是帮我了,我这个四皇子忠厚老实了这么多年,可不想在最后时刻功亏一匮。你自己在心里惦量惦量,别逼着我不顾这些年的结发夫妻之情!” 看他说完就走,毫不留情,四皇子妃这回是当真哭了起来。 这会子,她倒是有些明白天家无情四个字的含义了。别看四皇子好脾气的包容了她那么多年,可真要是她当真触犯到他的底线,他也是不会客气的。 这边,她只好歇了小心思,重新开始物色侄媳妇的人选。又打点礼物,给宜华公主,还有七皇子家新封的大郡主,福慧郡主贺喜。 而宫中另一处,同样接到消息的淑妃,也迎来谢老夫人的一通劝说。 淑妃十分不悦,咬牙切齿道,“叔叔也实在是好气性,如今程岳又不在京城,本宫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那个姓宁的小丫头!” 谢应台的妻子,谢老夫人劝道,“既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娘娘何须放在心上?” 淑妃怒道,“我如何能不放在心上?若不是那小贱人,我怎会被皇上厌弃,还夺我了的掌宫之权!” 谢老夫人道,“既然娘娘知道,恕臣妾大胆,说句僭越的话。这回要不是老爷舍了耘儿的亲事,如何换得来皇上息怒?况且如今并非尚主,而是迎娶福慧郡主这耘儿日后的前程还是有希望的。娘娘想报仇,何必急于这一时?万一惹恼了皇上,岂非不美?如今这几年,皇上的心思可越发难猜了。” 这最后一句话,才让淑妃消停下来。 想想永泰帝近年的喜怒无常,她也是有些惧意的。只想想不能立刻撕了宁芳,出一出心头之气,到底不甚高兴。 “难道就看着那丫头得意?偏皇上还指了她协办皇子们的婚事,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谢老夫人笑道,“娘娘这就错怪老爷了。老爷说了,可以先放过这丫头,但没有说,放过她的家人啊。皇上春狩在即,听说桃县的桃花开得好,多半也是要去走走的。” 淑妃瞪大眼睛,“叔叔的意思,是会在桃县,惩治那丫头的爹?” 谢老夫人却掩袖笑道,“老爷可什么也没说。只若是那宁县令接驾有失,便是天王老子,也保不得他项上人头。若宁家垮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书女,又算得了什么?” 淑妃闻言,总算是露出几丝笑意,“婶子也不早说,害我白生这一回气。行啦,你回去告诉叔叔,我会收敛脾气的。对了,还有福慧郡主那儿,叔叔婶婶皆不必担心。那丫头我见过几回,柔顺得很。只该有的体面也要给她,到底是皇家的亲孙女,别弄得哭哭啼啼就是。” 谢老夫人这回总算是放了心,“有娘娘这话,那我们家就等着恭迎郡主进门了。” 淑妃又笑着赏了件如意,说是添进彩礼里,谢老夫人满意而归,安心备娶。 没几日,宫中来人了。 虽说亲事已定,但仍要走个过场,取了谢耘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合上一回。当然,还有新科状元与宜华公主的。 而随后送出来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金玉良缘,天生佳偶之类的批文。 只是和文鸳一起,将这批文送去给皇上御览,并被问起意见时,宁芳犹豫了一下,虽然看到了文鸳给她使的眼色,还是说了实话。 “臣女没去谢家,但见福慧郡主与兰状元皆秉性温良,应是良配。” 她这话的意思略有些含糊,既可以说他们二人分开来说,皆是良配,也可以说他们两个才更登对。 但永泰帝却知道,她的意思,应该是后者。 其实这也是他的本意,但谁要七皇子为自已女儿求嫁谢家呢? 所以皇上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的儿女孙儿那么多,实在是心疼不过来。只要不妨碍到他的政治利益,他管他们嫁娶得如不如意? 但宁芳这难得的真心倒是让永泰帝有几分赏识,在宫中呆得久了,假话套话听得太多,便知道这样聪明不外露的真话有多么难得。 况且,这还是个年轻貌美,自己又颇有兴趣的小姑娘说的,所以永泰帝难得好心情的解释一句。 “朕想也是,当父母的总不会害自己儿女。” 宁芳其实也听说了,福慧郡主的婚事是七皇子求来的。她在永泰帝面前说这话,不过是秉着良心,最后替福慧郡主争取一把而已。 第379章自污 宁芳虽替福慧郡主争取了一把,但显然,皇上没那么心疼这个孙女。这确也不是皇上的错,而是七皇子选中了谢家,做祖父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只是感念到宁芳的一片真性情,永泰帝还是很满意的,所以亲口提到了春狩之事。 “过些天,你们繁英殿差几个人,跟朕一起去春狩吧,也好记录各家子弟的表现。宁书女也去,这些时你忙几位皇孙公主的婚事,也着实辛苦了。途中路过你父亲任职的桃县,你们父女还可以见上一面。” 宁芳忙低头谢恩,文鸳更是识趣的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差几个年轻的书女去,省得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走不动,还拖累了行程。” 永泰帝非常满意,如果跟来的都是年轻书女,就不显得他偏心了,“文鸳你是宫中的老人,行事自是妥当。” 只是看看宁芳,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情,“你会骑马吗?” 宁芳摇头,江南多山多水,不象北地辽阔,一马平川,连江南男子中都少有会骑马的,更别提女子了。 永泰帝想想也是,宁家虽是望族,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哪里会许女子骑马? 不过他有心讨好这小姑娘,便道,“正好,这回随行的几位新科进士也有不会骑马的,朕已命宫中统领去教他们了,你们几个要去的书女也跟去学学。连材,你送宁书女过去,让御马监给她挑匹温驯的好马,再给她制两身新衣。还有要去的书女,也一并如此。” 文鸳带着宁芳退下,说把闵双桃叫来,便先回去了。 连材随后在送宁芳去挑马的路上,私下道了个歉,“上回那茉莉花之事……” 宁芳忙道,“公公快别如此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的。” 连材苦笑,“话虽如此,还是差点好心办坏事了。好在姑娘吉人天相,没弄巧成拙。只姑娘若还肯信我,”他声音忽压得极低,“这骑马一事,你还是别学得太好。” 宁芳心思一动,随即断然道,“谢公公提点,我记下了。” 连材倒有几分好奇,“你不问我缘由?” 宁芳微笑,“公公若要害我,法子多的是,不必如此曲折。我只是不解,公公为何肯如此帮我?” 这老太监能伺候永泰帝这么多年,显见得不是个糊涂的。偏偏还肯对人施恩,说他没有所图,那未免也太假了些。 连材这回倒也笑了,“你若什么都不问,我倒有些忐忑。如今你既问了,我便说上一句。只望你记着我的些许好处,日后在我有事时,肯帮我一回就是了。” 宁芳应下,却顽皮一笑,“公公就这么对我有信心?我如今还自身难保呢!” 连材却道,“你若真这么没用,也不会在宫中好好活到现在了。方才在皇上跟前,文鸳那样给你打眼色,你还敢对皇上直言,足见有颗赤子之心。挺好的,就这样吧。” 宁芳给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了,“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 连材叹道,“这宫里,最难得的,就是听到几句实话了。不过往后你也拿捏着些,到底天威难测。” 宁芳肃容道,“谢公公指教。” 因见已走到御马监外,连材不说话了。带着宁芳进去,传了圣上口谕。 那御马监的首领太监见是连材亲自带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又是皇上亲自发话,便极力讨好,要给宁芳配一匹极其出色的大宛良驹。 可宁芳因有连材的话在先,并不肯要,“我只偶然骑骑,哪里要得了这么好的马?随便找一匹好上手的就是,我瞧那匹小灰马就挺乖巧的,行么?” 御马监的首领太监为难道,“那马倒是老实,别看它个小,年纪倒老,就是那个矮种,长不大。原是备着给宫中的小殿下们骑着玩的,书女若骑,妥是妥当,只没那么出挑了。” 宁芳喜道,“就是它了!正好我胆小,人说老马识途,想是不错的。” 看她极力坚持,那太监只得备齐马鞍马蹬,把这马给了她。还唤了个小太监,牵着马随她去了。 至于宁芳所需的骑装,原不归他管,得找尚宫局的司衣监。但因他这御马监得备着贵人们临时起兴要骑马,倒是有些男式骑装,可以先找一套给她穿着。 故此好心让宁芳先去跟马熟悉熟悉,这边待他去库房里找了,一会儿送到马场去便是。 宁芳谢过,跟连材去了马场,待把她交待给教骑马的宫中统领,他便先回去复命了。 那宫中统领不敢怠慢,因见是年轻女子,为了避嫌,还特意找了个年纪较大的老侍卫来教她。 宁芳正给老侍卫牵着,骑着马儿慢慢走着,忽地有人骑着马过来打招呼了,“师妹,你也来了!” 因他马高,宁芳仰起小脸一瞧,却见一个笑意盈人的美少年,不是谢云溪又是哪个?他跑了几圈,白皙的脸上早泛起嫣红,看着当真是艳若桃李,让一干女子都自惭形秽。 宁芳给那笑容眩得心神微晃,定定神才回了个微笑,“还没恭喜谢探花呢。” 谢云溪很不见外的道,“师妹客气了!虽说恩师对我多有误解,但咱们师兄妹就不必如此拘礼了。你这是也要随驾春狩?” 说着话,他已弯腰,从马上替宁芳牵起了缰绳。 因他在马上,那老侍卫只得放手,退到一旁。 虽说宁芳已知这位谢师兄上回是表面闹翻,实则帮了父亲,但委实有些拿不准他心里想法,只得仍旧说着客套话,“师兄也要伴驾?” 谢云溪点头,往远处下巴一扬,“是啊,非但是我,兰驸马也在呢。不过他性子稳重,不似我胆大妄为,跑两圈便不耐烦这么慢慢走着。好在宫中侍卫师傅了得,守着我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宁芳瞧了眼远处循规蹈矩,仍在侍卫陪伴下谨慎小跑着的兰廷茂,再看看谢云溪这故意当着人面,倨傲中又犹带三分不服的神情,试探着回了句。 “谨慎有谨慎的好,但象师兄这样胆大,想来学得也快些。只师妹我素来胆小,却是不敢的。” 谢云溪瞟她一眼,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中似是露出一抹赞赏,却道,“那有什么不敢的?这样小马,且有侍卫护着呢,无妨。不信,我带你跑一圈。” 说着话,他一抖缰绳,喊一声驾,竟是骑着大马,催着宁芳的小马儿跑了起来。 宁芳说来还是初次骑马,虽驮她的老马甚是稳当,也未免有些慌乱。 但很快,就听这位谢师兄在马上低声道,“师妹莫怕,你别瞧我瘦,可在老家也是牵过老牛耕过地的,手上拿得住,摔不着你。只这会子我要假装摔一跤,你只作惊着了就是。” 宁芳再看他那双手,虽然洁白如玉,却当真牵得极稳,只是担心,“你就算想做出张狂样儿来自污,何必闹得要摔跤?到底是在马上,真伤着怎么办?况且你这伤着,回头还怎么去狩猎?” 谢云溪见她这么快就猜出自己摔跤的用意,还担心自己,心中温暖不已,但仍是不肯放弃,“若不冒些险,如何取信于人?好了师妹,你且拢着缰绳,往右边略拔着些。” 他话音落地,很快便借着拐弯,在马上一个摇晃,象是在跟宁芳说话,身子略歪了些,一个平衡没掌握好,便哎哎的叫着,从马上跌下。 宁芳因早得了他的提点,拉紧缰绳就往右边而去,她骑的这匹老马又极温顺老成,迅速避开。 但谢云溪骑的这匹马却是年轻,眼见自己也没怎样,背上的人却突然摔了下来,委实受了点惊吓。咴咴叫着想跑,但慌乱中那后蹄就朝人踹了上去。 宁芳这回是真吓着了,惊呼着白了脸,“小心哪!” 好在那伴着她的老侍卫稳重,眼看谢云溪带她骑着马跑了,怕新手要出事,早牵了匹马备着,此刻见果然出事,闪电般冲上来,抽起鞭子就往那马腿上一扫。 马儿吃痛,本能的一蜷腿,谢云溪这才觑着空档,倒退着爬了几步,堪堪躲过了被踹。只到底让马蹄扫到肩膀,痛得闷哼一声,这回倒不是作伪了。 眼见这里出事,众人立即围上来。尤其是宫中统领,因身系责任,不禁埋怨起谢云溪。 “探花郎你也是的,都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你慢慢来,偏少年气盛,可不摔着了?好在没伤着宁书女,否则让本官怎么跟皇上交待?” 谢云溪犹自一脸逞强,“没事儿,不过闪了一下,碍不着什么。” 可他嘴上虽这么说,手却一直捂着肩膀不放,兰廷茂道,“你就别逞强了,还是赶紧寻个大夫看看吧。赵统领,请问方便请个太医吗?” 赵统领略有些为难,虽说兰廷茂已经是准驸马了,可外臣请太医却是要问过皇上的,如此一来,岂不让皇上知道他的失职? 好在宁芳立即道,“请太医就不必了,看谢探花还能起身,想来不过是皮外伤,寻个医僮来就是了,我去叫人。” 赵统领一听,便知她肯定是有熟人,忙道,“那就谢过姑娘了。” 太医院离马场并不太远,宁芳去了自然先找宁萱。要说如今有亲姐妹在太医院,确实方便很多,很快便请了个医僮过来。 解开谢云溪衣服一看,见他肩头已经高高肿了起来,虽没有伤到筋骨,却也要好生将养几日才行。 偏偏谢云溪还不服气,叫嚷着,“这点小伤算什么?必误不了春狩。” 让人瞧着便象是意气之争。 反倒是驸马忠厚,兰廷茂见他伤了,自己便也不练了,要亲自送人回去。 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更加是这位准驸马有情有义,宽和仁厚,衬得谢云溪越发小肚鸡肠,且心胸狭隘。 料来是自己先中了会元,却在殿试中落于兰廷茂之后,心中不甘,才会如此。可如此作态,想来皇上点兰廷茂为状元,他为探花,还是抬举了他的。 只有宁芳,猜出几分谢云溪自污的用意。 第380章杀机 宁芳猜着,谢云溪故作傲气,在马场众人面前闹事,一来可以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狷狂自大,书生意气的印象,会不会让皇上对使用起他来,更加放心? 这也符合他之前在宁家闹事时,那“愣头青”的模样。 二来皇上点了兰廷茂为状元,便立即赐婚。这样的作为,实在无法不让人将因果关系联系起来,让人觉得兰廷茂是靠姻亲才上的位。更重要的是,会让人对皇上殿试的公正性产生怀疑。 可他这么一自污,人人只见状元的好,他的恶,恐怕对皇上和新科状元的流言都要少了许多。旁人不明白,但以永泰帝的老辣,怎想不到此中好处?只怕心中也是满意的。 所以就算今日之事,赵统领不想报到皇上跟前,可宫中众多耳目,一定会把事情报上去。 回头看皇上如何处置,便知其心意。 只宁芳还是对这位谢师兄的冒险精神不大赞同的。 就算他有无数理由,可这简直是拿性命作赌。若当时不是老侍卫见机得快,那一蹄子踹下去,就算不死,肋骨也得断几根。这样重伤就算换来皇上重用,又划得来么? 反正宁芳是不会做这傻事的。 但她却不知,她那师兄做这样傻事,还有一层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她。 那日在花朝宴上,皇上曾亲口许婚,又出尔反尔,让谢云溪隐隐猜到了几分帝王的心思。而程岳走前不放心的托付,更是让谢云溪确信了这一点。 皇上这老色鬼,只怕是看上了他宁师妹了。 可谢云溪怎么能眼睁睁的看他做出这种事?所以他今天故意在人前去宁芳跟前献殷勤,也是想制造一点桃色流言。 比如当朝探花郎虽得罪了恩师,却想求娶自家师妹。 如果皇上还想向宁芳下手的话,就得顾忌着世人的眼光。年轻臣子看上的女孩,当皇上的一把年纪跑去抢,会不会有为君不尊,争风吃醋的嫌疑? 当然,只是这样的话,永泰帝肯定会生气,甚至就此把谢云溪丢到一旁,再不录用。严重一点,还会牵连宁芳。 但谢云溪献殷勤之余,还把自己摔了个大马趴。这样丢脸的事情一出来,却会让“情敌”在生气之余,又有几分暗爽。 是男人就没有不爱面子的,这样在心上人面前丢脸,女孩怎么可能还喜欢他? 所以皇上就算有点生气,也只会一笑了之。不仅不会连累到宁芳,还会轻视他这个对手,只觉得是个爱炫耀的毛头小子,一无是处。 而此时,他才会注意到谢云溪之前自污,对自己的好处。 早在殿试之前,谢云溪对自己日后要走的路,就想得很透彻。 就算没有程岳的托付,就依谢师兄他这护短的性子来说,宁芳也是非照顾不可的。可他一个男人,又不可能自宫去宫里当太监,凭什么照顾深宫里的师妹?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做皇上身边的近臣了。 只要他有了官职,有了权势,有了在永泰帝面前说话的份量,才算是真正有了保护师妹的力量。但要怎么做,才能最迅速的让永泰帝愿意给他这一切呢? 简单来说,就是做个孤臣。 只有四处得罪人,让他只能投向永泰帝这一边,恐怕才能这个年迈且多疑的帝王消除戒心吧? 当然,谢云溪知道,若是选了这条路,以后他就算位极人臣,在史书上也留不下什么好名声了。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少年丧父时,若不是宁怀璧出手相救,他亲娘的命就没了。便是他带着小妹子回了老家,又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吗? 少年时的坎坷和磨难让谢云溪学会了成熟和坚强,也让他的性子有些偏激。因为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比起一些身外之物,他更害怕实质上的失去。 如果要拿他的名声,换取护佑家人一世平安的能力,对他来说,这简直构不成选择难题,他只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更为实际和实在的后者。 假借殿试时名次落后于兰廷茂,表达心中的小小妒忌,既替永泰帝的任人唯亲洗了白,又能给自己树个恃才傲物的名声。若永泰帝想不起来用人便罢,若想起来,必是要用他的。 因为史书上历任帝王,总会任用几个象他这样有一定才华,又甘当刺头的臣子。且以他的出身经历,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就算赵统领不想把事情报上去,可宫中耳目众多,自会有人把今日之事报给帝王,所以谢云溪只需要等着听回音就行了。 至于因为受伤可能无法参加狩猎,这也是谢探花心中早算好的另一计。 只是此计,他暂时还不能说。 至于被谢云溪“利用”了的兰廷茂,只要脑子没长到驴身上,也会领他人情。 而兰廷茂的脑子当然没长到驴身上,所以在送谢云溪出宫时便问了,“你是不是为了帮我,才故意在人前这么做?” 他和谢云溪又不是第一天相识,一路结伴到的京城,要说谢云溪是有些清冷孤傲,但绝对不会是那样心胸狭隘的人。否则两个人怎么能搭这么久的伴? 谢云溪道,“也许就是我这探花妒忌你状元名次比我高呢?” 兰廷茂黯然垂首道,“就算如此,以你的脾气,多半是和我绝交。从此再不来往就是,你还不屑于在人前这般作态。” 谢云溪倒是笑了,“你别多心,我是为了讨好你老丈人呢。至于你,只是顺带,故此不必多想。咱们往后该怎么结交,还是如何结交。” 兰廷茂感激抬头,呐呐道,“若是你那日在花朝宴上肯应承皇上,这个状元就该是你的。” “别傻了!”谢云溪示意他不必再说,“我既没有应承,这个状元便不该是我的。况且如今有你这个状元兼驸马,树大招风的挡在前头,我这探花的日子可是好过多了,说来是我该谢你才对。行了,咱俩都别说了。如今事已至此,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把日后的日子过好。你这亲事都昭告天下了,你家人也该上京了吧?” 看他这样豁达,兰廷茂也好过许多,放心说起家事,“这样大事,除了爹娘,家书中说族中长辈也要来的。说是便舍了全族之力,也要风风光光迎娶公主。可我们这小门小户,真若舍了全族之力,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可要是不办得风光些,回头皇上脸上也不好看,如今我可真是犯愁。” 谢云溪又宽慰起来他来,“皇上又不是不知你家底细,想来会有法子替你找补回来的。就是皇上不知,公主总要跟你过日子的。女生外向,她既嫁了,能不帮着夫君么?” 兰廷茂原本满腹愁肠,可听他这么一说,却也生出几分对未来妻子的向往,只是担心,“听说她脾气不大好,之前似乎还得罪了宁家吧?” 宁芳是为什么进宫的,谢云溪一早就打听过的。原先兰廷茂也觉得宜华公主太过娇纵,可如今要做他的妻了,他便不愿把人想得太坏了。 谢云溪挺理解这份人之常情,故此就算他心里并不觉得那位骄横的宜华公主,在赐婚之后就会突然贤淑起来,但皇上已经下旨昭告天下的事,怎么可能更改?所以他面上只是笑笑,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女孩子嘛,嫁人前哪个养得不娇?何况还是公主呢。等嫁了人,有了你这夫君管着,自然便懂事了。” 兰廷茂也觉如此。 再想想宫中的公主,他羞赧的笑了,眼中满是对新生活的期望。 但他却不知,那位宜华公主正在宫中,对这位未来夫君大发雷霆。 “……就算是谢家也好,凭什么要我嫁给那样一个叫花子?” 心腹嬷嬷无言以对。 说兰廷茂是叫花子确实有点夸张,不过在她眼里,皇上要把公主赐婚给兰家这样的乡间小地主,也真是太委屈了。 “公主,如今事已至此,您再抱怨又有何用?若给人听到,告到皇上跟前,岂不又是您的过错?” 宜华公主忿忿看了四周一眼,到底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在嬷嬷面前才略说几句么?你说,还有没有办法让父皇收回旨意?” 嬷嬷为难道,“除非兰家突然犯下谋反大罪,或是驸马出了事,否则这可怎么改?君无戏言。公主,要不……” 她还想劝宜华接受算了,不料宜华公主却忽地抓住一道灵光,“你说要是兰家突然出了大事——” 嬷嬷一愣,“可这,这怎么可能?” 兰家这小门小户的,就算想谋反也得有那个门道啊?否则除非全家得了失心疯,跑到大街上喊他们要做皇帝,可这明显不可能嘛! 但宜华公主想的却不是这个,“父皇是不是要带那姓兰的一并去狩猎?” 嬷嬷以为宜华也想去,忙劝道,“公主您就别想了,皇上这回是要为国挑拔良材,可不是郊游。况且您刚订亲,更不可招摇。” 宜华公主摆手,露出一抹古怪笑意,“我不会去讨这个没脸,不过父皇既然要去打猎,少说也要三五天,备不得宫里有些女人不放心,想要跟去,嬷嬷你说是不是?” 嬷嬷一想,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狩猎好比行军打仗,旁人不可以带女眷,但谁敢来要求一国之君?就算不带公主,但能侍寝的宫女嫔妃总是要带几个的。 可这关驸马什么事呢? 这嬷嬷既然养育大了宜华公主,自然深知她的脾气,估计这会子没安什么好心眼。可她到底是个下人,若是知道宜华想干什么不妥当之事,自然要劝上一两句。但如今宜华明显不想说,她又何苦白做坏人讨人嫌? 所以她闭上了嘴巴,干脆什么都不问了。 然后当宜华公主起身说,要亲自去感谢淑妃给她送来订亲的贺礼时,这嬷嬷也只管去寻了礼物,然后找借口避开了。 且不提宜华公主见淑妃说了些什么,没几天,春狩的日子到了。 第381章离宫 可喜春狩这日天朗风清,大清早的用了饭,宁芳就跟随着大部队,不是出发,而是去祭祀了。 宫中规矩繁杂,做什么事都得先拜神。等折腾到终于可以出宫,都快中午了。 就算永泰帝金口御言,赏了宁芳一匹小马,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要一路骑马随行。 相反,身为为数不多的随行女眷,她在城中按规矩是必须乘车的。只有等到郊外,狩猎开始时,看情况骑两下应应景便罢。 所以折腾到终于可以上车,不仅是她,同行的闵双桃也松了口气。 今天天气好,太阳也大,晒一会儿只觉得舒服,可晒一上午就要命了。况且风也不小,不管出门抹了多厚的脂粉,如今也都吹干了。 “可算是能走了。渴不渴,要不要喝口茶?” 看她从食盒里取出茶壶,宁芳舔舔干渴的唇,却道,“给我小半杯就好,这一路出城,恐怕要闹到天黑,咱们车上又没有恭桶。” 听她这么一说,闵双桃手一顿,给自己的杯里,便也只倒了浅浅一层。喝完也不解渴,只能勉强润润嗓子,忍不住抱怨起来。 “宫中人人还当咱们得了多好的差使,个个恨得跟乌眼鸡似的。真想让她们也来试试,就知道这日子好不好过了。” 宁芳一笑,却并未接话。 对于她俩来说,有机会陪王伴驾,只是份苦差,可在宫中许多立志“求上进”的人眼里,这可着实是桩美差。 永泰帝不知是年纪大了没心思,还是要给臣子做个表率,这回出宫,他没有带一个嫔妃,宫女也就惯常伺候的那几个。 这么多年甘当下人,没晋个最低等的采女啥的,估计这些宫女跟宁芳她们一样,都是些“不思进取”的。 所以还算是宫中新鲜人的宁芳和闵双桃,一下子就招人忌恨了。 算了,三舅公说,不招人妒是庸才。若是在后宫拉不起一点仇恨,还叫入宫吗? 所以宁芳淡定的接受了,还打算趁空在车里补个眠。 闵双桃也想睡,却些犹豫,“要皇上召唤怎么办?” 宁芳道,“咱们这年轻力壮的都吃不消,皇上就更别提了?赶紧眯一会儿吧,估计要召唤我们,也是傍晚的事了。” 闵双桃听着有理,却道,“要不你先睡吧,回头等你醒了我再睡。万一有什么事,咱俩也不至于连个应对也没有。” 这倒是。 宁芳再不客气,展开自己的被褥,先自睡了。这次能出门,皇上能带上她就不错了,她可没有再带个丫头的福份。所以杜鹃没能跟来,她得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有力气去伺候皇上。 到底年轻,就算在车上,宁芳也很快睡着了。只到底不是正经睡觉的点,也就睡了半个时辰,她便醒了。醒来便觉肚子饿了,尤其车里还有股子食物香气,更加睡不着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闵双桃扭头瞧她醒了,笑道,“你这鼻子倒是灵,正想叫你起来呢,刚刚连公公让人送来的,大概是皇上吃剩下的御膳。不过瞧着倒是干净得很,正好填填肚子。” 宁芳坐起来一瞧,就见送来的是一盘子肉馅饼。大概有六七只,个个有巴掌大小,做得十分精美,皮薄肉嫩,应该是御厨一早在宫中做好的干粮,找只炉子烙烙便能吃了。 这原是永泰帝极中意的一道小食,只他年纪大了,尤其出门折腾半日,越发吃不进油煎烙烤的食物,只喝了碗米粥,吃了两块点心便罢,所以连材才便宜了她们。 和闵双桃分了吃完,车窗又被敲响。推开一看,却见着七皇孙的笑脸。 抽抽鼻子,闻着香味,他笑道,“亏我还怕你们没得好东西吃,原来竟早有人想着,那这包点心便不给你们了。” 看他有意说笑,宁芳忙配合道,“既送来了,怎好拿回去?求殿下赏了吧!” 七皇孙这才递了个油纸包进来,“比不得宫中御膳,不过是我让人在顺路买的,你们搁路上垫垫肚子便是。” 宁芳谢过,转手把自己准备的面茶送出去一瓶,“这是我自己闲着没事做的,搁了些花生芝麻核桃,倒是香得很,您若爱吃便舀上几勺拿滚水调调便行。若不爱吃,赏给身边当差的下人也使得。” 七皇孙也不嫌弃,“早听说你爱折腾吃食,想必好吃。谢了!” 到底在路上,人多眼杂,他也不便久留,收了东西就走。 过不了一时,兰驸马也打发人送了一篮子新鲜枇杷来,说是替谢探花转交的。但大家都知道,谢探花那日自马上跌下,便在家躺着养伤了,这回根本没来。这恐怕是驸马仁厚,惦记着同年之情,才替谢探花照拂他师妹的吧? 闵双桃笑了,“这回出门,我可真是沾了你的光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要不是宁芳,连材公公都不一定会想起她。 宁芳道,“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你再这么跟我客气,可就没意思了,赶紧躺下歇一会儿吧。” 闵双桃点头,也躺下补了个眠。只是等她醒来,宁芳却已不在。听随车的小太监说她给皇上召了去,闵双桃顿时提起了心。 皇上的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她跟宁芳虽谈不上生死之交,但该彼此维护的时候,还是要尽一份力的。否则日后自己出了事,谁来管她? 所以闵双桃当即收拾一下,便去寻人了。否则等到天黑,可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出乎闵双桃意料的是,宁芳虽在永泰帝这里,干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活——伺候笔墨。 纯粹字面上的意思,其实那墨都不必她磨,而是永泰帝的贴身宫女走前磨好,宁芳只是替她在那里照看一下而已。 正好闵双桃来时,又有个大臣过来回话,那离开的宫女也回来了,宁芳跟人对个眼神,便静悄悄从宽大的御辇里退了出来,打个招呼,便带着闵双桃又回了她们的马车。 “安心啦,我看皇上这出来一趟,比在宫里还忙,都不一定有空见我们。” 宁芳也是被连材公公叫去帮忙,才发现这一新情况的。 不过想想也对,象她这样的小虾米都有人惦记着送吃送喝,何况一国之尊的皇上呢? 故此从出宫起,永泰帝的御辇前根本就没离开过人。 若他是在吃饭补眠,便探视一下,表示关心。若他醒着,那更好了,没事也要找件事情说两句话,请个安什么的,表表忠心。 永泰帝被人奉承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尤其年纪渐大之后,越发喜欢这种奉承。只这么川流不息的,倒是弄得他身边伺候的人十分疲惫。 连材公公见状这才让人去把宁芳叫来,多个人就能替换着宫女们去歇息一会儿。当然,这也是给宁芳做人情的机会。 宁芳自然领情,还不忘把这好处分润给闵双桃。 “我刚走时已经说了,等晚饭时候,咱俩再去替换她们。那些宫女姐姐可好呢,还说要给咱们留菜的。” 这样做人情的好机会,闵双桃自然也是愿意的。 皇上身边伺候的宫女姐姐,能是泛泛之辈么?若能结个交情,也不枉她们这一路舟车劳顿,出来的辛苦了。 只这顿晚饭,等到天都黑透了才算吃上。 因出门得晚,随从又多,还不能惊着圣驾,所以原本半日就能走完的路,一行人浩浩荡荡,硬是多走了小半日。 横竖皇上饿不着,便执意要到了猎场再休息,于是大家只好饿着肚子陪着了。 嗯,有点心有果子的宁芳也没饿着,只是一路出恭不便,不敢喝水,等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北郊的猎场行宫,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整灌了一壶茶水下去。 看她还想喝,闵双桃把壶拦下了,“行了行了,喝太多茶水,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走,咱们先去替班吧。” 宁芳一笑,放下壶随她去了。 若说她俩还能躲在车里歇歇,伺候皇上的贴身宫女太监可真是累坏了。就算彼此也有分班,可她们事情也多。 这会子好容易进了行宫,要给皇上铺设被褥,熏香驱蚊,打点晚饭,更衣洗沐,桩桩件件,啰嗦得要命。还不敢出错,否则给皇上发现,可是分分钟会出人命的节奏。 所以宁芳二人来了,名叫文桐的宫女头儿也不客气,直接把人派上了。 “你俩先在前厅那儿顶着,若有什么人来找皇上,把事情记下。一会子等皇上沐浴更衣出来,报上来就是。” 这个好。 既不用接触皇上,又能帮人做事。宁芳和闵双桃打起精神,双双守在了皇上的前厅。 别看这会子折腾了半日,都人困马乏的,但许多人都勒紧裤腰带,甚至故意带着咕咕叫的肚子,跑来请安表忠。 所以宁芳她们守在这里,不仅不无聊,还挺忙的。时候不长,便记下二十多位来探望的臣子。 等七八九三位皇孙殿下也结伴前来时,宁芳估摸着皇上也快洗完澡了,便有意跟他们多说了几句话。 好在几位皇孙都不是傻的,他们能掐着这个点过来,自然是比臣子们更了解永泰帝的起居,也想在皇上跟前请个安问个好的。 于是很识趣的接着宁芳的话题,关心起诸如皇祖父一路辛苦,这会子饭也没吃,不知胃口如何之类废话来。 才听着后头似有动静,永泰帝似是洗完,御厨也让小太监过来回话,说可以摆饭了。 忽地就听得一声娇呼,然后有个年轻宫女从斜刺里,莽莽撞撞冲了进来。 第382章不甘 “皇,皇上,救命!老,有老鼠!” 宁芳一下愣了,三位皇孙也愣在了那里。 倒不是他们少见多怪,事实上,这样的小伎俩,在宫中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就算是行宫,可外头那么多侍卫灯火通明的守着,哪来的老鼠?这分明就是想故意引起皇上注意的。 可让他们错愕的,是这位宫女的打扮。 倒不是说她穿着奇装异服了,或是袒胸露腹,薄纱撩人了,而是这明明都快入夏的天气,这位宫女居然穿着件大红的袄子。就算夜色中不那么明显,但仍能一眼看得出,那是冬天宫中按规制发放给宫女的袄子。 不知是不是领口袖口都弄脏了还是有些破损,但这大概是她唯一一身好衣裳了,而这位宫女急于见驾,便拿了不知从哪儿扒下来的几块兔子皮,镶在领口袖口处。 可这么一来,更显得这身大红袄寒酸得简直可笑。 至于这位宫女脸上,就更渗人了。 粉抹得雪白,胭脂却又涂得极艳,还勾勒出一张无比艳丽夺目的樱桃小嘴,再配上她头上那几件杂乱无章的首饰绢花,在这乌沉沉的夜里,看着竟有几分鬼气森森的味道。 稍离得近些,还闻到她身上熏过驱蚊虫的艾草,混杂着养过动物的腥骚味。 几位皇孙殿下面面相觑,宁芳更是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猜想。 这,这特么是来勾引皇上的?还是来恐吓皇上的? 然后这位宫女冲进前厅,看着他们,似也愣了一下,然后才似如梦方醒般,用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又挤出一遍。 “真,真有老鼠……” “什么玩意儿!” 猛地,一声暴喝在厅后响起,刚刚洗沐完毕的永泰帝,黑着脸看着这位奇装异服来献媚的宫女,只觉得一双眼睛都要瞎了! 亏他之前听到那声娇呼,还以为有个小美人想投怀送抱,正琢磨着姿色如何,要如何笑纳。谁知竟看到这么个辣眼睛的东西,这一身火气,可想而知。 偏这宫女猛地抬头,看见个穿着龙袍的老头子,瞪着眼珠子似也不可置信。然后又不知想到什么,嘴里噼里啪啦如背书般道。 “奴,奴婢今年十七,自七岁入宫,就一直在行宫盼着皇上能来。奴婢会绣花,会做衣服,还会……” 宁芳心中微叹了口气,上前不忍的打断了她,“皇上,她似是脑子有些问题,让人把她带下去吧。” “不!”那宫女惊恐的看着宁芳,“我没疯,我真的没疯!我还会背诗,不信你考我!” “还不把人叉下去!”不等皇上发话,连材公公便赶紧带着小太监上前去拖人了。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有宁芳刚刚那句话,暴怒的永泰帝一定会加上两个字——杖毙。 “不要,不要!我真的没疯,皇上,皇上救我!杏儿真的一直在行宫盼着你来救我,杏儿不想天天……” 任那名叫杏儿的宫女哭得再可怜,实在是她脸上厚厚的脂粉被眼泪冲出一道道沟壑后,更加触目惊心的难看,很快被拖走了。 大殿里很快恢复了清静,好象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忽地,有人轻叹了一声。在永泰帝黑着脸杀气毕现,闵双桃和几位皇孙背上冷汗都下来时,宁芳和气轻柔的说。 “难怪乡下老人常说,菜花黄,蜂(疯)子忙。幸而皇上宽宏大度,不跟她计较,否则这样重罪,砍十回脑袋都不嫌多的。” “皇祖父仁厚英明,岂会跟这样一个小女子计较?只这行宫规矩也太松散了些,怎么让个疯子随随便便闯进来了?” 七皇孙浑然不顾背后冷汗,硬着头皮说笑起来,还不顾会得罪人,强行转换了话题。 可现在谈什么都比谈那个宫女强,八皇孙九皇孙也赶紧附合。 “就是,这行宫多年疏于打理,看来规矩也松散了。皇祖父一路辛苦,如今连个晚膳都不能好好用,实在是该罚。” “皇祖父,若您同意,孙儿三人想再去细细巡查一番,省得又有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冲出来惊扰圣驾,可好?” 在几人轮番劝说下,“英明大度”的永泰帝勉强消了气,想想跟个疯子计较实在是有失体面,但不出这口恶气又实在难忍,便顺水推舟道。 “那你三人便去巡查一番,再问问这行宫谁是主管,即刻打上四十大板,革职送去养牲畜!” 三位皇孙领命,即刻去了。 闵双桃也大着胆子说了句话,“不如让御膳房加道萝卜汤吧,理气健胃的。皇上喝了顺顺气,别为这等小事怄着了。” 宁芳笑盈盈道,“皇上若是不嫌弃,让臣女亲自下厨献丑可好?今儿我们也有失职,没第一时间把人拦住,求皇上开恩,让我们将功折罪吧。” 此时,赶回来的连材也跪下请罪,“全是老奴当差不力,请皇上责罚。” 随着他跪下,周遭的宫女太监全跪下了,“是奴婢们当差不力,请皇上责罚!” 要说人生气时最喜欢怎样,当然是全世界都哄着他,跟他赔礼道歉了。 尤其是被人哄了大半辈子的老帝王,就算心里还有些不高兴,可被这么多人捧着哄着,还有看得顺眼的小姑娘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那就是再不愉快,气也顺了。 “行啦行啦,都起来吧。”他再望着宁芳时,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既然要做,那就好好做,做得不好,朕可是会两罪并罚的!” “是!”宁芳二话不说,挽着袖子,拖着闵双桃走了。 这样喜眉喜眼的小姑娘,真是能带给人好心情,永泰帝坐下吃饭时,心里的怒气便散去大半了。 等饭用到一半,收到两个小姑娘亲自捧上来的鲜美萝卜鱼汤,皇上的气就剩不了一点了。 而小姑娘们为了讨他欢心,并不止带了鱼汤来,还特意做了两样家乡甜点,说是给他解闷。 虽然瞧着并不如何精致,挺乡村农家风的。但吃起来的口感倒是酥香甘美,尤其永泰帝平素便喜好的花生核桃都用在其中了。 永泰帝吃得挺满意,那一肚子怒气便基本散完了。正好有臣子来请安正说事,他便跟人去散步消食,赏了两个小姑娘几道剩菜,杏儿之事就算了结了。 周遭众人皆是松了口气,等二位书女出了院门,文桐亲自过来,请了她们到屋里坐。桌上除了皇上赏的几道菜,还摆了满满当当六七个菜,皆是热气腾腾,明显新做的。 “今儿多亏姑娘们在皇上面前周全,否则还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姐姐们客气了,帮你们也是帮我们自己呢。否则我们哪里逃得开干系?” “那也是你们机灵,方才指点厨房那些点心也做得好,皇上用完,脸色可多了。” “那是御膳房的师傅们手艺好,且知道皇上喜好,我们可就动了动嘴皮子。” “那也是费了心思的,这桌子菜就是他们孝敬的。知道你们也早饿了,赶紧吃吧!” 做好人好事还是有回报的,再说宁芳和闵双桃折腾这么半夜,又连惊带吓的,二人皆是真饿了,饱饱的吃了一顿,又拎着御膳房孝敬的点心,文桐又喊了小太监提了灯笼来,送她们回去。 不过走前,宁芳忍不住打听了一句,“那个杏儿,怎样了?” 文桐叹了口气,“那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命不好,进宫就给分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成天养兔子喂鹿伺候牲口已经够遭罪的了,还总捱打骂,也是实在没奔头才想博一博,谁曾想就闹出这样大事?不过如今既说她疯了,倒是因祸得福,连公公命人将她赶出行宫便罢。回头不拘嫁个什么人,也好过在这宫里憋屈一辈子。” 宁芳听及此,才算是安下心来。 而此时在宫外,被赶出行宫的杏儿哆哆嗦嗦抱着个小包袱,被人拦住了。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人隐在夜色里,低低嘲笑,“就这么被赶出宫,你甘心吗?” 杏儿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在洗干净脸之后,她其实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否则也不会生出攀龙附凤的念头,可她已经认命了。 “皇上,皇上见了我,也不喜欢我……” “你错了。皇上见到的,是个不会打扮的你。若是你用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可我已经被赶出宫了,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皇上了。” “那你不恨吗?如果不是她,说你是疯子,皇上怎么会赶你出宫?” 杏儿迷茫了起来,“她?你是说宁书女,她是想救我吧?” “哼,如果她真想救你,为什么不帮着你在皇上跟前求情?为什么不让这样漂亮的你出现在皇上面前?傻瓜,你被人骗了!” “是我被人骗了吗?可,可我又能怎么办?” “听着,皇上还要在宫外呆几日,如果你能找着机会再见皇上一次,用你真正的这张脸去见,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只要得到了皇上的宠爱,你就可以向那些欺负过你,骗你的人报仇了。” “我,我真的可以报仇?” “难道你愿意就这么嫁个普通人,往后跟着他种地干活,养猪喂鸡,成天算计着几文钱,过着穷光蛋的苦日子?那跟你在宫里又有什么区别?” 心中的欲望重又升起,象魔鬼的灯,渐渐照亮了杏儿的双眼。 不甘,她当然不甘。 人人都说她生得漂亮,要是进了宫,一定能做贵人。可她等啊等,盼啊盼,好不容易等到皇上来了,可怎么就等到被当成疯子赶出宫了? 天知道她有多想把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狠狠的踩在地上,抽他们的鞭子,让他们也试试饿着肚子还要干活,大冬天只能吃那些残羹剩饭的日子。 “那,那你能帮我?” “自然。跟我来!” 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诡异的黑夜里…… 第383章龙屁 一无所知的宁芳,这夜倒是睡了个好觉。 只是次日起来,她发现宫女住处似多了些人,只遮遮掩掩的,也不知在干些什么。不过她也没那个好奇心,便没有过去打听。 因今天是狩猎的第一个正日,她也不敢躲懒,很快就收拾好了,跟闵双桃穿着新做的骑装,骑着马去皇上跟前伺候了。 不管皇上想不想得起来她们,好歹发了话,总不能连个面也不露吧? 谁知才来没一会儿,那遮遮掩掩的人,就主动现身了。 那是上回挑衅宁芳,却反被杜鹃教训过的李姑姑,跟在七九两位皇孙殿下身后,带着个明眸晧齿,也穿着一身崭新骑装的美貌宫女。 闵双桃愣了一下,宁芳却瞬间明白过来,扯着她的衣袖退了一步,让她们进门。 李姑姑原本还恭顺着,看宁芳让路,瞬间又有几分得意,那趾高气扬的模样看得人就讨厌。 闵双桃忍不住低声道,“不过是个邀宠献媚的,她得意什么?又不是她女儿!” 宁芳道,“不是她女儿,若得了势,她也能当娘来孝敬,不也能讨些好儿?” 看她那一本正经说怪话的模样,闵双桃噗哧笑了,悄悄打了她手心一记,“你这嘴呀,也不怕得罪人。” 宁芳一笑,不再多话。 彼此心中却都明白,李姑姑带来的这美貌宫女,肯定是宫中哪个贵人派出来邀宠的。因文鸳说过,李姑姑曾拍过淑妃多年马屁,所以宁芳第一个就猜到她头上了。 这点宁芳还真没猜错。 那日宜华公主因自己不能出宫,又想做点手脚,便主动找到了淑妃,提起宁芳被永泰帝钦点,要一起狩猎的消息。 又状似不经意的说了句,“也不知这次回来,宫中又要多出哪位贵人。要是能跟王采女似的一举有孕,替父皇开枝散叶,倒也是好事。” 淑妃听了,即刻变了脸色。 她心中最恨,便是自己没有孩子。如果有,皇上对她怎么都要多几分情面。所以一听到宁芳跟着去了,还极有可能承宠并怀上龙种,淑妃顿时坐不住了。 原本她是想亲自出马,跟上队伍的,但是身边嬷嬷劝住了她。 “娘娘才刚刚蒙皇上恩赦,解了禁令,若是又犯,只怕要给人嚼舌根。倒不如,倒不如换个人去吧。” 淑妃瞬间懂了,自己到底老了,色衰爱驰,就算是去了,也未必能拢住皇上的心,说不定还会招来反感。 所以她只好忍着心中醋意,将身边一个会骑马的美貌宫女挑了出来,又找来李书女,只说担心皇上的饮食起居,收拾了几件衣物,让她带着这宫女一起送去。 李书女一听就明白了,她上回在宁芳那里吃了亏,养了几日才养好,正寻思着如何报仇呢,听着有这样好机会,如何不肯? 于是找了件不痛不痒的小事,说要回禀皇上,便带着这位美貌宫女偷偷混进了队伍。 原本是打算着在打猎时出其不意,让美人突然骑着马在皇上跟前,来个先声夺人,吸引眼球,博取好感。谁知昨晚闹了杏儿那事,弄得风声鹤唳起来。几位皇孙殿下查得极严,眼看藏不住,只得一早来皇上跟前露脸了。 虽然如此,但也许是这美貌宫女颇合皇上胃口,也有可能是给淑妃面子。总之,皇上把人留下了。 待李书女出来时,那叫一个得意嚣张,只可惜她的“对手”眼中的半分失落忿恨,不平妒忌都没有,反而闪着几分戏谑的光,让李书女十分受挫。 眼看大队人马开拔在即,她只能在心里默认宁芳是在掩饰伪装,忿然退下了。 旌旗招展,马蹄踏踏。 在永泰帝宣布狩猎开始时,这回春狩真正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跟宁芳设想的瞬间百马齐奔,万箭齐飞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不同,大家全都优雅的,克制的,慢吞吞的,伴在了皇上后面。 “我等不才,请陛下先射!” 哦,也对,这样的大场面,得皇上开首弓才对。 说着话,便有人远远放出一群小鹿,兔子,小羊什么的。这些都是围场养的,其中有不少还是杏儿之前照顾过的。 永泰帝笑着客套几句,拉起张弓,对着只小鹿就射过去了。 不知是他年纪大了臂力不足,还是老眼昏花,明明只隔着十几步远,傻得跑都不会跑的小鹿。 宁芳觉得自己都有很大可能射中,皇上一箭过去,却只擦破一点皮,斜斜的挂在背上。那小鹿也不觉得太疼,只是给吓了一跳,转头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可底下人哪能让皇上折了这个面子? 立即有人偷偷发了暗器,把小鹿腿骨打折,然后旁边就有人飞扑过去,借着身体的掩护,抬手把那快要掉下来的箭直接扎进小鹿脏腑,然后兴高采烈捧着猎物转身报喜。 “中了中了,皇上射中了!” 瞬间,各种奉承跟不要钱的似的,山呼海啸,扑面而来。 “陛下勇猛,壮我国威!” “一箭定乾坤,到底是皇上,勇武不减当年!” …… 宁芳略听了两句,实在是受不住,悄悄躲后头去了。 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一种本事。 可睁着眼睛听瞎话,也得修炼啊! 现在还是春天,为了方便皇上打猎,草又不深,除非老眼昏花,否则谁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过真正老花眼的永泰帝被哄住了,也许是他根本就懒得计较,睁只眼闭只眼而已。总之是挺高兴的接受了臣子们的马屁,然后扬一扬手,发了个彩头。 “今日狩猎最优者,便赏了他朕这张弓,都去吧!” 骑马打猎好累的,皇上只放了一次弓,就觉得他要休息保养了。 这回底下人呼啦啦的跑出去,才有点宁芳想象中百马齐奔,万箭齐飞的架式了。 但看了一会儿,就算以她这个才学了几天马的门外汉眼光来看,这其中也颇多花架子。尤其以兰廷茂为首的几位新科进士,那敢情不是在狩猎,而是在遛马吧?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是新手,能骑得稳,跑起来就不错了。想纵马驰骋,委实也太难为人了些。 所以就算谨慎的兰驸马为防意外,还号召那帮进士们不要跑远了,数人抱成一团,顶多在猎物多的时候,才围着拉弓射射小兔子野鸡什么的,也没人笑话他们。 宁芳忽地就明白,为何她家谢师兄不肯来了。肯定是早知道来了也是献丑,不如藏拙了吧? 她想着不觉就笑了起来,也没注意到皇上看过来了。还颇好心情的问,“宁书女笑什么呢,说出来朕也乐乐。” 呃,猛地惊醒的宁书女自然不能说想起她师兄了。脑子里急急转了个弯,便说到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去了。 “皇上勿怪,臣女是在想,这么些猎物,回头可是要饱不少口福了。” 永泰帝一听就笑了,幸亏程岳从前一直给宁芳树立的“好吃懒学”形象,他觉得这还真象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便打趣道,“说说看,都想吃什么,朕赏了你,省得你一个劲的流口水。” 宁芳笑得眉眼弯弯,“那皇上便赏臣女一只野鸡吧,这个时节拿来配些蘑菇小菜,清清亮亮的炖一锅汤,肯定用着舒坦。” 永泰帝爽快应了,“行啊,不过做好了,得分朕一半。” 宁芳应下,心想本就是按着您的喜好说的,否则她更想些香料来烧烤,那才有野趣呢。可谁叫人家是皇上呢,该拍龙屁的时候,她就是捏着鼻子也得拍啊。 不过拍龙屁的还是有好处的,皇上说是赏她一只野鸡,后头御膳房的太监给她送了整整一桌子野味! 什么兔子鹿肉,野猪羚羊,煎炒蒸炸,各种做法全都齐活啦! 至于她说的野鸡蘑菇汤,她连野鸡毛都不碰,就打着她的名义,送到皇上跟前去了。据说皇上吃得还挺香,回头就命人赏了宁芳两块狐狸皮子。 闵双桃挺替她开心的,“这两张狐狸皮子虽小了些,但毛色不错,你做个坎肩或镶成毛领都好看。” 但宁芳却另有他用,卷巴卷巴收起来,小声笑道,“提醒姐姐一件事,昨晚那位蓉姑娘可是服侍皇上了。” 这是送皮子来的小太监悄悄说的,他的原话是,“皇上昨儿喝着汤好,便指着那些大人狩猎回的东西,说要赏姑娘。只连公公瞧着春天的皮子都不怎么厚实,便开了库房,另寻了这两块旧年冬天猎的,虽旧些,到底皮毛更厚实些。谁想一早蓉姑娘起来瞧见,便问起来了。听说是赏姑娘的,才不说话。” 这话里的信息量颇大。 宁芳先谢过连材公公费心,再一琢磨便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那位蓉姑娘被皇上留下,若没被收用,哪里敢随意打听这两块皮子的事?且是从皇上寝宫里出来的,难道皇上会和她纯聊天么? 只这位蓉姑娘既知道皇上赏她,却又不吭声,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小太监这是转弯抹角的提醒她要多加小心呢。 就算宁芳没争宠的意思,说不定人家在淑妃的洗脑下,依然拿她当对手呢? 所以接下来两日,宁芳是提高了警惕,加倍小心。 但情况似乎比她想象的好,诸事平静。 随着时间推移,前来狩猎的人中,虽然大半都是浑水摸鱼,但也总算冒出几个象样的青年将领及世家子弟。 第384章问罪 狩猎中表现最突出的有两位。 一位少年英雄,是永宁长公主的小儿子韩袆。 之前永宁长公主借着一手悲情牌,替儿子谋到官职,很是惹来不少人眼红。 但这一回,韩袆却用自己的真本事,打了那些人的脸。因为他独自一人,猎到了一头黑熊。 就算在围场里,黑熊这种猛兽也不是能圈养的,起码得算是半野生。而以他这个年纪,能猎到这样一头大黑熊,实在是很了不起了。 而另一位,则是谢家长公子,谢耘。 事实上,如果不是韩袆是最后一天冒险猎回一头黑熊,可能谢耘的风头就无人能挡了。除了第一天谦让了一下,只猎到几只小猎物,后面两天他每天都是猎到最多的。 这也让宁芳见识到,京城的世家子可能是有些华而不实,但若能出彩,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永泰帝对此很满意。 谢耘怎么说也是他挑的孙女婿,韩袆又是他的外甥,晚辈能长脸,长辈还是很开心的。 既然皇上开了心,春狩也可以结束了。 回程不走老路,而是要绕道桃县,去赏赏绽放的十里桃花,然后才回京师。 宁芳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为即将见到家人的喜悦,而是瞪大了眼睛怕出事! 从淑妃派出蓉姑娘时,她就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之前三舅公刚走,都有人跳出来想针对她和她宁家,这会子这么好的机会,那些人能放过?没见淑妃都派了个美貌宫女,先过来贿赂皇上么? 然后,宁芳也不知该说自己乌鸦嘴还是怎样,果然,才进了桃县的地界没一会儿,还来不及欣赏那灿若云霞的桃花美景,和新修的宽敞方便的路,便出事了。 “救命,皇上救命啊!” 听着这尖利的似曾相识的语气和声音,宁芳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 因为想早点看到她爹,所以宁芳今天主动骑了马,闵双桃自然陪她。 而一早出发时,永泰帝瞧见两个小姑娘骑着一灰一红两匹小矮马,觉得特别可爱。便指名要她们跟在御辇外头,方便他时不时的透过车窗赏景。 所以宁芳倒是占据了一个好位置,可以清楚的透过两边侍卫组成的人墙,看到远处山坡上,冲下来一个姑娘。 荆钗布裙,不施脂粉。 若是近看,真有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只那声音,怎么那么象之前被赶出宫的杏儿?原来这姑娘洗干净脸,不乱打扮,居然这么漂亮? 可惜,永泰帝老花眼,又隔着车窗,压根就看不清姑娘美丽的容貌,他唯一留意到的,是追随着姑娘冲出来的一窝壮硕野猪! “护驾,护驾!” 外头许多臣子已经惊惶失措的叫喊起来。 因为那姑娘目标很明确,就是奔着皇上那辆明黄色御车去的。而野猪一路追着她,姑娘撞上御驾没什么,可要野猪撞上御驾,那可怎么办? “不要惊慌!姑娘你往这边跑!” 此时,一位穿着七品绿衣官袍的男子骑马跃了出来,就算是文官,可他的沉稳镇定,也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宁芳眼睛一下亮了。 那是她爹! 而宁怀璧显然没看见侍卫人墙中的女儿,指挥着衙役,很快用棍棒绳索围了一个半圆形的移动防线。 他的意思很明显,打算放过姑娘后,绊倒那些野猪。 可那姑娘显然并不打算领他的情,一意孤行拐了个弯,依旧冲向明黄御驾,全然不顾身后跑得最快的野猪,那长长的獠牙,已经快要拱上了她! “危险!” “放箭!” 在宁怀璧惊呼的时候,有人下令了。 然后数十只长箭,凛冽的飞向那就快冲到御驾跟前的姑娘,那铁器扎透皮肉的噗噗闷声,听得那姑娘都呆了一呆。 然后她只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大力撞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明净蓝天上,挂着几抹流云。 安祥,静谧。 杏儿满脑子都是不解! 那人不是说好了,放野猪只是作作样子,等她跑到皇上跟前,皇上肯定会救她,然后也肯定会看上她,带回宫做贵妃么? 可怎么会有人放箭?那个身后撞倒她的又是什么? 啊啊,好痛啊! 骗子,全是骗子! 皇上,皇上你快来救救我,救救杏儿!杏儿好漂亮的,杏儿会讨你欢心的! 杏儿…… 杏儿不甘的瞪着双眼,望着苍天,眼睛里的蓝天白云很快被野猪的蹄子踏碎了,还有她最引以为傲的那张美丽脸庞。 然后,在野猪的嘶叫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怎么回事?” 永泰帝还没发火,谢应台先发火了。 因为首辅王恽本就不支持这次狩猎,这回便陪着几位皇子留守京城,所以身为此次随行品级最高的大臣,谢大人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发这个火。 尤其在他孙子谢耘这几天表现良好,得了无数赞誉之后。 “宁大人,这桃县不说是天子脚下,也是天子眼皮子跟前了。怎么在你的治下,竟发生了这等冲撞圣驾的事?你到底是怎么当的差?” 宁芳心尖一紧,事情来了。 她就觉得杏儿出现得古怪,这会子被谢应台一吼,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个阴谋! “请大人息怒,下官……” 宁怀璧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又被队伍后面的惊呼声打断了。 “有蛇,驸马,兰驸马!” 在所有人看到那群野猪已经被杀死,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谁也没有留意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毒蛇,咬伤了准驸马兰廷茂的马。 中了毒的马儿惊慌失措,顿时发起疯来,一下就踢伤了周边好几匹马。而跟在兰驸马左右的,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肉脚得很,一下子坐不稳,从马上摔下好几个。好在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年轻人,除了擦伤,没什么大事。 但兰驸马就危险了。 整个人几乎快从马背上甩下来,可一只脚却死活缠在马蹬上甩不脱,眼看就要丧命,还是上回那位教宁芳骑马,救了谢探花的中年侍卫冲了出来。 直接扑到兰驸马的马上,死死的压制着那马替兰廷茂保持平衡,然后一刀刺穿了它的咽喉。 马儿悲鸣一声,气绝倒地,旁人这才上前七手八脚的将兰廷茂救了下来。 而兰廷茂连惊又吓,主要也是在挣扎时脱了力,一放松便白着脸晕了过去。 这下不用谢应台多说,永泰帝脸上也不好看了。 “好端端的,哪里来的毒蛇?兰怀璧,你是怎么迎的驾?” 兰怀璧只得从马上翻身下来跪下,“回皇上,是臣失职。臣请戴罪,彻查此事!” 谢应台冷着脸道,“彻查?你要怎么彻查?是审问这些死了的野猪,还是那条死蛇?明明就是你监管不力才出了岔子,皇上,臣请旨,将宁怀璧先革职拿下,查明情况的再行论罪!” “冤枉呀!” 眼看喊冤的只是一个捕头,谢应台眯眼冷厉道,“小小一个捕头就公然敢在圣驾前叫嚷,可见桃县上下礼仪败坏,到了何等地步,还不拖下去一并论罪?” “不!”此时盛捕头也是豁出去了,更加大声的道,“皇上您看!我们桃县四周全是果园,成天不知多少人打扫,怎会无缘无故跑出来野猪毒蛇?” 盛捕头倒也不光是为了帮宁怀璧,而是他深知,今日要是宁怀璧倒了霉,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肯定也要跟着遭殃,那倒不如站出来博一把了! 看永泰帝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谢应台脑子一转,立即道,“皇上,就算如此,那也是你们督查不力,这惊了圣驾的罪名,难道还逃得了吗?” 盛捕头一噎。 此时,却有一位少年站了出来,不轻不重的道,“就算督查不力,但也比不上有人蓄谋冲撞圣驾之罪吧?” 谢应台抬眼一看,却是皇上的外甥,永宁长公主之子韩祎在说话。 他一时不好打断,就听少年道,“皇上,小臣也觉奇怪。几年前小臣尚且年幼时,曾陪着母亲与姐姐出来踏青,也是在才进桃县不久便遇到野猪,可是吓得不轻。但后来打听,却说此地早没了野猪,寻常乡人几十年也遇不到一次。怎么就这么巧,咱们皇家的人一来,这野猪就总喜欢跑出来?再说方才兰驸马好端端的走到路中间,那毒蛇是从哪儿爬出来的?怎么不咬旁人,偏偏咬他呢?” 谢应台心头一跳,此时,宁芳抓住机会,抢着道,“皇上,臣女有事启奏。方才那个冲出来的宫女,怎么好似前几日逐出行宫的杏儿?” 宁芳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给父亲求情只会越闹越糟,不如抓紧时间说些有用的消息。 永泰帝眼神一眯,连材立即亲自过去了。 杏儿的脸虽然被野猪踩蹋了好几脚,美丽不现,却身形却是不会变了。重点是从她身上搜出来一盒香粉,虽然撒了一半,却实在是宫中之物。 “回皇上,真是那日被逐出宫的杏儿。这香粉原是宫中嫔妃承宠时,喜用之物。” 这后一句话,连材是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给永泰帝一人听的。那半盒香粉也被他用干净布巾包了起来,递到了皇上跟前。 永泰帝只扫一眼就明白了,那种香粉有轻微的催情作用,不至于让人本性大失,但足以增添些闺中情趣,宫中许多嫔妃都有。但一个被逐出宫的低等宫女身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那是谁给她的? 而此时把她放出来,后面又放了野猪毒蛇,到底目的是什么? 第385章株连 见永泰帝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服侍帝王几十年的谢应台心道坏了。 这位多疑的帝王只怕又要想太多,想要简简单单把此事定义成冲撞事件,恐怕是不成了。 “皇上,既然此事还有蹊跷,不如把一干人犯押到京城,再细细审查。如今既有人对皇上不利,皇上也该尽早回京才是。” 只要到了京城的地盘上,那就还是谢应台这样的阁臣说了算。而且有这点时间,也足够他运作很多事情了。 而且以皇上的安危作由头,永泰帝哪有不听的理? 但是此时,宁怀璧却不怕死的开了口。 “皇上,此事既发生在臣的管辖之所,臣恳请皇上给臣一点时间,查明此事。方才谢大人也说,这桃县就算不是天子脚下,也是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若皇上在此处连安危也不得保证,那是所有臣子的耻辱!” 谢应台心中大恨! 这个宁县令,怎么如此奸诈? 若平常说这样话倒也罢了,可如今正值战事,要是皇上遇到几只野猪,就慌慌张张躲回宫里去,让天下臣民怎么看? 而且几句话,就把所有臣子都绑在了这里。 主辱臣死。 如果在这天子眼皮子底下,还保护不了皇上。别说宁怀璧了,今天所有在场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该杀! 永泰帝眼神一眯,开口了,“这事不弄清楚,朕心里也不安乐。不过宁大人你失职在先,且事关你自身安危,让你主审实在有失妥当。来人呀,传谢探花前来,让他来主审这个案子。” 宁怀璧一阵错愕,但谢应台却是心头大喜! 首先他不怎么看得起谢云溪这个少年郎,就算有几分才华,可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挖出事情真相? 其次谢云溪还在京城,令人传话再赶过来起码也要半日工夫,这其中不是一样有时间运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谢云溪要怎么审这个案子,但师徒对簿公堂,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 所以谢应台即刻就应了,“是,臣即刻派人回京城去传谢探花。” 但宁怀璧却脸色古怪的看他一眼,“不必了。” 然后,望向永泰帝道,“谢探花三日前便到了桃县,说要跟臣和解。臣忙于迎驾,没空理他,他便借口有伤,赖在臣家不走了。今日一早又跟臣说,要画陛下巡视桃县图,代臣献与陛下。臣实在拦不住,只得命人把他送到桃县最高的山坡上,如今就在那上面。” 随着宁怀璧的手指方向,众人抬头看向那山坡。 可山坡上没人啊? 然而此时,队伍前方有人来报,“皇上,谢探花来了。说是看到圣驾受惊,前来请安。” 这来得,也实在太快了吧? 谢应台略觉头疼。 可永泰帝一点头,美若桃花的谢探花已经气喘吁吁跑到了近前。 “皇上,皇上您还安好吧?方才臣在山上作画,才画了一半,就见有野猪冲了出来。把臣吓得魂飞魄散,连画具都没顾得上拿,即刻就飞奔而来!” 看他这满头大汗,永泰帝心里略妥贴。可多疑的他,还是要假惺惺的来一句,“既是爱卿费心为朕作画,当命人取来才是。” 不亲眼看见,天知道他是上去画画,还是干嘛了? 不过谢探花心忧圣驾,没空收拾画具,陪他出来的宁家家仆又不是傻的。他在前头跑,后头小厮便收拾了画具下来了。 此时献到皇上展开,果然就见素白长卷上已用工笔细细勾勒出大片桃花。 不过御驾只画了廖廖几笔,可能走时匆忙,扔下的笔还在纸上染出几滴墨色,平白坏了一张好画。 永泰帝安了心,才有心情为这画觉得可惜。 但宁芳看了却觉得问题不大,“如果在这里画几个用来赶鸟的稻草人,应该不难看吧?” 此时绝不能偏帮亲爹,却可以帮着缓合气氛。 永泰帝觉得是个好主意,还能让画面生动很多,于是他把画还给了谢云溪,“回头把画补上,朕要看的。不过这会子,你先把案子审了。” 看着年轻的探花郎,他眯眼望着已经快到正午的太阳一笑。转过头来时,那表情有些说不出的莫测高深。 “在太阳落山之前,你得给朕一个结果,否则你的恩师就要被带进京城治罪了。嗯,可能还有你师妹。” 什么? 宁芳一下瞪大眼睛,这,这是要搞株连? 永泰帝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公然拿她来威胁谢主审了。 不过这招真真好使,谢云溪半句讨价还价没有,便道,“臣遵旨。只臣情况不熟,还请将宁大人派给微臣当个副主审,可是使得?” 谢应台顿时道,“既如此,皇上,那老臣毛遂自荐,也愿来当个副主审。” 永泰帝笑了,“谢大人您往这儿一站,他们还敢审么?不如这样,让谢耘前来。素闻他能文能武,那武朕在猎场已见过了,如今就看看他的文吧。” 谢应台心中叫苦。 他那个孙子,说是文武双全,到底经验不足。可皇上已经决定,没看谢云溪都痛快应了么?他若是讨价还价,倒显得心虚了。于是只得应下,又请皇上去驻扎歇息。 可谢云溪忽地进言道,“皇上,这桃县如今正值花开时节,风景颇美。附近又多有皇庄,您何不就近寻一住处,试试田园之乐?待微臣审了案子,也好及时报与您知。” 谢应台心下一沉,才在琢磨这小子肚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韩祎就出来说话了,“那微臣腆颜,想恳请陛下到我家皇庄暂且歇息。让臣家沾沾荣光,不知皇上肯赏这个脸么?” 自家的外甥,这个脸面为何不赏? 况且今日景色甚好,永宁长公主的皇庄又离得极近。永泰帝正想做出一副大事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安定人心。再加上方才谢云溪未完成的画,确实也勾起几分赏景之意,正要答应,可宁怀璧却站出来阻止了。 “皇上,臣有一事,不敢欺瞒皇上。前些日子,臣接到密报,正与永宁长公主的皇庄有关,但还未查实。那个地方,恐怕皇上暂且去不得。” 永泰帝左右一扫,“那你不妨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去不得?” 这若是要得罪人,就逼得宁怀璧把人得罪到底了。 宁怀璧略迟疑一下,似是逼不得已,如实说了,“有人曾在永宁长公主家的桃树底下,发现白骨!说可能是从前一个失踪的良民。” 什么? 这下连谢应台都变了颜色,皇庄里死个把奴仆是常事,但死的若是良民那就不同了。 而这么大的事情,韩家居然没有捂住,还给报到皇上跟前,这宁怀璧他究竟是何用意? 韩炜顿时在永泰帝面前跪下了,面露悲愤,“皇上,平阳侯府自得蒙先帝赐下皇庄,从未动过里面一人一木。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如今宁大人只凭片面之言,便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家事涉人命。臣斗胆,要与宁大人入庄当面对质。若不属实,臣求皇上治他妄言之罪!” 永泰帝探究的眼神也落到了宁怀璧身上,不明白他在麻烦缠身时,为何还要突然提起这样一件事。 谢云溪忽地问,“请问小侯爷,你家的皇庄在何处?” 韩炜红着眼睛往后一指,“就在那前面,第二个山头处。” 谢云溪轻咦了一声,然后道,“皇上,方才臣在高处作画,好似看到那女子和野猪就是从那个地方跑出来的。” 这话说得众人皆惊。 尤其永泰帝,如果说死个把良民并不足以触动他的心肠,可事关他个人安危就由不得他不重视起来了。 再看跪在地上的韩炜一眼,他阴沉着脸发了话,“摆驾!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虽不说摆驾何处,但所有人都知道,必是永宁长公主的皇庄了。 而此时韩炜再看向宁怀璧的眼光,几乎如杀人一般。 但却比不上接到消息的韩家皇庄管事涂恭,更想杀人。 “皇上,皇上怎么突然要来我家?” “呸!”传话的侍卫顿时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他是韩家的人,早看不惯这帮子奴大欺主的皇庄管事了。 “你会不会说话?这是你家吗?这是咱老韩家的地方,先帝爷赐给侯府的庄子!什么时候改姓涂了?滚!赶紧的收拾屋子接驾去,有什么差池,神仙爷爷也保不住你!” 涂恭含恨抹了脸上唾沫,转身收拾去了。 要说这桃县的皇庄,个顶个的不差钱。 一个个装饰得奢华无比,任哪一个接驾都不算委屈。唯一只要顾忌的,反倒是别把不该拿的东西摆出来,那才招了忌讳。 可就算如此,等韩炜陪着永泰帝进来时,只看了一眼,少年的小脸就青了。 说句不怕难听的话,这屋子里用的好些东西,比他这个当主子的都强!这等豪奴,他都想杀。 可在天下最富贵的皇宫中住惯了的永泰帝显然没意识到,只以为是用来招待永宁长公主的屋子。他更关心的是,那野猪是怎么回事。 第386章申冤 谢云溪也不兜圈子,来了就直截了当的问,“涂管事,方才我在你这里看到有野猪冲出去的痕迹,险些惊了圣驾。怎么,你们这儿竟有野猪窝么?” 涂恭一下白了脸,“这,这可不关小的事!我们这里种了上百年的果树,哪里会有野猪?” “是吗?怎么我上次来,你不是这么说的?”韩祎寒着脸道,“我还记得,你当时对母亲说,‘这漫山遍野全是树,就是藏着些野猪啊狼啊豹子的,又怎么管得住?主子们身娇体贵,往后还是不要往这边来的好。’可是也不是?” 被点来陪同审案的谢耘觉得奇怪,这小侯爷是怎么回事?惊驾这样的大事不想着法儿往外推,怎么还往自己家里揽? 可永泰帝却听明白了点意思。 谢云溪接着问,“小侯爷的意思是说,这皇庄虽在侯府名下,却只是这些奴才在打理?所以他们干了什么,你们一概不知?” 韩祎含泪道,“回皇上,是微臣无能。自父亲故去之后,母亲深闺弱质,只知抚育臣与臣姐,外头这些事,实在是顾不过来。而就算父亲在时,因这庄子和家奴皆是先帝赏的,除了不时提点几句,也不大好过问。” 这下连谢耘也懂了,再看向涂恭的目光,越发怀疑。 一个无法无天到连主子也监管不了的奴才,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所以想表现的他,顺便提起一事,“宁大人,你准备好了没有,咱们把那件人命官司也对质一下吧。” 宁怀璧既然敢说,自然是早有准备,“人已经带到。请陛下在这里稍候,我们去指认了就来。” 看她爹应答沉稳,宁芳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永泰帝点头,让他们提着一头雾水的涂恭去了。 只留下伴驾的谢应台,差点在肚内把那个傻孙子骂个半死! 既然都看出有问题了,怎么还上赶着帮人挖坑?这些京城的皇庄管事,哪一个是好得罪的?你一个副主审跳得这么起劲,到底是想干什么哟! 且不提谢应台在这边懊恼,那边盛捕头已把人带到了。 涂恭见着来人,还愣了一下。 “侯三?” 此人乃是县里有名的破落户,以掏粪为生。 不过因桃县多果树,基本上家家户户的人畜粪便都要留着施肥,所以他也不愁生计。 只是这活着实腌臜得很,没什么人愿干,所以他一人几乎承包了全县的掏粪活。有时忙起来,许多人都会叫他帮忙在自家果园施些肥水,是以全县的人都认得他。 侯三有些畏惧的看涂恭一眼,当接触到宁怀璧的眼神时,依然抖着手指向山坡一棵大桃树。 “就在那儿了。” 这是做什么? 涂恭还不明所以,已经有侍卫借来锄头,在那桃树底下挖了起来。足足挖了有一人的深坑时,有人的锄头挖到东西了。 “停下!” 一个侍卫跳下深坑,小心的扒开土层,一节白骨赫然出现! 涂恭猛地想起件陈年往事,一下子脸变得惨白。 “不!人不是我杀的!” 宁怀璧走到他身后,低声冷哼,“有谁说过,这底下埋的是个人?” 涂恭吓得腿软,一屁股摔在地上,冷汗如雨。 很快,侍卫们便扒开土层,露出一具完整的人骨! 象大小,象个半大的孩子。 看那未完全腐烂的衣衫,应是个女孩子。 谢云溪冷声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侯三才哆哆嗦嗦的从怀里取出一枚揣了几年的旧银耳环,躲躲闪闪道。 “三年前的春天,涂管事命人叫我来掏粪。掏完之后,原该他们园子里的李爷施肥。可李爷嫌臭,不太想干。旁人便说,你前儿赌钱刚好赢了,随便赏他几个,让他替你干了吧。” “李爷受不得激,便给了我十个大钱,让我来干。我原是不想干的,这一坡的果树,全要施肥,活儿可累得很,至少得给三十文才行。” “可李爷说,不干就连掏粪钱也不给了,我只好干了。可我不甘心,瞧着这棵桃花开得特别旺,显是种好,便想偷点根须回去卖了,也好赚几个小钱,补贴下自己。便趁着施肥,把坑挖深了些。” “谁知才要挖出侧根的时候,忽地发现下面勾着一截衣袖。当时我还觉奇怪,这衣裳不穿了,卖了也使得,好端端的埋它作甚?结果,结果再往下挖了几锄头,却突然挖出这只银耳环。我本来还高兴着呢,可刚捡起来,却发现掉下半只耳朵!” 虽已时隔多年,但侯三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当时我啥也不敢挖了,赶紧把坑填了,可填完才发现这耳环忘了扔回去,只好拿着走了。可卖又不敢卖,丢又不敢丢,这几年可是把我坑苦了!” 他抖着手,把戒指交到谢云溪面前,“大人,您,您快把它拿走吧!” 谢云溪却不伸手去接,“你话还没说完吧?你既动了这死者的耳环,还不肯说实话,就不怕人家从阴间里爬出来找你?” 否则,他怎么知道那是个良民? “侯三!” 涂恭猛地大叫一声,目眦欲裂,“你讲话,讲话可要想好了!” 可随即,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抽到他的脸上。 韩祎一巴掌把他抽到地上,跟着一脚又踹到他胸前,踢得他生生吐了口血,然后冷着脸对侯三道。 “说!” 侯三老大个汉子,生生给个少年吓得哭了。 “爷啊,大人……我,我说!在发现这个戒指之后,我回家就想起件事。那是前一年的秋天,果树过冬前还要修枝,并上一遍肥的……我,我当时也来了这里。干完活要离开的时候,我,我遇到了春枝嫂子家的黑妮。” “你说什么?”一直跟在旁边记录的张书吏瞪大了双眼,“你说的是,是我们老张家的黑妮?” 侯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拼命点着头,“那丫头乖,每回见了我,不嫌我臭,还管我叫声三叔。这日也不例外,她见了我,亲亲热热管我叫叔,还撩起头发给我看。说她十二了,本命年呢。她阿奶疼她,把个旧银戒指拿去给她改了副耳坠子,还是桃花的。她要戴去给她娘看。我说她娘就在山上整枝呢,这丫头,这丫头就兴冲冲跑上去了……” 张书吏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冲到涂恭面前拳打脚踢。 “说!你们,你们都对黑妮做什么了,做什么了?你们这些畜生!黑妮才十二,才十二的丫头啊!” 盛捕头也湿了眼睛,忍着心疼跟众人低声解释。 “春枝嫂子家的男人是张书吏的堂弟,早些年就过世了。春枝嫂子就守着黑妮一个女娃,还要养着公婆,所以时常出来接活做。四年前,大妮戴着新耳环,说是去接她娘回家。结果,结果娘没见着,人也不见了……” “张家,张家几百口子前前后后找了大半年也没找着,都说是给人拐子拐走了。她家阿奶还总怪自己,不该给孩子银耳环,怕是招了贼人的眼,后来自己也投了河。却原来,原来是这样!” 众人听得一阵阵心寒。 侯三哭道,“我,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不敢说啊!我这几年,每天揣着这个耳环,都好象都看到黑妮在我跟前晃。可我,我就是一个臭掏粪的。他们弄死我,就跟弄死个蚂蚁似的,谁信啊,谁敢管啊……” 但如果不是良知未泯,他也不会借着酒劲,把此事告诉了盛捕头。 盛捕头又透露给了宁怀璧知道。 而宁怀璧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今日,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他才故意道破,把人都引到这里来,好替死者申冤。 谢云溪从侯三手中拿过戒指,走到涂恭面前,一脚踩上他的子孙根,语气冷得象冰。 “把你们做过什么,全说出来,否则我就把你那玩意儿一片一片,割下来喂狗!” 涂恭又痛又怕,完全崩溃了。 “我说,我说!我,我真没想杀她,是她自己,她自己一直嚷着说要报官,还说要回去告诉家里……然后是吴二,吴二那厮手重,把人弄死的!” “那就是你们两个?” “还,还有刘新和王淮,其实,都是他们挑唆的我……后来,后来我让他们把人好生埋了,谁知他们竟是如此偷懒,就埋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涂恭也是大恨。 那天,他不过是无意中瞟见小姑娘笑容可爱,多嘴问了一句。 谁知身边的狗腿子便说什么,这样皮肤微黑的小娘上了床最浪,玩起来最带劲。 涂恭一时动了兴致,便命人把小姑娘哄了来。原想玩过了给点银钱了事,为着名声,想来她也不敢声张。 谁知小姑娘如此刚烈,死也不要他的银子,还口口声声的说要报官。 他一时火起,就把小姑娘赏给了几个手下糟蹋,并让他们收拾干净。 后来虽然是吴二动的手,却实在是他下的令,要杀人灭口。 只是涂恭没想到,他原交待了要把小姑娘绑了沉河。谁知他们几个偷懒,竟是就把人就埋在桃园里? 而被小姑娘骨血滋润的桃树,长得越发旺盛,吸引了侯三的注意,才有了今日的报应。 这可能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但更有可能是小黑妮冤魂不散,要桃树替她揭穿真相! 第387章惦念 “四个畜生,全都该千刀万剐!” 宁怀璧,直到此刻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也是当爹的人,他有三个女儿。 他无法想象,要是有人敢这么对待他的芳儿茵儿和小萍儿,他会不会发疯。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他也要把人碎尸万断! 这一点,没人有任何异议。 谢耘虽然也不算什么好人,但总觉得男欢女爱这种事应该两情相悦,哪怕是装的呢?象这样四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娃,真的是怎么死都不为过了。 尤其,他们还给主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样的奴才,早死早超生! 但主审既然是谢云溪,他们要怎么死,就得谢云溪说了算。 而且这个案子虽然性质恶质,但想来皇上更关心的,还是野猪从哪儿来,以及杏儿从哪儿来的问题。 不过这件事,就真的不关涂恭的事了。 重刑拷打之下,他也只说,“从前害长公主和小公子的野猪是我放的,但这回真不是我。我姐姐虽从宫中传出消息,叫我伺机给宁家捣乱,但惊驾的事情我是万万不敢做的。只想着回头在卖桃时,再为难一下宁大人,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就是。” 宁芳至此,总算明白为何涂姑姑老跟她不对付了,原来根子是出在这里。 可这回的野猪到底是谁放的呢? 谁会知道涂恭与宁家结怨,所以悄悄在他的地盘放出杏儿和野猪?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精妙啊! 谁都不知道谢云溪单独去跟皇上说了什么,反正他说完之后,就把事情迅速栽赃到涂恭头上了。 缘由就是宁怀璧上任之后,勇于任事,涂恭怕动了自家的利益,所以怀恨在心,与宫中的姐姐勾结,想栽赃陷害宁怀璧,才闹出这么多事。 甚至,放去害兰廷茂的毒蛇也是他们设计的。 因为兰廷茂是宜华公主的准夫婿,宜华公主又跟宁芳不对付,如果驸马在桃县出事,公主肯定会恨上宁家,双方仇怨越结越深。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涂家满门抄斩,尤其害了大妮的几个人,主谋涂恭和下杀手的吴二被凌迟处死,那两个被五马分尸。 为平民愤,皇上特旨,从京城调来刽子手,四人就在桃县衙门外公开处决。 行刑那天,是谢云溪是监的斩。 整个桃县,尤其是张氏族人几乎倾族出动。涂恭吴二被割一块肉,就当着他们面喂一块野狗,而后将四人骨头都给砸得七零八落,弃之荒野。 而永宁长公主通过这次血洗,终于收回了早该属于她的皇庄。 虽然皇上也出言斥责了她,没有天家气度,心慈手软,管束不力啥的,但比起实际利益,这点斥责已经没啥要紧了。 有些机灵的人家,也趁着这次机会,将被皇庄管事们把持多年的果园收回。 若原本就是被主家控制,也开始严格管束这些耀武扬威了多年的管事们。这些欺压了桃县百姓多年的毒瘤,至此,终于被铲除大半。 此时才瞧出些门道的谢耘,忍不住向祖父讨教。 “这是不是韩家早跟那位宁县令串通好的?还有那位谢探花,也出现得太巧了。他是不是早估摸着要出事,蹲在那里等着?就算不出事,他画张画儿敬献皇上,这记马屁也拍得高妙啊!” 谢应台嗤笑,“你这会子才想明白过来?永宁长公主是得了训斥,可人家儿子却又高升了一级。连那个养马的也平步青云,相比之下,你可是什么都没捞着。” 他说那个养马的,正是那日救了兰廷茂的侍卫,也是教宁芳骑马的师傅。 当时宁芳就觉得这位朴实寡言的狄侍卫很有些本事,恐怕是埋没了。只她没想到这位狄侍卫原是武学世家,功夫极好。 只他比不得薛东野好运气,有念葭这样的好姑娘愿意跟他成亲,支持他上战场。 这位狄侍卫年过四旬,上有老下有小,正是负担最重的时候,就算他有心杀敌,也实在丢不开一大家子,所以没法上战场立功。 但他这回救驸马立下大功,且皇上回头见此人忠厚沉默,倒是挺赏识的,直接拉到身边做了侍前统领。 虽然官职只升了一品,却是天子近臣,算得上平步青云了。 听祖父这么一分析,谢耘反倒不着急了。 “我这不等着娶郡主么?皇上若要用我,必是大用。说不定过几年,我还能为家里挣些军功呢!” 西征军还没赶到边关,但边关却有战报传来,皆不太好。 但因大梁地广人多,西戎人少,他们想一下攻进来改朝换代也不太容易。所以如今朝中人人都觉得,这场仗有得打了,说不定拖个四五年都是有可能。 这样的战争起头介入是最难的,因为大梁已经输了先机,士气低落。若是要上战场,最好等过个二三年,胜利在望时,再去趁胜追击,捞些战功才最划算。 可谢应台却骂道,“蠢!人人皆看得到的好处,你跑去冒头,岂不是树靶子?” “再说你做了郡马,也算是四皇子和七皇子这边的人。就算你不这么想,可你掌着兵权,让皇上怎么想?” “听祖父的,老实进六部,抓到实权才是要紧,且显得你低调肯干。否则你看那姓谢的小子那么狂,怎么皇上叫他去当中书舍人,这样好的差使他都不干,反要去刑部呢?” 谢耘恍然,“中书舍人虽是天子近臣,可招人眼红不说,也易犯错。反不如去刑部历练几年,等资历有了,朝中上下也混熟了,往后不管往哪里晋升,都容易得多。” 谢应台睨他一眼,“算你还不笨。” 打发走了孙子,谢老大人摸着下巴,才独自琢磨起春狩之事。 他心里是有鬼的,因那放野猪惊驾之事,是他授意底下人去干的。 当然,到了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用亲自出手安排什么,只要稍稍流露出一点点意思,自有大把的狗腿子愿意效劳,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但这件皇上就此轻轻放过,倒让他有些始料未及。弄不清原委,万一出事,他要如何应对? 心中不安的谢老大人,让谢老太太又进了一次宫。 宫中。 淑妃一听婶婶来意,顿时瞪大眼睛,“叔叔以为那杏儿是我安排的?” 谢老太太看她这个态度,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怕娘娘身边的人自作主张,才叫我来问一声。否则这满宫里,只娘娘送了人去,万一皇上疑心起来,可如何是好?” 淑妃听着这事就来气,“我这回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蓉丫头送过去,皇上也收用了,却是半点名份也无。如今只在寝宫里跟寻常宫女似的伺候着,竟是连那两个书女也不如!” 谢老太太不好作声了。 皇上回宫后,除了赏了那些表现突出的青年才俊,也赏了一些跟出去的宫女太监。 宁芳和闵双桃皆各得了两匹宫绸,但被皇上收用的蓉姑娘却是什么都没有,难怪淑妃气闷。 谢老太太只得劝道,“好歹多个人在皇上身边,往后皇上看着,定会想起娘娘的好处,也不算白费。” 淑妃悻悻然,只希望如此。 可那蓉儿却似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不仅再不跟她联系,甚至还主动向大宫女文桐投了诚。 “我虽是淑妃娘娘那儿出来的,但咱们宫中,有谁不是皇上的人呢?而皇上身边,自然以姐姐为尊,往后我若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姐姐教我。” 她又不傻,县官不如现管。 再说皇上半点没有抬举她的意思,难道还能真当自己被皇上睡过就高人一等了? 看她识趣,文桐也笑了,“要说娘娘调理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别说什么教不教的,往后咱们在一处,都用心当着差就是了。” 蓉儿也没指望这一回就能让人家相信自己,为了表明心意,她还主动去给跟淑妃不对付的宁芳送礼了。 因端午快到了,她做了个香包送给宁芳。礼物虽小,但是挺应景,也挺用心的。 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宁芳已经基本明白她的用意了。 求和。 淑妃是淑妃,她是她。 或许她以后会跟宁芳起冲突,但起码现在不要对立。 宁芳回赠她一包新鲜的绿豆糕,算接受了。 “在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都是利益。” 三舅公曾说过的话,再次浮上心头,宁芳更加惦记远方的亲人了。 ※ 大雨倾盆,把白日染成黄昏。 只是天还没黑,但军营不远处的一座大宅院里,却已灯火通明,酒肉飘香,还夹杂着歌女和着琴声的缠绵吟唱。 忿忿的瞪一眼那里,霍通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走进一顶朴素的大帐。 “监军大人,我们真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再耗下去,且不说什么时候才走得到三川口,就是粮草也不够耗的!” 他是真的很焦急,却更加无奈。 自西征军出京后,除了开头十来天是正正经经的行军,后面身为主将的俞志国就找各种借口放慢了行军速度。 尤其在即将进入庆州边境,名叫柳树口的关防地带时,更加是借口下雨,河水上涨,命令全军驻扎了下来。 第388章请战 俞志国心中打的,显然是跟朝中大人们一样的主意—— 拖。 拖到西胡人兵马疲惫,抢掠到足够的钱财后军心涣散,他再去打一场胜仗,好捞些军功。 横竖有河水天险,这个地方是极其安全的。而且打仗拖的时间越长,朝廷给的粮草军饷越多,可以克扣的油水也更多,不是么? 所以俞志国这么一带头,军中有些跟他一样想法的将领们纷纷效仿。还借口说什么要迷惑敌军,占据了城中最好的大宅,叫来城中的歌伎,成天喝酒饮乐。 说这是迷惑敌军? 呸! 分明是自己贪图享乐! 身为武将世家的霍通,不是看不懂这些人背后的心思。但正因看懂了,越发受不了。所以他只能来请求,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监军大人。 “能不能给我一队军马,也不要多,就一百人行么?不行五十人也行,让末将先去查探下军情?好歹救几个百姓也是好的呀!” 那些西胡人凶残得很,知道抢占不了大梁的地盘,所以会毫无顾忌的烧杀奸淫。若是任他们放肆,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受苦。 可监军大人一直没出声。 是,霍通也知道,这是难为监军大人了。毕竟程岳只是监军,不是主将,哪有调拔士兵的权力? 可要霍通就这么干看着,什么也不做,真是比死还难受。 正当他绝望的想说,要不他就带着自家的几个家丁去,反正要死也是霍家人,碍不着旁人什么事时,监军大人忽地淡淡开口了。 “如果你只是打算去刺探军情,我一个人也不会拔给你。” 在霍通的错愕时,程岳静静把手上刚整理好的小册子往前一推,“因为你要打听的,不可能比这里更详细了。” 霍通接过来略翻几页,便瞪大了眼睛,“这,这……” 他敢打赌,这里的内容绝对比俞志国能收到的情报更为详尽! 再看向程岳,霍通突然想起,早些年比他们霍家军更为有名的程家军。再想想过世的老英王,似乎程岳能拿出这份东西,也不算稀奇了。 祖父曾说过,每一个武人,都会留一手自己的保命绝学。 所以霍通没有去问这些消息的来源,只是重新提问,“程大人,您可以吩咐我做点什么吗?末将不才,愿听差遣!” 他相信,一个肯主动收集战报的人,绝不是为了呆在这里,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监军。 程岳眼中有了一抹欣赏,“若我拔给你一千人,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霍通一怔,因此次西胡号称纠集了五万大军,所以大梁派出的西征军便号称有十万大军。 其实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余人,这其中除开负责押运粮草,后勤保障的士兵,真正能打仗的无非两万而已。 好在西胡人少,说有五万也是天方夜谭,两万就撑死了。所以有这两万人,再加上边关旧将,也未必就打不过。 程岳开口就说给他一千人,真心不算少了。但此刻军队尽数掌握在俞志国手中,他要怎么调遣? 可转瞬,霍通就明白了。这一千人,应是保护监军的侍卫。 因要上前线,程岳又是王府之后,官职品级俱在那里。就算没有正式册封,有个千人的护卫队也是绝对够资格的。 想明白之后,霍通眼睛里顿时迸射出火热的光! 打仗贵精不在多,一千人虽少,但运用得妙,也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如果能有一千人,末将便想……” 大雨停下的时候,天色真正暗了下来,一支人马悄悄离开。 送走他们时,监军大人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可以不赢,但一定不能输!” 大梁朝的士气,经不起再一次打击了。 霍通没有回答,只是伸手重重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这是军中儿郎,在用自己的性命在起誓。 他就算死,也绝不会输! 因远离军营,所以将领云集的大宅院里,直到天亮才得到禀报。 俞志国从一个美貌歌伎身上爬起来,便接到这个晴天霹雳。 “什么?你说霍家那小子偷了你的令符,私自带着一千人跑了?” 这要出了事,他岂不是也要被带累? 好在程监军沉着脸,主动背锅,“此事全是我用人不当,监管不力,我自会向皇上请罪。还请将军拔我五千兵马,赶往三川口,追上那小子,也好戴罪立功。” 俞志国低头踌躇,心中噼里啪啦算计起来。 霍通带人跑了,必是急着去三川口给他家里人收尸。虽然手段过分,说来不算大错,再说霍家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还会博人同情。 他若是不去接应,难免说他无情。若去接应,一旦遭遇西胡,打了败仗,可就划不来了。 此时程岳跳出来,愿意领兵追击,自是好的。若是输了,便是他的罪过,想来皇上也会满意。可若是他赢了,岂不平白送份功劳与他,到时皇上岂不生气? 可要是不放他去,谁又肯去呢?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程岳道,“可我从未领兵,经验不足,还请将军派个人从旁辅助。” 哎! 俞志国心想对呀。 他不愿意跟着程岳去冒险,但可以派个人去啊。到时领了功劳可以说自己的,打了败仗就是程岳的,这可多好。 如此一想,俞志国便道,“五千兵马委实太多,且不好行动,不如我先派三千兵马,护送监军先去三川口吧。” 程岳想想,似觉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俞志国顿时找了自己一个心腹,从军中挑挑拣拣了歪瓜裂枣的三千人,塞给程岳了。只是等到程岳出发之后,俞志国觉得不对了。 明明只有三千人,怎么,似乎,多出来许多? 行军路上,薛东野也发现不对了。 敲着一个又高又壮,明显不象俞志国派来的士兵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大个子士兵嘿嘿憨笑,“我,我是来给同伙送东西的。” 薛东野愕然,“你同伙出征,自己的东西不拿好,还要你来送?” 旁边一个瘦瘦的老兵,赶紧帮忙说好话,“头儿,算了,带上他吧。瞧这大个子,给咱扛东西也好啊。我们一伙十个人,挑走了七个,单留他们三个有什么意思?别看个子大,都有些缺心眼,没我们关照,怎么过?” 薛东野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还有三个?你们,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兵挺着干瘪的小胸脯道,“保家卫国啊,我们也有一片忠心的!” 看薛东野黑下去的脸,他忙压低声音,说了实话。 “这不是出征前,看到那金光照到咱监军身上么?兄弟们都觉得,这跟着监军大人绝对错不了的,老天爷都看着呢!这会子跟来的还不止我们伙的三个兄弟,后头人还多着呢,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薛东野无语了,赶紧把事情报到程岳这里。最后一统计,这些偷偷跟来的士兵都足足有二千多人。 所以程岳想要的五千人,不仅来了,还有多的。 俞志国派来的许副将一听,忙道,“这可如何使得?赶紧把这些逃兵送回去!” 可监军大人却冷冷瞟他一眼,“许副将说谁是逃兵?这些将士们满腔热血,欲杀敌报国,主动追随本监军去上前线,在你眼中竟成了逃兵?” 他这气场全开,把许副将脑门上的汗都逼了下来,“是,是下官失言。可他们这样不遵军令……” “嗯,他们不遵军令,他们争相上前线赴死。许副将觉得,是不是要在敌军动手之前,先治了他们的罪,砍了他们的脑袋才对?” 许副将被堵得哑口无言。 突然发现,这位监军大人主动要求调个人“辅助”他,只怕是没安好心。 果然,接下来就听监军大人淡然道,“我看许副将突然一头冷汗,只怕是身子不适。来人,送他去乔太医处瞧瞧。” 那个只会下毒的太医,我才不要看! 许副将还想啰嗦,却顿时被人堵着嘴拖下去了。送到乔太医那儿时,还想反抗,“我可是俞大将军派……” 乔太医随手弹了指粉末,他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乔太医嗤笑起来,姓俞的再有权势,能比得过皇上吗? 他就是皇上派出来的,现在不也一样得乖乖听程岳号令? 县官不如现管。 尤其出征打仗,你当是游山玩水么?当头儿的随便使个绊子,比如掉下山崖,落进水坑,死得不要太容易!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人不明白?还一个个自以为聪明,前仆后继的往虎口里送,真是傻透了。 象他,就会看形势的多。一出了京城,就暗地里跟监军大人投了诚。 所以程岳表面上待他仍旧淡淡,但私底下却是关照有加。 不过眼下,程岳虽解决了许副将,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尤其迫在眉睫的就是,粮草不够吃了。 薛东野很发愁,“来的都是大个子,顶事是顶事,可肚子也大,一人能吃两人的饭。可咱们出征时只拔了三千人的粮草,这可怎么办?” 程岳淡道,“就算按五千人来拔,这粮草能都落进大伙的肚子?粮草不够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若事事都要本监军亲力亲为,要你何用!” 第389章保举 继何副将之后,薛东野脑门上的汗,也被骂出来了。 不过想想也是,就算拔来五千人,但以俞志国的德性,肯定是要克扣粮草的。 他们三千人的粮草虽然不多,但程岳不克扣,跟五千人也差不了多少。 再加上如今已算入夏,西北也是草长莺飞,野菜兔子都是有的。行军时抓一些,回头再到各地驻军借一些,粮草暂时还能支应。 想明白之后,心里有了底气的薛东野也不啰嗦,自去安排了。 但程岳却没见轻松,反而面色越加凝重。 他这一路直奔三川口,必要成为西胡人的靶子。前途艰难不说,俞志国肯定会因为这些士兵私自投奔自己之事,克扣后续的粮草。 而因为战乱,相信很快便会有流民四起。那些平日里藏头露尾的山贼强盗,只怕也会出来趁火打劫。 估计各地驻军的粮草不被西胡人抢夺,也要被这些贼人祸害,必是紧缺的。 如今春夏之交,就算还有百姓在坚持耕种,可等到长成,那也是秋天的事了,这么多人怎么坚持得住? “拿纸笔来。”考虑再三,程岳提笔写了封信,与他请罪的奏折一起,命人送回京城去了。 石青不解,“主子为何不等有些战功再往京城送?到时要什么,只怕也容易些。” 程岳摇头,没有说话。 心中却是明白,等他有了战功,只怕克扣的人就会更多了。还不如趁着现在情况惨淡求求情,只望龙椅上的那位能顾念天下苍生,明白大义了。 半月后,京城先后收到前方战报。 谁曾想,西征军出师之后,仗还没打,先出了内讧。 先是程岳递折子告罪,说没管束好霍通,让他偷了令符,私自领兵出征,如今莫明失踪。 尔后俞志国的折子上也说,监军硬要充当急先锋,听说也是被人围困,行路艰难,全赖他在后头照应云云。 可因为监军这样拖后腿,所以影响到了他赶赴边关的速度。如今没能开战,尽快把西胡人赶出边关,可不是他的责任。 见了这两封折子,朝野之间,一时骂声一片。 皆说程岳是“书生误国”,当初就不该让他去当这个监军。如今闹成这样,可如何收拾?一面又同情俞志国,觉得他是生生被人拖累了。 消息传到后宫,淑妃越发得意。 有一回就故意把话说到宁芳跟前,结果当着永泰帝的面,宁书女当场就炸了毛。 “若说监军有误,那差遣监军之人,又当如何?” 这话实在恶毒,生生噎得后宫前朝,再无人敢作声。 程岳再怎样不好,也是永泰帝派出去的人。他不好,那是皇上老眼昏花,还是犯老糊涂了? 然后有那清醒务实的,譬如首辅王恽大人,便打断了朝中那些没意义的争吵,只跟皇上商议起后勤保障。 虽说大军开拔时已经拔付了一批粮草,可几万人的口粮,不可能一次凑齐。所以当务之急,还得有人押运粮草过去。 这么一问,朝中鸦雀无声。人人皆往后缩,不愿去冒这个险。 眼下局势不明,或者说很有些糟糕,万一去当了炮灰,谁能记得? 此时,京兆尹的府尹周大人站了出来,“臣愿保举一人。” 嘁! 还以为他舍生忘死,愿意前往呢,原来只是想推个替死鬼,但所有人还是专注的竖起耳朵听下文。 “臣保举的是桃县县令宁怀璧,此人有胆有谋,稳妥细致,押运粮草,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王恽不同意,“哪有派县令去押运粮草的?况且桃县又不产粮食。他来京城还不满一年,怎好又动官职?” 可周大人却坚持已见,“非常时候,当然要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桃县离京城极近,宁县令过来便利。况那县中之事并不繁杂,可从我府尹调一位推官去兼顾就是。” 这也太不要脸了。 又要人去送死,还想霸着人家的坑,太没道理了。 看不下去的户部尚书姜大人站出来道,“若要人去,好歹也得师出有名。不如调到我们户部任个主事,才勉强说得过去。” 可此时跟周大人交好的吏部尚书,于大人也站出来说,“桃县县令是从六品,户部主事是正六品。官员考核起码也要三年吧,宁大人才上任半年,这就升了一级,实在与朝廷规矩不合。” 姜尚书冷笑,“方才不有人说,非常时候,要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怎么这会子又讲起规矩来了?” 眼看还要吵闹,永泰帝忽地问道,“谢大人,你看如何?” 谢应台心中一跳。 京城府尹,吏部尚书周于皆是他的人,这会子皇上是疑心起他了吧? 再想想不过是舍一品官职,却能把宁怀璧往虎口上送,倒也不亏。 于是他道,“按理说,宁大人这样,确实没有升级的道理。但事有轻重缓急,依臣之见,不若将宁大人暂且调任户部,代任六品主事一职。待战事结束,视其功绩,再行定夺。皇上以为如何?” “可。”永泰帝爽快点了头,大印一盖,把宁怀璧给调了。 可随后在桃县县令的任命上,却没有听从周大人的推荐,任用那位辛升乾大人,而是被今年的新科榜眼半道劫了胡。 那也是个世家子弟,且年过三旬,为人沉稳。 横竖桃县最大的毒瘤,那些皇庄管事们已经被宁怀璧打趴下了,这位榜眼就算做官没什么经验。但有家族相帮,在桃县当这个县令,也不在话下了。 只宁县令在转岗之前,给永泰帝上了一封奏折。 半点没提自己委屈,只是说起桃县的长远规划。建议朝廷取消外地客商入京的强买强卖,转而施行更为人性化的分级买卖制。 简单来说,就是将全县的果品按个头品相分出级别,不管是出自果园,还是百姓自种,皆一样售价。 这样就避免了百姓拿好果子私卖低价,冲击果园的高价。也不必担心果园霸市,弄得百姓不好售卖,怨声载道。 如此一来,衙门还可以根据销售情况,适当收取税金。一部分用以供奉皇家所需果品,一部分留在当地,用以修桥铺路,促进本地发展。 不得不说,宁县令这折子写得很实在,永泰帝看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人家一不谋私,二不谋利,马上都要走了,还留下这样一道奏折,那是真心想为了百姓做点实事的。 张家黑妮的命案告破之后,虽然四个案犯都已被处死,但当地贵族和百姓之间却产生了微妙而巨大的鸿沟。 从前抢夺果园之仇,如今害死幼女之恨,百姓们不说,却记在了心间,不知道哪天就会爆发。 说真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这么大个隐患,永泰帝也是很膈应的。 而此时,宁怀璧这主意,恰好就是他个契机,施恩当地百姓。 永泰帝相信,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天长日久,总能让人淡忘仇恨。 况且,这主意损害到皇上的利益了吗? 没有。 损害到那些果园主的利益了吗? 也没有。 真正受到损害的皇庄管事们已经被打压下去了,象永宁长公主这样好不容易才拿回果园的实际持有人,甚至巴不得有人定好规矩,好照着执行。 省得没几年,底下那些新提拔起来的管事们又起了私心,闹出乱子。 所以他们在得知皇上有意让衙门统一管理果园售卖时,是无比支持的。至于要交点税费,比起他们实际能收回的银钱,那又算得了什么? 故此待宁怀璧离任时,全县百姓打着万民伞,浩浩荡荡过长街,一直把他们全家送到京城大门前。 因走了这么远的路,颇是辛苦,临别时,宁怀璧便拿出银子,想让盛典史回去请乡亲们喝杯茶。 可盛典史笑道,“大人不必客气,我和张书吏早跟乡亲们说好了,已经在乡里摆上了几十席,要请大伙儿吃饭的。” 宁怀璧再一想,把银子收回去了,“是该请客。任命的文书下来了吧?” 盛典史搓搓手,笑得红光满面,“托大人的福,下来了。回头等您安置好了,我和张书吏还要正式上门道谢的。” 宁怀璧那道折子最末,专程提了句。 本地张书吏及盛典史,多年协助治理桃县有功。且年富力强,精明强干,建议把他二人提拔留用。 原以为还要等些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 张书吏和盛典史苦熬多年,终于从吏员,混到了正经官袍。 张书吏升任的是正九品主簿,盛典史升任的是从九品巡检。 而这两个官职,如果他们经营得好,按官场上默认的规矩,日后是可以传给儿孙的。 所以宁怀璧道了恭喜,也没有推辞他们说要上门拜访道谢的好意。 跟相送的乡亲们鞠一长躬,他进京城了。 不是他不愿意带乡亲们认个家门,实在是无力招待,甚至请大家进屋喝碗水都不容易。 皇上虽调了他的官职,却好象忘了给他安排一个住处。 桃县毕竟是郊区,县衙后头虽小,毕竟独门独院,一家子可以勉强住下。 可京城地贵,象宁怀璧这样的低级官员只能安排个单间,否则就得自行想办法租房买屋。 于是宁家只好暂时又搬回了离英王府不远的那处小院,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此前是以亲戚身份借住还说得过去,可如今有了正经官职,就不太合适了。 可京城的房子不仅又小又贵,象东西两城好地段的房子还特别难租,宁四娘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搬到城南城北那些稍偏远的穷地方去住时,一个老太监主动上门了。 第390章借住 “太太勿惊,老奴是庆平公主府的宦官,贱名郭让,与贵府的二小姐也是认得的。我们府里人少,屋子多,难以打理。早想着隔个院子,寻个信得过的人家来住。若太太不嫌弃,与奶奶到我们府上瞧瞧可好?也不必出什么租钱,只替我们把屋子收拾清爽便得。” 英王府的孟大夫人一听,忙点头称好。 又道,“她家就在我家后头不远处,到时咱们住得近了,前后门对着,往来也便利,孩子们都不用挪动的。” 郭让笑道,“我们家想隔出来的,正是挨着门口那一处院子。听说宁家太太是信佛之人,正好我们公主如今也在府里清修。把院子借给您这样的人,定是放心的。” 庆平公主原去了凤鸣庵里清修,立誓大军不胜,她不出庵的。 可程岳走时的异象,让永泰帝颇有些心神不宁。 甚至猜疑是不是这个孙女诚心当真感动了天地,所以苍天降下福祉。 皇上生怕好死了程岳,又想着堂堂公主进了尼姑庵,到底不雅。便私下授意,命人寻了个借口,让庆平公主自庵中请了尊佛像,自回家供奉去了。 大军不胜,不许她出府便是。 宁四娘琢磨着,此事倒是可行。 宁芳说过,庆平公主虽可怜,却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傻事,既敢招揽她们过去,必是有几分把握。 而宁怀璧一进京城就被抓去上任了,没几日就得去押运粮草。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她们婆媳在外租房,也实在不妥,倒不如住进公主府去。虽说是个不受宠的光头公主,但胜在安全啊! 于是她便带着夏珍珍,即刻跟着郭让过去瞧了,看后十分满意。 那院子原就是皇子府从前用来招待客人的,虽然只有两进,但里头房间极多,且主次分明。主子下人都好安置,还有单独的厨房轿厅。后头有供马车出入的小院,旁边还连着个可以待客散步的小花园,十分宽敞便利。 客舍与主宅间隔着一道夹墙,一旦关门落锁,就跟两家人似的。 只这客舍因多年未曾修缮,是真的有些破败了。 好多墙头瓦片上都长了草,有些地方还漏着天光,窗户纸也多有破损,需要更换。 更别提小花园里了,草木缭乱,小池塘的水都干了。因前日接了些雨水,还生了红红的水虫,瞧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若是借住,却是最好不过。 宁家因帮着修缮,用不着觉得占人便宜。庆平公主白提供这么好的地段,又不收租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以她的皇族身份,就算再穷,也不好把房子租出去。否则皇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但借就不一样了,有人免费打扫修补,她何乐而不为?皇上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于是不等宁怀璧回来,宁四娘做主定了。 她这也是有私心的。 万一皇上追究,就说她个妇人没见识,也不好怪到儿子头上。 郭让回头请示了公主,取来一张白纸,还与宁家正式立下一个三年的借住契约。 于是,等宁怀璧回来,就见母亲和妻子已经请来工匠,商量起清理修补事宜。 心知庆平公主的好意,他也不说什么,只说,“人家既没收租钱,咱们便把房子修好些,人家也能多用些年。” 宁四娘嗔道,“还用你说?你媳妇都差人去做了。行啦,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明儿就要出门,赶紧回屋歇着去吧。” 宁怀璧点头,才要离开,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爹!” 宁怀璧抬头,却见大女儿赫然出现在门口。 宁四娘都惊喜的站了起来,“芳儿?” “祖母!”宁芳本说不哭的,可数日不见,到底还是红了眼圈。 先扑进祖母怀里,好一阵亲热,才又让父亲抱起转圈,掂量了下身高体重。 “高了,却瘦了。” “哪有?我就是长高,显得瘦而已。上回狩猎,原本皇上说允我回家见见爹娘的,可到底没成。今儿皇上忽又记起这事,便放了我两天假,让我回来给爹送行了。” 听宁芳解释,家里安心了。 只是想想这回的团圆,却是有人要上前线换来,难免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好在宁怀璧豁达,“不过押运粮草,能危险到哪里去?且我还升了官,自该庆贺才对。来,芳儿,许久没听你吹箫了,给爹好生吹上一曲。” 怕长辈愁闷,宁茵宁芸还主动表示要与姐姐合奏,于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欢聚了一晚。 次日送别宁怀璧时,辛姨娘本想哭两嗓子的,却被宁四娘厉声制止了。 “我宁家子弟虽不曾习得马上功夫,却也是七尺儿郎。此次出行更是为了保家为国,更该为他鼓舞壮行才是,谁也不许掉眼泪!” 安哥儿顿时挺起小胸脯道,“我不哭!我等着爹爹回来,跟我们讲边关的故事!” 顺哥儿也跟着挺起小胸脯,“我也不哭!爹爹我一定乖乖的听话,不让您担心。” “都是好孩子!”宁怀璧笑着接过妻子手中的壮行酒,一口饮尽,转身走了。 宁芳死死忍着眼底的泪,一直笑着,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里。 转过头来,却见母亲与祖母也是一样表情。 就算前途未知,满心担忧,可一家子相视一笑,彼此心中坚信,她们的亲人,一定会平安归来! 永泰二十一年,七月。 宁怀璧走后一月,边关传来消息,西征军终于打了第一场胜仗。 打胜仗的正是消失了数月的霍通。 他带着那队人马,没有去三川口,却是收罗了霍家军残部,悄悄埋伏,偷袭了一处被西胡人占领的村庄。 虽然只全歼了一支百人队,却是打了开战以来,第一场胜仗。 朝野上下,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之前责怪霍通“冒进、莽撞”的官员们,好似都忘了自己之前说的话。拼命鼓吹着什么“少年英雄、家学渊源、用兵如神”,各种溢美之词犹如滔滔江水。 与之相反,便是那位监军大人。 因为旗帜鲜明的带着人往三川口走,所以他们遭遇了西胡人大量的拦劫。走得磕磕绊绊,险象环生。 朝中不少人大骂,“霍小将军已经珠玉在前了,怎就不知道照做?这么明目张胆的当靶子,难怪给人打得不敢冒头。” 兵部一位正直的李侍郎忍不住道,“若没有程监军在前头吸引兵力,霍小将军要如何偷袭?” 但顿时有人争辩,“要说最吸引人的,那该是俞将军的大军,怎么没见他被人打得如此狼狈?可见还是监军用兵失策!” 但有了宁芳之前那句“用人之人,该当何罪”的话打底,大家骂归骂,还是不敢触及底线的。 只这些骂声,到底从朝中传到民间。 百姓们不知好歹,更不知从哪儿听说,霍小将军其实是俞将军安排的一路奇兵。而俞将军本来早可以打到边关,只可惜被个书呆子监军拖累,生生的前进无门,弄得百姓也开始抱怨程家。 “要说老英王如此英勇,怎地儿孙如此不争气?” “又不是亲生的,如何能有先人的本事?听说他家从前祭祀先祖都不尽心,还给陛下罚过的。” “啧!明明占了人家的好处,还做出这等事来,简直是猪狗不如!” …… 到了九月,这样的风声更盛了。 因为霍通时不时还有打胜仗的消息传来,但程岳走了这么久,才终于走到了三川口下。而且,还没能进城。 因为此处已被西胡占了,他也指挥着人打了几仗,可显然全是秀才搬家——净是书(输)。 此时,朝中已经有人出言,要换掉这个不中用的监军了。 但说到换谁,又没人吭声。关键是没人敢去,于是此事就这么耽搁下去。 倒是首辅王恽王大人私下跟皇上说了声,“若是战事拖到冬天,这战事可能就有转机了。” 因为西胡人出来打仗的全是青壮,就算抢到金银绸缎送回草原,但老弱妇孺们能啃着这些东西过冬么? 肯定不能的。 如果要买,除了大梁,他们上哪儿买去? 所以只要大梁掐断了粮食出境的贩卖线,西胡人留在草原上的家人,就只有一个死字。 若父母妻儿都死光光了,前方将士还为什么打仗呢? 所以王恽隐隐觉得,这个时候也许西胡会向大梁求和。以退兵为由,让大梁献出粮食布匹,好回去过冬。 但要不要答应这个求和,王恽也无法决断。 如果答应,颜面肯定受损,而且对整个大梁的士气来说,也会是极大的打击。 但如果不答应,那就必须朝野上下,团结一心,破釜沉舟,举全国之力,把西胡彻底打趴下。让他们伤筋动骨,起码十年内没有再战之力。 但这样一场仗打下来,对大梁来说,也是伤筋动骨的。 看程岳如此艰难,花了将近四个月,才从庆州东边的将军山,推进到庆州西边的三川口便知,西胡人的战力还是不容小觑。 别说程岳指挥无方,拖累大军那些屁话。如果俞志国真是个有本事的,他怎么不自己冲到前头顶上呢? 无非没有必胜的把握,才想跟在后头捡便宜而已。 这样的谎话,朝上有些书呆子可能会信,但王恽知道,永泰帝这样手握权柄近四十年,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场战争的帝王根本不会信。 他不愿替程岳说句公道话,只是不想说而已。 但这些话,就算王恽是首辅大臣,也只能看破,而不能说破。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分析提出来,看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第391章出事 其实西胡求和这种可能,永泰帝也早想过了。但要不要接受,他还在犹豫。 如果再往前十年,不用说,爱面子的他,是绝对不肯接受的。如果再往后十年,可能年老体衰的他,会只求安稳,立即接受。 但如今这个年纪,让他接受吧,觉得略丢脸。 不接受,就只能坐视战争耗费国库,甚至有可能让程岳把军心慢慢养起来,这是他绝对不愿意接受的。 而身为帝王,皇上能够得到的消息,其实比王恽更为详尽。 别看程岳表面传来的消息,是一直在败,但输得并不惨。相反,他是在用尽量少的代价,消耗着西胡尽量多的资源。 而霍通虽然能时不时打个小胜仗,振奋一下民心,但真正更能起到效果的,反而是程岳的缓慢推进。 程岳的意图并没有瞒他,在最新送来的战报里,他清楚的写明,他的计划是在冬雪封路之前,拿下三川口,把西胡人困在大梁。然后,关门打狗。 永泰帝知道,这个计策一旦成功,将彻底奠定这场战争的胜利,让西胡至少二十年内都没有再战之力。 可想着若是让他胜了,要将这份功劳记在英王府,皇上又是说不出的别扭。 他之前不是明明让乔太医带了疫病之人的衣服过去传播疫病了吗,怎么就是不奏效呢? 不过密探发回的消息里,乔太医也没有背叛自己。 他确实是尽职尽责的到处散播疫病了,但可能是西北天气干燥且过于严寒,就是没让疫病流行起来。 咳咳,密探再忠心,也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凑到乔太医跟前去细细的看。只看到乔太医这么做了,就这么说了。 而程岳在密折里也说,他争当前锋,原是想遵照皇上的意思,带乔太医快点散播疫病的。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疫病这样难传播,所以他也是没办法,才被推到这一步。 想到这儿,永泰帝又想大骂俞志国了。 他当初挑这个人,是想抢功。可这俞志国也实在太怕死了,硬是不敢冲在前面。 若是他敢豁出去冲到前头,抢占三川口,永泰帝立即就能按程岳的计策配合,来个瓮中捉鳖,哪里还用纠结这么多? 于是这会子被王恽大人问起的永泰帝,着实犯了难。 皇上犯难怎么办?也只能采取拖延政策了。 且搁着,看看情势再说。 但皇上心里有了数,知道这仗不会输得太难看,便有心情操办嫁娶了。 宜华公主下降新科状元兰廷茂,谢耘迎娶七皇子家的福慧郡主,两场婚事都办得风光体面。 只可惜兰家就算倾尽全族之力,但毕竟与谢家这样积累几十年的权臣之家没得比。有些嘴碎的,便同情起宜华公主,觉得她委实低嫁了。 可宫里的老人却道,“莫欺少年穷。这会子能顺顺当当嫁掉,已是福分了。” 她们心里更加清楚,王朝战争打到后期,保不定就有和亲献妃那些破事。比起嫁到塞外吃沙子,谁还敢嫌弃状元郎门第寒微? 但许多势利眼,包括宜华公主都是听不进去的。 可惜到了十月,这话应验了。 因为西胡派使臣来到京城,张口便是求和。 不过此时因他们的情势占优,所以除了预料之中的要钱要粮,他们还要求为他们的王,迎娶一位皇族贵女,永结秦晋之好。 而这位贵女的嫁妆,他们已经想好了,就是庆州。 嗯,不用全部,给靠北的那一半就行。 这让朝堂再一次炸了锅。 赞成者有之,遥想当年前朝某位公主,也是和亲番外,足足带来了五十年和平。 反对者有之,拿某位帝王“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说话,这割地赔款嫁公主,实在是丢脸之极。 但赞成者会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劳民伤财,有伤天和。 反对者便问,若明儿有个强盗进你家,打伤你家人后,还要你家半间屋子,并送个女儿给他糟蹋,你是否如数答应?若做不到,当心“有伤天和”哦! …… 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而后宫中的未婚贵女们纷纷惊若寒蝉。 之前那些嘴碎的人才知道,宫中老人们是多么睿智。 大梁繁华富庶,谁愿意嫁到那穷乡僻壤去跟野人生孩子? 按西胡规矩,上一任的王死了,下一任的王可以接受他的全部财产,包括他的所有女人。 哪怕两位王是至亲兄弟,哪怕亲生父子,当弟弟的也可以接收大嫂,儿子也能接收老娘。 这,这叫读圣贤书长大的中原人,如何接受得了? 平阳侯府内。 永宁长公主哭得妆都花了,“你是不是要娘给你跪下,才肯应允这门婚事?” 韩祺咬着唇,眼也红了,可倔强的唇角仍勾着一抹不甘,“未必就是我!再说也有挑选宫女代嫁的先例。” 永宁长公主急得都快吐出血来,“未必是你,但万一是你呢?如今宫中没有待嫁的公主,几位皇子家的郡主也小,这满京城里最合适,最好欺负的就是咱家!别看你弟弟如今有了官职,可到底年纪太小,能护得了谁?我也知道你不喜欢云家那孩子,可总比嫁到草原上好吧?如今趁着皇上还没发话,咱们赶紧把亲事订下。回头若皇上发了话,那你就是哭死,也来不及了啊!” 韩祺给母亲哭得心也慌了,唇上咬出了血也不自觉。 永宁长公主见此,心更疼了,“傻孩子,娘知道你的心思,若他跟你一样,娘就是顶着皇上的怪罪,也要成全你,可人家对你半点没这个心思啊!此事当初不成,如今就更不可能成了。” 韩祺英气的面庞终于也滚下泪来,“为何不成?他还未娶啊!” “一个男人,如果宁肯不娶也不娶你,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 早已摒退下人的房间,韩袆忽地走了进来。少年虽然稚嫩,但眼中已经有几分成熟男人的担当。 “我不知道姐姐心事如何,但我知道男人心思如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纵勉强娶来,还是不会喜欢。” 韩祺如被抽骨,面色灰败。可心中却知,弟弟说的是对的。 韩袆再看她一眼,跟母亲道,“去跟云家交换庚帖,把亲事定下来吧。” 永宁长公主再看女儿一眼,下定了决心,“来人,取小姐的庚帖!” 一时间,如韩祺这般,匆匆订亲的京城贵女,不在少数。有些才八九岁的,都慌慌张张定了人家。 宁芳瞧着心里着实堵得慌。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要是皇上强力,岂会让大家这样恐惧? “宁姑娘,宁姑娘!” 眼看七皇孙匆匆忙忙跑过来,宁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发生了,“是不是出事了?” 七皇孙笑,“没事儿,是你爹来信了!方才我在宫门口瞧见有回京的旗牌兵打听起你,就顺手带进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宁怀璧眼下在军中,托旗牌兵带信也是常理。可宁芳展开一看,眼前一黑,好玄没晕过去。 还是出事了。 他原本早送了粮草到俞志国处,便该返回了,但临时又被俞志国征用,往程岳处送粮草去了。 他这封信写得非常含糊且潦草,应是临时匆匆写就。但凭借多年父女间的默契,宁芳还是读懂了。 应该是程岳那里出事了,所以宁怀璧才要冒险赶去。但他怕军中有人拆了他的信,不好明说。又怕这封家书惊着家里人,索性把信寄给宫中的大女儿。 信里的意思就两层,一是报平安,二个也算是交个底。万一真要出点什么事,家里人也不会一无所知。 可万一他要出点事,这也就是他留给家人的最后绝笔了! 七皇孙看她表情不对,“是不是出事了?” 宁芳摇了摇头,可实在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 她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可无论是眼前的七皇孙,还是文鸳姑姑,显然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而宁怀璧宁肯选择把信给她,也不敢送回家去,定是怕惊吓到娘和祖母,所以出宫找她们也是行的。 思来想去,宁芳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殿下,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找一个人?” 谢云溪来的比宁芳想象中更快,自从决心做孤臣之后,皇上待他确实比一般臣子要好,除了安排他进刑部,还赏了他一块令牌,允他有急事时,随时进宫禀报。 他今日恰好进宫有事,临时被七皇孙截道,便舍了皇上,先来见小师妹了。 “我爹他,他押送粮草去三川口了。”宁芳白着唇,哆嗦着问出心中疑惑,“边关战事可有什么不妥?为何会派我父亲前去?” 宁怀璧到底是文官,虽说战事紧急时也会被征召,但如今都没听说俞志国那儿有什么战事,怎会无缘无故征用到他呢? 宁芳并不反对老爹报效朝廷,但总得知道原因吧?或许她在后方,还可以使点力。 谢云溪虽然行事偏激,但他每次出现,都是在帮着宁家。且为人机智善变,所以遇到这样大事,宁芳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谢云溪愣了一下,忽地以拳捶掌,满脸气愤,“怕是有人在粮草里动手脚了!” 第392章逼战 宁芳大吃一惊。 她是知道平素有将领会克扣士兵军饷,俗称“喝兵血”,但战事紧急,他们也敢如此? “怎么不敢?”谢云溪冷声道,“里面名堂多得很。也不一定是俞志国,从征粮处开始,一斤里便只给八两,余下便说损耗。然后层层运输,层层克扣。甚至于掺沙子掺谷壳,真正发到士兵手上,能有二三两就不错了。甚至还有尽是沙土,无法入口的!如果不是事态严重,我想恩师也不会亲自冒险,去押运粮草。” 宁芳又急又怒,“他们,他们这些人也不怕报应!那如今可怎么办?” 谢云溪原地转了个圈,面色难看,“除非是皇上下了狠心,要死战要底。可如今朝中争议不休,许多人见迟迟没有决断,自然就动起心思。” 战争一拖,就是个无底洞。反正用不着这些官员去打仗,他们哪管士兵死活? 到时追究起来,还可以说是自己忠心为国,怕一下子把国库掏空才略“省俭”了些,说不定到时这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功了。 宁芳真没想到,某些官员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枉他们读那么多圣贤书,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可如今她们在这里生气有什么用?解决问题才要紧! “那要怎么才能让皇上下定决心,一战到底呢?” 谢云溪很无奈,悄悄跟师妹说了实话,“皇上一向忌惮程家,尤其如今那个姓俞的不肯冒头,若一战功成,必是要记到程大人头上。我不瞒师妹,其实皇上已经有了求和之意。今日叫我入宫,估计是想让我提出,选拔宫女代贵女出嫁和番之事。” 皇上到底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把自家闺女嫁给强盗的。哪怕是侄女外孙女也实在太打脸了,但选个宫女就不怕了呀! 前朝不也有这样的先例么、选个美貌宫女,收为义女,封为公主,送去和亲,岂不皆大欢喜? 谢云溪其实很不赞同这个主意,贵女是人,宫女就不是人了么?舍不得自家的孩子,就拿别人家的孩子去填坑,这说起来就很有脸么? 况且,他比永泰帝更多的知道一个秘密。 “只要皇上能再坚持三个月,最多到年底,西胡人必定退兵!” “为何?” 事到如今,谢云溪也不瞒她了,“走前,我悄悄给程大人出了一计。师妹知道北方人来到大梁,最吃不惯的是什么吗?” 什么? 谢云溪低声道,“海里的东西。” “从前我们扶父亲的灵柩回了闽地老家,起初我和妹妹一直腹泻,且找不出原因。后来亏得有个邻家婶婶悄悄提点,说咱们福建靠海,惯食海鱼海鲜。但外地人来了,多半不能适应。而嫡母又送来好些虾仁鱼干,姨娘听说贵重,一口也舍不得吃,只省着给我们兄妹俩吃,这不就吃出问题来了?” 这可真是杀人不见血。 宁芳正脑补着谢家的嫡庶之争,谢云溪却又感恩起来,“亏得我是拿着恩师的信回去的,那婶婶家的兄弟正是在我们学堂教书的。他定是敬重宁家门风,恩师的人品,才让婶婶来提点我们,否则我们兄妹丧命都不知为何。” 你想太多了。 敬重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还不至于让人管这样的闲事。估计是看不下去谢云溪嫡母的险恶,才仗义相助。 可对于谢云溪来说,把一切好事都必须归功于宁家的习惯,他是不打算改的了。 于是宁芳只得转回重点,“所以你便让三舅公带了海盐过去?” 程岳不可能带一大堆虾仁鱼干去放毒,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海盐。 那天谢云溪约程岳见面,摆在他面前的小菜,正是海带丝和酥炸带鱼。 以程岳的智慧,一眼就看明白了,所以出征前特意带了几百斤用海鲜熬出的海盐过去。 西胡人攻入大梁,不可能携带干粮,一定得吃本地的饮食,而盐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但北方人怎么分得清湖盐和海盐? 多吃几天,必然出事。 谢云溪道,“兰驸马如今在鸿胪寺,负责招待那西胡使者。我昨儿凑过去打听了一下,说起他们的将士现在便有闹肚子的,只以为是水土不服,还想从大梁抓些药材回去。想来程大人的计策,已然奏效了。” 宁芳忙道,“既如此,为何不禀报皇上?” 如此大好局面,不是正好“趁你病,要你命”吗? 可谢云溪看她一眼,“我只怕说了,更坚定了皇上的求和之心。” 宁芳无语。 只因怕忌惮的臣子立功,宁肯损失一大笔钱财,乃至无辜女孩,这还真是永泰帝能做得出来的事。 那现在有什么办法能扭转皇上的心意呢? 看谢云溪欲言又止,宁芳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这火烧眉毛的时候,怎还如此磨蹭?” 谢云溪苦笑,“我是方才见到师妹才生出这个主意,可又怕用错了,平白害了师妹。” “别卖关子了,直说就是!” 谢云溪逼不过,附在她耳边说了。 宁芳一咬牙,“行,就这么办了!” 谢云溪大惊,抓着她的衣袖道,“不可!师妹你且等我再想想——” 宁芳道,“再想,黄花菜都凉了!你放心,我没那么莽撞。你先去皇上跟前复命,我回头自有办法。” 谢云溪只得去了。 果然,当谢云溪顺着皇上心意,提出可以选拔宫女代公主出嫁时,皇上十分满意。即刻召那西胡使臣,过来商议。 谁知那西胡使臣进宫时,也不知给谁灌了迷魂汤,竟对一位偶遇的美貌宫女起了色心。然后见到永泰帝时,便提出要把那宫女赐给他。 皇上原本没在意,心想一个小宫女也不值什么。谁知,那宫女却是他睡过的阿蓉……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皇上的女人,怎能轻易送给别人?这不给自己戴绿帽子么? 皇上便说换一个,谁知那使臣却骄横起来,自以为永泰帝同意求和是怕他们西胡,定要阿蓉。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宁书女主动站了出来,说若是非要送一个的话,她愿意替了阿蓉。 西胡使臣想着也行,便讨价还价说,既如此,再加送他一个美人,便不争那阿蓉了。 然后宁书女便含着泪说,“皇上贵极天下,不必为一个小女子去留,此等小事烦忧。” 谁知皇上听了这话,顿时就炸了,狠狠的甩给西胡使臣一句话。 “要战便战!朕岂是以女子求和之君?” 还当场命人拿下那使臣,因恨他有眼无珠,命人刺瞎他的双眼,让他把自己的话,带回西胡去。 朝堂震荡,谁都不明白本意都在准备求和的皇上,为什么突然就怒了。 后来听说是西胡使臣公然在皇宫逼娶宁书女,把皇上惹毛时,臣子们表情皆有些微妙。 主和派觉得这是个红颜祸水,主战派也觉得皇上任性。 他们苦劝了那么久都没结果,怎么一个小宫女受了欺负,皇上一下就同意了? 感觉好挫败哦。 恰在此时,在家清修的庆平公主忽地上了封奏折。称若是一定要人去番邦和亲,她宁愿还俗,也要为国分忧。 众人哗然。 关键时刻,王恽王大人站了出来,怒斥群臣。 一个外来的使臣敢在宫廷,公然调戏皇上身边的宫女,如今还逼得清修的公主愿意还俗,这是什么,这是主辱臣死啊! 不赶紧想法子灭了那些外人,啪啪把脸打回去,还啰嗦什么? 群臣一下警醒。 俱都没了二话,埋头干活。这回是要血战到底了,再容不得偷鸡摸狗。否则惹来皇上怒火,劈了他们那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那位宁书女是不是祸水的问题,便如石沉大海,无人纠结了。 得知前朝消息,宁芳也松了口气。因知道家人一定会向庆平公主道谢,她转头便去向连材道谢。 那日,她说的话,包括阿蓉的“偶遇”,可都是这个大太监的手笔。 当年,在永泰帝良心发现,想起琉璃时,连材为了哄皇上高兴,捏造了件事。 “……奴婢记得,琉璃姑娘走时,曾含泪说,‘殿下贵极之人,不必为一个小女子的去留小事烦忧。’想必她对皇上心中有情,亦没有半分怨恨。” 永泰帝动容,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宁芳说起此话,瞬间勾起皇上当年无法得到心爱女子的羞耻感。 难道这样的事,在他执掌天下几十年后,还要再尝一遍? 绝不! 所以西胡使臣完美的踩中了皇上心中的痛点,但引诱他踩坑,还有另一个人的功劳。 连材道,“我去宣那西胡使臣进宫前,曾遇到程家二爷,跟他略提了提姑娘的心思。后领人进宫时,程二爷便撞了使臣一下,并吵了一架。可惜程二爷输了,气红了眼走的。” 宁芳顿时明白了。 程岭定是知道了她的计划,便故意示弱,先引着这个使臣骂自己一顿,惯出他的骄横之心。后面她再办起事来,就各种有如神助。 宁芳想要道谢,可连材笑着摆手,“别看我是阉人,到底也是中原子民。虽不能提刀上阵,但能给西胡添点堵,我还是愿意的。” 皇上舍不得皇室贵女,便想拿宫女去填坑的事,连材也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 兔死狐悲,都是下人。能顺手推一把的事,干嘛不帮? 也不仅是他,宫女蓉儿也是一样想法。故此才愿意冒险,给那使臣递了几个秋波。 否则西胡使者再不晓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个宫女动了心。 所以千万别忽视小人物的力量,若蚂蚁够多,也能咬死大象! 在赶走西胡人不到半个月之后,前线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历经数次苦战后,不管皇上愿不愿意,监军程岳终于带着他的五千将士,重夺回了三川口,真正实现了关门打狗! 第393章侧妃 程岳重夺回三川口后,众人都盼望的关门打狗,可这只狗,自然急得要跳墙了。 于是,一直手握重军,跟在程岳后头捡便宜的俞志国突然发现,自己变成直面西胡的主要战力! 程岳越是在三川口严防死守,他,他的压力就越大,心里就越害怕。 然后,一直被吹嘘得有如天神下凡的俞大将军,带着他那几万兵强马壮的人马,居然拦不住已经打了小半年,且被海盐弄得腹泻不止的西胡人,跑了! 消息传到京师,就算是最偏颇俞志国的人,都没法帮他说好话了。 上万人的军队,被几千人打得溃不成军,这已经不能用无能来解释了。 这根本就是畏战! 而且,把西胡人放到大梁的地盘上四处乱窜,只会祸害更多的百姓,甚至威胁到京城! 据可靠情报,有部分西胡人已经彻底绝望了,正往京城而来,估计是想来拼一把,能刺杀皇上最好。 刺杀不了,在京城四处杀杀人,放放火,给永泰帝捣捣乱,也算是出一口气了。 京城官员们再一次慌张起来,皇上也气得在宫里摔了几筐瓷器,然后最终下旨,调山东都指挥使戚昭义回京,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一职。 朝野惊叹之余,皆安心了。 宁芳不甚明白,文鸳姑姑细细讲给她听。 “若说起这戚家,当数本朝第一武将之家。因老家在山东,不仅弓马剽悍,也擅水战。从前朝起便出过许多厉害人物,还有自己的船队。朝廷对外海贸那一块,大半是他家在打理。于是他家也跟别处不同,别处军队皆是朝廷发饷银养着士兵,他家士兵皆是戚家自养着的,还往朝廷交银子。” “皇上这也能同意?”宁芳非常惊讶,以永泰帝多疑的性子,能让手下掌握这样的兵权? 文鸳道,“这也是戚家得人敬重之处。戚家先人留有祖训,对抗外敌内寇,死不足惜。但若是为了争权夺利,戚家绝不出手。前朝末年乱成那样,多少人劝戚家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可戚家皆不为所动,否则这天下真说不好姓了谁。等本朝太祖开国,便与戚家立下约定,只要戚家依旧遵循祖训,朝廷就让他家世袭山东指挥使之职。只在外敌入侵,或是盗匪作乱时,才调用戚家。因此事是刻在铁牌上,发给戚家的,所以戚家又被称作戚家铁军。” 宁芳这才恍然。 而五军都督府,原是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衙门,除了开国太祖那位骁勇善战的外甥任过,再只有辅佐周王上位的老英王等廖廖几人任过,余者空缺多年。 想来要不是怕西胡当真打进京城,闹得太难看,皇上也舍不得拿这个职位出来赏人。 戚老将军前来上任需要时间,预计说年后才能到。但西胡四处作乱的情报,却是天天如雪片般往京城上报,扰得人心惶惶。 而因西胡作战,各地的乱民流匪也渐渐猖獗,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扰得大梁朝西北部,简直是一塌糊涂。 许多达官贵人生怕受战乱影响,纷纷涌入京城,投亲靠友。 一时间,京城房价越发高涨,且有价无市。 亏得宁家早早修缮了房子,住进了庆平公主府。如今外头同样修缮一所房屋,价钱足足要贵出三倍有余,且还得等上不知几月。 这日眼看大清早的又开始下雪,夏珍珍亲自提着一罐炖菜,给庆平公主送去。闲话中说起京城房价,公主殿下也听得津津有味。 及至要走时,夏珍珍才装作无意的提了句,“这道佛跳墙,乃是素斋,今儿大雪,公主吃着也暖暖身子。” 庆平公主眼睛一亮,“多谢,多谢!” 转头让人拿了佛经给她,“如今天冷,让府上太太别这么顶风冒雪的过来讲经了,这佛经上有我读的一些心得,给太太瞧了,若有些想法,写了命下人送来就是。” 夏珍珍笑着应了离开。 庆平公主立即阿织阿织的叫了起来,“快去提个炉子来,今儿咱们就在屋里吃了。” 阿织抿嘴一笑,很快提了炉子过来。 待罐子烧开,香气四溢。 不过宁家这些天送来的饮食俱是如此,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 细闻闻,都是股萝卜白菜味。而那些模仿鸡鸭鱼肉做的红红白白的素斋,咬下去,不过是豆子面粉而已。 但只有吃的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不过说来,能把猪牛羊肉做得跟素菜一样,还想方设法掩盖掉肉香味,也真是多亏宁家人费心思了。 因怕人知道,这些菜许多皆是宁茵宁芸姐妹亲自指点,夏珍珍或宁四娘亲手送来,再不经第五个人的手。 就因为感念宁家人的用心,庆平公主才会在那日,冒险上了奏折,表示愿意远嫁,替宁芳转移了视线。 吃得身上暖和之后,庆平公主搁下筷子却又叹了口气。 “自家男人还在前线生死不明呢,还能这么惦记着旁人,这一家子倒是真心不错。哎,你们说我要不要想个法子进宫,替她们打听打听?” 自俞志国溃败后,庆州大乱,三川口与京城的联系也中断了。 宁家人虽早知宁怀璧去了程岳那里,但具体情形如何却是一概不知的。这年关将至,能不惦记么? 阿织道,“奴婢可不懂这些,不如请郭公公来帮您出出主意吧。” 才说着话,郭让却是连伞也顾不得打,只扶着个小太监,便急急过来了,“公主,前头宁家来人了!” 庆平公主怔道,“她家来人关咱们什么事?莫非是坏人?那我去看看!” “不是!是宁家一位表姑娘回来了,偏偏,偏偏跟咱们也攀着亲!” 庆平公主彻底糊涂了,宁家什么时候能有位表姑娘,跟她也能攀上亲的? 客房宁四娘看着眼前的女子,都快气疯了。 “你,你们好啊……” 南湘儿得意非常,见外祖母来了,也端坐不动,还左右打量。 “外孙女自然很好,看来外祖母也过得不错嘛。” 旁边梅氏却没她这般镇定,只心陪笑道,“我们先去了那处旧宅,才知母亲搬来这里。然后南,南侧妃说,庆平公主也是亲戚……” “宁家太太好啊,老奴给宁家太太请安!” 梅氏没说完的话,给快步赶来的郭让打断了。 老太监乐呵呵进了门,好似全没看到旁人一般,只望着宁四娘笑道,“公主听说顺王新纳的美人来了,叫过去瞧一眼呢!” 听着那一声“美人”,南湘儿即刻黑了脸,原指望能有人站出来帮她说几句好话,谁知王府里的丫鬟婆子皆是惯常的装聋作哑,半声也不吭。 只有梅氏,讪笑着解释,“我,我们姑娘虽是才抬进门,可王爷说了,日后必是要封侧妃的。这回进京,也是要将姑娘记上玉牒,以正名份。” 郭让一听,顿时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哟,老奴不知,得罪了贵人,还望勿怪。只不知王爷这会子是去哪儿了?过会子也要来咱们府上么?那要不要提前预备着?” “不必了。”南湘儿此时才重又傲然道,“王爷这会子进宫了,想来皇上会另外给我们安排宫中住处,我不过是过来瞧瞧亲戚。这会子既已见了,我便去见见你们公主吧!” 郭让笑得一脸谦卑,“那老奴在前头领路。” 南湘儿嗯了一声,起身扶着丫头,望着半天也没给她见礼的宁四娘,到底也不太好说什么,高昂着下巴走了。 待这些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宁四娘再望着梅氏,那目光竟似吃人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很好啊!” 梅氏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娘,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全是相公……也是南,南侧妃跟王爷有缘……” “收起你那些废话吧!” 宁四娘只觉深深的疲惫,甚至都不想再多看这个儿媳一眼。 “我只提点你一句,玉牒没有下来之前,她不过是个美人,要改称呼,等玉牒下来了再说。王府的人都没有喊过一声侧妃,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更加不能犯错!我累了,你若想伺候这位南美人,便去公主府那边等着,若不想伺候,自己回屋歇着!” 说完,宁四娘转身走了。 留下梅氏,望着后头赶来的夏珍珍,强笑着说,“咱们家的表姑娘,可是福缘深厚,竟入了顺王府呢。” 夏珍珍却只哦了一声,然后半句也不多问,只顾着去看婆婆了。 梅氏站在那里,就象是误闯进陌生人的家,尴尬无比。 等到宫中的宁芳得知消息,已经是三日后了。 驻守太原府的顺王,因害怕战乱,把世子留在太原守着,自己不打招呼就跑回了京城,惹得皇上十分不快。 但护短的皇上,到底没对他这个侄儿怎么样,而是在宫中安排了一个住处,让他先住着了。 但是,三日后,庆平公主派人进宫询问顺王叔,说有一位自称是他侧妃的美人在她府上停留多时,因她是清修之人,每日只有萝卜白菜,难免招呼不周。 所以这位美人便一直催她打听,王爷什么时候接她进宫? 恰好永泰帝听着,本就对这侄子贪生怕死极其不满,顿时发了大火。 第394章大捷 “国难当头,你不思好生守土卫疆,竟还有心思纳妃?简直荒唐!” 顺王连忙跪下请罪,“不是侧妃,就,就是个寻常妾室而已。她也是可怜,没了爹娘,跟着舅舅到太原任上。偶然见了,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去扶了一把,恐坏了姑娘名声,才纳进府里的。” 永泰帝冷笑,“就这么巧?她怎么不摔在别人面前,偏摔到你面前了?你还扶了,别跟朕说,你身边下人都是死的!” 顺王给骂得无语,只得请罪。 永泰帝骂完了他,又憎恶起那个未曾见面的美人,“既到了庆平府上,便让她也跟着公主抄经念佛吧,正好青菜萝卜的败败火,你也一样!每日抄不上一卷,连青菜萝卜也别吃了!” 顺王心中哀号连连,深恨那个不晓事的南美人。 好容易进了京城上哪儿不好,偏要去找外祖母显摆,谁知外祖母却是入了公主府。结果这回倒好,自己吃斋念佛不说,还连累了自己。 等顺王回了屋子,看见雷厉风行的永泰帝,派人送来半屋子的白纸毛笔,原本对新纳美人的十分喜爱,已降为十分怨恨。 面对公主府派来,还想求他带几句好话回去的老太监,只余忿恨,“害得本王要日抄一卷,让她抄两卷!” 噩耗传回,且不提南美人如何憔悴神伤,庆平公主迅速收拾一间净室,安置了这位美人及随从。 至于一应花销,她可是记了账了,全部按最贵的收。 如今的市价便是如此,横竖她一个清修之人,难道王叔还好意思赖账? 只宁芳听了,久久无语。 那位顺王,她见过一面,已经年过四旬,还是个大胖子。既不年轻英俊,也不算多情有才,可想想人家的身份,她又觉得这十分象是南湘儿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恐怕祖母会不好受吧。 不过这回,宁芳小看宁四娘了。 郭让奉命进宫时,便给宁芳带了封信,宁四娘亲笔所书。除了关心宫中两个孙女安好,只在末尾淡淡提了一句。 你表姐既已嫁人,便不该我等操心了。往后你们姐妹若有遇到,只以平常心待之即可。 宁芳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这些年,在这位表姐恃宠而娇,不断伤害亲人的同时,也磨灭了所有亲人对她的感情。 回头她把信拿给宁萱看了,宁萱看完沉默半晌,忽地说,“我往后也不再恨她了。” 连恨都放下了,就真的是没什么感情了。 可宁四娘到底是受了刺激,又受了些风寒,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一直到年关,可把夏珍珍吓得要死。 好在几个孩子渐大,日夜跟在身边帮忙宽慰,又有程家照应,汤药皆是最好的,才渐渐把宁四娘养起来。 只这消息一直瞒着宫中的宁芳姐妹,怕她们担心。 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宁四娘觉得好了许多,便起来陪着孩子们一起剪窗花。还特意剪了个鹊登梅枝报喜图,一定要贴在夏珍珍屋里。 “这个寓意好,你贴左边,回头再剪个鹭鸶平安图,贴在右边,也好沾点喜气,求老天照应着二郎,早些传回喜讯。” 夏珍珍接了婆婆好意,正配合着说着吉祥话,忽地,京城大街上伴随着马蹄声,响起震天的呐喊。 “捷报!捷报!三川口大捷!大捷!” 宁四娘手一顿,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整个京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听那负责传令的旗牌手,几乎在用毕生最大的力气在呐喊。 “大捷!三川口大捷!霍小将军活捉了西胡可汗,戚家军截了胡人后路!投降啦,西胡人投降啦!” 待宁四娘一字一句,终于理解完自己听到什么时,眼前已经一片泪眼模糊。 再回过神来时,才惊觉京城百姓的欢呼,几乎快要掀翻了天! 不知哪家带头,放起了鞭炮,然后很快,整个京城全部炸响了。 “快快快!”回过神来的夏珍珍已经在喊,“咱们家也快把鞭炮放起来,放最大的那挂!” “我去!我们去点鞭!” 安哥儿鞋子都没穿好,就带着弟弟冲了出去。 女孩们即刻围拢上来,流着眼泪说,“祖母,祖母您听到了吗?大捷,大捷啊,仗打完了,爹爹可以回来了!还有三舅公,三舅公也能回来了!” 喜悦的眼泪不仅是宁家在流,程家也在流。 所有出征将士的人家,还有那些渴望太平的普通百姓们,家家都流着喜悦的眼泪,欢呼着,庆祝着渴望已久的胜利。 但也有人是不快乐的。 宫中的顺王便惊了,“仗这么快就打完了?不会是假的吗?” 如果真的这么快结束,那他,他还跑回京城干什么?简直找抽! 宫中的消息自然灵通,“确实打完了。原来戚老将军说要年后才能到京城赴任,是迷惑敌军的。他在接到旨意时,早就悄悄点了兵将,赶赴边关。” “监军程大人也是胆子大,那么艰难守着边关,还敢把霍小将军悄悄放出关口,让他们直接杀去西胡王廷,把留守的王公亲贵全都抓了,西胡这仗还怎么打?只能投降了。” 顺王恨得直咬牙,“这么大的事情,孤王怎么不知道?否则孤王留在太原,帮上一把,也是现成的大功啊!” 同样捶胸跺足的,还有京城一干想捡便宜的官员和世家子弟们。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透个风声?” “风声?呵呵,人家连皇上都没禀报!没见今儿皇上听到,都一脸惊讶。人家憋着劲儿立大功呢,岂肯分润旁人?” “那这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这么全给他们几家人占了?” “也不会全占,咱们这会子请战不就行了?” “对,请战去!打不着大鱼,打些小虾也好啊,那些西胡人总有漏网之鱼吧,他们前面辛苦了,总得后来人补上!” …… 顺王也扔了毛笔,“我要见皇上,我要回封地!我抓不着西胡人,也能抓些流匪山贼!” 下人劝道,“王爷慎重!万一又惹皇上生气,以为您抢功怎么办?” 顺王道,“你想太多了,这会子皇上巴不得多些人来分功呢。听孤王的,准没错!” 顺王确实没猜错,不管是对于积极请战的官员和世家子弟,还有他这样临阵逃脱的王公亲贵,大局已定的永泰帝十分的和蔼亲切,充分满足了大家保家卫国的热血。 能去的,都安排去了,不能去的,也安排去了。 至于这些人到底能抓回几个胡人,或是几个山贼都不重要了。这大过年的,臣子们如此有报国热情,怎能打压呢? 所以皇上非常好说话的把人都放过去了,又下旨让立下大功的霍小将军,及辛苦了大半年的程监军赶紧回来休息。 沉浸在胜利喜悦里的许多人还看不明白,但谢应台却是嗤笑起来。 “看!老夫早就说吧,程岳领这个差使就是吃力不讨好。明明出力最多,功劳最大,可这‘辛苦了大半年’,只怕是给他人做嫁衣喽!” 谢耘有些动心,“祖父,我真不去战场吗?眼下可是白捡战功的好机会。” 谢应台不屑道,“捡那点子战功干什么?别忘了你如今已入了礼部,回头等这些战俘送来,有的是你立功的机会,这会子不怪祖父把你塞进这个清水衙门了吧?” 谢耘笑道,“还是祖父,高瞻远瞩。” 谢应台道,“原打算着你在礼部呆几年,等下届春闱收拢些弟子人心,有些功绩,再给你换个地方。如今看来,倒是让你捡便宜的。这个新年带你媳妇多去宫里走走,找皇上讨要些差事。” 谢耘点头,说完话便回了自己小院。 福慧郡主立即笑迎上来道,“郡马回来了,你瞧我今儿剪的窗花好看么?是你最喜欢的水仙呢?你看贴在哪儿好?” “我瞧瞧,唔,是还不错。”谢耘拿着那几张精美的窗花,却转身就走。 “哎,夫君你上哪儿?” 谢耘似笑非笑瞟她一眼,“贴窗花啊。郡主如此贤惠,为夫回头便送枝新钗给你。” 他说完便半点不停留的走了。 福慧郡主一直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进了远处的一处小院。那院门开时,有个极标致的少年迎了出来,谢耘笑嘻嘻拿出袖中的窗花。 福慧郡主猛地紧紧闭了眼,转过身去,而下人已经送来一枝华美无比的珠钗。 握着那枝冰冷的珠钗,福慧郡主的心里,也跟着凉透了。 贴身宫女琥珀看不过去,“郡主,您何必这么忍气吞声?郡马这样不检点,公然跟个戏子……” “够了!”福慧郡主用力眨掉眼中的泪水,努力庄严道,“你也知道是个戏子,那不过就是个小猫小狗般的玩意儿,郡马只是兴致来了,玩玩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竟敢指责郡马,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今日念在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我就不计较了。但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琥珀忿然,到底沉默下来。 只是再看着福慧郡主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同情与怜惜。 第395章毒计 因为有了胜利的消息,所以这个新年,大梁朝的百姓过得畅快无比。 但他们不会想到,因为这场胜利,他们的帝王却十分的不畅快。 戚昭义带着人去包抄,好歹跟他打了声招呼。 可程岳放出霍通这个大杀招,却是他半点也不知情的。 虽然最后的结果很好,可以说非常好。而且程岳也很识趣的尽量低调,把功劳都推到霍通身上了,可他一个“知人善任,夺回关口”的功劳却是怎么也抹杀不掉的。 从消息报到朝廷的那天起,便不断有大臣提出要给程岳加官进爵的奏折。而比这更讨厌的,是英王府程峰程岭两兄弟提出的奏折。 他们兄弟自知才德不够,心甘情愿把英王府的爵位让给小弟。 啪! 永泰帝不悦的把奏折扔到一旁,心底怒火更甚。 他知道,自己刻薄程家,都几十年了还不给英王府正名,是过份了。可没人敢提,他就装作没这回事了。 可这一回,程家两兄弟却是将他这份刻薄,光明正大的摆在台面上来,他要是再不应允,真是要让人寒心了。 因为这本就是属于人家的东西,除非永泰帝敢冒着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风险,不讲道理的夺了英王府的爵位,否则他就应该还给人家。 可他就是打心底里不愿意! 御书房里静得连熏炉里的香似都不敢弥散,还是四皇子和六皇子的到来,才打破了这份压抑。 永泰帝很快收起神色,“二位皇儿前来,所为何事?” 早已习惯这个父王的喜怒无常,六皇子装作不知道的笑得憨厚。 “这不是皇上给我家老八定了门好亲事么,儿臣一来道谢,二来还有一事,便是七皇侄的婚事。听四皇兄说,那小子似有了意中人。” 哦,永泰帝挑了挑眉。 四皇子笑着说了下去,“也算不得什么意中人,只是儿臣的一点小心思。” “这不是过年的时候,老七那孩子孝顺,想给家里人抄抄经书,听说宫中的宁书女自幼随祖母礼佛,颇有造诣,便去找她请教了几回。然后老九那孩子冷眼瞧着,觉得两人挺谈得来,便热心跑到我这里磨了半天。” “说来老八老九他们还小些,如今亲事都定了,只剩下老七一个也不好看。虽宁家门第低了些,不过宁大人这回主动请缨,押运粮草有功,也算是个忠义之臣。但这婚事行不行,还得父皇决定。” 永泰帝再看着四皇子,眼中有些莫名复杂。 他当真只是偶尔动了这个心思?还是想借着这桩婚事,讨好他这个父皇? 之前因为西胡求和之事,指责宁芳是魅惑君王的祸水名声还未完全散去,此时如果给宁芳赐婚,还是自己亲孙子,对于永泰帝,那可是最好的洗涮污名的方式。 皇上自然清楚,自己对宁芳那点小心思。 但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也不是非要睡了宁芳不可。 他对宁芳,更象是对初恋的一种怀念,所以才有意无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否则凭他九五之尊,一定要个女人,谁拦得住? 但此时四皇子提起宁芳,却勾起永泰帝别样的主意。 程家和宁家走得近,这并不瞒人。 尤其程岳,几乎算是宁芳半个老师。那小丫头也很老实的在他面前坦陈过,这些年读书练字,皆离不开这位三舅公的指点。 如果程家硬要仗着功劳讨要爵位,那么,能不能拿这丫头的婚事逼他们就范? 永泰帝眯起眼睛,一派莫测高深。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帝王,任何感情在他的心中,都比不过帝王的权力。 离了御书房,六皇子不解的问,“四哥,你瞧父皇到底是什么主意?既不反对,也不答应。可老七的婚事定不下来,咱们两家孩子就算定了,也没法成婚啊!” 四皇子叹气,“圣意难测,咱们当叔伯的,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哎,等着吧,不过我估计不会太久了。起码今年,总会有个结果的。” 二月底,在永泰帝的不断催促之下,西征军的将士们,主要是立了大功的程岳和霍通,终于押解着西胡可汗,回了京城。 那一日,盛况空前。 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丢下营生,自发跑去迎接凯旋的将士们。听说大街小巷,掷果盈车,鲜花满道。 几乎每个士兵都被接到不少于三个的荷包香囊,丝帕香巾。 有那运气好的,还收到钗环簪饰,转手就能送给家中老娘媳妇,连见面礼都省了。 宁芳听着宫外热闹,一颗心却直飞扑回家里。 因上次她出宫团圆,所以今日,她主动把机会让给宁萱了。况且宁萱如今修习医术,有她回去瞧瞧爹和三舅公,比她强些。 及至黄昏,宫门落锁前,宁萱终于赶回来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但眼中却盈着喜意。 “妹妹不要担心,二叔和三舅公都平安回来了。只二叔在三川口杀敌时,断了条腿。但你别担心,当时三舅公便让乔太医用了最好的伤药,骨头也接得很正,待养上几月,保管半点痕迹也落不下来。” 出征打仗,难免受伤,何况她爹又是文官。能得如此结果,宁芳已经感谢上天保佑了。 “那三舅公好吗?人怎么样了?” “都好,就是瘦得厉害。听说他们本是熬不下去的,全亏了二叔押运了那批粮草去,才一鼓作气,夺下三川口。不过那时候,到处乱糟糟的,三舅公也不放心二叔就这么回来,才带着他一起去了三川口。” “也亏得这样,二叔这回可立下不少功劳。我回去不久,户部尚书姜大人都派人送了不少好药材来。有些我瞧着二叔用不上,给三舅公送了去。” 宁芳却忽地想起件事,“你见到了三舅公?他难道没进宫?” 宁萱道,“他借口说要送爹爹回家,故意避开人群,绕道进的皇城。我瞧得出,家里长辈都挺难过的。可三舅公倒想得开,还反过来劝大家豁达些,当时祖母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那就是说,外面那些欢呼赞赏,全都没有三舅公的份了。 宁芳听得难过起来,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自己家的人吃苦受罪,却没有任何好处,这样不公平,皇上实在太过份了! 但此时的她还不知,更过份的事,还在后面。 接受战俘,犒赏将士,忙了数日后,皇上定于三月初三,补开花朝节都没开的春宴,犒赏功臣们。 这一次,再也避不开程岳。他也接到圣喻,可以光明正大进宫接受嘉奖了。 而宁怀璧因押运粮草,并守城有功,也得到了他该得到的奖赏,正式升任正六品户部主事。 虽然只有半级,却是非常有实权的位置。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曾经跟宁家闹得十分不愉快的辛升乾,也觍着脸上门来道贺了。 只可惜宁怀璧还在养伤,行走不便,入不得宫。 想着终于能见到三舅公,宁芳还是十分欢喜,认真梳洗打扮了一番,打算给三舅公道喜。 “杜鹃,你说我是戴这对红石榴的耳坠好看,还是这对猫眼的?” 杜鹃认真看了看,“姑娘不如戴这对珍珠的,更加雅致。” 书女的衣裳全是青黑两色,那两对虽然好看,可过于喜庆了。 宁芳有些心动,可拿着珍珠耳饰比划一下又收了起来,“三舅公不喜欢人家戴白的,我看还是这对猫眼的吧。说来还是三舅公送我的,从前小时候,第一回见大舅祖母,便送了个猫眼的胸针给我,可我没有相配的首饰,也没怎么戴。谁知三舅公竟惦记着,又给我打了一套这样的耳环和戒指。” 听她说起往事,杜鹃有些讶异,可很快掩饰住了,只笑着说了句,“姑娘是个有福气的,所以得人疼爱。” 宁芳自夸逗趣,“我也觉得如此呢!” 收拾好了,她正要溜去见程岳,七皇孙来了,笑道,“我知你今日必是要去见程大人的,我带你去吧。” 那可正好,宁芳忙忙道谢,跟人走了。 到了春宴处,七皇孙先寻个处偏殿让宁芳等着,自去叫人了。 可惜没走多远,他忽地撞上一人。又或者说,他被人撞上了。 “皇,皇上!” 永泰帝看不出喜怒,带着七皇孙进入一处僻静的亭子,远远看着偏殿里,那个满脸期待,等着见人的小姑娘,眸光一点一点暗沉下去。 “朕听你四皇叔说,你对宁书女颇有好感?若是真的,朕便成全了你。宁家虽然位份不高,但宁怀璧此次立了不小功劳,朕可以给他母亲赐个风光些的诰命,如此再配起你来,也不算委屈了。” 七皇孙听得心中惊喜,正想应承下来,忽地本能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自小宫中历练出的直觉,让他咽了咽口水,到底按捺下对宁芳的那几分情谊,矢口否认,“儿臣,儿臣对宁书女并无男女之情。孙儿的婚事,只该听从皇上之命。” 永泰帝眼中抹过一抹算计,“若是你对她并无男女之情,那朕倒是想与你结亲王家。听说王大人家里有几个嫡孙女,倒是教养得不错。” 七皇孙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如果说方才是惊喜,那现在就是狂喜! 王恽王大人,那是首辅大人啊! 况且王家世代名门,甚至皇族都不怎么看在眼里。若能与王家结亲,若能得到这样一份助力—— 七皇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似脑子还没想明白,人已经扑通跪了下来。 “儿臣,儿臣愿听皇上吩咐!” 永泰帝再睨他一眼,唇角勾过一丝满意。转身离开之时,心中已经定下一条毒计! 第396章挑拔 宫中春宴年年有,今年却办得格外丰盛。 不仅是因为打了胜仗,更重要的是,霍通捉到西胡汗王时,还顺道把他们老窝给抄了。 虽说西胡贫寒,但因草原上又不用盖房子,所以贵族有了钱,都爱买黄金宝石藏着,故此着实搜刮出不少好东西。带回朝廷,永泰帝也着实发了笔横财。 故此今天的春宴上,皇上来了之后,还临时通知了西胡汗王及几位贵族参加。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间,不似战胜国对战败国,倒似睦邻友好,一派和乐融融起来。 借着饮酒,坐在下首的程岳半抬起宽袍大袖,微微蹙眉。总觉得今日这和乐场面,并不象皇上这无利不起早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可皇上究竟想干什么呢? “程大人,我敬你一杯。” 忽地,西胡贵族,也是此次西胡主帅野利云荣,来到了他的面前。 程岳收敛心神,端起了酒杯,却只微一抿唇而已。对于手下败将,他没必要客气,况且皇上还在上头看着,更不能叫他起疑。 野利云荣却毫不在意,仰头干了杯中之酒,坐在他身边道,“说心里话,此番交手,我最敬佩的,就是程大人你了。但我最不服气的,也是程大人你。” 他说这话原是想勾着程岳追问下去,没想到听众半点不配合,还拆台道,“将军醉了,让你扶你回去吧。” 可野利云荣却探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低嘲笑,“我知你不愿听,可我却非说不可!我敬佩你,是敬你在不被你家皇上信任的情况下,还能打赢胜仗。而我不服气的是,我若早知此事,你必败无疑!” 程岳淡然道,“输就是输。就算你想再打一仗,可你家汗王还能信任你吗?” 野利云荣瞟一眼那个在永泰帝面前卑恭屈膝的汗王,冷笑起来,“他不信,自有姓拓跋的愿意信我,这便是我们胡人和你们汉人的不同。你们汉人讲什么功高震主,但我们胡人只敬重拳头。” 程岳再看向他,目光中多了一丝凝重。 西胡如今的王室拓跋氏式微,国中更有权势的是野利家族。打压下这个老汗王,扶植个新汗王,只要还姓拓跋,对野利家族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而这个野利云荣不过三十出头,年轻力壮,野心勃勃,且争强好胜,又狡诈多谋。这回开战之初,西胡能顺利拿下三川口全靠他的指挥,实在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就算程岳隐藏极好,但领军之人都皆为敏锐,野利云荣还是发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附在他耳边低语,“想杀我?不,我劝你还是留下我。留着我,你们的皇上也会看重你几分。” “野利将军,你跟程将军在说什么呢?聊得这样投机。”忽地,谢应台状似玩笑的一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野利云荣哈哈大笑,“方才我跟程大人说,这回输给他,真是输得口服心不服。要说他这小身板,若是真刀真枪砍杀起来,都不够我来上三个回合的,谁叫人家聪明呢?所以方才我就问了,程大人平日里都读了些什么书。回头定要买上几本,也好生读读才行。这可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读书人治人,出傻力气的被人治,这回我算是领教到的。” 这番话,真真假假,把在座之人都逗笑了,且不着痕迹的吹捧了读书人,引得大梁一众文官都有些得意。 再看着今日原本的主角,那些立功的将领们,都有些不屑。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才是正道。 看他只几句话,便轻飘飘分化了大梁的文武官员。程岳眸光一冷,可此时他开口却不大合适,忽地就听刑部主事谢云溪开了口。 “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光会读书卖力气有什么用?领头的才是最要紧的。若不是陛下英明,知人善任,再好的文臣武将也是白给。” 原本,按照品级,谢云溪这七品小官是来不了春宴的。但他才思敏捷,且容貌出众,所以类似的场合皇上总愿意叫他来。 如今看来,倒是来得极好。 这话说得不仅让永泰帝大感脸上有光,也让底下一帮子文臣武将都警醒起来。他们争个高低有什么用?重点是拍皇上马屁! 瞧人家多会说话?永泰帝虽自谦了两句,却即刻赏了盘御膳给谢云溪。 于是宴上风向一变,朝臣们立即各展所长,拍起皇上龙屁。 而西胡那帮被俘虏的贵族们却因谢云溪那话,望着野利云荣目露怨恨。 当初这仗是他非要打的,三军主帅也被他夺去,可如今输了不说,还连累他们皆成了阶下囚,怎能不怨? 当下,就有个西胡贵族便嘲讽道,“野利将军这年纪,想跟程大人学读书只怕晚了些。不如把你儿子送给程大人当学生,只怕还来得及。正好你夫人过世,儿子搁家里也没人管教。” 旁边立即有人一唱一合,“咱们西胡的野小子调皮得紧,程大人哪里瞧得上?倒不如让野利家送几个美人给程大人,日后生下读了书的儿女,野利将军也能得些安慰了。” 谁知野利云荣却正一正颜色,跪倒在阶前,“我确有将美人献与大梁之意,但不是程大人,而是陛下!” 他话音才落,那西胡汗王忽地变了颜色。 可野利云荣不等他说话,便啪啪拍了两记手掌。 顿时有仆役从殿外抬着一只巨大的箱笼进来,拉开箱板,撤去箱顶,里面竟装着一对十四五岁的盛装美人。 尤为难得的是,两人样貌生得一模一样,高额大眼,竟是对千娇百媚的孪生姐妹花。 但眼下不知落在何种处境,清纯的小姑娘眼中盛满惊恐和害怕,却越发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公主!” 西胡贵族惊呼起来,而野利云荣看着永泰帝那同样被惊艳到了的眼,笑道,“这便是我西胡最美丽的女孩,汗王最心爱的一对小女儿,拓跋家最尊贵的公主。我们汗王想献与陛下,以示两国永结友好之意!” 说完,他便半威胁的看过去。西胡汗王脸色极其难看,却不得不附合着道,“正是,正是如此。” 永泰帝也不是傻的,看这神色就知人家亲爹心不甘情不愿了。 也不知野利云荣使了何等手段,悄悄把这对绝色小美人偷偷带上京来。不过这倒是好事,须知美貌也是种财富。 以那对小姑娘的容貌,如果留在西胡,等西胡汗王回去,拿她们联姻,必能收拢些心腹,将野利云荣打压下去也未可知。 如今落到永泰帝手上,西胡汗王的算盘可要落空了。这样说来,野利云荣倒算是替大梁办了件好事。 于是永泰帝笑纳了这对美人,又打算赏赐起野利云荣来。 “方才听说野利将军夫人似已过世?可有续弦之意?” 野利云荣一听就明白了,马上道,“正是如此。若陛下能赐下一位淑女,卑下不胜感激。” 永泰帝闻言就笑了,“朕虽有心,可惜皇族之中却没有合适之人。倒是你方才口服心不服的那位程大人家,却有个得他教养的甥孙女正在宫中。既品貌出众,又年纪合适,你何不去求他?” 程岳心神一震,他终于明白,之前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了。 皇上算计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是两位兄长要求讨还英王府的爵位之事,彻底激怒皇上了吗?可他既然敢做得那么过份,怎么就不敢当这份骂名了?还要用这样糟污的手段,来陷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所有人都看得出,程三公子被彻底激怒了。因为他周身三尺,已经成了不加掩饰的冰窟! 他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这一刻,连永泰帝也眯了眼。他不愿承认,但心头确实掠过一抹悔意。 他算计过无数的局面,却独独没有料到,程岳敢跟他撕破脸。如果英王府倾尽全力还击,他该怎么办? 全部赐死吗? 那估计他不必到死,如今的口水都能把他淹了! 怎么办? 在没有人敢说话的时候,刚立下战功的霍通小将军忽地羞涩道,“陛下,您都称赞的,必然是好姑娘。微臣虽身负重孝,却还未成亲,能否与野利将军一争?” 这是他的报恩了。 程岳助他复仇立功,他不能不管。就算此时会惹怒帝王,也没人会说他的不是。相反,还要敬重他的不畏权势。 而谢云溪也站了出来,“霍小将军,你可不能如此,我还想求娶我师妹呢!你要比,得先跟我比。先说好,我不跟你打架,我要跟你文斗!” 这突如其来的一打岔,让众人都有些懵,却让永泰帝莫名松了口气,故作轻松的笑道,“宫中程大人可不止一个甥孙女,还有位宁女史呢。不如野利大人退而求其次,换一个吧。” 这便是皇上的妥协了。 如果宁芳是动不得的,换宁萱总没事吧? 可他再次料错了,程岳深吸了口气,在野利云荣想开口之前,便冷冷打断了他。 “家中几个丫头虽资质粗陋了些,却也是家里人娇养大的。若要高嫁倒还罢了,可嫁给手下败将?呵,臣只怕回去之后,孩子们还以为是她们舅公打了败仗呢!” 一句话,噎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第397章赐婚 高坐龙椅上的永泰帝,脸彻底黑了。 他,刚刚才接收了西胡的两位公主。这会子若把臣子家的女儿拿出去送人,是交换还是求和? 若是没人点出来,永泰帝可以装傻,可程岳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点了出来,直刺得永泰帝眼中一片血红! 而此时,野利云荣看他们君臣不和,忽地挑眉一笑,话却阴毒之极,“程大人如此心疼你家女孩,可是自己想笑纳?若如此,我们就都别争了。” 众人无不倒吸了口冷气。 胡人不重血脉,只重子嗣。 除了至亲父女兄妹,连儿子都能继承父亲的老婆,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舅公和甥孙女? 所以野利云荣提出这话,也算不得什么。 可汉人不一样。 名份定了尊卑长幼,便是死律。 如果真敢逆伦行事,哪怕如前朝某位帝王,身为公公,却硬是巧取豪夺了自家儿媳妇。就算他一生英明,功绩无数,却也给后人唾弃,留下无数骂名。 但永泰帝听了这话,却似横空抓住一把刀,笑得残忍又肆意。 “说得是呢。听说程大人对自家甥孙女,可是爱惜得很。宁书女自己也说,程大人打小就手把手的教她读书写字,可见感情非同一般。看程大人至今孑然一身,怕是心中早有所属。横竖你们也并无血缘,不若让朕成全于你?到时也好把英王府的爵位一同赐下,省得朕老看着程大人迟迟不肯成家立业,如今赐你一个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大殿里,一片杀人的窒息。 谁都没想到,野利云荣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而永泰帝又会顺水推舟,说出这样的话。 有聪明人已经看出来了,皇上最早应该是想以宁家姐妹,主要是宁芳的婚事拿捏英王府的。 如果英王府心疼宁芳,就得主动告饶,放弃爵位。 如果不心疼宁芳,爵位照给,但宁芳会远嫁西胡,此去天高水远,骨肉分离。给英王府留下一辈子的伤,还有一个狠心薄情之名。 但是,在程岳的反击之下,野利云荣突然抓住最有利的时机,给永泰帝提供了一把更加残忍的刀! 宁家跟程家实际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所以皇上赐婚也算不得错。 但宁家跟程家又是有亲戚名份的,尤其宁芳和程岳辈份悬殊还那么大。一旦成婚,让世人怎么说英王府? 当然,程岳可以拒绝。 但他若拒绝,除了会失去英王府的爵位,宁芳也未必能保得住。因为就算野利云荣这个“手下败将”不去求娶,别人也可以去求娶。 到时这个女孩,和宁氏整个家族将面对的,将会是一个帝王最严厉的报复。 但如果程岳接受—— 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接受? 方才他用“手下败将”把野利云荣堵了回去,这会子又要用什么理由把他自己堵回去?怕是只有一死,才能谢绝皇上的“隆恩”吧。 众人就见京城素有才名的程三公子,脸色变得极其可怕。可是,在他要开口之前,有人抢先说话了。 “臣代三弟,谢陛下隆恩!” 众人转头,才看到英王府的大爷,程峰来了。此时才有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程峰也是在军中有职务的。虽是虚职,但因英王府的爵位,他也可出席今日春宴。 只是因为弟弟来了,所以程峰原是没打算出席的。只不知何人看情形不对,通知了他,却恰好赶上这个时候。 程岳看着兄长,目光极其隐忍,眼神也极其克制。 程峰走近,扶起周身似泛着冰的小弟,目光中却带着一抹恳求,“三郎,过来谢恩吧。” 程岳死死咬着牙关,半晌,到底随着兄长跪下了。 永泰帝,反而笑不出来了。 他故意提出那样的建议,是想逼死程岳,或者逼着他发疯,好拿捏话柄,反将英王府一军。 可他没有想到,程峰来了,他居然还同意了! 那就意味着他不仅要把宁芳嫁与他家,还要把英王府的爵位拱手相让。这让皇上怎么甘心? 就算英王府败坏了名声,可好处却也给他们占尽了。 可君无戏言,他若说了,就必须兑现。 坐在龙椅之上,永泰帝闭了闭眼,一口气忍了又忍,终于再睁眼时,忍气发下了圣旨。 庆平公主府的客院,宁家。 在亲眼见到南湘儿嫁作顺王妾室之后,宁四娘以为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震惊了。可今日便收到更加暴烈的一击。 “皇上,皇上把芳儿赐婚给程家表弟了?” 还躺在床上休养的宁怀璧,方才跛着脚去接了旨,这会子一进屋,脸上便阴沉得几乎快滴下水来。 夏珍珍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不是弄错了?我家芳儿管程家表舅叫舅公的。这,这怎么可能?” 主动跟着传旨太监来宁家解释的谢云溪很不想说,却不得不把当时的情形又复述了一遍。 “程大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饶是谢云溪素来自忖机智过人,他也实在想不出,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答应,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要么眼睁睁的看着宁芳被个陌生人糟蹋,要么就顶着不伦的名声嫁进英王府,对于程岳,或者宁家来说,还有更多的选择么? 可这,也实在太憋屈了! 夏珍珍替女儿委屈得眼泪直流,“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我倒以为,这也不算坏事。”进来说话的,是庆平公主。显然,她也听到消息,特特赶了过来。 “至少,你们女儿嫁去的是你们信得过的人家,不必担心她受人欺负。只须装聋作哑,少听些闲话罢了。” 这样的安慰是实情,却很难让人接受。 这不仅仅是少听些闲话吧?简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啊! 看着她们的脸色,庆平公主又轻声道,“眼下,你们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把宁书女顺顺当当从宫中接出来,并平安嫁进英王府吗?” 宁怀璧脸色一下变了。 庆平公主声音更低,“我只知道,程家两位夫人明明身康体健,可嫁入程府多年,却从未有过一儿半女。小程大人年过二十,不知在京城说过多少回亲事,却没有一个能说得成的。” 说完,她命阿织放下一对鸾凤和鸣的铜镜,不避着人道,“既是皇上赐婚,我也送上份贺仪,恭贺两府喜结良缘。英王府与我多年邻居,颇为关照,我也该过去送份贺仪。府上若是有话,我倒可以转告一二。” 如今这情势,就算宁家还有几个孩子住在英王府,也实在没办法过去说话。 太尴尬了! 宁怀璧思来想去,到底忍着心疼,咬着牙道,“既是皇上赐婚,就请公主转告,请英王府择个良辰吉日,上门提亲吧!”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庆平公主颇为赞赏的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夏珍珍拉着丈夫哭了起来,“真要把芳儿嫁过去么?日后人家怎么说她!” 宁怀璧苦笑,“只要人能好好的,说几句闲话死不了人。” 宁四娘定定神,“这话有理。既然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把芳儿平安接回来!” 庆平公主也点醒了她,皇上这样不待见程家人,怎肯让宁芳好生出嫁? 与其担心那些还没有到来的流言蜚语,还不如担心些更要紧的事情,比如性命!比如健康! 如果这会子宫里一碗红花汤灌下去,绝了宁芳的生育,那么就算她们恨毒了皇上,又有什么用? 而宫中,永泰帝也确实有了这个打算。 在回了自己的寝殿之后,他把惯会下毒的乔太医传了来。 用红花太霸道了,有没有什么不留痕迹,又永绝后患的药? 有。 身为宫中首席会下毒的御医,乔太医顿时给皇上提供了多种选择。 有下在脂粉霜膏里的,只要用了,便难以受孕。便是受孕,也必然堕胎。或下在香炉,熏进珠串里的,便连受孕也不大可能了。 或是想再快些,便在茶水汤羹里下药,只消用上三五日,保管终身绝育。不过这个药有点狠,会损伤一定的寿命。 如果皇上都不满意,他还可以去研究其他方法。 可永泰帝听了,却不急着发话,只把他带来的药物留下,命他先回去了。 不是天子狠不下心,而是觉得在刚赐婚时,就做下这样事情,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皇上还是在意名声的。 他要做恶人时,也总要给自己找到借口。 犹豫了半晌,直到天色已晚,连材过来提醒他该休息了,永泰帝忽地问,“你对宁书女一向关照有加,可觉得朕今日赐婚有所不妥?” 连材一脸错愕,随即跪地道,“老奴一个残缺之人,所倚仗者,无非君心。若不是见皇上对宁书女有三分好感,老奴也不会多看她一眼。至于皇上要如何待她,自有考量。曾听说人,天子一言一行,皆关乎国计,岂是老奴这样人能妄言的?” 永泰帝听得入耳,眼中添了几分满意,“此时没有旁人,你不妨直说,这宁书女嫁入英王府,到底合不合宜?” 第398章出阁 连材微微迟疑,随即苦笑道,“合不合宜的老奴也不知道,不过年前魏国公府差人往京师送年礼时,无意间瞧见宁书女,便跟御前的小太监打听了起来。老奴当时正好听了几句闲话。陛下若愿意,老奴便说来听听。” 永泰帝眼睛亮了,“快说!” 魏国公府一直在金陵,跟宁家必是熟识的。 这等下人间不经意的闲话,说不定能听出什么来。且此事太容易对质,连材也不敢骗他。 连材道,“听说从前宁书女她爹宁大人,曾在任上受过重伤,是宁家太太上魏国公府求了好参,才救下性命。” “当时崔老安人曾有意为孙子提亲,却又没有明言。只临终前,送过一把梳子给宁书女。魏国公曾言,说等到宁书女及笄之时,便上门提亲。” 永泰帝一脸错愕,“还有此事?唔,老安人想提亲的,应是崔家那个傻孩子吧?” 连材道,“陛下料得不错,正是崔家那位小时候摔到脑子的小公子。后因宁书女年岁尚小,崔家也未再提。只听说宁书女后来又提了一次亲,是江南一户汤姓人家。只人家听说宁书女的母族夏氏,似不擅生育,便就此作罢。再后来,宁家便上京城了。” 永泰帝奇道,“不擅生育?这生孩子还有擅不擅长的么?” 连材轻笑,“不是这个不擅,而是宁夫人只生了三个女儿,听说还生得颇为艰难。如今宁大人府上两位小公子,俱是妾室所出。而夏家有两个嫁到金陵的姑奶奶,也是生的女儿。如今金陵许多人家都说,恐是那商户夏家赚了太多钱,才折了姑奶奶们的儿子运。至于是不是的,老奴也不好说。” 永泰帝心下恍然,对宁芳的戒心却不觉去了大半。 如果宁芳的血脉里就不擅生育,或者只生得出女儿,那岂不比给她下绝育药,更加有利? 况且英王府有两位夫人不孕不育,已经是很招人眼了,再来一个,恐怕就不大好看了。但此事也不可不防,于是,惯常下毒的乔太医回头便接到皇上的新课题。 要一副生子药,且只能生出女儿的生子药。 这个就有些为难了,不过“勇于任事”的乔太医还是应下,说这就回去翻看古籍了。 只是宁家想接宁芳出宫的折子,却被永泰帝压下了,这一天没吃药,他不安心啊! 忽忽又是数日,时气日暖,春光渐浓。 因战事已毕,宫中来往之人俱也带上笑意。 七皇孙高祯正跟兄弟们说说笑笑,忽见杏花林下,过来一队宫女太监。 捧着许多箱笼包袱,当中簇拥着一位锦衣女子,依稀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却是已经改了平常装束的宁芳。 换下那一身青衣的小姑娘,便如这春花般俏丽,粉嫩的小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半点不受赐婚的影响。 七皇孙高祯面上笑容一僵,旁边九皇孙高祥察觉,转眼已笑着打起招呼。 “宁书女,文鸳姑姑,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啊?” 周文鸳淡然微笑,“回殿下的话,淑妃娘娘因宁书女婚事已定,想接她到群玉殿备嫁,皇上已然允了,还特赐宁书女半副公主嫁妆。” 高祥忙道恭喜,一时客套完了,便欲离开,可高祯却悄悄递个眼神。 高祥心领神会,只好又去缠着周文鸳东扯西拉,高祯趁机也到宁芳跟前,道了声恭喜。 宁芳却道,“还未恭喜殿下。只可惜您的婚事,臣女却无法效劳了。” 皇上已经下了明旨,七八九三位皇孙的婚事都已定下。 只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宫中最为势弱的七皇孙居然结了最好的一门亲,得以迎娶当朝首辅王家嫡女。 高祯听得面上微臊,低低嗫嚅,“那日,我不是有意失信的。” 谁知皇上会突然抛出那么大块诱饵,他能不吞么?但对着宁芳总是有些心底发虚。 要不是他为着一已之私,没透露半点风声,恐怕也不会造成宁芳与英王府如此尴尬的局面。 宁芳淡然道,“殿下无须介怀,臣女一直记得,您对臣女的关照。” 高祯讪然低头,此时文鸳也转身过来,带着宁芳走了。 只是看着杏花林下,女孩决绝远去的背影,心口莫名怅然,还有些微微的痛。 那其实,是他动过真心的女孩呢。 只可惜,他的真心太少,顾虑太多了。 高祥拍拍他肩,“别想太多。这回皇上可给你找了个好媳妇,打起精神早些把府邸修好,也快些把人迎娶回来吧。” 高祯点头,在脑中把宁芳的影子抛开,随他去了。 这次皇上除了一口气赐下三位皇孙殿下的婚事,还破天荒的给宫中所有的成年皇子们赐下府邸。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嘉奖高祯的懂事,他也得了一座。 因他父母双亡,府邸自然不能与四六七三位皇叔比肩。 小了许多不说,也破旧许多。但到底可以自己开府立户,高祯还是很高兴的。 且因他亲事结的好,原先宫中瞧不起他的人态度为之一变。尤其去尚宫局支银子修宅子时,那些太监无不争相巴结,都不待吩咐,便热心的拿了好些图来给他支招,宅子要修成怎样才好。 于是,高祯对宁芳及英王府的那点心虚便很快消散了。且还觉得,这亲事也并非坏事,起码总比皇上将庆平公主赐婚给英王府好吧? 这头,已然入住群玉殿的宁芳,唯有心底叹息。 文鸳是早跟她说过,七皇孙于她交好,是存着几分利用之心。 三舅公更早便说过,这宫中的人,便没有几个能信得过。 可宁芳总还记得当初自己冒冒失失撞上去时,那个在不知道自己是谁时,便肯帮着自己遮掩的好心青年。 如今看来,倒是她所求太多了。 这样也好,横竖人家也不欠她什么,她也不必多想。 只是对文鸳,宁芳确实觉得有些对不住了。 宁芳知道,文鸳姑姑原以为她会在宫中呆久一点,才肯这么帮她。却没曾想,她居然这么快就要离宫。 虽说文鸳姑姑帮她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宁芳承了她的情,却是没怎么报答过的。所以只好多拣些金银,给文鸳留下。 知其心意,文鸳失笑,“姑娘真是说笑了。你堂堂英王妃,日后便是不在宫中,又怎知我承不到你的情?况且还有宁医女呢,我若收了你这些金银,可叫我往后怎么好厚着脸皮去求她呢?” 看宁芳还要客气,她索性直言道,“你若要谢我,也等出宫嫁了人再说。这些银子,倒不如留着打点宫中上下。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想来也看出来了。皇上都肯陪上半副公主嫁妆发送,想来不到出嫁那日,你是出不去这个宫门的。期间多少花销,你算过没有?” 宁芳默了。 她自然是想过的。皇上平素虽对她颇有好感,但情份能有几何?说难听点,她在帝王眼中,跟只可心的小猫小狗也差不多。 所以才会在拿她给西胡和亲不成的情况下,直接塞给英王府去添堵了。 对这样一个人,为何又要给她半副公主嫁妆,真以为皇上良心发现? 别逗了! 据宁芳估摸着,永泰帝此举用意有三。 一来让人不觉得他这个皇上刻薄。 二来皇上刚发了笔战争财,这嫁妆说白了也不要他出,这样人情不做白不做。 三来估摸着永泰帝怕她出宫之后,便报个生病意外什么的毁了亲事,所以一定要把她扣在宫中,亲眼盯着做成这门亲事才成。 要不然,他怎会假借淑妃的口,把自己送来群玉殿?不就是让有仇的淑妃盯着自己么? 她若在宫中出点意外,那皇上当真会把淑妃活吞了! 但文鸳说得没错,越是这样的情况下,她越是要花钱。 宫中不是讲交情的地方,只有利益才是永恒。 就算皇上变相将她软禁了起来,但软禁的日子也有好有坏。想过得舒坦些,身边的宫女太监就不能怠慢。钱财打点怎少得了? 所以文鸳这么一劝,宁芳便不坚持了。 大大方方只当自己说了一门最寻常的亲事,和和气气的跟群玉殿的宫女太监们相处起来。没几日,倒叫淑妃气得不轻。 “这死丫头怎么就这么厚的脸皮?还见天的要吃要喝,她也不想想……” “娘娘,慎言!” 心腹嬷嬷赶紧拦了她的话,“如今还在宫里呢,您只当养了个猫儿狗儿,过些天送出去便罢。” 可你见过今儿想吃佛跳墙,明儿想吃凤求凰的猫儿狗儿么?三顿饭之外,还要加两回点心一顿宵夜。 早晚要到御花园里去蹓弯,心情好了还跟小宫女小太监们踢键子跳绳子,前两天还扎了个风筝去飞着玩。 这,这便是淑妃嫁到宫里几十年,也从没过过这么惬意舒心的日子。 她能不眼红,能不妒忌么? 嬷嬷只能劝她,“娘娘想开些,宁书女这婚事到底是皇上赐的,她若不欢天喜地的,难道还能愁眉苦脸的?只怕夜里不知怎么哭呢。再说,真等嫁了,都不必您多说,那世人的嘴巴子,也能把她骂得不敢出去见人!” 真会如此么? 淑妃有点怀疑。 就宁芳那厚脸皮,哪会委屈她自己? 可当下,她也只能拿这话安慰自己。然后继续捏着鼻子,继续照料宁芳的衣食住行。 因为皇上在把人送来时便说了,若宁芳有任何差池,不管是不是出于她的授意,总之他就唯淑妃是问。 如果淑妃不想下半辈子去冷宫里捉虱子,就一定得打起百倍精神好生看顾着她。 好在皇上也没打算久留宁芳,他也怕宁芳闹出什么幺蛾子,催促着尚宫局给宁芳快快备好嫁妆,亲自择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日。 六月十八,以与半副公主仪仗及嫁妆,把宁芳从宫中给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第399章出嫁 永泰帝怕生变故,硬要从宫中发嫁宁芳,当然找的理由是很好听的。 为了嘉奖宁怀璧忠心报国,身受重伤,且宁家在京城并没有置下宅子,也是为了不堕英王府威名云云。 而在成亲这日,皇上总算是把欠英王府多年的爵位赐还了。同时一并赏下的,还有宁芳的正一品王妃诰命。 按常礼,这道诰命应是新婚夫妇次日进宫谢恩时,再赏下来的。但皇上却在宁芳出宫时,就提前赏了。 这当然不是皇上突然变大方了,或是念起旧情,而是宁芳一旦接了这道诰命,就算是出宫后立即寻死,名份上她再也无法更改曾是程岳之妻了。 还是元配,正妻。 不过让皇上失望的是,宁小书女从始至终都没有他想象中的哭闹寻死,反而十分配合的叩谢了皇恩,乖乖领了这道膈应人的圣旨。太太平平的出了宫,太太平平的拜了堂,然后太太平平的入了洞房。 今儿英王府请来的全福太太,乃是新一任户部尚书,姜大人的老妻。 别看姜夫人已五十开外,但父母公婆俱全,底下儿女双全,且生性爽朗,怜贫恤老,爱做善事,名声极好,故此常给京城权贵请来办喜事。 要说她也不知当过多少回全福太太,却是头回遇到这么尴尬的局面。 按习俗,新娘子入了洞房,挑了盖头就该认亲了。主要是婆家的妯娌女眷,按年龄和辈份,新娘子得管人行礼。 可冷不丁皇上突然赐下诰命,那新娘子顿时成了正一品王妃。那婆家的妯娌,包括这满屋子的女眷就都得先向她行礼。 这若是个原本就尊贵的,譬如公主郡主,那也不妨事。因她们的婚事自有流程,偏偏宁芳又不是。 皇上许了她半副公主嫁妆,却又没许半副公主待遇。这样打个措手不及,让众人可怎么办? 若为了家礼废了国礼,必是不行。 可若是只论国礼,让一把年纪的宾客们向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行礼,也实在是有些难看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姜夫人,也生生急出一头汗来。 好在此时,新郎官淡淡发话了,“今日辛苦诸位了,想着前头已经开席。还请二位嫂嫂陪诸位夫人先去入席吧。” 对呀! 姜夫人眼前一亮,这盖头不好当众挑开,索性就不当着众人的面挑开了呗! 她赶紧抓过旁边备好的红枣花生等吉祥果品,往新娘坐着的床上一洒,把该说的吉祥话说完,然后帮着英王府的二位夫人,带着前来贺喜的女眷们,退了个干干净净。 等屋里没了人,又听到关门声,宁芳才瞧见一根秤杆从盖头底下伸过来,没有半分迟疑的挑开。然后,她就看着自己一年多未见的三舅公,穿着身大红吉服,从容道。 “一会儿等宾客散了,你娘就过来陪你。你两个妹子也在,现在后厨给你做吃的,我这就去叫她们过来,你想吃什么?” “等等!”眼看他想走,宁芳赶紧打断,“三舅公,你,你们……家里都还好吗?” 程岳顿脚,似是没想到宁芳这时候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但随即释然的伸手,似想摸摸她的头,却又象是被什么刺到一般,硬是缩了回去。 只那岿然不动的脸上,眼神却柔软下来,“都好,倒是你在宫中为难了。” “我不难。我吃得好喝得好,是你,往宫中使了力的吧?我给人塞银子,许多人都没收,但还是待我极好。” 宁芳当然不会认为那是因为她比银子还讨喜,只能是程家在暗自出力了。 程岳似是看着她,但目光却又始终没放在她身上,“这些小事你就不必管了,往后的事也不必担心,一会儿你娘来了,会跟你说的。” 再看宁芳一眼,程岳再不停留,转身走了。 很快,宁茵宁芸姐妹俩提着食盒,跟小鸟儿似的扑了进来。 “二姐!” 原本都已经涌到眼中的泪,在看到那个大红盛装的女子时,瞬间又咽了回去。 因为宁芳是从宫中出的嫁,也代表宫中的颜面,所以永泰帝很大方的让宫中的造办处替她赶制了嫁衣。 不用公主那般繁复啰嗦,又要做出皇家的体面讲究。那织造处的尚宫姑姑不知是不是早憋着这个念头了,替宁芳做了一身极漂亮的嫁衣。 直身长襟,掐腰广袖,极简单清爽的样子,然后用金线压着纹样,细细绣出鸾凤仙草,展袖间,端的是富丽脱俗,仙姿华贵。 然后为了配合这身衣裳,那姑姑还叫宫中管首饰的匠人,单给宁芳打了一枝凤钗。 线条简洁优雅,当中一只独凤,傲然展翅。嘴里衔着一颗鸡卵大小,娇艳欲滴的红宝石,这是英王府提供的珍藏,正正的挂在白皙额间。越发显得面若芙蓉,艳光四射。 宁芸宁茵当然认得出眼前之人正是她们二姐,可这般明丽盛妆下,却又有些不敢相认了。 半晌才呆呆道,“二姐姐,你,你今天好漂亮!” 宁芳有些脸红,出门前,她是照过镜子的,自然知道自己今天好看得有些过份了。却没想到,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那方才三舅公匆匆避开,是不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 “行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怎么来了?家中可还安好?” 两个妹妹这才回过神来,一五一十说起家中境况。 自皇上赐婚,宁家在错愕之余,也只能遵旨了。 原本还想给宁芳接回家来备嫁,谁知却被皇上驳回。没办法,她们只好把给宁芳准备的嫁妆,一股脑儿送进英王府了。 因今日她从宫中出嫁,家人无法相送,又不能跟到婆家来,便只好让两个妹妹过来陪着。也亏得与英王府亲厚,离得又近,才有此便利。 “……不过姐姐你也别怕,谢师兄已经跟爹爹说好了,待过上几年,皇上不在意了,三舅公便会写下休书,到时谢师兄还会娶你。” 啊?啊! 宁芳瞪大眼睛,这,这是连她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可,可这是皇上赐婚啊!” 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英王府怎能休妻? 宁茵小小声道,“本来爹爹说,到时随便给你安个七出之条的。可三舅公怕坏了你名声,说他自有办法,不需咱家操心。所以二姐,你别怕,只当跟咱们从前一样,在三舅公府上住上一二年便是。只如今你嫁了,我们倒不好住在这里了。不过也无妨,横竖就在你家后门呢,走动也便利。你今天也累了吧,先吃些东西。” 她说着话,宁芸已打开食盒,端出宁芳爱吃的几样小菜和一碗凉面。 可宁芳却吃得食不知味。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家里人,三舅公都不会让她陷入逆伦的难堪。可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 休妻,说来是对女方不利。可都有谢云溪答应娶她了,于她除了一点名声,实在是没什么损失的。 可三舅公呢?他要怎么面对皇上的怒火与猜忌?他往后还要怎么讨媳妇? 除了自己,皇上又肯不肯让他顺顺当当再讨一房媳妇呢? 于是,等到天都黑了,宴席散去,夏珍珍偷偷摸摸从公主府过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个为了他人忧心忡忡的女儿。 弄得她那满腹的担忧、伤感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先自恨恨的拍了女儿一记。 “家里都快为你操碎了心,你却为旁人操着心,真是女大……” 到底那话夏珍珍没说出口,她知道女儿心善,可哪有父母愿意女儿想着外人,却不顾自己的?这时候,宁芳不应该扑在她怀里,说有多担心多害怕,寻求爹娘的保护么? 可显然,女儿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更有自己的坚持。 “我觉得此事不妥,总之到时若不能妥善安置的话,女儿是断然不会离开程家的。娘您别生气,我也不是意气用事。您以为我在宫中这些天,真是闲着没事么?我也想了许久的。大舅公二舅公始终无子,怕不是偶然吧?就我在宫里,淑妃娘娘还天天让人送补品给我吃呢!” 夏珍珍大惊失色,“你吃了?你怎么那么傻呀!” 看她眼泪都急得掉了下来,宁芳无奈道,“娘您听我说完好不好?且不说那种情况下,我能不能不吃。就算是吃,我也没那么傻。头几回便让文鸳姑姑偷拿了些,去给大姐姐瞧过,可都看不出什么,倒是些补养身子的好东西。” 夏珍珍道,“她们能有几分道行,万一看走眼怎么办?不行,我明儿就去找个大夫……” 宁芳摇了摇头,“娘,是您了解皇上,还是我了解皇上?好歹我也在宫中呆了几年,多少也摸着些边了。这门婚事既是皇上主动赐下的,他宁肯在事后做手脚,也不会提前动我,皇上也是要面子的。就算那补品里搁了些算计的东西,但不至于让我无法生育。哎,咱们现在谈这些作甚?要紧的是皇上的态度!只要有我杵在英王府,皇上心里就好受。若我不在了,别说英王府,咱家日子能好过?别说您不怕,这事,我怕!” 第400章战友 女儿太懂事,家长更心疼了。 夏珍珍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就算皇上要怪罪,我们也不要你来担着这个事!” 宁芳道,“纵咱家愿意担着此事,可怎好连累师兄?我知道谢师兄机智过人,既敢娶我,肯定说他有办法说服皇上,不会迁怒于他。可是娘您想想,师兄当年是多艰难才从那样人家考出来?如今他是光棍一个做着官,可他还有姨娘,还有妹妹呢。他妹妹要不要嫁人,他姨娘想不想安享晚年?何苦白拉扯着人家,跟着咱家一起担惊受怕?” 夏珍珍委屈得眼泪长流,“你当你爹娘都是没心肝的么?可你要我们怎么办?若你,你离了这王府,哪里还有好人家会要?” 宁芳给她擦着眼泪,却是笑了,“那不正好?我从前就说了不乐意嫁人,实在不行,我回娘家靠您和爹养一辈子,你们不要我么?” 夏珍珍恨得又拍了她一记,“你这孩子,就会戳人心肝!” 宁芳道,“娘,我是真想好了。若将来有机会离开,我也不愿拖累英王府。到时我能遇着好机缘便嫁,遇不着便在家中侍奉你和爹爹终老。等我老了,不管是金陵还是下溪村,有个去处就行。弟妹们就算各自成家,有了别样肚肠,可女儿多攒点钱,也未必没有人来孝顺。再说还有舅舅家这么些人呢,谁会委屈到我?” 这回,她说得夏珍珍哭都哭不出来了。 因为宁芳想的,也是她和宁怀璧私下商量过的现实。 谢云溪虽然答应了要娶宁芳,可万一事情有变,将来女儿再嫁艰难,那还真不如留在家中。他们夫妻所能做的,就是给她攒多多的银子,好让她将来不受人气。 只看女儿如此懂事,夏珍珍越发抓心挠肝的难受,“我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宁芳道,“娘,您只管往好的地方想。汤家哥哥说我命中当有一劫的,也许我在此处受些磨难,旁处就好了呢?再说我住在舅公府里,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趁着天还不晚,赶紧回去吧。叫祖母爹爹也别担心了,等三朝回门,我再回去跟他们细说。” 夏珍珍本做好准备是留下陪女儿的,谁知竟被赶了。 不过看宁芳脸上并无半分难过之色,眼中也没有半点泪花,她才心酸道,“你这孩子,到底长大了。怨不得你祖母说,离了家的孩子,到底是吃了苦的。来前她就说那谢家之事,你未必同意,果然让她料中了。” 宁芳听着此话,倒有几分潮了眼眶。 宫中凶险,她能不长大么? 不止她,还有宁萱。 自得知她被许嫁英王府,堂姐便没在她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反倒是总帮着她想办法,怎么保养自己,怎么平安出宫。 当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名声什么的,真是浮云了。 不过送走了亲娘,宁芳想了想,唤来杜鹃,“去把三舅公请来吧。” 程岳来得很快。 但宁芳却注意到,他是从外头的院子进来的。天黑下来之后,虽然景色看不到了,但丫鬟提着灯笼送他进院门,却是格外清晰。 “三舅公不住在这里吗?” 原本她还以为,就算程岳不跟她同房,起码也会住在厢房的。 程岳眼神暗了暗,才略带一丝别扭道,“这院子是新修的,你是最后一进,我在你前头。” “那这个院子有多大?” 程岳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索性叫人去了书房一趟,取了张王府地形图来。 宁芳这才看到,原来她如今住着的,竟是一处比她家在金陵宁府,占地还大的院子。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府邸了,占了王府将近三分之一的地盘,里头层层叠叠,大院套着小院。光是供主子居住的院落,就分了春夏秋冬,四季皆有不同,还有好些亭台楼阁,可赏玩亦可小住。 如果她要去探望另外两位舅公,步行最远的估计都要走上半个时辰了。 从没来过英王府的新王妃有点惊着了。 不过想想也对,天下除了皇宫,王府便是一等一的住处了。英王府再没落,从前也是先帝爷赐给心腹把兄弟的,怎么可能跟寻常官宅一个级别? 只看此图笔墨,绘制得总有些年头,想来是为程岳成亲,早开始修的。只没想到忽地娶了她,上头又增补了几处。 尤为明显的是在她这院子里头新加了个后门,正对着庆平公主府的客院,应是便于她回娘家的。 程岳道,“前院有粗使婆子,是专管给你抬轿的。明儿让人唤来,你都先认一遍。然后你的嫁妆皆放在西边厢房了,要怎么布置,你自安排吧。” 打住! 宁芳要关心的不是住房问题,“咱们新婚,三舅公您就住在外头合适么?你住的这进院子,应是书房吧?” 向来泰山崩如前都面不改色的新任英王爷,难得的卡住了。 只听他那小新娘也不害羞,反嗔怪道,“圣上赐婚,便是做个样儿,您也该歇在主屋。且这是程府,若主人新婚还不住在正房,实在不吉利。我方才略看了看,就在这隔壁,那纱橱里就阔朗得很,再安间卧室绝无问题。若今晚来不及,便委屈三舅公歇在那对面榻上,明儿再搬吧。” 程岳一晚上没正经落到女孩身上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芳儿,你究竟是想干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回视着他的,是女孩沉稳的声音和视线。 “我知道三舅公跟家里商量的决定,也知道你们为我操的心。您不住在正屋,也是为了我的名声。但是三舅公,您是不是忘了,就算您再怎么避讳,可既然已经跟我拜了天地祖宗,我这名声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头一次,程三公子被人,尤其是被眼前这个几乎是他一手看大的女孩,说得哑口无言了。 可对面的女孩,脸色平静得就象说着她随手煮的一道菜。 “咱们先不提其他,只说日后我果真如三舅公所愿,另嫁他人。到那时,知道咱们清白的也无非是我夫君,不知道的人,难道还要我满天下的去解释不成?真若那样了,世人又该怎么说你?是有难言之疾,还是藐视君王?” “或许,三舅公想的是,等皇上过世了,便不会在意。可皇上过世了,继承王位的总是他的儿孙吧?就算心里同情咱们,能同情多久?到那时,咱们越清白无辜,就越显得先帝残忍冷酷,哪个帝王会高兴有这样的祖宗?” “所以最后的结果,依旧是什么都不能说。既如此,三舅公又何须如此在意?” 程岳定定看着女孩,忽地叹了一声,“你长大了。” 宁芳摇了摇头,“是三舅公关心则乱了。这些事您一早就比我更清楚,只是不愿意点破罢了。” 程岳再抬眼看着她,此时他终于不再象看一个甥孙女,而是在看着一个大人,一个跟他平起平坐,成熟冷静的大人。 “就算我住进正房来,可你打算明日如何交出元帕?” 洞房新婚,必用元帕落红,证明女子贞洁。宁芳既然想了这么多,那她想过这个问题吗? 对面的女孩微微一笑,当作自己的考题,半分没有迟疑的答了下去。 “不交。让皇上知道他赐婚的夫妻,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却只能分榻而卧,是否比割破手指造假更加痛快?” 这一回,程岳再眼看着她的目光微微眯了起来。 如果不如此,他就会让宁芳看出他眼中的那一抹赞赏的惊艳! 程岳也说不清楚,可他素来镇定的心湖却似荡开一丝涟漪,少见的没有更多思索,就问了出来。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当这个英王妃?” “明日一早,自然是先去拜见兄嫂和祖宗牌位,然后跟王爷您进宫谢恩。回来之后,归置下我们这小院,然后帮二位嫂嫂整理此次婚礼收到的贺礼。若王爷有何吩咐,也尽管吩咐妾身!” 末了,看一本正经的小新娘,举着衣袖顽皮的冲自己眨了眨眼,程岳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了。 宁芳从未见自家的三舅公,这样开怀大笑过。 那感觉犹如万年风化的岩石上突然开出一丛明艳的花,冰雪消融时冒出的第一株嫩绿小草,让人的心,都无端端化了。 还,有些无端端的脸红起来。 因为她对面的男子,是真心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虽说没见过宁芳的新嫁衣,可程岳的新郎服也是跟她一样的直身款式,绣着王府可用的四爪云龙。 但与宁芳不同的是,他的袍服还加了一层纱质罩衫。绣着团花蝙蝠,纱质轻薄,可那蝙蝠却绣得细密轻巧,无风自摇,显然比宁芳身上这赶制的嫁衣又要好上数倍。 要说寻常人成亲,穿着一身大红,只觉得喜气洋洋,富贵荣华,但程岳这一身,却生生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仙气飘摇。 要说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可他身上那样绣工,没个三五年是准备不出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宁芳那羡慕的眼光,程岳忽地说了句,“后头箱子里,也有给你做的几身衣裳。明儿瞧着喜欢,就拿出来试试。” 宁芳耳后更热,“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都落到如今这境地里,他居然还有心情欣赏衣裳? 可她这脸红红的小模样明显取悦了三舅公,又展颜笑了笑,捻了宁芳脸蛋一把,“你先去洗漱,歇了吧。我去书房收拾一下,就来。” 捂着被揪疼的脸蛋,宁芳怨念的觉得,三舅公是早打算动手了吧? 不过这样一来,因为突然成亲产生的微妙隔阂,似乎也如薄薄的窗户纸般,一下被捅破了。所以,宁芳很愉快的去洗漱了。 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她知道,从今而后,三舅公不会只拿她当晚辈,也会拿她当并肩作战的战友了。 这一份对她成长的认同,甚至超过了这门赐婚带来的憋屈,所以新婚的宁小王妃,洗漱归来,一夜好眠。 只她不知的是,在她熟睡后,她的新郎在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眼神复杂深邃,隐含温柔…… 第401章结发 晨光朦胧,宁芳恍惚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灯火摇动。只是动作极轻,故此她抱着被子有些不想起来。 又迷糊了一阵,直到有人过来,不客气的掀起了帐帘,“王妃娘娘,您该起身了!” 宁芳一个激灵睁大双眼,“呀!我是迟了么?” 夏衫轻薄,把眼光从女孩不小心露出来的小巧锁骨处挪开,程岳半转过身去。 “迟倒不迟,只今日要叩拜祖宗,还得进宫谢恩,就得早一些了。再说,是你说要做王妃的,那往后就得习惯我的作息。我卯时上朝,就算离皇宫近,可最迟寅时一刻就得起来,难免会扰你清静。但你可在我走了之后,再补个眠。家中兄嫂如今皆习惯了卯时即起,辰时议事。一般上午把事处理完了,下午就随你自己安排了。只我觉得你那大字还须练着,书也要读。嗯,回头我会抽空考问下你的功课,再给你拿些书读。”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却半天不见后头动静,再转过身去,就见女孩抱着枕头软着骨头摊在那里,闭着眼睛似又打起瞌睡。 程岳才觉好笑,忽地宁芳冲他睁眼吐舌,扮了个鬼脸。 “知道啦知道啦!哼,我在宫中好歹也呆了两年,这些规矩能不知道?昨儿是累了,才多睡了一会儿。你放心,我在宫中便是无事,也都习惯了寅时起来的。” 看小姑娘麻利的梳头换衣,刚刚板着脸,作势要严格要求的程岳,又心疼起来。 自家好好娇养的姑娘,却在宫里被当成小丫头使唤,瞧这动作熟练的,可见是没人伺候的。 拍了拍手,里屋顿时进来三个丫鬟,“这是孔雀、仙鹤和鹭鸶,往后就跟杜鹃一起伺候你了。还有其他丫头,等你回来再认。” 宁芳一下愣了,就是从前在宁家,她漱口洗脸总也习惯自己伸手的。 可三个丫鬟明显不这么想,程岳一声令下,便已经利落的各自上手。 在她胸前围起布巾,一人端着温水,一人手持猪鬃,蘸着青盐和珍珠混制成的粉末,开始给她刷牙了。 程岳这才满意,转身到屏风外头,处理他自己的事情去了。而宁芳也在洗漱过程中,听三个丫头简单介绍了她们自己。 其中仙鹤擅针线,见面送了宁芳一把双面绣的宫扇,上面一对蝴蝶活灵活现得几乎要飞出来。 鹭鸶擅烹调,且精通医理,懂各种药膳食材搭配。便是给宁芳捧来一碗普普通通的蜂蜜水,也格外清香甘甜。 而几个丫鬟之首的孔雀,则会梳一百多种发髻,精于描眉梳妆打扮人。 但宁芳在经历过杜鹃这样不动声色的大杀器后,总觉得她们几个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你们的本事,不止于此吧?” 孔雀一笑,“比起杜鹃,我们几个的工夫是差了些。却也有些小巧手段,望王妃不要嫌弃。” 说着话,仙鹤撩起一角衣襟,上头别着十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特别的是,每根银针上都缠着透明的细细丝线。取出一根拉开绷直,竟是瞬间把个坚硬的木块都割成两半。 鹭鸶道,“药膳可以调理身子,亦可伤人。若要滴水无痕,须得三两个月才行。” 孔雀拿起盒脂粉,随手在自己脸上涂抹几下,竟是瞬间换了个人,笑道,“只奴婢是个最没用的,只会些乔装改扮而已。” 这已经很厉害了! 宁芳几乎星星眼的看着这几个丫鬟,也不知三舅公是怎么把她们调教出来的,“真好手艺,回头都教教我呗!” 几个丫鬟抿嘴笑了,“王妃说笑了,您是万金之体,学咱们这些小手段做什么?若您实在喜欢,回头有空学着玩吧。” 宁芳用力点头,必须学啊。 宁家家训,技多不压身。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学得样样精通,但可以精通一两手。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被几个丫头精心伺候着,宁芳享受了一回生平最讲究的洗漱。光脸上手上保养的霜膏,都细细涂了两三种。 如果不是杜鹃身手最好,相貌又最不起眼,恐怕当初也不会轮到她到宫中陪伴宁芳。 不过也因为杜鹃辛苦一场,所以这次随着宁芳成婚回来,程岳就放了她的假,让她回去跟家人团聚几日才来。 做完基础保养,宁芳照照镜子,看着里面容光焕发的女孩,很是满意。 可孔雀却道,“因奴婢是初次伺候,不清楚王妃肤质喜好,所以只拿了常见的几种,回头再细细给娘娘配些好的来。” 呃…… 那要是天天这样细致打扮,宁芳觉着,她以后怕是再也别想睡懒觉了。 不过看在这么美的份上,她又实在舍不得放弃。 只忽地想起一事,她鬼使神差问了句,“三舅公,他平日,你们也是这么伺候的?” 一个大男人,他腻不腻的?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轻轻笑了,还是孔雀回的话。 “回王妃的话,王爷打小就不爱叫丫鬟伺候,他屋里伺候多的,皆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大了便是小厮们了。” 宁芳脸上微红,知道这些丫头们误会了。以为她在问有没有通房之类的,但又不好解释。 但幸好,孔雀很快就换了话题,“不过恕奴婢多嘴,您以后私底下如何称呼不要紧,但面上不如称一声王爷吧。” 啊!这是个问题。 宁芳点头,“你提醒得很好。往后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妥的,你们都要记得提醒我。” 几个丫鬟应了,然后带她过去挑衣裳。因要梳妆打扮,得根据衣裳来定。 此时,宁芳终于看到三舅公昨晚说的“几件”衣裳了。那样满满的十几只箱子,就是他说的“几件?” 管针线的仙鹤说,“因婚期急了些,只赶出夏秋的一些衣裳来,其他的衣裳还在做。回头奴婢拿些样子给王妃选。宫里赐下的在这里,那边是宁家送来的。” 宁芳看了自家做的两箱衣裳,又问,“今日王爷穿什么?嗯,你们觉得我穿什么合适?” 她这么一问,几个丫鬟皆有松口气的感觉。 不是她们嫌弃,宫中宁家做的虽然精美,到底是赶制。说实话,比不上王府储备多年的好东西。 而宁芳显然也想到这一点,才会这么问。 于是仙鹤捧出一身石榴纹的大红新衣,宁芳从善如流的换上了。 然后梳头的时候,孔雀道了声得罪,从宁芳头上剪了一小绺头发下来。 正奇怪着,鹭鸶拿出个锦袋,取出里面的另一绺头发,和宁芳的头发编了起来,还用五彩锦绳系好,编了一个同心结收在锦盒里。 宁芳懂了,这是结发夫妻呢。 只心里不禁有些异样,就算这夫妻是假的,可三舅公怎么就肯剪下头发跟她打同心结呢? 须知日后夫妻过世,这锦盒可是要一起陪葬的。若三舅公再娶她再嫁,这已经编在一起的头发可怎么分得开呢? 再去看房中的龙凤红烛,显然也是燃了一夜,然后也不知被谁给灭了,熄得一样长短。 想着早上那会子的人影晃动,也没听见开门的声音,难道也是三舅公? 她这里不过出了一会子神,谁知孔雀便快手快脚的给她梳好了头,也涂好了脂粉。 宁芳再看向镜中,又吓了一跳。 今日的她,没有昨日宫妆的艳丽,却平白多了股子缱绻与温柔,仿佛一下子年长了两三岁,有股小妇人的沉静味道。 “王妃不喜欢么?”看她表情,孔雀还有些担心起自己手艺来。 宁芳却已赞了起来,“这样很好。” 既不过份娇媚,也不过分俏丽,拜祖宗面圣,再合适不过的了。 孔雀这才安心的给她戴上首饰,“这会子家中行礼,先不必那些朝服朝冠,回头等王妃回来,再给您略补些妆,换些首饰。” 宁芳太同意了。 虽说头朝喜服须得隆重,但大夏天的若顶着七八根钗,再披挂上十几件金银珠宝,谁受得了啊? 再说就算她是王妃,可毕竟在兄嫂面前是晚辈,年纪又小,很不必过份招摇。 于是除了胸前佩的那只赤金缨络略隆重些,其余首饰皆以小巧为主,但因搭配得宜,并不觉得简朴,反而花团锦簇,喜庆又不张扬。 等到宁芳收拾停当,出来见到程岳时,这感觉更强烈了。 新婚夫妻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麒麟石榴纹吉服,新郎的赤金镶玉腰带,和新娘胸前的缨络还相互呼应,站在一起,格外的珠联璧合,养眼之极。 几个丫鬟看得俱都有几分小得意,连府中一向眼光最高的英小王爷也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走吧。” 为了让宁芳早日熟悉家中情形,程岳特意传来两乘软轿。待宁芳也坐上之后,让人并肩抬着,一路走,一路给她讲起府中格局。 整体英王府呈一个不规则的甲字型排列,因多年没有赐下王爵,所以位于中轴线的主屋自父亲过世后一直空着。 兄弟三人俱都住在正屋后头的园子里,长兄程峰与孟大夫人的住处居中,程岭与谢二夫人在东头,程岳年纪最小,便谦让到了西边。 三人宅院加一起,大概也才占了整个府邸四分之一的面积。可以想见,整座王府到底有多大了。 第402章认亲 宁芳忽地明白,为何庆平公主宁肯把客院白借给宁家,也好过空着了。 因为这么大的宅院打理起来,实在是太费钱费力了。 象从前她家在金陵,才占了那么半片园子,可光是洒扫清洁的奴仆,就得有十六人。 听起来挺多,但分成内外院两班,不过每队八人,再按每日早中晚三班进行打扫,更不觉得多了。有时刮风落叶,下雪宴客,夏珍珍还得斟情增加人手,否则园子就没看了。 宁芳远眺一眼轩荣壮丽的正屋,忽地心中一动,“那回头我们要搬到正屋去住么?” 如果说以前家中无爵位,这样的住处是非常规矩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但如今程岳既袭了爵,就算他是最小的弟弟,但身份最尊,理应去住正屋。 但宁芳是不大想搬的,太招摇了。 但不搬就得有个不搬的理由,否则那就是乱了尊卑,皇上铁定要挑刺。 程岳淡定道,“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这正房多年前父亲搬进来时,便只用了其中一小半,还保留着祖父用过的一大半。我等儿孙岂可忘本?故此我和两位兄长已经商议过了,决意只将你我如今居住的院落再扩充一倍,其余便不动了。你若有什么想加的,回头跟我说。” 这个主意好! 可宁芳转瞬又犯起愁来了,“都已经那么大了,再加,往后可怎么打理得过来?还不知得添多少人手花木。” 看小姑娘已经心疼起家里的银子,程岳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笑意。 “修宅子的花用可以报到尚宫局,由内库支出。按规制,我既袭了王爵,府中下人按制也要增加。其中增添的部份,归宫中支付,你也可以去要些宫女太监过来。” 宁芳眼睛一下亮了,“那我能要几个御膳房的人吗?” 程岳瞟了眼不加掩饰的小姑娘,悠悠说,“太医院论理也要挑人到我们府上供奉。” 宁芳惊喜得差点从软轿上蹦起来,“那叫大姐姐来!” 可再看着对面男人的眼神,宁芳心中一顿,瞬间又黯然了,“皇上未必肯放了大姐姐,你也不要勉强了。” 蓦地手上一暖,是程岳轻拍了拍她,低声道,“今日进宫,我试着提一提。” 宁芳再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你再跟我讲讲,这些地方都是做什么的?” 其实别处都没什么好说,唯有一处要紧所在,那就是程岳的书房,是绝对不允许人随意走动的。 “……不过我在书院与你所住的小院之间,修了一条便道。往后除了你我,谁进出都得要对牌。这个我已整理好了一份,搁你屋里了。若你日后要让丫鬟婆子前来传话什么的,须记得给她们一块。” 宁芳默默记下,并决定以后没什么事,尽量少去打扰。 可程岳似是猜出她的心意,随即又道,“你也不要有所顾忌,我有时忙起事来,常会忘了吃饭。两个嫂子说过多次了,往后你多提点着些。” 宁芳笑道,“那我记着了!往后到了饭点就打发人去问问,若你们忙着,好歹也送些点心吃食。否则娶媳妇,是做什么用的呢?” 看她还有心情打趣起自己,程岳也笑了。 因要给她讲解,故此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掐着吉时到了王府后院的宗祠。 这里早有府中的管家程全等着了,瞧着六十开外,精神矍烁,连程岳也要叫一声全叔。 宁芳知道,这样的下人是不能当普通奴才对待的,于是很嘴甜的说,“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往后就靠全叔多教教我了。” 这话把头发花白的老程全说得竟是怔了怔,随即喜得眉毛胡子都快飞了起来。 “不敢不敢,王妃抬举了!” 不过那亲热劲儿,显然就把宁芳当成了自己人。 程岳在旁边的看着,不动声色的眼中也浮出一层淡淡笑意。 等进了程家祠堂,宁芳打眼一看,却委实觉得寒酸。甚至比起宁家祠堂,都差得远了。 毕竟从第一代老英王程兴起,到程岳,满打满算才是第三代。宁芳略数了下,一共就看见不到十个牌位。 其中程兴及正妻,包括宁家那位姑奶奶在内的两位侧妃就占了四块。 剩下两块,一块是程岳亲爹,程永之位,一块则是程岳亲娘,独孤氏的牌位。 这还是宁芳头一回见到程岳父母,就算只是个牌位,也让她很是惊讶。 须知独孤这姓少见,但名气极大。流传近千年的世家,想不到竟是程岳的亲娘。 只是程兴这乡下泥腿子出身的王爷,还有二位侧妃呢。怎么真正的皇族血脉程永,就只有一位正妻了? 亲手点了三根香递给宁芳,程岳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伤感。 “独孤氏当年曾与先太子有过婚约,可惜后因战乱,并未结成。到我父亲时,因已过继程府,婚事极其不顺,我外祖听说,便把嫡女嫁了来。父亲感念岳父大恩,故此终身不曾纳妾。” 宁芳顿时肃然起敬。 以独孤氏这样的世家名门,当年与先太子结亲算是门当户对。但到先太子这一脉潦倒,被后来登上位的周王一系打压,过继到外姓人家时,仍肯履行婚约,把嫡女嫁来,足见仁义。 只宁芳初来乍到,又不是正经媳妇,所以也不好多问当年旧事,只诚心上了三柱清香,便从祠堂出来。 到了正经见人的中堂,却见两位兄嫂都已经在此等着了。 宁芳在院门口便随程岳下了轿,进来见上头的主位空着,只摆了大红的锦垫,想是给过世的父母留着的,兄嫂们只分坐两边。 原本新人敬茶,平辈之间,行礼即可。可程岳略一抬眼,他身边的小厮石青立即带人放上两个锦垫,宁芳眼见不错,麻利的跟着程岳跪下了。 程峰孟大夫人慌得连忙站了起来,“三郎你这是作甚?” 程岳道,“爹娘过世得早,我能有今日,全赖四位兄嫂养育。人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日既是家礼,大哥大嫂就代爹娘受我们一礼吧。” 程峰本不愿意,要拉他们起来,可宁芳道,“本来家里的爵位诰命该是大哥大嫂的,如今倒叫我们抢了。若连个头都不叫我们磕,那往后叫我们哪还有脸,在这家里住下去?” 这话说得四位兄嫂皆是一愣,随即红了眼圈。 虽说爵位让给小弟是两位兄嫂自愿,但按着嫡长传统来说,这确实是程岳抢了长兄的东西。 就算这里头有一大半,是永泰帝有意给程家添堵造成的,但总归是根刺,扎得人心里不舒服。 可如今宁芳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说开来,并不得了便宜还卖乖,反倒化解了兄嫂们心里的那点不舒服。 于是程岭按着大哥坐下,“你们便让老三两口子行个礼吧,要不他们也实在不安乐。” 程峰这才含泪半坐下了,哽咽道,“傻小子,大哥怎会与你计较?” 孟大夫人也道,“就是。要不是你这回拼着性命去了西胡,咱家哪能要回这爵位?这是你该得的。往后这个家,也还要靠你们来支撑的。” 毕竟,他们无后,便是最大的缺陷。 程岳瞟身边的小姑娘一眼,正色道,“大哥不与我计较是大哥仁厚,但我却是要记在心里,” 有些话,在没有实现前,他从来不给人许愿。 所以只说了这么半句,便跟宁芳一起给长兄长嫂磕了头,敬了茶,又给二哥二嫂行了礼敬了茶,算是完礼了。 然后二嫂给的见面礼,是一对雪白梅瓶,名贵得很。但孟大夫人捧出的东西,没那么贵,却更叫人稀罕。 一个颇有些年头的老首饰盒里,装着套十八兵器钗。一根钗上挂着三件兵器,十八件兵器正好就是六根金钗。 宁芳知道武将之家的女眷多半会打制些五兵钗,刀枪簪来戴,可这样十八件的钗环,怕是有些来历。 果然就听孟大夫人道,“这是早年英王府开府时,先帝赏的,后传给了婆婆,又传给了我。只家中爵位一直没定,我也从没戴过。如今弟妹进了府,又有了诰命,往后便给你戴着吧。” 宁芳犹豫了一下,到底伸手接了。 二位嫂嫂瞧着安下心来,张罗着摆上早饭,在坐下的时候,一定要程岳宁芳坐在了上头。 “你们既是新人,且袭了爵位,以后便该如此。咱们心里的情份,自己知道,但面上的规矩却是错不得的。” 如此宁芳便不推辞,随程岳坐下。一家人用了顿早饭,二人便入宫了。 等送新人出了门,听婆子小声来报,说王妃并没有落红元帕,孟大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的叹了口气。 程岳成亲前答应过上两年和离,放宁芳自由的事,虽未明言,她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可谢二夫人却道,“且有一两年呢,先处着吧,听说这小丫头昨晚就让三郎搬进正屋里了!” 孟大夫人眼睛亮了,“那,回头这王府事务,是不是也该交给弟……王妃娘娘?” 谢二夫人道,“那是自然。钗都收了,府中事务自然是要她打理的,不如先把这回成亲的礼单送去吧。” 孟大夫人一笑,这事便吩咐人去办了。 虽说把这位小弟妹娶进来,确实有些名声不好。可辛辛苦苦操持一场,还是拜堂成亲这样大事,就算是假的,也会让人生出几分真实感。 尤其今日小弟妹来见礼,不仅大方聪慧会说话,还这样的乖巧懂事,未免就把她当成了自家人,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只盼着天长日久,能让这小弟妹长长久久留下才好。 第403章喜糖 英王府的嫂子们惦记着想把亲事做实,兄长们却牵挂着入宫的弟弟弟妹。 程峰是当惯了大哥的人,一向爱操心,“今儿进宫,也不知皇上会不会为难他们。老三倒还罢了,只二丫头年纪着实小了些,也不知能不能应付得来。” 程岭道,“我倒觉得这宁家小丫头不错。” 程峰问,“为何?” 程岭道,“那日赐婚宴上,可是弟妹瞧着不对,立即派人送出消息,你才进的宫。有这份眼力劲儿,多半差不了。” 程峰觉得有些道理,只是想不通,“那这小丫头,不,是弟妹又是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程岭笑道,“这事就只能回头问三弟了。” 入宫路上。 程岳也想起此事,问起宁芳。 就见小姑娘在他身旁幽幽叹了口气,“那日,我本来是托了七皇孙找你来相见的。想问问你好不好,可他——” 他被皇上叫走了。 七皇孙高祯以为没人注意到,却不知这宫中耳目繁杂,有个吃过宁芳零食的小太监偏偏瞧见了。 回头遇到宁芳,问她在干嘛,宁芳说在等七皇子,小太监顿时道,“我才看到他跟皇上走了呀!” 宁芳当即觉得有些不对,若只是一般事情,七皇孙完全可以打发人来跟她说一声,可他半声也不吭,就证明有事发生了。 所有事关永泰帝,宁芳都会加十二分的小心。 她倒不担心连累自己,却是怕会针对程岳,才急急找了程岭留在宫中的眼线,让人把消息传出去。后面才有程峰进宫,在关键时刻代弟弟应下婚事之举。 如今话既说到这个地步了,程岳难免便要问上一句,“你,嫁入英王府,竟是丝毫不觉得……别扭?” 虽然问得含蓄,但他那双眼底却带了几分隐藏的忐忑。 昨晚,在见到小姑娘能理智平和的面对这场婚事时,程岳是意外且惊喜的。但惊喜过后,身为长辈,起码是年长数岁的他,就深思得更多。 小姑娘越乖巧懂事,意味着他要对她更加负责。要负责,也就意味着他要了解更多。才知道日后把小姑娘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怎样做,才是真正对她好。 “怎么可能不别扭?当时我都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然后气得差点想一头撞死,也省得这样受辱。” 宁芳坦率说着自己的感受,并没意识到给了对面的长辈迎头痛击。 她,她竟是想死? 程岳整个人都不好了,手指不自觉的扣紧。 可小姑娘随即道,“可我转头又想,我凭什么去死呀,这样死了多划不来?又不是我做错了事。说不定我一死,还会让些多嘴多舌的人,说咱们两家的闲话。然后再想一想,便是皇上不把我嫁到西胡去,若随意嫁个朝中大臣人家呢?就能保证婆家对我好,不受气了吗?这样一想,倒不如嫁给三舅公了。起码你是真心疼我的,肯定不会欺负我的。” 宁芳呵呵笑出一口小白牙,“横竖我及笄之前有一劫,躲在三舅公家里,总比躲在外头强。不过听说三舅公你那时为了我,差点跟皇上翻脸时,我是挺担心的。三舅公,我知道你疼我,可他毕竟是皇上,真顶起牛来,咱们两家能落到什么好?往后可再别如此了,好么?” 程岳动容,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忍不住轻轻搭上小姑娘的头。察觉到她的抗拒时,忙道,“放心,不会弄花你的头发。” 因要进宫,穿戴皆有定制,孔雀给宁芳梳了个最规矩的头,戴上了孟大夫人送的那套十八兵器钗,还刻意厚厚涂上脂粉,打造出一个标准美丽,却象戴着假面具的宫妆。 可程岳还是想摸摸她,只有接触到她带着温度的发丝,哪怕是抹了头油的,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察觉到他的安慰之意,宁芳道,“放心,我通透着呢!才不会为这点子小事就寻死觅活。不过一会儿到了皇上跟前,还是会装一装的。” 小姑娘说着话,还调皮的挤了挤眼睛,可配合着她今天的妆容,着实有几分不伦不类。但程岳却觉得,这依旧是他瞧过,最可爱的小姑娘了。 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就归他了呢? 就算,就算最后还是有缘无份。可有缘的时候,总归是要好好珍惜的吧? 男子不知,这一份想要珍惜的心情,也是悄悄生出执念的起源。正丝丝缕缕,将他缠绕。 不过小姑娘也有个问题很好奇,“三舅公,当时如果不是大舅公来答应了,你打算怎么拒绝皇上的婚事?” 男子的指尖一下子僵在那里,半晌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都过去了。” 然后,扭过脸去。 他才不想说,当时他打算当众承认,咳咳,自己身患隐疾,那方面不行的…… 进到宫中,与他们想象了千百遍的交锋不同,一向不大度的永泰帝竟然放过了这次当面奚落人的机会,只让新婚夫妇在殿外磕了个头,按例赏下些东西,便放他们走了。 因连材公公等熟人都没碰到,程岳也不知上哪儿打听消息。 倒是他的小王妃,悄悄掏出一只装着满满虎眼窝丝糖的大红荷包来,悄悄冲守宫门口的小宫女招了招手。 “我家喜糖,送你尝尝。放心,我懂规矩,不打听皇上的事,省得你们难做。只今儿宫里别处都安好吗?” 程岳略尴尬。 这样的拐弯抹角,跟直白问出来有什么两样?况且,这时候不是应该使银子吗? 谁知,那小宫女真就接了他小王妃的赏,悄悄透了句话,“别处都好,似是王才人那里,不大安生。” 宁芳笑眯眯谢过,挽着她的夫君边走边咬耳朵。 “王才人自去年生了小皇子,便不大得宠了,但因为孩子,皇上还不时叫来看看。若她那儿不安稳,多半是小皇子不好了。” 好歹她也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这些八卦还是比较清楚的。 程小王爷又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问,“你出门,孔雀她们没给你准备打赏荷包?” 那就太失职了。 宁芳怔了怔才忽地明白过来,一脸古怪的笑了,声音更小的解释起来,“准备啦!是我要她们给我装几荷包糖的,有时候在宫里,赏了钱未必藏得住,倒不如赏些吃食。上回那个给我报信的小太监就是有回犯错,没饭吃,正好给我遇见,悄悄送了几块点心,没想到一直记得。” 英小王妃一脸得意,自己得了好处,也不忘了夫君,给他袖子里也塞了一荷包糖,“回头你试试,挺好使的。” 然后她的夫君,就真的把这包糖送出去了。 尚宫局的老太监捏着一荷包糖,竟然笑出眼泪来,是被感动的。 “真没想到,王爷您竟还记得给老奴这种下贱人带喜糖。呜呜……这满宫里也就您,还把老奴当成个人了,呜呜……您放心,您府上要的厨子,还有宫女太监老奴都给您挑最好的!” 这,这还真是个美好的误会。 瞅瞅因为今儿新婚,孔雀她们准备的一水的大红荷包,俱都还绣着喜气洋洋的花开富贵,百年好合等等图案,英小王爷什么也不说了。 等上了车,却问他的小王妃,“你还带了几包糖?” 出入宫门有几个侍卫,平素也总是悄悄关照他的。还有太医院,他的小王妃不方便进去,他倒是可以进去发发喜糖的。 于是这一天,被英小王爷感动的人特别多。 “只可惜,没见到你姐姐。确实是王才人那里的小皇子不好,她被传进宫中侍奉了。不过我跟人打了招呼,如果可以,他们会尽量安排她驻守英王府。” 宁芳也觉挺可惜,不过还宽慰着她的夫君,“没事,慢慢来。” 回了府,宁芳先去梳洗更衣了。 六月的天,顶着那一身沉甸甸的,实在是累得慌。 体恤他夫妻辛苦,哥嫂皆不叫过来吃饭。横竖他们家人少,规矩简单,三兄弟每人院里都有一个小厨房。平素有空,便凑起来一起吃,若是分开吃也使得,很是自由。 等宁芳洗漱出来,就见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盘碗碟。可只一眼,她便被其中一道菜勾去了。 程岳换了身家常衣裳,微笑着坐下来,亲手把她眼中那菜舀了过来,“知道你爱吃清蒸狮子头,这是厨房特意去你家学的,在宫里可是有些时候没吃到了吧?” “那可不?”宁芳就着他手张嘴就咬,半点也不客气。 待尝到裹着鲜美汁水的嫩肉里,夹着的甘爽嫩块时,小姑娘惊喜的眯起了眼,“啊啊,居然不是冬笋,用了新鲜的马蹄?哪买的?” 程岳笑而不语,宁芳嘿嘿笑着讨要起来,“厨房若有多的,回头送我一篮呗。不要多,一二斤就行,家里肯定也好久没吃过了。” 要说马蹄在江南水乡算不得什么值钱玩意儿,可在北方干旱的京城就着实是个稀罕物件。属于拿着钱也买不到的新鲜物件,只有皇宫贵族才能分润一二。 看小姑娘没跟他客气的意思,程岳索性捏着汤匙喂她吃完这颗狮子头,方道,“先把饭好生吃了,回头你自去厨房挑拣,我让人置办了不少南方食材。有喜欢的让人收着,明儿一起带回去就是。” 宁芳欢欢喜喜的笑眯了眼,也给他舀了个大狮子头,“你也吃!知你不爱吃肉,可这个做的当真不错,偶尔吃些也无妨。” 然后,孔雀几个丫鬟就惊讶的见到自家最不爱吃肉丸的三爷,一口一口把拳头那么大只狮子头给吃了,那样一个有洁癖的人,用的还是喂宁芳的汤匙。 看看旁边准备好的干净汤匙和象牙筷子,鹭鸶悄没声息的撤了。并且决定,以后都不用上了。 第404章芳辰 饭后小憩片刻,醒来的宁芳却不见了她的新婚夫君。 孔雀道,“王爷去书房了,留了话给王妃,说请您帮忙把他的屋子布置了。另还有大夫人和二夫人送来的礼单,请您有空瞧着些,东西暂时都堆在中堂的库房那边了。有不明白的,打发人去问她们便得。” 这是有活干了呀! 宁芳一下精神了。她在家就是个小管家婆,如今既嫁到舅公家,更有一颗替长辈分忧的心,于是宁小王妃就忙活开来了。 然后,等程岳傍晚回来时,就见他们的新房已经大变样了。 原本的主卧一分为二,隔成里外两间卧室。 里头宁芳那间卧室变化不大,只撤去一间不大常用的物件。而外头他这间卧室,却是新布置的。 进门设了张玉石屏风,屏风前摆着条案,上面有摆着对白玉梅瓶,斜斜插着新剪回来的荷叶花苞。清幽雅致,简洁大方。 里头除了张他惯用的大床,还安置了书桌和书架。家具都选得不大,但搁几本喜欢的书,写些东西是足够了。 从那西洋玻璃镜子转到后头,几乎有一间房大小的地方,全搁着衣箱,泾渭分明的摆成两边。 见程岳饶有兴趣的参观着,宁芳解释道。 “我数了下,咱俩的衣裳也太多了,若隔成两处,丫鬟们收拾起来也太辛苦了些,倒不如搁一屋了。这有个侧门,方便她们进出,且不打扰人。这左边全是你的,右边全是我的。” 程岳点头,心中却莫名为了两人衣服共处一室而生出小小欢喜。 “只这么摆,你里头的屋子会不会太小了些?” 宁芳连连摇头,“足够了。且这前屋还有个大炕呢,天冷时烧起来,你我皆可坐在上头写字做针线的。你若怕我打扰,摆个小炕屏隔开也就是了。如今天热,我没让她们摆。” 程岳顿时道,“我若能带到这屋里来的,必是不怕你瞧见的,炕屏很没必要,倒是可以摆几个矮柜,回头嫂子们来了,或是你弟妹来了,你可以招待她们在这儿吃茶吃点心。唔,我看我那屋用不着这么大,再往里摆摆,这里加道门帘,做个隔断。炕那边以后就留着摆饭待客,晚上丫鬟守夜,里面便不让人进去了。” 宁芳听着挺有道理,横竖工程不大,立即着人改了。 可这一改完,她忽地发现有些不对了。 以前按她的意思,虽然衣物间公用,但这屋子还是分成两处的。可让她三舅公这么一改,就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套间。 外头有厅,里面有起居处,再往里才是卧室。虽然卧室也分隔开了两间,但估计她在屋里咳嗽一声,她家三舅公都能比外头的守夜丫鬟听得更加仔细。 可想想自己身体挺好,不怎么起夜,咳嗽的时候也少,那这么改了吧。说不准三舅公不舒服,她还可以帮着照顾一二。 从小就颇有大姐风范的宁家二姑娘没啥意见,摆好了屋子就命人摆饭了。 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只泛着药味的白瓷小盅,程岳便知,“去厨房了?” 走到哪里吃到哪儿的宁小王妃嗔他一眼,“从前是我不知道,如今既知道了您受伤的事,您就得听我的,起码好好吃一年药膳。” 要说打仗哪有这么容易的? 宁怀璧这样一介押运粮草的文官都被逼得操刀肉博,还摔断了腿,身为监军,还是吸引主要战力的程岳,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在夺回三川口的那一战中,他一人便中了三箭,后在守关之战中,又被打至吐血。 只不过为免动摇军心,也是不愿意招来永泰帝的疑心,以为他有心争功,这些事他一概隐瞒了下来。 而回来之时,故意避开人群,也是不愿让人看到他瘦成一把骨头的模样。说来永泰帝那时不搭理程岳,把他晾在家里一个多月,倒是给了他休养生息的时间。 两个嫂嫂恨不得一日五顿的补,才勉强把小叔子补成个人样。下午宁芳听说之后,便立即主动接手了喂养之责,亲手揭开炖盅小盖,把汤推到程岳面前。 “这虫草鹌鹑汤是我亲手炖的,往后也会是我来炖,您要不吃我就哭给您看。我真的会哭哦!” 程岳望着一脸坚持的小姑娘,有几分无奈,可心底那股子淡淡欣喜,如汤的香气,袅袅蔓延开来。 他打小认得宁芳,自然知道,这个当姐姐当惯了的小姑娘,总是特别爱照顾人。就算年纪比自己小那么多,这习惯仍是改不了。 唔,英小王爷衷心觉得,这习惯改不了,也真心挺好的。 新婚三日,得回门了。 宁芳一早便兴冲冲的起来,梳妆打扮。 不怪她如此积极,实在是成亲都没能从家里发嫁,除了亲娘和两个妹妹,家里人一个也没见着,可是想得慌。 “给我挑件漂亮的衣裳,我还想把昨天戴过的钗戴回去给爹娘看。唔,你把我家送的衣裳也拿来瞧瞧。” 她这里一动,隔着一扇几乎不隔音的门,程岳自然也醒了。看着小姑娘左挑右拣,不知如何是好,含笑绞下一朵新鲜的粉色牡丹,递上前来。 “给她梳个牡丹髻,穿留仙裙,配宁家那件水仙纹的衣裳。刀兵钗只戴一枝,用灵芝玉插梳压发。” 孔雀正为难着,因刀兵钗很是大气,一般得配正装,宁家送来的衣裳都不怎么压得住,这会子程岳一指点,她就开窍了。 依言给宁芳换上,还特意给她挑了对与头上牡丹相配的粉色桃花宝石耳坠,“听说这是夏家舅爷送来的。” 宁芳果然更加欢喜,待收拾停当,程岳却亲自端出一小碗长寿面来。 “知道你家今日必有准备,但好歹也赏脸吃一口,算是英王府恭贺王妃芳辰了。” 宁芳一下红了脸。 今天六月二十,正是她的生日。她一直忍着没说,不是怕铺张,而是,而是她今天也才十四啊。 这么小小年纪,居然就嫁人了,还做了王妃。这,这让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宁芳才找回做晚辈的感觉,红着脸接了面条,声如蚊蚋道,“谢谢三舅公。” 她突然明白,程岳为何要她梳牡丹髻,穿水仙纹的衣裳了。这是神仙富贵,也再配上灵芝玉插梳,是灵仙祝寿。 程岳笑问,“不请我一起吃吗?那这礼物我就不送了哦。” 虽然红着脸,可宁芳依旧伸出小手,先把锦盒抢了过来。 咳咳,有礼不收,可不是她的风格。 打开看是一枝玉石管的毛笔,顿时喜欢极了。面上却故意嗔道,“三舅公真是的,好容易过个寿,也不忘让人做功课。” 程岳笑道,“小气丫头,你再翻翻底下。” 宁芳再翻,这才看到盒子底下还藏着块万象升平的玉牌,玉质温润明净不说,那小象雕得十分圆胖可爱,拿起便戴在裙子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会子我吃您的寿面,一会儿请您去我家吃我的!” 主子们说笑完毕,丫鬟们也趁空跪下向宁芳磕头贺寿,并纷纷献上寿礼。虽只是些针线小物,却无不做工精美考究,显然不是临时赶制的。 虽然程岳昨晚才吩咐厨房,说今早要一碗长寿面,但有心的人怎会不早早打听未来主母的芳辰? 除了这些服侍的大丫鬟们,府中管事也俱有贺礼陆续送到。 对此程岳倒不意外,且早有准备,“今日府中每人多发一吊钱,算是王妃打赏,回头自到管家处领取。” 等宁芳吃了早饭出来,就见院外已经堆起如小山般的寿面寿桃,一路看到的下人们也是恭贺连连。等到了两位哥嫂这边,又各有寿礼送上。 孟大夫人更宽容道,“弟妹好生在家乐一日,横竖离得近,纵回来晚些也无妨的。” 此时宁家打发接新姑奶奶和新姑爷的人已经来了,论理一般是舅兄,可宁芳的兄弟都小,原想着大概就是安哥儿顺哥儿作代表来了,谁知两个弟弟虽然都来了,却更加意外的见到两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大哥!存俭!” 宁芳喜出望外,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再怎样也没想到,远在金陵的宁绍棠竟然赶了来,还带来她大侄子夏存俭。 如今二人都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面目越发俊秀,身形也高大许多。尤其夏存俭,唇上还生起毛茸茸的细须,若是走在大街上,宁芳不留意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同样不敢相认的,还有这对小叔侄。 当年离别时,只记得宁芳还是个如新荷般青涩粉嫩的小姑娘,可如今再见,却已然有了花朵的颜色。 个子长高了好些不说,气度尤其沉稳,身上的衣饰也华美之极。 尤其一条昭示身份的织金曳地披帛,用的是与程岳身上那件薄纱大氅相同的棠紫色,绣的也是相同的仙鹤纹。 宁绍棠和夏存俭十几年的书没白读,自然知道,这紫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紫,那仙鹤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绣的仙鹤。 这种王侯才能用的高贵紫色,还有一品大员或王侯才用的仙鹤纹样,就算再低调,也实实在在是身份的象征。 贵气逼人。 而这些,也让他们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从前那个在家里可以肆意玩笑的小姐妹,如今可是有着诰命的正一品王妃。 第405章差距 宁芳眼含热泪,极想跟久别的家人亲近,可宁绍棠和夏存俭却是先施了一礼。 “拜见王爷,王妃娘娘。” 宁芳一下就愣了,程岳淡然解了围,“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既来了,便走吧。” 他回身,极其自然的牵起宁芳的手,那温暖的触觉才让宁芳突然失落的心又安稳起来,可也同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不管事实如何,她如今走出去就是英王府的王妃,不再是宁家二姐儿了。让兄弟们如何与她玩闹? 等到出门,这种感受更为强烈了。 今天为了来迎接宁芳,宁绍棠和夏存俭特意骑了两家最好的马,洗涮干净不说,还特意换了全套崭新的鞍鞘,金光闪闪的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可这一切,在英王府抬出来的王爷王妃仪仗前,统统黯然失色。 不是程岳要故意显摆,而是在陪新婚妻子回门时,他若不亮出这些仪仗,那才是对王妃,以及整个宁氏家族最大的羞辱。连御史都能立即弹赅他,因为他违礼了。 回头看着那延绵上百人,规整严肃的队伍,这头宁绍棠都进了家门,却迟迟看不见宁芳的轿子,心里对自家到底结了一门怎样的亲,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有些事,他们是不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因为程岳一向没在宁家摆过什么架子,所以他们也一直在温情脉脉的交往中,以为王府也只是座更大更华美的屋子,王府里的人只是比他们更富贵更讲究规矩一点而已。 可现在想来,简直大错特错。 就算宁家也自诩于官宦世家,可最高不过出过五品官,跟这样真正天潢贵胄的王府差的可不只是那么一点点规矩,和那一点点富贵。 而是几代人累积出来的,几个阶层的差别。 再转过头,宁绍棠就见二叔宁怀壁,在看着王座的仪仗时,也一点一点沉了眼。 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慢慢的压进人的心里。 这当然不是故意的,可就因为这份不经意,反倒更让人意识深刻。 宁芳坐在宝盖华顶的八抬大轿里,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今儿还是因为路程太近,程岳没有把昨儿进宫的马车拉出来,否则她一定会觉得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进家门。 身份,这个巨大的鸿沟,让她在看到全家人,包括头发花白的祖母和大舅舅都站在大门口躬身相迎时,宁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一只镇定温暖又干燥的手,适时又牵住了她,象一个可靠的向导,引领着她走进家门。 “都进屋吧。自家人,无须拘礼。” 略显尴尬及沉重的气氛,就给他这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等进了屋,程岳接过身后丫鬟送来的茶,递给了宁芳,“方才在外头叙的是国礼,此刻该行家礼。” 宁芳再也按捺不住,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捧着茶就在祖母跟前跪下了。 宁四娘立即站了起来,可程岳将她扶住,叹息,“让这傻孩子行个礼吧,否则她心里再难好受。” 宁四娘慢慢坐下了,怀着复杂而又心疼的接了茶。 至于程岳,是万万没有人敢受他一跪的。只能躬身施了一礼,给宁四娘同样奉上清茶一杯。接下来爹娘面前,宁芳再想跪,却被程岳按住了。 “按宫中规矩,施个福礼即可。” 宁四娘因是祖母辈,且守寡多年抚育儿孙,可当孙女一跪。可若是给父母也这么行礼,那不仅是宁芳不懂规矩,也是宁家不懂规矩了。 所以宁芳只能蹲到地上,对爹娘行了个深深的福礼,跟程岳一起奉了茶。 再然后,给三个特意赶来京城的舅舅们就只能奉茶完事。 剩下平辈之间,轮到兄弟姐妹前来见礼了。 尤其夏存俭,哪怕他在一帮孩子当中,个子是最高的,却也只能红着脸,跪下给小姑姑小姑父行礼。 宁芳难受得垂下了眼,可这一次却没有伸手去扶。 程岳教了她两次,她该记住了。 再记不住,就是她的失职了。 程岳略有些意外的瞟了她一眼,亲自扶起夏存俭,温声问道,“此次上京,是打算住下备考,还是怎样?” 这是一个好话题,在座之人皆松了口气。 去年乃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之年,虽因一场大战,对西北的士子产生了不小影响,可江南等地却是无碍的。 只是春闱延迟到了秋天,也好给西北被战乱波及的几省士子们一个补考的机会。 夏存俭红着脸,结结巴巴搭上话题,“我,我去年才侥幸中了个童生。这回,这回不过是跟着祖父长辈们,进京长长见识罢了。” “你中了童生?”宁芳听了十分欢喜,“这还是夏家第一个有功名的人呢,恭喜舅舅,恭喜舅母了!” 夏明启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笑容,“王妃谬赞了。不过一个小小童生,算得了什么?不比你大哥哥,都是禀生了。” 禀生那就是正经秀才了,还是其中成绩最好的一拔,可以从衙门拿钱粮,替家里减免税赋的。 宁怀璧道,“存俭虽是童生,却中了个案首,殊为不易。” 夏明启谦虚道,“乡下地方,没什么人,便是得个头名也算不得什么。全亏了妹夫荐的书院好,先生肯教,这才略有小成。” 程岳一笑,“都是好孩子。既然来了京城,不如多住些时日,回头我领你们到弘文馆去转转。” 宁怀璧忙道,“这可不敢当。他们两个些微功名,如何好去弘文馆那样的地方?” 程岳道,“若此时领他们去国子监,确实不妥,但若只是去弘文馆看几本书,倒是无妨。” 可弘文馆不仅是有几本书,而是汇集了天下经史典籍,能在那儿出入的都是当代饱学之士。能去听听人家讲学,对于夏存俭和宁绍棠来说,已经很受益了。 宁怀璧还想推辞,忽听宁芳道,“爹,就听王爷的吧。哥哥和大侄子特意为女儿来了京城,又考得这么好,确实值得嘉奖,只当我送他们的礼物了。” 如此一家人才作罢,又向程岳道了谢。 宁芳才问,“今儿还是我的生日,家里可有准备寿面?” 宁四娘一听就笑了,“早就备好了。你娘带着你几个妹妹亲手做的,安哥儿和顺哥儿也有帮忙。” 宁芳道,“那就劳烦父亲和舅舅们陪王爷先去用个寿面吧,出门前我可是吹嘘过的,一定让他吃得满意。” 这是想支开人,说些私房话了。 宁怀璧其实挺不愿意的,他好久没见女儿了,攒了满肚子的话想说。可如今这局面他不陪客让谁陪去?只得请了程岳还有几位大舅兄一并去了,顺带捎上侄子们。 再亲,宁芳名义上也是嫁了人的女孩了,要注意男女有别。除了两个亲兄弟,年纪大的都该避嫌。 这边送走了正经王爷,女眷们集体松了口气。 宁芳转头才笑着说了句,“咱们也去吃……” 忽地就见夏珍珍捂着嘴,低低哭了起来。 宁芳忙问,“娘,您这是怎么了?” 夏珍珍泣道,“好好的一家人,竟弄得这样生分。还有什么意思?” “说什么胡话呢?”宁四娘顿时将她打断。 有些话,可以回到屋里咬耳朵,但万万不可在人前说。 “好好的新姑奶奶回门,娘几个不说些贴心话,你倒是哭上了。要说哪家姑娘大了不嫁人的?若是当爹娘的都怕嫁了就生分,那你又是怎么当上娘的?” 看婆婆嗔着自己使眼色,夏珍珍勉强忍住了眼泪。 婆婆说的是。 不管宁芳是怎么成的亲,到底是成了亲了。新姑奶奶回门,哭哭啼啼,不仅不吉利,还会平白给两家招闲话。 可辛姨娘忍不住半妒半讽道,“说的是呢!咱们二姑娘一成亲就成了正经王妃,哪家闺女有这样的体面和福份?太太就是想太多了。” 宁芳淡淡道,“这是我娘疼我呢。行了,姨娘你先回去吧。祖母,娘,咱们到屋里坐吧,我有好些话想跟你们说!” 辛姨娘一下臊个没脸。 可如今宁芳的身份犹在宁四娘之上,她叫自己回去,她能不走的吗?才想把儿子也带走,故意气一下宁芳,没想到宁芳立即道,“芸儿你带几个弟妹到一旁候着,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你们。” 以势欺人的感觉不要太好,到底是英王妃,哪是一个小小侍妾可以顶撞的? 看辛姨娘气得干瞪着眼珠子扭头就走,宁芳堵了半天的心,这才稍稍痛快了一些。 等回了屋,她才苦笑起来,“祖母,我们大概都想错了。” 夏珍珍对这些事素来不大灵光,听了还不太明白,可宁四娘已经问道,“那王爷,他是怎么想的?” 宁芳道,“我跟王爷说了,只是要在王府一天,我就会做好这个王妃。祖母,您常念佛经,讲因缘果报。孙女自问生平从不作恶,也不害人,所以我也想看看,老天爷到底要给我一个怎样的结果。” 夏珍珍依旧听了个懵懂。 不过她有一点好,就是听不懂时,从不乱插话。因为她知道,回头婆婆相公都会耐心讲给她听,所以只眼巴巴看向宁四娘。 显然,宁四娘是明白了的。望着孙女半晌,才点头叹道,“事已至此,就随缘吧。至于将来,谁也不能保证,但求无愧于心。” 宁芳很感动,扑进宁四娘的怀里,“谢谢祖母。”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运,能遇到这样通情达理的长辈,这是她的福气。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叙家常了。 第406章骄傲 因为宁芳成亲,算是大人了,所以宁家集体升级。哥儿姐儿们都成了少爷小姐,宁怀璧夏珍珍成了老爷太太,宁四娘自然就成了老太太。 因皇上赐婚的憋屈,原本这亲事是没有通知家里的,但是京城四喜斋的伙计还是传信给了东家。 夏老太公得知后,立即将三个儿子都派来了。 宁四娘微叹,“你外公是真心疼你,说不管你这亲是为什么结的。就是小孩过家家,当家长的不也得扯二尺红布热闹热闹?所以给了你一份嫁妆,便是四喜斋在京城的这间铺子。” 宁芳一惊,这也太贵重了! 夏明启这几年的心思都泡在京城四喜斋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生意做起来。如今正是赚钱的时候,怎么就给她了? 宁四娘道,“原先我是不打算收的,推说让你大舅舅今儿给你。可如今看来,你倒是收着吧。” 如果宁芳要做王妃,手上没点干货,腰杆子怎么硬得起来? 宁家虽然也厚厚的赔送了一份嫁妆,但在京城,却没有什么产业能给宁芳。唯一一个糖果生意,还是宁芳自己折腾出来的。却也只是小零嘴,哪比得上四喜斋日进斗金? 宁四娘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就象今儿,你那夫君动动嘴,便能把绍棠和存俭送进弘文馆,这可是拿着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门路。罢了,横竖是一家人,咱们先占了便宜,日后慢慢还这人情就是。” 谁知夏珍珍立即低声道,“还大哥我没意见,但旁人却要想一想。听说爹想要这间铺子给芳儿,再拿钱贴补大哥,家里还有人不高兴来着。” 按说夏家早已分家,丝绸生意及四喜斋都是长房的产业,其他兄弟无权过问。 但这生意捏在夏家人手上,姓夏的也多少能分一杯羹。给了宁芳,就彻底跟夏家没关系了。 大户人家都免不了这些纷争,宁芳也不想知道是谁在犯小心眼,反倒劝起夏珍珍。 “娘,夏家怎么说都是您的外家。这是祖母豁达,否则哪有出嫁的女儿在婆家抱怨自己娘家的?一家人说话也得分个轻重,尤其日后几个兄弟姐妹长大了,在未来夫婿和媳妇面前,您可注意点吧!” 宁四娘道,“芳儿这话说得在理。如今芳儿高嫁,她爹又留在京城当官,你也少不得出去应酬,言语谨慎些总是没错。不过芳儿也别怪你娘,这两年你不在家,可不知道你娘长进了许多,如今连庆平公主都常夸你娘是个贤惠能干呢!” 夏珍珍给女儿和婆婆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不过芳儿,因你是从宫中发嫁,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又不知王府规矩,所以咱家虽给程府送了嫁妆,却没有送丫鬟下人。你身边的这些丫鬟小子,你打算怎么安排?或者你看上了谁,尽管带过去,不必顾虑我们。” 宁芳笑道,“我还觉得奇怪呢,怎么给我送了一屋子的嫁妆,却不见半个人来。不过旁人也就算了,王府给我配了不少人,都是极忠心能干的。只我身边自小服侍那几个丫头,我回头见见,再决定带哪个走。” 宁四娘点头,“看你今天这身打扮,就比咱家强太多了。” 她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好歹。 要说如今正是牡丹花期,怎么没几个人戴头上?就因为这个牡丹髻太难梳了,便是宫里,会的人也不太多。 再看宁芳头上这朵粉色牡丹,戴了有些时候了,却依旧娇嫩饱满。 宁四娘知道,这是拿特殊药水处理过的,而用一回这样的药水,几乎就比得上养一株牡丹的价钱了。 那些精致考究的贵族风范,从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宁家冒冒失失送一堆人去,才是打脸。 宁芳道,“往后我那个糖果生意,除了京城里的给我,其余我都不要了。娘您别推辞,我有京城这间四喜斋,已经够忙的了。那糖果生意不如给几个妹妹练手吧,日后给她们添妆就是。” 夏珍珍想想,“这倒也使得。芸儿茵儿两个早商量着,想搭着你的糖铺也卖些糕点,不如就给她们试试。往后若她们的糕点卖得好了,也给你分钱,只当交租了。” 宁芳喜道,“这个租子我可一定要收!” 正事说完,她也要去和弟弟妹妹们说会子话了。 宁四娘笑着放了人,等她走了,才望着眼巴巴看着自己,一脸求教的媳妇,苦笑起来。 “我们确实都想错了。原先总没拿芳儿这亲事当成是真的,但在世人眼里,他们却是成了亲,拜了天地,又有了诰命。无论是想和离还是拿那一纸休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夏珍珍顿时急了,“那,那只有……那个法子么?” 最后的退路,无非是宁芳诈死,从此以后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世人跟前。 宁四娘叹道,“但芳儿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一辈子跟个老鼠似的躲在地底下,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夏珍珍道,“那她,她就这么一辈子过了?” 做个有名无实的英王妃,无儿无女,恐怕才是如了永泰帝的心意。 可哪个当娘的舍得? 这个宁四娘也不知道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芳儿还小,不急。” 夏珍珍张了张嘴,无奈的低了头。 等到家宴过后,新人告辞。 宁家将新姑爷,亲姑奶奶送出大门,夏珍珍再去问丈夫,女儿将来要怎么办,宁怀璧也一筹莫展。 他到底伺机跟素来钟爱的大女儿谈了会心,宁芳的态度很明确,应该说她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 先做好英王妃,起码在赐婚的永泰帝驾崩之前,都别闹什么幺蛾子。 帝王的尊严,可不是那么轻易触怒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并不是玩笑话。最起码,干掉整个宁家的任性,他是可以有的。至于将来,只能以后再说。 可这让一个父亲如何甘心? 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虚度年华,就这么白白毁了终生幸福? “爹爹您是在为二姐姐担忧吗?可我问了王爷,他答应会好好照顾二姐姐的。”忽地,顺哥儿的童言稚语,把独自在花园愁闷的宁怀璧打断了。 将抱着自己大腿的小儿子抱起来,宁怀璧怜爱的摸摸他的头,“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你二姐姐疼你一场了。” 再看牵着他的大儿子,“有话就说。” 已经七岁安哥儿有些脸红,眼中却露出一抹坚毅,勇敢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道,“儿子年纪小不懂事,但这些天读书却学到一个成语,叫杞人忧天。二姐姐如今遭遇了不好的事,就象是行船遇到风浪,可谁知道明天是下雨还是晴天?二姐姐自己都不难过,还说等把她的院子收拾好了,就请我们去玩。爹,您不是老说事在人为么?那现在白操那些心做什么?横竖风雨来了拼命扛就是了,哪怕翻了船,只要人没事,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顺哥儿上下点着小脑袋,附合他哥,“就是就是,咱们全家都会游水,翻了船也不怕不怕的。” 宁怀璧默了默,忽地板着脸将小儿子放下,“既都学了这么些大道理,还不赶快回去睡觉?等到明天日头东山再起,依旧是要读书的!” 安哥儿咧开嘴,嘿嘿一笑,牵着弟弟欢快的跑了。 他知道爹爹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不发愁了。 但母亲说过,他是以后要顶门立户的大儿子,所以父亲不能跟怜惜体弱多病的弟弟一样,对他和颜悦色,往后只会对他越来越严厉。 但安哥儿不怕。 因为他知道爹爹是真心疼他的,所以他有什么好怕的? 望着儿子远去的小身影,宁怀璧这才眼露赞赏,无声大笑。 满脸骄傲! 这才是他的儿女,无论遇到怎样的暴风雨,落到怎样难堪的境地,都是笑着迎上去的。 只要人没事,管它前方是怎样的荆棘密布,踏过去就是了! 解开心结的宁怀璧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仰望星空。 他们宁家从不作恶,从不害人,他也想看看,老天究竟要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果。 英王府,后院。 刚刚来到新地方的画眉百灵正收拾着东西,忽地门帘一挑,孔雀端着两碗樱桃冰酪进来,“天怪热的,妹妹且停下,吃碗冰吧。” 画眉百灵忙推辞着,“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姐姐吃吧。” 就算宁家也不穷,但这乳酪也不是一个丫头能随意吃到的,且还搁了冰,大热的天,谁不想吃? 孔雀抿嘴低笑,“这是王妃方才要的,谁知厨房才送来,忽地发现小日子来了。王爷便也不肯吃了,又打发鹭鸶给王妃煮糖水去,如今仙鹤还在里头伺候着王妃更衣,一时半会的都没空。我是素来不爱牛羊乳,白搁着化了,你们吃吧。” 画眉还想客气,但百灵却道谢收了。 孔雀笑着拍拍她的脸,“往后都是住一屋的姐妹,你又是个最小的,可不要如此多礼。你们收拾着,我先回去侍侯着,指不定王爷又想着要什么。” 看她要走,画眉忙忙道,“从前在家,我们二奶奶来小日子,夏天不耐烦喝热的,姐儿总是让厨房煮个带壳热鸡子给她滚肚子。姐儿在家时还小,我们也没伺候过她小日子,劳烦姐姐问一声,要不要也煮一个?” 孔雀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善意,“多谢,那我这就去问。” 画眉这才安心,转过身来,却见百灵拿了只小汤匙,把冰酪舀到她们自己的碗里,自吃了起来。 主子的食物可以吃,主子的碗碟却是万万不可碰的。这点规矩,宁家还是教出来了。 但画眉仍是嗔道,“你这丫头怎么恁地不客气?咱们初来乍到的——” 百灵打断她道,“就因为咱们初来乍到的,所以人家头一回示好,才不能太客气。姐姐不如反过来想想,要是还在咱们家,新来个小丫鬟,你拿盘点心给她吃,她都不肯吃,你心情如何?就算这冰酪是个稀罕物,到底也只是口吃食。既主子不吃,姐姐们谦让,就不要辜负人家好意,赶紧吃吧!” 画眉想想也是,把另一碗也舀到碗里吃起来,只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犹豫着问,“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喜鹊求个情?咱们都走了,独留下她,也怪恓惶的。” 百灵嗤笑起来,“姐姐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画眉一下不言语了。 第407章适应 今日宁芳回娘家,在见过她们三个丫头后,却只带了画眉和百灵过来。至于同样殷勤火热,表示愿意跟来的喜鹊,宁芳却只留了四个字—— 回头再说。 画眉知道,这是宁芳恼了。 不是因为当初在选人进宫时,喜鹊犹豫了,而是因为喜鹊和赵丰年的事。 百灵三两口吃完冰酪,抹了嘴道,“我知道姐姐素来厚道,当初在府里,就一直让着喜鹊姐姐。可你仔细想想,这个情该不该求,能不能求?” “我服侍二姐儿时间没你们长,但只看山雁姐姐,便知姐儿是个最有情义的人。她一早说过,咱们若有合意之人,尽管报到她那里。只要是门好亲事,她必成全。只不许私相授受,做出丑事。” “喜鹊姐姐喜欢赵家哥哥没事,可她不该在姐儿入宫时动这心思。就算动了心思,也该早些禀告太太作主,如何能自己做出那些事来?好在家里管得严,否则传扬开来,岂不败坏姐儿的名声?” “这样的奴才,主子不赶走就算好的了,她如今还想跟到王府来,得是有多大的脸!” 百灵说得忿忿,画眉听得讪然。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尤其赵丰年家里和喜鹊家里人,如今可都在下溪村任着管事。若二人成亲,两家立马成了姻亲,相互之间的制约和平衡被打破,这便成了一股势力。若二人又都要进王府来继续服侍宁芳,那他们两家在下溪村会是何等威风? 但画眉心善,想想还是道,“可如今姐儿都嫁出来了,村里的事必是没法子照管到的。二人又远在京城,倒也不是不能通融吧?” 百灵冷笑,“若他们两家老老实实的,自然不是不能通融,可姐姐敢替他们两家做这个保吗?” 画眉不敢。 两家都是人多口阔的大家庭,加起来快小三十号人了,谁能保证个个都好?再说喜鹊那个掐尖要强的性子,能不能适应王府,还真不好说。 百灵道,“我劝姐姐往后不要操心别人,多想想自己吧。从前我以为自己会打算盘会看账本,就很了不起了。可你看看人家会多少?咱们再不多用点功,在姐儿身边端茶送水都没资格了!” 画眉默了。 今天看孔雀几个服侍宁芳,着实给她们也上了一课。 听说按王妃品级,光大丫鬟就该有八个。去了孔雀四个,她们两个,还该有两个。只王爷没有定下,等着宁芳自己来挑。 如今宁芳是顾念昔日情份,把画眉和百灵带过来,就直接提做了一等丫鬟,否则她俩在王府,顶多拿个二等份例。 但人的情份总是有限的,不能老指着旧情,就要当主子的包容自己。 好比喜鹊,老想着自己自幼服侍了宁芳一场,就想要多些体面。 宁芳入宫,她不愿意去。 宁芳不在家,她跟赵丰年频频示好。 等宁芳出宫,嫁进王府,她又想跟过来,做个王府里的管事丫鬟。 可这天下间,哪有这般好事? 再宽容的主子,原谅了一次两次,又岂能原谅三次四次?再深的情份,也在这样的折腾里磨光了。 长长叹了口气,把乱七八糟的心思从脑子里赶出去,三两口把已经搅得不象样的冰酪吃光,画眉端着几只空盅便走,“我把这些洗洗,给厨房送回去。” 百灵笑道,“那就偏劳姐姐了,晚上我给你打水。” “不必了。哦,对了,咱们往后的称呼得改一改,不能再叫二姐儿,得叫王妃了。咱们相互盯着些,别犯错。” “好咧!” 等画眉走了,百灵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画眉快十八了,这一两年就会被嫁出去。宁芳带她过来,与其说是服侍主子,不如说是给她找婆家的。但百灵还不到十四,至少还能再服侍三五年,肯定会更加用心。 象称谓这些小事,其实她早想到了,人前肯定不会出错。但画眉一向敦厚,她好意提醒自己,自己领着这份情就是。姐妹一场,她也希望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 但画眉在为人处世上的态度,百灵是不准备学的。 说来她和画眉一样,都是被孤身卖进宁府的。 与画眉年幼懵懂时被卖,且与家人彻底断了联系不同,百灵却是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家,甚至家人还有几次找上金陵宁府来。 说是来给百灵送些针线点心,但他们更深层次的欲望,还是从那张可怜巴巴的脸上透了出来,让人想起来就直想冷笑。 又不是山穷水尽,不过是遭了回灾,便慌慌张张把女儿卖了换钱,却不想卖进宁府这样的贤德人家。于是就拿些不值钱的点心针线,企图笼络住这个被卖的女儿,好让她“善解人意,体贴孝顺”的把钱财乖乖交出来。孝敬爹娘,拉扯兄弟,岂不是天经地义? 要不是百灵幸运的遇到了宁芳,学了读书识字,恐怕真就如他们的心意,这般做了。可她既然读了书识了字,且跟主子学了道理,就不是那等好愚弄的女儿了。 并不会被爹娘几滴眼泪就轻易打动,她会思考,为什么爹娘肯花钱花工夫,坐上一整天的车到金陵来看自己,却不肯去看被卖到邻镇的姐姐? 被自己逼不过,才痛哭流涕的说姐姐被卖的那户财主家,不拿人当人看,成天做牛做马不说,家里几个爷们,还早早的就奸辱了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姐姐,这辈子算是毁了…… 然后爹娘就拉着自己的手,哭着说,他们也想攒钱把姐姐赎出来,只是没有钱。如果能买头牲口,或者添几亩地,好好耕种几年,应该能攒得快些。 百灵心都寒了。 真若有心,为什么不拿了钱就去救女儿出火坑,却想着买牲口买地? 所以,百灵的心,也就慢慢硬了起来。 她不能认同画眉对喜鹊的过分隐忍,虽说想广结善缘是没错,可总是忍气吞声,却只能把别人惯得越发得寸进尺。 百灵其实一直都知道,最早,赵丰年在她们几个丫鬟当中,是对画眉最有好感的。可喜鹊往当中一插,画眉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画眉是不想多事,可百灵却觉得太窝囊了。 她也不是一定要画眉去争,可做人也不能事事退让吧? 想想喜鹊,做了那样对不起主子的事,可今儿看到宁芳回门的风光排场,不也贪心得红了眼,哭着求着想跟过? 所以百灵以为,做人有时该争取的还是得争取。就算她不如孔雀她们甚多,但王妃身边大丫鬟的位置,她是一定要争一个的。 新婚三日,新妇就该操持家务了。 只是这位新妇清早起来,却是着实有些窘。 “怎么了?”见里屋的小姑娘神态不对,程岳披着衫子,很有眼色的摆手不许丫鬟们进来伺候,低低的问。 宁芳脸红得发烫,懊恼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嗫嚅着说,“床,床弄脏了。” 自从来过小日子,她便给自己缝了个棉垫子,晚上睡觉时垫身下用。可自从忙着出宫嫁人,谁还有空惦记这个?昨晚刚来,想着夜里也不会很多,便这么睡了。 谁知累了几日,夜里竟是睡死过去,早上起来,床就污了碗大的一块。 看小姑娘窘迫得都快哭了,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就象犯错的小猫崽,程岳无声的笑了。然后趁着天光暧昧不清,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 “多大点事?莫非你是怕你……咳,你家王爷穷到没钱换新被褥了?来人!昨晚我旧伤迸裂,把床褥赶紧换了吧。记着此事不许外传,省得兄嫂担心。” 听他这样大大方方替自己圆谎,宁芳更不好意思了。 被丫鬟们簇拥着去了净室,等收拾清爽出来,见到两边都焕然一新的床褥,又羞答答的低了头,惹得程岳又开始手痒了。 算了,眼下人多,还是不逗小姑娘了。所以程岳让人把早饭摆到炕上,跟小姑娘说起正经事。 “我一会儿要进宫,你有什么要带的?嗯,倒是有个事儿。十九皇子,到底殁了。” 宁芳刚端起的粥碗,又搁下了,“十九皇子殁了?什么时候的事?” 十九皇子,便跟宁萱一批进宫的那批书女中,王才人的儿子。 “就我们进宫那日。说是皇上一早心情好,抱着小皇子看金鱼,结果失手把孩子掉进鱼缸里。小皇子呛到水,当时气就喘不上来了。太医救了半日,到底是没了。后诊治说是小皇子这两日本就有些咳嗽,可宫人们却没有早些上报,延误了治疗。皇上一气之下,杖毙了一宫的宫女太监,王才人也被打进了冷宫。” 看他那似讥似讽的眼神,宁芳明白了。 小皇子意外呛死,应该由永泰帝负最大的责任。 是他老了,老到都抱不稳孩子了。但皇上是不可能有错的,更不可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错的只能是无辜的宫女太监。 还有王才人,想想也真是可怜。 被皇上宠幸的那几个书女里,唯她有了身孕,还一举得男。原本人人都羡慕她好命,可如今掉进冷宫里,只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这消息程岳原本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可他怕给宁芳添堵,才等着过了三朝才说。 宁芳到底心软,“那回头我取些银子,王爷帮我交给文鸳姑姑吧。请她打点照应些王才人。虽和她没什么交情,也只当行善了。” 这些小事程岳并不过问,有个心地仁厚的王妃,是府里的福气。但想想接下来的事,又有些犹豫。 所以给宁芳挟了块红枣糕,只说下午大概能从宫里带回皇家拔付的宫女太监,让她安排一下。 宁芳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了,可要不要问,她也有些迟疑。 第408章长史 宁芳决定装傻,只接着程岳的话道,“安置下人的房舍,那天给你布置房间时,我已经看好了。如今我进府也有三日,今儿我想去给二位嫂嫂请个安,也理理家事,你看好么?” 程岳没想到她主动提起这事,再看她一眼,“不歇几日?” 宁芳不好意思道,“我就是劳碌命,歇着反难受,找点事做也好打发时间。横竖又不出家门,累不到哪里去。” 程岳听着就笑了,“你真的打算担起这王妃的职责?” 宁芳诧异,“这不都说好了吗?难道有什么不妥?” 程岳却不肯说了,“等你先见了嫂嫂们再说吧。” 宁芳满心古怪,没留神一筷子夹了片大大泡姜便塞到嘴里,辣得顿时小脸都红了。 一直盯着她看的程岳,终于哈哈笑了起来,端着空碟送到她嘴边,“傻子,快吐了!” 宁芳却紧闭着嘴巴,狠狠的把那么大片泡姜嚼碎吞了,“不要,就要这个味儿!” 来小日子不能吃小凉菜,唯有泡姜,却是无妨。 看宁芳吃完一片泡姜,就猛地喝那没滋没味的药膳粥,知她不爱,程岳把自己面前酸酸辣辣的凉面卷了一筷子,躲着丫鬟悄悄送她嘴边,“快吃!” 宁芳嗷呜一口就吞了。 还想再来一口,鹭鸶苦笑道,“王妃您要是再吃,奴婢只好去厨房再给您煮一碗热汤了。您这身子还未长开,小日子也不准。这样不讲究,日后吃苦头的,还是您自个儿。” 咳咳,喂食者和偷吃者都红着脸,老实下来了。 饭后程岳出了门,宁芳抹抹嘴,去给嫂子们请安了。 听说小弟妹委婉谦虚的表示要学习打理家务,两位嫂嫂十分高兴,尤其是谢二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把手中账本扔给了她。 “早就听说弟妹精通算学,这家中账本往后就劳你多操心了。” 孟大夫人也笑得慈祥,“你莫笑话,我和你二嫂真是见了数字就头疼。从前年轻还能勉强算算,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昏聩了。每回咱们算完还得劳烦你二位兄长看看,否则总是出错,十分恼火。弟妹你年轻,往后就多担着些吧。” 宁芳赶紧谦虚几句,又问除了账本,还有什么活要吩咐她的,就一并给了吧。 谢二夫人吃了口茶,摆手道,“咱们家人口简单,事情也少,无非是张家送了什么礼,咱们要还个什么礼罢了。至于人情走动,田产地铺那些事,俱有三位爷呢。倒是听说芸儿茵儿要在你铺子里卖糕点了?你打算收多少租金?不要你给她们便宜,既然做生意,该怎样就怎样。只我们身为长辈的,总得给孩子们开张添个彩头,就替她们先出半年的租金吧。” 宁芳没空理会为何嫂嫂们管她叫弟妹,到了妹妹跟前就自动恢复原身份,只道,“说租子只是给她们些压力罢了,很不必劳嫂嫂们费心。只是这家务——” 谁知谢二夫人却不耐烦听这个,“你要有不懂的,问全叔就是了,要不问三郎去。那租子你不收,只怕两个小丫头做得不安心,要不你说让她们欠着,我们出了就是。这些天忙得乱糟糟的,都没空去瞧几个孩子,也不知上回教萍儿画的蜻蜓她练到几分了。弟妹你是新媳妇,这个月不好回门,不如大嫂我们去看看吧。顺便给芸丫头茵丫头壮壮胆,省得她们不敢开张。” 孟大夫人点头,“好,那我让丫头把给两个小哥儿做的夏布褂子拿来。” 谢二夫人酸道,“大嫂子你就是偏心哥儿,怎么没姐儿们的?” 孟大夫人嗔道,“你知道什么?弟妹你别多心,那夏布原是早年宫里赐给家里爷们的,就青蓝两色,小姑娘穿就太老气了。他们男孩子爱在外头跑,这夏布却是既透气,又不易晒着,所以才给你家两个哥儿做了。” 谢二夫人撇嘴,“纵颜色不好,小姑娘家就不能绣几朵花了?夏布舍不得给,大嫂就给她们带几块绸子去。” 孟大夫人瞪她一眼,“行啦行啦,我让人再去取一匹绉纱,给丫头们做裙子,行了吧?” “记得挑个颜色鲜亮的!”谢二夫人终于满意,这才准备回屋梳妆出门。 半天插不上嘴的宁芳,好不容易觑到空档,赶紧说了句,“二位嫂嫂请留步!” 门前有个管事婆子,都探头探脑好半天了,显然是有事要说。这回子见宁芳看向了她,赶紧拿着张帖子进来。 “方才有位平阳侯府的小爷,亲自来送喜帖,说是下月初三家里嫁女,请府上夫人赏脸去坐坐。” 宁芳很快想了起来,“可是永宁长公主府上的韩小侯爷?” 婆子顿时点头,“是呢。奴婢进来前跟老全叔打听了一下,与韩家小姐结亲的是原大学士云家。这韩家的请帖来了,云家回头肯定也会马上送来。到时家里肯定是有人要去云家的,只韩家这边,就看几位夫人的意思了。” 宁芳才想张口,谢二夫人已经回绝了,“我们不去!不过三弟成亲时,永宁长公主倒是挺给面子的来坐了一回,也送了厚礼,让全叔照那个加三成送去好了。” 宁芳道,“既然人家诚心来请,咱们不去不大好吧?” 谢二夫人道,“弟妹你可不要太老实了。咱们家走到哪儿,不被人嘲笑?你进过祠堂,应当知道老祖宗除了你们宁家那位姑奶奶,还有位侧妃便是云氏所出。但这些年也不过是一般般的亲戚情份,逢年过节送个礼而已。有男人出面,咱们就很没必要去了。再说永宁长公主出身皇家,咱们若去了,反倒尴尬。” 孟大夫人看宁芳说不出话来,温言安慰道,“你别怪你二嫂说话直,她是把你当自家人,才不藏着掖着。你看她跟我说话,也是如此。说句实话,咱们家在这京城啊,能关起门来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就是最好不过了。你先瞧着账本,我跟你二嫂出去了啊。回头有什么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宁芳忙起身送了二位嫂嫂,垂眸坐在厅中想了想,让那婆子先去通知全叔准备礼物,然后就开始看账本了。 处理完毕,又将管家程全请来说话。 等到午饭时候,程岳没回来,宫中拔付的人手却是回来了。除了原定的宫女太监,还有位王府长史。 可宁芳看着这位耀武扬威的长史大人,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辛升乾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运气。 说实话,京兆尹衙门里的通判实在是不好当。因为京城里行走的全是名门贵族,最敢惹事生非的自然也是他们。 衙门想欺负小老百姓容易,想欺负这些王公亲贵,哪怕是他们身边的一条狗都是做梦! 加上京中御史极多,动不动就弹赅官员,那些大佬们不怕,辛升乾这样的小虾米哪敢鸡蛋碰石头? 所以这几年在京城为官,真是受了一肚子气,偶尔想贪个仨瓜两枣的都小心翼翼,日子过得十分恓惶。 原本听说宁芳嫁进英王府,他还妒忌来着,谁料想忽地一只大馅饼砸头上! 他,他他他竟是被破格提拔为王府长史了! 因程岳并非皇族亲王,所以他这个长史只有七品官,但却是个再舒服不过的所在了。 因为长史是干什么的?是皇上派来治理,或者干脆明说了吧,就是来监视王府的。 所以每位长史都是王府中地位超然的存在,拿着皇上的俸禄,还可以索取王府的贿赂。 否则就到皇上面前告黑状,说小话。管它是真是假,只要皇上有心防备着这位王爷,那就一定会成功。 而以永泰帝和程岳一家子的关系来说,这还用问吗? 所以在接到这个任命之后,辛升乾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连连高呼,“皇上英明!” 这定是看到自己和宁家不睦,才把他派来的吧?这简直太英明了。 哼,宁怀璧那个臭骨头,三番几次在自己主动上门送礼求和时,都不给面子,这回他到了英王府,就可以欺负他女儿出气!到时还怕宁怀璧不乖乖在自己面前低头么? 辛升乾心中得意,赶紧交接了差事,便红光满面,趾高气昂的来了英王府。 才进大厅,人都没看清,两只眼睛就开始滴溜溜的乱转。 那只花瓶好象是前朝的古董,后头那只香炉也十分精致,还有旁边那副画,怎么竟似大师真迹? “请问来者何人?” 听到宁芳在帘后问话,辛升乾这才勉强把快凑到画跟前的眼睛收回来。若说之前他还对宁芳如今的身份有所畏惧,如今却是鼻孔朝天,勉勉强强行了一礼。 “本官乃皇上新任的英王府长史!见过王妃。” 不等他发话,宁芳淡笑,“原来是新任长史,那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只王爷和二位兄长皆不在家,妾身一介女流之辈也不便招呼。管家,将长史大人送至客房,酒菜招待,不可怠慢!” 辛升乾有点不高兴,这初次见面,怎不打赏?酒菜又不能换钱! 他是下定决心,要狠狠难为一番宁芳了。 第409章理家 “王妃可知——” 辛升乾才张嘴,就被宁芳打断了。 谁高兴听他知道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没好话。 反正她是女眷,不见外男也不算失礼。如今打个招呼已经算给过面子了,余下的不给也罢。 “长史好生下去休息。至于宫女太监,便随本王妃到西院安置吧。” 隔着珠帘,辛升乾见人已经起身离开了,只得忿忿的一甩袖子,跟着管家走了。 原想等着程岳回来,再来个下马威,谁知程岳直到天黑方回。且听说跟同僚请去吃了不少酒,见不得客。也只打发人来说了句话,“请长史暂且好生安置,明日再见也是一样。” 辛升乾憋着满肚子火,可要说英王府怠慢了他,也实在谈不上。 酒菜精致,还特意给他挑了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子,虽不奢华,却清幽雅致。拔来伺候的下人也极为恭顺。只年纪大大了些,一个个脸上的皱纹,比他还多! 眼见今晚是拿不到贿赂了,辛升乾十分的不甘心,忍不住主动开了口。 “你们府上就没有年轻丫鬟吗?寻两个来,伺候本老爷沐浴更衣。” 服侍他的老仆二话不说转身去叫人了。 很快进来两个年轻高壮的粗使丫鬟,抬着浴桶,嘿哟嘿哟进来,非常热情的说,“老爷是要洗澡么,让奴婢们来服侍!” 看这两丫鬟挽起袖子就要扒他衣裳,辛升乾吓得连连挥手,“出去出去!” 两丫鬟长得比他还牛高马大,他这老胳膊老腿,恐怕消受不起。 等他骂骂咧咧终于消停下来,躲着偷听的老仆脸上才露出不屑,低声啐道,“呸!敢到咱们王府来撒野,简直活腻歪了。” 吩咐人看好这位长史大人,老仆去向主子禀报了。 据说大醉的程岳听完,眸光闪亮的跟二位兄长说,“这位辛大人,是我主动要来的。” 程峰纳闷了,“三郎你这是何意?就算皇上要派长史来,好歹找个好相处的。你找这辛升乾,让弟妹多尴尬?” 程岭却道,“皇上既想在程家安插人手,怎么可能让我们好过?三郎此举,是否已经有了深意?” 程岳道,“深意倒是没有。只不过是顺着圣上心意,顺水推舟罢了。那辛升乾若是真聪明,也不会落到如今境地。总之是要来个人的,来个愚蠢的小人,总好过不知底细的生人。” 程峰这才点头,“如此倒也有些道理。接说长史乃是治理封地的相爷,皇上又不可能给咱家封地,这个长史顶多也就搁府里恶心恶心人罢了。算了,且忍着吧。” 程岭想想,“既是小人,必然贪财,方才不还说他好色么?索性去教司坊买两个好颜色的丫头,随他胡闹罢了。” 程峰也觉可行。 程岳却道,“不可。为了一粒老鼠屎,怎好坏了一锅汤?况且这一贿赂,只怕皇上即刻就要换人了。他想当苍蝇,就当一只合格的苍蝇吧。此人二位兄长不要管了,我会慢慢收拾他的。” 程岭忽地笑道,“你那新娶的小媳妇倒是跟你心有灵犀。原本你嫂嫂听说家中新来了位长史,还是这么号人物,怕弟妹想不开,还跑去安慰她来着。结果你猜弟妹说什么?她说,既是打不得的苍蝇入了门,养着就是了,又费不了多少口粮。” 程峰也笑了,不过笑过之后,他却正色道,“如今就咱们兄弟三个,大哥说句话吧。” 两个弟弟也肃然道,“大哥,请讲。” 程峰叹道,“虽说弟妹年纪最小,但观其行事,却比她两个嫂嫂有章法多了。今儿永宁长公主家的小侯爷亲自来下喜帖,说来咱们可都是军户,他家人丁不旺,正是要捧场的时候,可你两个嫂嫂却一口回绝了,只有弟妹让人先备着礼物。往后咱们家的内务,是不是请弟妹担起来?” 程岭跟着苦笑,“这话其实我早想说了,只怕伤了大嫂和媳妇的心。她两个总说没孩子,日子过得没指望,所以这些年闭门不出,把外头情份全都断掉了。这是咱们对不起她们,可日子真不是这么过的。要是再这么过下去,咱家不等皇上收拾,自己就得完蛋!” 程峰道,“咱们兄弟俩遭了黑手,被绝了子嗣,可三郎没有啊。先不说将来跟那你小媳妇会有什么结果,横竖我受了这几十年的气,是不想到死还过得这么憋屈。他能给咱们放苍蝇,咱们怎么就不能活得好好的,去膈应膈应他了?” 程岭击掌,“我跟大哥一个心思!看看如今咱们都在干什么?老三不过是打了个胜仗,他就不高兴了,功劳不给,还尽折腾人。明知道大哥习武,却偏偏安插到鸿胪寺去处理那些繁文缛节,还得跟鹦鹉似的学番邦话。我坏了只眼睛,却把我弄到九城兵马司去,日日大清早的起来巡城,还得跟着士兵操练。要不是老三你在军中结下的好人缘,总有人相帮,我都不知被马踩死多少回了!辛苦咱们不怕,可就怕白吃这份辛苦。” 程峰点头,“咱们男人在外头吃苦受罪没关系,可家里真不能没人撑起来。你大嫂出身低,她就是有心,也确实没那个本事管这些。二弟妹倒是有本事,却只爱弄那些琴棋书画。如今就三郎媳妇瞧着象个样子,你去跟她说,在咱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横竖都是平辈人。她两个嫂嫂又巴不得不管,让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顾虑太多。” 程岳道,“那往后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兄长勿怪了。” “不怪不怪!”程岭笑着拍拍弟弟肩头,“等她先把家里梳理好了,我们还想把外头那些田庄铺子交给她呢。你两个哥哥虽然没出息,可如今既然皇上给了我们差使,咱们也不能浪费。从前闲在家里那么多年,天天巴望着能有点事做。如今他既敢把这口子开了,就别怪咱们兄弟咬下块肉来!” 于是,等着宁小王妃做好了百般准备,想跟王爷商量下家务问题时,只得了人家一句。 “我跟两位兄长商量过了,往后的家务就由你担着了。” 啊!啊? 小姑娘瞪着眼睛,张大小嘴的模样就象一只受到惊吓的幼兽,十分可爱。 忍着指尖的痒意,程岳淡淡道,“我们说的家务,不止是两个嫂子说的那点事,而是整个家务打理。该做些什么,你原先也是管过家的,应该心里有数。等你把家里的理清楚了,再把外头的账交你。” 宁芳懵了。 她当然知道,真正的家务包括什么。 根本不象两个嫂嫂今天算的那样一份薄薄帐簿,而应当是整个家里的事务往来。包括银钱往来、下人管理、人情走动,还有田地商铺等等等等。 真正要打理起来,是个十分繁复和细致的活。但也就是这些枝枝蔓蔓的细节,才是真正撑起一个家的骨干。 英王府虽表面看着还不错,但宁芳今天跟管家全叔长谈之后才发现,这个家里的细节做得十分糟糕。 最重要的,就是府里头先两位女主人没有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以至于三兄弟不得不简单粗暴的将府中内务划为几块,能处理的他们就处理了,处理不了的就只能放任不管。 亏得家里人口简单,并不奢靡,全叔这些下人又忠心耿耿,否则早就寅吃卯粮了。但长久下去,却是迟早会出问题了。 所以如今英王府的状况,就好比一条近乎封闭的河流。 河道俱是好的,却没有人来及时疏理,以至于底下的泥沙渐渐堆积,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问题,可天长日久,或是遇到暴雨成灾,必生灾祸。 可这么大的工程,就交给她一个进门才第四天的小姑娘么? 宁芳想哭。 “三舅公,这,这好歹要两个嫂嫂也出点力吧?” 因要用人,所以程岳没理会小姑娘的撒娇,只道,“大嫂二嫂若能管得起来,两个兄长还会提你?放心,他们说了,都是自家人,不挑你的毛病。两个嫂子你就更不必担心了,她们早巴不得不管了。” 宁芳咽了咽唾沫,努力挤着皱巴巴的小脸,博同情,“可,可也不能全是我吧?” 可人家看也不看,只道,“府里还这么多人呢。有全叔,今儿宫里不还拔下那么多人么?你别怕,大胆使唤,不够再去买!” 世家奴婢,哪有那么好买的?买回来不调教个三五年,如何能派得上用场? 宁芳想想那样浩大的工程,就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她家三舅公已经快刀斩乱麻,把摊子扔了出来,“行了,就这样了。横竖又没人催你,你慢慢梳理就是。” 宁芳勉强被说服了。 不被说服又怎样办? 柴米油盐酱醋茶,每日一开门,偌大个王府,得有多少琐碎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清理,否则又堆积起来,只会牵扯更多。 所以愁到极处,宁芳不愁了。 只吩咐道,“差个人去跟全叔说一声,我明儿要看全府上下的花名册,还有各处的人手安置。至于咱们小院,便交给孔雀你了。你自带着姐妹几个商议去,先把咱们院子里的人理清楚,有不能定夺的,明早报给我便好。” 这么大个王府,真要全交给她来梳理,岂不得累死她啊?所以宁芳在此,就机智的照搬了她娘从夏家学来的管家术。 第410章交锋 夏老太公做生意是这样的,他只负责把大小掌柜确定,底下伙计就由大小掌柜安排去。干不好也不找伙计,直接找各个掌柜问责。 夏珍珍这几年在宁家管事,也就是这么干的。虽然简单粗暴,但效果当真不错。 所以宁芳心里打着小算盘,盯上那个正看戏的原东家,“王爷,您那里明儿也得打发个人过来跟我说。” 谁知这位原东家不客气的甩袖就走,“男主外女主内。我那儿的内务,自也归王妃管辖。你打发人去问石青,他若答不出来,该打该罚任王妃处置。” 看他一副施施然的悠闲模样,宁芳气结。 把事情推给自己了,他还真当起甩手掌柜了? 宁小王妃怒而拍桌,“把王爷的月例银子送到我这里来,以后都不许给他!” 她既然替人掌管内务,收点钱财不过份吧? 谁知男子转头优雅浅笑,“别忘了还有我的俸禄和私库。” 宁芳直接气倒了。 是真的倒在炕上,嘴里还在抱怨,“我就知道……没安好心。人家从前在乡下要替你赚钱,到了京城,更得替你们家做牛做马……” 孔雀忍笑捧着一物上前,“王妃,这是王爷今儿特意从宫中给您求来的。” 什么东西? 宁芳不认得,看着象块绛紫色的布,但伸手一摸,却好似芦苇之类的东西,还带着淡淡清香。又厚又密,极是舒服。 孔雀道,“这是紫竹席,取三丈以上的紫竹劈出竹篾,再破成细丝,经药水蒸煮晒干,揉得如丝线般柔软,才编成的软席。不仅吸汗透气,且去了竹席的凉燥之意,夏天拿来给体弱之人或孩子睡最好不过,奴婢这就给您铺上。” 宁芳忽地意会,一下脸红了。 她来小日子,生怕糊了床,本想用棉垫,可哪有用席子舒服?且瞧那紫沉紫沉的颜色,便是污了也不怕露出痕迹。就算清洗起来。也比棉垫方便多了。 想着程岳进宫,不知跟皇上怎么斗法呢,却还惦记着给自己要席子。宁芳忽地觉得,这满府的家务也没那么可怕了。 可这感动只持续了一夜,等到次日宁芳精神百倍的去迎接她的管家大任时,孔雀先给了她当头一击。 “宫里来的几位公公和宫女,说按规矩,他们是要进屋伺候的。昨儿初来要收拾东西是没法子,今儿一早便在外头候着了。早起就有四个太监,四个宫女伺候了王爷,这会子还有四个太监,四个宫女等着伺候王妃呢。” 因换了紫竹席,宁芳昨晚睡得香甜,程岳早起时又刻意放轻了动静,是以她还没察觉到屋里多了人。 这会子孔雀一说,她就忽地闻到,屋子里的味道不对,点了熏香。 要说程岳也有熏香的习惯,但用得极淡。一般是早起之后,下人会燃一炉新香,略熏熏屋子,有那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香味便好。 但此时那样馥郁的香气,显然是宫中常用的百濯香。 这香气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熏过衣服之后,洗了都去不掉。要说这香味也不是难闻,,但这样浓烈她就不喜欢了。 尤其大夏天的,放几盆鲜花鲜果的不好么?要说程岳也不会喜欢,他怎么就能忍? “王爷怎么说?” “王爷只说了一句,听王妃安排。” 宁芳刚起床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开始暗暗磨牙。 这是好人他来做,恶人她来当吧?怪不得昨儿那么痛快的把俸禄和私房都上交了,原来早挖了坑在这里等着她呢! 宫中赐下来的人,轻不得重不得。谁知道其中有没有皇上安插进来的耳目? 宁芳想了想,“既然来了,就叫他们进来服侍吧,你们几个也都进来。” 孔雀微怔,这么多人挤进来干嘛?但王妃既然说了,她就把人都叫进来了。 很快,一个老太监,带着一个小太监和四个宫女进来了。看到孔雀四个,连着画眉百灵也在,老太监赵同只扫了一眼,就跟没看到一般,笑着上前给宁芳请了安,然后安排几个宫女太监上前伺候。 “何善带着小安子到厨房去伺候娘娘早膳了,杜常他们早起伺候了王爷,这会子先下去吃饭打扫了,回头就来听娘娘差遣。” 宁芳微微颔首,并没有什么异议,“以后叫我王妃就好,不必称呼娘娘。” 赵同笑道,“奴才们都习惯了,喊着娘娘总觉得更尊重些。” 宁芳不说话了,任他指挥着人,前来伺候。 只是在看着一个年纪不轻的老宫女跪在她面前,捧起洗脸的水盆时道,“不必,站着伺候就好。” 可赵同道,“娘娘仁厚,可咱们却不能没了规矩。” 宁芳看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于是这个老宫女就一直跪着,直到旁边宫女服侍着宁芳洗漱完毕,才站起来去倒水。 然后给宁芳梳妆的也是这些宫女,看她们习惯性的给自己梳十分端庄华丽的发髻,脂粉也涂得厚重,宁芳第三次开口,“今日又不出门,很不必如此。” 可赵同再次劝道,“娘娘身份贵重,多戴几支钗怎么了?回头等王爷回来,瞧着也才高兴。” 于是宁芳又不吭声了,任由宫女将她盛妆打扮。 等到吃饭的时候,看着那一桌子十几样包子馒头,粥饼面条,赵同动手了。 捏了个小笼包,当着宁芳的面就撕下一小块,吃了然后放下,又拿了双干净筷子去捞面条。 这也是宫中规矩,试毒。 宁芳托着下巴看着他,“赵公公,你今早已经驳我三回了。如果我这会子说不必如此,你是不是又得劝我身份贵重,万事小心为上?” 赵同一愣,没想到一早上那么好说话的宁芳突然就发难了。但他也不慌,只是叫屈,“娘娘,老奴可是一片忠心啊!” 宁芳瞥着那被他动过的包子和面条,一脸嫌弃,“可你的忠心让我吃不下饭了,怎么办?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人家的剩饭呢,一口都没有。” 赵同跪下了,瞬间就哭得涕泪纵横,“娘娘,老奴岂敢冒犯?真的是一片忠心……” “你有忠心,何善就没有忠心吗?是不是他在做饭时故意下了毒?” “怎么可能?”刚来送饭何善顿时直挺挺的跪下了,“若奴才下了毒,就让奴才不得好死!” 宁芳哦了一声,再看向提饭小太监,“那就是你们下了毒?” 两个小太监早跪下了,“娘娘明鉴,若我们敢下毒,您只管砍下我们脑袋!” 宁芳再看向孔雀和一众宫女,“那就是说,这些宫女丫鬟们包藏祸心?她们想谋害我?” 随着丫鬟宫女们也全都跪下,赵同哭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掉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坑里。这是他从来没遇到过的,但他无论如何得赶紧爬出来。否则,他可就把这一屋子人全都得罪了。 “娘娘,这试菜也是宫中的规矩,真不是奴才胡来!” 宁芳笑问,“是啊,试菜是宫中的规矩,可这儿是哪里呢?” 赵同一哽,“王府,王府也是要试菜的呀……象几位皇子……”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说不下去了。 宁芳却接着说了下去,“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我这里不是皇宫,也不是亲王府。无论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来的,总之进了这个英王府,就得守这个府里的规矩。而这府里有资格定规矩的是谁呢?自然是王爷、我,还有我们的四位兄嫂。 在你们当中,有宫中的,有府里的,还有自幼伴着我长大的。可如今既然进了这个王府,那大家都得守一样的规矩。别再说从前家里怎样,府里怎样,或宫中怎样。 若你们觉得委屈了,不舒服了,可以说出来。有门道的,我允许你们自己找门道离开,若找不到门道,我也可以给你们换个差使。总之不让你们跟着主子受憋屈,但也别想让主子受你们的憋屈。明白了吗?” 赵同再看着宁芳那张犹带几分稚气的娇嫩脸庞,这才打从心眼里敬畏起来。 原以为这个主子是个好性儿,但好性儿并不表示好拿捏,是他想岔了。 所以他一个头重重叩了下去,“奴才,明白了。” 宁芳道,“听明白了就好。赵公公,现在请你到前头去找全叔,把我的意思交待清楚。省得一会儿我去见那些管事时,又有人拿些从前的规矩压我。我虽年轻,可有些话也是不爱听的。如今王爷和几位兄嫂既把管家之事托付给我了,就算我错了,那也只好请你们捏着鼻子忍着。谁叫我是主子呢?” 遇到这样无赖的主子,让奴才还能怎么办? 赵同再无二话,转身欲走。 可宁芳还有句话交待,“以后记得都叫我王妃,不必称呼娘娘。宫里娘娘多了去了,谁知道你们嘴上喊着娘娘,心里是在叫谁。叫王妃,这府里就独我一个。” 赵同脸色一变,知道宁芳是在警告他要认清府里的主子,再不敢怠慢,躬身走了。 说半天话,滚烫的饭菜微温,宁芳正好开吃。 其实她原本打算跟这老太监再战三百回合,谁知他这么快就服软。不过想想,也没啥好奇怪的。 既要发送出宫的宫女太监,且是分到英王府这种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想来也不是什么太厉害的人物。 进门想出头宁芳没意见,但要踩着她的头来立规矩,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都敢顶着世人白眼嫁给她三舅公了,岂会受这些鸟气? 外头的事她没法子,可在这个府里,却得让自己,还有几位舅公舅祖母们活得顺心畅意不可。 哎!谁叫宁二姑娘一向敬老呢? 第411章嫌弃 不知是赵同传话得力,还是王府上下给面子,总之宁芳随后理事,一切顺利。 只用了一个早上,便把府里的人员安置弄明白了。 午饭时甚至有闲暇去跟两个嫂嫂一起用了顿饭,关心下她们的日常生活。谢二夫人不擅理家,但世家出身,为人极有眼色。 “如今既是弟妹当家,你想怎么调配人手,整治家规就只管去做。我跟大嫂两个只管有吃有喝,其他的一概不要来打扰我们才好。” 咳咳,被戳穿的宁芳略心虚,但有些事确实要跟她们商量。 王府既要树规矩,当主子的便得以身作则。 程岳和她如今是正经的王爷王妃,那以他俩使用的下人为准,兄嫂这边的人手也得有个定数。 孟大夫人性子简单,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就有些不够。 而谢二夫人喜欢吟风弄月,又无人管束,她身边专管着琴棋书画的丫鬟就有六七个之多,显然是超支了。 孟大夫人为人厚道,当宁芳委婉一提,她便道,“把二嫂那边多的人手记我院里,仍给她使便完了。” 谢二夫人却道不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要定出规矩来,大家便都要守着才是。正好我那儿有几个丫鬟年纪大了,正想把她们挪出去婚配,往后便定成例来就是。” 宁芳很是感谢,“多谢二嫂体谅。只也不必把人全部裁掉,您瞧着谁该是主事的,谁是做帮手的,分个轻重,重新定个等级便罢。象那几个会弹琴吹笛的丫头,我是想划到公中,单整个小班子出来。日后咱们王府饮宴,也要有这么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丫头,只要请二嫂费心调教了。” 谢二夫人听得眼前一亮,“这个差使我愿意干!从前我就想弄个乐班子,偏偏你二哥说我靡费。弟妹,那咱们再整个小戏班子吧,大嫂可是最爱听戏的。偷偷告诉你,她还会唱呢,那嗓子比好些红角都强!” 孟大夫人赧颜,“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嘴!” 宁芳却鼓掌道,“真不知大嫂还有此大才,这回可算找着人了!方才我就在想,既有乐手,便该养几个会歌舞唱戏的才象样。只我不是很懂这些,也不知交给谁弄。如今既如此,此事便交给大嫂了。往后家中饮宴,也不愁没的待客了。” 孟大夫人慌道,“我也就随意唱几句小调,哪里懂这些?若弄的不好,岂不让人笑话?” 谢二夫人却笑得狡黠,“既是弟妹给咱们找的差使,咱们做得好不好,总归是她担着干系。是不是呀,弟妹?” 宁芳笑着应下,“横竖我年纪小,脸皮厚,也不怕人笑话。到时有什么不好,只管往我身上推了便是。” 这些当然是玩笑话,既然堂堂王府要整个乐戏班子,宁芳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要说程岳那几荷包喜糖,送得还是很有效果的。 这回宫里拔出来的八个宫女,八个太监,个个身上都有一两门手艺。 今天跪着给宁芳端水盆的那个老宫女玉瓶,从前便是宫中管乐班的,歌舞音律俱是精通。若不是在宫中得罪了人,也不会被发落出来。 宁芳也是听了她的特长,才动起念头。 “回头我让玉瓶来见见二位嫂嫂,看是要怎么做。若要花钱,只管寻我就是。” 只谢二夫人听说这名字,却顿时道,“这名儿不好,改一个吧。” 宁芳纳闷,倒是孟大夫人失笑。 “你这二嫂啊,算是把你五妹妹当成半个徒弟了,自然容不得人家冒犯她的心肝宝贝。” 宁芳这才恍然。 宁萍的萍,不正和玉瓶的瓶重了音么? 谢二夫人极爱她这小妹,自然不愿被个下人犯了她的名字。 只谢二夫人道,“我也就算个启蒙先生,回头非得给她正经找个授业恩师才行!” 看她说得咬牙切齿,宁芳故作惊讶,“莫非有人不肯收我家才华横溢,人见人爱的小五妹?” 孟大夫人噗哧笑了,谢二夫人没好气的嗔她一眼。 “这事你别管了!哼,当年嫌我天份不够我认了,可小萍儿他也若不收,那才叫瞎了眼!总之,你快把家里的戏班子建起来,我去帮小萍儿找先生!” 看来是宿仇,宁芳不管了。 痛快答应了二嫂的不平等条约,她回去,嗯,回去午休了。 早上起那么早,得劳逸结合才是养生之道。 这不是贪图安逸的夏珍珍教的,而是操劳了一辈子的宁四娘教的。 男子寒窗苦读好歹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女子自嫁人起,一辈子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抚养孩子,说来付出的辛劳并不比男子少,但在世人眼里却是没甚么功绩的。 当年若不是逼得无法,宁四娘也不愿出来顶门立户。也正因她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越发的疼爱孙女们,常常在家耳提面命,教她们一定要爱惜自己。 宁芳深以为然,并坚决的以身作则。 所以下午最热的那会子,她是在凉爽的屋子里,呼呼大睡中度过的。 等好不容易醒来,有人回来了。 “咦?王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脑子还不太清醒,所以宁芳很自然的拿手在鼻前扇起了小风儿,“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吧。让赵同给你捏捏,他会点推拿,我试了试,手艺还不错。” 了解得如此清楚,那就是受用过了? 满身臭汗的男子盯着宁芳粉嫩小脸上压出来的睡痕,目光不善,劈手就把刚送到宁芳跟前的醪糟端走了。 宁芳还在小日子里,不能喝凉的,也不能吃冰镇的瓜果,体贴的鹭鸶就酿了一坛子醪糟。 搁几颗紫黑的葡萄干,艳红的枸杞子,打一个蛋花烧开,放至微温,再洒些烤好的核桃花生碎,酸酸甜甜,好吃得不得了! 可这么好吃的醪糟,没了。 被对面那个满身臭汗的男人,当着宁芳的面吃了。 而这醪糟因是掐着宁芳午睡的点做的,所以只得这么一碗。再去现做,就得等上一会儿了。 宁芳哀怨了,“那桌上有新鲜西瓜,冰镇绿豆汤也有!三舅公,你干嘛抢我醪糟?” 程岳吃完,拿帕子擦擦嘴,“哦,没留意。” 那么大一盘子西瓜摆在面前,你好意思说没看到? 宁芳更怒。 可程岳已经云淡风轻的转身,去洗澡了。 原本满身大汗淋漓的不适,在宁小王妃哀怨的眼神里,舒爽了。 在外头跑了一天回来,看小姑娘睡得这么香甜,他其实是不生气的。不但不生气,还有几分欢喜。 就象是老鸭子辛辛苦苦啄了食回来,看见自家的小鸭子在窝里睡得毛茸茸的,老鸭子不会生气,反而有种养家糊口的欣慰。 可小鸭子睡醒了不问自己辛苦,居然嫌弃自己臭,这就绝对不能忍了。 他哪里臭了,怎么就臭了?他一向很注重仪表的好不好? 今天要不是想着小姑娘第一天管家,怕她应付不来,他至于顶着大日头骑着马赶回家么?要不是这样着急的赶回家,他又怎么会臭? 哼哼,再敢嫌弃,明天还吃她的醪糟! 可新来的小太监阿德发现,自家的王爷洗澡的时间似乎略长了些,洗完还不放心的闻了闻,又让他熏了一炉香。 当然,再没人敢拿王妃不喜欢的百濯香,而是王爷常用的香。 掌灯,饭后。 因无法说破,对小王妃暗藏着一肚子意见的英王爷,在与两位兄长闲话消食时,听到一番对她的盛赞。 程峰道,“果然让弟妹管事是对的,今儿回府,觉得气象都不一样了。连你们大嫂子都有了差使,在那里咿咿呀呀听女孩儿们口齿,说要选几个学唱歌唱戏呢!” 程岭道,“弟妹怕两个嫂嫂闲着,给她们找事做是好的,但歌伎之事总归受人歧视,让咱们府里的家生子做这些合适么?不若花钱从外头买几个孩子进府来教就是了。” 程峰不赞同道,“总归是个人儿,咱们舍不得糟蹋家生子,就舍得糟蹋新买的孩子了?” “那也没法子啊。家生子的娘老子在府里出过力,那些外头来的就顾不上了,总归我们不去胡乱糟蹋人就好了。否则要是戏班子养成了,客人上门瞧着好,硬是要去,咱们能不给的么?” 时下风气便是如此,别说家养的戏子了,就是侍妾,都会被人索要。 可程峰为人耿直,生平最讨厌这样作践人,正要跟弟弟争执,程岳开口了。 “你们弟妹可能没说清楚,咱们自家养的班子,除了学歌舞弹唱,还要学着管家理事的。” 此话怎讲? 程岳道,“用那丫头的话来说,就是‘唱歌跳舞又不能当饭吃,且又不是天天有客人要招待。主家花那么大价钱,若只用这么几回,也太亏了些,对她们自己将来嫁人也不利。’所以,你们弟妹打的如意算盘是,平时让她们该打扫做饭就打扫做饭,遇到客人来了,扔了扫把锅铲就能歌舞助兴。 所以她打算把家里后头那两个空着大院子收拾出来,做丫头小子们的训练之所。半日认字读书,练习弹琴歌舞。半日洗衣烧饭,针线女工。 顺便连着那一片房子带花园都有人打扫了,下人们的衣裳缝补,洗菜烧饭也有帮手了。然后下人们腾出手来,可以做更多的事了。 比如在园子里养养花,种点香草,日后家中的香料钱就能省下了。嗯,这回宫中赏赐下来的太监里,就有个会伺弄花木的,不够再从府中下人处招募。” 第412章心意 两位兄长愣了愣,随即相视大笑。 “好好好,果然是商贾之女,这买卖做得精细!” “要说咱们家中的家生子也很不少,从前只恨咱们没差使,累得他们也不忍进府。如今一看,倒是进府的人越多越好。” 程岳也没想到,宁芳不过一个主意,居然一下子能引申出许多蝴蝶效应。 从短期来看,王府为了栽培这些孩子们是要花钱的。但从长远里看,这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听全叔说,家生子们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宁愿倒贴钱也想把家里丫头小子送进府里来受训。” 如此收买人心,在宁芳做来,便是如此的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原本家生子只能择优进入王府当差,可宁芳这么一弄,就给了所有下人子女一个机会。就算最后没法留下来,但接受过专业家务训练的男孩女孩,将来出去做事能跟没受过训练的一样么? 宁娶富家婢,不娶小家女。 所以这也是那些家生子们宁愿倒贴钱,也想把孩子送来的原因。 因为接受教育的机会,对任何层次的人来说,都是极其难得的。 宁芳原本只是在清理府中人手时,想用个不伤体面的法子安置几个人而已。可将这主意说给程岳听,他却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如果要教,能不能多教些人?让那些没机会进王府服侍的孩子们也能有个出路? 宁芳紧接着就开始算,这么多孩子进府来吃吃喝喝,花销是多少。如果要教授,能不能让他们帮着干些活,也挣些收益? 程岳立即同意了。 只要不是拿家养的东西出去卖,他们自给自足有什么丢脸的? 那宁芳就想拿从前打理宁府花园的法子,来打理王府了。 原先她就觉得这么大的地盘,却没好好利用,实在可惜。如果程岳不反对,她就想在家里养花种草,喂鱼养鸟。 甚至可以在园子西头那片归田园居里,种上一片稻谷,既可以赏景,又能得出不少收益。不必卖钱,就拿来供应府里的花销,或是送亲戚走礼都是挺有心意的。 王府的开支账册,她还没有细算过,但管了数年内务,深知其中收益的程岳却是立即同意了。 如果再过一二年,宁芳调教的这批小孩子能顶上用场了,他们的家长就能腾出手来,做更多更要紧的事情。 两人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碰撞中,就逐步把这事给完善起来了。 但程岳想他今天抢了小姑娘的醪糟,便不居功,把此事全都归功于她的头上。 听他细细讲完,两个兄长都不笑了,反而郑重道,“此事还请弟妹操持!” 家生子于主家,历来是水与舟的关系。 培养好了他们,对王府的将来来说,何其有利? 程岳道,“今儿王妃还问我,既有了戏班子,便要有文武生。文戏好说,武戏就得正经请几个师傅了。” 程峰顿时抬眼,凌厉的往下人们身上扫去。 他们这会子并不在程岳的书房说话,而是在程峰院外,一处临水敞轩里纳凉消暑。旁边服侍的,也多半是程峰院里的人。 等下人们退下了,程峰才埋怨道,“这话怎好当着下人面说?万一走漏风声,岂不惹来皇上猜疑?” 因怕永泰帝忌惮,程家明明养着些好身手的家仆,却不敢往家领。就算领了,也只是杜鹃那样的丫鬟。但若是要请会功夫的武师傅,那其中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 程岭道,“莫非三郎你的意思,就是要让皇上知道?” 程岳道,“便是不养武生班子,皇上就不猜疑我们府上了?” 程岭击掌道,“这话不错!横竖都是要遭人猜忌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做给人看。选几个腿脚好的小子翻翻筋斗怎么了?爷几个高兴了,就爱看人耍猴戏!这事辛苦弟妹了,我亲自去请几个好武生回来。” 程峰也会过意来,“那不如干脆去教司坊,买几个会弹唱的大家。论理,我们府上一直是有这个资格的。” 教司坊里,多半是罪臣家眷。有些人家根本就没犯错,只不过是触怒了永泰帝,便落到那样不堪的所在。 程峰如今在鸿胪寺任职,不时要招呼番邦使臣饮宴,按制就得从教司坊招人侍奉。有几家忠臣之后沦落风尘,每回看她们在那里强颜欢笑,程峰心中不忍,早想出手帮上一回了。 程岳道,“此事却不好兄长出面,让王妃去挑吧。能选中谁,也是她们的机缘。” 程峰一下明白过来。 如果他们三兄弟去挑,难免带着政治眼光,会让永泰帝琢磨许久。但宁芳去挑,就百无禁忌。 她入京城才几年,能知道多少前尘往事?说不定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样闭着眼睛挑出来的人,才最能让皇上放心。 所以三兄弟默契的都闭上嘴,都决定不要在宁芳挑人前,给她任何意见。 英王爷习惯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他在两位兄长面前表扬了英小王妃这种事,也是不会带回来说给她听的。 于是,英小王妃睡前还在纠结,今天她到底哪儿得罪人了? “没有吧?奴婢看王爷跟王妃聊得还挺开心的,足足喝了两壶茶。后来怕您伤着胃,王爷才不许再上,只给喝的白水。” 画眉还是到宁芳身边来服侍了。 这个丫头不够聪明,也不够能干,但她的最大好处是用心。因为没有依靠,所以她会把宁芳当成终生的依靠,肯对她付出所有的忠诚。 宁芳当时说得高兴,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可聊得高兴,也不能让她忽略掉那种怪异的感觉。程岳显然是有点生气了,从他抢了她的醪糟开始,好象憋着一股子气。 “难道是怪我没给他准备醪糟?” 不能吧? 从前在乡下,宁芳也酿过醪糟做过酒酿鸭子孝敬人,可那时的三舅公还嫌弃这个菜太甜了,说是女孩子吃的。 既然她猜不出来,画眉就更猜不出来了。 不过猜不出来没关系啊,身为一个忠心且柔顺的下仆,画眉说,“如果王妃觉得王爷不高兴了,哄哄他不就完了?比如明天早上拌碗凉面什么的。” 可宁芳苦着脸道,“我大概起不来。” 呃,画眉也无法了。 英王府算是离皇宫很近了,但若要上朝点卯,必须寅时就起来,那就是五更天。 正是一天当中最凉快最好睡的时候,谁起得来? 尤其来了小日子,宁芳更贪眠了。 所以早起是不能做任何指望的,然后画眉就帮她出了个主意。 “王妃起不来,但可以交待下人帮忙做事啊。是王妃吩咐的,也就是您的心意了。” 对呀! 宁芳领悟过来,女孩子不好熬夜,这事就不叫鹭鸶做了,“你去找何善,叫他今晚辛苦一下,带人给我弄点吃的。” 听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画眉记下,去找人了。 而隔壁程岳竖起耳朵也听不清那主仆俩说了什么,好象只约略提到自己什么的。 那小姑娘是知道错了?怎不过来道个歉? 还让丫鬟跑去找厨子,这是馋醪糟馋得狠了,大半夜的叫人去弄? 看自家王爷手握着书,却半天没翻动一页,赵同悄声道,“要不要老奴悄悄去瞧一眼?” 程岳扫他一眼,赵同就讪讪的低了头,心中暗骂自己糊涂。 这里到底是王府,不是宫中妃子侍奉皇上,主子之间猜来猜去是情趣,他掺合进去那就是无趣了。 可随即就听他家主子说,“还站着干嘛?” 饶是赵同当差多年,也怔了怔。随即恍然,撩起袍子,却轻巧如猫的蹿了出去。 厨房里,何善快愁死了。 画眉才来说得简单,王妃明早要给王爷上一碗凉粉。 那凉粉是用绿豆来做,但要经过又泡又磨,过筛去泡,再清水沉淀并晾干之后才得。 何善粗略算了下,整个流程做下来,没有个一两天是不可能的。当然王妃也说了,知道时间紧,让他简单弄下就行。 可供给贵人吃的东西,尤其还是王妃要送给王爷吃的东西,要达到最好的效果,怎么能不做好? 王妃是心善,也宽容大度,连试毒的环节都去掉了。可也因此,给每个人身上压的担子就更重了。因为一旦吃出问题,那就该千刀万剐了。 “要不,我去找鹭鸶姑娘求求情,跟王妃回个话吧。这实在是做不出来,鹭鸶姑娘必是懂的。” 他就是一晚上不睡觉,也做不出那种王妃要的那种透明又细致的绿豆凉粉呀。 “蠢货!” 赵同听完,气得差点一拂尘打过去。这会子觉得自己幸亏来了,否则这个蠢货就要坏掉两位主子的好心情了。 王妃要给王爷做独食,王爷等着王妃给他小惊喜,当奴才的只能想法成全,岂能扫兴? “王妃要给王爷做凉粉,是想表达个心意,你做不出绿豆的,不能想法做个差不多的?只要王爷吃到王妃的心意,自然高兴。王爷高兴了,王妃能不高兴?到时任你折腾绿豆红豆,管它几天做出来呢。但这会子,王妃既然说了明天早上要一碗凉粉,那你就得做出一碗凉粉来!” 何善一拍脑门,悟了! 第413章谋算 没有绿豆凉粉,他可以做别的凉粉啊。 从前家乡有用那种和好的面团,洗出面筋来,剩下浆水,不也能做出凉皮?一样凉拌了极好吃的。 想明白的何善立即挽着袖子开始和面了,叫了两个小太监过来帮忙,赵同回去找程岳报信了。 “王妃看这几天太热,心疼您辛苦,叫厨房给您明早做吃食呢!” 得了回报的程岳唇角柔和了下来,但面上仍淡淡的,只“嗯”了一声,便什么都不说了。 头一次觉得赵同这个面目猥琐的老太监,居然有了几分顺眼。 等到隔日,宁小王妃收到自家王爷特意命人从早市买给她的夹肉烧饼和豆腐花时,也有同感。 明明程岳打发回来的人什么都没说,可这个巧舌如簧的老太监硬是编出一箩筐的话来。 “……王妃管家辛苦,还记挂着王爷早上用饭。这些天热得难受,只早上这阵子凉快,能吃些东西下去……那厨房里俱是些没用的,成天只知道上包子馒头,早吃絮了。也就是王妃您想着这事,特意做了凉粉,王爷吃得可香呢,一气吃了三大碗……瞧这豆腐花,一看就是八仙楼的,夹肉烧饼是银锭桥胡婆婆家的吧?俱是京城老字号了,人多得不得了。若不早早的去,还买不上呢!” 宁芳给说得不好意思了,明明是厨房的人辛苦,怎么如今功劳竟全是她的?连这么好吃的豆腐花,还有夹肉烧饼也全是她的。 那她可就不客气了,因为真的好好吃! 拿来赔她的醪糟,她也就勉勉强强接受了吧。只是今天,无论如何让鹭鸶多煮一碗才是。 至于厨房早上折腾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绿豆凉粉,她管那么多干嘛? 可她不管,画眉却替她惦记着。 王妃说要的东西,你们到底做出来没有?改天王妃要问起来,她该怎么答? 何善原本有些不敢说,去找赵同拿主意,于是毫不意外的又被赵同甩了一记马尾拂尘。 “那是王妃的贴身小婢,人家多少年的情份,你去哄她作甚么?照实说!王爷王妃都高兴着呢,谁在意这点小事?说不准还赏你呢。”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画眉在得知实情后,便瞅空跟宁芳照直说了,还帮人说了好话。 “也不是何公公不做,实在是做不出来,才拿面粉做的凉皮。不过王妃要的绿豆凉粉他也在做了,磨了好大一桶浆水,过几天就得。” 宁芳听了并不生气,反倒欢喜,“难为他肯想法子。那面筋洗出来也是极好吃的,让他中午烧个肉送上来。还有那绿豆凉粉,让他多做些,回头我要送人的。” 然后宁芳一高兴,还赏了他两身凉爽的夏布褂子。 这还是宁芳新婚过后,头一回打赏下人。何善挣了这样大的脸面,极为高兴。专程拿了银子去谢赵同,可赵同却不肯要。 “好好的当你的差吧,下回再遇到事,多动动脑子就是。” 何善也不傻,顿时道,“哥哥您就是我的脑子,我还要那脑子干什么?” 赵同一笑,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老大地位,只是开始对宁芳的打赏方式产生好奇。 一般主子赏下人,要么银子,要么衣料。 银子不必说,衣料也是挺好用的东西。怎么王妃却是只发一个对牌,让人去针线房里做衣裳呢? 当然,这对于刚刚来王府立足的他们来说,确实是很需要的。 从宫里出来时,一人就带了那么一两身衣裳,只能轮番洗了等干。要不是天气热太阳毒,想替换下都不容易。 如今能象何善这样,直接去府里的针线房量了身高体长,选定样子和颜色,隔几日就有人把做好的衣裳送来,实在是帮了大忙。 赵同看着穿上新衣裳的何善,不免动了心,问那送针线来的婆子,“我这儿有从前攒的衣料,能麻烦您帮我做一身么?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婆子笑道,“我们可不能收钱,王妃才立了规矩,谁敢私下收钱就立即赶回家去。不过您若是想让我们针线房帮忙,可以报给你们院里管账的百灵姑娘知道,定个价钱,回头直接从您的工钱里扣就是了。” 赵同当真好奇起来,拿了衣料去找百灵估价。 问清他要的样式,百灵拿出一张价目表,从袖里取出个小算盘,加加减减,给赵同算了个总价。竟是比自己托人情,或去外头找裁缝铺子都便宜许多。 赵同当即同意,还要求再做两身替换的里衣,只手上布料就有些不够。 婆子表示,这个针线房也可以先给他做,依旧不收钱,只从工钱里扣。一时扣不到,还可以延到下月。 听说有这等好事,几个宫里来的大小太监都想做了。有那性急的,甚至想把秋天的厚衣也做一套备着。 但百灵表示,“因你们是新来,每人最多只能赊三个月的工钱,且每回都不能超过工钱的三分之二。剩下的是给你们零用,否则还得满世界打饥荒。等你们在府中干满了一个年头,便可以多赊一个月的工钱,以此类推。如今你们算算自己能赊多少钱,再看能做几件衣裳吧。” 这样一说,大家便理性了许多。 算算自己的工钱,都只拣着最着急的几件衣裳鞋袜做了登记。 等百灵算好价钱,双方确认画押,针线房的婆子便领着新任务,赶紧回去了。 只看着百灵抱着小盘算记账的模样,赵同总觉得这一进一出之间,似有什么门道,可他却怎么也参不透。 但想起那婆子接到任务时欢天喜地的模样,就觉得她们干这事,应是有甜头的。 可怎么算,自己也没吃亏啊! 这样的价钱,这样的衣料,上哪儿买得到?可无端端便宜了这么多,是谁亏了呢? 总不可能是王妃吧? 赵同虽然不精明,可也不傻。 他都不傻,那当主子的能天天干这倒贴钱的买卖么? 因百灵说了,这事可不是短期的,只要王妃在府上一天,这借贷之事都是长期有效的。 也不仅是做衣裳啦,象是生了病想看大夫,家里办喜事想请个厨子掌个勺做几个菜,只要不逾矩,都可以来赊欠。 赵同想不出他家王妃在谋算什么,但有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下人们都更忙了起来。 哪怕府里进了许多小不点的家生子,分摊了好几个院子的打扫之事,但剩下的人却更忙了。 园子里划成了片,有管竹林的,有管花木的,就连随同来王府的另一个老太监杜常,也分了一片荷塘打理。 他老家是江南的,打小在湖边长大,种莲挖藕都是睁眼就学的本事。今儿中午还显摆了一篮子水嫩嫩的红菱角,让何善做了小炒,给王妃加菜。 王妃吃着好,命厨房再去炒两盘子给两个嫂嫂送去,还说晚上要给府里的三位爷加菜。若有多的,她还想要些送后门娘家和庆平公主。 于是这会子,杜常那老东西就顶着热辣辣的日头,又颠颠儿的跑到湖上收菱角去了。 老狗腿子,中暑才活该! 心里正骂着,忽地用完午饭的宁芳命人喊他进去了。赵同赶紧收了心思,擦了擦汗,才乐颠颠的快步进去。 “王妃可是想松快松快,捶捶腿?” 宁芳一笑,旁边百灵拿了一匣子银钱过来,“你们几个入府的时间晚,没赶上初一府上发月例,但这些时也着实辛苦了,所以王妃格外开恩,也发半个月的月例。这是你们八个人的总数,你过来画个押吧。” 才来几天便有钱拿,自然人人欢喜。只赵同画了押,再看着那堆银钱,忽地就有些皱眉。 若按照从前宫中规矩,管事的拿了月例再往下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剥层皮。可在这个王妃不讲究宫中规矩的王府里,这钱到底该怎么发呢? 八个太监,四大四小。百灵给了四两银子,两吊钱,显然他们四个大太监是一人一两银子,四个小太监是五百文。 虽说他如今自认在八个太监中,算是个领头的,可宁芳从没给个正式的说法。 若自己拿了,岂不烫手?可若是不接,岂不显得自己无能? 赵同想想,道了句,“我们如今还欠着针线房的债呢,不如拿去抵债吧。” 谁知宁芳当即道,“无妨。那抵债说好了是从下月月例起开始算,这个是额外贴补你们日用的,拿着吧。” 她一说完,孔雀就开始送客,赵同只得退下。可这钱该怎么发,他着实犯起了愁。 宁芳的意思他估摸到了一点,怕是想用他,又想看看他的手段,可这要怎么弄呢?在宫里几十年,他还从没见过宁芳这样的主子,她要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下人呢? 看这老太监愁云惨淡的出去,孔雀抿嘴低笑,“恐怕他这回去要思量半天了。回头我就让人把发钱的风声送出去,看他怎么办!” 宁芳也笑了,“平日里看你稳重,却原来也是个促狭鬼。” 孔雀道,“要说稳重,除了画眉,我们这边就数杜鹃最稳重了。其他两个您瞧着老老实实的,满肚子都是坏水呢!” 第414章奥秘 看孔雀跟宁芳打趣,鹭鸶也笑怼了句,“我们屋里除了你,哪还有人满肚子坏水?” 但大户人家的丫鬟,可不会一味做口舌之争,玩笑两句,仙鹤就上前说起正经事、 “方才奴婢看了下针线房的账,若照王妃的法子做下去,针线房里光是这些额外的工钱,就要赶上月例了。” 孔雀道,“怎么?你也羡慕了?” 仙鹤如实道,“我是羡慕呀,可我更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用的都是府里的东西,也是府里的人,却能平白生出钱来?王妃,能教教奴婢们吗?” 看孔雀几个丫头皆是一脸崇拜与仰慕,宁芳失笑,“让百灵来说吧。” 这事本就瞒不了人,只要随便去街上找个商人一打听,立即就能说明白。只是这些下人们鲜少接触过这些事,才想不明白而已。 百灵微有些脸红,但还是努力站到人前解释。 “不管是银钱,还是布匹,若是不用,放在那儿就是一件死物。只有把它拿去交换,才能产生收益。” 就好象给赵同那些太监们做衣裳的布,本就是王府库存的。有些还是十几年前当成俸禄发下来的老布,好在存储得当,但若是搁得时间再长,早晚霉坏。 所以宁芳索性把它拿出来,交给针线房给下人们做衣裳。 赵同他们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可做着无本生意的宁芳才是最赚。 当然,在此过程中,要发一部分工钱给针线房里的丫鬟婆子。可这对于她们来说,是完成自己原本差使之后的外快。 相当于宁芳一个人都没有增加,却寻到人,干了两份活。 但因为多付了一份工钱,大家心理上就不会那么抵触,反而高高兴兴忙活开来了。 而老裁缝都知道一个小秘密,同样的衣裳,做得越多其实越省布料,因为更好拼接。 比如单做一件褂子要五尺布,但同样的做三件,可能就只要十三尺布了。可算钱的时候,每个人却是按五尺布算的。 这其中差的两尺布钱,就是裁缝白赚的。 然后还有裁剪下来的布料,可小件的以拿去做鞋袜,大件的可以拼些小孩衣裳,或是做几个荷包钱袋,这些又都成了无本生意,所费的不过是些人工而已。比起赚到的,又值几何? “当然,这也得是人多事多才好操持。换个小门小户,都是没办法施展开来的。不过王妃做这些也不是为了赚这几个小钱,针线房缝的小孩衣裳可以给新进府的孩子们,还有积攒的一点零钱,也是依旧贴补在府里。” 以上,就是百灵认识到的。 粗粗给孔雀等人讲解完,她又红着脸退下了,但孔雀等人无不听得心悦臣服。 在她们的理解里,是自家的小王妃善良又机智,为了在不增加负担的情况下,给家生子们办学堂,改善大家的生活,才想出这样的主意。 既然如此,那大人们能不尽心用力么?就连她们,都很应该帮忙的。 “回头咱们有空了,也去针线房接些活吧。鹭鸶你还可以去良医处,王妃,要是有其他地方能用到我们的,您只管吩咐。” 看满屋子丫头,包括新来的宫女们都认真的表白。宁小王妃,咳咳,略心虚。 傻丫头们,无商不奸啊,不赚钱的事情谁做啊! 想想还是王爷英明,在宁芳最初提出这些构想时,他就似笑非笑的表示,以后请小王妃给他多发些零花钱。 百灵不是不聪明,但到底还是身份不同,认识有限。 表面上看,宁芳只是利用府中闲置的旧物资,完成了一次商业转换,减少了府里的开支,还增加了下人的收入。 但骨子里,却是在替王府赚钱。 首先,因为这样的商业转移,王府省钱了。原本应该花销出去的钱财没动,反而添了钱财,这一进一出,可是双倍的差额。 再来,允许赵同他们用月例赊欠,那就意味着从下月起,宁芳需要发的月例银子就减少了。 而减少的这部分银钱并不会闲置,她再投入其他的商业运营里,不就又能生出钱来? 若以后府中的下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花费模式,把原本该花在外头的钱,只要有一半能花用到府里来。宁芳预计,三五年以后,英王府所有下人的工钱都不需要主家支付,而是能自给自足,并有结余了。 这还是宁芳有良心,不放高利贷,也不对外做生意赚钱的缘故。 否则,象园子里今天新鲜结的菱角,随便提两筐送酒楼去卖,这样的时鲜小菜,最是暴利。 若那酒楼也是自家开的,就更赚了。府里的香花可以卖给香料铺子,湖里还能养鱼虾,弄几只乌龟甲鱼也不是不能活。 只不好养家鸡养家鸭,否则宁芳非弄上一池塘,往后家里厨房都不用花钱上外头买了。这省下的钱再生钱,利滚利的,能赚多少啊! 至于那些家生子的费用,算个毛啊? 首先,场地不要钱。 因为多了这帮孩子,还多了人手打扫维护。别看那些孩子小,可真是热情能干。才来第一天,就把两个院子收拾得一片枯草都看不见。若不是宁芳下死令不许孩子们爬屋檐,他们恨不得连把瓦片都一片片都擦一遍。 其次,先生不要钱。 因为开始学的不过是礼仪规矩,三字经千字文,和九九歌这样的简单算术,没必要请人,全由府中有体面能识字的管事担当了。 为了能当一回先生,挣一个体面,底下人可是竞争激烈。好在管家全叔当机立断,定下人选,否则那些拉关系行贿的,差点把他一把老骨头都给拆了。 再次,其实吃喝也不怎么要钱的。 英王府主子不多,下人就更少,附近几个农庄每年送来的米粮其实是吃不完的。 这东西卖了又不值钱,放着也浪费,怕皇上忌讳,说英王府收买人心,所以连施粥都不敢。于是全叔只好拿了吃不完的粮食自去酿酒,偏偏技术不过关,只能酿些粗酒,供下人们饮用。 可宁芳一办学,家里的粮食一下有了销路,亦算是废物利用了。 宁芳欢喜不已,可下人们却瞧着不断下去的米袋子愁眉苦脸。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寻常人家真没几个敢管孩子们顿顿吃饱饭的。看那些男孩女孩个顶个的捧着比他们小脑袋还大的碗,吃得狼吞虎咽。哪怕大厨房包管事的三个孩子都在其中,他都建议王妃,把饭改成粥吧。 可宁小王妃执意不肯,还怪他克扣孩子们的菜。 “说好了一顿饭里得添十斤猪肉,你就得用上,用不上就是你失职!扣钱!” 包管事后来是含着眼泪往菜里加肉的,不过加完他就跑到学堂外头,骂了自家孩子半天。 “王妃给你们管饱,还给你们肉吃。要是不好生学,回头老子就把你煮了还给王妃!” 噗! 这礼物太恐怖,宁芳可不敢收。 但包管事这一骂,后院里的孩子们更加刻苦用功了。有那一时半会儿跟不上的,急得直哭,夜里不睡觉,也要把先生教的字练好。 宁芳相信,等这帮孩子们长大,他们能帮王府赚的钱,一定比他们父辈更多。 只是如今,她都没有花几个钱培训这些孩子,却成天被当成万家生佛般对待,实在是——好亏心。 亏心的宁小王妃又去睡午觉了,不睡她没有颜面面对这些纯真善良的下人们。不过等她醒来,可以再多想些法子替这些善良单纯的下人们提高下待遇吧。 夏老太公教过,就算当一个奸商,可只要能替伙计们赚到钱,顾客省到钱,就是个好奸商。 于是,一觉醒来,重又精神抖擞的好奸商,寻了个凉快的所在,一面料理家务,一面继续挖掘赚钱新思路了。 夏日炎炎,英王府的西院,离着王爷正房不远处,种着好大一片竹林。 高大繁茂,青翠欲滴,还引了条清泠泠的小溪环绕,看着就心生凉意。 午睡醒来的宁芳,正舒服的伴着清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刚冰好的甜瓜,在竹林小屋里打理家务。 这个地方原是程岳幼时用来读书乘凉的书斋,自成婚,就把这片清净地儿腾出来给王妃了。 离这儿不远,还有一个春景园,一个秋景园,和一个冬景园都正在修建或扩建中。在王妃大刀阔斧的改革家务之后,英小王爷表示,他那书房四周,也拜托王妃费心了。 哼! 不就是看她省了银子,就想跟着来花么? 宁小王妃可不是小气人,横竖按着王府的规制,他们这院子还得扩充三倍呢。她还是很乐意修得漂漂亮亮,给自己也多几个去处的。 看了会儿工匠送来的图纸,提了几个修改意见,那边杜常让人把她要的新鲜菱角送来了。 知是送礼,还特意掐了柳条编了几个翠绿的小提篮,再装上红菱角,便不吃,摆着都挺好看的。 宁芳瞧着挺满意,既有柳条篮,外头那些竹子不也可以编竹筐?等秋天修整花木时砍些爬墙老藤,说不定还能做把摇椅出来。 第415章开窍 宁芳心中算计着,便叫来孔雀。 “你去后院学堂传个话,有些孩子若是实在读书没天份,也不必着急。世上三百六十行,能做的事情多着呢。譬如这编筐编篮,也是一门不错的手艺。我不求他们人人都成秀才,只要日后有一两样拿得出手就行。” 孔雀犹豫了一下,“王妃宽容。那学不来的孩子,是让他们先回去?” 好容易有个读书识字的机会,谁舍得放弃? 可有些孩子是真的天资不行,学了好几天了,连一二三四五还分不清楚。就这样白混在学堂吃饭,也实在是太亏心了些。 可都是熟人家的孩子,孔雀也不敢很劝,就这么委婉的提了句。 宁芳却是笑道,“这才学了几日啊!哪能看得出贤愚?三年不飞,一鸣惊人的多着呢。我让你去说,是让那些孩子和他们家里的爹娘老子都别这么大压力。听说有些都弄得整夜不睡觉了,那怎么行?告诉他们,若实在读书不成,也可学些别的手艺。至于那学堂,既来了,至少要读满三年的。就是个鸭子,也能把三字经认全了吧?若有特别出色的,以半年为限,到时考核出来,另外再请先生就是。” 孔雀这才松了口气。 对于一个奴仆来说,读书的机会有多难得,她比谁都清楚。寻常街市上,能识得百十来个字的下人,就比那睁眼瞎可以多出一倍工钱。 刚才她还真挺怕宁芳放弃那些笨孩子的,如今安了心,正想替孩子们道声谢,有人说话了。 “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善莫大焉!” 转身去瞧,只见两个少年郎结伴走了过来。 头先说话清俊少年,正是宁绍棠,而旁边高大憨厚些的,便是夏存俭了。 “大哥哥,存俭,你们怎么有空来了?快坐!” 虽是至亲,但宁绍棠和夏存俭还是依着规矩,先给宁小王妃见了礼,方才坐下说话。 “今儿初一,祖母让我们去城郊的灵光寺替家里上香,顺便也给你们家也求了道平安符。回来路上恰遇到你家二爷去城外迎接戚家军,便让我们来陪你说说话。也是他差了人,特意把我们送来的。” 是了,宁芳记起,今儿也是五军大都督戚昭义回京的日子。 当初也是这员老将率领奇兵,悄无声息的配合程岳,在西胡人后头打了一个漂亮的包抄,才算是帮助大梁朝彻底锁定了胜局。 因不爽程岳立了大功,皇上早早把他调了回来。但对于不恋权柄的戚家,永泰帝却是不吝啬展现一下他身为帝王的宽宏大量的。 特意给戚家军择定了良辰吉日进京不说,还命皇子皇孙带着一众官员出城三十里相迎,如今在五军都督府里任职的程岭,自然也在其中。 但戚将军还是很识大体,皇上虽召了他进京为官,却没有召他的戚家军进京防卫,所以坚决不肯带士兵进京夸耀。除了一些有功将领,只命士兵们留守城外,享用皇上赏赐的美酒佳肴便是。 宁绍棠和夏存俭回家路上,巧遇到押运酒水出城的程岭,这才来了王府。若非如此,就算是亲戚,他们两个年轻外男,也不好随意登门。 宁芳起身接了平安符,命画眉拿回主屋挂上,这边问过祖母家中安好,又让人重新摆上茶水瓜果,招待兄弟侄儿。 “你们才从外头回来,先别急着吃冰东西,先喝口温温的绿豆沙。这里头加了陈皮百合,还特意滤了壳,很是绵细,且能健脾润肺。” 宁绍棠尝了一口,却更加欢喜的打量起这间竹屋,“妹妹这个地方若是用来夏日里读书,却是真好。” 夏存俭老实吃着碗里的绿豆沙,头也不抬道,“这里本来就是用来读书的。” 宁芳奇道,“你怎么知道?” 夏存俭不小心说漏了嘴,微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在弘文馆里翻到一本杂书,便是讲亭台楼阁,园林修建的。上有句话,说‘无竹使人俗’,但凡养竹子的地方,不是书斋便该是待客赏景之处。这屋子虽瞧着极新,但外面的苔痕却得有些年头才养得出来,应是新近翻修才给小姑姑用的。呃,我不是说小姑姑你打理家事俗了,其实俗务也挺重要的——” 宁芳已经掩面而笑,“行啦行啦,不必解释了。若老夏家的孩子都不懂俗务,你这书才是读傻了。不过你能这么见微知著,足见这几年学问有长进。” 夏存俭又红了脸,吃吃道,“也没有那么好啦,我还有很多不足。” 宁芳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天下谁没有不足?谦虚是对的,可也不要妄自菲薄。” 夏存俭看她依旧从前爽朗模样,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不再忸怩,坦然道出心声。 “我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来了京城,尤其去了弘文馆,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前在书院里,先生说让我好生再读三年,再去考秀才。若四十岁之前,得中举人,便算我不负书院一番教授之功,我原有些不服。可这些天听了好些先生讲课,才知先前是我自己狂妄了。” 看这小子终于开窍,不再在自己面前装鹌鹑,宁芳饶有兴趣的问,“原先你打算几年考中举人,当个官儿来做做?” 夏存俭通红着脸道,“先前,先前我以为有个十来年就差不多了的。” 宁绍棠笑道,“有志气也未必不是好事,说不定就中了呢?” 可夏存俭却认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容易的。象那天咱们一起在弘文馆看书,许多书架你看也不看就走过去了,说是家里都有。可这些年祖父虽也花钱替我买了不少好书,到底还是少了。” 宁芳默默。 夏存俭说的是实情,这个时代决定人功名高低的并不全是资质,还有底蕴。 大家族传承最重要的东西,除了爵位,便是藏书。 因为印刷不易,许多好书的传世量非常之少,不是上百年的世家子弟根本没机会接触。而每一代家族杰出子弟对这些书的理解和注释,就是一个家族更加宝贵的财富。 就象宁四娘当年分家,宁可放弃财产,但对于父亲的藏书与笔记,她是半本也不肯相让的。所以后面就算带着两个儿子在乡下,她也能将他们全部培育成材。 这可不是光凭聪明和勤奋就能做到的,还因为有这些藏书和笔记,给他们指引了最正确的方向。让他们从识字起,就站在了整个家族的肩膀上。而不必如寒门子弟般,于黑暗中摸索。 宁芳这会子才忽地明白,为什么府中下人会对她在后院办的那个并不正规的小学堂如此感恩重视。 哪怕她只让人教一本《三字经》,但英王府教出来的,一定是注解得最为正确的《三字经》。而不象某些乡下腐儒,自己都理解得狗屁不通,又能教出什么好东西? 看她一出神,气氛便沉闷下来,宁绍棠说笑了句,“怪我,又扯远了。哎,存俭你也够努力了,只你们老夏家女婿太出息,我要落到你的处境,还不知怎么难受呢!” 宁芳很快回神,顺着话题笑接下去,“怎么了?” 宁绍棠道,“二妹妹你大概还不知道,齐瑞华和戴良去年秋天都中了举。昨儿刚收到家书,说已经动身往京城里来了,到时可能还得投奔到咱家来。” 这是好事呀! 宁芳欢喜道,“那君眉和鸾儿能跟来么?我还没见过她们两家的孩子呢!” 在她们一家上京那年,嫁给戴良的夏君眉,和嫁给齐瑞华的夏鸾儿都正是有孕在身。在各自都生了个女儿之后,算算年纪,都有一岁多了。 夏存俭也笑了,“小姑姑你真是的,一岁多的孩子能上京么?再说就算考中了进士,还不知放哪里任官呢,跑上京城来干什么?” 宁绍棠笑道,“二妹妹打小就喜欢带孩子玩,记得家里安哥儿顺哥儿,小时还给她训得管她喊小管家婆呢。” 说笑一番,看天色不早,宁绍棠就提出告辞了。 宁芳原想留个饭,可夏存俭道,“小姑姑且放我们家去吧,趁着天光,还能抄会子书。弘文馆里好不容易才借出来,过几日要还。” 听他如此说,宁芳便不留人了。只问了句,“你这小子怎么突然开窍了?不装恭谨了?” 夏存俭挠头赧颜道,“前些天,祖父说过我了。就算小姑姑做了王妃,面上规矩错不得,但自家亲戚在一起时,该怎样还是怎样。没的生分了,让你难受。” 宁芳心中一暖,“舅舅们是什么时候回去?过两天我抽个空,请他们出去吃个饭吧。” 新嫁娘自三朝回门后,便一个月不能回娘家了。 夏明启他们几个皆是各自家主,专程赶来参加了大外甥女的婚礼已经殊为不易了,想来这几天便都要回去了。 夏存俭皱眉,犹豫了一下。 他祖父和三叔公倒好,只四叔公那儿,怕是有事。 要不是祖父一直拦着,定然早就求到宁芳跟前来了。如今宁芳还要请吃饭,那不是给机会人来找麻烦么? 第416章出丑 因心里存着顾虑,怕四叔公给宁芳找麻烦,夏存俭委婉的回绝了她的热情相邀。 “不必了吧?祖父说,你这刚成亲,必是忙的,以后有机会再聚。” 宁芳心知肚明这是为了她好,越发道,“没关系的。舅舅们远道而来给我道喜,我若不请他们吃个饭,象什么样子?再说那四喜斋,外公不说给我了么?总得趁舅舅们走前,请教几句。” 夏存俭这才道,“那我回去先跟祖父说说。” 他们这边要走,那边宁芳准备的礼物也拿来了。 除了些糕点布匹,自然少不了那一篮子红菱,可叔侄两个皆是一惊。虽然他们很快掩饰住了,但宁芳还是留意到了。 “这菱角可有什么不妥?我中午才尝过,很鲜嫩的。” 宁绍棠摸着鼻子讪笑,“庆平公主府里,也有一个大湖。” 啊! 宁芳忽地想起来了,头回见面,庆平公主不就在折腾藕粉吗? “这些菱角,你们都吃过了呀!” 看宁芳略失望,宁绍棠一把将柳条篮子接了来,“没事儿。公主是公主家里的,这却是你的心意,自然要收下。” 宁芳有些不好意思,“你们若是吃絮了,不若我回头让人做成菱角糕再给你们送去吧。” 不不不! 一听说菱角糕,叔侄二人慌得连连摆手,“就这样,挺好的了。拿回去炒肉片煲汤,都好吃!” 然后生怕宁芳又想起什么,二人拿着礼物,逃也似的走了,弄得宁芳莫名其妙。 不就是几个菱角么?又不是苦药,至于怕成这样? 等出了英王府,宁绍棠才心有余悸道,“我怕是三五年内,都闻不得菱角糕的味道了。” 夏存俭苦着脸问,“那这些菱角怎办?到底是小姑姑的一番心意。” 宁绍棠咬了咬牙,“直接给厨房烧菜!” 夏存俭问,“能烧肉么?好歹看在肉的份上,我还能勉强吃两口。” 宁绍棠看他一眼,“今儿初一。” 啊! 宁芳还未满十五岁,就算她嫁了,可宁家上下这一天依旧是着宁四娘吃素的。 夏存俭自然也入乡随俗了,想想道,“那还是清炒吧,总之我不想再吃甜口了,糖水也不行。” 宁绍棠赞同,“让厨房花点心思,总之再不能被那两个丫头看见!” 叔侄俩捧着礼物,藏着菱角,鬼鬼祟祟的回了宁府。 他们走了,却在宁芳心中落下一个疑团。直等谢二夫人请她去说话,才算解了心头之谜。 “这是你两个妹妹做的菱角糕,每一份菱角和米粉的配比都不太相同。你都尝尝,哪个口感最好?我和大嫂吃了半天,都吃糊涂了。拿去给丫头们,只知道糖多的最好。哼,一帮子没见识的!茵姐儿和芸姐儿是要做了卖给贵人的,谁稀罕那么甜?素听说你是个会吃的,必知道好歹。快尝尝吧!” 宁芳看着那一盘子十几种不同标签的菱角糕,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这要一样来一块,她大概今晚都不用吃饭了。 而孟大夫人还说,“两个丫头也是真上了心,自从你答应在铺子里卖她们的糕点,天天在家里琢磨。打算先做好一样打响招牌,这菱角糕都做了十来天了,也不知做了几百种。如今还不敢端到你面前来,是你二嫂去看萍儿的功课时,才带回来的。” 宁芳开始懂,宁绍棠和夏存俭看到菱角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了。 这些天,可吃伤了吧。 谢二夫人却喜孜孜的道,“我说你怎么想着打理园子赚出息了,是跟你家舅舅学的吧?如今庆平公主府上也跟咱们似的,在收拾园子呢。不过他们家没人,索性把园子包给你娘了。也不收你娘的钱,只请她帮忙打理,供些鲜花果品就是。你娘那边人手也不多,本说接不了,结果你几个舅舅略看了看,就帮忙出了主意。你猜怎么着?” 宁芳猜不出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手怎么打理那么大的花园? 谢二夫人一脸得意,“到底姜是老的辣。你几个舅舅看了园子便说,地方虽大,但真若打理起来,也不要那么多人的。只要一个花匠,一个木匠,一个泥瓦匠便好了。” 宁芳惊道,“怎么可能?咱们府上这么多人手都忙不过来,公主府可不比咱们小,才三个人,怎么可能?” 这回连孟大夫人也掩面笑了,“傻丫头,你怎忘了还有匠户?” 哎哟! 宁芳捂着小嘴,明白过来了。 会手工艺的匠人有两种,一种是良民。 比如家里有点田地,又会点木匠活,便可以以木匠活为生,但报户籍时还是按田地算是农人。木匠活只算是他业余做的事情,不必上税,还得人尊敬,日子相对好过。 但另有一种匠人,就悲催得多。 他们一般是前朝征战时落败的战俘,又或者是获罪官员的下人。总之,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匠人,就会被官府编入工部匠户名单。 父死子继,不得更改。 每月官府虽会给他们发一点钱粮,但他们接的活都是要上税的,且须时刻听候官府差遣。一般一年轮一班,一班就是三个月,若有大型工程,就没有时间限制了。 若是被抽去修建工事府衙还好,要是万一给抽去修建帝王陵寝,或者是随军出征打造兵器,那基本就是一个死。 而他们死了,妻儿又要怎么存活? 所以匠户一辈子最大的指望,大概就是遇到一个贵人,把他全家要去服役。不求挣钱,只求活命。 而收纳匠户的资格,寻常人家包括宁家都没有。但英王府有,庆平公主也有啊! 一个匠户拖家带口,至少都有五六口人。如果庆平公主不求赚钱,只求打理园子,这么一家子人真心足够用了。 至于嫌活儿苦,嫌活儿累之类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匠户身上的。只要能有口太平饭吃,总比朝不保夕的听候官府调令强吧? 所以当庆平公主被夏家几个舅舅点醒,让老太监郭让跑去要匠户时,根本都不敢声张。怕应征的人太多,最后反不好收拾,便悄悄找了管理工匠的小吏,塞了点银子,便召来几户手艺较好,又老实本份的人家。 然后夏珍珍再接下来的活,就轻松了许多。 反正庆平公主又不象宁芳,还想着法儿赚钱,她只要能供给府内花销就够了。 这么低难度的要求,不必几位兄长指点,夏珍珍也知道怎么做了。 远的不说,只说做这菱角糕的菱角,夏珍珍可是“卖”给宁芸宁茵的。虽没有金钱交易,但账目上却是有数的。 于是小姐俩生意还没开张,账本上便欠下不少钱来了。 不过这回,连一向偏疼几个女孩的谢二夫人也没说什么。 庆平公主太艰难了。 皇上也真是狠心,把亲孙女逼成尼姑,困在府里,除了头先赏赐过几回,这一两年间,竟是就这么不闻不问了。 所谓上行下效,皇上都这么绝情了,内务府的宫人哪敢优待公主?连日常衣食都敢克扣。 若不是有宁家日常照应着,堂堂公主,竟是连顿象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可救急不救穷,庆平公主也有自己的自尊,若老是这样占宁家便宜,她自己也过不去。 但如今把园子交给夏珍珍打理,匠户是她弄来的,园子也是她出的,再接受宁家一些好意,就顺理成章了。 顺便夏珍珍也能赚点小钱,打赏工匠和下人们,如此便形成良性循环,你好我好大家好。 孟大夫人说到此处,忽地微有些赧颜,“头前三弟妹你让人收拾园子时,我原想着能不能养些鸡鸭,便捡几个鸡蛋鸭蛋给后院小学堂的孩子们吃,也能省些开销。 可你大哥听了,便说我傻气。说那些孩子一天也费不了十几二十个蛋,若是为此就养上几笼鸡鸭倒得贴上多少人工去?若有个客来,鸭子还好,鸡却是要打鸣的,听着委实不象样,我便歇了这个心思。可庆平公主那儿人少,如今又是你娘在打理园子,你说若把那些鸡鸭送她……” 她一下说漏了嘴,不由得大窘。脸红耳热,尴尬不已。 这些天,自瞧着小弟妹进了门,风风火火的打理家务,孟大夫人赞赏之余,未免又有几分失落。 按理说她是长嫂,这些家务该她管理才对。可偏偏自己没本事,虽说让宁芳管事也是她同意的,可这么一比较,难免就有了自惭形秽的心思。 再加上程峰在她耳边总是称赞宁芳,让孟大夫人更加自卑,故此也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无用。 所以在想到养鸡养鸭的主意之后,她便已经让心腹婆子去打听了。 那婆子也是没经验,又想显摆本事,贪便宜一口气订了一百只小鸡和一百只小鸭,还把订金都给人家付了。 如今那商户是把小鸡小鸭都弄来了,反催着她们去送货付尾款。可孟大夫人悄悄问过程峰之后,却一下子把她的兴致掐熄了。 孟大夫人不好跟夫君明说,可那些小鸡小鸭怎么办?让她付尾款没问题,总不能买回来就全杀了吧?那也太造孽了。 于是瞧见夏珍珍开始打理庆平公主的花园了,她便想把这烫手山芋通过宁芳给夏珍珍送去。 只没想到一下说漏嘴,眼下就要在弟妹跟前出个大丑。 第417章廷杖 谁知宁芳似是根本没听到,也不追问孟大夫人详情,反倒喜道。 “大嫂子这主意正合我心!虽说那小学堂里鸡子鸭子用得不多,可天长日久加起来也不是小数。 如今管大厨房的老包,让他给孩子菜里加块肉,都跟割他身上的肉似的,小气得没法看。倒不如自家养几只,省得那老包成天一副穷酸相,来我面前啰嗦。 至于我娘那儿,我估摸着最少一样得要一百只,少了都没法看。加上咱们自家也是一样,这事我便托给大嫂子了。行不?” 听她噼里啪啦说这么一大串,孟大夫人脸上尴尬之色早没了,反倒忧心。 “弟妹你真要买这么多鸡鸭啊?那个味儿可大得很!” 宁芳笑道,“大嫂子只管办来,说不得还不够呢!” 谢二夫人道,“既弟妹有主意,嫂子你怕什么?只管办来就是。” 孟大夫人却顾不得丢脸,执着的摇起了头,“那不行!弟妹你得跟我说清楚,若只是为了替嫂子解围,便花这些冤枉钱,嫂子是不依的。” 哎! 大哥两口子还真是实诚人。 宁芳正打算说出她的锦囊妙计,谁知休假归来的杜鹃,脸色惨白的跑了进来。 “王妃,二位夫人,王爷在朝上挨打了!” 什么? 这下全家女眷再没心思管什么鸡鸭,俱都站了起来。 谢二夫人更是厉声喝道,“你说什么!王爷好端端的,怎么会挨打?” 杜鹃也不知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王妃从前的丫头山雁,叫她小叔子跑来说的,说是她男人带的话,还叫府上赶紧备了马车和金创药去宫门口接人!” 念葭的话,宁芳是信的。 且永泰帝虽亏待了程岳,却没有亏待他手底下的有功将士。 薛东野自西征归来,凭着赫赫战功连升三级,如今在京城东门兵马指挥司任六品的副指挥使,跟宁怀壁可是平级,他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赶紧备车,让人去传府医和玉笙!杜鹃,你也随我一起去!” 孟大夫人难以置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家大爷二爷怎不报信回来?” 就算程峰程岭兄弟俩如今都只是微末小官,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怎么小弟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俩却没给家里报信? 宁芳苦笑,“只怕就是因为二位兄长在,人家盯得更紧些!我先去看看情况,有劳二位嫂嫂照应家里了。” 管家程全也闻讯匆匆赶来了,“马车已经备好了,软榻也准备好了!” 二位嫂嫂催着宁芳赶紧出了门,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宫门前,恰好遇到程峰。 一见宁芳便跺脚急道,“因戚老将军也抓了些西胡俘虏,才把我打发去处理那些琐事。谁知转头就听说三郎挨了打,你们带了府医没?” “带了!大兄莫要慌张,正好你在这守着,我先进宫去看看究竟。” 听宁芳如此说,程峰很是诧异,“该我去才是吧?弟妹你何出此言?” 宁芳低声道,“非是弟妹糊涂不明事理,只如今虽不知皇上为何事动怒,但在戚将军搬师回朝时,这样责打王爷,想来不是小事。我到底一介女流,来接家人是天经地义,纵然要迁怒,也迁怒不到我身上。大兄若是去了,只怕就不好说了。” 程峰听着心中感动,这小弟妹当真是一片好心。 “话虽如此,但真若如此,里头情形必是凶险,更不能让你去了,还是我去吧。” 眼看他转身就走,忽地宫门里出来一个小太监,一眼就瞧见了马车上宁芳,“宁书女,不,英王妃!这里,这里!” 宁芳见是熟人,赶紧下了马车,“小炳子,怎么是你?” 原先在御膳房外灶当差,后随师傅调到皇子所小厨房的小炳子急道,“可巧遇上你了!今儿宫中大宴,我也被抽去帮忙,才听说你家两位爷挨了打。” “两位爷?”程峰惊道,“还有谁?莫非是二弟?怎会如此!” 小炳子跟他不熟,有些不敢说话,宁芳道,“大兄您在这里等着吧,我先进去抬人了!” 眼看宫中事情有变,程峰也不坚持了,任宁芳带着府医家丁,匆匆跟那小太监进了宫城。 好在出门时程全准备细致,带了张软榻,一张硬榻,这回倒是两张全都用上了。连杜鹃也搭了把手,抬着榻飞也似的跟着那小太监往宫里跑。 路上,小炳子才觑空告诉宁芳。 “事情是怎么起的,我也不知。只听说好象有人冒领战功什么的,皇上就动了怒。非说是王爷督查不力,要打他八十廷杖。府上二爷为王爷求情,说愿意分担一半,结果皇上又给加了四十廷杖,才两人分的。因今儿宫中摆宴,不够人使,才把我临时抽去帮忙。恰好连大总管瞧见,赶紧叫我出来等你们家人了。” 宁芳只听得心头发沉,手足冰凉。 八十廷杖是要命的,若四十廷杖,养养还能补回来,但若是一人六十廷杖,就不好说了。手重点便能打残,这会子她急得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过去! 好在赶到那里时,有个玉面青袍的小将正守在程岳兄弟俩身边,还跟程岳说话来着,等远远见到她来,便拱一拱手,利落的走了。 宁芳远远的行了一礼,也没看真切,便带着府医,一位姓余的年轻大夫赶上前去。 因程岭已经昏迷,宁芳示意先去看他。 撩开衣袍,余大夫便松了口气,“已经上过金创药了,还是军中的好药,先把人抬回去吧。” 宁芳看程岳想说什么,赶紧制止了他,“不是要紧的事,就不必说了。且留着力气养伤,万事等家去再说。” 男子再看着她时,那苍白面容上的黑沉眸光里,便泛起一抹温柔浅笑,放心的昏了过去。 等把人弄回家,孟大夫人已经请了几个跌打大夫候着。 等揭开袍子,看到丈夫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的凄惨模样,谢二夫人放声大哭。 宁芳倒是沉稳得多,“嫂子别哭,只是晕过去了。宫中已经有人帮忙上了药,赶紧先送二哥回房,让大夫好生诊治吧。” 谢二夫人泣不成声,心里明白宁芳说得都对,可就是软得连腿都直不起来,全靠丫鬟扶着才勉强成行。 程峰看着不象样,只得道,“二弟那里我去看着,三弟这里就麻烦弟妹了。” 宁芳点头,“让大夫先仔细瞧了二哥,再过我们这边来。横竖王爷晕着,让余大夫跟着就行,大嫂子也先过去照应吧。” 看她年纪虽小,行事却颇有大将之风,程峰带着妻子去程岭那边忙活了。 这里宁芳没有带人回房,而是直接把程岳抬到了离主屋极近的竹林小屋。 如今他这一身皮肉伤,这么热的天,稍不留神就要生疮。她们那小院只有这个地方最凉快,要养伤最合适就是这里了。 王妃吩咐得利索,底下下人动作就快。 等宁芳把人抬回来时,几个小太监已经在赵同的指挥下抬来了架子床,席子纱帐那些也在准备之中。 宁芳很满意,“把我床上的霞影纱和紫竹席拆来挂上,把那个藤榻摆在这横头,也挂上纱帐。梳妆台不用拿,就在这书桌上摆张铜镜就是。” 听她这意思,竟是要亲自守着程岳,孔雀道,“王妃,这不合适吧?这屋子到底太小了。您——” 宁芳却果断道,“所以就辛苦你们值夜的,只好在这外头挤一下了。你们那边小,估计挂不了帐子,快去拿香炉来熏一熏,否则晚上非给蚊子抬走不可。余大夫这几天也要委屈一下,住在竹林后头那处下人房里,等王爷好了,自有重赏!” 余大夫就是太医院派到府上来的良医余远志,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面嫩得很,连称不敢。又建议宁芳是否多留几个年纪大,有经验的老大夫伺候。 却听宁小王妃道,“外人再好,怎比得过自家人肯用心?我相信余大夫能进太医院,必是凭你的真本事,而不是靠那一把胡子。嫂子们多请几个大夫,也不过是给你做参详的。” 世人多信年纪大的老大夫,不怎么肯用年轻大夫。 这余远志医术不错,但在人才济济的太医院却极难出头,这才听从了跟程府关系不错的卢太医建议,来了王府。 没想到寸功未立,却得王妃如此信重,直听得心潮澎湃,几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这会子王妃叫他去歇息,他也不肯,认真给晕过去的王爷把了脉,便回去准备药材了。 宁芳把孔雀打发跟去盯着汤药,这些入口的东西,必要心腹之人,又安排太监丫鬟们轮班服侍。 “这些天旁人也倒罢了,只余大夫和玉笙的饭食一定要好。白天偏劳余大夫,玉笙你便夜里辛苦一下吧。” 玉笙便是宫里拔下来的医女,照料外伤病人,自然比孔雀她们更加拿手。 而她也是此次宫中拔出年纪最小的丫头,今年才十五岁,但她十岁便分到太医院当差,足足干了五年,显得比余远志还要沉稳几分。 当下领了命,便请宁芳把房间里不用的东西全都搬出去,还要求孔雀她们配了药汁重新擦拭竹屋里的地板门窗。更有甚者,还要求宁芳去沐浴更衣再来。 至于搁着王爷的里屋,进出都必须换干净衣裳和鞋子,宁芳如果想要住在里屋,最好连脂粉都别用。 鹭鸶精于药膳,亦懂不少医理,怕宁芳不信,还解释道,“王妃,她说的确有道理。如今盛夏,各种蚊虫邪气极易滋生。尤其王爷这伤口捂着易生脓疮,索性露出来才好长,是以屋子内外一定要打扫干净。” 宁芳深以为然,吩咐鹭鸶玉笙在这里照应,她回去沐浴更衣了。 于是,等着宁怀璧收到消息,满头大汗赶来探望他那便宜女婿时,首先听说的,就是他闺女在洗澡…… 第418章事因 得知宁怀璧来了,特地赶来作陪的程峰听说小弟妹跑去洗澡的消息,倒是比那个亲爹更加沉得住气。 “不如先去看看三弟吧。” 探视病人,也是对的。何况,那个病人名义上还是自己女婿。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家女儿可就麻烦大了。 “可,可王爷不在这里……他,他在竹林那边。嗯,王妃方才说了,不许人去探视……谁,谁都不许……” 画眉结结巴巴的说着,压力山大。 因她没有跟去竹林那边帮忙,也闹不清楚为何王妃要会有这样的吩咐,而且还是严令。 宁怀璧拧着眉头,心内纠结。 他不是信不过自家女儿,可如此霸道的照顾一个病人,真的好吗?连主屋都不让回,让人家哥嫂怎么想?是怕过了病气还是嫌弃? 这可都不是好话。 程峰也很诧异,不过这些天的相处,却让他对这个小弟妹很有信心。 “弟妹不是个莽撞人,她这么做必有道理。咱们不妨先去竹林那头瞧瞧,看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竹林那头,就见太监丫鬟正在玉笙的指挥下,拿药水泼地面了。虽然味道有些苦,却透着一股章法。显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见他二人来了,鹭鸶忙迎上前解释。因进屋的药衣还没准备好,便请他们在纱窗外观瞧。 看自家弟弟在整洁干净的屋子里,睡得安稳,且四周清风徐来,瞧着便安适之极,程峰点头赞叹。 “还是弟妹想得周到。从前我挨杖责时,夫人怕伤口养不好,硬是要我躺在床上。且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结果闷了半月,那屋子里的味道,连好人都给闷坏了。后来还是大夫说要适时透透气,才得以开窗。也就是从那时起,才真正好得快起来。这是那个叫玉笙的丫头弄的?那你辛苦一下,弄完这边再去二爷那边也一样洒上药水,弄得清爽些。” 这边他二人安了心,又回到宁芳的主院,此时的宁芳终于洗沐完毕,简单挽了个发髻,也不施脂粉,便清清爽爽出来见人了。 看女儿神色自若,并不慌张恐惧,宁怀璧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偏总是被命运折腾?当然,他那挂名女婿也挺不容易的。 “爹爹此来,可是打听到了王爷因何获罪?” 怕老爹又要给自己见礼,宁芳省去寒喧,快快的切入正题。 因她对老爹的了解,如果是单纯的慰问,便不会这样急匆匆的跑来。定是打听清楚了,来给她释疑的。 宁怀璧微一颔首,正要开口,却听得院外有人吵闹。 “凭什么不让我见王爷?王爷就是因为见本官见得少了,才犯下大错。本官如今可是奉了皇命,要督促王爷反省!” 宁芳厌烦的皱了皱眉,在宁怀璧和程峰都没有出声前,便道,“想个法子,让他消停几天!” 杜鹃领命出去,然后宁怀璧亲眼看着那丫头静悄悄走到吵嚷不休的辛升乾身后,抬手就是一掌,劈中了辛升乾的后颈。 呃地一声,连个翻白眼的时间都没有人,便晕了过去。 然后杜鹃还跳开一步,指着地上一本正经说,“天气太热,长史大人中暑了。” 宁芳很满意,“长史大人偌大年纪,还一心为了王府操劳,真是不易。赶紧送回房中,命人好生照顾。再让余大夫也多开几副药,让他好生调养。” “是!” 负责服侍辛升乾的老仆顿时把人半扛半夹的拖走了,心中却是忿然。 王爷派了他“照顾”这位长史大人,谁想却是一时不察,被这位长史大人钻了空子,闹到王妃跟前,看他回去怎么收拾! 只宁怀璧看着那老汉跟拖麻袋似的模样,替辛长史觉得略疼。再看脸上一派云淡风清的女儿,宁怀璧顿时又得意了。 他的女儿,就是这么棒棒哒,惩治人都这么雷厉风行。 选择性无视刚才发生的一切,宁怀璧说起正题。 “这消息是你谢师兄送来的,他一直在朝堂上,看到了经过……” 皇宫。 永泰帝气得也快中暑了,歪在软榻上,脑门上紧紧绑了根布条,底下还跪着个油头粉面,哭哭啼啼正请罪的锦衣青年。 “皇伯父,父王真的不是有心冒领战功的。他也是想为皇伯父分忧,这才亲自带兵剿杀叛匪。谁知就是这么倒霉,竟是出师不利,中了叛匪的奸计,英年早逝才……” 咣啷! 永泰帝把手边的药碗直接砸到了男子身上,额上青筋直冒,“闭嘴!都到了朕的跟前,还敢胡言乱语!就为了个爵位,瞧瞧你们家干的好事!” 锦衣青年不敢说了,只哀哀哭泣。 而永泰帝捶着脑袋,倒回榻上,心中仍是恼火之极。 这锦衣青衣是顺王府的世子,而他爹,自然就是那个原本镇守太原府,却在西胡动乱时,带着南湘儿跑到京城避祸,后听说大军得胜,又抢着回去捡漏立功的顺王。 只是这位王爷实在运气不佳,去了还没跟一个盗匪交上锋,就倒霉的在赶路途中摔下马,磕着脑袋。送回王府,拖了几个月。 死了。 只他死就死了,死前还生怕永泰帝怪罪于他,削他府里的王爵,于是这个蠢蛋就干了件更蠢的事。 他把自己手下的战功据为已有,还让世子来京城表功,把他弄成为国捐躯。 为怕事情不成,他还特意让世子跟随戚昭义的大部队进京,打的主意是当众把自己的功劳显摆出来,让皇上为了皇家的脸面,就算不信也得捏着鼻子认下。然后把王爵袭到儿子身上,他就算死,也死得瞑目了。 本来一切是很顺利的,顺王世子如他所愿跟上了戚昭义的大部队,也一起进了京。然后随着戚昭义来到金殿,才当众哭着宣布父王的死讯。 还说什么为免动摇军心,又怕皇上伤心,才隐而不发,只待大军回朝之类才敢声张之类的话。 总之把死了的顺王弄成个心忧天下,忠心君王,舍生忘死,与叛匪大战三百回合才慷慨赴死的英雄烈士。 永泰帝在大殿上听着这番鬼话,鼻子都快气歪了。 皇族里都是些怎样的人,他能不清楚么? 尤其那顺王,一片树叶子掉下来都生怕砸破头的家伙,还去与叛匪大战三百回合?除非那叛匪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子,还被绑到他床上吧? 不过这样的谎话,在群臣跟前,他还真只能闭着眼睛选择相信。 才准备掉几滴眼泪,给顺王府些哀荣,揭过这一篇,谁知,有臣子站出来也开始哭了。 是一位督察院的涂姓御史,品级虽不高,但在朝堂上很有话语权,因为他们的职责就是弹劾官员。有时弹劾的越高,越容易升官,且易落下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清名。 这位涂御史此时便站了出来,弹劾顺王冒领战功,让真正为国战死的英魂难以安息。随着一件件铁证递上来,顺王世子就是浑身长十八张嘴,也没法说清了。 眼看皇家要大大的出一回丑,永泰帝心中先是恨极了这个涂御史,谁知此人话锋一转,开始弹劾起督察院的上司程岳。 说这道奏章原本早就送到他的跟前,是程岳故意延误,不肯主持公道,才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在为戚将军接风洗尘的喜宴上揭穿此事。 永泰帝一听,心中转怒为喜,面上仍是大怒。 顿时就把事情怪到程岳头上,让人把他拖下去,廷杖八十。 反正顺王的脸已经丢尽,如果能趁机除掉一个眼中钉,倒也是算是顺王死得其所了。 要说这位御史大人真是精准的把握到了帝王的心理,所以还得了几句表扬。 但亲弟弟被冤枉挨打,随戚老都督前来赴宴的程岭不顾程岳的眼色,硬是站了出来,为弟弟据理力争。 说程岳出征一年多,回来一直在家休养,然后忙着成亲,这才刚开始去衙门干活,怎么就把事怪到他头上了? 就算要怪,都察院上头还有官儿呢,凭什么只怪他弟弟一人? 可皇上就是有任性的权力。 不管你休不休假,是不是你份内之事,只要皇家的俸禄没亏欠你的,就是你的失职。 程岭逼到无法,只得说愿意代弟弟受罚。 永泰帝更高兴了。 借口程岭身为兄长,管教无方,也赏了他四十廷杖,然后兄弟俩一人六十,拖出去打了。 只是没想到一直坐壁上观的戚昭义忽地站了出来,也不说谁对谁错,只说念着战场上同袍一场的情谊,请皇上允许他去给挨打的程岳兄弟送点药,算是回报程岳曾经给他军中送了不少药材,救治不少兄弟的恩情。 这位德高望重,又刚打了胜仗的老将军亲自开口,永泰帝真不好不卖这个面子。 于是,程家兄弟死不成了。 永泰帝正满心懊丧,偏这会子,顺王世子还敢来他面前哭求,念念不忘家里那场荣华富贵,可想而知,有多招永泰帝讨厌。 “传朕旨意,降顺王府为顺侯府,顺王只得以侯爵身份下葬!顺王世子年少无德,夺世子位,令顺王嫡长子袭顺侯爵位!” 听皇上咬牙切齿的说完,顺王世子整个人都懵了。 他虽不是嫡长,却是父王生前最宠爱的儿子,如今他不仅连王位也无法继承,侯爵也没有了吗? 若等到一向被他欺压的兄长翻了身,他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皇伯父!皇上——” 顺王世子还想哭嚎,却被永泰帝一个冷酷的眼神制止了,“你再叫嚷,朕就命你下去陪你父王尽孝!” 顺王世子顿时哑巴了,哭得涕泪纵横,却再不敢说一字。 只心中恨死了那个死去的爹,要不是他出这样的馊主意,自己能这么倒霉么? 把这个蠢蛋赶走,永泰帝终于清静下来,才有空解决这件事的善后。 第419章决裂 永泰帝正琢磨着,顺王府虽挨了罚,但英王府里的那两位还没死吧? 虽说已经派人传了皇令,让他府上的长史盯着他,早晚训斥,只怕力度不够。那再想个什么罪名呢? 连材悄悄又捧着碗药进来了。 刚才那碗药还没吃呢,便被皇上拿去砸了顺王世子,他自然得吩咐太医再煎一碗。煎好了也不相劝,只故意摆在皇上眼角余光能看到的地方,还特意搁了碟皇上最喜欢的金丝杏脯,摆出一副小心翼翼,又关切的模样。 永泰帝心中火气消下去一些。 心说这老太监虽然有时办的事也不是那么讨喜,譬如悄悄叫小太监去宫门口领英王府的人进宫,就显得太过老好人了。 不过也就是这样忠厚的人,留在身边才让人放心。若一意歹毒,永泰帝早就容不得他了。 “今儿是谁把程家人领回去的?”永泰帝惦记上程峰了。 打了两个弟弟,他不介意再折腾下他家大哥,好让这三兄弟作个伴。如果是程峰来领的人,他就有理由再追问下他的差使,找找茬了。 谁知连材低眉垂眼道,“是英王妃。” 永泰帝怔了怔,才慢慢想起宁芳来。 说来也怪,从前那么心心念念的一个丫头,如今离了皇宫才几日,他却都快忘光了。 不过对于自己没弄上手,就归了别人的女人,男人总有种莫明的不爽。 “英王妃瞧着可好?” 连材明显的迟疑了一下,“好不好的奴才也不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听说英王和王妃,成亲后一直未曾圆房。” 哈! 永泰帝一下欢喜了起来,连头疼似乎都好了几分,“果真?” 连材垂眸,“确实。据宫里放在王府的眼线说,王妃新婚次日,并无落红元帕。如今英王虽与王妃同居一室,却是分床而卧。” 永泰帝更加高兴了,觉得这门亲事,自己赐得真是再英明无比。 这回他可没在程岳和宁芳身上动手脚,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一起睡。就算断子绝孙,那也不是他的错,而是他们自找的了。 否则明明就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困于礼法,不敢逾矩呢? 永泰帝此时真心觉得,人多读点书,还是有好处的。 看这两个傻蛋,分明就是读书读傻了,所以被那无形的道德束缚住了。他们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怪不得自己了。 既然能有让永泰帝更加幸灾乐祸的事,便暂时放过程家了。 反正那两兄弟躺家里养伤起码得两三个月,他不如处理些更要紧的正事。 痛快喝了药,又吃几块杏脯压去苦味,永泰帝挺有精神的命连材去把太原府的奏折取来了。 顺王府家被罚了,但那几个立了功的还得赏。 唔,其中有个死了的蔡姓官员,似乎家世不错。他有个族叔挺能干的,正在南边某省给他当知府呢。 难得的是,这回蔡家被人抢了功劳也没叫屈,索性赏他个正四品正议大夫的虚衔,家里办丧事也多些体面。横竖一个死人,又不用发俸禄。 至于这个宁姓官员……呃,姓宁? 永泰帝皱眉,命人把这个官员的履历翻了出来。 宁怀瑜,原籍金陵,举人出身,宁氏长房所出,宁怀璧的庶出兄长。因江南盐税案牵连,赔付了大笔银子赎罪,后在永泰帝六十大寿那年获赦得官。 但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有一庶女入宫。 皇上琢磨了一会儿,忽地勾唇冷笑,然后提上朱笔,写下了御批。 英王府中。 宁怀璧也把宫宴上的事情经过,跟女儿讲解清楚。 至此,程峰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两个弟弟会遭此无妄之灾了。 恨声道,“那个涂御史,绝对有问题!” 否则怎会准备得如此充分,一击得中? 还精准把握住了皇上对英王府的敌意,巧妙的给了皇上一个当众杖责程岳的借口。此人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这是必然。 宁芳看向她爹,“还有谁在此事中获益?” 宁怀璧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除了那位死了的蔡大人,你大伯也在立功名单里。” 呃? 宁芳还没反应过来,程峰已经说了,“想必是太原府的官员不忿被顺王夺功,才齐心合力干的这件事。横竖我们英王府是个最好的靶子,为求自保,那姓涂的可不就扯上三弟了?” 听他口气,似是不欲再追究此事,宁芳父女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程峰是顾及到宁家的颜面,所以想息事宁人,省得攀咬上宁怀瑜吧? 但这件事往大里说,却是差点要了程岳兄弟的命,就这么轻轻揭过,反而会让他烂在心里,留下根刺。 所以宁怀璧身为一家之主,表了个态,“我兄长近年行事,颇为偏执,任旁人如何劝,他都听不进去。故此,母亲想尽快把几个孙儿的亲事订下,把家分了。” 宁芳一愣,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么? 宁怀璧望着女儿,神色中颇有几分无奈。 不管程岳挨打此事中有没有宁怀瑜的首尾,但宁四娘在听说大儿子立下战功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分家。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就算隔着层肚皮,她也太了解宁怀瑜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算是贯彻得最为彻底。 此人爱惜功名富贵,但更爱惜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领兵平叛?还立下战功? 宁四娘根本不信。 所以这件事里就算顺王有不对,但宁怀瑜也绝对屁股干净不了。 倒不如干脆借着他这回升官发财,跟这庶子做个了断。省得他日后又不知做下什么事来,连累全家。 好在如今宁芳已经嫁了,所以几个兄弟姐妹议起亲事也不算突兀。 宁怀璧告诉女儿,“绍棠的亲事,祖母打算拜托大伯。芸儿茵儿的亲事,却得麻烦你了。至于萱儿,如今一时还定不下来,只好先给她再多攒一份嫁妆。等到时出宫,你祖母说了,不管嫁与不嫁,是必要接到自己身边来的。” 宁芳明白,这是担心宁萱出宫太晚不好嫁。不过看样子,爹娘已经做好养这堂姐一辈子的准备了。 至于剩下的弟妹们,除开年纪还小的那几个,剩下的若想结门好亲事,还真需要她这个王妃出头。 至于宁怀瑜,就算他私下里再怎么不敬嫡母,但只要他还想做官,明面的礼法上便不敢有亏。所以宁四娘要决定孙女们的亲事,他也不好十分反对。 唯一宁绍棠那里略麻烦,但如果有宁守仪出面,敲定一门象样的亲事,想来宁怀瑜也是不敢彻底撕破脸的。 所以痛下决心的宁四娘才让儿子把这话带到程家,潜台词便是,她们打算与宁怀瑜决裂了。如果他真的做出对不起程家的事,不必手软。 但这个时候的发言权并不在宁芳,而是在程峰身上。可要让这样一个憨厚长兄说出不利于弟妹娘家的话,也委实太难为他了。 所以宁芳便替他说了句,“等王爷醒来,再跟兄长们商量着办吧。” 如此最好,程峰很是松了口气。 而宁怀璧前来,也不是为了逼人家给一个答复的,重点是要把自家的态度表明。 宁芳又道,“这会子天色已晚,女儿便不留您了。只谢师兄既然特意来报的信,我也要给他准备一份回礼才是。” 宁怀璧点头,回家时便捎回一份礼物。 只是进了家门,看着急急迎出来,面容姣好比女子更甚的谢云溪,宁怀璧心中微叹了口气。这是个聪明俊秀,又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可惜却跟女儿无缘。 不管女儿这个王妃是不是做得有名无实,但宁怀璧知道,宁芳不希望用恩情绑定一个青年的人生,那他这个当父亲便也不能如此自私。 所以他心中虽然无比惋惜,脸上却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淡淡道,“这是王妃听说你妹妹也来了京城,特意送她的。” 谢云溪终于如愿以偿,把操劳了一辈子的姨娘和妹妹接上京城了。但跟着姨娘和妹妹一道来的,还有他的嫡母。 老话说得好,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在谢云溪刻苦攻读的时候,嫡母和嫡兄可以袖手旁观,甚至还落井下石。但在谢云溪飞黄腾达的时候,他们却可以凭借名份,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这是礼法赋予他们的权力。 嫡出兄弟还好,但嫡母的要求,是谢云溪无法拒绝的。所以宁怀璧才会多说那句话,特意指定东西是给谢家妹妹的,嫡母就不好动用了。 因感念这位师兄的仗义,甚至愿意娶被休弃的自己,宁芳这份礼送得诚意十足。 里面除了上好的绫罗绸缎,还有几盒金银锭子,以及未镶嵌的珍珠宝石。不管是谢云溪拿去置办聘礼,还是给妹妹做嫁妆都用得上。 可谢云溪不关心这些礼物,只追着恩师,委屈的问,“师妹这是何意?” 宁怀璧叹了口气,“你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该知道她是何意。之前是我,思虑不当了。” 不该被谢云溪的提议打动,为了女儿就自私的给了人家希望。 如今希望破灭,想来他必是难受的。 可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话已说开,宁怀璧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你既择定了要走的路,就好好的去走。往后,不必为了宁家费神了。就算你当年欠过宁家的,可早已还清了。” 明里暗里帮了他这么多回,宁怀璧觉得,真的够了。 可谢云溪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只要师妹一天没有生下孩儿,我是不会娶妻的!恩师可以不理我,但我会让妹子常去王妃跟前走动。说不得她的亲事,还要请王妃费心。” 这小子! 宁怀璧原本满腹惋惜之情,顿时化为了熊熊怒火。 这小子居然还会走裙带关系了?这是欺他女儿心软,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 可谢云溪已经深施一揖,拖着那车礼物,斗志昂扬的走了。 反正他还年轻,不象那位已近而立之年的“老”英王爷,他等得起!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宁怀璧心又软了。 他到底还是个自私的父亲,如果这个傻小子真的愿意等着他的女儿。那他,他只好对他更好些了。 此时英王府里,被人暗自惦记着的“老”英王爷,忽地醒了。 第420章担当 程岳醒来时,约摸是二更天。 只觉身处一个极清凉舒爽的所在,背上的伤虽还是火辣辣的疼,但比起腹中饥饿,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 “王爷,您醒了?” 一只纤细的胳膊吃力扶住他,塞过来一只竹夫人。等程岳半趴上去时,意外的察觉到俯身而过的两团柔软。 这可能是背太疼了,才格外敏感。 英小王爷不太自然的错开眼光,忍住后背激起的那片悸动,没话找话,“这是在哪儿?” 他回过神便认出来了,可还是愿意听他家小王妃说一遍。 “这是竹林小屋,收拾出来做病房了。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准备了粥饭,面条也有。来,先喝口水。” 程岳确实口渴了。 可意料当中小王妃的亲自伺候却是没有的,只听她拉了两下铃铛。 鹭鸶画眉快步跑了进来,两个丫鬟身上都套了件匆匆赶制而成的大青袍,上头明显熏了辟邪的香,一应脂粉也无。 再看宁芳也是一样,只不过王妃的袍子做得到底精致些。看她小小的人儿裹在那样一件大青袍里,倒有几分别样的童稚。 程岳不是没见识的人,在宫中防疫处,还有军中的伤员处,为防感染,大半都是如此穿着。 再看竹屋已被收拾得里外一新,甚至用上了他给王妃准备的影纱帐和紫竹席,心里便不为小王妃没有亲手喂他喝水吃饭纠结,反觉妥贴。 他的王妃是娶来打理家务,却不是娶来干粗活的。要不,他养这满府的下人还有什么用? “家里都好?” “都好着呢。朝堂上的经过,爹来说过了。只那些事先搁一搁,几个大夫诊治过了都说,您和二哥得歇上两三个月了,正好躲过这个苦夏。我这些时就住您跟前,您若有事,赶我出去就是,横竖白天我也不在。您床头绑了三个铃铛,左边系绿丝线的,是找石青,替您办正事的。当中系红丝线的,是叫丫鬟太监进来服侍的。右边的黄丝线是找余大夫的,丫鬟们看到,就会去叫他了。” 看小王妃坐在对面的软榻上,笑眯眯做着介绍,脸上不见半点愁容,程岳忽地鬼使神差问了句,“我若要找你呢?” 宁芳愣了愣,随即笑了,“您拉中间吧,打发丫鬟来寻我就是。不过最近我大概会有一点忙,也不一定天天在家。您看,家里的帖子都堆积如山了,我总得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程岳含笑,“去吧。记得打扮漂亮点,别丢了本王的脸。” 世上趋炎附势的到底是多数。 越是王府出了事,就越需要女主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否则会有许多眼皮子浅的人,都跟上来踩一脚。 从前若遇到这种事,他是不敢指望两个嫂嫂的。但如今小姑娘既然大胆的敢把英王妃的虎皮撑起来,他便不介意多这么个好帮手。 宁芳故作小气的哼哼,“那您也不给我多打些首饰。” 程岳忽地记起一事,“你回头找下白先生,让他给你拿。” 宁芳一怔,还真有?可怎么会收在白先生手上? 可小气的王爷却不肯说了,还理直气壮给宁芳派了活,“拿了东西,你便去工部挑户银匠回来吧。具体的,让白先生跟你说。” 还要自己养银匠?有那么多首饰要打么? 宁芳闹不明白,却没有多问,让他安心先吃饭了,又打发小太监去给程峰送信。两个弟弟昏迷不醒,想来大哥今晚是睡不好的,不若叫他来看一眼,反倒安心。 程峰来得很快,同样套了件药袍才许他进屋。 看着小弟能吃饭,能喝药,还能陪他说话,十分高兴。 程岭虽比小弟醒得更早,但身上烧得厉害,除了会认人,能喝点汤药,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吃不下饭。 如今看小弟情形不错,他的心也能放下一半了。 只是同来的孟大夫人,有点不甚高兴。 因玉笙说过,屋里人越少越好,尤其在最易感染的初期,屋里同时最多不要超过三个人,所以宁芳严格让丫鬟们遵守了这一纪律。 程峰一来,画眉就退出去了,鹭鸶得留下来服侍,又不好叫宁芳出来,便没让孟大夫人进去。 可孟大夫人觉得委屈,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子,怎么就不能进去看看了?自家人,哪来这么多规矩? 恰在此时,余大夫得了通知过来,要给程岳把脉,宁芳便带着鹭鸶也退了出来,另换了太监拎着马桶进去伺候。 见了大嫂,宁芳便笑,“夏日里衣衫单薄,且要方便,恐嫂子看了不雅。到底这么大个人了,脸皮薄着呢!” 听及此,孟大夫人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只是对于宁芳开窗通风的举动,她十分的不赞同。 “那边二弟屋里可是关得严严实实,你这屋子比他还凉,怎么反倒开着窗了?万一吹病了怎么办?就算三郎年轻,也不好如此胡闹的。” 这个宁芳有点不好解释了。 之前玉笙回来,已经跟她道过委屈了。 孟大夫人十分不信她那套防治措施,因程岭烧得厉害,外头请的两个大夫也不敢说要开窗透气什么的。 至于谢二夫人,快给丈夫吓破了胆,事事都听大嫂的。 所以玉笙只能带着人,拿药汁泡过的抹布尽量把程岭的屋子擦拭干净,至于其他的,她就做不了了。 宁芳赔笑,“那窗虽开着,里头纱屉子却是都放下来了的。且王爷床上还罩了纱帐,只是透气,漏不进半点风去。等晚上露水下来,我就命他们关了。” 孟大夫人勉强同意,“我知你是个仔细孩子,但也不可粗心大意。” “大嫂子放心,我有几个胆子,敢胡乱折腾?这里余大夫还有太监丫鬟都排好了班值夜,我亲自盯着,必误不了事。” 看宁芳确实打理得井井有条,且程岳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孟大夫人便不多说什么了。 正好程峰出来,招呼妻子回去。只把余大夫顺便借了过去,程岭那烧老退不下来,实在是让人揪心。 宁芳有句话没好说,等大哥大嫂走了,才想开口,谁知程岳先说了。 “若二哥那烧再退不下来,我让大哥用冰。你有法子支开大嫂么?” 宁芳诧异,“大哥也说服不了大嫂子?” 她方才想到的,也是这个主意。 后世里记得有一回自己夏天发烧,也是怎么都退不下来,眼看人都要烧傻了,大娘是花了大价钱,才从镇上富户家中买到几块冰,给她降的温。 程岳叹气,“你别怪大嫂子,她娘家有个小侄儿,就是发烧用冰没治好,反倒去了的。可二哥本就有眼疾,一生病就视力模糊,这回烧得这么厉害,若不早些用冰,我怕他眼睛受不住。” 宁芳听着也着急起来,可这会子她有什么办法支开大嫂子?就算孟大夫人不阻拦,谢二夫人能不怕的? 可总不能让程岳一个病人跟着操心,于是宁芳先哄着他道,“放心吧,我有办法。你歇着吧,早些养好了,这个家还靠你撑着呢。” 程岳确实也是又痛又乏,兼之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重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三更天的梆子响过没一会儿,余大夫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本就没睡安稳的宁芳,听到动静,顿时机警的披衣下床,出来才低声问,“怎么?二哥那里不好?” 余远志到底年轻,也挺害怕的,“二爷烧得都抽搐了,冷帕子放一会儿就滚烫滚烫的。盖了三床厚被子还是不见出汗,倒是把伤口都粘住了。如今大爷在那里发脾气,要用冰,大夫人和二夫人不肯,闹得不可开交,您快去看看吧!” 宁芳也不多说,赶紧命人提上灯笼,抬起小轿就赶了过去。 二房那边乱成一团,程峰铁青着脸端着冰块,可孟大夫人死死抱着他的腿,跪在地上。 谢二夫人哭得整张脸都花了,却死死护在丈夫面前,声嘶力竭道,“我宁肯要个瞎眼的丈夫,也不要他去死!” 宁芳瞧着头发直发麻,然后一院子下人都望着她,神色恓惶。 怎么办? 来回在门前转了几个圈,宁芳没急着进屋,反把外头请来的两位大夫,还有余远志召到隔壁厢房。 “除了用冰,还有什么办法?” 那两位老大夫为难的摇头,只有余远志咬了咬牙,“王妃,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十分冒险。” “你说!” 余远志说了,两个老大夫更不敢吭声了。 宁芳火了,“我们家花大把银子把二位请来,可不是请来做摆设的!若治不好我家二爷,我这就砸了你们铺子招牌!” 看这位年轻面嫩的小王妃都被逼得发了狠话,有个胆子略大些的老大夫便说了实话。 “如今这情形,用冰都不一定顶得住。方才余大夫说的,或可一试。” 看他都这么说了,另一个老大夫也道,“若府上有烧酒,也去取些过来,越烈越好。” 这话说得几个大夫一起点头,宁芳也忽地想起,紧急之时,民间有用烧酒治伤的习俗。 既然如此,她就下了决心,出门便道,“来人,去给我取些东西来!” 第421章盼头 “王妃您要什么?只管说!” 老管家程全颤微微的站了出来,府上三位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有个好歹,让他将来怎么去见九泉下的老主子? 宁芳低声吩咐了他几句,程全迟疑道,“这,这行吗?” 可说完随即一拍大腿,“管它呢,拼了!老奴这就去拿!” 横竖眼前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时候不长,程全带着不少东西,赶了回来。 随后,看宁芳亲自抱着个大黑坛子进了屋,两个嫂嫂一个长兄都愣住了。 宁芳闻着那一屋子和着药味的沉闷酸臭味,几乎晕厥。 “把他们都给拖出去,不许放进来!” 下人们都愣了,宁芳此时却厉声瞪着人道,“怎么,你们胆敢不听本王妃的么?” 还是太监胆子大,顿时赵同就伙同几个大小太监把程峰几人往外拖,“如今王爷病着,自然府里王妃最大。大爷、大夫人、二夫人,得罪了!” “弟妹,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宁芳不答。 只等人把他们几个都拖了出去,让三个大夫进了屋,然后关门关窗,不让人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谢二夫人魂都快吓没了,“弟妹,弟妹你不能用冰呀!弟妹你出来,你个死丫头快出来!” 她一着急,都开始尖声骂人了。可程全拉着她道,“二夫人您看,冰在这儿呢,王妃哪里有带冰进去?” “那她究竟在里面干什么?她究竟在干什么呀!” 不仅是谢二夫人,孟大夫人也急得想杀人了。 可程全不答,只是推诿,“放心吧,王妃心里有数。” 话音落下不久,许多人都开始闻到,屋子里传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这回就连程峰,都惊到了,“这,这是在放血?” 可这,这不是治牲口的办法吗?居然拿来治人了? 学过骑马的人都知道,如果马儿长时间快速奔跑,就极易被自己高热的血液烧死,这时候就得给它放血,尤其逃命的时候。 余远志刚刚告诉宁芳,程岭再这么烧下去,不止是眼睛,连性命都会有危险。而此时用冰也不一定能救回来,倒不如试试放血。 宁芳从前在乡下,确实也听说过这个土办法,但不到万不得已,这法子连穷人都不敢用。如今让堂堂王府二爷来用,哪个大夫敢提? 也就是余远志得了宁芳信任,又年轻气盛,才敢大胆提出来。 而另两个老大夫虽然也想到了,但谁敢说? 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个人做出决定。 宁芳知道,这个人必须是自己。 几位兄嫂感情深厚,不能让他们彼此之间因为救治亲人落下伤痕,所以这个恶人必须由她这个“外人”来做。 在命令太监把兄嫂们拖出去的时候,宁芳是做好了准备,放血疗法失败,承担兄嫂们一辈子恨意的。 顶多,她过几年能离府时,把命还给程岭就是。 更漏滴滴答答,不急不徐的过去,整个英王府都静得喘不过气来。 只到四更天的梆子敲起,紧闭的房门蓦地打开。 宁小王妃白着一张脸,浑身汗透,摇摇晃晃的出来。 看着她憔悴的脸色,不管是程峰,还是孟大夫人或谢二夫人,甚至都没有勇气发问。 他们不是傻子,当然想明白了宁芳最后把他们推出来的好意。 可若是,若是程岭真是被宁芳治出个好歹,他们难道可以心无芥蒂,还拿她当自家的小弟妹么? 同样浑身汗透的余远志从后面跟出来,看宁芳在迈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身形一晃,赶紧扶住了她,骂道,“都是死的么?扶着王妃啊!” 丫鬟们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扶人。 众人心中生出希翼,还有力气骂人,是不是,是不是意味着…… 程峰颤着声问了,“二弟,二弟他……” 此时,两个外头请的老大夫相携着出来,虽疲惫之极,却满面含笑,“侥幸侥幸!亏得王妃当机立断,二爷烧退了,眼睛也能保住了,我们也算幸不辱命。” 程峰眼眶顿时潮了,还没说出声谢字,谢二夫人已经呀地一声哭出来,冲进屋里。 眼看旁人也想跟,两个大夫道,“还是少些人进去吧,吃了那么大的亏,好容易才退的烧,可别又起来了。” 程峰连连点头,这回他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弟妹那边了,“回头都换上王妃那边的袍子,洗沐干净才可以进去!” 大夫又道,“府上自酿的烧刀子可真是不错,虽粗劣了些,但拿着擦拭身体降温倒是不错,记得不要停。王妃,啊呀!王妃!” 宁小王妃没什么事,就是累得倒在丫鬟身上,睡着了。 程峰又心疼又感激的看着这个弟妹,“快送她回去歇着!” 可宁芳迷糊了那么一下,又挣扎着醒了过来,“晚上命人准备宵夜没有?这么多人侍侯着呢,不吃饭可不行,还有轮班安排好了吗?” 她是王府总管,却不好伸手到哥嫂的院子里来。只看这院子的乱象,不问不行。 程峰看着妻子,孟大夫人赧颜道,“我这就去安排。” 光顾着哭了,哪里想得到这些?虽然丈夫没有半个字的责备,她心里还是觉得发虚。 怎么小弟妹就能想到这么多,胆子这么大,又安排得这么妥当呢? 如今连老管家程全,都激动的围在宁芳跟前道,“真没想到,我们酿的那些粗酒还有这般用场!” 就见小弟妹勉强堆着疲惫的微笑,还在夸奖下人,“所以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回头您老再费些神,看怎么把那些粗酒蒸得清亮些,保不定日后家里人还用得上。” 哎!老程全应得无比痛快,又惋惜道,“可惜如今府里吃饭的小崽子太多了,否则我回去再酿他几缸!” 宁芳却道,“小孩子能吃几个?该咱们大人多打些粮食才是正经。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歇着了。别忘了孩子们明儿的学堂,还得照常开课的。” 孟大夫人本想说,府里主子都出了事,不如停几天课算了。 可宁芳又道,“一日不练十日空,都别想着偷懒。明儿待我醒了,还有许多事交待你们呢。” “听王妃吩咐!”院子里那么多人,齐唰唰跟着老管家一起,低头行了一礼。 这一刻,孟大夫人才惊奇的发现,在他们的眼中,带着见到程岳三兄弟时的恭敬,和信服。 这是她嫁进来这么多年,从没有得到过的,可从今晚起,小弟妹得到了。 孟大夫人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妒忌,可莫名的,心里就酸了起来。 二房的喧嚣渐趋平静,可王府前院里,被打晕的辛升乾终于悠悠醒来。 他是被热醒的。 还不是一般的热,简直,简直象架在火炉上烤! 等到辛升乾抚着疼痛的脖子,勉强坐起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床前,当真放了一只火盆。里头炭火烧得极旺,红通通的映红了半间屋子。而他身上的汗,正如小溪般往下淌。嘴一张,似乎都能喷出火来。 “来,来人!”辛升乾沙哑着嗓子,勉强开了口。 很快有人来了,正是伺候他的老仆。 “你,你弄个火盆在这里干什么?快,快拿走!给本官倒水,水……” 老仆嘿嘿一笑,笑容在火盆的映照下,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要水?好的,这就来!” 他提着一壶水,哗啦一下,泼在了火盆上。 那红火的炭上一下子蒸腾起无数的热气,象一个巨大炽热又潮湿的水球,把辛升乾包裹。 他只觉得脑子一窒,整个人咕咚往后一倒,又热晕了过去。 老仆摸摸他的鼻息,这才把火盆撤掉。 一个婆子凑到门前问,“好了吗?” 老仆顿时挺胸道,“我老张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岔子?王妃身边的丫鬟既说他中了暑,那他必须中暑。明天还会上吐下泻,起码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你放心去回报,这些天绝对不给王妃惹事。” 婆子嗤笑,“大话别说早了。喏,这碗面便宜你了,吃饱了多卖些力气。” 老仆高高兴兴接了面片汤,“怎么大晚上的还有这样好吃食?别是你这老货看上我,故意讨好我的吧?”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我瞧得上么?这是王妃赏下来,给今晚值夜的下人们。我瞧你这老货可怜,便从厨房讨了一碗来。” 老仆叹道,“盼了这么些年,咱们府上,总算是有位象样的王妃了。” 婆子说,“怎么,想起当年老王妃在的时候了?” 老仆道,“我不信你就不想。那时候每回府里有小媳妇生孩子,老王妃都记得送红糖鸡蛋的。你生头胎那年,就是我去送的,对吧?只是后来……” 他摇头说不下去了,婆子也叹了口气,“大夫人二夫人倒也是好的,只是……算了,不说了,如今这日子总算过得又有盼头了。我只指望着家里的孙孙们争气,日后咱们挣了多多的红糖鸡蛋,给府里送!” 老仆噗噗的笑,“你当王妃跟你似的,还稀罕几个红糖鸡蛋?不过听说今天王妃给二爷治病时可霸气得很,是真的吗?” “那当然。程全那老家伙出来时,笑得都合不拢嘴,直说自己酿的酒也立了大功。德性!要不是王妃发话,他想得起那酒吗?” “就是!且让那老货得意几日。不过王妃说得对啊,咱们大人还是得想法子,给家里多挣些口粮才是。” “放心,别看王妃年纪小,鬼主意多着呢!如今有她领着头儿呀,咱们这些老骨头,多出把子力气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 二个老仆说笑着,眼睛里有了亮亮的光。 孟谢二位夫人自然都是好夫人,但好夫人不一定就适合做女主人。 因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女主人,不仅得给下人带来温暖和希望,更重要的是,她得能当起一家子主心骨。 就象从前的独孤王妃。 否则,她光送几个红糖鸡蛋,是不会让下人们惦记到如今的。 而如今的宁芳,也让下人们看到自家王府,重回荣耀的希望。 第422章奖赏 这惊魂一夜过去,宁芳着实睡了个好觉。 等日上三竿醒来,就见有人半趴在床头,手上拿着本书,故作无意的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 看她醒来,还毫不客气的鄙视,“原来你睡觉也打呼,真吵!” 其实,才不会。 女孩小小的呼噜,象只毛茸茸的幼兽,很是可爱。只可惜离得远,不能摸摸她的小肚皮,让程岳着实遗憾了一上午。 但宁芳完全不以为意,还喜孜孜的伸了个懒腰,“怪不得神清气爽,原来睡得这么香。看你今儿气色,可是好些了?” 隔着屏风,程岳听着小姑娘在那头窸窸窣窣换衣裳,唇边带上一抹笑。 “好多了。昨晚,辛苦你了。” 他醒来听说,也是受了一惊的。 两个兄长打小护他长大,长兄程峰如稳重踏实的父亲,而二兄程岭对他更加宠溺。这样两位兄长,他是一个也损失不起的。 宁芳隔着帘子客气,“我不辛苦,辛苦的是几位大夫。要说到底是年轻人,胆子大,昨儿那主意,还是咱们府里的小余大夫出的呢。至于那两个老的,嘿嘿,我昨晚威胁他们了,回头还得去给人赔个不是才行。” 背着小姑娘,男子冷嗤。赔什么不是?治不好统统都该治罪! 他再好性子,也容忍不了有人对他兄长见死不救。就连两个嫂子,都很该骂上一顿。 只怕吓着小姑娘,他嘴上淡淡道,“不必,多赏些银钱也就是了。至于余大夫,本是府医,也是你肯用他,他做了自己本份而已。” “所以功劳都是我一人的?”宁芳被程岳这样护短的话,逗得笑了。 本来就是! 程岳心里盘算着如何奖赏小姑娘,道,“早上二嫂来了趟,过来谢你的。二哥昨晚不烧了,就睡得安稳多了。一早也醒了一次,还喝了半碗米汤。” “二嫂太客气了。二哥能吃东西,那可太好了。在乡下常听老人说,能进谷就能养得活。你早上吃得好吗?” “不错。”程岳想想,还是抱怨了一句,“能不能让他们别弄那么多汤汤水水?我是伤了背,又不是伤了肠胃。” 喝那么多的汤水,老是用夜壶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就算是塞到被子里,他也不喜欢。尤其小姑娘离得这么近,万一被她看见或听见…… 程岳光是想着,都觉尴尬之极。 宁芳忽地明白他的意思了,换好了衣服出来。 “行啊,我让人多做些点心吧,不过汤水还是要喝些的,到底伤了气血。你也不必不好意思,反正我白天都不在。” 看她嘻嘻笑脸,程岳心中尴尬去了大半,略有些不舍,“你有什么事,非得出去办?” 若是家事,在这里料理,不也一样么?他还能帮着出出主意。 可宁芳却道,“你还是要多休息,书也少看些吧。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打算给后院那些小崽子们一人发几只鸡鸭养着了。我算计着三个月之后,鸡蛋鸭蛋就够他们自己吃的了,大厨房的包师傅也不用老心疼我给他们贴钱了。” 看宁小王妃竖着葱白软嫩的三根手指头,得意洋洋的显摆,程岳很想捏捏那张粉嫩小脸。只可惜离得远,又行动不便,只能故意挑刺。 “你当本王穷到这个地步了?连几个鸡蛋鸭蛋也供不起了?” 谁知宁小王妃趁他躺着不能动,胆大包天,居然还甩了记白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算了,我不跟你说。你赶紧歇着吧,有力气管管你的正事去。” 宁小王妃潇洒走了,“不当家”的王爷气得把书扔下。扯扯铃铛,开始管他的正事了。 宁芳看着白敏中命人抬来的两箱子珠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都怪没形象的瞪得更圆了。 “这,这全是给我的?” 不是她没见识,任谁见着整整两大箱子珠宝,还跟烂白菜似的胡乱堆在一起,就算是皇上,也会惊讶一下子吧? 白敏中就笑了,“既然王爷说了,自然是给王妃的。只王妃去工部寻银匠时,最好是寻个有见识的。这里有些东西虽然旧了,只怕很有些子来历。只我眼力不够,只怕瞧不出个名堂。若胡乱改了,倒是不好。” 宁芳再瞅向那金光闪闪的宝贝疙瘩,小脸略苦,“这些东西的来历,不会有问题吧?” 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何况是这么咣当两大箱。 是赃款吧?肯定来路不正! 否则怎么要找银匠呢?肯定是想重新熔了,毁尸灭迹。 白敏中忽地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忍笑道,“王妃不要多心,这也是军中惯例了,遇到战事,缴获中的三成是归主帅的。余下除了分给部下,大头其实是给皇上的。王爷要个银匠,倒不是怕这些东西招祸,而是——” 他看一眼左右,孔雀很识趣的也退到了门口。就算王妃信她,可有些事还是少听为妙。 白敏中这才低声道,“王爷在西边拣了户铁匠,不好安置。但若是咱们府上有银匠,倒也说得过去了。” 宁芳心头一紧,秒懂。 按理说,王府安置一户铁匠真算不得什么,平常修补铁锅菜刀,打几个马掌换几个铁插销什么的,都用得着。但落在英王府头上,就很微妙了。 万一这铁匠会打刀枪甲胄呢? 你是想造反呢,还是预谋造反呢? 但如果这户铁匠平平无奇,肯定不会不好安置。可既然程岳想要把人留下,宁芳就得帮他收拾首尾。 “这户铁匠家里有几口人?各自情况如何?” 听她这么一说,白敏中心中满意更添三分。他算是比较早认识宁芳的,也见识过这个小姑娘的果决和勇敢。 在永泰帝赐下婚事的时候,抛开那些名份上的束缚,他恐怕是为数不多,觉得这小姑娘其实是很适合做英王府女主人的。 在听说了昨晚的事后,再看今天的事,白敏中更加肯定了,所以说得毫无顾忌。 “她家人口倒不算多,只是匠户当得苦了,逃进了山里。谁知又被西胡战乱波及,实在是活不下去,这才投了王爷。如今最大的心愿,是让家里孩子有个正经身份,哪怕是奴籍都好过。” 宁芳心里有数了。 这跟念葭当初的情况差不多,都是想把黑户洗白。但念葭一个人,当时年纪又小,冒充一下与亲人失散的孤儿也勉强说得出去,可这样的一家子就有些艰难了。 官府对于流民的管制是有严格限制的,尤其是会打制刀枪的匠户,多半还是隶属于军中的专属匠户,万一泄露身份,那可就麻烦大了。 不过瞅瞅刚收的两箱子珠宝,哎!宁小王妃叹了口气。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个王爷,就只能跟着欺上瞒下,包庇纵容了。 说一句知道了,就要送客了。 宁小王妃很忙的,白敏中在这里说话,已经占用了不少管事时间了。 可白敏中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又施了一礼,“王妃,王爷说过我的来历么?” 没有。 宁芳望他,很干脆的道,“白先生,你有话只管说,如果能办的,我就替你办了。” 白敏中便不客套了,“我想讨个小老婆。” 宁芳瞪大眼睛,这种事情还需要告诉她吗? 不过一个小妾,又不需要三媒六聘。花点银子,多给点聘礼,抬回来不就得了? “莫非你是看上府上哪个丫头了?我身边的?” 白敏中苦笑,“看来王爷没跟您说过。我年少时为人轻狂,尤其中了秀才后自视甚高,为争个粉头,跟乡间某个富家子置气斗酒,谁知他竟醉死了。虽不是我有意杀他,到底老家是再呆不下去。这些年我一人在外,受什么苦都是我罪有应得。可想着家中的老母,还有我那过门不到两年的媳妇,十分内疚。” 宁芳越发不解了,“你都内疚了,还讨小老婆?” 白敏中苦笑道,“原先我是不想的,可这回跟王爷去了一趟西胡,见了许多破家灭门的惨状。若家里有男丁还好,若是没个男丁,真是要被人欺负死了。” 有些话他怕脏了宁芳耳朵,不敢说。可宁芳却是知道的。 从前在下溪村住着时,她就听说过,有些人家因没有男孩,为了不受族人欺负,只能嫂子向叔叔借种,甚至于儿媳跟公公,侄儿跟姑姑…… 在生存面前,什么脸皮都不值一钱。 白敏中惨然道,“我只有两个姐妹,当初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媳妇才有了身孕,也不知是男是女。从前那些年我不敢再娶,是怕连累人家。但如今我年纪也大了,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又没能留下个儿子回去,真不敢想象,我娘和我媳妇会怎样。” 宁芳点了点头,也没问他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娘和媳妇接出来的废话。 活人好迁,死人怎么办? 搞不好前脚走,后脚就能把他家祖坟给刨了。 乡下民风剽悍,许多事情官府都管不了。既然结下这样死仇,白敏中这辈子估计是回不去了。 但若是等他死了,让子女回去,乡下人便会说人死如灯灭,况且他一辈子飘泊在外,也算是吃了教训,纵然迁怒也就有限了。 如今白敏中算是程岳的心腹师爷,知晓不少秘密,所以他动了讨小老婆的心思,头先便报给主家,一是证明自己忠心耿耿,二个也确实因为他这情况略有些复杂。与其自己找,倒不如宁芳替他安排一个。 第423章磕碰 白敏中表了忠心,宁芳自然不能不管。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要识字不?是要找个有爹有娘的,还是最好孤身一人的?” 白敏中听她这么问,便知她应了,忙道,“识不识字倒无所谓,最好是孤身一人,性子沉稳,身子骨健壮些的。如今王妃在后院开了小学堂,想来日后孩子们的启蒙是不成问题的。再往后,就看他自己了。” 宁芳心里有了数,便不多说。只叫他拿了英王府的帖子,先去工部寻银匠了。 至于送到她屋里的两箱子珠宝,宁芳依旧原封不动的收好。只叫管事进来,开始料理家事。 一个家里,千头万绪,说起事情都不大,但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女主人,却还是会乱成一团麻。 好比程岭救回来了,家里人的心算是安定了。但后续护理怎么弄? 其中有个老大夫看程岭情况稳定,便提出家里有事,想先回去,可谢二夫人不敢放人,孟大夫人便说再去请个大夫来。 然后程岭昨晚放了血,谢二夫人又担心他失血太多,忙着要去买补血的药材煮药膳。 又见程岳那里的紫竹席好,便想派人出门去找地方买。 林林总总,宁芳竟是一下子就收到四五桩二房要出门要备车的请求。 偏偏这还是二嫂怕添乱,尽量压缩过的。 正在头疼,孟大夫人那边的管家婆子来了,畏畏缩缩道,“昨儿大夫人让奴婢去把账结了,奴婢就让人带了话,谁知那商户没眼色,这会子就把鸡鸭全都挑来了,如今就在角门那儿等着呢!” 答应好的事,怎么能怪人家没眼色?再说本来就是王府拖欠了不少时日,多养一天得费多少饲料钱?难怪人家商户着急。 不过跟这婆子宁芳也没啥好解释的,只立即吩咐,“百灵,你拿着钱,去把账结了。再找两个懂看的下人,把那些鸡鸭的公母分出来,数数各有多少,给后院的孩子们一人至少分上一只母鸡,一只母鸭。至于公鸡公鸭,凑两个一百,我要送人。” 那婆子还好奇想问,宁芳要公鸡公鸭送人干什么?可百灵已经拉着她走了。 处理了几件要紧急事,宁芳亲自去了趟二房。 “……既然大夫家里有事,就先放人回去吧。不过得让他留个徒弟在这儿照应着。若请了别的大夫,熟悉情况又得时间。做生不如做熟,何必舍近求远?” 大夫正在旁边伺候,闻言顿时感激道,“多谢王妃体谅!小的实在是家里有事,不得不回去一趟。我那大徒弟跟我快二十年,早得我真传,且人也稳重,若有事,打发个人家去寻我,必是立即过来的。” 宁芳点头一笑,又跟谢二夫人道,“二哥才能进些米汤,只怕一时也吃不下什么药膳。不过我已经打发丫头去家中库房先找些补血之物,一会就给二嫂送来。若觉着不好,咱们再上外头买去。” 旁边几个大夫一起点头,“王妃说得有理。伤重之人,脾胃虚弱,能缓缓喝些米汤便罢,哪里就能即刻进补?若补得又烧起来,倒是麻烦。” 宁芳再道,“至于我那里的紫竹席,却是王爷自宫中求来,只怕外头没地方买去。不过我已经命人去给王爷另找席子换上了,回头就把那紫竹席给二嫂送来。” …… 听她处处安排得体贴妥当,谢二夫人挺惭愧的。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起一出是一出,给弟妹添乱了,都按你说的办吧。那席子可千万别送了,给你二哥瞧见,非骂死我不可。” 说实话,宁芳也没真打算送这席子。 虽程岳情况稍好些,到底也是有伤之人,换来换去的太折腾了。不过是瞧着二嫂着急,说了宽她的心而已。 如今看她冷静下来,宁芳才微笑着说出真意,“那我回头让人把寻出的兰草席给二嫂送来。那个也不比竹席冰。若还怕着凉,在面上铺一层棉布,便又舒服又透气了。” 孟大夫人听宁芳这三两下竟是把她和谢二夫人商量的几桩事全都驳回,且让谢二夫人心服口服,心中难免有些不悦。 须知宁芳来之前,谢二夫人可是处处都听她这个大嫂的。 “三郎伤得也不轻,弟妹倒是不见着急。听说你还有空打发人,给那些孩子发鸡发鸭?要说蔡妈妈也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这些小事什么时候做不得,偏要赶着这时候?” 谢二夫人一怔,她再不料理家务,却也不傻,一下子听出大嫂话里的刺了。 这明面上是骂蔡妈妈,暗地里,是在指责宁芳不分轻重吧? 才想帮腔打个圆场,只听小弟妹好脾气的微笑。 “大嫂子这可怪错了人,事情是我交待的,蔡妈妈能雷厉风行,那是好事,也是大嫂子素日里管教有方。 要说我也不是不着急,只我若着急就能把王爷二哥的伤治好,那我天天不睡觉,坐那儿着急都行,可这事光我们着急也没用啊! 倒不如先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打理清爽,让家里爷们能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养伤,这不比干着急好么?” 孟大夫人说不出话来了。 谢二夫人这才道,“这事也赖我,全因我是个不中用的,害得嫂子也操心,弟妹也操心。若我中用些,也不会累着你们如此了。” 看她说着都要哭了,孟大夫人顿时心软了,“关你什么事?” 又望着宁芳主动和解了,“弟妹啊,大嫂也不是针对你,只是想你把心思多放些在三郎身上。” 宁芳笑道,“我知道大嫂的心。从前没进门时,王爷就说,他自幼没了爹娘,全亏了大嫂二嫂照料。说是长嫂如母,半点不错。如今两个弟弟一下都伤成这样,您这做大嫂的,自然也是关心则乱。” 其实宁芳心里清楚得很。 大嫂虽不是针对她,但她这些年管着家,且有谢二夫人这个更加不通庶务的衬着,她便处处觉得自己才是个能干的。 可如今自己来了,衬得她不那么能干了,所以孟大夫人才会觉得失落,才总想着在自己身上挑挑小毛病。 但这些小心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住在一个屋檐下,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相处久了也就好了。 所以她也不介意在合适的时候,说些好听的哄哄大嫂。 果然,孟大夫人听了她那番话,只觉心里舒坦。恰好此时有丫鬟来报,说是王爷那里有事,请宁芳回去,二位嫂嫂忙让她走了。 谢二夫人此时才道,“大嫂,你方才干嘛那么对小弟妹?她管家管得挺好,驳我的事确也驳得有理。” 孟大夫人不大想承认自己心里的小妒忌,犟嘴道,“我又没说她管家管得不好?只是见她杂事管得太多,三郎管得少了,才说她两句的。” 谢二夫人也不想伤了妯娌和气,只拉着她的手道,“反正话说开了,也没什么。只如今咱家这个样子,后院可万万起不得火。小弟妹虽然年轻,但做事确实比咱们强。既然说好了家给她管,咱们两个嫂嫂可不能让她难做。若大嫂受了委屈,私下跟我说,我再去说她,但人前还是要给她留脸的。否则让人怎么想呢?” 孟大夫人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话时,也没避着身边丫鬟婆子,心下未免有些羞愧起来。 说宁芳不操心,可她也忙得跟陀螺似的。再说那鸡鸭还是自己闹出来的麻烦,她不过帮着收尾而已。真个撒手不管,难做的还是自己。 于是转过弯来的孟大夫人道,“你放心,我晓得的。” 又严厉叮嘱身边下人,不许把今儿的事说出去,下人们齐齐应喏。正好宁芳打发人把草席送了来,果然也是顶尖的好席子。妯娌俩又张罗着铺了层被单,让人给程岭垫上了。 那边宁芳回去,还以为是程岳有什么不舒服,谁知竟是他叫石青去买了仙鹤、鹧鸪、天鹅、鸳鸯、画眉、百灵等等鸟儿,甚至还有对稀罕的蓝孔雀回来。 “王爷听说王妃买了好些鸡鸭,便让小的去买了这些。说回头等王妃瞧好了地方,再养几对白兔和小鹿吧。若想养猫狗,就得等王爷康复了,再去宫中要的好一些。” 宁芳衷心服了,跟聪明人过日子实在是太省心了。 她一提鸡鸭,程岳就想到这些。 实在是,实在是太贴心了。 “让全叔挑两个会伺候的,暂时把这些鸟儿搁到西边新修的园子里照料,回头等园子修好了,再安排地方。” 这边安排妥当,那边百灵也来报信,说是鸡鸭安置好了。 宁芳索性带她一起去见程岳,共同听取汇报。 “……那些鸡鸭已经按王妃的吩咐,给家里的孩子们分了。一共四十七个孩子,每人分了两只母鸡,两只母鸭。也跟他们说好了,回头开始下蛋,须得交到府里来。看谁养得好,年底还有奖励。 至于凑的那一百只公鸡公鸭,俱都给庆平公主送去了,给公主养着斗鸡赶鸭子玩。公主说,谢谢王妃费心了,夏日昼长,正嫌无聊,养些鸡鸭倒是没那么闷了。 至于剩下的几十只鸡鸭,俱都送到王妃母亲那里去了,给哥儿姐儿们养着玩。家里老太太瞧着热闹,还直说她也要来养呢!” 宁芳看程岳唇边淡淡笑意,不禁十分得意。 第424章心疼 堂堂一介公主不可能养些鸡鸭来吃用,那也太打脸了。但养些鸡鸭来玩乐,却正是这些豪门望族该做的事。 至于养鸡养鸭过程中“不小心”挂掉几只,然后被人吃掉,那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只要有夏珍珍那里养着母鸡母鸭,绝种就是不太可能的。横竖庆平公主府里人少,有这么些鸡鸭不间断的繁殖,基本上够吃了。 如此一来,不仅完美解决了孟大夫人的难题,还顺手在庆平公主那里又做了回人情。 至于自家,宁芳更是早就盘算好了。 “咱们园子里那么大片山林和湖面,正好每日让孩子们放放鸡鸭,吃些虫子杂草,又省得一道除虫打药的事。等到年底,这批鸡鸭正好杀了加菜。等回头开始下蛋,包师傅也不用老叫唤孩子们吃得太好太多,总惦记克扣了。” 简直一举三得! 宁芳都想给自己点赞。 当然,程岳也功不可没。一听说宁芳让人买了鸡鸭,便立即让石青去买回那些孔雀鸳鸯,正好给宁芳打掩护,也不显得突兀了。 程岳望着小王妃,那双笑得亮晶晶的月牙眼,不紧不慢道,“你知道宫中有道菜是用鸳鸯蛋做的吗?还有一道花胶海参炖鹧鸪也实在是人间美味。” 就见对面的小月牙瞬间瞪成了圆月亮,“你,你买这些也是为了吃?” 程岳优雅的半支着头,侧卧在床上,“去叫赵同来给我捏捏。这躺一天,都看不到个人影。” 他这是在抱怨? 宁小王妃费劲的接收到对面王爷传来的信息,试探着问,“那要不,我给您捶捶?” 对面男子再瞟她一眼,“王妃挺忙的吧,哪有这个工夫?” “不忙,不忙!”宁芳自小跟三舅公打交道,锻练出来的出众直觉让她马上做回小狗腿。 嘻嘻笑着,挽袖子上前,“之前忙过了,如今自然就没那么忙了。三舅公,您哪儿酸呀?这样捶舒不舒服?” 百灵识趣的转身出去,心中却在赞叹。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家主子也不例外。不过这等屈起来的小丫鬟状,还是不要叫人看见的好。 竹屋外,给下人值守的小屋里,赵同瞧着百灵出来,便想进去,却给百灵拦了下来。 赵同赔笑,“百灵姑娘,这里头一个使唤人也没有,不大好吧?” 百灵年纪最小,但沉着脸的模样却颇有气势,“主子若有使唤,自会叫人。该着谁的班,谁就守着,又能出什么岔子?” 赵同只好不言语了。 恰好宫女玉阮玉箫两个进来笑道,“这个时辰,该我们的班了。赵公公回去歇着吧。” 赵同看着格外明妍的两个小宫女,略笑了笑,带着徒弟赵安走了。 因四个大太监都有手艺,故此四个小太监分给他们之后,也都随各自师父的姓,起了新名字,方便主子好记。如今跟着赵同这个小安子,便改名赵安。 等离得远了,见左右无人,赵安才悄声啧啧道,“师父,王妃说服侍王爷不许用脂粉,方才那二位姐姐,可是在脸上下了大功夫呢。” 赵同笑骂他一句,“小兔崽子,就你多嘴!” 这对师徒在宫中多年,小把戏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方才玉阮玉箫那般俏丽模样,可是下了大功夫的。 虽宁芳不许服侍的人用脂粉,故此那俩丫头的眉应是细细修过,再拿染发的首乌膏一根根染了再洗去的。 而唇是用浓姜汁和在滋润香油里,生生辣出来的。那面颊的红,也是同理。 否则不可能不用脂粉,也依旧那么眉黛唇红。 赵同心知,府里的小王妃不同寻常的主母,她身边的丫鬟也是不一样的。 若是旁人家,主母的贴身丫鬟基本都是预备的通房丫头,尤其在宁芳并未跟程岳圆房的情况下。但宁芳显然没这个意思,连几个大丫鬟也没有动这样心思。 于是宫中来的几个年轻宫女,就颇为意动了。 就算程岳再不受皇上待见,到底是实打实的王爷。能跟着这样一个主子做妾,荣华富贵可是跑不掉的。若能再抢在王妃前头,生下庶长子,岂不是王府第二位女主人? 旁人家关于庶长子的忌讳,在英王府却是没有的。 且不说王妃与王爷尴尬的辈份问题,他们几时能圆房也不好说,只说这偌大个英王府,可有多少年没摸着小婴孩的边了了? 玉阮玉箫都觉得,只要自己有了身孕,就算是王妃不喜,但两位大夫人是一定会保下她们的。所以她们才动了心思,想趁着程岳生病这会子,好好的献一献殷勤。 赵同虽看出来了,却不想去做这个坏人点破。 甚至私心里,他还巴望着这两个丫头能闹点子动静出来,好让宁芳能想起用他。 否则象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虽说拿着是跟一等丫鬟一样的份例,各种待遇比起宫中也只高不低,但毕竟没有实权啊! 象上回宁芳故意把那半个月的月例银子给他,赵同愁了半日,到底还是按照各人份例,一五一十的发了。 不是不想显弄小手段,而是更怕弄巧成拙,索性一动不如一静了。 那头宁小狗腿既给王爷捶了腿,哪怕技术不佳,总可以让她家王爷如愿捏回粉嫩小狗脸,心情便好了许多。又在小狗腿撅着小嘴要恼时,低低说了几句话。 “大嫂子心善,只出身略低了些,难免见识有限。二嫂子更似读书人,不耐烦柴米油盐那些琐事,你今儿受委屈了,往后还请多担待些。” 宁芳诧异的停了手,随即便笑红了眼圈,“说什么呢?我哪受什么委屈了?” 不委屈会红了眼? 程岳跟安慰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头,声音更柔,“傻孩子,你受的委屈,大哥知道,二哥就算躺在床上,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可我们这个家是不能分的,大嫂二嫂又跟着吃了这么些年的苦,更是连个孩子都没有。所以我们虽然都看在眼里,面上却只好装糊涂。你若气不过,找我出气便是。” 宁芳听得心里又酸又暖,拼命揉眼,想把那眼泪揉进肚里,声音却微微哽咽了,偏还要逗趣,“那,那你不是刚给了两箱子珠宝贿赂我么?往后再有也给我,我便不恼了。” 听她这么说,程岳松了口气。 若宁芳一意推辞,把受的委屈咽进肚里,天长日久,总会生出细密的刺。 但她还能顺势说笑,顺认她的委屈,就是真正把此事搁下了。 “好,那两箱子珠宝算我送你的。回头等我好了,再替你管嫂子们要好东西去。” 宁芳悄声说,“那我回头能不能挑两个顶不值钱的,给她们当回礼?” 程岳笑着轻拍她头,“小气丫头!随你吧。” 宁芳听着这才高兴起来。 受委屈没什么,受了委屈没人心疼才可怜。 好在程家兄弟都是心里有数的,所以宁芳也不介意为这些懂得心疼她的人,做得大气一些。 “要说你的人缘还真差,都挨了这么重的打,居然都没个人来看你。” 知道被人娇宠的宁小王妃有了心情,便开始嘲讽起程小王爷。她今天可是惦记一日了,居然一张帖子都没有接到。 这人缘实在让人太无语了! 就算是怕得罪了皇上,同僚们不好出面,让家中女眷送份礼有什么可为难的? 程岳略悻悻。 他总不能说,昨天他岳父还来看过他吧? 宁小王妃还妄顾他心情,继续落井下石,“要说我家刚入京就得罪了宜华公主,那时还有我爹几个同年好友上门送礼呢!你家好歹在京城也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混成这样。” 程岳觉得脸略疼。 心中却在检讨,自己是不是韬光养晦,养得太深了?以至于遇到点事儿,连个探视的人都没有? 虽说他以前也特别不喜欢别人上门看笑话,可这样冷冷清清,重点是居然还被他的小王妃嘲笑,这也太打脸了! 黑着脸的英王果断伸手,拉响了铃铛。 玉阮玉箫闻讯立即跑了上来,“王爷有何吩咐?” 她们早等急了,偏宁芳虽是面嫩,但规矩极严。程岳更不是个和蔼可亲的,所以两个宫女不敢造次。就算精心装扮了,也不敢乱往上贴。 此刻上来,看王爷面色不佳,偏王妃似还幸灾乐祸。二人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这是,吵架了? 偏偏此时,留守主屋的画眉一脸老实的捧着经书来回话了。 “回王妃,庆平公主特意来道谢了,现在您屋里候着呢。还送了本她亲自抄的经书,说给咱们府上镇一镇,消消血光之灾。只如今王爷伤着,她就不来打扰了,请王爷多多保重,好好养伤为要。” “那可真是麻烦她了!”宁芳得意的接了经书,亲自捧到程岳面前,“王爷,您瞧瞧,这字儿写得真好。可见诚意呢!” 半天没人来探视,这终于来了一个,还是看到自己的面子上,宁小王妃自然得意。 程岳淡淡道,“王妃不必拿得这么近,我眼睛又没受伤,看得很清楚。不过说来王妃似乎有好几日都未曾练字了吧?若能斋戒几日,替本王也抄几卷经书,想来菩萨感念王妃的诚意,我也会好得更快些。” 宁小王妃一下瞪大了眼睛。 自己这么辛苦,还刚刚受了安慰,他,他居然就要自己斋戒?还要替他抄经书?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变脸也太快了吧? 第425章蠢货 程岳吩咐了小王妃替他抄经,还急着赶人离开,“让客人久等不好,王妃还是快回去吧。” 宁芳呲着小白牙,生硬的在走前挤出张笑脸,“我觉得抄经总要花时间,可能菩萨没那么快知道。我还是替王爷去庙里烧烧香,捐点香油钱比较好。正好明日要去永宁长公主府上赴喜宴,不如顺便就去相国寺走一趟吧。王爷打算出多少?” 程岳淡定的看她一眼,“如今既劳烦王妃掌管中馈,这香油钱该捐多少自当王妃定夺。” 替他跑腿上香,居然还要自己出钱? 宁芳觉得还是不要再继续对话下去了,否则还不知要被坑掉多少。 亏她这么辛苦的替他当家省钱,就算送她两箱子珠宝,也是不能弥补的损失! 眼看面色不善的小王妃气势汹汹走了,玉阮甜笑着凑上前去,“王爷您消消气,王妃年纪尚小,哪有那耐性写字?您想要什么经书,不如奴婢来抄。” 玉箫原也想上前,可被程岳抬眼一扫,只觉遍体生寒,顿时是半步也迈不动了。 只听王爷清泠泠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玉阮不知怎么就惹着这位爷了,方才还好好的,此刻竟象座万年冰山。 可她又不能不答,只能勉强挤着笑脸说,“奴婢,奴婢名叫玉阮。” 程岳拉响了床头的铃铛,很快,石青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主子有何吩咐。” 程岳淡淡道,“去腾间屋子,把家里的经书找出来,给这位玉阮姑娘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石青微怔,家里的经书可装了有大半间屋子呢。这要是全抄完,没个三五年工夫,便出不来了吧? 玉阮有些发懵,却也本能的知道不好,面色苍白的跪下了,“王,王爷,奴婢知道错了!求王爷开恩,开恩啊!” 可程岳什么也不说,只看着石青,石青便把人拖下去了。 留下玉箫浑身颤抖,也双膝发软的跪下了。 程岳再瞟她一眼,“把方才庆平公主送来的经书送到大夫人那里,请她供在佛前。再去把白先生请来,做得到吗?” “做得到,奴婢做得到!”这会子,玉箫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了。只要能让她出去,有个正经差事,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会应下。 于是,她顶着一头冷汗,飞奔似的跑了。 消息很快隐晦的传开,小太监赵安呸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该!” 赵同倒是颇为遗憾,这事儿他以为无论如何得闹一闹,让小王妃生一场气的,怎么王爷这么快就出手摆平了呢? 这,这还要他来分什么忧? 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老太监很是烦恼。 但那边宁小王妃招呼着庆平公主,却是心情大好。 亲手捧上一杯茶,她诚心诚意说了句,“你还是第一个上我家门来探视的客人,多谢了。” 虽然在程岳面前,她会说庆平公主是因她的面子才来探视的。 但宁芳心里清楚,要不是程岳受伤,庆平公主也不会为了区区几只鸡鸭,就亲自上门来道这个谢。 离得这么近,她定是看到英王府门前冷落,怕宁芳难做,才特地过来的。 虽说程家习惯了闭门度日,但宁芳到底还是新嫁娘。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连个上门的人都没有,说来,也是很打脸的事。 庆平公主伸手接了茶,笑道,“客气什么?你成亲那日,我不好上门贺喜,今日才来,已算迟了。再说我也不白来,没见我这身衣裳,有些眼熟么?” 因出门做客,她便没穿在家时的僧袍,而是着一身男女皆宜的玄色圆领宽大夏衫。手握一串雪白玉珠,周身又有淡淡檀香缭绕,兼之天热,微微出了些汗,越发显得倜傥风流。 其实她一进门,宁芳就注意到了。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便道,“莫非你这身上的料子,也是我舅舅从南方带的香云纱?” 庆平公主得意的捻着沙沙响的衣袖,“还是你祖母亲手做的,听说连你也没有呢。妒忌不?” 宁芳眼圈立即红了。 宁四娘身子不好,如今上了年纪,眼睛也开始发花,家里早不许她劳神做这些针线了。可她却为了自己这个孙女,特特做了衣裳交好于人。这份心意,可比穿在自己身上,更见慈爱。 “让长辈操劳,是我的不孝。” 听她语带哽咽,庆平公主半是羡慕半是妒忌的道,“得了得了!你就别在我这没人疼的人跟前扎眼了,说正事。你明日要去永宁长公主府,送韩祺出嫁吧?” 宁芳忙收了眼泪,“要去的。你可是有事要我代办?” 那日韩袆亲自要给姐姐送喜帖,虽然二位嫂嫂皆不重视,但宁芳无论如何要去的。 这是最好的打进京城贵族社交圈的机会,人家给了面子,为何不领情? 而庆平公主虽未正式受戒,到底剃了光头,算是半个尼姑,一应喜庆场合都不便参与。宁芳的婚事她便避嫌没来,韩祺出嫁,她也不好去的。 所以宁芳张口便问她有什么事了,庆平公主也不啰嗦。转身让侍女阿织取出一只锦盒,里头装着根凤穿牡丹累丝金簪。 金簪应是刚刚翻新炸过,明澄澄的光华耀眼。衬得上头那颗红宝石,越发透亮红润了。 宁芳微有些吃惊,“这样大的鸽血红,如今可不多见了。你倒也心诚。” 庆平公主本不受宠,手上定是没攒多少好东西,能拿出这样的好物件,着实不容易。没见捧着锦盒的阿织,都快哭了么?只碍于礼数,强自忍着罢了。 庆平公主不舍的拿起这根金簪,叹道,“这簪子原是我母亲的陪嫁,出嫁那日我外祖母亲手插在她头上的。只如今,我怕是用不上的,不如送了那丫头吧。哎,说来她也是不容易。若不是没赶上好时候,也不会定云家那门亲。” “我也不是穷大方,这事另外还有个缘故。当年我家遭难,见多了世态炎凉,倒是平阳侯府的老侯爷伸过几回手,这份情义我父王过世时还惦记着,只一直没还上。如今送他女儿,也不算为过。” 宁芳叹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们父女能一直记着这份情义,也胜过世人许多了。” 庆平公主却忽地笑道,“你大概不知道,除了你成亲的时候,你们家和英王府都给我正经下了请帖。也就是韩家这回嫁女,平阳侯府给我正经送了张帖子,还是韩袆亲自送来的。” 这事宁芳还真挺意外。 若说一向骄纵的宜华公主,出嫁没送喜帖给庆平公主,倒也不稀奇,怎么连福慧郡主也没送呢? 就算她不记得,但她爹七皇子,不至于这么不周全吧? 庆平公主露齿冷笑,“七皇叔倒是一早写好给了我的帖子,只我那福慧妹妹怕给她夫家招祸,便说给身边丫鬟弄丢了。后来收了我的礼,又说不好意思,特特封了一份极丰厚的回礼过来呢!” 宁芳心里想着那个在宫中打过几回交道的福慧郡主,暗暗摇了摇头。 世人送礼回礼,都是有讲究的。 收礼还礼,本是礼尚往来,表示友好之意。 但若是收了礼,又立即还上,那就是急于撇清,不想沾上干系了。 就算庆平公主如今不招皇上待见,至于做得这么明显吗? 所以宁芳只道,“她不懂事,你心里有数就行。” 至于大人不计小人过什么的,宁芳才不会劝。 又不是圣人,谁被打了脸,能不计仇? 假仁假义的话,在外人面前说说倒也罢了。庆平公主不需要,她也不会说。 庆平公主显然听着满意,哈哈笑了两声,“放心,我才不至于为那种蠢货生气。她如今在谢家守着活寡,还一门心思护着她那好夫君呢。明儿你大概就能看到她,那满京城都出了名的贤惠模样儿了!” 宁芳听着来了兴趣,“你怎知她明天也去?说不定她会去云家呢?” 平阳侯府属武将一途,谢阁老家可是清贵之极。 福慧郡主既要替夫家长脸,自然出嫁从夫,该去同为书香世家的云家道贺才是。 庆平公主笑得嘲讽,“你这些天都蹲在家里,大概还不知道。昨儿韩袆到皇上跟前,可是给他姐姐也求了一个敏惠县主的诰封。虽比不得郡主地位尊贵,到底也是公主家的头一份儿。她若不赶着去烧个热灶,给她夫家得罪人怎么办?” 宁芳这才恍然。 公主家的女儿,不比王爷之女。因已不是皇室中人,顶多只能封个乡君之流。但韩祎替姐姐求来了县主,就相当于得到了王爷之女的待遇。 这实在是份大大荣耀,也可见韩祎如今在皇上心中,还是颇有几分份量的。 也无怪乎庆平公主出手这么大方,一来应是念着旧情,二来恐怕也是因为韩祺得了县主,想给她贺喜之意。三来也是给她提个醒,明天的礼可不能轻了。 庆平公主说完正事,利落的告辞走人。 孔雀便道,“王妃,那咱们明儿的礼,是不是也要加几样贵重之物?” 可宁芳想想,却道,“你让画眉去我的嫁妆箱子里找找,把我的毛笔拿一匣子出来。” 等画眉找出来时,孔雀更觉得奇怪了。 若是自家制的好毛笔倒也说得过去,可宁芳挑的一匣子毛笔却是非金非玉,普通竹制的。这样送礼,会不会太怠慢了? 第426章狗眼 可宁芳瞧着那些普通的毛笔却挺满意,挑挑拣拣,选了十二支凑了一打。 另寻了个古朴雅致的木盒装了,又让人精精致致打了个大红双喜如意结包上,加进礼物里便罢。 孔雀心中存疑,暗自问画眉,这些毛笔是不是哪个大师所制。 可画眉老实摇头,“这些皆是金陵自家铺子里制的,王妃写得顺手,便带了许多上京。” 孔雀略无语。 就算云家是书香门第,可这样寻常的毛笔似乎也有些拿不出手吧? 才想着要再劝宁芳几句,谁知玉阮的事就曝了出来。 来的是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口齿倒很伶俐,“王爷说叫玉阮姐姐去抄经,石青哥哥就把人安置在浆洗院子里,交张妈妈照管了。如今叫我来拿玉阮姑娘的铺盖衣裳,若我拿不了,就烦请姐姐安排个人,帮我抬过去。” 孔雀一听,就知道玉阮肯定生事了。 浆洗处的妇人个个粗壮有力气,尤其为首的张妈妈,为人更是泼辣厉害,阖府有名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叫小丫头等一下,她进屋去给宁芳回禀了一声。宁芳听着想想,顺手从还没收起的笔匣子里,抽出两支瞧着不那么好的笔来。 “王爷既叫她抄经,那就把这笔也给她送去,让她安心抄着吧。” 不管那丫头做了什么,总之她和程岳要保持一致。 他要杀人,她就放火,他既要人抄经,她负责送毛笔就是。 孔雀怕她心里不悦,不敢再提及毛笔之事。 而赵同听说了王妃的处置,也是想叹气。 这样不打不骂,还真是夫妇同心,其利断金。 于是,原本一件有可能会引起些水花的桃色事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解决掉了,连个涟漪都没泛起。 既然连王妃都不追问玉阮为什么要去抄经书,其他人就更没资格也不敢追问了。 倒是从此,在王妃院里当差的丫鬟们都多了一份谨慎。尤其在穿戴上面,规矩多了。一个个十几岁的好年纪,却恨不得打扮成三四十岁的老成。 后头反倒是小王妃瞧着不够赏心悦目,狠骂了几回,才渐渐有了些花红柳绿。 转至次日,正是永宁长公主的爱女韩祺,敏惠县主出嫁的好日子。 因这日也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宁芳天还没亮就起来,沐浴熏香,先去了城中的相国寺,烧了头一柱香,还跪在佛前念了一卷经书,捐了香油钱,这才打算离开。 相国寺的老主持,普照大师乐呵呵的出来见礼,“素闻英王妃年纪虽小,却颇通佛理,今日一见,果然生得便有佛缘。” 这嘴真甜。 宁芳笑着合手还了一礼,“大师谬赞了。您也不必夸我,再夸我也只捐这些香油钱,可没有更多的呢!” 普照方丈听得哈哈大笑,“怨不得你祖母总说你这丫头诙谐,果然如此。放心,老衲今日不化缘,倒是想请王妃帮忙,玉成一桩善事来着。” 宁芳忙道,“大师请说。若是善事,我必愿出力。” 她虽与这和尚是初次见面,却知家里这几年是时常到相国寺来上香的。 尤其宁四娘,因离得近,常来与普照大师畅谈佛法。 因她佛理精通,见识又广,倒是颇得普照大师青眼。还把她认在名下,做了个记名弟子。 故此宁芳昨儿打发人来传话,说今儿要来上香,庙里便一口答应了。一早等着她来才开门,让她上这头一柱香不说,还单独给她收拾了一个大殿,能静静礼佛。 当然,这些年默默跟在婆婆后头,出手大方的夏珍珍自然也功不可没。 不过宁芳听宁四娘说过,这老方丈虽身处繁华之地,却没被富贵迷住了眼。相反难得的外圆内方,颇有些大隐隐于士的侠士情怀,这也是她愿意常来走动的原因所在。 所以宁芳听到老和尚开口,并没有虚伪的说什么托辞,反而态度积极。 普照越发满意,“善哉善哉,王妃宅心仁厚,必有福报。这件事老衲也很为难,可除了府上,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解决……” 因宁芳起得早,故此离开相国寺,去到平阳侯府时,亦不算晚。 但许是因为韩袆给姐姐求来的县主荣光,故此一向冷清的平阳侯府今日高朋满座,还来了好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宁芳的马车到了巷口,走了一半便进不去了。但以宁芳正一品王妃诰命身份,还真没人敢请她下来,走着进去。 韩府的大管家,早急得满脑门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掉,“还不快把轿子抬来,迎接贵客!” 门上的家丁急得快哭了,“轿子早都全抬进去了,还没一个出来的!” 就这会子工夫,后头又来了好些马车,俱是王公亲贵家的女眷。更是把狭窄的小巷,塞得满满当当,越堵越长。 虽已算是早秋,但秋老虎余威尚在,热辣辣的太阳晃得人眼晕,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哪个乐意下来走动? 韩府大管家急得真心快上吊了! 他们家原本按请的客人算得好好的,车位轿子都是够够的。 谁承想突然来了那么些拍马屁的家伙,可大喜的日子又不好把人家赶出去,弄得正经客人进不来,乱七八糟的客人倒是挤了一屋子,这会子真是恨得他咬死那些王八蛋的心都有! 可这样情况,也不是他一个管家能够处理的,只能赶紧打发人去请家主出来。可便是家主出来,又能如何? 宁芳瞧着离平阳侯府也就二十来步的距离,索性主动推开车门,笑吟吟望着那大管家,故意高声道。 “咱们今日是来给府上道喜的,可不是来添堵的。既如此,便走几步又有何妨?只是回头宴上得多吃你家几杯喜酒,可不许心疼!” 哎哟,我的天!可算是遇着个通情达理,肯解围的了! 韩府大管家顿时就给宁芳跪下了,诚心诚意磕了个头,“多谢英王妃!您肯赏脸多喝几杯喜酒,那才是我们家的福气!” 有堂堂正一品王妃亲自带头下车步行,想来后头的贵人们也不好意思说怪话了。 看那韩府管家一把年纪,居然亲自跪在车前当脚踏,宁芳挺犹豫的。 可这个时候不踩,似乎更让人心里不好过。正想狠心落脚,那边府里头韩袆已经带着下人,扛着几大卷红毡,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唰地一溜,将红毡铺上整条小巷,便显得隆重多了。 宁芳心中暗赞,这委实是个好法子。让客人下来,也不显得失礼了,而韩大管家已经快快的把韩袆请到了她的跟前。 今日家里办喜事,韩袆也可是忙坏了,前胸后背都透着汗了,可十三四岁的少年,开口的声音却很沉稳。 “让小侄扶王妃下车。” 对第一个带头解围的人,总要给予更多的尊重。 宁芳知道自己太年轻,若不应下这声小侄,韩袆还真不好意思来扶她。再说扶着年轻人总比踩着老人家好,于是她也就从善如流的扶着他的胳膊,踩着凳子下了车。 “偏劳了。” 才想老气横秋的往里走,谁知后头有人阴阳怪气的出声了。 “哟,难怪这么大日头肯主动下车,原来是最善解人意的宁书女啊!”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宁芳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了。 “谢宜华公主夸奖。只是昔日的宁书女已经嫁人,出嫁从夫,您还是称呼我英王妃比较好。” 宜华公主冷笑着上前,故意高声道,“你这样有名无实,也配当英王妃?” 想来自己没有圆房的事,宫中都已传遍了。 不过宁芳并不意外,她今日敢出来,就知道会遇到怎样的局面。所以该有怎样的说辞,都是有准备的。此时就见她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愉悦了些。 “我年纪太小,王爷疼我,说要等我大些再说呢。只公主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让外人听见,否则让人误会您不敬皇上可怎么好?怎么说,我这王妃都是皇上亲自赐的,如今那诰命圣旨都在我家好好搁着呢。您说我不配,那是指责皇上赐我的是假诰命么?” 此时,因为宁芳带头下来,后头已经有不少贵妇人跟着下了车。 她俩身份贵重的不进去,后头人都不能走,所以把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有那心中同样看不起宁芳的,但更加觉得宜华公主就是个棒槌。 否则这样的话,也是能当众说的? 宜华公主回头看一眼,见许多人都对她侧目以视,不由得怒火中烧,吼道,“看什么看?闭上你们的狗眼!” 这一句,可是把后头所有人都得罪了。 韩袆的脸更黑了一层,“宜华公主,今日是家姐出嫁的好日子,还请您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慎言!王妃请,公主请!” 宁芳瞟宜华公主一眼,转过头便昂着下巴,随着韩袆走了。 至于宜华公主气得一定要抢在她前头进门,宁芳都没有半分动怒。又不是赶着去领赏,早一步晚一步有区别么? 第427章相投 等宜华公主走远了,韩袆才低声赔了个不是,“英王妃,不好意思,改日我必亲自登门赔罪。” 宁芳笑道,“不关你的事。今儿客多,你找个婆子领我进去就得,赶紧忙你的去吧!” 韩袆还真没工夫送她一直到后院,家里就他一个男丁,前院那么多客人都等着他来招呼,实在走不开。 于是告了声罪,找了个老成的管事妈妈来领路,他走开了。 伴在身边的孔雀才忿然道,“这宜华公主,也实在欺人太甚!” 宁芳轻笑,“这有什么呀,没见杜鹃都没动怒么?” 可杜鹃板着脸道,“从前在宫中,咱们身份低微,说不上话,忍她也就罢了。如今您是堂堂王妃,不比公主差。她还这么不尊重人,奴婢心里也是生气的。” 画眉更加忧心道,“让她抢到前头,会不会又去说王妃的坏话?” 那是必然的。 可宁芳道,“那有什么关系?愿意跟咱们交好的,便是她不说,也会跟咱们交好。若是不愿意跟咱们交好,你就是再怎么解释,她也不肯听的。嘴长在人家身上,耳朵却是长在自己身上。她说她的,听不听却在你。若怕听人闲话,还出门做什么?索性就呆在家里,听你们几个轮番说吉祥话得了。可那有意思么?” 她今天特意把身边六个大丫鬟都带了出来,就是想让她们开开眼界,也知道往后跟在她身边会遇到什么风雨。宜华公主出来得正好,只当给丫鬟们练胆了。 谁知还有旁观者,等她语落,旁边顿时有人喝彩,赞了声,“说得好!” 宁芳说这些话也没指望瞒着人,她本就是有意漏给韩家那些丫鬟婆子们听的。 鱼有鱼道,虾有虾道。 别看这些下人身份不高,可有时她们传出去的话,也能影响到各家主子。 宁芳想传达的就是这么一个态度,别看我家王爷挨了打,可想欺负我们家的女人,没门儿! 只没想到遇到有人如此盛赞,这下弄得宁芳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就说别看英王妃年纪小,却是个有见识的。您看,可是也不是?”说话的老夫人宁芳认得,是自己成亲时的全福太太,户部尚书姜大人的老妻。 而她身边那个喝彩的青年妇人年约二十七八,宁芳不认得,却是一见便忍不住生出好感。 这女子生得修眉大眼,明净飒爽,颇有几分英气。 尤其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如上等水晶,令人观之忘俗。 “姜夫人,让您见笑了。”宁芳微微一笑,并不因自己的身份尊贵便托大,而是先对年长的姜夫人福了一福。 姜夫人有了面子,更加欢喜,忙不迭的侧身避开,并回礼道,“王妃这可折煞我了!让我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戚大都督的夫人高氏,也是出身名门。才从山东赶来没几日,往后可要请王妃多多照应。” 宁芳一听,连忙再次福身,“原来是戚夫人,那日我家王爷挨打,可全亏了大都督先着人上了一回伤药。回来再治,可是容易多了。” 反正程岳挨打,已经是尽人皆知之事。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爽快认了。 宁芳隐隐觉得,跟这位出身将门,又飒爽英姿的戚夫人,说话越爽快才越合她胃口。 果然,戚夫人神色中又添几分好感,给宁芳回了一礼,露齿笑道,“同僚之间,原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王爷和令兄,伤势可好?” 宁芳道了声安好,戚夫人也落落大方道,“其实我乃戚家继室,姜夫人的姐姐才是我家老爷的元配。从前在老家,便多亏了姐姐那几个孩子孝顺我。如今来到京城,又麻烦姐姐家里人照应了。” 姜夫人忙道,“这说的什么话?姐姐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孝顺你本就是应该的。你这嫁去十来年,不管是我那姐夫,还是孩子们也亏你照应了。每回来信,都是赞你的好。我姐姐在天有灵,亦不知有多欢喜呢!” 看姜夫人语出赤诚,宁芳心中暗想,这前妻家人能把继室当成自家妹子般照料,可见戚家门风之好,且这继室会做人了。 怨不得戚老将军入了京,也把她千里迢迢带来。只怕不仅是一份老夫对少妻的宠爱与怜惜,更有份尊重与敬意。 于是她也笑道,“府上这样和睦,真是让人羡慕。如今安顿得可好?家里来了几个晚辈?若有什么不便,我们王府可以效劳之处,必将尽力。” 戚夫人道了安好,看宁芳也是个爽朗性子,正犹豫着该不该提起一事,却有韩府丫鬟来请姜夫人了。 她今日又是给请来做全福太太的,一大清早便来了韩府帮忙,这会子是听说戚夫人来了,才专程出来迎接。 这会子既有正事,宁芳便笑挽着戚夫人道,“咱们先看新娘子去,回头再说!” 看她娇俏的冲自己眨了眨眼,戚夫人便知自己方才那些许犹豫,便让这小王妃记在心里了。 别瞧这姑娘年纪不大,真真钟灵毓秀,且骨子里又刚强。 否则,谁遇到这种糟心的亲事,还能若无其事的走到众人跟前,参加婚宴? 戚夫人高氏燕燕,就算是才来京城,也听说过轰动一时的英王府婚事了。换作自己,她都不敢打包票能在宁芳这个年纪时,做得比她更好。 加上一进门就看到宁芳与宜华公主争执,且听到她那些评论,又看她如此行事,高燕燕很合脾胃,也是存心想跟宁芳交好。 宁芳也喜欢这个飒爽英气的戚夫人,她到京城这么久,一直困在宫中,还没机会正经交过朋友呢。 姜夫人虽然和善,到底年纪太大了些,当长辈敬着合适,当平辈结交就不大合适了。 而戚夫人虽略年长些,但毕竟年纪相差不大,且身份恰当。如今的宁小王妃瞧惯了自家的老“王”爷,也就不怎么把这十来岁的年纪差距放眼里了。 再说,拖着这么好的挡箭牌,宜华公主就算还想发难,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吧? 果然,等宁芳挽着高燕燕去到韩府后宅新房,就见许多已到的贵女贵妇,脸上皆微微色变。等姜夫人介绍了戚夫人,连宜华公主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跟程岳立功越大,越遭忌惮不同,戚昭义可是永泰帝都要敬重的老将军。 况且这回平定西胡这么大的功劳,皇上正可着劲儿往戚家头上按功名呢,谁那么不开眼,去得罪他的小娇妻? 所以跟着戚夫人的英王妃,也少听了许多闲言碎语。 至于人家肚里要怎样骂她,她管得着吗?反正是耳不听为净了。 宜华公主就算是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尤其随着一些方才瞧见门前闹剧,被骂“狗眼”的贵妇贵女进来,悄悄把此事宣扬开来,后宅的风向又微妙的变了变。 宁芳倒是不管这些,只管拿着礼物去见韩祺了。 庆平公主送的金簪,果然博得了满堂惊叹。 有些年长的贵妇,认出这金簪的来历,皆在心中默默叹息。 母亲的头面首饰,应当是女儿的嫁妆,可庆平公主却只能拿来送人,也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而有些跟庆平公主交好的贵女们,甚至都悄悄抹起了眼泪。 那样风流倜傥,风趣又有才情的公主,却被剃光了头发,弄得跟姑子一样不见天日。皇上真是,真是太狠心了! 有个穿水蓝衫子的贵女,就忍不住红着眼睛凑到宁芳跟前,悄声打听,“请问王妃,公主,她近来可好?” 宁芳忽地有些明白庆平公主,要当众送这样厚礼的更深层次含义了。 还有比这样当众示弱,更易博得同情的么? 于是她立即配合着点头,“尚好。许是近来天热,略清瘦了些。不过却也显得越发精神了。” 看她这似是强颜欢笑的模样,众人心中更叹。 那水蓝衫子的贵女,顿时就眼泪汪汪了,转头扯着母亲衣袖道,“娘,我,我想去看看……” “三娘!”一位极年轻的紫衣贵妇当众低斥了一声,又不善的看了宁芳一眼。 “英王受伤,王妃怎么还有闲情出来赴宴?就算是为给永宁姑祖母和敏惠县主贺喜,这会子你喜已贺了,礼已送了,心意已到,应该赶紧回去照顾夫君了吧?” 宁芳瞧着这位仪态端庄的小贵妇,颇无语。 说话的这位紫衣小贵妇,她认识。 便是七皇子家的大郡主,嫁给谢耘的福慧郡主。 而那眼泪汪汪的水蓝衫子,想来便是她的小姑,谢家三姑娘了。 眼看小姑有意思去探望庆平公主,福慧郡主觉得自己身为长嫂,当然有理由阻止。 皇上不喜庆平公主是人尽皆知的事,小姑不想着避嫌,还上赶着凑上去,若为谢家招来灾祸可怎么办? 看终于有人挑头了,旁边宜华公主也幸灾乐祸的帮起了腔。 “英王妃方才可说了,还要多喝几杯喜酒呢。如今酒没喝到,她怎么舍得走?” 男人好酒可以说是豪爽,女人好酒能有什么好名声? 看宁芳闭嘴不语,宜华公主挺得意,觉得总算出了方才门前受辱的一口恶气。 只要把宁芳塑造成了一个贪杯好酒之人,将来她在这京城贵族圈中,还如何立足? 第428章最坏 宜华公主正得意着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却忽地发现周围的神色有些不对。 尤其宁芳,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同情。 这是怎么了? 宜华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永宁长公主已经气得声音都打颤了。 “我竟不知,我家连留客人喝杯的喜酒的资格,都没有了么?还得两个晚辈来替我教训客人! 宜华你心疼甚么?喝的又不是你家的酒!福慧你的贤名儿,早就传满京城。只没想到,你竟连别人的夫妻家事都爱插手管教。 你是伺候过英王,还是探视过英王?你怎知他伤得必须王妃时刻照料?再说你若果真这么贤良,赶紧去云家伺候你夫君便是。何苦来我府上,替我得罪人?” 宜华公主脸绿了,福慧郡主也觉火辣辣的难堪。 宁芳看着她们,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傻孩子,这还当着主人的面呢,就替主人赶客人。就算一个自认是为了家族名声,一个是想出气,可这样,置主人于何地? 满屋子贵妇看一向性子绵软,不爱生事的永宁长公主都放下重话,知她委实是气得狠了,反而不大好劝。 按说,这事也办得太打脸了。 哪家办喜事,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况且宁芳才在大门口替韩家解了围,于情于理,永宁长公主都没有坐视她被人欺负却不管的道理。 偏偏谢家太太似火上浇油般,也开口了。 “郡主身份金贵,愿意替我管教女儿本是我们母女的福气。但你怎么不听你妹妹把话说完?三娘,你来说!” 福慧郡主顿时跪下了,“母亲,您这么说,要置媳妇于何地呢?我,我也是为家里好呀!” 要是不快点低头认错,把事情平息,一旦当众被婆婆教训,那可是大不孝了。 这样恶名,可比贪杯好酒更加可怕。 谢太太冷哼着侧身避开,“郡主快起来吧,我可当不起你的大礼。要说你是为了家里好,那就是说你妹妹拖后腿喽?三娘,你大胆说,你刚才到底想去看什么?” 谢三娘捏着帕子,掉下泪来,“女儿方才听说庆平公主苦夏瘦了些,想着从前的交情,心里惦记,可又不好去探她。便想看看府里的冰有没有多的,若有便给她送一些,也不枉我们从前一场交情,却不知嫂嫂为何如此生气?” 福慧郡主脸色一白,而谢太太已然高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三娘就算年纪小,但一向心地仁厚。却不知郡主与庆平公主也算是堂姐妹,为何如此狠心,连问都不许问上一句?” 要说谢太太今日也不是突然发难,而是早烦透了这个“贤良懂事”的儿媳妇了。 起初谢应台作主,替长孙接福慧郡主进门,既是为了讨好皇上,也是想在宫中的淑妃失宠后,替家中再拉些有用的助力。 但对于谢太太这个当婆婆的来说,其实是不大情愿要个高门媳妇的。 民间老话说得好,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可她好容易熬成了婆,结果却接个身份尊贵的媳妇,这辈子还能有指望吗? 要不是打听着福慧郡主生性柔顺老实,她真是一百个不愿意。 等媳妇进了门,原想着好歹是个郡主,身份尊贵,能帮着管管自己儿子也行。 谢耘好龙阳,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一清二楚。可哪个当娘的就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儿子断袖? 原先儿子没成亲,谢太太管得极严。虽允许谢耘身边放一二个清俊小厮,但都是出身清白的家生子,也不许夜夜笙歌。 可自从接了这个媳妇进门,福慧郡主为了讨丈夫欢心,竟是各种包庇纵容。弄得如今谢耘的后院是争奇斗妍,乌烟瘴气,前些时甚至还借口说她要听戏,弄了个小戏子回来。 谢太太早憋着一肚子火,想出手收拾这个媳妇了。 奈何若在家里出手,事情不能闹到明面,难免让人说她这个婆婆不敬皇家,也怕给家里招祸,故此谢家太太一直隐忍至今。 可没想到福慧这样拎不清,居然在永宁长公主府上,当着这么多贵妇人的面,要拿她嫡亲的女儿谢三娘作筏子,摆她长嫂的威风。谢太太要是再忍,那也真是枉为人母了! 横竖已经有永宁长公主的教训在先,所以谢太太果断出手,打压起儿媳妇。 而谢三娘也不是个傻的,就算她一开始确实是想说去探望庆平公主,但在形势如此急转直下时,她自然是要占在母亲这边,所以临时编了个谎话。反正是嫂子陷害她在先,她也没必要客气。 此时福慧郡主真是丢脸丢到了极致!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被婆婆和小姑联手,反插了她一刀。 可这让她怎么辩解? 这个时候,福慧郡主真是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听小姑说完那句话再发难,而不应该急着打断她。 如今丢脸不说,且在人前落了个狠心无情的名声。 这,这回头若是传回谢耘耳朵里,福慧郡主简直想都不敢想! 虽然成亲时间不长,她也了解到,谢耘是个多么爱面子的人。这个时候如果没人替她解围,她可怎么办? 在场的人,有不少看向宁芳。 在今天来的这些贵妇当中,唯有英王妃身份足够贵重,且算是“苦主”。 若她开口,永宁长公主这个主人必要给她个面子,给个台阶让彼此下来,便把此事揭过了。 可宁芳只冷眼看着丢脸丢大发的福慧郡主和宜华公主,却是半点替她们求情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慢悠悠喝起了茶。 怪她不宽容? 那宁芳还就要给人留下一个不好说话的印象! 凭什么给人欺负了,还要以德报怨? 宁四娘跟孙女们讲佛经时都说,佛家传法,讲究的是一半手执经书宝器,一半手执刀斧兵刃。 人若向善,便传你经书宝器,保你平安如意。若是向恶,那便是刀斧加身,毫不留情。 尤其今日算是宁小王妃第一次出现在这样重大的社交场合,给人的第一印象犹为重要。 她可不想因为自己年轻面嫩,就落个心慈手软,好说话的形象。英王府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尤其府里两位爷还刚刚挨了打,自己若再立不起来,那真会给人欺负死! 所以宁芳只当没看见,半声不吭。 到底是新娘子出声,才打破这样的僵局。 “今日全是因我,才引得各位争执,我给大家赔个不是吧。” 看韩祺作势下床,姜夫人忙把她按住,“你今天是新娘子,可是不能下地的。” 宁芳此时才终于笑着开了口,“你快坐着吧!若要累得新娘子给我们赔不是,那咱们还敢出去见人么?” 众人心道,就你最坏! 一定要等到主人家开了口,才肯递台阶,有这么小心眼的么? 可她们很快见识到了,英王妃的小心眼还不止于此。 因为宁芳又道,“方才宜华公主和福慧郡主问我,怎么扔下我家王爷不管,还要跑来赴宴,还非得喝酒不可,这可真真是冤枉我了。方才我来侯府之前,还特意起了大早,去相国寺上香,给家里求平安呢! 只因我年纪小,怕照顾不好王爷,才想借着今儿的机会,找诸位姐姐婶婶讨个主意。顺便也喝几杯喜酒,沾些喜气回去,说不定我家王爷便能好得快些?这是我一点小小心思,说来诸位姐姐婶婶可别笑话我。” 谁敢笑话你呀? 众人无不被宁芳的厚脸皮给噎到了。 连这样的谎话也敢说,偏偏仗着年纪小,作出一副娇憨明媚的样子,还真不好怪罪。 当下戚夫人就很给面子的先搭腔了,“听说王妃还未及笄吧?也真是难为你了。这说起治疗外伤,我家倒是有些经验,还养着专治外伤的府医,回头我让他去你家瞧瞧。” 宁芳连忙谢过,又眨巴着大眼睛问,“我家王爷如今起不得身,又嫌汤水那些吃絮了。可大热的天,且有伤呢,我也不能给他大鱼大肉。如今为了每天要做什么饭食,可愁得我不行!” 这讨了伤药不算,还要讨吃的?你脸皮能不能再厚一点? 可大家又不好不搭话,有位银发老夫人就说了,“他有外伤,一应发物是不能吃的。若不爱汤水,你试试给他蒸些米糕。那个又松软又能饱肚子,若不爱甜口,做成原味配些小菜也是极好的。你家厨子若是不会,走时便把我这丫头带回去,看她做一次便也会了。” 又有位心善的夫人道,“我小孙子体弱,一到夏天也是吃不下饭。为了哄他能多吃两口,特地请个厨子,专拿米面做些点心小食,捏成小兔子小猫的模样,又染了颜色,瞧着也能有些食欲。你回头不妨让家里的厨子,拿这法子试试。若是不嫌弃,我让家里厨子也做些大人吃的,回头给你家送去。” 然后,谢太太也转脸开了口,“我家也有几道不错的开胃小菜,回头送你家王爷几坛尝尝。吃着好,再抄方子你自家做去。” 看她都开了口,那大家更加无所顾忌,开始七嘴八舌的探讨起夏天做什么才好吃,且清爽开胃,于是整个画风一下就和谐了。 宁芳更加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样子,努力把话题从病人吃什么好,带歪到新妇初嫁,做什么好吃的侍奉公婆相公好,不着痕迹的把话题的中心引到新娘子身上。 于是,画风就更见和谐。 至于宜华公主和福慧郡主悄没声息的退出房间,趁着大家不备离开,这种小事谁会理它? 聊得正欢,便不觉时光飞逝,午时的吉时一到,门口便传来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不用说,迎亲的新郎到了。 第429章喝醉 就算婚事是永宁长公主亲自替女儿相看多时才挑下的,可当新郎官真的前来迎娶时,她还是瞬间湿了眼眶。 转过头,却见素来刚强的女儿,也从大红盖头底下落下眼泪。 落在大红嫁衣上,染出小小的洇晕。 永宁长公主想劝劝女儿,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但一张嘴,却只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发酸,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的往下掉。 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捧在手心娇养大的女儿,如今就要送出家门,给别人家做媳妇了。从此是好是坏,是苦是甜,只能看夫家的良心,和她自己的运道,这让哪个当娘的受得了? 永宁长公主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旁边几位嫁过或即将要嫁女儿的妇人,也都感同身受的开始落泪了。 此时倒是经常出入喜宴的姜夫人保持了冷静,劝着永宁长公主。 “女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快别伤心了,等她过几年生了白胖外孙抱回来,可有您乐的时候。” “我的长公主,快收收眼泪吧!我扶您到堂上去,新姑爷还等着拜见您呢,可不好误了孩子们的吉时。这里留几个人,关了门等新姑爷来接便好。” 宁芳想着她跟韩祺的关系,还没好到闹新郎的地步,便也准备起身离开,谁知衣袖却被人勾住了。 转头一看,正是韩祺。 她已经收了眼泪,只用一根手指,隐蔽而小心的勾住了她的衣袖。 宁芳只好站住,笑着给自己找借口,“我还没见过新郎官呢,想等着瞧瞧,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 之前那个说要教宁芳做米糕的银发老夫人笑道,“这本就该你们年轻人来热闹热闹,王妃您一看就聪慧过人,可别太难为人了哟!” “那我听您的,小小的难为他一下。”宁芳笑着应下,转头看了孔雀一眼。 这老太太两次给她解围了,这样的好人,可得赶快认识一下。回头上桌,才好给人敬酒。 等着大部分人退了出去,新娘子韩祺却似猜到点什么,极小声的道了句,“那位是掌管京畿大营,杜老将军的夫人,你倒不好跟她结交。” 宁芳微怔,随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谢意,但心里却不怎么认同她的话。 掌管京畿大营的杜老将军,自然是永泰帝心腹中的心腹。否则也不会让他领着精锐大军,护卫京城安全。 韩祺的提醒自然是好意,怕她跟人走得近了,替程岳招皇上忌讳。 但宁芳却觉得,人家既然敢对她释放善意,她就没有必要拒绝。否则这样可能存在的朋友,也会变成陌路人。 而韩祺似是下了决心,将一只在袖中摩挲多时的小瓷瓶塞到了宁芳手里。 “这是我爹从前留下的好药,治外伤极为灵验,给王爷吧。” 宁芳挑眉。 今日是她跟韩祺第一次见面,看来她跟程岳倒是挺熟?甚至连传家的伤药都贡献了出来,只怕交情不浅吧? 宁芳正想着该不该拒绝,新郎官来到门口,开始念嫁妆诗了。 一般人都是念人尽皆知的那几首,可这位云家的新郎官却颇有才情,念的是自己准备的一首新诗。 听着外头满堂喝彩,但韩祺揪着帕子的手指却有些发白,再看她紧绷的脊背,宁芳心头一软,主动隔着门板,上前“刁难”起新郎来。 “诗做得好,却不知新郎官书读得怎样。我这里要小小的难为新郎官儿一下,可以出个考题么?” 外头的新郎官挺大方,“请讲!” 宁芳清咳了两声,便开口了,“新郎既是读书人,那请问孔子和孟子,此二子有何区别?” 这题目一下子把屋里屋外的人全都问住了。 要说孔子和孟子都是圣贤,他俩有啥区别,那区别可大了,能是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的么?而且说得不好,恐怕就要惹人非议。 这,这能算是小小的难为吗?分明就是极大的难为好不好? 这英王妃也实在是太刁钻了! 要怎么答呢? 连韩祺都茫然了。 若答不上来,这门可怎么开? 可时候不长,新郎官忽地击掌笑道,“我知了!孔子在左边,孟子在上头,这就是区别了!” 这下子里外人全都大笑起来,有人揶揄,“英王妃,听说你家跟云家是亲戚,所以故意出得这么简单,来放水的吧?” 看韩祺明显也松了口气的背影,宁芳也笑了,“哟,这下可被看穿了。我其实一早就是云家派过来的卧底,不过这会子你们后悔可也晚了。还不快把新门打开?放新郎官进来!” 要说出题为难新郎,本就是逗个乐子。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听宁芳这么说,韩府的下人不但不恼,反而挺欢喜的在管事妈妈的指挥下,迅速开了门。 新郎洒出大把红包,众人喜笑颜开,纷纷恭喜,并赞新郎有急智。 要说宁芳这题出得确实是妙,既有趣,又考较人。所以新郎官能有这样反应,实在也当得起众人赞誉。 而这位新郎官虽然个子寻常了些,但气质却是极好。眉目清润,斯文明净,瞧着就是个正派子弟。 于是,宁芳俯身在韩祺耳边,低低赞道,“怪道来前王爷特特跟我说,这云家公子虽于京城名声不大显,但才华内敛,温润谦慧,堪称良配。” 韩祺不知程岳竟也会默默关注她的夫婿,一时间心中咸酸莫名。 但她亦知今日之后,那曾经有过的少女情愫,便该如沉入坛子里的酒一般,再不见天日。只是这份意外的关外,到底给那份封存的酒里,添了一些暖意。 眼见韩祺那揪紧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宁芳也才安心一笑。 程岳的话倒不是她瞎编,却不是程岳特特说给她听,而是她为了赴宴打听来的。 只是看韩祺愿意拿珍藏的伤药送她,想来跟程岳有些别样的交情,宁芳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这些好话安程岳身上了。 果然这样比直说效果好得多。 韩祺还以为是程岳担心她不能安心嫁人,才让宁芳带话,于是也回了一句,“母亲早跟我说了,我会珍惜。” 宁芳再不多言。 此时新郎过来,拿着大红花绸递到韩祺手上,一对新人踩着红毯先去堂中拜别永宁长公主,然后韩祎把姐姐背上大红花轿,送出家门,女方才开始喜宴。 可少了新人,宁芳总觉得有些伤感。 把女儿送到夫家去热闹,自家却是冷冷清清,真是怪没意思的。若自己将来有了女儿,真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 可还没等宁芳多伤感一会儿,姜夫人便笑眯眯招呼起她来了。 “英王妃,您不等着喝喜酒么?这酒都上来了,您怎么还不举杯?” 哎,连跟她生女儿的男人都没找到,想那么多干嘛? 将自己仍旧划为未婚的宁小王妃爽朗一笑,“来来来,姜夫人,我先敬您三杯!戚夫人,您别拦着,这甜酒咱们喝不醉!” 傍晚,落霞满天。 当代表程府去云家赴宴的程峰给下人扶着,踉跄回府时,就听到妻子的唠叨。 “一个两个都喝得这样醉醺醺的回来,这外头的酒当真就这么香甜?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家里如今还躺着两个呢!” 程峰拿冷帕子敷了敷脸,清醒过来,这才搭话,“你这又是怎么了?总不可能是弟妹出门也喝多了。” 孟大夫人心里虽不爽,如今却知道说话要有顾忌了,把丫鬟全都打发下去,才抱怨道, “可不是她喝多了?我不是反对她出门交际,可总该有个分寸的不是?男人也就罢了,可她一个那样年轻女子也喝得满身酒气回来,听说宴上还跟人斗酒来着,最后是戚都督的夫人把她送回来的。” 程峰一听,眼睛却亮了几分,“你说是谁把弟妹送回来的?戚夫人,哪位戚夫人?” “自然是戚老都督的夫人啊,挺年轻的,是个继室。送人回来时,咱家弟妹还拉着人手说,这回只把姜夫人喝倒了,下回一定要跟她再喝。她也不想想,姜夫人都多大年纪了,她跑去跟人斗酒,象话吗?我只好又让人全叔准备了一份礼物,赶着送去姜家赔罪。只不知合不合适,要不你看下礼单?” 可程峰听完,却哈哈笑了起来,“弟妹这事,干得漂亮!礼物你既送了,那就这样吧。不必看了,姜家也不会在意的。说不定,明儿还会回个礼来。” 孟大夫人奇道,“这还回什么礼呀,难道还谢谢她把人灌醉啊?” 正说这位,那去姜家送礼的下人便回来了。 “好在老爷太太知道,姜家不仅没恼,还命奴婢带了回礼来。蒙姜老太君赏脸,特意把奴婢叫了去,格外交待了几句话。 说谢谢王妃逗姜夫人一乐了,还请咱家大爷二爷及二位夫人不要苛责了王妃,她年纪小着呢,莫拘束了她。回头闲了,姜老太太还想请咱们王妃过府去玩。” 孟大夫人下巴都快惊掉了。 姜尚书的老娘如今都快九十了,平日里深居简出,是京城出了名的人瑞。皇家逢年过节,都要给这老太太格外赏赐,并不要她进宫谢恩。 没想到姜老太太今儿看着老儿媳被灌醉送回,不仅没生气,反被逗得大乐。亲自命人拿了好东西送宁芳不说,还生怕她被长兄长嫂苛责,巴巴儿的打发人来传话。 这样的老人家发了话,可不能只是听听而已。 程峰即刻又收拾了一份礼物,让人给姜家送去。表示自己绝不生气,也对惊动老人家表示歉意。并替宁芳保证,回头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看程峰让人挑的礼物都是些糖果点心,还都是自家厨房做的,孟大夫人急了,“只送这些,象话吗?太简慢了吧?” 程峰却嘿嘿一笑,“放心,咱弟妹就喜欢送这些。上回我听三郎说过,效果极好。” 果然,姜老太太收到程峰一篮子点心糖果,十分欢喜。 当即瘪着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颗牙,赶紧含了一块,剩下的让丫鬟藏起来,别叫儿孙们又偷去了。 丫鬟笑道,“那也是大夫说的,不许您多吃甜食。” 姜老太太气呼呼的道,“我还有几年好活?成天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夫若真有本事,就该让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是。横竖你藏好,若是少了一块,我就一月不许你穿新衣裳!” 眼看她老小孩的脾气犯了,一家人只能听着。检视过这篮子点心糖果并不多,便留给老人家慢慢吃,哄她开心了。 而自姜家回了礼后,连二接三的,又有好几家送礼来了。说是宁芳要的吃食,但也顺便送了些给病人的药材补品。 程峰和孟大夫人忙着收礼回礼,竟是连晚饭都没顾上。 等到天黑,今日不会再来人了,程峰才看向妻子,“这下子,你该明白弟妹今日为何要去赴这个宴,又为何一定要多喝几杯了吧?” 孟大夫人自然明白了。 第430章谦让 程岳程岭伤了这几天,除了宁家和永宁长公主,竟没一个来探视的。只等着宁芳今日出门赴宴,家中才有了人来走动送礼。 要说谁家都不缺这点东西,但这份人情与问候,却是每家缺不了的。 这普天下,能做孤家寡人的,只有皇上。 寻常人家,若没有这些温情与交往,得怎么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 孟大夫人明白了,也就心服口服了。 “我去让厨房给你弄点饭吃,回头咱们去看看二弟三弟。” 这样变相的服软,程峰自然是明白的,笑道,“不必麻烦,中午喝了酒,这会子下碗面条即可。” 孟大夫人应下,很快夫妻俩吃了面,先去看了较近的程岭。正好他醒着,在吃宁芳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米糕和小菜。 来送饭菜的鹭鸶道,“这米糕做法不难,若二爷吃着好,明儿奴婢就试着加些补血的红枣来做。” 程岭犹豫着看了妻子一眼,“我倒觉得这样没味儿的好配菜。” 谢二夫人顿时瞪了眼,“可你现在就需要补血,就算再不爱那红枣味儿,也吃过这些时再说!” 程峰也笑了,“这会子可不许挑食,听弟妹的。” 鹭鸶想了想,“若二爷实在不爱那红枣味儿,奴婢明儿试着加些花生红豆来做,那些也是补血的,且不甜。” 程岭眼睛一亮,“好,花生好!我就爱吃花生,弄得香脆些。” 香脆就只能煎炸了,可生病的人怎么能吃这样上火的东西? 鹭鸶抿嘴笑道,“想煎炸怕是不成,奴婢尽量试试做得可口些。这儿还有两丸药,是王妃今儿去赴宴时,敏惠县主送的。已找余大夫看过,是极上等的伤药。等二爷吃了饭,把这药拿黄酒化开,细细涂在伤处便好。” 谢二夫人忙道谢接了药,程岭却问,“三弟那儿还有几颗?” 鹭鸶眼神闪烁一下,方道,“也是两颗。余大夫说,这药似是西南那边土人所制,用的许多药材只怕咱们这里是找不到的,故此他也配不出来。如今因给王爷用上觉着好,才命给您送了一半来。” 程岭却道,“他那里怕是只有一颗,且用上了吧?我不为难你这丫头,大哥,你带一颗过去。跟他说,我虽伤重,多养些天也没事,他却不能这么躲清闲。” 这下程峰为难了。 两个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给谁不给谁呢? 倒是谢二夫人做了主,“大哥,给三弟带回去吧。家里不能总让弟妹这么辛苦,她还小呢。咱们帮不上她,只能指望三弟了。” 一个屋檐下住着,就算没人刻意来絮叨,但宁芳赴宴喝多了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孟大夫人想想也赞同了,“先给三弟吧,他身上担子重,操心的事情也多。二弟这儿,咱们多用些心就是了。” 这下程峰只好拿了一丸药,跟妻子鹭鸶一起,去了西院。 来的时候刚好宁芳一觉睡醒,正张罗晚饭,听说程家两兄弟为了颗药丸相互谦让,她豪气的挥挥小手。 “谁先用都没关系!我已经跟戚夫人说好了,她明儿就派她家专治外伤的府医过来,肯定也会带着好药的。” 孟大夫人都被她逗笑了,“你这丫头,还真不客气。” 宁芳嘿嘿直笑,“趁着如今还小,便厚着脸皮占占便宜吧。回头若有机会,咱们再还上这个人情就是。” 程峰赞同,“这话有理。又不是白占人家便宜,象今儿来送礼的名单,我都让人整理了,咱们记下就是。” 宁芳笑道,“听说哥嫂还帮我给各处回了礼,劳你们费心了。” 孟大夫人道,“不过举手之劳,倒是你今儿出门一趟,可是辛苦了。” 宁芳道,“我不辛苦,倒是跟宜华,福慧皆吵了一架,只怕回头要给家里惹事的。” 孟大夫人忙问,“怎么吵起来的?” 宁芳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都说了,程峰先气得不轻,“简直目中无人,欺人太甚!” 孟大夫人也道,“早知你就别去这劳什子宴会,平白添一肚子气受!” 程峰却道,“我生气是因为宜华公主和福慧郡主太不懂事了,但若是为了这两个不懂事的便不出门,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孟大夫人正觉尴尬,宁芳解围笑道,“我起初也是跟大嫂子一般想法,早知道就不出门了。可想想若是不出门,岂不平白让她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倒不如也出去给她们添些堵呢!” 程峰赞道,“这才是正理!咱们不好过了,凭什么让她们好过?谢家不必说了,只可惜了兰状元,委实是个好人。” 兰廷茂迎娶宜华公主后,便按惯例也入了鸿胪寺,任着份差事。 算起来,还是程峰的上司。平日里不时会打些交道,还帮过程峰几个小忙,故此印象不错。 只如今底下有传言,说兰廷茂虽尚了宜华公主,但夫妻俩并没有同房。宜华公主反倒是似下府里养了面首,两口子关系不是很好。 只这样话,在宁芳这样未及笄的小弟妹面前,实在有些不好说。 于是程峰只道,“弟妹你先吃饭,我们去三弟那儿坐坐。” 宁芳一抬眼,才见伺候饭食的何善,已经跟几个太监丫鬟一起,在帘外候着了。 “那哥哥嫂子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程峰两口子走了,宁芳才有空翻出他们回的礼单。 别的她只是一扫而过,只是在看到姜老夫人那里时,她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太甜了。只怕姜大人和姜夫人,这会子是要骂我了。” 老人家是不能吃太多甜食的,宁四娘还不算太老,可如今给她的点心都要单做,减糖减油。 程峰送糕点没错,却不该直接拿了自家厨房吃的就送去。估计这会子姜老太太是开心了,可儿孙们就该着急了。 再看给杜家的回礼,却是平平。也不能说简慢,但也显不出什么亲近之意。 可这会子也不好找补,宁芳想了想,把礼单扣下,让人摆饭了。 就算她不喜铺张,但王妃的定例就得有八凉八热十六个菜,另加八样点心主食,及两道汤品,否则哥嫂都没法摆饭了。 宁芳改不了这规矩,便让厨房在份量上动脑筋。每样菜都只做两三口的份量,所以瞧着是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但吃起来却并不算太多。 尤其她如今还小,正长身体呢。中午喝酒,都没吃什么东西。回来又睡了一觉,这会子醒了,胃口倒好。 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若不是想着天时已晚,怕不好克化,她只怕能吃光。 瞧她胃口好,伺候用膳的何善是最高兴的。 “到底还是咱们自家的饭菜好吃,那外头来的,皆是弄些小巧而已。王妃您等着,从明儿起,老奴也做些点心小食,包管比外头的好!” 宁芳微怔,随即失笑。 看来他是误会自己嫌他的手艺不好,才会当众求菜。 不过有危机感也没什么不好,“公公安心,我不过是想给王爷添些野趣而已,要说信得过,自然还是府里的手艺。” 何善听了这话,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连端盘子出去也格外有力。 不一会儿,鹭鸶端着只船碗进来笑道,“今儿不过来个外府丫鬟,做了米糕,硬是把何公公给急坏了。我说要给二爷磨点红豆花生做补血的米糕,他都硬抢去差使,还做了这个给王妃消食。” 宁芳揭开盖子一瞧,就见船碗里是一碗甜瓜制成的雪白冰沙,上头搁着朵用山楂糖浆冻成的大红牡丹花。 养眼不说,闻着就酸甜诱人,宁芳也极喜欢,捧起来便喀嚓喀嚓吃了。吃完还吩咐多做几个,也哥嫂也送去消暑。 鹭鸶应下走了,看宁芳要去竹屋,画眉赶紧上前回禀一事,“王妃,本来咱们今儿还预计着要去四喜斋瞧瞧,再见见几位舅老爷的。如今没去成,明儿是请人来府里,还是怎样?” 宁芳想想,“这个不急,舅舅们还有些天才回去,我会尽快抽出工夫去见他们。倒是打发个人,去请山雁明儿来府里坐坐,做些她爱吃的菜,再记得去宁府叫周嫂做些她爱吃的四喜丸子送来。” 她说完便走,把画眉噎在嗓子眼里的话,又堵了回去。 喜鹊又托人来求她了。 如今她也不敢再想跟着进王府,只想宁芳早些对她有个安置,不管是嫁人还是回老家,她都认了。可宁芳显然还没工夫想到她,那画眉也不好开口了。 虽然眼前的宁芳还是一样好脾气,但画眉察觉得到,宁芳也不完全就是从前那个二姐儿了。 就象白天,宁芳带她们去平阳侯府上,那番对着宜华公主和福慧郡主都毫不相让的气势,别人如何她不知道,但画眉心里却是极其震憾的。 从前就算是在金陵,画眉也不觉得宁家就是一等人家,去一趟江南行宫都只觉得象做梦一样。可如今自家姑娘就算是面对皇亲国戚,也没有半分退让。 这样的宁芳让人敬畏,也让画眉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原本还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宁芳,好好服侍,可如今的画眉却有些胆怯了。 这样的王妃,还是她能服侍得来的吗? 第431章拖累 厨房的动作很快,又或许是早预料到了。当宁芳去到竹屋的时候,何善已经命人把她要的冰沙给送来了。 程峰孟大夫人吃着香甜,连程岳瞧着都有几分意动。 可兄嫂在前,是万万不许他吃的。 宁芳这小狗腿便悄悄给王爷打眼色,意思回头给他弄两口尝尝。 他俩这打着眉眼官司,偏被来送汤药的余大夫瞧见,忍笑道,“若下午最热时,少吃两口也无妨,但一早一晚却不要贪凉了。” 宁芳顿时囧了,程岳也略有些不自然。 程峰厚道,笑着解围,“要说这大热的天,服侍的人也都辛苦了。明儿让厨房多准备些,给余大夫和服侍的人都送一些吧。” 宁芳应下,余大夫谢赏走了。 孟大夫人也跟着要走。 大夫说过,屋里最好少留人,有利于伤口愈合。 那边程岭醒了也是不愿屋里太多人,嫌气闷,所以这观念她如今倒是接受了。 只不放心的伸手比了个鸡蛋大小的圈,“给三郎的冰沙记得要少些,最多就这么些,可不许贪凉。” 看宁芳乖巧点头,她才起身,“你们说着话,我先回去了。” 她已经预感到他们有正事要谈了。自己又帮不上忙,若胡乱出主意只怕还惹人笑话,不如回避。 可宁芳却道,“嫂子留步,我今儿听说了一件事,恐怕得当面跟你说一声。” 孟大夫人愣了,“什么事要跟我说?” 宁芳道,“是跟嫂子娘家,孟家有关的事。” 相国寺的普照方丈是个仗义之人,前些天忽地听来进香的香客说起件恶事,可是把老和尚气得不轻。 不过老和尚活了大半辈子,且能做到一寺的方丈,并不是鲁莽之人。 听了这一面之辞,他又命弟子去探查了一番,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才找上宁芳。 “……事情起因倒是简单,无非是几个年轻人斗气。可斗气的几个年轻人家境皆算不俗,就落下话柄了。又千不该万不该,打着咱家的名头招摇。如今既闹得连普照方丈都知道了,只怕朝中知道的人不少。暂且没有发难,只怕是在等待时机,若咱们不早做应对,只怕到时便有机会让皇上收拾英王府了。” 听宁芳简单明了的讲解了原委,孟大夫人已经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混账!” 她的娘家,原只是乡间富农。并无诗书传家,也没有特别多的见识,却勤俭持家,积攒下大把的粮食。 在大梁开国时,太祖带兵进京前,正好路过孟氏老家。 在半强迫的情况下,孟家捐出了这批粮食,为太祖最终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太祖也为了名声,算了孟家一个从龙之功,赏了个官位。 虽品级不高,门第不显,孟家先祖却因此混了个官宦世家的门第。 只是祖上的勤奋与俭朴,似乎到她祖父那一辈就用尽了。到她爹那一代,已有败家之相。但有祖父严加管束,倒也还过得。 且幸运的是,孟大夫人的娘家府邸虽然小得多,却就在离英王府隔着两条街的地方。 而她祖父因为擅长对弈,跟程岳三兄弟的亲爹,同样爱下棋的皇室嫡孙程永,成了一对好棋友。 故此,孟大夫人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程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等二人长大,在婚事上屡屡受挫的程峰,索性就求父母作主,娶了孟大夫人。 但婚后的数年不育,本叫孟家很是抬不起头来。 谁知最后却被查出,程峰程岭兄弟两个在宫中给皇子们做伴读时,曾吃过大量的生葵花籽。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胃口好的时候,对宫女太监都敢吃的小小葵花籽怎么会有戒心? 但他们不知,生葵花籽吃不死人,却会让男子患上不育症。 且,无药可医。 所以民间种过向日葵的人都知道,没成亲没生育过的男娃娃,是绝对不能生吃葵花籽的。 但年少的程峰程岭怎会知道? 要不是后来无意中听个卖葵花籽的老妪说起这个忌讳,程家两兄弟恐怕到死,都不知道二人无子的问题出在哪里。 可知道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时,程永的嫡妻独孤氏才会拼死,又生了一个孩子。 老天开眼,依旧是个男孩。 但夫妻俩却因为高龄求子,且两个大儿子的被害,在郁郁中早逝。 自此担起家业的程峰自觉对不起妻子,故此对岳家格外照顾。 因岳家实在没出色的人物,又怕自家哪天出事连累到他们,才费了不知多少人情,给妻弟在离原籍不远的地方捐了官职,又置了大片田庄,让孟家衣锦还乡了。 谁知孟家竟是一代不如一代,年轻的子弟们不思进取就算了,还学人家做纨绔。 这回的事,就是他们这些败家子惹出来的。 起先是其中一个孩子过寿,一帮子小兄弟结伴出去玩乐。 少年子弟,跑马驾鹰的,未免就踏伤了禾苗。 有个子弟就显摆道,“区区禾苗,算得了什么?这块地是我家的,尽管放马去吃,踩坏了都算我的!” 旁边有子弟也想撑面子,便道,“我家农庄离得也不远,一会儿让人去杀猪宰羊,别说人了,狗都管饱!” 余下子弟们纷纷开始斗富,甚至有人把身边美貌丫鬟都推了出来,说谁看上便拿去睡。 那时孟家有个子弟就说了,“说得这些好似谁家没有似的?若真要图个新鲜,跟我杀牛去,咱们今儿吃牛肉!” 这话顿时博得满堂彩。 因为除了宫里养少量肉牛,可以吃牛肉,寻常人家都是不许吃牛肉的。要想吃老死的耕牛,还得向官府报备,私宰耕牛更是要被抓去坐牢。 所以就算这些纨绔家里不缺钱,还真的很少吃得到牛肉。 如今有人肯出头,一帮子纨绔顿时来劲了。骑马骑鹰的去了孟家庄子,就要杀牛。 可耕田的佃户怎么肯让这帮子少爷杀耕牛呢,连扔下的银子也不要,只跪在地上苦劝。 那孟家子弟烦了,让人把佃户拖开,提着刀子就带头砍了上去。 然后一帮子少爷也嘻嘻哈哈的拿他们那些装点门面的刀剑去砍,谁知却是没砍死牛,倒是让耕牛受了惊。 顶着硕大牛角就冲撞起来,把孟家子弟给撞下马来,一蹄子踏破胸口,当场便死了。 剩下的少爷们四处逃窜,最后还是那些佃户们出手,把惊牛给杀了。 可孟家随即把在场的几个佃户俱绑上县衙,说是他们害死了自家孩子。 佃户自然要喊冤,但孟家却着人到衙门里去叫嚣。 “我们老孟家的姑奶奶可是英王府的大夫人,带兵打到西胡的英王爷都要管我家姑奶奶叫一声大嫂! 为了保你们这些狗日的平安,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孩子们杀头牛怎么了?至于大惊小怪么?如今还累得我家孩子送了性命。这些贱骨头,统统该死!” 于是,县太爷也不敢管了。 只能照着孟家的意思,判了佃户监管不力,致使惊牛踩伤人命的案子,报了上去。 这样若是到了御前,杀人者偿命,尤其是以下犯下,只怕几个佃户都得死了。 那些乡亲求告无门,只能托了好心人把事情传扬开来。却不想被香客带到相国寺,普照大师一听便怒了。待查明事情原委,便借着宁芳来上香的机会,把事情告诉她了。 说来普照大师还是好意,若他不说,等着事情在朝上被人揭穿,只怕程家才更加被动。 孟大夫人当即道,“我这就给家里去信,叫他们把状子撤了,把人放了!” 可一时间,程峰程岳,包括宁芳三人面面相觑,却是谁都没吱声。 然后看程岳一个眼色递过来,宁芳只好开口了。 “这事不管怎么说,孟家都死了人。若咱们强行出手,要他们撤状,只怕是不大可能的。” 孟大夫人急道,“那就眼睁睁看他们往死里作?若给人查明真相,捅到皇上跟前,还有谁能保得住他们?” 程峰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句话。这些年你娘家离得远了,仗咱们势的时候多,肯听咱们劝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你便是去了信,他们肯听你的么?少不得还要怪你不肯出力。” 孟大夫人一噎,随即都快哭了,“那可怎么办?难道看着他们去死么?” 眼看程岳又是一眼扫过来,宁芳只好接着说下来。 “那倒也未必。大嫂你别急,这事儿我想了一天。普照方丈也说,因许多贵族嗜吃牛肉,如今倒也不是孟家一家,许多乡下竟是私宰耕牛成风,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于是我就想,若能想个法子,制止这个风气,倒比只盯着这个案子要强。” 再看程岳那不动如山的眉眼一眼,她才敢硬着头皮所说心中所想。 “如今咱家被皇上忌讳,但要是处处示弱,未免更加憋屈。所以,所以我倒觉着,孟家犯的这事,若利用得好,未必不是我们王府的转机。” 什么? 孟大夫人瞪大双眼,“难道你,你竟是要拿我孟家去给皇上开刀?然后再来个大义灭亲,成就程家的大仁大义?你这未必也太狠心了吧!若拿你娘家,你舍得吗?” 第432章出气 宁芳无语。 旁边程峰的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孟大夫人嘴上说着要孟家撤状子,但心里还是不愿意孟家出事的。 甚至都没有想过,孟家应该因此接受惩罚。她只是想尽快的息事宁人,却没有想过程家会因此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明明错的是孟家,为什么还要说程家大义灭亲?这难道不是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吗? 还说宁芳狠心,难道她明知程家会因此处境艰难,还希望程家把孟家那些糟心事全兜下来,才算是不自私不狠心? 且这样的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如何能拿到丈夫小叔面前来说? 当话说完,看四下里的静默,孟大夫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大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就算我娘家有孩子犯了错,不是都拿命去填了么……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想怎样?放了那些佃户,给他们些钱,咱们都不追究了,不行么?” 孟大夫人委屈得直哭。 可她的这份委屈,却让程峰更加失望了。 妻子还是想不明白,她的立场应该站在哪里。宁芳年纪虽小,却比她识大体得多。 也就是这个时候,程峰突然有了一丝后悔。 当年执意娶这个青梅竹马,门第不高的姑娘,真不知是害了她,还是害了自己。 程峰叹道,“你先别哭,弟妹也是想处理好此事,否则何必当着你的面来商量?你不过听话听一半,就着急上火的怪罪人,这叫别人怎么做?” 跟他赔不是有什么用,重点是弟妹啊! 孟大夫人总算是回过味来,跟宁芳道了个歉,“弟妹,嫂子刚才一着急,说话就没过脑子,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宁芳自然说不会,然后迅速抛开这些无用的争执,切入正题。 “我是想着,能不能借着这事,让王爷上道奏折给皇上,严查私宰耕牛之风。至于孟家,也可以在王爷的斥责之下,痛改前非,也未必不能博回一场好名声。” 孟大夫人还听不大明白,但程峰已经赞道,“这主意好!你娘家不可能为了几个佃户退让,但若是有场功名富贵等着他们呢?皇上不可能因此事嘉奖英王府,却不一定会吝啬于嘉奖一个小小的孟家。” 宁芳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孟家做错了事,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与其死不悔改,还不如痛快认错。反正闯祸的子弟已经死了,何不为活着的人多博些好处? 程岳想得更深一层,“我如今伤着,不便亲自出手,最好是通过一个皇上信任的人,把折子递上去。如此有功便是旁人的,我们也可以顺便卖个人情了。” 宁芳悄悄竖起大拇指。 这才是高人!简直把她的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程峰顿时想到戚昭义了。 若论皇上信重之人,戚老都督自认第二,朝中无人敢认第一。 “弟妹如今既跟戚夫人交好,不如便烦你上门去拜访一回?” 可程岳却道,“不妥。戚老都督身份贵重,只怕还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大哥放心,此事我心中已有计较,你先与大嫂回去歇息吧。回头待我有了眉目,还要你帮着大嫂料理此事。” 程峰明白了,这是有话不好当着孟大夫人的面说。 “行,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也要好好养伤,回头有什么事,你直接派人来说。” 他很干脆利落的把妻子带走了。 程岳才瞟着宁芳,“你看好了谁,一并说了吧。” 宁芳凑到他跟前,贼兮兮道,“杜老将军。” “今儿杜老夫人可帮了我好几次,你晚上吃的米糕也是他家丫鬟来做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如把这个人情让给他家,既能卖好,且杜老将军也是皇上心腹,不招人疑心。” 程岳似笑非笑,“那你知道杜老夫人为何要在你面前献殷勤?” 宁芳自然不知,所以乖乖睁大眼睛等解释。 谁知脸上熟悉的一疼,又被对面的男子揪住。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领受人家的好处,就不怕人家要的你给不起?” 宁芳急得捂脸,“我,我好歹也是王妃,你怎么还揪我?” 可对面的男子闻言,却是又在那娇嫩小脸上揪了一把,才心满意足的放手。 “得啦,你惹出来的麻烦,我去替你收拾。下回再犯蠢,我还揪你!” 宁芳不服,“我怎么犯蠢了?” 程岳却是不肯说了,“回头你自己打听去!今晚回你屋睡觉去,别来烦我。” 宁芳忿忿嘟囔,“这就是新人领进房,媒人扔过墙。走就走!知道你嫌弃我了,晚上我叫赵同过来伺候你。” 那老太监一门心思求表现,让他有机会守着程岳过夜,只怕一夜不睡都是欢喜的。 只是看她要走,程岳忽地忽地想起一事,“听说,你给那抄经的宫女送了两支笔?” 名字长相他都已忘了,只跟王妃有关的事,他都还记得。 宁芳道,“是啊,这也犯蠢了么?” 当然! 送了笔,连铺盖行囊都没有半分克扣,下人们就算知道那宫女犯了错,也不会过分苛待了。如此心慈手软,面嫩年幼的小王妃,怎么镇得住人? 看来坏人还得他来当才是。 浑不知被贴了个绵软柔弱小标签的宁芳,被她家王爷挥挥手,赶小老鼠一般赶走了。 等召来石青时,程小王爷又换回了素日的冷肃嘴脸。 “去外头漏句话,就说我想吃牛肉了。” 石青有点方。 王爷想吃牛肉,又不是什么难事。按朝廷规矩,英王府也是有份例的。只要派人去跟太仆寺养肉牛的典牧署报备一声,领头肉牛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这想吃什么,不是应该跟王妃说么?跟他说什么?还要他往外漏话,这是漏给谁听? 可王爷既然吩咐了,他身为忠心下人,便只能听着。 好在他家王爷许是怕他不能领会,到底又多吩咐了句,“最近有传言,说近来京城风气不正。有贵女公然蓄养面首,世子包养戏子。我既在都察院任职,堪察民情民风亦属份内之事。嗯,你都去查查真假。” 啊! 石青一下悟了。 王妃今天出门,与宜华公主和福慧郡主起龌龊的事,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了。 王爷要查这些些,定是想给王妃出气呢! 不过身为一个忠心的奴才,石青觉得自己应该劝一句。 “可家里才受罚,白先生前儿还说,要那个,韬光养晦来着。” 他家王爷冷冷瞟他一眼,“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知道。 可身为一个忠心且得用的奴才,石青没敢问下去。 不过等退出去后,思索片刻,他却又恍然大悟,兴高采烈起来。 王爷要韬光养晦,又不是被欺负了却不还手。所以他们要转明为暗,在背后算计,这才是韬光养晦的真谛吧? 王爷果然英明! “石青哥,你乐个啥呢?” 冷不丁,小太监赵安和师傅赵同冒了出来,吓了石青一跳。 “没,没事。”石青打个哈哈,便滑不溜秋的走了。 太监是从宫里出来的,可得提着戒心。就象那个玉阮,面上倒是老实,可背着王妃,不就想勾引王爷么? 看他戒备,赵安不忿道,“神气什么?咱们又不是贼偷。一样下人,谁比谁高贵?” 赵同却拿拂尘打了他脑袋一记,“日子长着呢,争这一时长短做什么?大家走着瞧便是了。提起精神来,随我去服侍王爷。” 今儿王妃肯让他来上夜,是对他的信任啊。他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表现。 那边,回了房的宁芳才跟孔雀打听,“你知道杜老将军家跟我们王府有什么渊源吗?” 孔雀摇头,“这些事奴婢可不清楚。要不要找全叔打听一下?” 宁芳想想,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渊源,程岳肯定会跟她说。 他不说,定是不那么着急的。再说现在是杜家有求于王府,急于跟她交好,那她着什么急?不如观察一下再说。 只是宁芳另有一事,却还是要请程全来的。 “……我看府中有些丫鬟小子年纪都不小了,有些该婚配的也不好耽误人家。不如全叔你把消息放出去,让那些彼此有意的先报上来。剩下实在摸不着门道的,再酌情给他们婚配。” 程全一听笑得开怀,“到底王妃仁慈,不令他们盲嫁哑嫁,这事交给老奴了。” 他领命即走,宁芳随即把丫鬟撤退,独把画眉留了下来。 “你跟了我这些年,是个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原想给你在金陵寻个正经清白人家,做个平头正脸的太太才好。谁知咱们因缘巧合,竟是来了京城。 如今这京城外头的寻常人家,咱们都是两眼一抹黑。若把你嫁出去,我怕委屈了你。把你留在府里,无非是嫁个管事小子,日后始终脱不开个奴籍。就算放了你们出府,平头百姓想要立足,在这京城实在不易。故此我寻思许久,竟是不能决定。前儿恰好听说一事,便想跟你说说……” 第433章不愿 那日白敏中露出纳妾之意后,宁芳琢磨许久,竟是觉得画眉最为合适。 一来画眉是孤身在此,识字又不矫情,完美符合白敏中的要求。 二来白敏中虽因避祸到了京城,到底有功名在身,且在王府做着幕僚,算是半个客师。画眉便是去做妾,也真心不算委屈了。等日后有了儿女傍身,只怕诰命夫人也能争一争的。 谁知画眉听说,却是涨红了脸,眼泪汪汪的跪下了,“奴婢知道王妃是为我好。可我,我不想给人做小……” 宁芳见了忙道,“我不过是问上一句,又不是逼你嫁。你既不愿,那便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怕旁人看出好歹,直等画眉收了眼泪,平复情绪,宁芳才放她出去。 只心中暗道可惜,却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另给白敏中寻人不提。 只画眉到底怀揣了一份心事,晚上便给同屋的百灵看出来了。追问几句,画眉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便如实说了。 结果百灵听了,摇头嗔道,“姐姐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会子嫌给人做小不好听,回头可别妒忌。白先生是王爷都要倚重之人,他的妾自与寻常不同。再说白夫人远在老家,相见还不知何日。这要是嫁了,跟正头太太有什么两样?姐姐老实跟我说,你到底为何不愿?” 画眉纠结再三,方道,“白先生再好,年纪到底大了几岁。我爹便是比我娘大了十来岁,老得就快,后头生病要钱吃药,才连我也保不住。我被卖时,我娘就拉着我的手说,将来无论如何,还是得找个年纪相当的才好。” 百灵听了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我的姐姐,你爹跟白先生的情况能一样吗?咱们王爷算是京城鼎鼎有名的聪明人吧?白先生若是那等没用的,能糊弄到他留在府里?若是个没本事的,就象我爹我娘,好手好脚,年轻力壮,不一样卖儿卖女?” 画眉给说得讪讪起来,“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到底做小,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百灵道,“做小是不光彩,但也得分人分事。白先生这个,我倒觉得可以。要不是王妃替你考虑好了后路,也不会跟姐姐提。姐姐要是后悔了,我还能去帮你跟王妃说说。否则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画眉有些心动,却又下不了决心,只敷衍道,“再说吧。” 百灵不好多说,只心里却有猜到几分画眉的真实心意。 她是见到念葭嫁得极好,如今都成了官太太,自然也动了心思。可念葭那样的运气,是一般二般的人能遇得到的?就算遇到了,可寻常有几个女子敢在丈夫出征前,就自请嫁人的? 人生总会有冒险,没什么事是十拿九稳的。 画眉别的都好,不贪钱,不贪名,就是性子太稳当了,什么都想求个如意妥帖,这样反而艰难。 转眼到了次日,戚夫人果然守信,一大清早就打发了府医过来,居然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个子挺矮,瘦瘦小小,长得其貌不扬,偏偏鼻孔朝天,一副债主模样。 这样子不讨喜,世人都不会喜欢,偏偏宁小王妃对人十分礼貌和气。也不急着叫他去诊治,先请人坐下,还命丫鬟送上香茶点心,说起客气话。 “麻烦大夫辛苦走这么一趟,请问您贵姓?如何称呼” 这大夫此时才收起鼻孔朝天的模样,恭敬道出名姓。 有趣的是,他姓贾,还有个更加有趣的名字,叫贾还魂。 宁芳好奇道,“这名字可有深意?方便说吗?” 贾还魂咧嘴笑道,“因小人生下来时憋住了气息,打了不哭,拍了不动,家人原以为是个死胎,几乎都要放弃了。只我娘不信,抓了我爹的金针,就往我屁股上一扎,谁知就把我扎得啼哭起来。后祖母说我算是拣了条命,恐惊动鬼神,便故意起了这个名字,以期骗过鬼神,平安长大。” “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名字极好。今日就麻烦贾大夫你了。” 看他说话风趣,性子开朗,很合宁芳胃口,索性让人把余远志也请了出来,陪着这位年轻的贾大夫去探病。 先去看了程岭,再去瞧了程岳。 贾还魂对之前的治疗没什么异议,对玉笙的防治措施尤为赞赏。 只是叹息,“这也就是在王府之中,才有这个条件,军中条件差,可做不到这样干净。我们都督算是心慈之人,专门拔了班兄弟帮我照料伤员。可许多兄弟还是救不回来,或是救回来了,也不得不锯手断脚,甚是凄惨。” 这个谁都没法子,倒是宁芳听见心下不忍,多嘴道了句。 “你做不到这样干净,把能做的做到不行么?譬如做些这样照料病人的长袍,还有给伤患裹伤的布条。用不上这样好布,买些便宜的用药水煮了晒干,倒也不算太费事。” 贾还魂想了想,没有拒绝,但也不甚热情的道,“那我回去试试。” 再便宜的布条和药材也要钱,就算如戚家军般,士卒皆是子弟兵,也不可能在全军供应得起的。 宁芳看他表情,也想到了这一点。 但此时此地,有些话却不大方便讲出来,便只问程岳兄弟病情。 贾还魂见她也不是那等目无中人的贵人,尤其是听说宁芳这小小年纪,当初竟敢作主,给程岭放血疗伤后,便从医箱里取了一盒子黑乎乎的膏药来。 “我看王爷用的那个丸药是极好的,可惜只得三枚。余下伤药虽然也好,却是药性偏于温和,恐怕没两三个月,起不得身。这大夏天的,躺着实在遭罪。尤其府上二爷,年纪大了,躺这么久恢复起来就更艰难了。 我这盒子里的铁打膏,是我家祖传秘方,在军中运用多年,很是灵验。小人自信,起码能把二位爷的治疗时间缩短一半。但唯一缺点就是药性霸道,涂在伤口处很不好受,且回头大概要留些疤的。 因来前我家夫人说了,对王妃要知无不言。故此小的便斗胆说上一句。用与不用,还请贵人定夺。” 宁芳听了,也不好擅自决定,让余远志和玉笙分别去请示程岳程岭和谢二夫人,并跟他们解释清楚。 程岭一听,当时表示要用这个药。 谢二夫人挺心疼,不愿意丈夫遭罪。 可程岭道,“我是男人,又一把年纪,还要那么好看干嘛?再说疤在背上,又不影响仪容。若是歇的时间太长,只怕好了,回去也没差事可干了。” 对于男人来说,始终还是正事比较重要。 他闲置多年,好容易进了五军都督府,哪怕官位不高又辛苦,却是正经实职,他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如此,谢二夫人便不好劝了。 不过程岭虽作如此想,但程岳那边却拒绝了。 来回话的余远志还扯了个由头,“王爷素来身子骨弱,我仔细看了,只怕他经不起这药。” 他身子骨弱? 宁小王妃皱眉,表示自己并不觉得。 程岳身体最不好的时候,大概就是当初得了肺病的时候。 之后几回见他,虽然瞧着仍是瘦巴巴的,但很有劲儿。小时候在金陵,还抱过自己几回,半点不见吃力。 但以程岳的聪明,他既然拒绝用药,肯定有他拒绝的理由。 宁芳想不明白,却也不会给他拆台。 还煞有其事的点头道,“说来也是,方才是我思虑不周,本来就应该去问王爷的。” 余远志瞟她一眼,只觉心内瀑布汗。 这两公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都不要太强! 程岳是他亲自把脉照看的,他的身体如何,大夫能不清楚吗? 本就不用两三个月就能养好,可王爷既然觉得他身子骨弱,那他就想法让王爷继续“柔弱”下去好了。 于是贾还魂那匣子铁打膏便送到程岭这里。 只谢二夫人听说程岳都不用了,本想劝程岭也放弃算了。但程岭听了想想,却越发坚持起来。 “戚家一片好心派了府医和药来,若咱家谁也不用,岂不是信不过人家?以后还如何交往?” 谢二夫人想说,那有一个用,另一个不用的,就不会让人家多心了? 可程岭却不听她的,还请贾还魂多送些药来,他想多敷几次,好得快些。 贾还魂笑道,“这药性霸道,每天只需薄薄的敷上一层便罢。我带的这一匣子,便足够医治两个人的。若府上不放心,我回头再送一匣子来。只要储存得当,放上十年都不会坏。” 程岭还真不跟他客气了,只催着妻子赶紧厚赏人家。 可谢二夫人还惦记着他的补血之事,想问问贾还魂有什么好推荐,宁芳却记起一样东西。 “那可以吃猪肝吗?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说,猪肝也是极补血的,还能做菜,或爆炒或煮汤或拿去卤水里煮了都不错。只那东西毕竟是猪下水,腌臜了些,不知二哥愿不愿意。” 贾还魂却眼前一亮,搓着手问,“王妃还懂得做这个?军汉们穷,吃不起补血的好东西,我都是煮了猪肝羊肝给他们当药吃的。每回吃得愁眉苦脸,一时瞧不见就偷偷扔了。王妃,唔,能不能麻烦您寻个人先做来尝尝?” 第434章奖赏 宁芳一笑,当即让人把厨房里的包师傅唤来了。 后世里,她家大伯娘可是极擅处理这些猪下水。只是贵族之家,不吃这样的下贱之物。这多少年没吃过,忽地说起来,她都有些馋了。 跟包师傅吩咐一番之后,包师傅将信将疑的出去了。 可时候不长,他又红光满面,两眼放光的提着食盒进来了。 “王妃请看,小的做的对不对!” 看他这笑容,宁芳就知错不了了。示意他递了副碗筷给贾还魂,“贾大夫也一起尝尝吧。” 食盒里端上来的是两道菜。 一道溜肝尖,一道猪肝枸杞粉丝汤。且不说味道,首先卖相就极好。 溜肝尖里配了点木耳胡萝卜和黄瓜,再拿到火上爆炒,猪肝滑嫩之极,又酱香浓郁。看着也是红红绿绿,惹人口水。 至于猪脚枸杞汤里,除了点缀着几颗红色的枸杞子,碧绿的枸杞叶子,还搁了把粉丝。既可当菜,又可当饭。 贾还魂一试之下,眼神都变了,“这个,这个!” 他狠一狠心,咬一咬牙,“若王妃能教我做这两道菜,我,我把铁打膏的方子给您!只要您不外泄,留着自家用就行。” 这时代,一个做菜的秘方,可也是很值钱的,可药方更加难得。 只没想到,贾还魂竟然肯拿药方换菜方,也足见此人心地仁厚,肯替伤兵着想了。 宁芳微微一笑,“贾大夫先别着急,包师傅还做了别的吧?” 包师傅眉开眼笑,“做了做了,都按王妃的吩咐,还做了卤猪肝和盐水猪肝。还有您说的那些猪肠猪肚猪肺什么的,我都叫人先洗上了,包管晚上都能给您端上来。” 贾还魂变了脸色,“还,还有这么多做法?” 难道,要把他家压箱底的秘方全都拿出来么? 可若是不拿出来,那猪肠是清热祛风止血的,猪肚养胃,还治虚弱消渴,猪肺止咳补虚,对于穷人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啊! 眼看他表情狰狞的纠结为难,宁芳笑着在他说话前,先开口了。 “不过是些乡间野味,不值什么。回头我让丫鬟抄了方子就给戚夫人送去,你尽管拿去用在军中。若能救助些士兵,也算是我们英王府积德了。” 贾还魂感动得快哭了。 余远志确信已经看到他眼里的小泪花,可他又使劲咽了回去。 只是告诉宁小王妃,欠她一个人情。往后若宁芳有事,不管什么事,只管来使唤他便是。 于是宁小王妃便替英王府又省下了一份打赏,谢二夫人原准备的礼物也送不出去了。 仔细交待了如何用药等注意事项之后,贾还魂十分高兴的走了。 然后谢二夫人,也怪不好意思的来寻宁芳了。 “你二哥也不知怎地,很是爱那道溜肝尖。就着那个,又吃了两块米糕,还叫厨房晚上再多炒些。” 挺好。 这东西又不值钱,只要喜欢,宁芳心想回头还可以叫包师傅再煮些猪皮冻和猪蹄筋,给他们补补伤疤及筋络。 大热天的,也不会油腻。咳咳,她也能顺便找借口解解馋了。 只程岳就挑食得多,不爱猪肝,唯一能入口的是猪肝汤,且只肯喝汤。粉丝只略吃了两筷子,嫌那东西伤胃,就不肯多吃了。 啧!好难养。 宁小王妃也给自家王爷悄悄贴了个小标签,问他一事,“我今天听贾大夫说起军中防治艰难,便想着能做点什么。你之前说禁止民间屠宰耕牛之事,戚老都督未必好出声,但若是为那些伤兵做点事,他愿不愿意出声呢?” 程岳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戚老都督上道奏折,让朝廷出钱,象我们府上似的,准备这些药袍和东西?” 他摇头道,“不可能的。皇上没那么仁厚,国库也拿不出这笔银子。若一旦定了,就得成例,以目前的朝廷,也实在负担不起。” 宁芳道,“我又没说一定要朝廷出钱,就象咱们府上似的,若允许百姓织差一等的棉布,种差一等的草药,替代税赋呢?横竖是裹伤的布,又不是衣裳,要织那么密干什么?我问过鹭鸶,若是不求穿着,用同样的线至少能多织出五匹布来,那么平摊下来,一匹能用得到多少钱?” “还有草药,也不必熬得那么浓。哪怕只用开水煮过,不也能用?” “就算在全军中一时不好定成例,那么就在戚家军中试着推广行不行?若陛下允了,也不必国库拔银子,让他们少交点税赋即可。这样总该行了吧?” 程岳忽地发现,可能是他们都习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如果简单一点按他小王妃所说,倒是大为可行。若告诉戚老都督,也是还他一桩人情。 这人与人的情份,便是这么处出来的。 “这主意倒是不错。你也算立一小功,好吧,我便把杜家的事,说与你听。” 宁芳却摆手笑道,“王爷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小气。那杜家的事,他们都不急,我更不急。您好生歇着,能早些下地就算给我的奖赏了。” 看她大摇大摆去待客了,程岳失笑。 这丫头,还不知道干系重大呢!不过她能有这份好心,替伤兵想事情,他倒是很该帮上一帮。 程岳自去琢磨这奏折要如何完善,那里宁芳去见新出炉的小薛夫人了。 念葭得到邀请,准时赴约,还带上了她爹。 汪思归是自己非要来的,见着宁芳,是诚心诚意隔着帘子给她磕了个头。 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把女儿送到宁家,只求她能嫁个平民,过上安稳日子,可如今的念葭,却是正正经经的从六品武官夫人了。 如果薛东野争点气,混到五品,以他的年纪和上进心,这是很有可能的,还可以给妻子讨个正式的诰命。 这,这实在是太好运气了! 而促成这一切的,就是宁芳。 如果当年不是她肯作主,同意念葭嫁给薛东野,哪来这般好运? 隔着帘子,宁芳都来不及命人拦一拦,只好在汪思归磕了头后,立即让人扶了起来。 “念葭和薛指挥也是他们的缘份,实在不必如此道谢。这回你是一人上京?还是家里人都来了?” 汪思归道,“因早前这丫头成亲,也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开春接着她的信,说是姑爷好歹平安回来了,我们全家都想见上一面,便一起上京来了。如今见她和姑爷过得好,眼看丫头又有了身孕,我和孩儿他娘真不知怎么感谢王妃才好。 说来王妃莫怪,她娘原本还想替您供奉个长生牌位来着。可听说您年纪还小,便只在我们那边的妈祖庙里,给宁家供了个牌位。只愿老天佑着你们全家平平安安,纵要我们夫妻俩减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宁芳忙道,“这就太过了。若我家祖母知道,必是不依的。你们有这个心,平日里多做些善事,便是回报了。” 念葭道,“王妃放心,这些年托府上的福,我爹娘那儿的海鱼海鲜什么的都好卖,也肯帮助人,如今邻近的几个村子倒都托我爹做着买卖呢!” 宁芳很是赞赏,“这样就很好。一人富不如一村富,肯提携人,总有福报。” 念葭笑道,“可不是这话?因大伙儿日子好过,如今他们那儿还请了教书先生。虽跟府上比不得,但好歹也能教孩子们认几个字,连我弟弟都会做几首歪诗了,可是把人乐得不行!” 宁芳道,“你连歪诗都做不出来了,还好意思笑他?快请你爹下去用茶,你跟我好好说说话。” 到底男女有别,且汪思归身份不明,不好久呆,所以尽到心意,他便下去了。 念葭重新进屋,才问起程岳伤势。 “之前我便说要我们家那口子过来看看,可他却说,咱家一无好医,二无好药,来了只怕还得浪费府上茶水招待。再说他那位置敏感,若有事时便互通有无,此时倒不宜走得过近。便是我,也不好上门的。因我有了身孕,精神不济,竟是跟这莽汉讲不通,可是气得不轻!” 看念葭一脸忐忑,宁芳笑拍了拍她手。 “放心,你家那口子说得再对也没有了。那日要不是他上赶着通风报信,我怎能那么快的把人接出来?有时候交情不是看明面上能添多少花,而是暗地里能送多少炭。咱们两家的交情,便如哑巴吃饺子,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连王爷都说了,这回可是要谢谢薛指挥的。可我也不准备送你什么厚礼了,你可见怪?” 念葭这才安下心来,连连摆手,“要什么礼呀?顶多把那点心吃食给我装两盒子带回去就是。我这才怀上,也不知怎地,肚里竟象养了只馋虫似的,成日里就想着王妃您以前弄得好吃食。 偏薛家早败落了,家里厨娘做的饭就跟猪食似的,人又笨拙,怎么都教不会,说她两句还哭得厉害。却又是跟着他家的老人,轻易打发不得。弄得我想吃口好的,还得天天盯着厨房灶台那点事,烦得要命。 我爹娘来了心疼我,又不好插手管我家的事,只得让我弟弟天天花钱往外头酒楼里买吃食。可等他们一走,我又吃不上了。” 第435章旧情 听念葭说起小气婆婆,宁芳挺同情,“那就不能再请个厨娘?” 若她一天吃不上顿象样的饭菜,那这一天也是没劲的。 念葭叹气,“好厨子哪是那么好请的?且我爱吃咱们江南菜,北方人多不会的。我爹说,等回家路上,去江南给我寻一个送来。” 旁边孔雀听了插了句,“若想要好厨子,何不去找官牙来买?那里多有犯官家眷,里头天南海北,哪里的好厨子没有?针线上的绣娘也多。” 念葭道,“谢谢姐姐提醒。此事我家那口子也去打听过。有手艺的厨子绣娘都是最好卖的,别说近来没有,纵有的话,要价也贵。若我那婆婆知道,定然舍不得。” 薛东野的老娘过惯了半生的凄惶日子,如今儿子乍然富贵,薛老太太很是适应不良。生怕哪天又穷了,于是变得特别的怄门。 “我真是宁愿她跟从前似的,成天歪在床上装病哼哼,也好过象如今这般,跟个守财奴似的,盯着家里的那点子东西。 自我有了身子,她厨房倒是不看了。只平日里在饭桌上,我小叔多挟两块肉,她都能念叨半天。小姑眼看都要说婆家了,她连件象样的衣裳都舍不得做。 我爹娘这回上京带了几匹好缎子,特意挑了颜色鲜亮的,本就是给小姑小叔做衣裳的。结果她转手就锁到房里,真是让人没法说。 若她儿子还跟从前那样,我早跟她吵起来了。偏偏我家那口子当了官,要讲孝道。在家什么都不能说,好声好气劝了她又不听,可是憋屈死了我了!” 这,这样的婆媳矛盾,宁芳两辈子加一起,还真没见识过。 自家宁四娘和夏珍珍自不用说,就她嫁过来,英王府也没一个长辈。就算和大嫂有些小小磕碰,但毕竟不是正经婆婆,也管不到她头上来。 如今见念葭憋了一肚子怨言,宁芳忽地庆幸,这给英王爷做媳妇,还当真挺省事的。 说了会子闲话,宁芳体谅孕妇辛苦,便让念葭告辞了。 走时,特意送了她几大提篮子吃食。 她还记得当年念葭陪她在宫中过小年时,自己答应过她,有朝一日回去了,要请她吃许多丸子。所以让厨房炸了许多萝卜丸子豆腐丸子,还特意回宁府要了念葭最爱的四喜丸子。 等上了马车,念葭揭开食盒,看着这些丸子时,眼圈都红了。 汪思归觉得诧异,“你这孩子怎么馋成这样了?见着吃的,竟高兴得哭了?” 等念葭把当年旧事说了,汪思归叹道,“王妃是个念旧情的人,好好处着吧,不会亏了你和你女婿的。” 因人家待他女儿好,他也想着要如何回报一二,忽地想起一事。 “哎,那宁家几位舅爷,也要准备回江南了吧?要不我给他们弄条船?” 田夫人称霸海上,这几年因生意做得大,除了自家船队又壮大了,汪思归也颇认识了些水上的正经人家。 他开口去弄船,必是靠谱的。 念葭道,“行啊,回头我打发人去问问二太太。爹,你们就不能多留段时日吗?” 汪思归慈爱的摸摸女儿的头,“傻孩子,如今你都是官夫人了,行事得有个章法。按说我和你娘都不该来见你女婿,可不看一眼实在是放心不下。如今既看到你们过得好,早该走了。 你当初可是‘无父无母’才卖到宁家的,这会子又上哪儿来的爹娘兄弟呢?咱们对外虽说的是义父义母,也只好哄哄外人罢了。如今连你婆婆都起了疑心,话里话外打听咱家底细。再留下去,便是让你女婿难做了。” 念葭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嫁他干嘛?连自己岳父岳母都护不住,当那个官儿,还有什么用?” “闭嘴!”汪思归难得严厉起来,“咱们这样人家,是他能护得住的吗?你女婿算是有良心的,得了功名回来还肯要你,你还想要他怎样?你若心存怨怼,那我和你娘这回真算来错了,往后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见老爹动了真火,念葭含着眼泪,低头认错了。 汪思归才道,“孩子,你要懂得惜福。你女婿肯对你好,你就要懂得替他着想,这样两口子才能恩恩爱爱的过下去。你看看王妃,小小年纪就顶着骂名嫁到王府,她有半分怨怼之意吗?还是跟你说过半句埋怨的话?” 念葭仔细想想,还真没有。 汪思归叹道,“她不说,但谁的生活会是全然如意的呢?这话你娘原不忍心跟你说,可如今看来,爹却要点醒你几句。你女婿这会子是跟你好,但过个十年二十年,他官当得大了,你也老了,他会不会嫌弃你,会不会想着纳妾?” 念葭悚然而惊,声音都打颤了,“不,不会吧?” 汪思归苦笑,“爹也是男人,了解男人的心思。象我跟你娘,是人到中年才结的夫妻,大家都过了折腾的年纪,又患难与共的,故此我不嫌弃她跟过别人,她也不嫌弃我来历不明。可你和你女婿不一样,你们虽有过恩情,到底年纪太轻了。此时好,谁能担保将来没有别的想法? 所以,你更要在你女婿肯跟你好的时候,跟他一条心,替他打点好家里,照顾好老娘弟妹。让他日后纵有了别的想法,也能记得你的好处,守着待你的底线,你这个官夫人才能真正当得稳当。你将来的孩子们,也才能过得安稳。你懂么?” 念葭抚着还不明显的小腹,郑重点了点头。 她在宁家那些年,可不是白过的。 宁芳教了她们烹饪管账,还有更重要的人情世故。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反之亦然。 如果薛东野有朝一日对她真生出嫌弃之心,她的身份就是个大障碍。就算她不怕,可她的孩子们呢,难道也要跟着低贱的母亲,一起被打落在地?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得趁着和薛东野好的时候,把薛夫人的位置坐牢,根基扎深。待过上十几二十年,到时就算薛东野生了外心,要纳几个小妾,她又怕什么? 相通了的念葭当即道,“那我回家就让人递个帖子,明儿亲自去宁府,给老太太请安,正好也说说爹这意思。” 汪思归赞道,“这就对了。这人的感情啊,都是处出来的。你如今刚怀上,趁着还能动,可不能躲懒。王府门槛高,不好常去,多去宁家走走怕什么? 别怕人家揭你的短,说你当过丫头什么的。你越能如此,那些明理的人家,还越会说你厚道不忘本。且你常去宁家走动了,王妃能不念你的好? 爹娘以后是再帮不上你什么了,可你把宁家和王妃结交好了,却一样能做你的后盾,且离得也近。老话说得好,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你多对人家用心,人家也会惦记着你。可别成天只知道跟你婆婆斗气,就算斗赢了,难道谁还能给你发朵花儿?” 念葭幡然醒悟。 伸手往老爹嘴里塞了个还热乎乎的四喜丸子,然后扯着她爹去买明天去宁家走动的礼物了。 其实送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份心意。 她一个孕妇,肯顶着大太阳去给人请安,送什么都没人会挑剔。不过父女俩还是用心挑了些新鲜有趣的东西,顺便还给念葭的抠门婆婆买了些糕饼。 汪思归看得分明,老人家就是要哄的。 至于她不肯拿新衣料出来给儿女做衣裳,他也给念葭想了个法子。于是,当念葭回家时,先拿出糕饼哄了婆婆开心,然后当着一家人的面表示。 “明儿我要去宁家给老太太请安,叫妹妹陪我一起去吧。宁家那边如今也好几位小姐呢,皆是知书达理的,有时公主也过来坐坐。去走动走动,也能让妹妹交几个朋友,长些见识不是?婆婆您瞧着给妹妹收拾身新衣裳,宁家小姐都好打扮,咱家可也不能太弱。要不顺便让弟弟跟着去赶车吧。若有机会,也带他见见宁家几位公子。” 这主意一说,薛东野顿时觉得妻子甚是懂事,小姑小叔更是欢喜。 薛老太太却慌了神,赶紧放下糕点,就去给儿女张罗衣裳了。 就算来不及新做,也得寻一身体面的。至于那些被她锁箱子里的,还存得住么? 转眼到了次日,念葭趁着早上凉快,带着小叔小姑便去了宁府。 小叔薛东明倒还罢了,小姑薛东琴是当真欢喜,一路上把薛母给她的珠钗摸了又摸。 这钗原是汪思归两口子带来的见面礼,可薛东琴只看了一眼,便被薛母拿去锁进箱里,说要留着给她做嫁妆,再没能见。 今日好容易又回到她的手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有不欢喜的? “嫂子,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似的?娘还说回头叫你带我们去做新衣裳,是真的要做么?” 念葭瞪了小姑子一眼,“不做那车上的布是带出来干嘛的?这回就算了,下回你可不能这样猴急了。大户人家可没有小姐亲自出门量衣裳的,都是请了裁缝回家来做。这回我如了你的意,下回可必不能够了。” 第436章约定 薛东琴红了脸,支吾道,“我,我那不是怕娘变卦么?二回必不敢了。” 念葭哼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嫂子?我说话有不算数的时候么?” “当然没有”薛东琴赶紧拍马屁,“往后我都听嫂子的,到底嫂子在大户人家呆过,有经验。象我们这样落魄人家,可知道什么呢?” 念葭道,“什么落魄人家,往后这话可不许再说了。咱们老薛家从前是遭了难,往后眼见着是要兴旺的。你和东明两个都灵醒着些,嫂子还要想法子给你们求个好姻缘呢!” 薛东琴听着欢喜,越发对她信服,“嫂子放心,我省得的。就算娘又唧歪,我跟二哥定是站你这边的。” 念葭道,“我倒也不要你们站哪一边,总之你们有良心,记着嫂子今日替你们操的心就是了。” 谁知坐在马车前面的薛东明,也听到姑嫂说话,忙忙表忠,“我们肯定是有良心的!” 念葭一笑,打住不提。 时候不长,便到了宁府门前。 因是借居,所以这边门前没有立石狮子,只檐下摆一对拴马桩,倒也简洁。 看门的门子早接到消息,知念葭今日要来,且又熟识,看她马车一到,赶紧帮忙搭起小梯子,还打起遮阳伞。 薛东琴瞧着这么大阵势,有些适应不良,怪不好意思的,只听嫂子笑着打趣。 “无事献殷勤,可是讨赏来的?” 门子笑道,“如今您身子贵重,二太太可是早交待了,怠慢不得。门后还有两个婆子,抬了软轿等着呢。” 念葭道,“趁着日头还不大,我倒是走两步舒坦。坐了半天的车,也怪闷的。” 说笑着,她带着小姑进去,交待薛东明在外头等着,可门子哪里肯依? “哪有这样待客的规矩?若太太知道,必要骂的。小爷若不嫌弃,且进偏厅喝杯茶吧。只今儿您来得不巧,府里两位大少爷皆不在,被主子们打发去弘文馆看书了,家里没得小爷好招呼客人。只回头等老太太二太太问起,怕是要请您进去坐的。” 说来这还是薛家两弟妹头回上大户人家正经做客,看宁家一个下人行事都如此妥贴周全,让他们觉得受到尊重的同时,也不由得打起精神。 这可不是他们从前去穷邻居家串门子,该有的规矩礼仪可不能错。否则自己丢脸事小,让人耻笑薛家没家教,岂不是给哥嫂和祖宗抹黑? 看一双弟妹不用她说,都知道要昂首挺胸,念葭心中也挺满意。 这也就是宁家最熟,才敢带他们过来。就算偶有小错,必会包容。若陌生人家,出门露了丑,那以后可不要进京城官宦圈子里混了。 这边她跟小姑进了内院,先去见宁四娘,念葭给她请了安问了好,又叫小姑过来见礼。 薛东琴乍然见到个端正威严的老妇人,紧张得一下子都同手同脚了。意味到自己犯的错,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窘得几乎都快哭了。 宁四娘温言道,“别怕,慢慢来。想想你在家时学的规矩,依样做就是了。” 薛东琴心中明白人家的好意,且满屋子丫鬟婆子也没一人取笑她的,这才鼓起勇气,把在家里学的礼仪做了一遍。 宁四娘道,“这就很好,虽还不够流畅,却没有出错。往后胆子再大一些,多练练就好了。这点,倒可以多向你嫂子学学。” 念葭掩嘴笑道,“老太太就别取笑我了,我是傻大胆儿,也就府上宽厚,才不嫌弃。” 宁四娘一笑,因初次见面,赏了薛东琴一只荷包,一对小耳坠子,然后让徐妈妈送她到宁芸宁茵那里去说话了。 这边念葭才跟宁四娘叙起家常,知夏珍珍这会子应在打理家务,她也不啰嗦,问候几句,便把她爹的好意说了。 宁四娘哎哟一声,“那可再好不过了!昨儿恰巧接着夏家来信,说家里老太太身上有些不好,催几位舅爷回去。他们一早就出去联系船了,但想必没你这个好。你且坐着,我先叫人报个信去。” 夏家二老念葭也认得,当年上京时,还挺投他们二老缘法,有颗老银扣子,她是一直串作护身符戴着的。 此时听说夏老太太病重,忙道,“正好我小叔子也来了,若是赶得急,让他回去说一声,倒不必跑来跑去了。” 宁四娘道,“薛家小郎也来了,怎不请人进来?哪里好让客人跑腿,唤个下人去就是。” 念葭道,“若下人去,也不知我爹住哪儿,传话又怕传不清楚。若老太太赏脸,让他进来,直接交待几句行么?” 宁四娘道,“这说的什么话?快请!” 于是,在喝了几口茶之后,薛东明也被请了进来。 他只比薛东琴大一岁,却已生成与兄长一样高大,且性子淳厚,说话憨直。宁四娘很是喜欢,又请了夏珍珍过来,再三谢过,薛东明领了差使,也不含糊,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边念葭跟宁家婆媳聊起家事,听说她昨儿去看了宁芳,一切都好,宁家婆媳更加欢喜。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夏家四爷,夏明达得到消息,先赶回来了。 那边大爷夏明启和三爷夏明泰也谈了条船,却因带了好几家商客,回程要停靠好几次,只怕走不快。因不知汪思归能联系成怎样,所以那边也没回绝,只派他回来问消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薛东明顶着烈日,满身大汗的又赶回宁家。 “已谈妥了!找了艘车船,可以先送你们回去,只船上带了不少鲜果,价钱要略高些。” 宁四娘及在场许多人还不知道什么叫车船,一个脆生生的小男孩声音冒了出来。 “车船又叫千里船,因船上加装了人力踏板,就算是无风无浪,也能日行百里。如今天热,好些地方只怕没风。若有这船,从京城回江南,大概半个来月就够了。” 这是安哥儿,他趁着读书间隙来祖母这里逛逛,没成想听到这个,正好是他感兴趣的,便忍不住插嘴了。 夏明达听着大喜,“半个月已经很快了,我们来时,走了快两个月呢。就这个了,价钱什么的好商量,只要快就行!” 薛东明道,“半个月却不敢保证,汪大叔说,除非能借到官府的令旗,否则一路避让,至少得走一个月。” 这事宁家还搞不定,得拜托英王府。 夏珍珍道,“那我打发个人,去王府跟二丫头说一声。” 宁四娘点头,事关老人家,就算麻烦,也得麻烦他们一回了。 “若有快船,要不你也跟着回去看看吧。” 这事她其实早跟媳妇说过了,夏珍珍心里自然也想回去,可再看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她怎么走得开? 还有件事,全家只有她和宁怀璧知道,连宁芳都瞒着。 宁怀璧在西胡没消息那会子,宁四娘因日夜担忧,诊出了个胸痹之症(冠心病)。 卢太医悄悄告诉夏珍珍,这个病平时里看起来就是有些心痛,似乎也不打紧。但若是操心劳累,或者是换季时稍不留意,一发病就有可能去了。 夏珍珍怕婆婆多心,一人咬牙扛了此事,只每日侍奉汤药,无比仔细。 等宁怀璧回来,彻底养好了身子,她才悄悄把此事跟丈夫说了。 宁怀璧自然感激妻子用心。后头听说岳母生病时,却也无奈。 他知道于情于理,该让妻子回去,可夏珍珍走了,家里怎么办? 若有宁芳这个大女儿在,还能帮着分担家计。偏偏她又嫁了,底下孩子都小,还有谁能来帮忙操心? 左思右想,真是为难极了。 而夏家几个哥哥也劝,说又不知夏老太太病势如何,让夏珍珍先缓缓。 夏明启更道,“这芳儿才嫁,立足未稳,若没亲娘在身边,她可怎么办?你就算回去了,只怕更让娘操心。” 所以这会子就算宁四娘再次提议,夏珍珍也不得不狠心拒绝。 此时薛东明又提起一事,“那船因货装得多,只怕除了人,带不了多少行李。如今我带了个船家回来,说要看看府上的行李。若装不下,还不一定带得了。” 这么一说,夏珍珍更是走不了了。 夏明达也道,“或许我们一回去,娘便好了呢?况且我们兄弟几个,凑合一下也就算了,若带着小妹,倒怕旅途不便。” 于是宁四娘也只得作罢,命人跟薛东明快去瞧瞧。 若一时装不了,夏家几位舅爷和夏存俭必是要先走的,让宁绍棠在后头慢慢押运行李回去就是。 只安哥儿爱船,想知道如何计算货物的重量,便也跟着念葭过去瞧了。 那来的小船工,正是念葭亲弟汪念祖。 他年纪小,人家不会提防。如今扮成小厮模样,过来瞧了瞧夏家的行李,又亲自跟人抬起几个箱子掂了掂份量,最后表示。 “这些行李倒可以一起运回去,只下人不能带太多。实在是没地儿住,几位爷只怕得受些委屈了。” 夏明达表示完全没问题。 他们赶紧收拾的,都是些贵重之物,那些顺道上京贩的货物,并不着急。回头就算没有宁绍棠,找个船行让下人跟着,也能送回去。 安哥儿很好奇,上前找汪念祖打听,“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汪念祖呲牙一笑,逗他道,“这可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不能告诉你。” 安哥儿却是信了,“那是我无礼了。” 看他这样实诚,汪念祖反倒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什么啦,主要是看经验了。来前我爹就说了,大概能带几个人加多少行李,我掂着差不多,自然就知道了。” 旁边夏明达薛东明听着都笑了,可安哥儿却道,“这经验也挺了不起的。不过等我日后学好了算学,想必也能算出来。到时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 汪念祖愣了,“你教我?” 安哥儿昂头自信道,“自然。你别看我年纪小,可玩过不下三十种船了,可惜都是模型。不过等我再长大些,自然是能玩真船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又有经验,才愿意教你。等将来我做官出息了,说不定还能招你来与我共事。” 这竟是要培养班底了么? 一帮子大人听得乐不可支,汪念祖却当了真。 他自幼在岛上长大,自然也是爱船的。只可惜荒岛海外的,也没个名师。如今只能跟着先生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再就是跟着他爹学打算盘学算账,如果世上有方法,不需要经验,就能算出来货物重量,他是真心想学。 “那行,咱们一言为定。我日后也不一定能来帮你,但你若肯教我怎么算船的吃重,我必有好礼回送。”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 看安哥儿小脸严肃的跟弟弟击掌为誓,一旁的念葭差点掉下泪来。 爹娘这辈人不敢想了,可若是能有机会让弟弟他们这些年轻人上岸呢? 就算只是个开始,但只要有了开始,谁能保证就没有将来? 她都能做官夫人了,那些本来就没有犯过错,却被认定为“海盗”的穷苦百姓,他们的子女为何不能有个机会? 念葭攥紧拳头,心里暗暗留了意。 一旁的夏明达瞧着汪念祖,忽地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那是生得象谁呢?” 只可惜忙着要走,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便没能深思下去。 第437章教妻 念葭来了,又很快走了。 躲在后院的画眉,数次想出去见见念葭,求她帮自己说说好话,可数次却又自惭形秽的不敢迈脚。 从前都是一样的丫头,甚至她还瞧不起念葭来着,可如今人家已经是堂堂六品官夫人了。衣饰华美,出入也是有丫鬟婆子跟着的。 可她算什么呢? 二姐儿当真就那么绝情,不管她了吗? 宁主真没心思惦记一个小丫鬟。 得知外祖母病了,宁芳即刻命人把王府令旗和公文送回宁家。 好在如今英王府正式袭爵,也不必求人,此事直接自家就能办了。唯一讨厌的是,得要一份经过王府长史盖印的公文。 辛升乾难得有件正经事做,顿时摆起谱来。也不顾那日被弄得中暑,如今还没养好的虚弱身子,找了理由拖脱。 “到底不是自家事,岂可轻易动用王府印信?” 得了回报,宁芳很是恼火,偏又不愿如这老贼的意,给他送金银美婢。想想凑到歪在榻上看书的程岳跟前,说出个小计策。 “我选个漂亮丫鬟,捧着金银去到他跟前,等他以为我要赏他,盖了章,我便再把人和东西收回来,你看怎样?” 程岳翻书,头也不抬的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宁芳略犹豫,老实道,“我就是不知会不会替你得罪人,所以才问你一声。” 她是小女子,出尔反尔也不怕,可要是被辛升乾非说成是程岳的意思,那就不大好了。 可程岳伸指弹了她额头一记,冷声道,“你还怕得罪他?简直笑话!” 说完他也不再解释,只把赵同叫了来,直接把事情交给他了。 赵同大喜! 乐颠颠的就捧着公文去了。 时候不长,他就空着手回来了。故作低调的把拂尘一甩,掩饰不住得意道,“公文已经盖好,怕王妃着急,我让小安子和令旗一起先送去宁家了。” 这么快? 宁芳微惊,这老太监居然比她还有脸面? 程岳挥手,让赵同退下,这才望着他的小王妃恨声道,“这里可是英王府!你这王妃想在府里横着走都没人敢拦。你干嘛还要好声好气的去跟一个小小长史商量事情?就算章是朝廷发给他的,可在王府的地盘上,你让他盖他敢不盖吗?你还跟他玩什么心眼子,那是下人才干的事情!你当王妃的,只管把事情吩咐下去。就算没有赵同,便是交待给看管长史的老庄,他都能妥妥当当的给你把事情办了。要不你以为他这些天会那么老实,窝在院里养病?” 宁小王妃给难得说这么多话的王爷骂得灰头土脸,如梦初醒。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力降十会?” 如今她在王府,拳头最大。所以大可不必看人眼色,若有人不服,打到他服就完了。 程岳挑眉,他这小王妃,人虽然软糯了点,但好在聪明,尤其领悟力极强,所以他也不介意多指点几句。 “区区长史才几品,你几品?跟他斗,需要你动手吗?君子动口不动手。能交给别人办的事情,你干嘛非自己操心?” 宁芳听出那言下之意,啊地一声,继续反省。 “就好比这些宫里来的太监宫女,我因不熟,也不敢放心使用。宫女们便打散了分到各处,太监们就这么冷眼搁着。但赵同既然一门心思图表现,不如索性提拔起来,底下要怎么弹压便是他的事了。弹压不住,自然有人冒出来顶替。方才是王爷第一次交待他差事,不管用什么手段,他必是要办成的。而我接下来,也不必赏他,只要再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便是了。可是也不是?” 看她反省得挺彻底,程岳神色好看了许多。 “家生子确实和太监们不一样,但人心总是一样的。这些宫女太监里,很可能有宫中派来的耳目,但下人里难道就没有吗?就连皇宫都一样有各个大臣家的探子,所以很没必要想太多。把府里最要紧的东西看牢,其余的人,该怎么用就怎么用。” 宁芳明白了,却又撅起小嘴不满嘟囔,“你既早知道,怎早不教我?” 程岳道,“若我一早教了你,你还有现在这样印象深刻吗?” 他说不出口的是,一早他也没想到宁芳愿意帮他把家担起来,所以不想给小姑娘太大压力。如今看她做的好,他的要求,才会越来越高。 好吧,宁芳认错了,而她认错的方法就是,“我今儿的大字再多写一篇!” 程岳道,“你先别忙着这个,倒是去把给你舅舅家的礼物先打点出来。别的就算了,去看看库房里有没有老参,多拿几枝。再正经下个帖,请他们明晚来府上做客,你爹也一起请上。算践行了,回头我也见一见。” 宁芳感动了。 他主动表示愿意见舅舅们,便是答应替他们办事了。 虽大舅舅夏明启极力拦着,但宁芳如何看不出四舅舅的别有所求?毕竟是亲戚,真能不管么?若一味装傻,让大舅舅妈当坏人,宁芳也不忍心。 小狗腿一感动,顿时忘了额上的痛,又扑上前卖乖,“那怎么好意思?要是我舅舅提些不好办的事情,你可多包涵。” 程岳没客气,将主动送上门的小脸揪了一把,“你以为他们真敢跟我说?要说也是找你才是。我先给你打个底吧,若你舅舅想要捐官,七品以下都可以应承。” 宁芳大惊,“捐官?那,那也行?” 在她的想象里,舅舅们能提出最厚颜的事情,无非就是因夏存俭的成功,也想给自家子孙花钱买个功名了。 可程岳却道,“科举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外祖家也算是富了三代,才供出一个。还是自己肯用功,且你爹肯帮忙的缘故。与其花钱给子孙买个秀才功名,倒不如直接给他们自己捐个官身。这点子门道我们王府倒有,只是要给谁,你得先有个盘算。” 这也是程岳的一点小私心。 宁家诗书传家,最好不要沾上买卖功名。就算事情是王府办的,但他们作为姻亲,难免名声不雅。所以为了王妃娘家的声誉,他才愿意去办更难的捐官。 可宁芳想了半天,却是苦笑,“你这还真给我出了个难题。若论亲厚长幼,定是给大舅舅最合适。可真若给了他,四舅舅必要争的,且大舅舅也会谦让。可要给了四舅舅……” 宁芳委实不甘心。 这个舅舅,虽然对她也不错,但为人还是略势利。一下子把他提起来了,若上头没哥哥压着,只怕他那眼睛都能长到头顶上! 程岳这回却不肯教她了,“那是你的事,自己琢磨去。” 于是,刚刚欢喜起来的宁小王妃又犯愁了。这可怎么办呢? 可家里,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她。 程岳虽说府里人参药材任她拿,但宁芳却觉得不能如此。 这府里又不止他二人,她不能不顾及两个嫂子的感受。 所以上等人参只拿了两枝,中下等的数量多,倒多拿了些。毕竟外祖母的年纪已经摆在那儿了,若有用,皆能用上,若无用,拿再多也没用了。 又叫余远志配了几副老人用的吊命汤药,兴许到时还能用上。 见她如此准备,管针线的仙鹤便犹豫着提了一句,“那要不要奴婢再准备几件大衣裳冲一冲?” 那就是寿衣了。 就算夏家早有准备,但王府赏的,岂能跟外头一样? 宁芳叹道,“你有心了,若来得及,就备着吧。” 仙鹤道,“我去找针线房的何妈妈,赶上一天一夜,就能做两件外头的大衾出来。再烦孔雀姐姐调几味香料,缝几床被子,便齐全了。” 宁芳想想,却又交待一句,“若是忙得过来,便一样料子做两份。外祖和外祖母伉俪情深,瞧着成双成对的东西,才更欢喜。” 都这把岁数的老人家了,收些晚辈孝敬的寿衣寿被并不是忌讳之事,反是儿孙的孝心。许多老人还喜欢拿出去显摆,尤其夏老太公豁达,更不会介意。 仙鹤刚刚领命而去,杜鹃却又来报,福慧郡主来了。 这是来赔罪的吧? 那日这样得罪自己,只要谢家不是想彻底跟英王府交恶,必是要派人来道歉的。只没想到,把福慧郡主亲自逼出来了。 宁芳心下了然,但还是命赵同和几个太监迎了出去。既然这老太监爱表现,给他些机会也无妨。 宁小王妃还是很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的。 等福慧郡主进门时,看英王府一堆婆子太监浩浩荡荡前来迎接,脸上略好看了些。 她也没想到,那日只不过是指责了宁芳几句,回头却生起那样大的一场风波。后来她连酒席也没脸吃,觑着新娘子出门的空档,悄悄躲了回去。 好在婆婆回来后,倒是没在丈夫及谢老大人跟前告状,福慧郡主以为侥幸躲过一劫,还送了对镯子给小姑谢三娘示好。 谁知昨晚母妃却打发了心腹姑姑来府,叫她赶紧去赔礼道歉。 第438章看戏 只等七皇子妃叫心腹姑姑来到谢府,福慧郡主才知,原来那日她得罪英王妃之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许多人家都在等着看笑话,甚至谢老大人与谢耘都早已知晓。只是不说,看她的反应而已。她拖是越久,只会爆发得越加猛烈。 来的姑姑道,“……这事大概连你父王都知道了,那日借口你弟弟不懂事,当众斥责娘娘不会教孩子。可怜娘娘有冤无处诉,回头细细打听,才得知原委。当下可是唬得不轻,命奴婢立即来了。” “郡主啊,莫怪老奴多嘴,这事您真的是被宜华公主给利用了。满京城都知道,英王妃是个有名无实的假幌子,可就是假的,那也是皇上赐给英王府的。你若生气,上前直接抽她耳光都可以,只不能去打她那个幌子,你明白吗?” 福慧郡主明白过来,悔恨万分。 她的亲娘虽是七皇子的正妃,但并不受宠。她爹在后院里最宠爱的,其实是青梅竹马的侧妃刘氏。 只因刘氏身份略低,只好委屈做了小。却在正妃刚怀上她这个大女儿时,立即让刘妃也怀了身孕。 结果,她成了府里的大郡主,但刘妃却生下府里的庶长子。 而刘妃也是好运,接连又生下一儿一女。皆是活泼健壮,讨人喜欢。 而她的母妃时隔多年,才生下一个体弱的幼子。可这嫡子因身子弱,长年喝药,总显得有些笨笨的,很是不入七皇子的眼。 故此七皇子放弃兰廷茂,给女儿挑了谢家这门婚事,她们母女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只因谢家的门第,实在比一个穷酸状元要牢靠得多。可此时因她的行为失当,直接影响到了母妃和弟弟,福慧郡主自然着急。 “那我该怎么办?” 姑姑道,“听说那日在场的许多人家都有送小菜去程府,郡主何不也亲手做两道送去?给回程家一个颜面,也显得郡主知错能改,这事场面上就能圆得过去了。” 福慧郡主不愿意。 她再贤良,那也是对着丈夫。对一个外人,她还是有着皇家贵女的傲气。 “非要我亲自去么?我派个人,厚厚的送上一份礼不行?” 姑姑苦劝,“郡主若不肯亲自前去,光送份厚礼,能显得出多少胸怀和诚意?咱们总不能把礼单抄了,满京城拿给人看吧?” 福慧郡主犹豫不决。 而不知是不是对她的警告,当夜谢耘不知何故,不仅没有回房,甚至没有回府也没跟她打招呼。 福慧郡主怕惊动长辈,给丈夫惹出更大的麻烦,又不敢问,辗转一夜,这才一大早的收拾停当,亲自来了英王府。 等见到宁芳,她还尴尬着呢,可换了身待客衣裳的宁芳,倒是跟没事人儿似的,亲亲热热的迎上前来。 “这大热的天,也就郡主还惦记着我,亲自上门,可是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吃两口冰镇瓜果解解暑。回头让厨子烧几个好菜,也让郡主尝尝我们家的手艺。” 要说福慧郡主自幼在规矩森严的宫中长大,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宁芳这种自来熟的待客模式。本来只想送个礼,说句话就走的,如今倒是要留下吃饭了。 可她们两人又不熟,能说什么呢? 没想到坐了一会儿,宁芳便传来软轿,抬着二人去了后花园纳凉赏景的小楼里。说是家里新建了个小戏班,让她提提意见。 而在对面的长亭处,负责教导下人孩子的老宫女玉琴已经准备好了。 孩子们才开始学习认字和吹打弹唱,想正式演出那是不可能的,但宁芳却教了他们一个巧宗儿。 就是让这些孩子们如大人般装扮上,纯以说话的方式,演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小戏文。 这是从前在乡下,上溪学堂的孩子们每回在课余玩闹时,常干的事。 那年她们全家在程岳断完案子,一起下乡祭祖时,宁芳忽地想起,便指导着那帮孩子们表演了一番。 结果把一向严肃的宁四娘和程岳,都逗得忍俊不禁,夏珍珍更是笑得肚子疼。后隔了好久,在给她那个干姐姐管奉写信时,还一边写一边笑个不停。 宁芳想着,若认真学艺,没个三五年绝对出不来,那她们家岂不是没什么演出好看?所以当初在玉琴做这个事时,便让她如法炮制。 太正式的场合不好拿出来,但只招待福慧郡主一个,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她今天可是上门赔罪来的,敢挑主人家的礼? 而来者是客,不管宁芳心里原不原谅,热情招待,才是该有的礼数。 等见一个绑着冲天辫的红衣小男孩敲响铜锣,还带着几分奶气的宣布,“开场啦!” 福慧郡主就想笑了,等看到一帮子小孩一本正经的穿着长裙儒衫,模仿着大人说话的口齿,演起一出宫中都颇为有名的爱情悲剧,那笑果不是一般的好。 反正福慧郡主憋得脸皮子都快紫了,而身后的丫鬟婆子已经笑倒了一片。 本来特别感人的一个故事,硬是被弄成出滑稽剧。 而且因为第一次演出,有些孩子到底紧张,忽地想不起台词,各种左顾右盼,慌慌张张,更加笑料百出。 尤其那演恶霸的小男孩上场时,一个没留神,踩到旁边小姐的裙子,差点跌了个狗啃屎。演小姐的女孩一着急,竟是将他整个拦腰抱了起来。 然后一帮孩子全惊到了,各种不知该怎么接词。 福慧郡主实在是忍不住了,拿袖子死命捂着嘴,才能忍住笑声。 而她身边,忽地传来茶杯碰倒的声音,转头看时,宁芳已经毫无顾忌的笑瘫在了椅子上。 “哎哟我的天,真受不了了。快停下停下,叫他们换一出吧!”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因离得近,福慧郡主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位宁小王妃可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再看她撒娇让旁边丫鬟揉肚子,福慧郡主才突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孩。 自己那天那样指责她,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于是,她心中对宁芳那最后一丝淡淡的敌意也消散不见,笑说,“我倒觉得挺好,叫他们继续演吧。” 那就继续演下去吧。 只宁小王妃心中难免得意,让“仇人”上门道歉算什么本事?嘿嘿,她可把仇人逗得开怀大笑,还化敌为友呢! 至于这“友”要不要做下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福慧郡主不再对她,对程家抱有敌意,也能少好些麻烦。 毕竟,人家身后站着七皇子,还有永泰帝呢,太打脸了也不好看。 所以宁小王妃还是很识时务的,给个台阶就让彼此下来了。 这边福慧郡主安心留下来看戏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出门之后,谢太太便让人把她的院子封了起来。 谢三娘不解的问,“娘这是干什么?嫂子已经知错,还送了这么名贵的镯子给我赔罪,您还生她的气么?还有大哥也是,明明昨儿是您叫他到乡下庄子去办事的,怎么满府里就只瞒着她一个呢?到底她还是郡主呢,万一爹爹和祖父知道,不大好吧?” 谢太太轻笑起来,“傻孩子,你记住。一个当婆婆的要怎么收拾媳妇,可跟这媳妇怎么对小姑,没有太大关系。顶多看在她还知道弥补的份上,做得不那么打脸而已。你是我亲生的,可她是吗?隔着肚皮,怎么亲得起来? 再说了,她虽是郡主,到底是谢家的媳妇。若没有你爹你祖父的允许,你以为你大哥出门的事,娘能这么轻易的瞒了过去?他们装不知道,就是默许了娘可以动手。到时就算七皇子来府上闹,顶多把娘叫去斥责一顿。可只要娘把该干的事干成了,他们只有站在娘这边的。你如今也大了,不日就要出嫁,且仔细瞧着吧。这事得赶在你哥回家前办妥,快别耽误了!” 于是,等到福慧郡主在英王府看了戏,又用了饭,心情很好的回家时,迎接她的,便是丈夫谢耘的熊熊怒火。 “好你个歹毒妇人!亏我以为你贤良大度,谁知竟趁我不在家,抖起你郡主的威风来了。快说,你把云卿弄哪儿去了?” 福慧郡主整个人都懵了,“云卿?什么云卿?哦,你说的是那个戏子么?我都没见过他,怎知他在哪里?再说我这一天都不在家……” “你还狡辩!”谢耘恨声打断了她,“果然是好计策,是前儿你娘家来人教你的吧?早不去赔罪,晚不去赔罪,一见我不在家,就假装要去英王府赔罪了。 偏走前还跑到娘那里说什么,你丢了件要紧的东西,又不敢声张,求娘给你作主。于是你走了,这坏人娘就帮你当了。 然后偏就这么巧,你陪嫁那块白玉璧就在云卿的房里找到了。你真当人是傻子么? 云卿就算是贪财,他偷什么不好,偏要偷那么大块玉璧。且雕着龙凤呢,一看就是宫中禁物,他偷去往里卖? 可娘又不能不管,只好把人锁在柴房里,等你我回来发落。可谁知这么青天白日的,云卿竟是磨断了绳索,从柴房跑了!你倒是说说看,如果不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脚,他能跑出这个谢府么? 然后你回来了,装作一问三不知。横竖所有人都看到你今天去了英王府,谁能说你不是呢?对不对?” 第439章权力 谢耘恨声道,“你若把云卿好好还回来,咱们还可以做一对和睦夫妻。但你若不肯,那咱们夫妻的情义就算完了!” 可这让她上哪儿还去?福慧郡主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半晌才猛地明白过来,“是娘!是娘做的!” 她的本意是想说,是婆婆,谢太太在害她。 可谢耘却先入为主的误会了,“哼,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眼看事情推托不掉了,就把事情赖在你娘头上,对不对?是她怕你心软,让下人私下干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横竖我这个女婿也不敢上皇子府去找她对质,于是此事只要抵死了不认账,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谁叫我不在家,没有真凭实据呢?你们母女俩,真是算无遗策!” 福慧郡主还想辩解,可谢耘已经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你知道方才爹娘叫我过去说什么吗?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你做了什么错事,也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原本我是打算就算用点药,也让你早些怀孕的。可你既然如此绝情,就别怪我无义!” 他猛地伸手,把福慧郡主的贴身宫女琥珀拉到怀里。 “你要孩子,我偏偏不给你。这丫头似乎不怎么讨你喜欢对吧,那我就偏偏给她了!” “不!” 福慧郡主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去,她只想抓住她的夫君,好好解释,却不想长长的指甲,划过谢耘的颈侧,留下两条鲜红的印记。 福慧郡主自己都吓坏了,“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可谢耘抚过颈侧伤痕,摸到淡淡血痕时,已经铁青了脸。然后猛地把同样吓懵了的琥珀打横抱起,竟是当着妻子的面,就把琥珀压到床上。 连帐子也不关,就当着她的面,撕破了琥珀的衣裳。 琥珀流着眼泪伸出手,“郡主,郡主救我!” 可福慧郡主扭头就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可等到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婆婆的屋里。 谢太太早打发了女儿,此刻正悠悠闲闲的端着茶,不紧不慢吃点心。看到她来,还微笑着招呼。 “回来啦?坐呀。” 福慧郡主白着脸上前,扑通跪下了,大夏天,竟如掉进冰窖般浑身发寒。 “娘,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去跟相公说说吧,去跟他说说吧!娘……” 看这媳妇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谢太太心里其实挺瞧不起的。 别看这媳妇平时总端着一副傲气面孔,其实跟七皇子妃一个货色。都属于有好命没福享的,生生把老天爷给的好牌打得奇臭无比。 七皇子妃被个年长的侧妃死死压制了这么多年,而福慧郡主呢?更是搞不清重点。 女子出嫁从夫是没错,可问题是你从夫也得从得正确,从得有意义。 最起码,你得生个孩子出来呀! 先把长子嫡孙的名份占位,随哪个夫家便没了挑剔媳妇的最大把柄。 可象这样一味迎合丈夫,置家族子嗣传承大事于不顾,让他去搞断袖。就算官司打到御前,谢太太都占着理。 所以递个眼色,等下人都退下了,谢太太也没叫这郡主媳妇起来,反道,“你知不知错都无所谓,总之如今已经这样了。你要恨我,怨我,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毕竟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儿子,毁在你手上。” “我,我没有……” 福慧郡主还想哭,谢太太却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厌恶的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先生个嫡子再说。” 福慧郡主更想哭了,“可是,可是相公刚刚说,说要我那宫女替他生儿子……” “那也行。只要身家清白,等她生下来,养在你名下就是。只你可不许妒忌,残害我谢家子孙。否则,我必不饶你!” 那这,这就是剥夺她生孩子的权利了吗? 福慧郡主心中恐惧更甚方才,苦苦哭求,“娘,娘你帮帮我吧。我认错,您让我干什么都行,让相公,相公把孩子给我吧。我还这么年轻,难道这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了吗?” 谢太太却是笑了,“若说这些手段,宫中不是最多吗?郡主还是自己回去多琢磨琢磨吧。但唯有一点,我是绝对不允许有人对我儿子用那些虎狼药的。若是寻常助兴之物,也就罢了。但谁若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损了我儿子身子。甭管公主郡主,我就是豁出命来,也得治她个死!行啦,你走吧。你若没地方去的话,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也成。” 福慧郡主呆若木鸡的看着谢太太转身走了,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外头守着的丫鬟婆子听见,想要进去。却被谢太太拦着了,“等她哭吧。这世上,做女人从来不易。若她能哭醒,倒也是桩好事。否则……” 否则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太太扶着丫鬟,去看女儿了。 谢三娘今儿着实被这残酷的婆媳斗法吓着了,她得去好好安慰下女儿。要不,也带她去程家做回客? 听跟去的婆子说,宁小王妃养的戏班子着实有趣。这样的八卦,谢太太是不介意替宁芳宣扬宣扬的。 男人们朝堂上有矛盾,斗个死去活来是他们的事。但女人们在后宅里,却是要努力寻点乐子,否则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撇开旁的不谈,谢夫人其实挺欣赏宁芳的。 年纪虽轻,却有胆有谋,不露怯不娇气,该发威时发威,该做好人时,她又做得比谁都周到。让女儿去跟她多接触接触,不是件坏事。 说不定顺便还可以请庆平公主来聚一聚,那样的风流人物,便是谢太太,也是喜欢多看几眼的。 如今的宁芳可不知道,谢太太已经在琢磨着让她请客了。 不过她看自家小戏班子头一回演出,就达到这么好的效果。欢乐过后,特意叫来玉琴,让她别教得太一板一眼,索性往滑稽里演,多加些有趣的桥段,想来更加讨人喜欢。 如此一来,也能有别于那些真正的戏子。到时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也就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觉得低人一等了。 这主意一出,跟着看戏的几个丫鬟都纷纷赞好。 甚至小宫女玉鼓还大胆自荐,说她会学十几种鸟叫,想参加演出。 “那演那恶霸的小子,口哨吹得也忒难听了些,奴婢愿在后头,给他配个音。还有玉琶,从前在宫里,她只用几个小玩意儿,就能弄出人家骑马,扫地,吃东西等许多声音,都可象可象呢!” 都是人才啊! 看另一个被举荐的小宫女玉琶,红着脸不敢吭声的模样,宁芳只觉有趣。 大方的一挥手,让她们都到玉琴那里报名,抽空演练一番,择才录取。往后有合适的表演,都可以去凑个热闹。 这一番,倒是激起英王府里上下学表演的热情。 管家程全也抽空去看了一眼,回头就喜孜孜的找到程岳,“咱们王妃做事,可真是有如神助!就弄小戏班子,竟也这么出彩。上回王爷不说悄悄弄两个人进府么?如今看来,正是时候。咱家外头庄子上养着的,正好有个会猴拳,一个会醉剑的。到时也编进戏文里,平常就叫他们教些小孩子拳脚武生做掩饰,便半点痕迹也无了。” 程岳有些不信,“真有这么好?” 程全笑得跟朵老菊花似的,“王爷您是没瞧见,那可真是笑断人肠子了。老奴也算是在京城有几分见识的,再没见过这样新奇有趣的。家里孩子们虽还欠着几分火候,但只要再练上几回,把衣裳首饰再打得精巧些,便很能拿得出手了。” 程岳想了想,“那你传话下去,叫孩子们用点心,排上三五出戏,过些天叫王妃找机会请一回客,先请些交好的女眷过来,正经演一场,把那两人也编进去试试。” 程全懂了,“那老奴就去安排了。对了,王爷,还有一事。是看管长史院的老庄,托老奴告罪来了。那日他是真不知道王妃有事,若早知道,怎么也不会在那天回家休假。后来知道了,便找着老奴,问要不要去王妃那儿领板子,给我骂了一顿。如今要怎么处置,还听王爷吩咐。” 程岳道,“他既要找王妃领板子,便让他找王妃去。往后这种事都不必报我,直接报王妃就是。” 程全闻言一凛,肃然道,“老奴记住了。” 从此,宁芳就是英王府里,真正说话算话的一位女主人了。 象大夫人二夫人,就算过门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这样的权力。 于是宁芳只是回屋歇了个午觉,醒来就迎来请罪的人。 孔雀一面给她换衣裳,一面道,“老庄已经在外头站半个时辰了,奴婢叫他去偏房坐坐,他也不肯,执意站了这么半天,水都没喝一口。这会子是要叫他进来发落,还是怎样?” 宁芳一下就愣住了。 她知道程岳给了她很大的尊重与权力,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把处罚家仆的权力也交给了她。能被派去“服侍”长史大人,必然是王府信得过的心腹。 这样的老人要如何处置,既是给她的信任,却也是对她的考验。 轻了不行,重了也不合适。 问人又显得自己太没主意,可怎么办呢? 第440章不懂 见小王妃想得出神,所以就算她亲手拿起凉帕子擦着手脸,也没有丫鬟去抢。 等那冰凉清爽的感觉直透心脾,宁芳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才做出决定。 “叫老庄不必进来了,他既没有服侍好长史,便自去全叔那里领罚吧。规矩怎样就是怎样,二回不要再犯便是。再把今儿煮的香薷饮给他提一壶过去,若是中了暑,可怎么当差呢?” 既要香薷饮,管着房中膳食的鸳鸯就很自觉的领命出去了。 宁芳忽地想了一事,“那赵同究竟是怎么盖到章的?” 王府规矩大,程岳更是个不苟言笑的,故此他挑出来的丫鬟皆不多话。 偏偏宁芳自小生活宽松,爱听八卦。可她身边的两个最爱替她打听八卦的丫头,山雁和喜鹊皆已不再跟着她了。 于是在接触一段时日之后,孔雀便自觉接过了这份差使,留心收集各路信息,以备王妃不时发问。 此时笑道“此事奴婢倒听小安子说过一嘴,哪有什么机巧?那日赵安过去,便说王爷这是在借机罚他,求辛长史收留片刻。这头哄着人呢,那头就让小安子悄悄蹭摸到书桌旁,拿了官印便盖上了。那辛长史就算气得跳脚,却也无法了。” 就这么简单粗暴? 不过细细想来,这坑蒙拐骗的法子虽不光彩,却当真好用。 难道辛升乾吃了亏,还能为此去上奏皇上替他作主?那他少不得也要落个保管不当的罪名了。 所以还是王爷英明,辛升乾既用这样小人手段拖延着不肯配合,不如依旧让赵同这样小人再还回去。闹起来都是底下人的事,于做主子的又有何干? 想通了,她就不纠结了。 而院外领了罚的老庄,同样得意洋洋。 刚刚赵同路过,顺带还奚落了他两句,“这么大热的天,您怎么在这儿站着?不进屋凉快会儿?” 就是这死太监,抢了自己差使! 老庄正憋屈着,王妃的处罚送出来了。 老庄顿时胆气大壮,嘿嘿笑道,“兄弟办错了事,哪有脸凉快?这就听王妃的,自领罚去。要说府里没当好差使,应是挨十板子。我这老皮老脸,起码得挨二十才行!” 说完,他一口气痛快将鸳鸯提出来的香薷饮饮尽,才道谢离开。 赵同气得眼角直抽抽。 看师傅不悦,当徒弟的赶紧打抱不平。赵安小声道,“有什么好得瑟的?领个板子还笑,真是脑子坏掉了!” 可赵同一拂尘立即敲在他头上,也不说话,黑着脸就走了。 赵安摸着脑袋,撇了撇嘴。 真以为他傻么? 王妃肯赏人板子,就是把人当作自己人了。师傅才领了回差使,便翘起了尾巴。如今看别人更受器重,自然是要妒忌了。可就为了这份妒忌,难道也要去领顿板子吗?那才傻透了吧。 赵安心里虽嘀咕着,到底跟去伺候了。 很快到了隔日,因要等着宁怀璧从衙门当差回来,所以宴请舅舅们便定在了傍晚。 宁芳提前抽了点空,处理一件搁置了许久的事情。 等候多日,喜鹊总算是迎来了她的审判日。但她的这个命运,却不由她来决定。 一道屏风之隔的外间,她可以清楚的听到,宁芳在问赵丰年。 “我不问你跟喜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明白告诉你,你若要娶她,你们家的人,就得从下溪村管事的位置上退下来。你还要娶她吗?” 浓浓的苦涩,从喜鹊的心底蔓延开来。 她早该想到了。 只是当时总是自欺欺人的觉得,二姐儿平素待她们那么宽和,应该不会这样绝情。 却忘了二姐儿更教过她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她家和赵家差不多,都是人丁兴旺的家生子,当主子的怎么也不可能把这样两家人放到一处管事。而她和赵丰年,细想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无非是她给赵丰年送过几回针线,赵丰年回了几样吃食而已。更多算是她一厢情愿,而在赵丰年心里,最想娶的,还是画眉吧。 只是自己当时不知怎地,好似糊涂猪油蒙了心,一定要去争,结果倒把自己弄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了。 如果要赵家放弃在下溪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管事资格娶她,这样的亲事,便是赵丰年同意,赵家上下又如何能够痛快? 这一刻的喜鹊,是真正心如死灰了。 一片静默里,赵丰年似乎想了很久,又似乎只想了一瞬,便做出决定。 “奴才和喜鹊姑娘私相传递东西,是奴才们的不该。辜负了王妃的厚待,是我等的错。如今事已至此,奴才无话可说。只一句,我愿娶喜鹊。” 什么? 喜鹊原本绝望的心,却是被最后一句惊到了。 而赵丰年此时的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他早知喜鹊的处境了,王妃出嫁都不肯带她,又一直对她不闻不问,显然是不会再用了。此时,他若再给自己辩解,让喜鹊如何自处? 一个跟人有过私情的女子,哪怕他们没有当真做出过什么,可又怎么找得到好姻缘? 那么等待喜鹊的唯一的路,便是回乡。可这样被打发回去,就更没脸了。 所以赵丰年不管喜不喜欢,他只能娶喜鹊。唯有这样,才能在主子心中,留住一点忠厚名声。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为了一点虚荣,就收了喜鹊的针线,如今受到怎样的责罚,都是报应。 宁芳微一抬眼,画眉便从隔壁把喜鹊带了过来。还拿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二十两银子,一副八件套的崭新银首饰和两匹大红缎子。 “如果你不愿娶喜鹊,那么这回要跟着大哥哥返乡的,就是你们两个。但你既还愿意娶她,那便留在京城吧。我那糖果铺子,总是要人打理的。还有三姐儿四姐儿,还想添些糕点买卖,也是要人帮手的。” “至于喜鹊,你私心太重,我是没法子再用你了。但我从前答应过,你们服侍我一场,我总要照应着你们,都能有个好归宿。如今你自己选了赵丰年,往后的日子就由你自己过去。这些东西算是谢你服侍过我一场,你好自为之吧。” 喜鹊没想到宁芳还肯替她准备这些好东西,跪下哭得不能自己,“姐儿,姐儿我真的知错了。你原谅我,原谅我吧。我往后一定好好服侍你,好好服侍王爷……” 宁芳叹道,“你说这话,便是还未真正知错。算了,百灵,把她送回宁家,禀明母亲,挑个好日子尽快让他们成亲。” 喜鹊越发糊涂了,她不是道歉了吗?怎么就不知错了?可还想解释,却被百灵拖出去了。 赵丰年重重磕了个头,满怀歉意道,“谢王妃开恩。往后我会管着她,不会让她乱来的。这些日子,听说三小姐四小姐要做糕饼生意,小的也在京城转了转,如今略有些想法,能去跟她们说说么?” 这才象个样子。 宁芳道,“去吧。我虽不喜你跟喜鹊这事,但你若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 但若做的不好,她也不会缺了顶替的人手。 赵丰年听得懂,再次磕了个头,走了。 出去追上百灵,也不要她相送了,自拖着喜鹊到了无人处,才放手冷道,“你怎么还不懂呢?王妃此时还愿待你好,并不是原谅你,而是念着你过去服侍一场的旧情而已。这是她为人的厚道之处,你却要她原谅。你有什么脸去求她原谅?就凭你那些眼泪,能值几个钱呢?” 喜鹊哽咽道,“可我,我以后会改……” 赵丰年道,“可你已经造成的伤害呢?如果你以后再犯错呢?岂不是再一次伤她的心?别说你以后再不会犯错,这世上没人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圣人也不行,所以这些话不必再说。这天底下又不止是你一个人会服侍,没见王妃身边那么多人么,哪一个不比你出挑,她凭什么非你不可?” 喜鹊给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讪讪道,“我,我不说就是了。这回连累你了……要不,要不我去信给家里说,让我哥嫂回金陵去,还是叫你家管事。” 赵丰年眼中全是失望,“你怎么蠢成这样?且不说你能不能说动你哥嫂退让,就算你家同意了,你以为那管事之职是你家的,你说给谁就给谁吗? 我不怕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会子愿意娶你,并不是我有多喜欢你。只是我若不娶你,就会坏了自己名声,所以才不得不娶。 以后你就算蠢一点,但若谨守本份,老实听话,咱们还能做对和睦夫妻,否则我若生出外心,你可别怪我!” 喜鹊又羞又愤,眼泪涌了出来,“你若不是真心想娶我,那又何必?我也不是死赖着嫁你的!” 可赵丰年冷哼道,“不嫁我,你就只有回乡一条路可走了,到时顶着跟我有私的名声,你还能嫁到怎样的好人家?横竖我已经在王妃面前表明心迹了,你若实在不肯嫁,也不必麻烦王妃,咱们直接去见二太太,求她让大少爷带你回乡下去吧,当我多稀罕你么?” 第441章升天 喜鹊这才觉得寒彻骨髓。 回乡下,她是没有勇气的。可要留下来,那往后的日子必不好过。 赵丰年彻底撕破二人之间的面皮,就是让她以后在他面前再无倚仗,只能低头做个小媳妇。 可她还有选择吗? “你到底要怎样?快点决定。我还有正经差事要办呢!” 被赵丰年一吼,最终喜鹊还是跟在他身后,乖乖去见夏珍珍求婚期了。 赵丰年暗暗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是这么狠心的人,可如果娶到喜鹊这样一个不够聪明,还有几分任性的老婆,男人就非得狠得下心来不可。否则往后净扯后腿,他日子还过不过了? 其实,喜鹊的不甘,他是懂的。 今天第一次进到王府,他也是被震撼到了。 从前只觉得宁家就是极富贵讲究的人家,可进到英王府,他才知道什么叫钟鸣鼎食。 这个词儿还是他从宁芳以前给他弟弟的字帖翻印件里学到的,当时只觉得莫名敬畏,可如今亲眼看到,才知道多么让人仰望。 这样的人家,就算不能当主子,能当个奴才也比旁处体面。 今儿他还偷眼瞟过几眼宁芳,她自然依然是宁芳,可就是比从前精致华贵了好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也难怪喜鹊还是忍不住哭求,想要留下来服侍了。 所以赵丰年觉得,只要能留在王府,家里失去乡下的差事也是值得的。 很快到了宁府,下人成亲这些小事,并很不必夏珍珍费神。交待徐妈妈帮着翻翻老黄历,给二人尽快择个佳期,赏下几两银子,就算给足面子了。 喜鹊自回去做嫁衣,赵丰年便去了宁茵宁芸那里谈正事。 他是当真走遍了全京城,很是看了些糕点铺子的。如今跟二位小姐说起来,也确有不少好建议。 而那边,夏珍珍忙着替几位兄长打点行装,收拾礼物。 等宁怀璧忙完公务回来,夏珍珍特地给他挑了身,用宁芳孝敬的布料做的新衣,才打发丈夫陪着三位舅兄去王府做客了。 就算离得极近,可既要正经请客,宁芳便做到礼数十足。 尤其亲爹亲舅舅,特意下了帖子不说,到了点儿,还专程打发了四乘大轿前来接人。进了二门又换凉轿,一路把人抬到宴客的小楼。 依旧是上回招待福慧郡主的地方,也依旧传来了府里的小戏班,但演出的曲目却换了一批。 这回是几个正经有手艺的仆婢们,在吹箫弹琴,极是清雅,且适合谈事情。 等见了礼,四舅舅夏明达就先拍起马屁。 “到底是外甥女有孝心,如今舅舅们也托赖着你的福,能过些好日子了。” 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从前宁芳没嫁进王府,他们日子都不好过么? 一向最疼宁芳的大舅舅夏明启,顿时沉了脸。 可夏明达想着明日就要返程,又难得有机会见一回宁芳,索性厚着脸皮,不顾大哥的脸色道出来意。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舅舅也不是让大外甥女你包庇做什么坏事,只是家里有正经事想求你拉拔下,你可不要推辞。” 见他话已说破,夏明启气得差点拍了桌子,“芳儿再如何,也才刚进王府。她小孩儿家家的,什么都没摸清楚,你不想着体谅她,就想着找麻烦,这是当舅舅该做的吗?来前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八卦了?走走走!芳儿,你小舅舅定是中了暑,说胡话呢,咱们这就家去!” 看他当真扭了夏明达胳膊要往外走,宁芳忙让人拦着,又笑道,“若是让舅舅们这样走了,那可真是要让人笑话我了。爹,麻烦您坐到舅舅们中间,一人帮我斟杯酒,都消消气吧。为了准备今儿这宴席,我还特意弄了些宫里的葡萄酿,搁冰上镇了大半日,特特配上的琉璃盏,你们要是不喝,可就辜负我的心了。” 宁怀璧拉着两个舅兄重又坐下,一人斟了杯酒,劝道,“芳儿诚心诚意请你们来,可不能这样打她小孩子家家的脸。四舅兄有事尽管说,大舅兄也别动气。若能办,芳儿自然会办。若不能办,勉强她也没法子,可是也不是?” 宁芳心头暗笑,老爹还是偏心眼。 话说得漂亮,可还是护着她的。 不过她也不能老躲在爹的身后,所以这时候,她便坦率的说了,“爹说的是。这些年外祖和舅舅们对我家诸多照应,外甥女就算年幼,也是铭记于心的。所以四舅舅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听听,能办得到的,我绝不推辞。” 夏明达大喜,“就冲外甥女这话,舅舅我先干为敬!” 他把面前一满盏葡萄酒灌下,这才张口,“四舅舅也不是想难为你,只是如今存俭得了功名,可家中那么些堂兄弟却都籍籍无名,大家心里难免不自在,就是我和你三舅舅走出去。都觉没面子……” 三舅夏明昌忙道,“你说你的,别刮拉上我!我家出不了读书人,那是他们自个儿不争气。总不能为了那些不争气的孩子,让存俭也不上进吧?” 夏明达横他一眼,不满道,“三哥你这人就是不实在!算了算了,你不要拉倒。芳儿你别怪舅舅厚脸皮,我老实说了吧,我就想着给你侄儿捐个功名。否则你堂堂王妃的外家,连个功名也没有,岂不让人小觑?” 宁芳垂眸轻笑,这种小觑,她还真不在意。 可宁怀璧怕是女儿不好回答,先替她开口了,“舅兄若是此意,倒不如多请几个好先生。回头若是孩子成器,大不了我舍了脸面,再去求求风荷书院的先生们就是。” 夏明启忙道,“这才是正理!若你家孩子也肯好好读书,叫亲戚们怎么帮忙都可以。但你要买卖功名,是那么容易的么?” 夏明达索性耍起无赖,“若能考得上,我至于舍了老脸在这说么?这不是考不上,才想求着外甥女的。好歹她如今可是王妃,办这点小事,应该不成问题吧?那官家子弟,多少考不上花钱捐功名的?你们宁家三房不也是花钱买来的?” 看他把宁家也刮拉上,夏明昌听不下去了,“你也知道那是官家子弟,咱们这些商户人家怎么跟人比?就算是那些财大气粗的盐商,也得把孩子过继给有功名的族人,再掏出大把银子才能勉强捐个功名,可你舍得么?” 夏明启更是怒道,“自己不说督促孩子上进,成天想着这些歪门邪道。就算给你捐个功名,也是连累名声!” 夏明达给兄弟们说得下不来台,羞臊道,“横竖我不是求你们,行不行的,芳儿你给个痛快话吧!” 宁芳轻轻一笑,“舅舅们莫急,其实这事,我还当真想过。” 什么? 夏明达眼睛亮了,可夏明启却急道,“芳儿你可别胡来!你年纪轻,不懂事,哪知这其中的深浅?” 因近年支持夏存俭求取功名,常跟书院夫子们打交道,他算是对这些了解比较深的。 商户人家捐买功名难,一个是难在出身,二个是门路。三个,也是更重要的,是难在找不到官宦出身的保举人。 象宁家,本身就是官宦世家,那么若有子弟要捐买功名,自家就可以找到保人。 但如果是商户人家,那些有功名的官宦人家替他们保举,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万一这买了功名的人家,日后犯了事,被人拿住把柄,政敌就能攻击他的担保人。 所以一般的官宦人家不是落魄到了极点,都不会轻易给外人做保举。有这资源,不如留给自家子弟。 夏明启不是看不起自家兄弟,只是夏明达家的几个孩子虽没犯什么大错,却全给养成了纨绔性子。 尤其分家之后,夏明启没少在大街上看到他们鲜衣怒马,招摇过市。 这样的孩子,若是给有心人抓着把柄,人家犯不着整治一个小小的商户,却可以因此攻击英王府。 夏明达急了,“大哥你这说的什么话?芳儿都说了没事的,你干嘛拦着?我知道你家存俭有本事,能自己考功名,但你那些没本事的侄儿侄孙,就活该看着他们憋屈死?” 夏明启还想再说,可宁芳不欲让舅舅们再争执下去,弄得彻底撕破脸,抢先开口。 “舅舅们都别争了,且听我把话说完。这功名虽好,到底只是个虚名儿好听。若遇到那些正经读书人,保不定还要受一顿奚落。于是我就想着,能不能干脆捐个官儿来做?回头问了问王爷,倒也可行。横竖是个虚职,又不领俸禄。只要不挑拣,捐个八九品的小官儿,咱们王府倒是可以去求个告身的。” 这话一说,别说夏家三兄弟,宁怀璧都惊讶了。 读书人求取功名为的什么? 不就是为了当官么? 若有现成的官做,除了那些一定要附庸风雅的人,谁还愿意花钱捐功名? 夏明达豁地站了起来,激动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芳儿,你,你这话当真?” 第442章惊喜 宁芳挑眉自信一笑,“自然当真。舅舅也说了,我如今可是堂堂王妃,若是说这些话都不算数,那岂不让人笑话?只不过若是捐官,倒不好给兄弟堂侄他们,不如几个舅舅自己来吧。” “好好好!”夏明达激动得直搓手,“你说,要多少钱?舅舅我这就捐一个!” “不行!你当是买白菜么?”夏明启黑着脸道,“就算芳儿能帮着捐官,这官儿也该是给爹的!” 光听着能捐官都让夏明达跟吃了蜜蜂屎似的,真要是把这官儿落在他头上,还不知怎么轻狂,所以他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此言一出,夏明达象是被重重击了一拳,又扑通坐下了。 他就算是商贾,可孝道这个大帽子压下来,谁扛得住? 夏明昌也道,“真若捐官,该给爹捐一个才是。所需银两就由咱们三兄弟平分,也算是给爹娘尽孝了,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让夏明达如何反驳? 爹娘年事已高,尤其是娘,这回若不是病得不好,也不会赶着叫他们回去。若能给老爹带个官儿回去,哪怕就一天呢,也是对爹娘的大孝敬。 所以夏明达再不情愿,也只能忍着心塞表示,“那就给爹捐吧。” 宁怀璧也松了口气,这样最好。 若是三个舅兄为此争执起来,他都不知该如何劝解。毕竟捐官不比其他,若女儿真有办法给他们弄个官身,那简直算是改换门庭了。 挡人钱财,便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这样大事? 可宁芳却似浑然不知,又悠悠道出一件让他们更加震惊之事。 “几位舅舅大概有所不知,如今我既已是王妃,论理可以恩荫三代。便请王爷替外祖和外祖母求了个六品员外郎及老安人的诰封,这会子你们来了,正好带回去。” 六,六品? 员外郎!老安人! 三位舅舅的眼睛再次瞪大了,甚至连夏明启都惊得站了起来,但宁怀璧却显然欢喜起来。 员外郎有名无实,从前朝起,便成了有钱人买卖的一个官位。多给乡间士绅大户,或是官宦人家的长辈。 但能讨到六品,实在是光彩之极。 这也是宁芳如今的王妃身份,所能要到的极限了。 至于为什么没给宁四娘及过世的祖父,宁怀璧也是懂的。 女儿这是想把恩荫爹娘的机会留给自己,由宁家子孙堂堂正正靠功名官位,给长辈求来封赏,可比她这样靠姻亲求来的更让人傲气。 但夏太公夫妇年事已高,已经等不起儿孙争气,所以宁芳才先把诰封的机会给了他们,能让老人家走得风光体面。 所以宁芳连解释都不需要,宁怀璧只觉妥帖。 当看到宁芳命人捧出朝廷册封的织金卷轴,夏明启激动得手都在抖。 “既如此,那我们再求什么的话,便是贪心太过了!芳儿,够了,真的够了。舅舅在这里,替夏家全族谢谢你!” 看大舅舅要给自己施礼,宁芳赶紧侧身避开,“舅舅可是折煞我了!这些本是我应当做的。好教舅舅知道,这些可是不花钱的。至于给你们谋求的官职,却是另算。” 夏明达听得喜笑颜开。 爹娘有了荣光,他脸上也有面子。可爹有娘有,都比不上自己有。若是能再给自己求一个,那才叫踏实。 “外甥女你可真是好本事!钱咱家是不愁的,只愁没门道。要不咱们三兄弟干脆一人出一份,各求一个官职如何?” 夏明启才要瞪他,宁芳已经开口了,“四舅舅这话可就难为我了。能荫封外祖外祖母算是我嫁进王府才沾上的光,也是王爷出面,爹爹及祖母皆欲回报外祖外祖母多年照拂之情才格外同意的。但给舅舅们买官却是要走正经门路,又不是菜地里的萝卜,谁有钱就能拔一个。若如此,皇上的官职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这番软中有硬的话,臊得夏明达顿时红了脸,借着酒劲都盖不住,只得道歉,“芳儿莫恼,是舅舅多喝了两杯,昏了头了。” 夏明昌也忍不住埋怨起来,“四弟不是我说你,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了,就算多喝了几杯,说话好歹也得过过脑子。亲家厚道,把这样天大的喜事让给夏家,你不说感激,还好意思得了便宜又卖乖? 再说我和大哥都在呢,我们都没同意的事,你这当弟弟的三番五次往前冲,有把我们这些当哥哥放在眼里吗?仗着自己是个舅舅,就在芳儿跟前耍无赖,有你这做长辈的样子吗?你光给芳儿道歉怎么够?快给妹夫也道个歉!” 他们已经认定,这事已经是宁芳和宁怀璧宁四娘商量好的,所以心中对宁家更多了几分感激。 夏明达就算给骂得挺没脸,却也心服口服的给宁怀璧又赔礼道歉了。 宁怀璧知道这是女儿要给自家做脸,也就不多解释了。只道,“芳儿说得对,给岳父岳母的,乃是她的孝心。这捐官却是给几位舅兄的一个倚仗,你们还是不要推辞了,横竖家里不短那几两银子,便捐一个,省得辜负了孩子的一番好意。” 夏明启细想想,确有道理。 如今宁怀璧已经是六品官身,宁芳更是一品王妃。 如果夏家舅舅们还是个光溜溜的商贾,不说别的,夏珍珍和几个孩子脸上都不好看。 可若是捐官,他当老大的该是头一份才是。 但他家存俭已经考取了功名,看四弟那样,分明早就妒忌了。只怕族人也有同样心思,再霸着官职恐怕不妥。但要是给功名心最盛的四弟,他是万万不能同意。 夏明启左右一看,忽地有了主意,“既如此,这官职就给三弟吧!” 啊? 夏明昌顿时惊道,“给我做甚?要给应该是大哥才对!” 可宁怀璧却难得的也插了嘴,“我也同意给三舅兄,你如今做的是茶叶生意,跟官府打交道更多。若有个官身护着,倒比其他两位舅兄,能省好些麻烦。” 夏明达原还想张着嘴争一争,可听了宁怀璧这话,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因为茶商和盐商一样,都是门槛极高,且被官府控制的。 夏明昌的妻子汪氏,也因有祖上传下的风水宝地,有个大茶园,才能涉足茶商这一行。可就算这样,也少不得被官府盘剥。 所以夏明昌总打扮成出尘的儒士模样,一半虽是他自己喜欢,更多却是为了迎合官府老爷们。故此若论起谁最需要,三兄弟里没人能比他更加需要这个官身护着。 且大哥都不争了,怎么可能给他这个小弟? 所以夏明达道,“我也赞同给三哥。” 横竖落不到大哥头上,他心里也能好过点。 宁芳唇边扬起一抹浅笑,“那便这么说定了。我知道几个舅舅都是财主,凑个三千两银子没什么问题。若赶得及,看能不能在你们走前便办出来,你们好带着回乡。” 只要有门道,钱算什么? 三兄弟一下就凑了出来,夏明启最后还多添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如今要返乡了,身上钱财不多。这些拿去作打点使费,若不足再跟我们说。” 夏明昌道,“这钱回去我还大哥。” 宁芳一笑,坦然当着他们的面,命人把所有银票都给程岳送去了。 正事说完,又请几个舅舅吃酒。 因逢着喜事,人还是挺高兴的。就算夏明达略有遗憾,也多吃了几杯。等众人都有六七分酒意,宁芳方命人撤去酒席,又上了醒酒开胃的酸笋鸡丝面。 盯着每个舅舅和老爹都痛快的吃了一大碗,宁芳这才放心。说了会子闲话,又给每人上了一盅冰镇乳酪,消暑解乏。 听着窗外有人和着琵琶,在晚风中唱起柔美小调,被殷勤伺候一天的夏明达,心中几分不甘也消散不见了。 一个当了王妃的外甥女,都没怎么在他们面前拿架子,还这样的热情周到,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他今儿没眼色了一天,这会子想做点有眼色的事。便主动谢了宁芳的招待,开口告辞。 宁芳正想说什么,忽见赵同在窗外冲她使了个眼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也好。我陪舅舅们也去见见王爷,只他身上不便,恐要失礼了。” 舅舅们忙道没事,还说若不方便,不见也罢。 宁怀璧道,“知王爷受伤,几个舅舅本来还想给他寻摸些好药,只怕王府另有良医,故此也不敢提。” 这样的人情宁芳自然会领,又道了谢,才把舅舅们带到竹林小屋。 因如今程岳已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所以也不必强求换衣换鞋了。只是在进门前净了手,便跟着宁芳进屋。 程岳因在养伤,不好穿得太过正式,但也换了身见客的长衫,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还身板笔直的坐了起来。要不是身上药味太重,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宁芳挺担心的,低声问了句,“你坐不坐得住?舅舅跟前,不必勉强的。” 程岳嗔她一眼,先道了个歉,“因身子不便,不能亲自给舅舅践行,是我的不是。” 他这气场太强大,几个舅舅可不敢托大,忙忙回礼,“何必客气?你保重身子才最是要紧。” 程岳也不虚套,往旁边目光一扫,赵同就把一份卷轴送了来。 夏明达方才已经见过,给爹娘的诰命就是这个东西,此时再见,未免直了眼。难道这么快,就已经办下来了? 只听程岳淡淡道,“因事情办得急了些,只能委屈三舅舅先挂个小小的校尉之名。不过好在也算七品,在这京城算不得什么,但去到乡下,应该还能唬住几个人。” 七,七品? 夏明达眼珠子瞪得溜圆。 本就醒了大半的酒,更是一丝不见了。 方才宁芳故意说只能谋个八九品官,就是等着这一刻。如果她把话都说满了,哪有如今的效果好? 第443章荣光 夏明昌显然也给这意外的馅饼砸得不轻,话都说不清楚了。 “是,是七品校尉?那,那银子不够吧?哎呀!你花了多少?快说,舅舅回了家立即补给你!” 看之前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人,居然敢以舅舅自居了,程岳眼中多了一分柔和。 “三舅舅别急,没多花钱,就三千两。到底是武官,没有文官金贵。只因要得急,多给的那五百两也用了二百,还退了三百,一会儿让芳儿给您。” “不要了不要了!”夏明昌连连摆手,原想说送他们夫妻,可又觉得这点钱显得太小气,临时改口道,“就算上头打点好了,底下小鬼也难缠。三百两银子又不多,你回头拿着赏人吧。” 程岳这才一笑,“那就谢过舅舅体谅了。” 夏明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接过那卷织金小轴,似有千金重,不由得苦笑起来,“这,这实在是该给大哥的。” 夏明启心思很正,半分没有妒忌,只是欢喜。 “该你的,就是你的。咱们兄弟都说好的,再说有了个七品校尉弟弟,我这当兄长的,也脸上有光啊!” 夏明达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早知是七品,他就是厚着脸皮,也该争一争的。 冷不防程岳道,“其实几位舅舅也不必谦让,横竖只是虚职,过几年再给你们几家也各谋一个就是。” 什,什么? “我们,我们也能有?”夏明达到底沉不住气,问了出来。 程岳道,“只要英王府不出什么大事,弄几个虚职,倒也算不得什么。” 看他如此笃定,夏明达恨不得现在就交钱了,“那舅舅回去,也给你们先把银子打来。就照着三千五百两,你看着弄个七品官就是!” 程岳却道,“这倒也说不准。兴许高一些,兴许低一些,到时再说吧。” 他愿意帮忙是一回事,可被当作冤大头就不爽了。怪不得宁芳不大喜欢这个小舅舅,实在是有些没眼色。 夏明启早不高兴了,瞪了弟弟一眼,“你当是买萝卜么,还下订金的?” 转头又道,“王爷你别理他,我们家如今有了这几个职位,很可以了。若有门道,您先关照着其他人。王府这么大,要您操心的人还多的是。咱们几个商贩,很没必要占着这么多名额。你身子不爽利,我们当舅舅的帮不上忙,若要配些稀罕药,倒是可以让芳儿带个话。我们天南海北的走,倒也认得几个药材商,可以打听打听。今儿晚了,芳儿招呼我们也累了一天。你们早些歇着,我们这就回去了。” 这才是真正有眼色,懂体谅的人。 程岳手一伸,旁边伺候的太监赶紧替他把夏明启扶起,“那我就不跟舅舅客套了,芳儿出去送送。” 宁芳很是感激他给的面子,也恐他久站乏力,微一点头,赶紧引着人出去了。 送到二门,宁怀璧无论如何不让她送了,让她赶紧回去照顾人。等着宁芳转头,程岳果然出了一头的汗,又躺下了。 玉笙正带着人在给他换药,好在没有挣开大的伤口,但有几处,还是见了血丝。 宁芳心疼道,“都说了自家舅舅,不必客气,你看你非要起来坐下的干嘛?” 程岳道,“你舅舅第一次登门拜访,我不能相陪,已经很失礼了。若是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那可就要让人笑话了。行了,都出去吧。” 这话是对下人们说的,知道王爷有话要跟王妃讲,赵同很自觉的把人都带了出去。 心直口快的玉笙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知道王爷要给王妃做脸,可这伤才好了些……” “姑娘少说几句吧。”赵同截断了她的话,冷笑道,“知道姑娘忠心,医术好,可也莫要逾了矩。伤在王爷自个儿身上,他愿意替王妃受委屈,咱们做奴才的就得服侍着主子少受罪才是正理。什么时候倒有资格指责起主子来?这若在宫中,姑娘想想,是个什么罪名?” 玉笙咬着唇,到底噤声了。 竹屋里,宁芳扶着程岳躺好,才听他轻轻舒了口气。 “你那大舅舅,着实是个厚道人,怪道你偏心着他。如今这局面,可是你愿意的?” 宁芳道,“自然愿意。一早我就知道大舅舅必不肯接这官职,给三舅舅是最好的选择。我三舅母人也不错,对我家,对外祖他们一向出手大方。且戴良秋天就要入京了,他就算中不了进士,有个举人出身,想必王爷也能给他谋个官做。君眉表姐再跟着他,就显得出身低了些。先给三舅舅提起来,君眉表姐腰杆子硬了,自己好做人,戴良脸上也光彩些。” 程岳笑道,“你怎知我会帮着戴良?” 宁芳白他一眼,“王爷跟我还耍什么花枪?自家有人不用,可不是你的风格。” 程岳道,“你跟你舅舅不也耍了花枪?明明说好的七品,非哄他们就八九品。给你外祖家的告身早求来了,也非按着不说。” 宁芳眨眼狡黠道,“那不一样。若是外祖来,或是只有大舅舅一个,我绝对据实以告。可加上其他舅舅,就得讲些策略了。这就跟做生意似的,先告诉人家可以打个九折,会账时再给个八折,人家不也能多些惊喜?” “鬼灵精!”程岳轻笑一声,“不过你今儿做得很好,明儿送了你舅舅,就把心思放在王府请客上吧。” 宁芳半真半假的皱起小脸,“全叔跟我说了,说要用我的生辰做理由请客。可我生辰都过了,还办宴会,会不会给人笑话?” 程岳含笑抚过她的头发,“你可知京中王尚书的老母本是四月生日,谁知去年又在八月办了个七十大寿?可老人家分明才六十八,全因他家当时出了点事,不得不办一场安定人心。京城里的宴会,就那么回事,很不必较真。再说你是六月二十的生日,当时新婚不好办,回头补一个,算是很名正言顺了。到时多请些人来,你也多收些礼。咱家好多年没正经请过女眷了,可是亏得不轻。” 宁芳撇嘴,“你还好意思说。你记不记得王府有多少年没正经宴请过女客了?二十年!都快二十年了,你确定我请了有人来?” 程岳手指无意识的缠绕着她的长发,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怅然,“我记得的,上一回宴客,还是母亲过世的时候。她们都以为我那时还小,不记事,其实我是记得的。那时两个嫂嫂只顾着伤心,又要照顾我,所以连宴席也办得乱糟糟的。气得窦妈妈,哦,你不认得她,她原先是我娘的贴身丫头,后来嫁了人,做了管事娘子,发了好大脾气。在我面前哭着说,母亲那样一个要强的人,丧事却办得如此不象样子。故此一等办完娘的丧事,她就再也不肯在府里呆着,回老家看守祖坟去了。” 宁芳才想劝他不要伤心,谁知他却拍起她的头,“所以小姑娘啊,你这回的宴会一定要办好,知道么?” 走出竹屋,给凉风一吹,宁芳才发现,自己刚才稀里糊涂,都在那里头拍着小胸脯答应了什么。 她,她要办一个京城绝无仅有的宴会,要让英王府重拾荣光? 她怎么那么能吹牛啊! 宁芳捂着脸,快要对自己绝望了。 可当时眼前的男子,目光里实在是太过殷切,也太过忧伤了。让宁芳不由自主的就心软,就答应了。这会子就算想后悔,也晚了。 美色误人呐! 第二天,宁芳到底没能亲自去送几位舅舅。不是不想,而是身份悬殊太大了。如果她去了,反而会让人笑话英王府,宁家乃至夏家都没有家教。 所以宁芳只能派了赵同,带着几个太监和一壶酒前去送别。至于礼物,那是昨天就送了的。 至于派出太监,也不是因为他们特别能干,而是他们出现的本身,就象征着地位。 普通人家,怎么可能有太监? 所以夏家三个舅舅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极其荣耀。 在码头那儿,把宁芳送的一壶酒分喝完毕,然后非常高兴的上了汪思归替他们准备的快船,扬帆远去。 只是等到船刚离了码头,三兄弟原本还喜滋滋的说着给老爹老娘带回去的官职,夏明启忽地叹息,“若是二弟能有消息,才是爹娘心中最大的记挂。” 几兄弟听得无不伤感,只夏明达忽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那日在妹夫府上,见到一个小兄弟,他长得就极象二哥!” 这些年,夏明启就听不得跟二弟失踪有关的消息,顿时认真起来。 “老四你是见着谁了?快说清楚!” 那日两个兄长皆在外面,只有夏明达是见过汪念祖的。细想了想,越发觉得象了。 “那日我就觉得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象谁。今儿大哥这么一说,那小子除了黑些瘦些,活脱脱是二哥当年的模样。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的象。况且年纪也对。若二哥当年离家,再生了孩儿,只怕就是这般大小了。” 第444章请柬 汪思归给夏家人准备了快船,为免连累人家,自己和妻儿要上的却是另一条船。 故此只听说有个跑船的小伙计有些象二哥,夏明昌是有些不信的。 “天下人生得相像的何止千万,不会这么巧吧?再说若是二哥还在人间,这么些年怎不回家?” 夏明达听了也觉有理,可夏明启想想却道,“也许这其中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如今爹娘年事已高,也不知能熬几时,恐怕心中最大牵挂就是失踪多年的二弟了。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绝不能放弃。船家!船家能麻烦停一下么?” 他迅速叫来船老板,想派个人回去打听打听。 那船老板听说要停船,很是为难。 “几位大爷有所不知,这船刚开起来,便要停下,恐不吉利,且耗时耗力。你们若有急事,不若等到中午停船休息时,我派个小伙计回去替你们传话,如何?” 这倒也是。 夏明达虽见过汪念祖一面,可怎能肯定他就和失踪多年夏明泰有关?万一空欢喜一场,耽误了回乡,倒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夏明启便同意了。 寻来小伙计,赏了块银子,让他回京去找夏珍珍,打听打听汪念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会不会跟夏家失踪多年的二爷有关。 小伙计记下,他收了赏钱,做事倒是尽力,一路打听到宁家所居的庆平公主府。 正想进巷子问人,不想一辆小小驴车正好也往这里走,差点撞上。 一个颇为美貌的青年妇人,皱眉不耐道,“好大胆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乱闯?” 小伙计忙说是得了夏家大爷吩咐来带话的,青年妇人挥挥手,让身边丫鬟先拿着她刚买的东西进去,道,“我也是宁家主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伙计见那丫鬟确实进了宁家大门,且见这妇人身上也是插金戴银,带着几分贵气,便信了,还一五一十把话说了。 妇人点头,“行了,这事我知道了,回头会说的。劳你辛苦一趟,回去歇着吧。” 小伙计心说这主子好生小气,除了嘴甜,竟是一毛不拔。 不过夏家打赏丰厚,他便没有计较,自回船行当差去了。 而这妇人自然不是夏珍珍,而是辛姨娘。 这两日因忙着送别夏家人,没人有空盯着她,所以她倒得着空儿,寻了个借口到街上逛逛,谁知就遇到小伙计了。 那个汪念祖是谁,辛姨娘见都没见过,自然不知为何会跟夏家失踪的二爷扯上关系。不过所有跟夏珍珍有关的事情,她能去搅黄了,就是开心的。 哼! 如今那个女人可是了不得。明明只是个商户之女,偏偏有个王妃女儿,还有了六品官身的爹娘,和七品官身的兄弟。 辛姨娘光听着都妒忌得眼睛发红,如今还想帮她去寻人?没门儿! “姨娘,方才那小伙计上门打听什么呢?” 见方才被支走的丫鬟来问,辛姨娘顿时没好气道,“打听你有没有婆家,怎么,想嫁了?” 丫鬟被噎得脸通红,只得不问,心下却十分不忿。 就这模样还自称千金小姐呢,哪家千金小姐说话这样不检点的?连二太太也不如,活该给人做妾,一辈子翻不得身! 那一头,辛姨娘却暗地里留了心。 夏家走的次日,汪思归也要离京,走前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便备了厚礼,和念葭一起到宁家辞行。 大户人家门户森严,尤其自打宁芳做了王妃,夏珍珍律已甚严,便没有去跟汪思归相见,只命人送了份践行礼出来便罢。 辛姨娘躲在暗处偷瞧了几眼,暗自吃惊。 因为她发现,山雁口中的义父,竟与夏珍珍颇有几分相似。 而看山雁和“义父”的亲热劲儿,分明就是嫡亲父女。若夏家急着打听汪家,是因为有什么瓜葛,那山雁这个六品官夫人,岂不又成了夏珍珍的晚辈亲戚? 这可万万不行! 夏家如今现得的三个官职都是虚的,且两个老家伙都快死了,便有了,也顶不上什么大用场,但山雁夫君的官职却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这样得力的亲戚,可绝对不能认下! 辛姨娘垂眸,掩下心中的那一份恶毒,只当没事人般,悄悄转身走了。 只念葭从宁府告辞,又一路将爹娘兄弟送到郊外。 眼看要上船之际,念葭忽地想起一事,从脖子上解下当年夏家二老相赠的那枚银扣子,给弟弟念祖戴上了。 “你们同行南下,若路上听到夏家老人不好的消息,便替姐姐去磕个头吧。那是两位极亲切慈祥的老人家,这银扣子就是他们给我的,保佑着姐姐嫁得极好。希望日后也能保佑着你平平安安的,娶个好媳妇。” 汪念祖点头应下,“既是姐姐心愿,那便是夏家老人无事,我也去替你磕个头。” 念葭摩挲着弟弟头顶,笑着应了。 而汪思归夫妇瞧着姐弟俩的小动作,只觉温馨,也没仔细打听。 送别了爹娘兄弟,念葭回去,便接到英王府的帖子。 薛大娘盯着那张洒金帖子,却是又紧张又害怕。 一见她回去,扯着她的衣袖急道,“英王妃要过寿,请你和老大去赴宴倒也罢了。怎么王府派来的人还捎话说,叫咱们全家有空都去吃酒?横竖我是不去的,你弟妹也不去。上回琴儿在宁家就差点闯了祸,亏得宁家老太太不计较。若在王府宴上出丑,可如何得了?” 念葭倒是沉稳得多,先接了帖子仔细看过,方松了口气。 “娘先别急,这不还有十来天吗?足够准备了。好在上回娘就给弟妹做了新衣裳,这回只要配几件新首饰,便正好用上了。难得有这样大场面,娘若不去,我和相公带弟妹去长长见识,也吃不了亏。不过咱家的规矩确实差了些,得请个人回来好生教下。只娘您这回可不能心疼钱,若在王府出了错,就算我不在乎,相公可丢不起那个脸。” 薛大娘急得几乎喷出一口老血,“我是那样不懂事的人么?该花你就花!连你们自己也收拾体面些,切莫心疼银子。只为何一定要你弟妹去?” 念葭笑,“那娘还想不想给弟弟寻个嫁妆丰厚的贵女,或是让妹妹嫁进高门当阔少奶奶?” 这可拿捏到薛大娘的命脉了。 有谁会嫌钱多啊?她巴不得儿女都能结门好亲,不再过从前的穷日子。 所以薛大娘狠狠心,咬咬牙,把家里库房钥匙拍在媳妇手里了,“你自个儿拿着用去!可千万省着些。不过若要花什么大钱,还是得跟我商议的!” 念葭笑着应下,自去安排了。 而此时,京城好些人家都陆续收到了英王妃的请帖,也包括刚嫁到云家不久的敏惠县主韩祺。 只她收到的请柬,自然要比送念葭的更精美些,还专门有个匣子来装。但要不要去,她有些犹豫。 身边大丫鬟悄声道,“不是奴婢小瞧英王府,只程家到底是武将勋贵,而云家却是诗书传家。两家虽有些沾亲带故,却并不亲近。尤其这些年,英王府几时办过这样酒宴?这回忽地设宴,只怕大有深意。县主初嫁,这云家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没摸清,贸然去了,会不会惹得家里非议?倒不如厚厚的备上一份礼,找个借口推脱算了。” 韩祺也是这么想的。 她这门婚事,当时是为了避免和亲,匆匆找的。那时永宁长公主只一心想着给女儿找个门风清正,性格淳厚的女婿,便挑了云景方这个云家的二公子。 虽也是嫡出,但他上面有为人方正的嫡出兄长,底下还有更为俊秀,早早便在京城有神童之名的弟弟。所以云景方虽也颇具才干,但在一众兄弟之间,却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尤其云氏这样的大家族,规矩甚严。韩祺也是嫁了过来,才发现许多事并不是母亲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处理。若非弟弟给她求了个县主名头护着,只怕更加艰难。 此时丫鬟提醒她要处处留心,也是一片好心。 正想把帖子收了,就照丫鬟的意思办,忽地只见丈夫云景方兴冲冲的回来了。 “娘子,敏惠!” 韩祺忙把请柬收起,笑脸相迎,“夫君为何如此高兴?” 云景方乐呵呵从袖里取出一管笔来,“你这回,可真是替为夫长脸了!” 韩祺奇道,“何出此言?” 云景方道,“夫人还谦虚呢!这是我从你陪嫁里随手拿的,今儿兄弟们聚在一起做诗文,竟发现你家这笔意外的好写,细看才知是订制的。嘿嘿,如今看还有谁敢小看我夫人!” 韩祺和丫鬟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没给夫君丢脸就好。”笑着把话题揭过,回头才赶紧细问出处。 丫鬟道,“刚查了,这似乎是英王妃送来的。统共有一匣子呢,那日姑爷一看到就极喜欢,只怕早看出来历不凡,故意拿出去给县主做脸的。” 韩祺苦笑,“去给英王府回信,说我必去。” 她虽是公主之女,又是县主,到底是武将出身,只怕云景方没少因此在外头招人笑话,丈夫肯定心里憋着气呢。故此才借着她的嫁妆,拿出去打脸。 既领了人家的好处,再装傻就不象话了。再说她若要讨丈夫喜欢,这些文房里的事情,还真得找个懂行的请教不可。 京城里不少勋贵人家在研究着多少年没收到的英王府请柬,而有一个人却因为没收到请柬,而大发雷霆。 第445章悔恨 “我不管!满京城的公主郡主她都送了请柬,凭什么不送我?你不是跟她师兄,那个姓谢的探花交好么?你也去给我要一张!” 面对宜华公主的无理撒泼,兰廷茂不知用了多大的克制,才没有让自己的巴掌呼向那张秀美却狰狞的脸。 “这种请客摆酒的事不是听凭自愿么?公主若想去英王府做客,上回又为何要当众与英王妃争执?这会子又要她家请柬,请恕我无能为力!” 宜华公主跟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似的,暴怒道,“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这点小事也办不到!要说吵架,上回明明是福慧挑的头,可她都给谢家下了帖子,凭什么不给我?让人这么对待你妻子,你这当丈夫的很有面子吗?” 她这会子倒想起自己是她丈夫了,可她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一想到公主房中那个卑贱的车夫,他就恨得牙根出血。 “我记得,福慧郡主前些天就特意去到英王府,登门赔罪来着吧?而公主又做了什么呢?” 宜华公主怒道,“她是郡主,我可是公主!我怎么能跟福慧那死丫头一样?再说那姓宁的是什么身份?从前在宫中,不过一个小小的书女,奴才一样的人物,也值得本宫亲自去道歉吗?” 兰廷茂冷笑道,“既然如此,公主又何必纡尊降贵,一定要英王府的帖子,去给那个奴才一样的英王妃庆贺生辰?” “你!”宜华公主给噎得不轻,气得抄起手边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兰廷茂却是不躲不避,任凭花瓶把自己额角砸出血来,才笑得越发残酷,“公主生气,砸什么花瓶?喏,刀就在墙上,何不直接一刀子把我捅死?再求皇上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就是。譬如你后院那个,既与公主两情相悦,何不早些带给皇上瞧瞧?” 宜华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却只能吼道,“去给驸马寻个大夫!” 这个丈夫就算再没用,也不能被她弄死了。否则就算皇上不杀她,她的名声也就彻底完蛋了。 兰廷茂哈哈大笑着,转身走了。只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 原以为皇家公主都是尊贵而体面的,谁知自己竟娶了这么个粗野而无耻的女人。 她那心思,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么? 只要把那个卑贱的车夫拉出来,看看他的脸,瞎子都能明白! 而这样长相的男人,她还不止有一个。只不过那个车夫相似度最高,所以最为受宠。 兰廷茂想起来都要吐。 自成亲后,宜华公主死活不肯让他碰,冰清玉洁的好似九天圣女,却宁愿跟些污泥样的车夫、厨子甚至小偷鬼混,莫非那些人就比自己高贵? 无非一张脸而已。 她要睡多少人,才能满足她的贪念? 活该她去不成英王府,那是她死也睡不到的人! 不过自己呢? 自己又算什么? 明明没有状元之才,却领受了状元的荣耀。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吧? 只是兰廷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代价是如此之大,如此之高。 悔恨, 早就从早到晚的开始侵蚀着他的心。此时再想起当年谢云溪善意的提醒,自己却心存侥幸的听不进去,简直愚蠢透顶。 “茂儿,你回来了?怎么受伤了?” 从公主府出来,回了全家几乎是倾家荡产才给他在京城置办下的府邸,看到爹娘焦急的迎上来,兰廷茂强自笑道,“没事儿,方才在衙门跟同僚说话,没留神磕到了柱子。公主怕我有事,还特意召了太医来看过的。” 兰父兰母这才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兰母犹豫着提起一事,“正好有件事,爹娘也想跟你商议下。这京城虽好,可我和你爹到底呆不惯,还是想回乡下去。正好你姐姐来信,也说惦记着我们呢。你觉得行吗?” 看爹娘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这上京短短数月,头发都白了一半的憔悴模样,兰廷茂心都被揪疼了。 爹娘哪里是呆不惯京城,而是那个公主儿媳妇总是嫌弃他们。成亲至今,别说敬茶,连面都没见过。 为不刺激爹娘,兰廷茂哪里敢说公主的污糟事?只能说公主不喜他的出身云云,于是兰家二老思前想后,就算心里极想跟唯一的儿子在一起养老,可还是不得不提出避回乡下。 兰廷茂心中千回百转,方道,“若爹娘实在想回乡下,也得安排些妥当之人护送才回。还有一事,我见爹娘带上京的丫鬟小菊,自小在咱家长大,忠厚本份。从今儿起,让她在我房中服侍吧。” 兰父一愣,“你,你这是何意?” 当然不会以为儿子张口要一个丫鬟,只是服侍那么简单。 兰廷茂忍着心痛道,“这也是公主的意思。天家血脉,自不好流落民间,但若只是丫鬟所出,送到爹娘膝下承欢,却是没大碍的。” 兰父兰母这回是当真欢喜了,“公主可真是深明大义!” 他们夫妻唯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嫁,如今身边就一个儿子。 若回了乡下,身边能有个孙子孙女抚育,二老就算不能跟儿子一起,晚年也不至于寂寞了。 看父母欢欢喜喜的离开,兰廷茂心中万分抱歉。 天家血脉,他是不敢指望了。这个孩子,大概会是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了吧? 兰廷茂黯然伤怀时,宜华公主还在发脾气,甚至砸了一只名贵花瓶。 管膳食的王嬷嬷见状,上前劝道,“公主,前儿奴婢在市井上买菜,意外的听说一个消息。好似说英王爷想吃牛肉,但英王妃就是不许。” 听到“心上人”的消息,宜华公主顿时一怔,“这是为何?” 王嬷嬷见有效,忙添油加醋道,“英王爷不是受伤了吗?而牛肉是发物,做不好确实不能吃。但奴婢老家有个做法,是制了带钉的铁锤,将牛肉反复捶打软烂至肉糜,再制成肉丸,配上清凉去火的食材一起滚汤,便既好吃,又去除躁性了。到时您若将此菜送进英王府,就算英王妃不喜,可英王爷能不感念您的心意?” 宜华公主听了大喜,“那你赶紧去做!要多少银子只管去帐上支取,还要多做几样。本宫到时亲自给英王妃送去,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王嬷嬷大喜,赶紧领命而去。 牛肉本是贵菜,如果还要不计成本做得好看,又花样繁多,她从中至少可以昧下几十两银子。多的不说,小儿子要娶媳妇的钱,就又能攒下一些了。 等她走了,宜华公主的大宫女阿越上前,收拾了刚被她砸掉的花瓶,心疼道,“公主,以后您就是生气,打奴婢几下都使得,可不要再砸这些贵重之物了。这瓶子还是御赐的嫁妆……” 宜华公主却不耐烦道,“只要本宫还是公主,父皇迟早还会赐更好的东西给我。休要啰嗦,快去给本宫挑最好的绸缎来,本宫要做新衣!还有首饰,也一定要最好的!” 宫女无法,只得把话咽下。 待她出了门,却见王嬷嬷却是还在,笑嘻嘻拿了块银子,硬塞给她。 “好姑娘,嬷嬷知道你是好心,可公主这性子,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劝得住的?姑娘尽到心,也该为你自己打算打算才是。这钱不多,但姑娘慢慢攒着,等到你跟老妇似的有了儿女,才知道花钱的地方那叫一个多。” 捏着那一小块银子,阿越原本还想警告这嬷嬷,不许贪太多银子的话,忽地就说不出口了。 这钱是不多,却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钱。如果拿到寻常人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一个月。或是给全家人都扯身过年的新衣,给自己置办两床铺盖。 而这样的温暖,是她正深深渴望着的。 所以最后,阿越到底是把银子收下来,不仅收了下来,还把宜华公主打烂的花瓶碎片仔细的包好,交给了嬷嬷。 “带出去找个瓷匠补补,总值几两银子。” 王嬷嬷顿时笑得越发开怀,“还是姑娘会过日子,这事就交到我身上。” 她提着包烂瓷器走了,阿越吸了口气,她知道从一刻起,她就算不得是个忠心的婢女,可她依旧问心无愧! 宜华公主已经魔怔了,她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此时同样觉得自己总心无愧的,还有将作坊的银匠,崔老头。 “我又没说假话!那吴家是可怜,但论起手艺,我就是比他好。从前比他老子强,如今吴老头死了,我比他儿子吴大郎更是强上十倍。那王府的先生来问,谁手艺好,又不是问谁家更可怜。我不过讲了实话,有什么好羞愧的?” 崔大娘气得差点摔了桌上饭碗,“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大把年纪,还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王府要人,刘头儿把咱们两家推荐过去,便是给咱们一份机缘。人家先生问谁手艺好,你可以说自家的好,可为什么不能再帮着吴家说几句好话?到时人家听了,觉得你的手艺好,心也厚道,不就能相中咱家?可你这么硬梆梆的回话,人家怎能看中你?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桌上,这成天咸菜就粗窝头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说到最后,崔大娘忍不住悲从中来,撩起衣襟抹起眼泪。 匠户极苦,难得有王府的贵人来要人,怎能不珍惜? 是,他们长年跟官府打交道,不是没听说英王府好似不大讨皇上喜欢。但只要能离了这个苦水窝,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就象那个被皇上不喜的庆平公主要去的花匠一家,前些天偶尔在街上遇到他家婆娘,可是一个红光满面,让人羡慕。 第446章眼光 面对老妻抱怨,崔老头道,“这咸菜窝头,你吃了多少年,我就吃了多少年。若非如此,我何苦要争这个机会?既然心里都想着离开工坊,为何不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心思,做个真小人?反正那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伪君子,我是做不来的。” 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看老头子还振振有辞,崔大娘气得几乎发狂。 才想拍桌大闹,那死鬼吴老头的婆娘却是提着一包糕点,拖着畏畏缩缩的儿子吴大郎来了。 进门就赔笑道,“他崔大伯,你跟我家死老头子交好一场,从前没少关照过他,如今也没少关照我家大郎。早想谢你了,可一直也不好意思登门。如今大郎有机缘脱离这火坑,能不能麻烦你好人做到底,再教他打几件精细首饰?若咱们往后能过得好,必不忘你恩德。” 崔大娘气得快吐血了。 哪有这样趁火打劫,要学人手艺的?偏偏再看一眼家中儿孙,她又只得挤出笑脸道, “吴婶子,这要学手艺也不是不可以,只咱们手艺人有规矩,要么拜师,要么就只好结亲了。你看我家小花跟你家柱子年纪也算相当,能不能……” “哎哟喂!老崔家的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家小花自小长得标致,哪是我家柱子高攀得起的?再说我们若进了王府,婚配自有主子作主,可不敢胡来哩!不过日后若有什么事,关照你们一二还是使得的。” 看吴大娘咯咯笑得跟只老母鸡似的得意,崔大娘恨得差点吐出血来。 她可以摸着良心说一句,自家待吴家情份真不算浅了。一直帮着护着,亲兄弟也就这样了。 如果不是想着吴家有机会脱了匠户,她哪舍得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孙女嫁给她家那个憨傻顽劣的小孙子? 可这个吴大娘还没飞上枝头了,就开始瞧不起人了。从前巴着求着,想说定两个孩子的亲事,可如今却百般推脱,还想学自家的绝技,真是太不要脸了! 可匠户的日子,也实在太苦了。 若吴家真的能脱了这个苦海,自家还真是不敢得罪这个“有可能”会在将来某个要紧时候,能去求的人。 就在崔大娘打算抹着血泪咽下这口气时,崔老头发火了。 “滚滚滚!老子的手艺,凭什么教一个外人?从前看你家老头子老实,我想着两家都是匠户,都不容易,彼此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没想到你们却这样不念旧情!我家小花哪点配不上你家柱子?要这样推三阻四。既然人家一门心思奔高门,老婆子你就不要再想着求他们了。如今都这样了,哪还有日后?快死心吧!” 吴大娘被骂得没脸,怒道,“不教就不教,神气什么?从前也不是我家求你来帮我们的。不过是仨瓜俩枣的恩情,还没完没了。回头等我们走了,买上几筐还给你们!” 既撕破脸,崔大娘也顾不得了,抓起吴大娘搁桌上的糕点就砸了回去。 “不必了!你省着好撑破你肚皮吧!” 横竖都在苦汁子泡了那么多年,她不在乎了! 可情急之下,力气大了些。糕点扔出去,没砸着吴大娘,倒砸着另外一个人了。 “哎哟!崔老头,你婆娘力气不小啊!” “呀!这,这是怎么闹的?白,白先生,你怎么来了?”崔老头真是吓着了。 也不知该不该夸自家婆娘手头太准,不偏不倚,正好砸中王府那位白先生的眼睛。 吴大郎见了也惊喜道,“白先生怎找到这地方来了?可是来寻我的?我家就在斜对面呢。娘,这就是王府的白先生!” 吴大娘听了,忙拍了儿子一记,“你个憨头!还不快去买些果子好茶,再请个大夫来咱家给白先生瞧瞧?白先生,您是不知道,我们家日子苦啊。老头子走了,给我留下六个孩子,四个闺女没着落……” 而崔大娘眼看自己一出手就得罪了人,已经绝望得想回屋勒死自己了。 谁知白敏中却笑着揉揉眼睛,表示没甚么大事,然后冲着崔老头说,“我家王妃想见见你,这会子有空么?” 见,见我? 崔老头指着自己鼻子,难以置信。 吴大娘更是几乎把脑袋凑到白敏中眼前,“先生你说错了吧?王妃是要见我儿吧?要不,她是两个都想见见?” 白敏中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家王妃没说想见令郎,只想见崔老头。你如果有空,这会子就随我走吧。” “有,有空!”崔大娘犹如绝地逢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跟阵风一样冲进里屋,很快又跟阵风一样冲了出来。 也不怕热,就把全家唯一一件最体面的衣裳给崔老头套上,又将个木盒子拿到白敏中跟前打开。 “这些都是我家老头子打的首饰!听说好几件都选进宫里了,只我们没钱,这些都是他拿铁丝木头,还有石头鸡毛做的首饰样子。您瞧瞧,都极精致的不是?” 白敏中看着那些并不华丽,却手工精巧的首饰,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带上吧,走了。” 然后,崔老头就深一脚浅一脚,梦游般的跟着白敏中坐上驴车走了。 眼看着他们出了巷子,崔大娘才似抽干了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太激动了! 盼了多少年,终于有这么个机会了! 可旁边有人恶毒的道,“不过是去给贵人相看,留不留得住还两说呢!” 再看吴大娘一眼,崔大娘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 “呸!”重重一口唾沫吐出去,她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吩咐儿孙,“关门!” 才三四岁的孙女小花怯怯的倚过来,“奶奶,我还要嫁给柱子吗?我不想嫁给他,他总扯我小辫,还打我,抢我东西吃。” 崔大娘心疼的亲亲孩子的小脸,“不嫁了!不管你爷爷留不留得下来,咱小花都不嫁了,大不了奶奶养你一辈子!” 此时轮到吴大郎强忍着心酸,来赔笑脸了,“那怎么好?闺女大了就是要嫁人的,要不婶子,咱们还是把亲事说定了吧?方才我娘是昏了头,她其实是极中意小花的。” 崔大娘抱着孙女,看着吴大娘冷哼道,“大郎,你平素虽然老实,可骨子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回大娘也算看透了。不过我们老崔家没你们家不讲良心,婶子应你一句话。你老崔叔若有福份被王妃看中,日后你家若遭了大难,还是能来求我们一回的。多的帮不上,但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就是了。你回吧!” 吴大郎只好讪讪的走了。 而崔老头去了一趟王府回来,三天里就收拾好那个寒酸得一无所有的家,带着老婆孩子,等天儿一亮,就雇上牛车,去了王府。 吴大娘妒忌得几乎发狂。 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是,只三天里,崔家也爆出一件惊天丑闻。 崔大娘揍自家男人的哭骂声,吼得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老崔头年轻时不老实,曾在被抽到外地做工时,跟一个女人做下丑事,还留下一个孩子。 这回他走了狗屎运,被王府看中,就跟主子求了,把外头的女人孩子也一并接回家来了。 没想到崔大娘要强了一辈子,却还是看不住自己男人。 原本崔大娘是宁死也不愿意去王府见那小妖精的,可架不住几个孩子苦求,到底还是妥协了。 否则谁离了将作坊不是欢天喜地,即刻就走,偏他家拖了整整三天? 真是报应啊! 有这样劲爆的八卦,吴大娘终于满足了,连那熊熊的妒忌之火也减轻了许多。 而进了英王府的崔大娘还在追问,“你跟我说实话,那女人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老头顶着被老妻打得隔鼻青脸肿的猪头脸,却永远只有一句。 “横竖她以后给我做小,也不在你眼前晃悠。但你若容不下她,那咱们也不要过了。” 崔大娘无法,只得不再追问了。 她的心里,还是信自家老头的。可哪个女人心里能不膈应这种事? 白敏中给他们安置好了住处,悄悄笑问崔老头,“果真不告诉你婆娘了?其实王妃也说了,做个样子就好。” 崔老头却正色道,“既然要做要样子,总要做得象才是。王妃肯救我全家出苦海,这事我老崔就会烂在肚子里。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我一个银匠,做不了什么大事,能替府里办点小事,才能住得安心。” 白敏中感慨的拍拍他肩,走了。 回头到了程岳面前,盛赞王妃有眼光。 “……起初我还以为王妃会选吴家人,毕竟吴大郎的年纪更加合适,且软懦无能,更好掌控。可王妃却说,这世上不惺惺作态,肯做真小人的,比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强上百倍。如今看来,真是眼光独到。这事老崔当真一点风声没漏,宁肯被他婆娘打成那样,都没吱声。来前我看王妃还派人给他送了学堂的衣裳笔墨,那崔老头若知道几个小孙孙也能去咱家学堂读书识字,只怕更要死心塌地了。” 第447章安慰 程岳唇角轻翘,眼中微露几分骄傲。 他的小王妃,果然能干。 但嘴上道,“此事干系重大,王妃再聪慧,到底一个人一双眼睛,你还是要帮她盯紧些。” 白敏中应下,又说起王府请客之事。 “里头有王妃照应,定然无事。外头光靠大爷,能应付得了么?” 程岳却不是很担心,“王妃说,她会命人多准备些游乐和吃食,就算照应不过来,有吃有喝有得玩乐也能堵上他们的嘴了。再说,又不是请的人都会来,正好也可以观察一下朝中动态。” 白敏中明白了。 越是这样“混乱”的局面,越是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心想跟程家交好之人,哪些是敷衍,而哪些又将是他们的“敌人”。 所以白敏中很愉快的走了,甚至主动去帮着排演节目了。 女客那边交给王妃,男客这边他却是可以帮着提出不少意见。 看他走了,石青才悄悄进来,也回禀了几件事情。 “……好在主子吩咐得早,那日福慧郡主上咱家来道歉的时候,谢家便赶了辆马车出去。老江一连盯着他家走了三日,才见谢家扔了个人在一个叫兴城的乡下地方。等人走了一瞧,正是京城福荣班原先的红角孟云卿。那谢家真是狠心,将人打断了两条腿不说,还灌了哑药,拿滚油泼了半边脸。又扔到那样的乞丐窝子里,若不是老江救得及时,只怕活不过几日。 如今这孟云卿的脸虽毁了,腿却保住了。尤其让谢家想不到的是,这孟云卿虽成了哑巴,说不得话,但他却是识字的,如今把他的遭遇一五一十写了出来。原来赶他出去的是谢家太太,可小的打听着,如今背了名声的却是福慧郡主呢。因他还不便走路,老江便先让人把信和扳指送了回来,问主子如何处置。” 其实按老江的想法,最好是杀了,再把尸体和书信扔回谢家门前,让谢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如果要事态最大化,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世家大族之间相互攻讦的惯用伎俩。 看信中所言,那孟云卿被摧残成这样,早不想活了。只要有人肯替他报仇,他谢谢还来不及,哪管人家要掀起怎样的巨浪淊天? 可程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他家正直善良的小王妃若听说此事,会是什么表情,顿时改了主意。 “到底是个可怜人,救人救到底,让老江把他送到家里的庄子养着吧,不缺他一口饭吃。至于这信和扳指,命人暗中给七皇子送去。” 福慧郡主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给她估计也掀不起大浪,倒不如让七皇子去跟谢家撕扯一番。 石青问道,“那何不等到王妃宴客那日,由王妃给福慧郡主送去?” 还能落一人情。 可自家王爷顿时冷了脸,“这种脏事,不许惊扰到王妃。我们王府,也不稀罕这种人情!” 石青不敢言语了,又回禀起另一件事情。 “宜华公主家的厨子正在采买牛肉,打造炊具。她那相好也查到了,有好几个呢,如今最得宠的,是个原先在街上赶车的。” 程岳扫了吞吞吐吐的石青一眼,轻轻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 石青为难道,“那车夫养在府里没见着,但小的却见了之前一个进过府的小偷。他,他那眉眼,似乎跟主子……” 旁边扫来更冷的一眼,石青低着头,不敢说了。 而程岳黑着脸想了半天,却道,“去把这事告诉王妃。” 石青一惊。 就方才那样的事,王爷都嫌脏,怎么这件事,就可以说了? 可看他不动,王爷怒了,“还不快去?” 石青连滚带爬的去了。 宁芳本来正跟白敏中兴致勃勃的商量着请几个波斯舞娘回来,演些助兴节目。 忽见石青面色不好的来了,白敏中识趣,先行告退。石青让宁芳摒退旁人,才悄悄把事情说了。 饶是宁芳这样好脾气的人,听完也是七窍生烟。 “这贱人!贱人!” 看小王妃抓起手边的茶盅想摔,可看看太名贵,又舍不得的放下。石青灵机一动,很狗腿的从袖中递上一枚鸡蛋大的小青桔。 看宁芳还在犹豫,他赶紧道,“这青桔不是吃的,只因天气太热,恐身上味道不好,搁袖里提神去味的,一文钱就能称一斤呢!” 宁芳这才把青桔狠狠砸到地上,还跳上去使劲踩了几脚,直踩得稀巴烂这才伸手,“再来一个!” 直到把石青身上带的三只小青桔全都砸烂踩坏了,她这才气鼓鼓的坐下。 “此事王爷知道吗?” 看王妃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石青福至心灵,睁着眼睛说起瞎话,“小的……小的还没来得及禀报。” “那就不要禀报了!这样的脏事,不要惊扰到王爷养伤。” 宁小王妃果断做出决定,然后勾勾手指头,示意石青上前,“你去找白先生,这样吩咐……” 听小王妃咕咕哝哝说完,石青先是一惊,后是一喜。 到底最毒妇人心! 啊呸呸呸,还是王妃足智多谋。嘿嘿,这样一来,还怕宜华公主不身败名裂么? “小的这就去办!” 石青精神抖擞的跑了,而宁小王妃想着那个还“不知情的”王爷,心生悲悯。 然后宁小王妃便在百忙之中,挽起袖子亲自下厨了。 心情不好,就要吃点好的安慰一下。 就算被欺负的可怜王爷不知情,宁芳也要好好安慰他。 所以到了饭点,英王爷就吃到了英王妃亲自捧来的春饼。 虽然大夏天的,吃春饼实在有些奇怪,但王妃下令,谁敢不听? 更何况,摊得薄而透明的春饼,随意裹上炒好的肉丝虾仁,新鲜的青瓜菱角,吃起来又爽口又清甜,最后再来一碗看不到猪肝的香浓猪肝汤,一顿饭吃得又满足又舒服。 “你也不要这么挑食,虾仁要吃,肉丝也要吃。喏,我给你包了三个虾仁,才一筷子肉丝,你就不要挑剔了。” 当完差事,过来回话的石青看自家王爷皱着眉头,“很勉强的”接过王妃亲手包好的春饼,又“很勉强的”开始吃他不爱的肉丝,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王爷一定要把宜华公主的事告诉王妃了。 于是他也很识趣的没有前去打扰,自己也找地方吃饭去了。走前,还听自家王爷在那儿挑三拣四。 “喝几天猪肝汤,有些腻味了。” “那晚上不喝了,换墨鱼猪肚花生汤,也是补血的。嗯,想吃什么呢?” “素一点就行。” “怎么能光吃素?要不晚上给你做个肉馅鸡蛋卷吧?嗯,再来几个肉馅酿豆腐,酿茄瓜和苦瓜可好?哎,还可以酿几个鱼丸,那个叫包心鱼丸,可好吃呢,一点都不油腻。” “那你看着办吧。” …… 石青面无表情的觉得,王爷大概也不稀罕他的回禀,只需要他看着办了。 英王府里一片风和日丽,七皇子府的后宅却是愁云惨淡。 福慧郡主伏在七皇子妃怀里,哭得极是伤心。 “……旁的我也就忍了,可如今他连孩子也不肯给我,是不是也太过了?自那日后,仪宾数日都未曾到我房中歇息,只一味宠着琥珀……听说,听说琥珀这几日本该来的月事,竟也没来……” 七皇子妃叹道,“这谢家也还不算全然无理,琥珀本是你的丫头,宠她跟宠你又有什么区别?如今仪宾正在气头上,自然听不进你说话。你不如耐下性子,温柔以待,缓缓就好了。” 福慧郡主急道,“如今还怎么缓?万一琥珀真有了身孕,那生下来可就是长房长子!” 七皇子妃道,“月事没来也不一定就是有了身孕,就算有了身孕,生下的也未必是儿子,你未免也操心操得太早了!” 再看女儿一眼,她的眼神颇为幽怨。 若这长女能是个儿子,她如今的处境怎会这样艰难? 福慧郡主原本满怀委屈,想求家里为自己作主,可听母亲这样一说,她又犹豫起来。 “那我如今该怎么做?” 七皇子妃撇嘴道“继续做好你的本份就是!别看你父王这些年偏着那老妖精,可你娘还是堂堂正正的七皇子妃。只要我不犯错,管那老妖精生几个儿女,不都得在我面前恭恭敬敬?所以你一会儿从家里拿些补品回去,大大方方的照顾好琥珀。就算她最后好命真生了儿子,你抱来养就是。” 福慧郡主听得似乎有些道理。 她娘虽然吃了一辈子亏,但正妻的名份还是占得牢牢的。父亲虽然偏爱刘妃所出的几个孩子,但只要弟弟平平安安活着,不犯错,父亲也不能越过嫡子,把王爵给了庶长子。 “那行,我听母亲的。” 看女儿抹了眼泪,又打定主意继续“贤良”下去,七皇子妃十分满意,正想建议她再挑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贤良的给丈夫送去,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了。 七皇子妃吓了一跳,待见到赶在前头打帘子的刘侧妃时,更加生气。 “贱婢!我的地方岂容你放肆,跪下!” 刘侧妃不动如山,只暗暗给了七皇子妃一个挑衅的眼神,激得她更加愤怒,“好啊,竟敢不听我的话,回头我就让你那几个贱种陪你一起跪到院子里去!” 刘侧妃忽地垂泪道,“王妃有命,妾身怎敢不听?只是要等王爷进来而已。” 第448章备宴 七皇子妃倏然色变,再抬头看,就见七皇子阴沉着脸,从刘侧妃身后走了出来。 方才踹门的,显然是他。 “原来王妃一直是这样看待我那几个孩儿的。说来也对,王妃可是正经嫡出,看不起我们这些庶出的贱种,也是情有可原。” 按血脉,七皇子也是庶出,母妃又不得宠。小时候在宫里,他可没少因此受气,所以深恨这些嫡庶之别。也是因此,才格外偏向几个庶出孩子。 七皇子妃骇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了。 “王爷,王爷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母亲吓得牙关都在格格打架了,福慧郡主硬着头皮道,“请父王恕罪,母妃真的不是故意的,全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你们母女俩心里清楚,我也没空跟你们掰扯。只是福慧,你今儿为什么会回来?” 福慧郡主听父亲这语气不阴不阳的,也拿不清他在想什么,只得报喜不报忧道。 “原没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女儿身边一个奴婢可能有了仪宾的孩子,故此女儿回来向母亲讨教一番,要如何照顾。” “哦,是吗?那你和仪宾过得好吗?” “很,我们很好。” 啪! 重重的一记耳光忽地抽在福慧郡主脸上,七皇子愤怒之极,“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堂堂郡主,皇家千金,被婆家欺负成这样,居然连告状都不敢了么?” 福慧郡主被打懵了,疼得直哭。 七皇子妃也不敢拦,只会劝道,“王爷您消消气,小孩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只要郡主贤良……” “我呸!”七皇子怒上心头,又踹了她一记窝心脚,“我好好的女儿,全是被你教坏了!如今成了满京城的笑柄,你还要她贤良下去?” “王爷,王爷息怒!”刘侧妃眼看七皇子妃母女吃够了亏,这才上前做起好人。 “咱们好容易才熬到从宫里分出来,若是没几时便闹出事来,人家不知道是我们妇人无知,岂不连累人笑话您治家无方?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等把七皇子劝到一边,她又说起福慧郡主,“郡主,别怪妾身托大,说您几句。这小两口过日子确实应该夫唱妇随,可您这随得,是不是太没有分寸了?要不您先看看这玛瑙扳指,可认得是何物?” 福慧郡主看着愣了,“这,这扳指,不是仪宾极心爱之物么?为何到了你的手里?” 刘侧妃看她一眼,不说话了。 七皇子从袖中甩出一封书信,扔到她的脸上,“这是你大弟弟今儿出门,有人悄悄送他的。你的婆婆那样冤枉你,你就不会吭两声?” 福慧郡主展开一看,却是喜出望外,“多谢父王!女儿拿着这书信回去,想必仪宾就不会再误会我了。” 可七皇子妃却狐疑道,“为何不送旁人,偏给了大公子?王爷,你不要怪我多心,这会不会是有人暗中设计?” 刘侧妃苦笑,“王爷,我就说此事妾身沾不得。祎儿好心拿了书信回来,还想替姐姐打抱不平,可如今您看看,无非是枉做小人。” 七皇子气得又是一脚踹了上去,指着七皇子妃的鼻子,骂起蠢货。 “祎儿能有多大本事,设计他姐夫去包养戏子,又设计谢家太太把事情栽赃到他姐姐身头?做这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这是那戏子命不该绝,心有不甘才派人送信到咱家来。好在祎儿做事机警,马上回府,此事连他娘都没告诉,只拿着书信来找我。问要不要他去谢府出头闹一场,好给姐姐出气。然后是我怕下人传扬开来,才悄悄告诉了刘氏,让她随我前来伺候,偏偏你就多心多疑成这样。这么说来,是不是我也暗中设计了你女儿?” 七皇子妃这回真是有苦难言,明知道刘氏不可能这么好心,却偏偏无法辩驳。 福慧郡主道,“父王,方才刘侧妃也说了,此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若女儿回去,把书信扳指拿给仪宾看了,证明女儿清白也就完了。何必多生事端,闹得阖家不宁?” 呸! 对这个有自己一半骨血的蠢货,七皇子连骂都懒得骂了。 “你胳膊肘愿意往外拐是你的事,但你老子的脸,却不是这么好打的!你和你娘不要脸,但你弟弟妹妹日后还要谈婚论嫁,若让人知道我这七皇子府如此容易的任人揉搓,老子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来人,看好郡主和王妃,不许她们出房门一步。再去请谢阁老及我那好女婿上门!” 还是刘侧妃明理懂事,知道这事确实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七皇子府该要的利益却半点不能退让。 譬如安排几个心腹进要害部门为官,这点小事相信谢应台是办得到的。 而这种话,七皇子不好说,七皇子妃那个蠢货不知道说。只有刘侧妃,堂堂正正说了出来。 “我们府里的大郡主,怎可让谢家白白欺负?就算为了不让她难做,不把事情闹大,但王爷的威名岂可被个臣子轻易折辱?” 所以七皇子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向谢家讨要好处了,而作为回报,刘侧妃也得到她想要的。 七皇子回头第一个就许诺了她,“这回你兄弟的位子也终于可动一动了,给他放个实缺,好好做几年,回头爷还有大用。” 刘侧妃道谢退下,回了房大儿子高祎赶紧上前追问,“娘,怎样?” 刘侧妃一笑,“回头去跟你舅舅说一声,让他好好干吧。这府里的日后,还很难说呢。” 她唯一不如七皇子妃的便是出身,可他们兄妹皆不是蠢货。唯一欠缺的,无非是出身而已。 只要自家兄弟起来了,外家得力,将来面对个无能且病弱的嫡子,也未必没有机会一争。 可笑七皇子妃,自以为有个嫡子就有了护身符,却不知这皇家血脉,天生有毒。 愈强愈争,愈争愈强。 而不争不抢,唯一的结局,只会是枯萎沦落。 高祎忽道,“到底是谁把这样一个把柄送到我们手上呢?” 刘侧妃道,“总不过是谢家得罪了人,人家不便出手,便借我们的手去给谢家添乱了。此事无关紧要,要紧的倒是你得准备一番,去英王府赴宴之事。” “我要去英王府赴宴?” 高祎很诧异,“英王不是得罪了皇上吗?怎么还要儿子去赴宴?” 刘侧妃笑道,“傻孩子,英王府是为什么得罪皇上,大家心知肚明。皇上再不高兴,也还是得给他家爵位诰命。如今人家王妃头回过生日,下帖子到家里来,这是对我们的敬重。若七皇子府什么表示都没有,岂不成了咱们失礼? 当然你父王是肯定不能去的,咱们那位好王妃也是去不成的。所以你身为晚辈,才十四岁的孩子,过去贺个寿,本是理所应当,也没人会多说什么。不信到时你去了看,七八九几位皇孙,必都是要有所表示的。” 高祎点头,“那我懂了。只是娘,那我去了,可以去向英王爷请教下学问吗?他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大才子。孩儿去请教一下,是否也显得虚心向学?” 刘侧妃道,“你能想到这个,就很不错了,但是没必要。一来人家如今在养伤,不好打扰,二来你初次登门,若走得太近,人家还会以为是你父王有什么想法。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去了只管喝酒看戏,玩够了回来就是。当然,若有机会,倒是可以结识一些青年才俊。听说戚夫人和英王妃很是投契,戚家必是要来人的。你可明白?” 高祎明白了,“那孩儿这几天练练骑射,说不定到时还能用得上。” “这就对了。”刘侧妃十分满意,让儿子去了。 至于福慧郡主回头会受到夫家怎样的责难,呵呵,她真的不是太关心。 甚至,还很有些幸灾乐祸。 以为和谢家成为姻亲,就能有人撑腰了?简直做梦! 嫁入皇室这么多年,她早看清楚了,越是贵族联姻,越是讲究利害关系。 好比她和七皇子自幼青梅竹马,感情那么好,可到成亲时,不也另娶了他人么? 又不肯对自己放手,强娶了自己做侧妃,刘侧妃其实是不乐意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从了。 虽说这些年也算固宠有术,可到底只是个妾,一辈子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滋味,能好受么? 所以刘侧妃早早就暗自发誓,以后若有女儿,绝不让她为了家族利益,就牺牲掉自己的终生幸福。 就算因此儿子会失去王府继承权,但刘侧妃也只愿给女儿择个门户低些,有真材实学,肯上进的青年。只望他能善待女儿,一生平顺就好。 至于七皇子妃,简直就是在拿女儿婚事当买卖,偏偏福慧那个棒槌还认不清,择了谢耘那样一个断袖。如今年纪轻轻就闹成这样,往后大半辈子,可是有得熬了。 英王府。 宁小王妃可不知为了给自己出气,她家王爷已经挑起了七皇子府和谢家之间的纷争,她正为打理自己的寿宴,忙得不亦乐乎。 下人们都兴致勃勃的议论着,听说王妃此次办得极为热闹。 第449章铁匠 下人们都听说了,宁小王妃的寿宴,不仅请来了京城几个著名的戏班子,还有波斯天竺的舞娘争奇斗艳。 而最妙的是,王妃继承了母亲夏珍珍的好家风。 除了演给主子看,还会在送走客人之后,给下人们也演一场。所以大家都可以安心当差了,不会为了贪看一眼就误了差使。 大管家程全已经发话,谁要是在招待客人时出了差错,要被革职处罚不说,家里的孩子也别想在留在后院小学堂读书了。 旁的倒好,这最后一条着实让府中上下全都绷紧了皮。 孩子们读书时间不长,但改变是显而易见的。 从前再顽劣的孩子,如今回家都知道要做功课了。否则第二天老师提问答不上来,打板子是事小,丢不起那脸啊! 于是晚上卸了差使的爹娘祖父母们,最开心的莫过于晚饭后,一面嘬着茶水,摇着蒲扇乘着凉,一面瞧着孩子们你问我答,在那里相互检查温书的小模样。 万一有时答不上来,急得抓耳挠腮,总会有家长假装路过,拍上一巴掌,或是踹上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咋就这样不灵光呢,快好好想想!” 要是孩子背得又快又好,或是告诉家长今儿在学堂被先生表扬了,还给自己名字后头画了一朵小红花,那家长第二天当差时,可是有得吹嘘了。 因为王妃说了,每月得小红花最多的十个孩子,会赏一百文钱。等日后孩子大了,要正经进府当差时,只管把课业簿子拿出来,就有优先挑选权。 所以程全拿孩子们上学的事拿捏这些家长们,可是捏到了脉门。 就算是再贪玩好酒之人,都不敢造次。要是自己闯祸,挨打挨罚都没什么,要是害了孩子,那日子可真别过了。 于是,王妃关于宴会的所有要求,都被坚定不移的一项项贯彻着。 杯盘桌椅,瓜果点心,甚至于一盆花的摆放位置,都被负责的下人们仔细看过三遍,收拾得井井有条。 孟大夫人好心想帮忙,约了谢二夫人抽空也去检点了一番。最后却发现,实在是无可挑剔。 下人们已经细致到,把每个客人吃酒看戏的视线会不会相互影响都做了确认,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二夫人怕大嫂心里不自在,故意道,“这里头虽有咱们几个,外头可全指望着大哥一人呢,到时可要受累了。” 孟大夫人忙道,“不累的。弟妹已经安排了许多节目,你大哥都说,这样只管陪人吃吃喝喝的轻松差使,来再多人他都不怕。” 谢二夫人道,“那也得是大哥,要我是再不敢的。” 见大嫂脸上有光,露出笑意,她才担心的道,“办得这样隆重,会不会太破费了些?” 毕竟她们两个年长的嫂嫂都从未这样办过,谢二夫人是无所谓,怕大嫂多心,才故意这么说。 孟大夫人却是明白的,“算不得破费,到底她是正经王妃,又头一回摆酒,确实该热闹热闹。唉,你这些天忙着照顾二弟,大概不知道。弟妹给她亲舅舅捐了个官,人家都是给足了银子的。” 提起这事,孟大夫人真是没底气。 人都说,娘舅为大。更别提宁芳出嫁,夏家还送了厚礼。不过给舅舅捐个官儿,居然都给了三千五百两银子,这让孟大夫人真是惭愧。 须知她孟家现有的几个官职,可全都是英王府花钱操办的。 从前孟大夫人还心安理得,可如今瞧瞧夏家,那差距一下就出来了。 且这回过寿收的礼,宁芳早说了,除了给她的私物,其余俱归到公中。所以站在王府的角度,宁芳过这个生日,其实是为府里赚钱的。 看大嫂是真的不计较,谢二夫人也放心了。 只孟大夫人却还担心着一事,“这回,弟妹可是也下了帖子给谢家,你不生气吧?” 谢二夫人噗哧笑了,“嫂子放心,这事弟妹早来跟我解释过了,我懂的。家里要打开门来重新交际,总不能做得太难看。我跟谢家有怨是我们的事,但英王府要怎么招呼客人,便是王府的事。所以到了请客那日,我只当看不见谢家人就是了。若她们不识趣硬往我跟前凑,还得麻烦大嫂替我当挡箭牌。” “那是一定。”孟大夫人道,“弟妹过生日,咱们是必要出席的,否则就是给她打脸了。只你也知道,我素来不爱那些热闹,到时咱们只管带了安哥儿萍姐儿去看戏作乐便是。” 谢二夫人笑道,“大嫂真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哎,过来个人,到时我们坐在哪儿?若带着孩子们,可坐得下么?” 负责这处的下人忙过来回话,“安排好了的,王妃说把这一处小楼单给咱们自家留着,随两位夫人待客。到时若二爷有兴致,也可抬到上头瞧热闹。二位夫人要不要上去瞧瞧?” 好啊。 孟谢二位夫人颇有兴致的上了楼,见安排得十分妥当,很是满意。 谢二夫人表示,程岭肯定是愿意过来看看的,只不知程岳要不要来。 这小叔子素来有主见得很,肯定自有安排,所以她也不多嘴多问了。 因站得高,忽地瞧见白敏中领着一家三口往宁芳院里走。看那打扮又不是家中仆人,不免奇道,“家里这是又进人了?” 下人也跟着远眺了一眼,“啊,大概是新进府的那个崔银匠,他外室接来了吧?喏,二夫人看那头,他不跟着杜鹃,正急急往这边赶么?” 还真是的。 孟大夫人皱眉,“白先生素来做事稳重,怎么挑银匠却挑了个不知检点的?都是匠户了还养着外室,只怕德行有失妥当吧。” 这回谢二夫人也跟她站在同一立场,“此事王妃知道吗?还是这崔银匠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下人道,“王妃应是知道的吧?否则也不会答应接他家人来了。不过这崔银匠,确实手艺不赖。听门上的老蒋说,他跟如今崔银匠是邻居,那日他家小子顽皮,将家里一只老玉坠子给跌碎了,本要扔了的,崔银匠找他要了一小块银角子去,摆弄了一时,便给打成个大象模样的银套子,把玉坠儿牢牢的镶好不说,比从前还更显好看了。 至于这外室的事,老蒋也听说了几句。说当年是在服役时生了病,原以为活不成了,谁知却得了那女子照顾,二人也算是日久生情,才一时糊涂,做下丑事。当时只以为是露水情缘,却不想人家有了孩儿。但既是做了,做汉子的就须得有担当。从前因做匠户,不敢连累人家。但如今他进了王府,就得把人接来。否则,他心里也过不去。” 孟大夫人方道,“那这银匠虽有些毛病,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谢二夫人也不反对了,“算了,都是穷苦人,不容易。只要往后在府里好好过日子,也别计较那么多了。你回头让全叔传个话,让人别乱嚼舌头根子。瞧还带着孩子呢,大人也就罢了,别让孩子遭罪。” 下人道,“小的回头就去跟全叔说。夫人好心,咱们家的下人,也是有分寸的。” 他们这里闲话着,那边宁芳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朱氏祖孙。 程岳说起家里要安置一户铁匠时,便跟宁芳私下说起过这家人的情形。可等亲眼见到,还是跟宁芳预想,有很大的差距。 嗯,这做铁匠的朱氏祖孙三口,都是女子。 原以为就算不象男子那般五大三粗,也该比寻常女子要壮硕些。谁知这祖孙三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瘦削。 尤其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几乎跟豆芽菜没什么两样。衬得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直勾勾的盯着人时,都有些渗得慌。 若不是宁芳早已知情,未免也是要害怕的。可此刻她的心中,却只剩怜惜。 “都坐吧,别拘束了。孔雀,倒茶,再拿块西瓜给这小囡囡。” 她是挺镇定的,可不知情的孔雀她们却有些意外。 因为这祖孙三人穿的可都是男装,尤其最年长的那位,面容肃冷。冷不丁一看,就如乡下老农一般,还真认不出是个女子。 唯一最象女子的,大概就是个子最高的青年妇人了。 其实她的面容颇为娟丽,但长期的艰苦生活,摧残了她的容颜,看起来生生老了十岁,乌发里还夹杂着不少银丝。 也只有她,性子最为和善,在孔雀递茶时,轻轻道了声谢。 但那老妇人显然才是一家之主,在宁芳开口询问时,就冷着脸高声说话了。 “既然王爷命我们来见王妃,那必然是交待好了的。往后唤老妇人一声朱大婶,我媳妇一声朱三娘,我外孙女一声朱五姐儿便是。至于旁的闲话不必多说,我们既入了府,自然知道该尽怎样的本份,王妃只管派人领我们下去安置就是。” 这,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家庭? 婆婆带着媳妇,以及外孙女?名字还是一三五?却都顶着一个朱姓? 孔雀心中好奇,却也明白为何王妃见人之前,要把屋里无关人等都打发出去了。 不是怕听到什么机密,而是怕大家奇怪的眼神,会让这家人觉得不舒服吧? 才一转头,她又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第450章灵气 “哎,那个是西瓜皮,不能吃的!” 才在心里暗暗纳罕,猛地就见朱五姐儿吃掉了红色的瓜瓤,又啃起翠绿的瓜皮。孔雀一着急,便伸手想去拦下。 可朱五姐儿却似被抢食的小狼一般,抬眼凶狠的瞪向她,一只小爪子带着风声就朝孔雀手上挠去。 饶是孔雀再镇定,也惊得有些反应不及。 幸好朱三娘动作快,一把将朱五姐儿的手抓住了,“停手,不许没规矩!” 朱五姐儿那直勾勾的眼神依旧盯着孔雀不放,甚至凶狠的呲出小牙,如想要咬人的小兽。 这下连朱大婶也变了脸色,“死丫头,你想干什么?” 朱五姐儿紧紧皱着清秀的小眉头,表情不悦,可是忽地嘴里一甜,尝到比西瓜更加甜美的滋味。 她愣了愣,凶狠的小表情收起大半,直勾勾的眼睛转向一旁,就看见宁芳笑吟吟望着她的脸。 没有生气,没有板子,没有叫骂,反而带着香香的味道,还用那跟西瓜一样甜的声音问,“好吃吗?” 朱五姐儿用力嚼了嚼。 方才被她塞到嘴里的东西甜甜的,软软的,还会粘着牙齿,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本能的知道很好吃。 所以她用力点了点头,又低头不舍的看着手上被啃缺了一块的西瓜皮。 这个绿绿的东西虽然没有之前红红的好吃,但已经比她吃过的野草粗粮好太多了。 所以她犹豫了很久,才不舍的把这块瓜皮送到了宁芳的面前。 她给了自己更好吃的东西,如果是她要,那就给她吧。 朱大婶和朱三娘都愣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个孩子不用打骂和暴力,就肯把自己手上的食物给人。 而那个笑吟吟的宁小王妃也不嫌弃,亲手接了瓜皮,还温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头。 “好乖。真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知道瓜皮也是好东西,才舍不得扔的是不是?不过呀,这西瓜皮可不是这么吃的。你看当中这个青瓤,切下来洗洗,就能清炒了,搁些肉丝会更好吃,我也喜欢。只最外面这层绿皮很硬是不是?你啃着也很累的对不对?” 看朱五姐儿愣愣的又点了点头,宁芳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叫西瓜翠衣,把它削下来晒干,还可以做药呢。中暑的时候,或是喉咙痛时候,拿来煎水喝,最好不过了。所以以后你再吃西瓜时,就吃红瓤,把白瓤和绿皮交到厨房,让他们帮你做菜晒茶好不好?” 看宁芳又拿了块西瓜,连说带比划的,朱五姐儿听明白了。 只是想了想,她又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自己的嘴。 如果她以后吃这种瓜都把皮上交,还能有这个糖吗? 银铃般的笑声愉悦的响起,宁芳笑得眉眼弯弯。 “这小囡囡怎么这么聪明?都知道拿瓜皮换糖啦。好呀!你可以拿瓜皮换糖吃,不过这样的话,那做好瓜皮也要分给别人吃,行不行?” 这回朱五姐儿没有犹豫,立即点头了。 交换,她懂的。 她不会炒瓜皮,也不知道那个皮怎么晒,只能交给别人做。 就象她有时在山里抓到兔子,想换些粮食,就得把兔子皮,或兔子肉分给人家。 所以她又伸出小手,在瓜皮当中比划了一下,示意可以分出去一半,剩下一半她也想吃吃看。 然后对面那个长得好看,穿得好看,又爱笑,又香喷喷的女子又赞她了。 “啧啧,真是天生会做生意的料。行,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夸奖的朱五姐儿,有些害羞的低了头。可旁边的朱三娘已经泪流满面了,就连朱大婶都哆嗦着嘴唇,神色复杂。 曾经以为,这个孩子没救了,养她最大的意义,就是长大了,替朱家生个男丁,传宗接代。 可如今看来,似乎,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 扑通一声,是朱三娘跪下了,她死死握着喉咙,才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得太失态。 “王妃,王妃……” 她有满腹的话,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她的女儿,原来不是白痴,更不是傻瓜! 可从前没人相信,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的时候。是眼前的女子,突然给她在无尽的绝望里,亮起一点光。 这一刻,朱三娘无比确信自己做对了。 在乱军之中,因为帮着那个俊美如神仙般的王爷卫士们修理了兵器,她们一家才有了活命的粮食,和走出大山的机会。 如今,她们不必再做野人,甚至连以为是傻子的女儿也有好转的迹象。 她满心感谢,却因为长期呆在大山里,嘴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可不必言语,那位美丽又聪慧的小王妃却全部听懂了。 “别哭,往后就在府里安心住着。小囡囡就是跟人接触得少了,不怎么懂事,其实她心里都明白的。这日子长了,自然就慢慢好了。我家还有个小学堂,都是下人们的孩子,回头等混熟了,也让她跟着上学去。只是你们名份上要受些委屈了,喏,这就是老崔,往后总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活,你们也认识一下……” 当老崔把朱三娘祖孙三人领回去的时候,连原本满心醋意的崔大娘都说不出刻薄的话来了。 这样比她家还贫困潦倒的三母女,头上白发比她还多的妾室,和不会说话的小女娃,就算丈夫有心照料,定也是大半出于同情。 尤其看到朱三娘腰间的小锤,崔大娘眼中更添几分敬重。 身为银匠的妻子,她自然知道,打铁最难的,便是淬火。 所以在铁匠铺里抡大锤卖力气的,都是打下手的,只有用小锤,掌握工具形制及火候的,才是师傅。 女子打铁本就不易,且还能挂起小锤,必是高手无疑。 而去到竹屋的宁小王妃,却扔了美丽聪慧的面具,哼哼唧唧的找安慰。 “这朱大婶也太过分了,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偏偏说成是媳妇。连祖宗姓氏也不肯给,非得让朱三娘跟着她姓。重男轻女成这样,也真是没救了!” 程岳好脾气的听着自家的小王妃抱怨,还开解着她。 “这也不能怪她。她们家要认真说起来,比大梁朝历史还悠久,铸出的刀剑可是天下闻名。就算是前朝做匠户时,朝廷给她家的礼遇也比寻常工匠强得多。要不是前朝战乱,她家也不至于逃进深山。如今传到朱大娘这一代,偏偏没了儿子继承家业,这让朱大娘如何甘心?自然得把女儿说成媳妇,想生个儿子支撑门户了。” 宁芳撅着小嘴道,“没了儿子,女儿就不能发扬光大么?那干将的妻子莫邪,不也是个鼎鼎大名的铸剑师?” 这个就没办法说了。程岳只道,“不论如何,如今朱家人既落进你的手中,你想如何教改,不也由得你?” 宁芳这才听着欢喜起来。 朱大婶这把年纪,估计是老顽固,改不了了。但她女儿外孙女,还是很有希望的。 尤其朱五姐儿,别看她瘦瘦小小,如三四岁的豆芽菜一般,其实都已经是六岁了。 可生下来至今,就没说过一句话,没叫过一声娘。 府医余远志检查之后说,小姑娘的舌头和声带都没问题,她不开口,唯一的可能就是环境因素。 长年在深山老林里,说话的机会本来就少。再加上朱大娘嫌弃这个外孙女,不爱搭理,朱三娘为了全家糊口,镇日奔波,没时间陪女儿,才造成这孩子迟迟不能开口说话。 宁芳倒是觉得,朱五姐儿子其实挺有灵性的,只是教不得其法,学不得其门而已。 反正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朱大婶,拿外孙女当作生育工具。 要不是朱三娘的铁匠身份有些麻烦,不能暴露,她甚至都想再给她找个丈夫。 谁能想得到,那样一个憔悴的妇人,实际年纪才刚二十出头?就是朱大婶,也不过四十许人。 可程岳却摇了摇头,“要不是朱三娘发誓绝不外嫁,朱大婶是不会把家传铸剑的绝学传授女儿的。可就算如此,她也还没学到全套,最厉害的手艺都在朱大婶的脑子里。她不肯说,没人可以强迫她。” 迂腐!宁小王妃挺看不惯的。 她家也三个女儿,怎么就没见这么重男轻女了?她爹也不会,还格外娇宠她们几个女儿,反倒是对安哥儿顺哥儿要求极严。 正好过几天宴客,弟妹都会过来。到时就让朱大婶好好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宠爱女儿的。 程岳看着她那斗志昂扬的样子,有句话忽地就有些难以出口了。 他要如何告诉他的小王妃,其实程家也有些重男轻女? 当然不会象朱大婶那样过份,可英王府有些秘密,确实只有男丁,或者是生了男丁的媳妇才有资格知道的。 万一小王妃知道,抵触生孩子这事怎么办? 咳咳,现在她愿不愿意当自己妻子的事还没一撇,孩子的事还是放一放吧。 既然英王爷对王府的秘密都不急着告诉小王妃,对朱家祖孙三人的安排,就更不着急了。 他肯救这家人,固然是看中了她们的手艺,但也没打算让她们立即去打造兵器,助他谋反。 只不过世家大族,哪个不留几个后手? 从前兄长们没意识或不方便弄这些,他会慢慢补起来。 但也不好让朱氏母女闲着,所以程岳盘算着,先让她们去打些祭器礼器。 可宁芳听了,却有些犹豫。 第451章刀剑 就算宁家身份不够王府高,但也是书香世家,发迹传承也有好几代了,规矩自是不错的。 所以宁芳知道,在贵族世家使用的金银器皿,尤其是祭祀待客的重要用器上,都会打上一代代先人的名号。等到重大场合拿出来,光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号,就能显出一个家族的底蕴。 从前夏老太公有回闲话,曾在宁芳面前不无羡慕的提起此事。 就算夏家再有钱,但想攒起这样一份器皿。却是没有个三五代,出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实现不了的。 而在宁芳刚嫁进王府时,便记得此事。因她担了王妃的头衔,程家就应该在重要的祭器上都刻上她的名字。如果兄弟们不分家,她和程岳的名字甚至要优于大哥大嫂。 可这样的名号一旦加上,将来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后世子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以轻易抹去的。 而对于宁芳这样一个“假”王妃来说,让她如何克服心理障碍,在那样重要的器具上,加上自己这个冒牌货名字? 万一过几年程岳有办法把婚约解除,到时她刻上的名号怎么办?岂不让后来者闹心? 所以她一直装糊涂,总也不提。谁知程岳却早有了计较。 “原先盖园子时,就在西北角留了个小工坊,让崔银匠和朱家先过去打些小东西吧。象过年赏人的金银锞子及小首饰,都可以慢慢做起来了。那老崔既出身工坊,必是干惯的,你拿给他就晓得了。” 宁芳犹犹豫豫的问,“真要打吗?” 程岳瞥她一眼,“你若不打,等传到宫里,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再说银匠都弄回来了,不打这些东西,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朱三娘那里,就让她先打些菜刀马蹄铁做遮掩。” 说到这个,宁芳倒是徒然记起一事。 “那能不能给我兄弟们打几把弓剑?上回大哥哥他们来京城,本说想买来着。可看中的太贵,买得起的又不好。爹本说把他那把给大哥哥,可那把是我宁家祖传的,大哥哥觉得太过贵重,怕搁手上糟蹋了,没肯拿。若这朱三娘果真有本事,打几把剑送他们可使得?对了,还有安哥儿他们,也可以打些不开锋的小剑,学学习武了。” 忽地,她发现程岳咄咄的目光,“你看我干嘛?” 程岳笑叹,“你这丫头,大概真是有几分运气。恰好,府里收着几块当年母亲陪嫁的精铁石,一直没动用。算了,送你做人情吧。” 宁芳很是惊讶,她知道程岳的生母孤独氏出身高贵。可无论哪朝哪代,帝王对铜铁矿的控制都是一等一的严。敢用精铁石作陪嫁,就不怕皇上忌讳吗? 所以她急忙推辞,“我怎么能用你母亲的嫁妆?再说我大哥哥他们又不是武将,要那么好干嘛?随便打一把趁手的就行。” 程岳却道,“你是不知,当今皇上盯我家的这几块精铁,可是盯了很多年了。因独孤家出过好几位前朝皇后,是以人人都说独孤家藏着前朝国库里的精铜,可以打造绝世神兵,还能千里夺取人头。外祖也是不堪流言所扰,故此干脆拿这些精铜给母亲做了嫁妆。 当年母亲嫁到京城时,父亲曾当着宾客的面展示过。铜确实是好铜,但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异。上面还刻有铭文,交待得清清楚楚,乃是前朝帝王所赏。 可皇上到底不高兴,曾找人多番暗示,要我家献出去。可这是我母亲的嫁妆,凭什么送人?父亲当时也是犯了倔脾气,宁肯搁库房里落灰,也不愿献上。 如今倒不如拿出来送给你家,一来省得皇上戒备,二来你兄弟年纪也不小了,给他们打些好剑,日后亦可留着传承儿孙。至于安哥儿他们,年纪还小,打刀剑浪费了,不如打把匕首先用着吧。便是你,按制亦可打些铠甲佩剑。你身为武将之家的女眷,倒是不必忌讳这个。” 其实还有个好处,程岳没说,但宁芳却猜出几分。 让朱三娘开了打兵器的头,回头再暗中铸造些神兵利器,就不会招人现眼了。毕竟世上大半的铁匠都是男子,谁会信一个女子能打出多好的兵器呢? 但能有自己的佩剑,宁芳还是很欢喜的。 “那我回头就给大哥哥他们去信,看他们要什么样子,画了图样来做。” 程岳告诉她,“还有长短轻重,你最好先问过朱三娘,再给你家去信。至于你,又不会舞剑,打把匕首防身就好。” 宁芳不干,“匕首哪有剑拿着威风?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少管!” 不是小孩子能在意哪个威风? 横竖家里也不缺这点铜铁,程岳不跟她争了。只说起这次宴会,让她别忘了给俞家也下张帖子。 宁芳很惊奇,“那个俞志国上回同你出征,净拖后腿了,怎么还要请他?你这未免也太好性子吧!” 这不是好不好性子,而是必须要做给皇上看的事。程岳正待跟她讲解,却听说谢家小姐来了。 宁芳很意外,“谢三娘?她来干什么?” 难道是想见庆平公主? 可丫鬟回禀,“不是相府的谢家小姐,是谢探花的妹妹,说是有事前来求教。” 程岳眸光一闪,忽地勾起一抹玩味笑意,“你快去招呼,若是谢家请你也帮忙打些首饰,便应承下来吧。” 宁芳一头雾水。 要打首饰不该去银楼么?找她干嘛? 就算谢云溪算她师兄,也不能这样上门麻烦人吧?还有,程岳怎么就知道人家上门,是来打首饰的? 可聪明人行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蒙王妃厚爱,赠了许多金银衣料,只小妹自幼生长于乡间,见识浅薄,也不知该做成什么样子才合适。过几日就要上门赴宴,家兄怕小妹失礼,丢了王妃的脸面,想着两家不是外人,便让小妹厚颜上门请教了。” 这不仅是上门求打首饰,还要请求宁芳帮忙准备新衣裳的。 可看着眼前这个红着脸,羞羞怯怯,却又坚定诉说自己请求的小姑娘,宁芳还当真拒绝不了。 甚至,在见到谢润娘的第一眼起,她就挺喜欢上了这个姑娘的。 若论容貌,谢润娘真没有哥哥漂亮。论气质,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一双特别质朴和勤劳的眼睛,让宁芳无比怀念。 那是她在后世,许多小姐妹都有的眼睛。 她们可能并不聪明,也不漂亮,却淳朴善良,勤劳体贴。 所以宁芳心一软,就答应了。 不仅答应了,还心疼的注意到谢润娘的手,比贵族小姐粗糙许多。指节粗大,尤其中指留有长期戴顶针的痕迹。这些都是家务活干得多了,才会留下的印记。 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谢润娘脸更红了,磕磕巴巴的把手缩到袖子里,“我,我的手不漂亮。” “谁说的?漂亮极了。” 宁芳攥着她想缩回去的手,拿起梳妆台上一盒油脂,就替她抹了起来。 “但是小姑娘家家的,也要学会保养。孔雀,你们几个过来,替润娘妹妹重新收拾打扮一番,再教教她的丫头。” 其实谢润娘衣着首饰并不差,谢云溪就算有求于人,也不会作践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故意弄得灰头土脸。但谢润娘这一身打扮只能说中规中矩,没甚么特色。还因她气质不够出众,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 可在孔雀那一帮丫鬟的手上,很快便焕然一新。 把她身上那套过于正式的粉红衣裙连同首饰都换了下来,换上宁芳一件新做的翠绿衫子,配鹅黄色的裙,顿时整个人就清雅起来。 重新挽了个活泼的堕马髻,再戴上枚嵌着细碎宝石的白玉钗环,便在活泼中带着几分华贵。 再将谢润浪的手指甲细细修了一遍,染上粉红色的凤仙花汁,替她戴上几枚珍珠宝石戒指,等再照镜子的时候,连谢润娘都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镜子里的小姑娘,依旧还是她自己的模样,妆也十分浅淡,甚至比她来时更淡了些。但不过是重新梳了个头,又换了些衣裳首饰,却突然变得好看起来,且更象她喜欢的自己了。 宁芳也很满意的看着更美丽动人的小姑娘,特特给她手腕上洒了几滴桅子花露。 “这个味道,还喜欢吗?” 喜欢! 谢润娘闻着手腕,兴奋得连连点头。 她本来就不是大户人家娇养的牡丹芍药,硬把她打扮成那个样子,再漂亮也象是穿了一层壳,自己都觉得难受。 可宁芳的香露却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原本就是乡间常见的桅子花,所以大可不必弄得那么华丽,相反简单清新的打扮更适合她。 若怕丢了哥哥的脸,就在首饰上多下些工夫。 象如今头上的白玉钗,胸前的金缨络,就足以显示身份了。如果还觉得不够,顶多加一枚白玉压裙,或纯金玲珑香球坠在腰间,便足够了。 当她红着脸,悄悄跟宁芳说出自己的想法,宁芳大笑着拍拍她的手。 “开窍了!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回头让银匠打给你。不过既是准备嫁妆,牡丹百合莲花水仙这些图样必不可少,你还喜欢什么?” 谢润娘红着小脸说,“我就喜欢桅子、茉莉,从前家前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每年夏天开了花既香,还能卖了换钱贴补家里。” 这才是乡下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宁芳点头,吩咐丫鬟记下,又拿了自己的衣裳首饰给她挑选样子。 至于谢云溪为何会打发妹妹来麻烦自己,宁芳半个字也没提。 但程岳却是心中有数。 回头还说宁芳若要帮谢润娘准备嫁妆,索性让朱三娘再打些陪嫁的剪子菜刀。 这让心中原本有些猜测的宁芳,便也明白了。 师兄大概是替皇上来刺探情况的。 但他又不好问得太直白,伤了师兄妹的情份,就委婉的派妹妹来了,也是间接给程家提个醒。 皇上已经注意到你家招收银匠了,要当心呐! 宁芳不怪谢云溪。 就算他不来,皇上总会派人来,倒不如便宜自家师兄。 只让她想不通的是,辛升乾被盯得这样紧,府里的消息还能这么快的传到宫中。看来埋在自家王府里的探子,可是不简单哪! 原想问程岳要不要追查,可程岳却老神在在的道了句。 “你师兄既麻烦王府打了这么多东西,回头让他自觉些,把礼送得体面些。他若是忙,就不必来了。” 宁芳…… 还有心情想这些,她操得哪门子冤枉心? 不管了,爱咋咋地! 第452章热闹 准备了好些天,英王府请客的日子终于到了。 且喜昨晚下了场大雨,给暑热多日的京城带来一股清凉,也让在高温中煎熬许久的人们睡了个好觉。 清早开门,看着那雨水冲涮得干干净净,又被晨光晒得半干的青石地板,念葭很满意的扶着自己鬓边那朵新鲜的石榴花,姿态优雅的对镜子后头的薛东野说。 “有福气的人就是不一样,请个客连老天爷都照应。” 她原想引着丈夫夸夸旧主,并精心打扮的自己,可惜薛东野正上下左右的试穿自己的新衣,紧张得压根没听到夫人说话。 念葭撇嘴,才想讥笑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小叔子薛东明慌慌张张的跑了来。 “嫂子,嫂子你快看呀!小青那个蠢丫头把我的新袍子掉地上了,偏又沾了水如今洗又来不及,这可怎么办?” 薛东野一看,顿时也恼了,“那丫头怎么当差的?笨手笨脚,卖了拉倒!你也是的,刚做好的新衣裳怎不仔细着些?如今弄成这样,可怎么出门见人?” 家里的丫鬟小青哭哭啼啼跟在后面,“奴婢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一下没留神踩着水,滑倒才摔了衣裳……” 薛东明急得也想哭了,偏薛大娘听见,也跟过来鸡飞狗跳的嚷。 “哎呀呀,我就说你弟弟年纪还小,毛毛躁躁的,索性不要去了!” 后面小青的娘周婆子还提着菜刀,从厨房里跑出来,帮着女儿叫屈,“我们一家服侍这么多年,如今大爷出息了,可不能卖我们青丫啊!” 眼看闹得一塌糊涂,念葭再也优雅不起来了。 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行啦!多大点事啊,至于闹成这样吗?不过脏了巴掌大的一块袍角,拿清水洗洗,都不必熨斗,直接拿个热水壶压一压就得。至于小青,笨不是应该的吗?这么多年都没正经学过规矩,能不出错才怪。哪个大户人家调教奴婢,不得个三五年的?都安生些吧。周婆子你赶紧烧你的饭去,别又糊了火。小弟你过来,嫂子帮你弄!” 她这一通指派,全家人都消停了。 等念葭帮薛东明收拾整齐,小青把按吩咐弄干净齐整的袍子拿来换上,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了。 薛东野看着打扮得一表人材的弟弟,嘿嘿直笑,“还是夫人有本事!嗯,不错,呃……” 他张大嘴巴,瞪着门外那个袅袅婷婷,仪态优雅的小姐,没说完的话,全忘光了。 “这,这是琴儿?” 薛大娘也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的女儿,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了? 念葭十分得意。 上前挽了薛东琴的手,在薛家母子面前转了一圈,又微微颔首示意。 薛东琴拈着把团扇,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浅浅一笑,福身行礼,“小女东琴见过薛夫人,薛指挥。” 哎呀呀!这回薛东野高兴得都只会挠头了,薛大娘也是围着女儿左看右看,却硬是不敢伸手碰她的新衣裳新首饰。 薛东明在一旁看了不服气,也肃容躬身施了一礼,“小子薛东明,拜见夫人指挥使。” 看儿子突然也变得那么儒雅规矩,薛大娘更加说不出话来了。笑得跟朵花似的,只会哎哎的应着。 一旁请来的教养嬷嬷故意道,“薛夫人,这二两银子教十日,您还觉得贵么?” 薛大娘连连摇头。 薛东野那大巴掌本想拍弟弟肩上,却也怕弄脏他衣裳,最后只重重拍了个巴掌,“贵个球啊?香茜姑姑,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直说吧。我家的丫鬟婆子皆还上不得台面,我再出二两,烦您今儿陪着我妹子夫人到英王府走一趟,行不?” 香茜爽快道,“行啊!您薛大爷都不在意,我如今一个教规矩的大娘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王妃夫人宽宏大量,更加不会跟我这等小人计较。只是既要去的话,该用早饭了。不过我瞧厨房里方才熬的粥,建议少用,多吃些能填饱肚子的。否则一进门便急着如厕,那就要闹笑话了。” 她虽在宫中时,和宁芳有些龌龊,但离宫后经了些挫折,看了些世态炎凉,人也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给人当枪使了,所以对宁芳的怨恨早就散去。 因她出宫时一点私蓄皆被罚没,手中无钱,也不愿回老家看兄弟嫂子们脸色,就在京城当起教习嬷嬷。 巧的是,住得离薛家不远。念葭看她今非昔比,索性请了她来教导弟妹规矩,倒是相处得颇为愉快。 薛东野闻言瞪了一眼周婆子,“我昨儿明明听见夫人说了,今早不吃粥,叫发了面做些肉馅包子,配绿豆汤就好,你怎么还是这样?” 周婆子嘟囔道,“是老夫人要做的。说做客本就有好吃的,何必还费肉费面的做包子?” 薛东野皱眉无奈道,“娘,我知道您过惯了苦日子,可咱们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出门做客,跟只饿狼似的,瞧着能看吗?往后这些事,就听您媳妇的行不?您要不高兴,就私下来找我说,老这么在背地里使绊子,不耽误事儿吗?” 薛大娘讪讪道,“行啦行啦,我以后知道了,真是啰嗦!小青啊,叫你爹赶紧去巷口买几个包子回来,要肉馅的。” 薛东野道,“算了算了,别麻烦了,横竖衣裳都换好了,咱们出去吃,吃完直接去王府便得。香茜姑姑,咱一起去。” 看婆婆心疼得眼角直抽,念葭满意了。 今儿全家穿得这么漂亮,坐路边摊是不可能了,只好上酒楼。可上一回酒楼的钱,能做多少包子? 哎,希望婆婆这回的教训能记得长久一些,免得下回又省小钱花大钱。 念葭以为,自家会是去得比较早的。可没想到来到王府门口时,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官轿。 不过显然英王府组织更加得力,一旦前头贵客下来,立即就能有下人负责把马车官轿挪开,绝不至于出现堵路之事。 看到她来,负责迎客的程全忙道,“今儿客人来得实在是多,烦请薛夫人赶紧进去帮着招呼招呼。” 念葭很稀奇,“难道也有没帖子的跑来了?” 上回韩祺出嫁那事,可是在京城早传开了。 程全笑得有几分矜持,“咱们今儿是王妃过生日,又不是摆喜酒,若有没帖子的上门,请恕不能留客了。只因今日有颇多人家带了没成婚的公子小姐前来做客,是以热闹。” 啊,念葭明白了。 要是高门大妇,还轮不到她这样一个六品武官的夫人前去招呼。只有后生晚辈的公子小姐,她这成了亲的年轻妇人帮着招呼,就最合适了。 这也是宁芳给她机会结识人脉呢,所以念葭跟薛东野说一声,忙忙的带着小姑子去后堂了,薛东野则带着弟弟去了男客所在。 正好遇到程峰招呼完一拔客人,又出来迎客,便要请他们进去。 薛东野看他鼻尖都冒汗了,忙道,“咱们两家什么关系?我可是跟着王爷在战场上滚过的,很不必讲这些虚礼。有下人带我们进去就行,有什么要帮着招呼的,大爷也交给我吧。” 程峰目露赞赏,难得他当了官还能这样放下身段,可见是个能办事的人。 他便吩咐自家下人道,“把薛家二位大爷送到杜家那边去。杜老将军虽然没来,但几位少爷都来了,皆是好武豪爽之人,正在那边园子里荡秋千呢,你们也可去比试一二。” 薛东明听着一愣,荡秋千,那不是小姑娘玩的么? 不过跟着香茜学了几日规矩,他也知道,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妄下定论,省得惹人笑话。 就在此时,却见前面园子里,远远的飞起一只秋千,有个男人站在上面,竟是荡得比树还高! 到最高点时,那人还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再抓着秋千落了下去。 底下一片轰然叫好,连隔壁园子里,也传来不少女眷的惊呼声。 然后女眷园子里也跟着飞起一只秋千,也是飞得又高又好。瞧那粉红色的衫子在阳光下如明霞光灿,就绝对不会是丫鬟。 男客那边,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就算还未身临其境,已经感受到了那份热烈欢快。 看薛家兄弟眼中也是跃跃欲试,程峰心底掠过一丝满意。 要说他家小弟妹,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会想呢? 不过是架几个秋千,顿时就把气氛炒热了,回头等客人们发现英王府还有着许多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只怕会乐不思蜀吧? 唔,估计很有这个可能。 让人送薛家兄弟走了之后,程峰就赶紧找程全商议了,虽然家里原先准备的只有一顿午宴,但若是客人玩上瘾来了,也要备着有人要留下用晚宴。 程全笑道,“大爷放心,王妃早想着此事了,让厨房已经把饭菜备到了明天中午。就防着有客人喝醉了,不便回家,连客房也打扫了好多。都是干干净净的被褥帐子,今儿一早,各个屋子都薰上香了,还是老奴发的香料。” 程峰只剩叹息了,“若这样,咱们前头还招呼不好客人,那真是该打了。让前头人都提起精神来,里面有王妃,咱们外头也不能出错才是。谁要出了错,便王妃饶过,我也不饶!” “好咧!”程全传了话,继续忙碌了。 听着府里的欢声笑语,不仅程峰心中感慨,下人们心中也是卯了一股劲的。 家里多少年没这样热闹过了,如今好容易办个酒宴,可万万不能砸了。否则主子没脸,他们这些下人又有什么脸面呢? 但也有人早早的来了,守在英王府外,听着里面的欢笑,妒忌得暗暗咬牙。 她一定要忍,等到最热闹的时候再闯进去,大大的给宁芳一个没脸,让她从此在京城都抬不起头来! 第453章栽培 对于英王府的热闹,借住在庆平公主府的宁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宁怀璧放下手中书本,看着坐卧不宁,再次探头向对面张望的妻子笑道,“真这么担心,索性就过去看看,也不碍事。” 夏珍珍却微红了脸,嗔道,“你真当我不懂事么?咱们要是过去了,是得按着尊卑拜女儿,还是要她按着辈份拜我们?左右都是为难,倒不如不去的好。再说她如今也是一府之主,又是头一回请客,娘带着孩子们过去凑凑热闹没事,咱们就很不必过去添麻烦了。可你总不能不许人担心吧?我看两眼怎么了,横竖又看不见。” 说完她自己却又丧气起来,找个高门女婿,真是麻烦。 丈夫如今也是做官的,又在六部中要害的户部,虽然官职大大比不上那个高门女婿,却也是无数人盯着的地方。 且宁怀璧是文官,英王府走的却是武将路子。平常私下里走动无事,可若是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出现,未免有文武勾结之嫌。所以就算夏珍珍能去,宁怀璧也是万万不能去的。 而丈夫不去,身为妻子的夏珍珍又怎好独自前去赴宴?把丈夫一人扔家里,也实在是太无趣了。 看妻子纠结,宁怀璧也是心疼的。其实他也担心女儿,怕宴会上有什么变故应付不来。可又不能去,光担心有什么用? “今儿休沐,索性我陪你出去转转可好?省得在家东想西想的。” 夏珍珍有些心动,想想却又犹豫,“这不好吧?公主也去赴宴了,家里没个人看着怎么能行?万一有谁喝多了回来,也没个人照应。不如这样,你来帮我看看中秋的礼单。今年芳儿算是嫁了,有些人家没喝上喜酒的,也该添补着些。” 这是正事,只宁怀璧看到给管奉的礼单时,忽地想了一事,“你这义姐似乎有些时候没来信了吧?” 夏珍珍扳着指头算算,“还真是。除了过年那会子,这都大半年了,按说不该这样啊!姐姐家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宁怀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妻子提个醒,“我也是进了户部,才听说原来首辅王老大人的老家,也在徐州。” 这些年虽然管奉始终不肯说清自己的家门,但她娘家在荆州,夫家在徐州的事,还是很明显的。 夏珍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姐姐有可能嫁的是王老大人的族人?” 宁怀璧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荆州管氏乃是大族,怎么也不可能跟个无名小辈联姻,不过看管奉书信中对丈夫颇多抱怨,大概不是王氏族中什么厉害人物吧? 夏珍珍想想,也是叹了口气,“我那姐姐也是可惜了,自己满身本事,就是嫁得不如意。也是跟咱们离得太远了,上回我把萍儿的画寄给她,她都赞好。要是离得近,索性让萍儿拜她为师,省得这样东求西求的找不到人。” 宁怀璧道,“你还当真想让萍儿学个名堂出来呀?小姑娘家学学琴棋书画那是怡情悦性,很没必要钻得太深。眼看她也到了留头的年纪,学些女红家计才是正经。” 夏珍珍却不大乐意,“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了?芳儿这点就比你强,总鼓励萍儿,说她这么画下去,日后必是大才女。哼,到时看你这个爹爹羞也不羞!” 宁怀璧失笑,“我女儿能做大才女,我难道颜面无光么?只是你没学过,不知道琴棋书画学到高深处,都是很耗精神的。旁人表面看着轻松,可要认真写一副好字,或是画一副好画,常常要在脑子里过上两三年的。萍儿本就身子弱,她经得起这么消耗么?况且在娘家还好,过几年嫁出去了,哪个夫家容得下这样的媳妇?” 这回夏珍珍也听得为难了,不过想了想,她还是坚定的道,“萍儿没什么爱好,就爱画画,她既喜欢,我就支持她!大不了不叫她女红家计了,反正我也不大会。我给她多准备些银子,日后买些心灵手巧的丫鬟婆子,帮着她做这些也就是了。你看芳儿如今,不也是这样?她底下那些孔雀仙鹤什么的,哪个不比她做得强?” 宁怀璧无话可说了。 无奈笑着摆手,“行吧行吧,那就依你。只理家管事你还是要教的,别把萍儿弄成个书呆子,任人糊弄了去。” 夏珍珍得意道,“这你放心,我的女儿,就没有一个笨的!萍儿聪明着呢,只那孩子不爱显摆而已。芸儿茵儿两个想卖糕点,做成什么样子还有摆设的盒子,都是她帮忙出的主意。光这个,就要走了两个姐姐一成的份子。哎,芳儿今儿叫她们送一批过去,给客人尝评,也不知受不受欢迎?” 看妻子又忧心的伸长了脖子往对面张望,宁怀璧笑着摇头,继续处理家中琐事了。不过知道娇娇怯怯的小女儿,并不是那么老实无用,他这个当爹的就可以安心了。 恰此时丫鬟通传,因他夫妻不能来,宁芳特特派人送了桌席面来。 宁怀璧一笑,只是眼角余光,忽地扫见辛姨娘在窗外闪过,又快步离开。宁怀璧眉头微皱,到底没有出声,只拉着妻子去看席面了。 自从今年开春,宁怀璧就借口要启蒙授课,把安哥儿和顺哥儿挪到前院去住了。 跟辛姨娘接触得少了,顺哥儿成天跟着哥哥跑跑跳跳的,反而眼看着就开朗且健壮起来。 只要辛姨娘从此安安生生的,他不介意好生养着她一辈子。等到顺哥儿将来成亲,可以分家出去独立了,他也会允许他把辛姨娘接走孝敬,让她也能享享儿孙福。 但是现在,宁怀璧却不打算把这些告诉辛姨娘,至于辛姨娘偷听到了他们夫妻方才的谈话,那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些儿女家事,便传出去又如何? 可辛姨娘还真对这些儿女家事上心了。 她从来不知道,夏珍珍竟然会这样疼爱那个小女儿。 宁萍。 扳着指头数一数,不知不觉她竟也有七岁了。夏珍珍今年夏天就没有给她剪头发,这标志着一个小姑娘从此时起,就不再是无知孩童,而是走向少女了。 所以从此时起,她应该开始学习女红烹煮,打理家务,就跟她的那些姐姐们一样。可夏珍珍一句话,就把这些全免了。 她这样娇惯孩子,会害了孩子吧? 可要是让小宁萍也学起针线算账,她哪里还有时间写字作画? “姨娘?您过来有事?” 不知不觉,辛姨娘也不知怎地,就走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宁萍房间门口。 看着守门的小丫头,她忽地心思一动,赔笑道,“听顺哥儿说他五姐姐刚画了一幅好画,我想来看一眼,能不能做个绣花样子,行么?我就看一眼。” 小丫头想想,点头了,“您只要不乱动,看看也没什么的。喏,就这个。不过这个样子,大概不大好绣。” 随着小丫头展开画卷,辛姨娘脸上笑意渐渐被惊艳取代。 她从来没想到,宁萍竟然会画得这么好。 宁萍画的是府中后花园里,荷塘的一角,两只鸭子在争食打架。 因宁芳送来的都是半大的小鸭子,所以毛色并不漂亮,但为了争食打起来时,又那样稚拙可爱。 连看的人都会被这活灵活现的场面感染,露出会心的微笑。 小丫头见她也看笑了,禁不住有几分得意,多嘴了几句,“画得好吧?太太说,这张回头要去国子监那边请个大师傅来裱,好生收着呢。” 国子监,是京城最高学府,那边文人墨客最多,做文房四宝的好铺子也多半集中在那一边,收费自然最贵。夏珍珍为了培养这个女儿,还真是不遗余力。 辛姨娘正看着,忽地不小心瞟见了旁边的铜镜,端端正正映出她眼中的几许温柔。 辛姨娘猛地一惊,脸上笑意便有些绷不住了,“哦,要去那里请师傅呀,不过也是应该的……嗯,这样好画,我可绣不出来……算了,还是走了。” 看她突然跑来,又突然离开,小丫头未免有些奇怪。 收了画恰好如意路过,进来问了一声,“她跑来干什么?” 小丫头摇摇头,如实说了。 如意也就没在意,只是要走的时候,猛地也瞥见了那面铜镜,就忽地想起一事。 萍姐儿渐渐长大,眉眼怎么似乎有些象辛姨娘? 夏珍珍和宁芳宁茵三个都是圆脸,偏偏宁萍跟辛姨娘一样,却是一张瓜子脸。 不过想想宁怀璧的脸型也偏秀长,那是象了爹? 倒是安哥儿跟夏珍珍似的,也是圆脸,偏顺哥儿又象了辛姨娘。 如意一不留神,踢着假山,脚尖一疼,倒让她警醒起来。自己没事想这些干嘛?哥儿姐儿们长得象谁,能是她胡思乱想的么? 快快的把脑子里的这些念头丢开,如意强迫自己去做旁的事了。可人一旦生了疑心,就象是洒下一颗种子,不弄清楚,总觉得不舒服。于是,她开始悄悄留心了。 而此时,在英王府里,也有人对宁萍的长相提出疑问。 第454章盛宴 “我瞧这小丫头长得跟你不象,倒是你这大弟弟更象王妃。可见宁夫人的美貌,王妃没继承到太多。” 说话的是上回在永宁长公主府参加婚宴时,就主动向宁芳示过好的杜老夫人。她这番打趣,明面是嘲笑宁芳不美貌,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奉承没来的夏珍珍。 所以宁芳听了只是掩面娇笑,“老夫人想说我长得粗糙,就直说吧,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我这五妹妹生来体弱,不比我们几个姐姐粗野。至于我这大弟弟,自然也是被我带野的,倒是小弟弟最乖巧。去!都去找杜老夫人讨个赏,咱们姐弟几个,可不能白被人调笑了。” 顺哥儿虽然腼腆,可对姐姐的话却一直是言听计从。宁芳一声令下,顿时勇敢的露着羞涩的小牙,怯怯笑着走到杜老夫人跟前。 “今天是王妃姐姐的好日子了,也祝老夫人福寿康宁,喜乐绵长。” 杜老夫人乐不可支,“赏赏赏,统统有赏!真好孩子,长得俊俏,小嘴也甜。” 身后丫鬟顿时拿了准备好的荷包递给宁家几个孩子,只是刚发完,宁茵宁芸两姐妹,带着丫鬟端了糕点上来。 宁芳笑着介绍,“这是我两个大妹妹,快过来拜见杜老夫人!” 杜老夫人自然又夸好,回头微一示意,仍要打赏,可身后丫鬟却面有难色,手上捏着最后一只荷包,不知该给谁好。 杜老夫人老眼一眯,很自然的就拔下手上的两只金戒指,一人给了一个,嘴上笑声不停。 “这样水葱般的大姑娘,就该好生打扮。不要嫌老婆子带过的东西粗糙,留着你们姐妹赏人吧。” 宁茵姐妹接了谢过,但旁观有些贵妇人却微露不屑。 有那尖酸的还说,“老夫人不能只赏大的,不赏小的。这样厚此薄彼,可要闹得人家兄妹不和了。” 杜老夫人微露窘意,好在宁芳主动接过了话。 “就是这样不和,回头打一架更好!我在家时就是个霸王,惯爱作弄他们的。只如今大了,都不上我的当,实在是有些无趣。” 她这一说笑,旁人倒不好说什么了。 与宁芳交好的高燕燕便顺势道,“瞧王妃这样子,就是个促狭的。你们几个小姐弟,快出去玩吧,别又给你们王妃姐姐作弄了。” 宁芳微一颔首,安哥儿领着弟弟妹妹先告退了,只把宁茵宁芸两个大姑娘留下。 “我们家自我起,我打小就是个好嘴的,家里又纵容,早早就给我开了个甜品铺子赚零嘴。闹得如今妹妹们也不学好,都跟我似的爱瞎捣鼓。这些糕点倒也寻常,只亏得她们想了些新样子,卖相倒好。如今端出来给各位贵人太太们献丑,或肯赏脸尝尝,给个意见,也能让她们长进些。” 杜老夫人心中暗谢宁芳刚刚解围,忙道,“旁人不管,我老婆子也是个好嘴的,快端来瞧瞧。哟!这个做的可真别致,我都舍不得吃了。这白里透红的,可是枣泥山药糕?却又有些不象。” 山药可做不来这样晶莹透明,而里头红色的馅心瞧着象枣泥,却又闻不到枣子味儿。 小小一只糕点做成五瓣梅花状,当中馅心只龙眼大小,整个一颗也才荔枝大小,极是精致小巧。便是女子,一口一个都是极容易的,且不易粘染唇上胭脂。 宁茵笑道,“回老夫人,这个是莲子红豆糕,那个猫脸形状的才是枣泥山药糕。那绿色小兔子的是艾草汁做的青团,里面裹的是莲蓉馅。旁边黄色的莲花酥里,用的是夏日消暑的绿豆沙馅。” 她往旁边看一眼,宁芸会意的接过话道,“因一会儿有宴,怕夫人小姐们积食,故此准备得不多,且尝尝吧。” 杜老夫人还在细嚼慢咽,高燕燕已经每样尝了一个,极力称赞,“真好吃!你们家店铺开在哪儿,回头我叫人多称几斤回去。实不相瞒,如今我们老爷上了年纪,也爱吃几口零食,偏大夫交待,不许吃得太甜。倒是你家分量拿捏得好,清甜适口。还有没有偏甜些的?我小弟爱吃!” 宁茵抿嘴笑了,“偏甜的不就是二姐姐卖的糖果么?夫人要是喜欢,回头我们一样送您一包,上面印有店址。不过小孩子吃太多糖,对牙不好,还是得管着些。象我家弟弟,一日就只得三颗糖,可不能再多了。” 高燕燕噗哧笑了,“可不是么!只我那弟弟虽才十三,却极是难管。去年就硬要跟着我家老爷上战场,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回头姑娘要碰着他,可得帮我说说他。” 这下子宁茵脸红了。 人家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可见不是一般人。亏她还以为是跟自家弟弟这样的小家伙,这下子可闹笑话了。 可高燕燕没笑话她,反而语带怀念的道,“当年我在金陵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宁家的女孩子,那时她年纪还小,却大方的拿了块重阳糕分我弟弟,只当时有事,也没细问是贵府的哪一位。” 宁茵一下听得愣了。 宁芳诧异道,“当时,戚夫人是不是还送了一个碧玺的别针给她?” 高燕燕怔道,“正是。那,那我当时遇到的……” 宁芳失笑,往前一指,“可不正是这丫头么?” 哎哟! 这可真是巧了,高燕燕惊喜道,“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我竟是半点也没认出来!小弟一直念念不忘你当年送他的那块糕,总要我还。” 旁边众人听了纷纷凑趣,“那还不赶紧把人请来,也好当面道个谢,让我们也瞧瞧夫人小弟的英姿。” 高燕燕惋惜道,“他前几日还在京城的,昨儿刚跟着家将回山东了。到底他年纪小了些,这回虽随着我家老爷上了战场,却也着实遇着几回险情。老爷说他许多功夫学问还没学到家,让他回去继续用功了。再等他来,起码是两三年后了。” 众人纷纷惋惜,宁茵却暗暗松了口气。 如果就为块糕点便让人特意道谢,也太不好意思了些。 至于当年那个小和尚,唔,她真的记不清了,所以也没什么想见不想见的。 倒是今日这些糕点,得留神这些夫人小姐们喜欢什么,回头售卖,才是要事。 赵丰年或许在喜鹊的事情上是栽了跟头,不过在做生意上还是很有眼光的。 他在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糕点铺子后,给了宁茵姐妹一个建议。 就是不做寻常货,只走高档路线。 这也是宁芳如今的地步提升了,所以原先夏明启让她原本搭着四喜斋开的那间糖果铺子,赵丰年也建议重新装修,另做一个专门的点心铺子。 把所有糖果的制作及包装升级,店面不需要多大,只放些样品供客人试吃及少量购买便罢。要得多,便需订制,做到品质一流,不输宫中御制,才能吸引这些贵客购买。 宁芳觉得挺有道理,已经让老管家程全派人去帮着重新收拾开店了。 高燕燕打听店铺,宁茵没说,就是因为她们新做的糕点因用料讲究,会比市面上贵出不少,这才不便多说。 毕竟如今到了京城,不象在金陵那般不必讲究。真正的世家大族,都是以行商贾之事为耻的。起码明面上不能直说,要赚钱也是让下人打点。 好在做糕点,可以说是喜欢烹饪,也算是女孩子家本份。宁芳才会让妹妹们把这生意摆到明面上来,否则她也是不能同意的。 不过眼下看来,这些糕点似乎颇受欢迎,宁芳也安了一半的心。 此时眼看人到得差不多,她便吩咐开席了。 许多客人因是头回来,或是十几年没来,瞧着英王府的布置,很是新鲜。 为了让所有的客人都有最好的体验,程家没有象寻常人家那样,男客坐主楼,女客坐侧楼。而是单独安排了两所既有游廊相连,又相互独立的院子,招呼客人。 因男客好酒,玩闹起来说不定还要猜拳行令,所以他们在更为宽敞阔朗的一所敞轩里。前后错落共有五大间,平时也可以分开。办宴席时把中间的隔断去掉,便显得极为开阔。 且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利于分散客人,不至于让平素不和的人坐得太近,生起龌龊。 而在这一所敞轩右手边,临水处又建一座汉白玉双层石舫,这就是招待女客的地方了。 大夏天瞧着白的船身,浅绿色的纱帘便觉风雅清爽。尤其有些妇人带来的年幼孩子,更是欢喜的早早跑到二楼上去,登高望远。 而演出的戏台,则是在敞轩和石舫的夹角处新盖的。 戏台前面引了一汪水,做个花池,上面的戏楼呈八字型往外扩张,戏楼底下的空楼板里还埋了几口巨缸。 具体什么道理宁芳也闹不清,却知道在那上头无论是唱戏还是干什么,能传出来的动静都是别处的好几倍。 男女宾客们坐下,都觉十分惬意。 至于庆平公主,因她要“茹素”,所以宁芳专门请她去了单独的地方用饭。 第455章搅局 等客人坐上,下人们便训练有素的流水般端上菜肴,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没有惯常的那些大鱼大肉,宁芳配菜,就跟自家妹妹们做的糕点似的,讲究一个新奇爽口,赏心悦目。 碧绿的凉拌苦瓜,雪白的酸辣莲藕,海带丝拌皮蛋,雪里红炒毛豆,还有男人们下酒最爱的五香水煮花生米,和一盘洒了香菜的卤豆腐皮。 个个都弄得活色生香,花红柳绿,还雕了些漂亮的竹筒瓜皮当容器,十分的赏心悦目。 前头八道小凉菜端上来,杜老夫人忍不住道了句,“就这些,足够我吃两碗饭了。” 宁芳一笑,“那您老可慢着些,先喝碗汤垫垫底吧。” 程家送汤和别家不同,由数个粗壮婆子推着特制的小车送进来。每车都有八个大黑瓦罐,熬有鸡鸭鱼羊等各色浓汤。里面分别配了枸杞莲子山药冬瓜,功效不同,适应不同的需求。 象高燕燕,因近来觉得有些热气,便听那婆子推荐,要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待那熬到奶白的汤送上来,尝了口,她也叹道,“我们府上也炖汤的,可万万炖不出你家这样好滋味。” 宁芳笑道,“无非是费些火候罢了。寻常人家炖煮,多也就一两个时辰。我家这个,是从昨儿夜里便慢火细炖的。汤里的东西倒没什么吃头了,只是这汤着实不错,且具是撇了油的,倒可以多喝两碗。” 于是,继清爽开胃的凉菜之后,英王府的浓汤再次受到热烈追捧。 连平素各家最挑食的哥儿姐儿们也乖乖坐在母亲身边,老老实实吃饭喝汤,甚至许多孩子都要了第二碗。 客人吃得满意,主人当然开心。 待第一道热菜上来,宁芳微一示意,那戏楼上正在热身的戏子们退下,开始了正式演出。 当具有浓烈的异国情调的唢呐响起,一队妖娆的波斯舞娘便身披轻纱,姿态曼妙的上场了。 几乎是瞬间,就把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男客那边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口哨声。而女客这边,因为极少能有机会看到这些男人们才能看的表演,更是目瞪口呆。 有些小媳妇和没出嫁的小娘子,立即红了脸,却又更加忍不住,张开眼睛悄悄张望。 但也有几个过于正直的夫人,忍不住道,“这样不太好吧?要不把帘子放下来。” 许多人内心里是不情愿的,可又不好拒绝。 唯有宁芳,落落大方道,“他们男人成日在外头,不知多不合规矩的都看过瞧过。咱们女子若不长长见识,如何管得住夫君孩子们?太太小姐们若觉得不合适,自可以到后头去,那里也备有酒席,且帘子是放下来了的。不过我却是想要长长眼,还请不要见笑。” 她这话一说,户部尚书姜夫人顿时捧场道,“说得没错!这回托赖王妃的福,我也要跟着开开眼。回头要是哪个不争气的小子又被迷得糊了心窍,老娘才好大巴掌拍过去,跟他们说道说道。” “说的是极!”杜老夫人拉着自己一个红着脸想避开的孙女道,“咱们大家子姑娘不要学这些狐媚子,却也不要怕了这些狐媚子。佛祖都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人们看了都没什么不好意思,咱们女人看看怕什么?” 姜夫人笑道,“就是,若不敢看,倒显得咱们怕了这些狐媚子似的。今儿就在这里看了,若笑话,也是笑话这府里的王妃没规矩,可没人笑话咱们!” 宁芳爽朗笑道,“为了大家开回眼,我便背了这恶名又如何?嗳,你们看,男人那边已经有赏钱的了,咱们可不能示弱。传我的话,每人赏彩缎两匹,让她们再跳得热闹些!” 高燕燕笑道,“那我不好盖过主人,便赏上十两银子,凑个热闹吧。” 下人们赶紧高声跑去传话,那些波斯舞娘们跳得更妖娆卖力了。还冲着石舫这边扭腰摆臀,十分热辣。 在更远处小楼上的程岭,看气氛正好,十分欢喜。 “弟妹果然是个女中豪杰,这样玩得开。回头咱家再请客,可不愁没人来了!” 招呼过客人,已经回到楼上陪伴他的谢二夫人还好,孟大夫人也有些瞧不惯。 “这也太过了吧?回头人家会不会笑话咱家没规矩呀?” 她本想把安哥儿几个带过来的,可又见着几个孩子难得有机会跟人交际应酬,到底没开口。只让他们累了时,再过来歇息。 谢二夫人笑道,“大嫂不要担心。咱们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很想看?我倒觉得弟妹这主意好极了,比那些假道学强上百倍。声色犬马,皆是人之本性,你看那些太太小姐们,哪有一个躲到后头去的?显见得都是喜欢的。” 孟大夫人也笑了,“那也不一定。三郎不就没来?” 程岭道,“这回大嫂子可猜错了,三弟早来了。这些节目,也都是他亲自定下的。” 孟大夫人奇道,“那他人在哪儿?” 程岭笑指着戏楼道,“瞧见没,戏台那儿有个暗阁,他就在那儿呢,要不弟妹能这么气定神闲?咦,那是谁上去了?莫非有事?” 那一处隐蔽暗阁里,程岳听着回报,眉头微挑,瞧底下波斯舞娘已经累得香汗淋漓,淡然道,“那便放她进来吧!” 然后,宜华公主便一路气势汹汹,势如破竹,从英王府前门一直闯到了后堂。 看着戏台上的热闹,她一个眼色,手下数个力士便合力将一头宰杀好的肉牛,越过花池,直直扔到戏台上。吓得波斯舞娘们花容失色,宾客们也惊呼一片。 “英王妃!听说你今天做寿,本宫便亲自来给你贺喜了。你们这么大个王府,怎么连道牛肉也没有?是王妃不会做吧?不过没关系,本宫今天给你带来些做好的,拿去加菜吧!” 看宜华公主趾高气昂的一挥手,便有大批下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在每个桌子都加了四道菜。 除了一道牛肉丸子,剩下三道都是标准的宫廷菜。 酱牛肉,炖牛肉,还有牛肉酥饼。 器具精美,装饰华丽,可是没有人动筷子。 因为这对于主人家来说,实在是太打脸的事情了。难道英王府连桌酒席也备不起,要别人帮忙吗? 不过话说回来,贵族摆宴,确实要有牛有羊才算隆重。宜华公主这一巴掌,抽得虽然蛮横,却也有些道理。 程峰气得直想掀桌,可宁芳比他更快的站了起来。 “公主,咱们两家也不是很熟吧?我家要如何宴客,怎么就劳动您操心了呢?难道是公主开起了牛肉馆子,要售卖不成?” 在宜华公主想破口大骂时,宁芳迅速提高嗓门,“不过上门皆是客,既然公主大驾光临,还送了礼,那就送上寿面两包,寿桃一双,再按着这些菜的价钱,给公主把银子结清吧!” “是!”老管家程全气鼓鼓的答应着,就让人去抬银子。 宜华公主顿时发作,“呸!你把本宫当成什么人了?谁稀罕你那几个破银子破东西?哼,看看你们家,堂堂王府酒宴办得有多寒酸,连个牛肉也不会吃!本公主只当好心赏你了,你留着慢慢吃吧!” 她搅完局就想走,可宁芳若这样放她离开,那全家的脸可真都可以不要了。 “站住!”宁芳挡着路,冷笑望着宜华公主,“公主嫌弃我家酒席寒酸,我家也没请公主来呀。您想赏我家,可我家偏偏不想收怎么办?” 宜华公主大怒,“姓宁的,别看你如今是王妃了,可本公主身份还是比你高贵!我赏赐的东西,你爱收得收,不爱收也得收!” 宁芳道,“公主身份自然是比我高贵,公主若要赏赐我,我是不敢拒绝。可公主当着这满堂宾客的面,把东西直接扔到台面上来,是在打我的脸呢,还是在打英王府的脸?” 宜华公主道,“那不是你这个主母无能,连牛肉也做不来吗?” “公主此言差矣,席上不设牛肉。非是王妃之意,而是本王的主意。”赵同带着四个太监,抬着程岳过来了。 他腰板笔直的正装而坐,身上却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脸色更是一片惨白。 宾客们见了无不同情,心说宜华公主也太过份了,生生把个病人逼了出来,真是太骄横了。 宜华公主也没料到程岳会这样出来,看他病成这样,急道,“我,我不是针对你,而是听说,听说……牛肉能强身健体,才命人做了送来的。且这是我专门找人做的牛肉丸子,去了腥臊之气,不会影响你伤口的。” 她到底没好意思说,是听说程岳想吃牛肉才特意做的,那样就太丢脸了。 程岳把手一伸,示意宁芳过来扶着他,然后摇摇晃晃,勉力站了起来,抱拳道,“那还得多谢公主关心了,只是我家王妃将我照顾得很好,不劳旁人费心。而我今日不要王妃在宴席中加设牛肉,确实是失礼了。” 看他这样艰难,还要行礼,宾客们纷纷道,“王爷不必客气,今日王妃准备的酒席已经十分丰盛,要不要牛肉,真的不重要。” 可程岳道,“谢诸位体谅,可本王必须跟诸位解释几句。今日不设牛肉,并非有意怠慢贵客,而是为了近日家中收到的一封书信。大哥,你来说吧。” 第456章化解 虽说宜华公主来得突然,但听小弟这么一说,程峰顿时明白,走到人前,高声解释。 “我妻家有个晚辈,年少顽劣,为了吃口牛肉,竟是跑去挑逗耕牛,结果被活活顶死。这是他咎由自取,但身为长辈,难免哀伤,所以我家才禁食牛肉。” 宾客们一听,俱都恍然。 之前有觉得宜华公主来送牛肉还算有些道理的客人,想法也变了。 情况都没搞清楚,便来砸场子。人家孩子给牛顶死了,才不吃牛肉,你却偏偏送这么多牛肉来,是给人家添堵啊,还是添堵啊? 程岳道,“公主好意,我程家心领了,可这份好意,实在是令人消受不起。诸位大概不知,我收到书信,辗转反侧,竟是一日未能入眠。所以特意写了个请罪的折子,昨儿一早,已经让人递到了御前。在这里,也想请诸位宾客做个见证。” 宾客中有人配合的问道,“什么见证?王爷您说。” 程岳诚恳道,“因我家亲戚那晚辈意外过世,家长难免忿恨,原要告那放牛的农夫,看管不严之罪。可我想着,耕牛乃农家生计之本,若非小子胡闹,也不至于断送一条人命。而如若不是咱们这些世家大族嗜吃牛肉,又怎会上行下效的让小子们胡闹?是以我想请诸位做个见证,以后我英王府除了祭祀年节,婚丧嫁娶等重大场合,平日宴客再不用牛肉,如违此言,请诸位齐来声讨!” “说得好!这样的誓言,我家也愿立一份!”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是永宁长公主之子,平阳侯府的世子韩袆。 然后又有一人站了出来,“为了贪一时口腹之欲,不意竟生出这样惨祸。如此骄奢之风,当为之戒!” 忽地,薛东明就见自家大哥也站了起来,“俺老薛官卑位小,本就吃不起牛肉,若跟着各位贵人立誓,那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不过俺老薛却知道一句话,断人生计如杀人父母。 一头耕牛在贵人眼里不值什么,在穷人眼里却是全家老小的命。往常在乡下见到农夫下地归来,第一件事都不是顾着自己吃喝,而是给牛喂水割草。 俺老薛没本事,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若是各位贵人愿意少吃几口牛肉,给百姓们添个牲口,我老薛便在此,为他们向诸位道谢了!” 看他深深一揖到底,宁芳心中感慨。 谁说粗人便没心眼,这薛东野可精着呢。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感人质朴。既向程家卖了好,还给自己刷了名声。 没见许多官员都轻轻点头么?就算薛东野从前不入他们的眼,可这一回,却会把薛东野的名字记下了。 而有了他这样一番话,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响应。 就连女眷这边,也有位老夫人叹惜道,“尝听老人言,成家好比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推沙。祖宗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功业家财,经得起几个不肖儿孙折腾?此事虽小,且不干英王府的事,但对各家都是个教训。” 众人纷纷点头,再看向宜华公主送来的那四道牛肉菜,越发没了兴趣。 虽说皇家专门饲养了肉牛,供他们这些贵族食用,但到底不是个必须要吃的菜,放弃也真没什么可惜的。 且他们少吃一口肉,百姓就能多一头耕牛,多种些粮食,百姓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他们身为贵族,不也跟着受益? 只有那些目光短浅之人,才为会了一口牛肉就迫害百姓。象今天英王府的宴席,便是少了牛肉,又哪里不丰盛了? 可现在闹成这样,要如何收场呢? 庆平公主微微一笑,一袭青衫,仙风道骨的走上前来。 “宜华姑姑你可真是任性,虽然满京城都知道你与英王妃不睦,却也没有在人家过生日时跑来捣乱的。都是嫁了人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不消停,人家就算不怪你,也要怪兰姑父太过骄纵你了。” 她的辈份虽小,但年纪却比宁芳和宜华公主都大。尤其表明出家心迹后,算是世外之人,所以老气横秋的讲这番话,众人不觉得违合,反而觉得她来解围解得恰是时候。 但在宜华公主想就着这个台阶离开时,庆平公主又道,“不过今儿这事,到底是姑姑办得不妥,你既来了,便也送上一份寿礼吧。可别再拿这些牛肉说事了,没得让人笑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多宾客眼睛还盯着呢,宜华公主能不答应么? 她今天已经闹了场这么大的笑话,若不赔礼那才是把自己名声彻底砸了。所以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恨声道,“我回去就命人送份礼来!” 她私心想着,肯定不能送贵重之物,谁知庆平公主顿道,“我记得姑姑您有一对犀牛望月的大铜镜,不如送给英王妃可好?她家新修的园子里,就缺这样的好物件。我瞧今儿请客这两处,正缺一对给客人们整理衣冠的镜子。” 宜华公主顿时不干了。 那对大铜镜可是她嫁妆里的贵重之物,因烧造艰难,便是宫中也不多见的。 正想回绝,庆平公主又道,“英王妃,也请你给我一个薄面。这些牛肉你家肯定是不要的,但若要我宜华姑姑再拿回去,又实在不象样子。不如散给下人们吃吧,省得扔了可惜。” 宜华公主的不满,又咽回去了。 如果宁芳那死丫头闹着要她把这些牛肉和菜收拾回去,那也实在太打脸了。罢了罢了,横竖是个物件,给就给了吧。 看宁芳似还有些不愿,宜华公主生怕她唧歪,抢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让人把镜子送来!” 说完再也不给人机会,扭头就走。 宁芳望她背影心中嗤笑,就这草包还来闹腾,给人当了刀子使都不晓得。 不过为了礼节,她还得假惺惺说上一声,“恭送公主!” 然后转过脸来,庆平公主又笑望着宾客道,“既是误会解开,那就继续用饭吧。你们府里还有什么表演,快些让人上来,可不要就是这几个波斯舞娘才好!” 宁芳道,“公主放心,还有许多好节目,这就开始!” 她拍两下巴掌,顿时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然后一个才三四岁,白胖稚拙的蓝衣小童,摇摇摆摆的拖着一只比他还高的棒槌,吃力的上场了。 两只小手奋力举起那只棒槌,努力了三回,才终于咣地一声,砸向那面半人高的大铜锣。 可小男孩也因用力过猛,被反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懵懵的坐在那里,瞪着掉落的棒槌,光这副小模样,就让底下的宾客们笑倒一片了。 一个大汉黑着脸上场,二话不说,挟起这小童就往后台走,还在那小屁股上打了两下。 小童似是一下回过神来,急得一面挣扎,一面奶声奶气道,“我,我的棒槌!那个,那个还有,《笑姻缘》开场了!大家鼓掌,快鼓掌呀!” 哎哟哟! 底下许多人已经笑得肚子疼了,指着宁芳道,“你们王府就这么没人了吗?连还没断奶的孩子都弄出来使唤,还要鼓掌,丢不丢人的?” 还有人起哄着打趣,“要舞娘出来,谁稀罕看个奶娃娃?” 宁芳故作温顺的把程岳一扶,娇羞道,“各位贵客,请恕妾身无礼,舞娘用来招呼贵客就好。至于我家王爷,身上还有伤呢,得清清静静的养着,可经不起这份热闹。若实在要看,等他回去再说!” 这下子宾客们简直笑得炸了锅,有那年长的便指着程岳道,“英王,您伤着我们不好劳动。可王妃这样待客,您就不说句话么?” 谁知一向高冷自持的英王淡淡甩出句话,可是把全场震翻了。 “老夫少妻,有何可说?” 哎哟,不得了! 连看着情形不对,让人把自己抬来的程岭,都惊得差点从软榻上掉了下来。 他,他这个弟弟居然还会讲冷笑话了? 待众人回过味来,已有位客人已经笑得失态到,连椅子带人都摔在了地上。 程峰忍笑,赶紧让人奏起乐曲,缓缓这气氛,然后让孩子们开始表演。 离开的宁芳其实也被这话弄得怪不好意思的,等送了程岳回去,才暗嗔道,“你也是的,干嘛说什么老不老的?” 程岳瞥她一眼,“你不是嫌我年纪大了,身上有伤,经不起热闹么?” 宁芳道,“后面是我说的,前面的话我可没说。” 程岳轻哼,“那是谁掰着指头数生日时,说足足比我小了十岁?” 宁芳一听,就知道他那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可九岁和十岁有什么区别?” 程岳顿时道,“那你说了后头的,跟前头的又有什么区别?不一个意思么!” 宁小王妃显然不是对手,只得告饶,“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我记住了,再不犯了行不?” 程岳这才勉强轻哼一声,算是揭过此节。 “行了,你也别忙着出去。那席上你也不好吃饭,我让人准备了些东西,你垫垫肚子,歇会儿再过去吧。” 第457章青蟾 他居然想着给自己准备吃食了?宁芳很惊讶。 等看到端上来的菜式时,眨了眨眼。这些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可做法却有些小出入。 象她最爱的清蒸狮子头,从拳头大,变得只有荔枝大,还是煮成汤的。 酥炸大虾成了丝瓜酿虾仁,板烧鸡腿更成了用油皮莲藕等做的一道素食。 程岳招手,让人给她添了一碗碧粳米饭,“你素日就爱吃些煎炸那些重口东西,我也不管你。可今儿天虽凉快了些,但席面上已有不少大鱼大肉,回来还是吃点清淡得好。回头去了席上,也不吃力。” 这话说得宁芳原本的小小不满也烟消云散了,高高兴兴的捧起碗,“我听你的!” 看小王妃吃得香甜,程岳眼中掠过一丝得意。 习惯都是慢慢养成的,他“老人家”早看不惯王妃那些重口菜了。小小年纪也不知保养,等她习惯这些清淡饮食,口味自然就会慢慢改过来。 算无遗策的程岳盯着王妃吃完了饭,才放她回去。 而男女宾客们就算没有王妃的招待,依旧玩得十分尽兴。 英王府的小戏班子演得太逗了,生生把一个俗套的《笑姻缘》,演绎出了许多新意。 本来这故事说的是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可才子有个损友,听闻佳人美貌,想中途截胡。而佳人有个心机表妹,也想捷足先登。 其中虽经历了种种波折,但最后的大结局自然是才子佳人喜结良缘,而损友和心机表妹无奈凑成堆。 虽是小孩子演得笑料百出,但其中有几个亮点,还是引起宾客们的兴趣。 一是开头,才子佳人在庙会上相遇时,有个打猴拳的,和一个舞醉剑的对打,十分诙谐又精彩。 杜老将军家的小公子,杜子威就问了,“那两位武师傅瞧着下盘有力,应该不是戏班子出身吧?” 他这么一问,顿时有人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按理说,英王府是武将出身,可以养二百亲卫。 那些都是最忠心的死士,也是一个家族最大的财富。可程兴老王爷过世前,尤其是过继了程永之后,为免皇室猜忌,便亲自作主,把英王府的亲卫解散了。 而程永被过继来时,原本的家臣世仆也被皇室以种种理由切割,能留下来的极少。 是以英王府至今,应该是没有亲卫的。 可此时偏偏出现两个会功夫的,岂不让人生疑? 程峰大方道,“确实不是戏班子出身,是从前跟随祖父的家将后人,有些落魄的找上门来,也不好不管人一口饭吃。只是多年没上过战场,武艺都生疏了。如今也就是弟妹想弄个戏班,才想起他们来。瞧着架子还不错,实则上不上台面。谁若有兴趣,也可叫过来切磋切磋。” 他这样一说,就算有人想探探底细的,也失了兴趣。 若是有真功夫,肯定得藏着掖着。但如今既摆明了让人试探,定是没什么真本事的。 所以这个话题说说也就过了,大家很快又被孩子们的表演勾去注意力。 此时恰好演到高潮处,那损友指天誓日的闹着要对佳人负责。 “她那左边后腰上,还有一块红色胎记,就跟只癞蛤蟆似的,绝对没错!” 然后那佳人自然是没有胎记的,反而是表妹有胎记。于是一桩误会解开,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一段是原本戏曲是没有的,但是被孩子们演绎得十分天真有趣,宾客们也是笑得不行。 又有伪装成老太婆的妇人,骂那表妹不检点。若是只跟人有私情倒也罢了,可连后腰这种私密之处都给人看见了,就算这损友再穷,不嫁也是不行的了。 只是听到这里,韩祺忽地皱眉。 她恍惚记得,皇族中有谁也长了这么个胎记? 只她还想着,庆平公主已经嘴快的道,“我记得有谁的小名儿,是叫青蟾儿来着?” 啊! 韩祺一下想了起来,宜华公主自生下来,腰上便有个青色蛙形胎记,故此乳名便叫青蟾儿。 因蟾蜍算是吉物,她还时常得意来着,觉得自己是天生好命,是以这事宫里宫外知道的人不少。 但奇怪的是,庆平公主说了这话,满场皆静。许多女眷都以袖掩面,只眼中微露不屑。 韩祺因订亲后一直深居简出,成亲后又忙着熟悉夫家事务,是以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眼下看众人眼色,也知道不好了。 而男客那边,似也有人想了起来。有那嘴巴子坏的,便调侃起来。 “要说看一眼胎记,便要诳个丈夫,倒便宜了那些水性杨花的女子。” 有些听懂了的便笑骂起来,“这是教你个乖,东西可以乱吃,眼睛却不要乱瞟呢!” 又有那厚道的岔开话题,“今儿吃也吃了,乐也乐了。若是没了好节目,我们可是要告辞了。” 程峰笑道,“孩子们不过逗个乐子,正经节目在后头呢。” 他一吩咐,顿时王府下人便开始搭起板子。 原来那戏台前头的水池设计上,还预留了小小的机关,可以铺设木板,很方便的就把戏台扩大了好几倍。 等到两边各竖起两根三丈高的竹竿,挂起球门时,已经有宾客兴奋的站了起来,“蹴鞠!你们府上可真会玩!” 那当然。 这主意可是英王府最著名的聪明人,英小王爷想到的。 自春秋发明蹴鞠以来,这项活动就一直在贵族及民间广受欢迎。但因逢战乱,这项活动也渐渐没落了。但近些年,又有复苏的趋势。 在宁芳突发奇想,要弄个王府戏班子时,程岳便想到这项活动了。 宁芳玩的不过逗人开心,但要想让宾客们有参与感,愿意时常来英王府做客,就一定要有吸引他们非来不可的理由。 而民间百姓蹴鞠多在泥地上,一场打下来,总免不了一身泥灰,实在不怎么雅致。所以有些自恃身份的贵族,就不乐意参与。 所以他便想了这么个主意。 只要把戏台加大,铺设足够的木地板,便能让贵族痛痛快快的参与其中,且不必担心弄脏衣裳。而且地板会比泥地更有弹性,也更便于技艺的发挥。 果然,当场地刚架起来,就有好蹴鞠的宾客撩起衣袍想下场。 程峰忙把人拦下,“才吃了饭,可不好就这么下去。且让戏子们先玩上一回,消消食再下去不迟。” 要说今天被请来王府唱戏的两个戏班子,可真是接了桩好差使。 酬劳既高,还能有得玩。 要说他们唱戏的,因时常表演,于蹴鞠这些没有不会的。且他们身上还带着妆呢,一时间,侠客大臣,猴精仙女齐上阵,光那场面瞧着,就足够热闹了。 尤其里面有几个武生,脚法不错,在台上刻意秀起球技,引得众人纷纷叫好,打赏丢的银钱,更是滚了满地。 因今日来英王府贺寿的,大多是各府的年轻人。那一个个瞧得眼热,屁股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 要不是怕与戏子们同台有失体面,早就冲上去了。 可就这样,也缠磨着程峰,要快点把戏子们赶下去,他们要踢球。 程峰呵呵一笑,示意戏子们收了赏钱下场,亲自上台主持道,“咱们既要踢球,可不能跟戏子似的弄些花拳绣腿。咱们要打,就正正经经来场比赛。五对五或六对六,人随便你们自己组织。比赛以三柱香为限,每一柱香间隙时,可休息片刻,最后以进球多者为胜。可好?” 底下轰然叫好,有那好事者还嚷着,“蹴鞠场上的规矩大伙儿都懂,主家赶紧再开个盘头,我们要下注!” 程峰笑道,“若不带彩,比得没意思。但若带了彩,回去难保不被家中长辈教训。且叫人骂我们英王府没规矩,带着大伙儿赌钱。这样吧,彩头就由我们王府出了。一百两银子,不多,只够哥们儿出去喝个酒的。至于剩下宾客们愿意,也可以随手添个三五两。这个就不记名,也不报数了。只收银子,可不收玉佩簪环那些。若有出门忘了带钱的,只管跟丫鬟婆子报个数,我家先垫上,回头扔我家门子就是。” 这法子好。 要说今日来的虽说都是王公亲贵,但也有些贫富差距。有些人家过得宽松,也有些人家过得俭朴,若是下起注来,难免有人脸上不好看。可这样一来,就随意多了。 薛东野更是凑趣的大喊了一嗓子,“夫人,快给为夫二两银子,加个彩头!” 可念葭更有趣,还回了一嗓子,“二两太多。你和小弟,一人一两!” 众人无不大笑。 薛东野摇头笑骂,“小气娘们!可惜我不会踢球,否则就上去把银子赚回来了,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薛东明忽地站了起来,“哥,我那一两银子给你下注。我去上场,使得么?” 薛东野讶异道,“你会吗?” 薛东明不好意思道,“念书闲了的时候,常跟同窗们去玩的。” 薛东野大笑道,“怪道先生总说你功课不好,原来心思都用到这上头了。臭小子,去吧!挑个好队伍,替你那小气嫂子把银子赢回来。” 第458章都督 薛东野这么一说,杜子威很给面子的道,“那薛家小子,到我这儿来。哥哥带着你呢,包管你赢!” 韩袆道,“那可未必。听说项家哥哥也踢得好蹴鞠,你不下场跟他比比?” 项家公子项元勤早坐不住了,闻言顿时站了起来,“杜小三儿,牛皮别吹早了。能不能赢,咱球场上见真章!” “谁怕你来!” 二人说着话,各自呼朋引伴,很快拉起了队伍,因想参与的人多,一边都有七个人。最后择定一边上场五人,剩下两个便做替补,等有人受伤或体力不支时再上去。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因上场的都是各家叔伯兄弟,这比赛可比之前戏子们的表演,更加牵动人心。 高燕燕觉得很是可惜,“我家老爷也爱看这个,老家那边就有个蹴鞠场,闲了就组织家丁子弟比赛来着,可惜他今儿没空……” 旁人家说没空多是托词,可戚昭义是真的有事。他原本说要来的,可临时都督府有事,硬是把他叫去了。 话音未落,忽地有下人急急来报,高燕燕微怔,而此时已经吃饭回来的宁芳也得到门上回禀了。 笑着起身道,“戚老都督生怕夫人又被我给灌醉了,亲自来接了呢。赶紧寻个人替一下大哥,咱们得出去迎一迎。” 高燕燕红了脸,而庆平公主自告奋勇出来道,“我来当裁判!我打小就看这个,再不会出错的!” “有公主出马,那自然是好的。” 宁芳笑挽着她一起出去,原本说要换庆平公主当裁判,还有些男客不乐意来着。 谁知正好一个球飞到场外,庆平公主勾脚就接了,随意踢个花式,那球便稳稳落到场中线上,不偏不倚,引得无数叫好。 如此众人无不服气,比赛继续进行。 宁芳请了程峰,三人一起迎了出去。 这是宁芳第一次见到戚昭义戚大都督。 典型的山东大汉,个子较寻常人高出一个头有余,身板笔直,就算已经年过六旬,看起来却比许多年轻小伙子更加精神矍烁。 走近了细看,见他五官刚直坚毅,一看就是个立身极正之人。怪不得以永泰帝那样多疑的性子,也肯对戚家委以重任,实在是这样把忠正耿直从眼睛刻到心里的臣子,让人没法生起疑心。 程峰将人从大门口迎进来,及至进二门,戚昭义看到一位跟自家孙女差不多年纪的小贵妇陪着自家小夫人站在那里相迎,料来就是英王妃,先就生出好感,抢先施礼道。 “本就来得迟,怎好劳动王妃大驾相迎?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老夫还未道过恭喜。” 看人家客气有礼,宁芳也对这个威风八面,足以当祖父的大都督印象极好,忙还礼道,“王爷身子不便,不得迎接贵客,只好由妾代夫相迎,还望都督不要见怪。” 以戚昭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在京城横着走都没问题。偏他还这样客气有礼,那就一定要谦恭以待了。这么想的不止宁芳,程岳也是如此。 所以这边他们才迎了客,那边赵同亲自赶了过来,“王爷得知戚都督大驾光临,只身上不便,不得相迎,特请您到书房一叙。” 一般只有贵客,才会被请人书房。 戚昭义也不忌讳,爽朗道,“早想来探望王爷,只恐扰了他养伤。头前带路,这便走吧。” 于是程峰在前面引路,把戚昭义请到了程岳的外书房。而这里除了程岳,还命人把程岭也抬了来。说来戚都督可是程岭的顶头上司,可不能不见。 而且为了见客,二人都特意换了衣裳,坐了起来。 本要行礼,可戚昭义把人拦住,“咱们都是武将门第,很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早些养好伤,能早些为朝廷效力才是正经。” 于是程岳也不坚持了。 宁芳见此,本想和戚夫人告退。这男人们说话,妇人们总不好在场。 但程岳暗给她递了个眼色,于是宁芳又坐了下来。 就见两边也没聊什么正事,无非是问下伤情,叙些家常。宁芳也帮着接了几句话,忽地明白程岳的意思了。 今日各家各府派来的俱是女眷和子侄辈,就是一种试探。 此时戚昭义肯亲自来英王府,就是最大的给脸。此时倒不必藏着掖着,就这么和女眷坐在一起,大大方方的说些家常,才是最合适的处置。 所以没聊多久,程岳就主动结束话题,让兄长陪戚都督去入席了。 宁芳一笑,“正好我府中有几个新菜式,不知道戚都督愿不愿意试试。” 戚昭义为人耿直,却不是憨货,顺势笑道,“上回在你府里学了几个新菜,老夫尝过,倒是好吃。这会子便是夫人不说,我也要尝尝你们府里的佳肴的。” 高燕燕赧颜道,“偏我就不擅烹饪,这点无论如何比不上王妃了。” 戚昭义哈哈一笑,“偏我是个好养活的,可比不上王爷金尊玉贵,所以夫人大可不必苦恼。” 看他夫妇二人,虽年纪差距极大,但感情和睦,宁芳也挺为高燕燕高兴的,于是打趣道,“王爷,您听到没?老都督为人都这么和气,您以后也少挑剔些妾身吧。” 程岳唔了一声,“等我到老都督这个年纪,自然也不挑剔你了。” 宁芳故作愁苦道,“那妾身还有这许多年要熬啊?” 戚昭义大笑,“你们这小两口,当真有趣!” 这回宁芳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反倒是程岳神色不变,让程峰请了他们出去。 等戚老都督入席时,就见场上原本踢着蹴鞠的人都下来了。 高燕燕觉得奇怪,问是怎么回事。庆平公主道大家听说戚大都督来了,都不好意思踢了。 戚昭义一听忙道,“哪有这样的规矩?赶紧的,接着踢。你们有彩头没有,我也要添几两银子。” 听程峰把规矩一说,戚昭义很是欣赏,“这样最好。钱财是小,为些钱财伤了和气最没意思。在我戚家军里,也是只许小赌怡情。我也不多,只添十两银子便罢。但若是赢了,回头再跟我戚家军的子弟踢一场,可敢应战么?” 这是好事啊。 有机会跟大名鼎鼎的戚家军过招,尤其还是戚大都督亲自主持,这是多好的亲近机会呀。 在座的将门子弟顿时都绷起了皮,愈发斗志昂扬。 有那之前没报名的,还悄悄找到程峰,想加个塞来着。 可这种顺水人情,程峰却不做了。只笑道,“你们回头要怎么组队,自己弄去,我们家可管不着。” 方才程岳跟戚昭义聊几句家常都得如此避嫌,他可不能让这样的比赛冠以英王府球队之名。反正出了王府大门,跟程家再没有半点关系。 倒是宁芳机灵,补了句,“若是想来我家比赛,那倒是欢迎之至。不说多,饭菜管够。” 嗳,这个可以有。 戚昭义看看他家球场,也觉满意,“说不得到时还真得麻烦府上,这样的好球场可不多见。泥地上若失了分寸容易受伤,这木板倒好。” 程峰忙道,“那就一言为定了,我家也托赖着你们踢球,能瞧些热闹。” 旁边有人凑趣,“那到时我们还能来看球么?” 程峰道,“自然可以。想带几个亲友也没关系,只提前说一声,我们好招待才是。” 戚昭义笑道,“这些可是财主,不能让他们白来,不收你们饭钱,却得把礼钱备好。我们戚家军的穷军汉,是出不起礼钱的,一个个还是饭桶,不托赖着你们这些财主,如何好厚着脸皮来王府打抽丰?” 众人皆笑了。 他们要上门来做客,哪有好意思不送礼的?堂堂王府也不会难为这些。但戚昭义偏要如此说,不过是逗个趣儿罢了。 弄得程峰道,“那我们家竟是能因此占便宜了?看来小弟妹弄的这些游乐之作,还挺有眼光的嘛。” 宁芳很得意,“那是自然,谁叫我外祖出身商贾呢。” 程峰故意把建蹴鞠场的功劳安宁芳身上,就是想消除众人的戒心。而宁芳故意拿外祖商贾出身说事,也是间接堵了众人的悠悠之口。 她自己都拿她的出身开玩笑了,以后若再有人拿夏家说事,可有什么嚼头? 所以众人不会觉得宁芳粗俗,反而觉得她平易近人,经得起玩笑。 三柱香的比赛过后,到底是杜子威带的那一队获胜了。 项元勤不服,指着薛子明道,“今儿要不是有这小子帮你,你们输定了!” 因从未进入过京城贵族社交圈,所以谁也不知道原来薛子明竟是个隐藏的蹴鞠高手。 他的身板其实不如兄长壮硕,但因长期巷战,身手极是灵活,尤其弹跳力惊人,所以在木地板的占尽便宜,基本一人就包办了杜子威这队的所有进球。 杜子威洋洋得意,“总归是我们的人,你没挑中,是你没眼光!小薛,过来过来,这是咱们赢的银子,你先拿。” 薛东明却只取了二两银子出来,“我只要拿回嫂嫂下注的钱就行了,剩下的不如队长你拿去添置些行头吧。回头要跟军汉们打比赛,可不能这样了。他们脚重,那牛皮绑腿是一定要添置的。” 杜子威拍拍他肩,“小薛你倒有见识,这十两银子给你,你今儿可是出了大力,我说给你你就收着,谁要不服过来找我!回头再把你家地址告诉我小厮,回头我约你和兄弟们一起去添置装备。” 薛东明人老实,拿着银子就交大哥了。 薛东野原本看弟弟球踢得好,很是得意,没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笑骂起来,“说笑的话,你这小子竟是当真了。你嫂子几时就短了你这几两银子?拿去跟你的兄弟们添置行头吧,少干这些娘们唧唧的事!” 他比弟弟有经验得多,跟这些贵族公子哥打交道,可以穷,但绝对不能露怯,否则你就是个眼班的命。 好容易弟弟有这么个露脸的机会,没见一场球踢下来,人家都跟他称兄道弟了么?这时候显出小家子气,才叫人瞧不起。 既然是一个球队,自然要平等对待才对。 薛东明拿着银子回去,果然杜子威待他更亲热了些。 只项元勤实在不服,想要再打一局。 面子是小,跟戚老都督交往是大啊!这么好的机会,谁愿意错失? 可杜子威不愿意了,他们这边仗着对方不了解薛子明才侥幸获胜。再打下去,人家一定会重点盯防薛子明,到时项元勤那队显然更加身强力壮,拼体力都拼不赢。 眼看那帮子年轻人为了争比赛资格,吵得几乎要打起来,戚昭义笑了,主动叫来两个队长。 “我看你们不如组建一队吧。我手下的军汉可壮得很,光一个队,体力就跟不上。还可以再多招些人,到时多打几局,也热闹些。” 这么一说,皆大欢喜。 第459章训妻 看日头偏西,大半客人还玩得乐不思蜀,没有离开的意思,宁芳又命人重新上了酒席。 与中午的精致讲究不同,晚上的菜更家常些。 水晶肘子盐水鸭,豉汁排骨清蒸鱼,不管是下酒还是配饭,吃起来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也不油腻。 尤其是下酒的凉拌猪耳朵和红油肚丝非常受欢迎,当然还有宁芳最爱的清蒸狮子头,几乎个个爱吃。 杜老夫人笑道,“今儿可着实是偏了府上的好东西了,别的倒也罢了,只这狮子头,实在鲜嫩。年纪大了,怕不克化,难得能吃口肉,就这个还对我胃口。” 宁芳笑道,“我让厨房抄个方子,再做一份给您带回去,给厨子尝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杜老夫人道,“送我一份带回去给,老头子尝尝可以。方子就不要了,否则下回可怎么有借口再上门呢?” 众人只以为是说笑,只宁芳意会,知道这杜老夫人确实有事。但大庭广众,她也不会接这话茬。等连晚饭都用过,便开始送客了。 戚昭义带头离开,客人们也很快走了。并没有喝醉留宿的客人,这也很好理解。 来英王府只是试探,谁不留些心眼?再说家里大人还等着回报呢。 等送完客人,连弟妹们也家去,英小王妃才去她家王爷跟前叹道,“几时咱家能有喝醉留宿的客人,这酒宴才算办得圆满了。” 程岳道,“事在人为。不过今儿你做错件事,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 宁芳一愣,“我做错什么了?” 程岳不答,此时,程峰来了。见着宁芳便道,“弟妹,正好这会子没有下人,我有话要跟你说道说道。” 咦?看来自己真做错了?否则一向最好说话的大哥怎么也要来说道说道了? 程峰对小弟妹其实没别的意见,唯有一样。 “那宜华公主打上门来时,弟妹怎好自己冲上去?虽她是女流,但过府来闹,打的就是咱们王府的颜面。这种时候,大哥又不是躺着不能动,怎能让你处处出头?” 一席话,说得宁芳面红耳赤。 她只想着不能让兄嫂们难做,却忘了兄嫂们也是要脸面的。 宜华公主虽是女流,到底是公主,便不能以普通女流视之。宁芳抢着出头虽也是好心,到底年纪最小,还是新媳妇,若事事冲在前头,却也难免让人小视起程家的男人来。 “大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必不会如此。” 看她知错能改,程峰也越发坦诚了,“弟妹呀,大哥是个直性子,如今咱们既成了一家人,那有什么话,大哥都会直接跟你说。但只是就事论事,再没有旁的意思,你可万万不能多心的。” 宁芳心中一暖,那一点小小尴尬烟消云散,“我知道的,大哥也是为了我好。到底我是女子,太爱出头,反让人觉得掐尖要强。往后若有这等事,必是等大哥你们冲在前头,我们在后头摇旗呐喊便是。” 程峰顿时笑了,“就知道弟妹聪慧。往后那黑脸咱们来唱,你只管做好人就行。” 宁芳也笑,“原来大哥打的竟是这样主意!” 程峰嘿嘿一笑,“咱们家啊,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却也必不轻饶!” 宁芳深以为然。 等送走程峰,她主动向程岳表示,“我回头会多写三张大字。”以示警戒。 程岳道,“有些教训能记在心里,比写多少大字都强。今儿你也累一天了,这会子想必还有许多琐事找你,往后抽空补上就是。” 宁芳故作不满,哼哼道,“听前头那些,还以为不叫我写了呢!” 其实程岳不说,她今天也不会写的。 她是用功,却不会累着自己。连宁四娘那样刚强的人,都时常教诲儿孙。若不是无法,做人,尤其是女子得学会心疼自己,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有力气照顾一家子老小。 可往常她这么说,程岳不过一笑,今日却是正色起来。 “以前你年纪小,耍些小聪明倒也罢了。可如今既要担起主妇之责,这些小心眼还是收起来吧。象今日你让人改了那出戏,就落了下乘。” 宁芳微怔,程岳道,“宜华公主干的丑事,京城有谁不知道么?可为什么大家都不说?偏你要去捅破。虽说你也是为了出气,可如此一来,岂不显得自己心胸狭隘?若是实在气不过,这种阴私之事也只该做到暗处,明面上便是装,也该装得光冕堂皇,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才是。且你这么做了,除了让人背地里说她几句闲话,能有何用?若要打蛇,必打其七寸。让其伤筋动骨,不敢再轻易招惹你才是真的。” 宁芳越发惭愧,程岳道,“这其实跟大哥方才说你的,是一个道理。你虽在努力的做这个王妃,但其实并没有把自己真正当成英王府的人,老觉得自己是宁家的二姑娘。所以别人欺到程家来,你会不平,会生气,会冲上去替我们打抱不平。但若是有人欺到宁家来,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把所有冲锋陷阵的事做尽了,然后再等你爹娘赞你英勇无双?” 这回的话,可是当真戳到了小姑娘的痛处。 眼看着宁芳的小脸都开始发白了,程岳不忍再说,却不得不说下去。 “小姑娘啊,真正把我们当一家人,好么?” 宁芳失魂落魄的回了房,脑子里还不断响着程岳的话。 她其实很想辩解,自己有拿他们当家人。可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真的不象是一家人。 程岳说得没错,要是在宁家有人欺负了她,哪怕只是不小心跌一跟头,她都会哭着喊着,去找祖母,找爹娘撒娇求安慰了。 就算是在弟妹跟前,她都会假惺惺的哭一鼻子,要弟弟妹妹来吹吹,来摸摸。 可在程家,就算哥嫂都比她大了几乎一辈,可她却一直强迫自己跟大人一样,跟他们相处。 可就算是大人,在遇到委屈受了气的时候,不也应该在兄弟妯娌间哭诉不平么?程岳说得没错,她虽是担起了王妃之责,但委实还是没有把他们当成一家人的。 所以觉悟了的宁小王妃,决意开始改变自己了。 她去找了两个嫂子,拜托她们帮忙收拾宴会后的琐碎事务。 “……今儿忙了一日,如今还焦头烂额,许多后续要打点。可那么多瓷器酒水菜肴还要清点,桌椅板凳要收拾,偏我还答应了下人们要给他们演戏的。这会子我实在是累得没力气了,只好厚颜请嫂子们帮忙,行不?” 孟大夫人忙道,“一家人,何须说这些话?咱们外头应付不来,莫非连这点小事也管不来?弟妹你只管歇你的去,收拾东西这些事,交我们来弄。” 谢二夫人也道,“给下人们演戏的事,便交给我了。左右地方是定好的,今儿忙不过来,留那些戏子们歇一日,明儿演了就是。弟妹你自己也要抽空保养,可不要太累自己了。” 宁芳再三道谢,“我这真得去歪一歪了。那就辛苦两位嫂子,回头我再单请你们吃饭,我亲自下厨。” 二位嫂子笑了,“若旁的也就罢了,你亲自下厨必是要去的。快去歇着吧!” 拜托的被拜托的同样满足,等宁芳一走,孟谢二位夫人果然就去忙了起来。 收拾碗筷杯盘,桌椅板凳,还有安排戏子住宿,厨下里剩饭剩菜要如何处理,这些事情虽小,但琐碎无比。等忙完各自回去,天都黑透了。 程岭刚上完戚家送的铁打药,正疼得呲牙裂嘴,谢二夫人心疼道,“怎不等我回来?” 别说她平素不爱操心,但夫妻二人感情极好,程岭受伤这些天,都是她亲自侍奉汤药。 程岭笑,“你有正经事忙呢!我这伤已好了许多,总是要疼一阵的,谁来都一样。你赶紧吃点宵夜,我让人给你炖了燕窝粥,此时温了,正好入口。” 谢二夫人心里温暖,不忙着吃粥,先跟丈夫悄悄闲话,“你还说弟妹太操心了些,我瞧她却稳重。否则,怎会找我和嫂子帮手?” 程岭不欲说程峰已私下找过宁芳之事,这是他们兄弟间的小秘密,也是替宁芳维护颜面,只道,“我也是怕弟妹累着了。至于你和大嫂,我知你们皆不爱理那些俗务,但该搭把手的时候,还是得替她搭把手的。” 谢二夫人忽地沉默了一晌,方感慨道,“原先我总以为公婆过世后,旁人都不爱搭理咱家,所以也不愿去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可今儿弟妹办这寿宴,才知道是我自己想岔了。 这人情啊,都是你来我往走动出来的。越不走动,人家越冷了你。只要肯拉下脸面,常去走动,便是没交情,也能走出交情来。 我虽跟谢家断了联系,但从前闺中也有几个交好的姐妹。以前是我拉不下脸,如今你觉着,我能不能再去走动一二?” 看妻子想明白过来,程岭笑了。 独木不成林。一个家不可能靠一个人支撑的,只有一家子齐心协力,才能扛得起风雨。 “去吧,没关系的。就算人家不理你,又值损失几何?若能捡起一份交情,只当赚了。” 谢二夫人方安了心,又主动说起一事,“今儿谢家只派了个嫡子送了礼来,却没女眷过来,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我那嫂子,可不是为了顾忌我,就不来走动的人。怎地三娘子不来,敏惠县主也不见?” 这事她不晓得,程岭却是知道的。 第460章赏罚 “谢耘那小子从外头弄了个戏子回家,谁知被你那嫂子借敏惠的手,打发了出去。不曾想那戏子没死,又托人给谢耘带了信去,揭穿了此事,于是七皇子便找了谢家麻烦。想来你嫂子和敏惠她们都不便出门,三娘子就来不了了。” 至于程岳暗中出手之事,程岭便略过不提了。 非是他有意藏私,只怕妻子知道,反杞人忧天。 谢二夫人本不是多心之人,解惑后也只是问,“那回头咱家球赛,还请谢家的人不?” 看娘家人倒霉,她就恨不得拍手称快。 尤其还是谢耘那个不检点的家伙,简直活该。 夫人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快没边了,程岭忍笑,“你想请就跟弟妹说一声,让她下张帖子便是。横竖是戚都督牵头办的球赛呢,谢家就是捏着鼻子,肯定也得来捧场的。” 谢二夫人这才痛快,自去喝粥不提。 而此时宫里,也收到英王府酒宴的一应回报。 听说英王妃弄了秋千舞娘这些吸引眼球,永泰帝不过一哂。 就算是蹴鞠比赛,他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听到戚昭义亲自去捧场时,才凝神多听了一会儿。 然后想了想,也只是不屑,“哗众取宠,无须在意。” 就算有些人会因此在程家结下机缘,但掌控着官员任命的还是他这个帝王。 只不过听到宁芳弄了戏文编排宜华公主,永泰帝有点不大高兴了。 可又不好为了此事惩罚宁芳,毕竟她也没指名道姓,连胎记颜色也做了更改。再想想那个不知检点的女儿,皇上很糟心。 历来公主养面首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闹得路人皆知就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永泰帝就算再偏心,也是个男人,当然还是会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想事情。 这样公然给丈夫戴绿帽子,要是他的女人,早给弄死八百回了。可如今宜华公主是他的亲女,他不能弄死自己女儿,但弄死那些情夫还是没问题的。 所以永泰帝便下了令,“公主身边有小人作祟,去清理一下。” 底下人顿时懂了。 只是永泰帝再看着手中一封奏折,颇为惋惜。 这是那位上回害得程岳兄弟挨打,“铁骨铮铮”的涂御史,风闻孟家有不肖子弟逗引耕牛之事,特意上了道奏折,大骂英王府。 原本永泰帝收到,想好生拿捏一下程家,谁知却给宜华公主这个白痴给毁了。 让英王府当众洗清了污名不说,还大大的博了一把仁义口碑。 既然程家出手管了这事,肯定会压着孟家撤状子,相信那几个农夫必定性命无虞,还能得到合理的赔偿。所以涂御史这本奏折再写得凌厉如刀,都没了用处。 反倒是程家借着酒宴,敲打了京城的嗜牛之风,还主动带头吃起猪肉,委实是帮了永泰帝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首辅王恽王大人前几日还专门跟他提过这事,说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便渐渐有些骄奢苗头。 前些天因要核算来年拔往西边州府的物资官员,吏部有官员留心,便顺手统计了一下这些年的人口和耕牛数据。 发现如今各处报来耕牛“意外”伤亡的情况,竟是比十年前足足多了十倍不止,跌死的还都是两三岁正嫩的小牛。 这样的鬼话,哄得过谁? 王恽挺忧心的。 和西胡的战事刚刚结束,大梁朝其实挺缺粮的。别看京城不显,但各地粮仓基本都耗空了。万一来点灾情,那就是流民四起,土匪横行。 所以王恽才跟皇上提了,能不能由皇家带头,控制一下吃牛肉,尤其是贵族吃牛肉的风气,谁知英王府就做了个良好的示范。 真是想打瞌睡,就遇到人送枕头。 但为何送这枕头的,偏偏是永泰帝最讨厌的人呢? 但若是不闻不问,似乎也不大恰当。永泰帝从血脉上极度厌恶程家,但还是挺重视自家辛苦抢来的江山。尤其,还是从程岳这一支长房嫡系手上硬抢来的。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心虚。 所以想了又想,到底给英王府下了一道嘉奖的口谕。 另瞧着那个统计耕牛的官员名字,颇为顺眼,一下子就给人提拔了一级。 然后很快,京城中便人人听说。 因宁小王妃生辰,皇上特意下旨,赏了她一个京郊的小温泉庄子。 至于英王府,有亲戚仗势欺人,却知错能改,便算不功不过了。只到底派人斥责了程岳一顿,罚他禁足三月。 程岳本就在养伤,对于这个处罚,那完全是不痛不痒,故此淡然接受了。 只是宜华公主那边,就没这么走运了。 因在英王府吃了大亏,她便觉着有些无脸见人。尤其将那对犀牛望月镜送出去后,实在是气闷得很。 今日早起,颇有些气不顺。新宠的车夫一面给她描着眉,一面进言,“公主若闷得慌,何不寻个地方避暑消夏?” 宜华公主觉得有理,正盘算着要去哪里,忽地人报驸马来了。 宜华公主不悦道,“他来干嘛?” 兰廷茂自成亲后,便一直住在自家爹娘花大价钱置办的宅院里,除了初一十五,等闲进不得公主府。且进来了,也只安排在客房居住。 话音未落,宫中冯太监直接带着兰廷茂,如狼似虎的进来了。 宜华公主愣了。 这冯太监她认得,是永泰帝身边专管刑责之人,最是严酷无情。 而此时冯太监身后还押着两个人,正是与宜华公主有染的那两个小偷和厨子。 二人一见宜华公主,便急急哀求,眼中更是淌下泪来,只苦于嘴都被堵了,说不出半句话来。 宜华公主脸色骤变,“冯公公,你,你这是何意?” 冯太监瞟一眼她那只画了半边的眉毛,还有露胸露肉的轻薄衣衫,实在是有些瞧不起。别看他是个太监,但也有他的节操。 “公主不要惊慌,奴婢是奉皇上口谕,来公主身边清查小人的。来人呀,将府中大门紧闭,下人们全都带了观刑!” 一句观刑,宜华公主便知不妙,才想求情,可顿时有人上前,把那个瞧着势头不对,想偷跑的车夫给制住了。 “公主,公主救命,唔——” 可惜,话未说完,便被人堵了嘴。 冯太监眼瞅着四周下人都到了,便说了一个字,“打!” 然后那三个情夫便被按在条凳上,噼里啪啦打起了板子。 开始还能呜呜的挣扎流泪,可很快身下就被打得血红一片。 宜华公主再寡情,也给吓坏了。 皇上的圣谕她不敢违抗,却敢瞪着眼睛冲兰廷茂嘶吼,“是你,你这贱人告的状!” 兰廷茂简直有冤无处诉! 他一大早才起来,便被冯太监派人请了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哪里知道? 不过如今看这三个贱人挨打,他心里是痛快的。所以只冷哼一声,什么也不说。 宜华公主误会越深,还想伸手打他,冯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拦住了。 “小夫妻若有什么误会,好生说合就是。公主这一言不合,就又打又骂的,岂不让皇上伤心?奴婢来前,皇上还说呢,公主这成亲也快一年了,怎么还没喜信?” 宜华公主到底忌惮,缩了手。 兰廷茂再不好,也是皇上指给她的夫君,她要打要骂,确也不能做到明处。 可要跟他生孩子,他想得美! 宜华公主愤而转头,却不妨刚好看到那车夫被打得吐血,最后抬眼望她的狼狈场面。往日瞧他也算眉清目秀,可此刻看来只觉得狰狞恶心。尤其闻着那股子浓重血腥味,宜华公主一阵恶心,竟是干呕起来。 冯太监仔细瞧着她的模样,却是面色复杂,“驸马还是赶紧给公主请个大夫来吧。” 兰廷茂怔了怔,才忽地反应过来,他怒不可遏,吼道,“这不是——” 这若是有孕,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可冯太监一脸同情望着他,“若是公主有了好消息,皇上知道不也高兴?” 兰廷茂气得浑身直哆嗦,偏偏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为了掩盖丑事,皇家一定会逼他把这笔烂账认下。 而想到一个不明身份的野种会成为他的嫡出长子,还是兰家的嫡出长孙。自己十年苦读,家人百般栽培才将他送上状元之位。而自己的名声,姓氏,家产却全部要归这样的野种所有,兰廷茂一口甜腥涌上咽喉。 他一口血直直喷到宜华公主脸上,晕死过去! 宜华公主府,一片大乱。 而这事却因皇上压制,极为隐秘,并无半点风声漏出。 京城中人时下热议的,却是英王府的好球场,和即将到来的蹴鞠比赛。 这回不需要程府下帖子,已经有许多人找上门去,求到时给安排个座次。就算不为了巴结戚老都督,也多有贵族子弟想来开开眼的。 哪怕结交几个朋友,不也是好事么? 于是英王府的请柬,顿时变得洛阳纸贵,极是难求。 韩祺此时就很犯愁。 倒不是她家没帖子,弟弟韩袆因那日主动站出来支持不吃牛肉,他的帖子是早早就收到了。云家因为过世姑奶奶的亲戚关系,也有一份。 而丈夫云景方上回因是女眷过寿便没去应酬,这回倒兴致勃勃跟兄弟们约好了,要一起前去加油助威。 韩祺很担心,万一丈夫去到英王府,说起毛笔的事,漏了馅可怎么办? 偏偏上回她去程家,因宁芳实在太忙,她也没空跟她搭上话。后来宜华公主来找茬,她怕给婆家怪罪,也没有主动帮忙。 如今再想跟人家说毛笔的事,可怎么张得开嘴呢? 第461章实诚 身边贴身奶嬷嬷知她苦恼,出了个主意。 “那天我看谢探花家的小姐,可是一直跟在宁小王妃身边,忙前忙后的帮着张罗。那谢探花不是自称宁家弟子,王妃的师兄么?想来两家关系不错,不如县主去请谢小姐帮忙带个话?” 这主意是不错。 可韩祺有些犹豫,“可人家要是不愿意帮忙怎么办?” 她到底是个县主,又是公主之女,打小骄傲惯了的,要是被人拒绝,也实在是太没脸了些。 嬷嬷笑了,“县主到底年轻,经得事少。那谢家小姐瞧着总有十四五岁了,谢探花就算少年得志,到底缺了人脉,怕是不好寻亲,否则何以让妹妹跟在王妃身边跑腿?但咱家不同,不论韩家还是云家,都是京城的老人家了,最多亲朋故旧。一早我还听家里几位小姐说天气凉快了些,要办什么诗会。县主去要张帖子,把谢小姐也请来坐坐,岂不是好?” 韩祺点头,要说她娘家除了皇亲,往来的都是武将中人,不好跟谢家结亲。但云家结交的多是文官清流,跟谢探花倒是一路。走得近些,倒也无妨。 “那一会儿我去要了请帖,就麻烦嬷嬷亲自去谢家跑一趟了。对了,那日走时,宁家两位小姐不是还送了包糕点么?把上头地址抄来,回头嬷嬷就去买些她家的点心送去。” 嬷嬷笑着点头,先去换出门的衣裳,很快便拿了请帖出了门。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竟是把谢润娘给带了回来。 韩祺很是意外,忙让人备茶。 谢润娘很直白,“接到县主的请帖,原是不敢不来。但因父亲早逝,除了禀着遗训让哥哥读了书,我却是没正经上过学的。略识得几个字,皆是哥哥教的。若是参与诗会,实在是不能够。可又怕县主误会,所以特特上门解释一声。” 看她如此坦诚,韩祺反倒高看了两分。 她原是将门之女,也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故此爽朗道,“实不相瞒,我请妹妹来,实是有事相求。” 等她把事情一说,谢润娘顿时起身,“我旁的不敢答应,去给县主递个话还是行的。” 看她这就要走,韩祺却是不肯了。 “妹妹好容易来我府上一趟,怎能就这么走了?那倒让人说我招呼不周了。” 她硬把谢润娘留下吃了顿午饭,又跟她聊了些家常,看这女孩子爽直朴实,越发投缘。等谢润娘走时,还备了份厚礼送她。不管成不成,这个姑娘还是很值得结交的。 她原说谢润娘第二天再去,谁知当晚谢润娘就麻利的把消息给她送了回来。 宁小王妃表示,这点小事,还不至于穿帮。 至于韩祺打听的那个制笔师傅,却是宁家在江南请的,不可能上京。不过往后只要韩祺需要,长期供应毛笔都是没有问题的,还可以提供私人订制。保证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嗯,此事是百灵亲自上门,把韩祺的嬷嬷叫出来说清楚的。 嬷嬷进去回了话,很是赞不绝口,“这位谢小姐出身虽低,办事倒是牢靠。英王妃就更不必说了,连她身边丫鬟也是十分伶俐。只说是我家亲戚,才在门口遇到姑爷,都没露半分痕迹。” 韩祺也觉十分贴心,并暗下决心,下回要是宁芳再遇到什么事,哪怕是宜华公主,她也要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 到了晚上,她就抽空问起夫婿。喜欢怎样的手感,材质,回头再给他订制一批毛笔。 云景方很是欢喜,“你家若认识好的制笔师傅,能不能多制一些?好些兄弟都想要。” 韩祺大方道,“这有何难?你去问清楚了便是。只是这样订制,可得要些时日,若着急,可是做不来的。” 云景方道,“这才是正理。若能制些好的,咱们给父亲祖父还有叔伯们也制几支。若能赶着过年送上,倒是份好礼。” 韩祺想想,京城到金陵,这半年时间走个来回应该是够的,但加上制笔,她便不敢保证了。 “那只能尽力,你得快些把单子给我,好派人送去。” “那我这会子就开始写,你帮我磨墨。旁人也就算了,咱们先把给长辈们的做了。”云景方算着家中长辈们的喜好,一一列出笔的类型,当晚便先整出一份,韩祺第二天便送到英王府去了。 当然,她一次便足足给了一百两银票,还表示不够可以再添补。 百灵将钱交到宁芳手上时,都觉得这钱实在太好赚了,忍不住给了个建议。若曲师傅年纪大了不想上京,倒不妨问问他儿孙徒弟可有愿意上京来开个分号的。 可宁芳想想,却觉得没必要。 毛笔到底比不上吃食布料那些,需要大量消耗,且京城做笔的好师傅还是有不少的。 如今云景方不过是因为年轻气盛爱面子,所以才愿拿着妻家的毛笔四处炫耀。如此新鲜一阵子也便罢了,就不信他那些书香门第的亲朋好友们,这些年都没有使过好毛笔。 远的不说,好比英王府,程岳给她准备的笔墨纸砚,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件。除了上回赏了玉阮两支,她还一次都没用自家的毛笔。 不过百灵这话倒给她提了个醒,“你让人把敏惠县主要的笔样子赶紧送回去,再给大少爷带个信,让他找荣宝斋的佟掌柜商量着,给咱家毛笔起个字号。这个主要听曲师傅的,刻在笔管上。等日后慢慢做起了名声,可是子孙后代都受益不尽之事。” 百灵听着就笑,“到底王妃心善,若寻常人家,再不肯给工匠这样露脸的机会。” 否则生意做起来了,人家要单干怎么干?就算要起字号,也该拿自家荣宝斋来冠名。 宁芳笑着没说话,孔雀觑她那眼色,接过话道。 “妹妹经济上比姐姐们伶俐,但这人情上却略有些不足。那曲家我虽不认识,但他家若当真有心单干,能不找个大户人家依靠着?你看这京城遍地大小商铺,背后多是有官宦人家支撑的,否则再难做得长久。” 百灵恍然。 要不是宁怀璧有了官身,夏明启都不一定敢把铺子开到京城来。这也是后来他肯把铺子白送给宁芳陪嫁的缘故,就算失了此处生意,他在别的大省城,又哪里开不得? 至于宁芳,她宁可那曲家有志气,能做出名堂来。 这门生意说大不大,认真做起来倒是有些赚头,日后也是留给兄弟们的一份家业。 百灵谢过孔雀指教,又道,“那我过去跟二太太说一声吧。” 那荣宝斋是夏家陪送给夏珍珍的嫁妆,虽然夏珍珍早先丢给宁芳打理,如今又丢给宁绍棠,但有事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宁芳让她去厨下包几样新鲜果菜,带回娘家去了。 宁府里这会子正在招呼客人,夏珍珍见女儿送回来一小篓子新鲜荔枝,忙叫人洗了一盘子,给宁怀璧送去了。 百灵便知有贵客到了,否则荔枝这样的稀罕物再不能轻易待客的,尤其宁四娘都极爱这一口。忙问还要不要,她再回府拿。 夏珍珍摆手,“不必,有这些就很体面了。来的是老爷的同年郑大人,他若要,回头自会张口。” 哦,百灵知道,那便是郑元福郑大人了。 从前梁溪县县太爷的外甥,跟宁怀璧同一年的举子,又一起上京春闱,中了进士的。不过他家族在朝中颇为得力,郑元福中了进士便留在京中,还在吏部谋了差使。 当年他成亲,夏珍珍还大手笔的送了副挺贵的屏风。那郑家知道好歹,自宁家进京后,多有往来。也算是通家之好,实在没必要讲这些虚礼。 夏珍珍把余下的荔枝只留了一盘子备着儿女们过来吃,其余全给宁四娘送去了。 待百灵把事情说了,她还嗔怪宁芳多事。这点小事,自己做主便完了。不过嘴上虽抱怨着,但女儿尊重自己,夏珍珍也是开心的。 “上回阿芸阿茵经她那一引荐,生意竟是好得不得了。两丫头又琢磨了些新鲜月饼,我正想着送去,你就来了。不如一样带几只,让府上尝尝,喜欢哪些只管回来说,让她妹妹们做。” 百灵自然应下,才说笑着,便见宁怀璧大笑着回屋要换衣裳出去吃酒。 夏珍珍忙道,“若要留饭,自家岂不便宜?正好芳儿还命人送了新鲜果菜回来。” 宁怀璧却道,“那岂不是凭白便宜了郑贤弟?你不知,前些天他来我们户部要钱粮数据,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注意了下人口耕牛,另写了个折子递上去,谁知竟得了皇上嘉奖,给他升了一级。如今他家里使力,帮他谋了个外放,故此吃他一顿好的,也不为过。” 夏珍珍也挺高兴,“啊哟,那是喜事。不过往常总听说一见京官大三级,郑大人又在吏部那样的好地方,怎要外放?” “这官场上的门道,可就多了。”宁怀璧看屋里除了百灵,只有如意,皆是心腹,故此也不令她们退下,直言道,“如今吏部也不是那么好当差的,尤其郑贤弟位卑言轻,成日倒受些夹心气。况且他家谋的外放乃是泉州府,颇为富庶。去历练几年长长见识,再回京,未必没有更好的前程。” 夏珍珍大约明白了。 官员谋外放,要么就跟宁怀璧从前在三鸦乡似的,挑个穷苦地方,好出政绩。要么就挑个富庶地方,赚些外快。 而郑家虽比宁家底蕴深厚,但规矩大,开销多,郑太太几回来夏珍珍这里,都抱怨过家计艰难,且做不得主。若能谋个富庶去处,攒几年银子,倒比虚头巴脑的留在京城博个虚名强。 “那我回头索性就备些银两,到时你给他家践行。” 宁怀璧点头,关系好便用不着客套。给钱最实在,出门拿着也方便。 只忽地问起百灵,“你们王府那蹴鞠赛安排在哪一日了?” 第462章天才 百灵忙道,“王妃跟戚夫人商量着,安排在初十,正好休沐,已经给家里留了一桌酒席,到时请老爷太太都去乐呵乐呵。” 宁怀璧道,“只要母亲高兴,去玩玩也可。只是还得给我单独留一桌,我要请客。”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芳儿这丫头,就是爱玩儿。不过摆个寿宴,闹得我们姜老大人都知道了,也说想去见识见识。我寻思着,索性摆一两桌,请同僚们都去瞧瞧。还有你们英王府的猪肉宴也摆一桌,那个清蒸狮子头可务必要有。” 夏珍珍忙道,“那要不我们自家就不去了,否则芳儿都不一定安排得过来。” 百灵道,“那倒未必。家里的新戏园子极宽敞的。且这回想上门看球的人多,王妃前儿还说,若不行就在旁边再搭个凉棚。太太先别急,待奴婢回去问问王妃,再给您消息可好?” 宁怀璧道,“你这丫头,做事倒是妥当,去吧。” 这边百灵回去,宁芳去了程岳那里,听她回话,倒是笑了。 “我正想着爹要不要请几个人来,你这就来了。哪怕少请几个客人呢,怎能让自家没了地方?你跑半天了,换个小子过去说一声,让家里放心,就是庆平公主那里,也都安排好了的。” 百灵道,“这点小事,还跑不细腿,王妃疼惜,那容奴婢过去传了话,索性蹭个饭再回来。” 横竖两家极熟,宁芳没意见,待她一走便跟程岳商量起正事来。 主要就是为了宴客搭的棚子,怕有些客人挑剔,不知道怎么安置好。 她倒是想着把石舫也腾出来招呼男客,偏生这回就算不是她过生日,也有不少女眷打了招呼想来玩,安排不下。 “我想王爷您是极有见识的,不妨指点着下人布置一下,也把那棚子搭得好看些。” 小王妃卖力拍起马屁,英王爷倒是不上当,还酸她一句。 “办得再好,回头也是给王妃赚温泉庄子。” 要是从前,宁芳必将再接再厉。但自从上回程岳说了她,她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当即把小嘴一撅,“办不好,那也是给你家丢脸。少啰嗦,横竖这事交给你了!” 撂下这话,她便气势汹汹的走了。 主要是怕不走,又给程岳揪脸或又扔进坑里。 程岳错愕之后,旋即唇角轻扬。 如此简单粗暴,好吧,倒也是对自己人的态度。 不过关于此事,他确实早想好了,于是自己找人安排去了。 那边宁芳人虽走了,但耳朵还竖着。知道王爷开始吩咐人干活了,心中大石方才落下。拿香茶漱了口,这才有心思品尝妹妹们新研发的月饼。 自上回宁芳的生辰宴后,宁茵宁芸姐妹们发现一个小秘密。 对于贵族来说,入口的糕点自然味道要好。但更重要的——是卖相,卖相,还是卖相! 宴客当天吃得最多,以及事后最多人去铺子里订购的,全是几款外形特别好看的糕点。相反,下了真材实料,工序最繁琐的,倒不一定是最受欢迎的。 所以她们这回的新式月饼,只在馅料上做了少许调整,把主要精力放在研制外表上,也是做了四款。 一款山药白兔,一款玫瑰石榴,一款桂花元宝,一款绿茶菊花。 为了更好造型,便抛弃了传统的饼皮,而是用糯米粘米淀粉调制饼皮,做熟后直接压出好看的外形,便不必担心烘烤后变形。 宁芳尝了,都挺满意。尤其是那道绿茶菊花,带着淡淡茶水清香,微苦回甘,更符合她的喜好。 不过想想,她把画眉叫来,“你去跟三小姐四小姐说,再做个黑蝙蝠的芝麻口味。这白绿黑红黄,正对应金木水火土,才是五行俱全。再专门做一批梅花式样的盒子来装,一盒五格子,一格子里只放两块,便十全十美了。” 画眉犹豫道,“可黑色会有人买吗?” 宁芳笑,“若担心没人要,便初十那日宴客,先给我备上两百盒,该多少银子报账单来,务必做得精致好看。你去了也不必急着回来,百灵想在那儿蹭个饭,你也去吧。” 画眉微怔,忽地跪下给宁芳磕了个头,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孔雀一笑,“到底都是王妃教出来的人,懂恩义呢。” 今天,也是喜鹊出嫁的日子。 因她之前不懂事,宁芳跟她算是断了主仆之情,但故人之义还是有的。 先还没想起来,可百灵忽地说要去蹭饭,就让宁芳想起来了。必还是念着姐妹旧情,想过去吃杯酒,省得喜鹊一人恓惶。 索性把画眉也打发了去,让她们全了姐妹情谊。 只往后是好是坏,就看喜鹊自己了。 正感叹着,杜鹃在外头说了声,“王妃,五姐儿来了。” 然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撩开门帘,原想扑到宁芳跟前的,却又生生忍住,规规矩矩给宁芳行了个福礼。 虽然这礼行得有许多不到之处,但宁芳还是夸赞起来,“哟,小五长进啦,都学会行礼啦!” 朱五姐儿露出一个浅淡的羞涩微笑,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崭新的天青色及膝衫子。 这是后院念书的下人孩子们的标配,男女一样。不同的是,男孩子们扎枣红色腰带,小姑娘们会在青衫外加一件水红色半袖。 宁芳又赞,“啧啧,这新衣裳可真好看,小五的红头绳也绑得好。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来换点心呀?我这儿有新月饼,可不是行个礼就能换到的呢。” 看王妃指着新式月饼又逗起小孩了,孔雀她们都忍俊不禁,掩袖笑了。 这孩子跟谁也不亲近,就是跟她亲娘亲外祖也只淡淡,偏偏就跟宁芳投了缘。自第一回见面,啃了瓜皮换了颗糖之后,成天跑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人瞧。 别人都不明白,只宁芳就明白了。 细细的跟她说道理,不是每次来都能啃瓜的,得学规矩学礼仪。 偏这丫头还听进去了,虽然初时有些木讷,但只要学会一样,便记得极牢。 连余远志瞧过都说,这孩子不是痴傻,她只是跟人接触得太少,所以灵智未开。至于这么大了还不会讲话,也是这个缘故,等她多跟人接触就慢慢好了。 于是宁芳便立了规矩,一定要朱五姐儿有些长进才肯给她零食。 但今天朱五姐儿显然是有备而来,听宁芳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物,直直递到宁芳跟前。 这是一个跟她小巴掌差不多大,呈L形的小铁片,黑黢黢的,看不出什么不凡之处。 宁芳问,“这是干什么的?” 朱五姐儿忽地对着多宝格,便把铁片甩了出去。 就见这小小铁片高速旋转着,眨眼间的工夫便把多宝格上的一尊紫铜香炉打翻在地,又变了个线,高速旋转着飞了回来。 朱五姐儿伸出小手一抓,又送到了宁芳跟前。 此时,孔雀已经捡起香炉惊道,“这么深!” 指头厚的紫铜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这要是打在人身上,绝对皮开肉绽。 宁芳顾不得心疼那只香炉,再细看这不起眼的小铁片。发现它两边握手之处略厚,中间薄,但难得的是整体份量把握得刚刚好。 掂掂份量,她忍不住对着木头槅墙也扔了一回。因怕毁损太过,只用了五分力道。谁知就她这么个新手,居然也在木头上划下寸许长的印记,待飞回来时,还有余力破了窗纸,直钉入廊下的木柱子上,嗡嗡作响。 看着这威力惊人的小铁片,宁芳的下巴都快掉了。 而在外头守着的杜鹃收了铁皮进来,赞不绝口,“这样好使的回力镖,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是三娘子打的么?” 朱五姐儿又羞涩的低了头,只是小眼神很是瞟了那几只漂亮小月饼一眼,瞧得宁芳一阵无语。 不会,跟她想的一样吧? 然后,晚饭后,程岳便见到小王妃手里握了半日的这枚小铁片了。 “……好在当时我屋子里只有孔雀杜鹃两个,怕惊动了人,我也没急着来见王爷,直到现在才敢说。” 相较于小王妃抚着小心肝,心有余悸的模样,英王爷可是淡定得多。 把玩着小铁片,淡淡问,“确定是那孩子做的?” 宁芳猛点头,“原我们都以为是朱三娘打的,结果叫来一问,才知不是。她说五姐儿自小就爱在炉边叮叮梆梆的敲些玩意儿,因年纪还小,谁也没留意过她在干什么。只她有时跑出去半日,回头就拎了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原以为是拣了山里猎户陷阱里的东西,再没想过,可能就是这孩子自己打的。” 然后她看着这程岳,咽了咽唾沫才低声说了句,“三娘子后来试了试,说这样好的回力镖,只怕她,她也是打不出来的。” 程岳嗯了一声,把回力镖还给宁芳,“既然好使,以后你就带着防身,让杜鹃教你练练。” 宁芳急道,“王爷怎么……” 她激动得都卡壳了。 程岳笑了,“想问我为什么不着急?这有什么可着急的?嗯,五姐儿可能是个铸造上的天才,那又如何?你是要把她藏起来,还是把她逐出府去?” 宁芳张着嘴,越发说不出话了。 这事她纠结一下午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程岳再问,“你要造反吗?” 自然不会。宁芳终于憋出话来,“可皇上那儿……” 第463章安慰 面对小王妃的担心,程岳第三次发问,“要是连一个七岁的孩子都护不住,这英王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看他眉梢轻挑,露出深藏的霸气,宁芳一下明白了。 程岳轻拍她手,“没什么可担心的。若要出事,一片树叶掉下来,也可能砸破头。若不出事,便是山塌了也压不到你。继续跟往常一样待五姐儿就好,随她爱打什么就打什么。只是教她记得,往后打出来的东西谁都不给看,只许给你看就完了。这点王妃做得到吧?” 宁芳纠结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我今儿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程岳一笑,“我就知王妃是个妥当人。实告诉你,我当初肯帮朱家祖孙,并不是贪图朱家的手艺,不过是看她们祖孙三个太可怜了。你大概不知道,朱大娘是个认死理的,觉得她家手艺只能给儿子继承,所以教女儿的都只是些皮毛。谁知咱们竟是有几分运道,白拣了一个天才,还与你投了缘。我是最烦世人说什么女子无用的,若女子无用,世间男子又是哪来的?且好生看顾着那孩子,看她造化吧。” 这点宁芳十分赞同。 既然被安慰到了,宁小王妃便很自然的想把小手收回来,不料却遇着些阻力。 她一下就诧异了,抬眼看着握着她手的王爷。 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纯洁得哟,不染半分尘埃。 宁小王爷只得松手,还很无奈的多说了句,“回去好好睡。” 宁小王妃便什么也没多想的走了,以至于错过了背后那复杂幽怨的目光。 英王府忙着准备蹴鞠赛,而京城许多人家忙着准备参加蹴鞠赛。 自然,英王府的门槛可没有宁小王妃本人那么亲切和蔼,所以能够在英王府约到位置的,也是少数。 就连宁小王妃的师兄,都表示还是沾了妹妹的光,才能一起去。但这样的话,他的嫡母陈氏是无论如何不肯信的。 说来这陈氏虽没念过书,却也算乡下财主家的小姐。陪嫁时带了八十亩田地,这在乡下,就算是很丰厚的嫁妆了,也比当时谢家四十亩的家底丰厚许多。 但也因如此,她总以施恩者自居。 丝毫没有想到嫁入谢家,靠着丈夫的七品官身带来的诸多便利,反而理所当然的把丈夫的俸禄全部收归已有,并将给家中置下四五百多亩良田,全当成自己一个人的功劳。 既善妒又自私,除了亲生儿女,连公婆也不肯孝敬,不擅与人争执的丈夫就更别提了。 陈氏这辈子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哪怕是把一双儿女养得跟她一样自私小气,不思进取,她也不觉得怎样。 唯一的打击便是独自扔在外头的丈夫,那样老实憨厚一个人,竟敢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娶了个美貌二房,还生了一儿一女。养到十来岁,丈夫过世后,才由狐狸精带着两个小讨债鬼回了家。 原本,陈氏总是背地里骂白姨娘贱货,骂谢云溪和谢润娘兄妹俩是小野种。 但在谢云溪中了探花,又留在京城当了官之后,陈氏只好改口,再不敢那么骂了。还得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带着亲生儿女的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硬蹭着白姨娘母女,一道来了京城。 不是她不想带男孩,只是一听说要上京跟着二叔读书考探花,家里几个孙子外孙嚎得就跟杀猪似的,死活不肯来。 看几个男孩确实不是读书的料,陈氏便和一双儿女私下商议着,动起了用孙女外孙女攀附高门的心思。所以挑的,还是生得最水灵的两个女孩子。 所幸上了京城,谢云溪并没有因陈年旧事,就不待见她这嫡母。很是客气的给她安排了全家最好的住所,又特特请了个教养嬷嬷,让侄女外甥女跟着谢润浪一起读书认字,学规矩礼仪。 谢云溪若是有空,还会亲自指点一二,从不藏私。 陈氏方知,原来大户人家娶媳妇,看的可不仅仅是那一张脸,还有出身嫡庶,谈吐教养。 可家里男孩吃不了苦,女孩又岂能例外?要不是陈氏亲自盯着,外孙孙女早不想学了。 只有谢润娘,肯下功夫。 知道哥哥今非昔比,就算不指着攀附豪门,她也不想丢了兄长的脸,学得认真又勤奋。 反观陈氏那一对孙女外孙女,皆有十来岁,年纪也不算小了,可教养嬷嬷略说几句,就各种甩脸子,以至于装病逃学,十分的不象样子。 但就算如此,陈氏还是想替她们争取去英王府赴宴的机会。这日谢云溪一回来,她又缠上去说。 “……红儿柳儿虽说规矩差些,到底年纪还小呢,想来那些奶奶太太们也不会见怪。眼看润娘都出去好几回了,她们瞅着能不羡慕?每回她们姑姑一走,都得在家哭好久呢。你不说那王妃是你师妹么?那也算是红儿师姑,就带去开开眼,想来王妃大人有大量,也不会计较。” 谢云溪瞟着嫡母,垂眸不语。 他如何不清楚陈氏的那点小心思? 做客是一方面,她还眼红润娘出门收到的打赏。 因要顾忌名声,自从嫡母来了,他每回明面上收的俸禄银子都是一半交嫡母,一半交白姨娘收着,这一半还得充作家用。 但若是妹妹出门交际收的打赏,谢云溪却全命润娘收进自己的小私房。 这个道理,请来的王嬷嬷早就说过,只有那些最不讲究的人家,才会去收女孩儿得的东西。且润娘收着,日后也可算在她的嫁妆里,省的也是家里的银子。 可陈氏瞧着实在眼馋。 因有宁芳的提携,谢润娘几回出门做客,收到的打赏都颇为丰厚。 尤其是宁芳给她制的衣裳首饰,还有替韩祺办事收的礼物,都十分体面。陈氏粗粗估算了下,怎么也值二三百两银子。 这在乡下,就是很丰厚的嫁妆了。 虽然王嬷嬷说两个小的还上不得台面,但陈氏却想把她们放出去先赚些打赏了。 万一运道好,得了哪个贵人青眼,肯收去做媳妇,哪怕是做妾,陈氏都是很欢喜的。 可谢云溪怎能容她如此胡来? 尤其如今正是润娘要结亲的关键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这位眼皮子浅的嫡母坏了自家名声。 正想怎么敲打她几句,赵丰年带着喜鹊来了。 说来也巧,谢云溪租了这套三进的小宅院,恰好就离着四喜斋不远。 而夏明启在盘下铺子之时,也在附近买了处大杂院,供伙计们居住。如今自然连铺子一起,都送了宁芳。 因身份所限,赵丰年就算知道谢云溪住在附近,也不好来往。但如今他是新婚,便带着喜糖和新娘,过来拜会一番了。 谢云溪略客气几句,也赏了红包东西,便要打发他们走了。 可陈氏没见过,只见喜鹊生得白净漂亮,还插金戴银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又蹭过来说话。 “哟,这是哪家的少奶奶,二郎你怎么不请进内堂来喝杯茶?也让你侄女外甥女结交一二。” 喜鹊一下红了脸,赵丰年也很尴尬。 忙解释道,“太太误会了,我们乃是英王妃的下人。我媳妇,从前也只是王妃府上的丫头而已。” 陈氏顿时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谢云溪出言把人打发了。 回头便道,“太太也常自诩是有见识的人,怎么却这样不谨慎?好在这还是在咱们府上,且王妃的下人,必不敢在外头说我们家的糊涂事。若让侄女外甥女去到王府,闹出笑话来,就算我不怕丢脸,王妃也肯包涵,可让侄女外甥女如何自处?难道要在京城落下一世的笑柄不成?” 陈氏给堵了回去,再不好提去赴宴的事了。 只心中还有些不服,回头就在王嬷嬷跟前抱怨,“一个下人,打扮成那样做甚么?常听说宰相门房七品官,王爷应该不比宰相小,那别也是个官儿吧?” 王嬷嬷无奈,费力跟她解释,“虽说确有大户人家的下人出息了,也当了官儿的。但再没有哪个官儿,敢自认奴才的。那赵管事和他媳妇别看穿戴不错,腰间都系着蓝带子呢,这确是下人才有的装束。” 陈氏这才恍然,可犹豫一下,又道,“那赵家媳妇既是王妃的丫头,回头能不能请她过来坐坐?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想问问王妃的喜好,往后若有机会见着,不也能让王妃欢喜欢喜?” 王嬷嬷正色道,“太太这就错了。您和姐儿都是正经主子,且不说没有当主子的请下人来做客的道理,就算来了,也不能随意打听别家主子的喜好脾气。就算回头见着王妃,必也是不喜的。您若是不信,回头只管叫那赵家媳妇来问,看她敢不敢透露主子的一字半句。我劝太太也不必心急,等姐儿们规矩好些,再出去见人,既尊贵又体面。如今这样学个半桶水便急急的跑出去,若果然出了丑,可怎么好说婆家?” 如此语重心长,才总算把陈氏给劝住了。只得发狠盯着孙女外孙女,务必要她们上进。 可这俩孩子也是在乡下娇养惯的,何曾吃得了这样的苦? 陈氏一逼,二人就哭闹不休。 陈氏心一软,二人就得过且过。横竖谢云溪会请人教导她们,却不会严格要求她们。于是学来学去,怎么也学不出个名堂。反倒因此渐渐厌倦了京城,也断了那嫁入豪门的念想,成日闹着要回去,弄得陈氏极为头疼,也渐渐生起回去的心思来。 第464章往来 如今看陈氏不再闹着要带那对宝贝孙女外孙女去英王府赴宴,白姨娘着实松了口气。 她提心吊胆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出息了,怎么也不愿意让人拖后腿的。平时里财物给大房占些便宜她无所谓,但在孩子们的前程上,她却看得极为要紧。 “到底我只是个姨娘,阿溪呀,你看能不能把你妹妹记在那边名下?你妹妹说起亲事也好听些,我这里怎样,都不打紧的。” 白姨娘在京城耳濡目染,也算是了解了些婚嫁行情。 儿子家若自有出息,一般大户人家还不怎么挑剔嫡庶。但女孩儿家又没个功名可考,所以极重名份。 所以就算舍不得,她也想着,是不是把谢润娘记在陈氏名下,好结个好亲? 谢云溪还没开口,谢润娘先否决了。 “娘这话以后再不要提,我是您生的,这辈子不可能改的。若有人挑剔这个,不愿与我结亲,那也罢了。否则纵是结了好亲,往后再不要我跟娘往来,您好受么?” 因感情亲厚,他们私下就管白姨娘叫娘了。 果然,听女儿这么一说,白姨娘也觉不舍。 谢云溪见妹妹想得明白,便只补充几句,“若嫡母是个好出身倒也有些说头,可太太不过只比娘你多些陪嫁,论起身份,你二人皆是平民,娘你还是秀才孙女,太太那边八辈子都没听说一个读书人,何必要委屈妹妹去迁就她?我知道您自觉身份低了,可再等十年,儿子必能给您求个诰命,到时妹妹又能弱到哪里去?” 知儿女孝顺,白姨娘心中妥帖,却是嗔道,“我等十年二十年都无所谓,难道还要把你妹妹再留十年不成?” 谢云溪道,“如今这情形,正好也省得那些重嫡庶的势利眼上门求娶。娘你放心,等妹妹订了亲,我必给她求个荣耀出身,好让她风光出嫁。” 白姨娘好奇,“你要怎么给你妹妹求出身?” 谢润娘道,“哥,我不要你为我求人。我就这样,挺好的。” 谢云溪却不肯多说,只道,“眼看中秋快到了,娘你私下给王嬷嬷再加个红包,别舍不得,过几天衙门还会发中秋的过节银子。王嬷嬷这人不错,若能请了她跟着妹妹出嫁,我才放心。” 白姨娘道,“还用你多说?早叫你妹妹亲手做了身新衣裳,预备中秋给她的。你衙门再收了银子,也不必给我,倒是自己攒一些。在外头花用大方着些,也别苦着自己。” 谢云溪道,“我身上有钱,花用不到。” 谢润娘忽地道,“若哥哥也花用不到,为何不去京郊打听打听,买上几亩田地?我原也不晓得这个,只那日去宁家给老太太请安,遇着薛指挥的太太,说起银子搁着只是个死物,只有让它动起来,才有出息,这也是王妃教的,我觉得倒是有理。 薛太太还说,象哥哥你们做官的人,万不能经商让人抓住把柄。我跟娘又不够伶俐,也不能替你打理生意。薛太太便说,那不如置些田地,如今她家也在相看。虽说京郊田少,但总有些犯官或是儿孙不争气的要脱手,大片买不起,先三五亩的买着,不管是种粮食种菜,自家省了嚼用不说,也能有些收益。连宁家老太太也说,这方是过日子的正理。” 白姨娘连连点头,“自溪儿你中举,我就想在老家替你们置些田地来着,可又怕太太眼红,始终不敢。如今阿溪你做了官,且离得老家又远,便私下置些田地她也管不来。这京城什么东西都贵,要不是怕给你丢脸,我早想在院子里种几棵丝瓜青菜了。还有那小葱,乡下随便扯的东西,在京城竟也是日日要花上几文钱的。” 谢云溪听着笑了,但确也动了心思。便不为自己,也该替妹妹备些田地出嫁才是。 要说犯官家产罚没的消息,倒是没人比他在刑部更灵通。 念葭肯跟谢润娘说这些话,恐怕一是看在他和宁芳师兄妹的情份上,二来怕也是想探听些消息。不过这种顺水人情,做做又何妨呢? 人情往来,不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没两日,他还当真打听到了一处合适的田地。地方不大,共有一百亩,八十亩的良田,还带着二十亩种果树的坡地。 一共作价一千二百两,谢云溪一人没这么多的私蓄,便想着找薛家合伙。 因怕李氏察觉,他也没问过家里,便自去找了薛东野。 薛东野也是个利落性子,立即跟他去了京郊查看。 就见这一百亩分作两片,一片约有六十多亩,另一片连着坡地果林的就是十几亩田地加二十亩果林。 眼下已经快秋收了,可原主人打理得却不是太好,估计粮食果子至少要比旁人家减三四成。 薛东野看得都心疼,“这败家子,要是好生打理着,起码还能多卖一二百两。不过若不是他败家,也轮不到咱们来买这产业。谢大人,这是您的门路,您先挑吧。” 谢云溪道,“那我就要这片田地,但是价钱我得跟你五五开。” 薛东野搓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可是占大便宜了,要不咱们四六吧,我六你四。” 林地那块地虽小,但出息却比粮食大得多。若再放养些山鸡兔子,就更赚了。 谢云溪道,“少啰嗦!就五五定了,横竖离得近,往后少不得管你家讨些果子吃的。到底我这地是买了给妹妹做嫁妆的,一时半会儿的她也打理不来,不如便宜你家了。” 薛东野竖起大拇指,“小谢大人当真仁义。往后别说果子,等我养了山鸡兔子,每年都送你几笼。” 谢云溪也不客气,二人划分已定,各自取了六百两,到衙门过了契。 谢云溪留了个心眼,直接就把田契写到了妹妹名下,就算将来陈氏知道,也可说是妹妹拿打赏换的,再也无人争得。 白姨娘听说那片林地给了薛家,还颇有些不舍。 “林地岂止能养山鸡兔子,若是种片竹林,一年四季的笋子就有了。到时还做些干笋腌笋来卖,这笋子在京城,跟肉的价钱可也差不多了。” 谢润娘,“娘想得虽好,可谁去打理呢?就算请了人,到底咱们外来客,不比薛家在京城多年,且是武官之家。到时若乡亲去刨个笋,偷只鸡可怎么办?倒不如拿着田地妥当。娘若想做些小生意,何不划出几亩地来种菜?到时或晒干或腌渍起来一样可卖。横竖您这手艺是极好的,也不怕浪费。” 白姨娘一听还真是,“到底你们年轻人有见识,不比我这死脑筋。种菜这个可以试试,不过先别做太多,万一京城不爱咱们家乡的口味,省得浪费。另你不是爱种花么?咱能不能再搭个花棚?我看京城里的脂粉铺子极多,那茉莉花粉也是极好卖的。只这京城偏冷,也不知能不能养得好。” 谢润娘道,“我也正有个心思呢,不如回头我去问问王妃。横竖今年的收成就这样了,要种也是明年开春的事。” 白姨娘奇道,“原来王妃这么厉害,连种花都懂?” 谢润娘抿嘴笑,“人家那么大个王府,难道不得养几个花匠?我去给宁家太太请安时,听说庆平公主府上,还专门养了匠户,那园子打理得可好呢。” 白姨娘连连点头,“王妃忙,你还是先去请教宁家太太吧。正好把我腌的小咸菜和腌鸭蛋带一坛子,也让她们尝尝味道。” 谢润娘是个勤快孩子,她娘一说,立即收拾收拾就去了。 到了宁家,却发现念葭也来了。挺着个已经出怀的大肚子,正跟夏珍珍请教种果树的事情。 原先薛东野是想去请个会种果树的老师傅,可念葭一下想到宁家了。宁怀璧在桃县的知县是白当的么?这里才有好人脉呢! 夏珍珍本不是那样爱拿捏的人,相反,她还挺愿意跟晚辈说些家长里短,指教她们过日子的。她虽不大会算账,但受夏老太公熏陶多年,于经济事务上的眼光倒是极好。 在谢润娘过来之前,便提醒念葭再种些竹子了。除了有笋,编竹筐做竹床,哪个不是钱? 谢润娘也不藏私,说起想做腌菜生意。夏珍珍当即尝了她带来的腌菜,直说这个味道好。 “我看这生意做得,你们两家皆不算宽裕,不如合伙开间小铺子。买些漂亮的小瓷罐子,做得精致讲究些,也好卖起价来。” 念葭不解,“就算这生意做得,不也得去城南卖么?到底这些东西皆是穷人家爱吃,富人家大鱼大肉都吃不来,怎吃这些?” 夏珍珍失笑,“这话我且不说,你去后头找三丫头四丫头打听吧。” 谢润娘想想,倒是明白过来,“太太的意思是说,越是穷人,越发舍不得花钱吃腌菜。就算咱们做得再好,可他们自家随随便便也能腌一坛子,干嘛要吃这样好的?倒不如做得精致体面些,卖给那些有钱人。横竖他们有钱,便是只吃一口,也是不在乎多花些钱的。” 就是这个道理了。 正说着家计,丫鬟来报,说张书吏的儿子张满仓来了。 第465章送桃 念葭忙起身告辞,谢润娘亦是如此。 夏珍珍却定要留饭,让人送她们去后头陪宁四娘宁芸她们说话,这边请了人进来。 张满仓这一两年,可真是长成大小伙子了。又高又壮,满面喜色。因要上门,还特意穿了身绸布褂子,颇有几分富贵气息。 宁怀璧是个极有信誉之人,张书吏和盛典史当初跟着他是出了大力的。所以离任之前,他把这二位惦记了快二十年的功名之事都给办妥了。 如今两人都是正正经经的九品官,可不是原先的吏员了。算是改换门庭,所以两家人也可以正大光明穿绸衣了。 因夏珍珍原是见熟的,便打趣了句,“哟,这是张家大少爷来啦!” 张满仓一下脸通红,结结巴巴,“我,我原说太打眼,是我娘硬要我穿的。说府上如今,如今,都有了王妃,可不能随便……” 夏珍珍笑,“行了,婶子跟你开玩笑呢。家里都好吗?眼下不正是收桃的时节么?你怎么有空来了?” 说起正事,张满仓这才把舌头捋直了。 “今年收成好,且有宁大人替咱们争取的新售卖规则,是以爹和盛大叔都忙着呢。只是惦记着宁大人,便与乡亲们商议着,给府上送些鲜果来。这不马上中秋了么?府上自用或送人都使得。” 这倒没什么,只是旁边如意笑着补了句,“太太知道他们今年送了多少么?整整拉了四大车,足有好几千斤呢。” 夏珍珍吓一跳,“这如何使得?你们一年到头就指着这些果子过日子,若送个一筐两筐也就罢了。这么些,我可是万万不能收的,你爹和盛捕头这也做得太过了!” 张满仓道,“太太可千万别误会,这也不是我们一家两家送的,是全县人一起送的。摊到每家,就十来个果子,实在算不得什么。且也不是送太太一家,这,这还是送给王府的!” 夏珍珍奇道,“你们好端端的,给她送什么果子?” 张满仓挠头,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那王妃府上,不是要踢球赛么?可蹴鞠用的球,可都是要用猪尿泡做内胆的。这些天,就因为要做球,我们县里的猪可好卖呢,一个上等猪尿泡就能卖出一两银子。况且因王妃府上做的猪肉宴,如今这猪肉也卖得起来价了,便是送几个果子,乡亲们也是高兴着呢!” 夏珍珍这才恍然。 要说这些果子送给她,还没送给女儿让她欢喜。毕竟当母亲的,哪个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儿女懂事能干呢? 但这些果子要不要留,夏珍珍还真不好作主,便打发如意去英王府问话了。 时候不长,如意带着一包银子回来了。 “王妃说了,乡亲们的心意她领了,可这些果子她也不能白要,正好过几天她府上要办球赛用得着,便按每斤三十文买的。方才称了下,一共三千多斤呢,便是九十多两银子。王妃凑个整数,给了一百两。这钱若乡亲们不肯要,便替她捐到县衙里头,回头不管是修桥铺路,还是给县里的孩子们读书使费都使得,剩下的便替她给土地爷烧烧香火就得。另有二两银子,请张家小哥拿去请乡亲们吃顿便饭,这往来一趟,可着实辛苦了。” 要说宁芳这事办得,十分地道。 连宁怀璧回来,都不能不说一句妥当。 若宁芳收了乡亲们的心意,自然无人怪她,可别人看着这事,会不会觉得眼红? 但一旦明码标价付了钱,性质就变了。公平买卖,合情合理。 且宁芳并不是直接拿钱捐去做善事,而是交给县衙,那到时县衙要怎么用就是他们的事了。且事后乡亲们会记住的,也是县衙,朝廷的人情。 想说英王府收买人心,都找不到借口。 至于最后打赏张满仓的,也不过二两银子,真的也只够十来个人在京城下馆子里吃顿饭的。 至于宁芳私下又赏了张满仓几盒子点心布匹,那就是私人人情往来,与这几车果子无关了。 所以宁怀璧也觉得女儿这事办得既不张扬,又不小气,分寸拿捏得十分精道。 至于夏珍珍后来又说起,念葭请了张满仓去帮着看果树,还有薛谢二家合伙买地啥啥的,宁怀璧都不怎么留意。 反是宁四娘提了一句,“我看谢探花买地多半是给润娘做嫁妆,咱家如今田地还不着急,只是宅子,要不要买两个给孩子们预备着?” 其实此事夏珍珍早就有心,却不好提。 毕竟两房还未分家,她私下置产置地的,岂不白白便宜大房?横竖她的嫁妆已经尽够了,留给三个女儿不成问题,所以总没吱声。 她为人并不小气,但也有自己的私心。公中的产业,她可以让堂侄堂侄女们占些便宜,但自己的嫁妆,肯定还是给三个丫头更多些。 一个当娘的,如果为了贴补亲戚,便损害到自已孩子的利益,那不是无私,而是脑子进水,里外不分了。 至于两个儿子,家里会给他们提供最好的资源,但他们的功名富贵要靠自己搏去。 所以除了公中的产业,夏珍珍可不打算贴补太多。 富养闺女穷养儿,这是她和宁怀璧一致的看法。 女孩儿不上进,还可以说是随遇而安,男孩儿若失了上进心,那就是个啃老的废物了。 所以安哥儿顺哥儿自小都知道这些,也不与姐妹们争。如今埋头用功,很是努力。 但宁四娘身为祖母,考虑得未免多些。 如今一大家子寄居在公主府,可等到安哥儿顺哥儿长大成亲,难道还能寄居在此?京城的宅子可比田地更加难买。别看两个孩子还不大,但也得细心查访着了。 宁怀璧却有不同考虑,可一时之间又不便和母亲细说,只说知道了,便岔开了话题。 等到晚上,夏珍珍才悄悄问丈夫是个怎样打算。 宁怀璧叹了口气,“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母亲是想着我入了户部,便想着买个宅子长久安稳下来。可万一哪天一道圣旨,发到外地怎办?故此我看这宅子田地倒是都不必着急。你若有钱,倒不如给几个孩子攒些产业。如今茵儿她们做的那点心铺子就很好,剩下两个哥儿也可弄上一个。” 夏珍珍明白了,丈夫这也是怕了宁怀瑜,有钱宁可给孩子们捏着。到时就说是孩子们的小产业,当大伯的未必好意思来争。否则若置成宅子田地这样显眼之物,定会算在公中产业里,日后分家可就难说了。 主意是不错,可要做什么呢? 夏珍珍为难了,又不好让婆婆操心,想去找女儿商量,偏偏宁芳如今门槛太高,实在不好进。她本不是善掩饰的人,这心事很快就被庆平公主看了出来。 因跟她也熟了,夏珍珍不好直说宁怀瑜坏话,便含糊讲了几句。 庆平公主一听便明白,笑道,“此等小事何须去劳烦王妃,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人料理。不如派府上两位少爷帮我,如何?” 夏珍珍忙问何事。 庆平公主道,“上回王妃不是送了我许多鸡鸭么?如今已经长大,好的我自要留下斗鸡斗鸭玩,可那些不好的,我便不想要了。可我是出家人,又不能杀生,可白白养着还成天鸡屎鸭粪的臭烘烘,所以我早想着不如干脆送给府上,任你们处置便好。” 夏珍珍心说,这就算给了她拿去转卖,这营生也忒小了吧? 谁知公主的老侍女阿织道,“可巧奴婢小时学过一个烤鸡烤鸭的方子,也不需要多麻烦,只要置两个烤炉,把配料弄好就能做了卖。若太太愿意,能让奴婢跟着两个少爷做了试着玩玩么?” 夏珍珍太愿意了! “那你出手艺出鸡鸭,咱家出人出力,就让安哥儿顺哥儿跟着阿织你学学经济,长长见识了。你们一人一半,算五五分账,可是使得?” 这一半,打着阿织旗号,就是庆平公主的了。 庆平公主笑,“我不管你们怎么算,但我租你们的铺子,必要如期给租金的。不过我建议你们留出两成的利,日后打赏掌柜伙计,否则人家怎能用心?” 夏珍珍笑,“到底公主,想得竟是比我们还周全。那便这样,阿织咱们一人占三成利,留一成利给管事的大掌柜,另一成分给众伙计,剩下一成便留着铺子以备不时之需。你看可好?” 庆平公主道,“原来太太早想好了,倒是引我班门弄斧了。” 说笑间把事情定下,夏珍珍即刻便忙起烤鸡烤鸭铺子的开张之事。 这产业说大不大,但做好了也能给两个哥儿攒些家底。回头宁四娘听说,都觉这个主意好,比买宅子买地强上许多。 还让媳妇从公中拿一千两银子出来,算是兄弟两个入的股。 “想当年,乡下求学不易,怀璧和他兄长上书院请先生,每个人都花销了不止五百两银子。如今绍棠在老家,一年也得要这个费用。安哥儿顺哥儿两个都是在家里启蒙,可是省了老大费用,就算把这钱给他们,日后也没人能争。不信便拿账本来看,这几十年的,我可都细细收着。” 宁四娘这话说得底气十足,夏珍珍自然就敢去办了。 第466章祸根 安哥儿顺哥儿这小哥俩听说家里给自己置了烤鸡烧鸭的新产业,都挺上心,想去现场看看。甚至琢磨着能不能赶着八月初十,英王府开宴时烤出一批来,好拿去卖给他们二姐。 宁四娘笑嗔道,“可别都拿你二姐当大户,茵儿芸儿你们做完这回月饼生意也就算了,可不能总麻烦你二姐。人家王府连御厨都有,怎就稀罕你们做的糕点?” 宁芸挺不好意思的,才要答应,宁茵却厚着脸皮道,“祖母这话可没道理,您怎知那些贵人不是御厨吃腻了,想换个口味?顶多我们以后少收二姐些银子就是了。” 安哥儿深觉有理,还跟祖母商量,“要不第一回我们就不收钱了,送客人们尝尝。刚开张,总要有些优惠的。” 这末一句,他是跟合伙人弟弟商量的。 可顺哥儿老实道,“我听阿织姑姑说,那些鸡鸭烤之前,还要喂些香料草药,这样烤出来才香。再说砌的烤炉也有讲究,可不是这几天就能办成的。想开张,起码得等到中秋之后了,到时也不知二姐府上还开不开宴席。” “所以,我是想太多么?”安哥儿一语出,笑翻了一家人。 后头宁芳听说,也乐得不行。不过为了鼓励两个弟弟,她还预约了第一炉的烤鸡烤鸭各十只。 甭管开不开宴,只要做好了,送来她就收。也不白要,她保证会让弟弟们小赚一点的。 于是,小哥俩的干劲更足了。 眼看弟妹们都一个个做起了小本生意,宁芳也惦记起皇上赏给她的温泉庄子。 地契她都收到了,可地方在哪儿她还不知道呢。 程岳浅笑,“等着过了中秋,让大哥大嫂陪你去看看。若年前能收拾出来,咱们全家,包括你家老太太,弟妹亦可接去住几天。” 宁芳喜不自胜,“都能去吗?” 弟妹倒也罢了,年纪还小,往后有大把机会,她是真想请宁四娘去好生泡泡。 祖母体弱,大夫早建议说有空多泡泡温泉,有极大益处,只是没这条件。如今亲亲孙女有了庄子,还能不去泡泡的? 见她高兴,程岳随意拿了几枚棋子,在棋盘上摆给她看。 “这是京城,这就是西山。那边的温泉庄子还是前朝发现兴建的,最大最好的自然留给宫中。但旁边这些零散的,也俱是一等一的王公亲贵,连公主家都没得的。这回皇上赏你的,是边上最小的一个庄子,只有三个泉眼,但咱家够用了。且地方僻静清幽,倒是不错。” 宁芳奇道,“你怎么这么熟?从前常去?” 程岳略带讥讽道,“我自小体弱,且爹娘过世得早,圣上仁慈,每回去西山行宫,总不忘下旨将我带上。说来也巧,竟是回回都是把我安置在如今赏你的庄子里。” 那还真是缘份! 宁芳才想感叹,忽地想起,皇上可没这么细心,记着这种陈年往事。必是择了最小最不中意的庄子赏她,于当年的程岳,只怕也是表面恩典,实则没几分善意的。 于是她把原本的话吞下,只道,“那你从前去时,也未必开心吧?” 这话似是合了程岳心意,他唇边讥讽更浓。 “那么大冷的天,丁点大的孩子,折腾过去总是生病。等泡几天好不容易养好了,回来路上又得大病一场。偏就这样,回来大哥还得替我写谢恩的折子。我虽年幼,也得抄上一两份经书孝敬皇上。” 宁芳忽地发现,自跟英小王爷熟了,他在自己面前,除了话多,且也爱吐槽了。 不过折腾得他总是生病的地方,他居然没有厌恶,还喜欢得起来,证明那地方实在不错。 “不管从前如何,横竖如今那庄子归咱们了。王爷喜欢什么式样的屋子?先说与我,我命人去建!” 看小王妃一副慰问同情的小模样,程岳瞥了她一眼,“我不让大哥大嫂跟你去了么?他们自然知道的。你倒可以想想,在那里弄些什么。” 他的意思是想建些怎样的园林摆设,谁知他家小王妃立即耿直道,“那我想种菜,行么?” 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亮晶晶,显然期待已久。 “听说京城冬天的青菜可贵呢,前几日全叔就提醒我说,要留银子买菜做菜干酸菜了。我便想着,能不能在那里建个暖房。也不贪多,好歹能种咱们全家吃的新鲜菜就行。等到年下拿去送礼,也是拿着银子都难买的好东西。象你爱吃那豆腐鱼丸汤,若是没了青菜叶儿点缀,光弄几根蔫巴巴的干菜叶子过来,可有什么意思呢?” 身为一个南方人,一餐不见着绿叶子,那简直就不叫完整的吃饭。 从前在宫中,虽然有诸多的不自由。但着重跟御厨交好的宁书女,可是从来没有缺过青菜。没成想,如今当了王妃,倒要考虑全家的吃菜问题。 就算王妃份例,足够供应她的青菜,但她总不好吃独食吧?所以一听说有了温泉,实用至上的宁芳便顿时想到种菜了。 真的好俗气。 不过程岳竟有些意外的窃喜。 因为小王妃可是关心他的饮食,才有这样的建议呢! 所以一向清高有气质的程小王爷不仅同意了这一请求,还决定亲自去宫中求个会打理温室的人来指导一番。 但宁芳听了摆摆小手,“何必咱们亲自去求人?我看把这事交赵同吧。赏他几十两银子,随他找人套近乎,咱们又不一定要那些大管事,能寻个会干活的小徒弟就行。” 这主意倒好。 只是程岳笑道,“你赏他几十两银子,不如把他的月钱涨二两。只怕他更加卖力。” 宁芳觉得也可。 四两银子,算是王府大管事的月例了,给赵同倒也不算多。 横竖这些太监是要有个领头的,如今赵同干得不错,又一心上进,索性把他提起来做个太监头目。若干不好,往后再刷下去就是。 回头把话传下,赵同果然喜不自胜。 其他几个大小太监纷纷道喜,还要他摆酒请客来着。 赵同却是把脸一板,“马上府里就要球赛了,不想着用心当差,倒会惦记着吃喝!喏,这二两银子我现就交鹭鸶姑娘,等忙完了主子们的正事,索性请咱们院子的一起吃顿小宴。你们要吃什么,自找鹭鸶姑娘报菜名去。” 这又打大棒又给甜枣,倒是显得他会做人。 且不论大家心中如何吐槽,但看赵同提拔了起来,有人未免便起了示好之意。 那会伺弄花草的杜常便给了个建议,“王妃既要种菜,何不再一起养些花儿?过年的时候若能摆上两盆牡丹,可是难得的体面。” 这个可以有。 因话是对赵同说的,故此赵同便将此事交与他了。只王府花匠没这本事,倒听说庆平公主府上新来的花匠手艺不错,便一起过去请教了。 谁知公主府上管种花的匠户老陶不在,被谢润娘请去看她家的田地适不适合养茉莉了。 知他们来意,花匠老陶的儿子小陶道,“牡丹娇贵,从前我爹也给大户人家养过暖房,想凑到过年,委实得看运气。但如今正值桃树结果,马上就要养根育土的时节。府上何不去桃县讨要几个老桃根,好生养着做几个桃树盆景,赶着过年就正好能开,也是喜庆得不得了。” 哎,这主意好。 要说桃花,也是主财气旺家的。到时满满当当的开一大棵,比起牡丹也不逊色。 杜常也是立功心切,当即就带着人,亲自跑了一趟桃县。点名找到张满仓,就把府里要桃根做盆景的事说了。 张满仓听说是宁小王妃要,顿时就拍着胸脯答应包在他身上。 因每年桃树结果之后,都会清理整枝。有些已经太老了的桃树,就得刨出来换上新苗。反正王府也不指着这些盆景结果子吃,无非赏个花观个景,所以有这些老桃根足矣。 张满仓还特特说明,这些桃根本都是不要的东西,可不要让王妃再破费了。 杜常道谢归去,想着等这桃花盆景做出来,再端出来给主子报。 赵同便也没有言语。 又因府中忙着准备球赛,上上下下忙乱得很,所以此事家里几位主子竟是丝毫不知,谁知却因此埋下个不大不小的祸根。 转眼便是八月初十,既是旬休,也是英王府办球赛的日子。 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呢,俞府不受待见的庶出三公子,俞守默也不等丫鬟来叫,就早早爬了起来。洗漱更衣,去找他老子俞志国请安告辞了。 上回侥幸,家里派了他去给英王妃贺寿,谁想竟结识了小名安哥儿的宁家二公子宁绍棣。 虽宁绍棣比他小上三岁,却因为共同的对船只的爱好,很是聊得来。 于是宁绍棣便约了他今日再一起到他王妃姐姐家做客,后还专门给他下了张请柬。 如今这请柬就妥贴的收在俞守默屋里,因怕折坏了,他还特意带了本薄薄的小册子,珍惜的夹在中间。 第467章后腿 俞守默视若珍宝的那本小册子里,全是他自己画的船。因从前被兄弟们狠狠取笑过,他再也不敢拿给人瞧了。 要不是实在寻不出体面东西,可以送给宁绍棣做礼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出这个的。 虽然不值钱,但也是他的一份心意,同样爱船的宁绍棣一定会懂的,对吗? 怀惴着几分忐忑几分兴奋,以至于俞守默在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走神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听几句无关痛痒的训斥就能走人,谁知俞志国却是怒了。 “问你话呢?出门没带耳朵吗?” 俞守默吓得面无人色,扑通就跪下了,“儿,儿知错……”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身为一个庶出又不受宠的孩子,不认错是想挨打吗? 不过奇异的,今天那个脾气不好的爹虽然发了火,却没有动手打他的意思。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冷哼一声,“看你这呆样,出去也是丢人现眼。把你的帖子拿出来,给你大哥。” 什,什么? 俞守默一下愣了。 此时就见他那个书香门第出身,最爱给庶子庶女们立规矩的嫡母体面微笑,“大郎是个懂事的,必不叫人担心,只四郎素来也爱蹴鞠的,不如跟他大哥一起去开开眼界。” 俞守默削瘦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 嫡母所出的四弟都快胖成球了,他什么时候爱上蹴鞠?爱踢人还差不多。 可俞志国已经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眼看嫡母已经望着他,那意思就要收帖子了,俞守默才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道,“可,可这帖子是宁家二公子给我的,还一早,一早就与儿子约好的。” 俞志国不耐烦道,“说你病了不就得了?怎么这么啰嗦,快把帖子拿出来,莫非还要老子亲自动手吗?” 俞守默含着眼泪慢慢的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薄册子,俞志国劈手就夺了过来,翻拣出那份帖子,然后把那本小册子扔到地上,不屑嗤笑。 “从前当你年纪小,不懂事才爱画这些船啊桨的,没想到如今还是这样。看来咱们老俞家是要出个船夫啊!” 一屋子兄弟姐妹及下人们听得无不低笑,嫡母更是掩面笑道,“老爷快别打趣孩子了,咱们堂堂将军府,若出个船夫,可是让天下人耻笑了。来人呀,给三少爷拿二两银子。既爱坐船,不妨出去游个湖赏个景什么的,才是大家公子的做派。” “拿了钱给老子滚!再让我看到你画这种东西,家法侍候!” 俞守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屈辱的退出这间正屋的,待意识回来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居然还拿着他爹砸到他身上的二两银子和那本被踩踏过的小册子。 他的生母王姨娘赶了来,数落着他,“你也是的,好端端的又画这些东西干什么?若真有出息,就学学你爹的家传武艺。再不济,你去考个功名,不也能给自己争气?” 俞守默心酸得不行。 他如何不想上进,不想文武双修了? 可那也得有人教啊! 他爹是有些功夫,可真的很好吗? 未必! 就算是自己亲爹,俞守默也得说,他爹那官儿多半来得不大光彩。否则为何他爹一个武将领兵出征,最后却是文文弱弱的英王爷立了大功? 至于读书考功名,更是想都别想。 嫡母亲自请来的先生,除了她亲生的大哥和四弟,从来都不肯认真教这些庶子。略多问几句便不耐烦,让他们自己看书去。 这让他要如何争气? 姨娘继续唠叨,“……象今儿这事,你早该把帖子交给夫人,而不是等你爹来要。不过如今也不算白给,好歹有二两银子呢。我拿去帮你攒起来,回头给你做件新衣裳,省得你小孩子家胡乱花了。” 亲娘也是靠不住的。 因为不受宠,一味只知道从他身上刮银子。从小到大,她用同样的理由不知从自己身上收走了多少银子,可除了偶尔做些荷包鞋子,再没有一件象样的针线。 俞守默心寒到了极点,反而流不出眼泪了。 他只是揣起他的小册子,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然后不知不觉,竟是又走到了英王府的门前。 远远看着上回见过的老管家又在那里笑眯眯的迎客,心更酸了。 他是个庶子,从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什么礼遇。 只有上回来英王府做客,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受到别人的尊重。 不仅是下人们尊重他,连程家大爷都很客气的跟他打过招呼。并不因为他是“仇人”俞志国的儿子,就故意给他冷脸。 而宁家两位小公子更是谦和有礼,他们大方的说自己也是庶出,但言辞中既没有对嫡出的羡慕,也没有对自己庶出的自卑。 就算他们是宁小王妃的弟弟,那天有无数人前来巴结讨好,也只是秉着平常心,跟聊得来的就多聊几句,聊不来的便客气几句。 俞守默觉得,这才是做人应该有的模样。 他虽是庶子,却并不怨天尤人。嫡母偏心亲生儿子,父亲不重视,他都可以理解。但能不能给他一点起码的尊重? 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这么讨厌庶子,那当初又何必生他下来?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怎不进去?” 忽地背后被人轻轻一拍,俞守默惊愕转头,才看到宁家两兄弟。 他突然想起来,宁绍棣说过,他家就住在英王府的后门,租的是庆平公主家的一套院子,想来自己是堵在人家必经之路上了。 俞守默一下红了脸,他再如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就算早熟些,也没有那样擅于掩饰。 “我,我那个不是……我,我其实……” 啪! 慌乱中揣在怀里的小册子掉了出来,宁绍棣弯腰捡起。 “这是你画的?” 俞守默更窘迫了。 可宁绍棣下一句却是,“这也太厉害了吧!只是你这船桨,设置得略不对吧?” “怎么不对了?”俞守默一下提起了精神。 宁绍棣笑,“我也捣鼓了几个船模,到时一下水你便知了。走,到我家去,演给你看。” 俞守默看看左右,“这不好吧?你家今天还请客呢。” 他犹豫一下,到底老实说了,“你送我的帖子,被我爹要去给我大哥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 宁绍棣却笑着拍拍他肩,“不提那些丧气事,如果你想去看蹴鞠,我就陪你进去。如果你不想去,那咱们就回去放船。至于今儿请客的,可是我二姐家,又不是我家,很不必一定要我去。再说今天本就来得客多,我们年纪又小,去了也不会踢球,还得我二姐费心照顾,不如还替她们省事了。” 俞守默对蹴鞠也没多大兴趣,尤其大哥四弟都去了,他又怎好再去添堵? “那,你们真的不想去吗?听说可热闹呢!” 顺哥儿,宁绍枞笑道,“热闹也是看别人,倒不如找些自己的乐子。我去跟程管家说一声,也跟哥哥们回去吧!” “也好。”宁绍棣一点头,事情就定了。 顺哥儿忙不迭的跑去打招呼,很快又回来,兄弟二人陪着俞守默说说笑笑的回了家。 因今日球赛宁怀璧早说了要请客,除了男客留了位,程岳还细心的命人在女眷那边也备了一桌,让他也请请同僚们的女眷孩子。 所以夏珍珍也是早早的扶着宁四娘,带着几个女孩过去帮忙张罗招呼了,所以宁家留下的唯一主子便只有几个姨娘。 看儿子突然跑回来,还交待厨房中午要备些兄弟俩爱吃的好菜招待客人,辛姨娘顿时过去追问。 “今儿这样的大日子你不去认识贵人,在家招待什么客人?” 要不是她身份太低不能去,否则她哪里肯蹲在家里? 顺哥儿翻翻白眼,“瞧姨娘说的。我如今才几岁啊,又不会蹴鞠,又不会喝酒,去了就算打了招呼,能有几个贵人记得我?还是此时就能提携我去做官考状元了?” 辛姨娘给儿子噎得无话可说。 顺哥儿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姨娘你别操心了,孩儿们的前程,父亲母亲自会做主。您若有空,不如给祖母和父亲母亲做几件针线都好。” 他说完就走,留下辛姨娘半天缓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在儿子心里,她竟成了要靠做针线讨好主母的人了?她岂是那样卑微的妾室! 顺哥儿心里也在叹气,如今他一年年的大了,许多事其实心里都明白。 姨娘这么作,也亏得宁家,尤其夏珍珍为人厚道,否则换一个主母,早把她搓磨死了。 不信就看俞志国,一样是庶子,他过得什么日子,他的姨娘又过得什么日子? 上回安哥儿也私下跟他说过,那俞志国上回出征,可没少扯二姐夫的后腿,他们如今跟俞守默交好,潜移默化之下,难道就不能也扯下俞志国的后腿? 当然,他们兄弟也不会去行那挑拨离间的小人之事。 爹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磊落光明,大道直行。搞那些魑魅魍魉,不是长久之计。 俞守默是个不错的人,他们也谈得来,帮帮他又怎样了? 至于俞守默上进之后,要不要跟家里决裂,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所以顺哥儿觉得,此时帮着哥哥适当把俞守默往“邪路”上领,才是真正对家族更有帮助的事。至于跟贵人结交什么的,简直扯淡! 没有了家族庇护,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在别人眼里算得上什么? 早已决心为家族分担重担的小小男子汉,才不要听姨娘那些没道理的话。 爹说过,对讲不通道理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要搭理就是了。 顺哥儿深觉有理。 第468章欠债 得知弟弟们不来时,宁芳正在程岳这里说话。 她还诧异着,弟弟们怎么“投敌叛变”,跑去跟俞家的人交好了,程岳却是微微颔首,赞了句。 “你这两个弟弟,倒还懂事。” 看宁芳一脸懵圈,他也懒得解释,“男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去张罗好宴会便罢。今日人多,小心看顾着些。” 于是,宁小王妃就这么被打发走了。 要是平日,她肯定没这么好说话,可今天实在是忙。 哼,等到回头闲下来,就算不敢找她家王爷算账,也一定要找两个弟弟好好拷问一番。 断奶才几天的小毛孩子呀,还男人? 那也得管她叫姐! 因有了一次经验,英王府的蹴鞠赛自然是办得成功无比。 男女客依旧是跟上回一样安排,不同的是,在两处夹角小山坡上,宁芳原打算搭凉棚的地方,摆了些大大小小的帐篷。 铺上方毯,摆上矮几,清幽雅致,又有几分野趣。 本不是什么正经位置,视线也要差一些,却硬是被布置得更受欢迎。 许多客人一来,就瞧中这里了。可这些地方却不能随意给人,都分给王公亲贵了。 只宁怀璧那儿,程岳原本给他预留了正厅的好位置。谁知姜老尚书一来,便硬是要去山坡上,说那里才有“意境”。 程岳只好又开个后门,给岳父大人换了顶帐篷。 宁怀璧在同僚面前,很是挣了一回面子。等宴席散去,夏珍珍寻回丈夫时,就见他已很有几分醉意。 于是本想留下来帮女儿清场子的夏珍珍,被宁芳笑着劝退了。 “家里这么多人呢,娘跟我还客气什么?赶紧送爹回去吧。茵儿,去把醒酒汤提上一壶,回去给爹灌下。” 夏珍珍却道,“你爹一个人,我还料理得来。让你两个妹妹留下来帮忙吧,也算是教教她们了。” 今儿她也算是见识到了。 原来王府请一回客,竟是能来几百号人。再加上家眷孩子,奴仆丫鬟,怕有小一千呢。这要收拾起来,可是个大工程,很能学些东西的。 宁萍知道自己年纪还小,帮不了什么,就主动去扶了宁四娘,还跟宁芳说。 “今儿二姐府上的热闹,我都记在心里了。回头我画副画儿,送二姐瞧。” 宁芳笑道,“那可得画好点,不能比你的鸭子图差,否则就把你那张拿来。” 宁四娘听得欢喜,笑嗔道,“什么鸭子图,分明是鸭戏图。那张萍儿已经答应送我了,你不许抢,顶多借你挂两天。” 宁芳故作不满,“一张画儿还得借,祖母如今也越发小气了!” 宁萍老实,生怕她介意,还忙忙道,“二姐放心,我这张也不会差的。” 宁四娘笑,“别听你二姐的,她就是故意跟我拌嘴呢。横竖如今吃也吃了,乐也乐了,咱赶紧家去,让她自忙活去!” 她说笑着,她牵着宁萍,带着儿子媳妇走了。 宁芳给宁芸宁茵一人分派了一件活计,自去张罗着送客了。 象永宁长公主这样的辈份,必要她亲自送的。 还有些小年轻赢了球高兴,多贪了几杯,定要歇歇,醒了酒才能放心把让人走。 再有杜老夫人这样明显有事相求,借口上了年纪精神不济,要借间客房歪一歪,宁芳也得去应酬交际。 若说头一回在韩祺出嫁时见面,宁芳还不大明白为何杜老夫人会向她示好。 但上回做寿时,她便猜到一二了。 又稍稍留心下杜家家事,便猜到了五六分。 等着去到客房,寒喧一番,杜老夫人便拉着她的手叹道,“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就厚颜登门了。” 她也看出来了,宁芳虽然年轻面嫩,性子和气,却不是那等冤大头。 当然,宁芳这么做,绝对没有错。尤其杜老夫人活这么大把年纪,更加明白生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所以她没有半分怪罪宁芳。 只宁芳始终不开这个口,那她就得主动服软了。 但想想自己这样头发白了,还得向个小姑娘低头,老人家难免有些黯然。 宁芳却不是那等得寸进尺之人,见她服软,便挥手令人退下,方道,“老夫人若有烦难,可与我分说。倘能效力,必不推辞。” 杜老夫人苦笑,“这千头万绪,可让我怎么说呢?” 宁芳道,“那您不妨长话短说,照直说。” 杜老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那能不能请王妃指教个门道,帮我家置个营生?否则,否则府上的地,真是还不起。” 她前一桩要求如果还在宁芳意料之中,但后一句却让宁芳着实诧异了,“老夫人这话是何意?府上还欠了我家的地?” 杜老夫人倒奇了,“难道王妃不知?” 宁芳坦然摇头。 杜老夫人更叹气了,“枉我做了小人,还以为府上几次三番请我做客,是委婉催问此事来着。既如此,我就给王妃分说明白吧。我家老头子这京畿大营,早年是老英王掌管的……” 此事一句话两句话还当真说不清楚,算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当年老英王程兴随周王入京,拥护他当了皇上,周王在给义兄弟封王的同时,也把掌管京畿大营的重任交待给了他。 当然,除了委以重任,皇上还赐了他眼下这座英王府,还有京郊的大片良田。 程兴为人很重情义,自己又是孤儿出身,没甚家人。 虽前后有过三位夫人,但子孙运上着实不旺,虽前后养过几个孩儿,却都早早夭折,所以家里实在花销不大。 于是他便把这些良田拿到京畿大营,分给军中那些退役的伤残兄弟们耕种。然后只象征性的收三成租子,放到军中,继续补贴贫苦士兵。 这本是件挺好的事情,可等到程兴渐渐年迈,皇家非把先太子之子过继给他做儿子后,程兴为了避嫌,就不大好管京畿大营的事了。连这些田地租子,也不怎么过问了。 等他过世之后,程家因不想惹麻烦,更没人去提。 于是这几十年下来,这些田地收益渐渐被军下那些将领侵占。等到杜老将军接手时,便不得不同流合污。 “其实我家老头子为了这事,一直不快活。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他从来不肯跟我们一桌吃饭。一人吃着他的粗茶淡饭,也不肯置办几件好些的衣裳。当然,这些都是应当的,本就不是自己的钱,凭什么拿来花用? 只是,只是家里的儿孙真是太多了。没一个有本事置办营生不说,还生了一窝又一窝。我家老爷虽得皇上信重,但儿孙却不怎么争气。便是勉强往军中安置几个,也都位份不高,拿不到几个俸禄。 我也不怕说句丑话,如今我最怕人家恭喜我子孙昌盛,实在是养不活了。若再没个法子,等我家老头子一闭眼,我即刻就跟了他去。那时儿孙会怎样,我是再也顾不得了。” 杜老夫人说到动情处,眼泪直掉,确实能看得出她的诚意。 可这样就能拿别人家的钱养自家儿孙么? 宁芳可没那么圣母。 她只是想不通,又问了一句,“说实话,此事若是老夫人不提,我家也是不好去讨要的。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您怎么突然想着说了?” 杜老夫人越发惭愧了,低低道,“这,这不是你和王爷成亲了么?也是戚大都督上任,说要清查各军中的粮草饷银。凡有赊欠,便要各处早早还上,就以今年年底为限。可我家说句难听话,真是指着这钱过日子的……” 所以杜家再不能这么装傻了。 戚昭义新官上任三把火,谁好意思这时候跟他对上? 再也是程岳和宁芳皆得了爵位诰命,就算再年轻面嫰,也算是大人了,杜家真没什么理由占着人家家产不交的。 宁芳听着大开眼界,这欠债欠得这样不声不响,也是一件奇闻。 想来若不是戚昭义上任,且颇给程家面子,自家的田地租子还是要不回来的。 杜老夫人来前,家里也曾经商议过,能不能出点钱,把这些地算是买过来。反正这些年英王府也没要,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在乎呢? 可杜老将军却气得掀了桌子,“你们不要脸,老子还要脸!那是一两亩地吗?你们又能出几两银子?老子都能粗茶淡饭,你们怎就过不了这样日子?” 还真过不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实杜家也不算挥霍浪费了,只是过惯了正常官宦人家的日子,若再去过寻常农户的日子,别说儿孙,就连杜老夫人自己,估计也是受不住的。 宁芳很是不解,“你们既白拿了这些年的收益,总会有余钱的时候吧?我看老夫人你身上也是有些值钱首饰,既有这钱,怎不拿去做些买卖?” “怎么没做?这些年光我开过的铺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可不知是我家人天生笨,还是财运不济,做什么亏什么。就连接手人家的旺铺,最长也就撑了半年。” 横竖话已说破,杜老夫人也不怕丢脸,拔下手上金镯给她,“王妃勿要笑话,因要出门见人,我才打了几件样子货。瞧着象真的吧?里头连银都不是,全是包着铁呢!” 宁芳仔细瞅瞅,还真是假货。 不过杜老夫人又忙忙道,“上回给你家两个妹妹的戒指倒是真的,可不是作伪。” 这点宁芳倒是相信,自家戴假货也就算了,若赏人必是不敢的。否则若拆穿了,杜家也就颜面无存了。 把镯子还上,宁芳问,“那你家究竟欠我家多少地?若是能商量一个合适的价钱,我卖你一些也行。” 杜老夫人为难了半天,方期期艾艾的伸出只手,“当年京城乱着,死了许多大臣富户……嗯,府上老王爷又是先帝的结义兄弟,所以先帝出手很是大方,便赏了老王爷这个数……” 可这个数是多少?宁芳看她微握着个拳头,便问,“难道有五千亩?” 第469章收债 宁芳原想猜五百亩来着,但想想三成的租子应该不足以养活杜家,便大着胆子估了个五千亩。 要知道京城附近一亩地,至少得十两银子。象念葭和润娘买到那点坡地的,就花一千二百两,还是人家急着出手的价钱。所以五千亩至少就是五万两银子啊,真心不少了。 可杜老夫人拳头捏实,“人家做生意的,不是拿这个代表十么?” 啊哈? 那是十顷地,一万亩? 宁芳,宁芳差一点失态了。 她突然明白当初程岳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接受杜家的好意,实在是胆大,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一万亩地,十万两银子啊! 就算是夏外祖家,也未必有这么多钱吧? 宁小王妃咽了咽唾沫,觉得她得好生捋捋。 嗯,按从前在金陵时的物价,一亩地若是年成好,大概能收一两银子的庄稼。当然,种桑养蚕之后就远远不止。 但她只按一两银子算,那三成租子就是三钱银子。一万亩地,就是三千两银子啊啊啊! 看程家大哥程峰都有四十多了,就算只按程岳的年纪来算,程家这些年一共错过了多少银子? 宁芳不敢算了,她怕算下去自己会吐血。 杜老夫人还想问,她家这样的情况可怎么办,但宁芳已经没心情听了。 “老夫人,请恕我无礼,这事儿太大,我得琢磨琢磨。您先歇着,我失陪了。” 可杜老夫人装醉留下,本就是为了谈正事的,如今正事已经谈完,她还赖着做什么? 说实话,宁芳没当场翻脸,把她赶出去真算很好脾气了。否则谁家发现自己刚被坑了十几万两银子,还能跟那坑她的人语笑晏晏? 所以杜老夫人很识趣的表示自己已经歇好,可以告辞了。 宁芳再没心情应酬其他客人,把事情交待下去,她回屋了。 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到次日天光,宁芳拿定主意,洗漱后匆匆用了半碗粥,便挂着两只黑眼圈,去找她家王爷了。 巧的是,程峰程岭都在,三兄弟已用过早饭,正喝茶聊天。 戚家的铁打膏果然有效,如今程岭程岳都能坐起来了。但因程岳还要装病,所以依旧躺着。 这会子瞧着宁芳进来,他还笑说,“我原以为你昨晚就会过来,没想到还能忍到现在。” 杜老夫人昨天私下见过小王妃的事,他早知道了。 只不知这小财迷居然还挺沉得住气,没立刻来找他哭诉,这会子过来,也不象个要哭的样子,所以程岳也不废话,直接就问。 “既想了一夜,可是有主意了?” 宁芳长叹一声,“我原本想着,是要请了大哥一起去讨要田地,顶多今年的收成依旧给他们便是。可细想想,王爷不是蠢人,两位兄长也不是任人欺负到头上,也不吱声的人,哪怕过世的公公和老英王怕招了皇上忌讳,却也没有窝囊到白给人占便宜的地步。所以这一万亩地拿不回来,肯定也有不好拿的理由。可是也不是?” 程岭一笑,“三郎,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我就说弟妹聪慧,必不会冲动。” 程岳也笑,“愿赌服输。回头二哥看上什么,我送你就是。” 还是程峰最稳重,跟弟妹解释,“方才你没来,三郎原担心你会冲动,管杜家要租子去,好在你没这么想。那十顷地我们一直不去要,确实是有些不好拿的理由。倒不是因为顾忌宫里,而是因为那里的老兵。” 呃? 这跟宁芳想的有些出入,“为何?” 程峰道,“最初祖父把田地分给那些老兵时,大家都是感激的。交租什么的也不用人催,到了每年秋收之后,就会主动送到京畿大营。可是等到老兵过世,他们的儿孙长大时,就有些人不乐意了。觉得自家长辈为了大梁朝出生入死,才落下残疾。就算英王府有功劳,也是他们替咱们府上赚回来的。所以程家拿田地给他们种,本是天经地义。若是个晓事的,该把田地早早白送给他们才是。” 宁芳听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否则这样无耻的话,谁说得出来! 一将功名万骨枯。 虽说这些小兵因战伤残很可怜,但救济他们却不是将军的责任,而是朝廷的责任。说句难听的话,都是一样从小卒爬起来的。程兴有本事挣下这样的富贵,他们没本事挣,也活该受穷。 怎好意思拿着程家的善意当天经地义? 程峰道,“所以,也亏得这些年皆是京畿大营在收租子,否则能不能收上来还真不好说。且如今咱家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就算把地收了回来,难道还能一亩地一亩地的去收租子?” 刁民难缠啊! 宁芳懂了,“之前不知道这出时,我原想着,既然这田地收回不易,不如还是让杜老将军代收,但以后我们要收一半的租子。如今看来,我们只收那三分之一足矣。否则,也让人觉得程家太好欺负了。” 不是宁芳要做圣母,但杜老夫人都已经明说了,就指着这份租银开销过日子。 如果她硬是现在就全要回来,就等于断了杜家生计。就算杜老将军同意,他家儿孙也肯定会生事。 虽说道理在英王府,但世人不会这么看。横竖事不关已,定会有许多人说风凉话。 譬如以前祖上都没收,怎么如今就变得苛刻起来? 再譬如你家日子又不是不能过,何必强逼老杜家? 尤其英王府势大,更会让人说程家的不是。 宁芳没那个精力去跟人撕扯解释,所以不如让出一部分利益给杜家,先把能收出来的,收回来一部分。等到杜家渐渐适应了,再一点一点的要回来。 到时世人只会说英王府仁义,再不能有半句坏话。 这回,程峰程岭一起笑了,“你跟三郎还真是心有灵犀,他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接下来,关于杜家,你有什么好法子?杜老夫人必向你请教了生意经的。” 宁芳苦笑,“这个我还真没想好。原本我是想着杜家子弟人多,又擅蹴鞠,不如就做些相关的生意。象他们昨儿比赛时用的球衣球鞋绑腿什么的,看着都很不错。但杜老夫人又说她家似是没什么财运,做十回生意能赔九回,勉强一回还是保本那种,我就不太敢建议了。然后再想想杜家子弟虽不是特别有钱,但穿戴也还体面,基本做到一碗水端平。这做生意于他家,就更不适合了。” 程岭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他家人多,花用皆归到公中,于是便都不爱操心。就算有好生意介绍,也没人肯十分上心,才会做什么赔什么。” 宁芳点头,“就是如此。象从前我跟娘去到乡下庄子,也是约定赚出三百两银子以上的收益便归自家,我们母女两个才会绞尽脑汁的出主意。若仍是搅在一个锅里,赚了不归我,亏了也不找我,那还如何赚出钱来?” 程岳素来聪敏,顿时猜到,“那你想给他们的建议是——分家?” 宁芳确有此意,“可如今杜老将军和老夫人皆是健在,只怕这个家是不好分的。但若肯跟我外祖家一样,先把产业分开,只怕日子就能好过些。” 程峰素来厚道,“这话弟妹你就别说了。若杜家能想到,自然会去做,若不愿意,还白招人记恨。” 可程岳却道,“她这话是对的。大哥,如果我们想把那地真正收回来,就非帮着杜家立起来不可。” 程峰一怔,“不说只收一成利就好了么?怎又要都收回来了?” 可程岭却已经明白过来,欣喜道,“对呀,大哥!方才弟妹说了,这地仍可交由杜老将军代收,可不是给京畿大营!只要帮杜家立起来,待杜老将军百年之后,这地不就收回来了?有这十几年工夫,咱家就算想不出治那些兵子兵孙们的法子,卖掉去别处置产都好过!” 就是这个道理。 杜家和那些大小将领白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也该到了归还的时候。 所以杜家是非分不可的。但要怎么分,却得给人家一个好接受的理由。 程岳想了想,显然有了主意。却不着急说,而是跟兄长们谈起过中秋走礼,及宁芳的温泉庄子来。 知他有了安排,兄长们也不多问。 而温泉庄子还没建好,也说得不多。只听说宁芳想在那里建暖房种花种菜,两位兄长都挺支持,深觉小弟妹是个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程岭还挺可惜,如今有伤不好同去,否则他也想去逛逛的。 只中秋送礼要这个,兄弟几个还真得好生商议一番。 要说从前程家过节简单,就是关起门来主子奴才各摆几桌便完了。但今年显然是不可能的。 程峰程岭都有了正经司职,上司同僚都要打点。各要准备多少,要按官场的规矩来。还有每个人的喜好不同,送礼也得略有区分。 不过宁芳那日要妹妹们准备的十全十美五行月饼极受欢迎,程峰程岭都各要了两百盒。 第470章糖醋 宁芳怕两个兄长月饼要得太多,还特意提醒他们这月饼可不好放,顶多就七天。 程峰笑道,“人家月饼一个足有锅大,你那就核桃大点的,一口便是一个,包得又细巧精致,哪里放得了那么些天?顶多三两日就吃完了,送人也体面。要不是担心你妹子那里做不来,我还想多要些,一家送上十二盒,瞧着也体面。” 宁芳问,“你们就不担心那黑的不好看?” 程岭道,“五行里黑主水,水主财,正是上好吉兆,弟妹怎这么说?那芝麻味儿也怪好吃的。” 宁芳笑得颇有几分得意,“那是我教妹妹们做的,她们起初还嫌弃来着。” 程岭哈哈笑了,“原来这是要讨夸奖啊,三郎你嘴最巧,这活归你了。” 程岳瞟宁芳一眼,“不夸尾巴就翘起来了,再夸岂不要上天?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那么大的黑眼圈,瞧着就是没睡好,刚还偷偷打小哈欠来着。 宁芳确实倦了,只要走前程峰突然叹了一句,“咱们就算辛苦挣下偌大家业,日后可给谁呢?” 宁芳微怔,只听程岭笑说,“大哥放心,总会有的。” 他说这话就说,看自己肚子笑什么? 宁芳出了门,脑子还有些浆糊。直到回了屋,才猛地会过意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正给她放帐子的画眉不解,“王妃可是不舒服?怎么脸上突然就烧起来了?” 咳咳,宁小王妃支吾,“没事没事,我困了,先眯一会儿,你午饭时叫我。” 画眉这老实丫头便退下去了,只留宁芳辗转反侧。 程府有后,关她什么事? 虽说她如今是英王妃,可谁能保证以后?再说那可是三舅公,辈份不符! 就算如今宁芳很努力的把他们当一家人,可想到要一起生娃娃——还是,还是难以接受的。 迷迷糊糊,宁芳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犹记梦中三舅公好象另娶他人,然后自己便被一群小娃娃围攻,说她占了他们娘的位置,要赶她走。直把宁芳的心哦,酸得了不得。 于是午饭里一道极喜欢的糖醋小排硬是一口没吃,闹得进这道膳食的太监何善极是纳闷,难道自己手艺退步到王妃这样不喜欢的地步了? 闷闷不乐了半日,到傍晚就见赵同招呼着一帮子太监小厮,把程岳一路小心翼翼的抬了回来。 宁芳奇怪的迎上去,孔雀先自责起来。 “早该提醒王妃的,那竹屋凉,如今都快中秋了,早该把王爷迎回来了。且还要过节呢,哪有让他一人住那儿的?” 于是宁芳那话就生生在舌尖上打个转,咽了回去。 这本来就是程岳的地盘,谁还能问他为什么回来么?只怕自己走才是理所应当呢。 宁小王妃正在那儿被自己的脑补心酸,她家王爷冲她招手了,“把你那砚台包起来,给二哥送去。” 宁芳自然要问,“为何?” 难道她已经惨到连自己的砚台都保不住的地步? 程岳拉长脸道,“今儿不是因你才打赌输了么?二哥便惦记上我那方好砚台了。可他如今一介武夫,要那么好砚台干什么?横竖只说是我屋里的,又没说是哪间屋。把你的给他,我再给你块更好的。” 宁芳这才欢喜起来,“就是!我这屋也算你的,拿去拿去。” 都怪程岭,要不是他取笑自己,也不至于害得自己做梦,搞得那么凄凉心酸了。 宁小王妃小小的迁怒了一把,又有些不平,“不过你为什么要赌我输?我象这么没用的人么?” 程岳道,“我这不是谦虚么?谁知二哥就较真了。” 宁芳认真道,“那你以后可别这么谦虚了。” 程岳瞥她那雨过天晴的小脸一眼,“行啦,知道你最聪明最能干啦。把砚台送了,晚上烧几个开胃的小菜吧,嘴里有些寡淡。” 宁小王妃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我们吃糖醋排骨吧,我还想吃麻婆豆腐。” 但中午进了一份糖醋排骨却没人动一筷子的何善,晚上可真是不敢做了,特意去求了鹭鸶来做。送膳之前偷一块来尝,感觉也没比自己特别好吃啊。 可偏偏就是这样,王妃也吃着香甜,不过吃完还问了句,“怎不是何善来做?他做的喜欢在最后加一把芝麻,又焦又香,鹭鸶这菜的手艺却没他好。” 何善后头听说,很是无语。 他中午进的那份排骨里不一样放了芝麻?难道王妃硬是没看见? 正琢磨着,鹭鸶过来把他骂了一顿,“往后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瞎琢磨什么?害我出丑,二回我再不帮你做了!” 何善再不敢多思多想,忙忙道歉,还将自己炸芝麻的小秘方教了鹭鸶,这才作罢。 一场蹴鞠宴后,王府上下足足清点了两日,才把宴会用的东西收拾完毕,交还库房。 因有不少砸碎的碗碟,又见家中宴客碗碟皆是几十年间婆婆还在世时作主烧制,许多花样皆不时新了。与如今一些菜品糕点搭配起来也不是很好看,宁芳索性决定再烧一批新碗碟。 至于要什么花样,她便交给两个嫂嫂了,让她们先去商量。但最后把关的,却是交给了程岳,横竖全家他的审美水准最高,有他作主,料来不会出差错。 接到任务的程岳倒是没什么二话,因为他家王妃确实还有更多事要忙。 因英王府两场宴席下来,如今中秋未至,许多人家的中秋礼便送来了。每日接收礼单,斟酌着回礼都够宁芳操心的。 直到八月十五,宁芳才忙里偷闲,回娘家吃了个午宴。 不过如此忙碌,也不是没有成果,夏珍珍就夸她年礼送得好。 “尤其你铺子里新做的团圆美满糖,我拿去送人,没有不夸的,还问哪里有卖呢!” 宁芳也很得意。 这是从妹妹们做五行月饼里得来的灵感,她让自己的糖果铺子也赶制了一批五颜六色的圆形糖果。 一面印有英王府字样,一面印有莲花金鱼,宝伞海螺等吉祥八宝图案,用九九八十一颗组成一只圆盒,拿来送人,十分体面。 这批糖果,程岳叫她不要对外卖了,只拿来送礼,果然家家都喜欢。 且物以自稀为贵,就算糖果不算难得,但做得精致漂亮,还是很受欢迎的。 这也是如今家里有了匠户的好处,做糖果的模子,就是崔老头和朱三娘一起研究出来的。但如何染糖制糖,何善也给了不少好建议。 宁芳这才知道,原来何善也是个甜食爱好者,尤其爱吃糖。牙齿都吃坏了好几颗,才不得不戒了。但能参与制糖,这老太监也是很欢喜。 宁芳道,“这还是时间来不及,想起来的晚,明年王爷说要单做一个盒子来装,包管更加好看。到时我给娘您多留十盒,好送人。” 宁怀璧故作不满,“只有十盒?那可不够送呢!” 宁芳故作愁苦,“那爹您要多少?可不能太多。那糖果不贵,盒子却贵得很呢。要不我给您糖果,您自个儿装去?” 一家人看这父女俩讨价还价,十分有趣,最后宁四娘才道,“十盒真不算多,若给你外祖舅舅家送送便没了。” 提起夏家,气氛便有些沉闷了。 夏珍珍更是微红了眼,心里难过。 她尽力说笑,也是不愿想起爹娘之事,可夏老太公及老妻都是八十多的人了,生死之事,真是不好说。上回哥哥们回去,也不知爹娘如今怎样。 宁四娘却是豁达,“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要活着的时候,长辈知道慈爱,晚辈知道孝顺,便是去了,也无甚遗憾。来,咱们端起杯,遥祝夏家二老,身康体健,长命百岁!” 这一杯,大家都怀着最衷心的祝福端了起来。 只辛姨娘颇有些不自在,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说出那日小伙计来说的话?可若是说了,必要问起,她为何当初没说,现在才说,那她要怎么答? 所以辛姨娘只纠结了那么一瞬,到底还是自私的把话咽了回去。 宁芳用了个午饭,下午陪祖母爹娘聊了会儿天,便回家准备晚宴,自去团圆了。 等到中秋过后,她便和大哥大嫂一起去自己的温泉庄子。 走前赵同果然请到了一个伺候宫中温室菜蔬多年的老太监,再带上程岳画的草图,还有木匠花匠泥瓦匠,一行人轻车简从,去了西山。 江南,金陵。 一艘北下的客船刚停泊在码头,皮肤黝黑的少年便荡着根绳子,敏捷的落到了岸上。 岸边有人喝起彩来,少年母亲却追出来骂,“好好的甲板你不走,偏学那猴子卖弄!” 汪思归笑着劝道,“算了,孩子嘛,不就是这样?要不要一起上岸逛逛?” 田夫人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上岸自找麻烦了。金陵离我老家不远,说不好就会遇到熟人。你去吧,正好我在船上歇几日。” “那我给你带些漂亮的衣裳首饰回来,可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别花那些冤枉钱了。只把董婆婆家的桂花盐水鸭带一只来,我少时很爱吃那个。” 汪思归应下,拿了银子就上了岸。 黑少年汪念祖蹿过来,“娘骂完了?” 汪思归瞪他,“都多大人了?还这样不稳重,往后叫你外甥见着,得怎么笑你这舅舅?” 汪念祖吐吐舌头,“以后不会了。爹,你给我些银子呗。” “怎么?” “我想去看个老人家。从京城走时,姐姐专门说的,是宁家太太的娘家,对她可好呢。那老太太病了,姐姐让我回程时去帮她看一眼。我刚跟人打听了,说那泰兴县离着金陵不远,我骑马去,两三日就够一个来回了。” 第471章伤逝 汪思归虽没见过夏珍珍,但平常总听女儿说起,对夏家人印象极好。 儿子想去探望夏家老人,他也允了,还想跟着同去。 可汪念祖一听,却是极不情愿,“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自己不认路么?再说爹您身上有正事,何必为我瞎耽误工夫?我就去代姐姐磕几个头就回来。” 汪思归想想也是。 为了念葭的安全,他们一家只能以义女相称。义弟代姐去磕头没啥事,可义父代女去探望就太过了吧?扯起来未免事多。 再说他们在金陵停泊,一是为了休整,二也是为了采买些货物贩卖。趁着年底正好赚一票,如今岛上也快小一千号人了,可都等着吃饭哪。 于是想想,汪思归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你可抓紧着些,若三天回不来,就直接去杭州会合。我还要去贩些绸缎,地方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爹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人了,也该自己闯荡闯荡了。走前姐夫还送了我把刀,教了我几招的。我又不欺负人,防身够用了。” 江南富庶,尤其金陵一带,繁华昌盛,又少穷山恶水。路都好走,也没什么强盗。但为防万一,汪思归还是派了个老成伙计跟着,再三交待,才放儿子去了。 回头田夫人知道,自然一通埋怨。 汪思归却道,“小鹰长大总要自己飞的,且念祖上回不说跟宁家小公子聊得还挺投机么?让他去走动走动,能结一段善缘,也是好事。” 田夫人这才不言语了。 泰兴县。 夏家如今是喜忧参半,全亏汪思归给他们张罗的快船,夏家兄弟几个中秋节前便赶了回来。 一路捧着爹娘的封诰回府,轰动了整个县城。连县太爷都亲来观礼道贺,很是热闹了一番。 但夏老太太,真是不大好了。 亏得有宁芳送的人参吊命,好歹撑过了中秋节。但如今已是药石无效,只活一日算一日了。 夏明启未免埋怨妻子,“娘既病得这么重,你怎么不在信中说清楚?好叫妹妹一同归来。如今这最后一眼,怕是看不到了。” 辛夫人没说话,倒是夏继祖道,“爹您别怪娘了,是祖父坚持不让说的。如今姑父当官不自由,芳表妹又嫁到王府,小姑姑心里不知多煎熬呢,如何能叫她回来?且那边也是一屋子老小要人照顾。小姑姑嫁了人,到底就是宁家的人了。连就近在金陵的君眉表妹和鸾儿咱们都没告诉,怎好大老远的叫小姑姑回来?” 夏明启听着直叹气,“是我错怪你娘了。这养女儿真是心酸,爹娘生平最疼小妹,如今却离得最远。往后咱们家的女孩儿,可再不能远嫁了。” 辛夫人才道,“老爷这话就有些使小性子了,妾虽女子,也知嫁人当嫁贤的道理。当年爹娘把妹妹许配给宁家,也是看中宁家的门风和妹夫的为人。难道就为了舍不得孩子们,随便配个乡野村夫么?妹妹虽不能归来,但若不是妹夫出息,大外甥女争气,爹娘如何当得上这员外和安人?我瞧爹娘虽有遗憾,却也是欢喜的。如今娘不大好了,咱们更应该打起精神,说说笑笑才是。” 夏明启道,“亏我还是男人,竟不如你想得通透。这些天你服侍爹娘,也着实辛苦了。” 辛夫人一笑,眼角皱纹里虽透着疲惫,但目光安宁,“老人费心费力养咱们一场,不就图个养老送终么?谈不上辛苦。这燕窝粥刚炖好了,老爷送去吧,也陪爹娘说说话。” 夏明启应下,端了燕窝粥便过去了。 却见爹娘不在屋里,而是让人抬到了夏珍珍住过的闺房,正拿着对女儿做过的小香袋儿说话。 夏老太公道,“这是珍珍小时候第一次做了送我的,当时你还妒忌了,说只给我,没给你做。搞得珍珍又慌慌张张熬了两夜,才赶了一只出来。看,你的比我的丑!” 夏老太太如今时常犯迷糊,可听了这话,顿时清醒了。 “胡说!明明一样好看。珍珍才八岁呢,能做这样已经不错了。哎,我闻到桂花开了,板栗也该下来了吧?快去称上二斤,给珍珍烧鸡吃,那孩子就好这一口。让厨子只许剁鸡腿和鸡翅膀,不许放别的。上回那老货手欠,放了块鸡胸肉,珍珍半天嚼不烂,都把我小宝贝委屈哭了。” 那大概是妹妹三四岁时候的事了,后来家里给她烧鸡,再没放过一块死肉。没想到娘都病糊涂了,竟还记得。 夏明启听得心酸,端了燕窝粥进来,“娘,您累不累,喝口燕窝粥吧?这可是妹妹特意让我带回来,孝敬您的呢!” 夏老太太晃了下神,才模糊想起她的女儿已经嫁人了。 “是珍珍孝敬我的呀,快拿来我尝尝。也给你爹尝一口,省得老头子妒忌!” 夏老太公乐呵呵的打趣,“那就谢过珍儿她娘啦!” 夏老太太心情颇好的喝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五谷养人。 若连粥都喝不进,真的是不行了。夏明启正难过着,汪念祖到了。 夏老太太正好听着,“谁,哪家孩子来了?” 夏明启道,“是山雁的弟弟,就是芳儿从前的丫头,跟着她上了京城的。这回我们能这么快回来,多亏了这个小兄弟家里联系船呢!” 他心里自然还记得,四弟曾经说过,这孩子生得与失踪多年的二弟相象之事。但眼下,显然不是打听这事的好时机。万一不是,可让老人有多失望? 夏老太太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山雁是谁了,但听说外孙女身边的人,还专程来看她,还是很高兴。 “真是个情义的,让孩子进来吧。” 夏老太公故意打趣,“上回你拽了我的银扣子送人家,这回来人可得你自己打赏了。” “老东西,真小气!我打赏就打赏,莫非我还稀罕你几颗破扣子?” 老两口拌着嘴,夏存俭亲自领着汪念祖进来了。 远远的瞧见这年轻人,夏老太公眯了眼,夏老太太却是一下怔了。 “老头子,我怎么看到老二啦?我又做梦了吧?怎么还梦到他小时候了?” 夏老太公正想说话,可夏老太太却哭了起来,“你们都别说话,让我梦!老二啊,你快过来,娘快想死你了!你这狠心的孩子,这些年究竟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这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吧,瞧你这黑的,瘦的哟,可疼死我了……” 汪念祖整个人都懵了。 而夏家一屋子人,都听哭了。 夏存俭含着眼泪,低低解释,“我家二叔失踪多年,祖母已到弥留之际,神智有些迷糊,你哄哄她,行么?” 自然是行的。 汪念祖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哭得这样伤心,心里也极为难受。若他有祖母,应该也是这样想念他们的吧? “您别哭,别伤心了……” 当他伸手擦去夏老太太脸上的眼泪时,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也噼里啪啦滚下泪来。 “我的儿啊!” 夏老太太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 等着哭够了,夏老太太奇异的精神焕发了。成日里拉着汪念祖,逢人便说她儿子找回来了。 每日里还要厨房做她儿子爱吃的菜,叫裁缝给她儿子做新衣裳,甚至每天晚上,都要守着汪念祖睡着,才肯去睡。 但见有人想说什么,全都被夏老太公一个眼神制止了。 夏明启背地里更是哭过好几回了,夏老太太显然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这时候让她高兴就好了,何苦去戳穿真相? 汪念祖没想到会在夏家耽搁这些天,可也实在说不出要走的话。 三天后的午后,在他试穿新衣裳的时候,夏老太太忽地握着他的手,眼神清明的微笑起来。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肯白白哄着老婆子,高兴这么些天。老头子呀,我就要去了,回头你替我补份礼给他,行吗?” 夏老太公点头,“你安心去吧,有我呢。不会让你欠着的。” 夏老太太泪流满面道,“我这一辈子呀,跟着你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如今要走了,没啥遗憾的。就只着惦记两件事:一是咱们老二没能找回来,二是我那珍珍,我那苦命的小珍珍没儿子呀!她那几个闺女都是好孩子,可闺女大了,总要嫁人的。万一将来宁家小子丧了良心,我的小珍珍可怎么办啊?” 夏老太公伸出苍老的手,抹去老妻脸上的泪,“你别担心,我都记着哪!老二我会接着找,珍珍那里我也有安排了。我早写好了信,就等着我死了,寄给亲家母。若将来宁家小子有良心便罢,若没良心,就让珍珍跟着芳儿过日子去。那孩子都是王妃了,家里又没个长辈,只要跟着她,任谁都欺负不了珍珍的。亲家母是个厚道人,瞧着咱们两个老不死的份上,会答应的。” 夏老太太这才点头,“那行,那我就放心了。对了,老大,老大你在哪儿?” 夏明启扑通跪下,泪如雨下,“娘,娘我在这儿呢!” 老太太是真不行了,眼睛都看不见了。 夏老太太道,“要是我跟你爹都走了,还没找到你二弟,你可别忘了继续找啊!” “娘,娘我死都不会忘的……”夏明启哭到哽咽,说不下去了。 夏明昌和夏明达也跟着跪下了,哭着保证,“娘,我们也会记得找!还有小妹,我们都会替您二老盯着,万不叫人欺负了她。” 夏老太太露出一抹慈笑,“好呀,好呀!你们都是好孩子,等到我到天上,会保佑你们的。老头子呀,我就先走一步了。你好好保重,别太伤心了。我不急,我在地底下慢慢等着你。等日后有了老二和珍珍的好消息,都别忘了告诉我。还有存俭,存俭你若考上秀才,也记得跟祖母说一声啊!” 夏存俭哭着爬过来,“记得,祖母我一定记得!” “好孩子,你要用功,也别累坏了身子。对了,这位小哥,小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汪念祖这才回过神来,“我姓汪,叫念祖……” “真好名字。念祖,念祖,你爹肯定也是个孝顺孩子……” 汪念祖正想说他爹也是丢了家人的,可忽地只听周遭爆发出巨大哭声。 “娘,娘去了!” 第472章姓夏 夏老太太走得安祥。 汪念祖离开夏家的时候,却颇为难过。 走前夏老太公送了他不少礼物,夏明启几兄弟更是不敢追问什么了。 夏老太太过世,夏老太公已然伤心之极。万一追问出不是,岂不是让老爹再受刺激?这么一大把年纪,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所以就算心中存疑,也无人敢问。 汪念祖看夏家忙于丧事,便主动告辞了。 这么耽搁了好几日,他知道爹娘肯定离开金陵了,与那老伙计商议着,直接去了杭州。 汪思归果然在那里等他,见面还埋怨,“怎么这许久不来?你娘都先回去了。” 汪念祖没精打采道,“夏家老太太过世了,我心里难过,多陪了几日。” 汪思归不觉心中一动,却莫名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催促儿子上船走了。 从杭州出钱塘,过舟山,再出海,不几日便回到岛上。 可回了岛也不消停,还得忙着清点发卖货物,大小琐事一大堆。这日才忙完,汪思归回家时,就见田夫人正在灯下捧着件刚洗干净的衣裳出神。 “什么衣裳?还瞧着这样出神。” 田夫人道,“没什么,这是夏家给继祖做的衣裳。我瞧这衣角,倒跟当年救起你时,身上穿的那件颇象,都绣了个咬钱蟾蜍。是不是你们那儿,都有这样风俗?” 汪思归脸色变了。 这些年他四处打听,从没听说何处有这样的风俗。 而且还是夏家,夏家!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破土而出,却偏偏隔着那么一层迷雾。 “念祖呢,快叫他来!” “爹,你找我?”汪念祖就在门口呢,听见爹叫,加快了脚步。 汪思归捧着那件衣裳,“你快跟我说说,那夏家,那个泰兴夏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汪念祖道,“说来他们家从前也丢了个儿子,我去的时候,那老太太还把我当儿子了。每天给我做松江鲈鱼,腌笃鲜,就是冬笋炖咸肉,还有那种梁溪——” “梁溪脆鳝是不是?” 一个人的记忆会忘,口味却很难改变。 因长期居住海上,汪思归也不挑食。但每回上了岸,总喜欢去餐馆里点这几个江南菜。 但又因为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所以就算是妻儿,都不知道他这小小的爱好。 汪念祖给他爹的神情吓着了,“爹您怎么知道?” 汪思归不答,却眼神一定,猛地伸手抓住了儿子脖子上的红绳。 那上面挂着一只银扣子,扣子上刻着一个小小夏家。 “这东西,这东西哪里来的?” “这是姐姐给我的,原是夏老太太送她的。说是夏老太爷做衣裳用的,都好多年了。姐姐求来,给我保平安的……” 汪思归的脑子跟烧开的水似的,嗡嗡的炸开了。 那困扰他多年的迷雾中,终于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有妇人给丈夫在钉扣子,似乎还幼小的他,在旁边问,“娘,为什么要给爹用银扣子?” 妇人笑着将针在头发上抿了抿,“万一你爹在外头不凑手,这扣子揪下来便可当钱使了。” 画面一闪,又有年少的兄长在说,“这脆膳酸不拉几的,又没几口肉,你怎么总爱吃这个?倒不如来份酱排骨实在。” 画面再闪,一个中年男子摸着他的头,慈爱的说,“儿子,你要记得,咱们做生意要赚钱。可也不能为了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姓什么?叫什么? 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看老爹雪白着脸,死死抱着头,汪念祖想说什么,却被田夫人紧紧拉住了。 母子两个屏气敛声,不敢出声打扰。 而汪思归死死捶着头,想起来,快想来呀! 他到底姓什么,姓什么? 终于,记忆的那片迷雾里,跳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拖着一本书摊到他面前,奶声奶气的问,“二哥,咱们的姓是哪个?它长什么样儿,你指给我看看呗。” “珍珍,珍珍……”汪思归无意识的念叨着,而记忆里的青年笑着问,“那你知道,我们姓什么吗?” “夏!我们都姓夏!” 小姑娘坚定有力的回答,象劈开迷雾的闪电,又象是照亮黑夜的长灯,汪思归无意识的张开嘴,不知不觉说了下去。 “夏,我们都姓夏……你叫夏珍珍,爱如珍宝的珍。我,我叫夏明泰,日月明,平安康泰的泰……” 田夫人此时才抖着出了声,“思归,你,你想起来了?” 汪思归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来时,忽地眸光紧缩,盯着儿子。 “你,你之前说,那夏家,夏家老太太……” 汪念祖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父子连心,他也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我当时,当时其实很想说的……可是老太太,老太太初见我时实在是欢喜……后来,后来她去了,全家人又那么难过……” “娘啊!” 汪思归大喊一声,心疼得晕了过去。 眼角,却有两行泪水流下。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 子欲养而亲不在。 京城九月已飞霜。 夏珍珍正指挥着下人将开残的菊花撤下,换上新鲜明艳的菊花供婆婆赏玩,不小心手指被木刺扎了一下,疼得钻心。 虽心中暗道晦气,但她也只吮了吮手指,便继续打理家务。 宁四娘瞧着心疼,“你那手怎么了?过来我看看。” 夏珍珍笑,“没事的娘,不疼。今儿有些凉了,您添件衣裳再去逛园子吧。” 宁四娘还想嗔她太不知爱惜自己,下人来报,薛家二郎来了。 因两家交好,且宁四娘很喜欢这个憨憨的小伙子,夏珍珍就直接命人把他请进来了。 薛东明自然不是空手来的,让人提着只野鸡,还扛着几大袋子小米。 给婆媳两个请了安,憨笑道,“昨儿去收拾家里新买的田地,侥幸得了几只野物。有两只兔子,已给王妃府上送去了。这野鸡炖汤最鲜不过,嫂子说给老太太补补。这些小米也是自家地里收的,不是啥稀罕物,只图个新鲜罢了。昨儿我家熬了回粥,喝着倒香,便给亲朋好友们都送上一些,也是那么个意思了。” 宁四娘忙道,“这小米倒也罢了,只这野物难得,怎么不留给你嫂子补补?倒想着我们。” 薛东明挠头笑,“嫂子初有身孕时倒好,如今却不知怎地,竟是见不得这些杀生之事。若是从菜场上买回来,收拾干净的倒好,若要在家里杀个鱼杀个鸡什么的,她看着都直掉眼泪。昨儿我抓了这些回去,可是挨了家里一顿好说,这才一大早的打发我出来送东西,省得嫂子瞧见堵心。” 夏珍珍听得直笑,“你嫂子素来是个泼辣的,没想到也有今日。别怪我说话直,她这胎许是要得个千金了。” 薛东明道,“没事儿,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大哥还说先生个闺女,能体贴爹娘,反是福气呢。” 宁四娘也打趣起来,“你娘肯定不这么想。” 薛东明道,“娘也就是嘴上嘀咕几句罢了,反正嫂子也不怕她。” 宁四娘嗔他一眼,“这话如何能出来混说?” 薛东明吐吐舌头,不好意思道,“府上不是外人,我在别处也不这样的。” 宁四娘这才欢喜,“就算不是外人,可万一给人听到传出去,也不象样子。你一年年的大了,为人还是要谨慎,知道吗?” 薛东明点头,“大哥也这么说呢。原本杜子威说要介绍我入京畿大营,大哥便没同意,让我再念一年书,收收性子,再谋差使。” 宁四娘很是赞同,“正该如此。就算不指着你去科举功名,但多念些书总不是坏事。你大哥很有见识,听他的不会错。” 看薛东明似还有话想讲,宁四娘道,“方才你不说这里不是外人么?怎吞吞吐吐起来?” 薛东明这才赧颜道,“此事说来还有几分啰嗦,老太太太太要不要坐下听我说?” 宁四娘笑,“要不是机密之事,就在园子里说。晒晒日头,也通透些。” 但夏珍珍还是命人拿了茶点蒲团来,宁四娘便在廊下坐了,听薛东明细说。 “我和小杜他们上回踢了场蹴鞠之后,常有人请我们去比赛。老太太放心,我们知道不能荒废学业,且又不是指着那个挣钱,便答应得不多。除非极熟的朋友,寻常人请,我们是再不去的。只是又有许多人想借我们的球,球衣绑腿那些,于是我们就商量着能不能做点小买卖。其他几家或有钱,或有差事的都不怎么在乎。现在主要想做的,就我一个,小杜一个,还有老项一个。” 夏珍珍问,“老项?” 薛东明红着脸道,“项元勤,项家公子,因他最年长,我们喊他老项喊惯了。他家认得好皮匠,之前我们用的球就是他找人做的,端的是好手艺。然后嫂子也说可以借我二百两银子,让我入个股,但小杜那里,却有些麻烦。” “什么麻烦?” “他没银子,便想出个小铺子,可回去跟他家老太太商量,老太太却说这事非得英王妃同意不可。” 夏珍珍愣了,这杜家小子要做生意,关她女儿什么事? 第473章糊弄 宁四娘想想却问,“那他家老太太可还有说什么?” “没了。大概意思就是想通过我们问问王妃?后来我回去也问过嫂子,嫂子说让我别乱掺合,不行就别做了。可我们几个是真心实意想做点事的,所以我就冒昧来张嘴了。若方便,帮我们问一句,究竟是什么缘故。若不行,我们也好死心。” 宁四娘点了点头,“你这么做就对了。” 薛东明说得很明白,他是先送了宁芳的礼,才来宁家打听的。若是先来宁家,再考虑要不要送英王府的礼,就显得太功利。宁家就算能帮着问,也不想张这个口了。 宁四娘听了,便让夏珍珍打发个人到对门去问问。 这种事,杜老夫人既敢这么说,宁芳肯定明白是怎么回事。 怕旁人说不清楚,夏珍珍派了手下大将如意。 不多时,如意便回来道,“王妃说,她这些天一直忙着修温泉庄子,几乎把这事给忘了。既薛二公子来了,便请他给杜公子带个话,请他家老太太有空来王府一趟吧。” 薛东明这才欢喜起来,不管怎样,这事总算有个眉目了。 可如意又道,“王妃还说,你这两只兔子,也忒贵了些。回头你那生意,得分她一份。等她跟杜老夫人谈妥了,自会打发人来寻你问话。让你赶紧找你那几个合伙人,把事情理清楚,可别一问三不知的。” 薛东明先是闹个大红脸,后又纳闷,“我们就卖几个球,能有多大生意?王妃要来干嘛?” 他不是小气,实在是想不通啊! 莫非王妃也爱蹴鞠? 宁四娘听得抿嘴直笑,“既然王妃吩咐,你听着就是。” 夏珍珍更是道,“不是我夸,我这女儿做买卖从没亏过。你们几个傻小子能跟着她,就等着捡钱吧。” 说笑一番,薛东明到底惦记着正事,告辞走了。回头去找杜子威一说,杜老夫人当天下午就递了帖子,次日上午便又上了英王府的门。 跟宁小王妃躲屋里唧里咕哝说了一通,杜老夫人连饭都没吃,又急急赶了回去。 等到杜老将军回来,便听老妻跟他说。 “……宁小王妃有个打小儿服侍的丫鬟,家生子来着,家里人多口阔的,求她提拔,她便许了那丫鬟家里管事之位。等到这丫鬟渐大,看上了她铺子里的得力管事。王妃允了他们的婚事,把这丫鬟放回家去了。老爷您以为,这是何道理?” 杜老将军虽然不理庶务,可还是一听就明白了,“就算是心腹,哪有让她一家独大的道理?何况她家人多,自然要忌惮三分。呃……” 他忽地诧异,宁小王妃干嘛无缘无故跟自家说这个? 再看看杜老夫人那掩饰不住的悲伤神色,杜老将军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瞪大眼睛,失声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么?” 杜老夫人落下泪来,“这些年,皇上对您是信重有加,可为何家里的孩子们却死活得不到提拔?若是咱家孩子不争气也就罢了,可又明明不是。如今老爷还在,尚可护得一家周全,若哪天咱们撒手去了,你说留下的这些孩子们可怎么办?” 杜老将军神色黯然。 这些年他一意做皇上的孤臣,很是得罪了些人。如今自己在世还好办,哪天他死了,别人想要报复,谁护得住他家儿孙? 官场上的杀戮,不动一刀一枪,也可让人生不如死。 今日若不是英王府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怕他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思量半晌,杜老将军方问,“宁小王妃提出什么要求?” 她既然看穿了,必然是有所求的。 杜老夫人道,“宁小王妃说,从今年起,她要收回三分之一的租子,剩下的仍由老爷负责。只要您在一天,这话就算数。” 杜老将军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甚至在政治上也可以有所偏向。 谁知英王府只提出这样的要求,这,这岂不是摆明了给他占便宜么? 杜老夫人道,“我原听到,也是极惊讶,还怕是宁小王妃自作主张。可她却说,若咱家有顾虑,就让她家大爷来跟您当面立个契。” 这就极有诚意了。 程岳虽是王爷,但程峰是长子长兄,有他出面,也能代表英王府的意思。且如今程岳还养伤呢,自不可能出面。 杜老将军来回转了几个圈,“就算如此,可咱家,咱家往后如何是好?” 经济危机是暂时解除了,可他百年之年,儿孙怎么过日子? 杜老夫人道,“王妃说,她外祖家有四个儿子,也是家大业大的。前几年老人家趁着身体健旺,便早早的把家产给分了。” 杜老将军神色复杂,纠结半晌才道,“莫非,只能如此么?” 到底分家还是一桩丑事,证明家主无能。 杜老夫人叹道,“子威那孩子近日找我,想要个铺子去做蹴鞠生意。我还没应承他呢,他三婶便跑来说,回头叫阿威多做几个球,她年下好送娘家走亲戚。 老爷,如今是程家厚道,只收一分租子。可公中短了这一份,回头还不知有多少怨言。统共就这么点子家业,我是实在无能为力了。再这么一个锅里搅下去,不到咱们闭眼,就得闹出笑话来。纵是不想这些,咱们也要想想孩子们日后的前程。” 杜老将军前思后想,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主意。最终只能一声长叹,“那就分了吧!” 不几日,宁芳喜气洋洋的跟她家王爷汇报,“杜家的事,成了!” 这不早在意外之中么?有什么可乐呵的? 但程岳还挺喜欢看到他家小王妃喜眉喜眼的小模样,便不打击她了,只是问起,“那铺子的事,你打算交谁主持?” 这事宁芳还正想说呢,“我原先是想从府里提个人出来的,但跟全叔商量了许久,你们府上实在没什么能做生意的人才,只能让赵丰年先管着,回头让他再带几个吧。” 程岳脸,略疼。 其实插手蹴鞠生意,最早是他的主意。 看似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这些行当往往最有暴利。而且宁芳年纪性情做这些都合适,就算皇上知道,也只是一笑,而不会多疑。 只是程岳虽能干,但这个英王府却因为自我封闭多年,确实没什么商业人才。 宁芳原先盯上新来的那俩护院,会打猴拳的邵师傅,和会舞醉剑的卓鹏师傅,因他二人也踢得好蹴鞠,便想让他们担起这事。 谁知二人一听就往后躲,直说连自己手上的月钱都算不清,如何还当得了管事?后来还被管家全叔大骂了一顿,直说是狗肉上不得台面。 这两个还算机灵的都如此,可想而知其他人的水平了。 这事程岳也没法子。 好比宁芳身边的两个丫头,百灵就不必说了,就算是敦厚少言的画眉,也是帐目清楚明白的。 象上回宁芳摆完寿宴,后面请下人们看戏吃饭诸事,是交由这两个丫头去打理的。 结果后来一拢账,发现根本没多花一文钱。 下人们所吃所用,皆是办宴席剩下来的边角料重新搭配制作,而庆平公主送来的那些牛肉,便拿去给戏班子结账了。 牛肉在外头酒楼卖得可贵,他们拿出去一转手,还能多落几个钱,自然感念王府的好处。 这本事连老管家程全都大为赞服,在程岳面前特意赞过的。 程岳知道,这是自幼跟着宁芳这小财迷主子,熏陶到骨子里的本事,可不是教上三五日就能学会的。所以如今小财迷看不上他家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可身为这些笨奴才的主子,他却不得不替他们尽力争取。 “说什么你家我家的,如今不都是一家?” 故作冷色,成功压下小王妃的嚣张气焰后,程岳才委婉道,“后院孩子里,你看有没有可造之材,能带出去跑个腿管个事?” 宁芳道,“我正有此意。其实这做生意我最不爱合伙,极易分赃不均……咳咳,错了。是分钱不均,闹出不合。好在小薛他们几个都是年轻孩子,好糊弄……咳咳,又错了,是好说话。反正我是打算先叫赵丰年去跟他们谈一谈,最好让他们只管牵线搭桥,定期分红。具体的事务就由咱们府上办了,也好历练下家里的孩子们。若是他们愿意管庶务,我就只派个账房便是。” 程岳点头,这么做无疑是最合适的。 “若有些实在笨拙,但忠实肯干的,也不妨选些到温泉庄子上去,打理那些暖房也好。” 程小王爷一言出,谁料又被宁小王妃深深鄙视了。 “王爷还真是大手笔,您可知那温泉庄子若打理好了,一年能产出多少么?还挑笨拙的,真正笨拙的能气死你!算了算了,这些俗务就不劳王爷操心了,您还是安心做大事吧。” 看小王妃装模作样的要出去,程岳脸更疼了。 咬牙道,“你可别把好好的温泉庄子,折腾成了你那乡下农庄!爷不差几个钱!” 宁芳回身,态度明显的敷衍道,“知道知道啦!总之王爷您要的图纸,一分不差的做给您就是。至于其他的,您就甭管了!” 第474章奔丧 宁芳跑了。 再不走,估计真要惹得她家王爷发火了。 不过那温泉庄子,真是,真是难以想象啊! 之前听程岳用那样鄙夷的神情说皇上赐给她的,是最小的一个庄子,宁芳还信以为真,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去到那儿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都是一个小山包了好不好! 当然,如果跟宫里占着一大片山的温泉庄子比起来,确实只有芝麻绿豆点了,但在宁芳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眼里,实在是很不小了。 当然,在贵人们的眼中,这些荒山野岭都是不值钱的。 偏偏遇到宁芳这个守财奴,硬是找了看管当地的皇庄管事,仔细测量了赏给她的地盘。结果发现除了有温泉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有一个令人咋舌的面积。 因这温泉庄子角落偏僻,也没人在意,所以白得了这么大份山林,连程峰都直呼意外。 赵同请来的老太监,看宁芳不是那种富贵人,便建议她引一眼温泉出来,专司温养花草林木。这要是打理得好,那可是只会下金蛋的鸡。 所以这样的好地方,宁芳才舍不得交给几个笨蛋。 因此,在庄子人选上,她可是慎之又慎的。 嘴笨不会说话不要紧,但一定要脑子清楚,眼里有活会做事的。 太笨的还不如留在自个儿面前,扫地擦灰卖力气,好的前程都是要给有能力的人,这才是家业兴旺之道。 但人生总是祸福相倚,这边宁芳打理得家业蒸蒸日上,那边夏家的丧报便到了。 这消息是驻守金陵的魏国公崔远望,用军道夹送到英王府的。 所以第一个接到的人,是程岳。 宁芳忙完家务再回来时,程岳的脸色就不对了,还特意换了身青色素服。 她的心莫名不安,默默无言的接了丧报,打开一看,宁芳先在自家狠狠哭了一场。然后摘下金饰,洗去脂粉,换了青衣素裙,特意等到晚饭过后,才去的宁府。 程岳什么话也没说,只跟着宁芳一起出了门。 这时候,正是宁家人惯常饭后闲话喝茶的时间,蓦地看到他二人这身打扮回来,夏珍珍手上的茶杯便落了地。 看妻子脸都白了,宁怀璧忙扶了她,才问女儿,“这是出了何事?” 宁芳含着眼泪把丧报拿出来,“外祖母,外祖母去了……” 夏珍珍只觉一阵眩晕,要不是宁怀璧扶着她,定要摔倒。可即便如此,她也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这是急忧伤心,宁芳特意带来的余远志就算当即给夏珍珍扎了好几针,都止不住她的呕吐,几乎要呕出血来。 宁四娘见此,重重一巴掌打在夏珍珍身上,厉声喝问,“你这是要干什么?伤心也要有个限度!你这样糟蹋自己,让亲家母如何走得安心?” 宁芳也哭,“娘,外祖母素来最是疼你。你可不能倒下,你若倒了,让一家子可怎么办?” 夏珍珍这才止住呕吐,放声大哭。 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宁四娘见此才安心,一面让家里人都去换素服,一面又跟宁怀璧道,“你明儿一早就去衙门里请假,陪你媳妇回家奔丧。你岳父母对你有大恩,宁肯这个官儿不做,也要好生送你岳母一程。芳儿去帮着你弟弟妹妹打点行李,茵儿萍儿和安哥儿都一起回去!” 宁怀璧点头,“我这就去姜尚书府上先说一声,请教下他老大人该怎么做。只是我这会子心乱如麻,只怕是写不了请假折子的。” 但程岳早有准备,“非父母丧,朝廷最多给假百日。如今已入深秋,三个月想要往返江南恐怕是来不及的。岳父不妨回头再报一个伤病,延请三个月的假,如此就有半年时间了。这两份奏折我皆已拟好,岳父斟酌着抄上一份,一会儿带去给姜尚书参详。这会子我先派人上门去说一声,省得唐突。” 要说有个能干女婿还是挺顶事的。 宁怀璧赶紧展开看了,就算是悲痛之中,却也觉得这两封奏折写得情真意切,实在是好极了。 赶紧重抄一份,又换了素服,宁怀璧急匆匆去了姜尚书府。 姜尚书别的没啥可说的,只一句,“虽说此非父母丧,不必去职。但你若是请上半年假,只怕回来就要另作安排了。” 六部皆是朝廷要害,盯着的人不知凡几。 不可能空一个职位长达半年的,尤其户部这样的要害地方。宁怀璧这一请假,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但宁怀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虽岳父母未曾生我养我,却也为栽培我,花费颇多心血。且内子原是家中幼女,自小被岳父母视作掌珠,疼爱逾于常人。如今为我,令她未能归家侍奉父母终老,我已颇多愧疚。若再不能带她回去奔丧,便是做着这官儿,也实在是没有滋味,还望老大人成全。” 看他如此有情有义,姜尚书挺感动的,“也罢,那明儿我就帮你把这个假请了。就算你回不了户部,他处我也会帮你留心。” “多谢大人。”宁怀璧道谢告辞。 次日姜尚书便找了首辅王恽王大人,先说了说,再递上假条,果然就批了。 也不知是被宁怀璧的仁义感动,还是程岳那文章写得太动人,永泰帝还大方的赏了些香烛祭祀之物。 宁怀璧上了个谢恩折子,收拾好行李,知晓消息的第三天一大早,就带着家人走了。 程岳宁芳一直把人送出京城十里地,原本程岳也问过宁芳要不要跟回去,他可以安排,但宁芳抹着眼泪拒绝了。 她不是狠心,而是以她如今的身份,如果要回去,反倒是给夏家添麻烦。 且英王府这一大摊子事,马上又要过年了,她这头一年的新媳妇,怎么可能走得开? 还有宁家,为了不拖累儿子,宁四娘没敢跟回去,顺哥儿宁芸也还在。走前宁怀璧才私下把宁四娘得了胸痹之症的事情告诉女儿,让她千万留着心。 这一刻的宁芳,才开始真切体会到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负累。 好在她身边还有程岳,这回可是帮了大忙。 不说帮她爹写奏折,爹娘回家的马车,也是英王府的。宽敞舒适,保暖性也好很多。知她不放心,程岳还特特让余远志也跟了去。 只道谢的话才出口,程岳就嗔了过来,“一家人,用得着这么客气?” 宁芳便不说了。 二人肩并肩,手挽手瞧着宁家马车远去的方向,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情感,悄然滋生。 大概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刚听说外祖母的噩耗,接着京城又接到中原水灾的消息。 原本入秋,已经过了汛期,但今年天气异常,中原那边几个州连降暴雨,弄得江河溃堤,生生毁了一季收成,还死伤无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倒不是为死去百姓担心,而是害怕流民大量涌进京城,造成动乱。于是,连程岭这样在家养伤的,都不得不提前给征召回了五军都督府。 戚老都督倒是照顾他,只令他在府衙处理往来文书,可就这样,也忙得早出晚归。 但更让宁芳担心的,还是家人。 一是宁怀璧他们南下,不知道会不会遭遇难民劫掠。 百姓平时是不敢惹当官的,可等到饿绿了眼睛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住? 二个担心的,就是上京赶考的戴良和齐瑞华一行。 按理说他们六七月间就出了门,怎么这三个多月了,还没走到京城,这是路上出了什么事,竟耽搁了这许久? 眼看十月秋闱的时间一天天逼近,宁芳先是担心他们误考,如今更担心他们的平安。 好在她生性豁朗,再怎么发愁,也强逼自己按时吃饭休息,还督管着府里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论是自家的温泉庄子,还有跟人合作的蹴鞠生意都照常进行。 弄得程峰都挺佩服小弟妹这份坚韧的,可程岭道,“那是大哥你还没见着宁家留下的三姑娘。叔叔婶婶都回去了,她竟是一人帮着把打理家务的事都接了下来。侍奉祖母,照顾弟弟。昨儿还打发人来问咱们,中元节要不要帮着备些烤鸡烤鸭烤猪来祭祖。那烤猪是她们才推出来的,中元节很是好卖,不预约都留不下来。” 程峰自然是认识宁芸的,很是感慨,“宁伯母教子有方啊,儿孙都是好孩子。” 可程岭又吐槽道,“也有异类。” 程峰道,“可是那宁怀瑜?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程岭讥道,“他上回不是蹭了点军功么?如今竟是要升官了。也不知怎么拍的马屁,给了他一个优的考评,还允他年底进京,回头可是又有热闹瞧了。” 他如今在五军都督府,军部的消息,自然灵通。 程峰叹道,“哪里都有这样的小人得志。我们鸿胪寺的兰状元知道吧?实在是个有才学又品行好的,却为家庭所累,总是被陛下申斥。” 程岭端起杯茶,撇了撇浮沫,不赞成的道,“若他当初肯脚踏实地,而不是攀龙附凤,如何能有今日之祸?” 满京城都听说了,如今的兰状元成天醉生梦死,宁肯露宿街头,都不愿回公主府。 而宜华公主恰好传出喜讯,已有身孕数月,这就由不得皇上不生气了。 第475章善举 皇家的脸可不是这么好打的,尤其永泰帝这样护短的人。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暗地里同情兰廷茂头顶上的那片绿。但要公正的说,他自己确实也有责任。 齐大非偶。 皇家的富贵岂是这么好攀附的? 所以程岭同情,但并不可怜他。不信看谢小探花,谁能挚肘得了他? 程峰当然也知这个道理,只到底共事一场,还颇得兰廷茂帮助,还是忍不住为了他惋惜。 程岭却比他更加理性,“咱们自家的事都管不来,哪有工夫理旁人?我看还是抽些家丁,去寻下戴良和齐瑞华吧,省得弟妹成日忧心。” 程峰也就换了话题,“顺便看能不能也买些粮食回来,回头放郊外庄子上救济下灾民,能活几个人,也是功德一场。” 这个程岭倒也同意,兄弟两个商议了,跟家里人一说,都没有不同意的。 宁芳格外道谢,要说她也可以打发家丁寻人,但总没有兄长们主动提出,更加合适。 谢二夫人更是道,“这些客套话,自家人就不必说了。弟妹你瞧着家里银子够不够?不够我那里还有些,总可以多买些粮食。” 孟大夫人道,“听说人饿极了,还会易子而食。咱家力量有限,但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宁芳其实早就有个主意,“咱们温泉庄子不是要修么?我想等那些灾民来了,雇他们去做。还有今年杜老将军交来的一成租子,我也想拿去修修庄子的水利。一来收买人心,二来也让灾民有个事做,总比坐在那里,白给人粥饭好。” 孟大夫人不解,“这做善事,还要人家干活?会不会怪我们家刻薄?” 程峰却觉得,“弟妹这主意不错。流民中有勤快人,肯定也有懒汉。有些人是真受灾,有些人却是活该受穷。要救济也该是帮那些值得帮助的人,一味滥好心,可往往没有好结果。” 程岭更是想到,“如此一来,咱家就算做点善事,也不至于得一个邀买人心的嫌疑,皇上也没甚说头。横竖只有干活才管饭吃,管理起来也容易些。” 既有两位兄长支持,宁芳便道,“所以派去管事之人一定要精明老练,我原先想的是全叔。可家里事多,他是万万走不开的。剩下兄长们,看谁还可担此重任?” 这个……兄弟俩就你望我,我望你,抓瞎了。 他们手下忠心的人多,不怕死的多,可要论起跟人打交道,就略逊一筹了。 看他们都不敢揽这差事,孟大夫人和谢二夫人对视一眼,也不吱声了。 然后,还是程岳回来,给宁芳抓了两个壮丁。 就是上回宁芳想拉去做蹴鞠生意,却躲得八丈远的邵阳师傅和卓鹏师傅。 这回程岳无论如何,可不许他们再躲了。二人去见小王妃,也是实话实说。 “我们算账不灵光,做买卖不行。但出身寒微,看人的眼光还有。是不是勤快人,能不能干活,我们一看便知。只我们到底是男的,若要把此事做好,最好再派个大娘,照应着女眷和孩子们。” 然后,朱大娘便毛遂自荐,拉着银匠之妻崔大娘,主动站出来了。 “我们自来府上,啥也没干,成天白吃白喝。如今有这样差事,若不嫌弃,我们倒愿意去管上一管。别看妇人孩子没力气,但用得好,也能干不少事。比如纺纱织布,搓羊毛,织毡毯,捡柴禾,这些东西做出来咱们王府肯定是不要的,可回头平民百姓家里却是用得着。” 崔大娘也道,“尤其遭灾人家,等明年春暖花开,回家耕种,谁家盖得起砖房?都是砍些木头随便一搭,再拿毡子一围便是个家了。所以这些东西做出来,回头王妃当成工钱发给他们,必是欢喜的。只咱们府上,到底是要赔些东西了。” 朱三娘虽在名份上成了崔银匠的小妾,但二人相处得更象兄妹。除了一起打制器具,平常也无甚亲昵。 所以崔大娘如今也不去计较朱五姐儿到底是谁的孩子,反拿她们一家当亲戚,相处得甚为融洽。 如今听说朱大娘想来做善事,她也愿帮着搭把手。 宁芳听得欢喜,“不过买些棉麻,能值几何?赔也就赔了吧。只要他们占着手,不生事便罢。” 邵阳卓鹏听得连连点头,“两位大娘一听都是会过日子的,跟她们搭伙,我们也是放心的。” 宁芳便也同意了。 于是除了采购粮食,还收购了不少粗纱羊毛,等着回头发放给灾民劳作。 有赊灾想法的自然不止英王府一家,但想着让灾民做工换取食物的,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原本高燕燕听了宁芳的法子,颇为心动,也想效仿。 戚老都督却私下道,“这法子程家用得,戚家却用不得。京城不比山东,我们做什么百姓只会往好里想。咱们若这么做,那涂御史又得参我,说我位高权重,还私心牟利了。” 高燕燕听着这名字就烦,“老爷进京才几日,都被他参多少回了!成天没事找事,就算偶尔办个蹴鞠赛,还被指责玩物丧志。可这蹴鞠早年本是军中练兵之法,又不赌钱又不闹事,怎么就踢不得了?难道要跟庙里的菩萨似的,动也不动,才算稳妥?” 戚昭义知小妻是心疼他,乐呵呵道,“那些人可不就指望我做庙里的菩萨么?我若真中了圈套,才给他们哄了。你明面上不好做这些,暗地里可以帮帮宁小王妃。她这主意实在不错,天助自助者。回头写信给家里,往后咱们戚家行善,亦可照此来做。” 高燕燕应了,“老爷,咱们不好这么做,那能不能请宁小王妃帮咱们清清田庄?皇上不也赏您一千亩田庄么,自然也要兴修水利的。这事就包给宁小王妃来做,可好?” 戚昭义笑,“这主意好。你再看家里有什么工程要做的,也一并都包给她。横竖我看宁小王妃也不是个拘泥之人,定是不怕当这包工头子的。” 于是,灾民还没来,包工头子宁芳便已新鲜出炉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家家户户正祭祀祖先呢,离秋闱只差十日,宁芳期盼已久的戴良齐瑞华,一行人总算给程家派出去的人接进了京城。 虽然已经提前派人回家打了招呼,但宁芳回宁家见着人时,还是吓了一跳。 原先清俊秀逸的齐瑞华,魁梧壮实的戴良都瘦得跟竹竿似的,尤其齐瑞华,两颊凹得跟猴儿一样,显然大病过一场。 至于戴大嫂及两个闺女,还有陪着各自夫君进京的夏君眉和夏鸾儿,更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跟那街上的叫花子倒也差不了多少。 夏君眉和夏鸾儿见着宁芳,话都说不出,眼泪直往下掉,倒是戴大嫂刚强,还能跟宁四娘说笑。 “老太太快给我们弄几间屋子收拾收拾吧,再来两碗热粥垫垫肚子。这生相,可真是怕脏了府上的地。” 好在宁四娘这边早收拾好了招待他们的房屋,先送人下去休息,又请大夫来医治。 待人走了,宁四娘直念佛,“怎么闹成这样?怎么闹成这样?” 看她手都开始哆嗦,宁芳知道,祖母不仅是被他们的惨状吓到了,更是担心回家路上的儿子媳妇。 忙道,“祖母别担心,爹爹离京时,王爷曾悄悄给了他一枝军令。就是怕他们路上遇到事情,可以持此令牌去当地驻军求救。且有我们王府的马车和王旗,只要不是遇到那想造反的,多半会给个面子。” 可这事涉嫌违规操作了,逾矩了,所以程岳也不好明说,只让王妃私下把东西交到岳父手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好拿出来让人瞧见。 可此时倒可说给宁四娘,让她安稳心神。 一面谢过程岳费心,一面又要去给菩萨上香。徐嬷嬷赶紧扶着她去了,这里宁芳才有空听邵师傅回报。 “这回府上能平安到达,可全亏了戴家大爷大奶奶。”邵阳一脸佩服的伸出大拇指,衷心赞叹,“读书人有这般灵光的,还真是不多。” 原来戴良和齐瑞华两家人才出门一个月,齐瑞华就因为水土不服,得了痢疾。 病症来得凶且猛,又在穷乡僻壤,要不是戴良想办法给他请了大夫,买齐药材,他这条小病可就得交待到半道上了。 可等他病好了,再次上路,走不多时,就遇到了水灾了。一路泥泞难行,断断续续,家里的大大小小,也是病症不断。 这时就全亏得戴大嫂照应,硬是把两家人都拖着,没拉下一个。除此之外,他们还捡了十几家进京赶考的举子。 宁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因为天灾,穷极了眼的百姓就有铤而走险跑出来抢劫的,听说有几个举子甚至在路上被谋财害命了。 “……有一个贾举人,就是少了机变,眼看都乱成这样,也不知掩饰,还赶着马车往前走,结果连自家的夫人儿女都没保住,硬是被贼人抢走了。好在遇到戴大爷,把他救了下来。若是象戴大爷似的,早早给全家都换上流民的破衣烂衫,扔了马车,只留下细软贴身带着,岂会有这样灾祸?” 第476章姑侄 宁芳听得心都揪了起来,“那他的夫人孩子可曾找到?好歹尽些力,能救条性命也是场功德。” 邵阳直摇头,“王妃心善,咱家也不是那样见死不救的人。可这样丢了的,怎么可能找得到?随那贼人扛着往哪个乡下一钻,转眼就卖了。不怕说句让王妃心寒的话,若咱们穷人家的妇人丢了还好,象这样有功名的老爷,就算找回来他们肯要吗?尤其女眷,找回来也是死路一条了。那贾举人从头到尾只说他夫人孩子都死了,我们说要帮着找,他还死命拦着不让。” 虽知是实情,宁芳却也听得胸口堵得慌。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想那举人能带着妻子儿女上京赶考,应该也是家境不错。可遇到灾年,说出事就出事,苍天何曾因为谁富贵谁有个功名,就多庇护着些? “那些举子们安置好了么?普照方丈那里粮食还够吗?” 戴良可以救助那些举子,但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到宁家和英王府来。 宁芳也不能主动做这个事情,人心隔肚皮,天知道那些人心里怎么想? 升米恩,斗米仇,滥好人谁也不敢做。 于是宁芳早打发人跟相国寺的普照方丈商议好了,借了一片僧房,捐了两车粮食,安置这些举子,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邵阳道,“我送戴齐二家过来时,老卓便送那些举子去庙里了。路上还给他们买了些衣物被褥,也请了大夫过去诊治,再过会子他就能回来了。” 宁芳想想又给了他面对牌,“你去找全叔,支二百两银子,再去相国寺走一趟。看那些举子还有何不足之处,若需要添置的,比如考箱儒衫那些,就帮着添置了。若一时手头不便,想借些银子周转的,也借给他们,只要写个借条才是。唉,离乡背井又遇到这样天灾人祸,也是不容易,能帮就帮一些了。” 邵阳领了对牌叹道,“到底王妃心善,那小的这就去了。” 等他走了,宁芳看戴齐两家子也是十分疲惫,干脆把画眉仙鹤留下给宁四娘宁芸做帮手,自先回去了。 交待让他们好生歇息,有什么话,睡足了再说。 宁芸懂事,还体贴的说了句,“二姐姐也要保重身子,不要太劳累了。” 宁芳笑着摸摸她的脸,回去了。 等到次日一早,戴良齐瑞华两个睡饱了,带了各自妻子前来道谢。因已知道夏老太太过世的消息,所以两家人也都换了素服。 怕他们拘谨,程岳略寒喧几句,便只留下宁芳待客。 戴良这才感慨,“这回能入京,再见到你们,真是恍若隔世。” 齐瑞华亦是如此,“可不是么?路上好几回,我都觉得撑不下来了。要不是戴兄一直在那儿给我鼓劲,如今我都不知埋哪儿了。” 夏鸾儿道,“还有戴大嫂子,这一路可全亏了她照料。野地里生火做饭,可是累坏了。” 戴良道,“一家人说这些做甚么?后来我家大壮病了,不也把你家箱子都劈了当柴烧,才给她熬的药?” 夏君眉心疼道,“说回说来最错的,就是不该带孩子上京。若跟鸾儿家似的都留在金陵,或是送回我娘家,也吃不了这许多亏。” 戴良道,“不带你能舍得?只当她们少年磨难,日后能一生顺遂吧。”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 这样的苦,一辈子吃一回就够了,真不愿意再遭这个罪了。 因戴家人少,所以这回上京,是全家一起打包来的。 戴大嫂及一对双胞胎女儿,又有戴良的一儿一女。尤其出门时,儿子才满三个月,这一路上吃不好歇不好,可着实是遭罪。 相对齐瑞华就轻省些,他老家便在金陵,自然把孩子们留给祖母照看,只带了夏鸾儿两口子出门。 不过这回的磨难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戴齐两家感情深厚了许多。 要不是夏鸾儿和夏君眉岔了辈份,夏鸾儿都想给两家孩子订个娃娃亲了。 也亏得有这个辈份压着,反正夏君眉私下里就跟宁芳说,她是不愿意把女儿三妮嫁进齐家的。 “表妹你不知道,鸾儿那里都有两个妾室了。她亲生的丫头虽是长女,但长子却是庶出的。 本来齐家太太都没提这话,是她自己‘贤良’。怀着大丫头的时候便给相公丫头开了脸,结果抢在她前头生了庶长子。往后就算她后来再生儿子,到底上头就有个哥哥压着了。 且那庶长子也是聪明伶俐的,瞧那样子,将来未必没有一份前程。 可这样好孩子,你抱过来自己养着也行。可她那好祖母,咱们那好二婶又给她出馊主意,竟是给她买了个美貌丫头来分宠。 呵呵,这宠分得,差点这回上京就带那丫头来了。还是得知表妹你做了王妃,齐家太太才坚持让鸾儿跟了来。 若我女儿嫁过去,她这贤良婆婆也左一个右一个弄妾室,我女儿还过不过的? 哼,她为笼络庶子,便要拿我的三妮去做人情。可我凭什么为了她的面子,就这么祸害我的女儿?亲戚也不是这么做的,一点里外亲疏都不晓得!” 夏君眉大概早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吐起槽来,自然话也多了些。 不过这事办得,确实挺无语。 夏君眉的二婶,就是夏鸾儿的祖母,那个失夫多年的夏二太太,说起来确实挺可怜,但办的事情也真是让人挺糟心。 当年祸害了亲生儿子,如今又来祸害孙女了。 当年夏明启同时看好戴良和齐瑞华,让她把另一个孙女也嫁来。可她嫌弃戴良家贫,只应下了齐瑞华这门亲事。却把鸾儿妹妹嫁了自己娘家侄孙,说是离得近,好看顾。 结果看顾是方便了,她那侄孙人倒不坏,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只靠着妻子嫁妆过活,胸无大志,纯吃软饭的。 鸾儿妹妹每回想起自己错失了一个举人娘子,就得怄得大哭一场。 夏二太太没脸去见小孙女,便只爱往夏鸾儿这里使劲了。可使的又不对,净拖后腿了。 宁芳道,“鸾儿年轻不晓事,你怎么不提点她些?到底一家人呢,她不好,咱们能有光彩?” 夏君眉急道,“我怎么不提点了?只是苦劝不听。后我还说,你若实在要给相公收房,就记得给丫鬟们吃药。可她又不忍心,说有伤天和。那还要我怎么说?” 于是宁芳也没话好说了。 路是自己走的,亲戚们能帮着看顾,却不能替你过日子。 夏鸾儿是个性子柔顺又体贴的好姑娘,但在当家作主妇上,未免有些不够理智了。好在齐家家风还算清正,且有宁家的面子在,不至于苛责了她。否则这样一个立不起来的主母,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所以现在夏君眉倒是挺庆幸当时爹娘不贪富贵,给她结了戴家这门亲。成亲这些年来,丈夫始终对她一心一意,嫂子也是明理懂事之人。所以夏君眉私下来见宁芳,也不求别的,却替两个侄女求起亲事。 “……我家要求也不高,只要身家清白,朴实能干,文的武的会一样,肯一心一意过日子就成。不怕告诉表妹,我给两个侄女一人攒了二千两银子,这嫁妆够看么?不够我再加一点。横竖我家三妮和大壮还小,我再慢慢攒着就是。” 宁芳笑,“尽够了。京城里中等人家陪嫁个嫡女,一二千银子的嫁妆,便算很体面了。这事我给你留着心,你这些天先把戴良照顾好,等他考完试再说。你嫂子那里的大妮二妮也不大,置办嫁妆也可以慢慢来。” 夏君眉自然知道好歹,谢过走开,夏鸾儿却也有几句私房话要跟宁芳说。 “夫君路上大病一场,我原说是回家去将养几年,三年后再来的。可戴姑父却说人都出了门,哪有走回头路的道理?便一意拖了我们来。如今路上书也扔了,行李也没了,这些都是小事,只是没能好生温习,只怕会试时便有些艰难了。若中便罢,若不得中,我想他这身子,再折腾回去委实辛苦。只好厚颜请姑姑照应,让夫君留在京城读书,以备三年后再考方是。” 宁芳听了这话便问,“那你是不打算在京城陪着?” 夏鸾儿道,“家里还有公婆孩子需要照料,哪有媳妇独自在外的道理?相公这里就请表姑姑帮忙,挑个好丫鬟服侍着,我再没有放心不下的。我这里就烦请姑姑托个熟人,带着下人坐船回去就是。” 宁芳有些噎得慌。 原想说她府上可没有做妾的丫头,又觉得夏鸾儿这初来乍到的,这话实在太打脸,于是缓了口气,问了问她贾举人的事情。 “不是我不能派人送你回去,只你也要知道,这世事无常,万一在路上出点子差错,你还要不要活了?” 谁知夏鸾儿断然道,“那我定是一头撞死,或是咬舌跳井,也万万不能给夫家娘家抹黑的。” 看她一脸贞烈,宁芳又噎着了。 第477章劝服 宁芳顺了口气,方道,“你自以为死得贞烈,可有替你的女儿想过?人家知道你是清白之躯赴死,还是成了残花败柳才不得不死?到时流言满天死,让你女儿如何自处?难道还要夏齐两家人敲锣打鼓的,满世界解释去?” 夏鸾儿给吓着了,“那,那依姑姑说,我当如何?” 宁芳道,“自然是安心留在京城,陪伴夫君为上。你婆婆既打发你出来,必交待了要你好生照顾他的。你把夫君照顾好了,就是尽到了你的职责。至于你的儿女,自有公婆管教。再说你家又不止你夫君一个孩儿,公婆又不算很老,难道全家就等着你这媳妇回去伺奉了?这话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可是招骂的! 你且安心把夫君照顾好了,让他考出功名来,能光宗耀祖才是大功一件。若我打发个丫头前去,再好也不知你相公脾性,相互磨合了解要时间吧?又新人新鲜着,既无法将养身子,又没心思做学问了,三年后你还能指着他高中么?” 夏鸾儿这才被彻底说服了,衷心道,“到底姑姑是进宫服侍过的人,比我有见识。我听姑姑的!” 你只用说最后一句,前面那句完全不需要说的! 难道进宫是什么好事?提那黑历史作甚? 宁芳心好累。 打发走了两个夏家姑娘及姑爷,回头她也想去找她家王爷吐槽了。 就算夏鸾儿再怎么糊涂,但两个姑爷该照应还是要照应的。 倒不是要程岳去打听考题什么的,而是他们这回来得这样狼狈,宁芳也觉得多半中不了。这三年要怎么安置,还得程岳拿主意。 可程岳气色也不太好,见了她还先吐起槽来。 “你拿银子去给那些举子之事,怎不跟我提前商量一声?如今有人开口就要三千两呢,借还是不借?” 宁芳一下愣了,程岳的心腹石青忙低声解释。 “方才邵阳和卓鹏两位师傅来回话了,因王妃忙着,王爷便去见了。那个丢了老婆孩子的贾举人,去了相国寺便嫌咱们府里不够诚意,没礼贤下士,把人请到王府里来。又嫌没有派丫鬟去服侍,衣裳铺盖也不够好。弄个书箱就要三百两银子,两位师傅自然不肯。他张口便说要借三千两银子,扯了半天还说最少要一千两,又不肯写借条,可是把两位师傅气得不轻。昨晚就为他一个,直闹到三更天才回。” 宁芳又添一层心累。 虽说人前不训妻,但心腹面前,还是可以抱怨几句的。 程岳道,“之前看你安排赈灾之事,还挺知道好歹,怎么这会子便糊涂了?” 宁芳叫屈,“我哪儿知道会遇着这么个蠢货?遇着人都以为是他娘呢,凭他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不给,一文钱都别给他!救他一命莫非我还救错了?嫌相国寺不好,让他自上大街找地方睡去!” 程岳原有些怨气,可看小王妃被气得叉腰大骂的小茶壶模样,又给逗笑了。 只面上不显,仍冷酷着道,“这会子知道,可是晚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都救一半了,再把人弄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行了,这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就别管了。” 宁芳顿时收起小茶壶模样,紧张兮兮的问,“那你不会真借银子了吧?话是我说的,要做恶人还是我来吧。反正我是小女子,反复无常也不怕。” 程岳再也压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胡说!你是堂堂英王府的王妃,说出去的话岂能反复?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看他抻着不肯说,宁小王妃自然是各种讨好卖乖。拉扯了没两下,程岳一个眼神,石青帮他说了。 “王妃别急,王爷已经让两位师傅过去说了。咱们王府不是不肯借钱,也不是不愿礼贤下士。实在是王爷刚被皇上斥责过,正在闭门思过呢。恐连累诸位举子,方不敢深交。若几位举子实在有需要,便让两位师傅帮着作个证,带他们上户部去借银子。” 宁芳听得噗哧笑了。 户部的作风,便是有名的铁公鸡。皇上想打那里讨出钱来,都得唇枪舌剑,百般用功。那个贾举人张嘴就想要三千两银子,只怕口还没张,就得被人打出来。 石青觑着自家主子瞧着王妃的乐呵样,便把另一件事也说了出来。 “王爷还说,听闻了贾举人的遭遇,十分同情。如有需要,愿意帮他去刑部递个帖子,发下海捕文书,寻找他的妻子儿女。” 这,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了。 程岳明明白白给了贾举人两个选择,如果他只是读书读迂了,心性不坏,自然会同意去刑部发文书。 但他若是坏了心性,死要面子,那定然会投鼠忌器,百般阻拦英王府的好意,也不敢再对程家有任何非份要求了。 明明是整治到了不识好歹的贾举人,可宁芳却笑不出来,反而幽幽叹了口气,“希望他还能有些情份。” 看王妃伤感,石青还暗叫糟糕,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没想到小王妃又一脸大仇得报的表情对王爷道,“做得好!这样的混账东西,就不能客气!” 于是,被夸奖的王爷满意了。 再给石青一个眼神,石青就主动退下了。看来是跟王妃还有些私房话要讲,再心腹也不好旁听了。 只是石青觉得,这王爷心腹是越来越难做了。自家王爷跟旁人又不爱多话,左一个眼神,右一个眼神的,他得是多聪明伶俐才领会得过来? 不如找大厨房的老包师傅要一副猪脑,炖了补一补吧。 相国寺。 一个面貌白净,衣着朴素的青年妇人提着只竹篮回了客舍,拿出一只细麻绳密密裹着的油纸包,递到正温书的丈夫面前。 “吃吧。” 她丈夫瞧着也就三十上下,闻着卤肉香味就兴高采烈道,“哪来这好东西?”再看妻子一眼,拉下脸来,“你把簪子当了?那可是岳母给你的嫁妆!” 颜氏笑着抚过鬓角,虽布衣荆钗,却自有风华。一看便跟寻常市井妇人不同,且一双手白白净净,并不似长期做活的粗糙。 “既是我的嫁妆,你管我怎么用?再说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咱们两个大活人,难道不比个簪子要紧?没几天你就要会试了,赶紧把肉吃了,养好身子要紧。回头进个考场便足足九天,可是要人命呢!” 宁琅深深看妻子一眼,“今儿花了你的嫁妆,日后迟早给你挣回来!” 拿块馒头掰开,从油纸包里夹出几块厚厚的五花肉,把下头的肥肉咬下来,夹在里头。又把那瘦肉,另夹进块馒头递给妻子,“一起吃吧。” “谢谢相公。”颜氏笑着,也未曾推辞,同丈夫一起吃起肉夹馒头。 只是她素来不爱肥肉,丈夫又何曾爱吃了? 他们在老家也算望族,衣食无忧,谁知这回上京赶考,竟是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好在小两口不傻,早早藏起细软,手上留了点东西。又幸运的遇到戴良,这才一起结伴上路,最终平安到了京城。 只颜氏还是有些担心,“阿娥元宝那俩傻孩子,到底能不能找到京城?真是怕他俩丢了!” 她说的是带上京的下人,丫鬟阿娥和小厮元宝,一对家生子小姐弟。 遇到流民的时候,夫妻二人和他二人失散了。不过原先就说好,万一失散就到京城相会,她也给他们身上留了银子的。只他二人到底年纪小,真怕出什么事。 宁琅道,“元宝力气大,阿娥也不笨,两人就算走得慢些,迟早也会找到京城的。只是不知怎么寻我们,不如回头我写几张告示,托人贴到城门口去。” 颜氏白他一眼,“你以为这是我们老家呢,统共就那两个门。我今儿打听着,原来京城大小城门竟是有十好几个,莫非你要个个贴到?且元宝阿娥除了自个儿名字,统共识不到百来个字,如何会留心告示?” 宁琅想想也是,正想别的办法,忽地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探头往窗外一看,是那个贾举人,跟庙里的和尚吵了起来。 “凭什么别人都有肉吃,我就只有馒头?你们这些和尚,不要太势利!日后等本老爷得中,难道捐不起香油钱么?” 和尚道,“真真冤枉!我们这和尚庙里哪来的肉?先生不信,自可以去我们后厨看。找出一样荦腥,这庙就任你砸了。要说各位举人老爷都是英王府送来的客人,既说好了借住在我们这里,每人每餐定的都是两个馒头一碗粥,并配两个小菜。 想着各位举人老爷赶考辛苦,如今还又额外多加两个白水煮鸡蛋。非亲非故,人家又不图你们什么,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了。要是还嫌弃没这个没那个的,和尚我就没话可说了。至于想吃大鱼大肉,出门左拐,不知多少饭馆酒楼,爱吃吃去,我们这儿却是再供应不来的。” 宁琅听得不忿,推窗高声道,“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肉。有甚可说?难道人家帮了你,还要人家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别说日后高中,就算是中了头名状元,这世上也不是人人稀罕巴结上去的!”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然后有那看不惯贾举人的另一位佟举子,更是刻薄道,“也别说没人稀罕,象那家中千金闲着嫁不出去的,岂不就稀罕某些没了妻儿的光棍举人老爷?” 贾举人脸上实在挂不住,掩面走了。 第478章远亲 宁琅回头,重重呸了一声,“就没见过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东西,什么玩意儿?张嘴就管人借三千两银子,也不怕撑死!嗳,那佟举子是快到京城才救下来的,怎也知道贾举人妻儿之事?” 说话的工夫,颜氏又包了个肉夹馍递给丈夫,自己却是再也不肯吃了。 “起初怕你听了生气,我都没说。昨儿那英王府的卓师傅好心来跟他说,要带他上刑部递帖子找寻妻儿,可他怎么说?‘罢了罢了,只当他们与我无缘。就不必劳烦贵府了。’” 宁琅气得差点摔了手中馒头,想想这是妻子嫁妆换来的,还是捏着,狠狠咬了一口骂道。 “真个没良心的!男子汉大丈夫,连妻儿也护不住,还好意思参加什么会试?要我,就是讨饭,也得先把人寻回来。再杀了贼人,报此大仇,方才罢休!” 颜氏啐道,“咱家素来与人和善,才不会遇到这种倒霉祸事。不提那种小人了,省得恶心。你倒是想想办法,寻回阿娥元宝要紧。” 宁琅忽地问她,“你干嘛不问我为何不去找宁王妃帮忙?” 颜氏笑,“相公做事,自有道理。” 宁琅挠头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此事吧,说来有几分复杂。我们宁氏一族确实有一脉是在金陵,但早分了宗,少有来往。听说金陵宁家有位姑奶奶,几十年前嫁到程家做侧妃的,论理两家本是亲戚,怎么如今又嫁了一个姑奶奶?” 颜氏奇道,“这不说明两家关系好么?” 宁琅特特关了窗,才低声道,“我听说如今这位王妃的父亲,名怀璧,也是玉字辈的。那算着辈分,这位王妃可差了英王爷一大截,就算并无血亲,总是不大合适。我怕其中是有什么缘故,让人为难。” 颜氏懂了。 宁琅又道,“如今咱们落难,若找上门去,宁小王妃必不好推辞。但旁人不清楚这情形,个个都找上门去可怎么办?尤其那个姓贾的,没理都要扯三分。若优待了我们,他岂有不闹的?你瞧这么一大院子人,王府照顾得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我是想着,咱们自家亲戚,哪怕帮不上忙,好歹也别给人添乱。等着会试过后,朝廷有了安排。到时不管中不中,咱们再去跟宁小王妃正经道个谢才是。” 颜氏点头,“是这个理。不过若是这么论起来,你也是玉字辈,那咱们岂不也成了王妃的长辈?” 宁琅不好意思的笑了,“所以我也是有点不好意思。咱们当长辈的,不说给个见面礼,还搞得这样狼狈,跑去见人象话么?若能会试上个榜,咱们再去走动,也不至于让王妃脸上无光了。” 颜氏噗哧笑道,“你呀,心思还真多。那你赶紧吃了,快去温习吧。” 宁琅叹道,“若我得中,榜上有名,元宝他们打听起来也容易些。如今只好你去拜托英王府,能不能在各个城门口带个话,总比咱们自己瞎猫似的找人要容易些。” 颜氏道,“我知道了,必不会提咱们两家的渊源。” 宁琅吃完自去温书。 回头颜氏便去找了相国寺的和尚,求他们帮忙给宁家带个话。只说想找自家下人,别的一概不提。 倒是和尚热心,多嘴跟英王府的人提了几句宁琅。 后下人报到宁芳这里,她歪头想想,“若按这个名字,还有籍贯,倒似乎真是我宁氏一族。只为何不来寻我?” 程岳比她更通人情世故,当即猜到,“怕是如今落难,没好意思相认吧?” 宁芳道,“那也太见外了,要不我还是打发个人去问问吧。否则祖母知道,定是要说我的。” 程岳不大赞成,“马上就要会试了,人家既不想上门,你也别扰了人家的心。若想要照应,只暗中关照即可,横竖也不差这几天了。” 这话有理,宁芳也不坚持了。 寻人之事,打发人去跟薛东野说了一声。他如今是北门指挥使,正管着这些事务,办起来也容易。 至于宁琅夫妇那里,此后便时常得庙里一篮鲜果,几块糕点,或晚上温书时,添一碗素面或热气腾腾的汤圆。事情不大,但让人心中熨贴。 夫妻俩也猜着是不是宁芳知道了点什么,但见有时这些东西也会给旁人,便没有多心。 直到宁琅要进考场,忽地有人给他送来一只旧考箱。 里头笔墨纸砚,色色齐整。还有几件虽是半旧,却专为考场检查预备的厚衣裳。 宁琅夫妻这才确信,是王妃在暗中关照。 否则这样有年头的旧考箱,尤其是中过功名之人用的旧考箱,一般读书人家皆是拿来当传承之物,父传子,子传孙,轻易不会借与外人。 宁琅感慨的叹口气,拎着箱子进考场了。 原本考不考中无所谓,可这回要是不发奋,还真对不起人家的一番用心。 而会试一开始,夏鸾儿便开始吃斋了。 每天还要到宁四娘那小佛堂里,去跪着念一卷经书,无比虔诚。 夏君眉被她感染得也紧张起来,每天早晚三柱清香不断,保佑相公得中。 因宁怀璧曾困于科举,十年毫无建树,宁四娘挺理解她们的心情,却有些不赞同二人大手笔的乱捐香油钱。 因宁四娘说要去相国寺,夏鸾儿顿时就表示要捐一百两银子。夏君眉犹豫了一下,随即也表示捐一百两。 科举之年,京城人多,相国寺里可不止宁芳送去的那批举子,听说如今连僧房都挤出来几间招呼考生。是以宁四娘去烧香拜佛,就不方便带这些年轻小媳妇了。 想想他们两家皆是遭灾逃难上的京城,行李都不知丢了多少,哪有这样乱花钱的? 宁四娘不好直说,只道,“礼佛最重心意,倒不在意钱财多少。你们每人各添二十两便是,回头若果真中了,再好生答谢还愿便是。” 夏鸾儿还有些不愿,夏君眉已经先应了下来,“到底老太太有见识,咱们听您的。” 论起嫁妆丰厚,她可比夏鸾儿更加有钱。 但这几年跟着戴大嫂学当家,夏君眉也学会了精打细算。况且她还想风光陪嫁两个侄女,自然日子过得精细。 还主动道,“我看芸儿妹妹也不便出门,不如让大嫂子陪老太太去庙里走走吧,也省得我们担心。” 这个倒是可以。 戴大嫂为人爽利,跟宁四娘也颇谈得来。于是二人再带上徐嬷嬷等几个下人,一起出门了。 路上宁四娘便跟戴大嫂透了个话,她今儿去,一是为了拜佛,二是为了接宁琅妻子颜氏。 此事宁四娘知道后,也是跟程岳一个意见, 考前先别打扰人家,等着开考了,不管中不中,既知道了同族在此,必是要去接一回的。 所以她才收拾了宁怀璧用过的旧考箱,妥妥的给人送了去。 戴大嫂听得连声称赞,“还是府上行事厚道。横竖二爷二太太没回来之前,我是必要厚颜赖在府上住下的。也好跟着多学学规矩,只望老太太不要嫌我。” 宁四娘听着直笑,“巴不得呢。” 别看出身不高,戴大嫂可比夏鸾儿会做人多了。 如今宁怀璧夏珍珍都不在,家里没个男人,虽有宁芳不时打发人来关照,其实有许多事情仍要操心。 戴大嫂一来,便主动分担起庶务打理。还说等戴良考完了,外头的事务就交他办去。 可夏鸾儿说来人也不坏,却象是怕给人添麻烦。原先说是自己要走,给宁芳打消念头之后,又想着是不是搬出去租个小院子。 可亲戚要来干什么?不就是互帮互助的么? 好在齐瑞华还没那么糊涂,当即把她骂了回去。夏鸾儿从此说话做事,就多添了几份小心翼翼,让人看着就累。 所以宁四娘对她,也真是实在难以亲近起来。 反倒是戴大嫂一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相处起来就轻松得多。 宁四娘便格外道了句,“你是个好的,如今你弟妹也渐渐历练出来的,将来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戴大嫂笑,“谢您吉言了。” 二人说笑着到了相国寺,见了普照大师,上了香也捐了香油钱,宁四娘就假装不经意的打听起宁芳安置的举人来。 普照方丈人老成精,一听便笑道,“旁人倒也罢了,只是其中有位宁举人,跟老夫人似乎还是家门,何不请来一见?” 宁四娘自然应允。 颜氏很快过来,她也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只没想到会是宁四娘亲自来了,心下感动。 聊了一会儿,见颜氏进退有礼,言辞明白,宁四娘很是喜欢。戴大嫂也帮着敲边鼓说好话,当即就要她收拾东西,一并带回府去了。 普照方丈怕给宁芳惹麻烦,还特意交待和尚们,只说颜氏偶然遇到了亲戚,被接家去了。让一些留下的举子家人,很是羡慕。 有些心思活络的,就开始打听起各地会馆,看能不能找到些同乡,到底总比寄居在庙里强些。 第479章眼缘 于是等到九天会试结束的时候,那些考得面无人色的举子们摇摇晃晃的出来,便有好几个原借住在相国寺的举子,被自家乡亲或是远亲接走了。 宁琅在其中,也不显得突出。 只贾举人看到颜氏来接丈夫时,衣裳可比从前好得多,旁边马车里,似乎还有齐瑞华和戴良。不觉皱眉疑心起来,忽地身后被人重重一拍,却是那个嘴巴最毒的佟举人。 “我家也有乡亲来接我,听说你老家会馆就在我们会馆旁边,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听打听?帮你寻寻妻儿?” 贾举人丢下一句,“我自己会去,不劳你大驾!”便逃也似的走了。 佟举人冷哼一声,望着远处跟他行礼致谢的宁琅,拱一拱手,便打算走了。 倒是宁琅觉得这是个可交之人,看妻子一眼,颜氏便心领神会,过去跟佟举人打了个招呼,没报英王府的名号,只把宁家地址留下,让佟举人有空来找。 佟举人倒也没客气。 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记下走了。 只等上了各家马车,都瘫在那里。 不过颜氏得了宁四娘指点,车上早备好了热茶热水热点心,宁琅略吃两口,还在车上就累得睡着了。 到了宁家都是下人把他背进屋去的,齐瑞华戴良也是眼窝青黑,差不多情形。 宁四娘叫他们不要拘礼,各自妻子扶了丈夫回去安置,狠狠睡了一觉,直到次日上午,宁琅才来跟宁四娘见礼。 论起辈份,果然是堂姑侄。 戴良齐瑞华觉得挺巧,还嗔他不早说,不过也因此更敬重宁琅夫妻为人。 既然都住进了宁府,夫妻俩便说去跟宁芳道个谢,但宁四娘拦住了。 “算来她也是晚辈,照应亲戚本是应尽之份。先时怕你们多想,她备了一份礼物在我这儿,没给你们。如今既考完了,便让丫鬟给你们送去。” 两口子虽道了谢,但心中未免忐忑,怕宁芳送得太贵重,便不好回礼了。 可接过一瞧,皆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都是些日常的衣裳鞋袜香囊荷包什么的,可是帮了宁琅夫妻大忙了。他们行李丢了大半,如今缺的就是这些现成的衣饰。 独一对白玉佩略贵重些,却也是夫妻俩这身份刚好可以戴上的。 两口子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颜氏喜滋滋拿红绳打起络子,把玉先给丈夫挂腰带上,“咱们家里原也有这个,怕出门磕碰坏了,都没舍得带,如今倒是正好。” 宁琅道,“这玉收了也便罢了,我瞧你头上这些首饰倒是贵重,回头还是还给姑母吧。” 颜氏给他收拾好了,自己也把玉佩戴上笑道,“这些首饰姑母早说好了,是借我戴的。若真个给,我才不会收呢。独有这一枚镶珊瑚的金簪子,才是姑母给的见面礼。我瞧着并不算特别贵重,便收下了。 昨儿你累狠了,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姑母知我们如今不凑手,说是这几月住在京城,便给我们按堂兄堂嫂在家的份例走,每人每月给十两银子的零用。你若要外出应酬,再去账上支取。这月的二十两我已经收了,也记了账,待回了家,再还这份礼吧。” 宁琅感叹,“瞧姑母为人,便如王妃为何也如此妥贴了。咱们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倒是捡起一门好亲。” 颜氏道,“谁说不是呢?原先我还怕不过是碍着情面,做做样子罢了。谁知姑母外表看起来虽严厉些,待人竟是这样知冷着热的。我先来着几日,瞧家里如今人虽不多,但事务正经不少。就一个三姑娘,成日忙得跟陀螺似的,打理着好几门子生意,听说都是几个公子小姐的产业。戴大嫂子虽有帮忙,可她还有自家事务要顾,于是我便想着搭把手来着。可又怕人误会,一直没好意思说。” 宁琅道,“这怕什么?回头我去跟姑母提,横竖你在家中也是帮着娘管过家的,针线灶上都懂得。若是姑母愿意,咱们也帮着跑个腿,或我去帮忙盯着顺哥儿念书就是。” 颜氏觉得甚好,谁知两口子还没开口,齐瑞华却抢先一步,主动担负起教导顺哥儿读书之责。 夏鸾儿不够醒目,他却不是傻的。 这白在亲戚家里住着,多少要帮些忙才象话。齐瑞华如今要养身子,劳累不得。且因担着重振家门的重任,齐太太素来不要庶务烦他。所以齐瑞华扬长避短,主动寻了教导顺哥儿的职责。 于是宁琅只好咽下想为人师的话,问宁四娘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他们夫妻去做。 并诚恳道,“姑母不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就不说那些客气话了。如今快要年下,堂哥堂嫂回了江南,但家中事务却多。若有差遣,万不要与我们客气。” 宁四娘便问点心烤肉,他们两口子对哪个熟悉。 宁琅两口子相视一笑,人都说少不入川。若论起吃喝玩乐,可没有蜀人不熟的。 只这两口子素来嗜辣,不怎么爱甜糕点。但说起那烤肉生意,他们还当真给了几个不错的建议。 蜀中靠近藏地,常有牧民交换牛羊,是以烤牛肉干做的多,但烤些猪肉干也很好吃啊。 如今宁家既做了烤肉生意,那为何不索性烤些肉干?到年底走亲访友,都用得着,且经得起长途贩运。 至于口味,只须做好一个孜然五香,一个鲜香麻辣,基本上就能满足大半人的需求了。 为了演示,颜氏还指挥着丫鬟现烤了一些。果然味道极好,宁四娘素来口味清淡的,都说这生意做得。 于是颜氏就去帮忙打理烤肉生意了,而外头的事情有戴良做帮手,宁琅难免就闲了下来。 可也没闲几天,事情来了。 第一拔灾民终于涌向京城,却被京城周遭各县,以怕扰了圣上安宁为由,死死控制在离京城十里地外。但种种惨象已经传到京城,搞得人心惶惶。 物价,尤其是粮价,迅速飞涨。 宁家就算加上庆平公主府,统共也没几个人。原先夏鸾儿还说要不要再囤积些粮食,宁四娘却摇头拒绝了。 “……我们多囤一些,那些灾民就少吃一口,且物价又贵一份。横竖秋天存了不少新粮,撑过这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等到来年春夏,粮荒自然可解。” 宁琅很是佩服,这样的胸襟和见识真不是人人有的。 尤其遇着灾年,一些大户人家还会故意囤积粮食,然后高价售卖,牟取暴利。 宁四娘却还想着能拿多少粮食出来赊灾,这品行就值得让人竖大拇指了。原本他想自告奋勇去赈灾,英王府忽地来人,请他过去一趟。 这也是宁琅第一次走进英王府,见到宁芳。 与想象不同,这个在大梁朝极尊贵的异姓王府并没有过分奢华,只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底蕴,也是让人难以忽视的。 正如随意摆在供桌上的一个老寿星,细瞧都是用难得的阴沉木雕刻的名品。 一阵不闻脚步声的人影晃动,纱屏后传来清朗明净的甜美女音,“堂叔又不是外人,把这屏风撤了吧。” 宁琅立时收敛心神,端正了形容。 很快有太监出来,移开绣着四时风光的纱屏,一股带着花香的暖香袭来,露出一张同样明净甜美的面容。 宁琅眼角一扫,不觉愣了。 回过神来赶紧行礼,宁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有多说什么,很谦和的寒喧几句,便说起正事。 “今日请堂叔请来,非是别的,乃是有件善事想与你商议。” 此事也有些出乎宁芳的意料之外,她不是投资了薛东明,杜子威,项元勤几人合作的蹴鞠生意么? 按照约定,是杜子威出铺子,项元勤出皮货供应,薛东明出银子,而宁芳就负责出人负责经营。 这不是她爱玩,而是程岳的主意。 他需要有一个不引人怀疑的借口,能不时在家中宴客,渐渐打开与京城贵族的交际圈子。 只杜家分产不分家之后,杜子威也是想学些经济事务。便派了两个极年轻的心腹小厮去铺子里,请宁芳的人帮忙调教,如今正跟着赵丰年当学徒。 而杜子威因生性豪爽,常出入酒楼坊肆,颇认识些三教九流之人,于是就有人通过这两个学徒找到了他,想请他带队来踢一场蹴鞠。 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筹些银两,救济灾民。 因赵丰年最初跟杜子威等三人商议生意时,就曾专门提到过这个问题。 为了保证店里的生意好做,也为了帮这些公子哥儿们的球队打造一个高大上的形象,所以他们的比赛是必须交由赵丰年,也就是英王府来统一安排的。 杜子威不敢擅自作主,便命人来请教宁小王妃了。 要依赵丰年说,这是个挺好的事情。 既能推广他们的生意,也能帮助灾民。但程岳听了,却想得更深远些。 若是打着比赛的名义捐钱,只怕会引起永泰帝的疑心。 可难道因此,就不做善事了吗? 第480章被亲 程岳琢磨了一回,便给宁芳出了个主意。 比赛还是可以进行,但不捐银子了,要求捐粮食来换英王府看比赛的请柬。 至于捐出的粮食也别往英王府送,直接用杜阮薛三个年轻人的名义,报到掌管粮草的户部和京城治安的五军都督府。 请戚老都督和姜尚书派人接收,到时要如何熬粥发放灾民,也是他们两个部门配合的事了。 英王府在其中不过是提供场地及一顿饭食,就算皇上知道也无甚可说的了。 宁芳觉得此事可行,但要如何操作,却非得请个帮手不可。 这样收买人心,扬名立万之事,程家的男人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宁芳也只好招呼女眷,管家程全身份不够,须得找个既中立,又偏向自家的人。 原本宁芳提议的是她师兄谢云溪,可程岳想想,却提到了宁琅,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小谢大人如今亦是官身,自当避嫌。反倒是你这族叔,虽与你同族,到底分了宗,有举子身份,清贵却又与京城毫无瓜葛,由他来出面操持,最为合适不过。” 宁小王妃便问,“那为何不找戴良?还有齐家哥哥?” 程岳道,“戴良毕竟做过你爹的幕僚,跟你家是正经亲戚,齐瑞华亦是同理。反不如宁琅隔着远些,扯不上多少由头。若日后得了美名,皇上有意提拔,好处也落在蜀中宁家那一支,跟你们金陵关系不大。” 宁小王妃被说服,便请来宁琅,说起此事。 宁琅一听,当然愿意。 只是他也不傻,“这样好事,怎好分我一人头上?倒是多安排几人来帮手才是。” 看他为人忠厚,并不贪功,宁芳更添几分好感,觉得这门亲戚没帮错。 “那就劳烦堂叔自去寻人,回头我让赵管事引你见下杜项几位公子,只当是你们年轻人自做的事情便是。” 听这话颇有几分老气横秋,宁琅略尴尬。 宁芳这年纪,几乎都可做他女儿了。还口口声声“年轻人”,可是折煞他了。可宁芳如今位份太高,说这话还真不能算错。于是他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就要离开。 宁芳此时才好奇的多问一句,“堂叔才见我时,似有些诧异,可是为何?” 宁琅迟疑一下,方苦笑道,“王妃勿恼,我初见王妃容貌,竟与我那年方五岁的小女颇为几分。她生得也不似我与她娘,倒似祖父,想来亦是王妃生得象怀璧堂兄的缘故吧。” 宁芳听得笑了,“确实。到底一家人,定是有些血脉相连。我初见堂叔,便觉格外亲切。那日祖母送你的考箱衣裳,都是我父亲曾用过的。回来时我的丫鬟还说,单瞧背影,堂叔与我父亲竟有几分相似呢。后来我便吩咐针线上的绣娘,按父亲的身段给堂叔做了几身衣裳,如今瞧着,倒也合身。” 宁琅再看自己身上新衣,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也挺窝心,“我见王妃,亦有同感。” 人与人之间,除了血缘,眼缘更重要。 宁琅既跟宁小王妃投了缘,办起事来格外卖力。 先去找了古道热肠的佟举子商议此事,后在佟举子的提议下,去京城各个省的会馆游说一番。 要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很快此事便操持得有模有样。除了达官贵人,许多民间商人也自发的组织起来,表示愿意捐助粮食。 他们自知自己身份低微,不好意思踏进英王府的门槛。却愿意捐粮买一张这样的请柬,给各省在京的举子们,让他们去露个脸。 这事办得,让宁芳既感动,又略伤感。 她自家外祖就是商人,自然不会歧视商人。可在世人眼中,商人身份还是卑贱了些。 但宁琅却体贴的告诉她,“虽那些商人自惭形秽不敢来,但我们商议着,若各省有些出了大力,又年老德劭的商人,也请他们来坐一桌。不知可否,还请王妃示下。” 宁芳当然愿意,不过这样的事情还真得问过王府实际当家人才行。 程岳允得很痛快,更道。 “若无商贾通天下,百姓岂有如今之便利?若说尊贵莫过读书人,也不过是将学识才华货于帝王家罢了。横竖英王府也不是要树牌坊,便请一桌商人又如何?若是不够坐,适当加几桌也行。” 宁芳恨不得高举两手两脚支持她家王爷。 可这样的话,也只能在家里说说便罢,拿到外头,可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此事无须王爷出面,就说是我的主意好了。纵有黑锅,也是我来背。” 宁小王妃正满腔热血着,谁知她家王爷高洁儒雅的一笑。 “自然。用你的话来说,便是好白菜多是叫猪拱的。我这样明白事理的人,自然得娶个不懂事净拖后腿的媳妇才对。” 宁芳顿时热血上头,恨得咬牙,“对呀,尤其这媳妇还特别小。这在民间还有句话,叫老牛吃嫩草!” 程岳神色不变,还饶有兴趣的招招手,“嫩草,过来让我啃两口。” 宁芳,宁芳到底斗不过这样老皮子老脸的“老牛”,红着脸跑了。 只是那头老牛却也敛了笑容,揽镜自照。 在看到眼角一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细纹时,眼神顿了顿,即刻吩咐孔雀,“去调几味面膏,要无香,养颜。嗯,如今时日干燥,回头拿去走礼送人,倒也实用。” 孔雀忍笑去了。 要是从前,主子才不留心这些。倒是如今,怕是将王妃的话放在心上了。 不过这样的主子,才有了人间烟火气,而不似从前那般,如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般孤清。 英王府的蹴鞠义赛正准备得如火如焚,忽地一道圣谕来了。 连材公公也很无奈啊,皇上眼热程府出的好主意,不甘寂寞,硬要把这场蹴鞠赛交给礼部去办。 若是如此,你另择地方就是。 可皇上偏不! 除了摘桃子,他还要占用英王府的场地,并不出一文钱的费用。 被王府幽禁多时的辛升乾终于找着机会,又神气活现的抖了起来。 因为这回皇上说了,要他配合礼部来主导此次义赛,尤其掌管请柬这样的重中之重,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不能发一笔横财,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宁芳只觉恶心透了。 但她家王爷却依旧一派云淡风清。 于是,宁小王妃就更生气了。提着根五彩斑斓鸡毛掸子,在他跟前戳来戳去。 这主屋是整个王府的重中之重,一天里丫鬟太监们少说也要打扫七八趟,还有哪儿需要王妃亲自动手?可王妃不高兴,谁敢拦着? 程岳无奈的放下手中书本,“行了行了,我给你想个办法就是。” 早该如此了! 宁小王妃嘟呶着嘴,拿掸子拍着旁边的小花几,“赶紧想!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程岳被她念得头疼,“知道了知道了!别敲别敲,真是跟小孩儿一样,皇上不讲理,你就不会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 程岳招手,宁芳乖乖把耳朵凑上去,听她家王爷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宁芳乐了,拍拍王爷肩膀,“你还真奸诈!” 程岳目光一沉,宁芳赶紧改拍为摸,谄媚道,“您真睿智!不愧才占京城八斗,这会子应该九斗了!” 程岳不吃这迷魂汤,赶苍蝇一样打发她出门,“走走走!办你的事去,少来烦我!” 宁芳脆甜脆甜的应了一声,把鸡毛掸子塞他怀里,“这个送您了,是家里孩子们拿鸡毛做的,我也有一个,嘿嘿嘿。” 程岳又好气又好笑,“又要我出主意,还糟蹋我东西,你也好意思?” 话音才落,脸颊上忽地落下个潮湿柔软的东西,程岳心神一震,转头一瞧,却见他家王妃也呆住了。 宁芳可以摸着良心发誓! 她是真没想着要去亲,咳咳,轻薄人家的。 只方才程岳的表情太有趣了,就象爹娘有时看她,那又爱又气的表情。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扑了上去。 可程岳不是她爹娘啊! 爹娘被亲了,只会笑骂她几句,可程岳被亲了,人就有些呆了,然后白玉般的耳垂慢慢浮上来一层淡淡的粉。 然后, 然后宁小王妃就通红着脸,跑啦! 敢做不敢当,个小没用的! 程岳拿指腹轻轻擦过温热的面颊,心中嗔怪,可笑意却从抑制不住的唇角溢了满地。 看素性爱洁的王爷把一根平素碰都不会碰的鸡毛掸子看了又看,还让人专门找了只花瓶,把王妃的那根也拿过来,插一起凑得成双成对摆在书桌上。 石青抖抖鸡皮疙瘩,努力把自己藏得更小些。 明明还是冬天,怎么闻到一股子春天的气息? 或许,他也可以考虑一下找媳妇的事了? 宁芳跑出家门,直接跑进了后门的庆平公主府。 先跟庆平公主嘀咕一阵子,又跑到宁四娘跟前嘀咕一阵子。 然后,庆平公主很快就大手笔的上奏朝廷,为了换一张英王府的球赛请柬,她决定捐出自己一年的俸禄粮食及柴炭。 第481章认捐 按规矩,庆平公主身为朝廷正式册封的公主,每年都应该领到一万两银子,一万石粮食。以及冬夏两季,共一万两银子的冰柴孝敬。 但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是根本拿不到这些东西的。 因为掌管宫中银库的尚宫局表示,看守她府邸的侍卫们,得从她的俸禄里花用。还有用以维持她府邸的开销,也得从这里面扣。 但实际上,庆平公主府被幽禁了这许多年,屋子早破败不堪。还是租给宁家人之后,夏珍珍才慢慢给她修补起来。 至于那些侍卫们,自有军中发放钱粮,也没听说谁能拿个双份饷银。 但省下来的,也不全是尚宫局的贪了。 应该说,是皇上根本就没给过。 所以,让庆平公主捐出本就收不到的东西做善事,她是十分乐意且慷慨的。 因为永泰帝说了,这回各家捐助的粮食柴炭是必须立即到位,且任何人不能挪用的。 而随着夏家人的指点,如今庆平公主就算靠着几家匠户替她打理花园,出息已经足够自给自足了。 打着下女名义跟宁家合作的烤鸡烤鸭生意,更是日渐红火,就算是在大灾当前,也没受多少影响。 毕竟京城,还是有钱人多。 所以如今少有人知道外表朴素的庆平公主,内里却已经是稳稳的小富婆一枚。 她身边的阿织郭让,今冬都悄悄分了几块好皮毛,不过全暖暖和和的穿在旧布里面,低调得一塌糊涂。 就连她家新来的匠户,个个小脸都养得红光满面,圆润富态了许多。 庆平公主认捐的折子递上去,其他皇室宗亲也坐不住了。 有些是真心想做善事的,比如平阳侯府的永宁长公主,顿时表示她也要捐一年的俸禄。 她是真心想做善事,且如今儿子韩祎正要上进,家里已经招了不少人眼红,适当的破财免灾,替儿子树树名声是很必要的。 还有庆平公主的亲姑姑延寿公主,之前被新安郡主算计,差点害了侄女,她心里一直很愧疚。也没什么好补偿的法子,如今看庆平公主捐了,她索性也捐了一年俸禄。 一是声援,二也是想做些善事,算是替侄女积福了。 有这么几位公主带头,其他人也不好不捐了。 比如几位出宫开府的皇子,见几位公主都捐一年,他们怎么说也得多捐些才是。 于是四皇子找到六七皇子一商议,决定除了捐粮食和柴炭,他们再合捐一万两银子,给父皇拿去赈灾。 这事办得永泰帝挺高兴的。 除了庆平公主这样极少数不受宠的公主,拿不到什么俸禄。象这几位成年皇子,还有永宁公主她们可是实实在在能领到东西的。就算克扣一些,也不会超成一两成。 所以他们肯真金白银的掏出这些东西,不仅是给他脸上贴金,于永泰帝来说,还真是赚了一笔。 而且自家孩子这么争气,那些王爷啊,王公亲贵们啊,是不是也要放点血? 所以皇上一高兴,就决定嘉奖这些捐助过的皇子公主们。尤其是带头募捐的庆平公主,更是多赏了她四个宫中御用的宫女太监。 庆平公主闻讯,立即跑去尚宫局,点名要了上回帮宁芳看暖房种菜的周太监,还要了一个厨子,一个绣娘和一个调香姑姑。 因宁芳府上也没有懂炼香的,所以她们两家只能卖些初加工的干花,利润不算太高。若以后有了自家的调香姑姑,那往后就可开个香铺了。 这门生意既雅致,又可借口说要供奉佛祖,且是暴利。宁芳早建议她做了,只是苦于找不着人,如今可真是天赐良机。 至于那厨子,倒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当年颇关照宁芳的谭顺谭老太监。 宁芳还觉奇怪,“你不是在皇子府伺候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可是被人欺压了? 不管怎么看,皇上已老,宫中又无新出生的小皇子,未来的真龙天子必然在皇子府中产生,谭顺只要伺候好了他们,便不愁没个从龙之功。 如今却来庆平公主这不大受宠的地方,怎么看都是被人排挤了。 但谭顺挺乐呵的,“谢王妃关心,老奴是自愿来公主府的。如今老奴也年纪大了,只想混口安稳饭吃。宫中藏龙卧虎的,年轻人也一拔一拔的出来,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不就得被淘汰么?” 宁芳听到这儿,有些明白了。也就没问他徒弟小炳子哪儿去了,既不愿来,肯定是有了好去处。 “你既来了,便好生做着。公主是个和善性子,亏待不了你们。” 谭顺道,“老奴知道,所以才拿棺材本贿赂了人,抢着出来了。” 宁芳笑,“你这老货,说这话无非是讨赏罢了。行吧,你我也算有些缘份。孔雀,叫百灵送四十两银子过来,算是贺谭公公乔迁之喜。” 谭顺立时谢了赏,又多嘴说了道,“如今小炳子可是出息了,都混到七皇孙那府里做厨房总管了。” 宁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若说她对七皇孙高祯曾经印象极好,也在宫中的诸多纷扰中消磨殆尽了。 庆平公主曾说,宫中长大的人,就没几个值得真心托付的。 原先觉得她偏激,如今细想却是有理。 太过艰难的时势,让在那里长大的人,便是原本心思再纯净,也难免有太多的弯弯绕绕了。 宁芳自忖没那个肚肠闹明白,索性便敬而远之了。 倒是庆平公主问了句,“七皇孙这亲事到底得到什么时候?赶得上年前吗?” 永泰帝那时为了打击得胜还朝的程岳,要将宁芳赐婚西胡时,为了让七皇孙高祯闭嘴,许诺给他赐婚首辅王家的嫡出孙女。 后来虽宁芳没嫁成西胡,反嫁了程岳,但七皇孙也不算食言,皇上也不好反悔。 于是开春那会子,还是下旨给七皇孙和王家姑娘赐婚了。 但因女方老家离得远,来得艰难,所以拖延了下来。 可他不成亲,底下八九两位皇孙也不好成亲。尤其四皇子家,就九皇孙一根独苗,早就着急盼着能办喜事了。是以就连庆平公主这样深居简出之人,也听到了几句抱怨。 谭顺道,“年前应是赶得上的,四皇子已经派人去接了。钦天监的算过,若今年赶不上,就得明年八月了。从前老奴倒在宫中听了一嘴,说王家原是早准备上路的,只七皇孙妃出门前又病了一场,才耽搁了些时候。” 这话,许多人自是不大相信。怎么好端端就病了? 不是不想成亲,故意拖延吧? 所以一时之间,什么样的怪话都出来了。 宁芳忙道,“这却也难免。象我家亲戚上京赶考,还男子汉呢,不也水土不服,差点没命?姑娘家身娇体弱,更是不易。” 自夏珍珍私下说过,她那位干姐姐管奉,很有可能是王恽老大人的族媳,宁芳对王家就多了层亲近。 不管跟管姨母有没有关系,宁芳总想着能帮就帮一些。 谭顺道,“到底王妃心慈,知道体恤人。宫中您是知道的,总有人爱说嘴。后来给连大总管拿住,狠狠打了几个,才没人敢乱嚼舌根了。” 庆平公主道,“是该打!若王家不愿意,不结这门亲就罢了。何苦应承下来,又拖拖拉拉?只那起子小人没见识,才会这么想呢!” 谭顺应承着,退下。 却没好说,连四皇子妃那里也传出过类似闲话。 这也是他下定决心,离开皇宫的理由。 七皇孙还是打小养在她跟前的,都能说出这样怪话。可想而知,宫中有多少人对七皇孙结这门亲事眼红了。 而小炳子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只因在七皇孙面前说过几回话,便一心往前凑,想赌一场荣华富贵,谭顺却是不愿的。 说他胆小也好,年老怕事也行,总之他是没看出七皇孙有什么王霸之气,也没看出四皇子就一定能坐上那把龙椅。 皇上虽然老了,但这宫中朝堂还俱是他的天下。谭顺在宫中混了大半辈子,掐尖要强的本事没有,但保命的眼光却是一流。 如今宫中看不出个究竟,倒不如投身事外,到庆平公主府上养老。 别看这位公主不大受宠,还主动削了头发,但一个女娃娃能从十来岁起,就独自带着几个下人在这王府之中平安长大,且不被人拿捏,就很是本事了。 且她如今算是方外之人,跟宫中哪个派系都扯不上关系。万一将来有什么,她这里就是最好的避风港。 再有一点,谭顺却是实在看着宁芳面上的。 因跟这位主子打过交道,谭顺知她是个聪明和气人。 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能跟这样一个聪明和气人做朋友,甚至把她娘家人都拉进府里住着,还一住好几年,谭顺觉着,庆平公主也不会是坏人。 只可惜公主修行,不能吃肉,可他却是个无肉不欢的。若日后要长期跟着吃素,想想也挺伤感的。 只是没多久,谭顺便发现自己似乎估错了。 第482章素馅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穿着厚厚的袄子,趴着门槛那儿偷偷瞧他。 谭顺乐了。 太监因有缺陷,故此大半都喜欢小孩儿,尤其是小男孩儿。 他顿时从包袱里取出宫里带出来的点心,冲小男孩儿招手,“小孩儿,进来,别怕,爷爷给你吃糕点。” 小孩儿吮着小手指头,却忽地回身跑了。 谭顺颇为遗憾着整理着铺盖,忽地那小孩儿又咚咚咚跑回来了。奶声奶气的说,“新来的爷爷,我,我跟你换。这是我中午得的素馒头,好吃的。” 看这小不点儿拿着个白生生的冷馒头跟自己换,谭顺也挺开心。把点心掰小块些喂孩子,还给他倒了杯热水。 “慢慢吃,好吃吗?” 好吃。 小孩儿吃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还不忘拉他衣角,示意他也吃。 这样的冷馒头可没法吃,谭顺怕伤了孩子的心,便搁到炉子上烤着,“热热爷爷再吃。” 小孩儿点头,等一块糕点下肚,一老一小就蹲在炉边聊起天来。 小的知道了老的叫谭爷爷,老的也知道了小的家里是花匠。 姓是陶盆的陶,小孩儿乳名就叫阿土。今年三岁半,据说过了年就能长得跟他爹一样大了。 谭顺乐得不行,小孩儿还总不忘去看那只圆溜溜的素馒头。 瞧这日子过得,连一个馒头都这样稀罕,谭顺对庆平公主府的期待度又降了三分。 看馒头热了,他想掰开跟孩子分分,可小孩儿说,“这个不能分,只能自己吃。” 为什么呀? 谭顺不明白,可小孩儿一个劲儿的推让,他便咬了一口。 呃…… 原来这馒头还是带“素”馅儿的。 香菇冬笋馅儿,很素。 但是调味酱是把肉斩成碎末,细细熬化,里头还加了高汤,味道不错,但还可以做得更好。 谭顺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寒冬腊月的,竟是觉得日头格外灿烂,这公主府的日子也比他想的更有奔头。 唔,既然主子只能吃“素”,那他往后下厨,也得多加把劲儿啊! 另一头,陶土他爹小陶忐忑的去问郭让,“阿土那孩子不晓事,拿了素馒头给新来的老太监,没事吧?” 他家能吃几天安稳饭可是不容易,不管老陶小陶还是小小陶,统统不想走。也不羡慕别人家的富贵,只想在庆平公主府养老送终,所以极怕给主子惹祸。 郭让瞟他一眼,“你觉得能有什么事儿?” 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能不偷嘴就不错了,还指着他去吃素?那老太监的一身膘,可不是萝卜白菜能养出来的。 “行啦,回去吧,没事儿!他既喜欢你们家阿土,就让阿土没事多过去走走。往后你要是能多生几个,过继一个跟他姓,那老东西得跪下给你磕头!” 小陶憨憨一笑,“这样占人便宜不好,他若喜欢,让阿土给他当干孙子也没啥。您老既说不用担心,我就回了。” 等他回去,却见谭顺已经带着他家阿土去了厨房,说是练手,拿了只鸡蛋给孩子蒸了碗嫩嫩的鸡蛋羹。 吃得小孩儿一张小脸几乎埋进碗里,连里头的蛋渣都舔得干干净净。 谭顺也不嫌脏的拿袖子给孩子抹抹小花脸,还说,“晚上爷爷再给蒸一碗也带‘素’馅儿的。” 当然,庆平公主晚上更先吃到了这样一碗。 “嗯,不错。”庆平公主很是满意,“往后就这么做吧,咱们府上人少。你好生用心当差,自不辜负你投奔我一场。” 谭顺听得明白,越发高兴的留下了。 果然,跟着宁小王妃的选择走,就不会有坏果子吃! 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 忠勤伯府。 新安郡主正在嫂子屋里哭泣,“……凭什么他拿着钱去养小狐狸精,倒叫我拿钱去做善事?除非他把那小狐狸精打发出去,否则,我再不依……” 自庆平公主带着捐钱捐粮,皇室宗亲纷纷响应,新安郡主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她实在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这要捐钱,就要了她半条命了。 谁知又听说丈夫在外养了外室,别看新安郡主已经人过四旬,醋劲可一点也不小。顿时冲去,打了个稀巴烂,可到底拦不住人要进门。 忠勤伯府的大儿媳梁大奶奶给她哭得头疼,可也不好赶人出去,只得劝道。 “莫再说这样气话了,那妾室不过人送来的一个玩意儿,哪个当家主母会认真放在心上?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从来只有往里头买人,哪有往外头打发人的?到底都跟了自家爷们,未必还打发出去,让自家爷们戴着绿头巾不成?要说这做善事本是好事,且皇室宗亲人人都做了,咱们哪好不做?” 听了这话,新安郡主也不好撒泼,只是哭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就想不通,我处处赔着小心,在皇上跟前替他求来升官体面,难道就是让他这样寒我的心?” 梁大奶奶反倒笑了,“都一把年纪了,看不出你还是个醋精!咱们这样的岁数,给男人纳几个小妾,本是寻常。再说二叔在官场上走动,人家送个妾室给他,莫非他还好意思打发出去?那倒叫人家小看,且笑你不贤惠不识大体了。行了,你且回去,二叔那儿我说说他,必叫他给你赔不是,体体面面给你个台阶下来才是。” 好说歹说了半天,总算把新安郡主劝走了,梁大奶奶才命人把自家小叔子,郡马仪宾阮子尧请来。 阮子尧也是年纪一大把,孙子都有了的人了,却临老入花丛,闹出养外室的笑话,自己也觉怪没脸的,见着大嫂便有些讪讪的。 谁知梁大奶奶却是体贴,见面没说他一句重话,反叹道,“我也知道,你这些年的郡马仪宾瞧着风光,其实做着不易。新安自幼养得娇,脾气急,这些年你一直让她让惯了,是以半点委屈也受不得。本来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却闹成这样,险些成了笑话。唉,也真是一言难尽!” 阮子尧听得感动,还是大嫂体贴明理,忙道,“可不是么?外头同僚送了我人,我也不好推辞。想着她那个脾气,我也不好往家里领。本想先在外头放一放,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再缓缓告诉她听。到时要怎么安置,不也是她这主母做决定?谁知她也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便怒气冲冲打上门去,如今砸得个稀巴烂,倒是过了明路。我若不把人接回来,那才是笑话了。” 梁大奶奶叹道,“可不是么?方才我劝了弟妹半天,总算是把她劝住了。你回去好好跟她赔个不是,还是把人领回来算了。只暂时也别搁她跟前了,放我东北角那个小跨院里吧。” 阮子尧道,“这如何使得?” 梁大奶奶道,“自你大哥过世之后,我这边能打发的人都陆续打发了,实在也用不了这许多院子。那地方清幽安静,既邻着你那院子,却又跟你那正房隔着些距离,倒是最合适不过。只那地方从前是我身边的管事嬷嬷议事用的,你若嫌弃,那便罢了。” 阮子尧不过是假意客套,忙道,“怎会嫌弃?还是大嫂想得周全。” 梁大奶奶笑道,“自家骨肉,何必客气?你若同意,我这就打发几个丫鬟婆子过去,先收拾间干净屋子出来,你好接人进门。至于剩下的,我就不管了,你让她自慢慢收拾去。” 阮子尧大喜过望,再三谢了大嫂,高高兴兴走了。 此时心腹丫鬟才上来问道,“奶奶也太好性儿了!那二房抢了咱们大爷的爵位,摆明了不想还给哥儿,您怎地还帮着二房收拾烂摊子?” 梁大奶奶轻声道,“傻子!若不帮着把那小狐狸精弄进来,可叫新安跟二叔合伙,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么?” 丫鬟道,“那要是郡主记恨您接那狐狸精进门怎办?” 梁大奶奶轻笑,“所以我说了,我只出房子,且只收拾屋子。剩下要怎么弄,都是二叔自个儿的事,我可不会插手。再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家丑不外扬,新安要如何恨我?真要二叔臭了名声,她不也跟着受连累?如今她那边可有两个丫头等着议亲呢!” 丫鬟这才安心,“到底奶奶有见识!只便宜二爷了。” 梁大奶奶摆手道,“便宜他也算不得什么,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把这个伯爵府撑到我儿长大。只要哥儿有出息,不愁这爵位日后夺不回来!” 丫鬟点头,忽又笑道,“那回郡主可真是赔了老爷又折兵。白弄回个妖精,还得倒贴上一年俸禄。” 梁大奶奶嗤笑道,“这也是活该!成天克扣着我们娘儿俩,肥他们公婆,如今也合该要她大大的放一回血!几位公主捐的都是俸禄,没动自家一分一毫。她若好意思拿公中的钱填她自个儿的俸禄,我就嚷嚷得满京城知道,看她有没有脸!” 既然小狐狸精进了门,新安郡主便去忙着妻妾斗法,选择性的把捐助之事给“忘了”。总想捱过这阵风潮,兴许就不用捐了。 没成想变故横生,竟是让她大大的出了回血。 第483章怨气 恨恨的往身边宫女身上砸一只茶盅,宜华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暴躁骂道。 “若别人捐,我就要捐。那别人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说新安郡主属貔貅,宜华公主便是属铁公鸡的。 不仅一毛不拔,还异常凶悍。 知她不打够,便不会消停,宫女无奈,只得老实站那儿任她打骂,嘴上解释。 “公主不愿,自然可以不捐。但如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人人都在捐,听说皇上还专门让人把此事,报给外地的公主郡主及诸位王爷们知晓。若到时皇上问起,独公主没捐,怕是不大好吧?具体如何拿捏,还请公主定夺。” 宜华公主自那日受罚,意外查出怀孕之后,便再没能出过府门半步。皇上说了,得等她生完孩子再算。 幽闭多日,又不知肚里孩子究竟是谁的,是以宜华公主近来的脾气也十分暴躁。 “便是我捐了,如今这模样,难道还能出去领赏么?” 她自有孕,除了身形变化,脸上还生了不少孕斑,极是难看,她也不想出去见人。 宫女道,“公主不便出门,驸马却是能去的。若驸马领了赏回来,不也是公主的脸面?” 宜华公主想了个主意,便叫人去传驸马过来。她不能去,让兰廷茂去找找宁芳的茬也好。 谁知兰廷茂来是来了,却一身酒气,站都站不稳。 宜华公主更怒,“你怎不把自己醉死算了?成天搞得这副鬼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 兰廷茂嘻嘻直笑,“公主说得是呢。要不你来与我共饮,索性把我灌死得了!” 宜华公主不想多看他一眼,“算了算了,你滚吧!回头等我捐了俸禄,你去英王府时再死,也不枉费我花的这笔银子了。” 兰廷茂眼中掠过一抹泪光,自嘲的笑了笑,也不多话,跌跌撞撞便往外走。 只是出院门时,瞧见那宜华那心腹宫女正把一包碎瓷片,及余下三只瓷盅交给了那个会做牛肉丸子的嬷嬷。 嬷嬷喜笑颜开的拿了银子给宫女,一看就是做熟了的。 只不小心瞟见他看过来,那嬷嬷有些惊慌。宫女却是神色不变,坦然道,“公主砸了一个,余下不成套她是再不要的,不如拿去换几个银子,驸马不会跟我们计较吧?” 兰廷茂轻笑,勾了勾手指头,宫女叫那嬷嬷走开,自上前去。 兰廷茂低低道,“我帮你保密,你也去帮我传句话。公主不是说要捐俸禄么?你记得帮她写清楚,是一整年的俸禄。粮食、银子、还有冰炭补助。” 宫女问,“这么做,于驸马有什么好处?” 旁人捐,可都是捐的粮食柴炭。顶多加上些银两,却没有捐冰炭补助和全部银两的,那是个大宗,每年上万两呢。 兰廷茂道,“我不要好处,我就想看到她不痛快,她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宫女道,“恕奴婢多嘴说一句,无论如何,驸马总也要为自己打算些才是。” “打算?我要如何打算,我又能如何打算?你这丫头心地不错,那我便多告诉你件事。那天,知道公主有了身孕,我吐血醒后,冯太监来见我,说皇上赏了我爹娘一人一个诰命,还交待我要好好对待公主,日后教导孩子成材,方不堕我这状元名声。哈哈!哈哈!哈哈!” 兰廷茂笑得凄然,宫女低头默然。 皇权之下,如何打算? 只能隐忍蛰伏,以备后续。可那还要等多久? 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真的,太痛苦了。 所以宫女想想,还是按兰廷茂的意思去传话了,就当是宜华公主欠人家的补偿。 可宜华公主这突然一加码,弄得后来的皇亲国戚们都不大好做了。 新安郡主在自家跳着脚骂,“说好了只捐粮食柴炭,宜华脑子坏掉了,连银子也捐?接下去一年,她自个儿不过,还让不让别人过了?” 阮子尧还说风凉话,“我早说叫你捐,你偏拖拖拉拉不肯捐。闹到如今可好,宜华公主既带了这个头,你哪好不捐?赶紧捐了吧。别等着后头有人想拍马屁,捐两年三年的,那会子可没后悔药能买!” 新安郡主深恨,却也生怕后面募捐额越涨越高,只得赶紧认了捐。 也亏得她这会子捐了,因为随后,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且在京城贵族圈子里不大受待见的忠勇伯府世子,蒋明诚忽地上了折子,代父表示愿意捐出三年的俸禄。 这,这可实在是太大方了! 从前就听说这位蒋世子性子暴虐,如今看来,脑子似乎也有毛病啊! 可不管大家背地里怎么骂,明面上只有夸的。 因为皇上高兴了。 一高兴就破天荒的赏了忠勇伯府一块御笔亲书的牌匾,当然不可能是特别好的吉祥话,光靠捐俸禄,还拿不到这样的东西。 只不过是蒋世子折子里提到老父病重,时常梦魇。所以求皇上给写两个字,挂在堂上,镇一镇那些妖魔鬼怪。 看他识趣,皇上也挺高兴的题了松鹤二字。反正只是益寿延年的好字眼,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至于蒋家二爷,蒋明诲要跟兄长怎么闹。那就是人家自己关起门来的事了,轮不到外人多嘴。 有他这一带头,除了皇亲国戚,大臣们也纷纷慷慨解囊。 于是,等到英王府的蹴鞠开幕这日,永泰帝已着实发了笔小财。 他心中颇为自得,却不知被皇亲国戚,底下大臣们在心里骂了多少遍。 赈灾救济,本是皇上的职责,你自个儿吃着龙肝凤髓,享天下最大的福泽,却叫亲戚儿女大臣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有这么做人的道理么? 而这,就是程岳的“奸诈”所在了。 他从来没有引导永泰帝去做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如果皇上不是那么贪心,早在庆平公主她们捐助之初,就会想办法应对这情况了。可他既然贪心的想让人出钱帮他赈灾,那就怪不得这些皇亲臣子们恨他了。 等不满的情绪渐渐累积,迟早有一天,会形成致命一击。 特意挑在会试结果出来之前,英王府办起了热热闹闹的蹴鞠义赛。 既然是义赛,那么肯定就不要大吃大喝,大鱼大肉啦。宁小王妃说了,灾民连粥都喝不上,谁好意思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于是今天来的宾客可跟前两回来英王府做客不同,皆只得到清茶一杯,点心四味。另每个桌上摆着四大盘子瓜子花生松子核桃,皆做得香酥可口,只要不怕麻烦,不怕嘴干,这些便宜东西,倒是统统管够。 所以宾客们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重点是看戏,看戏! 因今日王府有球赛,早有那精明的戏班子找上门来,情愿免费演出,只求露脸,也博个义演之名。 宁小王妃挺好说话的,统统允了。做善事么,当然不分贵贱。 但每个戏班子只能演自己最拿手的一个曲目,就当球赛前的开胃小菜。 此举还挺招人喜欢。 杜老夫人就是个戏迷,看她最喜欢的一个英俊小生唱过,还特意为他多打赏了一百斤粮食。 宁芳笑,“今儿杜老将军也来了,您就不怕老将军回去跟您急?” 因今日是义寒,还是皇上指定在英王府举办,所以各家的头头脑脑基本都不用避嫌,可以大方来了。只是吃不到王府闻名京城的猪肉菜,颇有些遗憾。 杜老夫人笑得开怀之极,“别说我,一会儿那老头子瞧见好看的,也要打赏呢!” 果然,下出戏一上来,杜老将军也打赏了一个美貌刀马旦一百斤粮食。 众人更笑,杜老夫人执了宁芳的手,掩着袖子说起小话,“真亏得你给我家提的醒,如今家里的日子可是好过多了。回头你什么时候有空,让我家也请你一回。” 宁芳早从薛东明那儿听说了,自从分产不分家之后,杜家几房各自有了产业。虽说在金钱上都有些算计起来,但大家都知道省俭,日子却是好过得多。 但宁芳不知道的是,杜老夫人悄悄告诉她,皇上听说杜家暗地里分了家,对他家久未升迁的两个大儿子似有松动之意。 宁芳忙道,“那可真要恭喜了。你只管下帖子来请,我非去不可!” 杜老夫人很是高兴,“谢王妃赏脸,那回头就在我家那破园子里摆几桌,请王妃来逛逛。到时还有一事,要请王妃帮忙呢。” 宁芳假意嗔道,“还以为诚心请我吃酒,原来是要我干活。赶紧说了,别卖关子。若好办我就替你办了,若不好办,我再想想要不要去吃你家的酒。” 杜老夫人笑,“不管成不成,这酒是一定要请的。先跟您说一声也无妨,是子威他娘,相中了薛指挥的妹子,想给孩子们做亲呢!” 薛东琴和杜子威? 这亲事倒也登对,只宁芳有些奇怪,“杜夫人是如何相中薛姑娘的?” 杜老夫人道,“不是王妃帮着他们张罗起那蹴鞠生意么?我那媳妇也过去看过两回,遇到薛姑娘了。一眼就相中了,这不就求到王妃这儿来了么?” 第484章许配 宁芳道,“但那薛家出身可比不得你们,可真愿意?” 杜老夫人爽快道,“薛家原也是官宦之后,只这些年才没落了,本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况且我们家除了老爷,说真的,底下孩子们也就这样了,连一个混到薛指挥使那样的人物都没有。子威这孩子呢,心性不坏,只是贪玩,文不成武不就的,至今还是个白身。性子又莽撞,将来就算进了官场,也不一定能混得多高。所以我那媳妇便想着,不如给他娶个门户低些的女孩子,没那么娇气,知道过日子,倒比娶个高门大户强得多。” 这话说得在理。 宁芳道,“既如此,我回头便帮你问一问。” 她俩正说着,高燕燕忽地笑道,“你俩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宁芳抬眼,就见高燕燕悄悄递个眼神,却是那边昌乐公主正拉着宁芸在说话。看堂妹脸色,已经略显尴尬了。 杜老夫人显然也发现了,忙笑道,“可不正是说到宁家三姑娘么?这样能干,我们家年下还想从她那小铺子里买几味糕点呢,快来推荐下!” 昌乐公主听着,却是不大高兴的,“老夫人也是的,要买糕点打发人去铺子里问伙计便是,何必劳动三姑娘?不过是小姐妹闲着没事做着玩的铺子,也值得当成正经生意来说?未必也把王妃娘家看得轻贱了。” 这话里话外,不仅踩了杜家,也敲打上了宁家。 杜老夫人讪讪不好接话,宁芳笑道,“公主这话说得有理,但我们这些投胎到小门小户的,哪好意思跟公主这样的天之娇女一样超脱?少不得还是要学些经济事务,否则还怕日后婆家嫌弃呢。” 其实别说是寻常人家出身,就算是皇家公主,哪有不爱银钱的?只不过大户人家爱面子,嘴上不说罢了,实则谁家不张罗着几门买卖在做? 所以宁芳这么一说,不仅是杜老夫人的脸面圆回来了,在场中其他人也好接话了。 永宁长公主今日也来捧场,和善道,“王妃这话虽过于自谦,却也有些道理。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不好让孩子们沾染上铜臭气,但怎么过日子还是要学一学的。否则日后那么大个府邸,可如何打理得来?亏些银钱是小,若被下人蒙蔽,还只当主子无能呢。” 众人纷纷点头,原就想揭过此节去,谁料昌乐公主却拉着宁芸的手不放,道,“既如此,王妃便将这个妹妹许了我家侄子可好?就算是庶出,可你家满京城打听打听,那可是出了名的好孩子,刚参加完会试呢。往后少不得一份荣华富贵,可用不着她这么操劳。” 各位当家太太们一听,皆静默了。 昌乐公主是永泰帝的女儿,原本也颇为受宠,后嫁与寿宁侯府的嫡长公子,嫁妆极为丰厚。之前宜华公主说亲,还拿这位皇姐的嫁妆做比来着,差点给宁芳治了罪。 后虽被宁芳挽回,到底与昌乐公主结下了些小小芥蒂。只没想到,她却算计起自家人来。宁芳虽年轻,不知京城旧事,但在座的许多贵妇人却是一清二楚。 论理,一般公主成亲,都该搬去公主府住。但昌乐公主却生性霸道爱管事,成亲没多久,硬是借口侍奉公婆,住进了侯府。从此把持着侯府内务,再不肯放手。 后面公婆故世,她越发骄横,如今将她自家的亲生儿子,养成了京城出名的纨绔。 小小年纪便欺男霸女,吃喝嫖赌,弄得如今都快二十了,也没一家愿把千金小姐嫁与她家那个火坑。 昌乐公主因此便对寿宁侯府管束更严,生怕有厉害子弟冒头,日后欺压到她儿子。 如今她想跟宁芸说的这个侄子,便是丈夫亲弟,秦家二爷的庶出儿子。 这孩子虽是庶出,却是秦家二房唯一的男丁。人又聪敏上进,也是京城少有,凭自己本事考了科举的公子哥儿。前些天跟着宁琅他们一批,刚刚参加了会试。 他自己觉得,还是有几分中的希望,便悄悄跟他爹和姨娘说了。谁知就被嫡母郑二夫人听到,还私下说到昌乐公主面前。 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又没养在她跟前,是以他出息了,郑二夫人也颇为妒忌。 昌乐公主就更不喜了。 可她再受宠,皇上老爹也没宠她宠到任她胡作非为,干涉录取新科进士的地步。是以昌乐公主干涉不了侄子功名,便想在亲事上,拿捏下这个太过出息的大侄子。 今儿过来,瞧见宁芸,觉得她这身份不高不低,倒是正合适。 若是娶了她,皇上顾忌着英王府的关系,自然会对程岳的妹夫有所忌讳,不会重用。而宁芸出身不高,娘家没有助力,自然也帮不上侄子什么忙。 再加上这丫头成日打理家计,想必小家子气得很,跟她那个成天张口子曰,闭口圣人的书呆子侄子肯定说不到一块儿去。 小两口关系不好,想必日后家宅不宁,想压过她儿子,便是痴人说梦了。 宁芳虽不知昌乐公主心里的小九九,但她听说男方参加了殿试,已然是举人,便知这亲事不妥,齐大非偶了。 这不是她不希望自家妹子嫁得好,而是面对事实。 门当户对,可不是玩笑话。 杜老夫人方才谈及原愿为孙子求娶薛东琴时,便说得明白。虽杜家门楣高些,到底杜子威只是个白身,且瞧着不是做官材料,才肯低娶。 但象寿宁侯府这样的门楣,且是中了举的公子,就算是庶出,只怕京城也有大把权贵愿意结亲。 贸然把宁芸推上去,那不是让她嫁得金龟婿,而是害她被秦家二房怨恨,也成了靶子四处树敌。 宁芳便道,“公主说笑了,这样的青年俊彦,岂是我这妹妹可以高攀的?且她年纪还小,祖母早说了要多留几年,不急。” 她这已经是很明显的回绝之意,谁知昌乐公主霸道惯了,硬是不许。 “年纪小怕什么?先把亲事订下,过两年再成亲便是。你要信我,现把这妹妹嫁来,我保管和嫂子都拿她当亲生闺女般对待,万不叫我那侄子欺负了去!” 这越说越不象话了。 还没成亲,便主动来了两大靠山。于小夫妻之间,这不是撑腰,是挑事呢! 宁芳脸上笑容冷了些,“公主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我这妹子还小,实在没有说亲的打算。三妹,看时辰祖母吃药的时候也快到了,我不放心得很,你赶紧家去吧!” 宁芸应下,赶紧要溜。 昌乐公主却硬扯着她的手,把自己手上一只玉镯撸下,不由分说就套到她手上。 “这亲事呀,你王妃姐姐不答应,回头我找人向你爹娘说去。这个算是先给你的小定,回头再正经补份礼。” 宁芸急红了脸。 可她年纪尚小,手腕细弱,一时之间,还真拔不赢昌乐公主,硬生生被人把玉镯戴在了手腕上。 宁芳直气得冷笑起来,“公主也说婚姻之事,当由父母作主。如今秦家老爷太太皆不在,您怎好就替他们过了礼?虽说长嫂如母,可也没个弟弟弟妹都要接儿媳妇了,还处处让长嫂代劳的。罢了罢了,芸儿你那镯子也别摘了,姐姐替你买下就是。不过公主是尊贵人,不爱俗物,我便替你捐了吧。” 她往旁边一使眼色,孔雀便伶俐的高声道,“昌乐公主打赏翡翠玉镯一只,折粮三百石,由我们王妃赠出!” 对面男客那里,顿时传来一片叫好声,这可是今天最大额的打赏了。虽不知那些女眷们是在搞什么鬼,但能做善事,总是多多益善的。 昌乐公主还从来没被人这么顶撞过。 宁芳已经当众折了粮食给她,且按如今这粮价,买她一只镯子绰绰有余。她再扯这镯子是小定,也没人肯信了。 于是昌乐公主只能气鼓鼓的起身,丢下一句“不识抬举!”就这么走了。 谁知宁芳还敢回她四字,“慢走,不送!” 昌乐公主更气,转身想骂,谁知高燕燕笑着开了口。 “我竟不知,京城还有这样说亲的风俗?若是如此,我倒不愁我家弟弟和儿郎们婚事了。反正不管女方同不同意,我只管多带些饰物,相中谁就给一个,算作小定。这样好事,可真是求也不求不来的。” 要是旁人说话,昌乐公主必不肯依。只高燕燕年纪虽轻,她嫁的男人太有本事。 顾忌着戚老都督的威名,她最终只能跺了跺脚,走了。 宁芸挺担心的,“二姐,我会不会给你惹祸?” 宁芳道,“祸从天上来,怕有什么用?安心家去,万事有我!” 宁芸拿那镯子,“那这个也给二姐吧。” 宁芳原想说送她得了,可怕昌乐公主出去乱说,想想还是命人收了起来。 “此事且别急着跟祖母说,回头等我处理干净。” 宁芸点头走了。 杜老夫人倒是说了一句,“昌乐公主从闺中时便有些任性,王妃你这次回绝了她,只怕她必不甘休。” 宁芳嗤笑,“有本事她就来我们宁家抢亲,否则我看她要怎么提。” 昌乐公主自然是不能来抢亲的,可她,她竟然当真派人去宁家提亲了。 第485章调教 因昌乐公主派了官媒上门求亲,于是此事到底没能瞒住宁四娘。 宁芳真是开了眼,在程岳跟前吐槽,“是不是你们老高家的血脉里,就天生带着高人一等?否则怎能这样霸道不讲理?” 大梁皇朝是高氏家族,昌乐公主姓高,程岳三兄弟原本也是应该姓高。 程岳听着好笑,“你怎能以偏概全?譬如我们家,就都很讲理,也没有觉得谁高人一等。” 谁知他家小王妃顿时毫不留情的指出,“也是。所以你们如今不姓高,姓程。” 这,这话说得好有道理,程岳竟无言以对。 好在宁芳也是讲理的,虽然迁怒,但很快就分清敌我,询问正事。 “庆平公主帮着出了个主意,叫芸儿妹妹寻个借口,跟着她假意修行,暂且避上一避。祖母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却觉得有些憋屈。” 程岳道,“若我,自然也是不情愿的。但此时不低头,只怕昌乐真的会跑去找你大伯提亲,你觉得就凭他那种人,会拒绝这门婚事?” 这也是宁芳最担心的事情。 宁怀瑜这个人,最爱钻营。当年为了求官,都能把宁萱送进宫里去,如今难道还会对宁芸手下留情? 左思右想,宁芳只得承认,庆平公主的法子是最有效的。 可程岳却问,“好好的义演,唱戏踢球你们不看,怎么就说起亲事?” 宁芳叹气,“女人扎堆的地方,除了相公孩子鸡毛蒜皮,还能说些什么?” 程岳不赞同的摇头,“此事虽是意外,却也是你这女主人的失职。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给机会昌乐讲下去,在她讲下去的时候又没能及时制止,到底还是经验不足。” 宁芳不服,“若换了你,你待怎样?” 程岳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说来。” 宁芳认真学了,程岳便道,“戚夫人给你打眼色的时候,你就不应该让杜老夫人开口,而是应该自己把话接过来。她的身份不够,很容易被昌乐公主拿捏。且杜老将军是皇上心腹,她必不敢太得罪皇上的亲闺女。所以被堵了,也不敢作声。” 这点宁芳挺承认的,“那我要怎么说合适?” 程岳一笑,“简单。随便扯个由头,比如让芸儿去瞧瞧给各位夫人炖的甜汤好了没有,便能把她支开。然后再说起话来,便不至于象后面那么被动。就算你一下没想明白,让杜老夫人接了话,也被昌乐拿捏了,她还是依旧提起亲事,也不必怕。只管爽快应承下来,还赞她主意好,说些客套话,打消她的戒心。再说婚姻之事,当由父母作主,让她遣媒人说合,此时便合情合理。昌乐也不至于穷追猛打了。” 啊!宁芳恍然,“这是缓兵之计。到时无论是八字不合,还是怎样,再寻理由婉拒,便容易得多。” 孺子可教。 程老师给她一个赞赏的小眼神,继续上课,“当然,更高明的托词是假意非常感兴趣,让她细细说清侄儿底细。一来不着痕迹让芸儿退下,二来也可筹谋对策。等你知道了秦家事情,便假意格外热心,还想帮扶着那秦家小子立起来,你说昌乐会怎样?” 宁芳拍手叫好,“以她那性子,必是要打退堂鼓了!哎,你怎么不早些教我?” 程岳摊手,“我又不是神仙,哪有这样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今也算教你个乖。日后再遇着这种事,先别动气,稳住阵脚,再见招拆招,便不至于象如今这么被动了。” 宁芳深以为然,“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看芸儿被吓得都快哭了,心里真是鬼火直冒!” 程岳笑道,“一家人,本该如此。要是你看她被欺负了还无动于衷,那人便做得没什么意思了。这回便算了,往后慢慢历练着便好。” 宁芳听他这么说,倒是听出些意思来,“你这意思,是还有更好主意?” 程岳微笑,“就算昌乐说动了郑二夫人来提亲,到底这是秦二爷唯一的儿子,且还这么出息。你觉得那当爹的,愿意听大嫂摆布,就这么让儿子跟芸儿结亲?” 对呀! 宁芳击掌喜道,“这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昌乐在前头堵着路,咱们何必跟她硬碰硬?绕过去就是。如今也不必让芸儿急着修行,不如让戴良他们,先去会会那位郑公子,再探探秦二爷的意思。说不定咱们还没动呢,男方先毁约了。” 程岳颔首,便是如此了。 宁芳解决一个大麻烦,喜笑颜开,“亏得你帮我出主意,可要怎么谢谢你呢?” 程岳指着面颊,“要不要再来一下?” 宁小王妃的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还假装听不懂,“您是想吃上回的砂锅黄鱼炖豆腐么,我这就去安排。” 程岳忍笑,“你确定吃这个?” 宁芳怔了怔,才忽地回过神来。 豆腐, 吃,吃豆腐? 她几时是这个意思? “你,你整天都想什么呢?一点也不正经!”宁小王妃扔下一句,跟煮熟的虾子似的,热气腾腾的跑了。 至于豆腐,短时间内休想登上她的餐桌。 哼! 只还没等宁芳安排人去找秦家商谈亲事,会试的结果出来了。 报喜的锣鼓一直敲到宁府门前,然后在三家人热切盼望的眼神里,那差人笑眯眯请了个安,“恭喜府上老爷,会试高中!” 夏鸾儿急问,“是府中哪位老爷?可是姓……” 她自然想问自家丈夫,可齐瑞华急急打断了她,递了个红封,“行了!让人好好说话!” 那差人这才道,“这不是宁府么?小的来报的自然是宁家的老爷。” 夏鸾儿还说什么,可齐瑞华已经明白过来,“你说的可是姓宁的大爷?” 差人点头,“正是。有位姓宁名琅的老爷,中了第二百四十六名。” 瞬间两家失落,一家欢喜。 宁四娘忙命人点起早备好的爆炮,又重谢了这差人,打发他出去之后,便张罗着摆酒庆贺。 宁琅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名次这么靠后,只怕殿试时要落到同进士里了。” 会试录取之后,如无重大意外,殿试过后,都会授予进士功名。 但这些进士之中,也分为三甲。 一甲是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会赐进士及第的牌匾,光宗耀祖,扬名天下。 二甲共有六十到一百多名不等,会赐进士出身,跟宁怀璧当年一样,这也很值得人尊敬。 但三甲,就是剩下那些人,只会赐同进士出身了。虽说也不差,但日后行走官场,却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同进士,如夫人。 这句恶毒话,便是说同进士出身,便跟如夫人小老婆似的。在正经进士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而殿试时的排名,一般跟会试时不会相差太多。一般会试考不进前一百名,殿试就很可能掉到同进士里去了。 有些好名之人,若会试名次太低,便索性不去参加殿试。直等下一次重新参加会试,以期博个正经进士出身。 齐瑞华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是如此作想。诚心恭喜之后,也道,“莫若宁兄静待三年,再与我等同考。” 戴良却不这么想,“我于读书上天份有限,如今能考中举人,已是祖上积德。且如今已是有家有口,将近而立之年。此次会试不中,我是无心再考的,倒不如趁年轻,谋个正经差事去做。” 这话恰也说中了宁琅的心事。 他比戴良还大了五六岁,戴良都想着家族儿女,他自然更是如此。同进士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进官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纠结之中,颜氏也不敢拿主意,还是请教宁四娘,方定了下来。 “这还没殿试呢,怎知就一定会落到同进士了?这些天不妨去王府请教一二,横竖尽力就好。至于结果如何,就听天由命吧。” 宁琅瞬间安定了。 怎把放在隔壁的大才子给忘了?那可是才占京城八斗的英王爷啊。 人家是不方便参加科举,若是有机会参加,只怕中个状元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程岳确实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份自信。 听说宁琅想来请教,痛快应了。 至于戴良的差事问题,只要不是要求太高,他也能搞定。 而齐瑞华,齐瑞华啥也没求。除了在家教顺哥儿读书,只是安心养身体。 夏鸾儿挺着急,“你看那些亲戚比咱们远的,都求到王府去了,你怎不去?” 齐瑞华颇不耐烦,“我的事自有主张,你安生呆着吧!” 解释得多,他也不耐烦了。 宁琅是马上要去殿试,戴良是要求官,都是短期事件。而他是打算留在京城,三年后再考的,这时候跑去与人家争什么?难道还要请程小王爷给他当三年夫子不成? 从前在金陵,家里事事有母亲作主,尚不觉得夏鸾儿资质差了点。只觉她虽没什么主意,却也柔顺乖巧,如今看来,这媳妇委实不行。 但自家毕竟花用过人家的嫁妆,齐瑞华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想想便去找宁四娘,委婉的略提了提。 这门亲事原是宁家保举,且夏鸾儿也在宁四娘跟前学过规矩。宁四娘一听,顿时会意。 “鸾儿这孩子本质是好的,只到底寡母养大,于见识上略差了些。你安心忙你的吧,她就交给我了。” 第486章父子 宁四娘的法子很简单。 借口要给齐瑞华调养身子,单给他小夫妻弄了个小厨房,要夏鸾儿自己学着柴米油盐,当家理事。 要说夏鸾儿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婆家,还真没为这些琐碎小事操过心。原以为很简单的事情,结果没几日宁四娘来查账,她还愣着。 “就我们两个主子,且用得也是自家心腹下人,还要记账?” 宁四娘就无语了,夏老太公精明一世,怎么偏生养出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重孙女来? 然后再细问她进京这些天花用了多少银两,夏鸾儿约摸估了个数之后,自己也吓着了。 虽说出门在外,该大方时得大方,但她花得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宁四娘再揉碎了掰开了跟她讲道理,现成的例子就在旁边。 夏君眉比她有钱吧? 可瞧瞧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那么一大家子人,吃穿住用,也没比她更多。 “旁的也就不提了,只你眉姑姑自进京后,可做过一件新衣裳?你数数自己做过几件了?再看你眉姑父身上,再比比你相公身上,你觉着如何?” 夏鸾儿的脸腾地就红了。 “我,我是想着京城贵人多……从前长辈也说,世人多的是只重衣衫不重人的……” 宁四娘道,“这话原也没错,但也要分清时候地方。象你眉姑父如今还要在外头跑官呢,穿的也是七八成新的衣裳。上回你眉姑姑说要把芳丫头给的好料子给他做件新衣,你眉姑父还觉得招摇,说是没必要。你相公如今就在府里养身子,你给他做那么多新衣裳给谁看呢?便是去到王府里,难道看他身上衣裳旧了些,便不拿他正经亲戚了么?” 夏鸾儿难堪低头,“是我错了。” 宁四娘道,“我说你,倒不是在乎这几件衣裳,可积少成多,若不知爱惜钱财,万贯家财也能挥霍一空。 这几年,为你相公读书上进,你的嫁妆花用不少了吧?你婆家家底你也晓得,他们是不会花用你的嫁妆,可也实在没有贴补你们的余力。 眼下你就一个嫡女一个庶子,算着兴许是够了。可你们如今还年轻,日后少不得还有生儿育女的时候。等孩子们大了,男婚女嫁,哪个不要你这个嫡母掏钱操持?你又有多少能给他们分的? 我听说你相公身边,是你主动给丫头开的脸,这原也没什么。可日后妾室多了,孩子们更多,你嫁妆统共就只那么点,到时谁来帮你养活? 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养个孩子可不是给口饭吃就行的事。得花用多少,心里没个数行么? 如今别说你眉姑姑,就是芳儿她娘,也都成日算计着花用,你怎么就如此心大?难道非等到有急难了,才临时抱佛脚不成?” 这样话,夏君眉原也劝过她,只那时夏鸾儿虽在齐家守规矩辛苦,却到底事事有公婆操持,并没听到心里去。 如今自己当家过日子,宁四娘再劝,她就听入心里去了。 如今齐瑞华还没考出官来做,按她这个万事不留心的花钱速度,这三年呆在京城的吃喝花用只怕就不是小数目。 就算三年后齐瑞华考出来,要官场打点,应酬打点,只怕也是少不得花用的。 自己要是再不操心,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想起之前还让宁芳给她寻美貌丫鬟服侍相公,夏鸾儿深为羞愧。虚心施了一礼,诚心请教起宁四娘。 “还请老太太教我。” 看她明白过来,宁四娘笑了,“这也没什么,凡事不过用心罢了。你相公这几年要专心读书,你就帮他打点着衣食起居。自己先学着把账本记起来,再有余钱,我让薛夫人帮你打听打听,看是在京城周边买几块田地收利息,还是跟芸儿那样,学着做点小生意。并不是图你赚这几个钱,而是明白经济往来。回头就算你相公高中,你跟着去了任上,也能替他打点好内务,不至于给人蒙骗。” 夏鸾儿连连点头,本想把身上的大笔银钱交给宁四娘掌管,自己依旧跟在家里似的,按月领月例银子,省得乱花了。 可宁四娘却不同意,“若管不住自己,足见没长大。你若怕乱花,我按月来帮你查个账就是。” 夏鸾儿点头同意,回头她想做点小生意的事情传出去,庆平公主顿时给她指了条财路。 “如今我这里有了调香姑姑,那些养鸡养鸭的事实在是没空打理。不如干脆交你去做,横竖我家园子大,你自围个篱笆,安排下人开春做起来便行。” 夏鸾儿回头跟齐瑞华一商量,二人都觉得可行。 一是难度低,下人不须培训就可上岗。二来销路稳定,宁芸替两个弟弟打理的铺子生意极好,养出多少就能收多少。 虽说赚不了大钱,但足够他们小两口日常花用了。 且夏鸾儿有了正经事做,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不一样了。也不会成天盯着丈夫去嘘寒问暖,也有了些新鲜话题。 宁四娘又有意识的锻炼她不时出去见见别人家的夫人太太,这接触的人不一样了,整个人的眼光格局也慢慢培养起来了,许多事情的想法都在变,一些人情往来上的低级错误便不会再犯了。 齐瑞华很是满意,私下里又来谢宁四娘。 宁四娘笑,“亲戚么,不就是这样你帮我,我帮你的?且安心读书去吧。回头给你爹娘写信,也好叫他们放心。” 齐瑞华笑着应了。又主动请缨,跟戴良一起,去打听秦缙的消息。 宁琅因勉强中了进士,名次却极靠后,压力山大,成天跟着程岳读书还来不及,便暂且不烦他了。 要说秦缙,也好打听。人家这回也过了会试,名次还很不错,中了第八十九名,很有希望中二甲进士。 可就因如此,昌乐公主越发不高兴了。 借口要为他庆祝,大摆宴席,闹得他日日不得安宁。却也给了戴良齐瑞华借口送礼,实则暗中观察的机会。 等着二人回来,皆沉默了。 宁芳觉着奇怪,细想想,便猜到几分。 “你们可是觉得此人还不错?” 岂止不错?戴良齐瑞华对视一眼,如实道,“若果然能成亲事,倒是三姑娘的福气了。” 要他们看来,秦缙是个非常好的年青人。 能中进士,足以证明此人的才华。再看本人,也是人品端正,一表人才。但更为难得的,是他的心性。 许是从小被昌乐公主和嫡母打压,秦缙脾气非常温和,且愿意替人着想。没有寻常侯门公子那种娇骄之气,且待人真诚亲切,实在说不出他什么坏话来。 “那秦家二爷可曾见着?” 戴良道,“这倒未曾,听说病了。我们去到寿宁侯府,都是公主安排的管事太监陪着秦缙出来待客。” 哪有自家孩子中了进士,弄个太监带着自家少爷出来陪客的?要么你就不办,要办肯定是要请长辈出面,这才象话。 说那秦二老爷病着,只怕是气的。 这个宁芳还当真没料错。 秦二老爷秦孝弘自那日得知大嫂跑到英王府,给他庶出儿子说了个庶出女孩,还串通了夫人上门提亲之后,急火攻心,偏那天又落了些雪珠子,冷热一激,还没发出火来,便生生的气病了。 骆姨娘叹着气,给他端来药汁,“老爷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何苦这样不知爱惜身子?公主向来就是这么个脾气,您跟她怄气,可不是自己吃亏么?” 这位骆姨娘虽是家生子的奴才出身,但祖父母却是老侯爷夫人的陪嫁,因服侍有功,全家早被放了良籍。 后因秦孝弘与元配郑氏不和,且生了两个女儿便不再生养,才由秦老夫人作主,把骆姨娘挑来给儿子做了妾室。 她与秦孝弘也算是青梅竹马,颇有情份。且生下的儿子又争气,这些年二人相处下来,倒是比正经元配更象夫妻,私下说话也随意些。 秦孝弘把额头上已经温热的冷帕子拿开,没好气道,“我病得这样难受,你怎还来唠叨我?缙儿呢,怎一天不见他?别以为过了会试就万事大吉。若不好好温书,殿试时落到三甲,可是要给人笑话一辈子的。” 骆姨娘道,“瞧你还有力气骂人,我便实说了吧。这几天你病得人事不省,公主说要替缙儿庆祝,日日在前头大摆宴席呢!别说温书了,孩子连觉都没睡好一个。” 秦孝弘气得七窍生烟,顿时冒出一身汗来,“她,她怎能如何害我孩儿!你也不早说!” 看他要翻身下床,骆姨娘赶紧把他按住。摸着他额头,喜道,“这汗总算发出来一回,想来明儿便能好些。” 秦孝弘一把将她拍开,“我好不好的,能有孩子的前途要紧?你这无知妇人,快叫缙儿回来!” 骆姨娘也不生气,也不拦着,因她瞥见,儿子已经来了。 秦缙一进屋,便皱眉说起他爹,“您这才好些,怎么又起来了?” 骆姨娘端过药汁故意说怪话,“说不得你爹是怕你考不中二甲,想让你丁忧弃考呢!” 秦孝弘抢过药碗,一饮而尽,骂道,“老子就是死,也要等到我儿封妻荫子的那一天!到时有诰命也不给你这毒妇!这世上怎有你这样的人,这样咒自己的亲生儿子!” 骆姨娘笑着接过空碗躲开,留下父子两个说话。 第487章中计 秦缙道,“姨娘就是那个嘴硬心软的脾气,这不是爹您病着,想怄着您发火,也能好得快些么?” 秦孝弘心里自然清楚,只是嘴硬,“不说她了。你赶紧回去歇着,明儿起,公主再叫你去应酬你一概别去,我这去找你大伯说话!” 秦缙犹豫一下,“爹,算了吧。省得为了这点小事,又闹得你和大伯生气。” 秦孝弘瞪起眼睛,“这怎是小事?关系你终生前途呢!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听你爹的,快回去温书。还有你那亲事,爹会想办法给你推了的。” 秦缙又犹豫了一下,不说话了。 秦孝弘反急了,“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呗!你看你娘那张嘴,连我都不饶过,偏你又是这样!” 秦缙苦笑,“那我不是象了爹么?” 这马屁拍得不错,秦孝弘略爽。心气儿便顺了许多,“行了行了,我不生气,也不着急了,你慢慢说。” 秦缙方缓缓道,“我觉着吧,公主给我提的这门亲事,倒也不错。” 什么? 秦孝弘张大嘴巴,“儿子你糊涂了么?那姑娘有什么好的?庶出不说,她爹宁怀瑜也就一七品官,我打听着为人还十分不好。原先有个庶出的大女儿,便被他送进宫中去了。而他之所以会被罢官,也是因贪污,牵扯进了旧年的江南盐税案子。说实话,这样人家的嫡女你爹都瞧不上,你居然还要娶一个庶女?” 秦缙道,“宁家如今的嫡女,可是英王府的正经王妃。” 秦孝弘急道,“这里头的猫腻谁不明白?你这孩子,怎么钻起牛角尖了?” 秦缙却是笑了,“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爹您想想,英王是何许人?论文他才占京城八斗,论武也曾平定了西胡之乱。这样的人,爹您说是不是个聪明人?” 这个秦孝弘自然承认。 秦缙道,“既是聪明人,难道不知昏礼者,乃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人生大事?哪怕圣上强逼,他若抵死不愿,恐怕也不会随随便便跟宁家结亲吧?可他愿娶英王妃,便足见信得过她的人品教养。爹说是也不是?” 这个秦孝弘倒是承认。 他虽然没见过宁芳,但之前英王府办赈灾蹴踘赛,昌乐公主为人小气,捐的并不多,秦孝弘觉得难看,就私下命人从自己的庄子里又拖了批粮食,也是以寿宁侯府的名义捐了。 只没想到,宁芳如此心细,竟似察觉了此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单独给他送了张请帖。横竖寿宁侯府有两位男主人,她都送了,人家也不能挑剔什么。 秦孝弘怕兄嫂疑心,自然没去,但对宁芳的这份尊重周到还是很有好感的。所以此时,也说了几句公道话。 “宁家本就是江南的书香世家,虽不够显赫,底蕴还是在的。那宁怀瑜不怎么样,但他兄弟宁怀璧如今在户部为官,风评倒是不错。尤其母亲宁氏,以女子之身,孀居多年,撑起一房香火,更是殊为不易。” 老爹有松口的意思,秦缙就好接话了。 “我听说,那姑娘打小也是养在祖母跟前,跟她王妃姐姐一样教养大的,想来人品也差不到哪里去。人说娶妻当娶贤,就算出身差些,倒也不碍事了。” 秦孝弘还是不赞同,“就算这是个好姑娘,可她出身确实太单薄了些。日后你要走仕途,哪里不需要妻家帮助?呃,你是如何得知她打小养在哪儿,怎么读的书?” 这就有些失礼了。 秦缙如实道,“今儿有两位同科的举子来道喜,说是宁家亲戚,略聊了几句。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来打探我的。只是见周太监陪着我见客,也不便多说。” 秦孝弘更生气了。 不是气宁家人来打听他儿子,而是气昌乐公主行事不分轻重。 就算他病了,她和大哥身份贵重,不好随意露面,但随便让哪个堂叔出来陪客不行么?非得弄个太监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 太监就算彰显着皇家身份,到底是阉人,读书人素来不爱与之往来。尤其这样的喜庆场合,确实有些不大体面了。 秦缙还道,“我看宁家这两个亲戚也很不错,这几天周太监陪我见了那么多客,还就那位戴举人敢刺上几句,闹得周太监也怪没意思的。” 尽管如此,秦孝弘还是不乐意,“就算这家人再好,也是门不当户不对。你看皇上给宜华公主招的驸马,还是状元呢,如今怎样?” 秦缙道,“这也是特例,再说我们家还没尊贵到那个份上。” 他心虚的瞅他爹一眼,小小心心说了句,“母亲也出身高贵来着,可您怎么一年倒有大半时候,皆歇在姨娘这里?” 屋外传来噗噗的熟悉笑声,秦孝弘气得直骂,“背后听人墙角,算哪家正人君子?” 骆姨娘一掀门帘,探头笑道,“我是女人,还是小人!不过孩子没说错,过日子又不是过身份,若皇上再赐个公主,保管你儿飞黄腾达,你要吗?” 秦孝弘急道,“话不是这么说!” 骆姨娘索性进来道,“那要怎么说?你是能让公主同意分家,还是能让她同意给缙儿娶个高门贵女?若宁家姑娘着实是个好的,我倒不反对缙儿娶她。就算那姑娘娘家没助力,可日子不都是人过出来的?当年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我还不高兴给你做小呢。可这么些年下来,我除了名份比不上太太,你能给我的,也都给我了。我便是嫁个寻常人家做正室,也不见得有你待我的这份心。” 前半段说得秦孝弘犹有不服,可后半段却说得他默不作声了。 如果说年轻的时候,他也希望门当户对。可这么多年过下来,他早明白夫妻之间脾气相投,相互体谅,可是比门第学识更加重要的事情。 起初他也不是不愿意待正妻好,可实在是处不来。彼此都不算没学识的人,可对事情的看法往往是南辕北辙。且不愿意相互迁就,所以他也慢慢把心放在骆姨娘身上。 骆姨娘说他待她好,其实她待他更好。 虽说当年嫁来有些不情不愿,但这么些年,他的衣食起居,全是骆姨娘在打点。 更别提生病难受的时候,挨他骂的是骆姨娘,受他气的是骆姨娘,可依旧乐呵呵给他端汤递水的还是骆姨娘。 她没读书,字都不认得几个,却偏偏教出了爱读书的孩子,是他一生最大骄傲。 秦缙看他爹脸上似有松动之色,又补了几句,“爹您请想,孩儿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但凡好一点的东西,公主肯给我吗?我不怨她,更不怨爹,事实上,因为有公主在,这些年虽被管得严些,但皇上一直是偏着咱家的。否则我这科举求学路上,也不会如此顺畅。如今公主提了这门亲事,看着是不大般配,但我觉得,只要姑娘人好,与我合得来,不也是坏事变好事?失之东篱,收之桑榆,这天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呢?” 秦孝弘这回没有反驳了,只道,“婚姻大事哪能轻易决定?你先回去,让我好生想想。” 秦缙听话的走了,秦孝弘心中却有些难过。 缙,没啥好意思,就是指红色的布。 当年这个儿子出生时,他欣喜若狂,想了许多有着美好寓意的名字,可公主统统不许。说什么不能伤了正妻的心,最后指着儿子身上的小红包被,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秦孝弘当时就气得不行,找大哥说理,大哥永远都是和稀泥。 说那些好名字,等以后生下嫡子再用。 可郑氏早已不能生育,他哪来的嫡子? 秦孝弘知道,自大哥成亲后,就越来越偏向公主和自家孩子了。这个他完全可以理解,人皆有私心,秦孝弘自己,肯定也更疼自己亲生的孩子。 可他真没想到,大哥大嫂居然会自私成这样,连一个好点的名字都不肯给他的孩子。 幸好祖宗庇佑,秦缙虽然没个好名字,却很是争气。可随着他一路顺利的通过科举,秦孝弘也发现,大哥大嫂对他的忌惮越来越深。 想想那边嫡出的大侄子,秦孝弘真是看不上眼。 小小年纪就在家横行霸道,略大些就出去欺男霸女。 从前还能找些借口,说些什么年纪小,不懂事之类的话,可如今一年年大了,越发不象样子。尤其还有个上进争气的堂弟比着,谁看不到呢? 只秦孝弘在高兴亲生子争气之余,心里始终是担着心的。就怕哥嫂出幺蛾子,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其实在他对宁家,对英王府都是挺有好感的。 如果这回昌乐公主说的是宁芳的亲妹妹,说不定他就允了。可宁小王妃的堂妹,还是庶出,就让他为难。 就算秦缙也是庶出,可大凡当父母的,总是偏心的。本就觉得出身上,委屈了自家孩儿,便越发想给他娶个名门淑女,补偿一下。 不过秦缙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真是那么好的姑娘,昌乐公主肯让人进门吗? 如今兄嫂强势,嫡子又不争气,他们有生之年,是绝对不会愿意分家的。那么秦孝弘唯一能给儿子争取的,就是让他当官,外放到别处,好过跟自己似的,在府里受憋屈。 所以秦孝弘才想给儿子娶个有助力的姑娘,到时自己帮不上忙,他们也不至于在外头太艰难。 但就算娶了高门贵女,万一两口子合不来,那也确实没什么用处。 就象秦孝弘与正妻只生了两个女儿,结果正妻就拿娘家所有人情关系,给两个女儿谋了亲事。 一个嫁了她娘家侄儿,一个嫁了她嫂子家的亲戚。 秦孝弘不是说这样亲上做亲不好,只是那两家皆是远嫁。他原想留女儿在京城附近,日后也好有个走动照应,妻子还疑心他是不是为了庶子铺路,根本就不听。 若是这样比较起来,娶个能情投意合的姑娘,实在是比门第什么的更加重要。 再说宁家也不算一点没门第,江南富庶,若日后儿子能谋到江南去当官,还不怕没人照应了。 他这心思正活动着,骆姨娘又嘀咕了句。 “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人家姑娘都未必愿意。我可是听说,宁小王妃当场就回绝了的。你儿子再好,人家也不一定稀罕。” 秦孝弘顿时怒了,“我儿子还有什么可挑的?眼看就是进士了,脾气好,长得也不赖,哪家姑娘嫁了不得烧高香啊?” 骆姨娘道,“要不,你打发个人问问呗。” 问就问! 就算明知是激将法,秦孝弘还是自愿中计。 第488章歪心 第二天,秦孝弘就打发秦缙,亲自上英王府回了个礼。 戴良齐瑞华虽是宁家亲戚,但沾着宁小王妃,也可以说是程家亲戚。而昌乐公主已经派人提了亲,便不好让儿子直接上宁家的门,就走了条曲线。 当然嘴上还得说是想请教下京城大才子,程岳学问,但主要目的是向人家显摆一下他的好儿子。顺便代秦孝弘这个做家长的约一下,如果双方都有意。等他病好,会亲自上门拜访。 这才象个正经求亲的样子。 宁芳瞧此,才气顺了些。等程岳见人时,她在纱屏后面,也看到了秦缙真人,对这门亲事,也实在是抗拒不起来了。 如果说宁萱从前就吃亏在性子太柔顺上,宁芸比她也好不了一点。 这样的性子,要是遇到个不懂疼人的,实在是太吃亏,但秦缙分明不是。 长得儒雅清秀就不说了,谈吐谦和也不提了,他那性子是真好,未曾开口便挂着三分笑,就算对着下人,也是彬彬有礼。并且不是那种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就养成的习惯。 宁芳忽地觉得,昌乐公主那样跋扈,也未必没做好事。比如把这堂侄就调教得温文有礼,很适合拿来当女婿哎! “王妃,秋姨娘来送点心了。” 百灵轻声提醒,宁芳微笑,让奕秋进来,站在旁边相看。宁家那边,是她打发人去送的消息,故此奕秋伺机来了。 她自不能生育,宁四娘便把自幼丧母的宁芸交她照管,这些年处得跟亲生一般,对宁芸的亲事,自然是百般上心。 先是担心昌乐公主以势压人,如今看秦缙人才出众,奕秋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这样好的人物,咱们可是高攀了。纵眼下成了,也怕日后艰难。” 这一点,宁芳倒是跟骆姨娘观念一致。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只要男方也同意,我看没什么不行。只三妹年纪小些,纵能定下,出嫁至少也得等她满了十五。” 奕秋越发伤感了,“王妃明年六月就满十五,三姑娘只比您小八个月呢。那说是后年,其实也就一年多的工夫了。” 这个,宁芳没法子劝解了。甚至,她自己都有些红了眼圈。 “可不是么?似乎昨儿还看她跟茵儿两个在金陵老家树下打桂花,做桂花糕呢,这怎么一晃都要嫁人了?想起来心里都疼得慌。” 孔雀想笑不敢笑。 这也就小一岁不到的妹妹,怎么王妃说起来倒跟自家晚辈似的?不过这老气横秋的口气,倒是与她家王爷十分相似。 还是奕秋先振作了起来,“若果然好亲事,就求王妃替我们三姑娘作主了。恕奴婢说句该打的话,老太太虽是长辈,但总得有您和王爷压着,这事情才办得稳妥。” 她虽舍不得宁芸,但更怕宁怀瑜瞎捣乱。所以有好亲事,还是愿意给宁芸先争取一番的。 宁芳点头,“我待芸儿便跟茵儿一样,她的事,我自会操心。不过如今是咱们相看了人家,人家只怕还要来相看芸儿的。你回去也跟老太太说一声,且安心等着吧。” 奕秋答应走了。 可听说这两边相互看对了眼,有一个人不乐意了。 寿宁侯府世子秦经,昌乐公主起名时,想儿子经天纬地的经,就算已经快二十了,啥正经事不干,在母亲面前,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 “凭什么我的亲事没说好,就轮到阿缙了?母亲你有空管别人家儿子,怎就不管管我?” 昌乐公主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这也值得你醋?那宁家丫头一没有出身,二来相貌也只是堪称中上而已,这样的媳妇就算给你,你能相得中?” 秦经道,“不是相不相得中的问题,而是凭什么他有我没有?我还是嫡长孙呢,凭什么落在他后面?” 昌乐公主心里也急,却怕儿子不高兴,还得拿好话哄着他,“你要挑好的,自然就得耐心。放心,娘总会给你寻个好媳妇的。” 秦经不高兴道,“你多少年前就这么说了,可怎么挑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挑着一个?你也不必拿话哄我,我知道我名声不好,所以好人家的闺女都不肯许我。哪象阿缙啊,新科进士,自然一说一个准。当长辈的,可不就爱他这样的小子么?” 昌乐公主急道,“你听谁说的胡话?就凭咱家的门第,怎么可能寻不到好闺女?无非是你娘想挑个好的罢了。” 秦经冷笑,“既如此,也不必往外寻了,娘您把谢家三表妹说与我为妻可好?” 昌乐公主一下噎着了。 因两家是亲戚,打小就熟。谢三娘人才出众,家世又好,她早多少年前便想把她说给自己儿子为妻了,奈何谢太太咬死了就是不同意。 而谢家这样的门楣,连皇上想嫁个郡主,还得想些计策商量着来,真不是她一个公主能逼得起的。 于是秦经便撂下句话了,“您既说不来三表妹,那宁家姑娘纵不好,也得先挑给我才行,凭什么轮到阿缙头上?横竖我是不服。” 昌乐公主无奈,“这宁家门户委实低了些,你换一个,娘去替你筹谋。” 秦经便道,“那您要再反悔呢?” 昌乐公主道,“未必你还要你娘发个毒誓不行?说吧,你到底看上谁了?便是不能做妻,弄来给你做妾也行。” 秦经道,“那可是您说的,我现下还真看上一人。甭管您怎么办,把人给我弄到府里来就行。” 昌乐公主道,“说名字!不过先说好,若是谢大人王大人那样的门楣,你就别指望了,你娘也没那个本事。” 秦经道,“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痴心妄想,我瞧中的是谢探花的妹妹。” 昌乐公主一惊,“哪个谢探花?” 秦经道,“自然是京城四大美人之首的谢云溪谢探花啊!他那妹子虽不如他,却也着实标致得很。且寒门子弟,没甚么根基。娘,您不会连这么个人也弄不来吧?那您这公主当得也太没劲了。” 昌乐公主给噎得竟是连反驳都不行了。 可谢云溪的妹妹,是那么好弄到手的么? 等晚上跟丈夫,寿宁侯秦孝恭一商量,泰孝恭也是连连摇头。 “别看小谢大人出身不高,着实辣手。如今在刑部历练了几年,为官处事越发狠辣老练了。我前儿出去应酬,听刑部尚书魏大人对他可是推崇备至,恨不得收为亲传弟子。还说他哪天若是致仕,接掌刑部大权的,非此子莫属。” 昌乐公主惊了,“魏大人平素最是专权霸道,居然这样看好他?” 秦孝恭道,“可见此子厉害了吧?老魏原本也想把自家女儿嫁他,可因是庶出,愣是没好意思开这个口。要说老魏在刑部快二十年了,什么样的狠角色没见过?偏偏这样顾忌着他,可见此子非池中之物了。我是觉得,这样的人就算不能交好,最好也万万不要得罪。你就算正经给儿子求亲,人家都未必答应。还想弄来做妾?做梦去吧!” 昌乐公主不悦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这位小谢大人再厉害,他妹子到底是庶出,又没他那份本事,日后不也要老老实实嫁人?况且你儿子如今非看上她了,这可怎么办?” 秦孝恭想了想,“要说知子莫若母。你细想想,你儿子象是一个会看上乡下丫头的人么?就算是,他何曾告到你我面前,还慎重其事的要求亲?” 昌乐公主再一琢磨,还真是。 秦经确实好色,却也薄情。一般在外面遇到合心意的美人,调戏完就算了。要么就弄上手,玩一阵子便扔,从来没有还没动手,就把名字报回家来的。 昌乐公主想不明白,秦孝恭却猜着几分。 “他大概是看上一个跟谢小姐有些关联,却又不好求娶的人了。所以才千方百计,想搭上关系。” 昌乐公主再一想,倏然变色,“他,他不会看上宁小王妃了吧?” 谢润娘初来京城,只跟宁家交好走动。如今宁家除了一个宁芸,不就剩下一个嫁到英王府的宁芳么? 且又是谢云溪的师妹,更加亲近一层。 再论相貌,宁芳确也生得比宁芸更好看些。笑容甜美亲切,兼之在宫中历练过几年,气质更佳。 加上又会玩又爱吃,就算昌乐公主这样挑剔,也不得不说。若秦经看上谢润娘有几分勉强,但说他看上宁芳,那就半点不违合了。 秦孝恭也觉得大概是这么回事,“这小子,也太混账了!不论如何,人家都已经是嫁了人的妇人了,他怎能动起这样主意?去把人叫来,看我不揍他一顿!” 昌乐公主护短,忙道,“他又没做什么,你打他干什么?若是闹开,便没事也给人说得有事了。到时你我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看把丈夫劝住了,她又道,“要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京中谁不知道,宁小王妃就算嫁了,还是处子。偏程家不知顾忌,把这样一块大肥肉放出来。成天不是办这个宴,就是办那个宴,让经儿这样的年轻男孩看了,岂有不眼馋的?你就是打了他,他心里还是记挂。不如我去慢慢开解开解他,等把他这念头打消,自然好了。” 第489章引诱 要说秦经这些年被惯得不象话,其中有昌乐公主七分功劳,剩下两分便是秦孝恭的。这么一劝,便消停了。 只道,“英王府虽然老是被圣上打压,到底是堂堂王府。此事你便要说教,也万万不可露了痕迹,否则彼此颜面都难看。” 昌乐公主嘴上应了,心中却另有想法。 要说皇室中人,真是没什么节操。她虽是被儿子可能对宁芳这有夫之妇有了想法惊到了,但随即却又觉得无所谓起来。 不过是儿子想睡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宁芳嫁到英王府也是守活寡,如果能勾着她跟儿子成其好事,不也是帮她排解寂寞么? 就算有了孩子,都不怕麻烦。 反正父皇也不愿意英王府有后,如果这个种是自己儿子留下的,只怕永泰帝知道,还要夸奖她办得好呢。 至于程家,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昌乐公主觉得,父皇既然能控制程家这么多年,自然也能控制他们到死。所以她胆大包天的开始筹谋起,帮儿子勾引宁芳的事来。 还跟儿子说,“你的心事我尽知了,娶进门来是不可能,不过总得让你得偿所愿才是。” 秦经惊道,“你知道了?你真的知道了?” 昌乐公主神秘一笑,“自然。你是我生的,你身上有几根毛我能不知?谢家那丫头不过是个幌子,你想要的,是个你根本娶不得也碰不得的女人,可是也不是?” 秦经倏然一惊。 他,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若提出那个人的名字,也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看他这表情,昌乐公主越发确定了。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呀!看把你吓得,小脸都快白了。回去老实呆着,这事儿且急不得,慢慢来吧。如今你二叔不是又想跟宁家结亲了么?我这做大嫂的,自然会去走动走动。” 秦经将信将疑,揣着满肚子鬼主意走了。 昌乐公主得意的笑笑,前脚打发人去送帖子,后脚就上英王府拜访去了。 宁芳很无奈。 除非是特别熟,或者是有急事的人家,否则哪有这样做客的道理? 好在她眼下招呼的客人懂事,赶紧告辞走了,给宁小王妃腾出空来,好招呼公主。 昌乐公主进来瞧见宁芳待客用的并不是女主人常用的小客厅,还挺不高兴的。 “怎么,我来了你就在这儿招呼我?是不欢迎么?亏我刚给你们家说了那么好门亲事。” 宁芳暗暗深呼吸,想着程岳上回教的,硬是堆起笑脸。 “不是这么回事,刚有客人来了。这不一接到公主的帖子,我就紧着把人打发走了。只是那边客厅还没收拾出来,只好委屈您在这里暂坐了。好在这屋子不大,放几个火盆倒是比别处更加暖和。来人,再给公主上份甜汤,也好甜甜您的嘴,少挑些我的毛病。” 要不怎么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宁芳这么客气殷勤,昌乐公主再大的火气也消去大半。 再看这眉眼甜美的小姑娘,不自觉带入三分婆婆心态。且自家儿子还想占她便宜呢,心想这丫头就算得罪过她,到底是个好脾气,便给她些颜色也无妨。 于是昌乐公主便大度的表示,“行了,今儿就饶了你。只这样冷天,喝甜汤倒不如温一壶酒来。再配些上回你府上宴客的下酒菜,倒是极好。” 宁芳想着自己上回正经宴客,还是做寿的时候。那时天正热着,时鲜也多。如今这天冷风寒的,许多东西都下市了,昌乐公主要吃,她上哪儿弄去? 偏偏当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鹭鸶却是微笑。 “那奴婢便去准备了。只公主想偏甜一点,还是偏辣一点?如今厨下新调了些好辣油,尝着倒是不错。且天冷了吃着去去寒气,也不怕上火。” 宴客时宁芳不可能分出三头六臂,盯着每个客人的喜好,但她身边的大丫鬟们就得留心。尤其是掌管膳食的鹭鸶,更是注意过每个客人的喜好,并在事后记了小本本的。 否则,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哪有这么好当的? 昌乐公主喜道,“我不怕辣,你多放些!” 等着酒菜摆上来,宁芳略囧。 咳咳,原来昌乐公主竟是个酒坛子,兼边角余料爱好者。 所以端上来的全是些卤水猪舌耳朵,凤爪肥肠之流。 这些东西,平常都上不得富贵人家台面,也就是宁芳不怕丢脸,做了端到宴席上,偏偏还挺受欢迎。 别看那些达官贵人平日里高高在上,嫌弃这些下等人才吃的东西,但事实上只要把味道做好,大半人都是爱吃的。 但也仅限于在英王府吃了,象他们自家还是拉不下那个脸去做的。 昌乐公主一面筷子下得飞快,一面嘴上假假道,“如今城外许多百姓连饭都没得吃,咱们锦衣玉食的难免罪过,偶然吃些小菜,也算是同甘共苦了。” 宁芳感慨,到底是皇家的人脸皮厚,象这种话,她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 为了让王妃的宴席上档次,这些下水可不是外头卖的大陆货,而是太监何善精心炮制的精品。 所有卤水的汤底都是拿高汤熬出来的,里头的香料也是精益求精。 为了把这些卤味调得好吃,据宁芳所知,象凤爪都是提前高汤煮了又拿油炸过,再放到卤汁里浸出味儿来的。所以吃起来既软糯,又不至于绵烂,香辣入骨,滋味十足。 可就这一道菜的复杂程度,都够穷人吃几只鸡了。还好意思说同甘共苦,那宁芳也只能呵呵了。 喂饱了肚里馋虫,昌乐公主才有心情说起正事。 “王妃与谢探花乃是师兄妹相称,可知他家妹妹如何?”昌乐公主故作掩饰的一笑,“你别怪我爱打听,实在是我瞧着那姑娘不错,想替她保个媒呢。” 您这又打算祸害哪一个? 就知道她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宁芳心中警铃大作,假意推托。 “润娘虽来过我这里几回,但也不算特别亲近。谢探花虽曾与我爹有师徒名份,到底未曾朝夕相处过。是谢探花念着旧情,才管我叫一声师妹。润娘的亲事,我却是管不得的。” 昌乐公主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神情,“行啦,眼看咱们两家都要做亲家了,能有个痛快话么?那姑娘要是跟你不好,怎么能把身上首饰都交你府上来打?我虽没别的本事,但衣裳首饰还是略懂一二的。她那天头上戴的簪子,跟你手上戒指显然一个师傅打的,是你府上新来的匠户手艺吧?” 看宁芳摸着手上戒指,略有些不自然,昌乐公主越发得意。 “那崔老头原先也给我叫去打过首饰,所以他的手艺我认得。你府上挑了他,倒也有眼光。不过你手上戴的,还不是他最好的手艺。他打的最好的蝴蝶触须,还有花蕊,都是会颤的,在那尖尖缀上细碎宝石,灯下一闪,可好看呢!就是打得太慢了,那回我叫他打一套首饰,预备过寿时戴,足足打了小半年。只等我派人去,赏了一顿板子,他才赶了出来。往后对这些匠户,你可不要客气,就得时不时让人提着鞭子过去候着,才不偷懒呢。” 宁芳,再度无语了。 昌乐公主说的首饰,崔银匠早跟她说过,也表示要打一套年下敬献王妃。可宁芳看一看,就没让他弄。 那个工艺实在太复杂了,而且非常伤眼睛。 要赶着年下戴,崔银匠不知得熬多少夜,她又不是没首饰,哪里就非要那个不可? 于是虽拔了崔银匠足额的金银和珠宝,却并不催他,让他有空了慢慢做,倒是先给谢润娘把嫁妆打起来才是。 只没想到,被昌乐公主看出来了。 此时再否认显然不大好,但宁芳也不肯轻易承认,只是套她的话,“我也是看润娘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照应些罢了。实没那么亲近,不过若公主有意替她牵牵红线,我倒是可以转达一二。” 昌乐公主本是托词,哪有合适的对象? 信口胡诌道,“也不是我家孩子,是亲戚家的孩子。为人也是极上进有礼貌的,必不至于亏待了谢家姑娘。” 宁芳一听这话,就觉得假。继续按照程岳教的,套她的话,“那敢情好。不知是寿宁侯府哪边的亲戚?” 昌乐公主道,“此事也只是我心中想着,并没有跟人家说。若谢家姑娘没订亲,那回头我就好跟人开口了。” 这是没准备,还是另有打算? 宁芳微笑客套,“公主费心了。” 昌乐公主忽地话题一转,“我这算得了什么?只是有时想想,我倒替王妃可惜。这年纪轻轻,怎么就……” 宁芳佯装天真的追问,“我挺好的呀!有什么可惜的?” 昌乐公主掩袖道,“你这傻孩子,还没开窍呢,哪里知道成亲的好处?白白蹉跎了岁月,辜负了这样大好年华。” 宁芳略听出些意思来,恶心得差点没吐出来。 大家又不是很熟,这样话,是能在别人家说的么? 第490章看脸 宁芳继续憨笑扮天真,“什么辜负蹉跎的,我竟听不懂。我这每天从早到晚,大事小情,竟是时刻不得闲,哪还有工夫蹉跎时光?不瞒公主,我这会子接待了您,回头那些管事们又得来烦我了。” 昌乐公主听着直笑,“这些家务说来要紧,也不是最要紧。我且问你,这世人成亲,最重要为的是什么?” 宁芳假装听不懂,“为了什么?” 昌乐公主附耳道,“为的是阴阳交合,生儿育女!这才能阴阳调合,家族昌盛……” “哎哟,真羞死个人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您还是回去吧,再说我可要恼了。” 看宁芳捂着耳朵,红着脸一派天真,昌乐公主反给逗乐了。 她也没想着一天就能把宁芳说通,但如今看宁芳反应就是寻常小女孩一样,反倒放下戒心。乐呵呵的说笑几句,告辞了。 等她一走,宁芳顿时拉下脸来,呸了一口,心中恼怒。 什么玩意儿?跑到她跟前来说这种话,是想挑拔他们夫妻关系还是怎样? 宁芳还是单纯,从没想过昌乐公主会干拉皮条的事情。 但程岳不一样,只略听宁芳含蓄的抱怨几句,顿时眸光一沉。 “我瞧秦家乱得很,如今还没结亲呢,昌乐便敢上门来胡言乱语,真若是结了亲,还不知怎样。这天底下又不是秦缙一个好男儿,芸儿的亲事,还是作罢吧。” 宁芳吓一跳,她虽然也讨厌昌乐公主,但还没想过要因此断绝宁芸的亲事。 “她是她,秦缙是秦缙,又不是一房,横竖将来要分家的,为此就回绝了三妹的亲事,也太过了吧?” 程岳却很坚持,“就算将来要分家,可眼下到将来,还有好几十年呢!你愿意成天被这样亲戚找上门来烦?” 宁芳自然不愿意,略犹豫,“也没这么夸张吧?” 程岳却是主意已定,“横竖我是不同意的,此事我会打发人去跟你祖母商议。” 宁芳无语。 如果失去了程岳的支持,宁家怎么可能跟寿宁侯府结亲? 她家王爷嘴上说得挺客气,还要商议,其实骨子里很有些大男子主义!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许人反驳了。 不过想想也是,横竖宁芸还小,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秦缙一个好男儿。就算略觉可惜,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个八字没一撇的妹夫人选,跟自家王爷较劲,所以宁芳主动换了话题。 “芸儿的事倒也罢了,你可知今儿昌乐公主来之前,是谁来见我了?” 自家王妃的行踪,大男子主义的英王爷就没有不关注的。不过他聪明的没有接话,等王妃自己说下去。 “是杜家太太。杜老夫人被气病了,本说好要请我去吃酒看戏的也得推迟,所以特特打发儿媳妇来跟我赔不是。” 宁芳说起来也很心烦,“原本杜老夫人跟我说,想把薛家小妹说给杜子威做媳妇,谁知回去一问,那杜家小子竟是看中润娘了。好在此事我还没来得及跟山雁说,否则要是薛家同意了,杜家再反悔,那不是结仇么?” 要说此事程岳却很好理解,“这门亲事确实有些低了,难怪杜家小子看不上。” 宁芳奇道,“如今谢师兄和薛大郎都是六品官身,且两家妹子都出身不高,学问平平。要认真说起来,薛家小妹还是嫡出,润娘是庶出,那小子能看上润娘,为何就看不上阿琴呢?” 程岳只简短一句,“你也说是看了。” 宁芳怔了怔,才猛地回过神来,“你,你是说——” 她说不出话来了。 男人嘛,第一眼看的,不就是美色? 论起相貌,就算没有兄长那样的盛世美颜,可谢润娘也比姿色平平的薛东琴胜出好几个等级。 至于嫡庶,重要吗? 薛东野还有一对弟妹,可谢云溪只有这么一个同母亲妹。嫡母嫡兄又曾那样待他,母子三人是一块打熬过来的。感情深厚,自非寻常人家可比。 如果一定要结这样门第稍低的亲事,为何不挑个长得好看的?就算是为了子孙儿女,这样也能占些便宜。 可这样光看脸的人生,也太肤浅了吧!宁芳才吐了几句槽,程岳却睨着她哼哼。 “你不看脸,为何还总嫌我老?” 这,这能一样吗? 不过想想程岳若长成路人模样,好比就他身边伺候的赵同…… 恶! 宁芳硬是给自己寒出一身鸡皮疙瘩。 好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想这个看脸的世界,也不能光怪人家杜子威。 只这亲事,她是再不管了,是好是歹,凭杜家自己张罗去。 宁小王妃去忙她的家务事了,只程岳却还未曾舒坦。 有人算计起他的小王妃,还有些不好的想法,这可怎么办? 要按程岳原来的脾气,肯定是各种阴谋阴谋,总之要在寿宁侯府上报复回来。如今他虽然也会这么做,但却有了一个更为直观的想法。 当全京城都知道一只鸭子在你家里活蹦乱跳,还没煮熟的时候,当然会有人贼胆包天的惦记。但如果把它煮熟了呢? 程岳有些不敢深思下去了。 他明明答应过,要给小姑娘自由的。君子岂可出尔反尔?何况,他还是做长辈的呢! 无所不能的程小王爷头一回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煮,还是不煮, 这是一个问题。 永泰二十二年。 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里,殿试开始了。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经过程岳的补习,突击奋进的宁琅险之又险的挤进了二甲榜单。虽然是二甲之中的倒数第二名,但好在摆脱了如夫人的命运,成了正经进士。 而秦缙则令昌乐公主失望的并没有发挥失常,相反,还中了第四十九名进士。 前五十,以他这样还未弱冠的年纪来说,已经是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因为殿试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公开进行的,永泰帝看到他填的出身一栏,乃是出自寿宁侯府。便想给女儿一个面子,把她这侄儿提起来。 要是昌乐公主知道,恐怕是要哭上一鼻子的。 但她再怎么失落不满,却也不得不堆起笑脸,放起鞭炮。 这样的金榜题名,对于哪个家族来说,都是个极大的荣耀。她要是不闻不问,搞得冷冷清清,那才是让天下人非议。 只是殿试中还有个小小插曲,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原本在会试中落了第的贾举人,他居然也榜上有名了!资格还是皇上特批的。 原因则是贾举人在落第之后,就跑到烟花之地买醉,还写了几篇小酸诗。痛诉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有对妻子儿女的忧思挂念。 要说此人文章做得平平,情义堪称凉薄,偏偏在填词做诗上很有几分歪才。 那些妓子们得了他的新鲜诗词,传唱开来,竟是很快在京城小有名气,还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永泰帝为表爱才之意,当然更是为了安抚那些受灾的士子和百姓,让他们知道天子的传递,所以才特意给了他个名额参加殿试,然后在录取时也预备格外开恩的。 可惜,那恩实在没法开。 殿试时所作的文章是要针对时事的,可永泰帝出的几个题目,贾举人没一个能答得出来,他干脆取其所长,写了几首诗词上去。 要说这诗词水准也还算不错,可要录取到二甲之列,就很勉强了。 尤其首辅王恽大人,坚决把他罢黜到二甲之外。 别看王恽大人当了一辈子文官,但能做到首辅之位,骨子里却是极刚强有血性的。 在他眼中,这样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还有脸在那儿吟风弄月,卖弄凄凉的家伙,根本就不配为人,更不该站在朝堂之上。 若皇上实在喜欢,赐个同进士出身已经是天大恩典了。但要此人入朝为官,他也是死都能不能同意的。 还给了个建议,“他既诗词写得好,不若在弘文馆当个校书郎。日后皇上闲了,诏他来填词作诗也便利。” 这官儿不大,才从八品。又清闲又安逸,只当给皇上养个会逗趣的清客罢了。 永泰帝也不算太昏庸,知道此人没什么真才实学,只怕进了官场还要添乱,倒是这样的虚职更加适合。于是殿试几百号人,倒是这位贾举人是最先确定了名次和官职。 等到结果出来,他没有半分失望,倒是欣喜若狂。 因为能中进士,也不一定就能保证有官做。尤其是京官,虽说才八品,不过就跟宰相门房七品官一样,在天子脚下做官也是要高人一等的。 经历了会试殿试,贾举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有。就算上京途中不遭劫难,他再考一回也不一定能有如今这样的收获了。 哪怕是个同进士,可总算是金榜题名。且还得了官职,有什么可不满的? 于是这位贾举人欣喜之余,就决定趁着大雪还没彻底封路,他要回乡显摆显摆。 衣锦不还乡,谁知道你发达了啊? 而且有了官职,就可以申请衙役随行,沿途的安全性,就大大提高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老婆孩子都没了,虽有青楼女子解忧,但他还要正经讨个媳妇的。 但象他这种,并没有见到妻子尸体,是不能随意乱娶的。必须由出事地的官府,或是原籍官府,出具妻子遭遇意外,不可能幸存的证明文书,他才能再娶。否则按律得等上一年,查无此人,才能再娶。 可就这一年,贾举人也不愿等。 他如今高中进士,又有官职在身,京城里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不敢想,但回乡间娶个土财主家的闺女,再要一份丰厚的嫁妆倒是不难。 所以贾举人,哦,如今人家是贾进士是非得回去一趟不可。 只是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原本跟旁人是没有关系的,只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打听到了英王府,还觍着脸找上门来,说要求见主人。 程岳当然不会见他,甚至这种事,根本都不会报到他跟前。但宁芳听说却有几分好奇,交待老管家程全。 “去问问他有什么事情,竟跑到咱家来。” 第491章温泉 她原以为是宁琅跟自家有亲的事情泄露了,所以让这位新科进士找上门来打秋风。结果程全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脱身回来,犹气得一把花白胡子直往上翘。 “老奴我活了六十多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说来也是读了书的进士老爷,怎一点都不明事理?” 宁芳越发好奇,“他究竟说什么了,把您老都气成这样。” 程全道,“老奴起初以为他就是来打个抽丰,借点钱的。结果他居然好意思开口,说是旅途艰难,怕遭遇危险。听说咱们王爷曾平定西胡,手上必有能人异士,借他十来个,好护送他返乡。” 宁芳听得目瞪口呆,“他,他居然好意思来借人?还要十来个?” “还不仅如此。他说这回也不上我们王府借银两了,但要求这些人自备干粮盘缠还有马匹,省得路上彼此麻烦。” 对这种人的逻辑,宁芳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这又借人又出盘缠的帮他,我们王府到底图什么?” 程全直哼哼,“他说如果我们王府这么做了,回头就替王爷写几首好诗词,也算报答我们王府的‘区区举手之劳’了。如今人还赖在那儿不走,任我好说歹说,必要主家给个准话才行。” 宁芳只能表示呵呵了。 然后眼珠子一转,命程全去库房里取一把最寻常的匕首一份笔墨,给贾进士送去。他既上了门,若是空着手把人打发出去,未免让人说堂堂王府,如此小气。 程全还不大乐意,“匕首和笔墨也是要钱的,给那种人,简直糟蹋东西!” 宁芳却笑,“他不是要防身么,咱们就赠他匕首。想来以贾进士的豪气,是不在话下的。就算匕首不行,他不是那有那生花妙笔,能退百万兵么?” 这话里用的就是贾进士自己作的酸诗酸词,宁芳没记,但大概知道那么个意思。 并交待程全,“至于他说的能人异士,当初王爷平定西胡回来,那些人便回到军中去了。他若要寻,也该往军中寻去。” 程全不乐意再去见贾进士,太监杜常却是乐意效劳之极。 如今赵同在程岳身上下功夫,他就帮着王妃跑腿干活。为此,还特意找丫鬟学了贾进士的几句酸诗,高举着匕首笔墨,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这些太监在宫中伺候多年,最会捧高踩低,只管把那副嘴脸拿出来,把贾进士训得跟孙子似的,乖乖捧着东西走了。 不过回头他倒又添了一个毛病,拿着英王府给的匕首四处炫耀,说得好象程家跟他有多熟似的。 这种藓芥之事,宁芳就懒得跟他计较了。 只让人收拾了家里的武器库,寻了许多一模一样的匕首,四处打赏送人。 回头程岳知道,点头赞了一句,“孺子可教。” 他说的自然不是贾进士,而是宁芳。 如果只送了贾进士,哪怕是把再普通的匕首,也会给人歪曲成不同的意思。但是如今宁芳大肆派送,那贾进士就算是想以此攀附上他们王府,都不容易了。 所以程岳挺满意,就决定给乖孩子发糖吃了。 于是便提出,“如今天也冷了,那边温泉庄子也修好了,你去请上祖母,带上你弟弟妹妹,过去住几天吧。” 宁芳很诧异,“如今还赈灾呢,我去合适么?” 原本他们说好是一起去的,可程岳因孟大夫人娘家犯事,被连累禁足,自然去不了。 程岳道,“正因为如今在赈灾,所以我想让你去看看。先去温泉庄子,再到家里的几个庄子走一走,看看情形究竟如何。若有些不足之处,你也好看着添补。” 中秋前后,杜老将军依言,把那一万亩田庄出产的一成利息送来了。不过程岳没收,直接搁到庄子上,用以救灾了。 虽说之前有宁琅戴良他们帮着张罗,但毕竟不是王府正经主子,也没去到乡下看个究竟。程岳为人谨慎,总有些不大放心。 况且他也有意让自家小王妃去认认佃户,扬名立威。否则长年累月见不到,谁知道谁呢? 宁芳知他是一番好意,但作为当家主母出去,那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真让我去啊?要不还是大哥大嫂带着我吧。” 程岳道,“我原先也这么想过,只是一来大哥如今身上有差事,不好老是请假。二来他是长兄,他若去了,有些事你反而不好作主。所以想想,倒不如你自个儿带着娘家亲戚逛逛。横竖老老小小的,人家只会说你尽孝,不会想到别的。你若是担心,不如把戴齐两家,还有你堂叔堂嫂都请去。趁着年前有空,都去走动走动,否则回头一要过年,二来戴良你堂叔都谋了差使出京,下回团聚都不知什么时候了。” 前头一大堆还没怎么说动宁芳,独最后一句打动她了。 因夏老太太的过世,宁芳虽没怎么表现出来,其实真挺伤感的,有时没人都会偷着哭一场。 虽说外祖母到了这么大的年纪,生老病死原是常事,可想着外祖母曾经对自己的疼爱,她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养而亲不在。 本来上辈子就无父无母的宁芳,这辈子真挺重亲情家人的。 而她以为,若对人好,不在死后,应在生前。 跟外祖母离得太远,她没办法回去尽孝,可为何不对自己身边的亲人再好一些? 于是被说动的宁芳命人把宁四娘请了来,亲自跟她说了这事。 孙女的孝心,宁四娘没一口推辞,只表示要回去商量一下。 “毕竟这么多人呢,还老老小小的,便是要去,也得有个章程。还有庆平公主,如果去的时间不长,好不好把她也请上?否则平日里大家处得亲亲热热的,这会子我们忽地出去玩了,留她一人在府,岂不冷清?” 其实此事宁芳早想到了,只是怕宁四娘不同意,才跟她先说。不过这会子,她却道,“到底是祖母周全,瞧我,差点忘了。要不我让孔雀陪您回去,一道去请下她,您看如何?” 宁四娘如何识不破孙女的小伎俩?心里知道孩子孝顺,为了拍她马屁,便也不戳破,只道,“这也使得。横竖你是必要去的,旁人不好说,芸儿和顺哥儿肯定能跟着去。鸾儿两口子没孩子拖累,且如今华哥儿又教着顺哥儿,自然也能跟去。只戴家和你堂叔堂嫂不知怎样安排,我得回去问问。” 宁芳笑道,“那徐嬷嬷也说好了,必跟我去,到时您可得把祖母拉着,可别让她留下看家了。” 宁四娘失笑,她原本就是担心戴家宁琅走不了,所以她这做主人的,肯定得留下照应。可孙女这意思,竟是非要她去了。 徐嬷嬷如今年纪大了,说话也多添了份量,笑眯眯道,“好,嬷嬷听王妃的,一定拉着老太太去。说来老太爷当年还在的时候,也曾带着老太太泡过温泉的。那时连二姐儿她爹都还没影儿呢,算算到如今都三十多年了。这回咱们也托二姐儿的福气,再泡一回,老太爷在天瞧着,说不定多乐呵呢!” 说起亡夫,宁四娘也挺感慨的。 邹润一辈子都只是个穷秀才,但却没有穷酸气。相反,他十分的热爱生活,且懂得生活。 新婚的头几年,就算家事再艰难,也总不忘忙里偷闲,拉着宁四娘去钓鱼踏青。 后来有了孩子,更是会亲手给孩子们做玩具。待他们大些,还总愿意带他们到郊野里放风筝捉兔子。所以三个孩子都跟爹爹十分亲近,总得宁四娘板下脸来当坏人才行。 “要是老爷还活着,如今家里该多好啊!说不定……” 宁四娘原想说,宁怀瑜也不一定会变得这样不可理喻。可想想这个庶长子在老爷过世之前做的事,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世上,有些人的心大概天生就是石头做的,怎么都捂不热。她不是那个纠结的性子,也不为难自己了。 于是笑笑改口,“说不定都要自告奋勇帮你修温泉庄子呢!从前他没事,就爱摆弄这些庄稼田地什么的。” 宁芳拍手喜道,“我说我怎么那么喜欢种菜养东西呢,原来都是随了祖父!哎,这天生劳碌命,看来可是改不了的!” 宁四娘笑得扶桌,“你这丫头,惯会贫嘴!如今大了,也不知稳重些。” 徐嬷嬷却道,“我说二姐儿就贫得好,瞧把老太太逗得,有多久都没这么乐过了。想是老爷在天上,瞧着也高兴的。这温泉啊,老奴就替您做回主,咱答应去了。” 宁芳伸出大拇指,“还是徐嬷嬷有魄力,那我就开始安排了。” 宁四娘故作无奈,“行吧行吧,横竖你俩都勾搭一块儿,我能怎么办呢?” 说笑一回,又留祖母用了个饭,孔雀陪着宁四娘回去了。 先找到庆平公主一说,她顿时允了。 “如今天冷,我这成天在家里闷得长草,难为她倒想着带我去逛逛,必是要去的。顺便咱们也去布施一回,做做善事。就算皇上知道,也寻不出咱们的错处来。” 这主意不错,回头再跟家里一说,人人欢喜。 尤其顺哥儿,当即欢呼着要去收拾行李。 齐瑞华也道,“早就对京城皇家温泉慕名已久,这回可是托府上的福,也能开开眼界了。” 看丈夫开心,夏鸾儿没有二话,只附合着说要帮忙什么的。 倒是夏君眉有些担心,“要不,我就不去了。哥儿实在太小了……三妞不许哭!这样娇气,如何出得了门?万一路上病了,倒给大家添麻烦。只大嫂你若想去,带着大妞二妞去吧。” 戴大嫂道,“你若不去,我在家陪你,正好省得亲家太太不放心。你们就安心去吧,我保管把家看得妥妥当当的。” 颜氏忙道,“这可不行,就是要留人,也该留我们才是。” 要说还是男人在出门的事情上有决断力,眼看妇人们争执不下,孩子们又要哭,戴良拍板道。 “我看都别留了,一起去。好容易能聚一回,别辜负了王妃的心。若担心孩子小,那不是王府里还有医女么?不行咱再请个大夫跟着也就是了。” 夏君眉才想嗔他,这多大的脸呢,连王妃的人都想动用。 可宁芸却忽地记起一事,“祖母,若是方便,咱们能不能下张帖子,请一下卢太医?他的夫人自前年病着,一直不大好,上回不还说想寻个有温泉的地方住住么?” 宁四娘点头,“你这提醒得很是。” 自旧年上京,程岳她请来卢太医给调理身体,虽年轻些,着实有本事,给宁四娘调养得颇好,这些年两家也走动得颇为亲近。 卢太医的妻子是什么毛病,宁芸未婚女孩没让她知道,宁四娘却是清楚。 卢夫人是前年公公过世,办丧事时累到意外流产,损了身子。兼在孝中,又没法好生调理,便落下了病根。 因守孝,卢太医赋闲在家,正好能跟着同去。且算算日子,他家也算出孝了,出门走动走动,也碍不着什么事。 但此事是宁芳牵头,要不要请人,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结果宁芳很痛快,直接下张帖子,送到卢太医府上。 卢太医也很给面子谢过,表示要去。 于是这么老老小小一共十几号主子的行程,就在一天之内迅速定下了。 就算程岳说了,大哥二哥都没时间,但宁芳还是去请了两位嫂嫂。 但孟谢二位夫人都摆手谢绝,“你安心去玩吧,家里有我们呢。那地方咱们往后去的日子还多着呢,不急于一时。” 那宁芳也不勉强了。 她是个痛快人,出门也俐落。看黄历三天后日子就不错,便定在了那日出门。 只出门前,临时又被加了个塞。 谢云溪把妹妹送来,说也跟着王妃师妹去长长见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程小王爷就有些不爽。 他倒不至于嫌弃多带个小姑娘,但你谢探花有事没事,就跟他家小王妃走得这么亲近,到底是几个意思? 第492章实诚 不过谢云溪可不是没事就跟师妹套近乎,等润娘上了宁芳的马车,这才细细道出原委。 原来那日杜夫人从宁芳这里离开之后,虽然不忿儿子喜好美色,没看上薛东琴,反看上了谢润娘,但好在宁芳还没对薛家张口说起此事,便还是顺着杜子威的心意,找人上门说合。 原以为是一拍即合,谁知杜子威心眼太直,怕薛家事后有想法,且他与薛东明玩得好,如今又一路做生意,不想瞒他,便如实把事情跟薛东明说了。 要说这事薛东明也完全可以理解。 就象女孩子无不憧憬着玉面郎君,他也是男孩子,自然同样喜欢漂亮姑娘。再说杜子威肯这么坦诚的对他,他就更生不起气来了。 说来这也无关两个女孩儿的品性,只不过是美貌值问题,而薛东琴确实没有谢润娘生得好,也是实情。就算是自家亲妹妹,但薛东明也只是捶了杜子威两拳,算是给妹妹出气便罢。 只薛东明也是个老实孩子,回去便把这事悄悄说给大嫂听了。 他是怕宁芳夹在其中难做,所以好心给念葭提个醒,省得日后见面尴尬。 念葭更加痛快。 婚姻之事,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再说强扭的瓜又不甜,人家能有更好的选择,没看上自家小姑,也无可厚非。 偏叔嫂两个私下说话,被薛老娘听到了,顿时就在家里哭闹了起来。 一会儿骂杜家作践她女儿,一会儿又骂薛东明胳膊肘向外拐,不帮着妹子出头。又骂薛东琴不争气,好好的亲事都说不上,白糟蹋那么些好衣裳好首饰了。 其实她还想骂念葭来着,白跟个王妃主子,也不能替薛东琴做主。只是没敢,但那个意思却是透出来了。 反正此事闹得薛家的街坊邻居都隐约听了几句,薛东琴原本不觉得怎样,被老娘一闹,反在家里哭得不行,简直都要上吊。 念葭气得动了胎气,还请了大夫。等薛东野一回来,她就要把在外头乱说话的老仆卖掉。 薛老娘自然不依。 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叫官差来,说被逼得活不下去,搞得最后连刑部都收到邻居报案,谢云溪自然也就听说了。 他为人精明,三两下就搞清楚了状况,虽然帮着薛家迅速平息了事态,但对杜子威的印象就不大好了。 “……哥哥说,男人耿直是好事,但也要分清情况。象这种事,只要他不说,王妃您绝不会说,薛家又从何知晓?就算日后知晓了,但那时可能双方早已各自婚嫁,就算不高兴,顶多骂几句便罢。就算有心做个人情,也可先私下做到暗处。哪有这样亲事没成,就把拒婚闹得天下皆知的?所以他是再不能同意这门亲事的。偏这几日不知为何,昌乐公主也着人拐着弯儿打听我的消息。哥哥怕公主势大,乱点鸳鸯谱,才索性叫我跟了王妃出来,好避一避风头。” 宁芳只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是为杜子威,但更是为了薛老娘。 好在她没摊上这样糊涂的婆婆,否则非一口老血喷出来不可。 哪有这样蠢笨的妇人?女儿没被相中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人家杜家还知道藏着掖着,她倒好,唯恐天下不知的先闹了出来。这样作派,岂不是给人笑话? 且还连累薛东琴的名声。日后让人知道有个这样昏聩的老娘,谁还敢与薛家兄妹说亲? 怪不得这么大事念葭也不敢来跟她说,实在是没脸说。不过如今宁芳知道了,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想想她叩了叩车板,跟在车边的石青忙迎了上来。 程岳不方便陪他的小王妃出门,便把自己的心腹小厮派了出来,就是备着有事。 宁芳倒也不多说,只让他派人传个话回去,让王府差个嬷嬷,带点滋补药材去看看念葭。她这眼看就要生了,表示一下关心也无可厚非。 石青看还没出城,就亲自往回跑了一趟,横竖他骑马,快得很。 王爷王妃身边得用的小厮亲自回来交待的话,下人们自然极重视。 回禀了管家程全之后,他特意挑了府里两个稳重的老嬷嬷,带着些药材并几身衣料及吃食,送去了薛家。王妃虽只说药材,下人真这么做,那就该打了。 念葭还觉得奇怪,怎么宁芳突然打发人来看她了?但薛大娘已经先心虚了起来。 这些天,就为了她闹的事,媳妇媳妇不理她了,儿子儿子也怪她。尤其那天她一时邪火上了头,惊动了官府,回头薛东野气得三天没跟她说话。 说这样治家不严,他都挨了上司申斥。 薛大娘事后也知道后悔了,可就是拉不下脸来认错。这会子看宁芳派人上门,她还怕是念葭私下告了状,人家来给媳妇撑腰。 好在来人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把东西放下,又和颜悦色的给她请了安,问候了念葭,最后才提了句。 “……我们王妃孝顺慈爱,请了家里老太太和庆平公主,带着弟妹一大家子去泡温泉了,谢家小姐也跟着去了。” 这话说得薛大娘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润娘跟着宁芳出门了,那会不会是去告状了?听说谢家和杜家的亲事,也没成呢。是她的缘故吗? 念葭倒是悟出点道道来,命小丫鬟把礼物收下,客客气气送走了两位嬷嬷之后,冷着脸再不跟婆婆说半句话,让薛大娘一颗心啊,越发的七上八下了。 等薛东野回来,薛大娘已经自己吓自己,彻底老实了。表示如果念葭实在不高兴,那个老仆卖了有些不近人情,打发出去算了。 薛东野顿觉蹊跷,先前怎么讲道理都不听,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回头问念葭,知道原委,他一边觉得解气,一边也觉怪对不住谢家的。 要说谢润娘又没做错什么,不过是被人提亲,无辜被他家连累,搞得如今还避到郊外去了。所以特意交待薛东琴,让她不要对谢润娘心存芥蒂,二回见了面,还要跟从前一样好生相处,不要生分。 “至于那杜家小子,我瞧不嫁也罢。说得好听是忠厚,说得难听是缺心眼!你也不必灰心,回头哥哥必给你寻门好亲事,否则嫁这样小子,你日后才有操不完的心。” 薛东琴本来就对杜子威没甚么好恶,只是被薛大娘闹得难堪,眼下哥嫂又重新降服了老娘,她的日子好过了,对谢润娘更没什么意见。 只表示,“杜家这样只重美色不重人的家伙,就是来说亲,我也不要嫁了!”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杜家折忙活一场,一个媳妇都没捞着。气得杜太太继婆婆之后,她也病了。 杜子威后悔不迭。 觉得对不起谢润娘,更觉得对不起薛东琴。 尤其在得知薛东琴虽然不愿嫁他,却没有针对他说过任何坏话之后,他反而对这个心地赤诚,大度宽容的姑娘大为改观,竟是认真生出几分爱慕之心。 看媳妇病倒了,杜老夫人反打起精神,跟孙子说教,“如今趁年轻,吃个亏也好,让你学学为人处事。有时不是说耿直是错,但也要分清情况。如今这两家姑娘是没希望了,再寻个好的吧。” 没想到杜子威却道,“做人岂可半途而废?若薛家觉得我不好,我改好了不行么?就算还是看不中,起码我也努力过了,日后也不至于后悔。” 杜老夫人倒是刮目相看起来,难得孙子有这样决心,她就鼓励他道,“那你先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好,人家看到你长进,自然一切好说。否则空口白牙的,谁信你改好了呢?” 杜子威点头,自去努力了。 回头杜老将军知道,也挺感慨的。 从前全家都在他的羽翼之下,如果是他出面提亲,未必会有这许多波折,但孩子们也学不到这样懂事。倒是如今分了家,各自营生了,踢几块石头,磕磕绊绊的,知道上进。若孙子能挺过这关,改了性子,说不定日后还能谋个官职试试。 这边杜家人如何暂且不提,那边宁芳一行,走了足足五日,才到那温泉庄子。 原本是不需要这么慢的,可路上又下了场雪。一行人又老的老,小的小,为稳妥起见,便每天只走上半日,才把原本三天的路程硬是拉长了一倍。 但路上的诸多辛苦,当抵达温泉庄子的时候,全都化解了。 虽然事先看过程岳画过的图纸,但第一次来的宁芳也是压根就没想到,这里会建得这样好。 都已经下雪的天气,可山庄里的菊花月季依旧开得娇艳,在翠绿的松柏青竹掩映下,泛着氤氲白雾的热气缭绕中,恍若仙境。 顺哥儿兴奋得不得了,进了园子就往那泉眼处扑,撩起来摸,“水是热的!祖母你快来呀,这水真是热的!”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温泉。就算有些失态,大人们也无不莞尔。 一向严肃的宁四娘都笑道,“看样子都等不及了,也不必费神招呼。赶紧各自回屋换换衣裳,出来洗洗一路风尘吧。” 第493章芥蒂 宁芳微笑看向庄园管事,一个叫单雄的中年男人。 他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只知道搓着一双长着老茧的手讷讷说,“都准备好了,只是主子们一路过来辛苦,下温泉之前,先吃些东西垫补着吧。比不得府里精致,好歹都是热乎的。” 宁芳点头,“这就很好了。命人把饭菜一样送一些到各人屋里,回头派几个人指路就行。” 单雄犹豫了一下,方期期艾艾道,“因庄子里的泉眼不多,又听王妃吩咐,引了一眼去种菜,所以目前收拾好的只有两处老泉眼,已拿屏风隔开,可供男女宾客分开使用。但王爷说要在王妃屋里建的鸳鸯池,还没收拾出来,恐怕要到明年……” 他话还没说,宁芳小脸一下红了。 她哪儿知道程岳还修了什么鸳鸯池? 听着名儿就怪羞人的。再见众人脸上笑意,她越发不自在起来。 好在庆平公主替她把话圆了过去,“你这管事倒是老实,那池子修没修好有什么要紧?不妨碍我们泡汤就是。走走走,赶紧吃两口东西泡汤去。记得备好果子甜酒,一会儿渴了,可是要喝的。” 她这一打头,大家各自含笑去了客房换衣裳,宁芳脸上犹有些热辣辣的。 就见杜鹃扯着单雄跪下,“王妃勿恼,我爹就是这么个人,叫他做事都使得,只嘴笨不会说话。冒犯了王妃,还请恕罪。” 其实宁芳倒不是生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杜鹃求情,她更不怪罪,只道,“那往后可得记得,有些话可以在客人面前说,有些话却只好在主子面前说的。” 杜鹃谢过,把老爹拉下去上课,这边宁芳进了主院,带着几分羞怯几分好奇,去看她屋子里的鸳鸯池了。 还以为是怎样香艳的所在,谁知竟只是一个鸟形的椭圆小池子而已。 因是主人所用,又修在室内,便做得精致些,起了个雅致的名儿叫鸳鸯池,实在是再正经不过。 宁芳看完,这才明白,方才大家脸上的笑意,倒不是笑那鸳鸯池,而是笑她想歪了吧? 这,这真的是好囧。 想明白的宁芳几乎都没好意思出门,但听着男客那边很快传来顺哥儿欢快的笑声,还有戴家几个妞儿“哇,好舒服”的赞叹声,她还是迅速换了衣服,选择性失忆的去泡汤了。 几大家子人热热闹闹泡了温泉,都起来回去补眠了的。 这几天赶路辛苦,就算走得再慢,也没怎么歇好。这一泡完,各种乏劲都上来了。 既伺候好了主子们,宁芳也放了下人们的假,让他们也各自抽空去泡泡,去去寒气。 但孔雀却摇头笑道,“王妃宽厚,但这却不合规矩。主子们用的地方,我们是万万不能用的。不过方才杜鹃她娘过来说,已经收拾好了引去种菜的那处温泉,可以给奴婢们泡泡。” 宁芳这才作罢,喝了碗汤,自去睡了。 一夜好眠。 次日起来,便闻到幽幽花香,是温泉庄子上提前催开的腊梅,给她送了一盆过来。 至于早饭,则摆上几道暖房新鲜出产的小菜。 碧绿的小油菜,脆嫩的芦笋,应季时吃起来很寻常的东西,到这冬日,都是绝佳的美味。 宁芳感叹,“要是王爷来了,一定喜欢。” 程岳一向爱吃菜多过爱吃肉,但暖房初建,产量有限,只能隔上十天半个月才往王府送一筐子。份量既少,也没有庄子里的新鲜。 鹭鸶笑道,“我昨儿已到暖室看过,如今品种还少,待到明年冬天,应该就能供给府里冬日吃菜了。” 宁芳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如今外头多的是人没饭吃,咱们鱼肉不断,且还能不时见着些新鲜绿菜,已是天大福份了,万万不敢贪心。回头你记得跟单管事说一声,这菜要种,却也不必费太多心力去伺候那些金贵东西,倒是多养些便宜好养活的韭菜豆芽什么的。吃太好,我都怕折了福份。” 鹭鸶应下,回头把话一传,杜鹃正好拿话来说她爹。 “我就说王妃和府里几位主子都不喜好奢华,就算王爷略讲究些,也是第一等明白事理之人。爹您把那些金贵菜少量种些就好,倒是把那便宜好伺候的多种些,养得鲜嫩可口,才讨王爷王妃喜欢。至于您不会说话,往后就少开口,埋头把事情做好,主子们也不会怪罪。” 单雄叹道,“从前都只在地里伺候,谁知道主子竟是这样脾气?还以为王妃年纪小,好面子,肯定更加讲究,如今方知错了。” 杜鹃道,“王妃俭朴,却也不小家子气。咱们好歹也是堂堂王府,日后摆宴什么的,自然也要些体面鲜菜来撑场面。只不要为了刻意弄这个,耽误别的事情就行了。” 鹭鸶也笑,“象今天的腊梅,王妃就极喜欢,还问别的客人有没有。我说每个屋都送了一盆,她也是欢喜的。” 单雄明白了,“那我年下的花还是照常给府里送,明年再种些小果树。象那石榴桃子,都是可做盆景的,有花有果的,配着也好看。” 鹭鸶道,“我看大叔是个明白人,一说您就懂了。咱们府里不要奢靡,但也不好学那寒里寒酸的小家子气。” 这边单雄更加用心,宁芳住了两天,只觉处处舒心,就知道他着实是个老成可靠之人。否则程岳也不会把他闺女选在自己身边,又把温泉庄子交他打理了。 至于请来的一大家子亲戚客人,从庆平公主到宁四娘,都表示非常之好。 除了泡温泉,这边山庄因有地热,比别处暖和得多。且风景怡人,没事四处走走,比闷在家里舒服许多。 住了几天,徐嬷嬷都打趣着说,自己脸上的老褶子都平复许多。 这话虽略有些夸张,但几个老人家的脸色确实是眼看着红润起来。小孩子就更别提了,一个泡汤泡得粉嘟嘟的,跟新出笼的粉包子似的,看着就想咬一口。 更兼有卢太医这么一位擅长内科调理的名医在此,结合温泉又给宁四娘调整了一下方子,吃着宁四娘自觉舒服许多。 她原是江南人,温润气候里呆惯了的,来到京城气候干燥,尤其是冬天寒冷,自然不惯。如今到了这里,竟有些回到江南的感觉,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当然,有这想法的也不止她一个。 京城诸事纷扰,众人难得有时间,什么俗务也不理的出来玩几天,所以都挺愉快。 只宁芳却不能这么清闲。 陪一家子住了四五天,把自家的温泉庄子也理清楚了,有些不到之处,也指出来让单雄改了,她便该去忙正经事了。 那十倾地的大庄子,她还没去视察呢! 这日正想着这事,宁四娘却是跟她先提了起来,“你有什么正经事,赶紧忙去。这边祖母就托个老,带着大伙儿多住几天。回头你要回京,打发人来送个信,咱们一并回去就是。” 庆平公主道,“是极是极,这里不要你了。你快走吧,没了主人,我们这些客人还自在些!” 众人听得无不莞尔。 不过如今住得舒服,大人还好说,几个孩子正玩在兴头上,若冷不丁说要走,只怕都是要哭鼻子的。 且庆平公主还想到一层,让宁芳代表英王府出去做做善事,也好树个名声。要是旁人也跟去,就不好说了。 宁芳心里明白庆平公主好意,嘴上却道,“看来这都是嫌了我,要打发我走呢!” 庆平公主道,“可不是嫌了你么?把你祖母借我几天,也心疼心疼我,我把郭让给你。遇事就打出我的招牌,也好吓唬吓唬人。” 郭让虽老,却足智多谋,且对京城一带情况极为熟悉,跟着宁芳出去,也能帮衬她些。 宁芳领情,却笑,“就借一个郭让啊?不如把阿织也借我呗。” 庆平公主笑骂,“美得你了!小小个人儿,还得多少人伺候?” 戴良和宁琅对视一眼,笑道,“不如我和宁世叔也跟着王妃去吧,我们出不了力,帮着跑个腿也好。这边庄子上,就拜托齐兄和卢太医了。” 宁芳还想推辞,宁四娘已经应了,“这样很好。你们回头都是要做官的人,去看看民间疾苦也是有好处的。这里有卢太医和齐贤侄陪着,他们出去的人,也才不担心。” 于是这事就算这么说定了,各人回去收拾行装。 只宁芳还没进屋,就见石青在门口等着她了,见面就回报了一个消息。 “八皇孙来了。” 宁芳一愣,八皇孙高礼是六皇子的长子,原本跟她算是无冤无仇,甚至在为他选皇孙妃的时候,宁芳还是小小出过一把力的。 但后来却也因此事,二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龌龊。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上,但却是心知肚明,藏有小小芥蒂。 后来宁芳出嫁过寿,按着礼数都给八皇孙送了请帖,可全是石沉大海。英王府除了收到六皇子的贺礼,他那里是什么都没有的。 所以这会子八皇孙会找上门来,实在是让宁芳有些惊讶。 且石青说,“瞧八皇孙那样子,似乎不大想让人知道。” 那肯定有事了,还是不好让人知道的事。 第494章流民 不管八皇孙为何而来,但上门是客,宁芳不至于连招呼客人的这点肚量都没有。 “请他到小客厅去,我马上就来。” 不多时,宁芳换了件见客的衣裳过去,八皇孙已经焦急的在那里转了无次圈了。看她还依礼命人摆了屏风,八皇孙更着急了。 “不必客套,让你的人都下去。我有话说!” 宁芳能容他走进屏风内来,却不肯让人都下去。 “殿下勿怪,就算您有天大的事情,可妾身也不能替您出去抛头露面,总要留几个心腹当差。您若实在不愿,那还是请回吧。” 孤男寡女,一于名声有碍,二来宁芳也怕没了外人,他会胡乱张口。到底留几个下人,他爱惜颜面,也会多些分寸。 果然,看她斩钉截铁的表明态度,八皇孙无法了。 最终只能任宁芳留下了石青孔雀二人,这才开了口。可他这一开口,还着实挺吓人的。 “王妃可知,外头正有数千流民,在围攻温泉山庄!” 乍一听有流民围攻,宁芳也吓了一跳。不过细想想,她又觉得不对。 “西山这一带不是驻扎着军队守卫么?再说地方官府能不赈灾?一共来了多少流民?青壮几何?” 八皇孙没想到她虽年轻,又是女流之辈,居然遇事不慌,还挺沉得住气。这一系列的问题,把他问得有些无言以对。 西山这一带因是皇家温泉山庄,又离得京城极近,所以不仅是有驻军,还是驻了重兵的。 至于地方官府,为了维护京师安稳,哪里敢放任流民冲击京城?就算再怎样艰难,也是要千方百计把百姓留在本地,不敢逾越半步。 但有流民过来,也是实情。 只是人数没那么多,且多数是老弱妇孺。无非是因着前几日大雪,实在是太冷了。虽有官府施粥,但这些流民缺衣少炭的,一夜之间便冻死了数十人。于是这些老弱妇孺便循着本能来到温泉庄子周边,蹭点暖气而已。而负责护卫的军队,自然也无法对这样的百姓下狠手。 但八皇孙故意这么吓唬宁芳,自然也有他的理由。他原是想趁着宁芳六神无主,才好让她依自己的主意行事,可人家如今不上当,他只好说了实话。 等他含蓄委婉的说完,宁芳简直想呵呵他一脸! 八皇孙瞧她那神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如今事已至此,还请宁书女,啊不,英王妃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帮这一把,日后必有重谢。” “不必了。”宁芳很果断的告诉他,“这事我可以帮你,却不是要你回报,而是看在天家颜面上。主辱臣忧。尤其你我如今身处的,还是皇上赐我的温泉庄子。所以就算为报君恩,我也会替你遮掩。但我这庄子条件有限,日后若有何差池,须怪不得我的头上。” 这话说得既占了大义,又通情达理。八皇孙原本还提着的心,即刻放下了。 “如此多谢,那我即刻把人送来,并令人派兵驱逐流民,必不使王妃这里受到侵扰。” 看他兴冲冲要走,宁芳心里翻个大大白眼。从前还没觉得这小子蠢得厉害,如今却是知道了。 “八皇孙且慢,如今皇上都在节衣缩食的赈灾。有流民因天降大雪才冒死闯进皇家温泉,八皇孙不想着如何抚恤,反派兵驱逐,这让朝臣们怎么议论?万一冲突中有人伤亡,原本一桩小事,也给闹大了。” 八皇孙惊道,“可这好几千流民呢,还能是小事?” 宁芳道,“几千人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土匪,不过些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而已。行了,这事我来想办法,不过八皇孙你也要暂且留下来,跟我搭把手。” 八皇孙很惊愕,“我也要留下来?” 还敢吩咐他做事,这女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他有事相求,可也是堂堂皇孙,岂能被人妇人指挥? 宁芳冷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请八皇孙想一想,若有人回头把此事报到皇上或六皇子跟前,您要如何自处?倒不如借这机会,想法干点事弥补,回头就算追究起来,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这也是我的一点浅见。若殿下实在要走,我自然是留不住的。我答应您的事依旧算数,您请自便吧。” 给她这么一说,意志不甚坚定的八皇孙又动摇起来。 细想想确实有理,可又怕宁芳让他干不好干的事情,便道,“那你先想好要我做什么,想好了让人来告诉我,我等你一晚上。明早你不说,我可走了。” 真是个没种的! 宁芳心中越发鄙视,可面上学着程岳那样淡淡,“殿下请回吧。另有一事,我这儿请了太医院的卢太医在此,要不要——” 八皇孙连连摇头,“不必不必!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仅没种,还绝情。 宁芳更没好感,让石青送走八皇孙,便让孔雀去收拾屋子了。 原说想叫杜鹃她娘来帮忙照顾,可孔雀道,“既是贵人,恐怕单大娘招呼不来。横竖此事奴婢已经知晓,不如就由奴婢留下服侍。老太太那边,可以说是王妃担心庄子没人,才留奴婢下来照应的。” 宁芳皱眉,“那也太委屈你了。” 孔雀却笑,“伺候贵人是奴婢的本份,能替王妃分忧,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 宁芳想想,只好如此了,只交待道,“也别太惯着了。哼,打量我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好事么?” 孔雀道,“王妃既然都明白,就更不必为这种人操心了。只当桌子上落下一层灰,让奴婢们去清扫就完事。” 话虽如此,宁芳到底是有些不高兴的。 一边吩咐人收拾行李,一边打点好了屋子。等把八皇孙送来的人安顿好,宁芳又让石青借口送八皇孙回去,查探一下流民的情形。 待石青回来把实情一说,宁芳倒是添了几分忧心。 “这样大雪天,那些灾民夜里就歇在地上?” 石青道,“这还是驻军的守将格外开恩的缘故,否则百姓无故接近皇庄一里地,就要格杀勿论的。现在允许他们在庄子外围歇着,已是比外头暖和多了。” 宁芳皱眉,可到底也没说出把人都接到自家庄子上来的话。 她不是自私,而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虽有善心,却也没打算拿自家去冒险,且她也不是神仙,没这个能力养活所有流民啊。 不过石青也说,“奴才回来之前,曾在灾民中略问了几句,若有做工换吃住的地方,不少人还是愿意去的。” 宁芳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程岳调教出来的人,主子不必吩咐,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英王府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大规模的救济这些灾民,但给愿意劳作的人提供温饱,还是可以的。 正好宁芳打算去几个庄子巡查,带些百姓同行,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先去歇着,明日一早便去找八皇孙,跟他说说我的意思。若能在附近多找几个庄子接收流民,好歹也能让这些老人孩子熬过这个冬天了。” 石青点头,“那奴才现在就去吧,时间长些,也好分说利弊,让八皇孙有个准备。说不定还能请驻军帮帮忙,我瞧他们那位守将就是个不错的人。” 宁芳道,“换个人去吧,你跑了这么半天,也冻坏了。” 石青道,“不必,我年轻,跑跑没事,回头王妃让灶上给我留碗热汤就是心疼奴才了。” 宁芳这才让他去了,又让鹭鸶在灶上留了些宵夜,给晚上还要辛苦忙碌的下人们。 单雄看到,难免又赞了一回,还悄悄跟杜鹃说,“跟着这样仁厚的主子,你也多殷勤着些,回头吃不了亏的。” 杜鹃应下,又让她爹拿些好吃食,单开个小厨房。 “这些天,孔雀姐姐会派人来取一日三餐,最好让娘和弟弟亲自去照应着,且什么都别问,只管干活就是。” 单雄身为庄子里的大管事,自然知道今儿八皇孙是神神秘秘送了人来的。只是什么人,女儿不让打听,他就不问了。 反倒是单大娘无意中瞅了一眼,悄悄回来说,“瞧着细皮嫩肉的,竟似个大家小姐。只是脸白得吓人,路都走不稳,象是刚掉了孩子。” 单雄低斥道,“管她什么人,你只当没瞧见。回头若传出闲话,我必不依的!” 单大娘也知道好歹,“我这不就只跟你说,让你心里有个数么?否则别人拿刀子逼我也是不能讲的。” 单雄却道,“我们这些下人,心里要有什么数?照主子吩咐做事就完了,赶紧把这事忘了,只当没瞧见就是。” 单大娘不多言语了。 翌日天亮,宁芳没露半点声色,跟宁琅戴良一起出发了。 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八皇孙,他居然躲了! 也没躲远,就躲到附近的军营里,假装说是巡查灾民情况,实则是明哲保身。想让宁芳当那出头鸟,先去救灾,如果进展顺利他再出来摘桃子,如果事情有变,他好及时跑路。 第495章照耀 听了他派人留下的话,宁芳简直无语。 如今他还要求到她呢,都如此小心算计,要是平常,还不知怎样嘴脸。 别说石青看不下去,忿然劝宁芳干脆别管这烂摊子,直接去巡查自家庄子得了。就连庆平公主派来做帮手的老太监郭让,都摇着头道,“皇庄这儿情况复杂,王妃又不是正经皇族,若管好了,那还没什么。管不好就是惹麻烦上身,还是走吧。” 可宁芳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袖手旁观,“说这话可能有些酸,但我这王妃正经也是拿一品诰命俸禄的。虽不敢谈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但起码得在能帮的时候,帮这些百姓一把吧。” 宁琅很感动,他读书多年,一朝高中,自有一番为国为民的热血抱负。 如果此时宁芳不管,撒手离开,他也觉得没有错,但宁芳肯留下来管这摊子闲事,就更让他敬重。 “王妃高义,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戴良曾经跟随宁怀璧当了几年师爷,考虑得更周全些,做善事,尤其是做这种事关皇家的善事。可不是光凭一腔热情就够做好的。 “王妃虽好心想给这些百姓找些差事,但这边多半都是老弱妇孺,这样雪天泥泞,可要怎么带人过去呢?若路上有些差池,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昨晚宁芳就考虑到了,“这就要去请军队协助了。这些乡亲们能到这里,家里必是有青壮男人协助的,能干活的也是他们。所以我是打算让王府出面招募,军队协助送上一程,你们以为如何?” 这主意不错。 给这么多的乡亲围着,驻军们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万一人数多了,冷饿交加,百姓哗变怎么办?如果有人肯帮忙带走一批百姓,军队自然愿意协助。 且又不费他们的钱粮,不过出些力气而已。 诸人觉得可行,就由戴良和宁琅出面,去找驻军统领商议此事了。 那驻军统领唐千户是个极明白事理之人,昨晚收到消息时,本就愿意。今日听说宁小王妃亲自前来,这么有诚意,他也不含糊的表示,可以搭一把手。 “只是,人要送到哪里去呢?” 石青道,“我们王府离着不远,在杜老将军的驻地,就有一个大田庄,先把人送那儿去吧。若安顿不下,再想其他办法。” 这也是宁芳昨晚琢磨许久的。 首先论起远近,实在是那里最为方便。若不下雪,青壮走上一天,晚上就能到。 其次,她也不能确定能有多少百姓愿意跟来。万一人太多,带回自家田庄只怕要出乱子。倒不如干脆带去被那些兵痞子孙占据的地方,第一可以确保流民不敢作乱,第二就算作乱,那些驻军也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程家只收了一成的利息,另有九成还是在杜老将军他们手里。 利益相关,有时比千言万语更有效力。 至于突然带这么多灾民回去,那些庄子里的兵子兵孙们会不会有意见,有多大的意见,宁芳也正好借此机会试探一二,算是一石二鸟之计了。 听说有十顷地的大田庄安置,唐千户是大大松了口气。 这么多田地,少说也有上千户人家,上万的百姓。 安置这一千多灾民,哪怕全去,也是奉养得下的。然后,他便很热心的组织了大嗓门的士兵,开始在灾民中嚷嚷。 只不知是不是那些士兵太凶,吼得太大声,反把那些灾民吓得蹲地不敢吭声了。 见此,戴良很有经验的走到了灾民中间,极和气的拉起家常。 “大家不要怕,我们不是赶大家走,是给大家寻个正经吃饭的地方哩!这边靠着温泉,虽说要暖和些,可连个挡风遮雪的棚子都不许搭,万一再下场雪,大伙儿可怎么过?老伯您兴许还顶得住,可我瞧您这小孙子冻得够呛。哟,还咳嗽着呢,吃药没?” 那老汉这才战战兢兢的接了句话,“哪里有药哟!娃娃也是可怜,才八个月呢,媳妇就没了奶水,一路逃难过来,可是遭大罪了。” 戴良道,“那可得赶紧找大夫看看,我们队伍里就有一个姑娘,可是在宫里学了医术出来的,从前都是给贵人娘娘们看病的,可厉害呢。您要肯跟着我们走,我保证让她回头第一个给您孙子看病。当然,您要不走,这会子也让她给你孙子看。只这里条件不好,熬药什么的,可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 老汉颇为心动,又很犹豫,“可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呢?我们这些穷汉子,倒不怕你贪我们的钱财,反正我们也没有。可我们除了农活,啥也不会干啊!” 瞧出大伙儿担心,戴良道,“我们也不白帮你们,带你们走,也是要你们干活的。我们王妃有个好大的田庄,这不是正想请人挖个渠修个路什么的。回头等到开春,也好耕种啊。你们肯去白干活,我们王妃省了银子,请你们吃个饭看个病什么的,不也是小意思?” 这话说得在理。 这些灾民别的不会,种地都是懂的。今年雪大,若是不及时清理沟渠,明年开春一化雪,必遭淹埋,就得整整耽误一季粮食了。 旁边有个老妇人插话道,“可那些都是力气活,得年轻人来,我们也干不动啊!” 宁琅听出些眉目,也跟过来帮腔,“您也有活干,我们王妃还买了好多羊毛亚麻,要人织布编毯子来着。您会吗?不行织筐编席子的活也有。” 宁芳在车里听着,赶紧交待几句,让石青过来道,“王妃刚刚说了,你们过去干活,钱是没有的,不过给你们的羊毛麻线若织出毯子麻布来,除了交一定数量给我们,剩下的可以给你们自己留着。待到明年开春,你们也能领几匹麻布,几张席子毡毯回去搭个窝棚了。” 这么一说,许多灾民心动了,在那里议论纷纷。 还有人大着胆子问,“那我不光会织麻,还会织好棉布呢,有这活计吗?” 石青道,“自然是有的,我们王妃从前还养蚕呢,你们有本事织出绸缎来,我们都收!” 这下子,更多人站起来了。 “那要木匠呢,有帮着打家具的活么?” “我家丫头还会绣花呢,做的鞋垫手帕从前还卖钱的。” “我媳妇会腌好咸菜,我还会酿酒呢!” ……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说着,谁知底下有个老汉忽地道,“这饭都吃不上了,还酿酒,大兄弟你也真舍得糟蹋。哎!我说,我没别的本事,就有四个儿子,力气都挺大。娘们织布啥的都能拿些走,我们要是帮着挖渠修路,回头有什么东西可拿?” 戴良笑,“只要你们肯去,什么活都有。卖力气的,也可以用你们干的活换这些席子毯子。” 宁芳忙让石青又急急补了句,“也可以换好粮种,菜种子也有!” “真的?还给好种子?” 这下好多灾民不淡定了。 他们逃难路上,为了活命,大半都把自家的粮种吃了,正愁明年开春怎么办。虽说这样灾年,官府开春时也会发,但一般发的粮种就没那么好,种不出多少好粮食。 光为了好粮种,这些灾民觉得可以博一博了。 那有四个儿子的老汉站了起来,问戴良,“你这人说话可算数?” 戴良道,“我堂堂一个举人,说话能不算数么?再说这还有英王府的王妃在呢,她能骗你们的?” “你说啥?英王妃?”那老汉忽地激动起来,“可是带兵打败了西胡,出征那天老天都放金光的英王媳妇?” 戴良惊讶,“老伯您很可以呀!连这些军国大事都知道。我们王妃,正是领兵打仗的英王媳妇呢!” 老汉喜不自胜,“我一个同乡侄儿也是当兵的,跟着你们王爷去打了回仗,回来可把那小子牛得不行!要早知道是你们英王府,我老汉早站出来了。哎,老四家的,你也别躲着了,出来出来!这可是你亲儿子说的,那英王是老天关照的人,你儿子跟着他没死。咱们也跟着他媳妇去吧,错不了的!” 有这老汉一吆喝,顿时呼啦啦出来一片人。 也不全是老汉的熟人,主要都是听说英王被老天关照过,所以大伙儿觉得他媳妇也靠谱。 有人谨慎,多问一句,“那英王出征,真的有金光照耀啊?” 石青顿时开始吹嘘,“可不是么?这事一般我们王爷都不让说,可你向这些当兵的打听打听,是不是我扯谎。出征那天,满天的乌云,黑压压的啥也看不见。哎,可就这么巧了,我们王爷一祭天,立即乌云退散,太阳出来了。那金光闪闪的,照得人眼睛都花了!” 老汉点头,唐千户也帮腔,“这是真的,当时好多人亲眼看到了。英王府名声可好得很,人家又不是没自己的佃户,用得着骗你们这些穷汉子去干活吗?” 于是,灾民们的信心,就这么被一场程岳几年前弄出来的金光,又照耀了一回。 相应的,连英王妃也被盲目信任了。 因为有人说,“既然老天爷看得到英王这样的贵人,肯定也是看得到他媳妇的。万一他媳妇没安好心,那不得天打雷劈啊!” 英王他媳妇…… 好吧,只要能达到效果,宁芳也不介意被老天爷监督的。 第496章进村 于是,一千多老弱妇孺,一下愿走的有七百多。 剩下三百多比较谨慎,还想留下来观望,那宁芳就管不了了。 让这七百多人按每家籍贯登记了姓名,发放了号牌,宁芳领着就上路了。至于他们的青壮儿孙,因为分散到了郊县各处乞讨,实在是难以一一通知。 唐千户表示,他可以派人在这儿等着,等那些青壮回来看望自家老人孩子时,再通知他们过去寻人。 这样自然最好,但宁芳的压力也大了许多。 这意味着她除了这七百多老弱妇孺,还得安置好几百的青壮。 捏着刚刚整理出来的名单,宁芳只希望那片田庄的百姓能尽到起码的义务。 毕竟,今年杜老将军把秋收的一成粮食送来,英王府可是一粒米都没收的。 因当时听到灾情,家里便决定拿这些粮食做善事了。宁芳还倒贴钱买了不少麻线羊毛,预备着给灾民做活。 可等着走到天都黑透,赶到那处叫做白虎庄的田庄时,迎接她的,却是漆黑寂静的田庄,和先行赶去的石青邵阳,那忿懑又无奈的脸。 看石青和邵阳有满肚子的委屈想说,宁芳摆了摆手,只问,“我记得从前回报,这里有个大粮仓,早就收拾出来用作赈灾的,如今那房子还能用吧?” 这倒是可以。 看二人点头,宁芳道,“天色已晚,先带灾民们去粮仓休息,生几堆火,熬些滚滚的米汤来喝。还有同行的士卒,走了这么久,总得给人家吃顿热乎的。然后跟唐千户说,请他先帮着安顿百姓士卒,过会子我请他吃饭。” 邵阳微惊,这庄子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王妃还想请客?上哪儿请? 可石青想想道,“依奴才所见,这白虎庄最好的宅子有两所。一个是庄头南家,一个是保甲丁家。且两家离得极近,方便落脚。” 宁芳道,“那你就带人过去,把两处宅子都收拾出来。至于他们两家,在此地多年,想必亲友极多,去住个三五日也无妨。” 邵阳心想,那两家人哪有这么好说话? 事实上,就是他们两家带头闹事,才搅得本地庄户们不愿接纳安置灾民,连王妃都没处歇息。 可石青已经把他拉着往外走了,邵阳不解,“瞧那两家,早就关门闭户,说要睡觉了,这会子可怎么收房子?” 石青冷笑,“睡了就不能叫起来?还是说你今儿受他们的气,受得挺痛快?所以这会子不忍心了?” 邵阳道,“这说的叫什么话?我又不是呆子,给人欺负了还给人叫好的。若不是怕硬来会给王爷王妃脸上抹黑,我早揍那姓丁和姓南的了。只是咱们这么做,真的没事?” 石青道,“王妃下的令,便有事她也会兜着。只咱们手脚轻些,不要闹出声响最好。” 邵阳道,“那怎么可能?就南家那不讲理的老太婆,你还没动手呢,她就鬼哭狼嚎起来了。” 石青睨他一眼,“这还用我教你么?” 邵阳琢磨一会儿,嘿嘿笑了,“那石兄弟你在外头守着,让哥哥带人进去,保管清清静静。” 石青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先去南家,我围着丁家。这夜深人静的,可不要惊扰到妇人孩子。” 邵阳乐呵呵的去了。 宁芳在车里没下来,只隐约听到几声狗叫,随即就没了声息。 而带来的灾民们也很自觉,既说了不让打扰本地百姓,都没闹出太大动静。安安静静的守着火堆,等着粥熬好了,再排着队领了来吃。 吃了饭,宁小王妃还让宁琅领着医女玉笙,带着画眉等几个大丫鬟去看望那些生病的老人孩子。有些药材车上就备着的,饭后就熬了起来。 灾民们肚里吃到热乎东西,守着火堆,又闻着药香,就算原本心里还有些惶恐,都渐渐安定下来。觉得英王妃没有骗人,跟着她还是很不错滴! 那有四个儿子的鲁老汉,自觉是个领头人,跟英王府更亲近些,越发吹嘘起来。 “我都说了,英王爷是个老天照应的人,王妃自然也不差。瞧咱们如今这屋子上头有瓦,下头地也是干的,可不比在那温泉庄子外头的泥地里强百倍?” 有人附合,却也有人生出小小不满,“只可惜睡着还是凉,要是有些干稻草烘得暖暖的,睡起来就舒服了。” 鲁老汉鄙视道,“真是人心不足!这初来乍到的,有个不破不烂不漏雨的屋子你就知足吧,还挑剔这那的。是不是到了明儿,还要人家整一屋子家具,把你供起来当老太爷才罢?” 这话可是犀利,顿时把人群中有些刚刚升起,得寸进尺小苗头给狠掐掉了。 那人也不好意思道,“我就那么一说,哪里是挑剔了?象你说的,这么好的条件,咱们感激王妃还来不及,哪里就这样不懂事了?” 鲁老汉方道,“这还象句话。我劝各位都记着自己的身份,咱们又不是什么贵人,都是家里没了活路才跑出来讨饭的。虽比不上那些正经花子凄惶,但一个讨饭的,你还想怎样?让人当你是乡老敬着?都惜福吧!” 这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一个负责照看他们的士兵听到,更是将怀里半块饼子扔了过来。 “你这老伯说话敞亮,送你吃了!别说贵人们不欠你们的,就我们这些当兵的,都不欠你们的。老天要遭灾,这是老天作的孽,要怨只能怨你们命不好,可别拿着别人的好心当应该。就为了安抚你们这些灾民,平添了我们多少差使,还得大雪天的护送你们上路。 今儿我几个兄弟好心帮着背妇人孩子,居然还有人说怪话,嫌咱们动作粗鲁占人便宜。我呸!也不照照镜子,就你们这几个月不洗脸不梳头,臭烘烘的便宜,给你你稀罕么?” 人群中有些说过这话的灾民,顿时把头埋得低低的,羞愧难当。 鲁老汉赔笑道,“大兄弟别生气,都是群没见识的,哪知道好歹?” 转头他又拿着饼子,故意跟灾民们炫耀,“看到没?做人要厚道。咱不过说几句公道话,就多了块饼子。你们要是还有谁说怪话,办糊涂事的,可别怪老汉我往后专盯着你们的短处,拿好处喽!” 灾民们笑了,“谁那么傻呀?净便宜你个老货了!” 说笑一时,气氛又好了起来。 只是有个一直盯着屋顶的老婆婆忽地道,“这么大的粮仓,得放多少粮食呀?咱们省着些吃,能捱到开春吧?我只要半碗粥,够活命就行。” 她的声音虽轻,但还是被众人听到了。 大家一起仰头,再望着这空荡荡的大粮仓,心中都生出无限希翼。 而另一边,正为此努力的宁芳,已经搬进了南家。 倒不是他家就比丁家好,而是南家刚好有个儿子要成亲,特意翻盖了一溜新房,打了全套的新家具,自然最适合王妃暂住。 而这边她搬进去没一会儿,那边鹭鸶已经毫不客气的接管了南家厨子,整治好了一桌酒席。 虽然粗糙些,却也有大块鱼肉,鸡汤羊腿,很可以请唐千户来赴宴了。 当然,作陪的自然不会是宁芳,唐千户身份还略差了些。但让宁琅戴良同去,就没问题了。 忙了一天,大伙儿都饿了。客套几句,吃饭要紧。 宁芳那边自然也带着丫鬟们用了饭,等到喝茶的时候,才打发人到前头去问唐千户什么时候走,她好准备礼物。 这唐千户长得虽粗豪些,人却不笨,客气回道,“我们可走可留,只看王妃这里有没有事情要帮忙的。只我们临时出来,士兵身上就带了一日的干粮,若是多留几日,怕要王妃破费了。” 宁芳很快让人去回了话,“我们王妃说,那就请唐千户多留两日。待把这些灾民安顿好,您也算有始有终了。” 这竟是要平白送他一份功劳么? 唐千户赶紧起身道谢,自去安排了。 这边宁琅戴良回到内室,见到宁芳就问,“王妃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灾民?” 他们又不是瞎的,进庄这么久,硬是没见到一个白虎庄的佃户。怎么想,也不觉得人家会是欢迎他们的。 宁芳道,“此事我已有了主意,只不好请你们出手。明儿一早,你们就去邻县采买药材,暂且避开就是。” 这二位皆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且正在谋官儿呢,不好落下坏名声。 戴良宁琅对视一眼,皆道,“我们既是王妃亲戚,受了好处,怎可不受牵连?反而是王妃,您的名声要紧。” 宁芳笑,“没听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么?你们还要奔前程呢,为这种小事污了名声不值得。至于我,就算犯错,皇上顶多罚我几年俸禄,算得了什么?我主意已定,你们安心,我不会太乱来的。” 戴良宁琅这才将信将疑的应下了。 一夜无话,很快天亮,宁芳派人把他二人送走,喝了碗暖暖的小米粥,吃了笼她最爱的小煎包,然后捧着香炉,慢悠悠的吩咐,“去把人请上来吧。” 她没说是谁,但下人们偏偏全都心照不宣。 然后南庄头和丁保甲,就被五花大绑着,由邵阳押着,石青领着,带上来了。 第497章击破 等着把南庄头和丁保甲嘴里的布条解开,他们骂都骂不出来了。面色青紫的趴在地上,半天都缓不过来。 昨晚邵阳带人进了他们两家,也不多说,见一个绑一个。绑完顺手堵了嘴,统统塞到柴房里,关了一夜。 又冻又怕,可不就成这副模样了? 可宁芳并不觉得邵阳他们做的过分了。 在她知道这位丁保甲和南庄头带头干了什么好事之后,说真的,宁芳觉得这么做已经很客气了。 不过为了说话方便,宁小王妃还是吩咐先给这二位一杯热水。 冻了一晚上,总算有口热乎的,热水灌下去,丁南二人唇上才有丝血色,算是活过来了。 然后不等宁芳开口,南庄头先声夺人了。 “官府杀人还要问个罪责,不知英王妃凭什么就如此大的气性,什么都不问,就把我们一家老小当犯人似的捆绑了一夜,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这还是天子脚下吗?我要进京,我要告御状!” 南庄头说这番话时,自觉是掷地有声,直击要害的。 毕竟,英王府不受皇上待见,是尽人皆知之事。他不一定是真要为此事闹上京城,但必须让英王府付出应有的代价! 谁想那屏风后面听完,却只传来年轻女子的轻轻嗤笑,然后就听她清朗明净的声音道,“好,我允你了。来人呀,给他松绑,并把他全家都放了。随他们去吧!” 南庄头愣了,还以为宁芳是在跟他开玩笑,谁知邵阳上来,当真把他的绳索松开,提着他就要走了。 “等等!”南庄头心头警铃大作,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你,你当真放了我们全家?你不会在路上害我们吧?” 宁芳笑声如银铃般响亮,“这天子脚下,我若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就不怕王法,不怕天理?你要实在不放心,去粮仓那里找唐千户,说是我说的,请他派两个兄弟送你去京城,这总该可以了吧?再说你们家在本地总有些亲戚吧,我就算灭了你一门,难道不怕他们说出去?” 这,这话倒是有理。 就象昨晚他们这些青壮虽被困锁了一夜,但对老人妇人孩子却没有如此对待,还是给了火盆热水的。有几个在他家帮佣的下人,问清身份后,就把人都放了。 南庄头也是瞧着这回英王府来人,委实不象个要人性命的样子,才敢在见着正主的时候,就先声夺人。 但怎么剧情完全不象他期待的演? 这位年纪轻轻的宁小王妃一不害怕,二不动刑,甚至还要放了他去告状?她到底有什么阴谋? 可宁芳已经不愿跟他多说了,直接吩咐,“你的家产,英王府还不至于看得上眼,这几日借你宅子住住,回头清点了,自会交还给你。行了,把他全家都送出去。” “是!”这回邵阳再不给他机会停留,大手一抓,扯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人拎出去了。 等南庄头出了大门口,就见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全都毫发无伤的等在那里了。 他的亲娘,南老娘见着他就问,“那里头有没有难为你?他们要了什么好处?这霸着咱们的房子……” 话音未落,有个唐千户手下的士兵喝斥道,“闭嘴!谁霸着你家的房子了?这白虎庄是你家的产业吗?明明都是人家英王府的。人家英王妃在自家的庄子里,哪处住不得?还霸着你的房子,要脸不要的?有本事拿出房契地契来呀!” 南老娘哑了嘴,不过她家在此地经营多年,她也威风了多年,尤其看到一些乡亲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顿时嘴硬道,“便没有房契地契,这房子也是我家盖的!可不是那什么王妃动动嘴皮子,就凭空冒出来的!” 士兵反讥笑起来,“没有人家动那嘴皮子,这房子你连盖都不能盖呢!如今还有脸站在这里说嘴,可见是王府仁厚。若在我们乡下,便是扒了你的房子,还你一堆木头砖块,你有本事再去盖呀!” 南老娘还想争执,南庄头却脸色煞白的道,“娘,少说一句吧!王妃只是来借住几日,并不是要我们的房子。” 南老娘觉得奇怪,“老大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替她们说起好话来了?你是不知道……” “够了,娘,别说了!咱们找个地方,要不去四叔家歇下,我慢慢跟您说!” 南庄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但如今这么多人,他是怎么也不能当众说的。所以急着带全家人离开,还要把大儿子留下来。 “你在这里守着,等你丁叔出来,就赶紧来报信!” 看他神色凌厉,不比平常,就算南大郎不大乐意,也只得应下了,“那爹你们歇下了,给我送点热水热粥来行么?” 这马上就要火烧眉毛了,怎么还惦记着吃喝?蠢货! 南庄头满肚子怒火,却不能发作,生生的忍下,带着一家老小迅速离开了自家门口,去到离得不远的亲戚家。 南老娘实在是着急,都等不及把四叔一家打发离开,便抓着儿子问道,“你作甚要怕那个女人?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王妃……” “娘!”南庄头实在是忍无可忍,就算眼看着四叔一家带着几分狐疑和算计,竖着耳朵在那里听,也只得说了实话,“人家再不受待见也是白虎庄的庄主,咱们不过是她的佃户。” “那又如何?”南老娘怪叫起来,还没明白过来,“就算是庄主,可这些年也没来管过事,难不成她还敢收走咱们的地?” 南庄头苦笑,“可不就是如此么?” 南老娘愣了愣,才嘶声尖叫,“她敢?这满庄子上上下下近万口人呢,她也不怕大伙儿活撕了她!” 南庄头道,“若她并不收走全庄子的地,只收走我们一家子的地呢?” 南老娘眼睛瞪大,瞳仁却紧缩了,再瞟到四叔一家看着他们,带着如看瘟神的眼神,心也慌了。 “她敢这么做,我就撞死在她面前!” 亲戚们的反应,南庄头也是看在眼里的,无奈道,“若是别人,兴许是怕的。可人家是王妃,且不说您根本走不到她跟前,就算您闯过去了,又撞死在她面前了,官府也只会治您一个冒犯贵人的罪名。且主家要收走佃户的地,有什么可说的?” 南老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向自诩泼辣能干,无所不能的她,头一回感觉到了害怕,“那,那咱们能怎么办?” 南庄头颓然道,“等着老丁出来,看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南家里,宁芳的意思很清楚,说的也很明白。 “如果说南家这些年恶名在外,相信丁保甲你也没干什么好事。不过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凡事躲在后头,也知道看人眼色。这些年配合着官府,给军方收缴粮食,缴纳税赋的事都干得不错,是个能干人。所以我还没打算撤换你,只看你识不识时务了。” 大冷的天,丁保甲额上却给宁小王妃这番话,说出了满头大汗,哆嗦着问,“那王,王妃想要小的怎样?” 宁芳说,“也不怎么样。今年你们庄子本有一成粮食是该交到英王府的,因为想着天时不好,王爷和我与几位兄嫂便打算拿出来做点善事。之前还派了家里管事过来督管此事,当时你们当着杜老将军的面,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一转身,就把那些粮食分掉了? 啊,也不是全部分掉,而是每家退回了一半。而另一半,你和南庄头就商议着留了下来,准备放到明年开春粮价最贵的时候卖掉,换了钱好给庄子上的娃娃们念书,可是也不是?” 丁保甲跪在那里直哆嗦,额上的汗珠劈里啪啦往下掉。连这样隐秘都被人查了出来,他心知不妙,索性说了实话。 “也,也不全是这样。我,我和南庄头还说,说一人留下三成私分。剩下的才,才给娃娃们念书用……还有王妃之前让人送来,雇灾民干活的棉花麻线那些,也,也被我们私下分了……” 宁芳轻轻一笑,“我就说,丁保甲是个聪明人。南庄头一来,只会欺我年纪小,拿些大话恐吓我,可你一看势头不对,就把实话倒出来了。那不如全都说了吧,省得我还一桩桩的问。” 丁保甲头磕得砰砰作响,“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起了贪心!还,还在庄子上说什么,有粮食不知道顾着自己,却拿去给那些穷鬼,纯属败家子的怪话。更不该,更不该拿着王妃的宽厚给自己做了人情……求王妃开恩,王妃开恩啊!” 宁芳没生气,屋子里的下人们听着,已经气得不行了。 太监杜常更是跳出来骂,“这样的坏种,怎好轻饶?那些租子是你们的吗?明明都是王府的!咱们主子心善,却被你们这些坏种糟蹋了,简直就该千刀万剐!” 丁保甲头磕得更重更响了,“小的愿意赎罪,愿意赎罪啊王妃!只求王妃开恩,别收走我们家的地。我们家不比南家,他家除了在庄子里霸了不少田地,早在外头庄子都悄悄置办过田地的,全落在他几个女儿女婿名下。我们家人少,亲戚也少,若王妃收走这些地,我们全家就是死路一条了,求王妃开恩!” 说到后面,他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不知是惊的,还是怕的。 宁芳道,“你倒聪明,这么快就猜出我的用意。确实,南家的地估计是再也要不回去了,至于你们家的地么——” 她笑着不说话了。 第498章变化 宁芳故意这么一停顿,丁保甲更慌,顿时道,“小的愿意还出一半!王妃,就给我家留一半吧,要不就三分之一?够我们活命,可好?” 看他苦苦哀求,宁芳才道,“罢了,看在你还算识趣的份上,这回就留你家一条生路。不过你要即刻下去,把分掉的租子和东西都一一收回来,再把全庄的田地仔仔细细的列出清单。你若干得好,我依旧还你一半田地,还指点你一个赚钱的营生。你若干得不好……” 宁芳不说话了,只呵呵笑了两声。 丁保甲咬牙道,“小的若没有尽心尽力,就连这三分之一的田地,也请王妃收回去!” 宁芳这才满意,“石青邵阳,你们两个下去,协助丁保甲办好此事。再看看这庄子里有什么人合适,提拔起来当个庄头。” 石青邵阳应了,可丁保甲想想,却狠心建议,“如今王妃既要接手庄子,不如这庄头就从王府派人来吧。一来可以布施王爷王妃的仁德,二来也好督促着我们,省得往后时间长了,又办错事。” 其实宁芳原本打算的就是从府里派人来的,但怕一时之间,这些庄户抵制,心生反感,才从说庄子里找。 却没想到丁保甲为了表忠,大概也是为了避免日后的庄头与他起纷争,索性做了这个好人,那宁芳也不介意收下这份投名状。 “没想到丁保甲竟这样懂事。那回头去到村里时,就由你一并向村民们解释清楚吧。” “是!”齐齐应下的,是石青和邵阳。 丁保甲心中叫苦,这下子村民们可要恨死他了。 可他如今也只能一门心思投靠宁芳,至于南家,他如今能保住自家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别人? 不得不说,这位丁保甲办事能力还是挺强的。迅速召集了全村村民,在太阳下山之前,就要回了所有的粮食和分下去的东西。 有些东西已经被用掉了,简单,拿粮食来补。谁要是不乐意,交地。 村民当中有些还想讨价还价的,丁保甲也不多说,只请他们去南家大门外瞧瞧。 当看到南家全家老小十几口子,包括一向在白虎庄上最为霸道凶悍的南老娘,都老实跪在那里请罪时,所有的屁话全都咽了回去。 待回头说起灾民安置时,大家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说话。 宁芳其实也没有让村民吃亏,粮食是她出,赚钱的活计是她提供。她唯一让村民们协助的,不过是在各家有能力的情况下,腾出一间柴房或结实些的草棚子,安置那些老弱妇孺。 至于空出来的粮仓,一半装了粮食,另一半留着那些青壮年找过来时住。 宁芳很清楚,如果让那些青壮男人住进各家,村民们肯定不放心,且也易产生问题。但若是只安置些老弱,村民们就好接受得多。 至于管理,为了自家的安全,白虎庄的大老爷们都不用她说,就自发的表示会组织起青壮,维持秩序。 毕竟庄子上老老少少有近万口人,可灾民加上青壮无非也就二千不到,悬殊的人数对比,相信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眼看宁小王妃小小年纪便以雷霆手段,迅速收服了白虎庄,平息了事态,安顿好了灾民,唐千户打心眼里佩服。 带人离开时便没有拒绝宁芳的好意,收了她命人送上一份谢礼,并多嘴说了一句,“回头等到过年,让我家夫人也来给王妃送点年货。只我家门户浅薄,没什么好东西,还望王妃不要嫌弃。” 代宁芳出来送东西的仙鹤作主应承下了,“我们王妃再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没事只管让夫人上门来坐。” 唐千户高高兴兴的带着手下士兵走了,宁芳也打算离了白虎庄,去别处巡视。 只白虎庄还要人留守,邵阳自告奋勇留下了。 而他愿意留下,也是有些小小心思的。 白虎庄弄到今日这地步,回头一定是会派王府管事来当庄头的。邵阳自忖没那个本事,能当得起这个重任,可他不介意当个开疆拓土的大将啊! 回头不管谁来接手,总可以结交一份人情,往后家里孩子若愿意出来当个小管事,也算是个正经营生了。 如今王府内给下人孩子们开的小书院,可是竞争很激烈呢! 不仅要识字算账,还要学吹拉弹唱,甚至演戏口技等等各种技能。 邵阳家的儿子如今才三岁,可他每天看着那些勤学奋进的孩子们,已经感受到森森的压力了。 以前想着自己身为武师傅,教孩子一身本事肯定不在话下。可要是这些技能跟不上,也会被比下去的好不好?所以邵阳只好多干活,多给孩子寻出路了。 不过这样的小小心思,宁芳却是只有欢迎的。 怕邵阳过于耿直,应付不来,她还把仙鹤留下帮他了。 做针线的人都心细,别看仙鹤不怎么爱说话,但这丫头心里清楚得很。 好几回宁芳看她为了维护王府尊严,把人怼得说不出话来。又尖又利,就跟她手上那根绣花针似的。也不止留她一个,医女玉笙也留下来了。 灾民里有几个身体不大好的,还要她照料。回头戴良宁琅买了药材回来,也要她帮着分门别类,指点用法。 百灵私下问画眉,“你不打算留下?” 画眉奇道,“王妃这一路已经留了不少人了,我再留下,王妃身边可谁来服侍呢?” 百灵道,“你不是想长长久久留在王妃身边么?咱们这些个丫头里面,你是年纪最大的,回头定是要最先嫁人。若留在府里嫁人,无非就是当个内院的管事妈妈。可你若是留下,学着打点庄务,我便可以把手上清出来的账册给你,日后你就可以帮着王妃管着新庄子,岂不更好?我是手上已经管着王妃的生意,不好再插手别的,否则我就自己开口留下了。” 知她一片好心,可画眉想了想,仍是道,“我知你好意,可我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知道。能一辈子跟着王妃,做个内院的管事妈妈我就满足了,这外院的事,我还是别乱插手了。” 百灵道,“你又不笨,不过是懒得算账而已。说来从前我们几个,数你定力最好,字识得多,也肯用功。怎么偏偏就不愿再努力上进了?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了。” 画眉还是摇头。 百灵只得道,“横竖我提醒你了,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画眉这会子觉得自己不会后悔,她又不求大富大贵,能跟着宁芳,有份安稳饭吃,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等到数十年后,当她的儿女也渐渐长大,要婚嫁成家,那时候再和此时的小姐妹们对比起来,她才感觉到压力和后悔。 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的? 百灵劝不动画眉,只得罢了。却没想到她们小姐妹这一番谈话,被石青无意中听到,不由得对百灵刮目相看。 论年纪,百灵是王妃身边几个丫头中最小的一个,王妃自己还没长成大姑娘呢,百灵就更显得小了。论相貌,她在几个丫鬟中间,也只是堪称清秀而已。 平日里除了听说她账算得好,实在没什么特别的,跟着王爷,见过不少世面的石青还真没怎么把这丫头放在眼里。 可今日听她这番话,再看这小姑娘,石青才发现,原来百灵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灵动活泼,很是讨人喜欢。 关键是她有脑子,还知道上进。 会在变化中发现机会,并积极争取,这样的眼力劲儿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事实上,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和画眉一样,在争取到一点成绩地位之后,就会贪图安逸,不愿意再去冒险了。 可石青能做到王爷身边的第一小厮,自然知道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用他家王爷惯常的话来说,就是居安思危,不进则退。 但可惜的是,这世上少有人愿意跟他家王爷似的,愿意不断冒险,不断进取的。所以此时难得见到百灵有这份心性,石青就暗搓搓的留了心。 咳咳,只是姑娘太小,不好下手啊。 但一起共事,多观察观察,还是没问题哒! 宁芳可不知道她家小丫头已经被人惦记上了,还很大方的允许一脸正气的石青,带着百灵去下一个庄子打前站了。 等她出发的那天,扶她上车的杜常都抱怨,“这回出来应该多带几个人,瞧王妃身边,竟是不够人使唤了。” 宁芳调侃,“这不就显出公公能干了么?” 杜常也笑了,“王妃就是这样好性子。既然您都不计较,那奴才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您若不嫌弃奴才粗笨,我就跟在外头伺候吧。” 石青去打前站,但王妃的车架旁边必须留人。大冷的天,骑着马在外头,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不过看他有心出力,宁芳也不打击他的积极性,道一声辛苦,自坐进了温暖舒适的车里。 才坐定,便见丁保甲带着村民来了。 王妃要走,岂能不送?来的时候都没迎接,走的时候再不能失了礼数了。 所以丁保甲说得很清楚,除非是家里躺着动不了的病人老人,或是月子里的婆娘娃娃,否则白虎庄上上下下一千多家,能动的全都必须出来! 而本地村民们都来了,那些受了宁芳恩惠的灾民们能不来? 听到消息,大伙儿也在以鲁老汉为首的带领下,全都来送行了。他们不象本地村民,还可以准备一些过冬的腊鱼腊肉,算是给宁芳送行。 鲁老汉便代表灾民送了一块尺方的羊毛毡毯,“我们来的时日短,也没做出怎样好物件。只织出这么一小块毡毯,不嫌粗糙,就给王妃垫个脚吧。” 宁芳挺高兴的收下了,还勉励他们,“我车里还真就缺一块脚垫,瞧这块织的,可比外面买的厚实,定是好用的。” 这下鲁老汉也觉脸上有了光,“那是哩!咱们庄稼人,别的没有,就是做事下力气。别看外头东西卖得好看,那都是花架子,可没咱这下了苦功夫的。” 怎么可能?一分钱一分货,可不是乱卖的。 只宁芳笑着,却也不点破他们,道谢上车。 村民灾民们齐齐行礼相送,杜常看着也挺骄傲,得意的上了马,刚想喊一嗓子“出发!”却又一溜烟从马上滚下来,到宁芳车边惊慌道,“王妃,好象有点情况。” 第499章赔罪 嗯? 宁芳才挑开车帘,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喊,“王妃娘娘,我们知道错了,请您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我们,我们家把孩子送给您赔罪了!” 什么孩子? 宁芳探头一瞧,只觉如坠冰窟,整张小脸都白了。 寒天雪地里,南老娘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抱着一个小小婴孩,跪在她的车架前。 而那个孩子,已经痛得晕厥过去了,只是仍有鲜血不断的透过身下衣裳浸出来,又从南老娘的手上滴下去。 在这冰雪世界里,无比刺眼。 “王妃娘娘,我们知道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怎么求您原谅,只好把我家的孙子送给您了!” “您放心,孩子已经净好身了。可以一辈子伺候您这样的贵人,替您做牛做马,替我们赎罪!” “只求求您了,求您别收走我们家的地!别赶我们走,这天寒地冻的,您这要是赶走我们,就是逼我们一家老小去死啊。王妃娘娘,您开恩吧!” 朔风呼号里,把南老娘凄厉的声音,传得特别远,又特别清晰。 前来送行的一众百姓都听见了,也都看到了她手上那个染血的婴孩。许多人都已经不忍的低下头去,心生同情。 净身, 在场有些年轻人不懂,但老人大半是懂的。 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除了卖儿卖女,还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把家中男孩阉割,送进宫去当太监。一来可以换回几两银子的赏钱,二来,还可以减免家里的税赋和劳役。 但这个法子实在是太损阴德了,所以但凡还有点人性的爹娘,都做不出这样狠心的事。 被卖为奴婢,还能有个指望,但切了子孙根的男孩,就是神医也救不了了。 但肯这样做的爹娘,哪个不是被逼到绝境? 就算对南家并不怎么熟悉的灾民,这会子也开始同情他家了。 都把亲孙子净了身,献给王妃做奴婢了,再大的过错,也可以原谅了吧? 人群越静,南老娘哭得越发凄惨。 “……祖祖辈辈在这里过活,要是离了庄子,让我们上哪儿去?” “一大家子都是种地的,又没有别的本事……这灾年荒月的,出去还不给人活吞了?” 听她哭得可怜,许多人的心更软了。 连一些平素跟南家有些龌龊的村民,都忍不住想替南家求情。 这个时候,突然,就见宁小王妃一把推开车门,站在了车辕上! 粉嫩的小脸,比九天寒霜还要冰,一双明净的眼睛,灼灼冒着怒焰! “够了!” “我自幼随祖母礼佛,总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却没想到,我竟是姑息出了一窝子白眼狼!” “你们怪我心狠是不是?那我今儿还就当着所有父老乡亲的面,斩尽杀绝了!” 她这一开口,可是把人惊着了。 连杜常都不知为何王妃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要闹起来,会不会犯了众怒呀? 而跪在地上的南老娘,在被宁芳打断之后,也是愣了愣的,回过神来再看看周遭同情的目光,越发嚎啕。 “王妃娘娘!这白虎庄的田地,可是老王爷在世的时候,就分给咱们这些替他流血流汗的兵兄弟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老王爷的份上,也不能这么绝情吧?” 听她以孝道压人,杜常更加觉得不妙。 世人皆讲孝道,就算道理在宁芳这边,可当晚辈的把长辈赐出去的地收回,会不会给人闲话?看来这老婆子过来,也是做了功课的。 杜常低声道,“王妃,要不您先走,让老奴来应付?毕竟我是下人,就算做错什么也不怕……” 可宁芳却压根不理他,只伸出纤纤玉指,往南老娘一指,“给我掌嘴!” 宁芳的怒火有如实质般锋利,她这一发话,邵阳动了,亲自走过去。 先接过孩子递给身边的人,便拎起不断退缩的南老娘,叭叭两记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血,牙齿松脱。 宁芳居高临下,扫视过被惊吓到又隐隐愤怒的人群,高声问,“南庄头,别躲着了,站出来吧!你此时不站出来,我也会命人把你揪出来!” 人群微微骚动,有人看不惯宁芳这样“仗势欺人”的样子,自觉要讲句公道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把孩子赔你了,还要怎地?” 可很快,有人反驳了他。 是鲁老汉。 “谁杀人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王妃杀人了?再说也不是王妃要这样糟蹋他家孩子的。我老汉没读过书,却知道受人恩惠就得回报。你们骂我狗腿子,我也要说!王妃肯救助咱们这么多乡亲,她怎么可能是个坏人?那南家的谁?你也别躲了,王妃叫你出来,你是个爷们就站出来!一把年纪未必还躲你娘裤裆里,瞧热闹吗?” 原本激愤的人群又被压制了下去。 而藏在人群中的南庄头被骂得颜面无光,按捺着心中怒火,和那一分不知名的恐惧,站了出来。 “王妃娘娘真是好大的威风!我们南家已经把亲孙子都赔给您了,您还要怎样?难道一定要把我们全家都逼死,您才觉得杀鸡给猴看了吗?” 可惜这一番话,他虽然声嘶力竭,却透着几分颤抖,显得外强中干。 宁芳瞟他一眼,眼神如刀,“你觉得你是那只被杀的鸡?觉得很冤枉是不是?那你听好了,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选择。只要你和你老娘在众人面前自尽,我就给你家留一份田地,让你们的儿孙不至于流离失所。你们觉得如何?” 随着她话音落下,两把刀分别扔在了南老娘和南庄头面前。 邵阳更是道,“要是怕痛,绳子也行。旁边那树看见没?这就帮你们吊上!不过我劝你们,还是拿刀抹脖子最痛快。吊死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在那上头荡啊荡的,屎尿舌头一起掉出来,既恶心又痛苦!” 南老娘抖得厉害,南庄头更是白了脸。 邵阳还道,“机会已经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方才口口声声,不是要为儿孙挣条活路么?怎么,舍不得死了?” 南庄头腮帮子剧烈颤动着,半晌才气弱的道,“这,这不是已经把孩子……” 宁芳怒道,“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他能得罪我什么?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凭什么拿他来抵你们的债?你们这样的人,也配跟我谈孝道,谈慈爱么?” “这田地是老王爷在世时分给你们各家的,但他老人家分给你们的时候是多少,如今又是多少?” “仙鹤,把收拾好的账本念给大伙儿听听。让大伙儿都听听,南家到底是怎样的走投无路!” 南庄头脸色骤变,腿软的跪下了,“王妃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我,我走还不行吗?” 围观百姓十分不解,为什么南庄头一听到要报账本,就要走呢? 可仙鹤清脆的声音,已经高高响起。 “白虎庄南家,合计共有大小人口二十三人,良田合计二百四十五亩。牛驴牲口大小十一头,鸡鸭数笼。” “村中有大宅一座,屋三十七间。另粮仓五个,合计囤粮十二万斤。” “家中藏有银钱合计五百八十余两,铜钱三百二十余贯。” “另金银首饰一箱,细软布匹三十三箱。” …… 随着仙鹤一项一项念下去,人群中不断爆发出惊叹的吸气声。 原来穿着破衣烂衫的南家,竟是如此有钱? 就算王妃夺了他家的地,可光靠这些银钱,他家就能过上比一般人富裕得多的财主日子,为何还要把孩子净了身,来装可怜? 邵阳又补充了几句,“以上这些东西,俱是在下亲自带人查封,除了粮食和大宅,昨晚已经全部交还给了南家。南庄头,莫非你又想抵赖?可我这儿还有你亲手按的指印文书!” “我们王妃娘娘心地好,也不追究你这些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把这些财钱还给你,你们家别说才二十三人,就算是再翻上一倍,到哪里不能做个小财主?” “偏就这么贪心,舍不得在白虎庄捞了这么多年的好处。把自己家的亲骨肉净了身,送到王妃跟前添堵。你说你们这一家人,是不是黑了心肝!” 等他说完,仙鹤又冷冷添上几句,“经查,南家先祖初到白虎庄时,得田八亩,牲口为三家合计一头,农具四件。你们头先说这田地是老王爷所赐,就该归你们。如今我们王妃让你们带走的,又岂止这点东西?” 这话一下子炸锅了,乡亲们义愤填膺,已经迫不及待开始骂了。 “呸!” “简直就是一群畜生!” “老婆子我从家乡逃难出来,有人看我家小丫头生得好,要买去做丫鬟,出到二十两银子,我都不肯。你们怎么就这么狠心!” “没人性哪,简直是没人性!亏我之前还同情你们来着,活该送去千刀万剐!除了欺负不懂事的娃娃,你们还会什么?” “这地都是英王府的,你们凭什么占这么多?” …… 宁芳什么也不说,就冷着眼看着南老娘和南庄头被愤怒的人群围着声讨,唾弃,责骂。 “你们两个杀千刀的,赔我的孩儿!” 猛地,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媳妇,手持利剪,状若疯癫的冲了出来。 一剪刀戳进了南老娘一只眼窝,拔出来,又一剪刀戳进了南庄头的裤裆。 第500章回家 南老娘和南庄头一个捂眼,一个捂着下身,痛得凄厉大叫。 那媳妇伤人后,哈哈大笑! “孩子,娘给你报仇了,给你报仇了!你爹,你爷爷,你太奶奶,这帮子混蛋为了几块地就伤了你,我就要他们血债血偿!王妃,王妃娘娘!” 她扑通冲着宁芳的车前跪下,狠命磕了几个头,“这家子没一个好人,求您把我的孩子带走吧!我就是做了鬼,也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求您了!” 宁芳见她神色不对,才想出声,可这媳妇反手就拿着剪刀扎进了自己喉咙,死于当场。 老太监郭让抱着婴孩,泪流满面。 “作孽,作孽哟!我是当年家里没饭吃,为了活命才被送进了宫。可为了保住这条小命,从小到大在宫中,也不知挨过多少打骂,受过多少委屈。时常想着,倒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这孩子这般小就净了身,往后他个子长不高,身子骨也长不好,能活到成年就是好命。可就算活到了成年,一辈子连个人味儿都不知道,又有个什么趣儿?” “怎么竟有这样狠心的亲人,怎么就这么苦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 …… 宁芳再也听不下去,甚至都没有勇气多看一眼他手里的可怜孩子。 转身进车,泪流满面的离开了这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是她错了吗? 她是不是应该对南家更宽容一些?一早就跟他们讲明利害? 又或者她不应该这么心软,处处给他们留有余地,反而让他们以为自己心软可欺。才会用这样残忍的法子,残害了一个可怜的孩子。还有,他可怜的娘。 沉重压抑的坏气氛,一直持续到宁芳到了英王府的庄子。 还没落车,石青就喜气洋洋的迎上来,“王妃快请进去,瞧瞧王爷给您送什么来了!” 宁芳错愕,程岳给她送东西来了? 等她去了刚打扫好的房间,揭开棉布,看到篮子里的小东西,一颗憋屈许久的心,瞬间软成一片。 那是一只才出生不久,巴掌大的小兔子,雪白的皮毛里还透着微微的粉。 因突然被揭开篮子,许是觉得有些冷,小小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一双琉璃似的红眼睛,纯真无辜的看向宁芳。粉红色的小嘴轻轻嗫嚅,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卢太医的夫人体弱胃寒,又没力气抱重些的猫狗,家里便给她养了只小兔子,让她日日捧着,正好护着胃,亦可解闷。 宁芳带人出来泡温泉,见着摸过几把,很是喜欢。 没想到底下人就留了心,把话传了回去。然后英小王爷便上了心,这些天几乎是上天入地,满京城的搜刮,才给她弄了这么只又美貌又可爱的小兔子。 “王爷送来的不仅这只小兔子,还有许多南方送来的瓜果贡品。连府门都没进,就快马加鞭给王妃送来了……” 石青还想替他家王爷美言几句,可王妃已经起身,目露异彩,捧着小兔子道,“我们回京城去!” 呃……啊? 一旦动了这个念头,王妃生平头一次体会到归心似箭是什么滋味。 “你赶紧安排,让庄子上的管事们即刻来见我。然后打点行装,横竖此处已经离得京城不远,官道也修得好。咱们抓紧时间,这会子才是正午,或者天黑之前,便能赶回京城去了!” “至于庄子上的事务,便由你和百灵留下来打点,回去我要查问。” “至于祖母那边,也不必送信了。等堂叔和戴良接了人到这里,随她们歇息几日,再返京便罢。” “马车行李跟在后边,我骑马就是。给我挑匹温驯老实的,好歹比坐车快!” 看宁芳一迭声的安排着,还催他快去。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的石青,苦笑着小跑开了。 哎!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才跟百灵熟悉了没两天,结果王妃却要回京去。 但他怎么可能留下,让王妃骑马跑回京城?王爷知道,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唯一的法子只得自己先把王妃妥妥当当送回去,再来就是。 听王妃那意思,要不是大老远的头回过来,总不好不叫庄头管事们请个安,王妃这会子就要打马扬鞭,往京城里飞奔了。 也不知王爷送只小兔子,是哪里打动了王妃。这一手往后可真要好生学着些! 至于这黑水庄,别看名字怪吓人了,却是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好地方。 且在英王府手下前前后后打理了好几十年,若说这里还跟白虎庄似的,有那么些作怪的妖孽,程家三兄弟都可以去自挂东南枝了。 所以宁芳可以放心的当个甩手掌柜,在见完这里的几个庄头之后,便上了马车。 对,还是马车,不是马。 看她疑惑,石青道,“如今天寒地冻,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王妃千金之躯骑马受罪。这马车别看外形没什么变化,其实内里极其轻巧,让杜鹃伴您坐里面吧。且用了四匹最好的快马,一会儿跑起来您就知道,真不比骑马慢的。” 宁芳这才赞赏道,“你有心了。” 就她那三脚猫的骑术,能坐车,自然比骑马舒服。 闲话少说,很快上了车,趁着天还未黑,石青带着护卫们,紧紧伴在宁芳左右,打马往京城而去。 英王府。 天交二更,四下黑透。 赵同已经过来提醒过两回了,可程岳依旧没有睡意。 在灯下翻看着宁芳平日习字的字帖,只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静得没有半点滋味。 也只有看着宁芳那熟悉的笔迹,闻着上面染着她淡淡胭脂味的的墨香,心里方觉平静。 要说从前那二十年,自己也是一个人过来的。 为何如今宁芳才来身边住了不到半年,竟觉得,竟觉得如此的难以割舍了呢? 从她离家的那天起,程岳便忽地发觉。 这住惯了的屋子竟是大得离谱,也静得离谱。连平素吃惯的饭菜也全都没了滋味……饭菜? 他忽地想起一事,“赵同,算着时日,宫中的年货也该发下来了吧?” 赵同一愣,“王爷问的是……那些瓜果不是已经给王妃送去了么?” 程岳皱眉,不满意他的不机灵,“我说的是过年的海产河鲜!” 啊! 赵同恍然,然后赔笑,“王爷您大概记错了,那些鱼虾为了新鲜,都得等过了腊八才发,这会子还早呢。” 程岳皱眉想想,似乎也是。只是往年他也不怎么留心这些,如今倒是有句话要交待。 “王妃最爱吃虾。今年就别往外送,都留在府里吧。唔,明儿你打发个人去温泉庄子交待一声,叫单雄想法子也养些河虾。” 赵同笑得有些不自然。 听说王妃前些天去了,才交待过,不让养那些娇贵东西。这会子王爷倒好,要给王妃养虾。 赵同就算没养过,也知道虾这玩意儿娇贵,也没听说有过温泉养虾的,这话可怎么传呢? 可他家王爷不管,还要养其他,“鱼也要养些,尤其江南的小鲫鱼儿。记得从前冬天在乡下,王妃最爱那个小鲫鱼汤,和切得细细的白萝卜丝儿搁一起,炖成奶白色,搁一把面条就极鲜美了。只她家弟妹也爱,她这做姐姐又懂事,只好回回让着弟妹。不过我去到上溪村那会子,若有鲫鱼,她总是先给我送来的。” 看王爷唇角微扬,显然是有几分炫耀和得意,赵同越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恩爱秀给他一个太监看,真的好么? 好在王爷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满足了炫耀的心情,就让他记着传话了。 而赵同除了应下,还能怎么办? 炫耀完了,心情好了,王爷您能睡觉了么?您不睡,满院子的人都得瞪大眼睛陪您熬夜。明儿还能派谁去给王妃送信呢? 赵同心里吐槽,正想劝上几句,忽地门被推开了,徒弟赵安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赵同皱眉,怎地这样没规矩? 可下一刻,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因为赵安抢着挑开门帘,是为了让后头的人进来。 而后头那个人,进屋就摘下斗篷上的风帽,欢快的扑到程岳跟前,“王爷,我回来了!” 嗤啦一声脆响,王爷手中的那张字帖给撕成了两半。 来人顿时撅起小嘴,“王爷您好好的,怎么撕了我的字儿?” 而回过神的程岳,已经顾不得隐藏他还“伤重”的形迹,也不顾他素来儒雅冷静的风度,径直光着脚,就从软榻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大冷的天,还深更半夜的!是出了什么急事还是怎样?你可别告诉我你是骑马赶回来的!” “都死人吗?还不快去给王妃准备热汤沐浴?瞧这手脸冰的,叫厨房快熬了姜汤,做些宵夜来,不许给她做那些油炸的东西!下碗馄饨面就是,只多配几样点心小菜,要素一些,省得伤了胃!” “你这不省心的丫头,快去把自己弄暖和了,我回头再细审你!石青呢?叫他来!我让他好好照顾王妃的,他是怎么办事的?” …… 第501章睡觉 几乎是一瞬间,在看到“不省心的丫头”眼中滚落的晶莹泪珠时,一直絮絮叨叨,忙个不停的英王爷,又奇异的冷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然后,程岳半点也不嫌弃宁芳身上冰冷的斗篷,反搂着扑到怀里的小姑娘,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 “好了好了,回家了,不怕了。喝口热茶,别呛着。哭完跟我说说,是谁欺负你了?管他是谁,就算要上天入地,我也替你出气!啊?” 小姑娘哭得委屈难当,哽咽不已。 在屋外又守了大半个时辰,赵同他们才被王爷叫进屋了。 此时的香汤宵夜全都已经备好,石青就算累得跟狗似的,也跟标枪般站在屋外等回话了。 可王爷显然已经不想见他。 亲自服侍着王妃吃了宵夜,又盯着丫鬟陪她进去用热水泡了澡,这才有心情下令,让厨房给王妃准备明早要吃的点心。 要有油煎包,要有油炸的小鱼,不要配粥,也不要配面条。王妃要吃豆腐脑,记得只许上甜的,不许上咸的。 嗯,一向不吃甜豆花,不爱煎炸食物的王爷还说,给他也要准备一模一样的一份。 …… 等赵同一样一样记下,王妃沐浴更衣出来了。 鼻头和眼睛还有些红,乌黑的头发柔顺的披散下来,衬得一张小脸,越发的白皙无辜。睁着水汪汪的眼睛,跟被欺负的小兽一般,可怜巴巴的用哭哑的嗓子,带着鼻音软软的说。 “王爷,你答应陪我睡觉的……” 赵同…… 程岳顿时扔下赵同走了,不过走前好歹没忘交待一句。 “今儿跟着王妃回来的人,都辛苦了。让他们吃了姜汤宵夜,自去歇着,明儿放一天假。石青去管家那里,领十板子,然后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好,好……羡慕。 当所有人都有赏,独独惩罚一个人的时候,不是他要倒霉了。而是因为,他在主子心里,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求,也跟寻常人不一样。 赵同带着几许妒忌去传话了。 石青没二话就走了。 那昂得高高的下巴,怎么看怎么让人讨厌! 只是去陪人睡觉的王爷,却不似外人想象的香艳。纯粹抱着锦被陪睡,还得继续听小姑娘诉说委屈。 “……我也不怪别的,就怪那家人,居然把个小孩子弄得血淋淋的抱我跟前来。你不知道,可把我吓坏了……” “不怕不怕。有我守着你呢,没有邪祟敢来找你的。如果皇上是真龙天子,我也是真龙血脉,百邪不侵的……” “那你把胳膊给我枕着。” “这样舒不舒服?” “嗯……” 终于,小姑娘给哄得心事尽去,安心睡觉了。 搂着她的男子,心头无限怜惜,也无限生气。 那些贱人! 居然敢吓着他的小姑娘,回头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 也生自己的气,这回还是大意了,不该放小姑娘单独出去。瞧这吓得,都只能连夜赶回来了。瞧这小模样,多可怜?爱怜的把小姑娘搂紧了些,唇很自然而然就落上她光洁柔润的额头。 男子怔了怔,似是被给自己的举动惊到了。 然后也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眼神复杂的看了小姑娘的睡颜许久,才似从心底般,清清浅浅的叹了口气。搂着小姑娘,安心的阖上了眼。 这一夜,宁芳睡得极好。 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睁眼就到了天亮。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柔软馨香的被子上,在起伏间幻出奇异的光影。 宁芳一时兴起,跟小孩子似的,伸出柔嫩白皙的手指头,在光影间舞动。 可惜没两下,帐子给人掀开了。 鹭鸶轻轻撩开床幔,看到宁芳玩手指头也假装没看见,只问,“王妃醒了?想吃些什么?您昨儿点的早饭都准备好了,只这会子吃,怕是有些迟,没一会儿要用午饭了。要不一样少上一点?” “那,那就这样吧。” 被抓包的宁芳,忍着微微的羞臊起床了。突然看到自己粉色软枕旁边多出一只蓝色软枕,刚刚按捺下去的热意,又在耳后火烧火燎起来。 她,她昨天好象赖着他,陪她睡觉了吧? 明明都没有喝过一滴酒,怎么跟个醉猫似的脑子糊涂了呢? 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他也不是正经长辈,可还是跟魔怔了似的,跟小女孩似的撒起了娇。 可是被人当小孩子哄的滋味真好呀! 就算是重来一回,宁芳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忍不住要撒这个娇的。 倒是鹭鸶,很是淡定。 就好象这个早晨跟从前没有半点不同一样,伺候着宁芳起身了。等她洗漱出来,就见这丫头已经把程岳的枕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和她的铺盖并排摆在了一起。 这,这似乎不太好吧? 可宁芳实在没脸去刻意点出此事了,只好假装看不见,吃了她昨晚点的甜豆腐花,配炸小鱼和小煎包。 鹭鸶还告诉她,“王爷早上也是这么吃的呢,跟王妃一样。” 宁芳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可在这丫头平平常常的语气里,愣是不觉得尴尬了。还问,“他素来不爱吃这些的,那岂不是没吃好?” 鹭鸶道,“不会呀,王爷用了平常一样的份量,只过后多喝了一碗茶,吃完就去忙了。走前还格外交待了,叫王妃这几天不用操心,好生养养,外头那些事交他就行了。” 宁芳急了,“这可不行!” 无论她怎么出手对付白虎庄的人,人家要骂也只骂她,可要是程岳出了手,只怕世人就不这么想了。 但只怪宁芳醒得太晚,又或者是程岳动作太快。他已经派人去了白虎庄,把南庄头一家,彻底赶出庄子。而且下令庄中所有与南家有亲戚关系的,三年之内,税收加一成。 而且这个命令不仅送到白虎庄,他还命人送到杜老将军那儿去了。就意味着这件事情已经过了明路,再无更改的余地。 事已至此,宁芳也无法可想,只是午饭时未免唠叨了两句。 “原本我一个人扮黑脸就够了,如今成一屋子恶人。” 程岳道,“所以我把此事告诉辛长史了,让他替我写个请罪折子送给皇上。” 宁芳怔了,“给辛升乾,你,你——” 疯了? 程岳瞟一眼她的小表情,原本痒痒的手指头,到底想着小姑娘昨晚吓哭的可怜模样,忍了下来。 “与其让外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倒不如自家先送份大餐。等皇上瞧了,再看别人的,估计也没那么龙颜震怒了。” 呃…… 这倒也算是个法子。 然后宁芳认真讨教,“再教教我,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处理才更好?” 程岳表情淡淡,话却凌厉之极,“再有下次,这个英王府也该垮了!” 他娶自家王妃进门,虽说要她当家理事,可也是想护着宠着她,让她过得无比尊荣安逸的。 若是出去一回,便给个佃户惊吓成这样,那他还有颜面吗?再来一回,那英王府也合该成天下人的笑柄了。 宁芳自然明白他的心意,虽觉得她家王爷有些关心过度,护短之嫌。 不过这感觉,还真是很爽啊! 所以宁芳也不去操那个心了,只说起被她扔下的一大票人。 原本是她领头带人去玩的,结果自己先跑回来,真是太失礼了。 可程岳道,“自家亲戚,又没有外人,谁会跟你计较?你若怕名声不好,回头就说是担心我的身子,才匆匆赶了回来。” 也只有如此了。 只宁小王妃怎么觉得,她家王爷说这话时,怎么有几分小小得意? 又不是真的为了他才赶回来,他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过了七八日,宁四娘方领着一群人,红光满面的回来了。 宁芳没跟人打招呼就跑了,这会子就必须去亲自迎一迎了。 庆平公主因身份所限,打个招呼就先回去了。 宁芳才想跟大伙儿道个歉,宁四娘就没嘴的夸起黑水庄来。 “……原以为你家的温泉庄子就够好的,没想到黑水庄更好。听说你只呆了半日就走了,下回可真得去好生住住。亏庄上准备了那么多的好东西,结果都便宜了我们。” 卢夫人也赞,“可不是么?我也算是京城长大的,原以为这京城附近的好地界,不说都去过,起码也知道,可真没想到还藏着你们家那样的好地方。虽说没温泉,又临着河,却打理得极好,屋里土炕烧得极暖和,玩的地方也多。你都不知道,我这把年纪,居然也去冰上钓了鱼呢!” 卢太医打趣,“你那叫钓鱼啊,人都恨不得把鱼挂你钩上了。连戴家三妞都捞了两条哩,是不是?” 夏君眉的亲女,随着两个双胞胎堂姐排行第三的戴三妞连连点头,“我还给王妃姨母带回来了,给你和姨父吃。” 宁芳逗她,“就我们两个有呀,可姨母家这么多人,不够分呢!” 小丫头顿时急了,粉认真道,“要是能多住几日,保管一人给一条,都有这么大!” 戴大嫂笑着把侄女牵回来,“咱们信三妞,下回再去钓啊。不过那儿真是好地方,乡亲们也淳朴爽快。要不是想着年关近了,家家有事,别说孩子们了,我们也想多住几日的。” 看大家是真的很满意,宁芳这个当主人的也才放了心。 第502章抢人 心里默默的给领了板子,又跑去庄子上当差的石青记了一功。宁芳送走了告辞的卢太医夫妇,一家人又重新坐下。 此时顺哥儿抱出小兔子,“二姐姐,你那日走得急,小兔子我一直有帮你照顾。你瞧,都好好的。” 宁芳道了谢,只奇怪一事,“怎不见宁堂叔和宁堂婶?” 宁琅和戴良的官儿,程岳帮他们都活动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才回来,戴良便被程岳叫去了。 齐瑞华道,“这倒是一桩奇闻,我们今儿才要走,偏宁兄他就遇到失散的仆人了!原来竟是投奔到了你的庄子上,只因京城管束流民,进不得京,故此才耽搁了下来,少不得明日也就一起回京了。” 那也太巧了吧? 不过能让他们主仆团聚,宁芳还是挺高兴的。 到底坐了半日的车,皆有些疲惫,说一会儿话,彼此就回屋歇息了。 宁芳送祖母回屋,宁四娘方道,“那白虎庄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没有任何差池,只是那些人贪心不足而已。只是你这丫头,受了这样委屈,怎不早些告诉祖母?反急急跑回来,这样冷的天,若路上出点子事,可如何是好?” 听她责备里带着浓浓关怀,宁芳不好意思道,“那不是吓着了吗?” 她想糊弄过去,宁四娘却道,“受了委屈和惊吓,就跑回家本是人之常情。可是芳儿,你此时对这个英王府留了情,日后又怎么脱得开身?” 宁芳浑身一震,再看祖母那睿智清明的眼神,竟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起来。 宁四娘叹惜着摸摸她的头,“芳儿,祖母总希望你记得。不论你有没有嫁出去,宁家也永远是你的家。” 宁芳顿时眼泛潮意,她嗫嚅着想解释,可宁四娘却摇了摇头,“什么都别说,按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了。只是祖母希望你能想清楚,你的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等宁四娘走了许久,宁芳也想不明白。 或者说,她有些害怕去想这个问题。 她的心里,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隔日,宁琅夫妇带着走散的家仆婢女回来了。说起巧遇,皆是连呼幸运。 原来他家婢女小厮,阿娥元宝那对姐弟,在与他们夫妻失散后,倒也知道往京城走。只是后来灾民太多,京城管制严格,就算阿娥姐弟说要去寻赶考的主人,可没人担保,是一律不许进京的。 后听说有王府的庄子招募灾民去做工,小姐弟就打算去试一试。 他俩倒不是身上没钱,而是混在灾民中间,有财也不敢露白。 尤其姐姐机灵,想着肯出力做工的人,肯定比那些讨饭的要有上进心,便抓着弟弟去了。 到了黑水庄,姐弟两个肯吃苦,不偷懒,倒是很快混出些人情。正琢磨着殿试也快结束,想托人进京打听下宁琅的消息,可巧就遇到宁四娘带人来了。 而姐姐阿娥因当过丫头,还给选去伺候,不想竟遇到颜氏。主仆相逢,那叫一个悲喜交加。 但更幸运的事情还在程岳这里,他给宁琅在蜀中谋了一个成都府官职。 原本官员是不能在本省为官的,但因庆州战乱波及蜀州边境,有些地方受灾颇重。是以当地知府上书朝廷,希望能派一些熟知蜀中风土人情之人,好去安抚民心。 程岳就把宁琅推荐过去了。 虽然有些小小违制,但因为他的官不大,只是一个从七品的推官,且事急从权,所以吏部还是通过了。 不过也特别注明了,如果宁琅一旦升迁,就必须离开蜀中。 可他这样乡里乡亲的回去,只要自己不作死,或是遇到天灾人祸,只要好生干上三五年,那是板上钉钉肯定会出政绩的。 而且起步就有这样的实职,对于一个宁琅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头戴良来给他道喜,他也挺看好戴良。 因只有举人身份,所以戴良很务实的去庆州边境捞了一个八品县丞当。 就是之前程岳被人围困,经历几番大战的三川口。 那里如今百废待兴,苦虽苦些,但要是安心扎下根来多干几年,也是极有前程的。 因他二人有一段顺路,又带着女眷,便结伴前行。 唯有一事遗憾,就是戴大嫂那对双胞胎闺女的婚事还没着落。 夏君眉原想拜托宁芳,把这对侄女留在京城,跟着宁四娘住一块,也不怕没人照应。可戴大嫂却有些舍不得,且她人也豁达。 “……京城这里权贵子弟多,纵是看在王妃的面上允了婚事,也不一定就真心看得上我这两个乡下丫头。倒不如跟咱们去边关走一回,长长见识。至于姻缘一事,自有老天注定,日后说到哪就是哪儿吧。若嫁得好,便穷门小户也过得舒心。若嫁得不好,就算大户人家门里,龌龊事也多着呢!” 夏君眉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了。 不过还是把给两个侄女准备的嫁妆银子给了宁芳,托她帮着置办东西,日后看她们嫁到哪里,再给送去。 戴良知道,很是感动,私下里说,“这银子算我借的,日后必还给你。” 夏君眉心头一暖,故意嗔道,“你我夫妻,还用说这些借不借的话么?你日后老实做你的官,可不要为了荣华富贵,便迷失本性。等你有了出息,自有我的好日子过,谁还在乎这一点子钱财?” 戴良听了,越发敬重妻子。 随后宁四娘作主,挑个良辰吉日,在家里摆了酒席,替他们践行,回头自有一番依依惜别。 只颜氏的婢女,阿娥跟主母请求,走前想让弟弟元宝去看看曾经帮助过他们的灾民,还有黑水庄的乡亲们。当日要不是遇到他们,姐弟俩可能也撑不到现在。 下人重情有义,主家是欢喜的。 颜氏不仅允了,还特意准备了些礼物银钱,让元宝拿去送人。 回来的时候,元宝还带回黑水庄一个消息。颜氏想想,专程去跟宁芳说了一声。 原来宁芳整治田庄,安置了不少灾民,很得唐千户赞誉。回去军中一宣扬,更是好评如潮。 八皇孙见状心动,也依样画葫芦的拿了庄子,做起善事。 比起宁芳允诺干活才能填饱肚子,他那里就宽和得多。首先米就用得比宁芳精细,而且没有硬性干活标准。 照他的说法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弱贫病更该多多体恤才是。” 一时之间,人人皆赞八皇孙仁义。 有人不仅当面称赞,专门写了歌功颂德的折子,递到皇上跟前,拍起皇家马屁。 于是八皇孙风头更盛,一时之间,贤太孙的名声都刷了出来。 这么一来,几位皇子皇孙都坐不住了,也纷纷也在想法子做善事。 八皇孙生怕好不容易刷出的名头被人压下去,如今竟是四处开高条件,拉拢灾民。而之前默默无闻,收容了大批灾民的黑水庄就是重点拉拢对象。 这不是踩着英王府的肩膀往上爬么?知道程家有顾忌,必不好与一位皇孙相争,颜氏很是担心。 “元宝去了听说,有些原本活干得好好的人,如今都不想做事,撂下挑子跟人走了。王妃,此事要不要想想法子?” 宁芳摇头,没什么好想的。 八皇孙此举早在她意料之中,至于那些麻线羊毛,放放又不会坏,慢慢着找人做就是了。就算全打了水漂,英王府也还赔得起这个钱。 就不知八皇孙把摊子铺得这么大,回头能撑多久。 只这样的热闹,也不是谁都愿意去凑。 后来等黑水庄庄头报上人数,离开的灾民其实只占三成,大半灾民还是选择了留下。所以请王妃别担心,那些活计耽误不了。 而在宁芳刚刚收伏的白虎庄,灾民走得更少,就零零星星十来个人。 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让宁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己临走那日的大发神威,还有程岳事后对南家毫不手软的处置。 世人天性,皆有些欺善怕恶。 白虎庄的村民们,被英王妃两口子治得不敢吭声,灾民们就更想夹起尾巴做人了。生怕自己领回来的活计做不完就走,会遭王府记恨,所以皆老实留了下来。那走的,也是几个无家无口的光棍汉而已。 但也有些人,却是因为别的理由才留下来。 “咱们庄稼人,凭力气吃饭才吃得踏实。又不是没手没脚,何苦去吃那口赏赐?伸着手管人讨要,很光彩么?” 象鲁老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的。 不仅自己不去,还拉着找回来的四个儿子,以及身边的人不许去。 他小儿子鲁四道,“那里不是吃得好些么?哪象这里,顿顿杂粮,还不管饱。” 鲁老汉一巴掌就拍小儿子头上,“也不看看如今啥年月,你还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人怎没个知足的时候!老子还没死呢,总之都不许去,谁去谁就不认我这个爹!” 鲁四原本不服,可旁边一位大婶劝道,“后生你别不服气,你爹说得对哩。前些天,你在外头讨食,难道就没个跟人打架争抢的时候?就算你们兄弟年轻争得过,可你爹这一把老骨头了,如何争得?瞧瞧如今庄子里留下的,皆是些本份庄稼人。我倒觉得,比从前更加妥当。” 第503章事发 鲁老汉一拍大腿,“老妹子你有见识!我就是这个意思。从前人多,咱也不好说。可总有那干着活,就往大姑娘小媳妇身边挨挨擦擦的混账汉子。我是看不上眼,都不叫家里婆娘出来走动。如今那些人倒是全都走了,可是消停多了。只你家闺女生得好,还要看紧些,别招了人眼。” 大婶道,“可不是?我就怕这个。才出来乞讨时,总有人在我姑娘身边转悠,吓得我一路拽着她,眼都不敢眨一下。如今有正经事做了,吃这口安稳饭,哪怕再累,我也是情愿的。” 鲁老汉笑,“你这二十两银子都没舍得卖的闺女,可真不能平白被人占了便宜去。哎,要不老妹子你瞧,我家这小儿子如何?小四今年才十七,还没说亲呢。虽小了些,但干活挺利索,要不就把你闺女许了他呗?横竖咱们两家也是一个省的,无非是隔着县而已。也省得你成天提着心,过不安稳。” 大婶听得直撇嘴,“嘴上劝我别给人占了便宜,你这才是想占大便宜呢!大哥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这老儿子养娇了些。虽有一把子好力气,脑子可不如你好使。” 鲁老汉又得意又生气,踢了小儿子一脚,“蠢货!还不跟你婶子说点好话?你也别怪他,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呢。要不你再瞅瞅?咱们这也算有缘了不是,说不定就是老天安排好的姻缘呢?” 面对亲爹的卖力推销,大婶有些心动,“若是老天爷安排的,跑也跑不掉。若不是老天爷安排的,求不求不来。大哥你别缠我了,还遭着灾呢。谁能有这心情?” 看她并未把话说死,鲁老汉越发上心了。转头就狠命教训儿子,要多做活,好好表现。 值二十两的媳妇呢,不努力怎么行? 且不提鲁四回头要如何卖力表现,只八皇孙这抢人的善事没做太久,就出事了。 倒不是男女之事,而是——丢孩子了。 有个灾民身边带着对两岁多的双胞胎儿子,长得比女孩还俊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谁见了都喜欢逗一逗。 谁知这天睡到半夜,恍惚间觉得有动静,睁眼就见两个孩子全没了。 家长顿时急得大嚷,须知这样俊俏的小男孩若是给人拐到肮脏地方,可是比女孩子更加悲惨。 谁知这一乱,灾民中又有几个眉目秀致的孩子,被人趁着天黑偷走了。 可这么多灾民,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又不象宁芳那样,安定下来便要求所有人做了详尽的统计。更把人分到庄户家里,让几家盯一家,作不起大乱。 八皇孙一心求大,天知道招来多少平日里的流氓地痞,拐子无赖。这下子一口气丢了七八个孩子,便有上百的亲戚乡亲闹起事来。 八皇孙急得焦头烂额,偏偏此时,他苦苦隐瞒的另一件事,也东窗事发了。 回到王府的画眉,在宁芳跟前说起来,还心有余悸。 “奴婢虽看出那位小姐心里存着事,却没曾想,她居然如此烈性,敢闹得这么大。好在她感念着王妃您救助过她,没在咱家闹事,否则咱们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宁芳一样感慨。 当初,在八皇孙择亲的时候,最后入围的,有两个人选。 一位是国子监卢老大人的孙女,一位是西昌知府宋大人家的千金。 两位小姐家世人品都很拿的出手,只卢小姐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卢家孙辈中唯一嫡女,自有些清高傲气。 而宋小姐因爹娘远在西昌任上,打小跟着祖父母在京城过活。后祖父母过世,颇看了几年叔叔婶婶的眼色,故此为人更敦厚宽和些。 其中宋小姐,跟八皇孙还有些拐着弯的亲戚关系,勉强算是表姐弟。打小也见过几面,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份在。 故此宁芳一番综合比较后,觉得宋小姐更适合八皇孙。 可八皇孙却不太乐意。 因宋大人虽是一地知府,算是地方重臣,但跟京城还是隔得远了些。且西昌一不算要害,二又不比江南富庶好捞钱,是以他便有些看轻宋大人。 但卢老大人大半生都在京城教书育人,名声极好,门生故旧更是遍布天下。光这份人脉,都比宋大人不知强出多少。 可要他放弃姿色极美的宋小姐,选择只能算得上普通清秀的卢小姐,八皇孙又有些不甘心。 他的心思虽未明言,但宁芳却是看出来了。 他是打算坐享齐人之福,让清高不好说话的卢小姐当正妃,温柔体贴的宋小姐当侧妃。 可宁芳当时就觉得不太可能。 宋小姐哪怕父亲没那么得力,到底也是名门嫡女。就算不嫁皇室,哪家的正室夫人做不得,为何偏要给人做妾? 可八皇孙却不肯放手,还隐隐露出那个意思,要宁芳去给他当说客。 但宁芳却是拒绝了的。 这种事,就算宋家答应了,卢家也不可能答应。 妻妾尊卑,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若是弄个跟正妻身份差不多的贵女作妾,让主母如何管束?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埋下家宅不宁的祸根? 可她一番好言相劝,八皇孙却听得逆耳。他堂堂皇室子孙,娶两个身份高贵的嫡女又怎么了? 于是便因此事,他与宁芳有了龌龊。后来连宁芳成婚这样大事,他都小气得连份礼也没送。 此后八皇孙果然还是跟卢小姐订了亲,只因王家嫡女迟迟未能上京,七皇孙成不了亲,排在后面的八九皇孙便也耽搁了下来。 只宁芳也万万没想到,那日在温泉庄子,八皇孙竟送了一个刚刚堕胎的宋小姐过来。 宁芳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以她对宋小姐的认识,她虽然性子和顺,却不是那种逆来顺受,不知检点之人。 可八皇孙不说,她也不好追问,只把画眉留下照顾。 谁知宋小姐养好身子,在回京路上,却是忽地调头,径直跑去了凤鸣庵。也不说别的,只跪在地上说要出家。 为表决心,她还暗藏了剪刀,当着佛祖的面,就把头发绞了。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 好好的千金小姐,为何突然要出家? 京城一时议论纷纷。 因画眉悉心照顾了宋小姐一回,宋小姐可能也是想借她及宁芳的嘴,委婉把真相透露出来,在与主持师太说明原由时,让画眉旁听了一回。 原来宋小姐外表虽然柔顺,却是外柔内刚,且骨子里并不愿意攀龙附凤。 在八皇孙与卢小姐订亲后,宋小姐便主动断了与八皇孙的联系,摆明态度要另择夫婿。 谁知家中叔婶却是舍不得这门皇亲,于是黑下心肠想卖了侄女,夫妻俩竟龌龊到私放八皇孙进了宋小姐的闺房。 宋小姐推拒不得,又不好叫嚷,就这么生生被八皇孙毁了清白。 谁知那一回,竟是珠胎暗结,两个月后,便查出身孕。 宋家叔婶还挺高兴,觉得就算是未婚先孕,将来也是庶长子了,喜滋滋的报给八皇孙知道,可宋小姐却表示。如果没有卢小姐的同意,她是死也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迫于无奈,八皇孙只好去卢家稍稍透了些口风,还不敢说是宋小姐,只说是身边丫鬟有了身孕,可卢家顿时态度坚决的一口回绝了。 士可杀不可辱。 如果有庶长子的话,那除非不入宗牒不上族谱,否则卢家就算不能皇家退婚,但婚前新娘暴毙的事,卢家还是做得出来的。 看卢小姐态度如此坚决,八皇孙也无法了。 只得借口查探灾情,把宋小姐带到京郊的温泉庄子堕胎。 后胎是堕了,可因灾民之事,八皇孙又不好留下照顾。一听说宁芳来,才忙忙找上门去,才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如今这事宁芳没说,却给苦主,宋小姐自己闹破。八皇孙眼看瞒不过,只得跟他爹,六皇子说了。 六皇子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又主动找到卢家解释。 纸是包不住火的。 这事只要有心人略打听下,便能知道是谁的锅。与其等着亲家变仇家,不如主动承认,还能表示下诚意。 可卢老大人淡淡表示,原本议亲的嫡亲孙女病重。 大概是他孙女无福,做不起皇孙妃,还请六皇子高抬贵手,这门亲事,此作罢。如果皇家硬是要娶,只怕是要出人命的。 六皇子自然不肯,这样退亲也实在是太打脸了。可此事自家理亏,只好转头去求皇上,帮忙说合。 可皇上也很不高兴,想要女人哪里没有?为何偏偏要去招惹正经官家小姐?且招惹了又摆不平,这也实在是太无能了! 于是八皇孙在挨了亲爹一顿胖揍之后,又被皇祖父派冯太监来,又打了一顿。 不过为着皇家颜面,皇上还是私下召见了卢老大人。 安抚了半天,又许诺了一堆好处。尤其表示,往后卢小姐嫁去,八皇孙能不能娶侧妃,娶谁做侧妃都可由卢小姐作主。看圣意难违,卢老大人才算是勉强答应,让孙女“好”起来了。 第504章闯祸 至于宋小姐,卢家也挺同情。 这样的女孩一看就不是妖冶贱货,指不定怎么被八皇孙欺负,才逼得要出家的地步。所以事到如今,卢小姐倒情愿叫她进门,还给个侧妃之位。 可宋小姐却不愿意。 她是宁可被赐死,也愿不嫁八皇孙的。 这倒也好理解,除非是有些被洗了脑的女孩子,否则谁愿意嫁给强暴自己的犯人呢? 太特么恶心人了。 可皇家又不能真的赐死她,怎么办呢? 正为难着,救星来了。 庆平公主打发人进宫送了个信,声称自己在家独自礼佛,时常觉得无人讨论,难以进步。若宋小姐也有此志,不妨到她府上作个伴,一起参研佛法便是。 六皇子大喜过望,连赞庆平公主有情有义。 永泰帝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于是还给宋小姐正经封了个居士,让她去公主府修行。每月也给一定的供奉,算是皇家对她的小小补偿。 事情办妥,庆平公主望宁芳笑道,“你要做这好人,怎把人情卖我?” 宁芳只是叹息,“我只是可怜宋小姐罢了,好好的千金小姐,结果弄成这样。真若出了家,一辈子算是毁了。如今只是修行,等过上几年,风浪平息,说不定还有转机。” 庆平公主却笑,“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嫁给那种臭男人,日后还不知要怎么被矬磨呢!如今跟着我,好歹活得清静。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宁芳道,“也是。不管嫁不嫁人,只盼你们皆能平安喜乐才好。” 庆平公主哈哈笑出声来,摸摸她的头,“小丫头,这话是你该给我们说的吗?若没记错,你才是最小的。还没及笄的毛丫头,装什么大人?要说这话,起码等你生下一儿半女再说!” 宁芳的脸刷一下红了,“不跟你说!” 扭头走了。 可心中却如揣着只小兔子,嗯,就跟她此刻手中揣着的一样,七上八下的。 那日自她受惊,程岳陪睡一晚后。 竟,竟是不走了! 虽然每晚二人分被,且并无逾越,可这天长日久睡一张床上,傻子也知道早晚出事。 可如果要赶人走,可要怎么开口呢? 唉! 烦恼了几日,被接到庆平公主府,安顿好了的宋小姐,亲自来道谢了。 想是庆平公主跟她说了,要不是宁芳去说,庆平公主也不会出手管这档闲事。 “两番相助之恩,无以为报,只好日日在佛前替王妃多念一段经文,替您积福了。” 宁芳才想客气,却听人冷笑,“我就说此事来得莫名其妙,原来竟是英王妃的功劳!真不知你这样毁人好事,会不会遭报应!” 宁芳错愕。 抬头就见失礼的突然闯进来,还出言不逊的八皇孙,和跟在后面,一脸气愤的管家程全,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皇子要进门,谁拦得住? 宁芳脸色也冷了下来,“殿下这话就错了吧?我竟不知我毁了谁家的好事,还要遭报应。倒是有些人,因着自己无能,害了那些无辜的婴孩,也不知苍天看不看得见。”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八皇孙给踩中痛脚,直气得暴跳如雷。 皇庄里丢失孩子的事,越闹越大了。就算皇上已经派了御林军去弹压,仍是盖不住,满京城都传遍了。 甚至还有人暗中传说,是皇家要童男童女去陪葬皇陵,才对灾民孩子下的手。 谣言的影响,一向是极其巨大和恶劣的。 要不然,八皇孙也不会拖着尚未伤愈的身子,找上英王府求助。 只是他心里有疙瘩,进门时又恰好瞧见宋小姐,便即刻生了疑心,尾随而来。 听了半句话,就疑心是宁芳教唆宋小姐出的家。 否则,他堂堂皇孙睡过的女人,居然还敢嫌弃他,这实在是让八皇孙的自尊心无法接受,是以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 宁芳却不理他,低头悠悠吹去茶面浮沫,淡然道,“虽说殿下身份尊贵,可这到底不是皇宫,我也不是您的奴婢,很没必要听您的大呼小喝。管家,送客!” 八皇孙眼睛都红了,忽地上前,就想动手打人。 这一下,宁芳也惊到了。 可才抬眼,她又放松下来。 八皇孙正觉得不对,却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身后竟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掌,刚抬起的胳膊也无力垂了下去。 “谁?” 才想发火,可转过头来,有人脸色比他更凶。 “女眷不便招待外客。八皇孙来了王府,不来见我,却闯到我王妃待客的院子里来是何意?” 八皇孙又急又痛,吼了出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程岳,不管你的出身如何,记住!你现在姓程,你就只是个臣子,是我高家人跟前的一条狗!你居然敢对我对手,简直是以下犯上!” 程岳脸罩寒霜,浑身气势骇人,但声音却是极轻,却犹如炸雷般在八皇孙耳边响起。 “我是臣,请问你是君么?说我以下犯上,你也配?” 八皇孙心中顿时怄出老血三升,却不敢回嘴。 就算他是皇子皇孙,可在皇上面前,他们也全都是儿臣。 儿臣与臣,又有多大区别? 八皇孙只得狠狠撂下一句,“你等着!” 扭头走了。 宁芳这才急问,“我不会给你惹祸吧?” 但气场全开的英王爷少见霸气的道,“便惹祸了又如何?” 宁芳,宁芳说不出话来了。 宋小姐万分抱歉的赔罪,“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了府上……” 程岳大度打断了她,“宋小姐不必客气,不关你的事。倒是令尊那儿,你有没有信要送去?若有,倒可以送来。” 宋小姐顿时眼圈红了,垂泪道,“我一直想给父亲送信来着,只是苦于没有门道。”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哪个女孩心里能好受? 偏偏之前在家一直被叔婶盯得极严,竟是半点法子也无。且事关皇家,若不是信得过的人,她也实在不敢把信交给人家。 如今程岳答应送信,于她,真不异于雪中送炭。 程岳应承下来,便先走了。 宁芳这才又跟宋小姐赔了个不是,“方才我说八皇孙的话,可不是针对你,宋小姐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句“害了许多无辜的婴孩”,虽不是指他们打掉的孩子,毕竟有影射之嫌。 宋小姐道,“王妃放心,我心里都明白的。我在凤鸣庵里,也为那孩子念了几天的往生经。但我,不悔!” 晶莹的泪珠从宋小姐白皙的脸庞落下,却不觉柔弱,反有一种奇异的坚强。 “这孩子本不是我愿意要的,是谁作的恶,老天自然看得到!就算要罚,我就认了。却不至于拖着个无辜的孩子,一起遭一辈子的罪!” 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宋小姐是个极明白的女子。 别说什么孩子都是无辜的,怀上就该生下来。 那不是善良,是愚昧。 首先,跟个强暴自己的人生活一辈子,有意思么? 再说,若真的未婚先孕,生下庶出子女,一来埋下日后妻妾相争的祸根,二来孩子将来遭人白眼,也未必不会怨她。所以反不如早些处理干净,一了百了。 送走了宋小姐,宁芳急急去找程岳了。 虽然他说得罪了八皇孙也不要紧,但怎么可能不担心? 程岳手中毛笔不停,回她道,“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皇上如今正讨厌他呢,顶多罚我们去替他收拾烂摊子,救济灾民了。” 就这么简单?宁芳有些不信。 可傍晚,宫中就发下圣喻。 因为程岳“放纵家人”、“骄横无礼”,现罚他去赈济灾民,将功补过。 并限令他这个正三品的都察院副使,去协助七品刑部主事谢云溪,速速侦破灾民孩子丢失一案。 前面倒也罢了,这后面一条让宁芳又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还要你去破案子?且限期一个月内,这天大地大的,要上哪儿找人去?” 可程岳却是半点没放在心上,只提起笔叹惜,“这样功劳,又要平白便宜你那师兄了。” 呃?这话他已经有线索了? 可程岳却小气的不肯说了,“万一你告诉你师兄怎么办?总得让他来求我。” 宁芳瞠目。 这还是她家那个睿智儒雅的王爷么?跟个市井里小肚鸡肠的男人有什么分别? “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告诉你。去把这些帖子送了,回头办你的正事要紧。” 宁芳怒视。 低头一看,却见他写的是一些求助帖。 都是给前些时曾在王府蹴踘义赛时慷慨解囊的王公亲贵们,表示英王府实在救济不了这么多灾民,请大家有粮出粮,有衣出衣,总之拉他们王府一把。 家里的存粮又不是已经告急,他为何要哭穷? 宁芳想想,便明白了。 “你是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拉着大伙儿一起来做善事?” 程岳道,“不,我只是劫富济贫。” 然后意味深长的瞅了她一眼,“如今才知,养家糊口,大为不易呢!” 他,他怎么变得这样油滑无赖?还一副云淡风清,理直气壮的模样。 宁芳很想反驳几句,又怕掉进人家坑里,只得败退了。 第505章遗憾 好在宁芳将请柬发出去,还算管用,那些权贵人家大概也看出来了,英王府这是在替宫里,主要是替八皇孙收拾烂摊子了,纷纷表示可以出钱出力,安置灾民。 不过因为前车之鉴,大都采用了宁家的方式。 如果想到他们的庄子上去吃口安稳饭,就得凭劳力换取。如果只想光吃不做,那就只能在指定的地点领取施粥。老人孩子可以稍加优待,但年青壮年就别想这好事了。 很快局势稳定下来,百姓们有了饭吃,反而人人赞英王府的好。 毕竟懒人还是少数,大半百姓百姓还是勤劳朴实的。 八皇孙没想到,自己故意刁难程岳不成,却平白送了英王府一份好名声。直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只盼着程岳在限期内,破不了儿童丢失案才好。 但能不能心想事成,他也决定不了。 此时,江南,泰兴县。 阴灰的天空中,落下细细的雪花。 两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自远处而来,在夏家门口停下。 一个三十上下的年青妇人还不等车停稳,便着急的下来,看门的老家仆定睛细看,又惊又喜。 “呀!是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还来不及寒喧,老家仆就抹着眼泪,着急的催促,“您快进去吧!老太爷,老太爷快不行了!” 夏珍珍一听,那原本就冻得略白的脸,更是一片惨白。连几个孩子都顾不上,提着裙子就往里跑。 “爹,爹!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后院里。 夏老太公躺在床上,明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忽地睁开老眼,喃喃,“珍珍,珍珍……” 守在床边的夏明启,舀起一勺参汤,小心的送到他的唇边,“爹,您又想小妹了么?她在京城呢,远得很,只怕是赶不回来了。不过她过得好,咱们也能放心不是?” 可夏老太公却不肯喝了,只吃力的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虚弱的道,“珍珍,珍珍回来了……” 夏明启还想劝,却只听身后一阵跑步风响,然后眼前一花,一个穿着玄色貂皮斗篷的女子就冲到了夏老太公的床前,握着老人抬起了手,扑通跪下。 “爹,爹我在呢。我回来了,珍珍回来了!”说着话,眼泪已经如雨般落下。 夏明启惊奇不已,随即也湿了眼眶。 到底爹娘还是最疼小妹,从小哪怕夏珍珍发出极细微的一点动静,夏老太公夫妇是无论如何也听得见的。 夏老太公的手,被小女儿紧紧握着,笑得温暖之极。 “不哭,珍儿不哭……爹老啦,要去见你娘了。要不你娘一个人,该着急了……” 夏珍珍哭着,跟小时候一起耍起无赖,“我不要爹走!不要……娘已经没了,我不要爹爹也离开我。” “好孩子,莫哭莫哭。对了……你快看,看看这是谁?” 夏珍珍泪眼朦胧间,顺着夏老太公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竟是呆了。 眼前的中年男子,早已不是她记忆的模样,却因着那份深藏血脉的本能,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二哥哥?” “珍宝妹!” 话音才落,夏珍珍那才断了一瞬的眼泪,重又如雨般落下。 汪思归,也是夏家走失多年的夏明泰,也禁不住又淌下泪来。 因兄妹年纪差距太大,爹娘又将小幺女娇贵,所以夏珍珍小时候,几个哥哥总半是玩笑半是含酸的管她叫珍宝妹。 这都多少年了,还能这么叫一声妹妹,汪思归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当日,他在握着那只夏老太公曾经用过的银扣子,终于想起身世后,即刻就带着妻儿回了泰兴老家。 此番相认,自然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因怕连累夏家,田夫人一直避开了众人视线。只在某日夜间悄悄进府,给夏老太公磕了个头,敬了杯茶。 而夏明泰对着外人也只含糊说,因落水伤了脑子,在异地也曾娶妻生子。至于旁的,就不肯细述了。 原本也不是没人生出过疑心,但好在夏二太太见到失踪多年的丈夫,早已闹了起来。 一面哭诉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一面又坚决不许外室进门。 至于汪念祖,如果想认祖归宗,就必须过继到她的名下。否则她就是一根绳子吊死,也坚决不许这孩子进门。 看她闹得这样厉害,再爱嚼舌根的人,也没法开口打听了。反同情汪思归,摊上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媳妇。宁可绝后,都不让儿子进门。 后面还是夏明启发火,才弹压下夏二太太。 无论如何,都得等夏老太公安详离世再说。否则,他这会子就要逐夏二太太回娘家。 在老人的弥留期间闹事,可是大不孝。闹到官府,夏家都是有理的。 况且,夏家如今出了有功名的人,还有官身,动手清理门户,这才是知礼人家。 经长嫂辛大太太一番相劝,夏二太太总算老实下来。 但夏家人怕信中说不清楚,让远在京城的夏珍珍过于自责,竟然这么多年都错过了和汪思归的相见相认,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跟她说出实情。 可便是如此,夏珍珍也哭得几乎崩溃。 想想汪思归是为了替她寻药才失踪,后面念葭早就入了宁府,可他们兄妹却几次三番的擦肩而过,夏珍珍愧疚万分。 “当年,都是因为我二哥才出事……” “如今,还是因为我,害得二哥没见到娘最后一面……” “我对起二哥,我对不娘!我,我就是个不祥……” “闭,闭嘴!”躺在床上的夏老太公几乎拼尽全力,才打断夏珍珍的话,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他瞪着汪思归,一字一字的问。 “你,怪你妹妹吗?” 汪思归淌着泪摇头,“怎么会?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况且,要不是老天有眼,让我把女儿送到妹妹身边,她岂会得王妃看顾,结下这样的好姻缘?小妹,别哭,是二哥命中当有此番磨难,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夏珍珍还是内疚万分,夏老太公却安了心,望着二儿子,歉疚道。 “谢谢。老二啊,这辈子,是爹对不起你,害你吃了许多苦头。你要怪,就怪爹吧,别怪你妹妹,别恨她。” 汪思归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夏老太公又望向夏珍珍,眼中满是忧思与慈爱,“好孩子,你看,你二哥不怪你,没人怪你。你是好孩子,若有什么错,都是爹娘的错,是我们把你惯坏了……怀璧啊,怀璧来了吗?” “我来了,岳父大人。”宁怀璧含着眼泪在床边跪下,握着夏老太公的另一只手。 “不仅我在,您看,茵儿萍儿也来了,安哥儿也在。我娘知道您最不放心珍珍,让我带着她和孩子们都回来了。我在这里对天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抛下她,不要她,肯定会好好跟她过一辈子。您放心,好么?” 跟着同来的府医余远志抢上前来,把了把脉,黯然摇了摇头。 老人家大限已到,实不是医药能解决的事了。他只能扎了两针,让老人家清醒些,更好交待遗言。 夏老太公望着女婿,眼中也渗出泪来,“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岳母都信你。你娘,更是大大的好人……可你娘会老,你将来也会老的呀……等你老了,管不了事了,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我的珍珍怎么办哪……她始终没个亲生的儿子,要是媳妇不孝敬她,孙子不亲近她。她,难道让她一把年纪,去看人家的眼色过活吗?她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想想都走得合不上眼哪!” 安哥儿难过之极,哭着说,“外公,外公你别这么说,我会孝敬娘的。我媳妇我儿子,也会孝敬娘的。他们不听话,我揍他们……” 宁茵宁萍皆哭倒在夏老太公身上,“外公,外公我们也不会不管娘的……” 夏老太公不肯去看安哥儿,只看着两个亲外孙女流眼泪。 “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始终都是女孩儿,等你们嫁了,有了自己的小家,能不能跟你们娘守在一个城里都不知道,若有事,谁还顾得上她?如今芳儿是没法子,已经嫁到京城了,外公在这儿,也不求你们别的。你们若是有孝心,留一个嫁在你娘身边,好么?” 宁茵哭着连连点头。 宁萍更是哽咽道,“外公你放心,老天在上,我宁萍在此立誓。此生若嫁,绝不远嫁。否则我宁肯一辈子不嫁,在家守着娘,总不叫人欺负了她。如违此誓,叫我天打雷劈!” 看把孩子这样狠话都逼了出来,夏老太公哽咽道,“好孩子,对不住,是外公为难你们了。” 夏明启抹着眼泪道,“爹,您别说了!妹妹我们管,真的会管她一辈子!您放心,继祖,存俭也来,你们都跪下,快跟爷爷发誓,要管着姑姑一辈子!” 夏明昌夏明达汪思归几兄弟也垂泪道,“爹,还有我们呢,怎会不管小妹?” 夏老太公道,“好好好,你们有这个心,就好了。我,我还有件东西,福伯……” 第506章碧水 “老爷,我在呢!您歇口气,我来说。”老仆福伯满脸泪痕的捧着一只匣子出来。 “你们别怪老爷老太太偏心,他们能分给你们的东西,都给你们了。这是老爷老太太把原打算陪葬的东西,变卖折了银子,置办了一个宅子。” “就是之前送小姐姑爷一家子上京时,在镇江租的那个宅子。老太爷把它买了下来,打算留给小姐做个养老的地方。万一将来,将来有那么一天,她过得不清静,也好有个容身的地方,不烦着你们。” “小姐,老爷都替你打算好了。那宅子位置好,只要租一半出去,收的银钱就足够你养老了。福伯是老了,干不动了,但福伯的儿子孙子都是老实人,以后就在镇江替你看房子。你别怕,啊?” 夏珍珍哭得全身瘫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老太公道,“乖,别哭,你哭得爹的心啊,都要疼死了……怀璧啊,这地契,你拿去,拿去给芳儿收着……那也是个苦命的好孩子,若将来她过得不如意,让她接了她娘,到镇江去……那里没什么熟人,不会有人说她的闲话,离金陵和泰兴也都不远……你们要是有心,不时去照看些她娘俩。我,我和她娘在九泉之下瞧着,也谢谢你们了。” 宁怀璧难过得无法自抑,“岳父,岳父,她们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夏老太公倒是奇异的平静下来,“女婿你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许多事你比我更明白,我就不说了。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凡事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答应我,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求你了,别为了什么面子,让她们母女活受罪。就放她们去镇江,过些清静日子,行不?我求你了!” 宁怀璧大力点头,眼泪如雨般落下,“岳父求您别说了,我答应,我都答应!” 夏老太公这才安心,又拉着他的手说,“珍儿就算了,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芳儿还年轻,往后啊,不管芳儿要怎样,只要她高兴,你都依着她,别怪那孩子,行不?” 宁怀璧点头,“我不怪她!是我这做爹的无能,才护不住她。” 夏老太公道,“也不怪你,都是没法子的事……但别人可以看不起芳儿,说她闲话,咱们自家人万万不可如此,那孩子已经够难的了……若家里人还要说三道四的话,就是逼着她去死了。我在地底下听着,也是不依的!” 夏明启带头保证,“爹,您放心,我们不会瞧不起芳儿的。我把话放在这儿,往后要是给我听见一句家里人说她闲话,就从这个家里给我滚出去!” 听着一大家子齐齐答应,夏老太公宽慰的点头,“老大你是个厚道人,你将来,会有福报的。” “好了,我要走了……这辈子,我挣下这么大份家业,也算是风光过,体面过,活得不亏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小珍珍,你是被我和你娘惯坏了……” “你们若有心,往后替我多看顾些她和芳儿,就算是尽孝了。” “珍珍啊,是不是爹这辈子赚太多钱,把你的福气占了?怎么你就没能有个儿子呢?” “安哥儿这么好的孩子,长得也象夏家人,怎么就不是你亲生的呢?叫爹走得不安心,不安心啊……” “不过你别怕,等我和你娘到了地底下,我们都说好了,都不去投胎。我们会一直看着你,保佑你的。所以爹的小珍珍,你别怕,别怕啊……” 任有再多不舍,夏老太公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到底是带着万分牵挂,渐渐松开了。 带着巨大的遗憾,溘然长逝。 余远志试试脉博,面色悲痛的摇了摇头。 “爹啊!”夏明启扑通跪下,放声大哭。 而夏珍珍悲极攻心,身子一晃,倒头晕了过去。 …… 夜已深。 但夏家四下里依旧忙碌得灯火通明,可就算是这样忙碌,对夏珍珍一家子的照顾仍是一等一的。 除了宁怀璧陪着醒来后的夏珍珍,仍跪在灵堂守灵,宁茵姐弟三人都被送到夏珍珍从前的闺房,送上精美的饮食和暖和的被褥。 可姐弟三人谁都没心情吃饭,最后还是宁萍给哥哥姐姐各盛了一碗汤。 “娘那么伤心,咱们可不能生病,让他们操心。都吃一点吧!” 宁茵红着眼圈摸了摸她的头,“萍儿说得对,咱们吃饭!光喝汤可不够,萍儿你再吃个包子。安哥儿,你是男孩子,得吃两个。” 可安哥儿,宁绍棣伸手接了,却不往嘴里塞,难过道,“四姐,我不是已经记在娘名下了吗?为什么外公还要说娘没有儿子?” 宁茵道,“外公不是不信你,是怕你将来的媳妇和儿女,会不拿娘当亲生的婆婆和祖母孝敬。你也别难过,往后你好好孝顺娘,让你媳妇和儿女也孝顺,就能告慰外祖外祖母的在天之灵了。” 宁绍棣难过道,“我不怪外公,我只是心里难过。要我是娘亲生的,外公也不会走得这么不安心了。” 宁茵无话可说,只能摸摸他的头,也不言语了。 倒是旁边有个服侍的夏家小丫鬟似是想到什么,目光闪了闪,可又畏惧的看一眼屋子里的管事妈妈们,把脖子缩了回去。 她这点小动作宁茵姐妹都未留意,倒是宁绍棣,因为心里存着事,反倒察觉到了,暗暗留了心。 等到晚上打水洗漱时,故意把那个小丫鬟叫来,私下问她,“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小丫鬟害怕的捂了嘴,“奴婢,奴婢不敢说。万一给妈妈们知道,会把我赶出去的。” 宁绍棣道,“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咱们拉勾上吊,我保证不供出你来,你就悄悄告诉我一个人,行么?” 到底年纪还小,稚气未脱的小丫鬟纠结了一会儿,便跟他说了。 “表少爷我跟您说了,您可千万别卖了我。前几天,有一个又脏又臭的乞丐婆子跑到府门口嚷嚷着,说要见老太爷,还说有什么大秘密要说。只没人信她,且老太爷正病得厉害,经不得吵闹,便把她赶了出去。” “后来我见那婆子可怜,便给了她个馒头。那婆子便跟我说,她的秘密是关于姑奶奶的,让我报了老太爷,回头必有重赏。我也不大信她,说这样去说,肯定会被赶出来。” “结果那乞丐婆子就说,说姑奶奶其实是有亲生儿子的,只是被人换了……” 砰地一声,门猛地被推开了。 夏珍珍脸似寒冰的站在那儿,还沙哑着嗓子,却厉声质问,“你方才说什么?” 小丫鬟吓得都快哭了,扑通跪下,“我,我什么也没说……” 可随后,宁怀璧也面沉似水的进来,先反手闩了门,才道,“那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几年历练,身上官威更重,小丫鬟带着哭腔,顿时说了。 “那婆子真的就跟我说了这些!还说如果我能告诉老太爷,回头要查问,就让人去杏花楼后面的小巷子找她。那,那地方我虽没去过,却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我是再不敢去的……” 宁怀璧皱眉看一眼妻子,“要不,我明天派人去问问?” “不!” 同时拒绝的,是夏珍珍和宁绍棣。 小孩子嘴快,宁绍棣已经把夏珍珍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如果真的跟娘的孩子有关,不如现在就派金墨叔去问问。万一那婆子走了怎么办?” 宁怀璧觉得这种事有些太不可思议,可他略一迟疑,夏珍珍便道,“你记得方才四哥说什么吗?他说离开京城时,曾见念葭的弟弟念祖极象二哥,后还专门打发人回来报信的,可此事怎么咱们半点也不知情?若那伙计是给咱们府上的奶奶说了,除了我,还能有谁?” 知她刚刚经历了丧父,心神激荡,宁怀璧不想刺激她,便又问那小丫鬟,“若是去了,要怎么找那婆子?” 小丫鬟如梦方醒,“哦哦,她当时还说。要找她,去了喊一声碧水姑娘就行!” “碧水?” 原本不大相信的宁怀璧,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猛地一惊! 他还记得,辛姨娘从前的心腹大丫鬟,就叫碧水。 只是当年在陪他上京赶考时,失足落水,不幸亡故了。 可怎么此刻又冒出来一个? 宁怀璧再不迟疑,即刻把金墨叫来,让他去找人了。 这里夏珍珍才有心情安抚宁绍棣,“不管怎样,你是我记在名下的儿子,我不会不信你。今天你外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宁绍棣听得眼泪唰地掉下来了,跟惯常一样依偎在夏珍珍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难过,自己不是娘亲生的,才让外公那么挂心。不过要是能找回娘的亲生儿子,我也是很高兴的!” 夏珍珍却眼神复杂,没有说话。只哄着他先去睡觉了,然后和宁怀璧夫妻相对,无语凝重。 两个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疯狂而大胆的猜测,可谁都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会喜极而泣。可对另一个孩子来说,可能就将是伴随终生的巨大打击! 第507章大白 金墨出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三更天才带着一身寒意归来。 进门就急急奔到没有半点睡意的宁怀璧夫妻跟前,颤声道,“真,真是碧水!她当年并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被辛姨娘推下去的!” 尔后,她被一个船家侥幸救起,却也被那人强污了身子,想让她给自己做老婆。 可年轻貌美的碧水如何甘心给一个穷苦船工做妻子?她想尽办法逃脱,却迫于生计,自卖自身,入了青楼。 头几年因为年轻美貌,又跟着辛姨娘学了点琴棋书画的皮毛,还能冒充下落难闺秀,混了个红牌,日子过得不错。 可后来却因为轻信一个小白脸能替她赎身,把自己攒的一点卖身钱,被骗得干干净净。人也因为年岁渐长,容貌失色,只能越混越差,最后做起最低贱的街边窑姐儿,落下一身的病,眼看命不久矣。 可她心有不甘,苦求一个赶大车的客人,把她拉到金陵,想去揭穿辛姨娘的真面目,或是要些银钱好治病。谁知宁怀璧一家都上京城了,她连宁家大门都进不去。 这碧水倒也有几分狠劲,竟是又一路乞讨,找到了泰兴县,想找夏家告密。谁知遇到夏老太太过世,夏老太公病倒,更加无人搭理。 要不是那个小丫鬟好心给了个馒头,留下几句话,又凑巧让宁绍棣发现,碧水可能死都等不到这一天了。 “到如今,我是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隔日清早,当夏珍珍和宁怀璧匆匆赶到客栈,见到被金墨临时安置下来,又请大夫吃过药的碧水,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明明还不到三十岁,却被坎坷的生活折磨得象四五十岁,走在街上,就是个十足的乞丐婆子,宁怀璧是再也认不出来的。 碧水叹息着,“要不是我自己贪心,其实我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吃饱穿暖是不愁的。可落到如今这地步,也是我自作自受。” 夏珍珍捧出一盒人参,冷冰冰道,“这是我离京前,我女儿托我带给她外公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医好你的病,但应该可以让你多活几天。” 碧水看着那些人参,眼中的贪婪只一闪而过,就苦笑道,“算了,人都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你还是留着,留给有用的人吧。只是我死之前,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实在是死得不甘心!” “辛悦娘!如果说我有报应,凭什么你没有?” “别看她装出个聪慧大度的样儿,其实心思比谁都坏!都毒!” “二奶奶,您大概不知道?您当年去辛家做客,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我不怕实告诉您,就是辛姨娘叫我推你下的水!所以后来,我被她推下水,也是我的报应!” 什么? 不说夏珍珍震惊了,宁怀璧更加震惊。 “那时候,她跟珍珍应该素不相识吧,为何会命你推她落水?而且那时,那时母亲不是上门求娶么?” 那时的宁四娘,看上的是素有芳名的辛姨娘。而夏珍珍,却纯粹是跟着大嫂辛大太太去打酱油蹭玩的,跟辛姨娘半点利害冲突都没有,她为什么要害她? 碧水冷笑道,“当年,我家那位好小姐本来跟二爷您议着亲,双方皆有允意。可那天寿宴上,忽地就接到她大伯来信,说想从家中接个女孩上京,送入宫中当女官,再不济,也可嫁入京城权贵。辛姨娘当时就动了心,可又不好因此拒绝宁家,毁了自己名声。那日恰好见二奶奶您穿戴富贵,尤其那件留仙裙,是她一直想要却买不起的,便暗生妒意。” “暗中命我将二奶奶推下水,若有轻浮男子下水救人,便能毁了二奶奶你的名声,说不得还得嫁那无赖。若是无人去救,她便可说受了惊吓。或推说看二爷您见死不救,心中生寒,与你的亲事自然也就搅黄了。” 宁怀璧和夏珍珍夫妻俩只听得面面相觑,震惊无比。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只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就能毫不顾忌他人的名声和生命? 碧水喘了口气,又道,“谁知后来,没有无赖,却是二爷您跳下去救了二奶奶,还成了亲。可她去京城虚耗十年,却是什么都没捞着,反把嫁妆花了个干干净净!” “哼,京城人也不是傻子,辛家早就破落了,真正的高门大户哪里看得上她?稍穷些的庶子她又看不上眼。东挑西拣,反得罪了不知多少人。若我没猜错,她到了京城,应该是缩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吧?” “后来实在没法子,回了家乡,她又惦记起二爷您了。找人一打听,说二奶奶一直没能生儿子,且管不了事。她就装出一副可怜相,使人把她的事说给太太听。太太果然心软,把她接进门去。后面的事,你们就都晓得了。” 夏珍珍直听得目瞪口呆,因为辛姨娘在京城,果然就是如此。 从前在金陵,还时常吹嘘自己在京城认识多少名门闺秀。但真要她出门见人,她却跟做贼似的,走哪儿都戴上面纱。 宁怀璧神色却是复杂难言。 当年夏珍珍落水,坚称是有人推了她,宁怀璧其实并不大相信。他觉得可能是别人无意中撞到,只夏珍珍小姑娘心性,一时发慌,以为有人推她。 却万万没想到,夏珍珍说的是真的。 就是辛姨娘在算计她。 而起因,不过是为了一条裙子。 但让辛姨娘万万没想到的是,宁怀璧当年居然会对天真烂漫的夏珍珍一见钟情,冒着名声受损的巨大风险,下水救她,成就一段姻缘。 但这个女人回了家乡之后,定是猜到,以夏珍珍的出身,很难做好高门媳妇,这才又重新算计起宁家。 要说宁四娘此人,虽说聪敏刚强,却有几分侠气。 一听辛姨娘那样不幸的遭遇,便心生同情,所以在没有深入了解辛姨娘的情况下,把她接进家门做妾。 可也幸好宁四娘好心,却并不糊涂。 一直没能如辛姨娘算计这般,将整个家计交到她手上。否则宁怀璧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人还能算计出什么事情来。 但如今对于夏珍珍来说,落水之仇可以不报,但有件事,她就是抖着嗓子也要问。 “可你说,你说我还有个儿子的……” 碧水冷笑,“难道二奶奶自己从来没起疑吗?您比辛姨娘先两个月有孕,可你足月生下的萍姐儿,怎么象个不足月的?反倒是辛姨娘,明明是早产,可安哥儿的个子却比萍姐儿大得多。” 夏珍珍耳中一阵轰鸣,眼神茫然,“可我,我怎么会往那里想?不都说她胎养得好,我的胎养得不好么?肉都长到我身上了……” 碧水道,“呸!要是这种鬼话您也信,那您有没有给安哥儿下过毒,您总该知道吗?” “绝对不会!”夏珍珍嘶声道,“我就算想不起来了,可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子下那种毒手?” 碧水反倒笑了,“您是不会对一个无辜的小孩子下毒手,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夏珍珍心口怦怦直跳,“你是说……可安哥儿不是她的儿子吗?” 宁怀璧眼沉似水,“除非,那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孩儿!” 夏珍珍惊呼一声,连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了凳子了,“如果安哥儿不是,那,那萍儿……” 碧水道,“正是如此。如今萍姐儿也该长大了吧?她跟二奶奶生得象吗?还是更象辛姨娘些?” 宁怀璧上前,“把话说清楚!这件事,她是怎么做到的?” 碧水道,“简单!辛姨娘先请了个极有名的稳婆,私下给她和二奶奶都看过胎像了。稳婆说,她怀的是女儿,二奶奶的才是儿子。若让二奶奶生下儿子,日后这个主母辛姨娘还怎么争?” “于是她就把手上的庄子卖了,送了那稳婆,求她想办法,让她早产,务必要和二奶奶同一天生下孩子。” “等到二爷去赶考,太太去庙里祈福上香那日,辛姨娘就命人动了手。一早在二奶奶和她的饮食里都加了催产的药物,让你们同时发作。又趁着太太没回来,安排人手,将你二人生下的孩子掉了包。” “为了彻底把二奶奶赶出家门,又故意在满月那天,引着二奶奶去看安哥儿,并提前给他下了毒。横竖对外,她才是孩子亲娘,任谁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只没想到,太太虽然大怒,但二奶奶竟是给夏家,还有二姐儿硬保了下来。辛姨娘又假装自己在京城有人脉,骗得三老太爷执意要她去京城,好跟二爷您赶紧再生个孩子。” “只我没想到她如此恶毒,就算不乐意我给二爷做小,给我另外说门亲事就是。为何要将我推进河里,斩草除根?我服侍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 “不过想想她的为人,我该早生警惕才是。当年她身边的旧人,可全都被发卖了出去。” “二爷二奶奶若是不信,尽管可以去找那个稳婆对质。我还记得她姓王,别人都叫她三仙姑。她家就住在余杭附近的荷花巷子里,极是有名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揭开,并不是旁人太笨,而是不愿把人心想得过于丑恶。 否则,宁萍生得不大象夏珍珍,小时候又特别愿意跟辛姨娘亲近,辛姨娘又特别不愿意跟她亲近,甚至对安哥儿也只是表面上的情份,早该生疑了。 而安哥儿又特别依恋夏珍珍,连第一声开口喊娘,都是喊的夏珍珍。 还跟夏家人一样,天生不晕船,且跟几个舅舅又特别亲近投缘…… 这些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不是辛姨娘生的,他就是夏家嫡亲的外甥! 外甥象舅,不是天经地义么? 想着孩子们小时候,因安哥儿过分亲近自己,夏珍珍还怕宁萍吃醋伤心,总要拒绝着些,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再想想夏老太公走时,因为不知道安哥儿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留下的遗憾和担心,夏珍珍简直心痛得快要窒息! 她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样无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被人生生的调包不提,还让人给他下了毒。 想着安哥儿小时候,遭那样大的罪,巨大的自责与内疚都快把夏珍珍压垮了! 可是,可是再后悔,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更大的难题。 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早有了极深的感情。 若认下安哥儿,就得将宁萍归于辛姨娘名下,这让她小小年纪,如何接受得了? 悲愤过后的夏珍珍和宁怀璧,夫妻二人相顾对视,皆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第508章杀夫 京城。 宁芳尚不知外公已然过世的消息,此刻,她刚迎来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喜报。 薛东明特特跑来送红蛋,乐呵呵道,“嫂子生了!八斤二两的胖丫头,母子平安。原本哥哥是要亲自来的,只小侄女哭得实在丢不开手,才打发我来,还让给王爷王妃告罪。说过两日孩子洗三,定要亲自来给府上送面条赔罪。” 宁芳笑道,“这有什么可告罪的?让他不要讲那些虚礼,安心在家里照顾妻女。洗三那日也不必来了,我自会派人上门道贺。若见着山雁瘦了,我可不依!” 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肯派人来赴洗三宴,都是薛家极大的荣耀了,所以薛东明连声道谢。 恰好今日高燕燕也在王府做客,听说念葭生了女儿,也十分欢喜。 “八斤的胖闺女,可真是大喜事,也亏你嫂子身子好,生得壮实。待回头大些,定要抱出来我们瞧瞧。” 说着话,她便拔下头上金钗,要当贺礼。薛东明看那金钗贵重,原不敢收,但高燕燕再三坚持,又见宁芳颔首示意,方才收下。 这里宁芳自然早命崔银匠打好了小孩儿的长命锁,还准备了针线贺礼,此时命人取出来,才让薛东明去宁府报喜。 这事说给宁四娘听听,也让老人家欢喜。 待人走了,宁芳转头,见高燕燕看着薛东明离去背影,仍是满脸慈爱,显是真心爱孩子,忍不住把下人摒退,方道。 “夫人不要嫌我多嘴,您既然这么爱孩子,怎不生一个?我瞧戚家上下皆对您敬重得很,便是多个弟弟妹妹,也不见得怎样吧?” 高燕燕略有些赧颜,“你肯跟我说这样话,足见是真心为我好,我便也不瞒你。要说我家老爷,身子骨也算硬朗。戚家门风清正,自姐姐过世,除了两个老姨娘,这些年老爷身边只我一个。可不知是不是没有缘份,要说大夫我也瞧了,药也吃了,始终没什么动静,大概都是命中注定的吧。” 看她面有憾色,宁芳道,“我虽年轻,却是不怎么肯信命的。夫人知道,我这府里有个宫中来的医女。她年纪虽轻,却于医道上见识颇丰,尤其擅长妇科。夫人要是有心,不如把她召来,细细问问可好?您放心,我不听。” 高燕燕有些心动,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倒是她身边贴身丫鬟机灵,顿时代主子向宁芳道了谢,又劝主母。 “横竖只问几句话,费不了什么事。想宫中医女,自是有些秘方的,若果真灵验,岂不圆了夫人多年心愿?” 宁芳见此一笑,命人把玉笙唤来,并主动把隔间让给她们,自去料理家事了。 高燕燕主仆进去之后,嘀嘀咕咕说了约摸半个时辰,才红着脸儿出来。 出来时,便见高燕燕手上一只金镯,到了玉笙手上。 高家丫鬟满脸喜色,向宁芳道谢,跟着玉笙去取药了。 宁芳也不打听,只说,“若往后灵验了,夫人再来谢我。” 高燕燕这回也不推辞,“那就借你吉言了。” 等她走了,程岳进屋。 问,“戚夫人怎么来了?” 年关将至,各家事多。尤其戚老都督位高权重,想上门巴结的不知凡几,他的夫人哪里是闲着有空,能随便出来串门子的? 宁芳给他递了碗热茶,道,“这戚家真真是仗义,怕你限期破不了案子,戚老大人才特意叫夫人上门,给你透个话儿。说要是人手不够,可以找他。或到时在皇上面前,帮你宽限几日,都不打紧。你倒是也给我透个话儿,你这些天和师兄两个满京城的寻人,到底是何用意?” 程岳喝了口茶放下,却又故意拿捏,“这忙了一天,肩膀酸得很。且我这重伤未愈,实在是辛苦。” 宁芳嗔他一眼,“那我也不打听了,去叫赵同来给王爷捏捏。人家可是宫里出来的,手艺好得很!” 她转身欲走,胳膊却被人拉住。 程岳将她按到自己腿上坐下,趁着小王妃羞恼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宁芳果然一下听住了,也不计较这过于暧昧的姿势,听他细说缘由。可程岳却又不说了,反顺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 又撩起她一缕头发说,“你昨晚踢我了两脚,今晚若再这样,我可要揍你屁股了。” 宁芳听得脸通红,想从他身上起来,腰却被人搂住,只得羞恼道,“那你回自己床上去!” 她已经很努力的瞪起双眼了,却因为这红扑扑的小脸蛋,越发只让人觉得娇嗔可喜。 程岳指尖轻划过她的粉嫩脸庞,调笑,“那就是我的床,平白被你占了这些天,如今让我上哪儿去?” 他,他怎么能这么无赖? 宁芳才想发火,却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隆隆鼓声。 不由奇道,“这是谁家在敲鼓?” 英王府离皇城近,就算是有人家办喜事,也万万不可能有鼓声传到占地广阔的王府里来。 尤其是听那低沉的隆隆声,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大鼓。可看看日头,也没到京城关门,要敲净街鼓的时辰啊? 宁芳疑惑着,程岳的面色已经凝重起来,甚至都无心再与她玩笑。 “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宁芳大惊! 登闻鼓? 那是有天大冤屈要告到皇上面前,才能敲响的御鼓。而敲响这御鼓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不管你是什么理由,要让皇上受理,首先就要光着身子去滚一回满是三寸长,足有三丈宽的钉板! 谁这么不要命,要去告这样的御状? 身为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程岳必须去看一眼了。 正起身更衣,石青匆匆赶来,“王爷,宜华公主府里似是出事了!方才敲响登闻鼓的,是谢探花。” 啊? 宁芳其实并不关心宜华公主这个仇人怎样了,她只是担心,“我师兄要去滚钉板了?” “既是谢探花,倒也未必。”看她眼中急切,程岳心口略有些酸,但还是道,“我去看看。” 同时心里坚定的认为,宜华公主大概跟他八字不合。她最好是倒了大霉,否则没事他也要给她找点事! 不过宜华公主府,这回出的事情着实有点大。登闻鼓一响,整个京城都惊动了。 永泰帝自入秋着了回凉后,身子一向不大利索,总是咳嗽。听到回禀的时候,一口药正好呛到气管里,咳得他几乎半条命都去了。 好半天止了咳,才问,“你说什么?宜华公主杀了驸马?是谢云溪敲响了登闻鼓?” 连材道,“正因事关重大,奴才不敢隐瞒。方才已经命人去把公主府的胡姑姑和大宫女青藤带来了,有什么事,皇上可以问她们。” 此二人一个是宜华公主的教养姑姑,一个是宜华公主的心腹宫女,整件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因出了人命,二人不敢欺瞒,不等皇上询问,就老老实实把实情道来。 “……公主自出嫁以来,除了新婚头日,素来不与驸马同房。便是那日,也是分床而居。” “驸马倒是好性子,起初总是哄着公主来着。可公主总是恶言相向,骂驸马是乡巴佬,癞蛤蟆,总不与他亲近……” 女儿作孽,当爹的听了总是颜面无光的。 永泰帝怒道,“谁要听你们说这些?说驸马怎么死的!” 青藤和胡姑姑对视一眼,道,“自公主怀孕,驸马就时常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喝多了回来,便是又哭又笑。今日,今日他又喝多了回来,恰好公主在午睡,被驸马吵醒,极不高兴,便又骂起驸马。驸马还是跟往常一样,也没顶嘴也没怎样,只是公主不知今日怎么这么大的气性,竟是突然拔出剑来,一剑,一剑便把驸马刺死了!” “恰好谢云溪谢大人来府上找驸马有事,亲眼看得真真的。公主,公主还当着人面说,说‘什么狗屁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兰廷茂,就算本宫今日杀了你,你到九泉底下,看看本宫要不要给你偿命!’” 永泰帝直气得倒仰。 要说他的脾气也不小,可也不象自己的女儿,如此蛮不讲理,一言不合便杀人。 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还当着一个朝廷命官的面。他就是想包庇,也要能包庇得起来啊! 胡姑姑硬着头皮又道,“公主一剑刺死驸马后,大家都忙着叫大夫救人。谁知公主不小心踩到驸马的血,滑了一跤,正好撞着肚子。如今,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现在谁还管她肚子里的那块肉? 这样孽障,死了最好! 永泰帝满肚子火气,偏还有不懂事的小太监凑上来问,“那钉板已经准备好了,是要谢探花滚一滚么?” “滚!” 永泰帝大怒,这种时候拦着人还来不及,谁敢让谢云溪去滚钉板?那更是板上钉钉,坐实了皇家的罪名。 好在连材公公理解及时,把小太监打发下去。让听到登闻鼓,赶到宫中的朝臣们进来了。 可听说是这么回事,就连平素最爱溜须拍马的谢应台都缩成脖子扮乌龟,不愿替皇上想办法了。 不管公主地位再高贵,可是无缘无故的杀夫,这样挑战所有男性尊严的事,没人愿意替她求情。 第509章寻死 永泰帝知道自己女儿理亏。 公然给丈夫戴绿帽子也就罢了,如今还杀了人,在座的都是男人,这让男人们怎么愿意帮她说话? 于是大家都在等,看正在堕胎的宜华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若是索性死了,那便是一尸两命,也算对天下有个交待了。谢云溪的状子也不用受理,苦主被告都死了,只让皇上出点血,给兰家些抚恤也就罢了。 偏偏宜华公主命大,硬是没死。 只是跌这一跤,摔得她掉了个七八月的哥儿,到底伤了身子,就此绝了生育。 于是程岳赶进宫中之时,谢云溪还是要替同年状告宜华公主。 他的陈情书写得哀婉动情之极,不求皇上杀公主替驸马偿命,但求皇上允兰家送上休书一封,与宜华公主断绝关系。 这可是让皇上为难了。 于情于理,谢云溪的请求都不算过分。 杀人偿命。 尤其是妇人谋杀亲夫,按律是要凌迟的。 可因为宜华公主是皇上的女儿,只要她不谋反,永泰帝就无论如何不可能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要是不杀,宜华公主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狗屁”就不算错。 千古律法,哪个帝王敢公然违抗这一点? 所以就算是觉得太打脸,看四下里无人愿意伸手,皇上只得捏着鼻子求程岳。 “近来程大人与谢探花共事,必是熟识。且你家岳父与小谢大人还有师生之谊,不如就请小程大人与谢探花好生说说,休书就算了,和离吧。朕再封赏兰家一个可袭三代的爵位,算是补偿。” 否则堂堂公主被休回娘家,她自己臭了名声不要紧,这岂不是连累整个皇族蒙羞? 可程岳板着脸道,“臣听闻兰驸马乃家中独子,除了一姐一妹,再无兄弟。皇上就算赏了爵位,兰家有何人可以继承?” 皇上此时有点后悔了。 在宜华小产时,他若心硬一些,就该命太医暗中动些手脚,收了她的小命,也省得此时麻烦。到如今要如何处置,倒成了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倒是青藤忽地道,“公主虽然小产了,但驸马未必无子。” 呃?此话怎讲? 青藤道,“因公主始终不愿与驸马亲近,曾拿钱给奴婢,要给驸马买丫头。驸马不肯,奴婢便把这钱给了驸马之母。嗯,后来听说,驸马还是收了个丫头。入秋那会子,兰家老爷太太回老家时,驸马孝顺,让这丫头也跟回去服侍,似是有了身孕。” 永泰帝大喜! “就算生下来的是个女孩,朕也赏一个郡主之位,按皇室宗亲待遇。日后有子,过继驸马名下,总不致使他绝了香火。” 有了皇上这番保证,程岳才去说合了。 谢云溪替好友打抱不平,无非是要争一个公道。既然皇上肯让步,兰廷茂也可能还有后代,他也同意了。 却也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必须撤掉宜华的公主之位,贬为平民。 “若公主杀人,总不必偿命,那等到下一个受害者出现的时候,又该向谁喊冤呢?” 程岳原封不动的把谢云溪的话带到时,永泰帝觉得脸略疼。 按说这话有些无礼了,但细想想,并没有错。 宜华公主骄纵任性,他是知道的。这回她杀了驸马,也没让她偿命,只是褫夺一个公主的尊号,贬为平民,实在算不得过分了。 所以皇上到底还是答应了。 于是,当宜华公主从小产的疼痛中醒来时,得到的消息就是,她已经不是公主了。 不过皇上念着一场父女情,还是给她保留了公主宅子和俸禄,只是关乎仪仗的太监侍卫却是不能再留下了。全部得退回宫中,只留下少数低等级的宫女服侍。 这也是程岳坚持的。 真的让宜华公主杀人偿命反是便宜她了,只有钝刀子杀人才是最痛。 调教下人可不是这么容易的,没有品级的宫女下人本身素质都不会太高,平常做的又是粗笨活计,如何伺候得了人? 素来娇生惯养的宜华公主这个罪可遭大了,还躺在床上,便硬是要人抬她进宫见皇上。 可身边伺候的那些粗笨宫女如何敢听? 她们脸面没这么大,哪里敢去宫中惹皇上不高兴?一个个也没有好办法,只能远远的躲开。 宜华公主叫破了喉咙也喊不来人,正又急又怒之际,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还没痊愈,怎好动怒?” 眼看过来的是自己的大宫女青藤,宜华公主顿时精神一振,可开口不是欣喜,却是在骂人。 “你这丫头死到哪里去了?扔下本宫不管不问,信不信本宫即刻治你的罪!” 青藤看着她,眼中掠过一抹复杂,“我来,原是念着咱们主仆一场的情份,想跟公主道个别,也算有始有终,但公主似乎并不在意。既然如此,那便算我来错了。” 看她转身要走,宜华公主急了,“你敢走一步试试?不管如何,皇上还是本宫的亲爹。就算他一时误会,生了我的气,但只要我去跟他好好解释,他一定会听我的!到时你们这些背主的奴才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青藤转身,叹息,“公主,皇上原不原谅你,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皇上已经答应放我们这些老宫女出宫了,我已经不是您的奴才,只是个跟您一样的平民而已。就算您往后还是做回您的公主,可也没有无缘无故去欺负一个平民的道理吧?” 宜华公主哪里肯听,怒火更盛,“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要置你于死地!” 青藤不惊,反倒笑了,“好,那我就等着了。若果真如此,也算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公主保重。” 说完这话,她再不停留,转身去了。 宜华公主气得连声大叫,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倒是嗓子都快叫哑了,口渴得要命。 才挣扎着自己下床想倒杯水喝,却发现壶也是空的,水也是冰的。 她气得整张桌布都掀了,却是用力过猛,反把自己摔倒在地,又痛又渴,直怄得大哭起来。 半晌才终于又有人进来了,“公主您怎么摔了?疼不疼?” 这不废话吗? 宜华公主还想骂人,可看清是她的教养嬷嬷胡姑姑之后,到底记着方才青藤的教训,忍住了。 只哭着抱怨,“姑姑你怎么才来?我都要被人欺负死了!快给我倒杯水,我都快渴死了。” 胡姑姑将她扶回床上躺好,又灌了壶水搁炉上烧着,方才叹道,“公主且忍耐一时吧,宫中历来是墙倒众人推,您如今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宜华公主深以为然,忽地瞧见胡姑姑背着的包袱,“难道姑姑也要走了么?” 胡姑姑眼中闪过一抹不自然,“我倒是想留下服侍公主来着,可皇上不允啊。我们这些老宫人回了宫中也没了去处,还要看人眼色,所以只好回乡下去了。” 宜华公主听说她要走,脸上顿时冷了三分,可想想又比强自笑道,“要不姑姑还是留下来吧,算我重新请你当家里的管事姑姑,给你涨月钱,行么?” 胡姑姑眼神却避开了,“不是老奴不想留下,只怕人家要说闲话。对了公主,青藤那丫头来过了吗?” 宜华没好气道,“你提她作甚么?那个背主的东西,肯定不得好死!” 胡姑姑一惊,“青藤来过了?您把她骂走了?” 宜华道,“难道本宫还要对她这个贱丫头赔笑说好话吗?” 胡姑姑跺足道,“公主糊涂啊!难道您忘了,您的私库还是在她手上管着么?我在宫中,跟青藤交待了半天,叫她一定要回来跟您把账目交待清楚,您就这么放她走了,那些钱怎么办?” 宜华一点也不担心,“本宫府上的东西,都是有宫中印记的。谅她也不敢拿去,否则捉住就是重罪。” 胡姑姑看着她,就象看着一个白痴,“公主府上的东西是有印记,可又不是不能抹掉。她只要随随便便转个手,那些金银财货的来龙去脉,谁查得清楚?” 宜华这才醒悟,“她,她不会有这么大胆子吧?” 算了,胡姑姑也不想说了,反正那些账目已经成了无头公案。如今只盼着青藤还肯讲点良心,别把公主府掏空了。 到底自己晚来一步,看样子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胡姑姑也不想久留,“老奴来,是想跟公主道个别的。您往后自己保重,可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宜华急道,“姑姑你先别走啊,你去帮我跟父皇说说,姓兰的真不是我杀的,是他故意逼我杀他的!” “你知道那天他悄悄对我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死都不会让我肚子里的野种冠上他的姓。他还说……” 剩下的话,宜华却不能讲下去了。但她始终记得,兰廷茂那天的话。 “你就是死,也不会得到你想得到的那个人。” “甚至,我都不会让你生下这个跟‘他’有半分相像的孩子。” “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再大醉一场,闹点动静,公主想想,到时会出现什么情形?反正妇人生孩子是鬼门关,到时皇上也未必能治我的罪。” 这最后一句,就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宜华公主又惊又怕,怒而拔剑,刺向兰廷茂的肚腹。 然后,兰廷茂不闪不避,诡异的笑了。 然后,谢云溪不早不晚的赶到了。 再然后,兰廷茂在倒下的瞬间,巧之又巧的勾住了宜华公主的裙摆,才让她在毫无察觉时,摔了一跤,掉了孩子。 第510章看透 如果要解释兰廷茂的真实死因,宜华公主就必须亲口承认自己对程岳怀着不伦之心。 可一旦承认,就算永泰帝再护短,想必也会毫不犹豫的赐她三尺白绫了。 所以,宜华公主只能告诉胡姑姑,“兰廷茂是自己有心寻死,我会小产,也是他害的!” 可这些话,让胡姑姑如何能信? 再说,宜华公主清不清白,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眼看自己来了半天,宜华公主半点表示都没有,也没送她点啥金银细软。反倒是尽说这些烂事,胡姑姑也有些不耐烦了。 “奴婢知道公主受了委屈,可如今事情闹得正大,公主还是稍稍收敛些吧。等日子长了,皇上气消了,您再去求求皇上,肯定能原谅你的。老话说得好,两父女哪有隔夜的仇呢?这会子您就算求到皇上跟前,可就算是为了做给世人看,皇上又哪能立即原谅你?” 这话宜华公主倒是听进去了,也不闹着要找进宫找皇上了。只是不愿让胡姑姑走,“姑姑你就不能留下吗?要不本宫以后多出你一份月钱。” 胡姑姑被这话差点噎死。 她辛辛苦苦带大了宜华公主,原以为自己怎么也有几分脸面。谁知不过是个高级点的奴才,呵呵,多加一份月钱。这还是没人伺候,所以叫她多干活的意思吧? 胡姑姑的心也彻底凉了。 “谢公主好意。只老奴到底年纪大了,也服侍不了公主几年,省得留下招了人的眼。公主若是眼前的人用着不得力,不妨花钱买些小丫头回来调教,要不了多久,就懂事了。” 看她执意不留,宜华公主也没什么耐性了。 拉下脸道,“既然姑姑执意想走,那本宫也不好强求。你自己保重吧。” 她竟是躺下,连看都不愿看胡姑姑一眼。 胡姑姑忍气,到底给她行了一礼,“公主保重,老奴告退。” 等走出院子时,她听到一声惊呼。 是再度感到口渴的宜华公主爬起来喝水,被烫到了。 胡姑姑微微冷笑,却再也没有回头。 这样的主子,也不值得她留恋了。 所以就算看到谢云溪带着人来了,她也不会去禀报一声,只微微屈身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离开了。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当主子的不值得留恋,共事过的下人,却更有人情味些。 王嬷嬷在门口等到她,特意交给她一只荷包。 “这是青藤姑娘留给你的,里面是三百两银票,不要嫌少。她一共只拿了一千两,本来不给你也没怎样,但想着大家到底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是分你一份。不指望你道谢,只当结个善缘吧。” 胡姑姑挺感动的。 其实她也知道,宜华公主那里其实没多少钱了。 青藤也不敢把公主府真的搬空,能拿的,估计也就一千两左右。肯分她三分之一,算厚道了。 人家虽不要谢,她却还是道了谢,又多说了一句,“都是服侍人的,我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也望你们安好。” 这话她说时是真心实意的。 既然已经看透了宜华公主,那么就算日后宜华公主找上门来,她也不会出卖青藤她们。 待她走远,王嬷嬷去到一旁的小巷,这才笑道,“事情已经办妥。那老货倒也不算丧了良心,还答应日后不会多话。” 戴着斗篷的青藤二话不说,从袖中取出另一只荷包,“这是你应得的,此后各自珍重吧。” 王嬷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十分满意。更加殷勤的问,“姑娘真的不跟我去江南么?反正你又没什么亲人,不如随我去了,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青藤道,“我虽没了亲人,但总是北地长大的人,做梦都想回老家去。谢谢姑姑的好意,往后天长水远,各自珍重!” 王嬷嬷点头,才要道别,想想拔了手上一只金镯子下来,“姑娘别嫌弃细了些,您日后若遇到合适的人想嫁,便算我给你添妆了,也算咱们相识一场的缘份。” 青藤倒有些意外,接了镯子道了谢,转身走了。 更远些地方,有三个小乞丐正等着她。 这是她这几年私下救助过的几个孩子,看了很久,才挑出这么三个秉性良善又老实的,带着上路。没有家人是很可怜,但若是遇到一帮只会吸血的家人,才更可怕。 所以青藤压根就没打算回老家去,而是想另寻个地方,落户生根。 小乞丐问,“大姐,我们要去北方吗?那里会不会很冷?” 青藤笑了,“不,大姐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 虽然王嬷嬷最后送了她只镯子,但青藤也不会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她。就象谁都不会知道,除去分给王嬷嬷和胡姑姑的,她还从宜华公主那里拿走了整整五千两的银子! 只要不奢靡,这些钱足够她安度余生了。 但这些钱,青藤拿得问心无愧。 因为这里大部分都是被宜华公主胡乱糟蹋,她捡回来的钱。 然后,青藤带着三个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在离京三百里外,寻了个不大不小的繁华城镇留了下来。开起一家小小的铺子,低调本份的做起小生意来。 反正她手上有钱,总委屈不到自己。 而宜华公主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个穷光蛋。 但此时,在谢云溪找上门来,要拿回属于兰家的东西时,她还是骄傲且挥霍的。 径直把兰家当初送来的聘礼单子,摔到谢云溪面前,还说,“你要拿什么,尽管拿就是了,本宫可不稀罕那个穷酸家的东西!” 谢云溪没有动怒,弯腰捡起这份聘礼单子,一样一样,把属于兰家的东西搬了出来。 如果有对不上号,或者使用掉的,他也没有客气,直接从公主府的库房里,拿最好的代替。 等把聘礼单子核对完毕,谢云溪才递给宜华公主一纸经官府盖印的和离书,算是彻底了结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只是走前,他摒退下人,告诉宜华公主。 “我很后悔,在兰兄故意酗酒时,没有早些拦住他。也没有帮他想办法,早些离开你这个毒妇。” “直到兰兄故意死在你的剑下时,我才知道,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宜华公主瞪大双眼,“你都知道?原来你全部都知道!那你还冤枉我,跑去敲什么登闻鼓?” 谢云溪看着她,眼神冰冷,“我知道你这种人一定死不悔改,所以我没打算跟你讲道理。我只想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永远也休想再恢复你的公主身份!” “你做梦!等父皇消了气,本宫恢复了公主身份,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断!” 谢云溪挑眉,笑得艳丽又酷烈,“那咱们不妨赌一赌,看是你把我碎尸万断,还是我治得你永世不得翻身!” 宜华公主怒极,想动手打人,可谢云溪不躲不避,只是指着她扬起的手说,“如今你是民,我是官,你敢打我,就是以下犯上。你要不要打一巴掌试试?我保证不躲。” 宜华公主想打极了,可偏偏对着他那张冰寒狠艳的脸,硬是不敢打下去。 谢云溪睨着她冷笑,“既如此,本官便告辞了。只是请您记得,您已经不是公主了,一个民女还是不要再自称本宫了。省得犯了忌讳,又被人说三道四。” 看他潇洒离开,宜华公主直气得头晕脑胀,忽地只觉身下一热,竟是又流出血来。 她吓得赶紧命人唤太医,可宫女畏缩道,“如今,如今府里进宫的牌子都被收走了,要去哪里请太医?” 宜华公主恨得咬牙,“蠢货!京城里的大夫都死绝了吗?快去请一个!” 宫女连滚带爬的走了,宜华公主倒在床上,只把谢云溪骂了个千遍万遍。 当然,还有谢云溪的师妹宁芳。 宜华公主觉得,自己的不幸全都是宁芳造成的。 要不是她抢走了自己的心上人,要不是她招来这么个师兄,哪有这么多事? 若有机会,她一定要报仇雪恨! 被人恨毒了的宁芳,此时恰恰打了个喷嚏。 可她却没有往坏处想,反倒顺势打趣起来,“看来这是有人念着我,想让我快些帮忙说定亲事了。” 敏惠县主韩祺,头回干这种差使,很是不惯,宁芳一打趣,她自己的脸也有些微微红了。 “我也是再没想到,会有这样缘份。如今只求王妃成全了。” 宁芳道,“这我却不敢打包票,要答应也得我师兄点头才行。” 韩祺忙道,“这个我们知道,只不论成与不成,都要谢谢王妃了。” 等把人送走,宁芳即刻命人去给她师兄送信,等谢云溪来时,连同她家一起督办灾民儿童被拐案的王爷也回来了。 大咧咧往正中一坐,表示王妃可以说了。 宁芳瞧着有些好笑,却没空搭理她家似乎越来越爱作怪的王爷,只跟谢云溪说起敏惠县主的来意。 这事说来也巧,前些天宁芳带着家人去温泉庄子,并视察赈灾情况时,谢润娘为了躲亲事,也临时加塞跟了来。 后面宁芳独自先走了,但谢润浪却跟着宁四娘,在黑水庄很是住了几天。 永宁长公主因不放心自家田庄,也去了。 恰好她一个田庄跟英王府的黑水庄还离得颇近,于是谢润娘在不知情的时候,把便装出行的永宁长公主,当成某个普通的富家太太,还跟指出不少她家庄子上的弊端。 永宁长公主并不生气,反倒对谢润浪的印象十分之好,后来打听到了这个女孩的底细,很是有意为她的独子韩袆求亲。 第511章说亲 韩祎虽然年纪略小些,但因是家中独子,所以永宁长公主愿意给儿子找个年纪大些,更懂事的儿媳妇。 至于谢润娘庶出,以及没读过多少书,永宁长公主也是半点不介意。 宁芳道,“人家说了,真正好姑娘,嫡庶哪有这么重要?且你家情况特殊,便是给个嫡出她也不会要。她相中润娘,一来是相中了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大舅兄,二来着实相中了润娘的朴实能干。所以这门亲事你若同意,她便即刻打发人来正经求亲。” 此事来得突然,谢云溪也愣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 按说韩祎是他见过的,委实是个少年英雄,这门亲事应是不错。可这也太高攀了! 他对自家妹子的定位,是嫁一个门风清白,略富庶些的中等官宦人家即可。可这要是嫁到韩家,往后就是正经的平阳侯夫人了。 这,这对妹子来说,会不会挑战略高了些? 可程岳听了半天,却是发了句话,“要说永宁长公主别的本事不显,但挑女婿媳妇的眼光,却是一流。” 宁芳赶紧配合的问,“此话怎讲?我初初听到,都吓了一跳,觉得太高攀了呢!” 就算明知自家王妃是替她师兄问的,但程岳还是不藏私的讲了下去。 “平阳侯府看起来门第颇高,但这些年委实败落了。如今虽韩袆渐大,但要撑起门户,尚嫌单薄,且需时日。所以此时他家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锦上添花的儿媳妇,而是一个务实能干的儿媳妇。” 这么说宁芳就有些明白了,“若是正经的高门嫡女,也未必愿意嫁去他家。纵嫁了,必心高气傲,规矩颇多。以永宁长公主的脾气,也未必降服得住,反倒生事。倒不如娶个门户低些,性子柔顺的女孩,能全家一心一意往上奔,才是正经。” 程岳瞟一眼谢云溪,如实道,“这也是你妹子赶上了,否则早几年晚几年,人家都未必会结这门亲。你如今的官位不高不低,名声不大不小。韩家结这门亲,既不用招人忌讳,又不必担心有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找上门来,倒是最合适不过。且于你而言,也是份好助力。” 宁芳也很赞同,“师兄,我看这亲事能成。你不妨回去想想,若是愿意,回头我就给人回话去。” 谢云溪问,“师妹,你真觉得行么?我不信别人,就是信你!” 宁芳假装没看到她家王爷翻的老大白眼,道,“我真觉得不错。对于女子来说,嫁人一盼丈夫人好上进,二盼婆家宽厚好相处。永宁长公主虽地位尊贵,但她的脾气,委实比许多寻常人家的婆婆都好太多。且韩家人丁稀少,唯一的姑姐已经嫁了出去,人也明白懂事。这样人口单纯,又不挑不拣的好人家,错过可就没有了。” 谢云溪其实在程岳分析完时,便有了允意,可非要等宁芳说完才道,“那行,我听师妹的!你回头打发人去回话吧,就说我家同意了。” 宁芳笑着应下,“既然来了,师兄留下吃顿饭再走吧。” “好。” “不必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谢云溪睨了那个主人一眼,奚落,“怎么,堂堂王府连顿饭也招待不起?” 程岳面无表情的起身送客,“案子的事今日又有些线索,我觉得谢大人还是去处理公务要紧。你若怕误了饭点,我让人给你送去衙门里就是,正好你也请请诸位共事的同僚。” 谢云溪想耍无赖,“磨刀不误砍柴工,便是吃顿饭,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可程岳道,“一寸光阴一寸金,眼看期限近了,还是抓紧办案吧。再说我也要去衙门,家中无人陪客,女眷也不便招呼。” 谢云溪拂袖,嘀咕一句,“小气!”气鼓鼓的走了。 然后程岳,他又坐了回去。 宁芳奇道,“王爷不说要去衙门么?” 程岳道,“哦,我刚想起来也没那么着急,不如陪王妃用个饭再去吧。” 宁芳…… 不过无论如何,能说定一门不错的婚事,总是喜事。 没几天,当两家说定,永宁长公主打发了官媒正式上门提亲。消息传来,很是让不少人跌破眼镜,但也有许多羡慕的。 夏鸾儿私下就跟齐瑞华说,“真没想到,王妃还能帮谢家说上这样一门好亲。” 齐瑞华道,“这也不光是看在王妃面上,若不是小谢大人争气。否则姑娘再好,人家堂堂侯府,也未必看得上。” 夏鸾儿道,“那也总要有人引路才行,要不是王妃,谢家哪有机会跟着出去,又哪有机会结识长公主呢?” 齐瑞华笑,“这倒也是。从小我就听我妹子说,你家王妃是个气运旺的,跟她沾上,准有好运。” 夏鸾儿得意道,“这可不是吹的,真是确有其事。连我大伯爷做买卖都愿意带着王妃,哎,你说将来要不要把咱们大姐儿也送到京城,让王妃帮忙操操心?” 齐瑞华失笑,“大姐儿才几岁?你想得未免也太多了。再说到时也不一定有这样运气,依我说,姑娘不仅要嫁得富贵,还是离家近些的好。我们一家子都在金陵,独把她一人丢京城,你舍得?” 夏鸾儿道,“要是也做侯夫人,我就舍得。” 齐瑞华听得笑了,不过人之常情,都会如她这般想。 真正明理人家,才不会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嫁得好,也是娘家一大助力。 只是当父兄的,也需努力啊! 且不说旁人的羡慕妒忌,消息传到薛家,倒叫薛老娘幸灾乐祸。 私下跟女儿嘀咕,“那杜家小子还想娶人家,可人家这会子却要嫁进侯门了,他这癞蛤蟆可是吃不到天鹅肉喽!这谢家丫头倒是交了狗屎运,一个庶出也能嫁进高门。啧啧,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也赖着英王妃,一起到庄子上去,说不定长公主就看上你了。真是的,你嫂子怎么也不提醒一声?” 看她还越说越起劲,甚至埋怨起念葭,薛宝琴停下手中的针线,不悦道,“娘,你怎么又说这样讨人嫌的话?嫂子那时大着肚子都快生了,你让她成天往王妃跟前凑,哥哥知道,都要生气。再说人的命都是天注定的,就算我厚着脸皮跟着王妃去了,谁说就能遇到长公主了?那是润娘姐姐的运气,抢也抢不来的。” “杜家哥哥就算没看上我,却还是二哥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赚钱的。你怎么就不巴望人家点好呢?要是杜家哥哥假装看上了我,把我娶回去,又不喜欢我,这日子你觉得我能过好?” “如今我才被嫂子,还有香茜姑姑说通,不钻牛角尖了。您还来招我,是要惹得我哭哭啼啼,上吊跳河您老才觉得高兴是不是?” 薛老娘讪讪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倒招来你这些数落。算了算了,儿大不由娘,如今你嫂子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是错,我不说了!” 她嘟囔着往外走,可一掀门帘却是正好看到杜子威满脸尴尬的站在那里。 他因求亲一事,得罪了薛家,为了弥补关系,倒是走动得比从前更加亲热。今日因朋友送了一包茯苓霜,据说大补,特意送来给念葭补一补,谁知就听到这番话了。 心中既羞愧,又感动。 羞愧于自己闯下祸,感动于薛东琴的通情达理。再加上听到谢润娘订亲的消息,更加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好在薛东琴很快命人叫来薛东明,招呼着杜子威,留下礼物走了。 可杜子威回了家,心里仍是过意不去。于是跑到杜夫人那里,翻箱倒柜的找女孩子能用的东西,想送给薛东琴赔个罪。 杜夫人问明白缘由,一指头把儿子戳出屋去,“这就是挑三拣四的下场!从前我就看薛家那丫头不错,只你看不上人家,如今知道人家好了?要送礼自己想办法挣去,那个才算有诚意,不许算计老娘的东西!” 把杜子威赶走,杜夫人反倒噗哧笑了。 身边丫头看得奇怪,问她怎么回事。 杜夫人道,“这傻小子,现在才开窍呢!等他去跟人赔罪吧,万一有缘份,说不定还能重拾一门好亲事。你赶紧收拾两份礼物,一份送去谢家,给人家道喜。另一份,另一份就拿那头老爷猎回来的獐子,送去英王府。” 丫头道,“那獐子可就剩半头了,送去王府,合适么?” 杜夫人笑,“王妃可能嫌弃别的,必定不会嫌弃这个。你再去老夫人身边走一趟,把那个最会炖獐子肉的赵婆子叫上,一道过去。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就谢太太疼我了。”丫头笑着应下,送礼去了。 回头宁芳收了半头獐子肉及做法一份,当真十分欢喜,还赏两个厚厚红包出来。 丫头和婆子领了赏,告辞回去。 听说宁芳除了打赏下人,并没有回礼,杜夫人反倒松了口气。 杜老夫人笑眯眯道,“你这事办得不错,往后就得这么时常走动着。人的情份啊,就是这么慢慢处出来的。如今都分家了,各自的人情各自走。愿意来我这老婆子这里的,我就唠叨几句,不乐意的,也随你们了。” 杜夫人笑,“旁人我不管,横竖我是最爱听老祖宗指点,听着心里就敞亮!” 杜老夫人笑而不语。 但心中却是感慨,这个儿媳妇没分家之前,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不吭声,凡事不掐尖不冒头,只管安享尊荣。这分家之后,反倒长进了。懂得入乡随俗,又能拉得下脸,眼看这日子就渐渐有了起色。 可从前有些瞧着伶俐的,却是被杜老将军庇护惯了,还改不了眼高手低的臭毛病。既拉不下脸,也弯不下腰,将来的路只会越走越艰难,不撞几回墙,是改不了的。 而此时寿宁侯府听说谢家高攀平阳侯府的消息,却是反应不一。 昌乐公主是直撇嘴,“这样亲事,白给我也不要!亏她平阳侯府拉得下脸,竟肯娶一个庶出丫头做正妻。” 秦孝恭看法却不太一样,“这亲事瞧着不起眼,于韩家来说,倒是当真实惠。莫小瞧了谢探花,他如今欠缺的的就是时间。再过上三十年,入阁拜相都有可能。到那时,还不知说谁高攀呢。” 昌乐公主将信将疑,“他真有这么厉害?那咱家要不要也送个女孩过去交好?可惜这会子正妻名分定了,只好先做个贵妾了。不过看在你我的面上,必不敢薄待。” 秦孝恭皱眉,“人家才说亲,你就想着送妾室。我看不是交好,竟是在结仇!快歇了这心思,好生打点份礼物才是真的。” 不说他夫妻拌嘴,隔壁二房,骆姨娘也在抱怨。 “人家后头说亲的,如今都成了。偏咱们儿子,就这样艰难。” 秦孝弘也没办法,宁家已经委婉表示过了,宁芸年纪尚小,不想这么早考虑亲事。 主要是程岳被昌乐公主恶心到了,不肯同意。 而他们给秦缙又看了几门亲事,皆是高不成低不就。相比起来,骆姨娘还是中意宁芸。 可人家家里不同意,秦孝弘能有什么办法? 但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都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突然又峰回路转了。 第512章巧遇 自宁琅戴良两家离京赴任之后,宁家的担子,又一下子落到了宁芸的头上。 或者说,是这个懂事的小姑娘,主动分担起了家计。 时近年关,虽因今年的雪灾,影响到部分百姓的生计,但大半人还是愿意拿些余钱添置些年货的。尤其是吃的东西,更受欢迎。 于是如今宁家现在两个小铺子,一个是宁芸姐妹做的糕点,一个是和庆平公主合作的卤肉,都生意极好。 想着二叔宁怀璧请假回去奔丧,没了官职,也停了俸禄,宁芸便想着趁年底生意好,多接些生意贴补家用,好待来年更宽裕些。 只她一个官家小姐,不好总去铺子上,但隔上十天半个月的,总要亲自到铺子里走走看看才放心。 这日因又新琢磨了一个吉祥糕点,她觉着可以加进过年的礼盒里,便问过宁四娘,带着人去了铺子。 谁知出门没一会儿,天却又开始下起了雪。 车夫一时雪迷了眼睛没看清,赶着马车便不小心辗上了一条暗沟,车辙顿时断了一根不说,连坐在车里的宁芸,也一起滚了出来。 索性有丫鬟婆子护着,她倒是没伤着。只是落地溅了一身的泥,狼狈不堪。 不曾想,秦缙正好坐车路过,看有人遭了难,赶紧停下帮忙。 看宁芸衣裳,不象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便提出要不要到他家换身衣裳。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去帮人买一身也行。 宁芸心里还惦记着要去铺子,若不换衣裳,这副模样是万万不敢见人的。更担心祖母因此受到惊吓,不许她出门,便同意了秦缙的请求。 只别家里她是万万不肯去的,只请秦缙把她送到四喜斋就好。 那是夏家的铺子,如今给了宁芳。 店里为了招徕生意,经常做些时新衣裙挂在那里当摆设,宁芸过去拿一身现成的就行。 秦缙挺守礼的,既不乱打听姑娘姓名,还特意从自家马车下来,让宁芸上去。 又派了个小厮帮宁家车夫修车,然后自己便亲自在车外,护送着宁芸主仆,步行去了四喜斋。 看他大雪地里走了两脚的泥,又冷又脏,却毫无怨言,原本不大想通报姓名的宁芸,在到了四喜斋时,便主动跟人家说了。又请教秦缙姓名,回头好打发人上门道谢。 谁知这位青年公子听她自报家门,顿时脸都红了。 原本挺大方得体的一个人,忸怩了半天,才怪不好意思的道,“我叫秦缙,出自寿宁侯府。唔,从前也曾听说过姑娘芳名。” 宁芸一听,小脸顿时也红了。 前些时两家议亲,她是听说过的。后来因为她家王爷姐夫不同意,亲事没成,宁芸也没什么特别感受。 毕竟,她连秦缙人都没见过,虽听秋姨娘说是个进士,脾气好,长得也不错,没成挺可惜。但毕竟只是听说,没什么切身感受,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 只此时再见到这位,算是被自己拒婚的人,偏还刚领了人家的情,宁芸实在是挺不好意思的,也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倒是在四喜斋里照管生意的赵丰年很是机灵,虽然他现在总在铺子里,不大清楚家里的事情,但见此情形,出于礼节,也热情的邀请秦缙进店,给人家换了双干净的鞋袜。 得他这一解围,宁芸脸上热意消退,人也灵醒起来。 自己避进店里换衣裳,又让丫鬟赶紧在四喜斋选了几样细巧布料,又让人去隔壁自家糕点铺子,挑最好的包了一份糖果糕点,送给秦缙当谢礼。 这礼物不重,秦缙也不好推辞,便收下了。 于是,在秦孝弘和骆姨娘,为了儿子与宁芸的亲事不成烦恼之时,儿子穿着宁芸送的干净鞋子,提着宁芸送的糕点布料,回家来了。 问起东西来历,秦缙带着几分羞涩,如实说了。 还道,“只怕回头宁家还要送谢礼来,劳爹和姨娘先准备着了。” 要说知子莫若父,看儿子这神情,秦孝弘就皱了眉,试探着问,“既然那姑娘受了惊吓,要不就准备些天麻给她当回礼吧,刚好秋天那会子,你王伯伯托人从大理捎了些来。” 秦缙没看出老爹的不悦,只听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喜滋滋道,“天麻本是定惊的良药,尤其是王伯伯从大理捎来的,品相想必更佳。” 秦孝弘气得一个爆栗就磕上儿子脑门,“你个不孝子!那天麻是你王伯伯送我配药,治头痛病的。你倒大方,随随便便就拿去送小姑娘了。她那小小年纪,又不是撞了邪,用得着这么好的东西么?再说人家的礼还没来呢,你倒好,巴巴的准备起谢礼来。败家子也不是这么当的!” 秦缙吃痛揉着脑门,“爹您真是的,舍不得就算了,干嘛故意套我的话?再说人家怎么没给谢礼了?这糕点布料不要钱的么?要不姨娘你来评评理!” 骆姨娘才不评这些,只急着追问,“你见过那姑娘啦?长得怎样?性子如何?” 秦缙给他娘问得招架不住,红着脸道,“我,我就见了一面,哪知道这些?反正瞧着是个挺不错的姑娘,这样大雪天还肯为了家里生计出来奔波,挺懂事的。” 骆姨娘笑眯了眼,“那你喜欢人家么?” 秦缙还在那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呢,秦孝弘冷不丁道,“喜欢又有什么用?人家又看上你!” 骆姨娘不服气道,“怎么看不上了?只是……” 她一个姨娘,到底不好说昌乐公主的罪过,只能道,“缙儿只是被连累了!” 不过说完她也叹了口气,“算了,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人家也不乐意。” 秦缙却有些不服气,“既不是看不上我,兴许,兴许再努把力,就成了呢?” 秦孝弘还想打击儿子,宁家的谢礼就上门了。 宁四娘听说宁芸差点摔伤的消息,果然吓得不轻,给秦家送的谢礼也十分有诚意。 秦缙还想得瑟一下,“看,我就说人家肯定会送礼……” 没曾想,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老子又赏了个爆栗,“蠢货!人家送的越重,表示越不想欠你这份人情。还不快拿上天麻,再挑几样贵重药材,亲自送过去?” 儿子看上了人家姑娘,当老子的虽然嘴上骂,但该使力,还是得使点力。 秦缙一听这话,连脑门也顾不上揉了,赶紧拿了天麻,跟他爹一起上门回礼了。 宁四娘上了年纪的人,一瞧这架式便明白秦家父子的来意了。 可人家才帮了孙女,又绝口不谈婚事,只对宁芸表示慰问,这让宁四娘怎么办? 只能客客气气跟人家闲话家常,末了又把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丁齐瑞华叫来,陪秦家父子用了个饭。 秦孝弘见了,顿时叫儿子跟齐瑞华保持好联系。找人家姑娘不方便,不过找人家亲戚交好总没事吧? 何况齐瑞华上回落榜,正是要用功苦读的时候,要说秦孝弘别的本事没有,但这些年为了教养儿子成材,他是下了大力气琢磨科举试业的,理论知识那是特别的丰富。 齐瑞华跟他聊了聊,还真是有挺大收获。 况且寿宁侯府底蕴在那儿,秦缙如今又在弘文馆谋了个小小官职,齐瑞华想看个什么珍稀古籍,找他可不要太方便哦。 且如今,根本不是他要借,而是人家热情的要主动借他,弄得齐瑞华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到宁四娘跟前去说清。 宁四娘也颇有些犯难,不过她为人正直,大事分得极清。 “既人家一番好意,你且顾着学业要紧。只当多结交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看宁四娘略有松动之意,齐瑞华想想,还是决定帮人说几句好话。 “老夫人不要怪我多事。我是觉得,这秦家的亲事,倒也可行。” “当然,王爷顾虑得也有道理,毕竟寿宁府,家业繁杂。秦缙既是二房,又是庶出,日后难免有些纷争。” “不过就我跟秦家父子接触的情况看,他们并不是毫无打算之人。听秦缙透出那意思,他们二房一直有自己的产业,也没想过跟大房争。只秦家二爷和侯爷毕竟是亲兄弟,暂时不好分家而已。但顶多也就这一代了,他们日后,是必分出去无疑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人家如今肯这样用心,亦算难得。就算回头家里再给三妹妹寻个门户简单的人家,可要有这份心意,却是不易。” 宁四娘深觉有理。 其实她纠结也就纠结在这儿了。 如果撇开寿宁侯府和昌乐公主,单论秦缙而言,真是个很不错的对象,且秦家二房的日子也不难过。 就算正经婆婆不大爱庶子,但关键人家是独子啊!哪个婆婆也不敢太难为这样的庶子媳妇,也就谈不上在媳妇跟前摆婆婆的谱,况且还有正经公公护着。 秦孝弘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可能不上心? 所以宁芸要是嫁去,除了应付长房有些讨厌,但关起门来过日子,却是极好不过的。 等到再过二十年,秦孝弘兄弟老去,估计家也要分了。算来宁芸那时正当中年,享受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要说人年轻时,谁不吃点苦呢? 就算嫁了别家,年轻的小媳妇子总是难做的。此时丈夫的一点真心,就格外重要了。 好比夏珍珍,若不是当年有宁怀璧护着,宁四娘说句心里话,是真瞧不上这样儿媳妇。 可儿子喜欢,当爹娘的就得多些顾忌。 如今秦家真心求娶,姿态放得极低,若是宁家肯允,他家必定珍惜。若回头说门别的亲事,还真未必有这份心意。 可程岳身份贵重,他的意见也很要紧。所以宁四娘决定亲自去英王府走一趟,找宁芳再说说这事。 第513章冷热 对宁芸和秦缙的婚事,宁芳的意见很干脆。 “祖母你可别问我了,这事我一直是同意的,只我家王爷不乐意。他也不是对秦家二房有意见,主要是烦秦家大房的人。要不您回头让齐家哥哥把这话透给秦家那小子,只说是我护妹心切,问他有什么法子解决。正好也试试他的诚意,您看如何?” 哎! 宁四娘觉得这法子不错,“到底是你这丫头机灵,鬼主意就是多!” “那也是您打小教得好。” 祖孙俩正逗着趣,宫中来人送请柬了。 首辅王家的嫡小姐总算是赶到了京城,所以七八九三位皇孙,终于能成亲了。也不知宫里是怎么商量的,居然定在了同一天。 这种报信的太监还不劳宁芳亲自接待,所以宁四娘也不必回避。于是听说之后,她很诧异。 “这日子是怎么挑的?同一天成亲,又不是在宫里,回头迎了亲还要各自回府办酒的,可让人怎么去赴宴呢?” 且京城权贵分了三摊,各自热闹程度必也差多了。 宁芳却嘿嘿一笑,“就如此,恐怕才合圣意。” 宁四娘顿时无语。 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孙子,一辈子也就成这么一回亲,何必算计得这样难看? 永泰帝可不觉得难看。 他也不知怎么忽地想起民间冲喜的传闻,所以想借着这回办喜事,替自己冲冲喜。 前些时宜华公主那事闹得太过难看,他添了层气,又病重了几分。所以这回三个孙子的亲事,他是打算拢到宫里来办的。 嗯,为免打扰到他的清静,也不全办,只办一部分。 大概流程就是三个皇孙各自从家里出发,迎接了新娘之后,到宫中来行礼,拜完天地新人们再各自回去。 宁芳在听说之后,就一个评价——“折腾!” 婚礼本就繁琐而麻烦,这么来来去去的,路上都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皇上还要衬自己的吉时,让三对新人就更恼火了。 只怕成亲正日,从半夜里就得起来候着。忙到半夜,还有没有力气洞房都成问题。 程岳问,“你想去哪家吃酒?” 宁芳一家都不去! 三位皇孙,她原本也不是很熟。唯一印象好些的七皇孙,最后也被膈应到了。 所以这些皇家人的事情,她觉得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我身上还有外祖母的孝呢,总要守到过年,才算是个心意。再说我就算去了,只怕有些人还要挑剔,索性不如不去了。” 程岳很是满意,他本也不打算掺合这些事情的。只怕小王妃顾念旧情,要去七皇孙那儿走动,倒有些为难。如今她既想得通透,他就好安排了。 “那我也不去了。让大哥去七皇孙家里,二哥去九皇孙那里。至于八皇孙那儿,咱们送份礼便得。” 宁芳道,“那是自然。” 她上回帮八皇孙遮掩宋小姐的事情,没得好报,过后还被怨恨上了。如今肯送份礼全他个面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上门道贺,呵呵,她还没宽宏大量到那个地步。 反正英王府上下心思单纯,既不想着巴结谁,也不想着讨好谁,所以三位皇孙的喜宴就极好安排。 但对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来说,这三位皇孙的喜宴,可委实把他们愁坏了。 皇上年事渐高,就算他再不愿意放权,可总要有人继承大位,所以这个时候提前站队,就显得格外重要。 谢耘请教祖父,到底该去哪位皇孙家赴宴。 “总不好跟那些无知之人似的,每家派一个,也显不出轻重来,反倒招人忌讳。” 谢应台赏识的看大孙子一眼,“你能这么想,足见是长进了。那你以为,应该去哪家?” 谢耘说了八个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别看皇上给七皇孙挑的是首辅王家的嫡孙女,但在如今诸位皇子中,以四皇子为长。余下七皇子是他亲弟,六皇子也不算特别出众。所以四皇子家的嫡子九皇孙,才是最值得投资的。 谢应台越发满意,“那你就去四皇子府上赴宴吧。” 谢耘怔道,“祖父不和我一起?” 他虽然算是谢家新一代的头面人物,但跟谢应台的影响力还是不能比的。只有谢应台站出来,才真正代表谢家的态度。 可谢应台眯眼笑得一脸算计,“老夫与王阁老共事多年,他的嫡孙女出嫁,我自然是要去捧个场的。” 谢耘更奇怪了,低下头仔细想想,方恍然道,“到底是祖父高妙!” 七皇孙看似无父无母,根基最浅,但如今在皇上跟前颇为受宠,又娶了王家的孙女,说不定日后能爆个冷门。 谢应台让孙子去烧热灶,自己去捧冷门,还是相当于多头押宝,只不过他押的比别人手段稍高而已。 若是四皇子继承大统,谢耘自然能在新君面前卖好。 但若是万一七皇孙胜出,也可以说谢应台眼光独到。 且他被王恽在头上压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肯去替他孙女长脸,还能说是顾全同僚情谊,为人仁义。 但谢应台做了这样决定,却不打算公之于众。让谢耘给三位皇孙送去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礼,也不松口说要去谁家。 准备等到婚宴那日再现身,好给七皇孙一个意外惊喜,心中肯定更加感激。 于是京城里能够知道的消息,便是谢家大公子答应了四皇子的邀请,会去九皇孙处赴宴。 因首辅王家,这回要跟七皇孙联姻,不存在选择。所以次辅谢家做出的选择,就被很多官宦人家当作一种政治上的风向标,重点关注了。 听说谢家还是选择了四皇子身上,许多人家也默默跟着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毕竟嫡长理念,还是深入人心的。 于是乎,这三位皇孙的婚宴还没开始,但已隐隐分出了高下。 四皇子家的九皇孙,年纪虽然最小,但答应来的客人是最多的。 七皇孙因有王首辅在,场面总不至于太过难看。 而八皇孙那里,就难看了。 尽管在礼数上,各家碍于情面,三位皇孙家多半是一模一样。但光收礼,没客人来,这叫什么喜宴? 八皇孙着实不高兴,就跑到七皇孙府上挑拔去了。 “……旁的也就罢了,我只不服气,七哥你可是咱们孙辈中最年长之人,凭什么不来你这儿,倒是去老九那里?就算四皇叔虽长,可这也太势利了吧?” 八皇孙说得忿忿不平,但七皇孙却是无动于衷,还好脾气劝他,“算了,这吃喜酒的事,也谈不上什么势不势利。人多有人多的烦恼,咱们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到时早些回来吃了酒,不也能早些歇下么?” 八皇孙眼看挑拔不成,只得又道,“人少了到底难看,不如咱们两家并作一处,一起摆酒算了。” 七皇孙迟疑道,“这却不大好吧?若摆在我家,六皇叔能同意么?但若是摆在你家,我倒罢了,只恐新娘子来往不便。且王家规矩多,说句不怕八弟你笑话的话,如今我还在听王家派来的管事婆子讲规矩呢!” 八皇孙顿时打抱不平,“他一个臣子,好意思为难皇子皇孙么?” 七皇孙笑道,“人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总有些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不是为难我,只为了在婚事上讨个好口彩罢了,咱们只当入乡随俗。要说皇上纳了那两位西胡的公主,不也给她们另修起园子,搭了帐篷以解思乡之苦么?” 听他摆出永泰帝当例子,八皇孙也不好多说什么,告辞离开。 此时才有个四十上下,清瘦精干的中年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七皇孙见了他就客气笑道,“潘先生果然高见,八皇弟前来,正是为了喜宴之事。亏得你早提醒了我,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绝。” 如今他算是尝到与重臣联姻的好处了。 这位潘先生是王家私下送过来,辅佐他开府立业的。原先其貌不扬,七皇孙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偶然交待他件事,却料理得极为周全,从此入了七皇孙的眼。如今更是将他提为心腹,很是倚重。 潘义道,“其实回绝八皇子并不算什么,但难的是,回头让六皇子不记恨您。我这儿有个主意,只怕提出来,要说我偏向老东家了。” 七皇孙道,“不怕,你且说来听听。” 潘义道,“如今六皇子只怕也是见婚宴实在难看,才打发八皇孙上门想合办。咱们虽然拒绝了,只怕六皇子会有些想法。七皇孙要是不介意,不如干脆去与王大人商量,问问能否把两家婚宴合办在一处。就算事情不成,但若是六皇子听说,心里就不会那么计较了。” 七皇孙听了喜道,“这主意好!” 他无父无母,虽有个皇孙头衔,要不是看在岳家的份上,实在请不来多少体面客人。若是王家同意一起办喜宴,其实于他来说,才是最体面又实惠的。既不得罪人,还可趁机多认识些人,扩充下自己的人脉。 于是七皇孙立即去找王家商议了,只可惜他的老岳丈王恽太睿智,压根不上他的当。 一句“不敢坏了皇家规矩”,就把七皇孙堵了回去。 不过他也委婉表示,到时会多派些送亲的人,务必不会使七皇子府上场面难看就是。 七皇孙虽有些失望,可能得到这样意外之喜,也就不太计较了。 回头还专程去找了八皇孙,吐了吐槽,其实就为了把这个法子透露给他。 八皇孙一听,也觉得是个好办法。便也找上亲家卢府,提出合办喜宴。 卢家倒愿意给八皇孙这样一个面子,却也提出一个要求。 第514章算计 因卢家诗书传家,到时请来的客人中多有文名。 八皇孙想要合办,须得也请到一位身份尊贵,又有文名的客人,这样才好代表男方客人与女方客人切磋,不至于落了彼此颜面。 这要求合情合理,于是八皇孙回去找他爹商议了。 六皇子顿时道,“若要一个这样的人,非英王莫属。他身份贵重,又文采风流,是许多宿儒大师都赞过的。你去把人请来,也算替你自己添些面子。” 八皇孙为难了,他才得罪了宁芳,如何好去请人家丈夫? 可此等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程岳自然回绝,理由也是现成的。 “王妃在为外祖母服丧,心情悲痛,本王正陪她抄经茹素,怕是不好出席皇孙喜宴。” 八皇孙还想争取一下,程岳又道,“皇上限定查找灾民子女失踪案的期限就快到了,我镇日公务繁忙,也实在抽不出空去府上道喜,万望海涵。” 八皇孙把话吞了进去,一个字也不好多说了。 灾民子女失踪案,说来还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虽然后面是把锅丢给程岳了。但要是解决不好,说不定永泰帝一怒之下,回头也要来找他的麻烦。 所以八皇孙只得无功而返,回去自然被他爹一通臭骂。 “连个客人也请不来,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八皇孙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怨自己有错在先,却是怨上了宁芳。 总觉得这些事都是她惹出来的,且死个外祖母都死得这么不是时候。 他心中有怨言,脸上难免带了些出来,谁知却被有心人看到了。 秦经是昌乐公主亲子,自然跟一帮皇孙算是表兄弟,这日奉母命来六皇子府送礼,看八皇孙神色,略问了几句,就听到他的抱怨。 秦经心里存着事儿,眼珠子一转,便添油加醋起来。 “听说英王府的大爷答应了四皇子府的邀约,二爷去了七皇子府,怎么你这里偏一个人没有,这不是瞧不起人么?” 八皇孙不想自己在宁芳成亲时,连份礼也没送,倒越发觉得英王府无礼。 秦经又道,“程岳推三阻四的不肯来,无非是你得罪了英王妃,才会如此。你若要出气,我教你个法子,只你回头可不许卖了我。” 八皇孙忙道,“我怎会如此不仗义?你说!” 秦经道,“你可知道,我二叔看上了宁家一个小庶女,想给我那庶出堂弟联姻。如今为了讨好她家信佛的老太太,前儿还管我爹讨要上回御赐的伽南香当年礼。” 八皇孙奇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吗?难不成是要我去搞砸这门亲事” 秦经笑,“那等小事咱们管它作甚?你可知宁家那老太婆为何想要伽南香?因这几年又是打仗又是雪灾的,死了不少人,那相国寺的普照老秃驴就发愿做一场度亡道场,往京城各家皆化了不少银米。听说宁老太婆与老秃驴关系不错,又守寡多年,为着她家死鬼男人,必要参与。我二叔来要伽南香,不正是投其所好么?” 八皇孙有点明白了。 超度亡魂时,听说用越好的香,就越能上达天听。秦孝弘若要到这个香,确实是宁四娘无法拒绝的礼物。 “你的意思是,若宁家做法事,宁芳那丫头定是要去装孝顺。到时若想个法子,搞砸此事,倒比坏她堂妹亲事更让她难受!” 亲事坏了还可以再找,但要是在超度先祖时出了纰漏,那可会背负不孝之名,一辈子被人唾弃。 秦经一挑大拇指,“就是这道理了。只宁家素与庆平公主交好,如今还住她家里。且庆平公主如今也算半个出家人,只怕到时她也会去。要怎么安排,却得费些心了。” 可八皇孙听到这儿,却是新仇旧恨勾上心头,更觉得此事非办不可了。 他那表妹宋小姐可也住进了庆平公主府呢! 要是能弄出来狠狠的羞辱一番,才算是消了他的心头之恨。 “那此事还劳烦表弟替我盯着,回头我来安排。” “好说好说!” 秦经应下走了,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八皇孙这个棒槌,还真以为自己闲着没事给他打抱不平么? 天真! 怪不得谁都看不上他。 不过这机会若好好利用一番,说不定他能达成所愿也不一定。 连爹娘都以为他看上的是宁芳,谁知他的目的却是身份更为高贵的庆平公主呢? 只要一想起庆平公主那清冷风流的样子,秦经就浑身火热。 这样又成熟又有风情,还高贵冷艳的女人,可是他生平仅见。要是能睡上一回,才不枉此生! 这些小人算计,旁人自然都无从得知。倒是秦缙,对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堂兄,生出几分疑心。 “那天爹去找大伯求这伽南香都没求来,怎么今儿堂哥就拿给我了?还多给了我一个鹡鸰香串,让我拿去送人。” 太大方,太和气了,完全不象他平日的作风啊! 秦孝弘没多心,“这不挺好的嘛,兴许只是想帮你一把,毕竟成亲是大事。” 骆姨娘可不这么想,“六岁那年,就为缙儿吃了他一块不要的糕,他都不依不饶,非打得缙儿吐出来才罢。那伽南香如此珍贵,他怎么这么好心?别怪我多心,倒是退回去的好。” 秦缙心有戚戚,深以为然。 虽说当年之事可以用年纪小来解释,可堂兄这些年也没啥改变啊?突然一下对他好了,他很不适应啊! 秦孝弘犹豫一下,方叹道,“兴许,大哥是想让缙儿外放。” “什么?外放?”骆姨娘顿时耳朵竖了起来,叉腰瞪眼,象护崽的母鸡,“京城呆得好好的,你要缙儿去哪里?” 秦孝弘道,“你别急,听我说。那齐公子不是说了,宁王妃护妹心切,虽然也中意缙儿,却担心妹子进了咱们家,要到公主跟前立规矩么?我琢磨着,若是想让他家同意婚事,只怕是要把缙儿外放的,这样小两口才能自己过日子。于是那日,就跟大哥略提了提。大哥当时就说,西北去年遭了兵灾,那边官员缺得很。若咱家有个子弟肯去,他倒愿意在皇上面前保举。我也知道那边辛苦,听了就没接这话。” 所以后来,伽南香也没能要来。如今却又让秦经把香料送来,秦孝弘就误会大哥是想借此游说他同意。 可骆姨娘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缙儿虽比不上经儿尊贵,可也是咱们二房唯一的男丁。侯爷如何舍得,让他去那样地方?我听说如今虽然战事已平,可许多地方还有土匪强盗。连顺王都因剿匪丧了命,这要缙儿去了,如何放得下心?” 秦孝弘也是这般考虑,所以舍不得唯一的亲儿子。 可秦缙听了想想却道,“姨娘,我知道你疼我,可小鸟长大总要离巢,人长大了也总要出去经经风雨的。要说西北有风险,可英王连续保举了好几个亲戚却都是去了西北。人家都愿意冒险去闯个富贵前程,我又为什么不行?” “要说咱们寿宁侯府的老祖宗,从前不也是乡间秀才?就因为跟着先帝投笔从戎,才建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难道咱们身为后世子孙,就只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不能做点什么,光宗耀祖了?真若这样,我们又能给后世子孙留下些什么?” “姨娘您打小总让我好好读书,可书得再好,不能学以致用,除了一个进士名声,还能落下什么?要是一辈子都只敢呆在京城,呆在爹爹和您跟前,那也不怪宁家看不上我,不愿把女儿嫁来了。” 这番话,说得骆姨娘哑口无言,秦孝弘热血澎湃。 “好好好,果然是我秦家的好儿郎!有志气,比爹强!阿莲,你别担心,若要放缙儿出去,我必会替他挑个稳妥地方。让孩子趁年轻,吃些苦头没事。这个侯府将来迟早是经儿的,既然连他也生了忌惮之心,想让缙儿离开,那还是走开几年比较好。” 骆姨娘看丈夫都这么说了,只得妥协,“去可以,不过去之前,你得去把宁家的亲事谈下来。就算宁家姑娘年纪小了些,可缙儿外放的时候,身边必得要有个媳妇儿。否则天高水长的,一去三五载,我是再也放心不下的。” 秦孝弘听得虽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去宁家谈一谈。 这回宁家倒是痛快,答应秦缙若是外放,可以走前先订婚。等宁芸满了十五,便着人把她送到任上完婚。 若秦家担心秦缙没人照顾,宁家可以先派几个得力的下人帮衬照应。 “……其中有个秋姨娘,年轻时曾在宁家大爷房里侍候过。因没孩子,这些年一直被宁家老太太指去照顾三姑娘。是她自告奋勇,愿意以陪嫁妈妈的身份跟来照顾,她家老太太也同意了的。” 秦孝弘回来一说,听到宁家竟有这样诚意,骆姨娘顿时就肯了。 “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她竟甘愿重做回奴才,可见是真心疼三姑娘。那日是我突然听着缙儿要走,心里发急,才说的那些话。若如此,咱们只把亲事订下,我去求娘家哥哥,让他们辛苦两年,跟缙儿走一趟吧。至于成亲,哪有让女方送人的道理?到时缙儿你告假回来迎娶就是。若实在没空,咱们再想法子。” 她肯松口,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515章订亲 秦缙自己也不想人生地不熟的,就拖着新婚妻子去任上受苦。且他有心做些事情,这初来乍到的,倒是单身更加利索些。 于是再接下来,这婚事程岳才算点了头。 “看不出,秦家那小子倒有几分志气。他家若担心任上安全,我倒可以修书一封,让当地驻军照应些就是。” 秦家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 程岳虽然一回来就交了兵权,毕竟是亲自往西北走了一圈,打了一路的仗。且他又不贪功,一路不知提携了多少将领,留下多少人情。 有他这话,秦缙赴任,自然多了一层有力保障。 再加上听说这个上进的侄子肯出去自己奔前程了,这回不仅是寿宁侯,连昌乐公主也肯出力,最终给秦缙谋到一个虽然清贫,但民风还不错的地方当县令去了。 因如今已经快过年了,说好了等明天开春再去上任即可。 在官职下来的那天,连骆姨娘都很是感慨。 “从前倒是我狭隘了。如今缙儿肯出去,别说公主对我客气了许多,连夫人对我都不那么挑剔了。” 想想也很好理解。 从前秦缙在家,只是个倚仗父荫的富家庶子。就算中了进士,也谋了个文官,但还是摆脱不了吃祖宗饭的嫌疑。 但如今他肯出去吃苦,经营自己的事业人脉了,那就不得不让人重视起来。 于昌乐公主而言,这是给自己的儿子除去了一个竞争对手。 于秦缙的嫡母而言,她两个女儿虽都嫁了做官的子弟,但谁知道往后女婿会不会在公事上和这个庶子有所交集?顺手多留份人情,又有什么不好?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骆姨娘还是秦孝弘,倒都觉得让秦缙离开这步棋走对了。 骆姨娘甚至觉得,“亏得跟宁家结了这门亲事,否则咱们再怎么也舍不得走到这步的。” 秦孝弘笑,“你起先还嫌人家啰嗦吧,如今可算知道人家的好处了?” 骆姨娘有些不好意思,“那有嫌弃?我可一直都觉得宁家不错来着。如今想想,倒是这样读书人家真正有见识,连带着跟她们结亲也是有好处的。” 这点秦孝弘也很赞同,“这亲事订下来,往后缙儿那里,咱们也可放下一半的心了。咱们儿媳妇可是跟英王妃一道,在宁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人品性格必差不了,你就安心等着享福吧。” 骆姨娘抿嘴笑着也很是满意,“虽宁家不喜张扬,但我想着该有的体面不能少,回头老爷请个有身份的去保媒呗。” 秦孝弘道,“放心。我也只缙儿一个儿子,必不会亏待他的。” 回头他果然请到一位早已致仕,却名声极好的老大人,去宁家给儿子提亲了。宁四娘作主,与人换过庚帖,就算是把亲事正式订下。 这消息虽没有刻意张扬,但知道的人还是不少。 比如韩祺,回娘家说起时,就挺感慨的。 “原先我以为母亲替弟弟订下小谢大人的妹子,着实有些委屈了,可如今比起宁家结的这门亲,倒也不算什么了。” 永宁长公主笑道,“你到底年轻,心气儿高,有些事情还不大转得过弯来。这成亲过日子,可不是门第越高越好。好比秦家,二房本来势弱,偏偏庶子又争气,越发衬得大房嫡出无能。此时若二房再给这庶子结个高门贵女,你想想新妇进门后,长房嫡母能有好脸色?倒不如结个门户低微些的亲事,反让人挑不出毛病。只要人好,身份略低些又有什么关系?” 韩祺点头,“从前是我年轻。如今我冷眼瞧着婆家,几位长嫂的日子便艰难得多。倒不是云家有什么兄弟不和之事,只是既有这份家业人口,身为长房,要承担的自然就要更多。我虽也不是做不来,可想想委实累得慌。” 永宁长公主道,“所以我才给你挑了如今的夫婿。既是嫡出,又不居长,杂事便少了许多。再有你的身份压着,任谁也不敢轻慢了去。想想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爹有没有拘过你的性子?骑马射箭都由着你了。如今就算嫁了,你夫婿也是个不挑理的。 再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咱们不看别家,就看英王妃。她那小小年纪,成天得管着多少人多少事?动辄满京城的眼睛盯着,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了么?” 韩祺耳根微热。 她那一段少女心事,早在生活的磨砺下渐渐消散了。 原先还觉得非程岳不嫁,可如今却觉得,英王府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好在永宁长公主心疼女儿,看她神色微露窘迫,明显有了悔意,便不再多说。 “横竖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在如今你也懂事了。只消给我添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我就欢喜了。” 韩祺脸更红了,娇羞道,“这事我也着急,可就是没有怎么办?倒是相公体谅,还劝我放宽心怀来着。” 永宁长公主笑道,“娘就逗逗你,哪里真心催你来着?你好好保重身子,新婚夫妇两三年才有身孕的多的是。这事急不来,也要讲缘份的。对了,我听说相国寺要做法会,你也去捐些香火钱,好生求一求你过世的爹爹保佑你。” 韩祺含笑小声道,“这事,咱家未来的弟妹已经提醒过我了,还叫我跟着英王妃一块儿去。说她能旺人,原本她家几个女眷都是几年没身孕,可跟她一亲近,都心想事成了。” 永宁长公主忙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上些心,若果然事成,回头也要给人送一份厚礼。不过细想想,那英王妃确实运道不错。当年刚入京时,差点没被宜华打死,可如今看她二人,各自又过得怎样?” 韩祺也唏嘘起来。 可宜华公主为人,实在不值得人疼,所以母女二人也就感慨几句,便又商议起韩祎的婚事。 年下皇子们扎堆成婚,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凑这个热闹了,所以韩袆和谢润娘的婚事暂定在明年夏秋之际。 说是时间还长,但要准备各样东西,却也是十分繁琐细致的。 母女两个说到好一阵子,眼看快到晚饭时候,韩祺便要告辞回去了。永宁长公主也不留她,还交待她就算不是长媳,也要好生侍奉公婆,晨昏定省,不可怠慢。 才要出门,忽地有小厮急急来报,说是韩袆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恐怕这几天都不能回来,还要打点几件大毛衣裳带去军营。 韩祺嗔道,“这大年下的,他也不说早些回来陪着母亲,成天瞎忙个什么劲?” 小厮笑道,“郡主姑奶奶误会了!这可不是瞎忙,是谢家舅爷给咱们小侯爷机会立功呢。” 他上前一步,把声音压得极低,“说是抓那些人贩子的事有眉目了,才叫他最后去帮衬一把。不过这话可不能对外头说,以防走漏了消息!” 韩祺听了顿时转嗔为喜,还怪那小厮,“既如此,你这奴才说了干嘛?我不听了,母亲您去忙吧。” 永宁长公主顾不得跟女儿客套,一叠声的吩咐人准备去了。 建功立业,这才是家族兴旺之本。 韩祺回家路上,也是高高兴兴的。心想到底母亲有见识,给弟弟结了谢家这门亲。 谢云溪这人兴许出身低了些,但脑子灵活,且做事不拘一格。有机会给未来妹夫立功,他是毫不客气,任人唯亲。 这一点,可比云家这样讲究规矩体面的世家要实惠得多了。所以这事她也没吭声,等过上几天,正好是七八九三位皇孙成亲那日,传来喜报。 被点名去侦办此案的英王程岳与谢云溪,在韩祎的协助下,一举捣破京城一个巨大的地下人贩子集团。除了找回当日灾民丢失的孩子,还解救了多个被拐卖的孩子! 此消息一出,轰动京城。 知道永泰帝好大喜功,程岳直接授意谢云溪和韩袆,把这个好消息直接报进了皇宫。 皇上果然大喜,深觉让三位皇孙在皇宫里成亲是个好兆头。不吝啬的给三对新人加了赏赐,又给侦办此案有功的谢云溪和韩袆升了官。 至于程岳,皇上这回不好绕开他了,又不想升他的官,便赏了英王府些财帛,重点是赏了宁芳一个特权。 从前出嫁时,皇上是赐了她半副公主的仗仗,如今便将这待遇正式赏了她。 往后宁芳可见公主不拜,以平辈而交。 如宜华公主,再想在她面前摆谱,那是不能够了。 但有了解内情的人家,还是暗暗替英王府可惜。 女眷的尊荣如何比得上男人能捞得到的实权? 不过程岳倒挺满意,“王妃走出去有面子,也是本王的面子。” 可宁芳对这些没啥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你们到底是怎么抓到人的?” 程岳一笑,不语。 宁芳自然愈发好奇,缠着他打听。 程岳拿捏够了,方道,“上回王妃受惊,本王可是吃了一天王妃指定的菜式。这回本王微立小功,不如王妃就奖赏本王,随我吃几日饭菜如何?” 那定是清淡无比,没滋没味的。不过为了满足好奇心,宁芳还是咬着牙应了。 程岳这才指着她白皙下巴上,冒出来的一颗红痘道,“就算王妃丽质天生,也不能随意糟蹋自己的脸。你那好油炸的习惯再不改改,还不知长多少呢!” 宁芳脸一红,这才明白他的好意,答应往后注意,又撒娇缠着他换回话题。 程岳这才娓娓道来。 第516章故意 人的视觉都会有一个盲区。 看东西的时候,越明亮的地方,反而越不容易注意,而更会去查看灯光下的阴影。 这就叫灯下黑。 就象那些地痞无赖拐了孩子,一般人肯定想着,从此远走高飞,往深山老林里一躲,再伺机转手,但程岳却不这么以为。 天寒地冻的,四处都是灾民,拖着个不懂事小孩子,真往深山老林时一钻,那才是自寻死路。 所以这些人贩子最想去的,就是最接近的繁华之所,早些把孩子出手,落袋为安才最安全。 而离京郊最繁华的地方,除了京城,还有旁处么? 大半人以为拐子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但要是安分守己的人,能干得出这样坏事? 于是程岳一面和谢云溪一起,严格限定了京郊通往别处的交通要道,一面让京城守卫放松了带孩子入京的灾民审查。 这就相当于赶着那些人贩子往京城里走,让他们走进灯下黑的误区。 因为人总会想,京城那么多人,他只带着一个孩子进去,能引起多大关注?且等把孩子出了手,他再离开,谁还追得到? 却不知程岳早让谢云溪安排刑部差役,暗中在京城三教九流立下悬赏。 但凡查到一个可疑的人贩子和孩子,皆有赏钱。但若是抓到一个包庇的,必然重罚,绝不留情。 要说这些三教九流和官府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欲说还休。 对于他们来说,平日里有外地的人贩子过来贩几个孩子过来没事。但在如今这样情况下,还来做买卖,就属于捞过界了,且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风险。 所以除了少数财迷心窍的糊涂蛋,大半倒成了官府的眼线。不断把各处出现的可疑情况,报到官府。 所以,几个灾民丢失的孩子早就找到了。尤其那对双胞胎,是最醒目也最先发现的。 只是为怕打草惊蛇,程岳一直按兵不动,只命人暗中保护孩子安全。只等所有的孩子都有确定的线索了,这才一举发动,各路分兵,抄了他们的老窝。 宁芳恍然,“原来你这些天,总是跑出去查这查那,都是做给那些人看样子的。” 程岳笑,“兵不厌诈。非如此,怎好迷惑敌情?不过你那师兄,当真没操守。原本我已私下请了戚老都督来协办此案,前期人家可是出了大力的。可他妹子一跟韩家订亲,他就硬把韩袆拖来,强抢了这份功劳!” 宁芳只好赔笑说情,“算啦,你和戚老都督都位高权重,不贪这些功劳也罢。他们郎舅年轻,官职低微,让他们罢了。” 程岳道,“若非如此,你当我会同意他和韩袆进宫当那报喜鸟?只此事上,便有些对不住戚老都督了。他虽不至于争功,但底下人却不好不赏。回头还得想个法子,替他底下的人争一争才是。” 宁芳眼珠一转,倒是给出了个主意,“你看这样好不好?如今既然孩子找回来了,总不好不答谢陛下。让那些士兵组织灾民,趁天黑在城郊放一回孔明灯,写上为陛下祈福的话,想必皇上最是喜欢。” 永泰帝一向好大喜功,最爱被马屁。 如今四处冰天雪地,放孔明灯也不怕引发火灾,且所费着实有限。但若是弄上几千上万盏,这个效果还是十分的震撼人心。 程岳觉得十分之好,嘴上却是取笑,“亏得你没去当官,否则定是奸臣无疑!” 宁芳道,“我也不是只会拍马屁,这不是为了给将士们争功么?再说灾民们的孩子找回来了,但不还有些从别处拐来的孩子?你给戚老都督提一提,让他派手下有功之人,把那些孩子送回家去。这不仅是功劳,也是正经功德事呢。” “这还象句话。”程岳提笔就开始给戚昭义写信。 宁芳又道,“至于我师兄和韩小侯爷白拿了功劳,不如就让他们出钱,给那些出了力的兄弟们发些年节之物,如此可好?这话我去说,想必师兄不敢推辞的。” 正说着话,谢云溪和韩袆联袂来了,进门就赔罪。 “……无端端抢了功劳,只怕王爷难做。便将皇上赏赐的东西换了些银钱,王爷瞧着打点一二吧。” 看他二人还算识趣,程岳脸色也缓和了些。 “若不是王妃求情,必不肯依的。” 即刻写了帖子,把宁芳的主意写上,连同他们送来的银钱礼物一起,命人给戚都督送去了。 谁知谢云溪听了,又赞起来,“还是师妹聪慧,且惦记着我。” 看程岳瞬间拉下来的脸色,韩袆急得直给大舅兄挤眉弄眼。 这当着人家丈夫的面呢,哪有这样跟人家妻子套近乎的? 可这位机敏过人的谢探花,却假装没看到,依旧胆大包天道,“恩师不在,师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这回好不容易升了官,正该我们兄妹共贺。王爷要不备些薄酒,让我和师妹小酌几杯。” 程岳的脸已经彻底黑了,冷声道,“王妃家务繁忙,怕是没空。小谢大人亲妹犹在,如何倒寻上区区一个师妹?若是差这顿饭钱,本王倒可以送你一桌酒宴。如今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回去吧!” 被扫地出门的韩袆很是没脸,埋怨起谢云溪,“舅兄也是的,怎么在王爷面前就胡言乱语起来?” 谢云溪却道,“你小孩子家的,不懂这些事就不要乱掺合了。赶紧回家去报喜吧,你几日未归,长公主肯定也等着急了。” 韩祎只得走了。 谢云溪这才叹息一声,黯然离开。 韩袆到底年轻,不懂人心。 程岳越讨厌他,就证明他越是在意他的师妹。本来说好的几年之后放宁芳离开,估计是难了。而他,一次又一次的故意挑衅,为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他的师妹。 因为人,尤其是男人,都是有些犯贱的。越是不容易得到的,越会珍惜。知道身边时刻有个觊觎者,程岳对宁芳只会越来越在意,越来越上心。 谢云溪知道这么做,会把师妹越发推进程岳的怀里。可那样被重视被在意的师妹,也才会越发的幸福啊! 比起师妹的幸福,他的这些难过心伤又算得了什么? 回了家,得知他升官的消息,白姨娘自然是高兴极了。 可高兴过后,也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如今你妹妹算是终生有靠了,要是你也能早日定下,你爹在九泉……” 谢云溪却打断了她,“姨娘,别催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总之,在亲眼看到师妹幸福之前,他是不会考虑自己的。 姨娘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没几日,永泰帝这夜正咳得难受,忽地连材命人把寝宫的窗户打开了。他正要发火,连材却是笑道,“皇上请看。” 永泰帝再抬眼,就见京郊皇庄方向,升起数千盏孔明灯,星星点点,在这漆黑的冬夜里,如银河散落九天,端的是耀眼之极。 再细听,远远的还有山呼海啸之声,似是在喊“陛下万岁,万万岁!” 永泰帝且惊且喜,咳嗽也顾不得了,忙忙的赶到窗边,“这是何故?” 连材道,“是那些找回孩子的灾民,感念陛下恩德,又身无长物,便求了驻军,做了千百盏孔明灯,给陛下祈福呢。戚老都督也是有心了,故意瞒着,就想给陛下一个惊喜。老奴也跟着知情不报了,还望陛下恕罪。” 永泰帝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哪里还会治人的罪? 高高兴兴赏了一片忠心的连材公公,又给戚老都督赏下一道诰命。 戚老都督的原配姜氏,早随夫君得过一品诰命,故去时更得朝廷封赏,极是荣耀。但高燕燕身为续弦,年纪又轻,品级自然比元配略低。 而她为人低调谦和,也从不曾让戚昭义为她求取什么。这回皇上倒是大方,直接也赏了她一个贞敬夫人的封号,以后就算是到公主跟前,也跟宁芳一样,可以平起平坐了。 其实要是皇上愿意体谅起来,也是十分的通情达理。 自来老夫爱少妻。 尤其高氏无子,戚昭义肯定会担心自己走了之后,小妻子无人照看。此时能给她多挣一些体面,日后她的日子才更好过。 于是这份封赏虽然不是落在戚老都督身上,却是极合他的心意。 而永泰帝精神一好,只觉咳嗽都好了许多。恰好新入宫的那对西胡姐妹花来讨好请安,他一高兴,便搂着这对姐妹花大被同眠了。 次日两姐妹回宫,被封为华昭仪的妹妹才冷着脸道,“姐姐,你为何要我委曲求全,一起侍候那个老东西?这种事,只有一回,下回我必不肯依的!” 身为姐姐的容昭仪苦笑道,“妹妹你还没看明白吗?我们被野利将军送来,就已经是牺牲品了。如果我们还端着公主的架子,吃苦的反倒是自己。倒不如讨好大梁皇帝,一来让自己日子好过些,二来,也可以伺机报仇。” “报仇?”华昭仪更加疑惑,“讨好那种快死了的老东西,能报得了什么仇?” 容昭仪道,“就因为大梁皇帝快死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越是承宠,他老得越快。你难道不记得族里的法师说过,越是生病的人,越不能亲近女色吗?汉人也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第517章撩动 华昭仪恍然,却又质疑,“姐姐的汉文一向比我好。可这种讨好方式,也太屈辱了些!就算我们弄死了大梁皇帝,难道就能报得了仇?杀得了野利家的人吗?还是回得去西胡?” 容昭仪道,“回西胡是不可能了,但你是想要在后宫中憋屈的过一生,还是痛痛快快过一生?” 华昭仪道,“那自然是痛痛快快过一生。” 容昭仪一笑,“我记得汉人还有一句话,叫母凭子贵。我听说大梁皇帝并不喜欢现在的几位皇子,如果我们姐妹能有身孕,哄得他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以后大梁的军队,不就是我们姐妹的军队?大梁的天下,不就是我们姐妹的天下?到了那个时候,你想杀谁不行?” 华昭仪这才露出笑意,“那我听姐姐的!” 容昭仪哄好了妹妹,也松了口气。等她走了,才转头跟个宫女说,“亏你从前劝我这些话,如今却是恰好派上用场。只是闵书女,你真的能帮我离开皇宫,重获自由吗?” 闵双桃笑得温婉,却带着一股奇异的诱人之色,“自然可以的,公主。其实您想离开,现在都可以。只是您甘心吗?” 容昭仪摇了摇头,美丽的脸上半是愤恨半是忧伤,“就算你能给我足够多的金子,但没有权势,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欺负。我能被人送进皇宫一次,还会被人出卖第二次。我如果要走,一定得抓着自保的权力,才能离开!” “就是这个道理了。”闵双桃眼中跳动着奇异的火焰,“横竖大家都是给逼到绝境的人,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赌一把?如果赢了,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就算输了,跟现在这样象狗一样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容昭仪坚定了语气,“你说得对!往后要怎么做,我听你的。” 闵双桃慢慢捏起她的肩膀,低低道,“从前,宫里有一个女孩,跟我一样,原本只是个小小的书女。可她胆子很大,无论是在公主面前,还是皇子面前,从不露怯,坚持自己该做的。再然后,她就成了地位尊贵的王妃,再没人敢欺负她。” “所以公主,你现在作为一个刚承宠的妃子,应该满心得意,戴上皇上新赐的首饰,去御花园里招摇炫耀。然后,定会有人上门来找你麻烦。然后,受了委屈的您,不就有了再次去求见皇上的理由?” 容昭仪拍手笑道,“果然不错!我越单纯犯蠢,皇上只会更加信任我。只要得到他的宠爱,这个宫里还有谁能难为我?” 看她很快依计行事,闵双桃转身离开。 只当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展开一封家书,眼中才露出一抹苦涩和无奈。 跟宁芳姐妹不一样,她是主动答应入宫的。 但这个主动,却是为了躲避家里想让她跟纨绔子联姻的无奈之举。 可是刚收到的信中说,她青梅竹马的那个他,已经成亲了。 闵双桃真不怪他。 在决定进宫的时候,她就知道这辈子回不去了。可他还是等了她足足三年,已经算是很对得起她了。 只是让闵双桃不能原谅的是,在她入宫时,家里说好要留给她的一百亩田地,那是自小带大她,也唯一心疼她的祖母,留给她的一百亩田地,被偏心眼的爹娘又给了兄长。 借口说什么嫂子又给她添了个侄儿,家里人口多,使费大,暂把那些田地借去用用,日后再还她云云。 可闵双桃知道,这些田地给出去了,就绝对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了。 而因她入宫,给她爹换的官职好处,难道还比不上一百亩田地吗? 他们难道就没想过,等自己年纪大了出宫,手边没有半点积蓄,一个老姑娘要如何生存?还是说,要她去看哥嫂侄子的脸色过日子? 而这消息,要不是青梅竹马写信,她可能直到出宫还被瞒在鼓里。 这还是亲生爹娘呢,真是心都寒了。 所以闵双桃别无选择。 就算她明知宁芳当初跟她说,去哪个皇子公主府当几年保姆嬷嬷,混到一定情份再出宫是最好的选择,可她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让她去求宁芳? 叩叩。 突然,有人敲响了她的窗子,有节奏的三长一短。 闵双桃急忙凑过去,低声道,“我已经按吩咐行事,让容昭仪勾引住皇上了。” 窗外的男人嗯了一声,然后从窗缝中递过来一只宫中常见的香水瓶,“让她抹在身上。” 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闵双桃只略迟疑了一下,外头的男人便不悦的轻哼了一声,“嗯?” 闵双桃只得双手接了。 窗外的男人又低声嘱咐,“小心些,不要出了岔子。” 闵双桃应了下来,男人走了。 踢踏响的皮靴边上,露出一抹宫中皇子皇孙们才能用的云海纹。 闵双桃叹了口气,熄了灯。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悬崖边缘,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而心里的自尊,让她也不愿意去向谁摇尾乞怜。 也许是潜意识里更有一种较劲吧? 她跟宁芳出身差不多,又一同入宫做了书女,如果宁芳敢冒险去做英王妃,为自己博一条生路,她为什么不能去给容昭仪做幕僚,也替自己博一个富贵前程? 年关渐近,宫中也渐渐传出容华二位异族昭仪得宠的消息。 连带着皇上过年,都命鸿胪寺给扣押在京城的西胡拓跋王不少赏赐。 永泰帝的脑子到底还算管用,虽然不喜欢程岳,但对他的建议还是听进去了。 西胡献俘结束后,他虽然在野利云荣的游说下,把这头猛虎放归了草原。但也怕他再次来袭,于是就采取了折衷的办法。 将老拓跋王,容华昭仪的亲生父亲扣押在京城圈养起来。 永泰帝打的如意算盘是,没了拓跋王,野利云荣就算再有心机,也无法另立新君,自然就不能在西胡凝聚起人心。 而利用他战败,并把拓跋王和容华姐妹送进宫中的这一行径,在西胡也势必会招至一些人的诟病。这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西胡才是大梁最需要的邻居。 不得不说,永泰帝的算计很是精妙,但程岳对此,只有一句评论。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对这八个字,皇上听不进去,但戚老都督却着实因此引程岳为忘年知己。 要不是身份不便,他真想去英王府找他好好喝几杯。 不过他虽不便,女眷走动却是不怕。 尤其高燕燕得了贞敬夫人的诰命,说来还要感谢宁芳出的主意。 所以戚老都督便让小夫人亲自去英王府道了个谢,还送了不少年礼。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大半是山东土产,一看就是家人送来的年礼,这可是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的心意。 宁芳十分感谢,高燕燕却又笑指着一只木匣道,“这是听说你家妹子喜欢做糖果糕点,我那延泽小弟搜罗来的。里头除了糖果,他还不知上哪儿打听了许多小方子。也不管对不对,都囫囵写上了,给你家妹子瞧着玩吧。” 高延泽和宁茵的缘份,宁芳早已经听说过了。 不过对这个自幼出家,又跟着嫡出姐姐长大的小庶弟还是很好奇。 “你弟弟这名字,怎么听着倒有些来历?” 她说得委婉,但这名字确实象和尚用的法名。 高燕燕也不隐瞒,叹道,“我这小弟说来可怜,从出生到如今,竟是没起过正经名字。小时才生下来,是楚姨娘求我给他起的乳名儿,叫瓜官儿。后来给我爹送去出家,定的法号叫延年。” 看她嘴角微带讥诮,宁芳秒懂。 高延泽小时候是为皇上祈福出的家,益寿延年,这马屁可拍得真好。 高燕燕又道,“后来我接他去了山东,本想按族谱给他起个正经名字,可他却不愿意。主要是怕我难做,宁肯就用延年凑合了。后来是我家老爷发话,给他改了名字。用延字以示不忘曾经的坎坷,用泽字则取其福泽绵延之意。 也就是之前老爷带着我这小弟上了回西胡战场,让他替自己挣了个八品校尉的官身,今年才总算是上了族谱。不过我这小弟也是倔强,非说姐夫名字起得好,才照应了他这些年。横竖他只是庶出,名字没那么讲究,所以族谱上也就不改了。” 因涉及家丑,有些事她不好说得太明白。 高文秀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儿女若没利用价值,他是一概不闻不问。但就算有了出息,得了官身,高延泽上这个族谱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 其中之一,就是高文秀再婚的话,这个庶出儿子是不能分家产的。 宁芳听出其中艰难,但别人家事,却不好多打听,只劝高燕燕,“只要能有正经名份,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时衣。我看你小弟,日后必是个有出息的。” 高燕燕听得这才欢喜起来,“灵气倒也罢了,只这小子确有几分毅力。文的武的都肯下功夫,倒是叫我少操许多心。等他再大几岁,有些出息给他说个媳妇,我也不必牵肠挂肚了。” 二人又说了会子闲话,高燕燕跟宁芳约好,节后一起去相国寺普照大师那里做法事,这才告辞。 不过走前,她才似是突然想起般,给宁芳递了本书。 “这是我闲暇看着解闷的,随手记了些笔记。你有空瞧了,倒也回我两句。” 宁芳觉得她那笑意有些古怪,回头一翻,这哪是给她的书,分明是给程岳的兵书! 上头笔迹也刚毅之极,分明是戚老都督亲笔。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戚老都督一介武将,居然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让宁芳赞叹不已。 程岳收了,特地净了手,才敬重的来翻书。 “听说戚老都督年轻时也是个火爆性子,为了磨练自己的耐性,才整整练了十年的簪花小楷,原来竟是真的。你瞧这些字越写到后头,锋芒越发内敛,说是女子手笔,恐怕都有人信。可见老都督这些年的养气工夫,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宁芳揶揄,“那你呢?” 程岳一笑,“我自然比不得戚老都督,不过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盐米。你近日又有些躲懒,那字儿练的也生疏了,有空在这磨牙,不如快去写两篇正经。” 宁芳瘪嘴,暗怪自己挑起这样话题。却到底提着毛笔,老实练字了。 笔墨书香中,人的心性逐渐坚定,脑子也越来越清晰。 宁芳其实一直知道程岳叫她练字的好处,但有些事,似乎就得有人盯着追着,才更加有意思。 但她不知,明亮的烛火映在自己身上,意外的拉出一道婀娜的长长倩影。 程岳看着似在不经意又长大了一些的小王妃,素来淡定的眼神里,似有星光隐隐撩动。 第518章除夕 除夕,下了好大一场雪。 这是宁芳嫁进英王府的第一年,也是她入京后真正意义上过的第一个自由自在的年。 从一早起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没停过,到晚上守岁时,雪已经积到一尺多厚。府里的小孩子们都拿了发给他们的爆竹烟花,到雪地里开心的放。 这也是宁小王妃爱热闹,今天特别准许所有的侍卫下人,都可以带家里的老人孩子到府里乐一天,享受一次家里人的伺候。 为此,那些读了书的大孩子们还自发组织了一次演出,给主子还有家里人看。 虽然没有外人,但大家的表演更加真心。 整个王府从年宴开始,便欢声笑语,喜庆祥和。 程峰感慨,“好久没过过这样热闹的年了。” 这话程岭最有共鸣,记忆中也只有他们小时候,爹娘还有心力操持时,家里才有这样的热闹。 “三弟妹呢?”程岭笑道,“我才想敬她一杯,怎么人就跑了?这可不行,三弟,我可只管你要人。” 程岳温笑,“才说有什么好东西要献宝,去准备了,我先敬二位兄长。” 程岭打趣,“吃了你那么多年敬的酒,早不稀罕了。你别不服气,这就是一代新人胜旧人!” 谢二夫人嗔道,“三郎别理你二哥,他不跟你喝,我跟你喝” 一家子正说笑着吃酒,忽地就见表演节目的戏台上,烛火一暗。正诧异着,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箫声。 那明显不是北地腔调,而是江南小曲。 新奇的感受,瞬间抓住所有人的心。 然后一个清清亮亮的女声,用吴侬软语唱起大家都听不懂的歌谣。 在座之人,大半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却不妨碍他们感受到歌曲的妩媚欢快。 而去过多次江南的程岳,唇角已经微微翘起。 想想转头叫来石青,悄悄吩咐了几句。 此时戏台上的灯火,随着歌声次第亮起,而舞台上,也出现数朵巨大纱制荷花灯。 有几位穿着江南小袄的佳人,背着轻巧竹篾制的小莲船出来歌舞。 人在船中,随着歌声在荷花中穿梭,采莲采菱,十分的活泼俏丽。 程峰诧异,“我怎么瞧着这几个丫头,有些眼熟?” 孟大夫人抿嘴笑道,“这不就是弟妹身边的孔雀她们?我恍惚记得弟妹小时可是学过吹箫,那年三郎你好象还亲手削了一枝送她。” 程岳笑着点头,“大嫂好记性。只我也不知,她竟如此胡闹,自己也跑上台去了。” 毕竟,身为王妃,这样献技于人,实在不雅。就算旁人不怪,可他身为丈夫,还是得说上几句的。 可程岭却道,“怎能说是胡闹?弟妹这个宝献的好呀!” 一年到头,都是下人服侍他们,当主子的怎么就不能给下人演个节目了? 收拢人心,这却是极好的。 不信看底下的家人们,有许多猜到演出者是谁了。好多人都垂手站了起来,以示对王妃的敬重。 一曲毕,几个表演的丫头,把当中那朵最大的荷花打开,果然就见其中笑吟吟收箫之人,可不正是宁小王妃么? 一时间,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这不是答谢宁芳演出有多精彩,而是答谢她的这份心意。 宁芳微微颔首,几个表演的丫鬟,包括隐在幕后唱歌的百灵,一起出来走到台前。 每个人都从怀里取出一张红纸,每张纸上就宁芳手写的一个大字,打开连起来,便是一句再朴素不过的话。 场中微微静默,有不识字的老人低声问,“这写的啥?” 顿时,他家今年新学了认字的小孩子高声答—— “过去一年,您辛苦了!” 尔后,红光满面的赵同带着八个太监激动的大步走上台,展开第二句话—— “新的一年,拜托您了!” 十六个字的大白话,瞬间招下无数眼泪。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这十六个字带来的震撼与感动。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瞬间,周遭侍卫下人们的心声,大概就是这句话了。 老管家程全抹着老泪,带头跪下了,“王妃,都是奴才们的份内之事。我们当不起,当不起啊!” 一下子,呼啦啦所有的下人都跪下了。 宁芳没想到会把大家感动成这样,一下子有点懵。 此时程岳上台来了,“大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辛苦一年,难道还不许王妃跟你们说句软和话么?那么接下来,本王可不客气了!” 然后宁芳就见前一刻还眼泪吧嗒,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下人们,被程岳这声音并不大的一吼,齐唰唰的全都爬起来了。 宁芳,宁芳觉得自己还是下去吧。 她辛辛苦苦演个节目,好容易赚来人的眼泪,却比不上英王爷的一声训斥,这差别实在有点大,略妒忌。 不过她家王爷训斥完了下人,又叫住了她,“王妃留步,请为本王磨墨。” 啊? 还要写字儿? 宁芳有点疑惑,还有点不信。 这会子再写什么,能比得上她之前的效果? 可她家王爷的高深莫测,永远让她猜不透。 “今日本王会写三个福字,分别赠与外院,内院,和今年在后院学堂表现最好的孩子,具体给谁,你们自己商量。可以推荐他人,亦可自荐。” 程岳轻描淡写的撂下句话,便提起笔,示意王妃磨墨了。 而底下,底下的下人们激动得都快疯了! 如果说小王妃的两句话,把大家感动到了。那么英王爷的三个字,就把所有人的热血都点燃了! 这仅仅只是一个福字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主家对下人的公开肯定,是给他们辛苦一年,最为荣耀的奖赏。 宁芳磨着墨,心底只剩下一个字——服。 如果说她是在收拢人心,那么程岳就是在激励人心。 做得不够好不要紧,但你有没有争取这个福字的勇气? 许多人的眼睛都开始闪耀着光芒,象是按捺不住的急流,要破闸而出。 看小弟专心写字,程岭起身,说了句话,“大家先别急,咱们一项一项慢慢来,先把今年表现最好的孩子选出来。大哥,你来主持吧。” 好! 同意明白这个奖赏意义的长兄程峰没有推辞,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为公平起见,决定由教过这些孩子的先生们,先推荐几个人选。然后由先生和孩子们共同投票,选出他们觉得最好的那个人。 不要觉得小孩子的投票就不重要。 先生们会选的自然是功课好,表现好的孩子,但为人处世也是极重要的一面。只有功课好,又得小伙伴们信服的孩子,才真正当得起这份荣耀。 先生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选出了三个孩子,上台接受大家的投票。 好好磨着墨的宁小王妃瞧了,忽地添了一句,“再加上一个,朱七姐。” 理由很简单,“她替我办事了。” 连程峰程岳都不知道,这个铁匠家从来不说话的小姑娘到底给宁芳办了什么事,但有她这句话,两位兄长却是无条件的支持,甚至还要因此给朱七姐先加十票。 可宁芳却笑眯眯的摆手拒绝了,只招来朱七姐,告诉她,“你若选上了,就得一幅字,若选不上,我也送你一匣子糖。” 朱七姐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亮了亮,几乎顿时就想落选好拿糖。 可她到底上了几个月的学,懂了不少规矩,所以硬忍着没动,只勉强点了点头,站到三个孩子旁边。 投票很简单,所有有投票权的大人孩子都分到三颗糖果,想选谁就把代表谁的糖果投进箱子里就完事。连孟谢二位夫人,都来凑趣的领了糖,投了一回票。 票投完,结果也出来了。 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最后胜出的居然就是朱七姐! 宁芳都诧异了,“你们不会因为是我选的她,就都投给她吧?” 可程峰却道,“就算如此,那也是大家选的。再说弟妹选的人,自然有道理。不过有人愿意说说,为什么选她吗?” 有个小女孩红着脸站了出来,“朱七姐虽然不说话,可她讲义气,肯帮助人。上回我养的鸡跑了,是她帮我抓回来的,否则我娘肯定要揍我。” 底下发出阵阵笑声,又有个被推举出来的孩子也大着胆子道,“虽然她功课差些,但她进步最大。来的时候最短,但认字极快,我方才投的也是她。” 又有个大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她还特别会打架,我都没打赢她。” 底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有人揶揄,“你这样可不行,男孩子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还打不赢,丢不丢人?” 大男孩害羞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次是先生说要评比大家做的键子,我跟她抢鸡毛来着……嗯,我以后都不会了。” 程峰笑道,“知错能改,且敢于当众认错,这也是大丈夫所为。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年表现最优秀的孩子,就是朱七姐!” 下人们热烈欢呼,并为此鼓掌,朱五娘激动得热泪盈眶,连朱三娘的脸色也不似平日冷硬,柔和不少。只神色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519章传承 只领了第一个福字的朱七姐却不大高兴,看着那一堆用作投票的糖果,目光不舍。 宁芳笑了,“既然投票结束,那么这盒子糖果便归胜出之人。七姐儿,去拿吧!” 朱七姐这才高兴起来,兴冲冲跑去捧了一大盒子糖果,送到宁芳跟前,示意她拿。 宁芳微笑着拿了两颗,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小姑娘拿着奖品下台了,将福字双手送到朱三娘面前,又剥了颗糖塞进朱五娘的嘴里。再给自己剥了一颗,便坐下不言不语的开始数她得到的糖了。 众人瞧得无不莞尔,而朱三娘看着这个外孙女,目光复杂。 只程岳略有些失落,他写的福字,难道还不如那些糖果有吸引力? 英王爷正失落着,一颗糖悄悄塞到了手心。 宁芳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语。 朱七姐没有心机,她却不能不顾程岳的感受。 咳咳,宁小王妃心里其实有点小小得意。 小姑娘这可是她选中的人,这糖果也是她铺子里的。所以她应该高姿态一点,给被冷落的那个,一点点安慰和鼓励。 显然,收了糖的程岳心气顺了不少,眼神也柔和下来。 只悄悄捏了捏宁芳的小手,在宁芳要缩回去时,又一本正经道了句,“这小姑娘虽然不言不语,但遇事专注,处事大气,倒是个可造之材。” 有他这公开称赞,下人们看朱七姐眼光更加不同。 只宁芳不防被自家王爷在台上当众搞这样小动作,诧异之余,耳根子都微微热了。 好在天黑,看不出来。 唯一看到的程峰就干脆假装没看到,扭过头去,开始主持下一轮竞选投票了。 如果说孩子们之间的评选还算温和平静,那接下来,内外院下人之争就有些暗流涌动了。 连老管家程全都厚着脸皮站出来自荐,最终和王府的侍卫长,一人得了一个福字。 老管家算是年纪大资历老占了便宜,侍卫长却是因为跟程岳去了西胡战场,出生入死立下大功。 这两个福字,拿得大家还算心服口服。 只是还有更多人,很是失望。 难得王爷肯亲自写个字送人,谁知明年还有没有? 似是猜到大家心声,程岳在发完三个福字之后表示,“没得到的不要气馁,明年除夕,本王还会送出三个福字,唯有德有能者居之。” 哗! 这下子,可是把所有人的心气神都调动起来了。 老管家程全,忽地出人意料的说了番话,“今儿我老头子厚着脸皮,找主子讨了个赏。但从明年开始,我,还有所有大管事们,都退出这个竞选吧。否则有咱们杵在这儿,什么时候能轮到底下人?总得给大伙个盼头。” 这话一出,底下人轰然叫好。 但有管事便笑骂道,“你这老儿得了福字,自然不争,可凭什么叫我们也不争?” 可有年轻人顿时躲在底下道,“您老这么大年纪了,争来争去的多伤和气?不如让我们年轻人争一争,回头哪个手底下的出息了,您脸上也有光彩的不是?” 可又有年纪大的家丁道,“我们虽老,却不是管事,脸面不值钱,倒是想跟你们年轻人争一争。看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老姜辣。” 见他们争得热闹,针线处的掌事娘子也站了出来,“我们娘们没力气,但做的活计也赚了不少钱。王妃,您可得为我们作主!” 被点到名的宁芳笑了,“要不我出个主意,回去各处的大管事都弄个小账簿。写上各自人负责的是什么,又都干了些什么。每个月总会有干的好的,也会有受罚的,好的加分,差的扣分,记得明明白白,谁都别委屈了谁。等到年底,每个地方选出干得最好的那一个,叫到台上来,比一比一年干的活,夸一夸自己的成绩,再让大伙儿一起来投票,选出最好的那几个,你们觉得如何?” “好!王妃这法子公平!” “不委屈老实人,也不怕有人偏心不举荐。谁干了什么,一年到头都有账可查!” 可也有人质疑,“评比时那老实沉闷的性子,岂不吃亏?” 石青顿时嗤鼻,“方才孩子投票你没瞧见么?七姐儿都没开口说过话,怎么孩子们都选了她?” 有老人点头,“人心里头有杆秤。真心做事的人,大家不会看不见。” 如此便算是通过了。 可宁芳看一眼程岳,忽地笑道,“王爷笔墨金贵,只能赏三张福字。但所有拿到福字的人,本王妃赏各处一百两银子!就从今年开始,百灵,拿银子来!” 好! 这个真金白银捧出来,可是振奋人心。 看小弟妹一个眼神递过来,程岭会意,当即推了妻子一把。 谢二夫人忙拉着嫂子道,“我们随王妃,各处再添一百两!” 这就很不少了。 就算是人数最多的侍卫处分下去,每人也能多俩月月钱了。 但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这可是人生第一笔巨款! 先生们一商量,决定不管大小,按人头均分,每人拿一两银子当奖赏。剩下一部分用来奖励其他表现优秀的孩子,另一部分则用作明年组织活动,采买笔墨等物。 这些宁芳就不管了。 她只管把白花花的银子发下去,看领到银子的各种欢喜炫耀,没领到银子的各种羡慕妒忌。 接下来的年宴,气氛更加热烈。 下人们很快按各自所属分作一堆堆,相互聚拢着开始小声商议,明年要怎么干,才好赢得这个福字和奖励。 等宁芳终于走下台来,程峰程岭二位兄长诚心诚意的举起酒杯,要敬这小弟妹。 凝聚人心,鼓舞人心,她今日开了这样一个好头,将来还不知会让英王府受益多少年。 但此时谁也没想到,宁芳不过偶然在年宴上定下的例,竟会成为程家传承的一部分。 此后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就算大梁王朝覆灭,英王府也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可程家年宴上,必得家主亲自写福字赠与优秀子孙,主母打赏的传统,却长长久久的流传了下去。 也不仅仅是流传,更成为所有人心中的一束光,一把火。 不论是一帆风顺,还是遭遇坎坷,大年三十无论如何要赶回家吃一顿团年饭,争取家主的福字,主母的打赏,成为所有程家人刻骨铭心的信仰,更影响了许多人一生的记忆。 大年初一,宁芳是被程岳强行从热被窝里拎出来的。 昨晚一高兴,小姑娘就喝多了。感觉只是眯了会儿眼的工夫,却又要进宫朝贺了。 没办法,有爵位诰命在身,就是这么苦逼。 在瞌睡中感慨了一路,俸禄也不是这么好拿的,宁芳在进宫前甚至揉了团雪冰冰手心,才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 程岳瞧着她冻红的小手,很是心疼,又不敢帮她捂,“领宴时你略动几筷子,我便命人来接你回去,这会子且忍一忍吧。” 宁芳点头,“放心,我知道今儿是大日子,不会失仪的。” 然后深吸口寒凉的空气,挺直腰背,随宫人进宫了。 如今六宫无主,没有皇后,但夫人命妇们还是要进宫,向皇后的大殿行礼,向宫中位份高的后妃们朝贺新年。 这样的大日子里,不仅夫人命妇们不能出错,后妃们也是不敢出错的。 彼此小心翼翼应对着,完成了繁琐的礼仪。到领宴的时候,都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宁芳知道自家王爷很快就会来接她,特意寻了个不是太显眼,又靠门边的位置坐下。 高燕燕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冲她顽皮的眨了眨眼。 不过她家戚老都督身份贵重,是万万不敢逃席的。所以主动坐到前排,还带头说笑起来。 宁芳躲在后头暗暗松了口气,正打算寻个认识的宫女太监给堂姐宁萱带份和礼物,熟人来了。 “给英王妃请安,祝王妃新年大吉,万事如意。”闵双桃过来行礼,却失了从前那份亲切和随意。 宁芳有些诧异,她的衣饰显然比从前鲜亮了好些,但脸上的脂粉面具似也厚了几分,眼中更是透着一股子客气与疏离。 “闵姐姐你太客气了。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说着一模一样的吉祥话,宁芳递出一只精巧的小荷包。 过年装的自然不是喜糖,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银锞子。给闵双桃的,还是最上等的份儿。 闵双桃接过时,似是有几分犹豫,可很快垂眸道,“多谢王妃。只我这会子来,是有事相商。如今我服侍的容华二位婕妤,正值圣宠,看中令姐医术精湛,为人淳厚,想调来服侍。只令姐顾虑重重,还请王妃说合一二。” 宁芳顿时警惕起来,“闵姐姐说笑了吧?我姐姐进宫学医才几日,哪谈得上什么精湛不精湛?贵人身边都是万万不敢去的,何况还是陛下看中之人呢?” 闵双桃忽地抬眼,眼神微厉,低低道,“莫非,你不信我?” 宁芳无惧,沉声道,“若闵姐姐真心为我好,便知我家人性子皆不好荣华。我虽不知闵姐姐遇到什么,想要做些什么,都想劝闵姐姐一句话——花无百日红。” 眼下跟着贵人风光,万一哪天出事怎么办? 第520章喜脉 闵双桃眸光一缩,忽又低声说了句,“我叫你堂姐来,真不是害她。容华二位贵人……” 宁芳却打断了她,“贵人的事,不是我们应该随意议论的。闵姐姐进宫的初心,我尚记得,莫非闵姐姐自己竟忘了么?” 她拉拢宁萱,无非是想让宁家,以及宁家身后的英王府站过来,可宁芳怎能如她心意? 说句不怕狠心的话,若真牵扯到王权,一个闹不好就是家中数百条人命。别说宁萱,就是宁芳自己要填进去,都是不敢凑这种热闹的。 闵双桃再看她一眼,“只当我没来过。” 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等她走远了,文鸳姑姑才来到宁芳身边,叹道,“这丫头自上回受罚,真跟从前不一样了。你是不知道,她如今可是容华二位昭仪身边第一红人,宫中的大小管事皆要退避三分。” 可不管遭遇了什么,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宁芳只问,“怎么好好的就扯上我姐姐了呢?她如今可好?” 这点文鸳也不清楚,不过很快,她们就都知道了。 华昭仪因为大年初一验出有了身孕,被喜出望外的皇上直接封了妃。同时被封妃的还有她温柔驯良,更得皇上欢心的孪生姐姐容昭仪。 这份盛宠,可谓一时无两。 至于宁萱,很快就从宫中带出消息。 她因“细心勤谨”,被派去制药了,这是太医院最苦最累也最磨人的活。但宁萱却表示不必为她担心,她还可以趁机好好的熟悉药材,磨练医术。 打听出消息的程岳,沉默看着宁芳,而他的小王妃只是静默了片刻,就果断道,“此事不必告诉家里了,回头我配一些护手消乏的膏药,王爷帮我送进宫去就好。” 事已至此,再追究是谁在背后使坏都是没有意义的,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皇权之争,是宁程两家绝对掺合不起,也不能掺合的游戏。 不过程岳也给宁芳交了个底,“至多一年工夫,我必会设法让你姐姐离了那里。” 他不想乱掺合,但并不表示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闵双桃一个小小书女,就算得了二位西胡公主看中,也没这么大脸来拉拢偌大英王府。 看来,是宫中有人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他就不信抓不住。 于是永泰二十三年的新春,就在这样忧喜并存中,开始了。 初八,是相国寺办法事,超度亡魂的日子。 因预约前来的香客实在太多,且还在年节之中,宁芳便把自家前往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一直等忙过元宵,朝廷开始理事,才在正月末的一个黄道吉日,约上庆平公主,高燕燕,带着弟妹一起去祭祀了。 唯一一个不速之客,是昌乐公主。 仗着宁芸与秦缙订了亲,也非说要祭奠过世的生母和公婆,定要跟来。 宁芳也不好拦着,便由她了。 要说宁四娘是最想来的,可普照方丈算着她今年八字不利,冲克星君,倒不如让儿孙代劳。于是身为长孙女的宁芳,就成了宁家祭祀的主力。 但让她意外的是,几个弟妹过来时,顺哥儿还特特拿了卷油纸包儿给她。 拆开一看,里面竟是用工整小楷抄写的厚厚经文。 顺哥儿道,“这是姨娘抄的,请二姐姐一并供奉在佛前,祖母也同意了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辛姨娘怎会这样好心? 还是她又干了什么亏心事,怕遭报应? 宁芳本能不信,却不忍打击小弟。且在外头,也不便多问,收了便交丫鬟供上。 这边她们依礼祭祀,尔后跟着普照方丈一起,念经超度,直忙到日上中天,才得休息。 简单用个素斋,几人皆要歇个午觉。下午还得起来布施一回,才算结束。 庙里早准备好了四个相邻的清静院落,原本宁芳是跟高燕燕挨在一起,用小些的院落,两个公主挨在一起,用大些的院落。 身份如此,也无甚可说。 可昌乐公主忽地提起,“前头院子大,王妃还带着弟妹呢。庆平你家人口少,不如让让她吧。横竖只歇个午觉,你该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话堵得人怎么说? 再说也就只睡个午觉,至于这么较真么? 可她话已出口,庆平公主只能道,“瞧皇姑说的,我是那样小气人么?本来就想说这话的,英王妃你带着弟妹过去吧,我住后头去。” 这样小事,也不好谦让,宁芳只得道谢应了。 可去了前头,刚把弟妹安顿好后,高燕燕却打发人来请。宁芳才要过去,却见庆平公主悄没声息的又带着郭让,摸了过来。 “我总觉得皇姑似是没这么好心,你带个人到我那儿去睡,我在这里替你守着弟妹。”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宁芳其实也有这个怀疑,原都不打算午睡的。见此便和庆平换了斗篷,留下几个大丫鬟,只带着最不打眼的画眉,和郭让一起,又过去后头了。 那边高燕燕私下约见宁芳,却是有一桩喜事相求。她不好意思开口,仍旧是身边的心腹丫鬟开的口。 “我们夫人自那日得了府上点拔,回去依法照办,如今已经有两个月身上没换洗过了。只是我们夫人从前也有过这样症侯,却总是空欢喜一场,故此也不好惊动老爷。趁着今儿出门,想请王妃帮着把个脉,也好心里有个底。” 宁芳先是一喜,尔后一怔,“我哪会把喜脉?” 丫鬟奇道,“可忠勇伯府的夫人,却说全亏王妃把出喜脉,还说有您旺她,才一举得男的。” 忠勇伯府?那个靠养美貌女儿和世家名门联姻,方才兴旺的蒋裁缝家? 宁芳愣了愣,忽地回过味来,“你说的那位世子夫人?从前可是妾室?她已被扶正?” 那就是被辛姨娘出卖,由辛升乾送进侯府的紫烟啊! 丫鬟笑道,“怪奴婢疏忽,王妃过年一直没出门,自然不知。这事就是年前办的,听说蒋世子是直接求到皇上那儿,方把人给扶正。如今京里人都说,怪道蒋世子在赈灾时那样出力,原来是为这位如夫人。要说我们府上,跟忠勇伯府原本没什么交情。只我们夫人心善,那日见这位小梁夫人大冬天的牵着孩子出来交际应酬,也没什么人搭理。我们夫人便赏脸请她过来略坐了坐,才意外得知此事。” 宁芳忙谢了高燕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那年她为诸皇孙相看妃子,曾去过蒋家。当时为救紫烟,才铁口断言她有了身孕,没想到竟会一语成真。 更没想到紫烟产子后,忠勇伯府的世子蒋明诲,居然真的有办法,在蛰伏了几年之后,硬是把来路不明的紫烟扶了正。 原本因他无子,忠勇伯府的爵位日后应该落在他二弟头上。但如今看来,这个位子且还有得争呢。 只这对紫烟来说,可是大大的好事。 不管她的孩子日后能不能争得爵位,但只要有皇上承认的名份,她们母子这辈子就算终生有托了。 蒋家再如何,也不敢掀她的老底,毁了阖府的名声。 所以紫烟心中感激,只碍于英王府的特殊地位,也不好当面致谢。只能在带着孩子出门交际时,四处说宁芳好话。 只宁芳实在是个不会把脉的,但她知道有个人会看。忙令那丫鬟,把守在屋外的老太监郭让唤了来。 因长年在宫中服侍,这些太监皆练就一双毒眼。 嫔妃宫女别说有没有身孕,就算是不是处子,也能一眼分辨。 等宁芳召他进来,还没开口问呢,老郭让便满脸堆笑的恭喜。 “若老奴尚不算老眼昏花,戚夫人该是有身孕了。本想着回头告诉公主,提醒下夫人的。这会子王妃唤老奴来,便多嘴说上一句了。若夫人不信,悄悄请个大夫,一看便知。” 这下高燕燕可真是喜出望外! 有这样老成之人断言,她已是信了七八分了。到底庙中不便,她也不急于这一时。重重封赏后,反催宁芳回房歇息。 可宁芳想着戚老都督老来得子,想必极其珍视。这会子高燕燕是怕打搅到她做法事,才极力克制。倒不如顺水推舟,当一回报喜鸟,让戚老都督稳稳妥妥把人接回去才是。 于是她便把这好差使赏郭让了,让他赶紧去九门都督府报个信。 郭让是个老京城,各处衙门俱是熟的。也愿意替自家公主结份善缘,闻言谢过宁芳,带着人忙忙走了。 宁芳忙了一早上,也实在有些疲倦,这会子且又换了房间,想来无事,于是待画眉给她展开铺盖,她是倒头就睡。 才要入梦,忽地闻到些异样甜香。 宁芳眉头一皱,才想叫人,忽地发现竟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她暗道不好,偏偏无力反抗,心中一急,竟是晕了过去。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人悄无声息的推开。一个锦衣青年收起一支手指细的竹管,溜了进来,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却正是昌乐公主亲子,秦经! 第521章报应 看床上佳人已被迷晕,秦经嘿嘿yin笑着上前。可将佳人翻过来时,却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他顿时飙出句脏话,嘟囔抱怨,“娘不是说已经换了房么?怎么还是弄错了?” 他真心迷恋之人,并非昌乐公主猜想的宁芳,而是庆平公主。 但以庆平公主如此特殊的身份地位,就算秦经再纨绔,也知道是自己轻易招惹不起的。 偏偏昌乐公主会错意,一定要让儿子得偿所愿。那秦经就将错就错,想一偿宿愿。 于是,在今天昌乐公主死缠烂打,加入宁芳祈福的队伍时,秦经也悄悄跟来了。 听说庆平公主和宁芳换了房,秦经就se胆包天的悄悄摸到后院来。 正好看到郭让带人出了门,还高兴来着,谁知点了高价弄来的迷烟,进来一瞧,庆平公主竟又和宁芳换了房。 这会子发现人不对,秦经原本不大高兴,嘟哝着转身欲走。可转头看看宁芳嫣红俏美的小脸,却又有几分不舍。 上手一摸,只觉柔嫩光滑,如上等羊脂美玉,不觉se心大起。 此人生性鄙陋,本就没甚节操,又听说英王妃仍是处子,索性将错就错,爬上床就开始解宁芳衣裳。 娇花一样的女孩,自然芳香柔腻,令人着迷。秦经瞧着骨酥心麻,正要脱了裤子轻薄,忽地一根绣花针连着细细钢丝,悄无声息的从门缝伸进,如切豆腐般割开门闩。 然后大门洞开,有人闷声闯进来,将他一把从床上扯下,摔了个屁墩。 这惊吓非可小可,秦经差点丢了三魂七魄。可回望来人,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庆平公主,又是谁? 他脸色大变,正想说话,却被庆平公主及时堵了嘴。 却不妨外头却有丫鬟惊声尖叫,“啊——” 又很快被人堵住。 但趁庆平公主被引去注意的这一瞬,秦经连裤子都来不及提,甩脱庆平公主,撞开窗户,便逃之夭夭。 庆平公主恨恨跺足,到底不好嚷破,只得关门闭窗,于是院子里又很快归于平静。就连一墙之隔的高燕燕,都未曾发觉。 只睡了个午觉的工夫,再睁眼时,高燕燕却见丈夫戚老都督正满面喜色的坐在她的床前,眼中的疼爱溢于言表。 不用问,高燕燕便猜着了七八分,又羞又喜,“谁把老爷请来了?您来了多久?怎不叫妾身起来?” 戚昭义欢喜得花白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嗔道,“若不是英王妃令郭太监来报喜,夫人还要瞒我到几时?你躺着别动,我从宫里请了太医,就候在外头呢。叫他进来给你把个脉,开几副安胎药再回去。” 高燕燕只好依他,太医进来确诊,果然是有了身孕,夫妻俩俱自欢喜不已。 赏了太医,高燕燕方小声道,“怪道人家都说宁小王妃是个运道旺的,要不是遇着她,我也没想着能有今日,真该给她厚厚送份谢礼才是。” 戚昭义道,“往后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你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好,平平安安生下一儿半女,我才欢喜。” 他抚着小妻子乌黑青丝叹道,“自娶你进门,我就时常忧心。只担心哪日走得太早,让你下半生孤苦凄清。要说咱家儿孙固然孝顺,到底非你亲生。你这性子,总又怕给人添麻烦。若我走了,你必会住进庙里,晚景落寞。如今有了亲生孩儿,你到底也算有个依靠了。” 以他的身份地位,死后高燕燕绝不可能再嫁。 这些话从前他是再不肯说的,也就是高燕燕有了身孕,他方敢出口。 高燕燕心中酸楚,眼眶红道,“老爷可别说这些话,当年嫁你就是妾身自愿。这些年你又待妾身极好,就算我嫁个年岁相当的夫君,也未必能有这份舒心畅意。就算要为你空守半生,妾身亦是甘之如饴。您快别说这些死啊活啊的话了,妾身听了心里难受。” 戚昭义豁达道,“我们武将之家,很不忌讳这些生死之事。我只说安心,又没说即刻要去死。如今就算为了你腹中这小东西,老夫还得努力多活二十年。起码得看着他成家立室,知道孝敬你了,才能放心离去。” 高燕燕这才破涕为笑,“光看着他成家立室如何行?老爷定要长命百岁,看着他也生儿育女,抱上孙儿孙女才行。” “好好好!”戚昭义应得爽快,出手更是大方,“我看这相国寺风水不错,你这法事也没白做。嗯,回头便着人在庙里修个塔,替戚家军死去英灵招魂祈福。也望他们在天上,也能护着你们娘俩儿些!” 戚老都督是个军人,行事端的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而修塔这样大事,可是大功德。相国寺普照方丈一听,顿时亲来道谢。 有戚昭义亲口承认寺庙灵验,且在此建塔为证,日后相国寺的香火能差得了? 只高燕燕却不好在庙里久呆,待戚昭义跟普照说好捐建佛塔之事,他便护送着小妻子先回府去了。 走前高燕燕去跟宁芳等人告别,就见宁芳眼角微有些发红,似是哭过,不由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好在宁芳很快回神,“没事儿,许是中午没睡够,还有些犯困。” 庆平公主笑着打岔,“你这孕妇别瞎操心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回头我们闲了,再上门看你。” 高燕燕便没多心,只见昌乐公主也盯着宁芳,看得眼珠子也不带眨的,颇为诧异,“公主为何一直盯着英王妃,可是她有何不妥?” 昌乐公主讪笑,“没事没事,我就觉得英王妃裙子上绣的莲纹好看,一下走了神。” 庆平公主有意无意挡在宁芳身前,略带冷笑,“皇姑真是好眼力,英王妃今儿身上绣的可不是普通的莲纹,而是睡莲纹。佛经上说,睡莲是主轮回的花,带着因果报应。象王妃今天是来行善积德,菩萨自然会照应着她,免受灾祸。可若是有些人存心不敬,那菩萨也是火眼金睛,必不轻饶的!” 昌乐公主脸上笑容更加勉强了,“庆平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竟听不懂。” “听不懂没事。横竖皇姑记得,头顶三尺有青天,善恶到头终有报就行。” 昌乐公主越发支吾起来,“这怎么就扯到报不报的了?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快去布施吧。我家里还有事,得早些回去。” 庆平公主一笑,再不多说。 送走高燕燕,几人依着计划,布施完成,昌乐公主先告辞了。 庆平公主跟宁芳道,“你家事情也多,赶紧回去吧。你弟妹难得出来一趟,我带他们逛逛再回。” 宁芳跟她不多客气,道了声谢,便先走了。 神色如常的回了家,还去二位嫂嫂那里坐了一回。只等回了自己小院,孔雀命人关了门,宁芳才浑身颤抖着,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孔雀几个贴身大丫鬟皆哭着跪下了,“奴婢们护主不力,罪该万死!” 宁芳泪眼朦胧的摇了摇头,今日要不是有她们几个大丫鬟在,那后果简直,简直不堪设想! 当宁芳从迷烟中被救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孔雀仙鹤,还有庆平公主焦急的脸。 她的衣裳已经被她们穿好了,可发生了什么,宁芳并不是全无意识的。 孔雀素日给她调佩的香囊里,就有去邪驱毒的功效。所以在她被迷烟迷晕之后,还能保持一点点神台清明。 可越是这样,才越发觉得恶心! 而庆平公主在跟她交换屋子不久,就发现昌乐公主那边派了人,找了各种借口,把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调开。 这下不止是庆平公主,几个大丫鬟都觉得不对劲了。 可等了半天,又没其他的动静。 庆平公主实在放心不下,又带着孔雀和仙鹤悄悄回了自己的住处,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闩上了。 又不是深更半夜,贵人歇息,身边自会留人服侍,怎会随意闩门? 这里面绝对出事了! 可庙里人多口杂,就是出事,也绝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于是仙鹤的针线便派上了用场。 开门之后,看到那样令人发指的情形,庆平公主顿时意识到,宁芳是替自己挡灾了。 她原想悄无声息的抓了人,交宁芳发落。谁知画眉到底见识少,在被凉茶泼醒后,看到宁芳那样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是尖叫出声了。 亏得孔雀一包香粉迷晕了她,庆平公主才和几个丫鬟一起,把事情遮掩了下来。 说来也亏宁芳挺住了。 在清醒过来之后,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哭哭啼啼,冷静的做完了英王妃该做的事,直等回到自己院子里才崩溃。说实话,这已经让人极其敬佩了。 在痛哭一场,发泄过情绪之后,宁芳死死咬着唇,克制着格格打架的牙关,让丫鬟们给她准备洗澡水。 等沐浴干净,她穿戴整齐,坐在床上,不言也不语。 不只一个丫鬟注意到了,她穿的全是宁家当初送的嫁妆,没有沾英王府一分一毫。 谁都想说点什么,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如果按世俗常礼,宁芳虽然还未失贞,却已经算是不洁了。 自家王爷能不能面对,谁也不敢保证。 可奇异的是,这日宁芳一直等到三更天,程岳都没有回来。 当宁芳实在坚持不住,靠着床柱迷糊了一小会儿之后,忽地门帘一动。 宁芳迅速睁开眼,就见程岳一脸寒霜,身上还裹着霜雪,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只那么静静的看着她,宁芳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第522章报复 宁芳想起身,想开口,可枯坐了一晚,腿已麻了,脸也木了。 然后,对面的男人,比她更快的冲到她的面前,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看过的,他碰过的,皆已毁了。” 宁芳浑身剧烈一震,再抬眼时,发现自己以为不会再留的眼泪,又一次如决堤般落下。 她张了张嘴,想出声,可发出的只有破碎的呜咽。 而抱着她的男子,低头毫不犹豫的亲上她以为自己被弄脏的额头、面颊、还有唇,带着温柔的怜惜。 “不许胡思乱想!咱们家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难道要为那种臭虫一样的家伙去要死要活吗?” “不提你祖母,你爹娘这些年的苦心教养,就说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费的心思,给你批改过的字帖,给你寄的笔墨书籍,难道就教出一个愚昧迂腐的蠢丫头吗?” 如果说宁芳之前的眼泪,是哭干了身体里的热情与希望,哭得她心如死灰,那么她眼下的眼泪,却带走了心里的坚冰,哭得她全身的血液都似重新化开一般,又渐渐暖和了起来。 任由程岳一件件把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脱掉,把她塞进了被窝。 “乖乖的,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闭上眼睛睡一会子。小小的姑娘没事熬什么夜?当心熬成老太婆。” 终于,宁芳被他少见的说笑逗得破涕为笑。 在拿程岳的袖子擦干净手脸之后,小姑娘沙哑着嗓子,却目光坚定的说,“杀了他!” 这是宁芳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想杀一个人。 甚至,她都为此,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她一定要他去死。 这样的人活着,会让她一直犯恶心。 程岳没有半分迟疑的答,“现在死,太便宜他了,等他受够活罪,我不会让他多活一天。” 宁芳松了口气,然后就依偎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最黑的夜,到底是过去了。 可程岳看着她的眼,却依旧暗沉。 到底是他大意了,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种意外。 亏得庆平公主多心去看了一眼,否则真要是发生点什么,程岳简直都不敢想象! 庆平公主会因此得到她的福报,但他却不能因此,就轻易放过那个混蛋。 就算秦经的目标本不是宁芳,这点很好猜,但昌乐公主显然是不清楚的。 可她还是敢对宁芳下手,不就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没把程家放眼里么? 若换作高燕燕,她敢下这个手吗? 看宁芳已经熟睡,程岳坐了起来。 既然敢招惹到英王府,就别怪他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次日,京中惊爆一条离奇的消息。 寿宁侯府的世子,昌乐公主的独子秦经,好好的在府里睡觉,却半夜从床上掉下来,又那么倒霉的掉进没熄灭的火盆。 不仅烫伤了脸,还烫废了一双手。 手废了也就算了,可他的眼睛也因此几乎失明。 昌乐公主气得一口气杖毙了满院子的家奴,可她儿子的眼睛和手还是救不回来了。听说整张脸也毁掉了,跟鬼似的,连去医治的太医回来,都要给自己开服药压压惊。 当然这可能是谣传,可老百姓就喜欢听信这些鬼话。 尤其在有人提出,可能是秦经这纨绔子做恶太多,招惹了鬼神,在梦里遭了因果报应时,百姓们听得更加津津有味。 甚至有说书的,含沙射影把秦家的事编成了故事,在京城红极一时。 而被昌乐公主杖毙,扔到乱葬岗的几十条人命,在这个故事的渲染下,越闹越大。 后头连国子监那些非富即贵的学生们都看不下去,好几个热血青年也不知被谁鼓动,竟是联合起来,给宫中上了一道千言书,强烈遣责寿宁侯府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法。 而朝堂之上,刑部小主事,谢云溪谢探花也是咄咄逼人,质问寿宁侯府。 要说这事办得实在太出格了,朝廷早有律法,不许随意打杀家奴。 若是一个两个,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带过了。可昌乐公主一口气打死了二十三条人命,还毫不避讳的就这么扔到乱葬岗去,也实在是太凶残了。 所以就算是跟寿宁侯交好的朝臣们,也无一人敢出来帮腔。 最后永泰帝逼得没办法,只得当廷打了寿宁侯秦孝恭二十大板,又罚了他和昌乐公主一年俸禄,勒令夫妻二人在家反省。并厚葬那些下人,并抚恤死者家属。 昌乐公主气得直哭。 在庆平公主来看她时,不住的道委屈,“……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们招谁惹谁了,平白就遇到这样祸事。无非打杀几个家奴,那起子小人就闹个不休。可经儿伤得这样重,定是有人害的,可去刑部报了案,却怎么就不肯受理?如今侯爷也被打得起不来,二弟又是不中用的,可让我怎么办好呢?” “不中用”的秦孝弘刚走到门口,本想跟嫂子商量此事,当下听了这话,气得调头就走。 回去跟骆姨娘抱怨,“经儿伤得确实蹊跷,我一片好心,想帮她查查原委,谁知她竟这样说我。罢罢罢,我不中用,我也不操这心了。哼,要说经儿打小为非作歹,也不知得罪多少人。说句不怕诛心的话,也是活该有出事这一日!” 骆姨娘叉腰骂道,“你知道还去管那档子闲事?虽说做人要分个里外亲疏,可显然是大房造孽才遭了灾,你赶着去伸张哪门子的正义?就不怕那些人也记恨上咱们?我贱命一条,倒是不怕,可要是连累缙儿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提起儿子,秦孝弘也有些怕了。 寿宁侯府虽谈不上门禁森严,但该有的规矩还是半点不错。 一到天黑,便关门落锁,彻夜都有下人值守巡查。也不知那贼人是怎么摸进侯府,还这么准的就摸到秦经房里,把他推进火盆。 要说昌乐公主打杀他房里的下人,秦孝弘觉得虽有些武断,但里头总有几个是不冤的。 这里头绝对有人跟贼人勾结,里应外合了,否则不可能避过那么多下人的耳目。 所以他想查,就是想从这些下人着手。 可骆姨娘这么一说,却让他心生顾虑。 这些贼人如果能收买府内下人害了秦经,如何不能害,已经去外地做官的秦缙? 算了,为了亲生儿子,这样闲事他还是别管了,就老实在家做个“不中用”的人吧。 可骆姨娘此时却收拾了一份礼物,要他给庆平公主送去。 “庆平公主和宁家交好,如今咱媳妇还住她家呢。她既上门,多少总要表示个心意。” 好吧好吧,秦孝弘听她的话,不再替侄子打抱不平,转而去给庆平公主送礼了。 庆平公主坐了一时,正要告辞,忽地收了秦孝弘的礼,便又给昌乐公主留下一盒药。 “这是从前宫里带出来的老物件,皇姑自然知道。西域的香料,对病情没甚么帮助,但能止疼,也能让人快活一时。要是表弟实在受不住,您就看着用一点吧。” 昌乐公主眼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 这香料她确实知道,别名叫神仙草。点燃之后能止疼,也能治药,但它最大的毛病是会上瘾。而一旦上瘾,想戒除就极难了。 可秦经这些天疼得整天整夜的睡不着,如果用一点点,应该没事吧? 抱着侥幸心理,昌乐公主送走了庆平公主,回头看儿子疼得满床打滚,急急命人点起一炉香,放下一小块黑色的膏药。 很快,屋子里弥漫起奇异的香味,引人遐思。 秦经安静下来,“娘,这是什么?这个香味真好闻,再拿近些,让我多闻闻。” 昌乐公主见这香膏奏效,也松了口气。想着自家又不是用不起,上瘾就上瘾吧。 “这是庆平公主送来的香料,你若喜欢,回头娘去宫里再求些。” “是庆平公主来了?那你有没有把她留下,你把她留下,送到我屋里来好不好?” 就算是亲娘,昌乐公主也实在没办法面对儿子烧伤后,跟恶鬼一样的脸,侧着脸敷衍,“她已经走了,下回我帮你再约。” 那天秦经逃脱之后,虽没有跟母亲正面说过此事,可昌乐公主也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了。 她也很震惊,原来儿子看上的不是宁芳,却是庆平? 可他们两个是实实在在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姐弟,且庆平已算半个出家人,自己的儿子如何能动这样心思? 昌乐公主不愿意把自家儿子想得太坏,自然就不愿追问此事。 就好比现在,秦经已经很露骨的提出请求了,可她却装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故意敷衍。 秦经却信以为真,欢喜道,“那娘你一定要记得。嗯,你出去吧。” 在迷香的作用下,他已经开始幻想庆平公主出现在他身边,被他为所欲为的画面了。 看儿子已经把手从被子底下伸进裤裆,开始自渎,昌乐公主实在无法久留,交待下人用心服侍,转身离开了。 而此时离了寿宁侯府,上了马车的庆平公主,却露出一抹嘲讽笑意。 第523章狭隘 老侍女阿织不解的问,“公主既然知道秦家那小子对你不怀好意,为何还要来看他?” 庆平公主道,“若非看到仇人过得凄惨,我怎能安心?放心,我送了份大礼,足够让那小子,还有皇姑往后的日子不得消停!” 那神仙草岂是好沾的? 只要秦经上瘾,这个是必然的,往后昌乐公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因为神仙草这味药,宫中也是极少的。而庆平公主在来之前,已经让郭让去了一趟皇宫,跟管药材的老太监说,把这些神仙草拿去配了药。 若要等着南疆进贡,少说要等上三五年,可秦经忍得住么? 若要忍不住,那么昌乐公主就得高价上市面求购了。狠狠的破财不说,还不一定求得到。 呵呵,到时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只怕得让那小子尝个够! 看她已有盘算,阿织就放心了。转而说起秦孝弘的礼物,样样实在又周到。 “要说秦家二房人真心不坏,可有那么个大房……也不是我做下人的多嘴,宁家和他们结亲,往后还有得烦呢!” 此事庆平公主也有同感。 经过此事,宁芳还能毫无芥蒂的接受秦家,继续做姻亲吗? 回去之前,庆平公主特意去看了宁芳,把秦家的乱象说了,还装作不经意的提起秦孝弘送来的礼物。 宁芳淡然道,“他一番好意,你收下便是。寿宁侯府的秦老侯爷,说来也是一代人杰,将来他的府邸,自然要有德有才的儿孙继承才是。” 庆平公主眼神微眯,很快又勾起抹笑意,“说的极是。” 然后拍拍宁芳的手,她放心走了。 宁芳能想得明白,她就不必多费唇舌来劝她了。 对于昌乐公主一家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什么? 自然是眼睁睁的看着原本捧在手里的荣华富贵,一点点的被别人夺走。 如果这个夺走的人,还是宁芳至亲的堂妹,岂不是更加痛快? 至于因为秦缙是秦经堂兄弟就膈应什么的,宁芳还没那么狭隘。 她家大伯宁怀瑜也是个奇葩,但难道为了她大伯,她们全家就都不做人了么? 相反,正因为出了此事,宁芳反而觉得秦缙和宁芸这门亲事,结成甚好。 若说她从前只想把宁芸嫁过去,好好跟秦缙分出府来过日子。那么她现在,却想要帮着妹妹,夺取寿宁侯府的一切了。 世间荣华富贵,自该有德有能者居之。若被秦经那么个渣滓占着,才是天道不公! 正月过去,二月花朝。 宫中一年一度的春宴,如期举行。 宁芳身为英王妃,自然是要出席的。而今年的宴会上,令人讨厌的宜华公主,昌乐公主皆被禁足。所以就算交好的高燕燕因有身孕不能前来,少了这些碍眼之人,宁芳也不觉得太难过。 尤其今天,她还见到了一直挂念的堂姐宁萱。 她人瘦了些,但精神却好,见着堂妹也是笑意盈盈的。 “药房的活儿虽累了些,但真能学到不少东西,如今我已经能分出一二百种药材了,抓药称药也极有准头。” “原来管药房的李公公跟素瑾姑姑交好,也亏你从前跟素瑾姑姑落下交情,她便替我说了不少好话,也没什么人难为我,所以你们就不必为我担心。我倒想在药房多呆几年,好学些东西。” 她越是如此通情达理,宁芳越是内疚。 到底因她不肯向闵双桃身后之人妥协,才连累了宁萱。 “姐姐放心,王爷说了,一二年内,必让你离了此处的。” 宁萱并不推辞,反拍着她的手笑道,“那可正好。等我把药房的活学会了,再去别的地方偷师。” 顿了顿,宁萱到底也微红着眼圈,小声说了句,“我去药房的事,就不要告诉家里了,省得祖母担心。” 宁芳点了点头,反握着她的手,“姐姐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别舍不得花银子。你知道的,我素来最会赚钱。如今芸儿茵儿两个也出息了,她们的糕点卖得极好,这荷包里的银票便是芸妹妹要我带给你的。” 宁萱接过荷包,神色感慨又羡慕,“三妹妹到底比我有福气,结了门好亲。对了,我问你,你是怎么得罪昌乐公主了?近来我在宫中听到不少闲话,昌乐公主说你不诚心带她礼佛,结果一样做法事,戚夫人有喜,她家却遭了灾。” 其实原话比这难听得多。 昌乐公主虽被禁足,到底是皇上亲女,有些皇亲国戚抹不开面子,便令家人前去探视。 谁知昌乐公主逢人便哭诉,说宁芳溜须拍马,一味讨好戚老都督。带着高燕燕去做法事是真,带着她去做法事是假。结果高燕燕有了喜,却害得她又花了钱,家里还倒了大霉云云。 这种事虽然不能直接攻击到宁芳,但还是会损害到她的声誉。毕竟不是谁都明白事理的,宁芳又不可能一家家的去解释。 宁芳顿时想到,“她这么干,无非是想毁了三妹的亲事吧?” 宁萱正是为此担心,女孩子说亲不易,若是无故退婚,不管有理没理,对名声可是极大损害。 “我在宫里,也不清楚外头的事情。不过秦家那位二公子,似乎名声不错。若不是二房庶出,宫中许多高门都有意与他结亲的。” 所以,她虽然羡慕宁芸受祖母照顾,得了份好姻缘,却不妒忌这个异母妹妹,反而担心会不会因为昌乐公主生事,毁了她的终生。 宁芳道,“姐姐放心,我不是那等糊涂人。树大有枯枝,却不能因此伤了好枝苗。她越想拆了这门亲事,我就越不能如了她的意。” 宁萱其实也是赞同的,“可不是这话?她若一进,咱们就退,那成什么了?就算三妹不说给她家,要是往后说亲,她再闹事,咱们也都不结亲了不成?只这么着,不会让你家王爷为难吧?” 宁芳道,“姐姐放心,王爷与我一样心思。” 宁萱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正想与她说说宫中风向,不料听到身后,有人竟是含沙射影,议论起宁家之事。 “……要说这些鬼神之事,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象我,从前年纪小,虽诚心跟着外祖母礼佛,但外祖母底下还有更亲的孙子孙女,我纵然有心,也没学到什么东西。还是年岁渐长,自己受了些挫折,又有师傅领进门,才知道如何用功,有了今日这番善果。” “就算英王府与我有亲,我也不得不说句实话。我那芳表妹自小在闺中就是个难缠的,跟她那个商贾出身的母亲一样,最爱逐利。昌乐公主,唉,这回可实在是所托非人。” 这声音格外耳熟,偏偏人在花丛后,看得不甚真切。宁萱还自皱眉疑惑着,宁芳已经拉住了她的手,冷冷回道。 “表姐既然用过功,怎不记得,祖母打小就教过我们,佛家有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表姐说我如何不打紧,为何要无端指责长辈?这是哪尊菩萨教的道理,还请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姐妹长长见识。” 听着表姐二字,宁萱便是一惊。 再看过去,就见花丛后转过一位玉袍高冠,居士打扮的貌美女子,伴着位宫妆丽人过来,可不就是南湘儿吗? 至于那宫妆丽人,瞧着有几分面善。但宁芳很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所以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宁萱身上,原本宁萱就是顶替南湘儿才入的宫。如今再见,自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担心宁萱会冲动。 可宁萱看到南湘儿这副出家人的装扮,倒是有些怔忡,甚至忘了如何追究。 南湘儿也没想到背后说几句闲话,偏给宁芳听着,还有宁萱这个苦主在,难免有些羞臊。可又不愿认错,强自嘴硬。 “我哪有指责长辈?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难道外祖母不是更加偏心你们几个吗?” 偷眼再看宁芳,她心中是又妒又酸。 几年不见,宁芳长大了,眉目越发象夏珍珍,却又比小家碧玉的夏珍珍多了股子书卷味和大家闺秀的傲气。 今日来宫中赴会,她并没有穿戴得特别华丽,但只头上一枝犀牛抱月钗,就压下群芳无数。 在这早春二月,便如一朵含苞的幼嫩牡丹,别有一番雍容滋味。就算面对南湘儿的无赖指责,依旧气定神闲,反倒浅浅笑了。 “表姐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七八岁上就入了宁府,一直养到十五六岁,一应吃穿用度皆与我们姐妹无异。我爹娘可有半分异议?等到你父亲过世,千里迢迢出银子出力,送你回去奔丧的还是我母亲。这样还说我们对你不好,难道一定要祖母置自己亲生的孙儿孙女不顾,只顾着你,才算是仁厚慈爱?才算不偏心?” 南湘儿噎住了。 此时回过神来的宁萱也寒声道,“妹妹一向大度,不爱与人争执。尤其礼让家里的兄弟姐妹,可我这做姐姐的却不得不说几句公道话。表姐你这会子背地里踩着自家姐妹显摆,又岂知人家背后会怎样说你?就算你不姓宁,身上总也流着宁家骨血。宁家不好,你就很光彩么?” 第524章面善 若说宁芳难缠,还在南湘儿意料之中。可她再没想到,几年不见,素来温婉和顺的宁萱,也变得强硬起来。 此时给宁萱骂得羞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犹自狡辩,“就算我说了几句闲话,可若不是二妹妹做了亏心事,为何闹得满城风雨?” 她今日好不容易才捞着机会进宫,若被宁芳姐妹灭下威风,往后只怕在贵人面前就说不上话了。 宁芳脸上笑容不变,只眼神微冷,“哦,那姐姐今日是打算替昌乐公主来打抱不平了?既如此,本王妃倒不好置之不理。只我如今出嫁,少不得要顾着夫家颜面。而姐姐也早嫁了过世的顺王作妾,那如今是代表你们侯府,来质问本王妃还是怎样呢?” 南湘儿噎得脸上青紫,直想钻进地缝里去。 她当年贪慕荣华,没名没份,一顶小轿就进了顺王府。 原以为能封个侧妃,却在西胡战乱时,跟着顺王逃来京城避险,得罪了皇上。顺王因此失了帝王恩宠不说,南湘儿更是险些被抛弃。 好不容易程岳戚昭义平定了西胡,顺王看她跟程家多少有些亲戚关系,才匆忙带着她回去。想捡功劳,却一不小心掉下马摔死了。 死了还想作夭,为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捞好处,谁知又被皇上识破,盛怒之下,夺了幼子的爵位,改封长子,还将好好一个王府贬为了侯府。 这样一番变故,可是将南湘儿打击得不轻。 好在,她还有个一昧纵容她的舅舅宁怀瑜。 因南湘儿始终未曾正过名份,宁怀瑜便使了些手段,跟继任侯府的大公子谈妥,将她从王府接了出来,送进太原府一所小庙里清修。 又摇身一变,将她包装成得道仙姑,从庙里接出来,依旧混进了上流圈子。 只是这一段遭遇,南湘儿是死也不想提起的。 如今给宁芳简明粗暴的说出来,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脸皮不大够用。 还代表顺侯府来质问? 简直笑话! 正窘迫得无法可想,一阵轻笑声,忽地在不远处响起。 “若说,玉灵真人是代本宫问英王妃几句,英王妃愿意答么?” 说话的贵人,玉肤雪肌,高鼻大眼,丰唇黛眉,艳是艳极,却与中原人氏明显不同。 再看她刻意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谁都猜出,这便是宫中风头最劲的西胡双姝之一,华妃了。 宁芳略无语。 她们姐妹吵架,你一个后妃跑来凑什么热闹? 还摆明偏向南湘儿,这让她怎么说? 你一个西胡公主,是不是不忿于程岳平定西胡,找他媳妇打击报复?可这样的话,宁芳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只能委婉道。 “华妃有命,自不该不从。昌乐公主大概是误会了什么,那法事说到底也不是我做的,我不过是个引路人而已。各家会遇到什么事,大概也是各家的命数,实非我等凡人可以预料。” 宁芳说的都是大实话。 一样拜祭神灵,各家遇到吉凶事,关她什么事?谁知你拜的时候诚不诚心? 再往深里说,责罚昌乐公主府的还是皇上,不去找那个人,揪着她不放做什么? 这位华妃娘娘若是聪明些,便知见好就收了。 可她似是铁了心要找茬,不依不饶道,“听说英王妃从前在宫中,就嘴皮子伶俐,甚得皇上欢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哎哟,本宫突然肚子疼,莫非是被英王妃气着了?快给本宫宣太医,再去禀报皇上!” 看她这样蛮横的栽赃嫁祸,宁萱又惊又气,南湘儿却高兴了,还假惺惺的扑过去问,“华妃,华妃你怎么了?快来人,来人呀!” 这下,宁芳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就是浑身长了十八张嘴,能跟一个孕妇讲道理吗?孕妇说她肚子疼,谁还能说她不疼? 这一刻,宁芳真是感受到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可就在更多的人听到这边喧闹,要围拢过来的时候,那个一直幸灾乐祸,想找宁芳麻烦的华妃娘娘,忽地奇迹般的挥了挥手,“本宫刚刚似乎只是岔了气,这会子肚子又不疼了。你们不必担心,也别去惊扰皇上了。” 这,这是干什么? 还等着看好戏的南湘儿愣了,连服侍华妃的侍女也愣了。 自家主子向来有些骄纵任性,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 只有宁芳,注意到那个跟南湘儿一起过来,她觉得有些面善的宫妆丽人,刚刚在华妃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华妃颇为复杂的瞧了宁芳两眼,便消停了。 “妹妹,你这又是怎么了?”刚刚赶过来的容妃,看了一眼宁芳,有些闹不清情况。 华妃扯了扯嘴角,“没事,就是方才听她们小姐妹拌嘴,我就逗了逗她们。行了,姐姐,你不是要带我去祭拜花神吗?我想祭拜我们草原上格桑花,有吗?” 眼见她肯收手,容妃也松了口气。 她不是怕妹妹闹事,只是有些没必要的闲气,闹了有什么意思? 所以她亲自上前,扶起妹妹,“自然是有的,上回你跟皇上说了,皇上就留心让人寻了花籽,如今种了一大片,正好开花呢。” “那我可得跟去瞧瞧。”华妃跟着姐姐走了,只回头时,着重看了那宫妆丽人几眼。 那丽人眼观鼻,鼻观心,行一福礼相送,转头跟宁芳也没有半句交谈,便自行走开了。 嗯,连南湘儿也没理。 倒是南湘儿急了,叫着“七皇孙妃!”又追了上去。 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搭理她,她反正是不想继续跟宁芳姐妹在一处的。 七皇孙妃? 宁芳猛地意识到,为何觉得她面善了。 她,她分明有些象夏珍珍认的干姐姐,管奉管姨母! 七皇孙妃出身首辅王氏,管姨母夫家也姓王。宁怀璧也曾说进京后,总似有人明里暗里照应着他。 这,这不会是巧合吧? 宁芳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了。 宁萱不知,还以为她是被华妃的无理取闹吓到了,还急着找人要了杯热茶给她压惊。 “无妨,我没事。” 宁芳回过神来,想去打听打听这位七皇孙妃,顺便问问南湘儿是怎么回的京城。 还有她那位好大伯,只怕也是回来了吧。 走前宁萱紧着说了件要紧事,“皇上年纪大了,如今颇信神鬼之说。连我们药房制药都要看着时辰来,半点错不得,你和王爷可千万当心。” 宁芳拍拍她手,让她自己保重,自去打听七皇子妃底细。 而那边,走远的华妃正好与与姐姐说起此人。 “那七皇孙妃倒是个人物。方才我本想治治那程家小媳妇,也算为咱们姐妹出口气,谁知她悄悄与我说‘若这头一回见面就为难英王妃,可让皇上怎么想呢?’” 容妃拍着胸口庆幸道,“亏她多嘴了这么一句。就算是她想帮着英王妃解围,可让皇上那个多疑的性子知道,定要多心。咱们姐妹是不是不高兴入宫,不高兴服侍他。” 华妃道,“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才没有追究下去。皇上近来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好在我还有肚子里的这块肉挡着,否则真不知怎样。” 这话说得姐妹两个都唏嘘伤感起来。 旁人只看到她们的无限宠爱,却没看到她们侍奉皇上时的如履薄冰。 转头朝许久没吭声的闵双桃看一眼,华妃忽地道,“听说闵书女跟英王妃以前关系极好,方才我故意刁难她,你怎么不出声?” 闵双桃顿了顿,垂眸道,“贵人说话,哪有我一个小小书女插嘴的份?” “你和英王妃从前都是书女,可为什么人家现在能当王妃,你却还是个伺候人的奴才?” 闵双桃愣了,那不就是因为宁芳出身好,比她多了贵人相助? 可华妃勾起抹讥诮的浅笑,道,“因为你少了她那份勇敢。英王妃明知我在刁难她,却还是敢跟我争,若换作你,大概就随便赔个不是,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息事宁人吧?我们草原上有句话,长生天会保佑跟狼战斗的牧民,却永远不会帮助躲在羊圈里的胆小鬼。你自己不争,怪得了谁?” 她说完,自顾自先走了。 容妃倒替她赔了个不是,“你不要怪她,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 闵双桃摇头表示无事。 可一个人坐在花园底下,脸色却难看得可怕。 说她不勇敢吗? 那她就争给这全世界看! 捏捏袖中暗藏的小瓷瓶,或许,她早就应该听那位主子的话,一起博一把。 直到从宫中的花朝宴上离开,宁芳都没能再跟七皇孙妃说上一句话。 只等她回了王府,却听说庆平公主请她过去坐坐。 还以为那边有事,宁芳换了衣裳,匆匆赶了回去。 谁知一进客厅,就瞧见她惦记了一天的那位管奉管姨母了。 数年不见,管奉鬓边也添了几许白发。但整个人气色却比当年所见更为红润亮泽,显见这些年过得不错。见着宁芳,她笑吟吟的站了起来,福了一礼。 “给英王妃见礼。” 宁芳急忙还礼,又扶着她坐下,“姨娘这些年可还安好?您怎么也跟着上京来了?莫非,七皇孙妃是您的千金?” 管奉笑得越发爽朗,“我就知道,你今儿进宫,必会见着兆儿。所以想想,还是自己送上门来赔个罪,再解释清楚比较好。” 第525章狗血 宁芳猜得不错,七皇子妃正是管奉亲生的幼女,闺名唤作王兆儿。而管奉也正是首辅王恽王大人,嫡出的小儿媳妇。 因公爹身份特殊,她不好登英王府及宁家大门,所以才借口探视庆平公主,辗转请了宁芳及宁四娘来说话。 如今看人都来了,庆平公主便借口说要去打点饭菜,一会儿留管奉吃饭,想让她们说些私房话。 但管奉忙道不必,“公主照顾我这义妹一家,我心里感激。说句僭越的话,私心里也是拿公主当妹子家人般看待的,没什么事要避开您的。” 宁芳也劝了几句,庆平公主方才留下。 而一旁同样被庆平公主请来作陪的宁四娘,才就着管奉方才道歉的话道,“首辅大人身份贵重,且如今你们又与皇家联姻,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行事说话,自得注意分寸。咱们既然熟识,便很不必讲那些虚套。” 管奉道,“到底是老太太明白事理,这些年,义妹总在信中说,老太太对她有多关照。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我可是妒忌得很呢!” 看她说着眼圈都红了,宁芳忙帮着劝解,却是明白管奉的苦衷。 这些年管奉虽然不愿意透露夫家详情,但一些家长里短中总会有些抱怨。 她们管家与首辅王恽王大人家,都是江陵一带的名门望族,亦是世交。 而王恽王大人精明强干,位极人臣,算是人家赢家。但他生平最大憾事,就是有个不争气的小儿子,那就是管奉的丈夫。 这小儿子出生时,王恽恰好赶上外放,且地处偏远,条件艰苦。夫妻俩没法带着个小婴儿赴任,只得把这个最小的孩子,托付给家中的老母照管。 然后,这一外放就是十年之久。 等到王恽因政绩出众,被调回高升前,赶回老家一看,这个小儿子已经被老母惯得没有样子。 也不是说小儿子不好,只是读书怕苦,练武怕累,稍说他两句,就哭得比小姑娘还厉害。成天倒是愿意跟着祖母一块喝茶看戏,喂鸟八卦。 王恽有心带去京城,好生管教,老母死活不让。 说他这么多年都没在跟前尽过孝道,留个孙子承欢膝下,怎么还想带走? 如果是旁人,智计百出的王首辅自然有无数手段,可面对无理取闹的老母,他也是半点没辙。 只得留下几个心腹,管着小儿子的人品功课,不要走上歪路,就上京赴任了。 然后又是十年,小儿子长大了。 喝茶看戏,喂鸟八卦的毛病虽没改,却也没有玩物丧志,做什么出格的事。后来考了个秀才功名,就死活读不下去了。 不想念书也没什么,好好娶个低门小户的姑娘,日后安心做个田舍翁就是。 可王家老太太不干! 人家当时还健在,身体还健朗,顿时挥舞着拐杖,逼王恽给小孙子说门好亲事。还点名一定要世交管家的姑娘,还得是嫡出。 王恽可为难坏了,头发都不知愁白多少根。 管家以诗书传家,姑娘从小都跟儿子一样读书识字,个个出口成章,谁看得上王家这个没用的草包呢? 最后给要死要活的老母闹得没办法,他只得腆着老脸去求老友。 管家也为难。 多年世交,他们自然也不愿伤了与王家多年的情份。可就王家那小儿子,庶出都不愿嫁,何况嫡出? 最后管奉看老爹实在为难,主动表示愿意嫁到王家。 唯一的条件就是,除非她无子,否则不许纳妾。 她说得也对,嫁去王家,就等于自断前程,诰命什么的,都不要想了。那总得让她日后在姐妹们面前,有个能拿得出手来说道的地方,否则可怎么抬得起头? 王家自然同意。 而管奉嫁去之后,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王家上上下下自然没人敢提纳妾之事。 后面管奉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虽然丈夫没什么用,但顶着王首辅的金字招牌,管奉日子倒也好过。 如此二十年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几个儿女也渐渐长大成人,在管奉的悉心教养下,倒是没一个象那个没用的老爹,都很争气。 两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大女儿因才貌双全,风风光光嫁了某年榜眼,夫家亦是门风清正的望族,琴瑟合谐,十分美满。 按说等操办完小女儿的婚事,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谁知已界不惑之年的丈夫,偏就恋上了一个晚辈丫头。 还是老祖母那边的亲戚。 管奉气得不行,偏偏家里老太太不讲理,又装糊涂又装可怜的,想逼管奉认下此事。 把管奉气得离家出走,差点跑到南海普陀寺去出家,不想路上遇到夏珍珍母女送南湘儿奔丧,才有义结金兰那些事。 “……那年亏得遇到你们,又多方开解,我才没走上岔路。如今家里都好,兆儿她爹去年大病一场,也渐渐消停了。这回还是他坚持让我上京来的,跟你们叙叙旧,也趁便看看路上江湖山水,圆我多年的一个念想。” 庆平公主不知那些旧事,便没有乱插话,但多少也明白了些,对这位堪称奇女子的管奉,也是心生好感。 宁四娘笑叹,“你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宁芳挺忧心的,跟着来一句,“你家老太太,也真是高寿。留下姨父一个人,服侍得来吗?” 不要趁着管奉不在,又把人往歪路上带啊!再弄个表侄女表外甥女啥啥的,可怎么办呢? 宁四娘顿时嗔了她一眼,“小孩儿家家的,就是爱杞人忧天。那么多下人呢,有什么服侍不来的?” 虽然都心知肚明,那个糊涂老太太太长寿不是好事,可怎么能说出来呢? 管奉却是笑了,“老太太别怪她,王妃这是心疼我呢,我心里明白。这也就是在公主这儿,咱们娘儿几个关起门来说几句私房话。我家老太太也是岁数到了,从去岁起,就不怎么认得人了,一阵好一阵坏的。我这回上京,也是要跟公婆回禀一下老太太的事儿,看能不能开几个方子抓几副药回去。” 她说得委婉,可大家都听明白了。 王家老太太大概是真的快不行了,所以管奉得亲自上京,跟公公婆婆说一声。 主要是公公,王恽得做好准备。万一老母过世,他要不要回家丁忧? 如果丁忧,政务如何交接?如果被皇上夺情,不回家丁忧,那也得提前做好准备。省得到时被人攻讦他贪恋权力,不尽孝道。 可这个话题,事涉政事,她们妇道人家不便深谈。宁四娘便转个口风,给管奉推荐起擅治老人病的卢太医。 回头安哥儿顺哥儿下学,跟姐妹几个一起过来请安。 管奉顺便看了几个孩子的功课,俱都指点了一番。尤其喜欢宁萍的画作,还特意要了一副带走,说要回头挂屋里看。 等天暗下来,留管奉在公主府热热闹闹用了个晚饭,便要告辞了。 宁四娘借口精神不济,让宁芳代为送客,管奉才悄悄拉着宁芳,说起正事。 “你家老太太身子不好,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我便不在她面前说那些糟心事,就是怕她听了生气。但我这次回去,不知几时才能相见,这些话若不找个信得过的人交待一番,我是万万走得不能安心的。” 宁芳忙道,“姨母尽管吩咐。” 管奉叹道,“其实和七皇孙这门亲事,我家是不乐意的,兆儿也不乐意。可皇命难违,且宫里水深着呢。若不送个明白点的姑娘进去,往后更要给家里招祸。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兆儿最合适了。你可知我家去年为何耽搁了那么久才上进京?” 宁芳自然不知。 管奉接着道,“不是我们故意拖延,而是之前的那位表侄女又来闹了。她几年前嫁了人,可没两年,夫君一病就死了,只好守寡。 听说兆儿跟皇孙订亲,她竟异想天开,硬是撇下亲生女儿,又回了娘家。打着来探望老太太的幌子,说想跟去做陪滕。 呵,她这是想学那王皇后的旧事,重博一个天大的荣华富贵呢!” 这故事不仅宁芳,天下人都知道。 前朝有位王皇后,也是曾经嫁过人,还生了女儿。和离后入宫为婢,却得到皇上宠幸。后生下太子,母凭子贵,一路做到皇后太后,连女儿后也封了大长公主。 可这样的逆天好运,岂是轻易能成功复制? 管奉道,“我自然不肯,她看拿我没法子,就想在兆儿身上下药。以为让兆儿脸上长几个疙瘩,损了容貌,我们就能同意她跟去。却不想那药被兆儿她爹误服,大病一场,闹得几乎丢了半条命。兆儿她爹,也才因此,彻底对她死了心。” 宁芳听得这样狗血事情,只觉惊心动魄。 难怪王家肯放管奉出门。肯定也是怕路上再出什么幺蛾子,要她跟着照应。 管奉恨恨道,“若不是我家老太太实在是不大好了,又到底养育了兆儿她爹一场,我真恨不得剃光那小蹄子头发,即刻送她去出家!如今只为了老太太,方死命把事情压了下来。只那小蹄子后半生也别想好过,她不是想赖在我王家么?哼,我索性收她做了干女儿,送了她一个乡下田庄。只这辈子,她都休想走出那庄子半步!” 这招实在是高,宁芳竖起大拇指。 第526章醋到 管奉送豁出钱财不要,白送一个田庄,是想感化那位表小姐,让她知恩图报? 别做梦了。 这姑娘要是真懂恩义,就根本做不出从前勾引长辈,如今还厚着脸皮妄想嫁进皇家,做陪滕的事。所以管奉送她田庄,是要把她这辈子都困死在乡下。 种菜担水,“勤俭度日”,不出两年,就能把一个娇小姐磨砺成糙农妇,让她再没有心情作妖。 而在人情礼法上,管奉也占尽了大义,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堂堂正正的阳谋,委实是手段高妙。 说完上京前的内情后,管奉方说到正事。 “兆儿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孩子生性镇定,颇为沉稳。只年纪还轻,缺些历练而已。我更担心的,实是七皇孙。芳儿,姨母在你面前,便不说假话了。那七皇孙我虽只见过几回,但总觉他心思太过深沉。所以无论如何要拜托你,替我照看着些,往后若有什么事,好歹给兆儿递个话。行么?” 宁芳忙道,“姨母不必多虑,今日在宫中,兆儿姐姐还出手帮了我。我就想着,她是不是跟姨母有什么渊源。既是姨母亲女,我必以亲姐待之!” 看她并没有称呼七皇子妃,而是兆儿姐姐,管奉也明显松了口气。 “好孩子,谢谢你了。你兆儿姐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牛脾气。说得好听,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得难听,就是有些爱钻牛角尖,伤人伤已。往后她要遇到什么坎儿,你好歹帮着劝劝。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要是不听劝,你掉几滴眼泪,比什么都管用。” 宁芳应下,管奉这才告辞离开。 宁芳回了王府,一天没见着小王妃的程岳,还在看着书等她。 摒退下人,把王家的事情略说了说,只带过了管奉丈夫不靠谱的那一段,程岳皱眉道,“王大人大概还是想丁忧的。难道这宫中情形,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若王恽还打算留在京城,管奉根本不必跟宁芳交待什么。 义姐妹家的儿女,哪里比得上嫡亲祖父? 但如果连王恽这样的重臣,都在考虑退步抽身,那就证明现在宫中的局势,十分的不明朗,甚至到了混么的地步。 否则如今人人皆知皇上身体不好,已经面临新旧君交接之际。身为重臣,就越是应该留下来效力,讨好新君,交好旧君,才能保证一个家族的繁荣昌盛。 嗅觉敏锐的程岳,在意识到王恽可能是有意将此信息透露给他后,原本还想和小王妃说说体已话都没了心情,立时挑灯去了书房,把白敏中等几个心腹,召来秘密商议了。 这是事关家族的大事,宁芳自然不会吃醋。 她也在思索,如果朝廷会有重大变动,她要做些什么,才能更好的护卫王府及宁家? 这一夜,程岳彻夜未归。 宁芳也睡得不甚安稳,醒来好几次,身边总是没人。 到次日一早,程岳要上朝前,回来洗漱更衣,宁芳才知人回来了。 “你这一夜没睡,早上喝杯参汤吧,否则熬不住。” 看她要起来,程岳忙把她按住,“我知道照顾自己。你好生再睡一会子,凡事有我。” 他说完,赶着走了。 但宁芳闭着眼,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凡事有他。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硬生生让人暖到心窝子里。 宁芳捏着被子想,有个天塌下来,他一定顶在前头的丈夫,若让给别人,得有多不甘? 想着哪天程岳会对着个陌生女子,柔情脉脉的说这样的话,还各种体贴照顾,便是那女子再好,宁芳,宁芳也彻底醋得睡不着了。 甚至,光凭想象,就把自己气到了。 在床上来回翻了几次身,到底不怎么愉快的起了床,命人摆饭。 而料理家事时,下人们发现一向和气亲切的小王妃始终冷着个脸,弄得下人们也提心吊胆的。 看大家那样小心翼翼,宁芳又觉得怪没意思的。等事情办完,自己没话找话的跟身边亲近丫鬟商量。 王爷昨晚没睡,今儿给他炖个汤补一下吧,喝什么好呢? 看王妃还有心情打听吃喝,丫鬟们便知王妃已经缓过气来了。 虽不好问王妃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生气,但是大家还是很配合的提供了很多主意。 最后孔雀还提醒一事,“王妃,昨儿您姨母过来,您也没跟亲家老太太说起玉灵真人的事。今儿要派人去说一声吗?” 呀! 宁芳一拍额头,她还真给忘了。 南湘儿回来了,那宁怀瑜还远吗? 虽然宁四娘是表示再不管南湘儿了,可到底是亲外孙女,要是找上门来,还能赶出去? 只宁芳想想,命人把宁芸请了来。 先把事情告诉妹妹,让她委婉的说给宁四娘听,万一祖母生气,也好劝一劝。 谁知宁芸道,“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正月那会子,爹来过信,说是年后会回京,又说表姐如何不易,要我们体谅来着。祖母看了又生了一场气,只怕你事多,便没让我们提。” 宁芳半晌才叹道,“你们呀!” 这就是一家人,凡事总会为对方着想。 “不过这样的事,往后可不许瞒我。祖母年纪大了,不让她忧心是对的,可私下悄悄跟我说一声,有何不可?” 但宁芸道,“二姐姐别怪我跟你唱反调,我是觉得祖母说的没错。如今你支应着王府这么一大摊子,已经够辛苦了,何必又为这些小事操心?横竖表姐姓南,又不姓宁,很不必咱们操心。若外人不知,看二姐管得多了,未免还要说几声二姐的闲话,出了嫁还管着娘家的事不放,未免会连累到王爷清誉。” “说来二姐姐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不要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就算我一人没主意,还能跟茵儿安弟顺弟商量呢。二姐不要小瞧他们,如今他们也长进了,有些事办得连祖母也称赞的。想想二姐你都能撑起一个王府,我们兄弟姐妹若连个小家都撑不起,那也太无能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表姐会回来得这样快。不过她既然没上门,我们索性当作不知道好了。有什么事,也等她上了门再说。二姐你放心,宁家不是你一个人来守护的。我们也长大了,也能守护好这个家的。” 怔怔看着宁芸坚定的小脸,宁芳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有后世的记忆,所以她在看待这些弟妹时,确实总忍不住把他们当成小孩子。却几乎忘了,他们是和她一起长大的。 就算是年纪比较小的两个弟弟,如今也都要十岁了。 这个年纪,真的不能说是小孩,而应该是少年了。 尤其他们还是男孩,生来就被长辈灌输更多的责任,所以之前也曾在玩笑中,抱怨过宁芳这个二姐操心得太多。 那时宁芳并没怎么留意,可如今看来,弟妹们是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象此刻,她以为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还有伤害的事,在他们眼里,其实算不得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应对麻烦。 所以宁芳最后是欣慰笑着,送走妹妹的。 随后,她把二位嫂嫂请了来。 妹妹说得对,家不是靠一个人来守护的。 所以她不会说那么多,只跟二位嫂嫂商议,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家里日子更好过? 等到程岳下朝回府,宁芳趁他尚有精神,便跟他略提了几句。 打算今年把租子再调低些,让去年经历了雪灾的庄户们也好多攒些粮食,缓一缓。 如果有些地方灾情严重,减了人口,便去买些田地,再雇请佃户耕种。 去年她的温泉庄子,蔬菜瓜果都种得不错,今年再多拔些银子,让杜鹃她爹再多种些,等到冬天又可以卖高价了。 那些在王府后院读了半年书的孩子们,有些已经可以出来当差了。 正好王府的人手也可以换一换,倒不是有了新人就扔了老人,而是把那些有能力有经验的人手抽出来,看能不能投入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难得程岳听着也没有不耐烦,反而赞赏的给了他的小王妃一抹微笑,还有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不称王。” 这是历史上,某位开国帝王在造反初期,谋士给他的著名诤言。 而事实证明,当年的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英豪,最终大浪淘沙,能坐上王位的,就是不骄不躁,不贪虚名,埋头苦干,经营力量的这位帝王。 而程岳和谋士们商量了一夜,基本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连老谋深算的王恽王首辅都决定暂避锋芒,他们很没必要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虽说新君上位是个热灶,可毕竟还没出炉呢,凡事都有变数。所以英王府未来的策略就是不冒失不钻营,稳稳妥妥走自己的路。 所以宁芳如今提出来的这些琐事,倒是无一不合程岳心意。 不求大富大贵,多打粮食多撒网,积些人情,这比赚多少银子更重要。 所以他可以安心的去补眠了,睡前还拉着小王妃的的手夸奖,“晚上的汤,你炖得很好喝。” 明明就是厨子炖的,可王爷就爱把功劳扣王妃头上,谁拦得住? 所以宁芳只说,“你要喜欢,下回再炖给你喝。” 程岳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依旧不肯撒手,交待一句,“你爹回头,安排外放吧。” 第527章成长 宁芳也是这个意思,南湘儿入京,宁怀瑜必定也快要回来了。这个会钻营的大伯,说不定已经谋到了好去处。如此情势,让爹娘留在京城怄气么? 倒不如远远避开,彼此清静。 “最好是南方,离金陵近一些。我看祖母,还是想家的。” 程岳把王妃的小手拉到心口,闭着眼睛应下,“嗯,我尽量。” 宁芳到底没舍得即刻就走,只等程岳呼吸安稳,睡沉了,才悄悄把手抽了出来,转头就去安排家事了。 不管有什么风波等着他们,日子总是要过的。 十余天后,京城王府挂上白幡,王老夫人到底过世了。 首辅王恽王大人,在得永泰帝挽留了三次之后,还是坚决辞官,回乡守孝去了。一时间,得士林中人称赞无数。 内阁中的万年老二,谢应台谢大人终于荣登首辅之位,一时风光无两。 而王恽王大人在举家离京之际,便有些人走茶凉的味道。 谁知原本跟王家并无交道的程岳,却因敬重王老大人为人,亲去送别,倒让人觉得重情重义。 只宁芳就不好出面了。 只能暗花心思准备了一份既不扎眼,又实惠的丧仪让程岳带去。 而管奉又让程岳给她带回了一封信。 又过了些天,随着时气渐暖,去年因雪灾来京城避难的灾民也陆陆续续返乡了。宁芳因打算好好种田,便想在其中择些好的留下来。 消息一出,报名者却不象她想象中踊跃。 正觉得奇怪,在乡下管过事的仙鹤笑道,“这等好事,王妃还要人报什么名?只管点名就是。那些乡亲都巴不得留下呢,只不好意思张嘴。” 原来如此,宁芳失笑。 既如此,她就老实不客气的让手下去挑人了。 那个当初特别支持她的鲁老汉,她还惦记着,格外交待他家可以多留人,想都留下也使得。 谁知鲁老汉倒不贪心,四个儿子里,他只把沉稳的大儿子一家,和小儿子及小儿媳妇留下,其余皆随他回老家。 嗯,就因宁芳格外关照鲁家,并许他家多留人,鲁老汉才总算帮小儿子讨到王婶子家的漂亮闺女做媳妇。 而若是这两个儿子过得好了,又怎会不拉拔着其他兄弟? 所以鲁家人留下的高兴,离开的也不生气。 走前鲁老汉还特意砍了根老木头,做了个小孩儿玩的木马,托庄上管事,送给宁芳。 老人想法很朴实啊,他知道王妃还没孩子,可迟早不总是会有的么? 骑马弄箭,那是男孩的事。 所以特意做个小木马,不就是指望着那啥么? 这礼物宁芳收到时有些脸红,倒是程岳极为高兴。还特意命人,又给鲁老汉也回了一份礼。这下子,鲁老汉可更加得意的带着两个儿子回乡了。 阳春三月,时气日暖。 但京城的早晚仍有些寒意,且不时春雨缠绵,湿意浓重。所以英王府待客的厅里,火盆暂还未辙。只用的炭火便少得多,只每日早晚烧上一炉,能驱散寒气便罢。 这也是宁芳过日子仔细,就算只是些细微末节,也不愿意白糟蹋东西。可在某些富贵人家眼里,就有些节俭得过头了。 于是,等她收拾停当,出来拜见终于上京的大伯宁怀瑜时,首先就被教训了一顿。 “知你自幼勤俭,但也不可太过。好歹这也是待客的地方,怎好弄得如此简朴?旁人面上夸你一句勤俭,背地里还不知怎样笑你寒酸。也就是大伯这样的至亲,方肯与你说句实话,往后快改了吧。” 宁芳微顿,随即淡然道,“多谢大伯好意提醒,但我本就是这么个勤俭惯了的性子,便明知不讨某些人的喜欢,大概也是改不了的。” 宁怀瑜难得这么好声好气,跟侄女说一回话,没想到宁芳一开口竟是把他噎着了。 再看她衣饰华贵,姿容珍丽,比从前在府中时显得成熟贵气许多。想着她少年得志,难免有些不爱听人劝,便暂且忍下这口气,不再争执。 “你家王爷可把我的事告诉于你?” 宁芳捧起茶杯,轻吹了吹,态度敷衍道,“略知一二,恭喜大伯了。” 宁怀瑜脸上这才露出几分得意,“到底是一家人,大伯日后留在京城,亲戚之间总能相互照应。” 宁芳不吭声,也没什么表情,只垂眸喝茶。 宁怀瑜这几年钻营有方,竟是连升两级,如今要调回京城,还能进谢应台把持的吏部,任正六品,跟宁怀璧平起平坐,实实在在已经一只脚踏进中层官员的圈子了。 据程岳说,他这个大伯要是继续这么发展下去,日后可是不容小觑。 只程宁两家实在没什么要求着靠着他的,也没必要跟他敷衍客气。 见宁芳不搭话,宁怀瑜有些不悦,只得主动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也不要总记着小时候的那些事了,你表姐她这些年也是不容易,年纪轻轻总住在道观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外人瞧着,难免要说你这位身份尊贵的王妃妹妹不肯照应。如今倒也不是要怎样麻烦你,只这京城难得能寻个清静地方。不好的地方,又如何放心让湘儿在那里清修?” “直到我进京,偶然路过个园子,地方不大,却收拾得简朴清爽。且临着寺庙,极是安静。后一打听,才知是你们英王府新置办的园子,不如借给你表姐暂住几年吧。” 宁芳听完,简直想要冷笑出声! 见过打抽丰的,可没见过这么大脸,跑人家家里来占便宜的! 什么宁怀瑜上京路上偶然看到,动了心思,分明是在京城的南湘儿看中,想要霸了去吧? 那园子确实是她新置办的,但造价真心不低。 之前在相国寺做法事,高燕燕查出身孕,戚昭义一高兴,就发愿要在相国寺捐建个塔。感谢菩萨,也好超度他那些死难的战友同袍,为他们祈福。 他这样的年纪身份,自然是说到做到,回头即刻请了工部的大师傅来看。 工部的师傅仔细堪查了相国寺的地形,又跟庙里的师傅们商议过后,决定将这军魂塔建在寺庙的西北角,既在风水上,能镇守一方平安,且不会有工程上的后患。 但在西北角上建塔,就会占用一部分超出相国寺范畴,附近百姓的菜地。 戚昭义派管家去谈,表示愿以三倍价格,买下这块菜地,但那户百姓却不肯卖。 倒不是价钱之类的原因,而是那百姓没甚手艺。除了种菜,啥也不会,拿了钱没几年败光怎么办? 但戚家给出的条件真的很有吸引力,百姓们又敬重戚老都督,相国寺的普照方丈又照应多年。再说给庙里修塔是好事,他们也愿意支持。 于是,那菜地附近的百姓们,就公推了几个有辈份的老人家,来跟戚家谈。 他们这一片种菜的,说来都是亲戚,一个周姓大家族,衍生出来的十几户人家。此时如果单买一家的地,哪个单门独户的都不敢走,怕去到陌生地方被人欺负。 但如果能给他们另换一处京城附近的田舍和房屋,让他们还能一大家子在一起,有地种,能赚钱,也不耽误他们清明重阳回来祭扫祖宗坟墓,那他们宁肯不要钱。 按说,这些百姓的要求并不过份,但偏偏让戚老都督为难了。 因为他是武将,且是被皇上特旨征召进京的武将。这个九门大都督当得虽然风光,但也要处处小心。 而首要大忌,便是绝不能在京城置办田产房舍。 以此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在京城久住,随时要回山东老家,并不眷恋权位。 所以戚老都督能拿得出银子,却拿不出田地。 当然,只要他张口,多的是有田地的富贵人家,愿意拿地来跟他换钱,讨好拉拢他。但那些明显带着目的的交换,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于是戚老都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找上了英小王妃。 因为只有程家最遭皇上忌讳,他只有明目张胆的拿钱去跟程家换田地,才最不会招皇上猜忌。 谁会拿钱去讨好主子不喜欢的人呢? 宁芳很是为难。 因为程家离京城最近的田庄,便是黑水庄。 那也是程家打理了最久,也是最为肥沃的一处田庄。若要分出足够十几户人家种的地,还要帮人盖起房子,那几乎就相当于要送出小半个田庄了。 而且这样的好地方,可是卖出去,就基本再也买不回来的。 就算对方是戚老都督,宁芳也真心有些舍不得。 可程岳想想,却作主应承了这桩买卖。 划出小半个田庄给周家人,做成这桩事。 戚昭义虽补足了程家银两,却也知道还是占了便宜,很是过意不去。 于是,在多收出来的菜地那边,围出一块空地,单给程家盖了个小园子。 须知相国寺虽在城南,却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繁华之所。 只周边平民多了些,不比东城西城富贵人多,但那样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却也是求也求不来的。 宁芳这回没跟戚家客气,大方收了那小园子,打算修成个精舍。 谁知就给南湘儿看中,变着法子来讨要了。 第528章告密 宁芳原打算着,那处小院因临着寺庙,便分了里外,修成招待亲朋的精舍。 将来不管是宁四娘,还是亲戚朋友去拜菩萨,都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平时也能将不用的院子租出去,赚些小钱。 尤为重要的是,那个地方既能种菜又能种瓜,院里有口甜水井,还靠着寺庙和平民。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将来王府遇到什么祸事,那里也能成个大隐隐于市的避风港,算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了。 可这样宁芳花了大价钱才弄来的地方,宁怀瑜竟是轻飘飘的一张口,就要她送给南湘儿。说得好听是借,可这借出去还有可能会还吗? 故此宁芳并不接这话茬,只问,“大伯回来,可曾拜见祖母?” 这话,可把宁怀瑜问得答不上来了。 他才刚入京,因不耐烦听嫡母教训,只住在京城最好的客栈里。这几天忙着打点官场,拜见同僚,哪里有去见宁四娘? 可他老于官场,那讪然也就一瞬,很快就油滑道。 “这不刚落脚,怕惊扰了母亲么?总得收拾妥当,也省得老人家为我们晚辈操心。也是王妃身份贵重,自然该先来拜会,回头便去给母亲请安了。” 宁芳知他说的全是谎话,淡然道,“那我就不留大伯久坐,还是快去拜见祖母吧。虽然王府位尊,但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孝道。否则回头御史说起嘴来,岂不让大伯落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之名?” 宁怀瑜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心知这侄女的脾气还是跟从前在家一样,半点没改。 他自觉今天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好话,却得不到一点回应,不由也有些恼怒,嘲讽道。 “多谢王妃提醒。只王妃还跟小时候那般心直口快,怪不得我一进京城,就听说王妃得罪了许多人。” 宁芳挑眉一笑,俏丽的的小脸上不见半分动怒,反有几分上位者的庄重自持。 “大伯说的是。只我从前在家,便给祖母爹娘惯坏了,如今又有王爷护着,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横竖我一个内宅妇人,能得罪人倒也有限。倒是大伯如今踏足京城官场,才要处处小心,莫惹是非的好。” 看她一副气定神闲的自在模样,宁怀瑜还真有些妒恨。 他就算升了官,到底才六品,在这王公多如狗,贵人遍地走的京城,哪敢跟宁芳这样放肆张扬? 气鼓鼓的一拱手,道声告辞就大步走了。 宁芳端着茶,还慢悠悠的在他身后吩咐,“把给大伯准备的礼,一并送到宁府去,让祖母瞧着,也欢喜欢喜。” 宁怀瑜脚步一顿,险些踢着门槛。 这个侄女,可是越大越难缠了! 因谈得并不愉快,他根本就没打算去给宁四娘请安。可如今宁芳这么说了,他要是不去,那顿时要落个不孝之名的。 况且,礼物原应是送他的见面礼,却又交到宁四娘手上,那便算是公中的东西。宁四娘若不给,他是半点也不能拿的。 就这样,宁怀瑜憋着一肚子气,和王府派来送礼物的下人一起,不情不愿的去给宁四娘请安了。 不过他来的时候,却见宁四娘拿着书信,面上犹有泪痕,而弟弟宁怀璧身边的心腹下人,孟金墨满身风尘站在一旁。 这是出事了? 宁怀瑜倒是欢喜,故作关心问,“这是出了何事?” 宁四娘冷冷一眼扫过来,“你弟弟的岳父过世了,你很开心?” 看嫡母眼神,便知她动了真怒。宁怀瑜到底不敢造次,收敛了神色。 “怎会?这,这也太突然了……” 宁四娘却不愿听他虚伪的客套,径直道,“我知你此番回了京城,定是要平步青云的,我们也不敢沾你的光。只是寿宁侯府,也许你去走动!” 宁怀瑜顿时不干了,“那是为何?母亲既然许了芸儿的婚事,便是姻亲,自要多多走动,才显亲热。” 就算他对嫡母诸多不满,但对这门亲事,宁怀瑜也是十分满意的。 别说女儿嫁的是秦家二房唯一庶子,正经有进士功名的名门子弟,就算要给寿宁侯做小,只要昌乐公主容得下,宁怀瑜都是喜闻乐见。 正想跟秦家好好热络热络,偏生被宁四娘打断,这让宁怀瑜如何甘心? 可宁四娘道,“那你还是我的长子,把老母丢下几年,独自赴任,你于心何忍?如今你既回了京城,要不要寻个地方,把我接去,朝夕侍奉,略尽孝道?” 宁怀瑜,再一次被噎住了。 打小,他就敬畏这个严厉的嫡母,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如今,他好容易成家立业,做官远离了嫡母,哪里肯再回到宁四娘跟前听训? 可宁四娘顶着个嫡母的头衔,若要当真管教起他来,他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所以宁怀瑜只能妥协了,“母亲既如此说了,那儿子只好听命。不过我可以不去秦家,那秦家若来找我怎么办?总不能赶出去吧?” 宁四娘嘲讽道,“只要你自己不贴上去,正常的官场走动,我也不拦你。但若是你走动得太过亲密,说不得我也只好病上一病,请你回来侍疾了。” 宁怀瑜铁青了脸。 要是嫡母生病,要儿女侍疾,他连官都没法做的。想要在这个精明的嫡母眼皮子底下捣鬼,只怕是不可能了。 既然达成了协议,宁四娘也不难为他。 命人请出宁芸顺哥儿,拜托亲爹大伯,让孩子们尽到孝道,就让宁怀瑜回去快活了。 只她也提出,过几天宁怀璧就要回京,到时就是装,一家子也得装出个兄友弟恭来。 这点宁怀瑜还算知道轻重,应下就走了。 可他一出门,顺哥儿便失望的问,“大伯怎么都没问一句大姐姐?” 宁芸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她是好运,年纪稍小,给宁四娘留在身边护住了。只可怜在宫中苦熬的宁萱,连小堂弟都记挂着她,偏亲爹问都不问一声。他大概都忘了,自己起复的官位,还是拿女儿送进宫才换来的。 宁四娘又是伤感,又是欣慰。 庶长子不懂事,几个孩子倒是乖巧。所以她也不隐瞒,跟他们说起家事。 “你们夏家外祖年前就过世了,好在顺哥儿你父亲母亲回去得及时,见到了最后一面。因怕家里难过,一直没说。如今他们也快回来,大概就这七八天吧。 只这回你母亲是伤心坏了,一路病了好几场。又怕误了你二叔的假期,赶着回京,说不得憔悴成什么样了。我原想跟你们二姐姐说一声,让她派个人去迎一迎。又担心她按捺不住,要亲自去接,见了你二婶那憔悴模样更加难过。所以芸儿,我想将此事拜托给你,行么?” 原本,有寄居宁府的齐瑞华和夏鸾儿在,让他们夫妻跟着跑一趟是最合适不过的。 但开春之后,有个颇有名气的大儒到京郊邻县的一所书院讲学。宁四娘得到消息,忙叫齐瑞华去了,夏鸾儿也跟去照顾他了,是以家中无人,不得不让个闺中少女出面。 宁芸忙道,“自然是行的。我也大了,该帮着家里分担些的。况且祖母必是把丫鬟婆子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也就是露个脸的工夫。” 顺哥儿道,“祖母,让我也去,我也能帮忙的!” 可宁四娘摇头道,“不是祖母拦着你尽孝,你到底小了些,前些天又病了一场,咳嗽都没好断根。如今你母亲正伤心着呢,若见了你,还要为你操心。横竖不差这几日,你就好生在家呆着吧。若有心,把课文多背一两篇,就是尽孝了。” 如此,顺哥儿方不闹了。 宁四娘说是让宁芸接人,但也不令她走远。就在京郊小镇容安,就是他们进京时曾宿过的地方守着。等接着宁怀璧夏珍珍,务必让他们休整两日,收拾齐整再行入京,省得宁芳看了难过。 她们商议正事,顺哥儿也没什么帮得上手的,便自回房去用功读书。 辛姨娘也收到消息,跑来期期艾艾的打听,“听说夏老太公也过世了?那,那夏家情形怎样?” 顺哥儿虽然不大喜欢辛姨娘说话的语气,但他是个老实孩子,还是如实道,“定是难过的,听说母亲都病了好几回。祖母要不是身为长辈不便去,又不想让二姐姐担心,也不会打发三姐姐先去接人。” “还,还要去接啊?”辛姨娘更加慌张了。 宁四娘不是娇惯孩子的人,但也把几个孙儿孙女看得贵重。如果不是夏珍珍实在不好,怎会让一个未出阁的孙女跑出去接人? 那夏家除了夏老太公过世,到底还出了什么事?之前她偷偷隐瞒的事情有泄露吗? 若是泄露了,她该怎么办? 辛姨娘真是有点慌了。 回了屋,也一个人转来转去的不得安宁。暗悔自己当初多事,拦下那个报讯的小伙计。 别说当时人家只是打听一下,念葭的小义弟是不是跟夏珍珍有什么亲戚关系。就算攀上了这门亲戚,又能影响到什么? 宁芳已经是王妃了,有个这样的女儿,难道辛姨娘还能越得过她去?就算宁怀璧发了昏,整个宁氏家族也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 那么,如果她拦下小伙计的事情败露,如今夏老太公过世,会不会惹得夏珍珍把怒火发在她身上? 须知死者为大,就算她到时发了疯,宁四娘宁怀璧他们肯定会同情夏珍珍,站在她那边的。 这让辛姨娘,辛姨娘要如何自处? 且不提她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那边宁四娘虽已决意暂时瞒过宁芳,却有人偷偷跑去跟宁芳通风报信。 第529章太难 “……有件事,小的也不知该不该让二姑奶奶烦心。可这些时,成日见二爷和二太太愁眉不展,以泪洗面,小的当真是不忍心。” 看孟金墨悄悄跑来,刚说起话头,眼眶便湿了,宁芳简直快急死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如今屋里已经没了旁人,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不也有我顶着?就算我不行,再加上王爷行么?” 金墨得她保证,才犹豫着道,“这件事,原本二爷和二太太是咬死了,让小的不许吐露,连老太太也要瞒过的。可小的就怕入了京,二爷二太太见了人,把持不住……或者,明明心里苦得要死,却还要装出个笑模样……那,那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思来想去,小的只能冒险来求二小姐了。就算回头要把小的割了舌头卖掉,小的也是服气的。只求不要难为我那小妾和几个孩子,赏她们一口饭吃就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半个字都没说过的……” 金墨忽地扑通跪下,给宁芳重重磕了几个头,显是决心已定。 “二小姐,求您想想办法,给二太太作主吧!否则,否则日后让那贱人得了意。小的真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十指紧紧抠着地,却是豁然抬起头,直视着宁芳的眼睛,“二小姐,您可知道,五小姐,五小姐原不是二太太生的!” 宁芳一下白了脸,随即大怒! “你什么意思?五妹不是娘生的,那是哪来的?当年我也在家,我都记事了的!五妹就是在家里生的,怎会不是娘亲生?你不要败坏娘的名声!” “您误会了!五小姐确实是二爷亲骨血,但实在不是太太生的!” 金墨一字一句,吐露出那个煎熬他许久的秘密,“五小姐她,她是辛姨娘生的。二少爷,二少爷才是太太亲生!只是在出生之时,就被辛姨娘换了。这是碧水说的,她死前找到泰兴县,亲口跟二爷和二太太说的!” 宁芳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 待回过神来,她才惊觉自己手足冰凉,泪流满面。 老天! 这对宁家,对夏珍珍,对宁萍,还有安哥儿,都太残忍,太残忍了! 金墨眼泪也淌了下来,“因怕伤到五小姐,二太太不敢认下二少爷。可她不认下二少爷,二少爷就永远只能做庶子,还得记在那个恶毒的女人名下。往后就算叙起家谱,也是庶出。” “夏老太公过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二太太无子。他老人家甚至,甚至还求二爷答应,等二太太老了,日子不好过了,就让她去镇江。老太公把当年请咱家住的那所宅子买了下来,点名要留给二太太和二姑奶奶您的。说,你们若将来日子不好过了,好歹还能有个去处……” “他老人家到死都没能知道,我们二太太是儿子的,她早就有儿子了啊!” 金墨挺大个汉子,都哭红了眼睛。而宁芳紧紧揪着自己衣领,更是心疼得无法呼吸。 她可以想象得到,外祖过世的时候,是怎样的对她们母女放心不下。 可明明,明明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夏老太公,还有夏老太太,原本都不必带着这么大的遗憾离世! 宁芳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深恨过一个人。 就算当年辛姨娘要把她们母女赶到乡下去,她都没这么恨毒了她! 金墨抹着眼泪道,“这些天,小的每天看着二太太还得强打起精神,日日照顾着五小姐,不敢跟二少爷亲热,心里都疼得不得了。二爷,二爷心里也苦。那日在船上喝多了,他拉着二太太说,干脆不做这个官了,把事情闹开吧。” “可二太太哭着问他,那五小姐怎么办?老太太怎么办?还有二小姐,您的名声怎么办?最后,最后二爷也哭了……” “小的也知道,这事要是挑破,得有多为难。可,可小的真的不忍心,看着二爷二太太这么日日煎熬下去。您是不知道,如今二爷二太太瘦得一把骨头,二太太更是一路病了好几回。因怕老太太担心,都不许我说,进京前还特意翻出厚袄子,打算见面时藏在衣裳里头穿。可,可——” 金墨挺大一个男子汉,都哭得说不下去了。 宁芳更加完全能够体谅爹娘的心情,了解他们的痛苦与为难。其实金墨把话一说开,宁芳就确信了。 或者说,这些年她一直有着隐隐的怀疑,总觉得跟安哥儿更加亲近,也总觉得这才是她的亲弟弟。 可小五妹,宁萍她就算不是夏珍珍亲生,却也是搁在身边,跟亲女亲妹妹一般养大的,这份感情如何能轻易割舍得掉? 可割舍不了宁萍,对安哥儿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他明明是嫡子,为何不能认回来? 但认回他,宁怀璧还要如何作官? 御史一定会指责他内闱不修,嫡庶混淆。宁怀璧可以不在乎被罢官,可这对于宁四娘来说,又得是多大的打击? 毕竟,只有宁怀璧,才是她贴心的亲儿子啊。 尤其在如今宁怀瑜回京之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反而被个贱人带累,但那个不肖的庶子,却一路高升么?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金墨磕着头哀求道,“二小姐,您一向是家里最聪明的姑娘,能不能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这,这让宁芳能有什么办法? 不, 一定有,她必须想出办法来! 宁芳强忍着泪水,镇定下来对金墨道,“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别露出来过我这里的形迹。如果被祖母发现……算了,祖母肯定会发现。你也不必收拾了,我现就跟你回去一趟,就说是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把你叫过来问话。你没忍住,就把我娘情形不好的事情说了。至于其他的,你一个字也别提!” 金墨点头,“那就全拜托二小姐了!” 只是宁芳虽回了趟娘家,哭了一场,可宁四娘还是没有同意她亲自去接爹娘。 身份太不合适了。 宁芳就算是女儿,却已是出嫁之女,又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以王妃之尊,去亲迎父母,是不大合适的。 且身在为人父母的立场上,定也不想让儿女替自己担心,所以还是宁芸去好些。 因心中搁着事,宁芳也没有坚持。只是派了最擅烹饪,调养身子的鹭鸶和最机灵的百灵,和宁芸一起,去替她迎人。 这样,宁四娘就不再拦着了。 祖孙分别,宁芳回家路上,辛姨娘听说她来了,也悄悄出来,躲在月洞门那里,想上前认个错,却又不敢上前。 宁芳强忍着滔天恨意,只装作没看见,半点形迹没露。只等出门上轿,方一拳砸在轿杆上,瞬间折断了两根才蓄起的长指甲。 孔雀看着心惊,却不敢问。只默默帮她修整起指甲,而宁芳也不觉得疼,只暗下决心。 这回,她要是不把给全家造成这么大伤害的辛姨娘赶出家门,她就不姓宁! 可直到夜深,她都没想出好主意。 直到夜间就寝,房中只剩下她和程岳二人,宁芳才在丫鬟熄灯后,急不可耐道,“我有件事要问你。” 程岳一手支肘,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我等了一晚上,你到底是有什么事,非要等到这时候才敢说?” 等宁芳悄声把原委一说,程岳方叹道,“我原以为你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我,原来竟是如此。你做得很好,这件事,出了你口,入了我耳,以后便再不必跟人提起。” 如果不是拿他当至亲,这等家中丑事,所以至亲夫妻,也必不会提。 所以,在宁芳不满的催促之前,程岳已经说出了他的解决之道。 “这事说来也简单,两个孩子既是同日所生。那可以说是二人所生,也可以说,其实都是一人所生。” 宁芳脑子灵光一闪,随即整个人都愣住了。 对呀! 后世家谱里,宁怀璧只有一位妻子,并没有妾室记载。而他的儿女,世人皆以为是夏珍珍所出,根本没有嫡庶之分。 那她还纠结什么? 但辛姨娘,辛姨娘毕竟存在啊。还有顺哥儿,顺哥儿不也还活着吗? 一时间,宁芳忽地有些混乱了。 她来到的,究竟是后世中的自己了解到的前世,还是另外一个世界?那她的存在,到底对身边的人是何意义?是让他们变得更好,还是拖累他们变得更糟? “不要想太多。” 迷惘之际,是一个淳厚的声音叫醒了她。 程岳握着她的手,眼神坚定,“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如何解决当务之急。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宁芳一下清醒了。 不管她是为什么来的,来到了哪里,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定了定神,她恨恨说出心中所想,“我只想让辛姨娘去我外祖外祖母坟前,以死谢罪!” 程岳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却不怎么赞同这个主意。 “你不想见那辛姨娘,把她赶回乡下田庄就是,休要意气用事。” 那也太便宜她了! 第530章春雨 看宁芳还想争辩,程岳握紧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气不忿,可咱们金玉一般的人,如何与她那样瓦罐般的人物计较?为碰碎她,弄伤自己,值得吗?你便不想着你自己,也想想你爹娘,想想你祖母,还有你的弟妹,你要他们背负着那样一个不堪的亲娘,过一辈子吗?” 确实。 若把辛姨娘处罚得狠了,难免引起世人猜疑。尤其还有个辛升乾杵在王府里呢,就算再没存在感,毕竟有这么个人。 万一闹大了,爹娘定要落个治家不严的名声,而顺哥儿和萍儿就更难做人了。 宁芳生气的又想去捶床,却被程岳包裹着小手,拉到自己胸口,“你若实在生气,捶我就好,别伤了自己。便是断两根指甲,我也是心疼的。” 宁芳给他这一说,心口只觉又酸又暖,怒气忽地消散,人也软和下来。随即撅着小嘴,依偎在他胸前,“那我要把辛姨娘关到你京城的庄子里头,你再不许拦着。” “好。不拦着,我还派人帮你守着她。” 宁芳诧异了,“你不怪我任性?” 毕竟辛姨娘是宁家妾室,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弄到夫家地头来,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可程岳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手上,极痒,却让人舍不得拿开。 “在江南,常听乡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了我,仗着我的势,又有什么错了?便是任性些,蛮横些,无理取闹些,可只要我的王妃高兴,本王只有跟在后面摇旗呐喊的份,哪里敢拆台呢?” 他低声说完,还吻了吻宁芳的指尖。 宁芳如被烫到一般,顿时羞红着脸,想缩回手去。 可随即却被人抓着手,俯身追来轻轻的一个吻,落到她的面颊。 “现在,不生气了?” 宁芳羞极,佯怒道,“走开走开!我生气着呢!” 又是轻轻一吻,“那这样呢,还生气么?” 宁芳也不知怎地,忽地心慌起来,连口齿都不伶俐了,“你,你快走开……” 那虚弱的尾音里,隐含着一丝颤抖,程岳笑了,“王妃这用完就扔的脾气,可真是要不得。” 他看宁芳被逗得有些发急,正想收手,谁知宁芳扭脸犟嘴道,“我,哪有……” 二人一时不妨,竟是碰了个正着。 唇, 与唇。 程岳心中一动,宁芳更是动都不敢动。 原本就高热的脸颊,更是烧得快要晕过去。 许久,又或只短短一瞬。 便似经历万水千山,几世百年。 她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问,“可以么?芳儿,可以么?” 宁芳不敢答,只是,只是闭了眼。 然后那吻便再度轻轻落下了,极浅,带着许多珍重与小心翼翼。 宁芳心中又酸又软,只觉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他,他一直都是极好的。待她极好,又极温柔。可她何德何能,配他如此对待? 所以她,她其实一直都是想回报他的。 用自己。 然后,绑住这么好的男人。 然后,就能再也不分给其他人了。 于是,宁芳也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忽地伸手,紧紧拥住了眼前之人。 有些事发生得略突然,但又似乎正合情理。 夜半,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缠缠绵绵敲在屋檐。 起初也不大,可耐不住这份温柔,到底润湿了整片天地…… 夜更深。 帘外的红烛微微摇晃一下,忽地爆出一朵极大的灯花。 宁芳欣喜的眼神才亮了亮,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是好兆头。” 宁芳的脸又红了,跟小老鼠似的往里缩进去,男人温热的胳膊,挽住她微凉的香肩,亲吻着她如墨的长发,带着几分隐藏的忐忑,“后悔了么?” 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时,怀里的小红老鼠轻轻的摇了摇头,娇羞的说,“只有,只有不到三个月了……” 再有不到三个月,她就满十五了。世俗允许成年女孩子可以做的,她都能做了。可就算还差三个月,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知道不过。 这一年来在王府,鹭鸶每天都会用两盅汤,把她的身体照顾得极好。 宁芳从来不问,鹭鸶给自己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但她自己从日益隆起的胸,和越发顺遂稳定的小日子,她感觉得到这个身体的成熟与安逸。 所以就算是第一次,除了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但宁芳也是感觉到快乐的。 于是,当听到男人遗憾的说,“是啊,只有三个月了,我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 他原本打算在得到宁家长辈的同意后,再挑个良辰吉日,给宁芳一个更加完美和珍重的初夜。 但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他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所以他也会情不自禁。 察觉到他的自责,宁芳红着脸,主动蠕动着拱进男人怀里,体贴道,“我,我不怪你。我其实,我是愿意的……” 于是,头顶上方的男人,也轻轻的笑了。 “可我还是欠你的。这样吧,我们补办一场婚宴好不好?正好你爹娘都回来了……” 可宁芳没听完,就羞红着脸果断拒绝了,“我不要!你要这样,要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他们做过了什么? 宁芳才不要! 为了表示她很生气,她还坚决的转过身去,却依然在男人怀里。 程岳轻抚着小妻子因害羞都开始泛红的背,笑意更深。 “好好好,知道了,不办不办。什么都跟从前一样,不告诉别人。” 可就算不办,但有眼睛的人,如何看不出差别? 但他的小王妃要装鸵鸟,他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只是,这份隐秘而克制的喜悦,就如春天雨后欢快萌发的笋,还是透了出去。 首先是主院的下人们,脸上更添了一份笑容,步履生风,精神十足。再然后,几位哥嫂,还有老管家程全,这些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不过大家都很配合着装作不知道,而是开始暗暗的期盼起另一件事。 嗯,在宁芳不知道的时候,不仅是两位嫂子又拜起久未参拜的送子观音,连两位兄长都悄悄去给过世的父母上了几回香。 七日后,王府下人回报,说宁怀璧夏珍珍,次日就可进京。 宁芳自然高兴,特意带着宫里弄来的生鲜,又回了一趟娘家。交待下人准备爹娘弟妹爱吃的饭菜,又帮着祖母收拾打点屋子。 看着她眉宇间那抹不同闺中少女的丽色,宁四娘有些伤感,更有些欣慰。然后笑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宁芳要回去时,拉着她的手多交待了几句。 “我知道你这孩子孝顺,一心护着我们。可有时候做人,却难免要妥协几分。尤其你如今也是人家媳妇,做事得顾着大局。回头我们走了,你却是要留下的,可不能不顾世人眼光。” 她这一开头,宁芳便知说的是宁怀瑜和南湘儿了。 “祖母,不是我不愿意妥协,而是要看他们识不识趣。若是踩着我的底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人欺负你们的!否则,我纵是有个再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她这话音才落,就听孔雀在外头高声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然后辛姨娘一脸心虚的进来,“我,我不是有意偷听……而是听说老爷太太快回来了,赶着做了两双软拖,想送到他们屋里,到时换上,也能松快些。” 宁四娘微一皱眉,“既如此,你便去吧。” 辛姨娘鼓足勇气又瞟一眼宁芳,讨好的笑道,“也给姑奶奶请个安……” 宁芳冷哼一声,根本不耐烦与她说话。 辛姨娘闹个没脸,只得讪讪走了。心中却怀着鬼胎,忐忑难安。 她刚才没听清,也不知宁四娘和宁芳说的是宁怀瑜和南湘儿,却以为是她阻拦报信的事,被宁四娘和宁芳知道了。如今宁四娘想拦着,宁芳却不愿。 尤其方才最后那句,是宁可拼着名声不要,也要替夏珍珍讨还公道吧? 辛姨娘越想越不安,越想心越乱,想去找儿子商量,偏偏顺哥儿不在屋里。 问人去哪儿了,丫鬟说,“明儿二爷和二太太要回来,肯定得耽误一天功课,三少爷说,今天就去请先生多讲一天课,晚些时候回来。” 辛姨娘抱怨道,“什么时候不能用功,偏多这一天?” 她转身要走,却不小心撞到书架,一本书掉了下来,却是顺哥儿闲时看着解闷的话本子。 辛姨娘随意一瞟,却是她也看过的故事书。 那故事讲的是个孝子,逃难途中老父误食毒蘑菇,眼看就快死了,又找不到水源,孝子没有办法,割了手腕,听说至亲的血能互换,便让老父喝自己的血解毒。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好的,因为他的孝顺,父亲得救了。后来荣华富贵,父慈子孝。 这样话本子很是俗套,无非是歌颂忠臣孝子,因果报应那一套。 可此时辛姨娘再捡起来翻阅,却是隐隐约约的想起,从前似乎在其他书上也看过,那些会武功的人,还会推宫过血什么的。她虽没有武功,但却知至亲之间,血脉相通。 如果宁芳一定要出手惩治她,而她出手救了顺哥儿,她会不会就此罢休? 再想想,如今春天,正是吃蘑菇的季节。顺哥儿年纪小,误服毒蘑菇,是不是也是情有可原? 辛姨娘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犹如绝望中抓到浮木的溺水者,竟是沉迷至此,不能自拔。 第531章毒发 因这日是爹娘回来的日子,是以宁芳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务必要让爹娘看到自己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程岳看着颇好笑,“都说了,岳父岳母要午时才能进城,你慌什么?” 宁芳望着镜中的他,娇嗔,“我都快小半年没见到爹娘了,能不慌吗?你也快去换件衣裳,今日你就不要用平时的香囊了,那个味儿有些冷清。孔雀,去换个暖香!” 看她又指挥着丫鬟打扮起自己,程岳再不多话,只含笑配合着他的小王妃更衣就是。 就在小两口精心打扮的时候,忽地徐妈妈白着脸冲到了王府,“王妃救命!王爷,快救命啊!” 宁芳一下子惊到了。 因徐妈妈年纪渐长,这些年甚少出府,基本只在府内陪着宁四娘聊天解闷。这是出了什么事,让她亲自跑来了? 她心中有个最坏的猜想,猛地站了起来,急问,“可是祖母有什么不好?” 徐妈妈拼命摇头,“不是老太太,是三少爷。三少爷中毒了,正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呢!” 程岳二话不说,火速出去请御医了。 如果是急性中毒,有些珍贵的药材,恐怕只有他亲自出面,才能向太医院讨来。 宁芳再顾不得礼仪,连轿子都来不及等,提着裙子先就一口气从后门跑回了宁家。 原本装点一新的厅堂里,愁云惨淡,宁四娘抱着小孙子,泪湿衣襟。 而辛姨娘雪白着脸,捧着半茶盅鲜血,呆呆立在旁边,不停的喃喃自语,“为什么没用?为什么会没用?” 而顺哥儿的前襟,已经被自己吐出来的血染红了,而他紧闭双眼,人已陷入昏迷。 医女玉笙上前,查看了他的呕吐物便惊道,“怎么会吃到毒蘑菇?这,这可怎么办?” 听她出声,辛姨娘猛地上前,把那半茶盅鲜血给她,“你快帮忙把这血灌下去!这是我的血,他是我亲生的,用我的血,可以救他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胡话?”玉笙不可置信看着她,“快让人取大蒜来,捣烂了喂他试试!要是灌得进,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灌不进就……” 她不敢说下去了。 宁芳已经哑着嗓子发话了,“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都得给他灌下去!快去!” 然后,她再深深的看了辛姨娘一眼,看着她手上的那盅血,什么话都没有问。 可辛姨娘却被她那仿佛淬着冰的目光,看得不住发抖。 宁怀璧夏珍珍也没想到,本来调养了几日,想打起笑脸回府团聚。却不料一回来,就看到顺哥儿生死不明的情形。 而为了给他灌药解毒,又撬不开他的牙关,是宁芳作主,让程岳请来的太医,把小弟的两颗门牙给硬生生拔了。 他本就吐了一地的血,这一来更加是血流满地。 夏珍珍走进来,看着这情形,就晕了过去。 好在余远志一路跟着他们夫妇,对夏珍珍的情况很是熟悉,紧急给她施了针,便道,“夫人并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让她歇会儿也好,这一路实在是太累了。” 宁芳没有别的可以多说,只道,“那我母亲就拜托你了,你的功劳我会记下。” 余远志连称不敢,让人把夏珍珍抬回房,跟去照顾她了。 接下来需要全力救治的,还是顺哥儿。 可就算有程岳从太医院求来的诸多好药,但皆不算特别对症,眼看着人的气息越来越弱。 太医摇头无奈道,“这毒蘑菇吃得实在太多,除非能有五十年以上的老灵芝,或还能救上一命。可那样灵芝,满皇宫也就一枝,现收在皇上的小药房里,任谁也动不得。” 这下谁都没办法了。 皇上的救命药,便是宫中的贵妃,也不一定要得来,更何况是个普通臣子家的庶子呢? 程岳咬了咬牙,“要不我再去试试。” “不用了,这或许就是他的命吧。”宁怀璧悲怆的摇了摇头,亲手把小儿子从宁四娘怀里抱了起来,“娘,您也别伤心了,给孩子准备后事吧……” 辛姨娘一屁股坐地下,放声大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太医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是说这个妾室还有个大儿子么?怎么死个小儿子,就跟绝了她的命似的? “不!”宁芳快急疯了,红着眼睛拦着她爹,硬是把小弟弟又夺了回来,“宫里只有一枝,民间不一定没有!让人拿着钱去买,药铺,世家,不论是谁,多少钱都给他,要什么都答应!太医,你想想办法,先把我弟弟的命保住!快去,快去!” 程岳深深看她一眼,亲自带着人出门求药去了。 京城的世家名门,不管跟程家关系好或者不好的,这一日几乎都收到英王府的登门拜求。 掌灯时分,是程岳最讨厌,也是他最先去通知的谢云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枝,据太医说比皇上那根年份更老,品相更好的老灵芝,熬了浓汁给顺哥儿灌下,把他那几乎快要断掉的气息,又慢慢的续了回来。 宁家上上下下无不松了口气,可太医拭过额上的汗,却苦笑道,“这命虽保住了,但毒却不一定能解。且府上公子体质本就虚弱,又失于进补。他能不能醒来,醒来后会是什么情形,都很难说。”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但宁芳却敏锐的抓到一个重点,“我这个小弟确实生来体虚,可家里一直有给他吃燕窝,少说都吃了五六年了,怎么还说他失于进补?” 宁四娘也觉得不对劲,“就是。连我这老太婆吃了这些年,都觉好了许多,他小小年纪,怎会长不好?况且那燕窝都是我这里一同炖了,日日命人送去的。怎可能我吃了好,他吃了反倒没用?” 太医很讶异,“可这脉象,不象是长期进补的人啊?” 如意猛地想起一件旧事,那年她有事去找辛姨娘,却见她正拿着燕窝碗,偷拭嘴角来着,还说是顺哥儿吃不下的,她方吃了。 此时再看辛姨娘,正眼神闪烁着,想悄悄退到人后,明显一副心虚嘴脸。 如意一下就怒了,“回老太太,回王妃,奴婢知道这燕窝是谁吃了!辛姨娘,你也是做人母亲的,有你这么偷吃孩子补品的吗?” 眼看众人齐唰唰看过来,辛姨娘一下就慌了,她还想辩解,如意却道,“咱们都出来,指着老天爷发个毒誓。那年我明明看到你在吃顺哥儿的燕窝,你还哄我说,是他吃不下剩下的几口。你现在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 顺哥儿身边大丫鬟出来呜呜落泪道,“奴婢可以作证,那些燕窝,实是辛姨娘吃了。顺哥儿小时不懂事,后大了还叫我们帮忙瞒着。说不过几口吃食,既然姨娘想吃,就让她好了。谁知今日,今日可是害死哥儿了!” 辛姨娘眼见不能辩驳,这才哭道,“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眼下先救哥儿的命要紧。” 看她还想转移话题,宁怀璧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气得一脚踹了上去。 “母毒尚且不食子!那燕窝是母亲特意省下来,给顺哥儿补养身子的,你居然也吃得下?就为了你那张脸,值得吗?” 辛姨娘忍痛,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号啕大哭,“爷,爷我知道错了!我也不想的,我真不知道会这样……我怕你们怪我,怪我没有早把那小伙计的话说出来,让太太无法跟亲人相认……我只想让顺哥儿吃一点,就一点点,然后我放血来救他。你们,你们就不会怪我了……” 她是真的快崩溃了。 宁芳从头到尾没有质问她一句,却早早命人把宁府的厨子,还有今日供应饮食的一应下人全部带去排查了。 结果很简单。 是辛姨娘说她屋子里闹耗子,要丫鬟去买了两种蘑菇。一种是无毒的,说要煮汤,另一种有毒,说用来药耗子。 但谁也不知道,她会亲手煮了有毒的蘑菇汤,拿给自己儿子吃。 辛姨娘情知抵赖不掉,只得承认了,想博一个同情。 可她却没有想过,自己要的这份同情,是牺牲自己儿子性命换来的。要旁人给她这份同情,也得旁人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原来,原来都是你在当中捣鬼!” 宁怀壁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怪不得后来大舅兄夏明启曾说,当时离京,曾叫人带话来着,家里却没收到消息,那以为是那小伙计办事不利,传错了话,谁知竟是辛姨娘捣鬼。 差点就让二舅兄错过了夏老太公临终过世的时候,但到底岳母是抱憾终生了。 而且这个女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连给亲生儿子下毒的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宁怀璧真想剖开她的心肝看一眼,到底是不是黑的? 连程岳今天请来的太医都听得直摇头,“恕老夫多句嘴。就算有再多的不得已,哪有拿孩子当筹码的?亏你还是孩子亲娘。” 谁知英小王妃接话了,声音如冰凌般清越,“说得好,世上哪个亲娘舍得这样祸害自己孩子?祖母,爹,请恕女儿不孝。有件事情,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们。今日趁着还有外人在场,我就一并说了吧!” 第532章值得 宁芳扑通跪下了。 可这一跪,却是把所有人都跪得心惊肉跳起来,尤其是辛姨娘。总觉得她说出的话,会对自己大大不利。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宁怀璧心头一跳,隐约猜到几分。 可宁四娘却仍糊涂着,“芳儿,你快起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不,就让我这么说!” 宁芳再看一眼辛姨娘,一字一句如刀锋刮过,“辛姨娘,她根本不是二弟和三弟的亲娘!” 什么? 宁四娘一下懵了,整个人险些坐都坐不稳。 她唯二的两个亲孙子,皆不是亲生的? 连徐妈妈也急了,“二姐儿,你,你这是什么话?” 宁芳的目光落到安哥儿身上,就见这个弟弟抿唇直视着她,握着拳头,很是紧张,却没有半分退缩。 宁芳心中一阵欣慰,越发高声道,“二弟和三弟,不是辛姨娘生的,却皆是爹的亲生骨肉,宁家的亲骨血,我的亲弟弟!” “你胡说!”辛姨娘真急了,“二姑奶奶,就算我从前得罪过你,你也不好拿这种话出来乱说吧?你,你有什么证据?” “我敢说这话,当然有证据。去把人带上来!”她一声令下,丫鬟百灵即刻下去了,很快带着一个婆子过来。 看那婆子面生,辛姨娘不太认得,可她见了辛姨娘却道,“小姐,您还记得老奴吗?当年,您把老奴卖掉的时候,可是好狠的心啊!” 辛姨娘一下被蒙到了,还真以为是自己从前卖掉的婆子,“你,你是老赵家的?你可不要乱讲话,你的儿孙还在辛家庄子上讨饭吃呢!” 那婆子冷笑道,“老奴还没张口,小姐怎知我要胡说?这只镯子还是您赏给老奴的,你要老奴保守的秘密,我可一直记着。” 辛姨娘不认得这婆子了,却记得这镯子,确实是自家旧物。她一下慌了神,气急败坏道,“你,你不要胡说!之前稳婆看过都说,我要生儿子,太太才是要生小姐的!安哥儿,安哥儿就是我生的!” 可这话说出来,几乎相当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众人一片哗然。 尤其是宁四娘,指甲几乎掐破手心,“稳婆说的?那稳婆可是你一定要请来的!” 那婆子道,“老太太好记性,就是我们小姐要请的。还是打发老奴我去请的,足足给了三百两银子呢。我还记得小姐亲口吩咐说,无论如何,她生出来的得是儿子,太太生的,只能是女儿。” “你胡说,胡说!”辛姨娘尖叫起来,“我哪有三百两银子给她?明明——” 她掩着嘴,惊恐的看向四周,突然又向宁怀璧爬去,“二爷,二爷你快救救我!二姑奶奶要弄死我,她要弄死我!” 宁怀璧的脸色比宁芳还要冰冷,“我女儿什么时候要弄死你了?这里又有谁要弄死你的?被你快要弄死的,是我儿子,我的儿子!” 辛姨娘从来没看他发过这么大脾气,惊骇之余,放声大哭,“可我,我真没想着害死顺哥儿呀,我还放了这许多血,都是我的血!” 宁怀璧挥手把她那半盅血打翻,愤怒之极,“你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悔改吗?你没想着害死顺哥儿,可偏偏就快害死他了!我有时候都怀疑,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半分心肝,到底还有没有半分为母之心?” “我——” “爹怀疑的极是!”打断辛姨娘的,还是宁芳。 她缓缓起身,走到安哥儿面前,轻轻抚上他的脸庞。 “打小,我就不止一次听人说,二弟跟我生得象。他跟我,跟娘一样,都是圆脸。坐船从来不晕,跟我一样喜欢粘着夏家几个舅舅,偏偏几个舅舅也爱他。从前我只以为,这约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直到我遇到赵婆子,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芳儿!”宁怀璧眼神痛苦的看着女儿,又落在白着小脸,如受惊的小鸟般,不住颤抖的小女儿宁萍身上。 可宁芳摇头道,“爹,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事实总归是事实。” 辛姨娘尖叫起来,“五姐儿不是我生的,她是太太生的!二姑奶奶,你不能仗着自己是王妃,就胡说八道!” 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岂不相当于不打自招? 宁萍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只是死死的咬着唇,不让它掉下来。 宁茵牵着宁萍,不安的喊了声,“二姐……” 连安哥儿都不忍的扯着宁芳的衣襟,祈求的看着她。 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吧? 宁芳欣慰的笑了笑,牵起安哥儿,径直走到宁萍面前,示意他牵起宁萍的另一只小手,斩钉截铁道。 “小五乖,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我亲妹妹。只不过,你大概不知道,你和安哥儿,乃是龙凤胎!” 什么? 这样的话,让宁怀璧也错愕了。 而宁芳带来的赵婆子,却大声道,“王妃说得再对不过了,五姐儿和二少爷就是龙凤胎。辛姨娘她因为想生儿子乱吃药,生下来的就是个死胎!那日她趁着老太太出门,把太太生的儿子偷了来,充作自己的儿子!” “这,这怎么可能?”辛姨娘也懵了。 如果说五姐儿是她生的,她抵赖不过,也得承认,可怎么两个孩子都成了夏珍珍的? 只听赵婆子更加大声的说下去,“怎么不可能?难道你忘了二少爷才出生时,差点被你弄死的事吗?就是因为你怕二少爷的身世被揭穿,又想嫁祸给太太。于是在太太来看孩子的时候,下了毒手。反正孩子说来是你亲生的,任谁也怀疑不到你身上。” “好在二少爷命大,没被你弄死,可你怎么愿意带太太的孩子?于是缠着二爷,一起上京赶考。你怕自己怀不上,夜里便安排碧丝姑娘悄悄代你侍候二爷。可碧丝姑娘心大,有了身孕便想正大光明的做姨娘,你不乐意,把她推进水里,想弄死她。是我把碧丝姑娘救了起来,劝她认命,又劝你拿钱消灾,等碧丝姑娘生下儿子抱来自己养,给她一笔钱去过好日子便罢。” “所以后来,在二爷中了进士后,你一直拖延着不敢跟二爷一起回家,直等碧丝生了儿子,你才抱着儿子赶到二爷任上!就是想趁乱,让人查不出孩子的来历!” “等你名下有了两个儿子,你终于安心了。又生怕我们揭了你的老底,才把我们一个一个卖出去!只可惜苍天有眼,叫我又遇到二姑奶奶,才揭穿你的真面目!” “这件事,不光是当年接生的稳婆,辛家的人也有参与。不信二爷您可以去查辛姨娘的嫁妆,她卖了庄子卖了首饰,就是为了堵那些人的嘴!” 辛姨娘整个人都傻了。 安哥儿不是她亲生的,她知道。 可顺哥儿怎么也不是她亲生的了? 但这婆子说得合情合理,竟是,竟是完全找不到破绽。如果追查起来,定是她的漏洞更多! “此事,可是真的?”一片静默里,宁四娘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发问了。 宁怀璧看看大女儿,又看看手牵手的一双小儿女,咬了咬牙,扑通跪下了。 “这次我和媳妇回乡奔丧,竟是,竟是遇到了碧丝。她那时已病得快要死了,临终前已把一切实情说出……儿子,儿子治家无能,实在不知要如何跟母亲开口。谁料回来,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宁四娘缓缓点头,冰凉的手指落在儿子头上,“这事你确实有责任,但更大的责任,在我!” “当年,是我固执已见,把辛姨娘纳来为妾。也是我,让她伴你上京,照顾你的起居饮食。谁知,竟是给我宁家招回来一条白眼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媳妇,更对不起宁家的列祖列宗!所以,就让我一人,来担起这责任吧!” “娘!” “祖母!” 看宁四娘决绝的看向辛姨娘,宁怀璧和宁芳意识到不好,一起扑过去,想拉住她。 但宁四娘决心已定。 猛地抓起手边的黄铜烛台,拔掉蜡烛,举着那尖锐的蜡钎,刺向辛姨娘的咽喉! 宁四娘想得再明白不过。 出了这样的家丑,必定会影响到宁怀璧的官声。 这时候,就必须有个人来承担责任。 而她,就是这个“刚愎固执,愚昧无知”,造成家宅不宁的最好人选。而解决的办法,就是她跟辛姨娘同归于尽。 杀了辛姨娘,让她再也不能辩白。反正碧丝已经死了,没有人对证,就能永远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让安哥儿,尤其是宁萍和顺哥儿,从此都能安安生生的活下去,再也没有人质疑他们的身世。 当然,这件事当她听完始末,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 安哥儿必是夏珍珍亲生,宁萍和顺哥儿才是辛姨娘的亲生儿女。 宁芳说宁萍和安哥儿是龙凤胎,顺哥儿是碧丝生的,全是鬼扯!宁家要是乱成这样,早垮了。可宁芳这些鬼扯,确实又扯得极为巧妙。 否则,家里有这么一个恶毒的姨娘,让两个弟妹将来怎么面对世人的目光?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两个孩子跟辛姨娘彻底分割开来,这才是保护他们的唯一办法。 至于宁芳,她以王妃之尊,扯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将来要是被人揭穿,有人想利用这事来对付英王府的话,那后果是可大可小。 所以,为了保护自家的孙儿孙女,宁四娘不惜以死为代价,也要杀了辛姨娘! 第533章归宿 噗! 蜡钎扎透了皮肉,辛姨娘惊呼的声音极大。 可她,她怎么还能尖叫出声? 宁四娘错愕的看着伸手挡住蜡钎的人,看着突然冲出来的夏珍珍,双手鲜血的紧紧握着那支蜡钎,泪流满面的对她说。 “媳妇,媳妇已经没有爹,也没有娘了……您是我唯一的娘了……难道,您还要让媳妇连您也失去吗?” 隐忍多时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宁四娘心疼的抱着夏珍珍流血不止的双手,泪雨滂沱,“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 夏珍珍伸手挡下了致命一击,可身为主母的她,难免从此就要把“治家不力,管教妾室无方,连亲生子也保不住”的恶名背在身上了。 这个媳妇,就算再笨再没用,可她的心地一直是极好的。 宁四娘也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庆幸自己,替儿子娶了个好媳妇。 可将来,这媳妇的名声可要怎么办哟? 婆媳俩抱头痛哭。 宁芳后怕的颤抖着,和老爹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要是刚刚让宁四娘扎了进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们都懂宁四娘想牺牲自己,保护全家的决心。可这份牺牲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也实在太难以承受了。 宁四娘吃了多少苦,守了多少年的寡才把儿孙养育成人,如今好不容易有点安生日子过了,还要她晚年不得善终吗? 那他们父女一定会抱憾终生的。 此时,父女俩不约而同看向造成这一切的辛姨娘,心有余悸之余,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祸家根源,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似是察觉到了父女俩的心意,辛姨娘猛地扑到了宁萍跟前。 是的,是她从来没有亲近过,没有温柔对待过的宁萍跟前。 “五姐儿,五姐儿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宁芳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出现了。 要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五妹求她放过辛姨娘,她要怎么办? “你求我,姨娘你求我做什么?” 宁萍以不合她年纪的冷静反问,“姨娘你好端端的在这儿,而我娘,刚刚为了救你才伤了手。你不向她道谢,不向她赔罪,却拦着我,让我救你?我要救你什么?我又为什么要救你?” 辛姨娘说不出话来了。 就算她再自私再无情,可面对这个从生下来,完全没有尽过一天母亲职责的女儿,她也实在没有脸面要求她。 难道她还能说自己才是宁萍的亲娘,把她换成夏珍珍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吗? 这样的谎话,连她自己都信不过。 而宁萍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用那双酷似她的眼睛,直直看到她的心里。 “我的娘,她辛辛苦苦抚育我长大。我病了,她照顾我。我难受了,她心疼……今日我所有的一切,皆是我娘花费了无数银子心血堆砌出来的!姨娘你要怪我绝情也没法子,可你除了是我姨娘,并没有为我付出过半点心血,凭什么要我丢下疼我爱我护了我那么多年的亲娘,来管你一个外人?” 辛姨娘,再也无法开口了。 或许这个女儿骨子里还是有一点象她。 对自己不好的人,她们都同样那么无情。 宁萍狠狠的擦掉脸上的泪,转头去找药箱,给夏珍珍包扎了。 看着小女儿单薄的小身影,再看一眼大女儿,宁怀璧对辛姨娘开了口,“你走吧。” 辛姨娘愕然抬头,宁怀璧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封休书。 “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早就写好的。本念着这些年的情份,犹豫着要不要给你。如今看来,这个家,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你了。” 辛姨娘瞪大眼睛。 先是一阵欣喜,又是一阵后怕。 宁家人到底良善,就这样都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可是要她走的话,她能走到哪里去? 辛家是再也容不得她的,她又没钱,还能去哪里? “二……” 才想再哭几声,求他一个心软,宁芳已经挡在了父亲跟前。 俯身,低语。 “辛姨娘,我要是你,就即刻不说二话,立即收拾东西离开。如果换一个家,哪怕是你辛家,你想想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辛姨娘打了一个寒噤。 从前在家,那些无辜被弄死的姨娘妾室还少吗? 宁芳声音更低,“出门往东走,我会安排人接应你。这是看在弟妹份上,给你最后一个归宿。否则,你就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辛姨娘低声问,“你说话算话?” 宁芳直身,蔑视着她,“你也可以不信。” 辛姨娘怎么可能不信? 她已是无路可走了。 宁芳素来讲信用,她说的归宿,料来不差。 辛姨娘到底不再纠缠,起身回房,收拾了包袱,出门便往东而去。 那里果然有宁芳安排的人手接应她,又很快把她送去了一个地方。 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窗明几净的乡下财主庄园。 看屋内一应被褥用具齐全,辛姨娘很满意,吩咐那小丫鬟,“去给我烧个饭,要四个菜一个汤,主食不要米饭,蒸两碟素饽饽就好,再把这里的管事叫来,我有话说。” 她以为,宁芳所说的归宿,就是把这个庄园送她了。 可小丫鬟睁大眼睛,看了她半天,嘀咕道,“怪道说是个脑子有毛病的,真是病得不轻。” 辛姨娘皱眉,“你说什么?” 小丫鬟笑嘻嘻,就跟看傻子似的,“夫人,咱家已经败落,没有钱了。您想吃什么,做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我还有活,走了哈。” 然后不顾辛姨娘的疾言厉色,小丫鬟吱溜跑了。 留下辛姨娘再面对着这空空荡荡的大庄园,才觉出几分害怕起来。 “有人吗?有人吗?” 自然是有的。 只是不许辛姨娘出去,把她独自困在这所庄园后院里。 想喝水,有甜甜的水井,不过得自己打来自己烧。 想吃饭,谷仓里有满缸满坛带壳的稻米,带壳的麦子,但都得自己磨来自己做。 菜,要自己种。 鸡鸭鱼肉,也有小鸡仔小鸭仔,小鱼仔小猪,但全都得自己养。 想穿新衣裳,织布机就在屋里。 而这些,就是宁芳给辛姨娘的归宿。 看在一双弟妹的份上,宁芳不会弄死辛姨娘,但想想她曾经做过的那些恶事,也绝不可能让她好过。 这要感谢管奉,是她收表姑娘做干女儿的事,给了宁芳启发。她会给辛姨娘一份衣食无忧的保障,但一切都得靠她自己的劳作换得。 这对于辛姨娘来说,真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但她依旧是舍不得死的。 对她这么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生儿女都能毒害的女人来说,再没有什么事是比她自己的命更珍贵的。 所以,在她苦苦哀求过,又破口大骂过,甚至寻死觅活,闹过绝食后,到底还是乖乖的进了厨房,烧火劈柴,洗衣煮饭,过起自己养活自己的生活。 当若干年后,宁萍出嫁,宁芳着人去知会她一声时,辛姨娘已经从一个纤纤弱质,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事还爱吟风弄月的娇贵姨娘,成了一个粗手大脚,腰身粗壮,笨头笨脑的乡下大婶。 成天从一睁眼就要为一日三餐忙碌,她哪里还有心思去作什么幺蛾子? 而到死,宁芳都没再让她踏出这庄园半步。 而宁家,也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下落。 宁怀璧对于她,亦是失望之极。 “顺哥儿还生死未卜呢,她就这么走了。一件东西,一句话也没留下。这样的亲娘,没了也好。” 以后,宁家上下,再无人提起辛姨娘。 好似她从来不曾来过。 到后来宁怀璧再回老家,重修族谱时,便把辛姨娘的名字抹去,把安哥儿正式记到妻子名下,就越发没人记得起她了。 而宁萍和安哥儿,便成了宁芳后世记忆里,那对著名的,男女皆成材的双生子,龙凤胎。 有时候宁芳想想,都觉得程岳比她更象是后世来的,否则他怎么能那么聪明的想到,用这样的办法解决弟妹如此尴尬的身份问题? 可这样的问题,她是再不敢拿去问程岳的。 甚至被程岳责怪“妇人之仁”,也不敢顶嘴。 虽然困守辛姨娘的庄园,是程家的心腹之所,但是留着这么个祸害,总归是个麻烦。就算不想沾上人命,起码也要灌上哑药,打断双手,让她不能说话,不能写字才好。 但程岳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强求宁芳去做。 因为他实在是喜欢极了他的小王妃,和岳家的这份厚道善良。 只要想起宁芳要救治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时,那样肯豁出一切的决绝,程岳只觉连骨子里都泛起暖意。 这世上有辛姨娘那么恶毒的人,也就有宁芳这样善良的人。 爱惜自己的亲人,又是非分明,实在是难得的好姑娘。他何其有幸,能娶之为妻? 就连程峰听说后,也很感慨,“快意恩仇并不难,难的是以直报怨。弟妹一家,皆有君子之风啊!” 程岳深以为然。 真君子,从不是软包子。 宁家人善良,却也没那么高尚。他们全家都有个护短的性子,都极不愿意自己重视的亲人受到半点伤害。 所以宁四娘为了儿孙,拼死都想跟辛姨娘同归于尽。 夏珍珍就算恨毒了辛姨娘,还要在婆婆跟前,救下她。 宁芳豁出脸面不要,也要替娘,替安哥儿正了名份,讨还公道。 而宁怀璧,他那个善良得有些迂腐的岳父,宁怀璧如今打算辞官不做了。 第534章分家 宁怀璧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肯定会被政敌攻讦。他不愿让老母妻子背个治家不严的名声,打算学金陵顾家,回乡做个教谕得了。 宁芳也觉为难,程岳却听了哂然,亲自登门过府,找岳父谈了一回。 “若岳父为这点小事都要辞官,那朝中上下,没几个清白人了。我知道岳父是担心连累到我,可若是我连自家岳父都保不住,又让朝中上下如何看我?” 宁怀璧犹豫再三,才终于说出实情。 “也不仅是为了这件事。兄长知道家里出了事,现在闹着要把芸儿接回去。” 怕宁芳生气,这事他连宁芳都没告诉。 宁家没做亏心事,兼之要为安哥儿正名份,也就没瞒着辛姨娘这事。 谁知宁怀瑜知道后,便以此为把柄,闹上门来,指责宁怀璧治家无方,后宅不宁,非要把宁芸带走。 他可不是良心发现,突然想对女儿好了。而是想要宁芸刚订下的亲事,跟寿宁侯府的那层关系,还有宁芸在京城打点的糕点和卤肉铺子。 那两个铺子,如今都生意红火,在京城小有名声。 可这两个铺子,一个是跟庆平公主合作的生意,一个算是姐妹几人的嫁妆,怎么可能给他?可宁怀瑜却厚着脸皮,非要用宁芸的名义都要过去。 宁芸跟他讲不通道理,气得直哭,可她到底是女儿,为名声计,也不好跟亲爹撕破脸。 如今宁四娘在家都气病了,宁怀璧也是实在无法,才提出辞官回乡。 因为他若辞官,奉母回乡,宁芸自然是可以跟着祖母离开尽孝的。而等宁芸走了,这两个铺子,宁怀瑜还怎么讨要? 程岳听说,沉思了片刻,忽地提出一事,“恕我冒昧问一句,岳父可曾想过分家?” 分家? 宁怀璧一下怔了。 他自然是想过的,宁四娘都早有这念头了。知道庶长子养不熟,哪个当嫡母的愿意死乞白冽赖在一起?更何况宁四娘那么骄傲一个人,自不愿受这份窝囊气。 可如今几个孩子婚事未成,宁萱还在宫里,真要分了家,岂不是任宁怀瑜胡来? 宁怀璧道,“你不是外人,便也不瞒你。旁的倒是好说,只几个孩子,实在让人割舍不下。” 程岳道,“我倒是也想到了这一层。只岳父觉得,这些年兄弟离心,当真只因为嫡庶之分,还是他有更高的追求?” 宁怀璧这回可真是不明白了,“什么追求?” 程岳却不说了,“如果岳父允许,不如让我去见一次大伯?” 宁怀璧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 让宁怀瑜趁机缠上程家,可也是麻烦一桩。 程岳却坦然笑了,“自家女婿,有什么好麻烦的?” 宁怀璧这回,却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其实宁芳的变化,这些天为了儿女之事,心力交瘁的夏珍珍没有留意,但一向细心的宁怀璧却是注意到了。 所以刚刚出言试探,也是想看看程岳的态度。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的承认了,这让他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能说程岳不好。 抛开辈份问题,如果放眼来看,这实在是个极品的女婿人选。 聪明,睿智,成熟,有魄力。 家世上等,人品上等,自身条件当然也是上上等。 可就是因为程岳实在是太好了,反而会让当家长的有些不确信。 这样的男人,真的能对自家女儿好一辈子? 万一将来不好了,可怎么办? 别说宁芳了,宁怀璧相信,就算宁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捆在一块,真要玩起心眼,也不是程岳的对手。 如果他哪天负了宁芳,哪怕全家上下都长出一百张嘴,都是没办法找他理论的。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位高权重。 堂堂英王,就算再遭皇上忌惮,想碾死一个宁家,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对上他,宁怀璧实在是没有保护女儿的自信。 然后,就见这个男人收起笑容,态度真诚的拿出一封信。 “这是我早就写好的,白纸黑字,也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我希望能让岳父岳母稍稍安心。” 宁怀璧打开那封信,看过,微微惊讶之后,也不问程岳为什么写,只老着脸小心的贴身收起,也认真的回了程岳一句话。 “好好待我女儿,你岳父母没什么大本事,但为儿女拼上一死的心,总归还是有的。” 程岳肃容起身,跪下,给他敬了一杯茶。 宁怀璧接了,饮过,走了。 程岳知道,这样家务事就算交给他了。 于是回头亲自下帖,请宁怀瑜来见。 也不知他怎么跟人谈的,总之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宁怀瑜整个人那叫一个容光焕发,跟突然连升三级似的。对程岳又恭敬又欢喜,那个推心置腹,几乎要引他为毕生知己了。 等把人送出家门,宁芳实在按捺不住,跑去问道,“你到底跟大伯说什么了?他怎么那样表情?” 程岳这回不再瞒着她了,“你这个大伯呀,还真是……” 他有些一言难尽,而听完始末的宁芳,也露出了同样表情。 隔天,宁芳特意回了家,当着祖母和老爹的面,把事情说了。 “大伯不止是想分家,他还想认祖归宗……归到祖父名下,单续香火!” “他答应王爷,如果能帮他谈成这件事,他可以放弃大哥哥大姐姐,还有三妹妹……让们依旧留在宁家,姓宁。” 宁芳小心的看着宁四娘和宁怀璧震惊而错愕的神色,委婉的道,“我和王爷是一个意思,与其勉强和大伯继续在一个家里,倒不如分了吧。” 否则,等宁怀瑜翅膀硬了,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这是程岳在跟他谈完之后,得出的结论。 宁怀瑜这个人,已经不能简单用自私自利来形容了,该怎么说呢?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这不但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还时常想着咬饲主一口肉下来。 宁四娘就算不是他的亲娘,但毕竟于他有抚育教养之恩,可宁怀瑜从未想过回报不说,反而一心想着自立门户,光宗耀祖。 他嘴上说得好听,是不忍心父亲的姓氏无人继承,但实际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充分得到了宁家带来的好处,而在他能看到的未来,宁家也不可能给他提供更大的好处了。 所以他想脱离宁家,摆脱这帮“穷亲戚”,自己走上光鲜大道。 为此,他连儿女皆可抛掉。 要不是这样休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甚至连发妻梅氏,他都不怎么想要。 若梅氏能突然横死,只怕他还乐得以自己的官身,再去娶一个高门贵女。 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庶子,而且还处于他官宦生涯的上升途中。野心勃勃,又刚愎自用,程岳是真心不建议宁家保留的。 因为他会带来的危机和变数,实在太大了。 世家子再混账,有一点是不会,也不敢变的。 那就是无论如何不会脱离自己的家族,就算是在家族中受到了薄待,也是想在家里千百倍的讨回来。 可当一个人连整个家族都不想要了的时候,他也不会在乎是否会做出连累全族的事情了。 宁怀璧沉默了很久,对母亲说,“那就分了吧。” 这样的兄长,他不敢要,也要不起了。 宁四娘道,“他要是真心想继承你父亲的名姓,我倒佩服他的孝心。可他,他竟是连绍棠也可以不要……那他,有提过李姨奶奶吗?” 宁芳摇了摇头,“还是王爷问起,他才说,祖父过世多年,姨奶奶孀居之人,跟着他不大妥当,还是由祖母安排的好。” 呵,宁四娘几乎冷笑出声! 连嫡长子,亲娘都可以不要,这种人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所有一切不能被他管束,可以压在他头上的人,他统统都不要了。只怕他要的只是一个为所欲为,称王称霸的府第吧? 光耀门楣的事他去做了,可丢下老人孩子全部归她。虚伪至此,还有何话可说? “那便如他所愿!” 宁四娘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那挺直的脊梁,却微微颤抖着,到底透露了她的愤怒。 看母亲祖母被气成这样了,宁怀璧宁芳肯定不可能让那个始作俑者好过。 所以父女俩回头跟宁怀瑜谈分家的时候,就明确表示。 家,可以分。 姓,可以改。 但家产钱财,一文也不给! 宁怀璧挺直白,“当年父亲入赘时,身无分文。还是母亲送了邹家八十亩良田,以作资助。既然兄长有心重振邹家门庭,自然想的是白手起家,定不会为了区区几两银子便落人口舌,是吧?” 宁怀瑜脸憋得一阵青一阵红,正想据理力争,宁芳悠悠道,“要说大伯分家,恢复祖父姓氏,真是高义。但祖母和李姨奶奶于你有生养之恩,她们二位的养老银子,不知大伯准备了几何?还有大哥哥大姐姐的婚嫁银子,大伯又准备了几何?” 不管宁怀瑜如何给自己分家找借口,但孝敬父母,抚育子女都是天经地义,他想要不承担这份义务,那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第535章机遇 宁怀瑜硬生生咽下原本要说的话,扭头道,“既然分了家,那便各归各的吧。我不占宁家便宜,你们也别来找我就是!” 果然如此。 宁芳和老爹对视一眼,皆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然后宁怀璧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纸文书,“那便签了吧。” 宁怀瑜分家恢复父亲的邹姓,但要净身出户。 除了妻子的嫁妆,和他自己攒下的私产,一文钱都不会给他带走。 不过宁怀瑜自当官起,这些年也没交过宁四娘几两银子,不分他钱倒也不是过不下去。只是那些用惯的仆人,想要带走,还得管宁怀璧要卖身契。 那宁怀璧就要跟他亲兄弟,明算账了。 人可以带走,但一样要折了身价银子过来。如果是家中的老仆,干到一定年限想回宁家养老的,也不能拦着人家。 宁怀瑜只得接受了。 调教出一个得用的仆人,可不是三五天的事情。况且宁怀璧也没有乱开价,比起上外头买不知根底的人,算是便宜了。 因宁家早已分家,所以他们兄弟俩把分家的事情谈妥,这事就算定了。只回头修书一封,给老家的亲戚长辈们做个见证便罢。 但是对外,宁家统一口风,表示是宁四娘挂心丈夫死后无人继承,所以决定让长子出门改姓,继承邹家香火。次子继承宁家香火,对娘家也算有了交待。 这样的事情,在民间也不算少见。所以大半人都表示理解,对宁家的做法也没什么异议。 只是宁怀瑜忒会做戏,明明只是给宁家买下人的银子,偏偏做得好象把全部身家交给嫡母,再净身出户似的,很是在京城博了些清名。 宁芳瞧着不高兴了,便趁程岳看书时,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拉扯着他的衣袖。 程岳给缠着无法,只得丢下书本,帮小王妃出主意。 “你家不是在城南也买了个小院子吗?让你爹把房子送去,借给他住。” 宁芳顿时大喜。 那套房子也在相国寺附近,却并不是买来自己居住,而是宁芸眼看要嫁到京城,宁四娘提前给她置办的产业。 南城繁华却平民多,那房子自住就太嘈杂了,但用来出租却是最好不过。 横竖宁芸出嫁只有两三年的工夫,把房子姑且先借给宁怀瑜也没什么。 他要是住了,必得忍受种种不便,他要是不收,宁怀璧也能博一个兄友弟恭之名。 只是宁芳还护着她爹面皮,不让宁怀璧去做这样事,而是把安哥儿叫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一般,让弟弟去跑腿了。 于是某天宁怀瑜刚在吏部衙门里办完公,和同僚们出来之际,就见安哥儿一脸淳厚的跑来,塞了他一串钥匙,还刻意高声道。 “大伯,这是爹叫我送来的。知道你不肯收,这是买给三姐的嫁妆,可千万别推辞了。只家里如今不宽裕,只能置得起这么一套小院子,您可千万不要嫌弃!” 说完也不容宁怀瑜拒绝,安哥儿行了礼,转身就跑了。 同僚们纷纷赞叹,羡慕宁家门风清正,手足情深。 谁都知道宁怀璧自己还租着房子呢,却肯花钱给分了家的兄长在京城置产,实在是不容易了。就算送给侄女做嫁妆,那不也是替兄长省钱么? 如此,宁怀瑜也尝到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他总不能说,弟弟一家借住在庆平公主府,条件可是好了上百倍吧? 再说宁怀璧买的那个小破院子,如何住得? 当然,那样院子,对于大半还在租房的中低层官员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住处,可对于宁怀瑜这样享受惯了的人来说,就实实在在是一种折磨了。 所以他只得又装模作样的把钥匙还了回去,宁怀璧倒挺大气的,直接当众说。 “若是兄长嫌那处吵闹住不得,不如就把这院子出租,也贴补下你租房子的花费。” 宁怀瑜,宁怀瑜当真被堵得无言以对。 弟弟出钱买了房子,他还挑三拣四,那之前装出的穷样儿,岂不全白费了么? 于是最后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了弟弟的“好意”。 只那个嘈杂的小院到底没法住人,他又只得花钱把周围几家,全都或租或买的弄下来,推了围墙重新打理,很是费了一笔钱财,才搬了过去。 眼看兄弟俩的名声刷得一样好,且宁怀璧有后来者居上的架式,连安哥儿也得了不少人夸赞,宁芳终于安乐了。 也不去管宁怀瑜是不是要带南湘儿去同住,她此时正忙着打点爹娘上路的行李。 程岳一共给岳父谋了三个差使,两个都靠近江南,一个却在塞北。 可宁怀璧最终,却选择了离老家最远的塞北。 他的理由是,塞北可以担当一任地方主官,重新干回他的老本行县太爷,容易出政绩。 可宁芳知道,老爹选择那里,最重要的理由却是为了自己。 塞北离京城只有一个月的路程,而江南的两个差使,上一趟京城,最快都得三个月。 宁四娘拉着宁芳的手说,“你也不必不安。也不光是为你,萱儿在宫里,更叫我们挂心。还有芸儿,过两年秦家必要迎娶,若回了江南,实在太远。趁着我现在还能走得动,跟你爹去看看塞北的风光也好。” 宁芳还是很不安。 此时夏珍珍忽地拿着封请柬进来,“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的,我怎么有些看不懂。” 自解决了一双儿女的身份问题,她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原本瘦得快没人形的她,终于又开始恢复了些气色。也有力气操持家务,打点全家离京,丈夫上任之事。 只她如今字虽识了不少,但这封信却纯是用骈文写成。文藻华美,典故众多,不怪她看不明白。 宁芳展开一读,连宁四娘也十分惊奇。 这信不长,写信的主人却大大有名。 乃是京城一位著名的隐士,也是位著名的书画大家,人送外号董美人。当然并不因为他是美人,而是他极擅画人,又爱画美人,才得此美名。 如今这位董大师特意来信,大致意思就是听说宁家有位擅画画的小美人。宁家如若舍得,愿把这小美人送去给他磨墨铺纸。他允许她在自己身边,伺候三年。 让一个千金小姐去干丫鬟的活,若别人提出,那是羞辱。而这位董大师提出,却是极大的褒奖了。 要知道,许多举人进士都不一定有机会求到这位董大师指点,甚至还有翰林院的大学士为了求学,曾经给这位董大师倒马桶的故事,他这样专程发帖子来邀请宁家一个小姑娘,实在是莫大的面子。 而之前,谢二夫人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给宁萍请的先生,就是这位董大师的一个弟子。她求了多年,连徒弟都没能求动,如今师父反倒送上门来,这样的机会,连宁四娘也心动了。 因为这位董大师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也曾有过妻妾儿女,不过在他六十岁的时候,为了磨练画技,特意搬进了道观,清心寡欲,好一心作画。 所以让宁萍去侍奉这样的老人家,实在谈不上什么闲话,反而是难得的福份。 只这样一位名师,为何会知道养在深闺里的宁萍呢? 宁芳突然想了起来,“怪道管家姨母走前给我留了封信,说什么几个弟妹之事,她皆会留心。我还以为是他们将来的婚事,谁知竟是应在这里?” 如果管奉用的是管家的面子,那就可以解释了。 宁四娘也恍然道,“我说那日你姨母为何听说那幅鸭戏图是萍儿孝敬我的,还非要了去,原来是为她请先生去了。管家是治学大家,族中男女皆一样教养。他家治家有一条极为令世人佩服,说的是,儿子教不好,还可留在自家祸害。女儿若教不好,嫁出去可是祸害人家。是以看到萍儿有天分,你姨母定也不想让她埋没。只这,这学费……” 看到末尾,宁四娘有些犯愁,只是这位董大师的学费可不便宜。 信上写得委婉却明白,若去,还得奉上三年的费用,三百金。 那就是足足三千两银子。 这也不是董大师漫天要价,事实上,真的要精研画道,花费确实非常之高。 使用的纸张,毛笔都特别讲究,好多东西都得订制不说,有些颜料甚至得用宝石研磨而成。 宁家倒也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而是现在刚刚分家,宁怀璧又刚和夏珍珍回乡奔过丧,花销不少,马上又要去塞北赴任,这开销委实是有些艰难了。 况且要是宁萍留在京城,这三百金只是要交的画费,她的生活费又怎么办? 所以宁四娘心动之后,还是犹豫了,“这,要去吗?” “去!” 回答她的,是斩钉截铁的夏珍珍。 “萍儿有这个天份,为什么要浪费?我不是一定要萍儿画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在她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一份机缘,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不就是三千两银子吗?把我的首饰当了吧。” 宁四娘是真的被感动了。 要说从前,夏珍珍不知道宁萍的真实身世,对这个女儿大力栽培还可以说是母女情深,可如今她明明知道宁萍不是她亲生的,还有那么个让人恶心的娘,却还肯为了她这样付出,那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第536章药人 宁芳本来想说,自己可以出这份银子的,可听了娘亲的话,又把话咽了回去。 也好,让妹妹拿着母亲陪嫁首饰的钱去学习,才更能让她体会到这份深沉的爱意。 宁芳自然知道,夏珍珍肯花这个银子,不仅是给宁萍学习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给她一个更好的出身。 就算宁芳把两个弟妹弄成了双生子,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呢?宁萍就是个庶出,将来结亲时,说不定就有人嫌弃她这些。 但此时,她有机会投了名师,将来再说亲,也可抵消她出身不足的缺点了。 所以宁芳只道,“祖母不必担心,京城有我呢,五妹也不至于孤苦无依。如今她年纪正小,能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求学,我也觉得不该错过。” 看着她们母女态度坚决的样子,宁四娘老怀欣慰的把事情答应下来了。 也不必等宁怀璧回来商量,就亲自提笔给董大师回了封信,表示一定会把孙女送来。 而宁萍,在得知夏珍珍花了三千两银子,送她求学时,伏在夏珍珍膝盖上,哭得不能自已。 夏珍珍慈爱的抚着她的头,“我说过,我的女儿,娘但凡有这个能力,都会给你们最好的东西。女孩儿家这一辈子能自在的时候不多,但你们给娘做一天女儿,娘就不会拘着你们,让你们且自在一日。 不过往后爹娘不在身边,你也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天凉了记得加衣,天黑了不要熬夜,伤眼睛的。我在你二姐那里还留了一千两银子和好些补品药材,她每月会打发人往你这里送,不要舍不得吃用。你身子弱,可不能生病,病一回,娘的心可要疼死了。” 宁萍只是死死抱着夏珍珍的腿,哭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在全家人离京之前,先打点了行李,把宁萍送到长春观去了。 董大师是个非常有气质,也非常有个性的老头。别看已经八十多了,仍旧勤奋之极,作画不辍。 宁家人来时,他只勉强赏脸跟宁四娘略说了几句话,就把宁萍领去当助手干活了。 要不是看宁四娘上了年纪,只怕话都懒得说一句。 弄得宁怀璧想感谢,想拜托的话,全都无从出口。最后只得叫宁芳,往后不时打发人来探视。然后也准备一份谢礼,给管奉送去。至于他们,肯定得等去塞北安定下来,才有空给这位管姨母写信了。 宁芳自然应了,但宁家人皆不知道的是,管家虽与董大师有旧,但能请动董大师愿意收宁萍来当女弟子的,还是前首辅,王恽王大人的一封信。 毕竟董大师再超脱,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有凡人的烦恼。 他的烦恼倒不是来自别的,而是来自他目前修行作画,已定为晚年颐养之所的长春观。 长春观是他呆惯了的地方,这里还收藏了不少前朝的壁画,道家经典,可以让他观摩学习。可长春观为了后山的一眼水潭,一直跟当地村民闹得不甚愉快。 为了养出道观的山水灵气,观里的道人自然希望保持水潭的干净清澈,可当地村民就喜欢放水种菜种地,时常弄得又脏又臭。 可要让村民去别处取水,村民又不愿意,总说这里的水好,养的菜都格外水灵。 最终,是王恽作主,让长春观出一笔钱财,帮村民引来新的水渠,将水潭彻底划归给长春观,才算是永久解决了这个纠纷。 董大师也只好投桃报李,收下宁萍这个女弟子,算是答谢王大人了。 但董大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弟子不仅于画道上极有天份,还跟他一样,特别勤奋。最终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诚意,成了他登堂入室的关门弟子。 而在不算太过遥远的未来,至少董大师百岁寿辰的时候,曾亲眼见到了。 他这位女弟子虽然性好低调,名声不显,却生出一个天资更佳,又张扬肆意的好儿子,彻底把他这一派的画技发扬光大,名垂青史。将他一生的荣光,推向极致。 至于王恽王大人,他肯默默促成这件好事,自然有他的福报在后头。 眼下宁萍安顿好了,宁家最大的心事,就是顺哥儿了。 经太医救治,顺哥儿还活着,却跟死了也差不多。 辛姨娘下的毒蘑菇还是极大的侵害了他的身体,虽然有谢云溪求来的灵芝解了毒,保住了性命,但是他却一直醒不过来。 太医说,这样昏迷的时间越久,将来就越难恢复。甚至就算醒过来,不仅是身体,可能连神智也会受到影响。 简单来说,他已基本成了废人。 宁芳非常难过。 她当然知道,在后世里,宁家其实是没有这个小儿子的。可后世里,她这个嫁作王妃的大女儿不是也会早夭么? 为什么她都能活下来,这个小弟弟却留不住呢? 看着她握着弟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手,满眼忧伤,程岳心里同样不好过。 将手轻轻搭在小王妃的肩头,尽力给她一点温暖,程岳艰难的开了口,“还是把顺哥儿送去太医院吧。只有在那里,他才有一线生机。” 顺哥儿这样的病症,宁家绝对不可能带着他上路,留在英王府倒不是不可以,但再好的照顾,也只是让他不死而已。 但是太医院不一样。 在诊治过顺哥儿之后,几位太医,尤其是擅长下毒的乔太医,对顺哥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想把顺哥儿要去——试药。 听起来很残忍,但确实是顺哥儿能清醒过来的唯一机会。 因为只有太医院才有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只有成为药人,才能用那些只能用在皇上身上的珍稀药材。 谢云溪能求来一枝比皇宫更好的灵芝,纯属运气,比起综合实力,这天下不可能再有一个地方,能胜过太医院。 可这是去做药人啊,去之前要签生死状的药人啊,这要宁芳如何舍得?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呜咽着,伏在程岳的怀里。 程岳无奈且为难,但必须冷静的告诉她,“这个决定,眼下只有你能做。你祖母做不到,你爹做不到,只有你可以。我知道顺哥儿虽然是庶出,但你也拿他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但与其这样活着,反不如死了痛快。如果我哪天也遇到这样的事,我——” “不!王爷,您别说了!”宁芳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您向我发誓,永远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我受不了,我一定受不了的!” 程岳怜惜的抚着她的头发,“好,我发誓。我一定爱惜自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的小王妃,还是坚强理智的。她这么说,就是接受了这样的决定。 因为不接受,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宁芳在崩溃的大哭一场之后,去见了祖母和爹娘。 “是我决定的……小弟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去太医院博一线生机。” 宁四娘掩面而泣,“真的,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宁芳掉着眼泪,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有别的办法,她也不至于把弟弟送去做药人。 安哥儿忽地攥着拳头,含着眼泪站了出来。 “我同意二姐说的。要是小弟知道他现在这样,肯定也愿意去试一试的。他一直跟我说,说我以后如果去造船,去水上当大将军,他就给我当辅官。小弟比我心细,算术也比我好……祖母,爹,你们同意吧!” 宁怀璧扭过头,却最终重重的点了头。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宁家虽是读书人家,却不缺武人的傲骨。这样跟个活死人一样躺着,倒不如拼死一博。 只是太医院虽然不要宁家的钱财,但夏珍珍还是偷偷收拾了自己最后一匣子贵重首饰,塞到宁芳手上。 “除去给你小妹交束脩,我手上也只剩这么多了。你回头换了钱,给你弟弟花用。然后拜托你家王爷,跟太医院多说说好话,给你弟弟多用些好药。” 宁芳点着头,与爹娘洒泪而别。 同来送别的念葭,抱着才几个月的女儿,哭得几乎晕死过去。 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夏家的真实关系了,可如今亲姑姑就在眼前,她却不能相认。 甚至在知道自己至亲的祖父祖母,夏老太公夫妇过世后,她也不能戴孝,只能穿一身素净的里衣,聊表孝心而已。 因为她的身份早已被洗白了,她是流民孤女,卖身做丫鬟的,怎么可能还有爹娘家室? 如果再牵扯出田夫人,那就更加说不清了。 所以夏明泰,也就是汪思归虽然回了夏家,但办完爹娘的丧事,他还是离开了。 而汪念祖,更是因为夏二夫人的阻扰,至今没能在夏家族谱里占个名分。 夏二夫人守寡多年,见到丈夫归来,先是狂喜,继而狂怒。又百般猜忌,汪思归是不是为了钱财才回来的。 不管汪思归如何解释,不会要她已分到手的那份家财,只要她不给外人,仍用在自己和夏家儿孙身上,就随便她用。 可夏二夫人还是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尤其对未曾蒙面的田夫人妒恨非常。坚持要汪念祖认她为嫡母,且立誓终生不见生母,才允他进门。 第537章局变 汪念祖想着姐姐已经离家嫁人,如果自己再离开,田夫人就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所以怎么也都不肯同意。 这事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便暂时僵持了下来。 看夏珍珍把念葭扶到一边劝解,这边庆平公主犹豫再三,才拿出一只小孩戴的铃铛,交给宁芳。 “你家要去的塞北,有我祖母的娘家侯氏。但他们这些年,过得似乎也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照应得到你家。这只铃铛,是我当年出生,侯家送来的礼物。给你爹娘带着,万一有事,看能不能搭把手。” 宁芳却把铃铛又塞回庆平公主手里,诧异道,“难道你竟不知?我爹还未出行,就接到塞北来信,说是恰好有支侯家手下的军伍巡防路过,可以在出了京城州关后,护送我家一程。我还以为是你,早就提前打了招呼。” 庆平公主听着此话,惊喜得非同小可,“他们,他们真的有联系过你家?你没骗我?” 宁芳道,“这种事我骗你做甚?我听王爷说,侯家前些年虽不怎么如意,这几年却也渐渐起来了。军中很有几个得力的子弟,想必也在暗中关注着你,否则怎会无缘无故对我家示好?如今,我们这也算是托福了。” 庆平公主眼中泛着喜悦的泪花,“这算什么托福啊?要不是遇到你家,我这些年还不知多凄凉。那回头,能不能拜托你爹,等到了塞北,也给我写信说说侯家的情形?” 她到底是个受永泰帝忌惮的公主,私下跟有军权的亲戚联系什么的,那是给侯家招祸了。 宁芳嗔道,“这事还用你吩咐?没见我娘走时管你要了许多你养的鸡鸭制成干货,还有花卉香料,都是要替你送的礼。” 庆平公主急道,“那你们也不早说?我该多准备些的!” 宁芳道,“我们以为你明白,谁知你这么个聪明人,竟也犯傻了。不过如今头回去,倒是不好多拿,先就这样吧,来日方长。” 庆平公主点了点头,却到底无法克制对亲人的思念。让宁芳略等等,自回马车上,撕下一片衣袖,写了一封请安的短信。团进随身的荷包里,交给宁芳。 苦笑道,“我也不知侯家还有些什么人了,且给家里的长辈请个安,给兄弟姐妹问声好吧。” 等念葭哭过了,宁芳把荷包给了夏珍珍,夏珍珍顿时好好的锁进随身箱子里,亲自保管。 回头等他们到了塞北,把荷包礼物送到侯家,不意惹得一向铁骨铮铮的侯家人竟是大哭一场。 庆平公主也不知道,原来她的曾外祖,也便她嫡亲祖母的亲娘竟还健在。 老太太八十多了,身体却很健朗,还有力气挥舞着拐杖打骂儿孙。 “……都是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当年硬把我的芳儿送进宫去。让她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被矬磨了许多年,后竟是先我而去。” “如今连她唯一的小孙女,堂堂的一国公主,还要自己种花养鸡,甚至写个信还撕个衣袖,偷偷摸摸的。” “呜呜,我可怜的小庆平,都二十多的大姑娘了,竟剃了光头,连个亲也没成。孤孤单单一个人,好不凄凉……” 侯家人听着也心酸憋屈。 原虽听说庆平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永泰帝做得这样绝情。 要不是宁家私下照应着,连口肉都吃不上,成天就是青菜豆腐,简直比家里的粗使丫头都不如! 如果说前些年,侯家因大皇子的事,颇受永泰帝的打压,还算想得通。可如今听说庆平公主遭受的这些待遇,他们是真心想不通。 若说父子相争,皇权相斗,还情有可原。可庆平一个女孩子,莫非还能谋朝篡位,夺了谁的江山不成?她连个兄弟都没有,何至于此! 所以,人之常情,连侯家这样曾经无比忠心的老臣子,都暗自怨怼起永泰帝来。 这么一把年纪,可见是老糊涂了。偏还占着那位子,也不早日让贤。 只恨不得早生明君,接任大任。 谁知侯家才动起这心思,京城里的皇上,却当真病倒了。 其实这也是早有预料,从去岁开始,皇上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一个咳嗽都缠绵反复。到了开春,随着时气日暖,永泰帝勉强精神了些,又开始逞强,日日上朝,操劳政务。 直至到了端午,这日按习俗,宫中也要祭祀摆宴,皇上兴致高昂,便笑命宫女后妃们组队赛舟。 宫人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自是要竭尽所能。看一群脂粉美人赛得热闹,皇上一开心,本来被严禁喝酒的他,硬是多贪了几杯,正说要亲自下场擂鼓助兴,谁知忽地就晕倒在地。 宫人大惊,顿时宣来太医紧急救治,但皇上却昏迷不醒,疑似中风了。 后宫顿时戒严,但消息还是跟插了翅膀一般,飞速传了出去。 也是这天过节,许多臣子进宫朝贺,看到的人实在太多,根本瞒不住。 新任首辅谢应台,更加带领一班交好的大臣集结到了宫门外,守护帝王。 可他这么表忠,却没什么卵用。永泰帝最终还是被确诊为中风了。 他之前早有中风征兆,太医也多次劝诫过他,不能喝酒,要少吃肉,清淡饮食,避免操劳和情绪上的大喜大悲,可皇上不听,能有什么法子? 虽说当天夜里永泰帝便被救醒,也恢复了意识,但却只能躺在床上,靠着眨眼和微微活动的手指头,发号施令。 这样的帝王,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实在是无法胜任的。 但要让皇上退位,或指认继位者,谁敢? 于是折衷的办法,就是请皇上指派个皇子监督朝政。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永泰帝并没有指派一个皇子,而是指派了三位。 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孙。 这几位皇子皇孙虽然都已经出宫建府,但皇上借口四六皇子家里人口多,不让他们在宫中留宿,只将七皇孙高桢留下,在御前侍奉。这样的态度,就很有些微妙了。 一出了宫,七皇子就去了四皇子府上抱怨,“若说咱俩是亲兄弟,皇上忌惮,选了你就不让我监政,我也认了。为何还要加上七皇侄?再说都一样的出宫建府,他也成了亲,为何偏偏他就能留下,反把我们都赶出宫来?” 四皇子拈着一串珊瑚佛珠,淡淡道,“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咱们就先别争这些了。齐心协力,渡过这次难关再说。” 七皇子道,“就怕这难关过去,倒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哪怕是六哥呢,好歹压我一头。可从没听说几个叔叔都在,倒叫侄儿抢了先的。哼,高桢,他凭什么?” 四皇子眸光微闪,那淡定的面孔几乎维持不住,可还是重重说了声,“不服也得忍着!虎瘦熊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七皇子咬了咬牙,到底应了。 只是走前,四皇子又格外交待了一句话,“对谢家好些。虽说你抓了谢耘那小子的把柄,到底今非昔比。” 七皇子明白的。 谢应台这个首辅其实只是民间封的,并不算正式。因为皇上只让他暂代首辅的部分职责,一直没把他给转正。 而王恽人虽走了,但他手上主抓的户部等几个要害部门,却也没有落到谢应台手上。而是分给了与王恽交好的几位大臣,或是他原本的手下,如今他们是直接对皇上汇报。 但如今皇上中了风,这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谢首辅虽然还是那个暂代,但他目前的权力就比从前大了不少,尤其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只怕皇上还是要倚重他的。 所以就算明知谢耘那女婿是个该死的断袖,亏待了女儿,但七皇子还得打发人去儿福慧郡主说一声,让她老实乖顺些。 被政局影响到的,不止一家人。 七皇孙的异军突起,也引来不少关注。 其实谁都明白,皇上还是不愿意大权旁落。但是他都中风了,这江山迟早是要交到别人手中的,那么究竟是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是有着长子名份的四皇子,还是作为黑马姿态杀出的七皇孙?或者说,其实皇上看好的六皇子? 一时间,京城人心浮动。 几乎人人都在肚内猜测,几乎家家都在谨慎的考量,然后悄悄下注。于是各家各户的走动愈发密切起来,赴宴办宴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只有英王府,八风不动,大门紧闭。 程岳三兄弟除了每日照常上衙门理事,旁的事不多说一句,不多走一步,到点就回家,无比沉默。 就连家里颇受欢迎的蹴踘比赛也停了,什么时候开办,遥遥无期。 京城中颇有些人瞧不起,觉得英王府小心太过,难免人前人后的说起风凉话,可程家三兄弟恍若未闻,依然故我。 倒是有些与程家亲厚之人,比如谢润娘,想着将入六月,英王妃生辰将近,想过去瞧瞧。 她于今年春上已然出嫁,如今是平阳侯府的少夫人,想要出门,自然要请示婆婆。 第538章潘家 永宁长公主或许懦弱了些,但为人忠厚,虽知道眼下局势不好,却仍是同意媳妇上英王府的门。 “你既有心,便去看看吧。英王妃也是不容易,弟弟病着,爹娘又远去塞北赴任,想必心里不好受,都好久没见她出门了。” 于是谢润娘便回去做出门的准备了,韩祎听说,想想道,“你既去了,也替我向英王借本书。” 谢润娘问,“你要借什么书?” 韩袆却笑,“你别问了,就说我素闻英王府藏书丰富,借本来瞧瞧就是。” 谢润娘记下,果然就不问了。 韩袆却忍不住道,“你真不问了?” 谢润娘奇怪的看他一眼,“你这么说,肯定有你的思量。我人笨,想不明白,又何必乱猜?照你说的去做就是,反正你又不会害我。” 韩祎道,“那万一,万一有天我生了歹心,要害你怎么办?” 谢润娘直言道,“你要真想害我,那一定得瞒住我哥,否则,他一定会帮我报仇的。再说,你若是对我生了歹心,无非是不喜欢我了。给我一纸休书,大家一别两宽,各自婚嫁就好,何必搞这些名堂?说真的,我哥这人太聪明,我还真没见过有人能骗得了他。他那性子又难缠,连我也劝不住。一旦被他发现你害我,就算官位家世皆不如你,也未必斗不过你。” 韩袆选择性忽视了他家难缠的大舅兄,只看着妻子诚恳老实的模样,越发生气道,“我若休了你,你还打算再嫁?你就半点不念我们的结发之情?” 谢润娘疑惑道,“你都休了我,我为何不能再嫁?你若是念着结发之情,必不会休我。既要休我,必是不念旧情了。既然你都不念着我了,我为何还要念着你?” 韩袆给噎得无语,半晌才挥挥手,“你快出门吧!” 再聊下去,他怕他会为了日后莫名的“情夫”,气出一口老血来。 谢润娘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等到了英王府,见到宁芳一切安好,甚至气色比从前更红润些,实在不象是有事的样子,便有些走神。 宁芳跟她极熟,说话也随意,自然要问,“你这是怎么了?特意来看我,却又心不在焉的。” 谢润娘告了个罪。谢云溪说过,可以把宁芳当成亲姐妹,没什么事不可以对她说的。谢润娘信自己的哥哥,也信宁芳,便把出门前,小两口拌嘴的事说了。 宁芳听了大笑,“是不是你兄长教你,如此对待小侯爷的?” 谢润娘点头,“嫁前哥哥就说,我能嫁进韩家。一半是仗着王妃您的脸面,一半纯属运气,但到底是高攀了。不说我那公主婆婆,就是小侯爷,哪怕比我小着几岁,但他少年丧父,看过的世态炎凉,经过的人情冷暖,大概比许多人一辈子还多。所以他叫我万万不可因侯爷年纪小,就小看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耍小聪明,摆出一副长妻的嘴脸。最好有什么说什么,就跟我自己本来那样。” 宁芳笑叹,“你兄长说得没错,永宁长公主能看上你,除了你的勤快懂事,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你的一片赤子之心。只是你的这份赤诚,如今让小侯爷吃醋了。” 谢润娘更加不解,“吃醋?他有什么醋好吃的?哦,是我说要改嫁么?可那不是话赶话,正好说说而已么?” 宁芳笑道,“傻姑娘,男人就是这样。哪怕他负尽天下女人,但还是希望所有女人惦记着他。” 谢润娘摇头啧舌,“那我可做不到。” 宁芳道,“你这样也挺好,告诉他你的底线,以后夫妻相处起来,他也会知道分寸。不过如今你们不过是口角之争,既知道他生气了,还是要哄一哄的。” 谢润娘展颜笑道,“我来的路上也在想这事呢,侯爷很喜欢吃府上蛋黄南瓜酥,让家里的厨子也做过几次,都说没府上的好吃。好姐姐,麻烦你家厨子做一份,让我带回去吧。” 宁芳却道,“厨子做的,哪有你自己做的有诚意?走走走,我带你下厨去。” 谢润娘却略为难道,“其实,其实我挺笨的……在乡下就一直学不好烧饭,连我哥,做的都比我好吃……” 人皆有短板。 勤劳质朴的润娘,最大的短板就是厨房了。 想起从前在乡下不是烧糊锅,就是煮出各种味道奇怪的饭菜,她羞愧得恨不得捂着脸。 宁芳哈哈笑了,“放心放心,不让你动火,也不让你调味,捏几个点心你总会吧?” 这下润娘不怕了,骄傲道,“我捏的包子,做的饺子,都是极好看的,比寻常酒楼卖的都不差。” 那就行了。 只是兴致勃勃拖着人下厨的宁芳,才进厨房就被那烟火味儿熏得吐了出来。 谢润娘瞪大眼睛,“姐姐你,你不会是……” 在乡下,她见多了宁芳这样的妇人。所以一见她这模样,便有几分猜着了。 宁芳不好意思的抚上平坦的小腹,羞涩低语,“不要张扬。王爷的意思,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宁芳也没想到,在爹娘离京不久,她就查出身孕了。 所以哪怕皇上中风,政局动荡,程家三兄弟都毫不关心。 他们更关心的,是程家的未来。 或者说,在程家人心中,甚至觉得皇上这场中风来得恰到好处。让他没了心思折腾程家,反而能护着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 所以在欣喜若狂之余,程家上下又同时紧紧闭上了嘴巴。更加闭门谢客,不是怕惹麻烦,而是为了让宁芳静心养胎。 谢润娘欣喜的捂着嘴,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不说,连侯爷和婆婆都不说!只是,只是我哥——” 她那个傻哥哥,还惦记着师妹被休,好娶回家去呢。这事,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宁芳微笑着点了点头,“让他准备个大金锁,总归是当舅舅的,可不能小气。” 于是,谢润娘也笑了。 其实从来没有人让哥哥等过,是哥哥自己不死心。 但是如今,他总该放下了。 宁芳道,“其实你今儿不来,我也想打发人去请你的。上回救我小弟的灵芝,是你兄长从潘家求来的吧?” 呃,谢润娘一下默了。 这让她怎么说呢? 那个潘家,既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不是书香门第,甚至算不得富商巨贾。可是,又实实在在的非常有钱。甚至,也非常的有势力。 嗯,那是一个乞丐头子的家,也是京城最大的地下帮派头领的家。控制了京城大半见不得光的秦楼赌馆,声色犬马。也有着堪比王侯,人间最极致的享受。 他们在市井中默默无闻,却在江湖上大名鼎鼎。 甚至但同时,也充满着神秘和各种未知的风险。 这些乞丐的首领,在行业内被称作团头。 而如今的当家人潘团头,也是这回借出灵芝的人。 叹了口气,谢润娘如实道,“具体的我也不知,只知道哥哥初上京时,在上元灯会,救过一个被人调戏的小姑娘,好象,好象就是潘家的小姐……” 别说她没想到,谢云溪自己都没想到。当年他无意中帮忙解围,那个略有些胖的平凡女孩,竟是号称京城地下君王,乞丐皇帝潘老爷子的独生爱女! 因为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所以潘老爷子让爱女打小就跟着她平民出身的娘,在市井中平平凡凡的长大。 原本那日和谢云溪的萍水相逢后,潘姑娘也以为人海茫茫,再无相见的机会,只得把那份少女心思深埋心底,谁知道,谁知道谢云溪就中了探花? 于是,在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夸耀京城的那一日,潘姑娘又一眼见着他了。 这一回,潘姑娘不用怎么打听,就知道了这位新科探花的姓名。 有名有姓,还知道了来历,原本断了念头的潘姑娘,便害起了病。 相思病。 一发病,便病入膏肓,无药可解。 眼看好端端的姑娘日渐憔悴,潘老爷子一发急,就要把人绑来相见。可小潘姑娘以死相逼,坚决不肯打扰谢云溪的生活。 潘老爷子年近花甲的人,妻妾无数,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不敢违拗。只能私下里打探了谢云溪的各种大事小情,宽慰女儿的芳心。 于是,谢云溪发现自己当差特别顺利。尤其是他到了刑部之后,总有莫名其妙的线人,给他提供各种情报。 说来上回他和程岳去查逃难儿童被拐案,能如此完美的收官,也亏得潘老爷子暗地里搭了把手。 聪明绝顶的谢探花,在察觉有人暗中相助后,略施了些手段,便渐渐查到那位在京城地下,呼风唤雨的潘老爷子身上。 可他也一直摸不透人家为何会无缘无故的示好,就没有贸然惊动。 直到这回顺哥儿中毒,连宫里的御医都没办法解毒,谢云溪才亲自求上了门。 又是小潘姑娘在背后使力,没有任何条件,就送出了那株解毒的灵芝。 但谢云溪不能平白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再三追问,潘老爷子才含蓄的松了口。 第539章人情 知道实情后,谢云溪自然要去当面道谢。 谢谢人家姑娘,也想劝她早些另觅良配。 几年未见,记忆中印象模糊的小潘姑娘,再不是从前的圆润模样。 为相思所苦的小潘姑娘长大了,也瘦了许多,竟成了个挺标致的小美人儿。 而这些年,为了自己中意的探花郎,小潘姑娘一直暗地里苦读诗书,整个人也变得有气质了许多。 说实话,小潘姑娘就算变得再美,但比起谢云溪来,还是多有不如。所以谢云溪不可能被她的美色打动,但他却着实被她的一番作为感动到了。 一个原本生活得无忧无虑,平凡简单的女孩子,就因为萍水相逢的缘份,便愿意为了自己去学琴棋书画。为的只是在某一日那或许可能的重逢中,不至于跟自己说不上一句话。这样的心意,是值得每个人珍视的。 “故此,哥哥现在也很苦恼。”谢润娘轻声诉说着家里的无奈,“小潘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可一直不愿意成亲。而她又不开口为难哥哥,甚至生怕连累了我家。哥哥偶然去看她,说不上三五句话便催他离开。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知该让人说什么好。” 宁芳垂眸微笑片刻,命人取了一对上好的白玉鸳鸯佩来,“潘家于宁家有恩,这对玉佩便烦师兄转送给潘姑娘。并帮我带句话,就说英王府的王妃,记得欠她一个人情。” 谢润娘似是明白了几分,却又不大明白。可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在别人不想说时,从不乱问,只是在离开王府后,先回了趟娘家。 谢云溪看着这对玉佩,听了宁芳的话,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鸳鸯的意思,世人皆知。 他若无意,这对玉佩也可以说是英王妃的意思,与他无关。 他若有意,这对玉佩再送去,意义就不一样了。 宁芳并不劝他什么,却因欠了潘家这个人情,便帮着小潘姑娘,逼他做一个决定。 有意无意,痛快给句话吧。 年纪都不小了,别老拖着人家姑娘了。 谢润娘明白之后,也很赞同,“哥哥就算不中意潘小姐,也该考虑成亲的事了。王妃都让你准备给孩子的长命锁了,难道你忍心,让咱们这一房绝后么?” 润娘不知,上一世,在她和白姨娘皆凄惨的过世后,她的这个哥哥,真的冷心绝情,终生未娶。 可这一世,有了妹妹和姨娘的牵绊,谢云溪再也做不到那样孤绝狠厉了。 所以他才会苦恼,才会纠结。 最后是他们的亲母,白姨娘难得的开了口,“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如今大了,越发比我们有见识。只是关于你的亲事,你爹生前倒是留下过几句话。 他说你这孩子慧极,但也有些执拗,若是闹不好,恐怕会钻牛角尖。故此日后若要给你娶妻,必得要个温柔恬静的。如此方能体贴你暖着你,对上你这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后你爹过世前,又百般交待我,日后再苦再难,也万万不可让你跟他似的,为了科举就胡乱娶了夫人,落得一辈子受人拿捏。” 要说知子莫若父,白姨娘这番话,委实是听到谢云溪心里去了。 看他默默无语,白姨娘又道,“我看那小潘姑娘,倒是符合你爹的要求。我知道如今看上你的千金小姐们不少,可有几个肯象她这般,不求回报的默默守着你几年?这样的心意,委实不该辜负。虽说她爹那里麻烦了些,可她打小入的是她娘的户籍,也算清白人家。跟咱们这样的低门小户,也算般配。说真的,娘虽一心盼着你好,却也怕你娶个高门媳妇,会瞧不起我。如今就看你妹妹妹夫,会不会嫌弃她了。” 谢润娘道,“我嫌弃什么?若不是哥哥出息了,我还是乡下一个黄毛丫头呢,能比她高贵到哪去?至于你女婿……” 润娘脸上微红,声音也羞涩下来,“他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人,否则怎么娶了我?” “那姨娘就代你们爹作回主,这事就这么定下吧。”白姨娘接过儿子手上那对白腻温润的鸳鸯佩,很是喜欢,“王妃给的,真真好东西,回头我就请个官媒,给潘家送去。” 那,那就这样吧。 谢云溪觉得,他还是去搜罗搜罗,找块大点的金子,给即将出世的小外甥,准备见面礼吧。 其实小潘姑娘…… 好吧,他也是中意的。否则,他不可能纠结这么久。 可能对于小潘姑娘,他没有对于宁芳那样,一份夹杂着恩情的欢喜,可这姑娘也实在打动到他了。 谢云溪又不傻,相反还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可越是如此,便越容易被最真最纯的东西打动。 但他也不知道,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同样的事情也曾经发生过,但因为没有宁芳的出现,小潘姑娘至死都没有机会与他相见。 最后在一份无望的单相思里,郁郁而终。 但这一世,大家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命运。 更好的命运。 大舅兄的亲事订下,润娘回家自是要跟丈夫说的。 又跟他道歉,“你让我去英王府借书,可王爷不在。后我又急着回了趟娘家,故此只把事情跟王妃说了。” 韩袆扬起手中书道,“程府已经打发人送来了。” 润娘看那封皮,似乎是本修身养性的道教经书。虽然看着古旧珍贵,可韩袆乃是武将,几时转了性子,要看这种书了? 可韩袆却显然不想解释,他其实是借着借书为名,想向程岳讨教下,如今的局势,应该用何种处事态度? 而这本经书,显然很能说明程家的立场。 于是目的已经达到,并不是真的想看书的韩袆,依旧将古书好好收在锦匣里,只对谢云溪的亲事表示震惊。 “大哥好运道!有这么个岳家在,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啊!” 历来刑罚不分家。 刑部的官员,要是没一点江湖门道,是混不出名堂来的。 但也从来没人象谢云溪这样,一下子找了个这么厉害的靠山吧?可想而知,为了独生爱女,潘老爷子虽不至于出卖帮中兄弟,但定会不遗余力为女婿铺就一条通天大道。 而大舅兄好了,自家能不好么? 这本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年代。所以韩袆高兴之余,还特意嘱咐润娘,“回头把礼送得厚些,你也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咱们很该出力的。那潘家别看名声不好,着实是个财主,到时可别让新娘子的嫁妆压着你哥。只是潘家的事,暂且瞒着娘吧,她胆子小,别吓着她。算了,我亲自去说。” 看他兴冲冲的这就要去,润娘拉着他道,“别急。我,我还从王府带了蛋黄南瓜酥来,你趁热尝两个。” 韩祎这才想起,之前跟润娘口角的事来。原本还想着等妻子回来,必要跟她置一回气的,怎么一听着大舅兄的事,就全忘了? 于是故意拉下脸,“我不吃!” 润娘有些手足无措,“这,我很认真学了的……唔,其实馅料是王妃府上厨子做的,只是我亲手捏的……算了,你不吃算了。” “等等!”韩袆拦着羞愧得快要哭出来的妻子,把她手里点心盒子抢过来。 打开一看,笑了。 一般的南瓜酥都是圆形,上面再打出南瓜形状的花模。可润娘虽不擅下厨,却有一双巧手,把南瓜酥捏成了圆胖圆胖的小黄猫。 因为韩袆喜欢。 他小时候最喜欢养猫,只是后来大了,便不好意思再养。可每回看见人家夫人小姐抱着猫,他总会眼馋的多看几眼。 润娘细心的察觉之后,都打算回头自己也养几只猫,让丈夫可以再过把抱猫的瘾。 不过此时,已经察觉到妻子用心的韩袆,心气一下子就顺了。 不仅是顺,还好得不得了! 捏一只小猫酥饼放进口中,嘴上嫌弃着,“真丑!”可心里却甜丝丝的。 这个妻子,虽然比自己大几岁,又笨拙又不会甜言蜜语。长得既没她哥好看,更不通琴棋书画,但她是一门心思对他好的。 当然,如果他哪天对他不好,她也会把这份好,用到别人身上。 可他会这么笨,把这么好的妻子让给别人吗? 所以韩袆一个没留,把所有的小猫吃光光了,才撇着嘴说,“晚上的包子,也捏成这样吧。成天不是圆的,就是一圈褶子,看着都腻!” 谁家包子不是又圆又带褶子的,还捏成方的不成? 他,应该,大概,还是喜欢小黄猫的吧? 润娘欢快的答应下来,自去忙活了。 只是回头悄悄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微红的想,连王妃都有身孕了,她是不是也该努力? 探花郎和乞丐头子的女儿订了亲,这事在江湖上震动不小,但在朝堂上却影响不大。 毕竟谢云溪门户低微,潘家又上不得台面,所以想要低调,还是很容易的。 唯一比较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倒是程岳。 独自在书房里,默默又记下了一笔。 这一世的许多事,和上一世都不同了。那整个朝堂,又会走向怎样的结果? 第540章虔诚 刚刚接到的朝廷邸报表明,历史上原定的继任者,已经死了。 在远离了京城核心之后,又跛了脚的傅荣,意外的死于一场痢症。 当原本的户部尚书傅铉,从千里之外的家乡,痛哭流涕的传来书信时,恐怕他也不会想到,皇上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个曾被寄予厚望的私生子了。 除了例行的死后封赏,连一点额外的表示都没有。 这样的封赏,真还不如不赏。 而事实上,当永泰帝听到傅荣病逝的消息时,原本是不大高兴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病死,在中风之人看来,实在是晦气。 要不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太好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而让协理朝政的皇子抢先开口示了恩,皇上甚至是不大想封赏的。 可是几个和傅荣的相熟的皇子皇孙们,一面表示着对旧友的哀悼,一面又表示要“秉公处理”,着实让永泰帝看了场好戏。 还是七皇孙提出,朝廷只能按制封赏,但他们私下可以各尽心意,才算是解决了四皇子和六皇子之间的小小争执。 然后永泰帝眉头一挑,便让按七皇孙的意思来。 程岳在另外一张白纸上,写下七皇孙高祯的名字,可想想又摇头画了个圈,写了几笔。然后,把那张纸连同之前的本子一起,收进了暗格里。 英王府继续低调,宁芳继续静心养胎。 谢润娘嘴很严,说是不说,就果真连永宁长公主和韩袆都没说。所以京城中,知道这消息的,不过寥寥数人。且皆是程宁两家的至交好友,再不肯轻易泄密。 时入六月,暑气渐生,昼长夜短,天时渐热。 但比天气更加炎热的,是七皇孙的门庭。 几位皇子皇孙监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上真正偏向的,还是这个大皇孙。 于是,朝堂上开始有立孙不立子的传言开始流动。 虽说四皇子是长子,但七皇孙不也是长孙? 若当真比较起来,四皇子母族卑微,反不如七皇孙的父母出身更加高贵。 况且七皇孙亲父五皇子,又不象大皇子那般,是被皇上安了罪名,幽禁而死。五皇子乃是实实在在的病故,算是死得很清白。 所以让七皇孙来继承皇位,于情于理,似乎也无可挑剔吧? 于是,这日当皇上提出,让七皇孙带头主持即将到来的洗象节时,朝臣们也没什么异议,就这么顺利的通过了。 等回到四皇子府,七皇子十分愤怒。茶都只喝了半盅,就摔了杯子。 “洗象节要与万民,与番邦使臣同乐,这样的大场合,不亚于祭祀!我们几兄弟都好手好脚的,凭什么让他一个孙子辈的去主持?我不服!” “虽是大场合,到底不是祭祀,你急个什么劲?”四皇子说得一派淡定从容,只手腕上的珠串拔得略用力了些。 七皇子斜眼觑着,冷笑道,“真等大事定下,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四哥,咱们是亲兄弟,这又是在你的府邸,我不怕说句实话。就算老七是长孙,但五哥毕竟排在四哥你的后面,什么时候轮到他的儿子继承大位?不过你倒是也跟我说句实话,到底对那个位置有没有兴趣?你要是没兴趣,我争个什么劲儿?这大热的天,不如回家睡觉!” 四皇子敷衍道,“父皇还在,这种事可不是儿臣们该议论的。” 七皇子嗤笑,“那就当我方才所说,全是放屁,走了!” “七弟!”看他当真要走,四皇子到底坐不住了,犹豫着道,“若父皇一力偏袒老七,可怎么争?” 七皇子复又坐下,“既然有心,我不信四哥一点没想法?别的不说,给老七使个绊子,煞煞他的威风总行吧?” 四皇子会过意来,“你说是利用洗象节,造成民乱?” 七皇子端起兄长面前的茶杯,再次砸到地上,“光民乱算什么?无非是不痛不痒的斥责几句。若是死几个朝廷官员呢?只有唇亡,才会齿寒。那帮子叫嚣着拥护老七的,才知道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四皇子盯着那滩茶叶,不作声了。 七皇子想添乱,四皇子何尝不想? 甚至,他心目中还有一个极好的替死鬼人选。 若弄死此人,只怕皇上再怎么看重七皇孙,也必须让他从皇位争夺中出局了。 所以,他蘸着杯中冷掉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七皇子只看了一眼,瞳仁就紧缩起来。只觉嗓子发紧,“四哥——” 他只想弄死几个低级官员,可四皇子的心思明显比他更大。 况且,他不是跟此人关系不错么?从前还几番照应过他家夫人。 原来,在皇权面前,什么感情都是假的。 四皇子在他看清后,便拂袖拭去名字,掩袖密语,“若要一击即中,必要如此如此才行。这回,恐怕还要用到你家福慧。” 七皇子有些踌躇,他当然知道让他女儿出面是什么意思。 既能表示他对四哥的忠心,也能把谢家趁机拖下水。 可这件事到底有不小风险,万一闹不好,福慧麻烦可就大了。甚至,有可能会被推出去背黑锅。 福慧就算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到底也是他的长女,还是第一个孩子,多少总有几分感情。 四皇子挑眉,“怎么,舍不得?” 想想那张龙椅背后的巨大利益,七皇子狠下心肠,“无妨,我会跟她说!” 四皇子微笑,“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没几日,六月六。 朝廷每年这一日,都会举办洗象节。 因大象是个稀罕物,常人难以见到。而驯养过的大象,更是天子才能有的仪仗。但天子又不是经常出门,也不是每次出门都会带着大象。 为了彰显皇权,便会选在每年六月初六这一天,把宫廷圈养的大象,赶到京城的护城河边洗象,也是让百姓们看个稀罕,与民同乐的意思。 而今年皇上病重,就把主持洗象节的活动交给了七皇孙。不得不说,这差使实在令人眼红。 但对于宁芳来说,洗象节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因自幼跟着祖母礼佛,她倒是记得许多道观寺庙在六月六这天,都会举办晒经节,供奉一些贵重或大师手写的经书。引得许多虔诚的信徒,前去道观寺庙参拜。 今年情况特殊,宁芳肯定是哪里都不会去。 只把自己手抄的几本经书交给二位嫂嫂,托她们去相国寺晒一晒,替家人祈福。 孟大夫人接了经书时,还不忘嘱咐,“你要是闷得慌,就把家里的小戏班传来唱两出。今儿家里没人,你可万万不能出门。要不,我还是留在家里吧。” 自打宁芳有孕,孟大夫人对这个小弟妹,可是半分意见也没有了。 就算私下肚里,都没有半分。 反而提起十二分的精心,只恨不得把小弟妹当成眼珠子,成日捧在手心里。 要不是今日实在想去求求菩萨,保佑小弟妹一举得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出门的。 谁知就这么巧,程家三个男人都不得闲呢? 程峰如今那些番语学出了眉目,今儿要陪番邦使臣去洗象节参观游览。 程岭的九军都督府要维护京城秩序,也不得空。 程岳本是无事,说在家陪着,两个嫂嫂才跟人约好了出门。谁知七皇孙昨儿特特跑来请了他,要他去洗象节赋文。 因他手中握有皇命,程岳也不好不给这位炙手可热的皇孙面子,只得应了。 所以才闹到今日家中无人,宁芳独自在家的局面,弄得孟大夫人十分放心不下。 谢二夫人笑道,“瞧嫂子说的,弟妹是这样没分寸的人么?咱们趁着凉快早些去,也好早些回来。不过半日工夫,想来无妨。” 孟大夫人忙道,“我正有此意。横竖那苗夫人与你是手帕交,与我又不熟。回头你陪她去用饭,只说我中暑要早些回家便是了。” 宁芳忙道,“大嫂要早些回来陪我,也不用咒自己。只说我不舒服,担心没人照顾,早些回来也就罢了。” 孟大夫人只觉心中妥帖,谢二夫人更是笑道,“就依弟妹说的吧。” 她挽着孟大夫人出门了。 到了相国寺,那苗家夫人已经到了。 这是谢二夫人近来在宁芳的影响下,重新走动回来的闺中好友。她丈夫在朝中不算得力,但也不算边缘,正经是个五品官。为人很是圆滑,但并不势利。 所以苗夫人也能跟谢二夫人好好交往,相互并不贪图什么,反倒热络。 一见面,谢二夫人就说了小弟妹一人在家,身子不大爽利,回头大嫂要先走。苗夫人听了忙夸孟大夫人慈爱,又羡慕她们妯娌几个感情好。 谢二夫人知她家中人口多,妯娌难相处,便直言道,“我们又没个孩子,自然好相处。若有了孩子,定容易生出私心。但若是比起妯娌不合,谁愿意没孩子呢?” 苗夫人果然被安慰到了,却又笑叹,“阿华你这个直脾气,竟是到如今这年纪都改不了。” 谢二夫人道,“这些丧气话就不说了,赶紧办正事吧。看我大嫂,都着急了。” 苗夫人好心多说了句,“你们是该好好拜拜,求菩萨保佑你家英王妃,早日开枝散叶。到时若是愿意,过继你们两房,也就有个指望了。” 谢二夫人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谁舍得送人?只要老程家香火不断,我们就知足了。” 可孟大夫人听着却心思一动。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世上还有过继一说? 宁芳如今才十五不到,就有了身孕。往后十年八年,起码也能生下七八个孩子来。到时为何不能过继她一个? 哪怕给她个女儿,不也算有后了么? 于是孟大夫人跪在菩萨跟前,这头磕得无比真心又虔诚。本来说早些完事回家,未免就多耽误了一会儿。 而此时英王府,独自在家的宁芳,却是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第541章邀约 七皇孙府。 明媚的月季前,一位宫妆丽人却是愁眉难展。 心腹丫鬟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殷勤劝道,“井里刚湃好的冰西瓜,奴婢拣最甜的芯子切的,小姐尝尝?” 七皇孙妃,王兆儿道,“我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今日洗象池边,我总觉得会出事。” 丫鬟也愁,“可殿下就是不肯听您的劝,可如何是好?” 王兆儿心中火气又上来了,“皇上虽点了他去主持洗象仪式,可推辞一下怎么了?几个皇叔都还在呢,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当侄子的出头了?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岂不知这是架在火上给人烤呢!” 丫鬟苦笑,“连老太爷走前都说,家里除了夫人,就数小姐您最有见识。可殿下,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不是奴婢自夸,咱们小姐看过的书,比这世间大半男儿还多!如今又做了夫妻,岂会害他?” 王兆儿显然心灰意懒,不想再说,只问,“我让你送的消息,送出去了吗?” 丫鬟道,“送出去了。按小姐的意思,命人送到了宁家糖果铺子。那里有个赵管事,倒是机灵,一听就明白了,立即打发人给王府送去了。” 王兆儿略略心安,“我总觉得,有人没安着好心。否则怎么非撺掇着殿下,让英王来作赋?但愿英王妃看了,能早些提醒王爷才好。” 丫鬟道,“小姐放心,太太常说,那宁夏两家,皆是好人,宁小王妃又聪明伶俐,必有福报。” 王兆儿惋惜道,“说来我跟她倒是投缘,只可惜碍于身份所限,也不好来往,真是可惜。” 丫鬟笑道,“从前听小姐读书,不是有一句,叫君子之交淡如水么?我看您跟宁小王妃,便是如此了。这世上有些人,来往得热络,未必就是真心,搞不好还要在底下使绊子。反不如平日里淡淡的,危急关头能帮上忙。” 王兆儿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你这丫头,越发口齿伶俐了,搞不好往后都能去说书了!” 丫鬟道,“哪怕奴婢耍猴戏呢,只要能逗小姐开心就好。您好歹吃两口西瓜吧,也不枉奴婢顶着大日头,辛辛苦苦挑好的切来。” 王兆儿这才伸手拈了一块西瓜吃起来,原本这是她的最爱,可今日不知为何,甘甜清凉的西瓜咽下,却忽地反胃作呕起来。 丫鬟急忙要传大夫,王兆儿却是拉住了她,“且别声张,过些天再说。” 丫鬟一下会过意来,眼露喜色,“莫非,小姐是有了小殿下?” 王兆儿抚着小腹,叹道,“我倒宁肯是个丫头。这天家无情,女孩儿的日子,总比男孩儿多几分清静。” 丫鬟默然了。 就算她们并没有住进宫里,而是在宫外开了府。可到底不是寻常人家,连这满园子花草都似比外头失了纯真,艳得象是假花。 小姐原本生性淡泊悠然,若不是为了家族,怎么都不会嫁进这不见天日的皇宫来。想想倒真不若生个小公主,母女一世平安,才得遂她愿。 英王府。 大丫鬟孔雀端着茶进来时,都十分不高兴,觉得这福慧郡主太没有眼色了。 无端端跑到人家家里来做客,已经很失礼了。然后宁芳都已经说了几次,身子不舒服,不想出门,她还硬要游说宁芳陪她出去看大象,就太过分了。 可对宁芳,还有这些丫鬟的冷眼,福慧郡主假装没看到,依旧赔笑劝道。 “??王妃从南方来,定是没见过活的大象。听说,用大象鼻子浇了水,整个一年都会顺顺当当,平安吉祥。咱们就一起去玩玩,好么?我保证带你去个最好的位置。” 宁芳脸上的笑容,已从初见时的客气,变淡了许多,“多谢郡主惦记,只我这几日不舒服,是真的不想出门。抱歉。” 福慧郡主也是没办法了。 她本就不是个会求人的人,偏偏母妃突然命人交待了她这么一件事情。还说要是她办不好,弟弟的世子之位就保不住了。 福慧郡主也闹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可想着不过是请宁芳去洗象节转转,也不算什么大事,就过来请人了。 原以为平素最爱玩闹的宁芳,肯定是一拍即合。谁知宁小王妃竟似转了性子,任她好话说尽,也不肯点头。 此刻看宁芳端起茶杯,明晃晃做出送客之意,福慧郡主真是没脸再呆。可又怕回去面对不了母妃兄弟,只得哀求起来。 “王妃只当可怜可怜我,陪我去一趟,行么?”说到动情处,福慧郡主急得眼泪都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声音也黯哑下去。 “琥珀,我的丫鬟??怀孕了,可我,我却一直没动静??” 之前谢耘误会他包养的小戏子,被福慧郡主弄走,强要了琥珀,并放话说要这丫头给她生孩子。 但后面情势急转直下,七皇子收到英王府暗中送出去的书信,证实是谢夫人在捣鬼。除了找谢应台要了几个要害官位,也逼着谢耘答应,要早些给福慧一个孩子。 后面谢耘确实也去了福慧的房间,可再无一丝夫妻温情。每回就是简单的发泄,让原本还满心期待的福慧痛苦不堪。 可这种事,又不能跟外人说道,只得自己憋在心里。 这样心情郁郁,自然难有孩子。 但与之相反,谢耘却是故意对琥珀极好,还把她扶成了正经姨娘。 前些天,琥珀诊出了身孕。 谢耘高兴得不得了,还故意当着福慧的面,说这是他的长子,日后要如何栽培,继承家业云云。 福慧心里都快酸死了,偏偏脸上还得强颜欢笑的装大方。 说来她邀宁芳去观象,虽是母妃强迫,但也有些她自己的小私心。 “我听说,被大象浇了水,就会心想事成。而我如今,就盼着一个孩子。又有人说,英王妃你运道好,凡跟你交好的人,皆会有好运。象戚夫人,她成亲那些年也没孩子,跟你做回法事,就有了身孕。所以,你只当可怜可怜我,陪我去一趟好不好?我真的会记得你的好!” 福慧郡主哭得鼻子红红,又言辞恳切,看着委实可怜,但宁芳却并不打算同情她。 当初,选择嫁给谢耘时,不是早应该想到此日了么? 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大半想得到一样,必要付出一样。 再说福慧自己房里的妻妾事闹不清,这是她自己无能,靠外人能有什么用? 就算高燕燕跟宁芳在一起,添了三分好运道,但有七分,可是人家高燕燕近十年的努力。 否则,戚家儿女能对她这小继母如此用心?戚老都督又岂肯自她进门后,一直歇在她的房里? 就算年纪大些,谁敢妨碍戚老都督,娶几个小美人回去?上回因出征西胡有功,他一回京,皇上可是亲自赐了好几个美人的。可戚老都督门都没让人进,就转手送给手下的有功将领了。 人家夫妻相处得好,想有孩子,只要用对方法,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福慧郡主不去检讨自己当初错误的选择,也不去想法弥补如今和丈夫的裂痕,反而指望跟她去淋个大象水就时来运转,真当宁芳是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了么? 就算是,你来拜菩萨总也得表示点诚意吧?就这么红口白牙的许个诺,说要记得别人的好,谁稀罕哪? 宁芳正想拒绝,忽地百灵从外头进来,对她使了个眼色。 宁芳便命人打水给福慧郡主净面补妆,回身退到了里屋。 “王妃,您看,刚刚赵丰年亲自送来的。”百灵小声把一张纸条送到宁芳手里。 宁芳打开一看,脸色微变,琢磨一会儿,出去之后便对整好妆容的福慧郡主说,“罢罢罢,你既都这么说了,那我便陪你走一遭吧。” 福慧郡主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当即便要挽着宁芳出门。 可宁芳却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不让人靠近。 “郡主盛情,可我天生体热,夏天犹爱出汗,倒不好与人亲近,还望勿怪。” 大概真是有了身子,想法就不一样了。 宁芳如今可极是警惕,除了身边亲近之人,再不肯让旁人碰自己半下。 好在福慧只求她出门,其他倒也未曾多想。 只听说她要出门,老管家程全亲自跑了来,“王妃,让老奴跟着您去吧。” 宁芳虽年轻,却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既要出门,那定是有事。 可宁芳却把他叫到一边,低低吩咐了几句,程全听得面色大变,“这,这??” 宁芳低低道,“那洗象节我虽没去过,却也知道,既有皇子皇孙,寻常身份定无法近前。如今满府除了我,还有谁能去报信?您老把出门的人,给我安排妥当,府里该做的准备也得准备起来。” 程全定了定神,点头,“那王妃万事小心为上,事不可为,您先顾着自己就好。” 宁芳颔首,一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我必不会莽撞。” 程全自去安排了。 等宁芳去到大门口时,就见她的马车已经换成一辆轻便小车,府里的两个武师傅,卓鹏坐在了车夫位置上,邵阳骑着马,跟在车尾押车。 福慧还觉得奇怪,“你怎么坐这样小车?” 于她的身份,也太不相符了。 宁芳一笑,“大车车帘厚重,夏天坐得气闷,我叫他们去拆换薄纱,还未曾弄好,先坐辆小车凑合下吧。横竖跟着郡主呢,难道还不让我过去不成?” 福慧这才不言语了,二人各自上车。 因车小,能带的人就少。 最后几个大丫鬟一商量,让仙鹤跟在宁芳身边,孔雀她们皆坐在后面车里。 孔雀挺不放心的,还特特把朱五姐儿打的那只回形镖,装个荷包送来,悄声道,“这里头还有我配的香料,能迷惑神智的,要是遇着什么事,王妃扔出去,总能抵挡一时。” 宁芳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欣然收了荷包。和仙鹤上车,跟着福慧郡主,往洗象池而去。 第542章洗象 京城,南城门外。 沿河两岸,已经聚拢了上万百姓。扶老携幼,兴致勃勃的围观洗象。 别说宁芳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盛景,福慧郡主也是第一次。 身为宫中长大的皇女,她从小到大,有太多机会看到大象了。所以并不会在这样的节庆跑出来看洗象,所以乍然见到乌鸦鸦那么多人,着实有些吃惊。 也对自己说的,要去接受象鼻喷水有些担心。 这样多人,可如何挤进去? 就算挤进去了,可她堂堂一个郡主,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被大象淋水,当真很好看? 正尴尬着,想要如何收回之前的话,宁芳倒是命人把车赶到了她的车边。 “郡主,我看今日百姓实在太多了。就算您想得大象祝福,还是趁着回宫之后吧。” “这倒也是。”福慧郡主心头一松,连忙把话接了下来,“只是连累王妃陪我空跑一趟,不如我请你到旁边吃顿饭可好?” 宁芳可不算空跑。 她在进了人群之后,立即打发人去把她的话传到了。所以现在她根本不想在外停留,只想回家。 “多谢郡主好意,只天气炎热,我实在不耐烦在外头吃饭,还不如府中凉快。如郡主不弃,不如跟我回府可好?” 福慧郡主哪有这么厚的脸皮? 把人约出来,又跑回人家家里去,不是折腾人么?反正她邀请人来观象的任务已经完成。方才在宁芳打发人去传话时,她也打发了人去向她爹复了命,所以这会子她也想回家了。 “今日叨扰王妃,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先送王妃回府,回头再补份谢礼吧,还请不要推辞。” “那就谢过郡主了。”宁芳没半分客气,放下车帘,便吩咐回府了。 福慧郡主爱送就送,反正于她没什么损失。 两列马车正要离开的时候,异变突生。 不知人群中从哪里丢出来一挂燃烧的爆竹,噼里啪啦丢到大象群里。 就算大象个头再大,也是野兽,是野兽就没有不对声音敏感的,尤其还是人类用来驱赶野兽的爆竹。 于是几头原本好好在水中嬉戏的大象,一下子就给惊着了,不管不顾的往岸上扑腾,急于逃窜。 可沿河两岸密密麻麻挤得全是人啊! 这么大个头的大象扑腾上来,让百姓们往哪儿躲? 一时间,惨叫哀嚎不绝于耳。 全是被大象踩到的。 宁芳才想探头,仙鹤却抱住了她,“王妃,不要看,不要听!” 那样的人间惨剧,不应该是孕妇和未出世的小孩子应该看的。 跟在马车边的邵阳,已经赶了过来,惶急道,“王妃快走!我去挡着后头的大象!” 只听一声鞭响,赶车的卓鹏,顿时把马车赶得飞快。 宁芳只能模糊的听到,周遭百姓避让的惊呼声。大象在身后追赶,踩着地面发出的沉闷轰隆声。 还有程岳,就算这样,她也听到程岳远远的厉声质问,“快去制止大象……是祥瑞重要还是百姓重要……” 被仙鹤抱在怀里的宁芳,听到这丫鬟的心跳得飞快,她也是紧张的吗? 而宁芳又何尝不怕? 小山一样的大象,若是倒下来,谁避得过? 窗外的景致在纱帘上模模糊糊,一闪而过。 直到听着后面传来大象的哀鸣和倒地声,她们的马车都没有停下,依旧飞驰而过时,宁芳终于皱起了眉,情形不对! “王妃您自己抓稳!”仙鹤抓起车中暗藏的横杆,让宁芳抱紧,自去挑开了车帘。 却见她们的马车已经独自跑出了京城,而身后,竟然还追赶着一群蒙面人。 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钢刀。 赶车的卓鹏快要急疯了! 马车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快马。 而他们,显然是落入了圈套。后面有王府护卫都被人分拔拦下,眼下就他们一辆马车,三个人。 “仙鹤姑娘,你来赶车,我去阻拦!” “不!你带王妃快走!”仙鹤转头抛了把匕首进车厢,说了一句,“王妃,小心!” 就从马车中跃下。 论赶车,她自然比不得卓鹏。再说少一个人,马车就能跑得更快。 宁芳此时再也顾不得了,一手扯开车帘,然后就看到令她目眦欲裂的一幕。 仙鹤这个小姑娘,跳下马车之后,竟是滚在路中,从袖中抽出一卷细细的丝线,飞速拉了道绊马索。 打头的几匹快马冲过来时,被那无色透明的丝线一绊,瞬间削掉了几只马蹄,惨叫着跌倒。 可仙鹤也给那巨大的冲力,震得口吐鲜血。甚至整个身子都甩得飞了出去,砸到地上,不知死活! “仙鹤!” 宁芳此时算是知道为什么几个丫鬟会让仙鹤跟来了,仙鹤会的不止是缝衣服,她的丝线,也是致命的武器! 可仙鹤豁出性命拦截的,也只是两匹马,和两个人。 追过来的还有五匹马,那架式,竟是不死不休! 卓鹏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再这么追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瞅准了远处一处密林,他转头道,“王妃,我下去拖着他们,您进了密林,就下车找个地方藏身,等着王爷来找!” 说完这话,他把缰绳套在车上,定好方向,提着剑踩着车顶,往后掠去。 被他出其不意的攻击,又有三个蒙面人倒下。 失去控制的马车,也按照预定那般,冲进了密林。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片看似茂密,极好隐藏的密林,竟然在冲上一个山坡之后就是一处山谷裂缝! 而视觉的盲区,却让它与后面的山连为一体。 所以在马车冲上山坡之后,就在所有人的眼前,瞬间掉了下去。 马儿凄厉的惨叫,让打斗中的卓鹏和那些蒙面人,都为之一愣。 “不!” 率先回过神来的卓鹏,死命的想冲过去看个究竟。但他忘了,现在还在生死大战,他把后背暴露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一把刀,毫无悬念的插进他的背心。 卓鹏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而剩下的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走上了那道山坡。 山谷裂缝有些深,下面光线昏暗,看不清究竟。 一人说,“主子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走,下去看看!” 另一人有些不大愿意,“王府追兵肯定马上会到,这么高摔下去,肯定没命吧?” “那你在上头看着马,我下去看看就回来。” “还是不要了,我们一起下去。” 他们本是江洋大盗,可没有那么多的江湖道义。 此人只是忽地想到,掉下去的可是个王妃啊。身上值钱的首饰肯定少不了,就算死了,也可以大大的搜刮一笔。 两个蒙面人拉了根绳索,很快下去了。 这山谷裂缝看着很黑,其实并不深,只有十来丈。 而马车掉下来的时候,幸运的被一块大石头挡了一下。连摔下来的马儿都没死,只是摔断了腿,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气,车厢却是完好无事。 两蒙面人对视一眼,握紧钢刀,小心的接近了车厢。 “王妃,您出来吧,我们不杀你……” 一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另一人看向他时,才发现,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背心。 就跟刚才他插向卓鹏时,一模一样。 而在大石后头,缓缓站起一个衣着华贵,面上犹带稚嫩的年轻女子。 容颜俏丽,眼神冰冷。 就连这心狠手辣的蒙面人,也愣了一愣。 他以为,妇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尤其深宅大院长大的贵妇人,肯定都是些没用的金丝雀。 却没想到这位英小王妃,在从马车里摔下山谷之后,竟然不哭不闹,甚至还有胆子从马车里爬出来,躲到石头后头,伺机给他们致命一击。 眼下,就算她衣着有些凌乱,头发也有些蓬松,但她紧紧抿着唇,握着金簪的样子,却让人完全注意不到那些。 可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死! “去死吧!” 挥舞着钢刀,蒙面人砍向了宁芳。 可这位年轻的贵妇竟是不闪不避,甚至,眼神中还露出一丝轻蔑之色。 蒙面人刚觉得不对,眼前已经扬起一阵粉色的烟雾,并伴有奇异的浓香。 然后,他只觉得手足麻痹,整个人竟是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 而到了此时,他才觉出眼前这个女子的可怕。 先杀一人,引来他的杀心。 再手执金簪,让他以为这才是她唯一的武器。 但事实上的杀招,却在她的荷包的迷香里。 电光火石间,蒙面人就想清了前因后果。 但老天并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因为女子捡起他掉落的刀,干脆利落的割断了他的咽喉。 “你们唯一错的,就是轻视了女人,小看了我!” 就算手刃两人,但宁芳手上并没有沾染上半滴鲜血。 只是眼神,越发镇定和冷静。 祖母说过,杀恶即行善。 菩萨遇魔时,也会手执法器,遇魔杀魔。那她为什么不能为了保护自己,诛杀恶人?而这些恶人,刚刚还杀了她的家人。 就算仙鹤只是个丫鬟,卓鹏只是个武师,那也是她的家人! 善良和怜悯,从来不应该给这样的恶人。 更何况她现在要保护的,除了自己,还有她的孩子。 所以宁芳不仅杀了他们,还挑开他们的面罩,记住了这两张面孔。 然后想想,又把面罩拉了回去。 再然后,她就顺着谷底的小溪,往外走去。 第543章脱困 虽然卓鹏说过,让宁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王府的人来接。可万一又是那些蒙面人先找来呢? 宁芳不得不防。 她先是趁这两个贼人不备,又有些轻敌,这才侥幸得手。可接下来,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还有这样好运。 所以与其坐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救,宁芳更愿意自己主动做些什么。 只是今天,真得感谢那颗大石头,要不是它挡了一下,她连人带车直接摔下来的话,不死也要摔残了。 可,那是什么? 眼角余光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宁芳厉声道,“出来!” 她抓起最后一件防身的武器,朱五姐儿给她打的回力镖,紧盯着那处窸窸窣窣的草丛。她看得很清楚,有褐色的布一闪而过,那里有人! “再不出来,我就放箭了!我的箭上可是有毒的!” 虚张声势的恐吓,倒是有些效果,一个提着篮子的小乞丐,哆嗦哆嗦的从草丛里站了出来。 “大,大姐……夫人……不,女侠!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小乞丐身形瘦小,可以说五六岁,也可能有七八岁。 可那些都是不是重点,宁芳微惊,“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乞丐紧张得手脚直抖,吞了吞口水才道,“我,我来采花……” “采花?” 这才几岁啊! 看着小男孩那破篮子里,零零星星的几朵小野花,宁芳很快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你采的这是什么花?” “是,是我们老大家里要办喜事,底下人都在献宝……听说献得好的,能,能去吃喜酒……我,我妹妹肚子饿,想吃肉。我,我也想吃……这个花,这个花只在谷底有水的地方才生得出来。把它捣烂用来拍脸染指甲,会特别红润好看……窑子里的姐儿,为这样一朵花儿,都肯出到十文钱呢……” 听这小乞丐颠三倒四的说着,宁芳忽地记起一中,“你们老大,可是姓潘?” 小乞丐顿时不磕巴了,诧异的瞪大眼睛,“你,你认识我们老大?” 宁芳微微一笑,心中已然生出个主意,“你去给我寻一身乞丐婆子的衣裳来,带我回去京城,我不仅让你们老大带你和妹妹去吃喜酒,还让你当头儿,往后顿顿都有大鱼大肉!” “真的?”小乞丐有几分心动,却又有些不信,“你要是,要是骗我怎么办?” 只见对面年轻的小贵夫人露齿一笑,却是猛地伸手,把他手中的破篮子抢了过来,“我要是骗你,你也只好自认倒霉。眼下你的花在我手上,跟我走吧。” 在小乞丐快要急哭之际,她又拔下头上一枝金簪,扔到他怀里,“有了这个,就算不能让你当头儿,总可以让你和妹妹吃饱长大吧?” 小乞丐狠狠咬了一口簪子,留下几个小牙印,确认是纯金后,瞬间破涕为笑了。 “女侠,不,夫人,快跟我来!我先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省得又有坏人追你。要说京城这一带,再没有比我小南哥更熟的了,包管别人找不到你!” “小南哥?” “咳咳,我,我没正经名儿,人家都叫我小南瓜……小南哥,是我在妹妹跟前吹牛才叫的。” 宁芳笑了笑,却拱手如江湖人般行了个礼,“那南瓜哥,就拜托你了。” 小乞丐受宠若惊,小脸慎重的回了一礼,“好说,好说……那个,我必替你办成的,你,你跟我来!” 宁芳跟着小乞丐,走到半山腰的一处隐蔽山洞,藏了起来。 洞门前垂着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藤蔓,正值盛夏,郁郁青青,要不是有人带路,就是经过也发现不了。 宁芳很满意,在此安心等候。 一柱香的工夫过后,小乞丐带着一套破衣烂衫回来了。宁芳也不嫌弃,把自己的金贵衣服换下,团了个包袱,就塞在小乞丐的破篮子里。又把首饰收起,头发打散,脸上再涂几把灰土,便瞬间成了个乞丐婆子。 小乞丐见此,便细心的去摘了几个野果,几把野菜,拿块破布一挡,盖在上头,二人相视一笑,慢悠悠往京城而去。 而此时的京城,尤其是英王府,简直都要翻天了! 孟大夫人刚回府,就听说宁芳出门了,还来不及埋怨几句,就又听说洗象节出事了。 “你说什么,王妃丢了?被受惊的大象吓跑了?她怎么这么不当心!” 孟大夫人先惊后怒,“她就算不爱惜自己,怎么也不爱惜我们英王府的亲骨肉?这要是孩子出点事,我看她还有什么脸,进这个家门!” “嫂子!”谢二夫人在庙里接到消息,也匆匆赶了回来,“您这说的什么话?又不是弟妹有心要出事的。方才全叔不是说了吗,不是她想出门,是福慧郡主来请的。” 孟大夫人自悔失言,可还是余怒未消,又迁怒到了老管家程全身上。 “全叔您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今王妃是什么状况,您不是不清楚。怎么也不拦着些,还放她出门?” 这还这么多人呢,孟大夫人先是嚷破了宁芳有孕之事,又逼问老管家她出门的原因。 可有些话,让他怎能当众解释? 程全只能憋屈认错,“是老奴疏忽了,任大夫人责罚。” 孟大夫人道,“按说你这样失职,起码是要挨顿板子的,可念在你年纪也大了,恐怕身体也吃不消,这板子就免了,这管家之职就免了吧!” 谢二夫人原以为大嫂只会罚程全点月钱,就没有多嘴。没想到竟要免了他的差事,这处罚真要落实下来,程全这辈子的老脸可就要丢光了。 忙道,“大嫂这处罚是不是太重了些?全叔一辈子忠心耿耿,实在是府里的有功之人。如今弟妹还没找回来呢,我看她吉人天相,也未见得就会出事。不若等着先把弟妹找回来,再行定论,可好?” 她这原想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没想到孟大夫人却不领情,甚至连她也怪罪上了。 “有功是有功,可有过又岂能不罚?任谁再要紧,也没有王府的子嗣要紧。这事你不要插嘴,我说罚就一定要罚!” 她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谢二夫人还能怎么办? 程全只能道,“老奴愿意领罚。只是责罚老奴事小,找寻王妃事大。请大夫人容老奴先把王妃找回来,再免了老奴的差事,如何?” 他说的是实情。 管家责任重大,一时之间,上哪儿找人接手? 可孟大夫人却以为他是拿话在堵自己,冷哼道,“我看不必了,全叔你自去歇着,这满府上上下下的人,就不信没个能顶事的。” 程全噎得一张老脸都快红了,谢二夫人忍不住还是劝道,“大嫂,我看全叔说的是实情。怎么说,先把人找回来再说。你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顾着些三位爷的面子。” 这末一句,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孟大夫人这才想起,程全可是照顾程峰三兄弟长大的老家仆,若他们回来不高兴,免不了又要怪罪自己。 孟大夫人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望着程全道,“如今二夫人替你求情,那你倒是说说看,弟妹为何要出门?你若能给出个合理的理由,我就容你戴罪立功。” 可这理由要是能说,程全早就说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故此他只能说,“还是请大夫人责罚老奴吧。” 孟大夫人怒道,“什么理由竟是连我也不能说?弟妹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容情,实在是这老奴可恨!他——” 她还想开口处罚,程峰扶着程岭,脸色不好的进门了,听到这话便道,“不要再问了!弟妹是为了我才出去的!” 他一只胳膊似乎伤到,下巴也乌青了一块,但走路还是无妨。 可就这样,也把孟大夫人吓到了,“大爷,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这是她的丈夫,她终生的依靠,她自然看得要紧。 程峰看看一屋子的人,皱眉摆手,“亏得弟妹机警,听说洗象节上人多,特意过来提醒我一声,故此我和使节们俱都无碍。这会子最要紧的,是把王妃找回来!全叔你赶紧去安排,其他人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听他这话,程全便知他是了解原委的。重又挺起胸脯,自去安排了。 至于管家那差使,说真的,在这府里就凭大夫人,还真免不了他的! 底下人看着这场闹剧,明显咂摸出些味道来。 大夫人不管不顾的发火,得知王妃出事,她只惦记着追究责任。往小里说,是遇事不够稳妥,为人糊涂。往大里说,实在有些不分轻重,有失体面了。 程峰的态度,让孟大夫人也意识到了,待人一走,就委屈道,“我又不知道个原委,心里着急……” “行了!”程峰实在是没心情再跟她讲道理,安慰她了,“你先回房歇着,二弟跟我去书房!” 看兄弟两个转身都走了,孟大夫人委屈得直想哭。 “我这关心人,难道还关心错了么?难道程家的香火不要紧,英王府的血脉不要紧了?” 谢二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第544章探视 从前关起门来过日子,谢二夫人也不觉得大嫂于人情世故上欠缺一点有问题。可如今英王府打开门来见人,她才意识到自己和大嫂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起码,在这种时候,谢二夫人能想到,为什么好端端的洗象节上会突然出事?会不会跟政治上的争斗有关系? 可孟大夫人却是完全意识不到这些的。 不仅意识不到,还跟个小家妇人似的拖后腿,只关心香火血脉。说句不怕难听的话,要是英王府倒了,再多的香火血脉,不也是灰飞烟灭? 而另一边,进了书房的程峰,气得伸手就砸了个茶碗,“我此刻真是后悔了!” 当年独孤夫人就说过,孟大夫人不是良配,只怕难以担当长媳重任。可程峰年轻倔强,硬是要娶。到了如今,他方知母亲所说,才是金玉良言。 有时候,一个好女子,并不一定能做一个好妻子。门当户对,还是有其道理的。 程岭又给大哥重倒了杯茶,就算他没说是为什么后悔,可他却是懂的。 “眼下咱们倒是想想,怎么尽快把弟妹找回来。等到天黑,可就更危险了。” 不仅是宁芳的安危问题,还有名节问题。 不管已婚未婚,女子在外头过夜,总是要被人诟病的。 这点程峰倒是想到了,“不管找不找得到,黄昏时就放出消息,说王妃找回来了。真是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这回实在是我大意了,要不是弟妹及时提醒,我差点给人祭了大旗!” 之前七皇子妃王兆儿命丫鬟给宁芳送信,觉得那些人怂恿七皇孙请程岳去作赋,只怕没安好心。 但宁芳想了想,觉得如果真有人会针对程家,更有可能是针对程峰。 因为程岭在都督府,跟着戚大都督做事,若公务上动他,就是打戚大都督的脸。以永泰帝对戚大都督的宠信来说,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打这样主意。 而程岳聪明,人又机警,只要动手的人不是想将七皇孙一网打尽,不会让人找到下手的机会。 但程峰就不同了。 他在鸿胪寺当差,陪着使节,如果要有人想要针对他,倒更容易。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今日出事之时,正是程峰陪着几位使节看大象的时候。慌乱中,他明显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推到大象脚下去。 因得了宁芳提醒,程峰便做了准备,身边多放了护卫。 有个离得近的护卫,顿时把他拉住,可转头想要寻那下手之人,却是不易了。 只程峰到底跌了一跤,伤了胳膊,却让他阴差阳错救了几个使节,让他们感激不尽。一直陪着他,只等程岭来接,才放他家去。 程峰这么一说,程岭也想明白了,“要是三弟出事,动静太大不说,咱们哥俩也未必能讨回一个公道。可要是大哥出事,那三弟必不肯善罢甘休。尤其他今日也在现场,亲眼目睹,只怕要把七皇孙恨到骨子里。所以今日之事,是四六七,哪一位做的?” 如今七皇孙得势,最恨他的,只怕就是四六七三位皇子了。 但程峰却道,“有没有可能,是七皇孙有意为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三位皇子身上,他反倒渔翁得利?” 还真有这个可能。 程岭道,“反正那一家子,没一个好人!只咱们男人朝堂上争斗也就罢了,何必把弟妹扯进来?” 程峰冷笑,“我倒是猜着一二了。你想,对我和弟妹同时下手,不管三弟救谁不救谁,必将在心中留下终生遗憾。甚至性情大变,都不是没有可能。” 程岭虽素日比大哥圆滑,但程峰刚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倒比他更能惴测人心。当下只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心思,委实太过狠毒了!” 程峰叹道,“如今只希望小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否则三弟还不知有多难过。你也别守着我了,这点小伤不碍事,家里我会安顿好的,你去帮帮三弟吧。” 程岭点头,出门了。 回头见到程岳时,只见他的情形,委实不大好。 倒不是说他外表有什么变化,而是除了至亲之人,大概很难看出程岳眼神里聚集的那份,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 程岭毫不怀疑,要是小弟妹找不回来,这个弟弟把天捅个窟窿,都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别的废话他也不多说,只问,“可有要我做的?” 摇头。 该派的人手派出去了,接下去,只能听天由命了。 无奈,却也现实。 无论富贵,还是贫贱,在天灾人祸面前,都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好在,派出去的人马,很快有了消息。 “王爷,我们找到仙鹤了!只不过,她伤得很重,一直在昏迷!” “备马!” 程岳二话不说,大步走了出去。 只要有了方向,就意味着有了线索。程岭跟着他,兄弟两个带着人,很快去了发现仙鹤的地方。 而此时,家里的护卫们已经找到卓鹏的尸体了。 亲自查看过他背后的伤口,程岭道,“这是死后一段时间,才拔的刀。刀口也被人改过了,重新捅了刀。” 程岳没说话,但唇角紧抿,眸光又暗沉了几分。 这意味着,有人比他们先找到了这些人,还把现象的证据给破坏掉了。那就意味着,他的小王妃,离危险更近。 而卓鹏,已经是最后一个,跟在宁芳身边的人。 那他的小王妃,到底在哪儿呢? 程岳环顾四周,便锁定了那片密林,就算马车的痕迹被人为破坏掉了,可他还是凭自觉找对了路线。 也很快,发现了那处山谷。 “有血迹!” 护卫们的发现,没引来任何人的欢呼,反而让程岳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抖。 程岭看弟弟一眼,“我下去看看。” 万一有什么不好,他也能缓冲一二。 可回答他的,是一言不必的程岳,抢先拉着绳索,率先滑了下去。 程岭赶紧跟上,兄弟俩很快就到了谷底,也发现了那颗大石,还有倒毙在石头边缘的马儿。 只是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马车,却微露着半张门,滑出一片粉红色的裙角,瞧着就象宁芳素日穿的衣裳。 这回程岭无论如何不会让弟弟上前了,“我来!” 他正要上前开门,却被程岳大力扯着往旁边扑倒,“危险!” 然后几个侍卫飞身,扑到了兄弟俩的身上。 轰然一声巨响,马车里被人引爆了炸药。 要不是程岳反应及时,程岭这会子肯定没命了。 当他惊骇的再抬起头时,就见马车里的尸体赫然已经四分五裂。 但掉落到他们面前的一只手,显然是只男人的手。 那裙子,自然也是假的。 程岭坐起来,顾不得检查自己,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只顾大声问,“三郎,你有没有事?” 程岳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没什么大碍,只不过牙齿磕着舌头了。 只是众人耳膜都受到震动,一时听不清旁人说话,只觉象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定了好一会儿神,才陆续恢复过来。 可是程岭不解,三弟究竟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程岳眸光暗了暗,“那裙子确实是王妃的,但王妃那条裙子染了茶渍,不可能穿出门。” 布置现场的人可能也没想到,程岳对他家小王妃的衣裳首饰,也一件件记得这么清楚。 所以当程岳瞟到这片裙角时,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对。 染了茶渍的裙子,以宁芳如今的身份,再节俭也只会在家里日常穿着,不可能穿出门游逛。就算她一时混忘了,底下那些丫鬟都是死的么? 再结合卓鹏的伤口,明显存在造假的情况,所以程岳觉得这里大概也有人提前来过。 程岭有些慌了,“那弟妹会不会落到了他们手上?” “不会。” 如果宁芳真的被抓了,那些人应该做的,是来找程岳谈判。而不是留一个炸药在这里,引他们兄弟上当。 所以刚经历生死大劫的程岳,反倒有几分庆幸,“芳儿没事,她大概已经跑了。” “可这荒郊野外的,她能跑到哪儿去?”程岭又担心起来,“万一遇到歹人,或是遇到猛兽……咱们赶紧去分头找找吧!” 在猜到宁芳可能已经逃跑的消息后,程岳反倒镇定下来,眼里那股郁结的疯狂也渐渐消散。重新回到他身上的,是一如往日的冷静。 “二哥别急,既然敌在暗,我在明。若是大招大摆的寻人,只怕还会给贼子可趁之机。横竖马车已经找到,劳烦二哥先赶着马车回去,说王妃已经找到了。我在后头处理一下,即刻回来。” 看日头已经偏西,确实不好让宁芳“在外久留”。 程岭不再多说,让人换了几匹马,带着一部分人手,找了个身形瘦小的护卫坐在车里冒充王妃,赶着马车先回府了。 程岳带着人,继续堪察现场。 就算现场已经被伪造过了,可伪造不也是一种痕迹? 这样想置程家人于死地,他又怎么可能不去查? 再说了,万一他的小王妃没有走远,就藏在附近,不也能顺便找着人么? 第545章信你 程岳在这里找了一时,官府派人来了。 是掌管大理寺的段大人,和主管刑部的洪大人。 洗象节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出事的又不止英王府一家。全亏了程岳,当时在现场指挥,果断令军士击毙受惊的大象,这才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但掌管律法的他们两部,却也因此事,闹得鸡犬不宁。 此时听说英王妃还被贼人追出京城伏击,皇上特别关怀,命二人出城查看。但要如何结案,就颇费思量了。 这么大的动静,还死伤了那么多人,查肯定是要查,可查到什么程度,查出什么结果,就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所以程岳也不为难他们,让他们验看过卓鹏的尸体,他也要回去了。 “方才兄长已将王妃送归,我这会子实在是归心似箭,望二位大人体谅。” 圆滑些的段大人忙道,“应该的,应该的,王爷快回去吧。回头若有什么吩咐,尽管传我等前去。” 双方作别,掌刑部的洪大人才低声问起,“段大人,你说英王妃果真找到了?” 段大人与他官阶相同,却因掌管大理寺,更会做官,顿时道,“洪大人慎言!咱们如今,是宁可无事,何须多事?早些把皇上的吩咐完成,早些回去复命才是要紧。” 洪大人拍拍脑门,他就是这么个不长记性的脑子。 破案破多了,遇事老想着搞个清楚黑白。可皇上如果真心想查的话,为什么不派戚老都督来? 要说军权,京城数他最大,要查起事情,也是他的五军都督府最为雷厉风行。 只怕这回的事,涉及皇子之争,皇上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所以才派了他们两部过来,这事要怎么查,怎么回报,都得有些说头了。 等他们堪察完现场,再回到京城,天都黑了。 可即便如此,也得整理案情,入宫回报。 自然,也得把英王妃“平安返回”的消息告诉皇上。 可永泰帝听了,却是立即下令,“命一位太医去英王府,探视英王妃。” 段洪二位大人拦不住,更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捅破这个谎言。 若证实英王妃出事,这次的洗象事件不是越闹越大,更不好结案了吗? 而当英王府突然迎来这位太医及太监宫女时,也有些慌。 就算是老管家程全,也有些不知所措。 王妃还不知道在哪里,偏偏宫中派出来的人,却是都见过宁芳的,如今要怎么才能糊弄过去? “全叔,听说宫中来人,王爷请他们过去。” 老管家正焦急之际,石青出来解围了。 程全松了口气,既然有王爷出面,肯定有办法拖延。 客客气气的把人送过去,果然就见程岳很淡定的表示,王妃累了,已经睡了。想要探望,明天再来吧。 可皇上似乎是不见宁芳不死心,为首的太监为难道,“便是王妃睡了,让太医跟您进去悄悄把个脉就行,也是皇上的一片慈爱之心。” 程岳眸光微沉,眼中有怒火凝聚。 正当此时,孔雀过来了,“王爷,王妃刚刚醒来,听说宫中来人,请几位过去呢。” “王妃醒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为首的太监十分高兴,即刻要带着人过去。 程岳狐疑的看一眼孔雀,却见这丫头望着他,眼中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的眸光骤然一亮,大踏步走在了最前面。 等回了主屋,就见屋中帐幔低垂,但里面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还是让他一眼就能确认,必是宁芳无疑! “不好意思,今儿着实受了些惊吓,故此早早睡了,也不便出来见客,还望公公勿怪。” “不怪不怪!” 听着宁芳熟悉的声音,再看帐子挑开,确实露出宁芳半边脸庞,太监显然松了口气。 永泰帝给他的任务是务必见到宁芳,这会子果然见到了,他也好回去复命了。 至于太医随后诊出宁芳有孕什么的,太监都不怎么关心了。 倒是这太医顿了顿,然后如实说了句,“恭喜王爷,王妃怀的,似乎是双胎。” 这,此话当真? 程岳脸上表情有点僵。 倒是宁芳笑得格外甜美,“哟,真的么?我娘生了我弟妹就是龙凤胎,那我这个也一样?” 太医苦笑,“这个请恕在下才疏学浅,看不出来。不过王妃今日受了惊吓,似乎还格外劳累,我给您开剂安胎方子,您若愿意就吃两服补补。不愿意,好生休养几天也行。” “那就谢过太医了。”程岳总算回过神来,谢了人,又命老管家厚赏,把人送出去。 听着喜信,府中上下皆是高兴不已。不过大家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只留下夫妇二人独处。 程岳才拉着王妃的手,想表示下自己的激动之情,宁芳却掀开被子,身手矫健的跳了下来。 “这被子不能要了,赶紧扔了!赶快打水,我要沐浴更衣!” 程岳这才看见,他的王妃,他的小王妃竟然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弄得跟个乞丐婆子似的!浑身上下,也只有露出来的一张脸和一截手腕,是临时擦洗干净的。 “你,你怎么弄成这样?” 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不过眼下既然归家,宁芳就有大把的时间,一面泡着澡,一面跟程岳絮絮说起今日的惊魂一幕。 而此时,在京城另一个神秘地方,小乞丐南瓜激动的见到了他仰慕已久,却从没见过的老大。 潘老爷子也不嫌脏,慈祥的摸摸他油腻腻的头发。 “听说你是城南的小南哥,梦想是吃大鱼大肉?好啊,年轻人,有志气,我成全你!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待过几年,让你做整个城南,甚至京城的老大,天天都能吃大鱼大肉,如何?” 小南瓜,小南哥激动得快要晕掉了! 他,他今天就是捡了套破衣烂衫,带了个夫人进京城,结果就实现了人生梦想了?还实现得这么大。这,这让他如何不点头? 于是,小南哥开始了向更大的“志气”,奋斗的人生。 而得知宁芳遇险及获救始末的程岳,沉默了。 那块石头,究竟是无意遇到,还是当年石茂重还债? 宁芳听完这段过往,坚决表示,“必须是石大人还债。明儿你就亲自登门,带着厚礼是石府道谢!” 冤家宜解不宜结。 更何况,石茂重当年也是被皇上利用,才意外害得程岭一只眼睛受损,并非他的本意。他活着的那些年,已经受够了良心的折磨。而且不论此事,他也实在是个好官。 所以宁芳觉得,不妨借着此事,化解两家的恩怨。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什么不好? 程岳没有反驳。 这种态度,便代表着他的同意。 宁芳就吩咐人准备礼物去了,只是程岳想想,问了他的小王妃一句,“你说,你看到了今天那两人的脸?” 他其实担心的是,小王妃头一回杀人,心里会难过。 尤其她自小跟着祖母学佛,最是善良不过。 但宁芳目光坚定,“一会儿我说,你去画出来。我知道不一定能抓到幕后主使,但咱们总得记着这些人。这才不枉卓师傅的牺牲,还有仙鹤他们流的血。” 一场动乱,卓鹏死了。 仙鹤重伤,肋骨断了三根。 还有在她逃脱时,替她挡着大象的邵阳,那个会打猴拳,总是笑嘻嘻,特别招府中孩子们喜欢的邵师傅,废了双足。 还有轻伤重伤一大堆,都等着人抚慰。 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可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宁芳不怕承受这份因果。 程岳握着她的手,“就这么一回。” 他再也不会让人有机可趁,再也不会让宁芳的手上沾染鲜血了。 哪怕是罪恶的鲜血,他也不会让他的妻子,他的女人去背负这些罪孽。 宁芳道,“我信你。” 三个字,掷地有声。 轻拥她入怀,将手抚在她的小腹上,夫妻二人有意识共同回避了一个问题。 向宁芳下手的究竟是谁? 皇上在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后,又会怎么办? 风雨欲来,是挡也挡不住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 七皇孙府。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回家后,却见妻子还在慢条斯理的调一炉香料。虽然成亲这些天,他已知道,这就是王兆儿的日常习惯。但七皇孙还是又气又急,脱口而出的自然没什么好话。 “是不是我死在外面,都耽误不了你调这劳什子的香料?” 王兆儿手一抖,香料的份量就下错了。 贴身丫鬟忙忙解释,“殿下您误会了……” 王兆儿索性收手,示意丫鬟退下,镇定的望着七皇孙,“如果殿下真是这么想的,那么此刻,又怎会到我的房里来?”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让七皇孙焦躁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 是啊,为何明知妻子这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他还会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急急赶到她的身边呢? 无外乎,今日之事,其实是王兆儿早预料到的。 甚至还提醒了他好几次,让他推辞洗象节主持一事。只是七皇孙舍不得,才惹来今天这身麻烦。 所以他本能的,还是来向王兆儿求助了。眼下麻烦已经上身,要如何应对? 第546章好棋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这样当面被妻子点破,又实在是让七皇孙有些难以下台。所以他心中那点子心虚,又变成愤怒之火的柴薪,更加生气。 “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可我走运,不想倒是娶了只凤凰!也是,我自己蠢,自己笨,不识好人心,之前没听你的,这会子又跑来这儿干什么?是我来错了!” 他怒气冲冲,转身要走。虽有几分怨气,也是想王兆儿服个软,低个头,给他个台阶下来。 谁知王兆儿冷冷道,“殿下若是要走,妾不敢留。只我并不是什么凤凰,也从来没有嘲笑殿下的意思,只殿下一定要这么想,妾也没有法子。如今局面已然这样,还请殿下能冷静下来,分析利弊,总比一味的发脾气要好。” 七皇孙听着这番话,心中更为羞惭,也更没有脸面留下来。跺一跺脚,走了。 贴身丫鬟进来叹道,“小姐素日最是伶俐,为何不服个软呢?您调的这炉香料,明明是静气凝神,预备替殿下送给宁小王妃做赔礼的,为何不说?从前太太也说过,男人皆是吃软不吃硬的。太硬气,只能自己吃亏。” 她到底是个丫鬟,有些话不好说。 要是管奉肯早早服软,后头丈夫何至于和个表外甥女闹出那等丑事? 王兆儿眼中掠过一丝悲色,“我当然知道,只心中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先前好话劝他他不听,如今闯了祸,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来找我。难道要我帮着他助着他,还得低声下气的求着他么?实在惯不来他这毛病!便是要吃亏,我也认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 就算皇子身份贵重,可这门亲事又不是她求来的,凭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说白了,她又没有那份野心,想辅佐七皇孙上位,弄个皇后来当。 而七皇孙自己,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虽然比起八皇孙九皇孙,他因父母早逝,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可在王兆儿眼中,丈夫还是一朵温室里养大的娇花。 既不能正确的认清身份,也看不清局势,甚至连王兆儿的眼界都比不过,这让她如何甘心低头? 便是要吃点亏,那她也认了。 不过话说回来,便是七皇孙想给她难堪,无非是少些宠爱而已,对于她的地位,实则威胁不到半分。 这点自信王兆儿还是有的。 就算祖父罢相,回乡守孝去了,可这门亲事是皇上新自讨要来的,且她们王家也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好欺负的。 七皇孙想打她的脸,也不过是说几句重话而已,真出格的事,他敢干吗? 且她跟管奉还有不同,管奉的亲事,还属自愿。且做的是民间寻常夫妻,虽不求琴瑟合鸣,也想求一个和睦共处。但她从嫁进皇家的那天起,便清楚的知道,她的亲事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如果能和丈夫情投意合固然好,但就算没有丈夫的宠爱,对王兆儿来说,真心也不是那么重要。 如今跟七皇孙闹得不大愉快,丫鬟瞧着着急,但王兆儿心里却觉得,未必不是好事。 起码,如果七皇孙将来闯下大祸,他们“夫妻不和”也能成为自己减轻罪责的理由,最起码,不至于牵连到娘家。 而只要娘家不倒,必能保得住她。 所以洗象节的事情一出来,王兆儿不大想帮七皇孙出主意,也是因为她清楚的看出,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七皇孙压根就是瞎操心,自己吓自己。 因为,永泰帝还没死! 就算人人以为七皇孙成了永泰帝心腹,但王兆儿更加明白,七皇孙不过是皇上的一个棋子。 真正的大局掌控,还是在皇上手里。 而皇上的控制力还在,底下的皇子皇孙们想翻起大浪,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七皇孙当下要做的,是诚心诚意上英王府道歉,去受伤官员府上探望,抚恤无辜死难的百姓。 至于事件的追查,幕后主使是谁,皆是皇上决定的事。 但如今七皇孙这个态度,王兆儿觉得,适时让他受点打击也好,省得他轻飘飘的以为自己真成皇位继承人了。所以她并不想替七皇孙出谋划策,反而任由他们夫妻不和的流言传出府外。 只唯一用自己的名义,光明正大给宁芳送了回香料和药材,表示心意。 只要宁芳和程岳领情,其他种种,对她来说,也不是太要紧了。 而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王兆儿的意料。 洗象节的事情一出,眼看皇子皇孙们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蹿,相互指责,把局面越搅越乱,原本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永泰帝,“奇迹”般的让人抬着一把带轮椅,上朝了。 而永泰帝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洗象节的事情定了性。 江洋大盗意图绑架王公亲贵,勒索巨额钱财,这才扔了鞭炮到人群里,后又差点抓了英王妃。 造成这么大的乱子,七皇孙肯定难辞其咎,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夺了他协理朝政的资格,回家闭门思过去吧。 至于这些江洋大盗是怎样混进层层封锁的京城,又是怎么越过普通百姓,混到王公亲贵身边旁的,统统都揭过不提了。 七皇孙如遭雷击,一下就懵了。 原想痛哭流涕的诉说自己的冤屈,重点是他已经发现,是七皇叔设了陷阱让他跳了。 那个建议他去请程岳来作赋的,是七皇叔的人。也是七皇孙家的亲生女儿,敏惠郡主去请宁芳出来看大象的。 若非如此,后面怎会发生这么大的乱子? 可此时,王兆儿再不容他胡乱出招了。 直接宣称七皇孙“羞郁成疾”,把他扣在了家里。 七皇孙恼怒之极,但潘义,王家送来的那个心腹幕僚却道。 “殿下不要误会了娘娘的好意,此事皇上已经作了定论,您若一定要争个是非黑白,将置皇族亲情于何地,置皇上所言于何地?” 七皇孙不忿道,“那为何要我一人背这黑锅?后面我又哪有出头之日?” 潘义道,“殿下不必担心。您虽暂时受了委屈,但朝中又有谁出了头么?洗象节的事既不是您干的,那干的人见达不到目的,自然才最是着急。尤其如今皇上好了,他们就该慌了。您只管在家安心悔过,修身养性,便是上策。” 七皇孙听得将信将疑。 不过想想自己虽倒了霉,到底几位皇叔也没讨着好处,便暂且按捺下来。 如果说此事的定论,还在王兆儿的意料之中,那么接下来的一件事,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皇上,将宫中新出生的十四皇子,搬到永宁宫了。” 听程岳带回这样一个消息,宁芳委实吃了一惊。 “十四皇子,是西胡华妃生的小皇子?搬到永宁宫?” 她在宫中呆了几年,自然无比清楚。 永宁宫,乃是在皇宫东边,最为华丽的一座宫殿,所以这也是历来大梁朝太子居住之所。 所以这里,又叫东宫。 但如今十四皇子还不是太子,皇上就恢复了这座宫殿的本名,叫它永宁宫。 但就算如此,这座宫殿的象征意义也是非同小可。 此时让十四皇子住进去,皇上到底是几个意思? 程岳又道,“容妃因侍奉皇上有功,现在晋升为容贵妃了,奉命抚育十四皇子。” 宁芳愣了愣,“是容妃?那华妃……” 她最终只能叹道,“咱们皇上,还当真是算无遗策。” 明明是华妃生的儿子,却交给容妃来抚养。哪怕再要好的姐妹,也会因此生分吧?更何况这孩子身上,还关系着二人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姐妹离心,是注定的了。 宁芳不知道可以说什么,程岳却道,“咱们皇上,这回倒是下了一步好棋。” 让甫出生的十四皇子住进东宫,还安了一个贵妃母亲,提拔了他的身份,却没有给他相应的封号,朝臣们就不能反对。 但只要小皇子在永宁宫住一天,只怕所有的皇子皇孙们都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了。 当然,皇上这么干,不一定是要立十四皇子当太子。但却是给了所有在洗象节上,蠢蠢欲动的皇子皇孙们一记严重警告。 老子还活着,你们别想搞那么多的小动作! 否则老子大可以跳过你们,另立他人。 这样的敲打,肯定会让年长的皇子皇孙们,脸略疼。 但与此同时,会不会激起他们更强烈的逆反心理? 就好比民间都知道,爹娘多半偏疼幼子。但分家的时候,一定不可以给幼子最多的钱财。 因为哥哥嫂子们一定会妒忌,他护不住的。 尤其父母过世时,若幼子还未成年,就显得极为可怕。 永泰帝这么做,于他自己,是扬威,是好棋。但对于幼小的十四皇子来说,无疑是一道催命符。 因为这么一来,是替十四皇子得罪了所有年长的皇兄皇侄们。一旦永泰帝驾崩,而他并非继承人,相信没有一个继任者,会愿意善待这个曾经住过东宫的可怜孩子。 对于永泰帝这番作为,宁芳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索性就不去评价了。 她更加关心与自家有关的一切,“那我的案子,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推到几个江洋大盗头上,就此完结? 第547章儿女 程岳挑眉,“就这么定了。不过既然江洋大盗都能随意混进京城,还扰乱皇家盛典,闹出人命,我这监察御史是不是应该好好清查一下京城?或者,为了王妃的安危,我们英王府是不是能把王府的侍卫补足了?” 宁芳眼睛一亮,“皇上同意了?” 永泰帝不得不同意。 这回,英王府作为最大的受害者,死伤家丁数十人,皇上怎么也要给予安抚的。 他不想给程岳实权,只好同意后者,把王府的侍卫补足了。 整整两百人。 而且这批人是可以由英王府自行调配的。如果安置得当,这在京城就是一股不小的生力军。 起码,就算再有什么“江洋大盗”来围攻王府,轻易是攻不进来的。 只是这样,也不能让宁芳安枕无忧。 “我那条裙子,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 这件事,宁芳听说时,也是一阵阵的后怕。连内宅妇人的衣裳都能偷,这府里的暗桩也太可怕了。 此事程岳一回来,就查清了。 那条套在死尸上的裙子,虽跟宁芳的裙子一模一样,但并不是宁芳的。 宁芳那条染了茶渍的裙子,还妥妥的收在衣箱里。 但外人能够仿制这条裙子,肯定还是王府里有内鬼。 而且还是个不一般的内鬼。 因为宁芳这身裙子用的衣料是上贡的,除了宫里和一些王侯府上,寻常人家是拿不到的。 那应是府里的内鬼,见过宁芳穿这条裙子,把图样传给宫外的人,然后仿制的。 可做裙子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内鬼也不能预料到洗象节的事,那么他背后的主子仿了宁芳的裙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除了这一条裙子,还有没有仿其他的衣裳? 而王府里除了宁芳,程岳的衣裳有没有仿?两位兄嫂的衣裳又没有仿? 这事若认真想来,真是细思极恐。 所以程岳没打算告诉宁芳,孕妇不宜想太多。 眼下只道,“那裙子也不知怎地,竟是给人偷了。咱们先不要声张,迟早揪出这个贼。” 宁芳重重点头,“这样人找出来,真该剁了爪子。背主也就罢了,连衣物都偷,实在是留不得。” 自家小王妃还是心软,没有真正伤到人命,她总是想网开一面的。这样的人,岂止留不得? 只怕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会将其碎尸万断。 只程岳也不多说,便拿去石家还礼之事,换了话题。 要说这事程家并没有刻意宣扬,石家也不会。却不知怎地,还是流传了出去。 因为石茂重当年误伤程岭,害他几乎失明之事,整个京城的世家都知道。如今英王妃又这么巧,给一块石头救了。 程岳又亲自上门道谢,两家正式化解多年恩怨。 不管是巧合还是怎样,人们都愿意相信这就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就连宁芳有孕,都被说成是石家还债的一部分。 否则要不怎么程家前头两位夫人,多年无子,偏偏英小王妃给人追杀一回,摔一回山谷,就诊出身孕了呢? 听说还是双黄蛋,只怕这是石茂重来还债呢。 但也有人有不同意见。 “明明是英小王妃去年冬天救助了那些百姓,才积的功德。” “我看是英王爷平定边关,老天给的福报才对!” …… 不管怎么说,既然得太医诊治,宁芳怀孕的事都是瞒不住的,程家索性也不隐瞒了。 反而借此,彻底谢绝了外客来访,让宁芳安心养胎。 但这胎却似乎注定不能清静,孟大夫人听说宁芳怀的是双胞胎,当即面朝苍天跪下,喜极而泣。 随后,随后她拿着礼单,挨挨蹭蹭的来找宁芳了。 “小弟妹呀,这是听说你有了身孕,各府送来的补品。独戚夫人有意思,特特送了一对大金锁,说要你搁在枕头底下,锁孩子呢。她枕头底下,也搁了一个的。” 宁芳微笑收下,当即命丫鬟搁枕头底下了。 看她如此爽快,却没有深淡的意思,孟大夫人脸上笑容有些僵,又抠抠索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铁盒,拿出尊拳头大的小玉佛。 怕宁芳嫌弃,她先解释道,“弟妹不要看这尊佛像小,却是用整块和阗白玉雕成,品相十分难得。且是你大哥二十年前,亲自去庙里求来的。雕的又是送子弥勒,意头十分之好。你找人看看你的八字,供在屋里,早晚三柱清香供奉着,必保佑你顺顺当当生下一对胖小子!” 她自顾自说得热闹,可宁芳却垂了眼,淡然道,“既是大哥亲自给嫂子求来的,我可不敢收。否则,若回头生了一对丫头,岂不辜负了嫂子的心?” 孟大夫人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宁芳也不想敷衍。 那天她出事,孟大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却指责她不知爱惜身子,保重子嗣的事,她知道了。 说实话,宁芳并没有多伤心,只有些生气。 因为孟大夫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伤她的心了,所以算是有经验了。 可这种“经验”,却意味着感情的疏远。 如果可以选择,宁芳也不想这样。 但她不是圣母,不可能对一个,对自己并没有真感情的人,无限制的付出。 一次两次,她可以看在程岳的份上不计较,可次数多了,谁受得住? 所以她不高兴了,她就要刺孟大夫人一下。 孟大夫人显然没经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谢二夫人来了。 一见此场景,就打起了圆场,“哟,大嫂怎么把大哥当年给你请的送子弥勒也请出来了?可是要送给弟妹?” “可这一码归一码,大哥替你求的东西,怎么能让给弟妹呢?这让菩萨倒要怪咱们心不诚了。难道连份香火钱也舍不得花?快收回去吧!回头让三弟去庙里给弟妹求一个,才是正经。” 解了围,把带来的补品留下,谢二夫人拉着孟大夫人走了。 等回了房,遣退下人才说起孟大夫人,“嫂子若有心示好,不拘送些弟妹爱吃爱喝的也便罢了。或是做几样孩子针线也好,怎么送这样东西?一来让弟妹怎么收,二来让大哥知道怎么想?” 孟大夫人嘟呶道,“我这哪里还生得出来?再说我也只说保佑弟妹生一对大胖小子来着,偏她倒好,口没遮拦的,还说要生丫头片子。菩萨啊菩萨,您可切莫见怪,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您还是得保佑她生儿子才行!” 看她还双手合十,当真拜起菩萨,谢二夫人见此,简直无语。 就这态度去见宁芳,是道歉还是分派任务啊?难怪小弟妹不待见她。 可如今谢二夫人也意识到大嫂和世家女子的差距,知道她这四十多人了,各种脾气性情都已养成,很难劝得进去。 于是只从孟大夫人听得进去的方面劝道,“不管弟妹怎么说,那孩子是男是女,不都得等生下来才知道吗?再说就算一对小侄女,我也觉得挺好。咱们英王府清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对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咱们从前成天喝那苦死人的药,想要孩子的时候,许下的愿不都是没儿子,闺女也好么?怎么如今有了,倒得陇望蜀起来?这让菩萨知道,还得说嫂子您贪心太过。就不许先给两个千金,再给两个小子,凑成一对好的?”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是打动孟大夫人了。 想想宁芳年纪还这么小,只要她能生,先生闺女再生儿子,似乎关系也不大了。 所以她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行啦,我知道啦。她不待见我这玉佛,我留着以后给我侄媳妇用!” 谢二夫人不好说什么了,只回去私下跟程岭说起来,觉得孟大夫人有些钻牛角尖了。 程岭摸着下巴想想,“怕是大嫂动了心思,想抱一个孩子过来养吧?” 谢二夫人唬了一跳,“这可如何使得?哪个当娘的舍得把自己亲生孩儿给旁人?再说三弟有了后,就是程家有了后,我们也不怕没人祭祀,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程岭笑叹,“你这直脾气,只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呢。希望是我多心吧,但愿大嫂可别动这心思,否则回头倒叫弟妹难做了。” 要说程岭猜得半点不错,孟大夫人确实动了这心思。 她甚至觉得,宁芳原先只是有孕,后又诊出双胎,是她在菩萨跟前特别诚心,才求来的。 再说程峰又是老大,怎么可能后继无人? 所以那个孩子于情于理,都该给她才是。 只这话,她现在还不太敢说。一怕刺激到宁芳,二怕宁芳真的生两个丫头片子,那她却是不太想要的,所以暂且忍耐了下来。 只是自此,孟大夫人就开始给孩子做起针线衣裳。 什么虎头帽虎头鞋,全是男孩式样。 谢二夫人惦记着观里的宁萍,宫里的宁萱顺哥儿,还有去到北地边关的宁怀璧一家子。某日便在孟大夫人跟前说起,要丫鬟整理几块好皮子,给几个孩子做身厚实皮衣,秋天好给他们送去,又问嫂子要不要做。 孟大夫人道,“他们自有爹娘,很不必咱们操心。你有暖和的软皮子,倒是给我留几块,好给孩子做件小斗篷。” 谢二夫人道,“亏嫂子从前那样疼安哥儿和顺哥儿,如今竟是撂开手了。” 孟大夫人如实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有了亲生的,谁还管外人?” 谢二夫人听得直摇头。 回头这话也不知怎地,传到宁芳耳朵里,着实又给她添了一回闷气。 第548章一梦 程岳心细,看出小王妃不乐,弄明白原委,摸着下巴想想。然后次日,英小王爷就声称自己昨夜偶得一梦。 梦见两朵一模一样的小红花飞进他的怀里,摇头晃脑,煞是可爱。 等到王爷醒来,就觉得这是王妃肚子里的宝宝在给他暗示呢。 两个闺女,必须的! 所以聪敏睿智,才占京城八斗的英小王爷,眨眼间就变身傻闺女她们爹。 让丫鬟们全做女孩子穿的粉色衣裙,还特意让崔银匠打了一批小姑娘戴的小首饰预备着。 而且这事他还不瞒人,立即就喜气洋洋的跟两位兄长说了。 程峰听了很高兴,当即搓着大手表示,要是一对漂亮的小侄女儿,他也是很喜欢的。到时他再去弄一对温驯漂亮的小马驹儿,教小侄女儿骑马。 程岳表示可以有,程岭却笑着不说话。 等回头程岳上朝时,又把他的梦,跟同僚们说了。 还虚心请教那些老官员们,这女儿应该起个什么名字呢?小闺女将来要如何教养成大家闺秀,如何给她们挑个好夫婿呢? 看皱着眉头,人在朝上,却神游天外的程岳,谢云溪很想毫不留情的上前怒吼: 你不要想太多! 小师妹还没生呢,天知道是外甥还是外甥女? 不过将来若是要找外甥女婿,确实需要他这机智又靠谱的舅舅好生把把关。 最好家世好一点,外甥女嫁去才不受苦。 公婆也要好一点,小媳妇才不受气。 嗯,女婿人品要好,但也不能无原则的对所有人都好。 要努力上进,但也不能太多心眼,只顾往上爬…… 于是,今日在朝上走神的,除了英小王爷,还多了个谢小探花,人家如今是刑部郎中了。 嗯,谢云溪升官了。 因为皇上要火速平息洗象节事件,所以谢云溪在潘老爷子的帮助下,火速“捉拿”到几个朝廷通缉多年的大案凶犯,立下大功。 然后皇上对天下人有了交待,也就很自然的升了谢云溪的官。 如今他已经是刑部正经五品郎中了,官袍也从青绿,换成了绯色。越发映得他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令人羡慕妒忌—— 恨! 不要小看五品官,这已经算是中层官员了。而满朝文武看一下,除了程岳那样因为出身背景太强大,个人能力又逆天,年纪轻轻就穿上紫袍的,有几个二十岁就混到中层官员里来的? 没看那些六七品里,还一大堆白胡子老头么?八九品……那就更不要比了,会想死的。 这二位傻爹傻舅,想得太投入,以至于等下朝时,永泰帝都多嘴问了一句,“程都御史和谢郎中今日是怎么了?莫非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身为帝王,他自然更关心自己的江山。 还怕是宁怀璧那里出了状况,让二人忧心。 可太监总管连材,一面给皇上按摩着不能动弹的腿,一面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英小王妃有孕,英王做了个梦……” 听他把事情说完,永泰帝也笑了。 不过他的笑里,却是有几分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对千金,那也挺好。宁家夫人不是就挺能生女儿的么?索性让宫中赏他盒子宫花,给他女儿慢慢攒着戴吧。” 连材道,“那宁家夫人可是生了对龙凤胎呢,说不定英小王妃也会生龙凤胎呢?” 他越是么说,永泰帝反而越是不信,“宁家那事,谁不晓得?定是那妾室犯下大错,为了顾全孩子颜面,才不得不把大儿子认到自己名下,又把小儿子随便安了个妾室。” 唔,提到宁家小儿子,皇上又想起一事。 这回他可以康复一半,据太医说,宁家送来当药人的小儿子功不可没。 要不是在那小子身上下了许多猛药,他们也不敢随意在皇上身上试用。 横竖一个活死人,皇上也不介意宽容一些。 于是,皇上在破天荒赏了英王府一匣子宫花之后,还赏了英王府一个恩典,可以报两个御前侍卫的名额上来。 这可是正经七品官,也是许多世家子弟出仕的第一步。 象薛东野,要不是死去的祖父留下一个御前侍卫的世袭官职,全家早饿死了。 更哪有如今的功成名就? 来传旨时,太监特别带了句话,说皇上恩典,英王妃双胎辛苦,其中一个名额,可以给她娘家,也让怀孕受了惊吓的宁小王妃高兴高兴。 要是这个恩典,是每个王公侯府都应该有的。可谁叫英王府人丁稀少呢?所以皇上一直当没看见。 如今皇上特别“通情达理”,把英王府早该有的福利还了回来,还特别允许他家照顾亲戚,按说,他是想要人感恩戴德的,但宁芳实在高兴不起来。 宁家是书香门第好不好?为什么要去补武官的七品侍卫? 虽说御前侍卫是权贵世家的荣耀,但对于书香之家,尤其还肯用功读书的子弟来,还真不是特别稀罕的东西。 甚至有些清高人家,还会鄙视这些早早拿了祖荫功名之人,给将来的仕途,留下一个话柄。 但皇上都开了金口,这样的恩典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是以宁芳不痛快。 可程岳劝她,“有总比没有强。说实话,等你弟弟长大,还不知是哪朝天子哪朝臣。先占个位置熬一份资历,日后总比别人升迁快些。至于旁人口舌,不必理他。便是圣人也有人说三道四,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端,又怕从何来?再说你家大弟弟不是爱船吗?恐怕走武将一途,才更符合他的喜好。” 宁芳想想日后大名鼎鼎的宁扫地,算是勉强接受了程岳的说法。 那么这一个名额就确定给安哥儿宁绍棣了,另一个名额要怎么用,程岳打算跟二位兄长商量下。 眼下府中虽没有合适男丁,但随着主子姓程,忠心耿耿的家臣倒有几户,他是打算择个好的赏下恩典,日后也是一肥肉助力。 这点宁芳不反对,又打开那匣子宫花瞅瞅,见多是小女孩儿戴的粉嫩颜色,便把孔雀叫了进来。 “把我屋里粉嫩别致的插花首饰收一收,搁王爷那边箱子里。” 他二人如今共用一个内库,但王爷和王妃的东西,却是要分门别类归整的。可不过是左边挪右边,有必要么? 因知宁芳平日不是那等矫情之人,孔雀才疑惑的多问一句,“这……有必要么?” 宁芳把那匣子宫花塞程岳怀里,酸溜溜的道,“谁叫咱们王爷现在就着急给他闺女攒首饰呢?对了,我那些浅粉嫩黄的衣裳料子你要不要?” “王妃若是舍得,自然是要的。”程岳一笑,略带着点小得意走了。 孔雀想笑不好笑,但宁芳却是松了口气。 程岳不说,但她却是猜到他为何说要做那样一个梦,并做出这样傻爹样子来的。 一面是为了堵孟大夫人的嘴,让她少作怪,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宁芳腹中孩子的安全,在哄宫里的皇上。 永泰帝本就不乐意英王府有后,当初赐婚也没想到二人会假戏真做,如今宁芳有孕,估计最不痛快的就是皇上了。 但如今程岳做梦都说要生女儿,还为了生女儿做着各种准备,是不是让皇上也能松口气? 至于孟大夫人那样一门心思的做男孩衣裳和虎头鞋,简直是自寻死路! 皇上就是没什么想法,也会给弄出些想法来的。 宁芳完全理解了程岳,自然不在意他在外头继续做女儿奴。表面上跟未出生的女儿吃醋,心中却极是妥帖。 但孟大夫人听说程岳的梦境,心里那个落差,就别提了。 如果只是宁芳表示要生女儿,她还只觉得宁芳在赌气。可若是连程岳也这么说,甚至还找了些稳婆,和有生养经验的妇人看了,皆说宁芳这胎是女儿之后,孟大夫人连做针线的劲儿都没了。 然后还是谢二夫人怕她露出形迹,惹来小弟妹不快,劝道,“这胎用不下,兴许下胎就用上了呢?又或者老天爷看着嫂子诚心,给个儿子也不一定啊。” 好吧,孟大夫人终于重又打起精神,继续给孩子缝小衣裳了。 依旧是给男孩准备的,没一件女孩的。 谢二夫人心中叹气。 你就是装,也假装做几条小裙子预备着呀?难道到时宁芳生了小侄女,就一件亲手的针线不送,只送丫鬟婆子做的不成? 以前她就觉得大嫂子有些重男轻女,偏爱安哥儿顺哥儿,不过倒也不甚明显。可如今看来,她简直是非常的重男轻女! 可真正世家大族,儿子固然能够传承家业,女儿栽培好了,不也是家族的一大助力? 大嫂子这样小家子气,等到小弟妹生了孩子,只怕家中矛盾更多,到时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且不提谢二夫人如何忧心忡忡,也不管孟大夫人怎么想,宁芳只管保重自己身子,好生安胎。 六月生日时都没怎么庆祝,就阖家吃了个饭,给下人们赏了寿面寿桃而已。 倒是孟大夫人坚持自己拿钱,借着她这生日,在外施舍了一日的大寿包。她心中求的是什么,宁芳也不去追究了。 难熬的夏天过去,七月底那会子,夏珍珍打发人,从北地给女儿送信送东西来了。 第549章路子 之前为了安哥儿得那御前侍卫一职,宁怀璧早有信到。因是皇上开的金口,宁家也不好推辞,只能道谢领了。 宁芳也知道她爹上任的边关小县,虽然贫瘠,却是民风淳朴,热情厚道。再加上又有侯家这样的地头龙相助,治理起来,倒是比从前在三鸦乡更容易些。 故此宁芳并不如何担心,眼下收到母亲来信,更以欢喜居多。 夏珍珍知道女儿好吃,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怕更馋。故此趁着中秋将至,将那北地出产的榛子山蘑什么的,给女儿送了一大堆。 还有狍子鹿肉等野味,给她风干了带来。若有些健壮活泼的,便装笼令下人仔细送来了。 宁芳看过母亲家书,又见家仆精神健旺,笑意不断的说着边关趣事,便知家里过得不错。于是也放下心来,命人请庆平公主过来。 时候不长,庆平公主急匆匆赶来了。 看她仍穿着家常衣裳,并未换见客衣裳,宁芳抿嘴笑了,“就知道你着急,快过来看看。” 夏珍珍拉的那几大车东西里,自然少不了侯家给庆平公主夹带的好物。 但更加珍贵的,却是侯老太太亲自口述,命小孙女给庆平公主写的信,还有老太太亲手给她做的衣物。 庆平公主看完信,眼泪就唰唰直掉。 回头再开箱找着侯老太太眯着老花眼,一针一线给她缝的坎肩,又大哭一场。 虽说这些年一直有宁家关照,可来自亲人的关爱,却是外人取代不了的。 而且侯老太太特别担心这个曾外孙女因不能嫁人,日后没儿女养老,听说夏珍珍从前在京城曾跟她合作,做了个烤鸡烤鸭生意。于是琢磨许久,便也在边城跟夏珍珍合作,做起了烤鱼干的生意。只侯家应得的份子,依旧记在庆平公主份上。 宁芳端出一盘子干烤鱼片,“这就是他们做的,我尝了些,味道倒好。你倒是赶紧再弄个铺子,在京城里卖起来才是。” 好在庆平公主不是软弱之人,痛快哭过一场,她收了眼泪便议起正事。 “铺子我手上倒有,只曾外祖母如此高龄,还替我着想,我却也想替他们做些什么。侯家是军伍之家,最要紧的还是功名前程。北地苦寒却安宁,太难熬出头了。但我听说西南那边,自西胡作乱,流寇四起,至今仍不大太平,尚有军功可立。故此我想请王爷帮忙,能不能想个法子,从侯家调几个子弟过去?” 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很久,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 虽说她如今没有办法报答,但她主动开了口,就是欠程家一个人情。日后若有机会,自然得还上。 其实要说这件事,程岳却是早想到了,也曾私下跟宁芳提过。只庆平公主和侯家都没有来求,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伸手。 如今庆平公主既然张了口,宁芳就爽快替程岳应下了。只身为好友,她却还有一个建议。 “虽说武将升迁,靠的是功名战绩。但若家底殷实,总好办些。你也知道,我弟弟绍棣最是爱船,如今到了北地,便想造条小破冰船,看看是什么样子。北边木材那些倒是易得,只包船的铁皮太贵。我娘离京前,身上一点银子全花在绍纵和萍儿身上。这回来信上说,是芸儿茵儿出了她们的私房钱,才给他弄起来。 你想想,我弟弟还不是要去打仗什么的,只弄条船,都得花用姐妹们的小私房。更何况你家是想去打仗的,手上没点银子,干说那些大话能好使么?” 庆平公主顿时警醒,“那你的意思是?” 宁芳道,“我娘信上说,北地皮毛甚是便宜。她觉得鱼干生意虽说也不错,但不如皮毛生意有赚头。但皮毛生意本钱太大,又有风险,做的人也多。倒是我娘小时候曾得过一条我外祖高价从胡人手中购回来的褐绒,制了件小斗篷,极是轻柔保暖。不意这回去到边关,竟是听说当地百姓就有这垂铅拈线的手艺。只是当地羊毛产量不够,寻遍全县也收不起几斤绒线,想做这生意便不甚方便。” 她话说到这里,庆平公主就明白了。 那褐绒她小时在宫中也见过,虽是个稀罕物,但因为不如皮毛富贵,染出来的花色也多为褐黄两色,十分暗沉,所以不甚得宠。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妃们,才会用来做抹额软帽等物保暖。 但如果这样的东西卖到民间,想来那些有钱的商贾是爱穿的。如果她们能想法子染得更好看些,说不定贵族也会喜欢。 庆平公主想想道,“那我跟侯家回封信,就说这个生意,我想做!” 宁芳这样委婉的指点她财路,无非是夏珍珍看出来了,侯家这些年被折腾得元气大伤,并不富裕。 而侯家镇守边关,占尽地利之便。若一县之地的羊绒不够,尽可以去广阔草原上收啊! 若不是遇到雪灾,活不下去的时候,牧民们也不会无缘无故组队来大梁劫掠。而平时生活安宁的时候,他们也挺愿意拿牛羊,跟大梁百姓换盐米等生活物资的。 夏珍珍在发现这个商机的时候,说跟宁怀璧说过。 觉得如果能办起手工作坊,也能解决当地百姓的穷困问题。 宁怀璧觉得也挺好。 收回来的羊绒,可以卖得贵些,但羊毛也不会浪费。织成普通的羊毛毡毯,不也是一笔收入? 之前宁芳赈灾,可是买了好些羊毛让灾民编织,后来全用出去了,连边角余料都拿去做了鞋里的毡垫,没一点浪费。 往大里说,如果边关的牧民们能通过卖羊绒羊毛就安居乐业,他们又岂会轻易发动战乱? 长此下来,不也是一边靖边抚外的好路子? 但这话宁怀璧不能说,程岳更不能说,因为大梁朝其实是限制与边境牧民交易的。 原因是怕他们有了物资,有了实力,就会作乱。 但有时候,人不能因为怕淹死,就不喝水吧? 所以宁怀璧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而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庆平公主。 她一介女流,就为了挣点养老钱,任谁都挑不出大错。 但在效果还没出来前,如果直接递奏折建议皇上打开边贸交易,那朝堂上肯定会争个头破血流,也出不来结果。 于是只能是夏珍珍在给宁芳的家书里,夹带着提起这件事,让她问过庆平公主的意思。如果她也觉得可行,再去跟侯家说,就会比外人要容易得多。 但庆平公主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果断和坚决。 宁芳委婉提了提,她就明白了。不仅明白了,还敢于行动。 “别说这样生意,有些招忌讳。那些能赚钱的买卖,有几个不冒风险?连宫里还开着教司坊,做皮肉生意呢,就别怪旁人了!只是你娘给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一定要分她一半才行。” 宁芳却笑,“这事你不说,我娘也想掺合进来的。这羊毛收上来,羊毛羊绒的分拣要人,纺线编织也要人。只边关编织染色技艺都不大好,所以我娘的意思,是你若打头做起这生意了,索性就把分线纺线的活包给她吧。待收拾清爽了,再给你运到京城来。至于后面怎么织怎么染,就是你的事了。” 庆平公主道,“那怎么能行?你家把最苦最累的活都干了,倒叫我白拣便宜。起码,我织染这里,也得分你娘三成利。” 宁芳笑,“真不必了,我家也不白占你这便宜。你想啊,若你这生意做得好,当地百姓多条活路,我爹的政绩不也能好看些?到时他能升官,我们家可就光宗耀祖了。行了,先就这样吧。回头等你赚了大钱,再谢我家不迟。” 庆平公主心中一热,眼睛也潮了,“你们家待我的这份心意,我这辈子必不会忘!” 宁芳拉着她的手,放在已然凸起的小腹上,笑得温柔,“那你就等着,给我孩儿做干娘吧。” 庆平公主肃然道,“一言为定!” 不过此时的宁芳也没想到,玩笑间的一句戏言,却给她的孩儿找了多么强大的靠山。而日后因做边贸,富可敌国的庆平公主,也是用她的实际行动,践行了她的诺言。 程岳办事一向靠谱。 当庆平公主的家书,被夹在宁芳给娘家的回礼里,一并送到边城时,朝廷的调令也到了侯家手里。 侯家两个后起之秀,侯希烈和侯允克叔侄两个,因年少有为,命领兵三千,去西南剿灭判匪。 当然,两人的官职也得到了提拔。 叔叔侯希烈由千户升为参将,而稍小几岁的侄子侯允克,也由百户升任为千户。虽然官阶都还不太高,但要是叔侄两个立功归来,肯定就又不一样了。 可这样好事,怎会凭空落到侯家头上? 再看看庆平公主的家书,才算是找到答案。 可是要做羊毛生意,还要上草原收羊毛……这,这时间长了,会不会招皇上忌讳,有里通外国之嫌,给全家招祸? 看几个儿子有些忐忑,不太敢吱声。侯老太太重又挥舞着拐杖,怒而发话了。 第550章得子 “这事你们不做,我来做!扛枪打仗,卖命换粮。若不是没了活路,谁不愿意在家里过安生日子? 朝廷里能拔下来粮饷就那么多,如果守着边关和出去打仗都一样,谁愿意替侯家卖命? 亏你们老子英雄一世,怎么生出你们几个窝囊东西?仗打不好,家里的营生也弄不好。 如今让我孙儿重孙儿去替全家卖命了,难道你们还要拖他们后腿,连件象样的盔甲和战马也置办不起吗?” 几个头发花白的儿子面面相觑,全都跪下了,“听娘吩咐就是。” 侯家没落,也是因为出现了人才断层。儿子这辈不争气,到孙子这辈才渐渐起来。 要说当年,家里最出息的反倒是嫁了永泰帝,生了大皇子的侯明芳这个小妹妹,只可惜又是个女儿身。 几兄弟多年不得志,倒也习惯了老母发号施令。所以就算有些胆小怕事,却也肯听从吩咐。 只是怕他们心中有怨言,侯允克回头就劝他祖父。 “……不要老担心朝廷发现,会追究什么的,这不还有宁县令在么?人家都说了,还要办作坊,给本地百姓找活路的。到时朝廷能惩治这么多百姓?再说咱们只是收羊毛,换些粮食盐巴,又不是贩卖铁器那些要命东西,如何就做不得?” 侯希烈也在那头说他爹,“公主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都不怕,咱们又怕从何来?再说若不寻个营生,光靠家里那点钱,只怕我们叔侄才走到西南,您老都要在家里吃糠咽菜了。” …… 这叔侄两个出息,在家中颇有话语权。这么里里外外的一劝,侯家几兄弟也都听进去了。 让这对小叔侄安心准备出门,他们几个老兄弟便开始商议着要如何做起这羊毛生意,才不招人现眼。 要说他们胆小谨慎,也有好处。 反正后面侯家做起这生意,愣是没激起任何水花。 而夏珍珍开起羊毛作坊,给当地百姓找出路,还赢得一致好评。 因马上年下,本就是杀羊过年的时候。从前羊毛也没甚么人要,顶多是做件羊皮袄子,偶尔卖给羊毛贩子,也赚不了几文钱。 但如今听说县城开了家羊毛作坊,收到羊毛羊绒还肯分别出价,四面八方的百姓闻讯,顿时都在杀羊前多了道剃毛分毛的工序。 横竖这事也不难,就是要细心。 家里的老人孩子都能干,费不了多少力气,却能多卖上不少钱,谁不乐意? 而在宁芳寄来的家书里,程岳还特别建议。让岳父出面,索性把这羊毛生意归到县衙里,再让岳母去找几家本地名声好的士绅大族共同经营。 这样一来,既能当地百姓信服,也不显得夏家吃独食。回头此法果然可行,宁怀璧再奏上朝廷,阐明利弊,也会更加有说服力。 宁怀璧连声称妙,当即照办。还传书附近几个县衙,邀他们也分别在各县推广。 可附近那几个县衙,或者是心存疑虑,或是能力不够,想观望观望,都没有开起作坊来的。 不过纷纷表示,愿意组织人手帮助本地乡民收取羊毛,到时给他们送来就是。 宁怀璧深知,这样的“组织”,肯定各县衙是要在其中抽取好处的。 但百姓出门不易,且北地广阔,一县之地往往有江南数倍之大。相隔遥远,若不是官府出面,百姓想要贩几只羊的羊毛,确实光路费也吃不消。 所以那些县衙要收取些好处费,也无可厚非。 只是为防这些县官衙役下手太黑,宁怀璧听取程岳建议,在本地找了几个小商人,专门四处游走,收购羊毛。 等他们把价钱报出去,各县看着,就知道自己应该收取多少了。 这就是堵不如疏。 与其防着人家期行霸市,不如引入民间商人共同竞争。 于是这年年底,在夏珍珍的主持下,北地的羊毛作坊就红红火火开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英王杀人如麻的声名远播,还是侯家私下警告了一番,总之邻近各县收购羊毛都算规矩老实,并没有过分压榨。 而乡亲们年年杀羊,偏今年独能多得一份羊毛收入,也是十分欢喜。 有些有见识的,便早早多买了几只羊羔,想着明年多喂几头,好多一注收入。等到后面羊羔价钱涨起来,有些反应怕半慢的才捶胸跺足,后悔莫及。 只盯着自家母羊,务必令其明年多下几只小崽儿,好补回这份收入。 北地的这份热闹宁芳自然不知,不过刚过完中秋,她倒也收到一则好消息。 高燕燕平安产下一子。 就为这小子出生,半个京城都惊动了。 原因无他,谁叫孩子他爹是戚老都督呢? 一时之间,上门道贺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戚家还是十分低调。恭喜祝福皆可以收下,但要是不熟之人,又送来太过贵重礼物,那是一概不要的。 只戚昭义乐得是眉飞色舞,人都年轻了二十岁。永泰帝挺高兴,“卿这孩子倒与朕的十四皇子有缘,生在差不多的时候。” 他是觉得,他们共同作为“老年人”,还能老蚌生珠,晚来得子,实在都是一样龙精虎猛,有运道之人。 可戚昭义怎敢与皇上作比? 连声谦逊,反正把自家的宝贝疙瘩贬成是个狗屎蛋,把十四皇子夸成一朵花,听得永泰帝越发高兴。 于是戚家这个才落地三天的奶娃娃便得了官职,跟宁芳的弟弟一样,正经的七品御前侍卫。 戚家的洗三宴上,宁芳抱着戚家这个香香软软的小不点,看着那已经是最小号,却也大得过份的官袍。戏谑的把一顶乌纱帽,套在小不点头上的模样,笑得她直打跌。 高燕燕躺在床上,额上还系着包头,笑嗔道,“你也是马上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来人,把孩子接下来。宁小王妃肚里可是一对宝贝疙瘩呢,可抱不得太久。” 宁芳颇有些不舍,把吐着口水泡泡的戚小侍卫交出去,叹道,“不过笑一笑,便连抱都不让抱了,女婿啊,回头丈母娘再来看你。” 高燕燕忍笑骂道,“我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你可别招我笑了。你真觉得你要生闺女?” 这事满京城都传遍了,高燕燕大概猜出原因,也就是玩笑般问上一句。 宁小王妃笑眯眯答,“你猜。” 高燕燕更乐,说笑间,又有些京城贵妇前来道喜,添洗三钱。 原本除了至交好友,高燕燕还没出月子,不见外人亦不算失礼。只是那人听说宁小王妃在,便死命闯了进来。 戚家留在京城侍奉爹娘,负责招呼客人的二儿媳,亦有四十多岁的严氏紧跟在后头进来,着实气得不轻。 就没见过这样不讲规矩的贵客! 高燕燕虽比她年轻得多,但也是二十七八才生子,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高龄了。一家人小心呵护都来不及,怎好让旁人惊动了去? 正想拉下脸来赶人,高燕燕给她个眼神,微笑,“昌乐公主来了,只我也起不得身,恕我招待不周了。” 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正是昌乐公主,之前因她夫妻俩行为不检,被皇上罚了禁足。可一到中秋,给人略提了句,就解开了。 如今正四处豪门世家的转悠,刷她的存在感。生怕别人觉得她不得宠,寿宁侯府失势了。 如今明明跟高燕燕交情并不亲厚,也硬要闯进屋来,就是做给外头那些人看的。 高燕燕心里也不高兴,但人已经闯进来了,真撕破脸赶出去就没意思了。 到底还是个公主,敷衍几句得了。 可昌乐公主却是个不大识趣,得寸进尺的,看高燕燕给了几分好脸色,顿时就骄横起来。虚情假意关心几句,便睨着宁芳道。 “英王妃近来倒是养得气色不错,都说你肚子里怀的是双胎,过来给我摸摸。” 严氏听得目瞪口呆。 又不是关系很好,特别亲近,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叫一个孕妇过去摸肚子的?那也是正一品王妃,不是你家奴才! 宁芳涵养极好的垂眸笑了,这一笑,她两腮的粉红很自然便鼓了起来,衬得颜色越发娇嫩好看。 昌乐公主心中泛酸,妒忌几乎快把她淹没。 她的儿子,已经彻底废了。不可能诞育子嗣,还成天陷入迷香里,不可自拔。 但宁芳,宁芳却有了孩子,还是两个! 就算她曾经误以为儿子对宁芳有非份之想,还差点害了宁芳。但昌乐公主半分不觉得自己错了。反而看到宁芳好端端的坐在这儿,露出明媚笑意,抚着肚子才是害人精! 要不是她让自己误会, 要不是她和庆平公主临时换了房, 她儿子也不至于遇到那样祸事, 她也不至于没有后人! 如今,她是不能生了,但寿宁侯还不老。 就算昌乐公主再善妒,却也拦不住秦孝恭纳小。 理由都是现成的。 嫡子已经废了,如果再不生几个庶子,难道以后侯府要让给二房不成? 昌乐公主无法说不。 而秦孝恭跟她被罚在府中思过的这几个月,已经让两个丫鬟都怀了孕。只要一想起那两个小贱人的肚子,昌乐公主就怒火中烧。 她不去怪自己对庆平公主动了歪心思的儿子,也不怪自己的害人不成反害已,反深恨起宁芳。 所以,今天在听说宁芳在这里的时候,昌乐公主已经决定了一事。 第551章金贵 掌心里暗扣着一小瓶梳头的桂花油,昌乐公主已经决定,在宁芳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把她推倒。再假装头油掉地,在去扶她的时候,摔到她的身上。 只要一个手肘的大力撞击,她肚子里小鬼,就一个都别想保住! 可宁芳却不听她的话,还望着她笑得那样灿烂,“我这肚子如今可金贵得很,别说公主了,连我自己都不能乱摸。只因我家王爷说了,谁也不许打扰他两个闺女休息。” 哈! 一向稳重的严氏都差点笑出声来。 早听小继母说宁小王妃是个诙谐人,还颇有几分小无赖,如今要当母亲,看来功力见长。 不过程岳爱女成痴,是全京城都有名的。这话就算不是他说的,可宁小王妃说是他说的,他就一定会认下。 昌乐公主一下就怒了,“我叫你过来,你竟敢不来?莫非你是对公主不敬?” 宁芳依旧端坐,只皱眉抚额,“非是对公主不敬,而是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我,我这是动了胎气么?戚夫人,可借你内室歇息片刻?” 高燕燕早想解围了,忙吩咐下人,“还不快扶宁小王妃进去?好生伺候!昌乐公主,我还没谢您今儿专程来看我……” 她想送客,可昌乐公主一双眼睛只盯在宁芳肚子上,哪容得她跑掉? “你不过来,我便过来看你!”眼看她冲上去,竟是想冲撞宁芳,严氏再也顾不得了。 三步两步抢上前来,一把就扶住了昌乐公主的胳膊,“公主,您还是小心些……” 这严氏虽是女子,却实实在在也是将门虎女。不说上阵杀敌,可小时候跟兄弟们一起练过的童子功,想制住一个深宅贵女那是易如反掌。 昌乐公主只觉胳膊一麻,手一抖,啪地一声,那一小支头油就摔到地上,四溅开来。 满满的桂花香。 这一眼看清,所有人都明白昌乐公主是个什么意思了。 严氏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高燕燕也变了脸色。 因她得这小儿不易,戚家上下都视若珍宝。可宁芳腹中怀的,更是英王府一脉单传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程家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添丁。这要是在戚家出了什么好歹,她可怎么跟程岳交待? “我身子乏了。二嫂,你代我送送公主!” 严氏应下,半分不敢大意,制着昌乐公主的胳膊就把人往外推。 昌乐公主眼看败露,丝毫不知羞愧,反回头对宁芳狠狠道,“宁小王妃如今有了身子,肚子自然贵重。但可怜我那福惠侄女,却是再也不能生了。你们当日一同出门观象,为何王妃被强盗追出城外,还能平安归来。我那侄女却是掉了孩子,几乎没命。” 她恶毒的盯着宁芳肚子,“这样还没出生,就害了人命的孩子,老天若是开眼,就不该让他们有见天日的一天!” 这也太恶毒了!高燕燕闻言一窒,却见宁芳的笑脸也没了。 眼神里象是淬着冰,抚着小腹的姿态,就象护崽的母狮。 谁都看得出来,宁小王妃是真的怒了。 “公主既然敢说这话,我也不怕答上几句。福慧郡主为什么请我出门,她自己心知肚明。而后面我为什么能平安归来,她却遭遇不幸,这事不该怪我,得去问问天上神明。她到底做了什么,才遭遇这样不幸!” 然后,宁芳的肚子忽地动了一下,似是孩子们在为她加油打气。让宁芳全身戾气瞬间化为温柔,甚至挑眉笑了起来。 “乖孩儿,你们放心,你们的娘,从来行得正坐得端,不干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满天神佛,列祖列宗,自然要护佑着我们母子。至于有些人,心术不正,做了恶事又不承认的,就算孩子生下来,还养大了,老天也会罚她!” “你!” 昌乐公主陡然给揭开伤疤,目眦欲裂,直要扑上来撕打。 可戚家怎容她发疯? 严氏拖着她的胳膊,就把人弄出去了。 高燕燕转头,看着宁芳重又笑意全无的脸,心中不安,“是我不好。没有约束好下人,惊扰了你。妹妹可千万不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听进心里去。” 宁芳再不掩饰的长长吐了口气,摆摆手道,“无事。跟那样疯子生气,我可是有病么?姐姐要是担心我不高兴,把你家哥儿抱出来给我掐两下,我定会消气!” 高燕燕听得笑了,“那又何难?” 即刻命奶娘把孩子抱出来,要给宁芳掐。 可这样一个白白嫩嫩的软团子,宁芳哪舍得掐,只摸摸那张小脸,心就软得跟棉花糖似的了。 偏小哥儿忽地睁开眼睛,咧嘴望着宁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小表情。 哎哟哟! 宁芳简直要爱到心里去了,“不行,这孩子得认我做干娘,他望我笑了!你也同意的,是不?” 高燕燕笑道,“我倒是想同意,可真不能同意。” 她压低声音,悄悄道,“因听人说,这老来子,得贱着养才长得好。哥儿生下的头一天,我家老爷就亲自守在府门前,替他认了第一个经过的乞丐婆子当干娘。你身份贵重,我可不敢要。” 宁芳噗哧笑了,没想到英武勇悍了一辈子的戚老都督,爱惜幼子之心,竟不比她家王爷弱几分。 “那你家孩儿起小名了吗?” “还没呢,算来算去,老爷都不满意。总觉得不是这里缺一点,就是那里缺一点。” “既要圆满,何不叫瓜哥儿?瓜儿就是圆滚滚的,日后孩子就算遇到些小病小灾,也跟只瓜儿似的,滚过去就好了。” 高燕燕在嘴里来回念了几遍,喜道,“这个名儿好!来人,快去报给老爷知道。若中意,现在就定下来吧。” 很快丫鬟捧着礼物回来,随她同来的,还有姜尚书的夫人。 进门就望着宁芳笑道,“刚来就听说你给我小外甥起了小名,我就管姐夫替你讨了礼物来,你可要怎么谢我?” 她是戚昭义元配夫人的姐妹,戚家几位大爷大姑奶奶的亲姨母,自不比外人。因性子爽朗,跟宁芳也颇处得来。 于是宁芳一本正经道,“那我回去就让匠人打一只大大金瓜,送——你的小外甥。瓜哥儿,你说是不是呀?” 姜夫人逗得扶腰大笑,“你呀你,就是一张嘴巧。偏我家老太太喜欢,成日念叨着等你生完孩子,再去我们府上玩哩。” 姜老夫人都快九十了,能讨这样的老人家喜欢,可是福气。 宁芳忙道,“那有什么可说的?必然要去的。到时还不止是我,也把孩子带去给老太太瞧瞧,讨她老人家几句吉祥话儿。” 姜夫人道,“那就更好了。” 说笑几句,因高燕燕到底还在月子里,得多休养,二人便携手出来,去赴宴了。 等走远了,姜夫人才道,“我方才一来,就听说你跟昌乐公主闹起来了。后她走时,还口口声声的哭诉,说你欺负人。我一听就不信,可在场有不少客人都听到了,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气得就要走了。或者怕说不清楚,索性不解释。 可因为是宁芳,姜夫人知道她不会咽下这口气,才会有此一问。 果然,宁芳听完只是冷笑,“我看她是在家里关久了,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听说昌乐公主唯一的嫡子已经是个废人了。而寿宁侯的小妾又都怀孕,公主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可要是因为自己没了孩子,就盯着人家有肚子的不顺眼,似乎也不大妥当吧。” 看她已然有了对策,姜夫人不再多说。 二人去到女眷那边,吃了一顿洗三宴之后,京城就传出流言。 昌乐公主因独子被废,自己又不能生养,如今见不得人大肚子。所以各家女眷最好小心着些,离远着些。 当然,也有人觉得,她可能只是针对宁芳,并不是针对所有人。 但问题是哪家的大肚婆敢冒险凑上前去,给她做实验? 所以一时之间,京城女眷们有孕的,或者打算怀孕的,皆会避着昌乐公主。就连家里已经添丁的,或是要谈论孩子亲事的,都要避开她了。 可成了亲的妇人们聚在一起,不谈论孩子丈夫,还能谈什么? 总不能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去谈论诗词书画,插花焚香吧? 昌乐公主怒不可遏。 她正急于挽回形象呢,可各家女眷皆不敢亲近她了,她还挽回个毛啊? 可要解释,又要怎么说呢? 说她并没有因为儿子断子绝孙就生气,还是说她能够宽容的面对小妾们生孩子? 暴怒中的昌乐公主,越发看小妾们的肚子不顺眼了。 然后某天,一个有孕小妾不小心跌了一跤,掉了一个已成形的哥儿。 寿宁侯秦孝恭大怒,本要重重责罚这个小妾,可小妾哭着说,“公主每天黑着个脸,尤其看着贱妾肚子的时候……妾,妾实在是害怕之极,每日里吃不下,睡不着,才会不小心跌了的……” 秦孝恭怒火稍减,但还是处置了这个小妾。 除了没把人给弄死,还没等她养好身子,就把人给打发到乡下田庄去了。 回头就去跟昌乐公主吵了一架,并且要求她搬回公主府去住。 第552章不满 “你要赶我走?”昌乐公主怒极,差点抬手打秦孝恭一耳光,“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废了你!” 她只想威胁一下驸马,可秦孝恭讥讽道,“皇室已经有了一个打杀驸马的宜华公主,怎么,公主想做第二个?那就来吧。就不知皇上知道,要如何作想。” 昌乐公主一哽。 到底多年夫妻,且她二人跟宜华公主与兰廷茂的情况可大不一样。 兰廷茂出身寒微,就算宜华公主杀了兰廷茂,可在这些王公贵族眼里,宜华下嫁,就算是为了替皇上拢络寒门子弟人心,但受了委屈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对她杀夫,暗中抱有同情之心的不在少数。 但秦孝恭却是正经世家子弟,端的是门当户对。昌乐公主想杀他,那就是昌乐不对了。 且二人还有多年夫妻情份,昌乐公主也不可能对丈夫下狠手。所以秦孝恭摆出这等任打任杀的姿态,倒把昌乐公主噎在那里下不来台。 秦孝恭看她气焰短了一截,才放下身段哄道。 “方才是我语气不好,可公主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如果没有儿子,这寿宁侯府不出十年,就要归二房了。” 这是实情,昌乐公主也知,却也更加委屈,“难道你也信那贱妾,以为是我害她?我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么?” “我自然不信。可公主天潢贵胄,那些妾室看了你就怕。若因此动了胎气,还不是赖你?不如你带着经儿去公主府暂住一段时日,等这边把儿子生下来,我把人料理干净,你再回来养在膝下,便不怕人说三道四了,你说是也不是?” 昌乐公主想想,确实如此。 已经有一个流产的了,要是再来一个,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故此,她再不甘心,也还是走了。 可她这带着儿子回了公主府,在京城贵族圈,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八卦。 毕竟谁都知道,昌乐公主成亲这么多年,除了新婚时在公主府住过几天,一直在寿宁侯府称王称霸。如今居然肯回去,怕是真遇到点事了。 嗯,侯府那个流产的妾室,想来还是跟她脱不开干系。 所以,昌乐公主想通过回公主府洗清嫌疑,没想到反而坐实了她的“罪名”。 人人都觉英小王妃所言极是,只怕昌乐公主脑子出了问题,对有孕之人不怎么友好。所以大家,能躲着还是躲着点吧。 这番变故可是昌乐公主没想到的,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去宫里告状? 如今的永泰帝,可不再是从前那个护短宠她的父皇了。 永泰帝虽坐着轮椅又出来上朝理政了,但毕竟中过风,身体大不如从前。料理军国大事都觉吃力,哪有闲心管这些儿女家事? 更何况,皇上身体不好,疑心便重。 除了几位监国的皇子皇孙还能进宫,其余人等他是一概不见。所以昌乐公主连进宫请安的牌子都递不进去,就更提面圣告状了。 但她进不去,却还是有好事之人,把她的事报到皇上跟前了。 六皇子这日在回禀完正事时,就提了一嘴,“近日流言,说昌乐皇姐似有些不大安稳,儿臣想着,是不是寻个太医去瞧瞧她?” 他没那么手足情深,无非是想借着这事,在永泰帝面前刷一把友爱和睦的名声而已。 四皇子心知其意,如何肯让他办成?心中冷哼,嘴上却道。 “此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昌乐皇妹并不是身体有恙,而是心思太杂才闹出流言。我昨儿才说,让你们四嫂去开导开导她的,六弟你这派了太医,岂不是坐实了传言?且如今父皇身子不好,咱们这些晚辈的事情,很不该来烦扰他老人家。” 自七皇孙回家思过后,好不容易顶上这个缺的七皇子也想做做好人,便道,“六哥想请太医固然是好意,但四哥说的有理。眼下菊花正好开了,咱们办个宴会,让昌乐皇姐出来转转,见见人,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几兄弟各抒己见完毕,皆看向龙椅上的永泰帝。 可他们的皇爹,却没有看向他们任何一个,反看向了身边的太监总管。 连材垂眸,不偏不倚的说起原委。 “听闻昌乐公主在戚夫人的洗三宴上,对有孕的英小王妃发了通脾气,赶巧回去侯府,又有个妾室在给公主请安时小产。便有传言,说公主因世子受伤,绝了子嗣,见不得有孕之人。如今为了避嫌,公主和世子都已搬回了公主府。” 永泰帝听完皱眉道了声,“荒唐!” 也不知他说的是谁,四六七三位皇子皆是心头一跳。然后他们的父皇便开了口,“你们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这要怎么说? 皇上到底是骂昌乐荒唐,宁芳荒唐,还是传话的人荒唐? 这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 可四皇子是长子,他要想占着这个名分,就只能硬着头皮,第一个出声道,“不过是一时妇人之争,父皇无需太过在意。只咱们与昌乐兄妹一场,自不会眼睁睁看着流言四起。回头便如七弟所说,办个赏花宴,让她在人前露露脸,便无事了。” 他说完,永泰帝也不答话,只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不好这么快就转换立场,附合兄长,只得顺着自己之前的话道,“不论如何,皇家娇女,岂容外人说三道四?就算昌乐皇姐有错,但英王妃挑起皇姐不悦,也是该罚。” 轮到七皇孙了,他急中生智道,“两位兄长说得极是!赏花宴要办,但英王妃也要罚。双管齐下,才让人知道,皇家威严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四六皇子不约而同横他一眼,就你会讨巧! 不论皇上倾向哪一方,都碍不着你的事,是吧? 可永泰帝显然不这么想,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连材会意,上前躬身请三位皇子告退了。 等他们走了,永泰帝才又骂出两个字,“蠢货!” 三个主意,都蠢透了。 既然是昌乐有错在先,且影响到了名声,那么现在无论是派太医去探视,办菊花宴,还是处罚宁芳,都会引发世人关注,让流言愈演愈烈。 就算大家碍于皇家权威,明里不说,私下肯定还是会说闲话。 而此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冷处理,等事态平息。或者是制造另外的话题,引开人们的注意。 而三兄弟不同的处理方式,更折射出他们的无脑,及无能。 四皇子既然想摆长兄架子,在得知此事后,就应该首先站出来。无论是安抚也好,还是施压于英王府。都要迅速出手,摆平此事,才算得上是上策。 可他显然是事不关已,不想搭理。 只等六皇子提出来,才出言反驳,这就落了下乘。 而六皇子如果真的想管,那就干脆先出手,再来问过他的意思,还能在兄弟面前占个先,博个友爱手足的名声。 可他既想管,又怕管不好。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实在是难堪大用。 至于七皇子,那就是一个墙头草。 一面跟亲兄长示好,一面又不愿得罪自幼交好的异母兄弟,你要是有那个左右逢源的本事也不错,可又偏偏没有。 而无论哪里的争斗站队,最忌讳这样的风吹两头摆,估计两个兄长都不会太待见他。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永泰帝真心觉得,自己英明一世,怎么生出一窝猪头?无论儿女,没一个争气的。 哦,倒是有一个争气的,只可惜又不能栽培。 翻着庆平公主递上来的折子,皇上心情略复杂。 这个孙女倒是胆大,想跟侯家一起做边贸羊毛生意竟也不瞒着他,主动向他汇报不说,还表示如果赚到钱,以后愿意少拿些俸禄,让皇上少替她操心,好安心将养身子,也是她尽孝的一份心意了。 永泰帝当然知道,这个孙女并不是真的不要公主俸禄,要是皇家连一个孤女公主的俸禄也给不起,那也太打脸了。 庆平公主故意这么说,就是借此来向皇上表忠心。至于她要做的这门生意可能有点打擦边球,皇上也就不会太过计较了。 说实在的,比起许多皇亲国戚暗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庆平公主做点收羊毛羊绒的小生意,已经算是够纯良的了。 况且若是能让异族牧民们安心放羊,减少对边关的侵扰,于边关安稳也是有利的。 当然,她也肯定会因此事,拉拔起侯家,做自己的助力。 但瞧瞧人家这事办得,不说一箭三雕,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且折射过庆平公主的心胸手腕,硬是比几个叔伯高出一截不止。 不忸怩,不造作,既不假装清高唱高调,也没有降低公主的品格。凡事占着理,还有孝之大义当挡箭牌。 横竖她一个半出家的女孩,又不能嫁人,就算挣出泼天富贵,还能便宜到别人家去? 所以永泰帝掂着庆平公主这份折子思量再三,最终批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样模糊的态度,相信庆平公主这样的聪明人,会懂他的意思。 就是表示永泰帝知道了此事,没有反对,那就是默许她做。 但批上这三个字,也是警示她事情虽然可以做,但不要出格。否则被他抓住把柄,也不会让她好过。 至于昌乐公主,到底是疼爱了多年的亲生女儿,就算不为了她的脸面,只为了皇家体面,如今给世人当成半疯子,也实在不象话。 所以皇上发招了。 第553章麻烦 永泰帝下了第一道圣旨,说是有神仙托梦,要至亲茹素,抄写经文百遍,方可为他解厄消灾。 而昌乐公主孝顺,主动请缨抄写经文,善心可嘉,所以皇上特赐笔墨和文房宝物等等。 如此一来,昌乐公主搬回公主府就有了台阶。而世人知道了皇上的态度,还是维护儿女的,也就默默的闭上了嘴巴。 但同时,接下来另一道圣旨才更加引得世人瞩目。 永泰帝下的第二道圣旨,是命镇守各地的老藩王,挑选王府之中,未婚的优秀子弟送往宫中,给十四皇子做伴读。 谁都知道,十四皇子是个才出生几个月的奶娃娃,离说话识字还有好几年的工夫,皇上这么早就要人来做伴读,到底能读个什么名堂? 且不是要年纪相当的子弟,而是只要未婚的都可以。 那若是来个十七八岁,表现又特别优异,皇上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譬如,易储? 相比起新君的册立,昌乐公主那点水花,显然不够瞧的。 于是京城之中,最热门的话题瞬间变成,皇上究竟是真心想给未来的储君养几个帮手,还是有了从旁系挑选子弟继承大统的心意?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皇上对宫中现有的几位成年皇子不满意。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满意。 否则哪个当爹的,愿意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要,要个堂侄来继承家业? 一时之间,京城的风向如同薄冰下的河流,表面平静,底下已经暗流涌动。 只这些动荡,英王府是一概不理,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 宁芳因怀着双胎,肚子本就比寻常人长得快些。且她年纪又小,还是头胎,太医说极有可能七八个月就会生,是以王府上下无比重视,自那日去戚家赴过宴,程岳都不叫她出门了。 全家人都盯着她,生怕出点子意外。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麻烦找上门来。 梅氏。 宁怀瑜的正妻,宁芳的婶娘。 就算两兄弟已经分了宗,宁怀瑜也已经改姓为邹,还按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邹家家谱,给自己起了个大名叫邹贤。 但毕竟两家还是亲戚,就算为了老爹的名声,宁芳也不好说不见。 先命人把谢二夫人请了来,方才允梅氏进来。 等梅氏进屋,抬眼就见谢二夫人正拿着个花样子,指点丫鬟们做小孩儿衣裳,顿时就是面色一变。 这有外人在,她想说的那事,可如何出口? 但谢二夫人却是一笑,“亲家太太来了,今儿天冷,亏你还特意来看弟妹。快坐下好生说说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梅氏才感激的道谢见了礼,谁知谢二夫人带着丫鬟竟是就挪到了隔间,那样薄薄一层纱橱,能挡得住什么? 可这也不能说人家失礼,宁芳有孕,身为长嫂,陪在一旁怎么了? 看她神色,宁芳也不吭声,只顾让人上茶上点心,便只说起家中闲话。 扯了几句,眼看实在扯不出来了,宁芳也不啰嗦,只慢悠悠拿着个一指来长,精致无比的鎏金小铜锤,砸核桃吃,还让梅氏。 “这可是我们江南的小山核桃,知我爱吃,王爷特意托人运上京来。又怕椒盐吃多了上火,让厨子们费了许多心思,才拿蜂蜜炒成这等带甜的咸脆口味,好吃不上火。大娘尝尝,很是香呢!” 梅氏食不知味的吃了几个,数次眼神示意,宁芳都恍若未见。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才厚颜开了口。 “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宁芳淡道,“那就请大娘想好了。毕竟如今——”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笑笑。 可梅氏却知,毕竟如今一个姓宁,一个姓邹,有些事情真不是那么好张口的,可她又偏偏非说不可。 如坐针毡的思量许久,梅氏终究是硬着头皮扯了个话题,“听说,听说李姨奶奶嗯,过世了?” 她口中的李姨奶奶,正是宁怀瑜的亲娘。 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当年在宁四娘成亲三年无出时,给接进门来。生了宁怀瑜后,低调隐形的在宁家生活了大半辈子。 在宁怀瑜宣布要自立门户时,梅氏还以为他会把她这亲娘接出来。谁知,他竟把人扔给宁四娘,不闻不问了。 宁芳淡淡嗯了一声,在梅氏眼神闪烁,又想张口时道,“大夫诊断,是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梅氏含到嘴边的话,一下又堵了回去。 宁芳虽然说得简单,但李姨奶奶死得,却不是那样太平。 须知宁四娘当初看中李姨奶奶,让她入门为妾,就是看中她体壮貌端,好生养。 自梅氏过门,这些年见李姨奶奶就连咳嗽伤风都很少得。这样一个身体强壮的农家妇人,又在宁家不愁吃不愁喝的,怎么会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看她面上尚有几分羞愧之色,宁芳没有多说。 但在堂兄宁绍棠的来信上,却说得明白。 李姨奶奶可以说,就是被宁怀瑜活活气死的。 她原以为,在宁怀瑜分宗改姓后,会把她接出去,甚至扶她做邹润的平妻,好让她也过过做老封君的瘾。 可能宁怀瑜从前就这么忽悠她过。 于是,当事实来临,李姨奶奶梦想破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全垮了。 然后,不过是一场很普通的风寒,最后却要了她的性命。 说她可怜,却委实让人生不出多少同情心。 连宁绍棠这样血缘上的亲孙子,都在信中隐晦的感叹。 亏宁四娘对她这么好,可李姨奶奶不知感恩,反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临死前不知忏悔,却是大骂宁怀瑜不是东西,最后落得这样下场,也只能说是她贪心太过,咎由自取。 而若不是看上宁绍棠的份上,宁芳简直都不想招待梅氏,这位名义的大伯娘! 糊涂,愚昧,又一味奉承丈夫,偏偏又落不到个好。甚至在宁怀瑜分家之后,连亲生儿子都不管了,真不知她以后要依靠谁。 不过她既然来了,那宁芳还真有件事,要跟梅氏说一说。 “伯祖父帮着大哥哥相了一门亲事,是冯姨奶奶的族人,小姐门第不算高,但也是举人家的千金。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便先和大娘说一声。若你也允了,待回头问过祖母,就定下吧。” 梅氏脸色微变,冯姨奶奶是宁守仪早就过世的亲娘。 宁守仪在辞官致仕前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他亲娘也求了个诰命。后来为了重修坟头,还曾与宁四娘产生龌龊,差点挪动邹润的坟地。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宁芳一家上京前,早与宁守仪和解。 为免宁怀瑜找麻烦,宁绍棠是自愿留在金陵的,宁四娘也将这个大孙子托付给了宁守仪照料。 宁守仪倒也守信,这些年便如养亲孙子一般,将宁绍棠带在身边教导,感情日深。 故此这亲事里虽有些宁守仪的小私心,但宁绍棠也是同意的。 冯家门第是低了些,但在宁守仪的多年扶持下,这些年也有兴旺之兆。尤其冯小姐的亲爹,确实是个读书种子。当初要不是他考到秀才功名,宁守仪也没这么容易给亲娘要到诰命。 不曾想他前几年竟又中了举,所以宁守仪才动起说亲的念头。 那姑娘宁绍棠自己也私下打听过,很是端庄大方。因生母早逝,她女代母职,打点家务,照顾弟妹,让老爹没有后顾之忧,安心读书,名声颇好。 宁绍棠不愿将来的妻子被父亲拿捏,宁可找个门户低微,人又泼辣能干的。他跟宁芳自幼交情就不错,所以这些话都没瞒她,宁芳也觉得合适。 只梅氏听说,便有些嫌弃起来,“到底是冯姨奶奶的族人,这门第,门第……” 她不好意思说门第太低,只说,“我倒没什么,只怕王爷嫌弃。再说芸姐儿庶出,说的亲事倒是寿宁侯府,轮到她嫡出兄长,就只是个举人之女,会不会让人议论?” 宁芳顿时冷笑起来,“从来抬头嫁女,低头接媳。若大娘能给大哥哥说个侯门千金,我自然让伯祖父回了这门亲事!” 梅氏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虽说宁怀瑜升了六品京官,可京城权贵多如狗。别说侯门千金了,她连正经五六品官员家的闺秀都摸不着,上哪儿给儿子娶高门贵媳去? 宁芳没好气的道,“大娘想给大哥哥娶个好媳妇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您也想想,若真娶个千金小姐回来,必是规矩繁多。我看大哥哥同意冯家这亲事,正是心疼您呢。” 她这么一提点,梅氏方才恍然。 要说起来,她的身份也不高,不过是翰林家的孙女,且家里早败落了。 要是娶个高门贵女,外人看着风光,可到时关起门来,是她这做婆婆的教导儿媳妇,还是儿媳妇来教导她? 倒不如遂了儿子心意,又在宁芳面前卖了好。将来纵有什么不好,既是宁芳同意的亲事,也可找她负责。 所以梅氏这么想着,又笑着跟宁芳道了谢,“到底王妃有见识,不比我们年纪大了,总爱犯糊涂。那这件事,我回去就先不告诉老爷了,等老太太同意,再说吧。” 她心里也明白,此事若宁怀瑜知道,必不能同意的。 倒不如先斩后奏,她只装作不知道,等宁四娘把亲事定下,就不关她的事了。 宁芳知她那点小算盘,心中只是嗤笑,也不作声,只端起茶杯,打算送客了。 梅氏见此,咬了咬牙,到底鼓足勇气,把那事说出了口。 第554章暗通 “论理,王妃有了身子,一些闲事不该来扰您。不过这件事吧,我在心里惦量了七八个来回,始终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寻王妃讨个准话吧。” 宁芳有些不耐烦了,“大娘实在想说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梅氏望了一眼纱屏后的谢二夫人,压低了声音,“此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唔,近日,老爷从前在江南交好的高大人,上京述职了……嗯,就借住在表姑娘那里……” 最后一句,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宁芳和近前服侍的百灵听到了。 宁芳脸色一沉,百灵便把手边的糕点故意打翻了。 “奴婢知错!这就去厨房再给王妃取一份来。二夫人,您想用什么点心,要不要奴婢一起去取?” 谢二夫人在隔间模糊听到什么一句大人,料想着不是好事。百灵又这么说,便故意笑道,“正好描了半天花样子,眼睛都快花了,我可要去园子里逛逛,你这丫头把茶点准备好,我回来要吃的。” 等她借故走开,宁芳方怒道,“你说的高大人,可是戚夫人的父亲,高文秀?难道大伯都不管管的吗?” 南湘儿假借修行之名,独弄了个院子,在京城招摇,宁芳是知道的。因她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无非是哄骗些无知的深闺妇人,不时参与些花会诗会,出出小风头,宁芳也没去理她。 可要是她让男人住进来,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若是跟某些女道似的,弄个“诗文候教”的幌子,艳帜高张,迎来送往,那败坏的就不止她一人名声了。 尤其还是宁芳好友高燕燕的亲爹,这让她怎么忍? 看她动怒,梅氏也是尴尬不已,忙忙的摆手解释。 “这点王妃倒可放心,我们的院子和表姑娘就隔着一堵墙。实在是因为我们家里地方小,住不下,才让高大人住到那边的。不过他与表姑娘的屋子隔得极远,且服侍的下人皆是我亲自派去的,实在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只不过……” “都火烧眉毛了,还不快把实情道来,啰嗦什么!” 宁芳久居上位,这一发火,倒把梅氏吓着了,实话就脱口而出了,“因高大人的续弦刚刚过世,我瞧着表姑娘似有意思,要做他的填房。而老爷,老爷似乎也是乐见其成……” “他们休想!”宁芳恼火之极,瞬间就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了。 南湘儿虽已嫁过一次,还是不光彩的做了顺王妾室。但好歹未上玉牒,没正名份,便算不得正经嫁人。还可顶着帝师南家嫡女的身份,再嫁一回。 而高文秀已经死了三任妻子了,就算他官位不低,却也传出“克妻”的名声,给他再度续弦,增添了难度。 但如今遇着南湘儿,那就象王八看绿豆,二人顿时看对眼了。 南湘儿年轻貌美,高文秀官高位尊。 不管宁四娘有多厌恶南湘儿这个外孙女,再不肯与她来往,但看在过世女儿的份上,她总不可能公开与南湘儿断绝关系。那么南湘儿就还是宁芳的表姐,更是英王府的亲戚。 只要跟英王府扯上关系,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不就又能扯上无数有用的关系? 至于皇上忌讳,也不必担心。 反正又不是要向着程家,只要能借着程家关系,与那些权贵搭上线,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好。如果有机会,适时踩上程家几脚,讨皇上欢心,也是可以的。 所以高文秀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看上了南湘儿。 至于南湘儿,她如今虽有舅舅护着,吃喝不愁,到底孤身寂寞。能有个象样的男人娶回去,已经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如何还会想其他? 至于宁怀瑜,亦可借着外甥女与高文秀联姻,讨要好处。就算想到了会给宁程两家带来的麻烦,只怕也是假装不知的。 宁芳瞬间想通这些,真是恨极了几人。 高文秀此人她虽不甚熟识,但从他把亲生儿子弄去出家讨好皇上,后面认祖归宗还要管女儿讨要好处的事情来看,定是个黑心烂肺,无利不起早的。 若跟这样的人联了姻,只怕宁程两家往后永无宁日了! 还有高燕燕,与宁芳算是闺中好友,若南湘儿嫁去做了高燕燕庶母,这让二人往后还如何相处? 再说不看别人,只看还顶替南湘儿在宫中遭罪的宁萱,宁芳也绝不能让他们二人如愿! 略思忖一番,宁芳就吩咐了梅氏几句。 梅氏面现为难之色,“这样……若回头老爷怪罪下来……” 宁芳冷哼,“那我就撒手不管。想必表姐出嫁,大伯会出一份厚厚的嫁妆吧。” 梅氏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其实,她来找宁芳说这个八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此。 梅氏虽然对宁怀瑜百依百顺,但有一点,她也是不满的。 那就是银子。 没有人能离了钱财生存,宁怀瑜虽然入了吏部,升了官,俸禄和外头孝敬都不少,但花销也太大了。 尤其添了个同样大手大脚的南湘儿,在分家之后,梅氏明显感觉到了钱财上的吃力。 每每看到自己还穿着旧衣裳,丈夫却给外甥女添置新衣,自己还戴着寒酸得要死的旧首饰,丈夫却给外甥女添置新首饰,没有一个女人会开心。 尤其在高文秀来了之后,宁怀瑜既要面子,好吃好喝的招待人家。又要给南湘儿提供更多好看的衣裳首饰,打扮起来吸引人,那花销就更大了。 梅氏从前当了首饰给宁怀瑜打点事务,还有宁四娘花钱赎回来还给她。可如今她花用的私房,却是有进无出,甚至还时常被南湘儿嫌弃不够好,梅氏心里的这口气可想而知。 尤为过分的,是昨天南湘儿因为挑剔给她的熏香不够好,又跟梅氏大说特说什么贤良淑德,又说高家很有些美貌女孩,说不定以后可以给舅舅当个妾室,开枝散叶,替梅氏分担家计云云。 终于,梅氏忍无可忍,找上了宁芳。 南湘儿不知,她已经踩痛了一个女人所有的忌讳。只要不是个泥人,都不能忍! 可梅氏这个报信,却是来得正好。 要是真让她和高文秀做成了好事,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宁芳把梅氏扣在府里,只让她身边丫鬟回去,把南湘儿请了出来。 借口很好找,只说梅氏逛街看中几匹料子不错,想给她做新衣裳,南湘儿一听,顿时高高兴兴出来了。 嘴上还说,“舅母总算是开了些窍。这人啊,就是得大方和气些,才讨人喜欢。” 那丫鬟唯唯诺诺不敢答,而南湘儿一个不留神,马车就进了英王府的侧门。 当南湘儿意识到不对劲,想发火时,却已经被带到了宁芳面前。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回正经登上英王府的大门,也是第一回见到宁芳在家时的模样。 因她不算正经客人,宁芳也没有特意更衣。 不过穿着件家常烟青色绣粉玉兰袄子,便让她进来了。 可就是这样一件颜色素淡的袄子,却是正经的贡品,颜色极为清雅。兼之绣工精湛,那粉色的玉兰花,还似能散发出阵阵幽香。 再看她身上不过佩着一二金玉,也皆是稀罕之物。身边的家具香炉,更是件件瞧着来历不俗。衬得孕后丰腴许多的宁芳,越发的气质庄严,贵相端丽。 南湘儿直妒忌得红了眼! 她自然知道,看一个女子是不是真的过得极好,不是看她盛妆打扮后的模样,而是看她家常模样。 从前没来过英王府,她还可以幻想着英王府如何不受皇上待见,过得怎样清寒局促。可如今真正来了,看到了宁芳家常模样,她方知道,自己之前是多么的天真。 英王府再如何,也是正经王府,就算不看程岳兄弟几人的血脉,光是老英王一辈子真刀真枪挣下的家业,就足够福泽数代了。 可是她,凭什么?! 自己才是宁家的“大小姐”,就算有什么好事,也该先轮到她才是。 妒忌之火,疯狂的席卷了南湘儿,让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责骂起梅氏及宁芳来。 “舅母这是做什么?说要给我做衣裳的,为何却做到英王府里来了?莫非二妹妹缺钱缺到这个份上,竟做起裁缝买卖?既如此,我这个做姐姐的,关照你一二也不妨。” 看她嚣张跋扈的模样,宁芳并未动怒,甚至都未正眼看她,只望着局促的梅氏道,“大娘先回去吧,回头我会打发人往大伯那儿送信。” 梅氏正心虚着,闻言顿时嗳了一声,就想离开。 南湘儿觉得不妙了,抬脚堵着她的去路,“谁让你走了?既是你请我来的,自然得送我回去。出门前我可跟人交待过,是你约我出来的。回去不见了我,舅舅定不会放过你!” 一提到宁怀瑜,梅氏又有些怕了。瑟缩着转头,“王妃……” 宁芳捧着只青瓷盅,喝了口温温的蜂蜜水,淡淡道,“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如今时气不好,我不过请表姐来坐坐,谁知表姐却瞧着气色不大好。估摸着是感染了时疫,且留在府上将养几日吧。” 第555章有病 梅氏顿时松了口气。 宁芳说要把南湘儿留几日,那到底是几日呢? 说三五日也行,十来日也可,反正拘到高文秀离开京城,再放她回去。她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 就算宁怀瑜有想法,也委实闹不起来。 毕竟堂堂王府,留个亲戚养病,难道还能说委屈了南湘儿吗?又难道说,你宁怀瑜家里条件竟比王府还好? 这个哑巴亏,宁怀瑜只好咽了。 可南湘儿顿时不干了,“我又没病,才不要留在你家!” 宁芳瞟她一眼,越发气定神闲,“看表姐这心浮气躁,目赤生火的样子,显是病着,脾气不好。大娘你先回去吧,表姐留在我这儿,也不必操心。” 梅氏笑着应承下来,再次告退,南湘儿可真心慌了。 “不许走!我说了我没病,就是没病!我要回家,回家!” 梅氏对她积怨已久,此时既有宁芳撑腰,忍不住出言讥讽,“大姑娘有没有病,可不是您说了算,得大夫说了算。再说您在京城哪里有家?左右不过是寄居在亲戚家罢了。真要回家,您是要回南昌府么?” 若说南湘儿对宁芳,尚有三分忌惮,对着梅氏可是百无禁忌,当即恼了。 “你这贱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成天不是摆着个寡妇脸,就是做出个穷酸相。哼,想借刀杀人赶我走?做你的千秋大梦!回头我必要舅舅休了你,回你那穷酸娘家哭去吧!” 梅氏给骂得面红耳赤,气得手直哆嗦,“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嘴里不干不净骂的是什么?再说我为宁家生了长男,又侍奉过公公过世,谁敢休我?” 南湘儿冷笑,“如今舅舅姓宁吗?他姓邹!再说你儿子姓邹吗?他还在金陵,跟着宁家人过活呢!” 梅氏给踩到痛处,还真不敢怎样。 分家的时候,宁四娘态度坚决的表示过,几个孙儿孙女她是一个也不会放的。 宁怀瑜以后生的儿女,尽管姓邹。宁绍棠日后成亲生下的儿女,也可挑几个孩子姓邹。但宁绍棠却不能改姓,得留在宁家,就算是顶替宁怀瑜,在宁家留下一脉。 这要求不仅合情合理,更合乎礼法。 宁怀瑜毕竟受过宁家养育大恩,不可能说走就走,留下儿子代他侍奉嫡母,世人才不会说他忘恩负义。 所以分家之后,梅氏也很想再生个儿子,好继承家业。宁怀瑜也知道嫡出的重要性,在她房中留宿颇多。 可梅氏到底上了年岁,多年未曾生育,越想怀就越是怀不上。 就为了这事,宁怀瑜对她近来也是颇多怨言。 此刻南湘儿拿此事踩着梅氏,除了把她气得眼泪汪汪,梅氏还真没有招架之力。 宁芳看着心中直摇头,冷声道,“如今嫡母还在,纵大伯要休妻,也须得问过祖母一声吧?没个说,哪家外甥女叫舅舅休妻,舅舅就休了的。那样舅舅的官声还要不要,表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梅氏一下止了眼泪。 对啊! 她怎么那么傻?就算宁怀瑜改了姓,可到底宁四娘占着嫡母的名份。只要宁四娘不同意,他怎么可能休得了妻? 况且休妻总要七出之条吧,她又没做错事,凭什么休她? 梅氏一下腰杆又挺直了,恨恨的瞪着南湘儿道,“大姑娘真是操的好多心!连长辈的家务事都要管,不过这世上从来只有劝和不劝离的,象你这样劝离不劝和,也不知是从哪家学来的歪理!” 南湘儿眼看压制住了梅氏,谁知又被宁芳轻松破解,那份憋屈,简直怄得她要吐血。 于是说话也过不得脑子了,气鼓鼓道,“管我学的什么道理,总之我要回去了!明儿宜华公主还请了我去她府上赏花,八皇孙也会去的,耽误了事儿,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转身要走,可身后却传出宁芳冰冷的声音。 “关门!” 视线陡然一暗,原先也没见着有多少下人的,此刻却不知从哪里涌出来。 随着宁芳一声令下,悄无声息的不仅是把出去的大门,连同旁边的侧门,以及窗户都全都关上了。 这下子不仅南湘儿慌了,梅氏也有些忐忑。 “王妃,我,我还没出去呢……” 可宁芳的脸,已经彻底冰了下来,“她跟宜华公主,还有八皇孙,时常来往?那大伯呢?” 这种事,就可大可小了。 但凡是跟皇家沾边的事,尤其是在如今这样敏感当头,宁芳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不弄个清楚明白,她是一个也不会让她们离开。 看她神色有异,梅氏忙忙解释,“这事我实在不知,也从不知老爷和宜华公主与八皇孙有没有来往。不过想来,应该是没有吧。因为家中送礼开销,从来没有过那边的礼金往来。” 她以为,宁芳是因为跟宜华公主及八皇孙不和,所以才对此事特别关注。 但宁芳也不解释,只看向南湘儿。 梅氏不知情,但并不表示宁怀瑜没跟这些皇孙公主勾结,否则南湘儿是怎么跟人搭上线的? 而南湘儿,跟梅氏想法一样。都以为宁芳是跟宜华公主及八皇孙有旧怨,才突然翻脸。 看把宁芳气到,她心中还颇为暗爽,甚至略带得意的炫耀起来。 “就算我不靠着舅舅,也一样能结识贵人。你别不信,上回我去给柳夫人讲解佛法,得了一筐好秋梨。回来时恰好路过宜华公主府,她家的丫鬟正为买不着好秋梨在哭,我便顺手送了她。前儿宜华公主就给我送了张帖子来,说是八皇孙送了她几盆好菊花,约我去赏。连高大人听了,都赞我伶俐会办事!” 看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宁芳倒是信了。 姐妹一场,她自然知道,南湘儿是最讨厌吃梨的。所以拿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去做顺水人情这种事,她可是拿手无比。 至于她去到宜华公主那里,会说什么,那还用说吗? 不过好在她还没去过,事情尚有可挽回的余地。于是宁芳脸色略缓和了些,忽地换了话题。 “前儿收到刘夫人来信,原来自南老太太过世后,南家分了家。刘夫人想着公婆年事已高,便想接表姐回去,一家团圆。表姐素有孝名,自然不会推辞。我便作主,即刻派人送表姐返乡吧。” 南湘儿一下愣了,梅氏也听住了。 如今宁芳不要南湘儿养病,竟是要送她回南昌? 这,这可太让人喜出望外了! 宁怀瑜做了京官,是不能随意请假走动的。他又不象宁怀璧,为了给岳母奔丧就肯自断前程。 此时若把南湘儿送归南昌,只怕十年内,他都是没法子回去相见。而等到十年之后,天知道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梅氏当即痛快应下,还附合道,“这一家团圆,本是好事,我们就算舍不得大姑娘,也只好送你回去了。” 可南湘儿却听得懵了,厉声喝问,“你们说的是谁?姓刘的又是谁?我爹娘早死了,她凭什么管我?” 梅氏讶异道,“大姑娘你怎么忘了?你父亲续娶的继母就姓刘啊,我记得她还给你生了弟弟的。” 宁芳慢悠悠的补充了几句,“自旧年母亲带你回去奔丧,这些年和刘夫人可未曾断了联系。表姐一向聪颖,你弟弟勤哥儿读书也十分伶俐。你母亲刘夫人和祖母贺夫人还商议着,等他再大上几岁,让他去金陵游学,正好也能让大哥哥帮着照拂一二。” “哦,对了,你家那位叫贺纯的表哥,如今在江宁军中谋了个差使,离着金陵也不远。上回咱家老家的七叔出去贩货,遇到暴雨,亏得遇到贺表哥带人帮忙,才保住货物。后说起也算是亲戚,倒是亲热得很呢。” 南湘儿猛地记起,刹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宁芳能这样对南家之事娓娓道来,可见这些年,夏珍珍与刘氏真是互有往来的。 如今要是刘氏真用继母的身份来压她,她还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不过刘氏真会让她回去?南湘儿不信。 “王妃不必在这里信口开河,当年我离开南家,是曾祖母同意了的。怎么如今曾祖母一过世,就要把我送回去?这样出尔反尔,不怕人笑话你们宁家不守信用么?” 宁芳忽地抬眼,双目如电,“表姐可真有意思,用得着的时候。你就是宁家大小姐,我们皆是你的弟妹。如今用不着了,就成了‘你们宁家’。既然知道你姓南,我们姓宁,这南家的姑娘,岂有在宁家赖一辈子的?” 南湘儿给揭破伤疤,又羞又怒,“什么宁家?我如今只在邹家!你想摆布我,做梦!” 哈!宁芳冷笑出声,“那请问,从前的南老太太是把你托付给了邹家,还是宁家?表姐要不要回去南昌府,找几个人来京城与我对质?” 南湘儿蛮横道,“任你说破嘴皮子,总之我是不会走的!你若要强逼于我,我就出去说,你英王妃仗势欺人,连个出了家的表姐都不放过。就算你不怕毁了名声,我就不信整个英王府都不怕!” 第556章恶人 宁芳嗤笑,“那你信不信,我先灌你一碗哑药?” 南湘儿又惊又怕,“你,你怎能如此?” 宁芳道,“你都要毁我家名声了,我还当什么正人君子?自然先下手为强。” 南湘儿指着她隆起的肚腹,妒恨道,“你就不怕有报应吗?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宁芳脸色一沉,如被触到逆鳞的母兽,“报应?请问我做什么了?不过是请表姐你回乡侍奉母亲和祖父母,教养幼弟,何错之有?倒是表姐,你在京城横行妄为,不知检点,不知你这个‘出家人’,又怕不怕报应!” 南湘儿恼羞成怒,“我怕什么?我又不是正经出家,只是在家修行而已!” 可她话音才落,梅氏冷不丁嘲讽起来,“原来大姑娘竟不是正经出家?那为何日日要最名贵的檀香,还要最上等的素缎做衣裳?还说这样供奉神仙,才得正果。” 南湘儿被噎得无话可说。 可她对着梅氏,可不需象对宁芳那样客气。于是怒而上前,抬手就照着梅氏的脸撕打下去,长长的指甲顿时在梅氏脸上挠出三道红痕。 “贱妇!贱妇!要你多嘴多舌,要你多嘴多舌!” 梅氏促不及防,给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也不敢还手。只敢说,“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还是宁芳身边的丫鬟瞧着不象话,给二人拉开了。 然后南湘儿也开始哭,跺着脚嚎,“我不回南昌,不回南昌!” 宁芳幽幽看她一眼,“表姐请安静些吧,否则我那丫鬟就真要灌你哑药了。” 南湘儿终是有些怕了,半是哭泣半是哀求道,“我们好歹一块儿长大的姐妹,你怎么忍心如此害我?把我扔回南昌老家去,我这个样子,还要怎么做人?” 她不说这话还好,听她这话,宁芳忽地似笑非笑看向她,只看得南湘儿心头直发毛,然后就听宁芳问她。 “表姐既记得我和你是姐妹,可曾记得我大姐姐?她可还在宫里,日日做着药呢。要说她也是你一起长大的姐妹吧,可你当年怎么就那么忍心害她?” 听宁芳提到宁萱,南湘儿有过一丝心虚,不过又很快犟嘴道,“那咱们和她怎么能一样?你爹和我娘,可都是外祖母亲生的,她又不是。” 宁芳冷笑起来,“是啊,大姐姐说来,和我血缘浅薄。她的爹娘,也未曾给过我几分好处,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呢? 因为我跟表姐你不一样,我是人,是人除了讲血脉,还会讲感情。大姐姐和我一处长大,虽不曾有什么好处送到我跟前,却总归诚心的给我做过几件不值钱的针线,也曾一起哭过笑过玩过闹过。我们有过姐妹情义,她也知道感恩我的爹娘,孝敬我的嫡亲祖母,这就有了我善待她的理由。” “但是表姐呢,我们的血脉亲近得多,可是你自小到大,哪处不是掐尖要强,时时不忘从我这里讨要好处?你又有没有时常尊敬我的爹娘,孝敬我的祖母?如果这些都没有,你又凭什么只因一点血脉,就要求我善待你?” 她忽地挑眉,尖锐道,“要当真论起血脉,你和大舅舅也不深,如何就好意思在他身边吃住这些年,任他把你捧作掌上明珠?” 这番话,总算把南湘儿噎住了。 宁芳缓缓起身,“回去吧。趁我还念着祖母和我那苦命的姑母,最后一份颜面。你回到南昌,只要不作怪,我会亲自去信,让你祖母和继母给你寻个合适人家。荣华富贵不要想,但也不至于糟贱着你,且正经的过日子罢。你若不愿,便闭门做个老姑娘,总也不会短了你一份吃穿。若表姐实在要作怪,那我也只好让人把你毒哑,送到下溪村,过些大姐姐正在宫里过的日子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说到做到!” 宁芳转身走了,留下的南湘儿再看看梅氏,忽地厉声道,“那你把我房内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给我带上。少一件,我都不依!” 这到底,还是服了软。 留下的孔雀看她一眼,心想这到底是欺善怕恶惯了的人,多半还是会看点子眼色的。 宁芳显然决心已定,这位表小姐眼见闹腾无望,也不敢再闹腾了,倒省了她好些事。 只宁芳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有些累了。回房歪在榻上,不觉就迷糊着小睡了一觉。 待醒来,天都黑了。 梅氏早已回家,而南湘儿也被送出了京城。 暖暖的橘黄灯火中,程岳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扶她起来,“你大伯倒是乖觉,听说已把人送走,也没有来闹。只说要差人送些行李回去,我都替你应了。” 宁芳在他手上喝了碗热水,方才说话,“这事我会不会办得太急?要是大伯真闹起来,总归是麻烦一场。” 程岳道,“这种时候,宁可急一些,总好过亡羊补牢。你可知道,皇上今日在朝堂上,当众责罚了谢相国。” 宁芳一惊,“是谢老大人?那不是个老好人么?最油滑不过,怎么连他也受罚了?” 程岳道,“皇上不是宣了皇亲子弟们入京么?眼下就有快到京城的,他要派人去迎一迎,结果没人应声。皇上就不高兴了,公开点名谢大人。谢大人不愿意惹这一身腥,百般推辞,可不就惹恼皇上了?” 虽说谢应台与程家关系平平,甚至可以说不大好。但看他因此遭灾,宁芳还是感慨了句,“这还没入京呢,就惹出这么多事,真要是入了京,更不得安宁了。眼看着皇上刚下了一步好棋,怎么就犯糊涂了?” 永泰帝上次昏迷之后,就让容妃带着小皇子住进了东宫,意在给皇子们一个警告。谁知回头又让王室宗亲的子弟入京,似乎又有意要从中选拔人才,继承大统。 这样刺激太过,恐怕皇子们会乱。 程岳道,“所以你那个表姐,还是早些送走的好。” 一个南湘儿,虽然掀不起什么大浪,但就怕有心人利用她做文章,到时攀咬上程宁两家,倒是麻烦了。 再说高文秀和宁怀瑜那两个无利不起早的,能让南湘儿避开他们,也省了好些麻烦。 只是让程岳没想到的是,八皇孙竟然会在宜华公主那里下功夫。 须知宜华公主因杀夫,公主位份已经被废了。虽然大家还称呼她一声公主,但实际她已经相当于皇家弃子,除了皇女的身份,也实在没甚可图。 那八皇孙又不是个友爱长情的,为何还要去烧宜华公主这个冷灶? 此事程岳一时还参不透,宁芳也好奇,才想聊上几句,忽地门帘一动,窦妈妈端着食盘进来,嗔道。 “王爷陪王妃说了会子话,也该进膳了。否则错过了饭点,晚上又该不克化了。” 程岳一笑,住口不提。 宁芳更是甜笑道,“亏得有窦妈妈疼我,否则,我是再照顾不好自己的。” 自她诊出有孕的消息,窦妈妈便和老马一起,从老家赶来了京城。 她是从前服侍程岳生母,独孤王妃的贴身丫鬟,既忠心,又有本事,程家三兄弟,都是她看着生下来并带大的。在府中地位,与老管家程全也不相上下。 宁芳孕后,可多亏了她照顾调理,虽规矩严厉些,但委实是个好人。 老马不必说,就是从前陪程岳去上溪村的忠仆。虽跛了脚,但一手鞭子出神入化。本年纪大了,已回家荣养。但听说卓鹏为护卫宁芳而死,他便又来京城,负责给宁芳调教起车夫。 除了这两位,宁芳院里又添了些老人家。 一开始,看这些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照料自己饮食起居,宁芳实在有些不惯。 但窦妈妈说,“王妃不必介怀,您只管好好保重身子,替王府开枝散叶,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赏赐。否则我们这些老骨头,可真是死了,都没脸下去见故主。” 听她如此说,宁芳才不多说。 然后窦妈妈也趁着这个空档,把她身边几个丫鬟都嫁了。 杜鹃是嫁了她早订亲的小子,画眉嫁了府中一个老实的小管事。 仙鹤那次为保护宁芳,断了两根肋骨,受伤颇重,却因祸得福,在医治中跟府医余远志生出情意,订了亲事。但怕她没养好元气,生育艰难,所以余远志主动要求,让她再好生养养,明年再成亲。这样体贴,宁芳当然乐见其成。 而最擅烹调,出身官家的鹭鸶,被程岳手下一个贺姓门客求娶了去。 那人也正经有功名在身,如今程岳使力,给他外放了一个小官,鹭鸶也算是一个小官太太了。 虽说他主动求娶鹭鸶,也未尝没有向程岳宁芳表忠的意思。但鹭鸶出嫁时,宁芳却没有对她有过任何交待。只让她往后好好侍奉丈夫,过好自己的日子。 若人心要变,是拦不住的。但若肯惦记着故主之情,宁芳也不会让人落空。 至于孔雀,她自己表示,不愿意嫁人。宁芳看她并不是矫情之人,便也不拂逆她的意思,把她留了下来。 至于百灵,年纪还小,兼之石青还惦记着,于是也留了下来。 第557章变笨 至于从宫里拔来的几个宫女,除了顽皮娇憨的玉鼓早嫁了白敏中,其他几个不论乐不乐意,也均都安排嫁了人。 只有年纪最小的医女玉笙,还有之前想勾引程岳,却被罚抄经的玉阮还单着。 就连年纪最大的玉瓶姑姑,因教习孩子们音律歌舞,耐心踏实,也被大厨房的包师傅做媒,说给了府里一个丧妻多年的老侍卫,算是皆大欢喜。 这些事大都是窦妈妈盯着办的,倒不是她狠心,而是玉阮做错了事,就必须受到惩罚。 至于那些宫女们,不论当中有没有皇上派来的眼线,但大半女人只要嫁了人,有了丈夫,生了孩子,多少心里就会多些顾忌。 若这样还无所顾忌,那回头处置起这奸细,也不必有什么顾忌了。 说真的,这样拉郎配的事情,要宁芳下手,她还真有点干不出来。但窦妈妈却干得理直气壮。 甚至,她还允诺赵同等几个大太监,可以到后院小学堂里,各择个孩子当干儿子。 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亲,都要挑个儿子跟他们姓,供奉他们日后香火。 往后等那帮小太监长大了,亦是如此。 这帮太监自此,可是对窦妈妈感恩戴德。宁芳相信,只要其中不是奸细之人,必真心拿英王府当成自家。 只那些孩子,还有他们的家长,是真心同意么?毕竟认个太监当干爹,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大好听的。 可窦妈妈劝宁芳,“这些破事,王妃就不必理了,横竖事是老奴干的,有骂名也是老奴担着。若事事都要主子亲自来,要咱们奴才是干嘛的?” 孔雀也说,“横竖这些太监担了干爹的名份,自少不了这些孩子的好处。既拿了好处,也不要想着什么都不付出。说来都是王府的奴才,替主子分忧本是份内之事。若因此有怨言,可见也没那么忠心了。” 那宁芳只好不管了。 但回头却没想到,那太监头子,赵同没看上府里男孩,倒是看了一个女孩儿。 朱五姐儿。 他想认作干闺女,日后生个外孙给他,也是他的福气。 他有这心思,也没求到宁芳这儿来,而是直接求到朱大娘那里去了。 谁知朱大娘当真就给他说动,答应了下来。然后跟崔银匠支会一声,两家还摆了两桌酒,让朱五姐儿磕头,认了赵同当干爹。 这也是府里第一个认太监当干爹的孩子。其余几家,都表示要等孩子大些再说。 回头程岳知道,直夸窦妈妈这事办得好。 “人心忠奸,一下就试出来了。” 宁芳不解,“这如何试得出来?难道赵同认了五姐儿当干闺女,就能当他是忠的?我看也有可能是大奸。” 程岳笑而不语。 孔雀道,“王妃是一下想岔了,那赵同若当真存了恶意,随便择个男孩不好么?何苦百要朱五姐儿?” 宁芳不服,“那有可能是他看出朱家有打铁的手艺,想探查究竟呢?” 孔雀道,“若是如此,就更不该沾染上朱家,暗中观察不好么?非要这么跟朱家沾上瓜葛,还认人家做干闺女?” 宁芳还想反驳,可想想却又不对。 认干亲可不比旁的,尤其是赵同这么正式的认下这个女儿。 如果他是有意试探,那在将来在探出朱家底细之后,再告发朱家,他就相当于违背在神灵前许下的誓言,还要面临世人无数的唾沫星子。 就算太监无后,可以不在乎人言,却不能不在乎神灵的厌弃。 身为不全之人,太监往往比寻常人更加尊敬神灵,更怕死后遭到报应,不能完整的轮回转世。 所以赵同大不可必费这些周张,去当朱五姐儿的干爹。 他这么选择,只能说明他是真的很喜欢朱五姐儿,也是在向英王府表忠。 所以才主动跟身世有问题的朱五姐儿结了干亲,表明他愿与英王府共进退的决心。 而程岳也才有此感叹。 想明白之后,宁芳颇泄气,“从前老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这两个,岂不是要傻上六年?” 程岳听着好笑,揶揄道,“好在已经嫁出去了,也不怕人嫌弃了。” 他显然是开玩笑的话,可他的小王妃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你,你嫌弃我?” 程岳笑着宽慰,“哪里敢哟!傻就傻点吧,没事儿啊。” 宁芳顿时瘪了嘴,“本就没你聪明,你还嫌我傻。往后你要骗我,我可怎么办?” 看她陷入自怜自艾,眼圈都红了,程岳无奈又好笑,“好端端的我骗你作甚?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可宁芳越发伤感,“一般男人要哄女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下程岳也没辙了,正不知如何劝解,好在窦妈妈来救他了。 “王妃您怎么无端端伤心起来?这要是哭坏了眼睛,可要连累您肚子里的孩子!” 宁芳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会,会影响到孩子?” “那当然!”窦妈妈一脸威严道,“不仅是王妃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就连您这会子变笨也是因为孩子。” 宁芳张大小嘴,“啊?为什么呀?” 窦妈妈道,“那是因为孩子在长脑子呀!他们有多聪明,就要看王妃能变多笨了。依老奴说,您如今还不算笨呢。想老奴当年生孩子那会,可是把盐当成糖都有过。还有故去的老王妃,怀着王爷那会子,有一回呀,她就问人要一副绣着兰花的手绢来着。可丫鬟怎么找也找不着,可越找不着,她越着急,结果您猜怎么着?” 宁芳好奇极了,“那到底在哪儿呢?” 窦妈妈笑道,“后来老奴进来一瞧,那手绢不就在她自个儿手上拿着么?就因为老王妃那时笨笨的,时常丢三拉四来着,所以王爷生下来,就特别聪明呀。” 宁芳一下欢喜了,“那我如今笨一点,将来孩子们会聪明?” 窦妈妈肯定道,“那当然!所以您没什么可担心的。” 程岳暗抹一把冷汗,好在有窦妈妈,总算是哄住了。 可宁芳安心了,再想想,忽地望着程岳,露出得意模样,“听到没有?我变笨是为了孩子们呢!你要是敢骗我,将来让我的孩儿来收拾你!” 程岳觉得很冤。 他又没干什么,他的小王妃究竟是脑补了一出怎样的大戏哟。 看她脑补父子相斗,补得眉开眼笑,总好过她自怜自艾。 因窦妈妈得力,所以宁芳身边的丫鬟交接,很是顺利的完成了。 新提拔了一批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来当差,却依然顶着画眉杜鹃等人的名字。 原本宁芳是想换一批名字,可窦妈妈说,没有让主子费心去记下人名字的,再说成了亲,都得随夫姓,所以大不可必麻烦。从前孤独王妃身边的丫鬟,也就那几个名字,一用几十年,不也怪好的? 宁芳正努力“变笨”中,想想自己怕也记不住这么多新名字,便不纠结了。 将南湘儿打发走了之后的几日,高燕燕忽地来访,还带了不少礼物。 宁芳猜出她的来意,笑着打趣,“你怎么舍得丢下瓜哥儿,过来瞧我?” 高燕燕命人退下,才微红着脸,拉着宁芳的手道,“这回真不知道怎么谢你,还让你替我当了一回恶人。” 高文秀畏惧女婿戚老都督势大,进了京城也不怎么敢跟高燕燕来往。所以他对南湘儿动的那点小心思,戚昭义是半点不知。 戚老都督再精明老辣,也不可能成天盯着岳父的私生活。他正经差事也不少,哪有这个闲工夫。 但送走南湘儿之后,程岳专程找到戚昭义,隐晦的提了几句。 戚大都督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了。弄明白原委之后,也是憋了一肚子不高兴。 他是军人,更加雷厉风行。当下火速动用关系,把这个不省心的岳父一竿子远远支到陕甘之地任知府去了。 然后,他还给自家岳父订了一门亲事。 嗯,没错,是戚老都督亲自出手,给不省心的岳父找了个新岳母。 高燕燕红着脸低声道,“老爷为了我们母子,真是操碎了心……我那继母,原也是武将之女,因丈夫早逝,又未曾生育,便在婆家要了一纸休书,带着嫁妆回了娘家。嗯,她年纪与我父亲相当,我父亲任所,离她娘家也近……想必日后,我父亲也能消停些了。” 这番话里,信息量好大。 死了男人不稀奇,可死了男人还能带上嫁妆,向婆家讨要到休书回娘家,想必不是个普通妇人。 且年纪与高文秀相当,那肯定是三十往上走的人了。这样的年纪,正是最精明历练的时候,又在娘家附近,恐怕高文秀这番任期,会被继妻死死捏在手里了。 等到他这番任期过去,少说又是十年,高文秀也是五十开外的男人了。再想作妖,也真是有心无力了。 对高燕燕母子来说,能有一个不惹事的亲爹,就是最大的保障了。 宁芳忽地想起一事,“你爹好象还没有正经嫡子吧?” 戚老都督这门亲事,结得妙啊! 第558章宫变 高燕燕是元配所生,可她家也就她这么一个亲生嫡女。 高文秀后面娶的几房继妻,虽有生出儿子,可不知是风水不好还是怎地,没有一个养大的。 至于留在老家的另两个庶子,都不怎么成器。唯一成器的,就是跟着高燕燕长大,那个小和尚庶弟,高延泽了。 高燕燕懂她的意思,附耳道,“我家老爷在说这门亲事时,就格外提醒了女方此事。” 宁芳顿时笑了。 她那继母只要不傻,一定会带几个年轻丫鬟陪嫁,等着跟高文秀生下儿女,她抱来养在名下,就算终生有托了。 到时高文秀是死是活,说真的,都跟她关系不大。 而事实也是如此。 数十年后,当宁芳有缘见到这位从北地归来的高夫人时,她满面红光,膝下已经养了两儿两女,个个乖巧孝顺。 而高文秀那时,已然作古。他心心念念的想要光耀门楣,到死也没有达成。 天一日日的冷了,夜也更长。 只这年自入了冬,雨雪就少。 尤其快过年前这几日,也不知怎地,忽地反常的闷热起来。连厚一些的袄子都穿不住,稍动动就是一身的汗。 等到大年三十这天,一早小丫鬟们见搁在宁芳屋里的海棠腊梅和水仙,昨儿还全是花苞呢,今早就全都开了,未免啧啧称奇。 窦妈妈进来瞧着直皱眉,让孔雀去寻块红布,给这几盆花儿都围上了。 宁芳也觉得心头不静,“妈妈,这花儿突然开了,恐非吉兆吧?” 窦妈妈宽慰她道,“王妃勿惊,这京城乃帝王之都,王气甚重。纵有些小小妖邪,也终难成事。您若不放心,不如去念一卷经书静静。老奴也去给列祖列宗烧些纸钱,上柱香敬敬。” 宁芳忙叫她去了,自也去念了卷经书,定下心神,随后就命下人准备起家宴及祭祀事宜。 因今日大年三十,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宫中,都要祭祀先人。 就算先皇把先太子一脉过继到了程家,但老英王仍是先皇义弟,还是正经王侯。故此每年的今日,程岳及程峰程岭三兄弟都得代表英王府,去宫中参加祭祀大典。 原本宁芳这样正经王妃也是必要去的,但她孕至后期,程岳恐其不便,早给她报了假。 而永泰帝大概对他们这一支的血脉传承,始终有所顾忌,也不愿大梁朝的先祖们保佑宁芳肚里的孩子,当即就准了。 于是宁芳也乐得留在府中打点,可眼看午宴过后,程岳三兄弟也没回来,宁芳就有些担心了。 往常这会子,早该回来了,怎么眼看天色渐暗,还没人回来? 孟大夫人坐不住,早命人去打听了。 可打听的人回来说,不仅是自家府里的三位爷,今日入宫的所有王公亲贵,包括他们的邻居,庆平公主都没回来。 这消息听起来似乎不大妙,但也没那么糟。 毕竟那么多人呢,要出事也不会是一家。只要不是刻意针对程家,应该无妨。 于是宁芳还撑起笑颜,让下人们如常吃喝玩乐。 只是男主子不在家,下人们心里也没底,笑起来总没那么真心。就连不懂事孩子,见这气氛,都规矩了许多。 只城中百姓不知,天刚一擦黑,便次第放起热闹的鞭炮,家家团年。 但也不知是哪家性急的孩子早早点燃焰火的时候,那呼啸着冲向天空的焰火,却是猛地引发一记霹雳。 轰! 打雷了。 震得整个京城皆是一震,人人抬头望天,只见那阴沉沉的云里,似有电光闪动。 难道这大冬天的,竟是要下雨么? 天威浩荡,恐非吉兆啊。 有些老人开始念佛,而原本欢乐祥和的气氛,似也变得凝重起来。 孟大夫人道,“我,我怎么觉得心里慌慌的,总觉得要出事?” 谢二夫人忙握了她的手,“大嫂别自己吓自己,无非是这些天热得反常,恐怕要下一场雨了。” 可她自己说着也没底,看向宁芳,勉强笑道,“小弟妹,你说是吧?” 宁芳没有笑,也没有怕,只静静望着阴沉的天空,“我们英王府行得正,坐得端,便是有事,老天也找不到我们家!” “对对对!”孟大夫人似是找到主心骨,“咱们家人都好着呢,我前些天还又去施粥的。老天就是动怒,找咱们干嘛?”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神色却显见得,还是慌乱的。 尤其当大街上突然响起有节奏的沉闷隆隆声时,孟大夫人越发惊慌起来,“这,这是什么声音?” 谢二夫人也不知道。 只有宁芳,侧耳细听了一声,才沉声答,“是马蹄声。” 在京城,居然调动这么多的兵马。宫里,应该出大事了。 永泰二十三年,大年三十。 注定会载入史册,也让许多老百姓铭记终身。 再没有一个新年,会象这个新年一般,下了一场那样大的豪雨。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新年,染上那样多的鲜血。 一切的发生都没有迹象,只是从许多人家噼里啪啦开始放鞭炮,吃年夜饭开始,京城的街道上,开始有一队队的黑甲卫士奔跑来往。 然后,就见这些凶神恶煞的士兵,冲进许多贵人家宅,拖出许多体面的大人,甚至夫人。 那时候,尚有天光,按理说,应该注意点的。 毕竟刑不上大夫,这些读过书的官老爷,可是把他们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但那些奉命行事的士兵们,显然不这么想。 也不掩饰的就这么在惊恐嚎哭中,将人拖出来,跟破布袋一样,扔上马车,拖去皇城方向。 一家又一家,悄然停了团年的酒席,甚至有些连灯都不敢点。老老小小抱作一团,在黑暗中惊恐的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英王府的家宴上,许多下还端着酒,挟着菜,动作却停滞了下来,如凝固的画。而那些正准备演出今年的新节目的孩子们,也全部走出戏台。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惹得这样大乱? 孟大夫人本能的看向宁芳,“要不要派个人去宫门前打听打听?大爷他们几个,还都没回来呢。” 可她话音未落,谢二夫人便道,“嫂子糊涂了吗?若真出了事,咱们此时派人去宫门前,岂不是叫人白白送死?大爷他们无事自会回来,若是有事——” 她也说不下去了。 宁芳轻轻皱眉,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外面弄得这么乱?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 “吃饭!” 宁芳威严的扫视过全场,“不管要发生什么,现在都需要大家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应付。把酒全部撤下,上饭!” 都不用她再说第二遍,所有的下人们,尤其是饱经世事的老人家们,立即开始动手。 抓起馒头就大口往嘴里塞,也不管那没牙的嘴能不能嚼碎,先囫囵填饱肚子再说。 孟大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十分不解宁芳的下令。 遇到危险不是应该想办法应付么?光顾着吃饭算什么? 可还不等她质问,有些半填饱了肚子的老人家,手上还抓着半个馒头,就站起来说话了,“王妃,我们老啦,干不了大事。但带孩子们去园子里捡些石块,砍些木头的活还是能干的。” 宁芳认出这是个跟窦妈妈,老马他们一起回来的老仆,总在她院外扫地的。于是点头道,“去吧,那这件事,就交给张老叔了。” 老仆一愣,没想到宁芳竟然知道他姓什么。欣慰的一笑,带着几个人走了。 另一个老仆边喝汤,边站了出来,“我去赶辆车出来,帮着老张搬东西。” 老马道,“不许动我的马,喊两个小伙子去替你拉车。” 那老仆一笑,“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走啦!年轻人,别看了,都吃快些,还有许多活等着你们干呢!” 有些年轻人如梦初醒,加快了扒饭的速度。跟着这些老人家,一队队的离开了。 有些年轻人还不大明白,却也本能的吃完,就跟上了队伍。 孟大夫人还不大明白,但谢二夫人却似有所悟。 老管家程全少见的不顾仪态,直接拿袖子抹一抹油嘴,就走到三位夫人这一桌跟前来了。以手指蘸着冷了的酒水,在宁芳面前画了几个圈。 “王妃,咱们王府地方太大,不可能全部都守住。我先着人守住进门的这条正道,布置好柴禾和石块,但一旦失守,那重点只能守住您和王爷的院子,再有西边的这处山林。幸好您让孩子们养了鸡鸭兔子,还有活水。一两个月,都困不死我们。” 宁芳点头,“我的院子都不要紧,重中之重是王爷的书房。务必不能有失!白先生今儿是跟着王爷进宫去了,玉鼓呢?” “我,王妃,我在呢。”玉鼓同样挺着个肚子,略显惶急的站了起来,明显有些害怕。 宁芳道,“一会儿你躲到我的主屋里去,去把白先生的院子泼上油,万一事不可为,烧了。” 烧,烧了? 玉鼓张大嘴,还没等她说出话来。 宁芳已经看向两位嫂嫂,“嫂嫂们赶紧回去清点一下,各自房中的贵重之物,皆搬到我那里去。不好搬的,就地埋了。二位兄长的书房也收拾一下,若是不清楚的东西,皆不要拿,皆烧了吧。” 第559章御令 什么? 连她们的东西也要烧? 孟大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宁芳,还想质疑,但谢二夫人却是明白些许。 “大嫂别问了,听弟妹的吧。要不这样,除了古董字画,咱们一概别拿。凡带字的,皆烧了。” 宁芳赞许的看了谢二夫人一眼,“那就辛苦二嫂陪大嫂走一趟了。” 如果孟大夫人舍不得,这把火就要谢二夫人来点了。 可这是,为什么呀? 孟大夫人还糊涂着,谢二夫人就要拉着她走了。 正在此时,朱五姐儿忽地跟只警惕的小兽似的,跑到宁芳跑前,紧紧抓着她的衣裙,袖中还拉起她新打的袖箭。 朱大婶在朱五姐儿去年拿到那个福字之后,整整纠结了半年时间,终于把朱家只传男,不传女的兵器秘笈,教给了外孙女。 或者说,是她背给了朱五姐儿听。 因为那些技艺,她也是不会的。 而朱五姐儿,再一次展示了她惊人的天赋。就凭朱大婶的那些话,她只用了三个月,就打出了威力更大的袖箭,还成功了。 这个,也许不应该叫袖箭,宁芳也不知道叫什么好。 此刻,在朱五姐儿的小胳膊里,暗藏着一支三寸长,一寸宽的小铁筒。能一次射出近百枚细细薄薄的短剑,十步之内,没有人躲得过。 连程岳看到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当即意识到,这暗器要是放大数倍,绝对是两军交锋的大杀器。 朱五姐儿深以为然。 她跟程岳不太熟,但很愿意比划着告诉宁芳。 她最初设想的,就是打一个比她小小人儿还大数十倍的巨大铁筒,里面再装上一丈长的铁剑。 这要是发射出来,百十米内,什么活物都难逃一死! 拿去打猎,老虎黑熊都逃不掉。 只是她如今年纪太小,力气不够,只能做出这样的小玩意儿,就给宁芳拿着玩了。 程岳颇无语。 这要真让她造出来,英王府谋反的证据,可就是实打实的了。 但就算是这样的小杀器,程岳也是不敢给一个大肚婆拿着玩的。所以这只袖箭,他虽让宁芳收下,却还是交给朱五姐儿保管。 朱五姐儿颇不满,却也知道,这个王府里真正当家主事的,还是程岳。所以悻悻收了她的“小玩意儿”,带在身边,不断调整玩耍。 本来今天除夕,她是想用这个小玩意儿,给宁芳表演一个小节目,好换些糖吃。却没想到,如今竟要派上别的用场。 看她如此警惕,甚至一双小眉头都深深皱起,宁芳心中也觉不安。 这孩子,有着天生野兽般的直觉,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在之前已经有不少老家仆,带着年轻人,自发到各处领了差事。此时便有个小厮,飞也似的跑进来报信。 “王妃,王妃,宫里来人了!奴才们在前头挡着,您要不要先避一避?” 不必了。 若她避了,这个府里,还有谁能担事?是推给孟大夫人,还是谢二夫人? 所以宁芳不仅没有避,还传令下去,“开门,迎客!” 既是宫中来的,又敢到英王府来拿人,必是有所倚仗。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没有撕破脸的必要。 有她这话,来人很快就气势逼人的来到了宁芳的面前。 这是一队黑甲士兵。 都不用自我介绍,光看他们的服饰和兵器,在宫中呆过几年的宁芳便知,事情严重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直属皇上指挥的黑甲铁卫,平日里甚少出没,颇为神秘。但一旦出现,必然是宫中出了关乎到皇上的大事。 所以此刻,宁芳并不意料的看到为首之人的手里,托着一道明黄的令牌。 这是御令。 上面的金龙在灯光的映照下,似要腾空飞起,造不了假。 宁芳的脑子里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缓缓的站起身来。又缓缓的对着御令,福了一礼。 “臣妾英王妃宁氏,恭迎圣谕。” 看她到了如此情景,还能丝毫不乱,有礼有节,来人也是心生佩服的。 他们一路少说也去了二三十户人家,许多人家还有不少男丁。可没有一个,象宁芳这样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 也唯有英王府,能抵挡住他们的闯入。 刚才在门外僵持的时候,那王府的高墙上,家丁们的柴禾石头可是都已经准备好了,甚至还烧好了滚烫的热油,他们若要硬闯,不付出些惨重代价是不可能的。 好在宁芳还算明理,肯听他们把话说清。 所以为首之人,便也抱拳行了一礼,“请王妃恕罪,只在下有皇命在身,要请您即刻入宫觐见!” 宁芳浅浅松了口气,此人还算客气,永泰帝还能发号施令好,就暂且不会天下大乱。 她最怕的,是有皇子发疯作乱,闹出宫变,那可是会造成血流成河,也难以估量的后果。 可若还是皇上掌控大局,突然要见她做甚么? “那我能问,皇上为何要我一介妇人进宫么?请将军不要多心,只是你也看到了,我身怀六甲,出入多有不便。也不知皇上要臣妾在宫里呆多久,我也好早做准备。” 谢二夫人听了忙道,“这位大人,若是可以,能不能让我代弟妹入宫?” 孟大夫人此时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是啊,你们看她,大夫都说这个年一过完,她月底大概就要生了。不如我和二嫂一起去,我们两个换一个,行吗?” 那头领略犹豫了一下,旁边似是副头领的人,不耐烦道,“不怕老实告诉你们,有人谋害皇上,幸好皇上吉人天相躲过了。这会子皇上要谁去,就是谁去。又不止你们一家,噜嗦什么?若无事,即刻便会放她归来。莫非你们还想跟皇上讨价还价么?” 宁芳心说,既是宫中出了事,皇上为何要找各家女眷问话?是牵扯到了朝臣? 既如此,她去去也无妨。万一激起皇上的疑心病,只怕倒是立即害了程岳三兄弟。 “二位嫂嫂不必担心,我便去宫中走一趟吧。只我这身子不便,恐怕还要带几个家仆,不知可否?” 那头领再看她高高隆起的肚腹一眼,通融道,“至多允你带车夫一人,随从二人。即刻走吧!” 宁芳微笑道谢,转身之间,窦妈妈已经站了出来,“老奴是必去的,让老马赶车。剩下一人,王妃看是带着玉笙,还是孔雀。” 老马年纪虽大,但最是忠心。而玉笙是医女,能照顾宁芳周全,孔雀显然更贴心,都是合适的人选。 孔雀和玉笙也没有犹豫,“王妃,带我去吧!” 可宁芳没有犹豫,直接就决定了,“叫老马叔去赶车。余大夫,我们走!” 什么? 孔雀玉笙皆是一愣,而被点到名的余远志,却是很快反应过来。 “王妃,属下即刻回去拿药箱,一会儿到府门口等您!” 余远志大步跑了,窦妈妈会过意来,“是老奴思虑不周,是该带着余大夫的。” 孔雀玉笙虽好,到底都是女孩,她和老马虽有经验,到底老了,这时候反倒应该带一个年轻男人才对。就算有什么不便,可医者父母心,男女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既然人选已定,那没什么好说的。 “王妃且慢行,奴婢去去就来。”孔雀也提着裙子,转身往回跑。 玉笙咬了咬唇,“那奴婢去帮余大夫收拾药材。” 宁芳微笑默许,并交待道,“我去去就回,府里便劳烦二位嫂嫂操心了。” 她嘴上说是二位嫂嫂,可眼睛只望着谢二夫人。 那意思是,该收拾的东西,还是要收拾的。 谢二夫人接她眼神,便明白过来,“你放心,我们知道。先送你出门。” 宁芳才想迈步,可袖子一重,是朱五姐儿还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 真是个忠心的好孩子。 宁芳心中一暖,却不忍让她去涉险,柔声道,“五姐儿乖,把手放开。你去找百灵姐姐,给你拿糖吃,早就准备好了的。” 可朱五姐儿眸光乌沉的看着她,仍是不撒手。 宁芳正为难,朱大婶忽地求情道,“大人,就让我家这孩子,也跟着王妃去吧。她脑子有些不灵光,话也不会说。只脾气古怪,执拗得很。不如让她跟去陪陪王妃,权当解个闷罢了。” 宁芳有些诧异的看了朱大婶一眼。 她既然肯把家传绝学教给外孙女,定是把她当成传人了,为何要让她跟去冒险? 可朱大婶神色不动,也看不出异样。倒是那副统领有些不耐烦,“谅她一个小毛孩子,也干不出什么。那就赶紧走吧,都别磨蹭!” 统领一听,确实如此,便不啰嗦了。 只是在那副统领经过宁芳身边之际,带起一阵淡淡的,有着奇异草木清香的风。 宁芳闻到,却没太留意。 只有朱五姐儿,一直盯着那个副统领,眼珠子都不肯眨一下。 等到了大门口,余远志已经满头大汗的赶到了。玉笙也拿着药材,追出来给他装上。 那边孔雀也抄近路,给宁芳拿了出门的大斗篷,并一点吃用之物出来。 可那统领检查过后,斗篷糕点可以拿,但孔雀夹在中间的香囊却不许。 宁芳手一抬,制止了孔雀的分辩,披上斗篷,上车而去。 第560章灭口 待送了宁芳出门,谢二夫人急问老管家程全。 “还有没有法子派人出去?最好能去趟戚家。问问戚夫人有没有入宫?若能帮着照应下弟妹,并打听些消息,那就最好不过了。” 程全瞧着街上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点着火把,巡查戒严的士兵,为难道。 “人只怕是出不去了……哎,对了,不过咱们后院不是养着鸟儿么?上回戚夫人见着那对会说吉祥话儿的鹦鹉,很是喜欢,王妃便送了她一只。如今要不放出去试试,看能不能找着它戚家那个伴儿?” 谢二夫人道,“管它行不行,如今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否则弟妹这大着肚子,可真是让人忧心。” 程全点头,“老奴这就去。但是几位爷的书房——” 谢二夫人道,“我这就去收拾,还有白先生的,你也别忘了。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全点头,“老奴明白。” 二人分头去忙。 孟大夫人还是不解,看谢二夫人命人把程峰程岭书房里的古董字画收起,所有他们写过字儿的书籍册子,包括收到的帖子都另作一堆,摆在火盆边,问道,“弟妹,你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谢二夫人忙得一头汗,哪有没工夫跟她细解释? “大嫂快别问了,您赶紧回房,把金银细软也收一收。或埋地下,或搁井里,总之先藏一藏。” 孟大夫人害怕道,“这又不是要抄家,为何要藏这些?” 谢二夫人急道,“我的好嫂子哟,难道我还能害你不成?快去,快去!” 孟大夫人不大高兴,甚至感到一种隐约的羞辱。 为什么人人都明白的事,偏偏她就是不明白?还都不肯跟她说,她们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大嫂? 看她脸色不好,婆子来问,“大夫人,那咱们还藏不藏?” 当然要藏! 可孟大夫人没明白谢二夫人的意思,谢二夫人只叫她藏贵重之物,其余一般贵重的物件便不必藏了。 孟大夫人却是一股脑儿,把屋子里收拾得跟雪洞似的。但凡值点钱物件,全部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怕埋在土里,扔到井里弄坏了,叫人打了几只大大的包袱,就藏在了她院子后头的假山洞里。 谢二夫人没空去管大嫂屋里的事儿,在收拾好了程岭程峰两兄弟的书房后,她连自己屋里的细软都没空管,又去了宁芳的院子。 却见孔雀很是镇定,已经带着几个老家人,在收拾细软了。 只有程岳的书房,无人敢碰。 但门前已经摆好了一圈油桶,孔雀把这处交给赵同带人看守,一旦有变,命他立即推油放火。 谢二夫人瞧着心疼,“这火你们可别急着放,一定得了准信再说。” 程岳打小最爱古物,尤其字画古籍,这要一把火下去,都不知要毁多少孤本绝本。 玉笙道,“既如此,二夫人何不进去收拾一下?您挑几个信得过的奴婢,亲自盯着。别的倒罢了,之前王妃亲手写了副字,王爷特意收书房里了。若毁了,未免伤了王妃的心。” 她话音才落,孔雀却已怒道,“你这丫头,要不是看你素日并不多事,此刻我就要回禀夫人,先把你当奸细拿下了!王爷的书房,何等重地,王妃都不轻易进去,这时候乱糟糟的,倒可以进去了么?不过一副字而已,难道王妃还能看重它,胜过整个王府?” 谢二夫人本被玉笙说得有些心动,孔雀这番话,让她警醒起来。 “此言有理。任什么珍贵古籍,怎比得过王府厚重?赵同,你好生看守书房,若出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赵同应下,谢二夫人又道,“孔雀,这里有你照应,我便放心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做,回头若是有事,只管派人来寻我。” 孔雀应下,谢二夫人也回去忙活了。 而转头,孔雀就要把玉笙打发去干活。 要她准备好宁芳生产的东西,连吊命的参汤都要先炖上几盅。 玉笙不服,“姐姐怪我方才说错话,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为何要我去做这些无用功?费些工夫倒也罢了,只这些保命药材却甚是贵重。若准备了却用不上,岂不白白浪费?” 旁人也觉得是不是有些过了,刚想劝上一劝,可孔雀却叉腰骂了起来。 “让你准备就准备!若主子怪罪,由我一人担着。方才二夫人也说,把这院里的事情交给了我。你可以骂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但这会子,你还非服我这令箭管不可!否则,我就换个人去干了。”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玉笙也不敢违拗,憋着口气,去准备了。 孔雀这面收拾了宁芳的院子,又私下找了百灵,递了份细软给她,叫她去找谢二夫人。 “老马叔走前,我已跟他说好,在后门那里准备了几匹快马,还有他徒弟候着。你去跟二夫人说,如果府里真要出事,能跑一个是一个。尤其是你,如能逃脱,就去接了宁家五小姐,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慢慢回宁家去。” 百灵没有矫情,拿了东西就走。 要是主子真出事了,确实也要人报信及营救。 转头她去找谢二夫人时,谢二夫人只是苦笑,“府上就剩我和大嫂了,真若出了什么事,谁还活得下去?倒是孔雀这事想得周到,对了,你去换身男装,再给你们萍姐儿也带一身,真遇到事儿,也便于逃脱。” 百灵应下道,“王妃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就算王府一时出事,谁知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不到绝境,二夫人可万万不要自绝生路。” 谢二夫人听着有理,想想从首饰匣里,寻了只孔雀玉钗出来,“世人都知,我跟娘家不亲,近来反倒是跟苗夫人走动颇近。她的丈夫在朝中颇为得力,但我们只述些闺中之谊,从未涉及旁事。若是王府真遭了大难,你试着拿这玉钗去寻她。这是我极心爱之物,她一见便知。若是可以,也不求她丈夫能营救王府,只求在可以的时候,照应些咱家之人,就算顾念我们一场情义了。” 百灵收下,“那二夫人也要保重自己。” 谢二夫人道,“放心,除非刀砍到脖子上来,否则我是决计不会自己寻死。你去吧。” 百灵走了。 随着夜色渐浓,整个英王府,或者说京城,都陷入越发深重的压抑与恐慌之中。 而那一边,奉命进宫的宁芳,也发现了不对。 那队黑甲铁卫确实是把她带往皇宫,但在进宫的时候,却借口审查,将她从西北角的宫门带入,又送到靠近冷宫的一处僻静院落。 熟知宫中地形的宁芳自然知道,这处院落,乃是宫中的舂米处,专门惩罚犯错的宫人用的。 如今却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冷清无比。 宁芳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以她的身份,就算要等候召见,怎么也不该在这样一个罪人之所。那统领把带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刚关上院门,那统领忽地拔刀,寒光逼人的指向宁芳。 “英王妃,对不起了!” “统领大人,你这是何意?”老马厉声喝问,手中的长鞭早已握紧。 他也想到这些人可能会对宁芳不利,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在宫里。 那统领道,“你们到了黄泉路上,莫要怪我,阎王爷自会与你们分说明白。其实我也很敬重英王与王妃,但我不过一个办事的,只能听命行事。” 他手一挥,再不复之前的客气有礼,冷酷道,“列队!” 在他身后,那百十个黑甲卫士很快结阵,团团围着宁芳这辆马车,拉上弓箭,扣紧弓弦,只等一声令下,就是百箭穿心! 老马脸彻底黑了。 余远志更是吓得脸都白了,从车门前凑过来问,“王妃,这,这可怎么办?” 却见宁芳甚至还挑眉轻笑了一下,“别担心,这辆马车是特制的,一般的弓箭还射不透。” “可外头,外头就老马叔一人。这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宁芳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忽地推开车门,亲自质问起来。 “你们要杀我,可有奉旨?这样鬼鬼祟祟,难道不怕回头我家王爷追究起来,皇上要砍你们的头?怎么说,我也是正经王妃。你们若杀了我,便是以下犯下,论理至少要诛三族。就算你们自己不怕死,你们的爹娘儿女都不怕死么?” 那些黑甲卫士们,有些犹豫,有些人手上的弓弦明显松了。 那统领眼看如此,急急厉声道,“别听她吓唬人!皇上已经不中用了,很快就会另立新君。而我能拿项上人头保证,你们杀了英王妃,不仅没有罪过,还会立下大功一件,升官发财!” 宁芳讥讽道,“你拿一颗人头,就能保证这么多人的富贵?这位统领,不是我说,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就算你跟的那位主子上位,只怕能得好处的,只有你一人。但若是你的主子没上位,却要这么多士兵的三族替你陪葬。你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眼看宁芳字字句句,直逼人心,说得许多卫士都动摇起来。 那统领心一横,猛地抢过一个士兵的弓箭,对着宁芳就直射过去! “如今我已动手,便已结死仇。你们不卖力,以为就逃得过吗?” 第561章龙脉 “王妃小心!”眼看长箭袭来,余远志吓得魂飞魄散,本要扑上去挡。 可宁芳只微微回身,扣动机括。她刚推开的车门,刷地一下就严严关上了。 而马车底下,还猛地冒出一阵滚滚黄烟。迅速包裹了整辆马车,干扰了卫士们的视线。那些离得近的士兵们猝不及防,闻到便纷纷倒地,咳着咳着就晕厥过去。 “这烟有毒,快捂住口鼻!”那统领也吸入少量黄烟,但他反应奇快,眼看不对,就抬袖捂住了鼻子,“小心别让他们逃了!” 但此时,赶车的老马却是嘿嘿一笑,“儿郎们,别藏着了,都出来吧!” 从看似空无一人的马车底下,又神奇的钻出几个年轻的蒙面人,协助着老马叔,跟那些士兵战在一处。 自上回洗象节,宁芳差点出事后,程岳就花了大力气,给她造了一辆车。不仅更加坚固,还多了很多机关。最重要的一点,是车上可以藏人了。 只要出动这辆车,就不可能只有一个车夫。 所以窦妈妈当初叫老马来赶车,虽是倚重他的老辣经验,但更重要的,是让年纪颇大的老马来麻痹旁人的注意。 而真正起到战斗作用的,是这些暗藏着的青壮精英们。 余远志正看得大开眼界,窦妈妈忽地将他肩膀一拍,“你看好王妃!” 然后她推开车门,也冲了出去。 余远志下巴快要掉地上了,原来窦妈妈,窦妈妈也是高手?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会赶车而已。” 不觉说出心事的余远志略尴尬。 而坐到车辕位置的窦妈妈,趁老马和青壮卫士们与那些黑甲卫士缠斗,提起缰绳,赶起车就走。 熟知宫内情形的宁芳,淡定的指路,“直接往后走!那里房舍多,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敌众我寡,就算老马他们攻了个出奇不易,也不可能以一挡十。 所以她们这些没有武力值的弱鸡,现在最该做的,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不是留在这里拖后腿。 “想走?休想!” 那统领发现宁芳要跑,顿时要追。 却突然觉得颈后微凉,有一阵寒风掠过。 习武之人,警觉性本就胜过常人。他即刻脖子一缩,整个人极没有形象的往旁边滚去。 虽然姿态不雅,好歹命保住了。 噗! 但右肩处,还是给人偷袭得手,狠狠劈了一刀,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要不是有软甲挡着,那只胳膊就废了。 “你,居然是你!” 统领回过头,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从身后偷袭他的,不仅是他的同袍,还是跟他相识多年,私交颇好的副统领。 “沈继,你到底是谁的人?” 可副统领沈继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也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去问阎王爷吧!” 他又是一刀,凌厉补上,但已经避过生死劫的统领却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他虽受了伤,可他也是有心腹的。 “救我!”他话音未落,两个手下便飞扑过来,一人挡住了沈继的凌厉攻势,一人扶起了统领。 沈继看事不可为,往地下扔了一颗烟雾弹。趁炸出一片白雾之际,跳上了宁芳的马车。 “让我来驾车!” 窦妈妈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宁芳毫不迟疑道,“听他的。” 沈继赶着车,走到一处狭窄的巷道前,让宁芳等人下来,将车上点燃炸药,推向赶来的追兵。 轰隆一声巨响,程岳花高价打造的马车就这么炸毁了,但也确实为她们逃脱赢得了时间。 沈继带着她们进了一间舂米的石室,然后掀开隐藏在稻草谷壳下的石板,露出一条密道。 “王妃,快下来,后面会有人替咱们善后!” 这个时候,也无法回头了。 余远志看向宁芳,见她微微颔首后,咬牙提着药箱当先走了进去。 宁芳一手抚着肚子,一手牵着朱五姐儿,跟窦妈妈紧随其后。最后是沈继下来,扣上了石板。 幸喜这密道看着幽深骇人,其实修得颇好,全是青石板路,两边还留有储藏过粮食的痕迹。 沈继在后头解释道,“这密道是自打前朝修这皇宫时,便留下抵御灾荒的。自本朝太祖得了天下后,便只有历朝天子知晓。那周王逆贼及其后人,自然不知。” 逆贼? 宁芳皱眉。 周王,便是从程岳这一脉祖上,原嫡太子手中夺走天下的皇子,那眼前这人跟程岳,会是什么关系? 窦妈妈因在最后垫底,转头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继一笑,“妈妈不必着急,您很快就知道了。” 窦妈妈还想追问,可宁芳却淡然道,“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他这关子,卖不了多久的。” 沈继由衷敬佩道,“不愧是王爷选中之人,王妃果然好气度。” 宁芳懒得听他奉承,只默默记路。 虽然身边还有窦妈妈和余远志,可除了程岳,宁芳并不习惯依赖别人。这密道下来,里面可有好几条岔道,也不知通向哪里,记一记总归不错。 至于这个沈继,还在王府的时候,宁芳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表面上对宁芳很凶很不客气,但实际上,却解答了宁芳的疑问。后面朱五姐儿想跟来的时候,也是他假装不满的先表示了同意。 这个人如果不是与程家交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真正让宁芳下定决心赌这一把的,是沈继错身而过时,藏在手心,悄悄出示给她的玉佩。 那是程岳的贴身之物,上面的如意结还是宁芳亲手打的。他今早出门进宫时便佩在身上,宁芳不会认错。 但宁芳也没有傻到单凭一块玉佩就完全相信这个人的地步,所以她一路攥紧了朱五姐儿的小手,也是方便她始终扣着袖中那支铁筒。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感宁芳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只能暗暗祈祷肚里的孩子们要乖巧听话,好歹总得等她回家再说。 随着沈继的提点,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沈继从最后走到最前,带她们上了一条坡道。 等他把顶上的石板推开,宁芳她们出来时,才惊觉到了御花园,还正好身处御花园建在湖心的一座假山里。 宁芳脸色微变,“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此处假山,在宫中可是大大的有名。 因假山天然形成五条形态各异的龙,拱卫着当中一个圆形大洞。而在每天朝阳初升的时候,太阳都会刚好透过当中的这个大洞,洒下满池金光,十分壮丽。 于是这座假山,便视作吸取天地精华,镇守皇宫龙气的祥瑞之所,绝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所以宁芳也不知,原来这座假山当中,会有一间屋子大小的空洞。 而且这个假山四面环水,除了坐船,并没有陆路可以出去。沈继把她们带到这里,究竟是想保护她,还是要幽禁她? 此时,沈继忽地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属下木十一,见过王妃。” 宁芳愣了,属下?他是王府的人? 窦妈妈也愣了,“你是五护卫的后人?你入了黑甲军?” 沈继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余远志一眼。 宁芳道,“我既带他来,就是信得过他。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看木十一,甚至窦妈妈脸上都有几分犹豫,余远志当即拿出一青一白,两瓶香料。 “谢王妃信任,属下也不是不敢听,或不愿听。但有些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回头王妃要用到我的时候,给我闻闻这个白瓶子就是了。” 说完他自闻闻那个青瓶里的香料,很快就晕了过去。 至于朱五姐儿,因年纪小,又不会说话,所以沈继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激动道,“是的,属下是当年太子殿下的护卫后人。为了主子大业,一直蛰伏于黑甲军中。若不是今日事发突然,也不敢出来相认。” 宁芳默了默。 此事程岳跟她说过,当年他们这一脉的先祖,太子身边最忠心的一班护卫,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来命名的。后太子被废,这帮护卫们也散落天涯。 有一些仍追随旧主留在了英王府,有一些却是不知所踪。 只没想到,这沈继也是其中之一。 “那今天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王爷他们都还安好吗?” 沈继道,“具体情形,属下也不知。只知似有人毒害那贼皇上,可惜被人告发,让贼皇上逃过一死。故以才下旨,除了严查各位皇子皇孙,还要各家女眷入宫对质。实则是用来恐吓皇子皇孙和大臣们,想大家狗咬狗,查出谁有不臣之心。” “王爷和二位大爷俱都安好,因属下奉命前去王府,便悄悄跟王爷示意。王爷认出属下,便给了属下这块玉佩,就是怕王妃担心。” 这样一说,宁芳基本就明白了。 “外头想杀我的那位首领,想必是投靠了某位皇子吧,所以想杀我来激怒王爷?” 沈继道,“王妃聪慧,就是如此。等王妃一死,就能把你的死赖在贼皇上身上,激怒王爷,好扶助他的主子去造反。” 宁芳点头,这倒是个好理由。 “此刻我既已安全,你可带人去救老马叔他们了。等局势平定再回头接我,记得悄悄儿的,毕竟这个地方,还是招忌讳。” 可沈继却依旧跪在地上,目光纠结。 朱五姐儿暗暗扯紧了宁芳衣袖,宁芳微怔,顺着小姑娘的目光看去,却见沈继袖中刀光一闪,目露杀气。 第562章求生 宁芳心中警铃大作,“你,还有何事?” 这沈继忽地双膝跪地,恳求道,“王妃既知这五龙衔日山,乃是宫中吸取日月精华,镇守龙脉之所,何不在此诞下皇子,夺取龙脉!” 宁芳大吃一惊,“你要我在此产子?” 沈继道,“王妃莫怕,这里我们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他忽地起身,扯开一块黑色幕布,宁芳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假山比她想象得更大。 被遮挡的凹陷处里,不仅准备了孕妇生产的床,火炉,刀剪等物,上方还特别供奉着先太子的牌位。 沈继道,“这牌位是几十年前,太子薨了后,我们的先人就供奉在此的。吸取了这么些年的龙气,绝对能够庇佑王妃,平安产下真龙天子。所以王妃您,请安心生产吧。” 宁芳脸色一下变了,“若我,要是不愿意呢?” 在这个地方生孩子,那简直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且不说会遭到永泰帝怎样的忌惮,等孩子生完了,宁芳要怎么挪动?她要怎么回府休养坐月子? 可别说皇上大发善心,会把她留在宫中照顾。 就算孩子能生下来,但宁芳绝对就是个死了。 窦妈妈也听出这话里的杀机,内里虽已心惊肉跳,面上故作不知道,“你这小年轻,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你让王妃在这里生孩子,回头谁来照顾她?就算这里能够烧水,可吃饭怎么办?难道要你们天天钻密道来送吗?那没两顿就得给人发现。依我看,我们既然供奉了先太子的牌位这么久,不如请回王府去,供在王妃床头,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可能一样?”沈继看着宁芳,眼中流露出几分狂热,“属下和那些为了主子夺回江山的兄弟们,苦心布置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么好的机会。当今天子无能,一帮皇子皇孙皆是蠢笨如猪。如今正好趁着他们内讧,王妃您在此产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真龙降世!就算要做出些小小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宁芳瞠目。 她就一条命,这种牺牲算小? 窦妈妈都听得怒了,“大胆!王妃是何等金尊玉贵之人,你们怎可拿着她的性命开玩笑?且妇人生孩子不是儿戏,那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们怎可妄为?别说了,王妃,我们走!” “你们走不了的。实不相瞒,此事也是王爷的意思。”沈继从怀中取出程岳的玉佩,冷酷的送到脸色发白的宁芳面前,“王妃,若不是王爷吩咐,属下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将王妃带到这里来呢? 王妃,您不要怪王爷狠心。属下可以保证,您今日的牺牲,绝不会白费。等到王爷登基,一定会追封您为皇后,并风光大葬。而属下也会竭尽所能,扶助您亲生的小主子继位。到时也会给宁家无限风光,他们都会衷心的感谢您的!” 窦妈妈脸色难看的看着宁芳,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玉佩是真的,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程岳决定的,那宁芳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夫为妻纲,丈夫要妻子去死,妻子能怎么办? 可宁芳却冷笑着把那块玉佩掷了回去,“收起你这些谎话吧!别说只凭一块玉佩了,就算程岳他白纸黑字,甚至亲自站在我面前,要我去死,我都不会! 让我想一想,大概你们是趁着宫中大乱,想逼王爷逼宫造反,却被他拒绝了,是也不是? 然后你们只得寻了别的借口,管他讨要,或是偷了这块玉佩,把我哄骗到这里来,想让我乖乖听你们摆布,是也不是? 到时我诞下腹中孩儿,你们一可以杀了我,赖到皇上或是随便哪个皇子身子,让王爷生出复仇之心,再一个,也可以挟我们的孩子,要胁王爷,逼得他不得不从,可是也不是?” 听着她一次比一次更加凌厉的质问,窦妈妈也醒过神来,“对!王爷王妃伉俪情深,他断不可能让王妃去冒这样的险。你们要是逼死了王妃,王爷一定会恨死你们的!” “那也总好过现在!”被揭穿的沈继恼羞成怒,更加大声道,“王妃,请您认真想一想!王爷这样雄才大略,还是真龙嫡系,为何要被迫改名换姓,连祖宗都不能认,屈居在一个小小王府里,当个受气王爷?这天下本是他的,也将是小主子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夺回来?” 他又望着窦妈妈,“妈妈也是服侍过老王爷和老王妃的故人对吧,他们没遇到好机会,憋屈了一辈子,您忍心让王爷,小主子,还有小主子将来的后人,也这么世世代代憋屈下去?整天提心吊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恐惹恼皇上,就性命不保吗?” 窦妈妈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如果不是过得这么憋屈,可能程永和独孤王妃都不会这么早死。 所以这一刻,她确实是有那么一丝动摇了。 沈继又看向宁芳,“属下斗胆,借王妃一命,激励王爷斗志!至于属下,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自当以死谢罪,到阴间去护卫王妃!” 宁芳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程岳跟她说起这些五护卫时,提到过这里头有些人特别执着,总觉得这天下就该是程岳他们家的,老密谋着推翻朝廷。 为此,找过他爹,找过他两个哥哥,也找过他。 不过,都给他们拒绝了。 要说造反,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就算永泰帝昏庸了些,但还没有亡国之相,程岳也从未看到过可以改朝换代的时机,自然不愿意白白连累一大家子人去送死。 但宁芳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为了激励程岳去造反,居然能要自己的命? 可沈继眼中闪动着的,那疯狂而执着的火焰,显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在这么想! 可这也太荒唐了吧? 她就算再爱程岳,再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用死去成全他们当皇上! 她上辈子死得略窝囊,这辈子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又好不容易熬到十五岁这个坎儿。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一只脚都要跨过新年了,她反倒因为这帮莫名其妙的神经病,就要去死了么? 那宁芳真的是死不瞑目。 而且,他们是真的想帮助程岳登基夺位,还是他们自己想借此实现荣华富贵的执念呢? 可宁芳知道,此时这样的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一旦说出来,刺激到这些神经病,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拖延时间,猛地一阵剧烈腹痛,让宁芳不由白了脸。 窦妈妈急问,“王妃,你怎么了?” 宁芳疼得说不出话来,只鼻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继看着她高耸的腹部,却是目露喜色,“看来王妃,是发作了。” 啊?窦妈妈惊慌失措,“怎么会突然发作的?现在可怎么办?” 沈继道,“请王妃恕罪,在属下去到王府的时候,就伺机对您下了药。算算时辰,也该生了。” 他这么一说,宁芳猛地想起,那一阵奇异的草木清香。 “怪不得,你当时经过我身边时,有股子香味。可我当时,只顾着看你手中的玉佩,倒是不曾防到这个!” 她断断续续的说出这段话,已是极为吃力了。 窦妈妈急道,“你怎么能乱下药了,影响了小主子可怎么办?” 沈继道,“妈妈不必惊慌,我给王妃下的药,虽然催产,却是保护胎儿的,所以小主子一定没事!” 宁芳心头忽地一股悲凉,“那我,我有没有事……你们……就不管了……对吗?” 沈继道,“王妃怎么能这么说?能为王爷和小主子的大业牺牲,这是无上的光荣。您会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的!” 宁芳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却偏偏又很想笑。 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哪,怎么疯狂到这种地步? 窦妈妈道,“你快别说了,先帮我扶王妃到床上去吧。那个,你用的催产药,有没有解药的?我总觉得这么猛的药,只怕王妃受不住。她可是头胎,又是双生子,本就艰难些的。万一闹不好,孩子憋死在肚子里,可是一尸三命呢!” 沈继道,“解药没有。这种药一旦发作,就只能生产了。不过有我在,是绝不会让小主子憋死的!王妃,对不起了!” 窦妈妈听着这语气不对,急问,“你想干什么?” 沈继却已拔出长刀,对着宁芳的肚皮。 他竟是想直接把自己肚子划开,孩子取出来么? 第563章拉拢 宁芳瞪大眼睛,却见沈继的剑尖在划伤她的衣裳之前,便随着噗通一声闷响,颓然倒地了。 她赶紧拍了拍朱五姐儿小手,让小姑娘把拉紧的弦收了回去。 余远志在沈继身后,高举着只香炉,还心有余悸,“疯了,这些人都疯了么?这样接生,只会母子双亡!” 窦妈妈却着急的四处找绳子,“快把他绑起来!万一他要是醒了,又对王妃不利怎么办?不过王妃,咱们倒是不好要他的性命。怎么说,也是王府故人。” 这个道理宁芳是懂的。 她们家不想造反,但也不好得罪这群旧属下。 尤其这些人,显然有点走火入魔了。真撕破脸皮,恐会生祸。 只是让宁芳的略感意外的是,刚刚不是看到窦妈妈有些动摇么,怎么又肯帮她? 实在忍不住,她就问了句,“妈妈,你不觉得心动?可以夺回帝位呢!” 窦妈妈急得直拍大腿,“我的王妃,您这会子怎么还想这些破事儿?我实告诉您吧,早八百年前,我家小姐和姑爷就都想明白了。能丢了那个皇位,才是天大的好事。若能连那个破王府一起丢掉,咱家方得平安喜乐呢。哎,我跟您扯这些干嘛?余大夫,你快过来看看,现在该怎么给王妃接生?” 其实余远志刚晕过去没多久,就醒过来了。 不是他给自己用了假药,假药也骗不过沈继。 但沈继没留意到的是,当宁芳缠着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暗示朱五姐儿,悄悄把解药拔了瓶塞,放到了余远志鼻边。 也幸好余远志足够机灵,醒了也躺地下装晕。只等着摸清沈继意图,才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打晕了沈继,否则就凭他们老少妇孺四个人,肯定也干不过一个沈继。 天空一道电光骤然亮起,随后有闷雷隆隆滚过,狂风大作,吹得湖面都透着一股动荡不安的味道。 透过假山的缝隙,余远志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头再给宁芳把了把脉后,带着几分无奈,“王妃,您可能,真的只能在这里生了。” 沈继倒是没撒谎,他给宁芳下的催产药,确实极猛,而且无法可解。 如今又遇到这样天象大变,挪动产妇实在是太危险了,还不如就躲在这里生产。 便是窦姑姑这样老成之人,也有些慌了,“这荒郊野地的,可怎么能生孩子呢?王妃,王妃你现在怎样?” 腹痛一阵阵袭来,宁芳从来没有象此时这么清醒过。 悄悄把一枚宝石戒指褪下,握在掌心,让那锐角刺痛自己的神经,她提起口气道, “窦妈妈,我还挺得住,你也别慌……想想乡下,乡下许多女人就算是在田地里也能生……我,我就不信我做不到!” 她又徒然提高了嗓门,“余,余大夫,你也不必有任何顾忌,为我接生!我这条命,还有我孩子的命,就全拜托你了” 余远志咬了咬牙,“王妃,那属下就冒犯了!” 在宁芳今天点名把他带出来的时候,余远志其实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就算王妃没有生产,但如果遇到危急时刻,少不得要搀扶一把,有些男女授受不亲之事。 难道宁芳不知道这样做,会对自己名声有影响吗? 她当然知道。 但她还是选择了余远志,这是对他的看重,更是对他的信任。 余远志也知道,有些人家会特别忌讳男大夫看女眷身体。哪怕是为了救命,也是不高兴的。但他所认识的程岳,绝不是这种人。 事实上,程岳私下多次叮嘱过余远志。如果他不在家时,宁芳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让余远志不要有任何顾忌,哪怕两个嫂子阻拦,都不要理,只管大胆施救。 现在宁芳又说了这话,那余远志再不客气,直接将手放到了宁芳的腹部,摸起她的肚子。 只这样隔着衣服,到底还有些看不真切,余远志不由得还是看了窦妈妈一眼。 明白他还是有些忌讳,窦妈妈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看我做什么?给王妃接生吧,名节比起性命来,那就是个屁!这些轻重,我老婆子还分得清。” 这话说得宁芳和余远志都忍不住笑了,不过也就这么一下,就又被眼前的情势拉回注意。 疼, 实在是太疼了。 宁芳只觉腹中一阵阵绞痛,忍不住都抓紧了朱五姐儿的小手。 可只一下,她就意识到不妥,又松开了手。 不过小姑娘却很暖心的又把她的手握回自己手上,还拍着小胸脯示意,她会打铁,很有力气,不怕疼。 宁芳勉强笑了笑,却仍是只抓住了小姑娘厚厚的棉袄一角。 余远志让窦妈妈把宁芳裙底的裤子脱了,按要求检查之后,肃容道,“王妃,那人下的香料实在猛烈,您现在真的是要生了。那阵痛会越来越猛,并不象平素我跟您说过,还会有间歇的时间。所以,您会很难熬。” 难熬不也得熬过去吗?宁芳无声的笑了笑,果决问,“说!我该怎么做?” 余远志也不客气了,“为了减少王妃的痛苦,我会施针,助王妃尽快诞下小世子。这样痛苦会加倍,但长痛不如短痛,王妃以为如何?” 宁芳冒着冷汗,眨了眨眼,算是同意了。 窦妈妈问,“那我呢,我该怎么做?” 余远志道,“我要妈妈赶紧去烧热水,把他们准备的这些刀剪都烫烫。还有他们准备的这些白布,也要煮了,再挂在火边烤干。” 这事不难。 为了给宁芳接生,沈继他们早准备了炭炉铜锅,那炭还是宫中上贡的银霜炭,烧起来连烟都没有,十分省心。 至于水,这假山里就连着一眼干净的湖心活水,极是便利。 “那王妃就交给你了。”窦妈妈二话不说就去生火烧水了,却还要厉声交待余远志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容我托大,说句不敬的话。英王府可以暂时没有小世子,却绝对不能失去王妃,你明白吗?” 余远志点头,“这事王爷交待过,我分得清轻重。” 程岳当然看中自己的子嗣,但如果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一个,他一定会选择大人。 因为孩子可以再有,但大人失去,就再也没有了。 “谢谢,谢谢你们……”剧痛中的宁芳,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她努力微笑看着窦妈妈和余远志,眼角却闪烁着泪光。 不管她表面上表现得再镇定再淡然,这也是她第一次怀孕,第一次生产。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尤其是刚刚那沈继,想剖腹取子时,宁芳是害怕的。 她怕窦妈妈余远志他们都会倒向沈继那边,完全不顾她的性命,只为了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虽然她也能为自己的孩子豁出性命,但却绝不是这样被人强迫着去死。 她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难道她除了生孩子,对英王府,对程岳就再无意义了吗? 好在这世上明理的人更多,有窦妈妈余远志护着,宁芳可以放心的生孩子了。 不就是痛吗? 她忍得住! 只是,只是程岳到底怎样了?宫中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同一座宫城里的另一头。 程岳暂且安好,但形势也不容乐观。 八皇孙将一只玉瓶掷到程岳怀里,眼神狂热又冷酷的说,“要么,拥护我父王为新君。要么,就喝了它!” 那玉瓶白身红顶,正是宫中给人赐死的鹤顶红。 程岳抚摸着这只温润的玉瓶,神色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没有答话。 八皇孙到底沉不住气,逼问道,“你别想着拖延时间等救兵了,四皇叔勾结容贵妃,证据确凿,已经算是被废!这宫中除了我父王,谁还能继承大统?” 听他这么说,程岳反倒轻笑起来,“你既如此笃定,又何必前来劝降于我?直接武力镇服群臣,不就好了么?反正如今戚老都督中毒,生死难料,正是天大的好机会。” 听他语带讥讽,八皇孙一时语塞。 要说戚老都督真是倒霉,正是他先饮了献到皇上面前的酒,尝出不对,警惕的说有毒,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要是永泰帝真的中毒死了,只怕此时宫中已经打得血流成河了。 可就是因为永泰帝没死,才压得这帮皇子皇孙们,不敢太过份。 八皇孙心里其实恨死了戚老都督的多管闲事,但这话也只好烂在肚子里,只能强硬道,“那是因为皇上给毒害得脑子不清楚了!否则查那些犯上作乱之人就够了,何必连我们一起查?为了脱罪,那些贼子定然会跟狗一样乱吠,胡乱攀咬人。我此时找上你,也无非是见你平日还算明白事理,不至于那么糊涂,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程岳瞥了他一眼,“那这么说,我还得多谢八皇孙赏脸了。只我才疏学浅,胆小怕事,只怕担不起此番重任,还请八皇孙另请高明吧。” “你!”八皇孙委实气得不轻,偏偏又拿程岳没办法。他拿那瓶鹤顶红,也是吓唬程岳的。哪里真就敢叫他去死呢? 第564章笼络 今日除夕,他们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揭发了四皇子与容贵妃勾结。原意是想废掉四皇子,好扶六皇子上位。 谁知永泰帝却不按他们的套路出牌,勃然大怒之下,竟是把所有的皇子皇孙软禁,要查他们有无逆反之事。 而这些个皇子皇孙私底下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哪里敢让永泰帝来查?这要一旦查出来,皇位无望不说,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于是,八皇孙就撺掇着他爹六皇子,索性反了。 但永泰帝虽病病歪歪,仍掌握着宫中大半禁卫军,护着自己的寝宫固若金汤。 六皇子虽然也收买了部分禁军,但若要攻城弑父,他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信心一定会赢。 故此他就想迂回着来。 先封锁宫中消息通道,然后通过胁迫朝中大臣,让他们都站在自己这边,逼得永泰帝不得不传位于他。 此时,程岳这样既是重臣,又是皇室血脉的特殊身份,反倒让人投鼠忌器。 若杀了他,一定会让天下臣民不齿。 所以八皇孙就算被怄得想吐血,还是得跟他说好话。眼看劝降不成,他改激将了。 “要说皇上待你很好么?你为何还要替他尽忠?只要你肯拥护我父王,我保证,一定能恢复你们英王府应有的荣光!” 程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皇上待我是不大好,但待你们,总还算是不错的吧?就这样,你们都能反他,我又要如何信你,不会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八皇孙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他爹,六皇子从殿外进来,接上这句话,“说得好!没有实质性的保障,是没有人肯相信的。” 他托着一物,走到程岳面前展开,“我不说你也该认得,这是宫中的玉牒。而我已经在上面写好,要皇室认回你们程家三兄弟。当然,英王府也不能没有人继承。你们兄弟可以协商,留下一人继承王府,其余之人就可以回归王室。”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明说,但他相信程岳应该明白。 那就是,只要英王府肯扶他登基,这就是圣旨了。 六皇子志得意满的看向程岳,英王府憋屈那么多年,不就是因为被皇室强行过继出去吗? 汉人最重血统传承,认祖归宗,落叶归根,几乎是每一个人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 他不信,程岳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至于认回之后怎么办?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只要他坐上那把龙椅,天下皆任他主宰,又何须担心一支小小的先王血脉? 而显然,程岳似是心动了。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似是被说服,程岳开始提问了。 六皇子按捺住心中的得意,“其实也不难,就请英王,不,论辈分你应该是我堂弟,派人去九军都督府走一趟,调动士兵,镇压住局势。” 程岳道,“那我亲自去,岂不是更好?” 毕竟,他曾经带队西征,还得胜归来。 军队里只服两种人,一种是武力超群,凭个人能力,就能折服大众的彪悍勇者。一种就是象他这样,能带领团队胜利的真正智者。 更何况,程岳当年出征,还引动过天地异象。世人迷信,但这份迷信,无疑为程岳个人,增添了更多魅力。若非如此,六皇子又岂会来寻他? 实在是他们这些皇子皇孙,寸功未立,难以服众。 但要让程岳亲自去与军队接触,六皇子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万一程岳出了宫,拥兵自重,反咬一口,甚至自己造了反怎么办? 所以六皇子推托道,“这宫中还需英王坐镇,我让皇儿拿着你的信物前去,也是一样。” 程岳道,“如今情势危急,光凭一件信物如何取信于人?不如让我二哥随八皇孙去吧。他原先就是九门提督的人,各处都熟,办起事来也方便。” 可六皇子一听,却迟疑起来。 熟人好办事,熟人也好挖坑啊! 不过程岳说得也有道理,局势这么乱,光凭件死物谁肯听话? “程二爷眼睛不好,还是不要劳烦他了。不如请程家大爷陪皇儿走一趟,如何?” 程岳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腹内冷笑,“好。就请把我兄长请来,我跟他交待几句。” 六皇子又迟疑了,“不必如此麻烦吧。事态紧急,王爷不如写张字条,让皇儿带去就是。” 程岳懒得与他争执,当即提笔写了封短信。 上头就一句话,让兄长代他去九门提督府,调集兵马,协助维护京城安定。 然后,他还盖上了他都察御史的官印,算是正式形成一份公文。 要说程岳这个御史官儿,虽然平时被永泰帝压制得死死的,难有作为。但都察御史的职责里,确实有一条,是在事态紧急的情况下,是可以代天子号令军队的。 只要不造反,九门都督府必须配合。 六皇子瞧了,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虽然他心里极想程岳补上一句,让军队听他的调令,但程岳这么含糊写了,反倒是最合适的。 他总不能说,他想逼他老子的宫,夺他老子的位,让军队都来听他的吧?那样士兵会听他的才有鬼! 横竖跟着程峰去领兵的,是他亲儿子。等平定了京城四处乱糟糟的局面,大家自然也会卖他的好儿,也就顺便笼络人心了。 所以六皇子在将纸条递给八皇孙时,反倒多叮嘱了他几句。不要表现得太急躁,先收服人心要紧。 八皇孙领命。 六皇子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在程岳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只是派人继续看管着他,将他软禁起来。 待人走屋空,程岳才露出一抹冷笑。 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既狠不下心,又没有魄力的家伙,还能扳倒永泰帝,坐上帝位? 那才真是老天瞎了眼! 一个红衣宫女,端着茶饭送进来,一面布菜一面低声道,“王爷,不论方才六皇子来与您说了些什么,您都不要相信。他如今是掌控了宫中部分禁卫,阻隔了消息传递。但皇上那儿,他可是半点办法也没有。就是对您,他也不是真心。方才还叫奴婢在您的汤里加了少许迷药,不致命,却会让人想睡觉,没有力气。” 程岳不动声色道,“多谢提醒。你是——” 红衣宫女道,“王爷不必客气,属下水三娘。只如今宫中大乱,正是天赐良机,王爷何不振臂高呼,用先太祖嫡系子孙的名义,号令群臣,重夺帝位?奴婢知道,之前木十一来时,王爷心存疑虑,没有答应。但如今您也看到几位皇子是何等模样了,难道您愿意拥立这样的无能之人,登上帝位么?” 程岳却不上当,“连你都瞧着他们不能成事,我又如何能信?好比皇上那儿,你们可能使得上劲?” 这话问到红衣宫女痛处,她面色一僵,低头道,“属下无能,至今没有消息。” 程岳道,“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是以不变应万变。” 红衣宫女脸上一喜,“王爷,您的意思是——” 那是答应他们了?但是要伺机而动? 程岳挑眉,他可什么都没说! 只这些人眼下还不好得罪,况且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 “木十一拿我的玉佩去到王府,可曾确认王妃及府上安好?进宫来的,是我二嫂吗?” 红衣宫女迟疑一下,想着程岳既然已经答应了,便轻声讲出实话,“王妃担心王爷,亲自进宫来了。” 但她们替宁芳催产之事,却是隐瞒了下来。 程岳神色一凛,红衣宫女急忙道,“不过王爷放心,我等属下一定会拼死护卫王妃及小主子周全!” 程岳看不出喜怒的嗯了一声,“你去吧。” 红衣宫女微带歉意,退下。 程岳这才露出几分怒色。 把宁芳诳进宫来,不就是为了要胁他,逼他去造反么? 不, 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如果自己执意不从的话,他们会怎么办? 挟天子以令诸侯! 刚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一样? 砰! 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可那被瓷片划伤的痛,都盖不住程岳心中的万般焦急与熊熊怒火。 不行,他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宁芳在等着他,孩子们也在等着他,他得替她们做点什么。 那么首先,他得从这里出去! 程岳控制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分析宫中的局势。 虽因戚老都督的警醒,让永泰帝逃过中毒,皇上也在盛怒之下,派出黑甲卫士去抓那些官员家眷进宫对质。但因担心有人对他不利,永泰帝还是龟缩进了寝宫,只把自己的地盘守得固若金汤,这才给了六皇子伺机而动的机会。 但这是不是也说明,皇上的身子其实已经非常糟糕,或者再度病发? 那么这个时候,身为臣子应该做些什么,既不招皇上忌讳,又让六皇子无法阻拦? 窗外的风,呼呼越发大了。刮得飞沙走石,打在窗棂砰砰作响。 而屋内生着的火盆,也显得越发闷热。 忽地,那红亮的炭火微微一缩,似是感觉到了什么。 程岳推开窗,闻到一股极遥远的,于凛冽中带着清爽的气息。 他心思一动,忽地唤道,“来人!” 一个小太监忙不迭的过来服侍,也不知是六皇子的人,还是皇上的眼线。 程岳整整衣冠,起身肃容道,“冬日下雨,恐非吉兆。尤其戚老都督中毒,昏迷不醒,本王愿作赋一首,请钦天监官员协助,祭祀天地。请苍天庇佑国之栋梁,庇佑吾皇,庇佑我大梁百姓!” 小太监心说,虽然之前又打雷,又闪电的,可哪里下雨了? 正疑惑着,忽地只听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瞬间湿了天地万物。 小太监一下就惊了。 他就算年纪小,不大懂事,却也知道天气反常,是不吉利的。而每逢此时,宫中都会让钦天监做法化解,如今程岳愿意作赋祭天,慎重以待,倒是不好阻拦。 所以小太监道,“那奴婢这就去替王爷通报!” 然后连雨具都没拿,转身就冲进了飘泼大雨里。 而程岳转身,提笔开始作赋了。 第565章打劫 宫外。 就算借着浓浓的黑夜,还有飘泼的大雨声,也挡不住其中哀哭惨叫。甚至,还有被撕碎衣裳的妇人,被士兵推进狭窄的小巷。 跟着八皇孙出宫来维持秩序的程峰,瞧得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八皇孙看着那一闪而过,分明是属于自己麾下士兵的服饰,讪笑道,“士兵们有时查得严厉一些,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程峰硬梆梆的顶了回去,“也不知这些士兵是何人调教,竟是对妇人格外严苛。不如,咱们请出来问问?看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女强盗,女乱党!” 八皇孙尴尬不已,哪里敢叫他去问话? 忙唤人去把那不争气的士兵驱散,将那妇人放了。 但程峰却不领情,扭头跟刚刚调出三千士兵,随他们稳定京城局势的张诚将军道,“张将军,如今这般情形,我瞧着是心急如焚。咱们不如从戚老都督府上开始,挨家挨户巡查,总得把这些个趁火打劫,混水摸鱼的渣滓杀几个立威才是!” 这位张诚将军是戚老都督的副手,亦在九军都督府任职,今日戚老都督父子二人皆入宫朝贺,留下他在衙门坐镇。 当乱局初现,他就私下派了兵去保护戚府,且戚家门风悍勇,连厨子丫鬟皆有一战之力,故此倒不怎么担心。 但此时程峰仍能主动提到戚家,他心中还是感激这份情意,道,“程大人不必客气,依我看,不如先去英王府吧。你们一府的妇孺,倒更让人担心。” 程峰自然也要表示谦让,倒是有个手下机灵,道,“二位大人不必推辞,如今救急如求火,咱们不如从离得最近的西头开始,按着距离远近,逐条巷子巡查。这样既不浪费时间,也不耽搁事了。” 京城格局,便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达官贵人基本都集中在西城,从西头开始巡查,自然能最快的照顾到他们两家。 至于几位出宫建府的皇子府,托永泰帝偏心眼的福,他们都有自己侍卫,人数还很不少,自然轮不到他们操心。 且如今局势紧张,各府都在调兵遣将,暗中较劲。他们要去巡查,恐怕会撞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怕是要结仇的。 但这话程峰还是要说,“那不如,从几位皇子府跟前也走一走?” 八皇孙立即出来否决,“不必了,我们那里安稳得很。还是先救助诸位卿家,及百姓要紧。”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不妥了。 六皇子还没上位呢,此时身为皇子皇孙,跟大臣们一样都是皇上的臣子,哪里就敢称臣子们为“卿家”? 好在借着天黑,八皇孙厚着脸皮假装口误,而程峰与张诚对视一眼,也就当做没听到了。 顺着这条巷子走下去,头一家去巡查的,便是永宁长公主府。 要说她那个儿媳妇真是没娶错。 今日她和儿子韩祎都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必须进宫朝贺,也就一起被扣了。 但谢润娘却因刚刚有孕,反应巨大,被留在了府里。 她见势不对,立即命下人紧闭门户,然后把皇上御赐的一尊玉香炉,摆在了大门前,还特意派了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家人看守。 到时谁想来闹事,就必然触碰到香炉。到时管他是谁,让老家人把香炉一推,再往地上一躺,就能讹上人家了。 别说,这乡下的土法子虽然不怎么体面,着实管用。 是以有士兵上门滋扰,一看这架式,纷纷绕道。是以平阳侯府风平浪静,什么事儿都没有。 于是程峰来了,也不叫谢润娘开门,只隔着门,嘱咐她安心守好门户就是。 又看了几户人家,便到了戚家。 这里倒是明火执仗,高燕燕亲自坐镇在大门前,令家丁护卫皆拿了棍棒,不仅护着自家,还护住了左邻右舍。 若有皇上御令,要拿人去宫中审问可以,但不许伤着人家的老人妇人和孩子。 是以整条巷子情况都很安定,张诚瞧着,都觉得与有荣焉。 程峰见了,心生敬佩,便也不隐瞒,将戚老都督中毒之事,据实以告了。 对高燕燕这样刚强的女子,早些让她心里有个底,反而是好事。 果然,高燕燕听说丈夫中毒,虽瞬间红了眼圈,却把眼泪又生生咽了下去。 “老爷能有福气替皇上挡这一劫,是我们戚家上下的荣耀!且老爷在宫里,有太医诊治,又有二郎服侍,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既有大人们出来稳定局势,那不就必我们这些女流之辈瞎操心了。来人,命家丁们都撤回来,关闭府门,都歇着去!” 看她令行禁止,戚家家丁说走就走,很快就关门落府,八皇孙略尴尬。 他本来还想在高燕燕面前说几句好话,联系联系感情,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搭理他,除了跟程峰说了几句话,就直接关门了! 八皇孙心有不甘,便想挑拔张诚,“张将军,你跟戚老都督多年同僚,这大半夜的过来,怎么也没见戚夫人倒杯热茶?莫非是你得罪了她不成?” 张诚心说,我们关系好着呢!跟着戚老都督来京城的将领们,早在戚家吃过团年饭,还得高燕燕挨个敬酒来着。 但这些事,他们自己知道就成,干嘛告诉你个外人? 至于高燕燕不搭理八皇孙,那做得实在再正确不过了。 如今局势未明,戚老都督生死未卜。此时高燕燕身为戚府女主人,她的态度就很能代表整个戚家,乃至戚家军的态度了。 所以她干嘛没事搭理你一个没上位的皇孙?那不是给大伙找事儿么? 故此张诚只木着一张脸道,“夫人后宅女眷,千金贵体,跟我们这些糙汉子平素见都见不到,可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至于眼下,公务在身,热茶就不必了。如果八皇孙想喝,我便命属下去想想办法。” 八皇孙讨个没趣,又想去刺程峰几句,可程峰手一招,“走!下一家!” 他自家还没回去看过呢,哪有时间跟八皇孙在这里撩闲? 这一路上,见过的几家情况都还不错,原本程峰心中是有了些底的。 谁知一到英王府门前,却见沿路零零碎碎洒了不少衣裳首饰,更有奴婢哭喊叫骂的声音,在雨中十分刺耳。 程峰心中一紧,从马上跳下,淋着大雨就往府里跑。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府上看门的家丁,牙齿都被打掉了,满嘴鲜血的扑了上来,“大爷,大爷您回来得正好,快进去瞧瞧吧!咱家进贼了,进大贼了!” 程峰这一怒,非同小可,提起衣袍就大步往里跑,“哪来的贼人,敢祸害王府!” 瞧这乱象,八皇孙倒是高兴了。假惺惺道,“早说皇上糊涂,不该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拿人,瞧瞧瞧瞧,出事了吧?” 他跟着跑进去瞧热闹了,倒是张诚为人精细,马上吩咐士兵四散开来,守住英王府各个出入口,别让贼人跑掉,一面又命手下带队进去协助程峰拿人。 倒不是他偷懒,不想进去帮忙,而是怕内宅有些不雅之事,他撞见让程峰脸上下不来。所以不如在外头坐镇指挥,还妥当些。 那头程峰刚进后院,就见自己的老婆,孟大夫人正披头散发,和一个男子撕打在一处。 “黑心烂肺的狗贼子,你还我东西,还我东西!” 程峰定睛一细,那不是王府长史辛升乾么? 这家伙除了刚进府时整了些幺蛾子,后头基本算是被软禁了,啥也干不了。 而永泰帝后头又中风又收拾皇子皇孙啥的,大概在王府里也另有眼线,故此也没怎么搭理他,所以他就更不得势了。 只是此时,他怎么又跑出来了? 程峰上前一脚,先把辛升乾踢开,又抓着孟大夫人问,“你可安好?二弟妹呢,她可安好?” 可孟大夫人一见是丈夫回来,顿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爷,他们这些人,这些人把咱们的值钱物件都抢走了,我藏的几大包,几大包都抢走了啊!” 程峰又急又气,吼了起来,“你管那些东西作甚?我问你弟妹呢,弟妹怎么样了?” 钱没了算个毛呀,人没事才要紧! 孟大夫人这才清醒点,眨巴着通红的眼睛四处去看,“弟妹,弟妹我也不知道啊……我,我就是看有人来了……嗯,第一回来人的时候,三弟妹也是命人请进来了的。我,我就想着也让他们进来,讲清楚送走不就完了么?谁知,谁知那些人进来,就是又抢又闹的。呜呜……” 她说着又哭起来,程峰实在是闹得没脾气了,但也大致明白了什么回事。 肯定是孟大夫人又起了攀比之心,眼看头一拔宫中来人,宁芳接待没出啥事,便也想摆这个谱,谁知竟是迎来一伙趁乱打劫的士兵。 这样开门迎贼,还想有个好么? 横竖孟大夫人并没有大事,程峰扔下她,就想去寻谢二夫人了。 谁知有人急急来报,“大人勿急,二夫人无事。正在梳洗更衣,请您还是先去王爷那边瞧瞧。” 程峰细看来人,却是之前那个建议从西边开始搜索的伶俐将领,点了点头,便往程岳那边院子里去了。 却见那一大片院子,黑灯瞎火的,尤其在这滂沱大雨中,啥也看不见,跟鬼宅似的。 程峰心中一沉,高声道,“人呢,都没人了吗?” 这里要是出了事,那可真是要出大事了! 第566章变天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是大爷么?” 程峰心中一定,命人拿火把照亮自己,“是我!我回来了!” “哎哟,真是大爷!快点灯,点灯!” 灯火迅速点亮,孔雀带着人,冒雨跑着迎了出来,“大爷勿怪,因府中突然闯了那么多人,奴婢担心出事,便命人熄了院里的所有灯火。只是,只是听到那头乱着,奴婢怕会引人过来作乱,便也不许人出去帮忙,还请大爷责罚。” 程峰只问,“那你这边,竟是一个人没伤着,一点事没出?” 孔雀摇头,又疑惑的回头问了声,“你们有伤着的没有?” 一个老仆道,“老赵家的因下雨路滑,关门时崴了个脚。咱们这边,一切安好。” 程峰大喜,“这事儿办得好!” 到底是英王府,除了劫掠些钱财,也没哪个小兵敢乱伤人性命。孔雀也是因此,才不肯放人出去添乱。 虽然孔雀已说了院中无事,但程峰还是急急跑向程岳的书房,这里才是全家的重中之重。 八皇孙心思一动,想趁乱跟过去看看,顺便也进一回程岳的书房,谁知孔雀眼尖,纤腰一扭,把他拦住了。 “黑灯瞎火的,只恐跌倒了贵人,还是请殿下到屋里喝茶吧。” 八皇孙再想去,可就走不了了。 程峰跑到书房跟前,却见赵同正虎视眈眈,带着几个大小太监守在那里。 见他过来,急忙忙喊,“大爷别往前走了,有坑!” 又解释道,“因见天色不好,下了大雨,奴婢担心原先王妃吩咐的火油引不着,便让人沿着书房一圈都挖了坑,也好阻些贼人。” 程峰顿时松了老大口气,家里人没事,程岳的书房也保住了,整个王府就没事了。 “那我就不过去了,你们继续守着,万万不可懈怠!” 赵同自然应下,此时,谢二夫人也坐了轿子,急急赶了过来,“大哥你回来了?宫里怎样,三弟妹怎样?” 程峰看她手上裹着厚厚的白布,还隐约透出血痕,惊道,“二弟妹,你受伤了?” 但他为人沉稳,只问了这么一句,便让人扶了谢二夫人进屋,才细细问话。 等没了外人,谢二夫人身边的婆子,含着眼泪,气愤的替主子告起了状。 “王妃走后,本来二夫人和管家全叔想了办法,用王妃的鹦鹉跟戚府联系上了,戚夫人也令鹦鹉带信过来,让咱们紧闭门户,不要放人进来。谁知大夫人偏偏不听,听后头来人说也有御令,就让管家全叔放了人进来。可那些人明明就没有御令,进来就说要搜查乱党,又抢又夺的。 眼看拦不住,夫人让我们别管那些财物了,人先躲起来要紧。尤其是小丫鬟们,一定交待她们藏好。谁知那些贼子听说夫人身份,竟要杀她。夫人的手,就是夺刀时,被割伤的。幸好大爷你们回来得及时,刚刚那位将军正好救下了夫人,否则,否则还不知怎样呢!” 谢二夫人这回吃个大亏,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心中也是有火,所以也不拦着这婆子,等她把状告完,才苦笑道。 “大哥,你可别怨我没提醒大嫂。我早跟她说了,让她把屋里贵重细软收拾了,一般般的就摆在那儿。谁知她竟是一股脑儿,收拾得连个花瓶儿都不剩,这让谁来了不起疑?后头我叫她把贵重东西丢井里或是埋地里都使得,她偏又藏假山里,还团那么大的几个包袱,一下就给人全拎了去。 那辛升乾本是个混帐,偏大嫂还让人将他带出来,说是宫里若是再要人,就把他交去凑数。结果那姓辛的,倒成了帮那些贼人指路认人的探子。真是——” 她气得说不下去了,程峰心中大是羞惭,“弟妹,这回真是害苦了你们,回头大哥定要向你和二弟好生赔罪!” 谢二夫人摆手道,“咱们一家人,不说这些话。大哥也是知道我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事说过就算了。只是我当时看府里乱着,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步,便让弟妹的丫鬟百灵悄悄出了府,去董大师那里寻宁家萍姐儿。回头大哥再出去时,可得去瞧瞧她那边可还安好。” 程峰道,“我记下了。” 二人又略说了几句话,因程峰还得继续巡查,而程岳宁芳几人都在宫中,暂时也鞭长莫及,只得安心在家等待消息。 走前程峰大致清点下,家里别处尚好,只损失了白敏中的房子一所。 那是管家程全负责的,他眼见势头不对,亲自带人放的火。为此,他还被那些士兵打了一顿,伤到了老腰。如今躺着,爬都爬不动。 所以程全也很生气。 要不是孟大夫人瞎指挥,把辛升乾那个祸害放出来,怎会指点着人,去找白师爷的院子?但他到底是下人,也不好告状,只阐明事情便罢。 程峰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心。 安抚好了府中诸人,又要带队去继续巡查了。 一转头,却见孔雀待那个张诚将军的伶俐手下颇为亲厚,拿了不少点心热茶,招呼他和一帮子手下,未免有些诧异。 孔雀转头悄悄道,“大爷大概不认得他,他是忠勇伯府蒋大小姐的夫婿,唐千户。之前王妃去乡下庄子赈灾,曾得过他帮忙。后来王爷便使了点力,将他调到了戚老都督手下。他夫人也曾来府上,给王妃请过几回安,若有机会,大爷可适当照应。” 程峰恍然,怪道此人如此知情识趣,原来跟自家还是旧相识。 不过想想宁芳的处事周全,再想想孟大夫人的胡乱发招,这鲜明对比,真是让他黯然难言。 也因此,他刚下的决心,愈发坚定。 眼看程家无事,跟来看戏的八皇孙十分失望。 还想着程家能出点子人命,弄得他们跟永泰帝彻底离心,谁知人家除了一场虚惊,并没有动到根本。 正琢磨着要如何挑拔一下,张诚将军迎上来,“程大人,我令属下堵了府上几个侧门,逮了几条漏网小鱼,还有财物若干。您要不先把东西收了,回头咱们再一起审讯?” 程峰只命人收了财物,道,“将军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审讯的事,你们来就行。” 他虽没跟程岳通过气,却知道弟弟让他带队出来巡查,可不是要他趁乱掌权什么的。 这审讯最后必须要有主使,英王府没必要淌这浑水,只做好份内之事便罢。 他不争这个,但八皇孙却想掺一脚。 这是多好的机会,或能审出政敌,这肯定是必然,岂不是白捡的便宜? “既然如此,那我就叫几个人先来审审看,看是什么来头,竟然敢在王府作乱!” 看他故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张诚挺不屑的。 这小心思,当谁看不出来么? 但他又不好与皇子争功,但程峰却不介意卖个人情。 “我看皇孙殿下,倒是不要掺和此事的好,否则不管审出谁,回头说是六皇子幕后主使,反倒影响皇子声誉。而九门提督府,系出军方,直接受皇上管束,必然处事中立。我看张将军方才那手下就颇是得力,不如让他掌管审讯之事可好?咱们也好安心去巡查京城。” 这样的大实话,让八皇孙还能怎么办?只得悻悻然退却了。 张诚将军挺高兴的,这样审讯出结果,必然得记功劳。他也乐意给底下人机会表现,“既如此,唐千户你就去吧。” “是!”唐千户看程峰一眼,领命去了。 许多事不必说出口,就象他能调任九门都督府,虽未明言,可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出的力。 如今程家又把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把握,替自己争取功劳的同时,也替程家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祸害王府! 继续巡查,有好有坏。 譬如京城著名的无能之辈,忠勇伯府蒋裁缝家,倒是意外的安宁。 因为他家级别不够,无人进宫,倒是幸运的躲过这一场纷乱。那蒋世子蒋明诚,自从上回赈灾刷起名声后,这回眼看京城动荡,也提着皮鞭亲自守在巷子口,帮邻居打退些趁乱打劫的地痞,倒是颇得了些赞誉。 而昌乐公主的夫家,寿宁侯府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不是二房的秦孝弘不愿意管事,而是因为昌乐公主和秦孝恭都入了宫,大房根本没人听他的! 结果就是,秦孝恭那另一个怀孕的小妾,也没了。 并不是死于外贼入侵,而是那小妾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便让丫鬟把她锁进一只大衣箱里。又忘了留出气孔,活活把自己闷死了。 一尸两命,死得无比窝囊。 而大房多有下人,趁乱挟裹了财物私逃,损失惨重。 最后秦孝弘悲凉的跟程峰道,“若是外人作的孽,还可说上一说。这自己作的孽,可要怎么说?” 程峰触动心事,只能劝解了他几句,继续巡查。 长夜漫漫,风雨交加。 这永泰二十三年的除夕,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皆过得提心吊胆,无比煎熬。 当子夜相交,进入新年时,听着守夜人打响的梆子,所有人才惊觉,新年来了。 第567章反了 新年来了, 那飘泼般下个不停的大雨,也渐渐停了。 否则,人们怎么可能听到梆子的声音? 但这份清静,并没能让人们安心,反而因随之而来的,撕裂黑夜的一道闪电,和震人心魄的滚雷,让人更加担心了。 轰隆隆! 仿佛天地动怒,又仿佛冥冥中的苍穹,在昭告着什么。 后来,有很多人说,看到那晚在皇宫后方,有一大片红色祥云笼罩。 但此时的程峰只记得,原本停了的雨,又开始噼里啪啦的落下。 不,那不是雨,下的是雪珠子。 就算被这雪珠子打得脸上又冷又疼,但所有人都莫名松了口气。 因为这才是冬天应该下的。 然后,雪珠子渐渐凝结成白色的小雪花,小雪花又凝结成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落下。 当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便如厚厚的雪白绒毯一般,掩盖了世间一切丑陋。 瑞雪兆丰年。 这算是老天爷要变好的兆头吧? 这一刻,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心里都是一样的期盼。 而此时,在宫中一夜未眠的程岳,快急疯了! 昨晚,在他提出作赋祭天的请求后,果然被通过了。 那小太监大概是皇上的人,后面还领出了圣谕,把他带到钦天监去了。 但此事也能见出六皇子的无能,竟然连问都不敢来问一声,让程岳原先准备好的说词,全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程岳的目的还不止于此。他得去找他的小王妃啊! 在钦天监祭祀时,他就总觉得眼皮子一直在跳,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尤其当子夜相交,新旧年交替之际,他更是心乱得厉害。 好容易捱到天光微明,那位红衣宫女,水三娘借着送早饭的机会,再次找到了他。这回,却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的小王妃,从昨晚就开始在生孩子了! 水三娘原本也是不想说的,因为按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不管宁芳死活,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就逼程岳造反。如果程岳不肯,就直接把孩子送出宫去,再打着孩子的名义,争夺皇位。 但是负责此事的沈继,也就是木十一在进了密道之后,整整一夜没有半点音信,他们也开始慌了。 宁芳死了他们不在乎,孩子出事可怎么办? 他们的计划要怎么进行,后头的人要不要接应? 还有沈继,他可是水三娘的亲外甥,要是他出了事,自己可怎么跟姐姐交待? 事不关己的时候,人人都可以高高挂起,但若关系到自己,谁都不能免俗。 看水三娘一脸焦急,程岳简直想冷笑! 之前陷害他小王妃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些人担心?反倒是现在,知道着急了。 暗暗吸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与怒火,程岳问,“现在不能派人从密道进去?如果不能,还有什么别的通道?” 水三娘为难道,“那条密道因怕人察觉,早改过机头了,只要进去之后锁上扣板,外头人是进不去的。属下也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唯一,唯一的办法……只能从假山那头想办法。” 程岳总算知道,她们为什么来求助自己了。 五龙假山,因被赋予了镇守龙脉,吸收日月天地精华的使命,说是宫中禁地也不为过。 这是除了皇上亲自下旨,没有人可以踏足,甚至接近的地方。 违令者死! 若是天黑,水三娘她们还能想想办法。可如今天已经亮了,假山就在一片开阔的湖面上,四周无遮无挡的,什么都没有,让她们可怎么过去? 程岳闭眼,定一定被气得发疼的脑仁,“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水三娘很着急,“那……” 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程岳闭着眼睛不看她,“趁我还没发火,退下!若是回头有用到你的地方,我再唤你。” 水三娘到底理亏,不敢啰嗦,放了一朵绢花在桌上。 “若王爷有何吩咐,只管把这朵花挂在窗边那株腊梅盆景上就是。” 程岳挥了挥手,不欲多言,脑子里却急速运转起来。 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皇上,肯让他去五龙假山那里祭祀? 等把宁芳弄出来,又有什么理由,能让皇上接受,她是被人陷害,才被带到那里去生孩子的? 可出生在宫中最神圣的龙脉之地,别说一个多疑的帝王了,就算是个通情达理的帝王,谁能容忍? 想想水三娘她们干的蠢事,程岳活剐了他们的心思都有了! “王爷,王爷!” 程岳睁眼,就见钦天监的袁大人,略为难的站在他跟前。 他乃是道家出身,祖传三百余年观天文星象,地理山河的绝技,颇有几分真本事。虽为人胆小怕事,见风转舵了些,却也没怎么害过人。算是宫中,不好不坏的一个普通人。 “袁大人,这是怎么了?” 袁大人看看左右无人,且门口还有自己的心腹徒弟把守,这才凑到程岳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道,“求王爷救我!” 程岳忙道,“天官大人快请起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袁天官含着眼泪,低低道,“四皇子,四皇子刚刚服毒自尽了!” 什么? 程岳惊得差点跳起来,“他,他如何会自尽的?” 昨日的宫宴上,虽然四皇子被揭发出来跟容贵妃早有勾结,但献给皇上的那壶毒酒却没有证据表明,是他指使的。 当时四皇子也在大喊冤枉,皇上虽然生气,却没有砍他脑袋,还把四皇子送到钦天监来看管了。 这其实也是对他变相的保护。 因为钦天监历来在宫中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只听皇上吩咐。 而袁天官也是挑了得力的弟子,精心照看着四皇子,唯恐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会出意外。 可饶是如此精细,今早徒弟去送早饭,却发现四皇子已然服毒自尽。 袁天官说起这事,真是一把辛酸泪,“世人皆知,水银这东西是我们道家练丹常用之物,我那宫里自然是有的。可刚刚发现出了事,我已经让全宫上上下下细查了一遍,并没有水银丢失。可四皇子服的毒药,偏偏就是水银。这到底是谁跟我结了仇,要如此治我们全宫上下于死地?” “王爷,您是公认的京城第一聪明人,您能帮我们想想法子,洗涮这个冤屈么?” 程岳一听,就知道袁天官说的是实情。 如果永泰帝死了,袁天官还有可能会被某个皇子收买,干这样贼喊捉贼之事。但永泰帝明明活着,他干嘛要下这样的重注,去帮一个有可能会赢,也有可能会输的皇子? “不好!”程岳忽地脸色一变,站了起来,“皇上当时除了四皇子,好象把七皇孙也扣了起来吧?” 就因为当时七皇孙帮四皇子说了几句好话,也被迁怒了。 袁天官道,“是啊。不过七皇孙没在我这儿,他被送到妙法寺去了。” 人要在那里出了事,可跟他无关。 况且那里的和尚可是他的竞争对手,袁天官现在自己倒了霉,自然也不愿意别人好过。 程岳道,“天官大人,请您想一想,如果四皇子已经死了,无论我怎么证明你是无辜的,但他毕竟是死在你这里,你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但如果此时,你能戴罪立功,救了七皇孙,是不是能让皇上多开点恩?” 袁天官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那我这就去妙法寺救人!” 可他胆小怕事惯了,转念一想,又生怕程岳说得不对,自己扑个空不说,还罪责更重。于是抓了程岳,“那就劳烦王爷与我走一趟了,回头还得您替我证明清白!” 程岳正愁没机会出去,反抓了袁天官道,“快走!天官再派个人,赶紧去皇上那儿报个信,就把四皇子被毒杀的事情据实以告。那人既能毒害四皇子,说不得还会来毒害皇上,请皇上一定要多加防范!” 袁天官原本有些不乐意,可一听程岳说,四皇子不是自尽,而是“被毒杀”,顿时眼睛亮了。 “王爷说得极是,四皇子就是被毒杀的!” 若四皇子不是自尽,而是被毒杀,就不能说是他们监管不力了。就算还是要罚,罪责也要轻得多。 可惜,他们到妙法寺,还是晚了一步。 当妙法寺的主持方丈听说四皇子出事,吓得亲自拿了钥匙,带他们去看七皇孙时,七皇孙也毒发了。 用的是妙法寺的和尚们,画壁画抄经书用的朱砂。因为是宫中贡品,给七皇孙服用的朱砂更纯,毒性也更强。所以他们到的时候,七皇孙已经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了。 但好在还有气! 妙法寺的和尚赶紧让人去请太医,还格外点名,“请乔太医来!” 谁都知道,宫中这位太医最擅治毒。 可乔太医来不了了。 他也被人下了毒,是食物中毒。 下毒之人知道,寻常毒物毒不倒乔太医。故此买通宫人,给乔太医送了一份没煮熟的豆子汤,弄得乔太医是上吐下泻。别说来救七皇孙,就是皇上紧急召他去侍奉,他都走不了。 看着紧急赶来的太医,只能用催吐的办法,暂时保住七皇孙一口气,程岳心中无限悲怆。 这就是大梁皇室的儿孙,这就是永泰帝历练儿孙的结果! 四皇子死了, 七皇孙就算能活,估计也要被折腾掉半条命了。 而六皇子—— “六皇子反了!” 第568章炸了 匆匆闯进来的小和尚,刚喊出前半句,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无人色的看着自己,又赶紧说出更加重要的后半句。 “不过,不过已经被皇上拿下了!” 众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唯有程岳,早已预料到的程岳,心中更加苍凉。 几位皇兄皇侄的接连遇害,触动到了六皇子那根敏感的神经。 所以一向优柔寡断的他,带兵去冲击皇上的寝宫,想先占着大位再说。 可都没能正儿八经交上手,就被蛰伏着的皇上制服了。 是的,皇上一直蛰伏着,等待着他的儿孙们跳出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着等着,最后竟会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只一夜工夫,他的儿孙就调零得没法看了。 当死了的四皇子,昏迷的七皇孙,连同程岳,都被带到皇上寝宫里来时,东宫燃起了熊熊大火。 连材满头大汗的来报,“是,是华妃娘娘,点着了火……她把自己,还有容贵妃,十四皇子,一起锁在了屋里……” 皇上的离心之策终于奏效了。 简直是太奏效了! 让华妃宁可杀了自己,杀了自己的孪生姐姐,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要继续忍受这份母子分离,姐妹反目的痛苦。 一夜之间,永泰帝老多了。连头发都几乎全白,不剩几根黑的。 在听到这消息时,那为数不多的几根黑头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灰败下去。 他没有看向别人,只看向程岳,吃力的抬起一根手指,说,“你,你高兴了吗?” 程岳看着他沧桑复杂的双眼,跪下,“陛下,臣妻昨晚被人诳进宫中,下了催产药。如今困在五龙假山处,生死难料。臣恳请陛下,让臣去救救臣妻,救救臣的孩子!” 永泰帝哦了一声,抬起空洞的双眼,看向明黄色帐幔上,代表帝王的金龙。 “朕,朕的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死了……孙子,孙子也快死了,你的妻子要生孩子,也快要死了……那何不,何不让他们一起去死?” 众人皆惊。 而程岳,程岳豁然站了起来,怒目瞪视着龙床上的帝王! 这位奄奄一息,却还是掌控着整个天下的帝王! 侍卫拔刀,怒斥,“退下!你想干什么?” 可程岳不退反进,盯着永泰帝苍老的面容,喝道,“停手吧!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难道一定要高家的子孙全死绝了,你才高兴吗?” “这个地方,就在你睡的这张床上!睡过我的先祖,也是你的先祖!那么多双先祖的眼睛都看着呢,你还要我们来自相残杀吗?” 永泰帝被程岳吼得愣住了。 他的瞳孔微缩,那里有年老者对于年轻者的畏惧,也有生者对逝者的畏惧。 他死了那么多的儿孙,难道,难道真是上天给他的惩罚?等他死去,地底下的老祖宗们,也会怪罪他吗? 程岳吐出一口气,平熄下胸中翻涌的怒火,退开两步,重施了一礼,“陛下,臣除了是您的臣子,还是臣妻的丈夫,臣子的父亲。现在,看到陛下安好,请容臣去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就算死,臣也应该跟她们死在一处。至于这个大梁朝,还要靠陛下支撑下去,保重!” 他转身,大步离开。 而直到看着他的身影,踏出这个寝宫,永泰帝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所以,没有人阻拦。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宛如天神之怒,砸向人间。 永泰帝收起心中的杀机,惊惧不已,“这,这……”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连材公公赶紧跑出大殿去看,没一会儿又跑了进来,“陛下,是,是五龙假山那里,炸了!” 永泰帝脸色巨变,难道,难道真的是苍天都觉得他错了,要毁了龙脉,断了他的江山吗? “皇上!儿臣有要事禀报!” 宫中乱成这样,自然无人阻拦。不知何时,也换了一身戎装的庆平公主,拿匕首抵着七皇子的脖子,进入了大殿。 而在二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手执刀剑的侍卫。却显然投鼠忌器,担心庆平公主伤到七皇子,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来到永泰帝面前,看着躺在地上的四皇子和七皇孙,七皇子反倒不怕了。 “庆平,没用的,放下你的匕首吧。眼下,就算是父王,除了将帝位传给我,还能怎样?” 听他这么一说,永泰帝那原本被打击得消沉灰暗的眼中,忽地又迸出熊熊烈火,甚至从龙床上半坐了起来。 “孽子,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七皇子傲然看了行将枯木的永泰帝一眼,道,“是我干的,那又怎样?这皇位本就是能者居之,他们这些人都斗不过我,那就活该去死!” “父王,您已经老了,何必还赖在那个位子,死不撒手?如今老四死了,七侄子也废了,难道您还想把皇位,传给那个公然造反的老六么?那才真是乱了朝纲。就算您乐意,群臣也不会服气!” 看永泰帝气得发抖,都说不出话来,庆平公主替他发问,“故意露出破绽,揭发四皇叔与容贵妃勾结的人,其实是你吧?真正给她发号施令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你别想着狡辩,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是你的么?是那个跟你联系的书女闵双桃说,跟她联系的人,虽然一直没露出真容,身上也总带着四皇叔惯用的檀香珠,但一旦张口说话,总有一股茶香味儿。 这宫中,只有七皇叔你最重口,爱吃辛辣腥膻之物。所以每次吃完饭,你都会习惯性的嚼些茶叶沫子,去除口臭。可是也不是?” 看被揭穿,七皇子也不否认了,“是我又怎样?给父皇的毒酒,也是我让人献的!但是父皇,我并没有真的想毒害您,就算当时戚老都督没有来替您挡酒,我也会亲自来替您挡酒的。” 庆平公主冷笑起来,“你这招苦肉计使得好啊!一旦替皇上挡了毒酒,皇上肯定最信你,愿意传位于你。又可以借机让皇上猜疑其他几位皇叔,甚至借皇上的手,替你铲除异已!” “没错!”七皇子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我有这样的计谋,凭什么不能继承大统?至于他们几个,简直是不堪一击。我只不过派人小小的吓唬他们几句,竟是一个一个服毒的服毒,造反的造反,这样的人,怎堪大用?” “那四皇叔呢?”庆平公主愤怒道,“四皇叔可是你的亲兄长,六皇叔又与你一同长大,待你如亲生手足。你这样陷害,甚至毒害他们,就没有半点于心不安?” 七皇子哈哈大笑,“这话旁人说说倒也罢了,庆平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我们是普通人家吗?我们是天子之家,是皇家!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不,你去想想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闭嘴!”这最后一句话,深深触怒了永泰帝。 庆平公主的父亲,是他亲生的长子。而他的母亲惠妃,原本应该是他的皇后。 可他为了一已之私,没有给惠妃皇后的待遇,更囚禁逼死了惠妃唯一的儿子,他亲生的长子。 如果说七皇子残害手足的行为人神共愤,那他这个父亲,残害亲生子女,又算得上什么? 但就象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缺点,身为一个帝王,更加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所以永泰帝再看着七皇子的目光,冰冷之极。 七皇子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父皇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就好象看着一个死人。 但这怎么可能? 三个成年的兄弟,被他害死害废了两个,唯一一个象样的皇侄,也已经跟个活死人般,躺在了那里。 除了他,父皇还能把皇位传给谁? “父皇,我——” 突如其来的强大压迫感,让七皇子想说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一下。 但他只看到他的父皇,躺在那张高高在上的龙床上,好象随时会断气般,抖着手,只动了动手指,身后就传来一阵剧痛。 庆平公主惊恐的收回匕首,因为她已经看见,从七皇子的心口处,透出一支铁箭。 而随着她的收手,七皇子就这么扑倒在了地上。 在他的身后,有手执铁弩的蒙面卫士,一闪而过。 至于那几个跟着七皇子的死忠侍卫,也瞬间全部中箭身亡。 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连材公公轻轻叹息,召手叫进来小太监,很快将这些还带着温热的死人,收拾了干净。 至于永泰帝,似是又老了十岁。整个人都佝偻下来,蜷缩在那张越发显得宽大的龙床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 连材又命人将四皇子和七皇孙都抬了出去,只把庆平公主留了下来。 “这几天,就劳烦公主为皇上侍奉汤药吧。” 被儿孙背叛,打击得奄奄一息的永泰帝,也需要儿孙来治愈。 庆平公主垂眸,这就是他的报应! 可再抬眼时,她毫不犹豫的说,“那请公公给我安排个房间,再让人给我送几身衣裳来。” 她不是仁慈,也不是因为永泰帝被打击的惨相,就忘了父母死时的悲痛。 她更不会因为同情永泰帝,就忘了自己被迫削光头发,不能嫁人的憋屈。 而且,眼前这个是谁? 并不是普通死了儿孙的父亲和祖父,他是一个帝王。最是无情的帝王,还掌控着天下大权的帝王! 如果适当的讨好,能为自己换取更多的利益,为什么不呢? 而且,看着一个曾经强大的帝王,无力掌控自己的儿孙,甚至自己身体,日日夜夜深陷痛苦之中,也是对自己,对九泉之下的父母,最好的告慰了。 第569章三子 庆平公主虽然留下侍奉永泰帝,但心里更担心宁芳,“公公,英王妃那儿,还要请您多多费心。一想起她这被人劫持去生孩子,我就心惊肉跳。咱们不管后头的事情要怎么样,这女人生孩子,可是过一趟鬼门关,求公公发发善心,能帮则帮吧。” 连材道,“公主放心,老奴省得。您只管侍奉好陛下,这些乱糟糟的事,就别叫他老人家操心了,老奴去办了就是。” 他说到做到,转头就打发太医,还是和程岳,以及宁家都交好的卢太医,带着人去了。 但这个事,当真闹得有些大。 在程岳踏出大殿,命人驾船带他去五龙假山处时,那假山炸了。 当程岳疯了似的,亲自摇着船,赶到假山前时,看到硝烟散去后的大洞里,露出朱五姐儿灰扑扑的小脸。 瞪着一双大眼睛,木愣愣的把袖子里的铁筒,拼命往身后藏。 她,她原本是想给今日给宁芳放一回大大烟花的,却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只是,只是那密道的地板被扣死了,根本出不去。沈继虽然在这里准备了炭炉药材,却忘了准备饭食。 她们可以不吃,刚生了孩子的宁芳不能不吃。否则她没有奶水,孩子也没得吃。 所以小姑娘才想试一试,看能不能从外头打通一条出路。 当然,这也宁芳同意了的。 但她,她真的没有想到,会炸出这么大的动静,炸出这么大个洞啊! 现在,她挨骂不要紧,会不会连累宁芳挨骂? 对面的王爷,脸色好黑,瞪着她的样子,好象要吃人似的。 可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是想想里面的宁芳,还有她亲手接生的小宝宝,朱五姐儿瞬间觉得责任重大起来。 所以她鼓足勇气,冲着那个王府的男主人,伸出三根手指头,生平第一次,张开了嘴,发出她人生的第一声。 “三,三!” 什么意思啊! 程岳快被弄疯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假山洞里,传来婴儿细嫩而满是委屈的哭声。 只一声,就让程岳浑身一震,满心满眼全都被填满了。 而那哭声,先是一个,又是一个,过了一会儿,里面好象还夹杂着一个更加细弱的。 天! 这,这是他的孩子! 顾不得船还差着点距离才能到假山,程岳从船头径直跳了下去。踩着没过膝盖的冰冷湖水,三步两步,就冲上了岸,跑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假山洞的最深处,早早拿棉花堵了耳朵的几个人,还顾不上去看外头的动静,因为眼前的小小人儿,就把他们的心思全都占满了。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很快,很快你们爹就会来了……他肯定会给你们弄到吃的……别哭啊,乖,别哭……” 只一眼,程岳的眼眶就湿润了。 他的小王妃,他的妻子,该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小脸白成这样,也没见过她憔悴成这副模样。 好似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随时都可能虚脱过去,却还是强撑着,安抚着怀里,发出嘤嘤哭泣的小小襁褓。 而在旁边,同样筋疲力尽,浑身汗透的窦妈妈和余远志手里,还分别抱着一个小小襁褓。 似是有心电感应般,宁芳抬头,看到了他,无声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 “你,你可算来了……我们,都搞错了,不是两个,是三个……” 但现在,他们,就都交给你了。 这一句,宁芳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她只拿目光在三个小小婴孩上划过,然后放心的头一歪,整个人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芳儿!” 程岳只觉得魂魄都要被人抽空了,猛地扑了上来。那白着脸的样子,反吓了旁人一跳。 余远志忙道,“王爷勿惊,王妃只是晕过去了,让她睡吧。为了生孩子,她可真是耗尽了体力。” 程岳都来不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也根本顾不得生产后的血腥,解开斗篷裹在宁芳身上,就把他的妻子,连同怀里的小小婴孩一把抱着往外冲。 “来人,快来人!送王妃上船,太医,叫太医!” 假山外,顿时乱作了一团。 亏得连材公公派来的卢太医,跟程宁两家都熟。赶紧指挥着众人,把宁芳母子抬去了太医院。 虽然太医院也还是在宫里,但总归离皇上更远。有些事,大概没这么快传到皇上耳朵里吧? 但是,卢太医这番好心,显然没起到效果。 因为宁芳生的是三胞胎,三个男孩儿啊! 要说寻常人家生一个儿子,就足够敲锣打鼓,摆酒宴客的高兴半天了。她这一下子生了三个,可比她母亲,当年夏珍珍爆出,生了对龙凤胎的消息更令人震撼。 毕竟夏珍珍的龙凤胎时隔多年,又与宁家妻妾之争有关,许多人其实是不大相信的。 但宁芳这三个小孩儿,却是那么多人亲眼见着,从假山里抱出来的,可造不得假。 否则一个年老的窦妈妈,一个男大夫,外加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变出三个刚出生的小孩儿来? 所以英王妃产子,还一胎生了三个儿子的消息,就算连材下令不许乱说,但这消息还是以爆炸性的速度,在宫中流传开来,甚至都流传到宫外了。 毕竟世人都重视子嗣繁衍,若寻常妇人能生个双胞胎,都视为家族幸事。那是要开祠堂,昭告祖先的。何况这是三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呢? 毫不夸张的说,光凭这一样,不论是哪个人家,从此都得把这媳妇捧到天上去,更何况是多年无子的英王府? 只凭这一条,宁芳就是程家绝对的功臣。就算日后犯下大错,也无人能憾动她的正妃地位。 皇上都不能! 不过,这三个孩子生在大年初一。且一生下来,大雨也停了,瑞雪也下了。且宫中镇守龙脉的假山都因此炸了,只怕这几个孩子,是有些来历的吧? 于是,等身在宫外的英王府都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成了自家王妃占了龙脉,那五龙假山里的五条龙,吸取多年的日月精华,有了灵性,三条最厉害的便钻到她的肚子里,托生了出来。 那两条原本也是要跟着投胎的,却因被人为打断,如今好不凄惨,只得从头来过,继续修炼去了。 当在宫外奔忙了一夜,接了二弟程岭,回家歇歇的程峰,进门听到这样的奇谈。 还来不及骂一句混帐,孟大夫人就着急的问,“二弟,你刚从宫中回来,弟妹是不是真的生了?还是三个男孩?” 谢二夫人却扶着丈夫坐下,问,“弟妹现在怎样了?她和三弟,可曾安好?你的眼睛疼不疼,在宫里拘了一夜,可犯了旧疾?” 程岭没理大嫂,只捧着妻子的手道,“听说你伤着了?要不要紧,昨晚有没有吓着?是我不好,不在家,没能护着你,让你受委屈了。” 谢二夫人眼圈也红了。 而程峰听着她和自家媳妇的两句问话,只觉高下立现。 说心里话,程峰从前其实是有点看不上谢二夫人的。 总觉得这个弟妹太矫情了,人又清高,不通俗务。成天带着丫头,弄些个琴棋书画,要不就调香弄花,连女红都做不了几件。 相比之下,孟大夫人虽然不那么上得了台面,好歹却踏实细致,起码知道鸡蛋几文钱一个鞋子也能做几双。 可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错了。 谢二夫人虽然不通俗务,但心地却比孟大夫人明白多了。 当下,他那暗下的决心,又坚定了几分。 对着孟大夫人,他也冷下了脸,“没见二弟才回来么?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呢,有什么话,不能回头再说?二弟妹,你跟我说,三弟妹有个丫鬟去寻萍丫头了。是不是还指点着她去了别处?我去董大师那里时,他说那丫鬟一去,便把萍丫头带走了。不过也亏得她把人带走了,回头当真有不知哪里的乱兵,去寻萍丫头。董大师一口咬死了,人是给咱家接走了,他们倒也不敢胡来。” 谢二夫人忙道,“那是不是去了弟妹的铺子里?百灵那丫头从前也在铺子里管过事,跟那边的人都熟。” 程峰道,“我回来时,也顺便去弟妹的布匹及糕点铺子都瞧了瞧,除了给那些当兵的讹了些钱财,倒没什么大事,却也无人去过。” 孟大夫人急了,“你们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什么?倒是说说,弟妹是生的是男是女,究竟是不是三个男孩,这才是正经!” 她这话落地,却见一屋子人皆望着她,神色奇异。 孟大夫人被看得心虚,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你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程峰仰天长叹,“娘,儿子如今知道错了,却是悔之晚矣!” 孟大夫人还问,“你做错什么了?” 程峰原本累得都没力气发脾气的人,都给这话气得怒火中烧。正想说,悔的就是娶了你! 程岭拉了他一把,“大哥,你也累了一夜,先喝碗参汤吧。可有准备吃的?” 他这一打岔,总算把程峰劝住了。 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可能休妻,撕破脸又有什么意思? 第570章喜忧 那送参汤来的小丫鬟倒是机灵,忙道,“有的!在王妃进宫后,孔雀姐姐便让我们准备了给王妃接生,和补养身子的东西。方才听说二位爷回来,孔雀姐姐便让我们,先把炖好的参汤送来。我们那院里,还有熬了一夜的老鸡汤,和做好的各种点心饽饽。二位爷要是饿了,奴婢即刻就去端来,爷先垫补着,用些可好?” 程岭喜道,“赶紧的,快端上来!再拿鸡汤俨俨下两碗面,量要足,快去!” 谢二夫人自责道,“这府里乱糟糟的,我也没心思吃饭,倒是忘了交待这些。” 小丫鬟忙安慰她道,“二夫人别恼。咱们那儿赵同爷爷总说,咱们当奴才的,就是替主子分忧的。主子一时忙,没空想到这些,便该是咱们奴婢要操心的事了。您和大夫人早上也没用好,不如让厨房多拿些,您二位也陪着爷吃些吧。几位主子都保重好身子,咱们奴才心里才不乱。” 谢二夫人欣慰笑笑,让这小丫鬟去了。 程峰又叹了口气,这回却是越发感叹。 看看都是一个府里,人家怎么就调理出这么明白事理的丫头?偏偏他就讨到这样不识趣的媳妇。 倒是程岭,终于回答了孟大夫人的问题,“虽然未曾亲眼见着,但三弟妹生了孩子的消息,应该不是假的。否则,她连生三子的传闻,不会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 “真的?”孟大夫人喜形于色,一下就忘了方才丈夫的异样,连珠炮般问,“真是儿子,还是三个?哎呦呦,那可真是老天保佑,菩萨保佑!不行,我得去拜菩萨,你们还坐着干什么?先别吃了,咱们赶紧去给爹娘祖宗上香要紧!” 程峰压根儿都不想理她,仍是程岭接过话道,“我和大哥一夜没睡,实在是累得不行,不如劳烦嫂子,先去准备吧。给孩子的衣裳襁褓什么的,只怕也要多多准备。” 孟大夫人拍着脑门,连连点头,“是是是!那些大夫都是些不中用的,明明是三个,怎么就告诉咱们两个?如今衣裳鞋帽可都准备少了,我得赶紧让人做去!哼,说来还就我那里,让人早早准备了小子们的虎头鞋虎头帽。弟妹那里,可全是给丫头的花啊朵的,回头可一件都用不上!二弟妹,你准备了男孩的东西没?” 谢二夫人同觉得心好累,勉强赔笑道,“我回头让丫头们收拾收拾,都给嫂子送来。” 孟大夫人道,“那你可快着些!” 说完,她带着丫鬟走了。那风风火火的架式,比人家正经婆婆还威风。 程峰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就哽咽了,“我当年,怎么就没瞧出,她竟是这么一个人?” 程岭忙劝,“大哥你别这么说,嫂子虽有些糊涂,却是个心思简单的。” 高兴不高兴全写在脸上,就算让人不舒服,倒不至于有那个本事,在背地里祸害人。 谢二夫人也劝了句,“这妇人上了年纪,就总有几年情致异常的时候。许是大嫂到了时候,就得大哥多多包涵了。” 见程峰略消了些气,她就想避开,让他们哥俩说些体己。但程峰却收拾情绪,把她叫住了。 “方才萍儿的事还没说完呢,她是去哪儿了?” 谢二夫人忙道,“会不会去苗家了?我当时给了个信物,让她有难就去投奔苗家夫人的。我这就打发个人,过去问问。” 恰说到此时,苗家打发人来了。 因宫中动荡平息,程岭这些被扣留的臣子,悉数给放了回来,街上也解了禁。除了还不许随意走动,正当拜访倒是不禁止的。 苗家管事过来,就是禀报宁萍的行迹。 “昨晚乱糟糟的,府上丫头护着小姐,倒是好急智,竟拽着井绳下到街面上的水井里,躲了一夜。今儿天亮爬出来,也不敢乱走动,便投奔到我们府上来了。夫人见二位姑娘都累得狠了,便让她们梳洗睡下。恐府上担心,让小的赶紧过来说一声。知道府上事多,夫人说,二夫人就不必客气,让二位姑娘在我们府上歇几日吧。回头待府上料理清楚了,再来接人。” 谢二夫人想说这样麻烦别人多不好意思,不如明天就来接人,可程岭却抢先道,“那就谢过你家夫人了。” 等打赏了这个管事,送他走了,程岭才面带忧色道,“如今虽说弟妹替咱家开了枝,散了叶,可她是个什么情形,孩子们是个情形,犹未可知。还有,皇上那儿,还没发话,说让她们回家。” 谢二夫人这才猛然记起,双生子一般生下来都要孱弱许多。尤其宁芳是在宫中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产子,她们母子都安好吗?孩子们能不能顺利的活下来? 还有皇上,外头都传是真龙投了宁芳的胎,永泰帝能不忌讳?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兄弟两个回家时,明明知道宁芳生了三子,但对孟大夫人的问话却是不愿搭理,甚至不大高兴。 那不仅是因为孟大夫人只顾着关心孩子,根本没提及到宁芳的安危。 更多的,还是出于她们母子三人,还有宫中的程岳,以及整个英王府安危的担心。 所以此时把百灵和宁萍留在苗家,说不得还是件好事。 谢二夫人道,“既如此,我先收拾些东西,给苗家送去,让她们两个姑娘也好安心住几天。再让孔雀收拾些滋补药材,你们看能不能往宫里送些去?” 程岭点头,“这个应该无妨,听说如今三弟和三弟妹都在太医院。送些吃的穿的,应该没有大碍。” 程峰道,“让孔雀再挑几个人,收拾收拾,看能不能一起送进太医院去服侍。三个孩子呢,可怎么照看得过来?”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是又欢喜,又发愁。 喜的自然是程家有后,英王府终于添了三个小男丁! 愁的是,三个孩子到底能不能平安活下来,而皇上又会不会让他们一家平安活下去? 夜深了,雪也停了,连风也似屏住呼吸,天地一片清冷寂静。 此时,婴孩的小小嘤咛就显得格外刺耳。 程岳只和衣靠着床头,浅浅打了个眈,忽地就被惊醒了。 他的孩子哭了,是哪一个?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就本能的起身往外走了。 “唔,孩子……我的,孩子……” 程岳停下急奔出去的脚步,惊喜的回过头来,“芳儿,芳儿你醒了!” 宁芳慢慢睁开乌黑乌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便直勾勾的盯着哭声的方向,准确的判断出,“是,小三儿……快,抱来,给我……” 看程岳犹豫,她狠狠一捶床,“去!” “好好好,你别着急,我这就去让人把孩子抱来!快来人,把孩子给王妃抱来!” 抱着孩子进来的,就是孔雀了。 她是下午程家送药材进来时,一起跟过来了,还带上了两个早准备好的乳母。 如今两个大点的小主子都吃过奶,睡下了,唯独最小的这个,却是至今仍吃不进奶,不时哭泣。 程岳早请卢太医来看过了,还拉下脸,请了宫中其他几位擅长儿科的太医都来看过,可他这个最小的三儿子实在是太弱了。 比两个哥哥都小了大半个头,生下来就还不及一只小猫儿大,连哭声都特别细弱,吃奶的力气都没有,这么小的孩子,灌又灌不进去。所以几位太医只是摇头,让程岳做好心理准备。 程岳自是不甘心。 可饶是他智计千条,对上这么个嫩豆腐般,一捏仿佛就会碎的小人儿,他能怎么办? 让孔雀把孩子放到自己怀里,宁芳凝视着孩子蔫巴巴,已经没多少力气的小脸,满心歉意,“都是我不好,一直不知道你在……早知道,我就再多吃点,多喝点,你就能长好点了……” “芳儿,这不关你的事。若说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们,没能保护好你们。”程岳跟她一起,也将手轻轻放到孩子头上。 这一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悲伤。 如果注定要送别这个孩子,他希望把这份伤痛背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说一些虚无飘渺的安慰话,让人心里更加难过。 一颗滚烫的热泪,落在孩子越发虚弱的小脸上。 宁芳抬头看着程岳。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 她伸指,把那颗眼泪轻轻沾在孩子小小的唇边,慢慢解开衣襟,“你还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眼你的爹娘。总得尝尝你爹的眼泪,吃我一口奶,好记得你爹娘的味道……” 孔雀不忍的转过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太医们都说,三少爷,他,他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当孩子被程岳托着,放到宁芳胸前,似有意识般,自发自动的嚅动着小小的嘴巴,含了上去。 可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宁芳又还没有开奶。虽然心急得觉得胸前又涨又痛,却始终无法泌出一滴。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宁芳看孩子小脸越来越白,不惜力的揉着自己的胸,完全不顾疼痛。 程岳心疼得不行,一手托着孩子,一手去拉她的手,“别这样,芳儿,别这样!” 可宁芳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让我给孩子喂一次,一次,一次就好……” 可就这一次,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第571章无忧 “二妹妹!” 一个素颜的宫装女子,挟着寒风和少许雪花闯了进来,是许久没见的宁萱。 在门口使劲跺了跺脚,掸去身上的雪花。她解下斗篷,麻利的走在盆边用热水洗了手,掏出一盒油脂抹了抹,便带着一身药味,快步坐到了宁芳床头。 “王爷您把孩子抱开些,妹妹你别急,让姐姐来帮你!”一面说着话,她一面就更加专业的替宁芳按摩起胸口。 “这天下当娘的,就没有不能哺乳的。你这会子别急,想想小三儿还等着你养活呢,你能不给他吃的?” 宁芳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她的衣袖,“大姐姐,你说小三儿还有救?真的能活?” 宁萱温温一笑,话虽不重,却格外的有力量。 “当然!婶子生了你们四个,有一个没养活的吗?就是顺哥儿,都伤成那样了,不也在好转?你还不知道吧,我如今常去看他,他现在听我说话,手指头都能动了。我知道,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只是醒不过来而已。咱们宁家的孩子都命硬得很,既活下来,就没有养不大的!难道,你们这爹娘的,反倒没信心了?” “对对对!”程岳少见的也激动起来,“大姐说得对,咱们程家的孩子,也命硬得很。我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当年去到上溪村时,几乎以为活不了了,不也活过来了?既然我都能活,咱们的孩子,也必然能活!” 他有了信心,宁芳也狠狠抹去眼泪,“就是!小三儿还在呢,我这个做娘的就不能放弃!娘当初为了我们,连死都不怕,我怕什么!” 宁萱继续跟她鼓着劲,“这就对了,你醒来吃了东西没有?” 没呢! 程岳如梦方醒,“快快快,给王妃拿吃的,快些拿吃的来!” 孔雀也行动起来,很快给宁芳摆了一桌子吃食。可宁萱看过,只选了碗最朴素的红糖小米粥让她吃。 这,这不够补吧? 程岳很担心,却见宁萱又神秘兮兮的掏出颗黑乎乎的药丸,让宁芳服下。 “这是我在太医院一本古书上看到,捣鼓出来玩的,听说发奶有奇效。原本想着,回头等你生了孩子,给你家奶娘试试,如今倒让你尝个鲜了。只这药丸与一应荦食相克,只能辅之五谷,你愿意试试么?” 宁芳毫不犹豫,一口把这药丸吞了,又强迫自己,连吃了三碗红糖小米粥才罢。 说来也怪,自她吃了药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就觉得被宁萱按摩的胸口又涨又酸,似有东西要流出来,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此时,她也顾不得害羞,且宁萱也不是外人,便如实说了。 宁萱想想,“那去抱大郎抱来,让他替你吸吸。” 乳娘很快抱来孩子,只大郎还睡着呢,很不愿意醒。 宁萱笑道,“如今为了你弟弟,可要你这当哥哥的受些委屈了。” 她左右拍拍孩子屁股,把大郎闹醒了。 小孩儿起床气还挺大,极不耐烦的在宁萱怀里扑腾,扯着细嫩的嗓子就开始哭。 程岳宁芳瞧着都挺心疼,只等宁萱把大郎放进宁芳怀里,让他吮住宁芳胸口,这小东西才吭吭唧唧的收了眼泪。 可他努力了半天,小脸都憋红了,还没吸出一口,又瘪着小嘴想哭了。 宁芳急道,“怎么还不行?怎么还是不行!” 宁萱稳稳道,“你别急,越急越是出不来。你放松,闭了眼,多想想孩子吃着奶,一个个长得又白又胖,都围着你格格笑的模样。只你这一回生三个,回头我这做大姨的,每年红包钱得随出去多少?这便宜你可占大了!” 宁芳原本又急又慌,就算闭了眼,努力想象着宁萱所说的画面,但还是心神不定。可听宁萱最后这么一说,没忍住噗哧一笑了出来。 她这心神一松,便只觉胸口有股热流涌动,再低头一看,大郎已经吸出淡黄色的乳汁,正努力的大口大口吞咽呢!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宁芳简直喜极而泣。 但宁萱却笑叹了口气,“只大姨又要做坏人了。大郎啊,回头大姨给你包两个大红包。不哭不哭,再努力一下哦!” 她说笑着,手脚轻快的将刚尝到滋味的大郎抱开,在他要哭之前,把他挪到宁芳胸口另一边,让他去继续努力了。 空下来的这边,不等她吩咐,程岳就抱着小三儿,急急送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母子天性,还是求生的本能让这个孱弱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原本奄奄一息,在乳娘那儿,死活吃不进奶的小三郎,终于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吃下了人生第一口奶。 “他,他吃了!他能吃了!”宁芳激动得泪光闪烁,就连程岳的喉头都哽咽了。 “太医,快去请太医!咱们小三儿能吃奶了,他能吃奶了!” 宁芳拉着宁萱的手,满心的感动,“姐姐,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宁萱笑着帮她托好两个孩子,“我就说,我学医还是有用的吧?” 简直是太有用了! 程岳才想也说几句感谢的话,宁萱却对宁芳道,“实告诉你,刚才给你吃的药丸,根本不是什么古方,就是宫中调理产后虚弱的乌凤丹,我方才就是哄你呢!等回头太医来了,再给你细把把脉,好生开几个方子调理一下。否则你这一生三个,可着实亏虚得狠了。” 程岳连连点头,宁萱这个谎撒得实在太好了。可以说,简直救了他家小三儿一条命! 他当即决定,“小三儿的命,是大姐救回来的,往后他的小名儿,就叫念姨吧。” 要永远感念姨母的恩情。 可宁萱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该怎么起名,还是按你们家的规矩来。” 但程岳正色道,“这举手之劳,却救他一条小命。再说我们王府才几代,哪有什么规矩?大姐不必客气。” 宁萱还想推辞,宁芳却道,“姐姐要是觉得念姨不好,也可给小三儿另起个小名儿。但无论如何,这个名字得是跟姐姐有关的。” 看她眼睛微眨,如闺中小姐妹们说私房话的模样,宁萱心中一动,才猛地记起,这妹妹生下三子的传说,如今在宫中已经被渲染成什么样了。 如果太过正式的命名,恐怕反倒招人忌恨,倒不如随手起个小名,护孩子平安。 于是她想想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嗯,我名萱,萱草,又叫忘忧草。你们若一定要说,小三儿是我救活的,那我便愿他一生无忧,叫无忧可好?” 程岳在心里默念了几回,再看一眼在宁芳怀里吃了几口,又开始打瞌睡的老大,“那大郎便叫无怨吧。” 宁萱一愣,若说想跟弟弟名字照应,可以有很多美好的字,为何程岳对自己的长子,会用到一个怨字?就算是小名,也有些不雅吧? 可宁芳却能体会到程岳的深意。 无怨。不管日后遭遇到什么波折,都不要埋怨命运的不公。就好象英王府,遭遇这么多的不平事,还是没有怨恨。 皇上听了,是不是也会高兴一些? 于是,她给老二也起了个小名,“那二郎的小名儿,便叫无悔了。做大哥的,要处处给弟弟们当榜样,自然不能埋怨。二郎既是哥哥面前的弟弟,又是弟弟面前的哥哥,说来最是吃亏,可谁叫他自己第二个出来呢?希望他日后,凡事不要后悔。至于小三郎,身子弱,别怪我们做父母的要偏心一些。我只愿他平安长大,没有忧愁就好。姐姐起的名字,果然是极好的。” 看他们夫妻相视一笑,竟是玩笑间就将三人小名定下,宁萱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大明白。不过夫妻二人眼中对三个孩子的回护之意,却是同样的坚决和浓烈。 宁萱便也不多想了,“二妹妹你好生歇着,宫中快宵禁了,我还得回药房去。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 等她走了,夫妻两个十指交叉,将手握在一起。 程岳道,“你和孩子,都会好好出宫的。” 被扣在宫中的皇亲国戚,都被放出去了。就连中毒昏迷的七皇孙,都被王兆儿接出了宫外。只有他们一家,象是被永泰帝遗忘一般,留在了太医院里。无人敢提。 他是在忌惮三个孩子出生的传说吗? 但不管怎样,哪怕要拼上自己一死,程岳都要送妻儿平安出宫。 可宁芳眼里似是跳着两团火,坚定的答,“我们一家,都要好好的!王爷,有件事,我想请你同意——” 可程岳一听,立即摇头,“这,这不行!” 可宁芳坚持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解王府困局的办法了!但我也只能想到这些,更多的,还得你来周全。” 程岳看着小妻子瘦削的下巴和乌黑的眼,眼中有着浓浓的心疼,“可这也太苦了你了!” 宁芳微笑着摇头,“我不苦,真的。只要能让孩子们好好的,我这个当娘的就不苦。” 深宫幽寒,在这冬天的雪夜里,越发清冷寂寞。但夫妻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却格外温暖…… 第572章过继 这新年的一场动荡,直闹到正月过完,才算安生。 看着御书房一角,堆积得足有一人多高的奏折,坐在轮椅上的永泰帝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合上手中的卷宗,低声吩咐,“都烧了吧。” 不是他不想看,是实在不能再看下去了。 若是继续看下去,也不知要杀多少人,才能平息事态。 如今,就这样吧。 连材低声应下,忙指挥着小太监架起火盆,搬出去烧。转头隔着半垂的锦帘,不经意瞅一眼这位大权在位的帝王。却见他,似在这一瞬间,又老了十岁。 整个人就象渐渐枯死的老树,又失去了许多生机。 只是,还有家人,还有件事,必须要皇上亲自来处置。可该怎么提呢?连材公公挺费神的。 明日二月初一,是大朝会,这些事,可真的拖不得了。 “皇上,今儿天好,御花园里的柳树都发芽了。儿臣亲手折了几枝,给皇上编了个小花篮,您瞧,好看么?” 似是一阵春风,庆平公主进来了。 洋溢着青春的笑脸,就似带进了一束光,把整个御书房瞬间都照亮了。 如今谁是这场宫廷动荡的最大受益者,还无人知晓。但庆平公主的得宠,却是路人皆知的。 连材公公忙去倒茶,永泰帝瞧着这个孙女,也终于露出一丝浅笑。 “庆平来了啊,坐。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手艺。嗯,不错,真不错。” 带着浅浅嫩芽的柳条,编了个巴掌大的小花篮,里面装着温室里剪下来的几朵鲜花,倒也好看。 “只这柳条还太嫩了些,颜色没那么好。若等他们再长大些,编出来的花篮才叫好看呢。” 听庆平公主这么一说,永泰帝那短暂的温情便敛了回去。再度打量着这个孙女,眼神里多了几分算计,“庆平,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小随父母被软禁在皇子府多年的庆平公主,压根就再没有把这位龙椅上的老人,当成自己的祖父了。 就算人人都说她如今如何如何得宠,但她从来不会真正在皇上面前撒娇,逾越君与臣的分寸。 这也是连材公公最佩服她的一点。 他在宫中,见了这么多的皇子皇孙,论头脑清醒明白,再没有第二人比庆平公主更甚。 只可惜她是女儿身,否则有些事,还真不好说了。 “皇上知道,儿臣跟英王府离得近,颇得程宁两家照顾。这些天,也时常到太医院去看那三个小家伙。英王妃那个财迷,见一回,就要管儿臣讨要一回红包。也不知是不是钱花得太多的缘故,如今瞧着那三个小东西,总觉得贵重起来。” 她说到这儿,永泰帝也不觉笑了。 庆平公主心下稍安,继续说笑,“因此,如今听着宫中有些人,非把那三个孩子说成什么妖孽,儿臣自然是不大高兴的。便想着来皇上跟前,替他们说几句好话了。” 在最初的龙子风波过后,宫中的风向忽地一变。 宁芳那三个龙子,变成了三个妖孽。 还是假山洞里生出来的,天知道是不是幻化人形的小妖怪? 更有甚者,跑去建议钦天监的张天官,让他把孩子要来,搁鼎炉里烧一烧,好看看他们的原形。 张天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气得只好,只好“病”了。 至于宫中另一位大师,妙法寺的住持方丈,在一听说这个流言之后,他就立即闭关了。 徒弟们说,方丈这回闭关,少则要个一年半载的,除非皇上有事,其余人等,不要打扰。 但此时,庆平公主突然大大方方就提起这个话题,让永泰帝瞬间眼神微眯。 “那你,想替他们说什么好话呢?” 庆平公主目光清澈,神色不变,“皇上,那三个孩子饿了会哭,醒了会尿。既不会变什么法术,也不会一夜之间就突然长大。所以请恕儿臣眼拙,实在是看不出他们三个有任何特异之处。如果一定要说跟寻常孩子不一样的地方,那只一个。” “什么?”永泰帝眼神凛冽起来。 庆平公主苦笑道,“大概是一母同胞的关系吧,他们三个总似约好了那般。一个哭,其他两个也会跟着一起哭,就算隔着房都不行。且如今最小的弟弟只吃得进英王妃的奶,两个大点的哥哥都没得吃。于是每回轮到无忧吃奶时,无怨无悔总是哭闹不休。” “无怨,无悔。”永泰帝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了。” 可他这语气,分明不象没事的样子。 庆平公主心中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 “皇上,您要不要见见这三个孩子?”庆平公主突然提出一个,连永泰帝都没想到的建议。 “皇上,您是真龙天子,这辈子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比寻常人几辈子加起来都多。这三个孩子到底是妖孽还是什么,您看一眼,不就都知道了么?” 永泰帝看着她,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朕是见得多了,但还真不知道英王妃是怎么顺着那条密道,到了假山那里。又是怎么把假山炸开,跑出来的!” “嗯,听英王说,英王妃是被杜继带进皇宫密道,那杜继人呢?说他在混乱之中失踪了。可他为何要把英王妃带过去产子?若是他没失踪,等英王妃生下孩子,他原本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还有那假山,英王说,是被雷劈过,又被他府上下人以暗器炸开。那暗器,是他偶然从一个江湖人手上得到,那这样威力巨大的暗器,能不能给朕也弄一个?” “庆平,你既跟英王府交好,不妨去问问程岳,这些事,他要怎么给朕一个交待!”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庆平公主知道,多说无益,干脆的行过礼,便告退了。 而此时在太医院,过来商量给孩子办满月酒的程峰,也提出一个,让两个弟弟意想不到的建议。 “分家?大哥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分家?” 程峰伤感道,“这件事不是我突然想起来的,而是已经想了很久了。你们不要怪大哥,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提这样让人难受的事。咱们三兄弟,感情又一惯的好,这突然要分开,大哥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可——” “没有可是,既然大哥不痛快,那就不要分家!”程岭心里明白,大哥为什么会提起这事,若不是大嫂昏招百出,至于这样么? 不过就算因此,他也不愿兄弟三人,因这些事便生分了。但他也不好明说,只道,“如果要分家,我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三郎想必和我一样!” 程峰道,“三郎这些时不在家,有些事不大清楚。可二弟你日日在家,我为什么要分家,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既然如此,何必难为大哥?” 程岭急道,“这怎么叫难为呢?一家人住一起,谁没个上下牙齿打架的时候?可难道因此,大家就要拔牙了?” 程峰苦笑,“如今只是上下牙齿打架的事么?你若觉得无妨,能把家里那些事,说给三郎和三弟妹听么?” 程岭,程岭还真不能。 孟大夫人自得知宁芳生了三子后,整个人都变得异常亢奋起来。 就算是丢失钱财的痛,她都忘了。也不哭了,整天带着丫鬟婆子不停的做小孩儿针线不说,还一定要扯上谢二夫人,甚至每天他一下朝就来堵他。 倒不是让他做针线,挑花色什么的,而是谈起了一件要命的大事—— 过继。 “弟妹生了三个,这是我这么多年在菩萨跟前诚心诚意求来的!当然,老二你们家也有份儿。所以这孩子,就是老天补偿给我们三家的,一家一个,谁也不许赖!” 以上,是孟大夫人的原话。 这让程岭怎么说得出口? 就算他们这些年确实受了委屈,老天确实也亏待了他们,可关小弟妹宁芳什么事? 孩子是她怀的,也是她辛辛苦苦,几乎拼掉性命才生下来的。如果将来这几个孩子大了,各自长大成亲,再开枝散叶。程岭觉得,那时候倒可以跟弟弟弟妹商量一下,能不能从那些孙子里过继一个到他们房头,日后总算他们两房也有个香火了。 可如今程岳宁芳刚刚当了爹娘,还是头胎,就算是一回生了三个,那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啊,你挖一块他们能不疼的么?还要一次挖两个! 又不是地里的白菜,想拔就拔的。 程岭不知道别人,但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这些话,程岭都没法听,所以这些天他都有些不敢回家了。 只苦了谢二夫人,成天被大嫂在耳边唠唠叨叨,一劝就要挨骂,怎么都说不通,实在是憋屈得很。 这事程峰难道在背后不劝妻子吗?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可孟大夫人学精了。自己丈夫她不敢得罪,她就只盯着程岭两口子说。 程峰又不可能成天跟跟在妻子身后,盯着她干什么说什么,又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想来想去,也只有分家了。 而他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 自从宁芳嫁进来,带给家里新气象,偏偏被孟大夫人各种掣肘之后,他心里就有了这个念头。 孟大夫人眼看都要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想要改变她是不大可能的。就算一时把她这念头按下去,日后总会反反复复。 尤其除夕那夜,府里遇着生死存亡这样的大事时,孟大夫人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合格了。 别说对进门没几年的宁芳,她对谢二夫人这个相伴多年的妯娌,都显得有些无情了。 平常无事倒还好,这一有事,就显出真性情来了。 程峰想分家,也是不想将与兄弟之间这么多年深厚的感情,白白耗损在孟大夫人这些毫无意识的伤害里。 那还不如现在就分家,彼此远着些,反落得个见面亲热。 所以又道,“我要分家,并不是不跟你们做兄弟了。大家还在一个京城,就是分门别户的过日子而已。就象杜老将军,分了家,子孙不是更知道上进了吗?说不定,咱们分个家,也能让皇上高兴高兴呢。” 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决心已定。 程岭不知道该怎么劝,只看程岳,“三郎,我跟大哥讲不通,你来说!” 程岳却眸光微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庆平公主来了。 第573章交待 庆平公主带来了永泰帝的话,也带来了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你们府上皆是重情重义之人,可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只怕这宫门,是不好出了。” 所以必要的牺牲也是没办法的,杜继和朱五姐儿也只好交出来了。 但朱五姐儿年纪小,又有本事,皇上大约是会用到她的。所以她和她娘还有外婆,倒可以博一线生机。 至于杜继,估计下场不太好。 可他算计宁芳在先,不应该付出些代价吗?再说那天要不是危急之中,宁芳不计仇的趁乱将他放走,他早是死尸一具了。现在就算还上一命,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但程岳显然另有打算。 在谢过庆平公主之后,他转头道,“劳烦两位兄长随我走一趟吧,带上三个孩子,咱们去见见皇上。” 程峰程岭皆是一惊,“三郎你要干什么?” 程岳温言道,“所有事,都要做个了断的。庆平,劳烦你去陪陪王妃,省得她着急。” “不用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宁芳在屋里听到,已经让人扶着她出来了。 她虽然生产已经足月,可一胎三子,实在是元气大伤。太医建议,她这月子至少得做三个月,最好能静养半年。是以这些天,程岳一直没让她下床。 但这一次,程岳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让人抬了顶软轿来,“芳儿你抱着三郎,大哥二哥,麻烦你们抱着大郎二郎。” 宁芳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眼神复杂,似是有许多不舍,但还是默然点了点头。 程峰程岭皆是满头雾水,不知道这小两口要干什么。但先过永泰帝这关,确实没错。 庆平公主一瞧这情形,什么都不问,便跟着他们一家子又往回走了。 宁芳道,“你实在不必跟去的。” 为他们得罪皇上,实在是划不来。 庆平公主道,“我又不是为你,是为我三个干儿子。到时若你们有事我不会管,但我三个干儿子,我是一定要保下的!” 程岳三兄弟听了,竟是不约而同,行了个大礼,“多谢公主高义!” 庆平公主红了眼圈,“我很不希望你们谢我,所以你们……哎,看着办吧!” 伴君如伴虎。 程家人的生死,便只在帝王一念间了。 御书房。 听说程家三兄弟,连同宁芳和三个孩子都来了,永泰帝有些意外,也不算太意外。 有些事,该解决总是要解决的。 他也想知道,程家到底要给他一个怎样的交待。 于是程岳打头,带着一家子进来,给皇上的第一个交待就是,“陛下,臣等三兄弟,打算分家了。” 程峰程岭都愣住了。 三弟,这是真的打算分家? 如果说程峰是为了避免孟大夫人不识趣,给弟弟弟妹找麻烦,他是为什么? 程岳又道,“因程家并无长辈在堂,祖父又曾与先皇结拜,故此陛下亦算是臣等的家长,不可不告。” 永泰帝眼神一眯,这是想用分家,来分化帝王对先太子血脉的敌视?那程岳未免也太小看一位帝王,小看他了。 可程岳紧接着,给出的第二个交待就是,“臣妻侥幸,一胎三子,臣与妻子商议过后,决定将长子与次子分别过继给二位兄长。从今日起,便交由二位兄长与嫂子抚育,此志不改。此事,也须得告诉长辈一声。” “不行!”程峰顾不得君前失仪,急急道,“三弟,你这是干什么?三个孩子一母同胞,都是你和弟妹的骨血。你是不是听到府里的传言,你大嫂那人不懂事,你不要理她!” 眼看大哥已经违礼,程岭也顾不得了。就算要受罚,两兄弟一块受着吧! “大哥说得是!你若担心我与大哥身后凄凉,待三个孩子长大,各自娶了妻生了子,再过继一个到我们名下就是。什么交由我们抚育,这让弟妹怎么想?” 宁芳淡淡笑了,“二位兄长不必多心,方才王爷说很清楚,此事是我们商量过后,一起决定的。陛下!” 她突然抬眼看向永泰帝,“臣妻这三个孩子来得艰难,太医也说,我将来可能再也无法生育。臣妻想请求陛下,能不能念在臣妻当年侍奉过陛下的份上,为我这三个孩儿赐名?陛下鸿福齐天,定能护佑我三个孩儿,平安长大。我与王爷,一世都感激陛下!” 永泰帝这下,眼神才有所缓和。 很多事,他其实早知道的。 比如英王府除夕之夜的一场大乱,比如宁芳确实已经很难生育。 如果英王府只是分家,但宁芳没有送出两个孩子的话,他不会相信程家三兄弟是真的要分家了。 但要是她把两个才满月的孩子送出去,那么当爹娘的,必然都会偏心自己孩子。而三兄弟分别在三对父母的膝下长大,等他们将来长大了,又能有多少齐心协力? 比如他宫中的皇子们,自相残杀都做得出来…… 好吧,关于此事,皇上不愿意多想,只问,“朕之前的问题,英王好似还没有回答朕吧?” “陛下的问题,恕臣实在无能为力。”但紧接着,不等永泰帝生气,程岳就给出他的第三个交待。 “臣自知无能,恳请皇上收回臣的王爵。臣想携妻儿,回上溪村,程家先祖之地,为先祖守孝,静思已过,终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什么? 这下连庆平公主这个旁观者都惊呆了。 程峰程岭更是毫无准备,脸上的错愕之色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永泰帝看着程岳坦诚的双眼,慢慢捻动起手中的珠串。 如果只是权宜之计,他不会连两位兄长也不告诉。而他如果真的去了王爵,回到乡下,不出三年,这脱离政治的人,还能翻得起什么浪? 暗地里招兵买马? 简直笑话! 上溪村所在的江南,历来是朝廷的鱼米之乡,也是人口稠密,官员重点监防的地方。 程岳若有什么异动,那镇守金陵的魏家瞬间就能得到消息,报到京城。 这点子忠诚,皇上还是信任魏家的。 再说,那样一马平川的地方,又没什么大山沟子,程岳要怎么拉起队伍造反? 再说上溪村那儿有什么? 有宁芳的老家! 就算分了家,可还是一个宗族,谋起反来要一起株连的。 程岳能不顾宁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的性命? 而且他两个亲生的哥哥,两个亲生的孩子还押在京城,给他当人质呢! 他能狠得下心,连累他们全都去死? 不得不说,程岳给永泰帝的三个交待,确实是打动他了。 也许他最后不一定会剥夺程岳的王爵,也不一定会让他回乡,但程岳此时表示出的态度,无疑是让皇上满意的。 程岳都甘心自毁前程,甚至把家都拆了,那么追究杜继到底上哪儿去了,假山是怎么爆炸的,这些事还有意义吗? 但到底要怎么安置他,安置程家三兄弟呢? 永泰帝还真没想好。 看他久久无语,似是拿不定主意。 忽地有婴孩浅浅的嘤咛之声,在这静得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的御书房里,十分醒目。 是程家小三郎无忧。 因体质最弱,所以他也格外敏感,有一些风吹草动,便时常惊醒。这御书房的味道和他素日呆的地方不符,小家伙呆了一时,便察觉到了。 庆平公主心思一动,从宁芳怀里接了孩子,抱到了永泰帝跟前。 “这小东西,怕是要睡醒了。皇上您瞧一眼,若肯他赐个大名,也不枉他到御前一场。” 永泰帝看着她怀里,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觉皱眉,“怎地这般小?” 都满月了的孩子,还是没有寻常孩子一半大。 比他夭折的十四皇子刚出生时,都小太多了。 庆平公主絮絮道,“三胞胎,能不小吗?生下来时更小,只比老鼠大一圈,这还算是好歹养开了些呢!” 人对特别弱小的东西,多少都有些怜悯之心。何况这孩子虽小,但眉眼并不难看。相反,因父母的优良基因,还挺好看的。 格外秀气。 永泰帝不觉道,“听说这孩子至今没睁开过眼睛,是真的吗?” “是真的。”回话的是宁芳,“正因如此,臣妻才厚颜,想恳请皇上能给他赐个名字。皇上洪福齐天,定也能让他沾些福气,早日开眼。” 这话听得永泰帝暗暗点头。 别看宫中人说什么三龙降世什么的,他是一概不信的。 这龙椅既然传到了他家,自然就是他们这一支了。再跟英王府,没了干系。 所以这孩子只是恰好出生在那里,又恰好出生在了大年初一,才给人平添了许多传奇。 但这三个孩子的出生,也是被人下了药的,连钦天监的袁天官都说,算不得准数。所以,他卜出来的三个孩子的命数,也是平平无奇,不过是比旁人多些富贵罢了。 要是这程家小三还是个瞎子—— “呀,孩子睁眼了!”庆平公主惊呼起来,就见程家小三郎,不耐烦的用肉肉的小拳头,揉着惺松的睡眼,然后突然,迎着永泰帝审慎的视线,头一回睁开了他的眼睛。 第574章继承 要是太医在此,定会告诉皇上,小孩儿生下来,其实是没有多少视力,基本看不清。 可永泰帝不知道。 他只看到程家小三郎,睁着那一双还带着婴儿蓝,干净透亮,没有半点瑕疵的眼睛时,突然就象看到了他刚刚过世的十四皇子。 而小无忧“瞧着”这个陌生的老人,还无意识的从樱花般的小嘴巴里,吐出个晶莹的口水泡泡。 他有点饿了。 小家伙儿实在可爱极了! “皇儿——”永泰帝一下子恍惚了,象是看到了死去的十四皇子。 就算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可他对于年幼的十四皇子的死,是心存愧疚的。 要不是因为被他算计,十四皇子何至于被华妃带着,一起活活烧着? 那么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儿,他能有什么心机,能害到谁,又能算计到谁? 如果当时他早想到这一点,或者说,他没有那么狠心,想知道容妃华妃都会有些什么后招,故意把孩子放在那儿,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所以这一刻,皇上对突然睁眼的程家小三郎,突然就心软了。 还对着这个小不点,伸出手去。 “璜儿?”庆平公主故意曲解了永泰帝的意思,“是玉字旁的璜,还是指钟声的那个鐄?” 永泰帝回过神来,看着被送到自己怀里,瞪着一双无辜又干净的大眼睛,挥胳膊划小腿儿的程家小三郎,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是竹林的那个篁。这孩子生得不易,望他就如那竹子一般,平安长大。” 这一刻,皇上的祝福是真心的。 金玉虽好,却都比不得一世平稳安宁。如果可以选择,他也希望他的十四皇子,能够象普通孩子一样,快快乐乐的长大。 庆平公主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小东西真是程家的福星。 这眼睛睁得太是时候了,恰好讨到皇上欢心,程家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于是轻笑,“竹报平安,本就是好兆头。到底是皇上,这名儿起得好。” 程岳道,“臣代全家,谢过陛下赐名之恩!既如此,那臣这两个侄子的名字,也一并从竹字辈,沾一沾陛下的隆恩了。望他们将来能虚怀若谷,韧而有节,却不是做那空心无用之人,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立业!” 这就是彻底表明英王府的态度,他们不会谋反,只做皇家的臣子了。 永泰帝道,“但愿他们日后,真的能懂你今日这番用心。嗯,你这孩子既已满月,也别老留在宫中,一并归家去吧。” 如果真的要反,留在宫中也无用。倒不如先让人回家,等他想好了要怎么处置,再行发落。 这下,程家三兄弟及宁芳也都松了口气。 起码可以回家好好歇歇,不至于象在宫中这样,成天提心吊胆的。 程家人很快告退,庆平公主也跟着走了。 永泰帝一个人静下来时,忍不住想起当年自己继位时,父皇交待的话。 “如有机会,还是清除干净吧。” 父皇当时没有指名道姓,但永泰帝知道,他说的就是程岳全家,先太子一脉。 其实最早,当周王从程岳先祖手上夺了大位时,就想这么做了。 可他当时刚刚坐上龙椅,不仅不能杀人,还得把一支血脉好好供养起来。等到了永泰帝父皇继位,才总算找了个机会,把他们过继到了英王府。 从这点看,程兴当真是他们这一脉的福将。 不仅拥立有功,还因为无后,替他们解决了先王血脉这个大麻烦。 等到永泰帝继位的时候,继续坚定不移的推行着这件事。 当年,在十六岁的程岳回乡下等死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那时的程峰程岭,早已失去生育能力,只要程岳一死,要不了三十年,英王府就自会灰飞烟灭。 可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杀出个小宁芳。 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不过是玩笑般,成天给程岳送吃的送喝的,竟是把他医好了。 那一刻,永泰帝其实是有过一丝怀疑的。 难道是天意,让英王府气数未尽,命不该绝? 可很快,他还是坚定的,在暗中推行着让这一支灭绝的计划。 很快,程岳就传出克妻的名声。但凡是跟他说亲的姑娘,多半都没有好下场。数次下来,他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什么,连个通房丫头都没要。 可谁知,兜兜转转,最终却让他娶了那个曾救他一命的小姑娘。如今,这小姑娘还替他生下三个儿子。 如果说以前的永泰帝还是铁石心肠,可现在的他,却有些动摇了。 在经历了三个儿子连带孙子的手足相残之后,他这些天,其实一直在想着程岳那天质问他的话。 他可以抹灭整个英王府,但他能抹灭得了程家三兄弟身上的的血脉吗? 在这个宫里,在这张龙椅上,在不远的太庙里,在郊区皇陵里躺着的列祖列宗们,真的会乐意见到他们的自相残杀吗? 宫里的五龙假山炸了,好多人都以为不吉,但永泰帝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天子当以九龙为尊,这个五龙算什么东西? 他记得小时候,将这个问题问向父皇时,父皇还曾经夸奖过他,有脑子,会思考。因这假山是开国时便在,原归程岳之祖所有,所以父皇其实是不大喜欢的。 私下曾说,这假山无非是世人杜撰出来,哄人罢了。他们一家既然做了天子,他们才是人世间的真龙。否则,这假山如果真的有灵,为什么程岳一支会失去皇位? 只是当帝王的,有时候也得哄哄底下的臣子和百姓。所以他们愿意相信这假山镇守的是龙脉,就由它继续镇守好了。 严禁闲人接近,只是不想有人拿这里做文章。如今毁了,永泰帝反倒觉得解开他的一道心病。 因为自此之后,庇护程岳一支最后的神灵也失去了。 而且,不管这假山是被雷劈的,还是被程岳用什么炸药炸开,总之这份罪孽都得背负到他的头上。 如今他愿意分家,甚至舍弃两个亲生的儿子,只守着最弱小的幼子,是不是也怕遭到报应,才不得不行此无奈之计? 弱者永远是让强者鄙视的,尤其是一个衰老的帝王。 就象是老掉牙的老虎,看到有年轻人比他更加不幸,那总会让他心情愉悦不少。 所以,永泰帝此时开始认真考虑,如果英王府已经彻底没了反意,那要不要同意程岳回去看守祖坟呢? 英王府。 终于回家的宁芳还没好好洗去风尘,孟大夫人便到了。谢二夫人在后面拦着她,一脸的焦急与无奈。 宁芳淡淡扫了满脸急迫的大嫂一眼,道,“明日摆满月酒时,两个孩子就会正式记到大哥二哥名下。三郎名字已定,两位嫂嫂不如回去,跟大哥二哥商量下,给两个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谢二夫人急道,“这样不行!不管怎样,二郎我是不会抱过去养的!” 孟大夫人道,“你胡说什么?都定好的事情,岂容得你反悔?三弟妹啊,你这回生孩子,也着实辛苦了,回去大嫂就给你送些补品来!” 看她一脸喜滋滋的样子,谢二夫人气得肝疼。想再劝劝,可宁芳却轻声道,“二嫂,谢你当日照顾我五妹了。” 宁萍在苗夫人家歇了几日,便回去了。 却不是回英王府,而是又回董大师那里去了。 懂事的小姑娘不想给人添麻烦,横竖皇上已经平定了大局,就不会再有人拿她来威胁姐姐姐夫,回董大师那里,还可以继续精研画技。 这是个真心热爱画画的小姑娘,所以最后连最疼她的谢二夫人也没拦着。在确认她的安全之后,还是把她送回去了。 宁芳很感激,只是此时,她也实在没力气应酬二位嫂嫂了。 “我累了,真想歇着了,请嫂嫂们先回去吧。” “走走走,我们这就走!”孟大夫人拉着谢二夫人就走,出门还不忘数落着她,“从前没孩子的时候想孩子,如今有了孩子,你矫情什么?你要实在不乐意,抱来给我,多少我都愿意养活!” 谢二夫人转头再看着宁芳透着深深疲惫的小脸,无可奈何的走了。 待二位嫂嫂离开,程岳进屋,给小妻子揉捏着疲惫的双肩,“可是后悔了?你若悔了,我即刻把大郎二郎抱回来。这府里,还无人拦得住我。” 宁芳苦笑,“这事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还在圣上面前都说过了,怎会反悔?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孩子,尤其是大郎,跟着孟大夫人,会学一肚子的小家子气。 程岳握着她的手,“你放心,回来的路上,我就跟大哥二哥说了。我程家的孩子,万万不可长于妇人之手!大哥已经答应过我,会亲自教养大郎。” 宁芳一惊,抬眼看他。 却见程岳脸上是跟她一样的苦笑,“你担心,我又何尝放心得下?就算是亲兄弟,到底意难平。真是——难为你了!” 看他这么说,宁芳好过多了。 回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才是对孩子最好的安排。只是,大哥要亲自教养,大嫂会愿意吗?” 程岳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愿意也得愿意。因为我跟大哥二哥说了,大郎将来,是要继承英王府的。” 第575章朝会 宁芳怔了怔,想想却又点头,“你安排得极好。早些把这件事定下,对他们三兄弟来说,都是好事。” 早些决定继承人,其他人也好早些树立目标。 就为了这句话,孟大夫人再心疼孩子,也不敢逾越了规矩。 毕竟,养一个儿子,跟养一个继承人,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程岳为了长子,所做的最大努力。 “那这样一来,二哥恐怕要搬出去了吧?只是全叔,就得留下了。” 就孟大夫人那个管家水平,宁芳真是不放心。好在她如今已经把府里的事情理顺,交给老管家程全即可。 程岳道,“全叔说,要是咱们去得太远,他年纪大了,可能跟不了。他想留在京城,照顾二哥一家。” 孟大夫人几次三番扫过老程全的面子,就算他是个下人,也是要脸的。实在是不愿意留下,侍候这样的主子了。 宁芳顿时着急,“若全叔不愿留下,谁帮着大哥?” 她家大郎又要怎么办? “石青留下。”程岳心疼的轻抚着她的肩,略有些歉意的道,“方才,他已向我求娶百灵,你可愿意?” 宁芳给气笑了,“我说他怎么一直不娶呢,竟是惦记着我的人!罢了罢了,若百灵愿意,就一起留下吧。只再不做内管事,让他俩帮着大哥打理外头田产铺子就是。” 以孟大夫人那个小家子气的作派,只怕把二人留在内宅都是不遭待见的。还不如管着外头的钱袋子,也省得她家大郎成个穷鬼。 程岳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两口子都机灵得很,大哥也愿意留下他们。至于二哥二嫂,有全叔看着,咱们也能走得放心了。” 宁芳点头,却又提到,“可孩子将来大了,读书求学,还得你多费心。” “这是自然。我已在京城看好了几位夫子,回头备了礼,我会亲自跟大哥二哥送去,待大郎二郎大些,便给他们启蒙。” “两个孩子虽然还小,但我总觉得大郎性子有些倔强,不比二郎随和,只怕将来教导起来,要夫子多费些耐心。” “我省得。回头给大郎寻先生时,我会跟人家多说些好话。” “二哥二嫂皆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我怕二郎给他们养得太随和。回头他也是要顶门立户的,得学会拿主意。” “那不若让他早点开始习武吧,磨砺意志。” “太小了,我怕孩子承受不住……哎,我记得曾在宫中教过我骑马的张师傅人很不错,且他家人多事杂,也离不得京城,回头能不能请他来,先教导二郎骑射?” “好,我去请。” …… 夫妻俩细细替两个孩子打算着将来,却谁都不敢提,再去看那两个孩子一眼。 他们都怕, 自己再看一眼,就再也舍不得把他们送出去了。 所以,当听到谢二夫人的丫鬟来报,说二郎在找娘大哭的时候,听着夫妻说话的孔雀,却是擦擦眼泪,没有把话传进去。 只找了两件宁芳的家常旧衣,让丫鬟带一件回去,另一件,让她给孟大夫人送去。 窦妈妈在屋里听着,叹了口气,轻拍着或许是知道两个小哥哥哭了,睡得也皱起小眉头的小三郎说,“儿活九十九,娘操百年心。只盼你两个哥哥大了,能明白你爹娘的一番苦心。” 程岳宁芳送出大郎二郎,并不是不爱这两个孩子,而是因为—— 三郎身子实在太弱了。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能不能平安长大,实在是个未知数。万一送给大哥二哥,养出个好歹来,恐怕两个兄嫂都是接受不了的。 所以只能把最弱小的孩子留在身边,由他们这对亲生父母承担一切的风险和痛苦。 只是三郎留下了,送出去的大郎二郎,又何尝不是爹娘的心头肉? 所以这一夜,初离了两个孩子的程岳和宁芳,就算再累再倦,也是睡不着的。仿佛合上眼,就能听到两个孩子寻找他们的哭声。 所以他们只能不断打算着孩子的将来,来减轻自己的担忧,以及内疚。 是的,内疚。 就算把至亲骨肉送到的亲兄长家,就算明明是为了两个孩子好,他们当爹娘的,也是内疚的。 因为从此以后,他们将再也不能陪伴着两个孩子长大,再也不能分享他们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他们觉得自己没能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所以这一份内疚与遗憾,将陪伴着他们终生,直到永久。 但他们,依旧不悔! 因为做父母的,当为其长远计。宁芳也一直记得,小时候,宁四娘就算再疼他们,也要严格督促着他们的学习和功课。 那时候,祖母常说到一句话便是,“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哪怕他们当下会怨她,会恨她,她也是要去严格要求的。 所以宁芳,就算有再多心疼和不舍,她也要强迫自己,把孩子们安置到最为安全和妥当的地方。 就象当年夏珍珍,为了保全女儿,不惜一头撞死。 此时的宁芳,颇能理解她娘当年的心情了。 哪怕自己要缺席女儿的成长,但也绝不能给她们的人生,留下一个有污点的娘亲。 为了孩子,她连死都不怕,又何况是别离呢? 天亮了。 二月初一,大朝会。 这也是新年动荡之后,最正式的一次朝会,所以朝中上下无不重视非常。 因为今天,就要定夺很多事了。 果然,一上朝,永泰帝就连发数道圣旨。 七皇子忤逆不孝,罪大恶极,贬为庶人,尸首不得葬入皇陵,不许祭祀。 他的妻妾,治家无方,辅佐丈夫不力,一同赐死。 他的子女,全部贬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非圣旨不得探视。 至于出嫁的女儿,夺郡主位及俸禄,终生不得以皇室女自居。 消息传开,七皇子妃当场就昏死过去。 至于那个跟她斗了一辈子的侧妃刘氏,却是瞬间拉着她的几个孩子,一起投了湖。 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原以为自己的儿女都是最优秀最出色的,哪怕她争不到正妃之位,但她的孩子们却都会有着一份不错的好前程。 可圣旨一下,七皇子的所有孩子,不论是优秀的,平庸的,聪明的,还是愚钝的,统统没了出路。 这样被圈禁的皇子皇女,日后只能听从皇上的安排,随意婚嫁些不入流的人,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刘氏死得干脆,也死得绝望。 至于七皇子妃,她素来是个没用的。连侧妃也斗不过的人,连死都死得哭哭啼啼。 因她怕疼,又怕痛,最后还得哭求着身边的嬷嬷,给她灌了毒酒。 而她的儿子,她嫡出的,柔弱的亲生儿子,一直在那里叩谢皇祖父的隆恩浩荡,饶他一命。却连亲娘死的最后一面,也不肯去看。 而七皇子的唯一外嫁女儿,也就是嫁入谢家的福慧郡主,早在谢耘,七皇子接连传来死讯时,她就疯了。夫死父丧,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倚仗? 如今圣旨送到,她也只是傻呵呵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整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至于同样造反作乱的六皇子,却因为里面有七皇子挑拔陷害的缘故,故此从轻发落。 虽然全家都被贬为了庶民,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唯一的例外是六皇子的儿媳妇,八皇孙的妻子卢氏。 她被皇上,亲判和离了。 因为卢氏“深明大义”,在八皇孙事败逃跑时,把他抓了回来,交给了皇上。 而八皇孙,也就成为了六皇子唯一被杀的儿子。 因为他们一家虽然是被七皇子挑拔了,但四皇子的死,却跟六皇子府还是脱不开关系。 要不是八皇孙教唆宜华公主去诬陷四皇子,四皇子就不会被囚禁,后面也不会被七皇子派出的人,吓得服毒自尽。 如果有人要为四皇子的死付出代价,那么除了七皇子,六皇子府也必须出一个人。 所以,八皇孙赐死。 但是谁也不知道,卢氏一个深宅妇人,是怎么抓到八皇孙的。这小两口成亲之后,感情也不是很好,只是个表面工夫而已。难道八皇孙逃命,还要带上卢氏么? 其实此事,连卢氏自己也不明就里。还是被解除了婚约后,回到娘家,才解开这个疑团。 卢老大人悄悄跟孙女道,“我就说,八皇孙对宋家小姐那事,做得太不地道。只没想到,她爹倒是能忍。从西昌派了人回来,一直蛰伏在八皇孙身边。这回给咱家通风报信,把他抓到立功的,就是他身边一个亲信。否则,你要被牵连不说,恐怕卢家也要遭殃。” 卢氏抚着胸口,心惊不已,“怪不得当初宋家出事时,祖父您一直劝我,做人要宽容大度。如宋小姐愿意,就接她进门,拿姐妹相待。若咱家当时处置不好,这会子可说不好怎样了。” 卢老大人道,“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八皇孙当年害死自己没出世的孩儿一命,这会子也活该一命还一命。行了,不说他了。乖孙啊,你莫要怕。既是皇上亲自为你解除了婚约,你又没为皇家生儿育女。等过两年,祖父再给你另择个好人家,再嫁也不丢脸。” 卢氏道,“我是想着,既然要守,索性就守满三年。让皇上脸上过得去,对世人也好有个交待了。” 卢老大人赞道,“好孩子,你是个明理的。回头祖父就让人给你布置个净室,咱们既然要守,就把事情做得漂亮,只是你这三年,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卢氏道,“无妨,只当历练一回,看些世道人心也好。” 这边卢家,七皇子府,六皇子府算是尘埃落定。 至于那边无辜被连累的七皇孙,他也终于被救醒了。 第576章检举 七皇孙能醒,这得感谢宁芳的小弟弟顺哥儿,这些年在太医院当药人的默默付出。 但七皇孙醒来之后,整个人完全痴傻了,跟无知幼儿一样,成天流着口水,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这是重度中毒的后遗症,谁都没有办法。 永泰帝不想在宫中见到这样的一个孙子,便让王兆儿把七皇孙接回了府去。只是特别开恩,给了七皇孙一个悯王的封号,是对他的怜悯,也是对他的补偿。 至于已经身怀六甲的王兆儿,自然就升级成了悯王妃。 皇上还答应,一旦她生下儿子,就让孩子袭爵。王兆儿自然叩谢隆恩,但回去就悄悄问家里派来的老嬷嬷。 “我这胎,确定是女儿吧?” 在得到老嬷嬷再次肯定的答复后,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压根就不想生什么儿子,只想要个贴心的小闺女。 至于七皇孙变成这样,在她看来,确实挺可怜,但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他可以一生尊荣,再也不用去勾心斗角了。且可以保她们母子,及王家的一世平安。 至于有个傻丈夫,受人欺负什么的,王兆儿半点也不担心。 因为她亲祖父,前首辅王恽王大人,又被永泰帝急调上京了。 朝堂出了这么大的动荡,就算是最挑理的老夫子,也不能指责王恽没守完孝,就得急急回京赴任。 王恽王大人避开一年,既刷到孝名,又完美的躲开了争储风暴。再回来,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甚至,因为永泰帝的身体关系,他注定会获得更多的权力。 有这么一个得力的祖父在,谁那么不开眼的敢去招惹悯王妃? 但风光了一时的现首辅,谢应台谢大人,情况就不太妙了。 和叛乱的七皇子做了亲家,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惯爱四处投机,八面玲珑的家风,这回可是害死了谢家。 因身份贵重,又是皇亲国戚,谢应台当然在除夕那日进宫,也一并被扣了。 但他的长孙,谢耘却并没有。 所以,在后头宫中大乱,四皇子七皇孙连接出事,六皇子想夺宫的时候,他便被忽悠了。 然后,他就跟着六皇子,一起来逼宫了。 平心而论,他也没做错什么。 当时六皇子是命人带着私兵强闯进谢府的,谢耘要么从了他,要么就只有被杀。 至于如何在强权之下,保存自己和全家,这个难度太高,还不是谢耘能做得到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了服从。 然后才刚进宫,刚表明立场,就被杀了。 杀他的人,也姓谢。 老对头,谢云溪。 原本,谢云溪是没有资格除夕进宫的。 但因为他颇得皇上信重,又是探花郎,文采出众,当然,最重要是形象好,长得太帅,被皇上特召进宫,做除夕祭祀时的礼官。 后面他虽然也被扣在宫中,但因为官职低下,又没有太强大的身家背景,所以不仅没有被永泰帝怀疑,还被委以重任,命他带人看守自己的寝宫大门。 于是,当谢耘被迫亲自上阵,前来逼宫时,谢云溪果断递了个眼色。 然后,他身边的两个家仆,他那个神奇的岳父,京城丐帮的潘老大,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家仆,突然暴起,于千百人中,只眨眼间的工夫,就徒手闯到谢耘身边,一招就拧断了他的脖子。 是的,没有半句废话,没有制服之后再谈判什么的,直接活生生的,就拧断了谢耘的脖子。 据说谢耘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的震惊。 他原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是事败被俘,也是能有谈判的空间和余地的,才出来打了这个头阵。却没想到,正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才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为谢云溪的铁血和果断,一举成功的震慑住了六皇子,以及追随他前来逼宫的官员和士兵们。 连当朝首辅的嫡亲长孙都说杀就杀,没有半点人情可讲,那还有什么是那位美若桃李,却狠若虎狼的谢探花做不出来的? 于是,永泰帝的人马兵不血刃的,迅速控制了局势。 谢云溪自然立一大功。 而谢耘,只能是白死。 不仅白死,还因为他的死,连累了整个谢家,留下一个大大的污点。 毕竟谢耘是死在逼宫的时候,他算是谋反作乱,那么谢应台呢,他是不是也早有此意? 他要如何证明自己,和整个谢家的清白? 在永泰帝连接下了这么多道圣旨,发落完皇子皇孙们,然后看向自己时,谢应台突然上前,主动开口了。 “老臣有要事,启奏皇上!” 这是来自谢家的应对了,可他有什么办法,才能洗清谢耘这个污点? 很快,谢应台就给群臣上了一课。 什么叫做祸水东引,围魏救赵。 “臣检举,英王府与海盗勾结,有不臣之心!” 群臣哗然。 都知道谢家必须放大招,才能减轻自家的罪过,但没想到,谢家会放这样的大招。 在这样敏感的时候,攻击皇上最为忌惮的程家,是一步险棋,但用得好,却着实也算是一步妙棋。 但见屹立朝堂之上的英王程岳,没有半分动容,依旧神色淡淡,不言不语。 永泰帝发话了,“讲!” 谢应台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对龙眼大的珍珠。 珍珠呈淡金色,极为吸睛,只一只成色略新,一只略旧。 但无论新旧,这样的好珍珠,历来只能作为贡品,呈献给皇上,民间是不许私留的,只不知谢应台是从何处得来。 谢应台道,“这对珍珠,是在北城指挥使,薛东野妻子的嫁妆里找到的。而他的妻子,从前便是英王妃的丫鬟。据薛东野的母亲亲口承认,这对珍珠是英王妃给她媳妇的嫁妆。而英王妃的另外一个丫鬟,叫喜鹊的也曾说过,薛大人的妻子来历不明,却被英王妃收留,后在英王的协助下,还曾随英王妃入宫侍候。” “至于这枚老珍珠,老臣查阅过江南的档案。发现二十年前,福州有一个于姓大商人,曾购得这枚珍珠,意欲想献给皇上。却不想在将这颗珍珠送往金陵官府途中时,遇海盗打劫,遗失了这枚珍珠。而那位海盗,就是朝廷缉捕多年而未得的田喜来。而这颗珍珠与当年档案中记载,描述相符,极为相似。所以老臣有理由相信,这就是同一颗!” “而英王府与宁家渊源极深,故此老臣以为,定是英王府早与海盗有所勾结!否则这珍珠怎么到了英王妃的手上,如今又到了薛家? 想想英王妃先将贴身丫鬟嫁与薛东野,后英王又在与西胡作战中,不遗余力的提拔薛东野,更兼赠送这样贵重的珍珠,贿赂陛下手握兵权的将领,这到底是何居心?臣不敢细思!”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很多人再看向程岳的目光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悯。无不想着,英王府这回肯定是完蛋了。 因为这不是别的小事,而是跟海盗有勾连啊! 那田喜来是什么人? 是朝廷通缉多年的大盗,著名的反贼啊! 英王府如今跟他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个嫌疑,可跟谋反一样,都是最遭帝王忌讳的事了。 况且再加上一个在京城看守城门的薛东野,确实是招人嫌疑。 而且,以谢应台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既然敢举报这件事,必是有了些确凿的证据。就算程岳再机智,能洗涮冤屈,可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下来,以英王府的尴尬地位,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 果然,不等程岳反击,谢应台就从袖子里又掏出几份白纸黑字的证词。 “这些,俱是薛家等人的口供。因兹事体大,数人已被扣留,只待陛下审问。如有人说老臣严刑逼供的,尽可以去查验,若有半点伤情,尽管将老夫人头摘去!” 他都做出这样保证了,朝中大半人倒是信了他的话。 但要说英王府刻意与海盗勾结,大家是不信的。 只以为是英王妃行为不检,误收了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得了个来历不明的珍珠,却不想被谢家抓到,做了保命的把柄。 但兹事体大,此时越是跟程家关系好的,越是不敢开口解围。而关系不好的,乐得看笑话不说,谁肯帮忙呢? 之前曾在除夕夜里,跟程峰共事过的张诚将军,想站出来说话了。 今日大朝会,但戚老都督毒伤未愈,皇上特许了他两个月的假期,让他在家调养。戚家二郎也跟着告假,回去侍疾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程家除了程岳,程峰程岭都未上朝,那就只有他,还能代表九军都督府说几句话了。但在张诚要站出来之前,有人比他更快的出声了。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谢老大人。这审案问案是我刑部之事,尤其涉及官员,该是大理寺之职。为何此事不经由我刑部和大理寺,直接由谢老大人奏上?” 这话说得有理。 当下刑部尚书洪大人和大理寺卿段大人,脸上都挂不住了。 而谢应台看人一眼,顿时新仇旧恨勾上心头,冷笑道,“谢探花,你跟英王妃以师兄妹相称。这个案子,旁人都问得,只有你,恐怕要避嫌吧?” 第577章作死 谢云溪理直气壮道,“谢老大人,你不能因为我杀了你的长孙,就来报复我师妹吧?是男人,你尽可光明正大的来找我寻仇,借着妇人用的几颗珍珠生事,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谢应台恼道,“谢探花,请不要在圣前胡搅蛮缠!本相说的是军国大事,岂是因为一点子私仇?” 谢云溪哈地笑了起来,“这是哪门子的军国大事?就凭那几颗不会说话的珍珠?谢老大人说这珍珠是海盗当年劫走的,可有证据?只凭一个“描述相符,极为相似”就定案,未免也太武断了吧?” 群臣听得这话有理。 当下,又有一个人站出来了。 却是和谢二夫人交好的苗夫人的丈夫,苗大人道,“谢探花此言甚是。与海盗勾结,未免牵连甚大,仅凭这两颗珍珠就给英王府定罪,实在太过草率。况且英王府若要贿赂官员,用什么不好,非得用这样招人现眼的珍珠呢?” 他平素和程家并无交情,且为官得力,此时,他站出来说话,倒是得到不少官员支持。 有些暗暗同情程家的,也跟着附合。 “这若真是英王府与海盗勾结之物,藏着掖着还来不及,谁那么有病,拿去贿赂人?若真是贿赂,那薛东野敢收么?” 谢应台急道,“那还有这些白纸黑字的证言呢!要不这珍珠从哪儿来的?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上来的吧?如果这珍珠的来历没有问题,为什么薛少夫人要遮遮掩掩,藏得生怕人知道,连婆婆都要瞒过?” 哈! 谢云溪又是一声大笑,“谢老大人,请问你养过女儿么?还是说你家女儿嫁出去,会把所有嫁妆摊开,任婆婆取用的?要说攒点私房,那私房就有可能是贼赃。那下官第一个该回刑部自首了,因为我也有私房啊!在座的诸位大人,请问你们谁没有私房的?站出来瞧瞧!” 这话虽有些玩笑的成分,却也有些道理。 刑部尚书洪大人,谢云溪的顶头上司就站了出来,“皇上,谢老大人提出的珍珠确实可疑,但要是据此就给英王定罪,却有些太过武断了。既然谢老大人说,一干证人皆已被控制,臣愿领旨,前去讯问一番,也好有个对质。” 大理寺的段大人忙道,“臣亦愿领旨。” 永泰帝看了程岳一眼,当下就点了他们两个,并把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连材派了出去,亲自监督着他们问话。 至于皇上,暂且休朝,回后殿歇息去了。 他再怎么抓着大权不放,到底身体不行了。就算是长时间坐在轮椅里,人也是吃不消的。而空出来的这点时间,他正好可以想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不得不说,谢应台的突然发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借口。 若是因此撤了英王府的爵位,慢慢削减他们的势力,把人困死,似乎也是件挺好的事情。 当然,想扳倒英王府,光靠谢应台那一点小把戏是不行的。但永泰帝是谁? 他是掌握着天下大权,也是最多秘密的帝王。 有一个关于宁家,或者说,是关于夏家的秘密,相信是可以逼得程岳不得不低头退让的。但要不要拿出来呢? 永泰帝有些犹豫。 毕竟,他刚死了那么多儿孙,实在是有些不想再看到自相残杀的事了。而且程岳昨天的提议,确实让他很心动。 如果英王府只想做一个忠心的臣子,甚至程岳都愿意回乡务农了,他为什么要把人家赶尽杀绝? 就算是帝王,他也怕遭报应啊! “哎,宜华公主,您,您不能进去!” 沉思中的永泰帝,被打断时是很不爽的。尤其看到闯进来的宜华公主,就更加不高兴了。 这个女儿,受到那么大的教训,却还是没多大长进。 自她杀夫被夺去公主之位后,也不见老实,反被八皇孙的花言巧语蒙骗,给他当了刀使,跳出来揭发四皇子和容贵妃勾结的秘密。 当然,这个幕后主谋最后证明是七皇子。 但是宜华公主跟曾经“造反”的六皇子和八皇孙勾结,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对这个没脑子女儿,永泰帝是很有些厌恶的。 但也因为宜华公主太过蠢笨,所以永泰帝也压根就没想着收拾她,只命人把她拘在宫中便罢。 只不想,这丫头还是不安生,这会子又跳了出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没规矩!你来干什么?” 宜华公主近来也憔悴了许多,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奇异的激动之色,象是回光返照的病人,有一种奇异的亢奋。 “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请您摒退左右,请儿臣一言。” 永泰帝很不想理她,可又不愿被她苦苦纠缠,抬眼示意身边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方道,“你有话就快说,朕马上还要上朝。” 宜华公主道,“父皇,儿臣刚刚听说了前朝之事,知道父皇正为英王府的事烦恼,所以儿臣,想给父皇出个主意。” 永泰帝不相信的看着她,“你要出主意?” 就她这脑子,能有什么正经主意? 宜华公主却恍若未见,兴奋道,“父皇,儿臣知道,别的事情儿臣可能插不上嘴,但这件事,儿臣却是略知一二的。” 她也不卖关子了,忙忙道,“从前宁家有个外甥女,是宁芳那丫头嫁到帝师南家的姑姑所生,名叫南湘儿,曾来巴结过儿臣。后来儿臣叫她来府上玩,却被宁芳打发回老家去了。这个南湘儿,还曾给老顺王做过侍妾,只没上过玉牒,也没有名份。但她打小在宁家长大,熟知宁家底细。据她所说,宁家从前找人给宁芳那丫头算过命,说她活不过十五。家里为此,还初一十五都吃素来着。” 永泰帝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宜华公主道,“父皇,那宁芳既是个短命鬼,为何偏偏能生下三个儿子呢?还生在宫里那么奇异的地方,会不会其实她……才是妖怪托生的那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永泰帝皱眉,“那你还想怎样?” 宜华公主两颊忽地有些微红,“父皇,儿臣,儿臣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如果英王妃死了,有个忠心父皇的新王妃嫁去,便可以替父皇盯着程家,又能把那三个孩子养得忠心无比。至于谢大人说的那些英王府勾结海盗之事,儿臣觉得,应该都是英王妃干的,英王并不知情。他就算是因此做了些什么,肯定也是被英王妃蒙蔽。如果父皇不信,等新王妃嫁去,不就可以慢慢套出真相了么?” 永泰帝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跳了一下,再度看向这个脸泛嫣红,春心荡漾的女儿,“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这个新王妃,选谁好呢?” 宜华公主脸上喜色更重,羞羞答答垂着头道,“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啪! 永泰帝扬手,他现在是没力气了,抽人耳光都不得劲儿。所以想都不想的抓起手边的一块玉板,重重打在她的头上。 把宜华公主半边发髻打乱了不说,还把她的脸都抽肿了,牙都掉了一颗,可见力度之大。 永泰帝气得直抖,“混帐东西!那程岳是什么人,你居然生出这种心思?你就不怕乱了人伦,遭了天遣!怪不得你对驸马兰廷茂总是不满意,怪不得你在宁家那丫头刚进京时,就去找她麻烦,原来竟是存了这样龌龊心思,简直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宜华公主从小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亏。况且她杀夫流产之后,困居公主府多时,性情也变得越发乖张狠戾起来。 这番挨打,不仅没把她打怕,反把她打出了真火。昂首瞪着永泰帝道,“是,我是不知羞耻,我龌龊!可这不也是父皇您教的吗?” 永泰帝吼道,“你说什么?朕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他自认再如何贪图美色,却没有乱过人伦。 可宜华公主冷笑道,“那傅荣呢?父皇敢说,他不是你亲生的吗?” 永泰帝一下噎住了。 傅荣,那个已经死了的傅荣,确实是他私生子。 当年傅夫人年轻美貌,初入宫接受诰封时,永泰帝就留心上了,还暗想傅铉好福气。 后来有一次宫宴,他多喝了几杯,微醉时,恰好傅夫人路过,他想也不想就命人把傅夫人带了进来。 傅夫人不敢反抗,自然便成其好事。 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巧,傅夫人竟然因此有孕,还一举生了个儿子。 所以他对傅家格外荣宠,还把傅荣从小就接进宫来,跟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会招傅荣为驸马时,永泰帝却只是笑笑,从不多言。 而在傅荣自幼表现出聪明伶俐,远胜其余皇子时,永泰帝甚至想过,把他认回来,让他继承大统。 可这一切,随着后来傅荣与程岳相争,傅荣害了程岳的未婚妻,程岳害他跌断腿破了相终结。 连官员都不能身有残疾,何况是帝王呢? 于是,被排除出帝王继承人行列的傅荣彻底失宠了。 在傅铉携子回乡守孝时,永泰帝甚至觉得是件好事。把这个身负隐秘的孩子远远的打发开来,省得让自己名声受损。 所以,在得到傅荣青年早逝的消息时,永泰帝甚至都没有任何格外的加赏。 就好象他只是个普通的大臣之子,任他这么默默无闻的湮灭于了人世间。 但这件事,永泰帝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可宜华公主怎么知道了?所以比起追究她的无礼,永泰帝更想追究那个泄密者。 是傅家吗? 那可真是容不得了。 第578章下手 永泰帝厉声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宜华公主倔强的擦去嘴角的血迹,“这还要人告诉吗?满宫里有眼睛的,谁看不见?明明是个大臣之子,却比好些皇子生得还象父皇。况且,他要不是父皇亲生,为何要单接他到宫中,还一再告诫我们姐妹,只能以兄弟待之?” 永泰帝眼中掠过一抹尴尬。 是他大意了。 这就是灯下黑啊,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谁知道人人都猜出来了。 可猜出来又怎样? 他是帝王,他是主宰天下的帝王,他要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比起那些公公强占儿媳妇,叔嫂通奸,甚至连手下大臣都不放过的帝王们,他简直是干净得过分了。 但是, 宜华公主的话却也提醒了他,既然连宜华这样没脑子的丫头,都猜出傅荣是他的亲子,那么,程岳知不知道? 如果知道,以他的聪明,多半是知道的,那他为何还要那样针对傅荣? 他到底是在报复自己对程家做过的那些事,还是在处心积虑的要毁掉他的潜在继承人? 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永泰帝都觉得没所谓了。 因为这已经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去决定某些事。 冷冷抬眼,最后再看一眼宜华公主,永泰帝又恢复成那个冷酷的帝王,下令。 “来人,宜华公主生性顽劣,随皇子作乱,又不知悔改。现打入冷宫,非死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既然生出这种心思,那就万万留不得了。皇家丢不起这个人,容许她活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然后皇上再不看如何震惊,哭嚎,哀求的宜华公主一眼,只叫来一个小太监,把书案上一个卷宗展开,抽出其中一页,“给谢大人送去,仔细些。” 他说的仔细些,是叫这小太监送去时,不要给旁人发觉,但可以给谢应台一个暗示。让他知道是皇上派人送来的东西,就会知道是皇上肯替他撑腰。 可惜这小太监,不是服侍他多年的连材公公,没能理解皇上深刻的含义。 于是小太监只是很小心的借着上茶的工夫,把这张纸团成一团,扔到了谢应台身边,没让任何人发现。 当谢应台看到时,就完全猜不出是谁突然扔了个神秘的纸团给他。是英王府的仇家? 谢应台来不及多想,只匆匆把里面内容记下,皇上便重新上朝了。 这一次上朝,永泰帝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可以放过英王府,但必须弄死程岳,替他的私生子报仇! 所以一上来,他就让官员把刚刚提审的结果报上来。永泰帝想着,既是谢应台提供的人证,必然十拿九稳,但出乎意料的是,官员们是这么说的。 “薛母说,这对珍珠确实是她趁着儿媳妇不备,从她的嫁妆箱子里翻出来的。但究竟是不是从英王妃那里得来的,她委实不知。先前跟谢大人所说的那些话,俱是她乱猜的。” “那叫喜鹊的丫鬟说,她跟薛指挥的妻子,从前俱是英王妃的丫鬟,只薛少夫人比她来得晚,却因为随英王妃入了宫,后面嫁了薛指挥,她却只嫁了个府中的管事,所以心生妒忌。故意在薛母前说那些话,也是无凭无据的。” 别说永泰帝听了生气,谢应台更是恼羞成怒,“这些妇人,岂能这样反复无常?明明说过的话,还立过的字据,难道都不认了吗?” 大理寺的段大人与谢应台关系平素还不错,此时为难道,“谢老大夫,据薛母说,您之前是派了人,给了她十两银子,她才这么说的。至于那个喜鹊,说当时您派去的人恐吓她说,要不这么说,就要把她男人和孩子统统抓去充军,她便胡乱说了几句。” 刑部的洪大人与谢应台关系平平,直言道,“这两个妇人皆不知此事会闹到御前,听说圣上都过问了,吓得一个劲儿在那里哭。说宁可死了,也不敢再胡说。您要非逼着她们作证什么的,她们只好一头撞死,却是再不敢上殿的。” 谢应台给憋屈得一口老血快吐出来。 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亲自出手,自是手下得力管事去办的,谁知会办成这般模样? 而连材公公也跟皇上道,“事情确实如此。再要逼问,那两个妇人只怕立时就要咬舌自尽了。后头老奴也亲自盘问了薛少夫人,她说这珍珠确实是她的。是当年江南饥荒,她于乱中拣到,具体是哪儿来的,她一概不知。因知这珍珠贵重,她也不敢拿出来招摇,就算入了宁家,也只藏着想做个私房钱,日后若丈夫不喜,要休了她,也好变卖讨个生计。别说跟英王妃无关,跟英王府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这,这竟成了个无头公案? 群臣哗然。 不过想想倒也合理,每逢灾荒,别说百姓,有钱人一样朝不保夕。丢失钱财,甚至于妻儿离散的也不在少数。单凭这两颗不会说话的珍珠,就定下英王府的罪过,实在是有些草率了。可再草率,谢家如今也得咬死着这一点,拖程家下水了。 否则他们何以自保,又何以在朝堂上立足? 就算还没核实过袖中消息的真假,谢应台也只得硬着头皮再阵上阵了。 “荒谬!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有人丢了这样贵重的珍珠,偏偏就这么巧,被英王妃的丫鬟捡到?” 他话音未落,谢云溪抢着反驳了一句,“谢老大人,请您搞清楚事情的先后,不要混淆黑白。薛指挥的夫人说得清清楚楚,这珍珠是她先捡到,后面才去做了英王妃的丫鬟。而不是先做了丫鬟,再捡的珍珠。所以,就算这珍珠有什么问题,也与宁家,与英王府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有理。 洪大人更是点头道,“薛少夫人确实再三说过,珍珠归她所有,别说英王妃与英王实在不知,连薛指挥也是半点也不知情的。” 谢应台咬牙道,“就算这珍珠与英王府无关,但汪思归,此人与英王府总不会没有关系吧?” 在他怀里的小纸条上,清楚写着,汪思归又名夏启泰,正是英王妃嫡亲的二舅舅。他曾失踪多年,近日又神秘返回夏家,疑与海盗田喜来的遗孀田夫人,有所瓜葛。 但谢应台心里又有些不确定,所以想诈程岳一回,故作高深道,“英王爷,需要我来向陛下解释一下他是什么人么?” 程岳冷然看了他一眼。 那眼光极奇异,又莫名熟悉。 谢应台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他从前看向那些被他弄死的政敌的表情? 可程岳怎么敢这么看他! 谢应台瞬间就怒了,可还没等他喷出怒火,丢出这个火药桶,一直没开口的程岳站出来说话了。 而他一开口,那丢出的不是火药桶,而是一个惊雷! “启奏陛下,臣近日遇到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不知如何奏于圣上,今日正好借此良机,禀告陛下知道。” 他略作停顿,然后稳稳道,“年前,朝廷通缉多年的海盗田夫人,曾有一封书信送与微臣,称若皇上肯赦免她们的罪过,允其子女家人上岸,做个普通百姓。她及手下一十七名在朝廷通缉名单上的大小头目,愿以死谢罪。” 什么? 这下,整个朝堂顿时炸了锅。 毕竟在传言里,那海盗田夫人早就被妖魔化,成了一个心狠手辣,阴险狡诈的女魔头,这样的人突然愿意改邪归正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而且,她为什么会写信跟英王府联系,是他们当真早有勾结吗? 谢应台激动得老脸都发红了,“果然如此!皇上明鉴啊,要不是老臣得了线索,今日在朝堂之上再三逼问,英王爷如何会因为隐瞒不住,才肯招认?老臣请旨,即刻将英王拿下,严加审问!” 你能要点脸不? 群臣齐齐翻了个白眼,什么再三逼问,什么隐瞒不住,明明是人家英王主动放话好不好?什么时候竟成了你的功劳了? 可龙椅上的皇上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说了一个字—— “可。” 这是允了谢应台? 还是皇上终于决定对英王府动刀子了? 群臣还没反应过来,谢应台就高呼起来,“皇上英明,臣领旨!来人呀,将英王拿下,本官要亲自审问!” 当如狼似虎的侍卫们上前时,群臣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云溪急得汗都快冒出来了,他想往上冲,却被顶头上司洪尚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低语,“皇上心意已决,你不要命,英王府那么多人还要不要活?” 如果一个帝王决意弄死一个人,其他人越求情,只会牵连得越多。 谢云溪犹豫了。 这个时候,戚老都督又不在,朝中可真没有一个能够劝得住皇上的人。 眼看皇上如此行事,程岳眼中勾起一抹讥讽。就知道会是如此,可才想开口,有人比他更快叫停了。 “且慢!”从殿外匆匆进来二人。 当看到领头那个人时,许多大臣只觉得惊喜交加,连眼眶都湿润了。 第579章高明 平素有他站在朝堂上,只觉得压力山大,说话行事,都得提着三分小心。 可如今再见到此人,却只觉得,还是有压力的好。因为有他在,群臣好似就有了定海神针,主心骨。于是都顾不得殿前失仪,许多官员纷纷上前打起了招呼。 “首辅大人安好!” “首辅大人一路辛苦了!” …… 谢应台瞧着这一幕,只觉牙都要酸倒了。 这些墙头草,之前不是说那姓王的,有多么不近人情,有多么苛刻么?怎么这会子倒跟找着娘的孩子似的,只恨不得去人家怀里打个滚了? 真不要脸! 可他怎么妒忌都没用,因为永泰帝看到他的时候,也颇为感动的说了句,“王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前首辅,人家一回来,便又是当今的首辅。 王恽王大人显然是一路风尘,疲倦得眼窝青黑。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端庄稳重的先给永泰帝施了一礼,才介绍起身边的人。 “多亏路上遇到魏国公府的小公子,护送着老臣一路上京,才得以顺利进京。” 至于这位小公子如何死命的催那些士兵日夜赶路,颠得他一身的老骨头都快散了,不提也罢,哎,不提也罢! 永泰帝再看向他身边那位瘦削的木讷青年,不由惊诧道,“阿鸿,是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孩子从前也曾上京朝贺过,挺圆润富态的,魏国公府又没遭什么祸事,怎么大变样了? 崔鸿一听,顿时呜呜哭了,“皇上啊,呜呜,能见到您实在是太好了……呜呜,您都不知道,我们家在金陵听说京城出了事,急得不行……我爹当时就想来,可他没圣旨,不能来,愁得每顿要吃两大碗饭的人,都只喝得下半碗汤,三天嘴里就全是泡了……然后我,小臣就说,我只是个虚职官儿,我也没啥事,不如我就就代全家来看看皇上吧……我爹就说,那我得跑快点,呜呜……臣路上没偷懒,一天都没有。一路上跑过来,就瘦成这样了……那衣裳都大了,皇上您看,裤子都直往下掉。这都是身边小厮临时改的。可他们手笨,缝得乱七八糟的……皇上,您不会治我那个,失礼的罪吗?呜呜,臣的屁股都在马背上磨破了,可不能再打了……” 朝臣听了好笑,却也知道,魏国公府的小儿子是个傻子,也没人跟他计较。 只是龙椅上的皇上,永泰帝听得感动非常,甚至都热泪盈眶了。 还是带大他的宫女姐姐好啊,连儿孙都个顶个的忠心孝顺。 在遭遇了这么多儿孙背叛之后,终于有人无私的关心着他,惦记着他,这感觉,真不是一般的爽! “不打不打,阿鸿你别怕,朕不怪你。你这孩子也是太实心眼了,你爹让你快些,也没让你这么拼命赶路。瘦成这样,朕看着心里都怪难受的。赶紧让太医给你瞧瞧,再让御膳房给你做好吃的啊!” 他微一示意,就想让人带崔鸿回宫歇着了,可崔鸿却是不动,还道,“来前我爹跟我说了,我来了,就代表魏国公府,不能给家里丢脸。这,这是朝会,臣得站着,听完了再走。皇上放心,我不添乱,我听话着呢!只是,只是王老大人着实累得狠了,给能他个座儿么?” 哎哟,要不怎么说傻子招人疼呢?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定要给人讥笑死了,这马屁拍得可太响了。但一个傻子说来,却是无比妥帖,且把永泰帝又狠狠的感动了一把。 瞧这孩子多懂事,多贴心?还不自私,知道照顾人。他本就有意给王恽赏个座儿的,如今更是把这份人情赏崔鸿了。 “那你去给王老大人搬个凳子过来。” 哎! 崔鸿听话的跟着小太监去搬凳子了,可哪里真的要他搬? 小太监们早箭步如飞的捧了凳子来,直送到崔鸿的手上,让他放下,请王恽坐下,就算是他的人情了。 王恽也从善如流,谢了崔鸿,然后便望着皇上,说起正事,“方才臣进殿时,隐约听着要招安海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又不说了?” 这个…… 永泰帝有点卡壳了。 他这位首辅大人能干是能干,却也特别的公私分明。 只要是有利于江山社稷的大事,他是敢跟自己拍板叫劲儿的。刚才没把程岳弄出去,这会子只怕不大好弄了。 果然,谢应台还想张嘴,把这事造成既定事实,可王恽根本不理他,只望向程岳道,“英王爷,老夫方才有些没听明白,能请您再详加说明么?” 对这位大人,程岳也是敬重的。况且,他还是自家媳妇干姨妈的公公,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程宁两家。所以他并没有带着怨气,只平平把方才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王恽便问,“那田夫人为何会与王爷联系?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原委?能否明示?” 这才是正经问话的套路,朝臣们也都竖起耳朵。 然后就听英王爷平平淡淡,又放出一记大招。 “我家王妃的二舅舅,多年前不慎落水。他当时磕伤了脑袋,忘了家人,却恰好被那田夫人所救。当时,因田喜来已死,底下人为争夺田夫人及其势力,自相残杀。后机缘巧合之下,田夫人便嫁了我家舅舅。嗯,便是谢老大人之前提到的汪思归,本名唤作夏明泰。” 咝! 朝中一片倒吸气的声音,许多人都瞪圆了眼珠子,对程岳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隐秘的事,他就这么公开招认了? 程岳不仅招认了,还主动把亲戚往身上揽,“我那夏家二舅虽失了忆,但本性纯良本份,自成亲后,一直引着田夫人和手下做正经生意。这些年捕鱼捞虾,贩些海产,日子倒也过得。兴许也是苍天终不忍见我们一家骨肉分离,旧年我夏家外祖过世之时,他终于恢复了记忆,赶回江南奔丧,跟老人家见了最后一面,我们也这才有了联系。” 听他一口一个我夏家二舅,我夏家外祖,许多人的下巴都快吓掉了。这样亲戚,旁人避都来不及,你还往自家身上认? 谢应台叫道,“王大人,你听听!这可是他自己招认的,与海寇早有勾结!” 王恽不悦的看了他一眼,“谢大人,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如何这般沉不住气?英王爷又不是洞悉天机,一早就知道夏家和田夫人的这层干系。只怕连夏家都是刚刚得知,既如此,你叫英王爷如何一早就去跟田夫人勾结?若你有失散多年的儿子,终于找回来了,你谢老大人得把他立即杀了,先大义灭亲,也好省得他曾做错事,拖累你么?” 呃…… 谢应台被噎着了,讪讪退下。 永泰帝不满的瞪了他一眼,亲自上阵了,“既英王早知此事,为何不及时报与朕知?非要等到今日才说,你可是有何私心?” 这话问得就有些重了。 许多人听出皇上的怪罪之意,不禁替英王府暗捏了一把汗。 程岳道,“皇上问得极是,臣的确有私心。当臣最早得知此事时,就如寻常人一般,首先想的不是上报朝廷,而是如何压下此事,亲亲相隐。因那田夫人毕竟已经改过向善,而臣的二舅,更是连只鸡都不敢杀的普通人。若因其失去记忆的时候,稀里糊涂娶了个海寇头子的遗孀,就要因此问罪,臣实在于心不忍。” 朝臣们听得暗暗点头。 亲亲相隐,并不犯法,反而是自古就有的律例。 因世人重视宗族血亲,万一有事,就算没了父母儿女,但宗亲也要相互照应。所以若是在亲戚犯法时,只要不是谋反一类的重罪,亲人包庇隐瞒,也是不追究罪责的。 否则,怎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呢? 看永泰帝脸色不好,谢应台灵机一动,急忙怒斥道,“话虽如此,可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尤其英王你身居高位,怎能跟无知乡人一般,刻意隐瞒?” 接得好! 程岳看他一眼,悠悠道,“谢大人说得极是。故此,我在犹豫之后,还是想着要将此事禀报皇上的。但那时皇上身子不大安稳,故此,我才派人先跟田夫人联系,看能不能说服她们,归顺朝廷。然后,才有了田夫人向我写信投诚之事。” 这,这让谢应台想打自己一个耳刮子! 这样完美的给了政敌解释的机会,他的脑子是喂了狗吗? 为了尽力挽回,他只好咄咄逼人的再问一句,“那王爷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真的是别无私心?而不是为了脱罪,在御前故意这么说?” 这个事,确实挺模棱两可的,群臣不禁替程岳担心起来,到底要怎么解释? 程岳淡然道,“就是担心日后有人会有谢大人这样的疑问,故此与田夫人的往来,我并未私下进行,而是让都察院的属官协助处理。那田夫人的回信,此刻也并不在我手中,而是藏于都察院掌卷宗的司务厅中。大人不信,即刻可以召都察院郑司务,一问便知。” 第580章内情 高啊! 若不是在御前,好些大臣都想给程岳鼓掌了。 若说谢应台今日给群臣上了一课,何谓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绝地求生,那程岳就给他们上了一堂如何化阴谋为堂堂正正阳谋的课。 夏家的事,迟早会被曝光。 提前把事情透点风声出来,还是泄露在自己掌控的衙门之中,可谓是进退自如,可攻可守。 若皇上不过问,可能一世都用不到,但一旦被人揭发,顿时可以反守为攻,让人找不出任何破绽。 王恽道,“既如此,就劳烦谢大人您亲自去把那位郑司务带来吧。” 谢应台是真不想去。 程岳已经应对得如此圆满,他去叫人,能有个好么? 所以,他也只是一脸晦气的动动嘴皮子,派了个属下去了。 好在都察院衙门离皇宫极近,不多时,那位郑司务来了。 因司务才是九品官,所以这位郑司务虽已年近四十,当差二十余年,却还是生平第一回走进金銮殿中。 能不能把握好这个机会,可能决定他将来有没有机会再踏进这所大殿。收起激动的心情,郑司务深吸了口气,沉声道。 “回陛下的话,程大人所言不假。他与田夫人来往的书信,皆交由下官保管。如今一并带来,请陛下堪验。” 谢应台忍不住道,“如此大事,你为何不早些报上,非要等到现在才说?莫不是英王爷刻意命你隐瞒下来?” 郑司务故作讶异道,“谢大人这是说笑了么?程大人将这些书信交与下官时,曾说过,将其列入甲等要务。下官检视后,发现确实符合规程,便将其锁进甲等文库。按都察院定下的规程,这样重要的文书,除非主官不幸过世,或是遇到其他意外,否则为防泄密,其余人等均不可擅动。下官只不过是照章办事,何来隐瞒一说?” 这话说得不仅谢应台下不来台,连永泰帝也颇有些哑口无言。 都察院是类似御史台,却又比御史台更高一层的存在。所以有时确实是会需要处理到一些机密文件,不可随意公开。所以这规矩还是永泰帝从前定下的,程岳和郑司务照章办事,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 暗觑着朝中大人们的神色,郑司务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一把了。 “今日既大人问到,又在御前,属下还查到一些内情,须向陛下禀报。” 王恽和声道,“你说。” 郑司务道,“因英王送来这样的书信,下官自知事关重大,也曾利用掌管库房之便,查了一些陈年的老卷宗。意外得知,原来当年那海寇田喜来造反,还别有内情。” “什么内情?” “那田喜来原是前朝疍民之后,以船为家,不得上岸。他年轻时下海捕捞,意外得一金色珍珠。因朝中律法规定,只要能献异宝者,就可免除谋反外一切罪过。所以这田喜来便想将珍珠送与朝廷,换一个能上岸的庶民身份。谁知,谁知当时的县令见财起义,将这珍珠眛下,交由宗亲……” “你胡说!”谢应台恼怒的打断他道,“要献珍珠的,明明是个于姓商人,什么时候跟那县令有关了?” 郑司务毫无惧色,“谢大人说得没错,要送珍珠的,确实是于姓商人。可那县令,也是姓余。他本是商人之子,后为谋取功名,被余姓商人过继给中了秀才的族人为子。所以得到珍珠后,就送了亲父,由他出面献给朝廷,好换一个锦绣前程。” 谢应台道,“那此事怎么没见刑部记载?” 刑部尚书洪大人轻咳一声,“谢大人您忘了吧,刑部只管与民有关的案子,这些与官员有关的卷宗,可历来是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事。” 他说得无辜,可那一脸的幸灾乐祸,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让你偷偷摸摸越权办事,活该! 此时兵部尚书刘大人也站了出来,“此事老臣尚也有些印象,那田喜来确实是疍民出身,少年时还组织疍民,抗击过倭寇。后不知何故,忽地做了海寇,原来竟是如此么?” 那郑司务自然不会说,这于家因为财雄势大,与地方官府勾结颇深,所以这件事虽然当年就有人知道,但并未曝光。 只是后来这个于县令,在那年江南水患中,当差不利,被巡查的石茂重参了一本。后又在程岳揭发盐税案时,贪污数额巨大,给人揪下马来,这件事也才浮出水面。 但那时盐税案牵连甚广,人人自危不说,又没人会闲着没事,替田喜来一个海盗头子翻案,是以关注的人极少。 郑司务此时不欲多说,只道,“因查这田喜来,下官后头又去查了查那田夫人。发现她从前也是良家女子,只因对家中定下的亲事不满,逃婚途中才被那田喜来掳去,意外当了海寇夫人。这些年,她虽然凶名在外,但属下却没查到一桩经证实过,是她亲自做下的案子。倒是有不少人打着她的旗号,做些不法之事,是经过查证的。” 刘大人抚着胡子点头赞道,“你这小官,当差倒是谨慎。只区区一个九品司务,真是埋没你了。程大人,你若舍得,把他给我兵部可好?我那儿正缺一个细心勤勉的七品文书。” 程岳淡淡道,“圣上跟前,岂有你我讨价还价的道理?刘大人想要,自去走公务流程。” 他虽没有答应,但语气里地明显有放行之意。 郑司务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程岳,心中感激不尽。当日程岳忽地拿了田夫人的书信给他时,他也是吓了一大跳的。 犹记得当时程岳说,“你要为此担些风险,却也是个机会。如何拿捏,你自便吧。” 为他这句话,郑司务整整三天没睡着觉。 他在都察院整整二十年,自问做事一向勤勉,一直升不起来,所缺的,无非就是人脉和机会。如今有人把机会摆在跟前了,就算是带着毒,他也决计要咬一口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信错人。 就算最后他去不成兵部,但升迁绝对不成问题! 所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英王府有没有与海寇勾结,而是要如何招安,怎么招安了。 王恽能做首辅,自然反应最为敏锐,当下便问,“既如此,臣建议立即派出官员,招安田夫人及一众匪首。也不必令其全部自裁,若有犯下命案的,自当按律定罪,但若是被胁迫犯罪的,倒可往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刘大人道,“老臣附议。其实近海的海盗多半是前朝的疍民,多有与沿岸村民通婚者。除非遇到灾年,否则甚少侵扰普通百姓。就算有时犯案,也是没了吃穿,劫些富商大户,所为者不过钱粮,甚少取人性命。倒是那些海外的倭寇,滥杀无辜,心狠手辣,实在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臣建议,招安田夫人之后,也不必允其上岸,不如将其收编进邻近水师,令其继续镇守海岛,巡防倭寇。” 这回跟程家交好的户部姜尚书,终于可以站出来说话了,“臣亦附议。新增水师,开销巨大,这些海寇,自己便有船,又精通水性。若担心他们不是诚心投靠,不如允其家中老人孩子上岸安置,命各地官府暗中监管。让他们感激天恩的同时,也不得不为了家小,卖命效劳。” 这想法很好。 一下子朝中又站出来五六位大臣,陆续给出不少好的建议。 比如这样的招安,也不要只针对田夫人,完全可以针对这些年来在朝廷都有名号的海盗,集体发布。 除去那些大奸大恶,跟朝廷作对多年,结下生死大仇的,其余人等只要愿意投诚,都可宽容。要是有人愿意为了表忠,去杀了那些奸恶头子,来当投名状就更好不过了。 当然,海防线的维护也不能光靠这些海盗,朝廷水师也要加强培训。是不是也能借此机会,也学习下海盗们? 有些老海盗的海防图和海上作战经验,可是比水师都厉害。 …… 首辅王恽笑而不语,但早命人运笔如飞,将群臣这些一条条,一项项的建议记录下来。等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嘴都干了。王大人才起身,做了个总结。 “戚老都督还在养病,此事不如就着兵部刘大人负责,跟九军都督府先商议个章程出来,再报与陛下,择定人选落实,可好?” 永泰帝能说不好吗? 他就算再想弄死程岳,也不能拿自家的江山开玩笑。此时,也只得无奈的点了头,“准奏。” 群臣们一看,心里便有谱了。 当下,一直没找着机会的张诚将军便主动提了出来,“臣看英王府与海盗勾结一事,纯属误会,不必再提了吧?” 就是就是。 不过两颗珍珠,算得了什么? 若因此平定海疆,那才是真正的功绩呢。 当下便有人道,“那薛夫人不过丫鬟出身,能有多高的眼光?私藏金色珍珠,恐怕也是无心之失。只薛指挥治家不严,闹出这样误会,倒是不可不惩戒一番。不如将他调离京城,去地方效力几年,再行定论吧。” 第581章人品 如此甚好。 若薛东野调离了京城,就算那珍珠来得有些蹊跷,也不担心会危害到皇上什么事了。 刘大人在肚里一琢磨,便表示兵部之前报上来,黔州任所上现有个空缺。 那儿土著众多,四周除了山还是山,连块平地都没有,跟海八竿子打不着,不如把人调那儿去? 这当然是看在程岳的面子上。 到底薛少夫人是王妃的丫鬟,虽因婆婆不懂事,闹出了这档子事,但薛少夫人却还是努力的维护着英王妃。想必英王府也不愿意看到薛家当真就被打压下去。 要说黔州那地方虽穷,但只要好生经营,却是有些功劳可立,日后也好升迁。 小小一个薛东野,并不放在皇上眼里,所以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甚至连那两颗本该上贡的金色珍珠,他也不是很在意,还命人发还给薛家,不要说他夺一个妇人的私房。只是程岳,这个可能害死傅荣,他私生子的家伙,到底要怎么处置? 谢应台咬牙,再一次站了出来,“臣,还有事要检举!” 群臣皱眉,这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今日一定要咬死英王府吗? 谢应台也真是没办法了,他今天已经出了大丑,要是不能扳回一局,皇上紧接着,就该处置谢家了。 所以他破釜沉舟般,抛出了第二件事,“臣检举,吏部考功司吏员宁怀瑜,收受官员贿赂,涂改官员履历,证据确凿!这件事,英王爷是否也是一早知晓,亲亲相隐?” 他想先声夺人,镇住程岳。 毕竟,程岳为了妻子娘家一个失踪多年的舅舅,都可以公然亲亲相隐。他就不信,程岳能放着妻子的亲大伯不管。 如果程岳再敢承认,他会有无数的厉害杀招等着他。 可谢应台,再一次料错了。 程岳依旧淡定的看着他,就象看着陷入穷途末路的绝望老兽。 “满京城都知道,我岳父和那位宁大人早已分家。那位宁大人也已自立门户,甚至改姓为邹。且他是朝廷命官,他做过什么,我全然不知,也不会过问。倒是谢大人,一直主持吏部,您手底下的官员收受贿赂,您若是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些揭发?非要等到此时才说,究竟所为何故?” 谢应台给问得一噎。 而这一回,程岳也不必孤军奋战了。 王恽直接强势插话,“那位宁大人,嗯,如今是邹贤邹大人,应是官居六品。他若不是谋反,只是收受贿赂,此事还拿不到大朝会上来议论。回头谢大人把证据直接交给大理寺,由大理寺查明上报即可。” 宁怀瑜最后的结果,无非丢官罢职,严重一点就充军发配,还连累不到宁程两家。 官员如果为了平民百姓的亲戚出头,世人还会赞他一句仗义顾家,但若是为了一个官员亲戚出头,那就犯了官场大忌。 因为官是皇上封的,首先得为国尽忠,才能尽亲戚本份。若是本末倒置,马上皇上就能问他的罪了。 永泰帝眼巴巴的看着,可程岳就是不上当,连半句求情的话也不说,甚至微微垂眸,似是养起了神。 于是,皇上很生气,瞪向了谢应台。 这个老东西,一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要你何用? 谢应台也真是无法可想了。 他只能悄悄退回半步,意图让龙椅上的那位淡忘他的存在。可他企图蒙混过关,程岳却是忽地睁开了眼。 “谢大人检举了我好几桩事,不如要如何解释令孙带头逼宫之事?本王愿闻其详!” 狠! 许多官员原以为程岳决定放谢家一马了,起码在明面上不会正面开战,谁知道,他就开战了。 挑起了谢家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而且毫不掩饰的一句话,直接把谢家逼进死胡同里。 可这有错吗? 没有半点错处。 今日,要不是程岳应对得当,王恽回来得及时,很可能程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身陷牢笼了。到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谁能预料? 所谓以德报怨,那是傻瓜。只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君子之风,也是在朝堂之上应该有的作风。 谢应台心中大恨! 却只得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皇上,皇上开恩啊!老臣全家世代忠良,从未想过造反作乱。那日,那日我那孙儿进宫,也是逼不得已……” 谢云溪笑了起来,“老大人这话,是说我和当日那些忠心守护陛下的官员侍卫们,全都聋了瞎了么?否则,我们这么多人,怎么都没看出令孙的不得已,反而都只看到他领头攻打陛下的寝宫,甚至口口声声要我们打开宫门,迎奉新君?” 那不都是被六皇子逼的么? 可皇上已经给六皇子脱了罪,此时谢应台再提,那就真是不识趣了。 他只能道,“孽孙有错,已然伏法。但我们谢家上上下下,真的都是一片忠心啊!” 谢云溪问得直接,“谁能证明?” 谢应台气得几乎吐出一口老血,“老夫这么多年人品,难道不值得信任吗?” 谢云溪忽地冷笑起来,“谢老大人,您可曾记得一件旧事?当年,您还没有发迹之前,赴省城参加会试,路遇暴雨,眼看就要错过考期,是谁帮了你?” 谢应台瞳仁紧缩,本能的意识到不好,“你,你别编故事!” 谢云溪眸光冷冽,“是啊,您肯定不想记得这个故事了。那一日,有个同样姓谢的傻瓜帮了你。他让自己雇的车子送你去了省城,自己却淋着大雨回了家,还因此病了一场。不过回头听说谢大人您榜上有名,那傻瓜还替您开心来着,说谢家终于又出了一个象样的人物。 后来谢大人您一路青云直上,许多人都劝那傻瓜去找您,要些好处来着,可那个傻瓜始终不同意。说都是姓谢的,不能帮您就算了,可不能轻易麻烦您。直到那个傻瓜因病快要死的时候,因不放心庶生的一双年幼儿女,他才生平第一回给您写了封信。 信上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您能给个帖子,让他那双儿女带回老家时,可以少受些白眼和欺凌。可当他那双年幼儿女扶着父亲的灵柩,好不容易找到京城,找到你谢家门前时,您对那小孩说了什么? 您说‘哪来的阿猫阿狗,如今凡是个姓谢的,都说跟本大人有旧。滚滚滚!’然后,您就让家丁,把那小孩扔出了巷子。任那孩子喊破了喉咙,说‘我爹叫谢应实,跟您是一族,还曾经在您会试时,借过您车的!’” 最后一句,他模仿着少年时尖细而急迫的声音,喊得整个大殿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听完之后,群臣鸦雀无声了。 怪不得这位谢探花一直跟谢应台不对付,原来竟是如此。 若谢应台当真做过这样忘恩负义之事,眼下看来,多半也是真的,否则人家不可能拿死去的亲爹撒谎。所以谢云溪如此对他,确实也是无可指摘。 不过谢云溪这一刀插得狠啊! 隐忍这么多年,这时候亮出来,直接就把谢应台的人品毁成了渣渣。 谢应台又慌又急,他知道此时不能再否认了,只急得直嚷嚷,“我,我当时没听到,没听清楚!” 谢云溪呵呵又笑了,“听没听到的,都不重要了。虽然我和妹妹,差点因为求助无望,给逼得小小年纪投了河。但好在老天垂怜,让我们遇到返乡的宁怀璧宁大人,也就是我的恩师。在听说了我家的遭遇之后,不仅立即收我为徒,送了我金银盘缠,还特意修书一封,给我的族人和嫡母。然后,也才有今日站在您面前的我,谢云溪。” 继大恨程岳之后,谢应台又大恨起宁怀璧! 谁让你多管闲事,救这么个天煞孤星,让他去死不好么?这会子要这么祸害自己! 可他面上还得装可怜,甚至淌下泪来,“谢探花啊,老夫对不起你啊,当年是真的没听清,你要是说清楚……” 谢云溪再次冷酷的打断了他,“谢老大人,这些事都过去了,也没必要再计较了。您还是想想,怎么解释你们家的事儿吧。” 怎么解释他们家的事儿…… 谢应台再次憋出一口老血。 他才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的人品没问题,就被谢云溪狠狠捅了一刀。 这个时候,人品也用不上了,他还能怎么办? 满朝文武就见谢老大人,颤颤微微双手端下自己的乌纱帽,伏地泣求,“老臣,老臣实在无话可说,请陛下发落。” 百计无用,不还有最后一招,苦肉计么? “老臣虽年纪大了,但还承受得住。只求陛下看在多年君臣一场的情份上,放过淑妃娘娘,放过谢家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吧。臣虽万死,也感激陛下隆恩!” 这老货,脸皮厚得堪比城墙! 口口声声无话可说,可这求情告饶,一套一套的,甚至还搬出宫中虽已失宠,但毕竟陪伴皇上多年的淑妃娘娘。此时要皇上怎么发落? 永泰帝当真有些举棋不定。 他原本想着,是要重重处罚谢家的。后因宜华公主那一闹,就想着,若谢应台能扳倒程岳,饶过谢家也行。 可没想到谢应台太无能,竟是连程家一根寒毛也没伤到。唯一伤到个宁怀瑜,还是程岳不在乎的。 所以皇上对谢家是生气且不满的,但要怎么处罚呢? 却在此时,一个头上插着红色羽毛的红翎急使闯进大殿! 第582章封地 “报!军情急报!” 这是边关急报,任何人不得阻拦。 永泰帝心头一跳,“这是出了何事?” 那红翎急使跪下道,“三川口六百里加急,请陛下御览!” 永泰帝当下就要连材快念。 心下想着还好不是八百里,若是八百里,只怕仗已经打上了。 几场大病,到底损伤了皇上的身体,他的眼睛已经老花,根本看不了这样小字。况且,怕有急事让他过于激动,所以太医也是建议凡事先由旁人看过,再念给皇上听。 所以连材看了,便先道了句,“陛下勿要动气。是霍通将军发现西胡异动,那野利云荣得知容华两位嫔妃及小皇子过世的消息,便打着为她们讨要说法的名义,想进犯边疆。 幸亏陛下早前派去西南剿匪的两位侯将军机警,意外听到风声,火速报去,令霍将军早早做了防范,才把西胡大军拦在了三川口外。但他们却也集结了数万人,不肯退却,如何处置,倒叫陛下拿个主意。” “野利云荣,这贼子!” 永泰帝刚想大骂此人,不识自己好人心,当年放他一条生路,却如此恩将仇报。可眼看程岳就站在殿前,他又不好骂了。 因为当年程岳见野利云荣野心勃勃,就力主一定要杀掉此人,可永泰帝就要跟他唱反调,偏偏不听。如今再骂,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所以这会子永泰帝也很恼火,只能把问题丢下去,“诸位爱卿,你们有何高见?” 文武百官顿时交头结耳,商议起来。 可谢应台眼珠子一转,抢先道,“回陛下,老臣愿为陛下为忧!” 永泰帝一怔,“爱卿有何高见?” 谢应台道,“那野利云荣借机闹事,无非是想讨要好处。老臣愿意领旨,去边关与之和谈。到时皇上赏些金银财帛,美女牛羊便好,也省得大动兵戈,劳民伤财。” 这话说得永泰帝颇为心动。 刚刚才与皇子皇孙们干了一场,他是实在没有心力去跟人打仗了。况且容华二妃和十四皇子的死,确实是他理亏。若是花点小钱,就能平息事态,倒也不失为一个上策。 可首辅王恽不同意,“皇上,后宫之事无论如何,都是皇上家事,并不涉及两国政事。若因此就要去和谈,倒似大梁理亏一般。陛下是想息事宁人,臣只怕那野利云荣到时狮子大开口,索求无度,且也坏了规矩。” 这话说得朝臣纷纷点头。 连一向温和的兵部尚书刘大人都道,“之前西胡战败,想讨要大梁淑女联姻,皇上都没同意。此时怎能为后宫嫔妃之死,就送出美女金银?日后岂不让番邦小国耻笑?” 姜尚书更是道,“说来是华妃放火,才害死了十四皇子和容贵妃,皇上没找西胡索要奸细,看是否有人挑拔离间就算好的,凭什么还要给他们求和?” “说得对!”群臣纷纷附和,有些武将更是道,“他要战,那便战,谁还怕他不成?” 谢应台急道,“你们倒是不怕死,可钱从哪里来?几年前一场大仗,至今国库空虚。每回要用钱,姜尚书,你几时痛快拔过一次?” 这话倒是把姜尚书给问住了。 朝中再没人比他更清楚朝中的经济状况,大梁确实是打不起仗了。 眼看大家不作声,谢应台更加再接再厉,“况且眼下春耕在即,朝中不知多少用钱的地方,哪有人力物力耗到那边关去?若是送出几个美人,一些金银,就能换得边关安宁,又有何不可?你们要觉面子上过不去,尽可把脏水往我头上泼。等大梁缓过气来,再动刀兵,还不是一样?” 王恽心中暗叹,谢应台这老狐狸,能在朝中屹立这么多年,可不光是厚脸皮,也确实有他的几分本事。 这番话,合情合理,甚至他都不惜身负骂名了,恐怕是很能说动一些人的。 果然,不仅永泰帝犹豫起来,一些朝臣也觉有理,纷纷站出来附议。 还道,“不论谢耘做错了什么,但谢老大人这些年在朝堂之上操劳国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淑妃娘娘入宫多年,并无大错,还望陛下能从轻发落。” 眼看朝中风向又是为之一变,永泰帝正想着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从了大家的意思,程岳再度出声了。 “各位大人,请问我等站的是什么地方?是各家可以随意往来,拔个萝卜就能做人情的菜园子,还是处理天下大事的金銮殿?” “在这大殿之外,有无数百姓,正翘首以待,朝堂上的诸公能制定出合适的法度与政令,带领他们安居乐业,国富民强。但诸位大人却以为站在这里,只需有些苦劳,便是无功也使得?”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话,诸公敢让那些正日夜寒窗苦读,以求金榜题名,走进这间大殿的士子们听到吗?能让那些在天下各州各府,执行诸公制定的各项法度政务,辛苦奔波的官吏们知道吗?” 他这一连三问,不仅把方才替谢家求情的大臣们臊得满脸通红,也问得许多朝臣低了头。 这一刻,程岳站在那里,他不是帝王,却偏偏有帝王一样的气度。 因为那是正气,是真理的气度。 想当年,他们每个人也是寒窗苦读,以求金榜题名,能站在这间金銮殿里。来的时候,也是想为国为民做番事情的。 可曾几何时,岁月消磨了他们的壮志,权利迷惑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变得圆滑苟且起来,可他们不仅不以为耻,还沾沾自喜。 但此时程岳的话,就如当头棒喝,一下把他们打醒了。 “淑妃娘娘服侍皇上有功,皇上不是给了她应有的荣光吗?否则她何以封妃,何以在后宫安享尊荣?” “那么凭什么,只因一个出嫁女儿,就要宽恕她的娘家?若是长此以往,是否所有的外戚,都可凌驾于律法之上?” “王子犯法,尚且要与庶民同罪。外戚倒可幸免了?这是什么规矩,哪位大人能站出来,与我解释一下?” 群臣默然,那几个刚才说话的,更是把头低得跟鹌鹑似的,只恨不得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蠢, 真蠢! 他们怎么忘了,程岳虽然年轻,可人家到底是皇族血脉,生来的王族之后,自有傲气,岂肯轻易为外戚折腰? 况且人家平日里虽不声不响,好似一副挺好讲话的模样,可人家也曾是手握重兵,把西胡打得落花流水的统帅。 平日里没触犯到他也就罢了,可眼下,谢应台是花招百出,想弄死程家的,那程岳怎么可能再忍? 所以他不攻击则已,一出手,便全是凌厉杀招。 偏偏又合情合理,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 皇上三宫六院,嫔妃数百人,真要个个都网开一面,那臣子们才是要翻天了。 逼到这种地步,几乎算是白刃相见的时候了,谢应台也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的倚仗都已被一一破除,谢家今日定难善了。他现在也只能尽力去扑咬对手,最后尽一把力了。 “英王爷说得这样大义凛然,那你有办法解决西胡危局吗?” 程岳冷冷看他一眼,正一正衣襟,转身面对永泰帝,朗声道,“陛下,自臣家接受封爵以来,并无封地。唯有一个上溪村,也只是免除了村民的税赋而已。故臣特请旨,将平凉府划为英王府的封地,由臣携妻儿前去镇守!” 他,他居然公然讨要起封地? 群臣错愕,谢应台更是怪叫起来,“英王啊英王,老夫从前看你还算一个青年才俊,如今你却是想拿封地要胁陛下,才肯去西胡平乱吗?” 永泰帝有一瞬间,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程岳两年前那一仗,确实打得漂亮。 听说至今在西胡,都有人拿他的名字止小儿哭啼。 可是很快,皇上就觉得不对劲了。 平凉府,这名儿挺熟。可他怎么想不起来,这地方在哪儿了? 首辅王恽大人站了出来,却是给程岳郑重行了一礼,“英王高义。臣,附议!”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群臣哗然,倒是殿上一个掌史书,管记录的官员,忽地想了起来。 “平凉府,那不是前朝时曾设过的郡县么?地方还在三川口外,如今是被西胡控制吗?。英王您,您竟是讨要那里?” 群臣惊了。 程岳是要讨要一块并不在大梁版图上的地方做封地? 永泰帝终于想起来了。 之前,在平定西胡战乱之后,戚昭义戚老都督曾入宫,与他有过一次长谈。 当时,戚老都督就提到这个平凉府,说它虽然偏远贫瘠,但军事地位极其重要。前朝就曾设置平凉府,用以辖制西胡和周边诸国。 可惜当年大梁太祖打天下时,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去处理这个偏远的州府,所以在大梁建国的版图上,就没有了平凉府。 也正因为缺失了这一块,所以三川口的压力巨大,万一攻破,西胡人就能穿越庆州,直奔京城。 戚老都督当时便提议,要是将来朝廷有了余力,最好能把平凉府这个地方再夺回来,这才是解决京城长治久安的最大关键。 可现在,现在程岳居然主动请求,要将平凉府设为英王府的封地? 第583章开疆 永泰帝再看向程岳,目光无比复杂。 如果没有昨天的那番谈话,他可能还会多疑的认为,程岳是想借此,带领全家逃离大梁,自立为王。 但是,程岳昨天已经清楚说了,他会把两个大儿子过继给兄嫂。 若只是他们小夫妻一家三口去到边关,得多想不开,才会自立为王? 因为他这一走,等于平白留了两把刀子在皇上手中。若皇上对他一旦有任何不满,就能随时拿英王府上下开刀。 再说还有金陵宁家,还有夏家,那都是上上下下下好几百口子人呢。程岳不是这样的人,他狠不下这个心。 所以永泰帝心动了。 越琢磨,就越觉得程岳这个建议极好。 趁着西胡挑起事端,果断出击,设立平凉府,一来解决京城安危,二来,这也开疆拓土的大事啊! 而这,几乎是所有帝王的梦想。 若能把先祖未完的功业,在自己手上完成。等他死后,也就有脸去见列祖列宗,甚至名垂青史了吧? 皇上想得入神,却被谢应台误会成不满了。还以为自己终于抓到反击的机会,出言讥讽。 “英王真是想得好啊,你带着全家,和管皇上要来的钱粮重兵往西胡一躲,天高海阔,哪里不能施展您英王的大才?到时三川口……” “闭嘴!” 永泰帝怒了,亲自出声打断了他。他正心思激荡的想着要给自己怎样的谧号,才配得起他这样的千古明君,怎容人捣乱 “谢大人,朕看你是真的老糊涂了。谢家事涉谋反,虽只有谢耘一人伏法,但其余人等,也难逃罪责。着,降宫中淑妃为才人,令其移居冷宫,闭门反省。谢大人,你年纪也不小了,朕顾念君臣一场的情份上,不杀你,只夺你及谢家所有子弟官职。家产充公,三代内不得科考!” 这是皇上最早拟定的处罚,但原本没有最后两条的。实在是谢应台自己作死,所以皇上临时加上去了。 否则,他怎么使唤程岳去卖命?替他开疆拓土? 所以谢家那份家财,他已经想好用途了,抄回来之后,就用充作军饷了。 谢应台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说错一句话,就遭到这样的重罚。 钱财损失没什么,丢官罢职也没什么,可三代之内,不许科举,这是在刨他老谢家的根啊! 三代人,五十年。 谢家损失这五十年,那至少百年内,都翻不了身了! “皇上,皇上开恩啊!” 他到底说错什么,说错什么了? 可是皇上已经没兴趣听他说话了,直接挥手,命侍卫将他拖了出去。 倒是负责押送他回府,顺便抄家的统领好心,看他那满脸天崩地裂,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吐槽,“你说你,说些什么不好,偏要指责英王带着全家逃跑。那英王都把两个大儿子过继给他哥嫂,且要分家了,人家怎么可能造反?” 谢应台如梦初醒,“什么,程家要分家?他还把两个儿子过继了?” 那统领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回事?这事所有官员都知道的吧?今儿二月初一,程家要摆满月兼过继酒,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没脸面接到程家的帖子,可你这样的大官儿,不应该啊?” 啊呀! 谢应台猛地记起,今早管家拿了帖子跟他说,英王府今日要摆酒,问他要不要看一看。 可他当时满心思琢磨着怎么斗倒程家,哪里肯看?只让管家按规矩送个礼便罢。原来,他竟因此错过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这,这真是—— 噗! 憋了一天的老血,这回是当真吐了出来。 “谢大人,谢大人您可不能死!皇上没说要您的命,您就得活着呀。否则小的,小的只好说您是畏罪自杀了,否则小的可怎么交差?” 谢应台,谢应台又吐了一口老血,却是当真连死都不敢了。 他要是此时死了,就是对帝王心存不满,不知还得连累子孙遭多大的罪。 英王,程岳! 这一刻,谢应台终于后悔,自己挑错对手了。 而在朝堂之上,皇上正激动的和群臣们一起,讨论如何把平凉府这个封地,给英王府落到实处。 既然不需要正面跟野利云荣的大军对上,那就不需要准备大规模的战争了。 程岳预算,只需要五千精锐之师,助他夺下平凉府的旧址就行。有他这围魏救赵,三川口的危机自然就解了。 西胡人游牧而居,上回去西胡作战时,程岳便派人查探过平凉府旧址,那里如今只有些商贩来做生意,常驻人口不过数百,要攻下十分容易。 要那五千精锐,只是为了防止野利云荣的反扑而已。 且这五千人,不必从别处调兵,只要将派到西南剿匪平叛的侯家叔侄,及这些军队调几支来,就足够他使用了。 可永泰帝瞪他一眼,“五千哪够,朕给你一万!五千你拿了圣旨去当地解决,另外五千,由九门提督府调遣。” 张诚高兴坏了,拱手就跑,“臣领旨!臣这就去跟老都督商议,调拔士兵!” 一个帝王最大的荣耀是开疆拓土,将领们又何况不是? 朝堂从来不是武将的领地,他们一生最大的荣光,都是在战场上夺来。 程岳原本的意思,只是占据平凉府的旧址,重设州府,好跟三川口互为犄角,就足够起到防御及监视的作用。 可张诚这帮子将领一商议,却还想把旁边几块水草丰美之地打下来,送给英王当属地。 至于担心地大人少,没人驻扎。没关系啊,他们这些士兵都愿意多留几年。 上回只是跟在程岳后头,在西胡收了个尾,他们仗还没打痛快呢。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他们很愿意留下,跟西胡人好生切磋几年。 至于担心会劳民伤财? 姜尚书挽起袖子就要骂人了,“钱财之事就不必你们操心了!重设州府这样大事,户部很该出力!” 建功立业,文人也是有着一腔热血的。 朝中上下,君臣之间,突然就被一个共同的理想点燃了。 这远比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让他们更加振奋,更加热血澎湃。因为这件事办好了,才会是他们君臣,一生最大的骄傲。 这才无愧于他们这一生,曾经站上过这个朝堂,进来过这个金銮殿! 这一日, 永泰帝就见他们的臣子们无比齐心协力,集思广义的提供出一条又一条好建议,直到金乌西垂,也不知疲倦。 而那个始作俑者,只是微笑着站在一旁,间或才发表他的意见。 永泰帝心中那些阴暗,狭隘,恶毒的猜疑,突然就象阳光下的露珠般,消散了。 因为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刻,象现在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这个被他深深忌惮着的人,也跟他一样,真心热爱着这个王朝,真心守护着他们共同的大梁。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付出一点点的信任。 那么为什么,不给他,也给自己个机会,试一试呢? “皇上,臣,臣饿了。” 在朝堂上,一直没有出声,很乖很听话的崔鸿苦着脸,抚着肚子开了口,“臣也不想失礼,可它就是要咕噜咕噜的乱叫,臣也没有办法啊!” 君臣们,一起笑了。 然后永泰帝生平第一次,和颜悦色的对程岳说,“今天,是你家三个孩儿摆满月酒的好日子,可要好好招呼诸位同僚。朕就不去了,一会儿让御膳房送些酒菜过去,慰劳诸卿了。” 群臣大喜,一同谢过皇上隆恩。 而崔鸿悄悄表示,他就不去了,他想留下,陪皇上吃饭。 “从前祖母总说,看我吃饭总是特别的香,她都能多吃两口。皇上,臣没本事,就陪您吃顿饭吧。您能多吃两口,也算是臣尽忠了。” 瞧这傻子,多招人疼! 永泰帝感动极了,自然应允。 不过崔鸿在陪他去吃饭之前,又找到程岳,送了他一块金锁,两块金锭子。 “这是小时候祖母给我的长命锁,可灵验呢,保佑我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我来的路上,也不知道芳儿妹妹一下生了三个孩子,都没准备见面礼。听说你家小儿子身子不好,这个长命锁就送他吧。这两块金锭子你再拿去,给那两个孩子也打个长命锁。” 程岳代孩子们道了谢,又道了一句,“今日之事,谢谢你了。” 要不是有他及时赶到,还拖来了王恽,他恐怕是没这么顺利脱身的。虽然知道这家伙曾惦记着他的小王妃,但大气的英王不会吝啬记他一份人情。 崔鸿憨憨一笑,“你不必谢我。我那媳妇,她给我生了个小闺女,就难产死了。我进京前,原想着你若是也倒霉死了,我就把芳儿妹妹再娶回去。可你没死,那就算了。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因为我是不打算再娶的,我怕有后娘,会欺负我小闺女,所以我只等着芳儿妹妹。你若死在我前头,我就去娶她。嗯,皇上挺喜欢我的,估计我讨个圣旨,也不是很难。” 程岳,程岳将三块金子往袖子里一塞,干脆利落的说了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绝不会死在你前头。你死心吧!” 然后黑着脸,走了。 这小插曲,崔鸿并不瞒人,回头吃饭时,还专门说给永泰帝听了。听得永泰帝哈哈大笑,当真多吃了半碗饭,还私下赏了崔鸿一块玉牌。说要是英王死了,就让他手持玉牌去提亲,谅英王府也不敢不同意。 第584章团圆 因为有皇上的赐宴,当晚英王府的满月宴,自然办得热闹无比。 而在诸位大臣的见证下,程家的三胞胎也分别记到了三兄弟的名下,算是正了名份。 至于程家的分家契约,那是一早立好的。私下请了王恽和姜尚书一起作了个见证,便算了结。 待酒足饭饱,宾客散去。程岳回房,才终于有时间,跟他的小妻子单独道歉了。 “对不起。” 没有问过她,就擅自决定全家一起去那还没打下的平凉府。 从此要一起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而且他们的小三郎,将在贫瘠荒凉的西北长大。他会有许多年,都看不到京城的繁华,也看不到江南的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将有许多年,看不到大郎二郎的成长。 程岳是真的很内疚。 纱灯旁,轻柔的红光拂在宁芳娇嫩的脸上,格外温柔美丽。 “今天念葭来了,也跟我说了对不起。她说,原本是没脸来见我的。可这眼看就要走了,日后不知何时再相见,如果不来道个歉,她实在是过意不去。” “然后,我把她骂了一顿。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是世上最没用,也最让人讨厌的话了。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伤害就已经造成了。” “她婆婆不靠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知道她是那么个人,怎么不早些把珍珠收好?偏要给她翻出来?足见还是她治家无能。如今薛家得了这大个教训,要依我说,还是件好事。一家子去到那山沟子,也好生反省反省。” “念葭给我骂哭了,说薛东野和他弟弟在家,也是这么说的。因出了这事,薛东明原本说好的亲事也黄了。他们老娘哭着说要去死,他们兄弟俩也都不拦着了。还说要死就快些,省得耽搁了上任,否则皇上又要怪罪。然后他们老娘,又不死了。只在那里哭,说自己错了。” 程岳原本有些难受,可听着这话,又忍不住想笑。 宁芳翻翻白眼,“所以说呀,这世上的人哪那么容易死的?就算做错了事,还不是一样想别人原谅?” 程岳有些讪然,“我也很该去死一死的。” 宁芳嗔他一眼,却并不接这这话,“倒是那杜子威,这小子不错。原本他一直求娶,薛家先不同意,如今才有了些允意。可如今出了这事,本以为事情又要变了。谁知杜子威方才去到薛家,说想趁薛家离京之前,把东琴娶过去。如今这时候,自然不好大办,但他保证,绝不会委屈了东琴。” 程岳有些明白小王妃的意思了,说什么都是假的,做什么才是真的。 所以他很诚恳的说,“你放心,我走,并不是从此不管大郎二郎了。该我担的责任,我会记得的。至于你们母子,先留在京城,过上一两年再来吧。” 现在就去,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宁芳睨他一眼,板着脸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 程岳看她神色,忽地意识到,他的小王妃好似在逗他。 看他发觉,才展眉笑了。然后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里间,拉到熟睡的小三郎的摇篮边。 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温柔的拉着程岳的手,放在小三郎随着呼吸,一鼓一鼓起伏的小肚皮上,轻轻的说。 “你知道咱们小三郎,今儿得了多少块长命锁吗?” 不知道。程岳小心翼翼感受着幼子的呼吸,老实的摇头。 宁芳伸出三根纤长手指,“三百零三块。三兄弟里,他是最多的。主要是加上崔鸿哥哥这块,刚好比他两个哥哥都多一块。” 三百多块,很多吗? 算算今日的宾客人数,似乎也正常吧?毕竟来看刚出生的小孩子,可不就是送长命锁么? 宁芳掀开床上的小被子,指着旁边一圈大大小小,金玉交错的长命锁道,“这些,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送的。象这个,是干娘庆平送的,这个是戚夫人送的,这是崔鸿哥哥送的,还有这个,是姜尚书的老母亲送的。还格外嘱咐说,就算不戴,也要拿帕子包了,放枕头底下压一压,定惊镇魂的。” 程岳再看一眼睡得小猪似的幼子,心中满是柔情,“到底老人有见识,果然睡得香。” 可宁芳抬眼看他,笑着摇了摇头,“让三郎安睡,大郎二郎也得人重视,能收这三百多块长命锁的,俱是因为你方才那句‘对不起’。” 程岳微顿。 就见小妻子眼中泛着泪光,脸上却带着骄傲道,“因为你的这句‘对不起’,所以你要与他们分离,你要去又远又荒凉的地方,替他们遮风挡雨,替他们谋划前程,这才能让留在京城的他们,得到三百多块长命锁,得人敬重,并不会被世人所欺。” 这些事,虽然都是自己在做的,可从至亲的人嘴里说出来,那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程岳心中一片柔软,“你不怪我?” 宁芳扬眉浅笑,“我怪你什么?是怪你太过豪气,要替大梁开疆拓土,还是怪你太过勇敢,要把我宁夏两家的麻烦都背在身上?” 程岳什么也不说了,只将妻子轻轻拥在了怀里,“你们不是麻烦,都是我的家人。” 宁芳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那我能代表你的家人,谢谢你吗?” 谢谢你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就替我们背负了这一切。 汪思归的事情,始终是个定时炸弹,但这个炸弹却是宁夏两家都没有能力解决的。所以他们只能拖,只能遮掩,只能希望这个东窗事发的时间越晚越好,好让他们有时间想出办法,解决这个炸弹。 但是谁也没想到,程岳竟然想到,还提前把事情安排好了。 这些事,不是他临时做的,而是在宁芳把实情告诉他后,他就开始逐步着手安排了。 所以当今天谢应台突然发难时,他才能应对得这么自如。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今天保下的,不仅是英王府,更是宁家,夏家。 若是一旦处理不好,英王府固然脱不开干系,会受处罚,但罪不致死。但宁家,尤其是夏家,非得填上若干人命不可。 程岳拍着她的背,“既是一家人,谈什么谢不谢?难道我每天看到孩子,都要谢你一遍,替我生下他吗?” 宁芳顿时破涕为笑,捶了他一记,“亏你还是王爷呢,越发油嘴滑舌了。又不是特意替你生的,那也是我的孩子!” “所以,就象你帮了你爹娘做些事,还需要他们道谢吗?”程岳握着她的手,一起看着睡得香喷喷的小三郎,眼眶湿润, “所以,我也不会谢谢你,能这样明白我,支持我。我只需要带着你,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到平凉府,为大梁,为我们自己,打下一个新封地,做我们的新家!” 对! 去平凉府,打一个封地,建一个新家! 宁芳笑着抹去眼泪,靠在丈夫怀里,无比踏实,无比安心。 前途就算还会有急风骤雨,但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在身边,有他们夫妻二人的同心协力,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 有一个她隐藏多年,从未跟人提起秘密,突然就忍不住想跟这个男人分享。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总会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自后世。那时候的我,姓夏,因是春天生的,我爹便给我起了个名儿,叫春芳,小名也叫芳儿。” “只可惜我爹娘去得早,我打小就跟着大伯大娘过活,他们都很疼我。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朝廷突然要选秀女。家里刚好就我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只好报了上去。” “后来也不知怎地,听说我被个王爷选上了。但我到底没这个命,还没见着那王爷一面,就死了。” “然后,我就到宁家来了。说来如今我娘,从前倒是我从前的姑奶奶呢。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一见着她,就格外亲近。” “嗯,你,你这是怎么了?是被我吓到了吗?你放心,我不是烧糊涂了,也不是妖怪,我又没尾巴!” 程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的小妻子,“你叫夏春芳,你生于二月十六,死在到金陵的前一晚,是为了救人,对不对?” 宁芳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我就是那个本该娶你的王爷啊!” 什么? 宁芳惊得差点跳起来,可看看旁边熟睡的儿子,她把程岳拖到了隔壁,压低了声音问,“你,你再说一遍,你到底是谁?” 程岳的声音哽咽了,“在我无数次的想象中,我的妻子,就该是你这模样。我曾一直怨恨苍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可是现在,我感激他,真心的感激他,把你又送回了我的身边。”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岳却是笑着把她重又拥进了怀里。 不急,真的不急, 因为他们还会有一生的时间,慢慢讲述彼此的故事。 相遇,离别,重逢,相守。 上一世夏春芳的早逝,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他终生未娶,哦不,他还是娶了夏春芳。 将这个善良的,从未见过的姑娘,娶作他名分上的妻子,葬进了他的墓地。 他替她照顾了曾抚养她长大的大伯大娘,也替她找出害死她的凶手,并替她报了仇。 但他还是遗憾,且内疚的。 如果当年要不是他选择了她,她应该就不会死了吧?她会跟任何一个平凡的姑娘一样,嫁人生子,安然度过她的一生。 但幸好,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那么他会用这一世,好好的宠她,爱她,把上一世想给她,但没有机会给出的好,连同这一世的份,统统都给她。 老天,到底待他不薄呢。 第585章番外1打金枝(1) 十年后。 “阿怨,阿怨啊!” 上了年纪的贵夫人,带着大批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从浓翠欲滴的槐花林下穿过。焦急的呼唤,并找寻着。却谁也没有留意到,躲在浓密绿叶间的那抹小小的紫色身影。 看着那头苍老的白发,少年有一刻的犹豫。 可摸摸自己脸上刚涂上的清凉药膏,还是尽力往树荫中藏得更加仔细。 直到人渐渐远去,这紫衣华服少年才放松的躺在粗大的树干上,无聊的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棍儿,叹了口气。 “没劲。” “那什么才有劲?” 冷不丁的,身边传来同样稚嫩的声音。 吓得紫衣少年,程无怨手一滑,差点掉下树去。好在武师傅多年的教习不是白费,他很快又抱住了树干,怒吼。 “程无悔!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没问这个家伙是怎么找到他的,因为他们两个从小不论谁躲起来,另一个总是有办法找到。 就象去年夏天,这家伙贪凉,躲在水井中睡觉,天黑了都忘了爬出来。吓得二婶大哭不止,也是他过去,把他给掏出来的。 程无悔鄙视的看着对面,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嘴角挂着乌青,额头还肿了个大包,又被黑色膏药涂得难看之极的精致小脸。 “那你是因为觉得没劲,今天才打了未来的太子么?” 程无怨大咧咧道,“我那是英雄救美!谁叫高弘那小子欺负和婉公主来着?” 呵!程无悔嗤之以鼻,“和婉虽不怎么爱说话,却被她娘,七皇孙妃教得精得要死,什么时候见她吃过亏?再说人家早跟戚家的小胖子订亲了,就算被欺负,自有戚小胖出头,关你什么事?你程无怨什么时候,成了热心快肠,爱打抱不平的大侠了?” 程无怨不大自在的别开脸,“那是我看高弘不顺眼行了吧?总之打都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无悔冷笑,“对呀,你是痛快了。可怜大伯,回头就要去给人磕头赔不是了。皇上老得快不行了,九皇孙眼看这就要上位。你这会子打了人家宝贝重孙,也许是未来的太子,也可能是未来的皇上,这样的金枝玉叶,可当真是好威风,好厉害啊!” 程无怨那张鼻青脸肿的小脸,被说得一点一点低下。最终纠结成一团,象是斗败了的小公鸡,闷声闷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给那金枝道歉,给他磕头,行了吧?” 眼看着他想往树下爬,程无悔却揪住了他,“不用了,起码这会子不用。” 程无怨一阵惊喜,“你又冒充我去认错了?不可能,你脸上没伤呢!” 两个少年,虽有着一样的面孔,但气质截然不同。 一个颇有几分豪气,一个儒雅灵气。但要是他们诚心模仿对方,别说外人,自家人也经常会被他们蒙骗。 程无悔白他一眼,“没伤就不能代你去认错吗?我叫了戚小胖,一起去找了高弘。你被打成这猪头,知道躲在树上,不敢见大伯大娘。他被你打成那熊样,就很敢见他爹娘吗?所以戚小胖给他送了伤药,我们串了个口供,就说你们是因为切磋武艺,一时打得兴起才挂了彩,并不是有心打架,回头你可别说漏了嘴!” 程无怨应了一声,但心中却是温暖。这个弟弟虽然有时总象老夫子似的爱说教,但还是挺靠谱的。 所以他还是别别扭扭的道了声,“那个,谢谢你啊。” 程无悔睨他一眼,忽地坏坏的问,“谢就不用了,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跟高弘打架吗?” 程无怨顿时炸毛了,捏着小拳头,凶巴巴的吼,“不许问!你就算知道,也不许说!” 嘁!程无悔才没被他吓到,只是忽地也幽幽叹了口气,闷闷的说,“我倒是挺想见见我们那个小弟弟的,听说他生下来就比我们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现在有多大了。” 程无怨很不想提到“那家人”,更不想承认,今天打架也是为了“那家人”,但却忍不住接了话,“都是一天生的。你有多大,他就有多大。” 程无悔继续鄙视他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跟我们长得一样,会有我们这么高,有我们这么壮吗?听说他身子不好,小时候差点养不活,也不知道现在好些没有?” “总之,他才不是小病秧子!”程无怨一时嘴快,又接了话。再看着弟弟眼中了然的狡黠笑意,讪讪低了头嘟囔,“知道就知道,有什么了不起?” 今天,他们在宫中学堂听说,老皇上在朝堂上下了圣旨,要召驻守平凉府十年的英王回京。 高弘就开玩笑的说,程家的小病殃子也要回来了。 虽然明知他不是有心取笑,可程无怨还是很生气,这才借故跟他打了一架。 就算他是金枝玉叶,皇子皇孙,也不能欺负他的小弟弟,开玩笑的坏话也不许说。 谁叫他是长兄?就算只比两个弟弟早出生那么一小会儿,可他也有责任保护他们。 程无悔不取笑哥哥了,反而依恋的把下巴搁在了他单薄的小肩膀上,“也不知道小弟弟读书好不好,会不会骑马,会不会蹴鞠?他要来了,我们带他去哪儿玩呢?我攒了好些私房钱呢,估计最贵的戏班子也够咱们听几回了。” 程无怨一脸嫌弃的道,“乡下长大的小土包子,带哪儿去都是好玩的。只是听说那草原上一年四季都吃牛羊肉,连个青菜鱼虾都没有。你若带他去酒楼,记得点没刺的鲈鱼鳜鱼。要是别的鱼,万一被刺卡死了,可怎么办?” 程无悔忽地就笑了,“还说你没惦记他?连人家会不会吃鱼你都想过了。哼,就是嘴硬!” 程无怨又急了,“我,我那是尽地主之谊!而且我是老大,就算不愿意,也得照顾你们这些小的。” “都一天生的,能大多少?充什么老大哥呢!”程无悔说着话,顺着树干就爬下去了。 “喂,你去哪儿?” 程无悔拍拍树干,仰头看着早已绿叶浓荫的槐树,“你死心吧!这时节,不可能找得到槐花的。就算给你找到,等他们从平凉府过来,也早烂光了!” 程无怨恼羞成怒,顾不得暴露,大声反驳,“我,我才没有找槐花!我就是爱爬树,我高兴上来凉快凉快!” 程无悔又给他个鄙视的小眼神,可是抬头再看一眼满树的浓荫,突然眼圈一红。 为什么圣旨不早些下来,让他们早些知道呢? 吸吸鼻子,他头也不回的说了声,“回头我会告诉大娘你在这里!” 便扭头跑了。 程无怨知道,这个爱面子的弟弟,找地方偷偷哭去了。 十年了, 他们其实,都想“她”。 就算娘从来不许下人多嘴,但是两兄弟从小就知道,他们跟别人家的小孩是不一样的。 因为没有哪家的堂兄弟会生在同年同月同日,还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但早慧的两兄弟,就算猜出真相,也从来不说。因为他们,怕抚育他们长大的爹娘会伤心。 可是十年了,他们都开始长大了,也越发想看看被唤作三叔的“那家人”。 只是,想看一看而已。 程无怨揉了揉眼睛,压下心头的酸涩,犹不死心的扒拉着浓密的树叶。 真的没有槐花了,一串也没有吗? “她”,应该是喜欢槐花饭的吧?每年春天,百灵婶婶都会给他们蒸一点尝尝。她虽然从来不曾多说什么,可两兄弟却知道,这一定是“她”爱吃的。 要是能找到,哪怕只有一串,搁在冰窖里冻起来,或许就能等到她来呢? 可怎么就是没有?程无怨懊恼的捶了捶树,眼角余光却掠过一抹深藏的雪白。 哎! 那是什么? 还真有一串晚开的槐花! 程无怨大喜过望,正想伸手去摘,可又听到娘亲的呼唤,“阿怨,阿怨你快出来吧!娘不怪你,你做错了什么事,娘都不怪你!二郎不是说你在这儿吗,你到底躲哪儿了?” 少年伸出去的手,顿在了那里。 若是娘看到他来摘槐花,会伤心的吧? 因为娘,不喜欢“她”。 甚至,都不许下人提起“她”。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每回发现,总会发好大的脾气。 去年过年,只因二婶无意中提了一句,“缺了三弟妹,这年怎么过,都没那么热闹了。” 娘还跟二婶吵了一架,虽然爹也说娘不对,但程无怨知道,娘是因为太疼他,才会这样。 他这个娘,虽说又老又笨,既不会打理家务,也不会为人处事,常常弄得他也很烦,可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所以,程无怨不愿意伤他的心。 于是,顿在那里的手,又一点点,硬生生收了回来。 可是想到那个“她”,在西北那没有青菜,没有鱼虾的地方整整过了十年,可能连槐花的香味儿都闻不到,程无怨心又疼了。 咬咬牙,他猛地把那串珍贵的槐花摘了下来,小心的藏到了怀里。 然后,故意露出形迹,让人发现。 “大少爷,大少爷在树上呢!” “阿怨,阿怨你怎么爬那么高,快拿梯子来,快去!” 程无怨利落跟小猴子似的爬下了树,嘻嘻笑得十分乖巧,“没事的啦,娘,我刚刚只不过在上面睡了一觉。” 孟大夫人急道,“天哪天哪,你的脸是怎么了,这是跟谁打架了?快告诉娘,娘去给你出气!” 程无怨摸摸已经消肿不少的小脸,“没事啦,我跟九皇孙家的小殿下切磋武艺来着。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偶有失手。不疼,一点都不疼。” 孟大夫人忍不住碎碎念,“你不疼,娘看着心疼!再说那小殿下是什么人,你万一把他打坏了怎么办?快跟娘回去,寻个大夫来瞧瞧,再好生给你上个药。” “真的没事啦,不用请大夫了,我都好了。” “那怎么行?” 母子俩正拉拉扯扯,忽地一个威严的男人道,“行了!我已经让人请了大夫回来,阿怨你先回院里,让大夫瞧瞧,回头我会来问你的话。” 母子俩一抬头,见是程峰,俱都一愣。 然后程无怨羞愧的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看爹这样子,肯定是知道了。 可孟大夫人抓着儿子的衣袖不撒手,嗫嚅着请求,“他都伤成这样了,要不这几天,这几天就让他住回我那院子里吧?我保证不耽误他的功课!” 这些年,随着三弟走了,二弟也搬出去了,丈夫越发威严,讲究规矩了。总说他们一家不能堕了英王府的名声,尤其对长子的教养,那是寸步不让。 三岁就让程无怨搬去前院,学规矩学基础。 五岁起就开始扎马步,打熬筋骨,读书识字,日日不辍。 自孩子七岁被永泰帝下旨,和程无悔一起,被召到宫中跟皇子皇女们做伴读开始,程峰对他抓得更紧了。每日都要亲自过问他的饮食功课,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也因如此,程家大郎虽顽皮了些,但在京城却和弟弟一起,早早有小玉郎的好名声。虽然年纪还小,却有了不少想结亲的人家。 孟大夫人原想把自己娘家侄孙女娶来,亲上加亲的,可程峰一句辈分不合,就坚决挡了回去。 可象他们这样年纪的夫妇,又哪里有适龄的小闺女呢? 孟大夫人操心不上儿子的功课,又管不了他的婚事,这满心的疼爱,简直无处安放。所以就算丈夫不同意,还是不想撒手。 程峰道,“你还让不让孩子看大夫了?万一有什么内伤,憋出好歹,算你的么?” 一句话,吓得孟大夫人立即撒了手。 程峰让人带着长子走了,然后跟妻子说,“待他看过大夫,你回头再去看他就是。这会子先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孟大夫人虽然担心,也只好先跟着丈夫走了。 然后程峰回房便告诉她,“皇上今天下了圣旨,召三弟回京,估摸着年前会到。我已经命人去打扫西院了,到时叫二弟一家子也回来住几天。多少年都没团圆过了,咱们也好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孟大夫人瞬间变了脸色,低着头不说话。 程峰看她这样子就来气,“你还想人家怎样?这些年,就为了怕你多心。弟妹连一封信,一件针线都没有给孩子寄过!整整十年了,难道你还不许人家回来,看一眼吗?” 孟大夫人委屈得眼泪哗哗往下掉,“我知道,我知道她好!谁叫我没本事,我生不出儿子呢?可大郎既是她答应送我的,那就是我的。我疼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大郎有一丁点不舒服,我就整夜整夜合不上眼,抱着他走来走去。你看看我这满头白发,就为了大郎,这十年几乎全都白了!如今她要回来,难道你还要我高高兴兴的把大郎还给她,管她叫娘吗?” 程峰看着不懂事的老妻,真是打不得气不过,“谁管你讨要大郎了?大郎又不是个物件,可以让来让去的。你是他娘,难道弟妹就不是他娘了?为什么就不能跟人好好相处,一起疼爱大郎呢?你养了大郎十年,他有多善良多厚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孟大夫人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知道!就因为我养了十年,知道大郎是个多么善良厚道的好孩子,我才更加害怕。我怕他还是爱他亲娘,我更怕他见到亲娘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就嫌弃我这个又老又笨,又丑又没用的娘了。大爷,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可这件事,我真心做不到,你别逼我了!” 程峰实在跟她讲不通,气得甩袖子走了。 心里却在暗暗发愁,过几个月,弟妹就要回来了,到时可怎么相见? 要不还是先去大郎那里,跟他打个招呼,叫他就算见到亲娘,也别表现得太喜欢,省得伤了孟大夫人的心? 路上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忽地撞见儿子身边的小厮,鬼鬼祟祟的拿着什么东西往外走。 程峰一下皱了眉,“这是干什么?藏了什么?” 小厮吓到,扑通跪下,“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拿出来!” 小厮无奈,把怀里的匣子打开,里面却只是一串新鲜的槐花。 “老爷不要生气,这是大少爷让小的悄悄送到庆平公主府上,让谭师傅存她家冰窖里冻着。说等年下做个槐花饭,还叫谭师傅一定不许说出去,是他拿去的。” 程峰一阵动容,瞬间明白了。 槐花饭三弟妹爱吃,可大郎爬树上摘了,又怕孟大夫人知道伤心,便托干娘庆平公主藏起来。 这孩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懂事和贴心。 劝他的那些话,程峰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第586章番外1打金枝(2) 荷花残了,菊花开了。等菊花落下,梅花绽放的时节,冬天就终于来了。 宫中的永泰帝,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他还是苦苦支撑着,等待着一个人的归来。 腊月十八,赶在过小年之前,许多人翘首以待,甚至望眼欲穿的英王,终于回京了。 这天难得是个冬日里的好天气,之前连下了数日大雪,这天都忽地放晴,亮堂堂的日头,看着人就心旷神怡。 眼看喜鹊在枝头喳喳叫,孟大夫人却是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的。不是嫌弃早饭的粥煮的太黏,就是挑剔惯用的炭火味道大。 待看到程无怨换了出门的小皮靴和大毛斗篷,来给她请安时,她更是絮絮叨叨说起天气无常。 “……这刚停了大雪,最忌晦出日头。这日头一出来,雪就化了,特别冷,也格外路滑不好走……” 等她直念了一盏茶的工夫,原本兴头上的程无怨渐渐沉默下来,然后说,“我今天就不去城外迎接三叔了,我还小呢,万一病了,反倒连累长辈操心。不如去集市上,给小弟弟买些小玩意儿,算是给他接风了。” 孟大夫人顿时喜形于色,连连叫好,“去吧去吧,你慢慢逛,别急着回来,娘再给你多带些银子!” 转身之际,她假装没有看到儿子眼中,深深的失落。 而当程无怨在集市上,归心似箭的终于磨蹭到太阳落山时,才带着一车的吃的玩的,高高兴兴回家了。 可家里,一个新人也没有。 因为英王一回京,就被皇上召进宫了。 而本该一同回来的“她”和小弟弟,都没有来。 孟大夫人脸上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放松,“……听说刚出门没几天,偏三郎就又生病了,耽误了好些天也不见好,他娘只好带着他又回去了,所以连累得你三叔也来晚了。要我说,孩子身子不好,根本就不应该带出门。尤其这大冷的天,京城都冻得够呛,更何况他们西北呢?” 她还想絮絮说些什么,可特意过来,原本等着一起吃团圆饭的谢二夫人听不下去了。 “嫂子,别说了!难道谁是有心的吗?大郎啊,你把东西收一收,回头让你三叔带回平凉府吧。逛一天,你也累了,快回房去,你弟弟在等着你呢。” 孟大夫人本想说,这饭还没吃呢,可谢二夫人却扯着她走了。 这情形,两个孩子,谁还吃得下饭? 回了屋,程无怨也不想说话。爬到炕上,与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弟弟,背靠着背,默然坐下。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没听清巡更人到底敲响了几声鼓点,只是肚子好似抗议般,发出咕唧一声巨响,程无怨才回过神来。 他是老大,得以身作则呢! 转身踢踢对面的兄弟,“还是吃饭吧。要不,爹娘该担心了。你想吃什么?” 程无悔没精打采的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于是,程无怨吩咐人去下两碗馄饨面,还要了两笼小煎包,馄饨煎包里都要放整颗的大虾仁。 还要一份清蒸狮子头,每颗都要做得有拳头大,小兄弟俩,一人都要两颗。 程无悔听着,终于也开口道,“狮子头里不要放冬笋,剁几颗温泉庄子送来的新鲜荸荠。冬笋要搁些辣油,凉拌着吃。”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多吃点好的。 这也不知是谁教兄弟俩的,但他们从小就是这么做的。 听说“她”,就特别爱吃,也会吃。 戚小胖特别爱吃的炒猪肝,爆猪肚听说都是“她”教的,所以这小胖子总说他会这么胖,不能怪他,得怪“她”。 当然,他一说这话,总会招程家两兄弟的一顿胖揍。 只是如今,为“她”回来准备的食材,还有藏着的槐花都没用了。 程无怨还是没忍住,问弟弟,“哎,他长什么样?” 他想见小弟弟,见想“她”,也想见“他”。 “他”如今可是大梁朝的战神,替大梁朝开疆拓土,是无数男孩子心目中的偶像。 但好些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婶婶姨姨们爱说,“他”可是当年才占京城八斗,风度翩翩美男子,比起他们也得叫舅舅的那位刑部侍郎,谢探花也毫不逊色。 只是“他”在他们生下来才满月的时候,就离开了京城。 所以他们不知道小弟弟的模样,不知道“她”的模样,自然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程无悔偏偏听懂了,然后懊恼的说,“听说你没来,我只好说肚子疼,半道走了。” 哥哥没去迎接,当弟弟的也就不应该出现。不管是好是坏,两兄弟总要一起承担。 那是都没有见到吗? 程无怨有些内疚,“待会儿,把我的狮子头给你一个,我只吃一个好了。” 当赔罪了。 程无悔吸了吸鼻子,“算啦,吃太多,晚上容易积食,就这样吧。” 等到小兄弟肚子都吃得饱饱的,心情也好了一些,程无悔也不走了,洗漱后直接钻进他哥的被窝,等丫鬟把帐子放下来,才脚对脚的,跟哥哥说起悄悄话。 “我有一点,不喜欢小弟弟了。你买的那些东西,我得挑几个走。” “随你。” 程无怨也有点不喜欢那个三弟了,怎么会这么没用,十年才上一回京城,他居然就能病了?他不来,害得“她”也不能来了。 简直太没用了! 沉默了一会儿,程无悔又问,“你说,她想我们吗?” 程无怨没有回答。 “她”和小弟弟不能来了,可没有听说,“她”给他们带了任何东西。 程无悔问,“如果她也想我们,为何从来不给我们写信,连样东西也不送呢?我不是想要那点子东西,我只是,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被子那头,传来他不住吸鼻子的声音。 程无怨把脚丫子主动伸了过去,然后立即被人紧紧抱住了。 他也抱住了弟弟的一双脚丫子,暖在胸前,同样沙着声音说,“别想了,睡吧。明儿,总能见着一个。” 起码,他们还是能见到他的。 那个大梁朝的战神,一手为本朝开拓了平凉府的战神。因为有他驻守平凉府,这些年京城的日子可是好过多了。 前些天还听石青叔说,如今京城的皮货价格,可从从前跌了两三成,有些宽裕些平民,冬天也穿得起羊皮袄子了。 这都是他和那些西征将士的功劳啊! 少年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骄傲,拍了拍弟弟的腿,“睡吧,明儿早些起来,把功课都理一理,骑射也练一练,回头别叫人考住丢脸。” 听到这话,被窝那头抽鼻子的声音顿时停住了,反而有些忐忑,“我,我现在才能射三十步,顶多十发五中。这,这会不会太差劲了。听说他,他很厉害的。连先生都常说,没他学问好。” 哥哥想想,心里也有发慌,却尽力安慰着弟弟,“没事儿,咱们尽力就好。就是不好,才要人指点呢。” “那明天,咱们早些起来吧。” “嗯,我叫你。” “好,你可别睡过头了。” “知道了。我再吩咐一声,让人叫咱们。” 叫丫鬟进来,吩咐之后,小兄弟再不多话,一人一头,赶紧睡了。 可他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个大早做的功课,却没有用武之地。 因为,“他”没能回来。 英王因多年未归,被皇上留宿宫中了。而这一留,就是整整五天。眼看就要过小年了,还没放人回家的意思。 这下子,就算是心有芥蒂的孟大夫人,都忍不住念叨起来,“眼看就过年了,怎么也不放人回家。至今咱们一面都没见上呢,皇上这到底是要干嘛?” 皇上到底要干嘛,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三,程无怨永远记得。 因为就在过小年的这一天,他终于在宫中,再度见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 皇子学宫里,永泰帝老得不行了,缩在轮椅上,望着底下一帮皇子皇孙,还有陪读的程家小兄弟,笑得高深莫测。 “今儿过小年,朕特意叫英王来考较一下你们的学业功课。可不要藏拙,都好好表现表现。”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紫袍男子。 只一眼,程无怨就恍惚了。 他的眼前仿佛突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让他看不清这男子的年纪和长相,但是他的气度,他的风华,却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程无怨突然就自惭形秽起来,因为他今天也是穿着一件紫袍。 但跟眼前这个人比起来,就仿佛是天与地,明月与星辰的距离。 男子和气笑了笑,略谦逊了几句,就开始按身份年龄,考问起这皇子皇女的功课。 每个人问得都不多,不过是七八句的对答,就能迅速抓住重点,阐明道理。 那闲庭信步,信手拈来的风华仪度,别说让这帮骄傲的天之骄子瞬间折服,就连给他们授课的老夫子,都捋着胡子赞叹。 “果真是鞭辟入理,入木三分。不愧是才占京城八斗的英王,实在佩服!” 程无怨的小心脏里,又是骄傲,又是紧张。 完了完了,就快到他了!他会考什么,他又要怎么答? 然后,坐在他旁边的弟弟,先被点到了。 他看到一向比他还沉得住气的弟弟,紧张得直冒汗,全身都在发抖,刷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的想弯腰行个礼,却因力气过猛,不小心撞到桌角,磕到砚台,染了半脸的墨,狼狈极了。 课堂上,发出嗤嗤的笑声。 看弟弟窘得一张小脸都红得发紫,眼泪眼看都要掉下来,程无怨忽地就怒了,一把扶着弟弟,替他擦去脸上的墨汁,跟小狮子似的吼了起来。 “笑什么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谁没有犯错出丑的时候?这样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君子所为吗?” 课堂一下安静了,没人好意思再笑了。 但“他”,却轻轻笑了,“你是程筹?”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但不浑浊,清亮但不刺耳,可他为什么要笑呢?他怎么能笑二郎呢? 程无怨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嗓门也格外的大,“是!” 他的大名就是程筹。 与寻常人家弟弟都随哥哥起名不同,他们家是最小的弟弟先被皇上赐了名,两个哥哥才随他起的名字。 “他”说,“君子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尔区区一介顽童,握有几筹,敢起这样名字?” 程无怨一下就懵了。 这,这叫什么问题?这让他怎么回答? “他”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有空多出去走走,连旁人一些小小讥笑都受不住,还谈什么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对自己不满意,觉得他很差劲吗? 程无怨只觉脑子嗡嗡作响,连怎么坐下来的都不知道。 就见“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递到弟弟手上,“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学着收拾。你叫程笈,笈乃书箱,能用来装墨水的,可从来不是脸。” 然后“他”就路过了他们兄弟,继续考问起其他人。 直到一屋子孩子都问过了,“他”才回到永泰帝面前,神色淡然的复命。 永泰帝笑问,“你不多留一会儿,再指点指点你那两个侄儿?” “他”淡然道,“不必。有皇上亲自挑选的先生教导,再学不好,就是他们自己没造化了。” 程无怨原本期待的看着男子,听着这话,瞬间心里一凉。 他就这么不愿意跟他们多说几句么? 忽地皇上说出他的心声,“你难得回来一趟,真的不多指点几句?要不这样,程家大郎,你来请教请教你叔父。” 程无怨再看一眼老皇上不达眼底的笑脸,忽地一阵心惊肉跳。 世家大族的孩子,没有单纯的权力。 父亲在他进宫的头一晚,就告诉过他,他和二叔终生无子的真相。 那么皇上为什么一直扣着不许“他”回来,又为什么会突然带“他”过来,考问他们兄弟两个? 来不及多想,程无怨已经尽他这个年纪,仅有的智慧,涨红着小脸大声道,“我们兄弟资质愚钝,只怕当不起英王教导,就在宫中随着夫子们学习,便很好了。” “他”微微一怔,眼神中快得来不及看清的,掠过一抹赞赏,或许也有点伤心和失落。 程无怨敏锐的感觉到了,心里有点涨涨的难过。 但永泰帝却是笑了,“哎哟,这孩子怎么这样!” “他”摇头笑笑,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总算是随着永泰帝一起走了。 等程无怨回过神来,才发觉手心冰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回了家,程峰听说这件事,摸摸他的头,“难为你了。” 可他又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到底什么也不说了。 当夜,永泰帝驾崩了。 这个逼着他们一家分离,总说要死,又死不了的皇上,终于死了。 九皇孙众望所归,顺利登上了皇位。 被程无怨打了一顿的小金枝,那个高弘,果真成了东宫太子。 唯一出人意料的,是皇上临死前,突然赐死了九皇孙的生母,四皇子妃,令其为四皇子殉葬。 要说四皇子十年前就死了,要殉葬十年前就该殉葬,为什么一定要在传位九皇孙时呢? 大臣们觉得,大概皇上是怕四皇子妃做了太后,会外戚干政吧?毕竟,九皇孙的正妃,如今的皇后,也是四皇子妃指定的亲戚之女。 可十年前的那一场宫变,四皇子妃早吓破了胆。娘家也没多少得力之人,怎么看,也不象能兴风作浪之人。 再说九皇孙生性淳厚,皇上临死前突然来这么一出,只怕九皇孙,如今的新帝,心里是会存下疙瘩的。 他不能对死去的皇帝不敬,但日后祭祀怀念这位皇祖父时,能有多少真心,就很是微妙了。 至于英王,英王那天也在场。但连材公公说,皇上惦记边关,命他即刻返回平凉府,不要为了国丧耽搁,给西胡可趁之机。 嗯,以上这两件事,赐死四皇子妃和放英王离开,都是连材公公替临终前的皇上说的。 因为那时的永泰帝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很难说清楚话了。 只有侍奉他最久的连材公公,最能明白他的心意,而这样的事,确实也挺符合皇上一贯的脾气。 他一向看英王府不顺眼。 就算英王替他打下了平凉府,立下这么大的功绩,除了头两年他看人家顺眼些,后头仍是对人家疑心重重。要不是首辅王恽王大人一直拦着,只怕早把人调回京城来了。 所以这会子赶他离开,是怕他在皇权交接时,手握重兵,对新帝造成威胁吧? 至于四皇子妃,只能说她自己倒霉了。 本以为还能当个皇太后,威风几年,谁曾想刚听到儿子继承王位的大喜消息,就听到这样大悲,还真是怪可怜的。 可不论世人怎么评说,先皇,永泰帝订下的事情,都得照章进行。 于是,四皇子妃在当夜,就被逼含恨饮下杯鹤顶红,死了。 而次日一早,城门刚开的时候,千里迢迢被召进京城的英王,连和家人团聚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顶着风雪,再度踏上了归途。 于是,程无怨兄弟两个,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昨天才刚见了一面,可今早醒来,人已远去。 程无悔很后悔,也很伤心,“昨天,我不该犯错的。要不,你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他会难过的吧?” 程无怨也后悔,也伤心了。 当时,虽然有老皇上看着,可他为什么不能想出别的,更好的应对方法呢?就那么直冲冲的说不要他的教导,可他,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他都不知有多崇拜他,多尊敬他,多想听他的教导,哪怕要打他骂他,也是好的,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突然,他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糟了!还有给小三买的东西呢,这些东西还没给他呢?” 程无悔也慌了,“其实我,我也有给小三准备。他不是身子不好么,我把私房都拿去给他买补品了,这下可怎么办?” 兄弟俩没法子,只得去找他们的爹爹了。 程峰不在,程岭先回来了。提着两只鸟笼,眼神复杂的看着两个孩子。 “这是你们小弟弟给你们带的,他就是因为想去给你们抓这个,夜里吹了风,才生了的病。” 笼子里,是两只草原上的百灵鸟。远没有大户人家豢养的美貌,但在草原上,只有最灵敏的小伙子,才能抓到这种鸟,送给心爱的姑娘,表达他们最衷心的爱意。 小三郎自然不明白这些情情爱爱,他只为了表达心中对两个小哥哥,最大的好感与善意,才选择在贫瘠的西北,去捕捉这种会唱歌的鸟儿,送给他从出生起,就分别的两个小哥哥。 程无怨和程无悔捧着他们各自的礼物,躲进屋哭了。 他们其实都有点妒忌这个小弟弟,甚至讨厌他。 就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他就能独占着爹娘,在他们身边长大么? 十年,整整十年了,他们长这么大,除了不记事的时候,就是现在,才见了他们亲生的爹一面。至于他们的娘,长什么样儿,他们都还不知道! 可是, 可那是他们一母同胞的小弟弟啊,听说生下来,太医差点都没救活的小弟弟。 长到这么大,他可能都没吃过有整颗新鲜虾仁馅的馄饨,有荸荠的狮子头,甚至都不会挑鱼刺,也没看过繁花似锦的京城。 他们怎么能这么坏,妒忌这样的小弟弟,还不喜欢他呢? “哟,我们这是来得不巧么?怎么遇到发大水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清丽女子,脱下素日的宫装,扶着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笑吟吟站在了门外。 小哥俩迅速抹去眼泪,惊喜跑了过去,“大姨,三舅舅,你们,你们怎么出宫了?” 宁萱笑着拿帕子给他们擦擦小脸,悄声道,“皇上驾崩了,新皇总得放些老人出宫,以示天恩。象我这样的老太婆,和你们三舅舅自然不好赖在宫中吃白饭了,便给赶出来了呀。不许笑,不许笑!眼下可是国丧呢,要笑只能躲起来偷偷笑啊。” 小哥俩不笑了。 程无悔不满的认真道,“大姨才不是老太婆,漂亮极了!三舅舅也不是吃白饭,有用着呢!来坐,快坐下!” 宁绍枞,给辛姨娘害得中毒昏迷,在宫中做了多年药人的顺哥儿费力的微笑着,一字一句道,“舅舅,不吃白饭。舅舅,大姨,回江南,做事。” 宁萱解释道,“这回多亏了英王,趁宫里事多,走前先把我们俩除了宫籍,弄出来了。他赶着离开,也是怕人追究,所以我和你们三舅舅现在也不好去辽东找叔婶,便打算回金陵老家。横竖你们另两个舅舅都在江南,尤其二舅舅,还去了江南水师效力,你们三舅舅想去帮他的忙,这也是他们哥俩从小的约定。” 程无怨小大人般,拍了拍宁绍枞的肩膀,“三舅舅你这些年一直默念心算,比人家打算盘还快,肯定能用上的。” 宁绍枞笑着点头,“三舅舅,要有用!你们也要,有用!” 程无怨又回房,捧出一匣子私房,“三舅舅是男子汉,能自己建功立业,这些东西就给大姨了。你回去之后,若遇到好人就嫁。若遇不到,就在家里吃好喝好,穿得美美的,别委屈自己。别担心将来,往后有我们哥俩养着你呢。二郎的钱拿去给小三买补品了,这个就算我们一起送你的。” 宁萱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哟,我这还有晚辈送私房了么!” 程无悔抱着她,替她抹去眼泪,“大姨别哭,别听那傻大郎的。成天躺家里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啊?你医术这么好,回去开个药铺吧。到时你就拣那看得顺眼去瞧,看不顺眼的就不去瞧,铺子不赚钱也没什么,横竖有我们呢。” 宁萱心中一片酸软,哽咽道,“好,大姨都记着了。将来,我就靠你们了。” …… 事不宜迟。 尤其这几年宁萱宁绍枞姐弟二人在太医院颇有名声,迟了恐怕继位的新君或哪个贵人点名要他们留下。于是,刚从宫中接出二人的程峰,又赶紧收拾行囊,将二人送上了南归的马车。 只临别前,宁萱给小哥俩一人留下一瓶,选用宫中最好药材,亲手做的保命药丸。 “离了宫中,这样的好药,可能大姨以后终其一生也做不出来了,可要收好。” 而宁绍枞,给了他们一人一包毒药。 全是这些年,太医用在他身上的毒药留存。 久病成医,许多毒药其实也能救命的。他相信这两个善良的外甥,并不会滥用。 可是,收着大姨和三舅舅的礼物,程无怨心中,却有着莫名的失落。 连三舅舅这样的药人,都想着给他们礼物,为什么那个娘,从来没有呢? 第587章番外1打金枝(3) 时光荏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五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随着新君天启帝渐渐坐稳了江山,朝中的大臣也开始慢慢更替。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本没什么好说的,每个君王都有自己的脾气,也更愿意任用自己手上成长起来的大臣。比起他的祖父,天启帝已经实在是个很温和,也很好说话的君王了。 随着刚刚开春,首辅王恽王老大人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天启帝在苦苦挽留后,终于赐下大量财帛爵位后,送他衣锦还乡。永泰朝的老臣们开始意识到,也许真的到了他们应该退去的时间。 那何不学着王老大人,来得风光,走得荣耀?或许这才是君臣一场,最好的归宿。 但有些人或因家族的牵绊,或因自己的贪心,注定学不来王老大人的洒脱大气,那也就只好在朝堂上饱受矬磨。 但有些人,情况又不一样。 程岭这些天就有些发愁,他这几年差当得很顺,但视力却每况日下。 一个是年纪到了,二个也是他眼睛确有旧疾,也会受到影响。 当看到王恽老大人,还有姜尚书,杜老将军都先后致仕时,他也想请辞了。 但一来大哥程峰还没退呢,二来他们两家算是英王府押在京城的人质。 要是他退了,谢二夫人早说住腻了京城,想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也好跟那边的亲戚朋友走动走动。那新君会不会疑心,会不会放行? 程岭这日正愁着,忽地大哥寻来了。 多年兄弟,也无须客气,程峰见面就直言道,“老二你近来可是想退了?” 既然大哥问了,程岭也不装了,“确有此意。大哥可是也有打算?” 程峰爽朗笑道,“我是长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要守着家的。再说你们嫂子年纪大了,腿脚越发不利索。她哪儿也不想去,我自也不好挪动。但是你们,却可以趁着还能动,回老家过几年闲散日子的。” 程岭犹豫道,“这样离散,好么?咱哥俩,还一辈子都没分开呢。” 程峰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有什么看不开的?咱们几十年兄弟,难道就为了这几年不在,感情就生分了么?就这么定了吧,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请求致仕。若皇上都批了更好,若是挽留,我就再留任几年。你先辞了,带弟妹回老家去。” 程岭也不是个婆妈的人,想想便同意了,只道,“可眼下,是说的好时机吗?” 程峰笑道,“这个你不必愁,马上就有好借口了。” 程岭疑惑,程峰笑着,递过来一封信。 看到字迹的时候,他就惊到了,“这是,这是!” 等他拆开,看到里面内容,只是叹息,“我原以为,我这些年做得已经够好的了。怎奈……还是比不上啊。” 程峰也感叹起来,“到底……唉,能娶到她,真是我们程家的福气。” 可程岭还是有些担心,“这样放他们出门,好么?” 程峰道,“小鸟大了,总要自己学着飞的。弟妹一介女流都看得开,咱们可能学那些婆婆妈妈……” 此时,皇宫门前。 刚下了学的程无怨,便想着要不要去前头胡同,买两个肉烧饼先垫垫肚子。十五岁的男孩子,正是最能吃的时候,总是觉得肚子饿。 忽地,一个浑身上下,背着十几条毛茸茸皮子的小伙计,把他拦住了。 “少爷少爷,看您一身富贵,要不要买块皮子?我这都是上好的皮子,您看看,过来看看呗!” 程无怨平常是不理会这些人的,可不知是这小伙计的声音太甜,还是笑容太暖,让他莫名就多说了几句。 “你这小孩儿,好不会做生意。人家卖皮子,都是赶着年前来,好卖个高价。你这年后过来,哪还卖得出好价钱?不如收了,等到明年冬天再卖吧。” 小伙计忽地偏头,咧嘴笑出一口小白牙,“可我这皮货就卖这一季,少爷您真不买吗?” 程无怨再看他那笑容,忽地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再看他将那遮去大半小脸,毛茸茸的皮帽子往上一推,程无怨猛然一惊。 这! 这不是他几年前的脸么? “你是——” 有一个在心里珍藏了十五年的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小伙计眼睛亮亮的,似有波光闪动,却扬着大大笑脸说,“我是无忧。对不起,我来迟了,五年。” 他带着几分羞涩,轻轻喊了声,“大哥,你怪我么?” 程无怨一时百感交集,眼眶都湿润了。 都不用任何信物,他就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他们三兄弟之间,不论彼此怎么改变,但有一种神奇的感应是无法抹灭的。只要一眼,就能确认彼此。 程无怨只觉鼻子有些酸,“你,你怎么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小伙计,也就是他们程家的小三儿,他十五年没见过的小弟弟程无忧,把帽子重又用力压下,也吸了吸鼻子,“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二哥在哪?” “在国子监呢,借书去了。” 自从五年前程岳回京,说了一句笈乃书箱,装墨水的靠的不是脸。 程无悔,就是程家二郎程笈,就跟书干上了。每日简直是废寝忘食的在读书,要不是谢二夫人怕他也看坏了眼睛,严格了限定了他的读书时间,这小子能不吃不睡的钻进书里。 在去国子监的路上,程无忧津津有味的听着他的大哥吐槽着他的二哥。还不时发问,“那大哥呢,大哥你爱做什么?” 程无怨有些脸红。 他不好意思说,就因为程岳说了要他多出去看看,他这几年不是会央了石青叔和百灵婶子,去他们掌管的店铺里做小伙计。 在看多了世情百态之后,他才明白那天,程岳跟他说的,连这些讥笑都受不住,还谈什么落井下石,到底是什么意思。 做错了事,本来就应该接受惩罚。这个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只是嘲笑讥讽,已经是最低层次的伤害了。 指望别人做君子,不如把自己练得更加强大。 “我也没做什么。哎,二郎!”好在他眼尖的看到程无悔,赶紧转移了话题。 程无悔疑惑的看看大哥身边,背着十几条毛茸茸的小伙计,“都开春了,大郎你还买皮毛做什么?囤货啊。” 程无忧仰起小脸,干脆的叫了声,“二哥!” 又看看二人,“你们相互是叫大郎二郎的吗?那我也可以这么叫吗?” “不行!” 同样迅速意识到他是谁的程无悔,异口同声的和程无怨一起无情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最小。”大哥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因为你最矮。”二哥慈爱的也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程家三郎觉得很受伤,“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吃饭,在长个子了,而且我们明明是一天生的。” “那也有先后。”大哥又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乖啦,叫二哥。小三想吃什么?二哥请你!”二哥也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小弟弟好乖,好可爱,他们都好喜欢哪! 程家三郎想起正事来了,“我不要你们请,我有钱,我攒了好多好多私房钱,我是来拐带你们出去玩的。” 大哥二哥愣住了,“你?拐带我们?上哪儿?” “烟花三月下扬州啊!”程无忧很是得意,“你们都没去过吧?我特意逃了课,从家里大老远的跑上京城,就是来接你们下江南的呀。” 程无怨惊了,“你偷跑出来的?就你一个人?” 程无悔也吓着了,开始上下摸着弟弟的胳膊腿儿,“你怎么来的京城?一路儿吃哪儿住哪儿?有没有磕到碰到?” 程无忧满不在乎的摆着手道,“也不算偷跑啦,爹不在家,他去巡边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估计娘是知道的,睁只眼闭只眼吧。” 这是程家大郎二郎第一次从小弟弟嘴里,听说起爹娘。 就听小弟弟没有半点炫耀,只是自然而然的说,“娘常说,江南的春天是最美的,又说人不轻狂枉少年。有些事,不趁着年轻去做,老了就做不成了。我五年前失约没来京城时就想好啦,等我身子好了,一定要来京城,带上你们两个,一起去一次江南。所以今年,我就来啦!” “你们放心,我有带贴身侍卫,也有带钱。我没那么傻,一个人往外跑。侍卫还教我扮成皮货商人的模样,掩人耳目呢。他们现在都在城外,准备好了马车和行李,等着接应咱们,快走吧!” 什么,现在就走? 程无怨一颗年轻的心,被小弟弟激荡得怦怦直跳,但还记得长子的责任,犹豫道,“那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跟家里说一声?再准备一下。” “准备个什么呀,走吧!”程无悔却是毫不犹豫的,瞬间倒戈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我辈儿郎应有的豪气。小弟都走这么远,来了京城,难道咱们两个做兄长的,还不如他?让下人回去说一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无怨咬了咬牙,“那就走吧!” 趁着他们还小,把规矩礼仪全都抛到一边,来一次无拘无束的旅行。 而且是去江南啊,去他们的亲娘,还有程姓祖宗的老家。 听说两个村子,就隔着一条河,叫上溪村和下溪村。 听说他们的亲生爹娘,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听说那里,有数不尽的桃李芬芳,有听不尽的吴侬软唱。 趁着年轻,趁着还小,让他们任性的抛开一次责任,挥霍一次时光。 或许,这将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当若干年后,三兄弟回忆起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突然抛开一切,跑去江南时,都会心的微笑。 有时,他们会想到旅途中突然淋到的那场狼狈大雨, 有时,他们会想到路边婆婆卖的美味烧饼, 有时,他们会想到村姑看着他们失神微红的面颊, 有时,他们会想到迷路时三兄弟各执一词的吵架。 当然,他们还看到大片大片,粉红雪白,犹如彩霞跌落人间的桃李争芳。还有烟雨濛濛时,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 那样的美景,让他们一生难忘。 “那最难忘的,是什么呢?”当好奇的儿孙追问起来时,三兄弟总会不约而同的微笑着,说起一件事。 “被绑架。” “在我们坐船快到金陵的时候,突然被一群水贼打劫了。那水贼头子自称是人贩子,要把我们贩到海外去给人做苦力。”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当然只好和他斗智斗勇啊,那几天,过得叫一个惊心动魄哦。我们逃跑了十几回,可惜又被抓回来十几回。” “那最后怎么办?” “最后到金陵的时候,我们三兄弟,主要是我,”讲到这里的时候,三兄弟都是一个口气,“识破了这群水贼的底细,叫他们把我们卖到金陵宁家,或者泰兴夏家去,恐怕价钱更好些。” “啊?还真要被卖呀?” 被问到这里,三兄弟总会哈哈大笑。 “傻孩子,因为我们识破了那水贼,其实就是宁家那个著名的扫地二舅假扮的呀!” 但是同样的故事,在宁家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当时你们程家几个表叔啊,忒坏了。交手了没两回,就认出我们是假扮的了。可他们就是装着不知道,成天拿我那些士兵演练,跑了还故意让我们抓回来,三兄弟还各种推演,要比高下,累得你们爷爷,日后大名鼎鼎的宁扫地,都差点阴沟里翻了船。所以呀,你们往后遇到程家那些小崽子,可要多当些心。别看一个个表面乖乖的,全一肚子坏水!” 小孙子毫不留情的调笑,“爷爷你敢说程家是小崽子,回头告诉姑祖奶奶,肯定要骂你的。” “别说!爷爷给你们买糖,行了吧?” “好呀好呀!” 顽皮的小孙子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要吃要喝了。 而在当年,三兄弟第一次回到江南时,还不能深刻的体会到长辈们,尤其是“她”放行的深意。 真正懂得,要到很久以后。 第588章番外1打金枝(4) 又过了五年,行过冠礼的程家三兄弟各自娶妻,先后有了孩子。 他们都当了爹娘,长辈自然老了。 先是孟大夫人过世,然后程峰也病重在床。天启帝特开恩旨,允英王回京探视。 程家一家人,在分别二十年后,终于第一次团圆了。 这也是程无怨,第一次见到“她”。 跟传说中的一样,她美丽,端庄,能干,且坚强。二十年没有回过京城,却在一进府时,就默默的接过管家的重任,让接连为了母亲操办丧事,又给父亲侍疾的程无怨,狠狠松了口气。 并不是他的媳妇不能干,事实上,作为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她那个傻爹把这个独生女教养得令人赞叹得好。 嗯,程无怨娶的,正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崔鸿的独生女。 这是在他十五岁下江南那年就决定的。 因为当时在金陵的一个宴会上,有人娶笑崔小姐,有那么个傻爹,也不知道将来谁敢娶。 崔小姐没哭,甚至连眼圈都没红一下,淡淡的回了句,“我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象有些人,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娶得起。再说我爹虽不大聪明,却能在先皇跟前,替我求个县主的诰封。那也不知那些聪明人的聪明爹,给她们求了什么。” 挑事的姑娘,当时就哭着败退了。 程无怨问两个弟弟,“我娶她可好?” 程无悔说,“挺厉害的,娶吧娶吧。” 程无忧说,“长得好看,娶吧娶吧。” 于是,征得两个弟弟同意的程无怨,当时就央了在场唯一的长辈,去替他求亲了。 那位长辈,不巧就是刚被三兄弟反复利用了十几次的二舅舅,宁绍棣不大高兴,“舅舅我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呢,你们慌什么?” 可三兄弟叽叽喳喳的说,“成不成的,先告诉人家一声,别定给别人家呀!” “二舅舅你这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就老十岁,哪个姑娘稀罕?” “关键是年纪轻轻,名声就坏了,怎么弄了个扫地出来?扒皮也好听一些呀!” …… 宁绍棣觉得,他还是去扫地吧。被这三个大外甥闹得头疼,只好仗着一把胡子,看不出脸红的去说了一声,没想到崔鸿一听就允了。 还笑眯眯的交上他姑娘的八字说,“我早让人合过我闺女和三胞胎的八字了,大吉。不管是哪一个,只要是给芳儿妹妹的儿子当媳妇儿,我都放心。” 于是这亲事,就这么说定了。 而崔氏嫁到英王府,也是恪尽妇道,孝敬公婆,打理家务,十分称职。就算面对孟大夫人时不时发作的无理取闹,她也应对自如。 可孟大夫人死得真太不是时候了,因为那时,崔氏刚刚生下大儿子,实在是爬不起来。 所以府里府外的事情,才一下子全落到了程无怨的头上。 好在英王妃归来,一下子就帮了小夫妻许多。更是把崔氏照顾得白里透红,脸色极好。 崔氏常常在丈夫面前说,真没想到王妃是这样和气人,又体贴明理。 可程无怨心里却有着淡淡的怨气。 她那么好,那么体贴,那么明理,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什么?若说从前是因为孟大夫人,可如今她已经过世了啊,她为什么还这样? 还没等他理清这个问题,程峰病好了,却也更糟了。 他的身体是好了,可脑子全然糊涂了。 记不得自己是谁,兄弟是谁,连辛苦养大的儿子也忘了。成天就说要去找他爹娘,可他爹娘都随着老英王,葬到江南上溪村了。这要怎么找呢? 程峰听说爹娘在南边,就不分昼夜,逮着机会就傻乎乎的往外跑,一跑就找不着家了。 二叔程岭决定带兄长回乡。 他五年前就借着三兄弟“离家出走,缺乏管教”,提前致仕,带着二婶和二弟都回了上溪村。如今那边的府第打理很不错,而且在那样清静少人的乡下,才适合大哥安度晚年。 程无忧心里明白,这是对老爹最好的安排。可若是老爹走了,他要怎么回乡侍疾尽孝? 他这个长子,是不能离开英王府的。 谁知此时,他名义上的三叔,程岳突然上了一道奏折。 说自己在关外,多年风霜侵袭,身体大不如从前。如今看到大哥痴傻,二哥也老了,心中难过,想把爵位让给大侄子,回乡陪伴二位老哥哥,安度晚年。 程无怨倒是不意外这件事。 因为程峰从小就告诉过他,他跟弟弟们是不一样,他得背负英王府的责任。他意外的是这个爵位,要这么早给他吗?明明三叔也还这么年轻。 可程岳说,他当年答应过先皇,只要朝廷需要,英王就永驻平凉府。所以他要去,就必须是英王。 然后皇上,同意了。 二十岁的程筹袭了爵,带着妻儿去了边关。 走前的家宴上,程筹吃了一口摆在面前的清蒸狮子头,有些诧异,“这谁做的,味道竟比平日更好。” 崔氏笑说,“是三婶亲手做的呢。” 程筹哦了一声,却再不肯吃一口。 三婶眼中的失落,他看到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她不觉得太迟了吗? 无怨无怨,程无怨他有时会想,当年给他这个小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叫他不要埋怨亲生爹娘吗?可缺失了二十年的骨肉亲情,他怎么能不怨呢? 倒是平凉府,比他想象中,建设得好很多。 尤其城主府外,有个很大的农庄,种的瓜果蔬菜虽比不上京城,却也不会断顿。甚至还挖了人工湖,养了好些莲藕鱼虾。 想想他从前,还为弟弟他们吃不上菜操心,简直是自作多情了吧? 只是这西北的局势,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棘手。 周边派系林立,争斗不断。初来平凉府的头两年,程无怨几乎每天都是焦头烂额,疲于奔波。 他渐渐明白,程岳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了。 大梁经过二十年的经营,他都觉得平凉府的情况复杂,想想二十年前若来到这里,得有多难? 就算三叔表面上看起来还很硬朗,但这二十年的操心劳力,只怕他早就耗空心血了吧? 于是,对于他的怨气,程无怨渐渐消了。 但是对于“她”,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疙瘩瘩。 一晃又是五年,这天忽地收到宁四娘过世的消息。 老太太已经八十多了,高寿,无疾含笑而终。 临终前,她亲自上书朝廷,给媳妇夏珍珍求了一个牌坊。表彰她贞孝淑德,堪比亲女。 这是夏珍珍应得的。 程无怨见过这位外祖母,也见过她是怎么侍奉宁四娘的。 那时候的曾外祖母,已经卧病在床,不能动了。可夏珍珍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却还是每天不辞劳苦,亲自带着人给婆婆擦身按摩,说话解闷。 那么热的天,老人硬是没得过一个褥疮,头发指甲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精神也很不错。 连太医都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除了宫里的皇上,寻常人家极难有打理得这样干净清爽的老人。 而这些,也是宁四娘该得的。 这个倔强又明理的老人,一辈子吃过太多的苦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来丧子。 那个儿子,是她辛苦教养大的庶长子宁怀瑜。 翅膀硬了之后就闹着分宗,后来自己不争气,被谢家抓着把柄,被判了流放充军,死在了充军的服役中。 最后,还是宁四娘去给他收的尸。 而收尸之后,宁四娘不仅让宁绍棠改姓了邹。还要二舅舅三舅舅,将来都留一个儿子姓邹,好跟大舅舅一家相互照应。 这样大仁大义的老人,如果晚年还没有福报,那老天也太不公了。 如今老太太走得安详,程无怨也安心了。 只是崔氏看着信,难过道,“信中说,因曾外祖母过世,外祖母也悲痛得不能自己,病倒了。如今几位姑姑嫁得都远,只怕还在赶回去的路上。家中就三婶一人,我真怕她撑不住。” 程无怨没说话,却正在为此担心。 二弟程笈不负他的书箱之名,给皇上调去翰林院修书了。 这是读书人一世的荣耀,修个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稀奇。他自然回不去的,二叔三叔都不会允许他回去。 至于三弟程篁,这个小时体弱多病,他们从前都看轻了的小弟弟,如今正在出使西域。 他说想趁着年轻,去看看世界的尽头,给大梁寻找更加辽远的未来,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他和程筹是差不多先后走的,那时程笈还留在家中,所以他们很是放心。谁知突然朝廷要修书呢? 如今家中三兄弟,竟是没有一个守在家里,实在是有些不孝了。 崔氏忧心忡忡道,“要不,我回老家去吧?” 怎么可能? 程无怨道,“你别忘了,我们是奉旨来平凉府的。没有旨意,能去哪儿?” 再说,“她”—— 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弱吧? “你别瞎操心了,家里那么多人呢,宁夏两家亲戚都在,她应该会知道照顾自己。” 说这话,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可崔氏却瞥过来一眼,幽幽道,“你不知道,从前三婶生产,还没有养好就跟着三叔来了平凉府。一路上小叔身子又弱,平凉府又是荒城一片。她一个主妇,又要操心家里,还要帮衬三叔。根本没得歇息,所以很是伤了元气。这些我是听跟着三婶多年的孔雀姑姑说的,想想三叔突然要让出爵位,只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三婶吧?”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进程无怨的脑仁里。 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么? 程无怨心里正乱着,忽地六岁的大女儿,顽皮的拿着件小孩儿衣裳,兴冲冲的进来,“爹,娘,你们这是又要给我添小弟弟了吗?” 程无怨望向妻子,崔氏一下红了脸。 “没呢!这衣裳不是我做的。大丫,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大丫往后一指,“就在那里头的小屋啊,满满几大箱子呢。” 程无怨心中一动,从女儿手里接过那件小衣裳。拿得近了,便能发现,这衣裳不是新做的,显然是旧物。泛着些微黄,还有樟脑的香气。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抖着手掀开小衣裳一角,就见上面果然绣着个小小的字。 怨。 这种字,这种字体,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年在和小三郎下江南时,他看到他的贴身里衣里,每个衣角都绣着个一模一样的忧字。 他没问,可心里一直不好受。 为什么这个弟弟能有亲娘做的贴身衣裳,他却没有,一件都没有! 可眼下看来,似乎是他错了? 快步冲进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小屋,打开一口箱子,是从婴儿起就做的小肚兜,小袜子,小鞋子。 每一个,每一份的衣角上,都绣着个小小的怨字。 再打开一箱,那一份却是悔字。 从呱呱坠地到会爬会坐,从小婴儿到小小少年。 甚至启蒙时要用的小书袋,端午节的小香包,还有给小孩子识字用的小木牌,全都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一式两份。 怨,悔。 怨,悔! 不,应该是一式三份。只是那一份,唯有那一份,是被用出去了。 再往下翻,他在一口箱子里,发现整整一箱信件。展开一封,才看第一行,泪水就模糊了眼眶。 “无怨无悔吾儿, 今日,是离开你们的第十四天,娘与你们爹爹已经在前往边关的路上。突然下起好大的雪,冷得不行,你们的小弟弟无忧又开始咳嗽,也不知你们在京城如何。可有下起雨雪?也不知有没有给你们及时添衣,实在惦念。” …… “无怨无悔吾儿, 今儿是离开你们的第一个中秋,你们爹爹去巡边还没回来。他走之前就说,可能赶不回来。或许还要跟人打几仗,娘心甚忧。京城此时,应在赏月吧,但平凉府却已是天寒地冻,半点青菜也无。带来的几个奶娘皆不惯这北方气候,上了火,连累得你们弟弟几天没有大便,奶都吃不进。娘嘴上也起了好多燎泡,实在是苦不堪言。 可今年是实在没办法,种的菜全都冻死了。但明年,明年娘还是要带人想法种出菜来的。还要养鱼养鸡,将来,等到无怨你接手这里时,你和你的妻儿,就不用受娘和你弟弟这份罪了。” …… “无怨无悔吾儿, 近日接到京城来信,得知你们被召进宫中伴读,娘与你们爹爹愁得几天几夜没合眼。皇宫哪是那么好呆的地方?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对在你们的饮食里动手脚。还有那些皇子皇孙们,若是欺负你们怎么办? 娘今日实在着急,跟你们爹爹还大吵了一架。他来替大梁守边关,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若是这样,我们还守着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要是你们也遇到大哥二哥那样的事,娘就是死,也一定要回京,跟皇上拼命!可你们爹说,他早在宫中留了眼线,能护着你们。可万一呢,若有个万一,可叫娘怎么活?” …… “无怨无悔吾儿, 娘是在回去的路上,哭着给你们写这封信的。不是娘不想来,可是你们的弟弟又病了。这不怪他,怪娘,娘没把他照顾好。可是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啊!娘日里夜里,睁眼闭眼都是你们。你们到底长多高,长多大了? 娘想知道,娘想看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啊! 娘当年给你们起名,叫你们无怨无悔。是希望你们有一个无怨无悔的人生,也是叫自己不怨不悔。可这些年,娘却没有一天,不怨不悔。 娘怨自己没用,也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要给咱们家这样的磨难,为什么要咱们骨肉分离?娘常常骑着马儿,不知不觉就往京城的方向走。娘想你们,娘真的好想你们!可是娘不能,不能回来,甚至都不能给你们写一封信,寄一件针线!” …… “无怨无悔吾儿, 今年,你们就十五了。娘还没有见过你们,真怕将来会与你们生分。所以娘趁你们爹爹不在,悄悄放走了你们小弟弟。让他去找你们,让你们兄弟团圆。 如果你们要怨我们,恨我们,那就怨吧,恨吧。只是娘不希望,你们也怨恨你们小弟弟。他没有选择,是我们当爹娘的,选择了最弱小的他。 不知道你们兄弟会不会相处得好,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真的去江南。 可娘挺想你们回娘的家乡看一看,走一走的。那里有很美的风景,很多的美食,还有很好的亲人,娘希望你们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根。 这样不论将来你们会走到哪里,都将是一个有根的人。 尤其是无怨,娘心里对你的愧疚最深。因为你是长子,生来就要承担更多。将来你也将象你爹爹一样,背负更多。所以娘希望能在你年少的时候,多给你一点快乐。这也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希望你们将来,可以怀疑任何事,但千万千万不要怀疑,娘不爱你们。 娘爱你们每一个,只是娘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 …… 看着信上被无数泪水浸透并模糊的字迹,程无怨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这样失态痛哭。 他狠狠抽着自己耳光,一下,又一下。 因为他,就是那个怀疑他娘不爱自己的混蛋。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如何能不明白爹娘当年送出他们的苦心与无奈? 那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命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爹娘更爱他们,才把他们留在京城。至于留在他们身边的小弟弟,才是那个最危险的孩子。 想想那时,程无怨觉得自己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就是过不去自己这个坎儿。 所以他故意忽视了无数次宁芳在他身边,近乎刻意的讨好,又满心失望的离去。甚至都不肯多吃一口她亲口做的狮子头。 他知道,在宁芳回到京城的时候,二弟私下是悄悄管她叫过娘的。 当时的宁芳,特别幸福与满足。 可他就是不愿张开这个嘴。 直到今天,直到发现看到这里堆积如山,满满全是一个母亲的牵挂和思念,他才幡然醒悟。 其实爹娘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去。 在他们兄弟的成长中,爹娘也不知在背后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心力。 他们小时的先生,是爹走前就花心思请的。 他们在宫里总能得人照顾,原来不是因为他们聪明伶俐,还是爹娘在背后使力。 甚至到了如今,他在平凉府这五年里的一粥一饭,一菜一汤,无不凝聚着他娘整整二十年的心血。 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他眼前看到的繁荣昌盛,全是爹娘付出无数心血替他打下的天地。 他总觉得,小弟弟虽然体弱,却占了太多爹娘给的疼爱。却怎么不想想,自己还占了双份的爹娘? …… 这一夜,程无忧流着泪看过所有的信件后,在清晨微明的曙光里,提笔开始写给他娘的第一封信。 先抖着手提笔写上规规矩矩的“母亲大人容禀”,又一把揉掉,干脆的就只写上一个字, “娘, 儿在边关一切安好,接来信得知曾外祖母过世,外祖母伤痛抱病,儿十分心痛,更担心您的身子……” 程无忧不知道,当他这封信辗转三个月,从遥远的西北送到江南时,才终于治好了宁芳多年的心病。 几乎可以说,是救了她一命。 程岳亲捧了药喂她,“收了信,就哭成个傻子似的。记得从前三个孩子才满月,你就说,大郎有些倔强,恐怕要先生多些耐心。你自己却把这些事搁心里作甚么?前些天病得跟个鬼似的,水米不进的,几乎没把我吓死。” 宁芳愧疚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程岳道,“光说不练假把式,这可是你时常说的话。好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你的身子调养好。我还等着你,跟我一起长命百岁呢!” 宁芳把信贴在胸口,笑出泪光,“好,一言为定。” 她的三个孩儿,本都是极好的。 忽地丫鬟来报,“回王妃,四姑奶奶,五姑奶奶才都赶回来了,由大姑奶奶陪着,在劝太太吃药呢。还叫王妃您好生歇着,别着急过去。四姑奶奶还说,要是太太再不好,她就不回婆家了,也不许五姑奶奶回去,就由夫家全休了得了!” 宁芳怒道,“都老大不小了,这话也是能混说的?” 丫鬟笑道,“王妃别生气,还真有效。当下太太就急得不行,也肯吃东西了。” 程岳道,“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那样怀柔是不行的,还得是四妹回来,下剂猛药,眼看岳母大人都精神了。” “你这俏皮话怎么越来越多了?” “那不都是跟你学的么?” 宁芳气笑了,可多年心结,却散开了。再看看长子的来信,又贴在胸口,暖暖的笑了。 老天待她,果然也还是不薄的。 第589章番外2风筝误 京城二百里外的榆县方家,共有姐妹七个。五娘原是闺中姐妹里最不出挑的一个,却偏偏嫁得最好。 倒不是她爹官有多大,而是人家运气好,不挑不拣。 当初说亲的时候,人人都说苗家家世虽好,可惜二子是个纨绔。且要远嫁京城,娘家只怕轻易护不得,于是几个姐妹都不乐意了。 只有五娘不忍见爹娘为难,答应嫁了。 谁知嫁后发现丈夫并不是旁人说的那般不堪,生得既好,也肯上进。年纪轻轻,就在工部当了从七品的实权主事。 虽说是靠着家族长辈才谋到的差使,但不也是他自己争气,才提拔起来的么? 嫁去七八年,五娘也生儿育女的,眼看就把这少夫人的位置坐得牢牢。 所以方五娘一直相信,老天疼憨人。于是她在婆家更加不争不抢,凡事都肯退让,替别人多想一步,倒是上上下下相处得格外和睦。 这日眼见开春,天气正好,她便带了下人收拾屋子,却无意中从丈夫的书房里,翻出一只旧风筝。 风筝倒是平平无凡,最简单方正的模样,但风筝背上的字画,倒是颇有些意思。 右边那字,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丈夫苗天麟的。 歪歪扭扭,题着他自己的大名呢,一看就是小时候写的。 但右边那副小画,却是很有些功底。虽只简单画了几枝浮萍,两尾游鱼,却灵动之极。就连方五娘这不怎么懂书画之人,瞧着都觉极为有趣。 正瞧得入神,打小服侍丈夫的通房丫鬟,侍妾菊香,抱着她亲生女进来了。瞧见她在看这风筝,却是一愣。 倒是她的女儿,刚一岁多的三姐儿看到,咿咿呀呀的伸手想要。 菊香忙拉着女儿小手,不许她碰,又跟方五娘殷勤道,“奶奶快些收起来吧,若要二爷回来看到,会不高兴的。” 方五娘奇道,“为什么不高兴?这风筝瞧着也没有多金贵啊?” 菊香支支吾吾道,“奶奶别问了。奴婢怎敢害你?对了,小姑奶奶回来了,您过去瞧瞧吧。” 方五娘心中虽存着疑惑,到底收起风筝,略添了两件钗环,才去婆婆屋里见小姑子了。 自大嫂随大哥到外地赴任,她这二媳妇就再也快活不得。得担起许多家事不说,人情往来也是推脱不得的。 且这小姑子乃是公婆的小女儿,从前在家极是娇宠。大了又托婆婆和英王府谢二夫人交好的福,给小姑子说了门很不错的亲事。每次回来都插金戴玉的,她要不收拾收拾,还真不好意思见她。今儿还没进婆婆门呢,在窗下就听着婆婆在骂。 “……谁叫你自己不争气?当年我舍了老脸,要把你说给宁家二郎,你却嫌弃人家是个武夫。如今这女婿倒是书香门第,也是你自己中意,却又嫌人家处处留情。都成亲这么些年,这会子再哭鼻子,可有用么?” 方五娘一愣,就不知该不该进去。 但小丫鬟早看到她了,还伶俐的打起门帘,“二奶奶来了!” 然后,方五娘只得赔笑,装作没事人的模样,进去招呼,“姑奶奶回来啦!” 就见小姑苗氏,眼圈微红,面上犹有泪痕未干,她也不好装作不知道了,“这怎么了?是眼睛里招了灰么?” 倒是婆婆苗夫人,眼见瞒不过,索性冷笑直言道,“自家嫂子面前装什么装?你们妹夫要纳小,这没用的东西,就跑回娘家哭鼻子呢!” 这,这让方五娘可怎么说? 她丈夫已经算是很不纨绔的了,可房里不也有个菊香么? 所以她只得劝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只要不是外头那些妖里妖气的女人,正经良家小户,或清白丫鬟什么的,纳就纳了吧,也越不过你去。” 可小姑苗氏被亲娘骂了半天,也不好反驳,听嫂子这么一说,却是炸了,“怎么就不是大事了?那全天下好女人多了去了,难道见一个就要娶一个吗?那一辈子只娶一个的好男人,不也有吗?我说他们刘家,就是家风不正!” “闭嘴!”苗夫人怒了,“你嫂子好心劝你,倒劝出一身不是了?若说纳妾就是家风不正,那你爹,你哥哥们,是不是全都家风不正了?你要再这样不讲道理,干脆也别回刘家了,我叫你女婿写个休书,即刻送你出家当姑子去!” 她这一发火,总算把小姑子镇住了。 方五娘也不能让两母女僵着,只好打了个圆场,“瞧娘说的,哪有这么严重?小姑就是一下子气不顺,才在自己娘家发发牢骚而已。我去让厨房,给她备两个爱吃的小菜,也给娘炖一盅去湿补身的汤。这开春了,也要随着时节补一补的。” 苗夫人微一颔首,示意这个媳妇去了,然后教训女儿,“看看你嫂子,就比你懂事。你若能有她一半,我就不操心了。” 方五娘其实知道,这话是婆婆故意说给她听的。但别人愿意说好话,为什么不听呢? 等她转了一圈回来,小姑子的气也被婆婆打压得差不多了,母女两个在那里又说又笑的讲起京城八卦。 看她进来,小姑苗氏忽地想起一事,命人拿了个锦盒出来。里头装的是一副给小孩子贺生的长命锁。瞧着很是精致,颇为贵重。 “劳烦二嫂回头替娘给谢二夫人送东西时,命人把这份礼物,顺路给武昌府的楚家七少奶奶送去吧。” 武昌府楚家?方氏倒知道些许。 那可是楚地的名门望族,只没想到,小姑子居然还认识这种人家? 苗夫人诧异道,“啊,是萍丫头有了吗?” 小姑苗氏抿嘴笑道,“如今谢二夫人去了江南,娘的消息就没我灵通了吧?过年赴宴时,我听平阳侯夫人略提过一嘴。” 看方氏不解,她便好心多说了几句,“平阳侯夫人原是刑部谢侍郎的妹妹,因英王妃她爹宁大人是谢侍郎的恩师,平阳侯夫人的婚事,当年又是英王妃促成,是以她跟宁家素来走动得极近。” 方五娘这下明白了,平阳侯韩家夫人谢润娘,听说只是庶出,却被当年的永宁长公主慧眼识珠,相中给自己儿子韩袆为妻。 如今谢润娘的亲哥哥,谢探花却是官运亨通,已至刑部侍郎,那尚书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原来这亲事里,还有这些缘故。 小姑苗氏道,“这些年,英王妃远在平凉府,平阳侯夫人在京城,一直照应着宁家五小姐。那宁家五小姐于极有天份,跟着董大师学艺多年,曾经差一点……” “差一点给召进宫当女供奉呢!”苗夫人瞪一眼女儿,主动把话接了过去,“这宁家五姑娘曾经在我们家住过几天,跟你妹妹也认得。你妹妹成亲生孩子,人家都送过礼的,如今回一个,倒也很是应该。 要说这宁五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因才华出众,董大师也爱惜这个小女弟子,是他老人家亲自牵线,央了荆州管氏作媒,把她说给了武昌府的楚家。如今终于开花结果,有了孩子,倒是可喜可贺。” 小姑苗氏睨着她娘笑笑,感慨道,“我倒不羡慕她嫁进楚家,只羡慕她嫁前,宁家曾有言在先,说宁家的女儿,非七年无子,才许女婿纳妾。这细算算,萍姐姐嫁去正好快七年了呢。” 苗夫人嗔道,“你少羡慕人家,那是宁家情况特殊!他家老太太,还有嫡子宁大人都因成亲三年无子,家中纳了妾,结果都不怎么好,是以宁家才立下规矩,不管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娶进门的媳妇,非七年无出,方可纳妾。” 方氏点头,“那也真是被吓怕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家怕是好接媳妇,难嫁闺女吧?” 嗤!苗夫人横了女儿一眼,道,“有什么难嫁的?宁大人三个女儿,长女就不必说了,正是去了平凉府的英王妃。次女嫁的是戚老都督夫人高氏的幼弟,自幼养在戚家的,年纪轻轻就凭真本事博了个六品的将军头衔。 那年回到京城成亲,小伙子特意组了一票兄弟做马队,惹得京城里万人围观,可是帅气得不行。他们高家原本还有侯爵在身,若是这么下去,四姑娘将来做个侯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于小女,也就是宁五姑娘,嫁的便是这楚家七少爷了。她丈夫在京城虽然名声不显,在楚地却是大大有名的才子。多少豪门千金求而不得,最后却愿娶了宁家小姐,很是让人羡慕呢。” 方氏忍不住好奇问道,“既是四五,那宁家还有两位姑娘呢,是庶出就嫁得不好么?” 小姑苗氏快嘴笑道,“那又是个传奇了。那两位宁姑娘确实庶出,还是宁大人的庶出兄长所出。只也是在宁家老太太膝下养大,跟几个嫡出堂姐妹感情极好。那边的小女儿,就是宁三姑娘,也是英王妃说合,嫁了寿宁侯府二房的庶长子,当年的进士秦缙。” 方氏惊道,“那寿宁侯府长房没人了呀?” 苗氏拍手道,“可不是么?长房昌乐公主绝了后,这爵位就落在二房了。所以宁三姑娘日后,必也是要做侯夫人的。至于他家大姑娘,就更是位奇女子了。从前在宫中当了多年的医女,学了一手的好本事。后来先皇驾崩,她便回了老家金陵,开了个药铺,专治妇人病,生意竟是极好。现也嫁了江南本地一个大族,如今可是被人称作活观音呢。” 苗夫人亦笑了,“说到宁家大姑娘,真是不容易。她嫁的那位汤公子,听说从前似与宁家有过婚约,还送过甚么玉环来着。只那位公子也是不幸,娶了个妻子不大懂事,害死自己不说,连累得汤公子也几乎送命。亏得遇到宁大姑娘,救了他一命,后来成就姻缘,也是天定的缘份。” 方氏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了。啧啧,宁家几个姑娘都嫁得这么好,他们家的媳妇也不错吧?” 苗夫人正想细说,苗天麟回来了,“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妹妹也回来了呀!” 方氏看到小姑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没事,我就回来看看娘,二哥你近来可好?” 兄妹俩说起闲话。 方氏心里却暗暗惦记着那个宁五姑娘,董大师她是知道的,最擅画画。宁五姑娘跟着他,岂不也是个会画的?而且她名叫宁萍,是不是画风筝上浮萍的人呢? 方氏留了心,过几天就抽了个空,把菊香叫来细细问了一番。 菊香的女儿,将来还要靠她这个嫡母找个好婚事,就算有些不愿意,还是吞吞吐吐把实情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年京城大乱,英王府被人盯上,宁五姑娘曾来我们家,躲过几日。” “二爷那时还小呢,听说她会画画,就拿了风筝,缠着她画了。” “后来,后来夫人原本是有意去宁家提亲的,但少爷那时不懂事,宁家二少爷亲自跑来,问他能不能不纳妾。少爷当时年纪小,好面子,又在一帮子朋友面前,就不肯答应。结果,结果……” 方氏好笑的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因为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可能丈夫最终后悔了,但世上许多事,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所以他从一个纨绔,变成了一个踏实上进的好青年,从这点上来说,她还挺感激那位宁五姑娘的。 至于她行五,会和丈夫娶她有什么瓜葛,她是半点也不去多想的。就算是因为宁五姑娘,丈夫才娶了行五的她,又有什么不好么? 所以,她好好的把那个风筝收了起来,就象是给丈夫心里留下一点念想。 让他记得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又该去珍惜什么。 岁月匆匆,一晃又过了十来年。 他们都老了,两鬓都添了白发,儿女也陆续长成大人模样,该操心婚事了。 只是这一年的春天,整个京城的少女们,都被一个年轻男子迷去了心智。 他是今年的新科探花,听说才十七岁,生得俊逸不凡。听说只有当年的谢探花,如今的刑部尚书,堪可一比。 只这位新科探花高中之后,拒绝为官,也不愿被皇上招为驸马。他只愿走遍大江南北,书尽人间百态,画尽世间风情。 因这位新科探花,实在是书画双绝,小小年纪就有开山立派,成一代宗师的潜质。最后连皇上也不忍心难为他,称这等才情人物,可能千百年才出一个。所以封了他个翰林学士的虚衔,放他自在去了。 眼看家中几个待嫁女儿,皆是两眼冒星星在婆婆面前感慨,“或许只有那些几百年的世家,才能蕴养出这样的人物吧?” 方氏只觉好笑。忽地丈夫回来了,威严不悦道,“若不是人家自己勤学苦练,又有名师指点,岂有这样成就?行了,都回房去收拾收拾,一会儿人家来了,可别这么丢脸!” 什么? 家中儿女俱都激动起来,“楚探花要来了,是他要来了吗?” 苗天麟不理他们,却是跟已经耳背的婆婆大声道,“那位楚探花原是宁五姑娘的长子,这回上京,五姑娘还惦记着您呢,叫他务必来看看您,一会儿就来!” 真的? 儿女们欢欣鼓舞,一窝蜂跑回去梳洗打扮了。 苗夫人也高兴得直拍手,“好孩子,好姑娘啊!差点她就成你媳妇儿了,这么好的探花就成你儿子了。如今没了,你伤心不?” 方氏掩嘴直笑,婆婆年纪大了,已经有些老糊涂了。从前拦着不许小姑说的话,她自己倒是什么都说了。 苗天麟一把年纪,难得有些脸红,“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娘您还说!” 却不好意思的看了妻子一眼。 方氏忍笑,“那我去张罗些酒菜。” 她确实没本事生出这么好的儿子,但不妨碍她去喜欢这么好的孩子。 这位楚探花的到访,在苗家留下的话题,持续了很多年。 因为这实在是个太优秀的年轻人了,可以说是方氏生平所见,最出色的人物。 但是,在送走这位楚探花后,她发现一向威严的丈夫,明显的松了口气。回头对她说笑,“咱们的孩子,还是平常一些好。” 要不,这家长当得也太累了。 方氏忽地顽皮起来,问他,“真不后悔?” 苗天麟想了想,然后笑了,“有一点。不过现在这样,于我,已经足够好了。她若嫁了我,才是埋没了她。” 说这话时,方氏感觉得到,丈夫身上有什么东西,似是放下来了,无比轻松惬意。 又过了几天,一个春风拂面的好天气,丈夫忽地把书房里那只珍藏多年的风筝拿了出来,“走,咱们放风筝去!” “好呀!”方氏很高兴的抓起新给大孙子买的老鹰风筝,随丈夫一起去了。 不知是不是搁得太久,那只老风筝高高飞到天上时,忽地断了线。 方氏急得叫下人赶紧去捡,苗天麟却道,“不必了,随缘吧。” 可方氏恼道,“笨哪!你没听说楚探花的画儿,都是他娘教的么?如今他们娘俩的画儿,都可值钱呢。你不要,我还得留给我孙子当传家宝呢!” 苗天麟目瞪口呆的看她一时,忽地哈哈大笑,甚至眼角都笑出了眼泪,“好好好,那你快去,别让人捡走了!” 看着妻子催促着下人,赶紧去捡风筝了,苗天麟衷心笑了。 他现有的,就是最好的了。 错过的风筝,也是能带来幸福的。 第590章番外3虞美人 昏暗的茅草屋里,透着挥之不去的酸臭味,和深秋里本来早该绝迹,却仍围着他嗡嗡乱飞的苍蝇。 宁怀瑜躺在竹床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其实早在因受贿罪名被抓到大牢里时,他就无数次想过要死。 可他舍不得,而且,他总觉得宁四娘会来救他。 就好象他从前犯过的那么多事一样,到最后,不管嫡母多生气,最后还是会出钱出力,来帮他解决。 可是这一次,他等啊等啊,却始终没有等到。 也不能说没有等到,当他被判决抄家充军时,嫡母派人把妻子梅氏接回了金陵老家。 只是为什么不管他呢? 宁怀瑜以为是嫡母这回生的气比较大,想让他多吃点教训而已。 可是上个月,在服役干活时,他想偷懒却不小心被石头砸到腰,彻底不能动了之后,宁怀瑜就知道,自己完了。 完全不能动,跟死尸一样躺了一个多月,嫡母要是再不来,他可能就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她,真的会这么狠心吗?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带来秋末寒冷的空气,还有工头熟悉的声音,“宁怀瑜,有人来看你了!” 终于有人来了吗? 宁怀瑜瞪大眼睛,吃力的转过头,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 就算她面容严厉,眉头紧锁,但宁怀瑜却是瞬间松了口气。 “宁老夫人。您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小小得意。看吧,他就知道,嫡母不会扔下他不管的。 可是宁四娘看了他一眼,却是叫随行的人都出去了。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大夫说你就快死了,我是来给你收尸的。只是在你死前,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宁怀瑜从来没听嫡母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过话,一时间有些懵,但仍是强撑着嘴硬道,“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湘儿……” “你别跟我提湘儿!你以为你提到湘儿,我就会心软么?别做梦了!湘儿会有今天,全是你害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害了瑾儿不够,还要害她的女儿!” “你,你胡说!”宁怀瑜激动起来,“我怎么会害阿姐?” 宁四娘冷冷道,“《虞美人》,应该是一个弟弟,写给姐姐的词吗?” 宁怀瑜的脸色,变了。 《虞美人》,是个词牌名,这首词有千千万,但宁怀瑜最记得的,只有一个。 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官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 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闺阁女子春光中思念情人,自然不应该是弟弟写给姐姐的。 可十六岁的他,就是忍不住,反复读了多次,只觉得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意,然后他就从书上抄了,悄悄夹在书里,送给了他的阿姐。 可这件事做得无比隐秘,嫡母怎么知道的?是阿姐说的,还是嫡母一早就发现了? “你不必乱猜,这首词是你爹发现的。” “当年,我就奇怪,为什么怀瑾一定要坚持嫁去那么远的南家?我不同意,瑾儿逼不过,只得跟我撒谎,说她出去踏青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给个浪荡子扶了一下。她怕人家会找上门来,闹出丑事,所以才想快快远嫁。” “我信以为真,就不顾你爹的反对,把她嫁了。可一年多以后,瑾儿就因难产而死。我很自责,你爹也很难过,成天坐在你姐姐的闺房里垂泪。然后,然后他就不小心发现了,你亲笔写的这首《虞美人》!” “你姐姐倒想替你遮掩来着,想把它烧了,可惜那时春暖花开,房间的火盆早就撤了。你姐姐只好在灯上引着,估计是有丫鬟进来,只剩下一片残纸,慌乱中掉进了墙边书柜的夹缝里,无人发觉,直到被你爹找到,气得他当晚就吐了血!” “这些年,你一直怨我没照顾好你爹,害死了他。但事实上,他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你自小生得象你爹,你爹也在你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但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他的?” “你害了你姐姐还不够,又去害湘儿。这些年,我那么努力的想把湘儿扳过来,可你每回总是在那儿拖后腿!” “如今,你要死了。我特意赶来,不是为了救你,就是想在你死前,把这些话告诉你!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去向他们赔罪!” 宁怀瑜不可置信看着嫡母,不知道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居然早就被最尊敬的父亲知晓,还被他活活气死了。 “那你,你为什么,这些年,还要一直帮我?容忍我?” 宁四娘讽刺一笑,“因为我傻,因为我总觉得,你既是我纳进门的妾室生的儿子,我就应该对你负责!从前我总想着,你就算对自己的亲姐姐,有些非份之想,可能也只是少年的一时糊涂,但后来当我发现你越走越歪时,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你了。可那时的我,又顾忌着家族的名声,总不想把你逼上绝路。如此这般,便落到今日的地步。” “你知道么?我最后悔的,是你爹临死前曾跟我说,他想作主,把你分出去,顶上邹姓单独过活,省得你以后总仗着宁家,走上邪道。我当时没有同意,说你太小了,根本撑不起一个家。若早知今日,我当初真该听你爹的。起码,你就没办法仗着宁家的势,去要来湘儿,害了阿瑾的孩子了!” 宁怀瑜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原来爹,爹早想赶我走?” “是,你爹比我会看人。他早看出你这个忘恩负义,不顾人伦的东西,不值得费心。是我不死心,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可惜,却落了个天大的笑话!” “好了,话已说尽,我该走了。看在绍棠和芸儿萱儿的份上,我会留几个下人,替你收尸。” 宁怀瑜忽地大声道,“那你,您还会让绍棠的孩子姓邹吗?如果我只有这么一个用处了,那让我的孩子,姓邹!” 宁四娘没有转身的道,“我会的。不仅是绍棠的孩子,将来绍棣,绍枞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姓邹。你能回报你父亲的,只有一个姓,但我们,却能回报他一个和宁家一样兴盛的家族!” “谢谢。”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有悔恨,也有愧疚,宁怀瑜诚心诚意的喊了一声,“母亲,谢谢您。” “您,您走吧。不要让我这样污浊的人,脏了您的眼睛。湘儿她,她就是缺乏管教,其实只要对她狠得下心,她会听话的。” 宁四娘抿了抿嘴唇,什么话也不说,走了。 宁怀瑜,三日后,卒。 宁四娘以为此事已了,没想到数年后,竟有机会再次拜读到这首《虞美人》。 那是宁萱新婚的第三天,对于这个入宫多年的大孙女,全家人都格外疼爱。 在她终于回到故乡,闯下活观音的名号,还意外救了汤颢,结下一段良缘时,全家人更是喜出望外,把她的婚事办得无比盛大而热闹。 那时的南湘儿,也随她求学的弟弟南勤,以及继母刘氏,定居金陵,自然也参加了这场热闹的婚礼。 然后,南湘儿就眼红了。 她也想成亲,可回乡这些年,正经的好人家看不上她,略差些的好人家她又看不上,于是就这么一直拖拖拉拉,年复一年的耽搁了下来。 如今看到二十多岁的宁萱,还可以找到汤颢这样的青年才俊,她又眼馋了。 可她知道,如今最疼她的大舅舅已死,再没人给她撑腰,也没人惯着她的任性了。 于是南湘儿整整憋了三天,直到回门宴的那天,她才悄悄写下这首《虞美人》,想给汤颢送去。 她想得挺好,汤颢能不嫌弃宁萱,就不会嫌弃她。况且以汤家的家境,多养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想,这《虞美人》被宁萱中途拦截,恰好又被宁四娘发现了。 原本,宁萱是想悄悄解决,不惊动祖母的。宁四娘年纪大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真不想惹她生气。 可如今宁四娘既发现了,她也没有办法。 这还真是外甥象舅,连词儿都挑得一模一样。宁四娘扫一眼,却是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问宁萱,“你打算怎么办?” 南湘儿赶紧哭哭啼啼的求情,“外祖母,我不是要跟表妹抢丈夫,我只想,只想做个妾室就好。真的,大表妹,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况且你总是要给夫君纳妾的,与其纳那些不知底细的小丫头,找我又有什么不好?” 宁萱看一眼祖母,颇为好笑的看着南湘儿,“你听谁说,我要给夫君纳妾?咱们宁家不纳妾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南湘儿一哽,“汤家可就这么一个独生子,且他前妻还没生下儿子。你不肯纳妾,是不是有点小气?” 宁萱道,“我就是这么小气啊,成亲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独生子,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宁家的规矩,可他还愿意娶我,就是答应了这个条件。” 南湘儿不服,“那你让我问问他,除非他亲口说不纳妾,我才信。” 宁萱哈哈笑了起来,“我凭什么让你去问我丈夫?大表姐,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从前那个任你欺负的大表妹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知道么?在宫中呆了那么多年,我有无数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比如让你浑身长恶疮,或是起一身的小红疙瘩,再不然就悄悄给你配几副药,让你神智失常,或是终生不育。你当真,想来汤家做妾室吗?” 南湘儿吓到了,“可我,我也只想好好嫁个人,生几个孩子呀!” 看她又开始装可怜,宁四娘径直拍板了,“那好,你的亲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你尽快嫁人,生孩子。” 她已经看到宁萱的成长,可以放心让这个大孙女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了。那么这些麻烦,还是老人家来解决吧,省得让孩子们背负骂名。 南湘儿有点害怕,“外祖母,你这是让我嫁,嫁什么人哪?我,我不想嫁太穷的,也不想嫁太老太丑的。嗯,也不想嫁规矩太多的人家。最好,也跟宁家一样,别纳妾……” 宁萱简直想笑,自己都不愿意纳妾,为何还要别人纳妾? 但宁四娘耐心听她说完,道了句,“如你所愿。” 然后不到三个月,她当真给南湘儿找了个不老不丑不穷,也没有太多规矩,还答应不纳妾的人家。 是新组建的江南水师里的一个将领,有还不错的官职傍身,不太穷。 刚过三十,不太老,长得也算相貌堂堂。 死了妻子,留下一儿两女三个孩子,爹妈不在,也没人给南湘儿树规矩。 至于纳妾,人家是不想的。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娶了南湘儿之后肯定还会生,太多女人和孩子,他怕就养活不了了。 唯一不好,人家没念过太多书,听不懂南湘儿那什么鱼美人肉美人。不过这个问题,南湘儿自己也没提啊! 而他肯娶南湘儿,唯一关心的是,能不能打?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打,而是这老婆不听话不顾家时,他可不可以教训? 在得到宁四娘肯定的答复后,这位杨将军,便娶了南湘儿。 宁四娘也一早告诉过他,这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可杨将军不在乎,女人好看,且能管教的话,总会学得有用。 象他家小女儿,才四岁都知道伺候老爹,冬天给他倒热茶,夏天给他倒凉水了。 南湘儿嫁他第一年,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闹上吊,都不知闹了多少回。 可等嫁他的第二年,就消停了许多。因为她怀孕了,也实在没力气折腾了。 等嫁他的第三年,她居然学会了亲自下厨煮面条和几个简单的菜式,反正就算没人伺候,她也饿不死自己了。 然后到第四年,她又怀孕了。 最后,南湘儿成了宁家所有女孩中,最高产的。 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后半生光是为了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嫁人娶媳妇,就耗尽了她所有精力。 等她也老了,有天小孙子端着书,又摇头晃脑的念起那首《虞美人》时,南湘儿已经打着瞌睡,睡着了。 第591章番外4鹧鸪天 夏天的清晨,鹧鸪一早就姑姑哥哥的叫得欢快。 看守皇陵的小太监正想拿棍子去赶,老太监在屋里轻咳一声,“跟个畜生计较什么?也不嫌热得慌。” 小太监忙丢下棍子跑了进来,“公公莫怪,我只是怕它吵到您老歇息不好。” 连材公公笑道,“知道你小子有孝心,回头赏你个大鸡腿!” 小太监才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好吃的时候,闻言嘻嘻笑着,咽了咽口水,“那就谢谢公公了。” 然后一面伺候着老太监起身,一面打听,“爷爷,听说您以前是宫里的太监总管,后头怎么主动来看守皇陵了呢?就算您不想留在宫里,去外头寻个主家过日子也是容易的,何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蹲着?” 连材公公不悦的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掌了小太监的嘴,“你呀,在这外头长大,哪里真正见过世间的险恶?你看这里荒凉寂寞,在我看来,却是极好的归宿了。行了,别说了,去把我的早饭端来,自个儿去要个鸡腿,我先去给先帝爷上香。” 哦。小太监摸摸脑袋,随后高高兴兴的跑了。 心里却想着,这连材公公跟先帝爷真是主仆情深。自愿来给先帝爷守灵不说,还每天早晚坚持去给先帝爷上香,说半天的话。 不过他是没这份孝心的,还是去吃鸡腿要紧。 这边连材公公洗漱过后,收拾清爽,拈了三根清香,去到了永泰帝的墓前。 看守皇陵的侍卫们,只会远远沿着各山头的指定路线巡查,看到连材公公又雷打不动的来了,除了挥手打声招呼,没一人多事上前。 所以也没人听到连材公公在那儿嘟囔,“先帝爷啊,老奴这都来多少年了,硬是没一个人过来,把我的话听去。所以您啊,还是继续憋屈着吧。” “老奴当然知道,当年您不是想赐死四皇子妃,是想赐死英王妃的。只可惜,被老奴我歪曲了。当然,您想打发四皇子妃来看守皇陵,对她来说,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不如早些死了,省得遭罪。” “只是,您怎么能这么坏,非要害死英王妃呢?人家英王,辛辛苦苦替您打下了平凉府,那时候,您是多么高兴啊。可没几年,就全忘了。总想着算计人家,还把人家家里那么好的两个孩子弄进宫来,要不是老奴我看着,早不知遭了您多少毒手了。当然,他们的小命,您是不敢要的,但缺胳膊少腿的事,您没少琢磨吧?” “是,要说当初英王妃在宫里生孩子,确实是犯了忌讳,可又不是她故意的。您怕遭了老祖宗的报应,不敢动皇家骨血,您就忍心难为一个妇道人家了?不是老奴说您,这事儿办得真是不怎么要脸!” “好在老奴发现及时,让英王赶紧回去,要不等您偷发的圣旨到了边关,英王妃真的因此自裁了,那才真是害死人了!所以啊,您也甭抱怨了。就您这坏心眼儿,活该没后人惦记!” “至于老奴么,也是被您坑得家破人亡啊。我知道您死前听说过了,可老奴还是要说。” “当年我娘,被村里的地痞欺负,我爹气不过,跟人理论,反被打死了。我娘去报了官,官儿挺好,把那地痞抓了,也问了斩。谁知您就登基了呢?一下子不分青红皂白,大赦天下,把那混球就给放了。人家转头就得意洋洋的跑回村里,又来欺负我娘。我娘含恨自尽,我哥哥又去报官。官儿又把那混球抓了要问罪,可您那时候,又说什么要仁义治天下,不仅放了那混球,还把那么好的官儿给罢了官,说他用刑太过。后来那混球回到村里,把我哥哥打成重伤不说,还把我们全家都赶出了村子。” “我那时还小,就不明白了,怎么明明是我家有理的事,到您这里就都说不通了?所以老奴讨饭来了京城,决心管您讨个说法。可咱们平民进宫,只有一个法子呀,老奴只好当了太监。” “然后在宫里熬啊熬,熬了这许多年,才终于熬到您的面前。但那时,老奴已经知道,跟一个皇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于是老奴就想着,能有什么法子,替我爹,替我娘,替我全家,出了这口气。” “可后头老奴发现,都不用我动手,您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的家,折腾得快散架了。死了那么多的儿子,您还不知道悔改,那老奴也就不客气了。” “嘿嘿,您不知道吧?那年挑唆六皇子七皇子造反的,也有老奴的一点点功劳。当然,他们后面都被您杀的杀,软禁的软禁了。至于九皇孙,还凑合吧。为了别弄得天下大乱,您让他继承皇位,那就是他吧。” “本来,老奴也曾试探过英王,想不想坐那个位子。您别小看了老奴,那时候我可管着您的玉玺,又有忠心的美名,真想立谁,那可就是老奴盖个玉玺的事儿。可英王可比您聪明多了,他还想家里的三个孩子好好相处,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才不想来当这个孤家寡人。那这张龙椅,还是让您自个儿的孩子,去自相残杀吧。” “不过最后,能在您死前,当着您的面,矫传圣旨,老奴可是痛快得不行。只要想想您死前那憋屈样儿,死都合不上眼,哎哟,老奴只觉得什么气都消了。况且,如今的皇上,也恨您害死他亲娘,总不来看您,老奴可乐呵着呢!” “哪象我们家呀,我老哥哥和孩子们都孝顺着呢。虽说老奴入了宫,可家里早了孩子继承我的香火,将来老奴死了,也是有后人供奉的。可不比您独自占着一个山头,却无人来看的凄清。” …… 远远的,吃过鸡腿的小太监欢快的喊,“公公,公公回来吃饭了!” 连材笑了,拍拍身上的土,“行啦,老奴去吃饭了,晚上再来跟您说。您不乐意是不是?嘿嘿,您来咬我呀!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叫人舒心。您放心,老奴一定会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念叨得您死后都不得安生,最好也投不成胎。等老奴下到阴曹地府,到阎王面前,再跟您打官司。走了!” 老太监摇晃着满头白发,神清气爽的走了。 一只鹧鸪低低掠过,在永泰帝的坟头上,拉下一坨屎。 侍卫们看到,也只当没看见了。 任凭是王侯将相,还是帝王君主,死便是死了。活的时候兴许可以,但死了还能治一只鸟的罪,说它冒犯龙威么? 嘁!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