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1949》 作者:麻辣香橙 文案: 四九年中秋,村妇田大花一家终于盼回了胜利归来的丈夫,谁知丈夫回家当晚,就提出离婚。 泼辣成性的田大花随手摸起菜刀:老娘辛苦操持你一大家子,凭啥便宜那小妖精? 一句话简介:弃妇的彪悍人生。 种田文,女主古穿今,男主是用来打脸的。嗯,作者君恶趣味。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励志人生 爽文 主角:田大花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赚大了   田大花背着一捆柴下山,心里挺高兴的,她今天刚进山就看到了一群野鸡,眼疾手快打了两只,此刻就晃晃悠悠挂在柴捆子上。   入秋的山鸡最肥美,回去弄点儿蘑菇和菜干炖一锅,中秋节的荤菜就成了。   家里本来不缺柴,她今天上山就是为了打猎。靠山吃山,田大花隔三差五就会进一次山。这样的深山老林子,田大花是心存敬畏的,她也不敢随便乱闯。   姜家村四面环山,但所处的位置并不深入,恰到好处地坐落在山坳里,而村民们平时活动的山头也都是有数的,群山层层叠叠,绵延不尽,即便是村民活动的山头也没有路,顶多能看到一些常年踩踏的痕迹,再深入,就人迹罕至了。   像这样进山打猎,村民们多是结伴上山,人多壮胆,互相好有个照应。可田大花不行,她一个女人家,整天混在一群男人里头进山总不好。   敬畏归敬畏,她对这深山并没有多么怕,因此她总是一个人进山。   山林一片静寂,偶尔传来几声鸟叫,田大花一手拎着野鸡,一手拿镰刀拨开杂草藤蔓往前走,转过一处山涧,下了前面那个山坡就到村子了。   她正在往前走,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田大花转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半人高的杂草簇动,她立刻往后旁边退了一步,背靠一棵大树。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大家伙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四目相对,赫然是一头偌大的野猪,膘肥体壮,毛色黝黑,猪头后边的鬃毛竖起多高,嘴里长着长长的獠牙,此刻正微低着头,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田大花。   好大的野猪,怕得有三百多斤吧,田大花心里一阵兴奋。   深山藏野兽,其实豹子和熊瞎子们一般只在固定范围活动,都在深山老林子呆着呢,并不会轻易跑到经常有人活动的山头,野猪倒是会在冬天饿极了下山,可眼下这入秋时节,山里食物丰富,野猪也很少跑出来,尤其这么大的野猪。   深山遇上野猪群算倒霉,不过要是遇上一只单溜的大野猪……田大花盯着那只野猪,心里衡量了一下,这家伙性情凶猛,皮糙肉厚,一身的油皮跟披了铠甲似的,镰刀都砍不进去,山林里就连豹子和狼都怕它三分。   战还是逃?逃当然是最识相的,可你一逃反而露怯,逃也未必逃得掉,再说眼前明明是两三百斤香喷喷油汪汪的野猪肉啊,机会难得。   田大花心里衡量着,暗暗握紧手里的镰刀,可还没容她动作,野猪嗷地一声,猛地向她冲了过来。   田大花手中镰刀一伸,勾住身后的粗树枝借力一纵身,立刻灵活地跃出多远,野猪嚎叫着,肥壮的身体一摆,居然硬生生折返过来,对着田大花又冲了过去。   田大花手一扬,顺手把镰刀砸了过去,镰刀尖直奔野猪的脑袋,野猪挨了一镰刀,却也没能把它怎么着,惹怒了的野猪一声嚎叫,更加凶猛地冲了过来。   田大花就借着这工夫,纵身一跳,攀着树枝身体一翻,三两下爬到了两米多高的树杈上,野猪重重撞在树桩上,大树晃了晃,野猪自己也撞得退出一两步,恶狠狠盯着田大花,嚎叫着掉转头开始用獠牙掘树。   田大花身体是翻到树杈上了,可她身后背着的柴捆子却拖了后腿,长短不齐的木柴被杂乱的树枝卡住,田大花顿时有些狼狈了。   她攀住树枝,一手扯下柴捆子拎在手里,身体顺势爬到树杈上坐着,看看下边发怒的野猪,把柴捆子拉到跟前,一根根抽出木柴往野猪身上丢。   山民砍柴,都是拣的枯树枝,因为新鲜的树枝根本没法烧火,再者鲜树枝死沉死沉,背下山可不容易。这样的枯枝干柴丢到野猪身上,几乎没有杀伤力的。   田大花就那么信手一扔,却出奇地准,木柴一根接着一根如影随形,准确砸在野猪头上,故意戏弄似的,惹得那野猪暴怒嚎叫,来回地横冲直撞,碗口粗的小树都直接撞歪了。   她一捆木柴丢完,树下的野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已经没了刚才的脾气。田大花瞅准机会跳下树,也没敢太靠近,她四下看了看,抱起一块笆斗大的石头,抛皮球似的对准野猪的脑袋砸了过去。   因为不放心,田大花又给野猪补了一石头,看着那头野猪再也不可能逞威风,才收拾满地木柴重新捆扎好,两手拎起野猪往肩上一扛,踩着杂草山石继续下山。   她清秀细致的面容上神色平淡,脚步轻松,纤细娇小的身体扛着足有三百多斤的野猪,一手拎着柴捆子,柴枝上还晃晃悠悠挂着两只野鸡……那画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   田大花走到村边,就把野猪和柴捆子丢在地上,自己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休息。不多会儿,村里三婶带着儿媳经过,田大花便招呼她们过来帮忙。   两人走近了,一看地上的野猪,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哎呦,这么大的野猪,吓我一大跳。大花你怎么打死的?挖陷阱还是下套子?下套子也能套住这么大家伙?”   “嗐,我哪来的本事打它呀,就算是白捡的。”田大花笑着说,“我今天上山砍柴,冷不丁遇上这畜牲,差点没把我吓死。可算是我命大,走了好运,我吓得往旁边一闪,这家伙猛冲过来没刹住,一头从山崖上栽下去了,摔在石头窝里半天没爬起来,我就趁机扔石头砸,硬把它砸死了。”   “还真是石头砸死的。”三婶弯腰看看明显被大石头砸过的野猪脑袋,用脚尖小心地戳了一下,“大花呀,你说你可真是好运气,这么大的野猪可真少见,这下子你家就能过个肥肥的中秋节了。”   三婶子绕着野猪啧啧羡慕,她的儿媳也在一旁跟着附和,婆媳俩都背着藤筐,看来是要下田干活。   田大花就笑道:“三婶子,弟妹,你们婆媳俩这是要干啥去呀?要是不着急,辛苦你俩搭把手跟我抬回去,等收拾好了,我给三婶挑一块顶好的肥肉。我这一路想把它拖下山,拖也拖不动,可真是累得没力气了。”   “行行行,这话说的。我们原本是要去田里扒红薯,反正也不急,正好帮你抬回去。”   三婶子说着,忙招呼儿媳过来抬野猪,田大花于是把柴捆子背在后背,三个女人合力抬起野猪往回走,野猪实在太大,尽管是干惯了农活的村妇,身体健壮,可三个女人抬着野猪仍是显得很吃力。   一进村,就引来了村民轰动围观,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   都没轮到田大花怎么说话,三婶子就大着嗓门给村民们讲“野猪跳崖田大花幸运捡到”的故事,那绘声绘色的样子,似乎她才是亲历者,引得村民们啧啧出声。   见她们三个女人抬得吃力,几个男村民便自觉过来帮忙换手,抬着野猪走在前边,田大花就背着柴捆子跟在后头。村民们热切谈论着,田大花笑盈盈听着,偶尔应答两句。   “这么好的运气,啧啧,大花,你今天可真是赚大了。”   “就是就是,这么大的野猪,昨天村里几十口子人进山打猎,除了那些兔子、野鸡,也没见打过这么大的野猪。”   田大花笑着回应:“可不是赚大了,我哪知道会遇上这畜生呀,吓得胆子都破了。幸亏我躲得快,还以为今天要被它啃了呢。”   “就说你福大命大,它没啃着你,反倒让你吃它的肉了。”   三叔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田大花笑着接了一句:“三叔,都说你是咱村里的一把刀,一事不烦二主,正好你等会儿帮着收拾了,晚上让我公爹请你喝酒,我把那猪大肠、猪肺都给你炒了下酒。”   “好说,炒大肠记得多放点儿红辣椒和醋。”三叔爽朗地大笑。   小山村就是这样,民风淳朴,村民们都很热情直爽。整个村子统共只有几十户人家,全都姓姜,据说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老祖宗。村子四面环山,几乎避世而居,淳朴而又宁静。   田大花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田大花跟在后头,几个村民说说笑笑抬着野猪往前走,田大花的家在村子东边,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一处素净古朴的院落,一排青石茅草的房子,都来自这山上就地取材。   大门一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飞跑出来,欢快地扑到田大花身边,一左一右拉着她。   “大嫂你回来啦?这野猪是你打死的?可真吓人,它没咬着你吧?”   左手边的女孩红色小褂,扎两条翘翘的小辫子,抱着田大花的胳膊亲昵撒娇。   “妈,你可真厉害,怎么打死的?”右手边的男孩也抱着她的胳膊晃悠,马上又踮起脚去扯她背上的柴捆子,嘴里嚷嚷,“妈,你累了吧?快放下,我帮你背柴。”   “没咬着我,它自己摔死的。”田大花放下柴捆子,顺手摸摸男娃的头,“石头,福妞,咱们晚上炖野猪肉,烧野鸡。” 第2章 大事情   田大花放下背上的柴,那么大一捆柴,石头抱了一下没抱动,小脸上便有些不服气,又憋足了劲儿弯腰用力。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跟柴捆子较劲的样子十分可爱。   福妞一边笑哈哈说他“逞能”,一边跑过跟他抬。田大花看着两个孩子抬着柴捆子进了家门,笑眯眯迈步跟在后头。   石头和福妞年纪差不多,石头七岁,福妞八岁,俩小孩却是如假包换的亲姑侄,福妞是田大花的小姑子,是她公婆的老来女,婆婆四十四岁才生下的“秋瓜儿”。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婆婆生这孩子的时候难产,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产后赶上鬼子大扫荡,也没能好好坐月子,落了一身的病,不到一年就撇下这孩子病死了。因此福妞算是田大花一起带大的,真正的长嫂如母,从小跟田大花最亲。   姜家六口人四世同堂,姜家老奶奶还在世,公公早年受伤腿脚不好,家里还有个十七岁的小叔子姜茂林,如今还没娶媳妇。   一家子六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田大花就成了这家里实打实的女主人,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   姜奶奶是个精明人,田大花又是个强悍的性子,因此姜家尽管一家子老小孤弱,在村里却没人敢欺负。   姜家比村里一般人家家境好一些,算不上赤贫,家里有祖辈留下的十几亩田地,自家人耕种,大忙时也会请人帮短工,只要别撞上兵灾和饥荒,温饱是不愁的。就算收成不好,她也能上山打猎,不至于让一家人冻着饿着。   这些年一直战乱,幸好小山村避世而居,一家人虽然几经动荡,好在都还平安。如今听说天下大定,新中国都成立了,也该能过上太平日子了吧。   三叔带着几个村民汉子吆吆喝喝地把野猪抬进院子,早已惊动了姜奶奶跑出来看,一看也惊讶了。   姜奶奶七十二岁,这年头少有的高寿,头发几乎都白了,身体倒还健朗,此刻因为担心,扶着拐杖,三寸的小脚走得飞快。   田大花隔三差五上山砍柴,野鸡野兔经常带回来,甚至獾、獐子都打到过,姜奶奶也是习惯了,一直知道孙媳妇能干,可这么大的野猪,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大花,你没伤着吧?”姜奶奶慌得过来拉着田大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责怪道,“这么大的野猪,你还不赶紧跑,你还敢去打它?你是傻了不成?你说你要是叫它碰一下,还不得要命?”   “奶奶,我这不是没事儿吗。这畜生冷不丁冲出来,我一躲,它自己刹不住摔到山崖下去了,我算是白捡的。” 田大花照旧的说辞,不当回事地笑着。   “那是你今天走运!”奶奶瞪了她一眼,忍不住数落起来,“你说你这孩子,跟你说多少回了,你要上山,沿着一路山边子砍柴就罢了,可不要往山里头走远,你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家,那山林里头啥野兽没有?我看你就是个憨大胆,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早就叫你不要独自进山打猎。”   “奶奶,真没事儿,我原本就是上山打柴,也没进山多远,我哪知道村子附近的山头还能遇上这家伙呀。”田大花推着奶奶往屋里走,一边笑着说:“奶奶,你就别唠叨我了,去给我倒点儿水凉着,我早就渴了。”   奶奶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一听孙媳妇渴了,赶紧转身回屋去倒水。   田大花在院子里站了站,看着三叔和几个村民商量着怎么收拾那头野猪。家猪和小野猪都是用开水烫过之后,用专用的刀子刨刮去毛,可这么大的野猪,一身油皮太坚硬,猪毛刮不下来不说,猪皮恐怕煮不烂,咬不动的,于是三叔决定剥皮。   剥猪皮是个技术活儿,三叔招呼几个人把野猪抬到院子西南角青石砌成的石台上,带着几分得瑟,开始卖弄他杀猪的刀工。   田大花让奶奶去给她倒水喝,原本是怕了奶奶的唠叨,找点事情给她转移注意力,谁知道一回头,奶奶竟然端着一个白瓷大碗出来,挪着三寸小脚,笑眯眯叫田大花过来喝水。   “奶奶,您怎么端出来了?我自己进屋去喝。”田大花赶紧接过碗,扭头喊了一句,“石头,给太奶奶搬个板凳来。”   “哎,这就来,太奶奶你等我一下。”石头答应了一声。   田大花顺着声音看过去,不禁扑哧一乐,大人这边只顾着收拾野猪了,石头和福妞那两个小毛孩蹲在一个木盆跟前,正抓着一只湿漉漉的野鸡拔毛,旁边还放着家里烧热水的大铁壶。   “你们两个小东西要成精啦!能干的活儿不仔细,不能干的活儿倒勤快了,可别烫着手。”田大花忍不住呵斥了一句,忙走过去看。   福妞却笑嘻嘻抬起头说:“大嫂,这活儿我们能干,保证干好了。”   “就是今天这鸡毛有点儿不好拔。”石头也咧着嘴笑,表功似的跟田大花说,“妈妈,你放心,保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田大花不禁失笑。这姑侄俩虽然才七八岁,平常烧火做饭打猪草之类的活儿倒是都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乡间这么大的孩子,家里田里的活儿也都能帮忙了。   她伸手到盆里试了试,摇摇头笑着说:“你们这水不够热,野鸡没烫好,鸡毛当然不好拔。”   福妞抬头瞅了石头一眼,石头咧着嘴笑:“太奶奶在灶台里温着的水,我以为够热呢。”   于是俩熊孩子提起水壶,重新跑去烧水。田大花见他们干得有模有样,也就放手随他们去了,自己回去站在奶奶身边,看三叔他们收拾野猪。   “大花呀,往后可不要一个人进山了,这么大的野猪,我这把年纪都没见过几回,吓死人的,想想都叫人后怕。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咋办?这一家老小还都指望你呢。”姜奶奶不放心地嘱咐。   “哎,奶奶,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田大花随口答应着。   “大花呀,你说这么大的野猪,寒冬下雪饿极了倒是会下山溜达,这时节不该出来的,怎么会跑到靠近村子的山头来了?”   奶奶不解,田大花之前也有这疑问,野猪这东西野性特别大,常年在深山老林子生活适应了,冬季一般也不至于饿着,草根树皮、野兔山鼠,都可以成为它的食物,因此即便是大雪封山的冬季也少见下山的,更别说这入秋时节。   “我琢磨,是不是山林里有什么惊扰了?而今刚打完仗,西山听说不太平。”三叔接口说,“到底是个畜牲,也兴许它自己晕头跑到这边来了。”   ☆☆☆☆☆☆☆☆   三叔杀猪的手艺可不是吹的,很快就把那野猪剥皮开膛,猪下水扒出来,猪肉从中间劈开,两扇肥厚的猪肉摊开在石台上。   “三叔,你把这半扇给我割成两斤左右的块儿,回头我给村里各家分一块,剩下的,这天气也不好放,吃不完我打算都腌了做腊肉。”   “好嘞。”三叔响亮地答应一声,一边动手切割猪肉,一边嘴里嘱咐道,“村西七爷爷、三伯、四伯他们那几家就不用给了,他们昨天进山也打了两只小野猪,还有几只兔子,足够他们明天过节了,今天早上也是我给收拾的,原本七爷爷还说要送给咱们这几家呢,正好两不送啦,剩下的你都做腊肉吧。”   村里人逢年过节往往会结队上山打猎,打到的猎物,就各家分着吃。田大花其实也知道昨天村西七爷爷他们猎了两只小野猪,于是也不再多说,看着三叔分割猪肉,就使唤福妞和石头给村东这些人家送肉。   三叔割好了野猪肉,自己去收拾最难弄的猪头,猪头毛多还不好剥皮,要埋在软草里烧去猪毛才行,三婶熟门熟路给三叔打下手,帮着清洗猪肠和猪肚。   田大花则趁着新鲜,把剩下的猪肉留够明天过中秋节吃的,又专门给三叔三婶他们家留了一大块好肉,就搬了瓷缸出来腌制腊肉。   她得抓紧把这些肉处理好,晚上炖野猪肉、溜肥肠、炒野鸡,再去菜园里摘几个茄子、扁豆炒了,三叔帮了一下午忙,得留三叔在家里喝酒。   正忙碌着,外头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一进门就大声喊着:“大花,奶奶,可不得了了,大事情,大事情。”   田大花一看,是五爷爷家的儿媳,名字叫做吴翠芬的,此刻满面红光,欣喜若狂地跑进来拉着她。   “翠芬嫂子,什么大事情啊,看把你高兴的。”   “大花,大喜事儿……哎呀,这么多野猪肉,大花,多给我一块猪肉行不?哎你再送我一截猪肠行不?我家铁蛋他爹最喜欢吃我炒的猪大肠……”   吴翠芬似乎是高兴过度,说话没头没脑的,可田大花却敏锐地听明白了,忙问:“嫂子,你是说,你家铁蛋他爹回来了?”   “是是是,回来了回来了。”吴翠芬连声说,满脸欢喜,“穿军装,挎着枪呢,可精神了。”   “什么?根保回来了?那咱家茂松呢?”姜奶奶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吴翠芬连声追问,“铁蛋妈,你说你家根保回来了?那我家茂松呢?有没有我家茂松的信儿?茂松……他到底……是死是活?”   “活着呢,全须全尾的,活得好好的。”吴翠芬一拍大腿,终于说到了重点,“嗐,奶奶,你说我这个笨脑瓜,真是高兴坏了。铁蛋他爹就是使唤我来告诉你家,茂松兄弟明天就要回来了,赶着回来跟你们过个团圆节呢。”   姜奶奶一听这话,激动得手发抖,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田大花,眼泪就掉下来了。   “大花,你听见了吗?茂松要回来了……我可怜的大孙子,他还活着啊……”   田大花刚听到这消息也愣住了,姜茂松,她男人,真的要回来了?这么多年了,她还以为…… 第3章 享福   田大花早就把自己当寡妇了。   她十六岁嫁到姜家,丈夫姜茂松大她三岁,一个俊朗腼腆的农家青年。   那时战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大山里也不能太平了。新婚才两个来月,鬼子抓了村里的青壮年去修公路,姜茂松也被抓去了,他算是有胆量也有头脑,瞅机会成功逃了出去,跟他一起逃掉的还有同村的姜根保。   从此,就再也没有半点音信,生死不明。   家里也不是没想过找,可当时战火纷飞的形势,上哪儿找去呀。一年又一年过去,村里人,包括他们自己家里的人,都觉得姜茂松和姜根保怕是已经死了,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当地又是敌占区,死个人比死一只鸡还容易。   他走的时候,田大花刚怀孕,八个月后,田大花生下了儿子小石头,如今孩子都七岁了,还没见过亲爹长啥样。   田大花一直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穿越夺舍,还是投胎时孟婆忘了给她一碗孟婆汤。   她出生在西山的一户农家,从小并没有任何异常。非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大概就是她老爱做梦,梦中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和情节,她穿着古装衣裙,好像是一个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天生神力,学人家举过鼎的,还喜欢骑马。   小石头两岁那年,听到消息说鬼子又进山扫荡了,田大花急慌慌地抱着孩子,跟着村民们进山躲避,失足摔下了山崖,原本恐怕是母子双亡的结局。   结果她忽然就穿来了,或者说身体里某种力量忽然就唤醒了。   等到惊慌失措的村民们在山崖下找到她时,她怀里抱着孩子,虽然惊吓不轻,却只受了点擦伤,怀里的小石头更是保护得好好的。村民们纷纷说她们母子福大命大。   只有田大花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跌下山崖的时候,她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慌乱中竟还能灵敏地躲开尖锐的山石,落地时密密抱紧孩子,借力翻滚落到崖下,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道,保全了自己和孩子两条命。   她从那时记起了自己的前世,还真是将门虎女,父兄都是武将出身,父亲靠军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右卫将军。当时北方常年战乱,朝廷偏安一隅,一心报国的父亲却为权贵所猜忌迫害,便带着家人来到此地,避居山林乡野。   而她天生神力,从小跟着父兄习练拳脚,也曾读书识字。她在山林中长大,早已熟悉了这一片山林,养了一副强悍的野性子。   只可惜,北方异族的铁骑终究踏破河山。国破家亡,父兄组织义军奋力抗敌,她出深山,上战马,最后为救一群妇孺百姓而死。   人生轮回,睁开眼又是这一世,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又回到了这片山林中,大山依旧,只是相隔了千年时光。   田大花对“寡妇”的生活还算满意。作为长辈,奶奶和公公对田大花都挺好,奶奶因为孙子生死不明,对田大花这个孙媳妇就格外心疼关切,小叔子茂林和小姑子福妞就不用说了,儿子小石头呢更是聪明懂事。田大花自己觉着,这日子还过得去。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这几年战乱,好在小山村比外头还好些,如今听说天下大定,今后能过上太平日子,田大花就更满意了。   而现在,她那位丈夫要回来了?单单是知道他还活着,田大花就想感谢一下老天爷,他还活着,小石头在这世间还有个爹。   “铁蛋他妈,你说的是真的?没哄我吧?”奶奶拉吴翠芬,简直不太敢相信,高兴地一个劲儿擦眼泪。   “哎呦奶奶,这事情还能说假?你要不信跟我去瞧瞧,我家铁蛋他爹刚到家没多会儿,正在跟爹娘说话,他还打算亲自过来跟你们说呢。”   “好,好。”奶奶眼角泛着泪光。   三叔三婶也忙着道喜,恭喜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们把猪下水收拾干净,放在一只大木盆里,就笑呵呵跟姜奶奶和田大花告辞。   田大花忙挽留道:“三叔三婶,可不能走啊,不是说今晚让我爹请你们喝酒吗?”   三叔则乐呵呵地说:“酒哪天都能喝,你们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今天就先不喝了吧,大花你赶紧收拾一下,酒肉饭菜都备好,准备迎接茂松兄弟回来,等茂松兄弟回来,我请他去我家喝酒。”   田大花忙去给三叔三婶拿猪肉,除了给他们留下的一大块好肉,半挂猪肠,又把那猪尾巴和一只猪耳朵送给三叔了,三叔爱吃这个,三婶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烧猪尾。   送走三叔三婶,奶奶拉着吴翠芬进屋坐下,急切地追问:“茂松还好吗?他咋没和根保一起回来呢?”   “奶奶,你先别急啊,茂松兄弟吧……听说受了点儿伤,在医院养了几个月了,这不是才刚刚出院吗,就赶着回家跟你们团圆。”   “啥?受伤了?伤到哪儿了?”奶奶顿时着急起来。   “嗐,我也不知伤到哪儿了,就是听铁蛋他爹这么说的,反正都已经好了,婶子你就别担心啦。”吴翠芬安慰道,“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呢,你就能亲眼看看了。”   奶奶稍稍放下心来,一把拉着田大花,又高兴又心酸。   “大花呀,你听见了吧,茂松要回来了。他好歹也回来了,这些年,我真怕他已经……我苦命的孙媳妇,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等了他这七八年,好歹也把他盼回来了……”   “可不是吗,大花,你总算熬出来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当上了皇后娘娘呢,现在茂松兄弟回来了,听说还当了啥教导员,你就等着享福吧。”吴翠芬笑着拍拍奶奶的手说,“奶奶,茂松兄弟如今有功劳有出息,你们脸上也有光,你们一家子都要跟着享福啦。”   “一样一样,铁蛋他妈,根保回来了,你为他守着这个家,为他养儿育女,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哎,奶奶这话说的,反正当家的回来了,我也算苦尽甘来啦。”吴翠芬眉开眼笑。   ☆☆☆☆☆☆☆☆   这消息让奶奶和田大花高兴坏了。吴翠芬走的时候,奶奶吩咐田大花送了她一大块肥肥的野猪肉,又给了她一截收拾好的猪大肠和一块猪肺。   吴翠芬拿着东西一个劲儿高兴,道谢后风风火火离开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走路的脚步都格外轻快。   “石头,听见没?你爹要回来了,你爹明天就回来了。福妞啊,你大哥要回来了。祖宗保佑,我大孙子福大命大,好好的回来了,还当了功臣。”   奶奶高兴地一遍一遍念叨,又说要去准备香烛祭品,等明天姜茂松回来,先带他去给祖宗好好上柱香。   福妞和石头年纪小,姜茂松走的时候,福妞还不会走路,石头都还没出生,自然也说不上什么兄妹、父子感情,但俩小孩都很懂事,知道姜茂松要回来了,也都很高兴的样子。   “奶奶,我跟小姑把野鸡收拾好了,等我爹来了正好炒给他吃。”石头拎着是收拾好的野鸡给罗菊英看。   石头和福妞刚刚合力把两只野鸡拔了毛,俩小孩挺得意的,居然拿了菜刀打算剖肚去内脏。田大花看着不放心,怕他们菜刀割了手,又怕小孩子弄不干净,就自己接手过来。   “三叔既然不留下喝酒,这野鸡就不炒了吧,炖野猪肉呢,吃不完,留着明天再炒。”田大花说着,找了一段麻绳绑住鸡脚,把两只收拾好的野鸡挂在晾衣绳上控水。   “对对对,还是大花会疼人,这野鸡留着明天茂松回来再一起吃。咱们今晚炖野猪肉,炖上一大锅,再多炒两样菜,咱们今晚先高兴高兴。”奶奶喜滋滋地附和。   一句“会疼人”让田大花心里发窘,脸上不禁就有些臊。两人满打满算也只在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一别七八年,田大花甚至想不起来丈夫临走时的样子了,一时间有些出神。   奶奶则一个劲儿高兴乐呵,她看着田大花微微晃神的脸,只当孙媳妇是高兴坏了,一脸欣慰地冲她乐呵,又急忙打发福妞和小石头:   “福妞儿,小石头,你俩去北山窝那块红薯田跑一趟,去把这事跟你爷爷和小叔报个喜,叫他们今天干活就别太晚了,早点儿收工回来。”   两个小孩响亮地答应一声,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了。   田大花一边心里高兴,一边收拾做晚饭,她洗了一把小米下锅,奶奶帮她烧火煮粥,田大花就去切野猪肉,做了一大锅野猪肉炖土豆块,再来一个辣椒炒扁豆丝,蒜泥茄子。她蒸茄子,奶奶就一边烧火,一边腾出手来剥蒜。   祖孙俩默契地忙碌着,不多会儿,大门响动,田大花伸头去看,果然是公公姜守良和小叔子姜茂林回来了。   茂林背上背着箩筐,脸上按耐不住的喜色,一进门就急切地跑到厨房。   “奶奶,大嫂,真是我哥要回来了?”   “可不是吗,真的,真真的,半点也不假。”奶奶笑这说,“明天就回来啦。”   “太好了,我就说我哥福大命大,他一准还活着。”茂林跳起来多高,挥了挥拳头。   公公姜守良走路慢些,他年轻时在山上摔伤了腿,左脚踝细小的骨头没长好,落下了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重活干不了,却也照常带着茂林下田耕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姜守良走到厨房,表情激动,嘴唇哆嗦着问道:“妈,两个小孩说的是真的?茂松……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明天就回来了。”奶奶笑着说,“要跟你们爷儿俩说几遍,我大孙子明天要回来了。”   姜守良忍不住眼睛就红了,大约觉得在儿媳妇面前掉眼泪有些没面子,赶紧擦着泪进屋去了。   当晚一家人吃了顿好饭,野猪肉炖得香肥软烂,茄子和豆角也很可口。一家人很晚才睡,心里喜悦盼望,躺下了怕也是大半夜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亮,姜守良和茂林就早早起了床,早饭都没顾上吃,匆匆洗漱一下,就套上毛驴车,说要去山口接姜茂松一程。   “爹,他从城里医院来,怕是没那么早,你和茂林先吃了饭再去也不晚。”田大花劝了一句。   茂林却说:“大嫂,我昨晚吃了那么多野猪肉,肚里油水大,还不饿。我们早点儿去等着,赶早不赶晚,万一我哥一大早来了呢。”   “对对,赶早不赶晚,茂林尽早去接你哥。大花呀,你也去,茂松这一走七八年,你们小夫妻也好早点儿见着面。”奶奶推着田大花。   “那什么……”田大花迟疑了一下,“奶奶,我还是在家等着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正好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些饭菜。”   茂林赶着驴车出了门。奶奶和田大花送到门口,一回头,奶奶就笑眯眯打趣田大花:“嗐,还不好意思了。你们小夫小妻,年纪轻轻的,你去接自家男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奶奶,我去干活了。”奶奶这么说,田大花反倒不好意思了。   她其实不是不好意思去接人,实在是……新婚两月分别七年,分别太久,她要是跟着公爹和小叔子去接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田大花估摸着,姜茂松从城里的医院来,应该没那么早,就先去蒸馒头,昨晚她就发了面,平常家里吃窝头和粗粮多一些,今天这样的喜事,自然要蒸一锅白面馒头的。   福妞和石头也早早起床了,也不用大人管,自己收拾洗漱完了,福妞拿个笤帚扫地,小石头就去喂鸡。俩小孩平常也都帮着干活,田大花随口夸了他俩一句,一人先给了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当早饭。   奶奶根本没心思吃早饭,端了个板凳,正对大门坐在院子里等。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天半晌,大门外远远地一阵说笑声,一群村民簇拥着一身军装的姜茂松走进大门。    第4章 补偿   “奶奶,我回来了。”   一句话,姜奶奶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扑过去拉着姜茂松,摸摸胳膊拍拍背,盯着他的脸庞仔细端详,生怕一眨眼就不见了似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这样瘦?怎么受伤了的?让奶奶看看,伤着哪儿了?”   “不瘦,更结实了。”姜茂松忙安慰奶奶,“奶奶,你别担心,就是受了点小伤,都已经好了。”   田大花站在奶奶身后,心酸又高兴,也不知能说什么,许多闻讯的村民赶来,挤过来热情地跟姜茂松打招呼,这个说:“茂松兄弟你可回来了,太好了。”那个说:“茂松侄子大命,如今大出息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院里人那么多,一片欢声笑语,一堆人挤在跟前,都轮不上田大花说话的份儿,田大花索性默默转身进屋倒茶。   “茂松,看看,这是你的儿子小石头。你一走七年,这孩子都七岁了,还没见过爹是啥样。石头,这就是你爹,赶紧叫爹。”   奶奶把石头推到姜茂松面前,瞬间又落泪了。   姜茂松摸摸小石头的脑袋,又蹲下来抱抱他,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也红了眼睛。他离家时田大花才刚发现怀孕,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   “石头,我是你爸,叫爸爸。”   小石头有些腼腆,眼睛里满是陌生和好奇,很乖巧地叫了一声:“爸爸。”   奶奶又把福妞拉过来叫哥,姜茂松拉着两个小孩,不禁也红了眼睛。   此情此景,一家人都忍不住心酸,旁边几个婶子、伯娘赶忙劝慰一番,村民们簇拥着姜茂松进了堂屋。   田大花在八仙桌上倒了一排茶水,农村待客没那么讲究,大碗茶,村民们渴了就自己端。   姜茂松端起一碗茶,侧头看见田大花,对她笑了笑,就忙着回应村民们寒暄说话。   村民们对当兵打仗的姜茂松充满好奇,围着他问这问那,问起他逃走后的情形。姜茂松说,他和姜根保当初逃出去,一时没敢回家,怕被捉回去,就商量着要往北去找队伍参军抗日,也找不到稳妥的人捎信。这些年不是没想过写信,可这样战乱的形势,隔着国统区,解放区,敌占区,写信也没法寄到,又怕给家里惹来祸端。   村民们围坐喧哗了半天,才各自散去了,又有几家近房邀请姜茂松去家里喝酒。   “我看咱们今天就不要请了,改天吧,都改天再说。”三婶大嗓门地笑着打趣,“茂松兄弟刚回到家,今天又是中秋节,咱们总得让人家一家子团聚说话,光忙着招待我们了,你看人家小两口都还没顾上说话呢。”   大伙儿一阵哄笑,又说笑几句,才一一告辞离开,姜茂松起身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田大花正在收拾满桌子的茶碗,姜茂松看着她微笑。   “大花,你好。这几年你都好吗?”   “还好。”田大花说,“你的伤……好利索了吗?”   “好利索了,不用担心。”   一问一答之间,田大花仔细打量了一下姜茂松的脸色,这男人生的眉目俊朗,面色却带着大伤初愈的苍白,看来他前阵子受的伤肯定不轻。   奶奶在旁边见两人说话,会心一笑,絮絮叨叨地跟姜茂松夸奖起来。   “茂松呀,你可不知道,你这一走七年多,我们这个家,可真是多亏了你媳妇,你看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妈又早早地……你走的第二年,你妈就撒手去了,茂林那时也才十岁,一家老小全指望在你媳妇身上,她辛苦等了你这么多年,替你把儿子养得这样好,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可要好好补偿她。”   “是这个话。”姜守良也在旁边说,“茂松,你媳妇是个好的,又能干又孝顺,是你的福气,你如今有出息了,可要好好待她。”   “奶奶,爹,看你们,说这些干啥。”田大花忙说。   姜茂松低头没言语,半晌抬起头,眼睛泛红。   “奶奶,爹,我知道的。都是我不孝,我妈病死我都没能尽孝……这些年家里受苦了,我想去给我妈上个坟。”   奶奶一早准备好的祭品,当地的风俗,女人一般是不上坟的,姜茂松就跟茂林一起去上坟,茂林拎着装纸钱、祭品的篮子,姜茂松把小石头也领着去了。   ☆☆☆☆☆☆☆☆   姜茂松上坟走了以后,田大花就开始张罗午饭。   “大花,你看咱中午包顿饺子行不?”奶奶喜滋滋地建议,“接风饺子送行面,茂松小时候最爱吃我包的韭菜饺子。”   田大花想了想,也行,中午接风饺子,晚上再多炒几个菜,一家人好好过个中秋节。   家里的小菜园就在屋后,田大花去割了一把韭菜,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福妞去煎了几个鸡蛋,田大花和面揉面,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把饺子包上了。   姜茂松上坟回来眼睛通红,怕是在亡母的坟前哭过了,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吃过了午饭的接风饺子,姜茂松就拿了几包从城里带来的月饼,去看望本家近房的几位老长辈。   之后又有村民来串门,也有外村的亲戚得到消息专门来走动看望,一下午家里你来他往,就没断过人,当天是中秋节,等到黄昏时就都回去过节去了,家里才安静下来。   一轮圆月爬上天空,洒向大地一片清辉。老爷子特意吩咐把晚饭摆在院子里,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吃了一顿来之不易的团圆饭。   红烧野猪肉,野猪肉炖土豆,尖椒炒猪大肠,煮熟切片的猪肝、猪心蘸着细盐吃,红辣椒爆炒的野鸡一大盘,还有炖豆角、炒苋菜、炒花生米、蒜泥茄子,加上白面大馒头和自家做的花生红糖月饼,还有姜茂松从城里带来的酥皮月饼……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啧,这也太丰盛了,多少年没吃上家里的好饭好菜了。”姜茂松说。   “大哥,你猜这野猪肉哪儿来的?”福妞嘴里塞得鼓鼓的,一边问,一边就笑嘻嘻看着田大花。   “哪里来的?村里节前上山打猎了吧?”   “我妈打死的。”小石头抢着说,拿筷子指着桌上的炒野鸡,口气中满满的自豪,“还有这个野鸡,也是我妈打的,上次我妈还捉了野兔,反正只要我妈上山,家里差不多就能吃到肉。”   姜茂松顿时意外了,这家里老弱妇孺,他原本以为,怕也只有茂林能跟着村民上山打猎。   他不由地就看向田大花。掐指算来,两人成亲前只在相亲时,在父母和媒人的陪伴下远远见过一面,婚后统共一起生活了两个来月,白天干活晚上困觉,他其实真不是太了解自己这个媳妇。   “大花,你打的?”姜茂松问,“你还会这个?你怎么打的?”   “我会下套子,野鸡野兔有时能捉到。这个野猪,算是白捡的。”   田大花还是那套说辞,她心里清楚,自己那一身怪力,随便说出去会吓到人的,自家人倒还罢了,传出去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这么想这么说,俩小孩却不乐意了,福妞和小石头一边夹着野猪肉吃得满嘴流油,一边争着给姜茂松讲“野猪跳崖”的故事。跟三婶讲的不同,故事在三婶嘴里就是好运气,到了俩小孩嘴里,生发想象一番,就变得十分凶险了。   “……他们说这野猪怕得有三百斤,獠牙这么长——”小石头两手比划了一下,“太吓人了,我妈差点就被它咬死了。”   “对呀对呀,幸亏大嫂跑得快,要是让我遇上,我早就吓哭了。”福妞也跟着比划。   姜茂松听了,似乎是相信了,跟其他村民一样,他没有怀疑的理由,毕竟田大花那么个瘦弱娇小的年轻女人,谁也不信她独自一人能打死野猪。   姜茂松问:“可真是够危险的。大花,这么大的野猪,你怎么弄下山的?”   “拖不动。”田大花说,“我平常干活多,力气大,硬拖了一段也拖不动,喊了三婶她们跟我抬回来的。”   “你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家,往后可不要独自上山了,碰上野兽太危险了,哪能每次都走运。”姜茂松认真叮嘱道,“尤其最近,轻易不要上山了,西山那边有队伍,要开始剿匪了,可能是部队进山动静大,惊动了野猪,它才跑到这边山上来了。”   怪不得这时节野猪从深山老林子跑出来呢,田大花心说,剿匪了好啊,好好的一片山林,谁还不想过太平日子。   “剿匪了?”奶奶点点头说,“好事情,西山那边的土匪早该管管了。”   ☆☆☆☆☆☆☆☆   晚饭后正在收拾桌子,姜根宝来了,一家人忙起身招呼。   姜根保也是一身军装,身后跟着他家的两个孩子。   姜根保跟姜茂松算是同宗的远房兄弟,姜根保比姜茂松大了几岁,孩子也大一些,他一走七年未归,闺女姜丫头都已经十四了,长得秀秀气气的,儿子姜铁蛋也十二了。   大孩子跟小孩子不太玩得来,姜丫头来了以后就笑眯眯坐在她爸身边,铁蛋倒是活泼些,很快就跟福妞和小石头跑出去玩了,仨小孩跑去院外草垛旁边捉蟋蟀。   姜根保特意带了一包洋烟,说是孝敬姜奶奶的。   “战利品,我自己都没舍得抽。”姜根保笑着说。   当地是有个别老年妇女抽旱烟的,不过奶奶平常不抽,就说不要,让他自己留着抽。   姜根保就递了一支给姜茂松,两人抽烟说话,聊一些打仗的事情,田大花和奶奶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奶奶偶尔插话问上一两句。   “茂松,你往后怎么个打算?”姜根保问,“你养伤养了两个多月,我听说地方上现在十分缺人,也要从部队抽调一些到地方,你打算留在地方还是归队?”   “服从上级安排吧。”姜茂松说。   “我看呀,你不如留在地方,眼看着仗也该打完了,全国都要解放了,我们要建设新中国啦,你又认得字,就在地方上肯定更有作为。”姜根保嘻嘻地笑着说,“再说,你留在地方,离得近了,小林肯定是支持的。”   “咳……我服从上级安排。”姜茂松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那什么……哈哈,我不多嘴,横竖你自己打算。”姜根保打了个哈哈。   “什么小林?” 旁边奶奶开口问道:   “哦,就是……一个战友。”姜茂松说。 第5章 糟糠   田大花直觉姜根保的话里有某种暧昧不明的意味,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呢。她还没作声,坐在旁边的奶奶已经开口问道:“什么小林?”   “哦,就是……一个战友,你们不认识的。”   战友嘛,在奶奶的想法里,无非是个男的,奶奶也就没再多问,那两人随即换了话题。   姜根保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晚,才招呼两个孩子回家。姜铁蛋在外头跟福妞和小石头玩呢,听见大人喊,一脑门热汗地跑进来。   “爹,咱们这就回家?”   “叫爸。”姜根保随手往铁蛋脑袋上一拍,笑着骂道,“不长记性的,跟你说几遍了?你看看小石头,他就叫爸,你咋就改不过来呢。将来我还打算带你进城呢,城里都叫爸,知道不?”   “叫爸叫爹还不都一样。”姜茂松说,“他都这么大了,跟小石头不一样,小石头以前跟我不在一块儿,又不是硬改口。”   一家人跟着送出大门,一回头,奶奶就笑着打发福妞和小石头去睡觉,小石头平时跟田大花住一间屋,田大花给他靠墙铺了一张小床,奶奶今晚却哄着小石头去跟茂林睡。   “奶奶,我不想跟小叔睡,我想跟我爸我妈一屋睡。”小石头说,“小叔睡觉最不老实了,会打梦拳,还会踢人。”   “你自己睡觉就老实了?过来,我教你弄个好玩的。”茂林一伸手,把小石头半拎半抱地哄走了。   田大花当然明白奶奶的用意,心头不禁涌起一丝异样。她看看旁边的姜茂松,他们两人新婚两月就分别,分别太久,久到她此刻都有些局促不安了。   回想起来,两人婚后短暂的共同生活中,似乎还是挺好的,少年夫妻的恩爱。   田大花看着茂林把小石头抱走去洗脚,便转身去给奶奶打洗脚水。等她端着一盆洗脚水过来,见姜茂松正站在院里,就把脚盆往姜茂松跟前一递。   “喏,端去给奶奶洗脚,好容易你回来了,奶奶可高兴了呢。”   姜茂松接过脚盆端了进去,奶奶正坐在床沿,一见姜茂松端着脚盆进来,忙站起来去接,嘴里说道:“我自己来。茂松啊,你也累了一天了,受伤也才出院,赶紧回屋去睡吧。”   “奶奶,我还没困,我陪您说会儿话。”姜茂松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奶奶对面,看着奶奶洗完脚,忙拿洗脚毛巾给她擦干,又扶着奶奶上床。   “今天下午去给你妈上坟了?”奶奶问,“你当年从鬼子手里逃走,家里也不知你的死活,你妈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整天担心挂念你,病得就越来越重了。你媳妇最不容易,她那时怀着小石头,挺着个大肚子照顾你妈,可到底你妈的病还是没治好……你妈一走,你爹腿又不利索,咱这一家老小的,幸亏你媳妇能干会持家。”   奶奶絮絮叨叨跟姜茂松聊这些家事,姜茂松就坐在一旁低头听着,奶奶又嘱咐他,明天去村东的祠堂给祖宗上柱香。   “我睡下了,你呀,赶紧去陪你媳妇说说话去。”奶奶笑着说,“小两口好好说说话。小石头可都七岁了呢,如今你回来了,我可盼望着赶紧添个重孙女。”   姜茂松欲言又止,看着奶奶躺下,才起身回屋。   田大花回屋后洗漱收拾,坐在床边做针线,眼看着秋凉了,她最近给福妞和小石头缝制棉袄棉鞋。   尽管已经是四九年,小山村却还保持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家织布,细麻线,手工纳的千层底。   姜茂松又过了一会儿才进来,进屋后看看田大花,站了站,没有说话,自己去对面石头的小床上坐下。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静得有些怪异,只有田大花纳鞋底抽麻绳的声音,静夜中“嗤嗤”地一声一声。   “怎么了?”老半天,田大花抬起头,见他坐在床边微低着头出神,若有所思,老半天动也不动。   “没怎么。”姜茂松顿了一下,“就是……大花,这些年我不在家,辛苦你了。”   “我自己的家,为了我自己,有手有脚饿不着,一家人和和气气,有啥辛苦的。”   “……总之是我亏欠你。”   姜茂松继续枯坐,两次三番看着田大花犹豫纠结。夜色渐渐深了,田大花察觉他的异样,就问了一句:“你是有啥事儿吧?有话你就说。”   “大花,我……是有个事情要跟你说。”姜茂松犹豫着说,“大花,你看我一走七年多,跟家里也联系不上,让你受苦了,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你。只是……我们分别这么多年,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感情基础……”   “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田大花见他此刻言语表现,再联系刚才他和姜根保那些含糊不明的话,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于是冷笑一声,说道:“你一个大男人,有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你这是要休妻,还是要再娶个小的?”   避世桃源般的小山村,统共只有几十户人家,真还没有过休妻另娶,更没有离婚这一说。   田大花一句话说破,姜茂松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   “大花,你看我们两个……本来就是父母做的主,统共也只在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缺少感情基础,你也还年轻……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   他还真是要休妻?田大花一口气堵在心头,顿时觉得气愤难当。这人一走七年,生死不明,如今人模人样回来了,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就要休妻离婚?姜茂松啊姜茂松,可真有你的!   田大花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问道:“就是姜根保说的那个小林吧?已经在外头娶了,还是才勾搭上?”   “大花……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在我养伤的医院做护士,有文化有知识,是个很正经的姑娘,我养伤这两个多月,多亏她悉心照顾。”   “正经姑娘?”田大花反问,“正经姑娘怎么找上你这个有妻有子的男人,她偏就喜欢当小婆?   “大花,你说话怎么……跟你说不清楚了。现在婚姻自由,你我是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又七年不通音信,我要申请离婚,肯定是可以批准的。”   田大花啪地一声,把手里正在纳的鞋底重重放在柜子上,望着姜茂松不禁失望冷笑:   “你既然在外头有人了,那就别扯旁的借口,说什么包办婚姻,你我结婚两个月,孩子都有了,小石头如今都七岁了,你当初怎么不说父母包办你不愿意?你父母也没押着你进洞房,我也没逼着你小意温存,这孩子难道是我强了你的不成?”   姜茂松张张嘴,半天没找着话说。   “大花,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离婚这事,我也是经过考虑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你今后的生活,我知道你娘家没人了,也没地方去,你可以离婚不离家,照旧还在这个家里生活。当然,如果你愿意改嫁,也是可以的。不管你留下还是改嫁,我一定会负责照顾你以后的生活。”   “离婚不离家?我呸!姜茂松啊姜茂松,你可真是好打算。”田大花嗤笑一声,“你真是替我考虑周全,我倒是该感谢你了?姜茂松,你可真是好打算啊,你一走七年生死不明,我替你养活这一家老小,替你尽孝,我给你娘养老送终,你现在回到家就要休妻,倒还有脸说什么离婚不离家。噢,我离婚不离家,你在外头娶了那小妖精,家里老老少少也不用管,快快活活过你小日子,留着我在这家里继续替你当牛做马,伺候你一家老小?我呸!姜茂松,你可真是好打算,多大的脸!”   “大花,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茂松被她一番话戳得脸上挂不住,面色涨红,顿时也坐不住了,一着急,便伸手来拉她的胳膊,嘴里一边说着,“你冷静一下……”   见他伸手过来,田大花本能地抬手一拨,一时难免就没注意控制力量,竟把他推得趔趄几步,姜茂松踉踉跄跄地站稳脚步,惊讶地看看田大花。   好在他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她一推的力量上,只当是她气坏了。   “大花,你先不要生气,夫妻是需要感情的,我们两个要是合不来,勉强过下去也没意思。”   “有意思没意思,反正由着你一张嘴说。你既然打定主意要休妻离婚,那你有脸说清楚,古有七出三不去,七出之条我到底犯了哪条!你妈是我披麻戴孝葬下地的,你也知道我娘家没了人,无处可去了,前贫贱后富贵,这三不去,你姜茂松凭的是哪一条休妻!”   “大花,你……你脑子里哪来的这么多封建思想?这都是谁教你的?”姜茂松张口结舌,满脸的惊讶。   田大花心里一怔,索性扭头不理他。   “大花,我跟你说,新社会婚姻自由,女性解放都喊了几十年了,你这些封建思想,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封建思想,我这个人认死理,我只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姜茂松硬要离婚,明明坏了良心,明明不讲理,倒还理直气壮了?你有脸去跟你奶奶和你爹说,去你妈坟前去说。”   “大花,你先不要生气,大晚上的,我们两个先别吵……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怎么商量?姜茂松,你要离婚可以,你既然敢错待我,我这就去拿刀把你剁了,我剁了你,就带着小石头一起死了算,反正是过不下去了,我死也不会让你这么欺负人。” 第6章 决绝   “我这个人认死理,我没有任何的错,你一走七年,这是我的家,七年里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你凭什么一回来就想把我扫地出门?世间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姜茂松,我先把话搁在这儿,谁要是对不住我,我也绝不让他好过!”   田大花说着,竟真的开门出去,很快就拿着一把菜刀回来,砰地一声丢在床头的矮柜上,口气平淡地问:“你说这菜刀,能不能砍得动?”   姜茂松此刻真是不认识田大花了,他耳边听着田大花那些决绝的话,看着矮柜上的菜刀,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田大花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十分惊讶,毕竟两人相处短暂,结婚后两人只在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他似乎并不了解她,或者说,从来没真正了解过。   姜茂松只知道,田大花是西山一户农家的女儿,父兄靠开荒种田和打猎为生,她就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姑娘,也没读过书。记得在两人短暂的婚后生活中,她手脚勤快,性子沉静话不多,印象中一直挺温顺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刚烈火爆的脾气。   姜茂松回来之前就想过了,他要离婚,肯定会有阻力,奶奶和他爹都是传统的老思想,怕是要反对的。他原本想,先跟她好好谈一谈,跟她先沟通好,先取得她的同意,等她同意了,再跟家里说,奶奶和他爹才不会硬拦着。   原本他设想好的,田大花在他印象中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性子也内向温顺,他先跟她心平气和谈一谈,把事情跟她讲清楚,安排好她以后的生活,想来她是能明白的。田大花先同意了,奶奶和他爹那边的工作应该就好做了。   谁知道,一开口就弄成这个样子。   姜茂松无奈地枯坐半夜,真没敢再提离婚的话,田大花和衣而卧也不理他,两人就这么独处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姜茂松就离开了家,一个警卫员骑马来接他,说是归队有任务。   奶奶有些失望,她本来还想着姜茂松好不容易回来,这次能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可一听有任务,这样的时局,奶奶也就没阻拦。   送走姜茂松,看到田大花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奶奶还以为田大花是因为姜茂松刚来就走了,不高兴呢,忙安慰她。   “大花,自古官身不由己,茂松他既然有任务,也不好耽误。等他事情忙完了,我叫他回来多住些日子。”   田大花心里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先不告诉奶奶昨晚的事,老奶奶年纪大了,要是姜茂松从此以后收了离婚的心思,那她也不打算再揪扯张扬。   姜茂松这一走七八天,人没回来,倒是叫人送了一趟东西回来,是一些点心吃食、饼干罐头之类的,罐头上印着洋文,大约是战利品。还有给小石头和福妞的两样小玩具,哨子和木头做的小枪。   奶奶拉着捎带东西的人问了半天,说姜茂松如今人在城里,要留在当地有重要任务。   田大花总觉得,这人不回来,未必就是真没时间回来。他这是要冷着她了?冷到她日子久了灰了心,慢慢再做他离婚的打算。   田大花心说,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凭什么呀!   恰好奶奶担心挂念,隔了几天,就打发田大花进城去给姜茂松送新做的鞋袜。田大花正想着去看看情形,就痛快地答应了,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叫茂林套上驴车送你去。”   “不用了,奶奶,我自己去一趟就行了。”   “也行。”奶奶笑得一脸慈祥,“那你就自己去吧,到城里可不近呢,你要是天晚了回不来,就索性留在他那儿住几天,不用着急回来,家里有我呢。”   田大花早上吃过饭出的门,她骑着家里的驴子当脚力,出了山口,又赶了小半天的路,晌午前找到了姜茂松的住处,是一处军营大院,稍有些偏僻。听说她要找姜茂松,守门的哨兵就问她的身份。   “我是他媳妇。”田大花说。   哨兵于是给她指了路,田大花把驴子拴在大门外的树上,就按着哨兵的指点,径直找了过去,在大院后头一排砖瓦房的最东头第二间,田大花走过去,屋檐下有一排水龙头,一个穿浅蓝色衣裳的年轻女人正蹲在水池旁边搓洗衣服。   田大花走到门口,屋门半开,她敲了两下,屋里却没人。   田大花左右张望了一下,恰在这时,姜茂松大步流星走过来,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几张纸。他抬头看见她,明显一愣。   “是你呀。”他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奶奶让我给你送两双鞋袜来。”田大花说,“还是你这儿我不能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进来吧,我刚开完会,这会子正好能空一会儿。”   姜茂松拉开门,眼睛往水池那边看了一眼,神情有些不自然,搓搓手跟田大花解释道:“上级调我来这边参加当地剿匪,因为我比较熟悉地形和情况,以后大概就留在本地了吧。最近忙,这几天都没能回家,你跟奶奶解释一下。”   “你既然忙,没人强要你回家。”   田大花放下给他的包袱,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是他的宿舍,布置十分简单,一张抽屉桌,一把椅子,一张行军床,床头一个藤编的箱子,加上脸盆架,就没别的了,整个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自己来的?”姜茂松站在她身后问。   “我自己骑驴来的。”田大花说。   察觉到某种视线,田大花一转身,便看到刚才洗衣裳的年轻女人端着盆站在门口,两人目光接触,那女人端着盆,目光中带着某种打量。   田大花也挑眉打量了对方一眼,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城里女学生常见的齐耳短发,模样清纯秀气。   其实想想,田大花自己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她十六岁嫁到姜家,如今小石头七岁。   生活的体验完全不同,加上再世为人,心态不同,田大花便很自然地把对方归入了“黄毛丫头”行列去了。   田大花打量着对方,旁边的姜茂松脸色便开始尴尬了。   “小林,你先回去吧,那个,我家里来人了,这是我家属。”姜茂松说。   “哎,那我就先回去了。”那女人放下盆,甩着手上的水,对他笑笑说,“衣裳我给你洗干净了,毛巾泡在水里还没洗,你回头自己洗一把啊。”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姜茂松语气中有些不自觉地着急,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站在门口,隔开了田大花和那女人,把田大花留在了屋里。   “那我就走了啊。你……跟她慢慢说,她没读书不识字,道理你慢慢跟她讲清楚,其实她也是不容易。”那女人小声说着。   “……再说吧,小林,这事情,我需要认真考虑。”   姜茂松的声音很低,似乎送出几步,低低的声音说:“小林,你这阵子……就不要过来了吧,我这边,很忙的,你总是过来也不好。”   那女人小声回了一句什么,离得又远了些,声音更低,田大花耳力却比一般人灵敏,听到那女人似乎是说,她愿意等,让姜茂松安排好家里。   姜茂松很快就回来了,迎面看到田大花往外走,下意识地问:“你去哪儿?”   “东西送到了,回家。”田大花看着他,“不然我还能去哪儿?”   难不成去撕那个女人一顿?田大花是不屑于为之的。   搁在古代,她是正室,那个女人连个妾都算不上,巴巴的跑来给男人洗衣服,其实连个通房丫鬟都算不上,田大花不清楚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如果……苟合了,那顶多算个养在外头的外室,低等下贱的小情儿。   田大花心说,让她当面去撕那个外室小情儿?她没那个打算,丢脸丢人不说,反倒贬低了自己。   “你们两个,到了哪一步了?”田大花心里想着,口中就问了出来,“你要是已经把她睡了,那你总得认账,你就把她养在外头吧,我只当不知道,反正我也没有多在乎,只当你是个死了的牌位。你要是还想离婚娶她进门,那就要看看你和她是不是命大。”   “大花!你想到哪儿去了!” 姜茂松重重地叫了一句,满脸赧然的无奈,“……没有的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是什么人?”田大花反问,“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又怎么会在这儿帮你洗衣服?姜茂松,你把我说过的话当耳旁风是吧?当我吓唬你呢?”   “大花……”姜茂松沉默半晌,低声说,“这事情,我知道不可能两全……你让我好好想想,给我点时间。”   “那你就慢慢想吧。我田大花,当寡妇可以,下堂妇不行,我不能让小石头有一个抛妻弃子的爹。”田大花说完,抬脚就走,姜茂松愣了下,忙追了上去。   “你去哪儿?”   “回家。”田大花说,“不然我还能去哪儿?我呆在这儿膈应。”   “那我送你回去。”姜茂松忙说,“你一个女人家,这么远的山路……”   “我能自己来,也能自己回去,这么多年我一个女人家也好好的。”田大花一句话把姜茂松堵了回去。   姜茂松心里叹气,他越发不了解自己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记忆中她刚嫁过来,红棉袄红棉裤,性子温顺,话也不多,怎么七年不见,她每句话都像吃了枪药似的,不噎死人不称心的架势。   姜茂松无奈地快步赶上,拦住了她。   “大花,你就算气我,也等一等行吗?不然我叫别人送你回去。这阵子剿匪剿得紧,不是吓唬你,城外的山路很不安全,容易碰上被打散流窜的土匪。”   田大花嗤之以鼻,她会怕几个土匪?谁倒霉可不一定。口中却忍不住故意呛他:   “那不是正合了你的意?碰上土匪弄死我,你也不用费什么心思离婚了,正好娶了你那个小情儿当填房,成全你那些缺德混账的心思。” 第7章 好兄弟   最终姜茂松还是叫了自己的警卫员送田大花回去。   田大花本来嫌麻烦,直接就想拒绝,等那小战士跑过来,田大花看着他背上的那杆枪,心说送就送吧,小心些总没错。   土匪也是有枪的,对付起来恐怕也嫌麻烦。   太阳偏西的时候,田大花回到了姜家村,她骑自家的驴子,小战士骑马,小战士一直把她送到家。   田大花招呼他进屋喝茶,那小战士却笑嘻嘻跑到院里的水缸跟前,抓起水瓢咕嘟咕嘟喝了半瓢凉水,背着枪撒腿就跑了。   “哎呦,大花,你咋回来这么快?”姜奶奶从屋里出来,看见田大花有些意外,就责怪道,“不是叫你在茂松那儿住几天吗?叫你不要挂念家里,茂松他一个大男人家,你留在那儿住几天,正好帮他缝补拆洗,收拾收拾。”   “奶奶,他好着呢,哪用我帮他缝补拆洗。”田大花说,“奶奶,有吃的吗?我吃了饭去北山坡的田里扯红薯秧。”   “还没吃饭?”奶奶惊呼一声,板着脸数落,“这都啥时候了?太阳都挂到西山头了,早过了饭点了,这个茂松他没留你吃饭?他怎么回事呀,看我下回不说他!”   田大花回想了一下,她跟姜茂松好像没说到吃饭的话题,她就转身回来了,就随口答道:“他忙,我也忙,我急着回来。”   “你这个憨子,你急着回来干啥呀,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得饿坏了。”   奶奶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赶紧转身去屋里给她拿饼子、咸菜,农家人也只有这些是现成的。   田大花心里有事,也没心思多说话,就着脆生生的萝卜咸菜匆匆吃了两块麦饼,就拎起箩筐,在奶奶的唠叨声中出了门,去北山的红薯田扯红薯秧。   活儿没那么急着干,她就是想找个清静地方散散。   红薯秧宛如一床巨大的厚被子,密密盖了一地,新鲜的红薯秧扯回去,嫩藤用盐稍微腌腌,可以做佐粥下饭的咸菜,别有风味,叶子和老藤可以剁碎喂猪。   田大花三下两下就扯了多半筐,也不急着回去,就去田边找了一处浓密的树荫,在树荫下闲坐消磨到黄昏。   她得好好想想,眼下怎么办才好。姜茂松怎么说都是小石头的亲爹,她总不能真的回家磨亮菜刀,去做一回手刃亲夫的壮举吧?   眼下这个事情横竖是瞒不下去,田大花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先看看奶奶和公爹的态度吧。   说实话,田大花也不知道奶奶和公爹会不会向着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谁一成不变。姜茂松找了个城里的小护士,年轻漂亮,读书识字有身份的,姜茂松自己喜欢的,谁知道老奶奶和公公会怎么想,怎么做?   这个家,在姜茂松回来之前,真的是田大花的“天下”。奶奶心疼她,公公信服她,小叔子茂林更是啥都听她的。道理简单的很,七年了,田大花操持这一家老小,他们生活上指望她,也习惯了依赖她。如今姜茂松回来了,他们就不用再指望她一个人了吧。   至亲至疏夫妻,除了石头是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对她的维护可以说半点儿不掺假,或许还有福妞,总是她一手带大的,别的……谁能知道?   大约是相处太短而分别太久,“丈夫”对田大花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和符号,却少了一份恩爱感情。此时此刻,田大花心里倒没有多么伤心,除了懊恼,更多的还是气不顺。   姜茂松凭什么休她?他凭什么!   如果奶奶和公公也支持姜茂松……田大花想,那她也不答应,凭什么呀!如果那样,她也不必顾忌谁了,索性由着性子去闹吧,闹他个悔不当初。   他一走七年,她辛苦操持这个家,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她凭什么来捡现成的?!   ☆☆☆☆☆☆☆☆   田大花背着一筐红薯秧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一家人都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吃饭。   福妞和小石头一听见门响,就跑出来迎她,叽叽喳喳跟她说,今晚他们俩做的晚饭。   两个小孩一直懂事能干,晚饭咸猪肉炖冬瓜,贴饼子,棒子面红薯粥,看起来相当不错,田大花免不了又夸奖两句。   姜家平日的饭桌上比较安静,那时候还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再说家里这样的组成,老奶奶,鳏夫的公爹,加上小叔子茂林和俩小孩,也就少有交谈,顶多就是俩小孩和姜奶奶闲聊两句。   今天奶奶却絮絮叨叨打开了话匣子。   “作孽呦,我刚才去菜园里摘茄子,听说了一件大事情,说是姜根保要离婚,不要他媳妇了,他媳妇在村里到处跟人哭诉呢!你说这个姜根保,他到底想干啥呦。”   田大花一愣,夹菜的筷子停在半路,慢吞吞抬起头来。   “奶奶,你说什么?姜根保要离婚?”   “可不是吗。我摘茄子的时候遇到你三婶儿,她跟我说的,她听姜根保的亲二婶亲口说的。姜根保这是要当陈世美呀,你说都两个孩子了,闺女十四,眼看着都该找婆家了,儿子也十二了,这个姜根保,他怎么能这样!”   “奶奶,吴翠芬她答应了吗?”田大花打断奶奶的絮叨。   “没听说,她哪能就答应了啊,她二婶说她在家里哭呢。”奶奶说着叹气,“不答应又能怎么着,男人要是坏了良心,铁了心当陈世美,八头毛驴都拉不回来,男人铁了心不要她,她一个女人家能怎么着?”   田大花心说,这可真有趣了。是巧合?还是姜根保和姜茂松原本就合起伙,约好了的?   这么看来,姜根保外头怕也有人了。这两人,一起从鬼子手里逃走,一起回来,再一起离婚,还真是……一对好兄弟。   “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他爹娘也不管管吗?”田大花问。   “听他二婶那意思,他爹娘也没怎么管。姜根保他妈那个人,自从姜根保回来,就整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觉得儿子有出息了,糠箩换米箩,背地里还说过儿媳妇不好,我看她恐怕也未必想管。”   “儿大不由爷,未必管得了。”田大花说,“再说了,姜根保要是和他媳妇离了婚,再娶个城里年轻漂亮有文化的,有面子有里子,他爹娘也跟着有面子,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呢,还管什么孙子孙女,新娶的媳妇再生几个就是了。是不是呀奶奶?”   她说着又问姜守良:“爹,你说呢?”   “那可不该。”奶奶重重说了一句,“有句老话说得好,无故休发妻,伤阴德。”   “对对,不该,不该。”姜守良性子木讷,可也不傻,见田大花故意这么问他,赶紧表明立场。   “不该又能怎样?”田大花说,“换了奶奶你,你也未必管得了。”   “他姜根保要是我孙子,我拿拐杖打死他!”奶奶说完往旁边呸了一下,“呸呸,说的什么歹话,我孙子才不会呢,大花你放心,茂松才不是那样人。”   打死他……那就是说,基本也就是没啥法子管了。田大花心说,奶奶你那白藤条的拐杖,还是我在山上帮你砍的,没那么管用。   田大花放下筷子,看着身旁的福妞和小石头,俩小孩一边吃饭一边听大人说话,还挺好奇的,听得有滋有味。田大花不想在小孩子跟前再谈论下去,就放下饭碗,说她吃饱了。   “福妞,石头,吃完饭勤快些,把碗洗了。茂林,你把猪喂了,驴弄点温水饮。”田大花吩咐了一圈,站起来说,“奶奶,我出去串串门去。”   田大花出了家门,就径直往村北姜根保家走去。   两家离得不远,实在是整个村子都很小,很快就看见姜根保家的院落了。   姜根保家跟田大花家不能比,田大花他们家里有十几亩田地,姜根保家里则是很穷,没有田地家产,房子也更加破旧。可山间能耕种的土地少,小村子连个正经的地主都没有,想当佃农都没条件,姜根保一家以前只能靠打猎和砍柴送去山下卖,日子过得比较拮据,吴翠芬这些年养大两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   眼看着姜根保回来了,天下太平了,日子要好过了,他姜根保又要离婚。田大花原本也没有别的想法,同病相怜,她就是想过来看看,兴许两个女人能互相支援一下。   谁知田大花刚进姜根保家的门,就开始后悔了。吴翠芬唯一的对策,似乎就是哭,见谁跟谁哭,哭诉着姜根保负心错待了她。   而田大花这样的性情,实在见不得她哭个没完,偏偏田大花还不怎么会安慰人。   吴翠芬坐那儿哭得委屈,她儿子姜铁蛋也不知去哪儿了,女儿姜丫头坐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婆婆和几个婶子也在,不时地劝说几句。吴翠芬的婆婆,在村里按同族排行,要叫六婶儿。   没看到姜根保,想想他摊牌完了,也不会在老家等着挨数落。   “铁蛋他妈,你别哭了。”六婶儿劝了一句,“你放心,我跟你公爹肯定是向着你的,根保他就算在外头娶了别人,这家里我也还认你这个儿媳妇,更不会赶你走。我跟你爹商量了,你可以离婚不离家,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你有儿有女,后半辈子也有依靠,你就当他在外头娶了个小的,离不离婚你都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是铁蛋的亲妈,我和你公爹都向着你。”   田大花心里笑了一声,心说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什么离婚不离家,一听就不像是六婶的话。 第8章 交代   六婶儿的话竟然赢得了一片附和,几个婶子纷纷跟着劝。   “就是呀,铁蛋他妈,你有儿有女,下半辈子有倚仗,你随他怎么着,你怕啥呀。再说了,他也答应不会不管你的。”   “你有儿女依靠,还有公婆向着你,离婚不离家,你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根保他就算在外头另娶一个,丫头和铁蛋总是他亲生的,他还得照样过问,他还得给儿子花钱娶媳妇,他爹娘他也得照样养老,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往后的日子只能比现在好多啦。”   “对呀,铁蛋他妈,你呀就想开些,你只管养好儿女,过你的日子,铁蛋这都十二岁了,还用熬几年呀,铁蛋娶了媳妇成了家,你当了婆婆,你就该享福了。根保他也就是一时迷了眼,到啥时候你都还是他姜根保正经的原配,铁蛋也还是他大儿子,等他年纪大了,落叶归根,他还不是要回来投奔你和儿子?”   田大花默默听了半天,发现村里这些婶子大娘们,还真是……会安慰人啊。   “翠芬嫂子,你是该想开些,光哭有什么用。”田大花劝了一句,叫一旁呆坐的姜丫头,“丫头,去给你妈拧个毛巾擦擦脸,叫她别哭了。”   田大花看着围坐一圈的婶子大娘们,真心觉得现在跟吴翠芬探讨对策不是个好主意。她看着姜丫头拿来湿毛巾给吴翠芬擦脸,就随便找个借口,默默离开了姜根保家。   姜茂松回来的那天是一轮圆月,八月半,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如今这些天过去,天上就只剩下一个银亮的钩子了。田大花就在这如钩的弯月下,一路想着事情,慢吞吞回到自家的院子。   姜茂松既然没回来,小石头就自觉自发跑回来,跟田大花一屋睡,已经躺在他的小床上睡了。田大花在院里转了一圈,四下寂静,她打了一盆温水,端着进了奶奶的屋里。   “奶奶,我给你洗洗脚。”   奶奶正在纺线,见田大花端着洗脚水进来,忙放下线砣子,伸手来接水盆。   “奶奶,您坐着,今晚我给您洗。”   田大花放下水盆,却端端正正跪了下来,伸手去帮奶奶脱鞋子。   “呀,你这孩子,今晚怎么了这是?”奶奶吓了一跳,赶忙就想站起来拉她。   田大花却没回答。她伸手一挡,压住奶奶让她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地脱了奶奶的鞋子,一层层解开裹脚布,把奶奶一双三寸金莲放在水盆里。   奶奶惊疑地连声问了几遍,田大花都没作声,默默把奶奶一双小脚洗干净,拿毛巾给她擦干。   “奶奶,您就让我给您洗吧,今晚我再最后给您洗一次脚。”田大花说,“明天我就打算带着小石头走了,我嫁到老姜家这些年,您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您。往后我不能伺候您了,您自己多保重。”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呀?”姜奶奶一着急,扶着板凳想要起来,田大花却伸手一压,偏不让她起来。   “大花,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事了?你要带小石头去哪儿?哎呦你这孩子你可急死奶奶了,你倒是说呀。”   “茂松要跟我离婚。”田大花说,“看来我们祖孙媳的缘分尽了。”   田大花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低着头说道:“奶奶,他既然不要我了,我也没半点法子,我更不忍心留下小石头,让他摊上个后妈。我明天就带着小石头离开姜家,我不会厚脸皮赖着他姜茂松。我娘家也没人了,我就带着小石头当叫花子讨饭吃去,活一天算一天,活不下去饿死了那都是命,你就当没有小石头这个重孙。你往后好好保重,茂松如今有地位有能耐了,往后肯定能让您过好日子,等他娶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姑娘进门,你们老姜家多有面子呀,你就把我和小石头都忘了吧。”   田大花一字一句地说着,奶奶被她压在板凳上,一开始震惊着急,听到后面,气的连声骂姜茂松糊涂混账。田大花说到后来,忍不住也落了泪。   “大花,你先别走,你要还认我这个奶奶,你不要走,也不要说这些心酸的话,老姜家从来没有那无情无义的人,茂松他对不住你,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信奶奶的话,回你屋去睡觉,这几天哪儿也不许去。”   “奶奶,不是我不信你。”田大花说,“你看看姜根保,他爹娘未必是不想管,儿大不由爷,他既然铁了心要抛妻弃子,你再怎么打骂也管不回来。”   “我知道了。”奶奶沉默了半晌,叹气,“大花,是老姜家对不住你,你再等几天,我总得管一管他。”   第二天清晨,田大花起床后简单洗漱,没吃早饭就上山了,等她背着一捆柴,拎着一只野兔下山回来,家里只有福妞和小石头两个小孩在家。   两个小孩告诉她,爷爷下田干活,太奶奶让茂林小叔赶驴车送她进城去了。   田大花心说,奶奶是个精明人,这事情要想“和平解决”,眼下先看老奶奶的吧。   ☆☆☆☆☆☆☆☆   事实证明,姜是老的辣。   姜茂松听到别人转告,匆匆跑回宿舍,果然看见奶奶盘腿坐在床上,左手一团棉花,右手捻着线砣子,正在不紧不慢地纺线。   “奶奶,您怎么来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奶奶这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姜茂松头皮有些发麻。   “我来投奔你呀。”奶奶眼皮都没抬地纺着线,“你是我孙子,我不找你我找谁?”   “奶奶,您……您怎么来的?”   姜茂松出门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别的人,奶奶在屋里扬声告诉他:“不用找了,茂林赶驴车送我来的,路可不近,大清早就动身,走了一半天呢。”   “那茂林呢?”   “我让他回去了。”奶奶说着话,眼睛始终没离开手里的棉线,一边捻着线砣子飞快转动,一边头也不抬,半句也不多解释,再问就索性不搭理他了。   大中午的,姜茂松只好匆匆跑去食堂打饭。   等他打来饭菜,奶奶吃了饭,把碗一推,说要午睡一会儿。   奶奶一觉睡到太阳偏西,醒了要水喝,喝完水就盘腿坐在行军床上,继续纺线,中间喊姜茂松扶着她去了一趟茅房。   老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姜茂松也不敢走开,就只好在附近守着。可他好说歹说,奶奶只说来投奔他,别的也不多说,姜茂松简直无可奈何。   眼看着天都黑了,老奶奶不光没有走的意思,还喊姜茂松赶紧准备晚饭。   “奶奶,您到底……干啥来了?您看,我这儿很忙的,这是部队,可不是旁的地方,您在这儿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你是我大孙子,你爹又不中用,你不养我谁养我?你放心,你该干啥干啥,我不给你添麻烦。”   虽然他这是单独的宿舍,可毕竟是部队营房,让老奶奶住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尤其他现在还是政委,这个影响……   姜茂松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空,软下声音跟奶奶商量:“奶奶,要不,我去给你找个近点儿的旅馆,你凑合住一晚上,咱明天回家,我陪您回去,行不?”   “我不去住啥旅馆,我这把年纪了,我住这儿你也方便照顾。”奶奶眼皮都不抬,质问道,“我不回去,你这是赶奶奶走?”   没法子,姜茂松只好服侍奶奶洗脚睡下,自己跑去办公室椅子上坐了一夜,好像刚眯眼,起床号就响了,姜茂松一路跑回宿舍,老奶奶已经睡醒了,这次终于离开了床,自己在门口溜达了一圈,丝毫也不管一道道奇怪的目光,坦然回来等着姜茂松打饭。   “奶奶,我今天真的有任务,紧急任务,要出去,您看我也顾不上你,奶奶我求您了,我真有任务。您看您在这儿影响多不好,我现在叫人送你回家,行不?”   “我怎么影响不好了?”奶奶说,“你有任务你去忙,我又不用你管,你忙你的。”   姜茂松头都大了。   从昨天到现在,好像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出来进去,就连门口的哨兵都比平常多瞧了他两眼。   老奶奶什么话也不提,可姜茂松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儿,可是他现在……是真的有任务。   姜茂松只好拜托了一个战友帮他照应着老奶奶,自己匆匆出城执行任务,奶奶还嘱咐了一句“小心些”,便盘坐在床上捻她的线砣子。   下午,姜茂松还没回来,宿舍里却来了个年轻女子,推开门,便看见老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睡觉。她轻手轻脚走进来,床上的老奶奶却睁开了眼。   “奶奶……”女子呐呐叫了一声,神情无辜又无措。   “你是谁呀?”奶奶侧身躺在床上,眼里还带着几分睡意,“谁家的小姑娘?”   “奶奶,您……我……”那女子眼睛迅速泛红。   姜茂松这几天本来就游移不定,开始躲着她,如今老太太又跑来安营扎寨……女子的脸色一点点黯然,变白。   谁不爱英雄啊,尤其这英雄英俊高大,年轻有为,带着灿烂的光环出现在她视野中,她精心照顾了英雄两个多月,一颗芳心早就沦陷得彻彻底底。   原本她以为,英雄一定是属于她的,她有那个自信,她配得上……   “谁家的姑娘呀,你怎么哭了?” 奶奶说话慢声慢气,一副闲聊的语气,“我跟你说,我大孙子要换媳妇了,给我找了个城里的孙媳妇伺候我,老姜家恐怕是祖上积了大德了。我呀,就等着享清福了,我这次住下就不走啦。” 第9章 别扭   女子泫然欲泣,老奶奶却还在慈祥地跟她慢慢絮叨着。   “年轻真好啊,我听说,年轻人现在都婚姻自由了,不要爹妈管了。自由好啊,我不能反对,我孙子现在要自由,要换个媳妇,等往后啊,哪天他又喜欢别的人了,那就再换一个,我不反对,我都支持的,都给他自由。只要我孙子喜欢,他想换几个我都不反对,横竖这世上啊,总会有那些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喜欢我孙子这样有家室的男人,要想给我重孙当后娘。”   女子捂着脸哭着跑了。   奶奶爬起来坐在床上,老半天摇头叹气:“作孽呦。”   总归是陌生人,不相干的,这要是她家的孙女,她怎么也得好生管教管教。   这天晚上,姜茂松很晚才回来,夜已经深了。   这段时间剿匪,他身上混杂着山林和火药的气息,进门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正了下军帽,推门进去。   屋里亮着灯,老奶奶已经睡了,还打着小呼噜,床边的桌子上摆着吃剩的晚饭,看样子老奶奶给他留了一半饭菜。   姜茂松轻手轻脚关了灯,悄悄退了出去,又去办公室椅子上睡了半夜。   第二天一清早,他揉着酸痛的脖子,收拾整理了一下自己,武装带也扎得整整齐齐,出完操就回去找奶奶。   “奶奶,好容易你来城里一趟,咱今天早晨不在食堂吃了,我带你出去吃个早餐,小笼包行不行?吃完饭我就陪你回家,你看行不?”姜茂松语气刻意放的轻快。   “我给你添麻烦了?”   “哪能啊,奶奶。”姜茂松硬着头皮扯出笑脸,“不麻烦。”   “那我不回去。我再住几天。”   “奶奶,您回去吧,我求求您了,你这样,我根本没法工作,影响太不好了,连上级首长都专门打电话批评我了,让我把家务事处理好。”   老奶奶在这部队营房住了两天两宿,每天里纺线散步吃饭,该干啥干啥,整个大院里都在议论纷纷,偏偏老人家说不得动不得,影响不好,还耽误事儿,姜茂松这会子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姜茂松满心无奈地央求道:“奶奶,您赶紧回去吧,我跟您一起回家去,行吗?您看您不想家,我都想儿子了。”   “回家?”奶奶说,“你还有家呀?”   “奶奶,我……是我不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咱回家吧,啊。”   “都听我的,回家?”奶奶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他,“茂松,你自己说的?”   姜茂松在老人的注视下低下了头,顿了顿,带着某种决断,轻声说道:“奶奶,我跟您回家,我跟您保证,往后再不会有别的心思了。”   “你回去跟你媳妇保证去。”奶奶说,“你跟我个老太婆保证啥呀。”   ☆☆☆☆☆☆☆☆   相对于姜根保离婚弄出的轩然大波,姜茂松这边在村里没出现半点风浪,压根就没人知道。   祖孙俩当真是在城里吃了早饭,小笼包,酱菜,喷香的米粥和油条,奶奶说这么多哪吃得完啊,姜茂松就说,油条故意买的多,给福妞和小石头带着。   然后在街上逛了一圈,老奶奶头一回进城,到处都稀罕,两人还在街上买了一斤麻花,两斤烧饼,在奶奶的授意下,姜茂松又给田大花买了块花布,还找来了一辆汽车,到了山口,山路上汽车就没法开了,又搭了进山的毛驴车,一路颠簸,赶在日头偏西,祖孙俩回到了姜家村的家中。   田大花正盘算着,要是老奶奶今天还不回来,她明天就得进城去接奶奶了。老奶奶这把年纪,要是管了不顶用,也别让她折腾了,赶紧接回来吧。   这男人要是连家中老奶奶都撇到一边,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了。   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姜守良和茂林下午下田干活,福妞和小石头去村后山脚下放驴,田大花就在自家院子里种菜,这时节正该种秋菜。   她种完一畦小白菜,吴翠芬跑来找她哭诉。   “大花,你说我可怎么办呀。”   田大花心说我知道你怎么办呀,我自己还恼着呢。她想了想,认真建议道:“要么你忍了,你自己好好活,要么你就豁出去跟他闹,光脚不怕穿鞋的。别人都是站着说话,你总得自己拿个主意。”   “我怎么跟他闹呀,我拿什么跟他闹啊。”吴翠芬恨恨地骂了几遍姜根保没良心、负心汉,又呜呜哭了起来。   田大花想想也是,吴翠芬拿什么闹呀,她三十几岁的乡下女人,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这片山,公婆平日里强势,她就算有些性子也都磨光了……于是田大花又给了个良心建议:   “你回去,撺掇你两个孩子去闹,他爷爷奶奶就算不顾你,总该是心疼孙子孙女的,再说俩孩子也该为自己争取一下,不然将来最吃亏的,就是这两个孩子了。”   “丫头胆子小,铁蛋才十二岁呢,这几天也跟他爹生气……我公公婆婆未必真心管,也管不了。”   田大花也没了主意,她毕竟不是吴翠芬。   “大花,能不能……”吴翠芬期期艾艾地说,“能不能……能不能叫你家茂松兄弟帮着劝劝?我都听说了,茂松兄弟是铁蛋他爹的上级,能管着他。我寻思,上级说话,他总该是听的。”   “翠芬嫂子,这事情,是家事,私事儿,他不是部队的事情。”田大花很想说,姜茂松自己屁股都坐歪了,姜根保看起来早就知情的,让姜茂松劝?指不定那两人互相商量怎么对付原配呢。   再说了,她现在跟姜茂松的情形,怎么让姜茂松帮着劝啊。   “大花,你比我好命,你看茂松兄弟就没当那负心汉。”吴翠芬说,“我寻思,茂松兄弟说话,他总还是能听进去的,就算是家事,有时间你能不能也让茂松兄弟帮我劝劝,我实在也没别的指望了。”   “嫂子,真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试试。”田大花顿了顿,“就是吧,他自从上次走,就没回来过,我都见不着,你可别指望他劝。我琢磨着,你先得自己拿个主意。”   田大花安抚了吴翠芬一会儿,吴翠芬才愁眉苦脸地走了。田大花一转身,就看见刚刚说的人回来了,姜茂松一手扶着奶奶,一手拎着些东西,祖孙俩慢慢腾腾往家门口走来。   “奶奶,您回来了?”   田大花放下手里的铁锹,迎上去扶了奶奶一把。她有时真庆幸自己生下来的时候缠足已经废除了,山里人也不是太讲究。看看奶奶那一双三寸小脚,走路都费劲儿。   “回来了。”奶奶拍拍田大花的手,挺高兴的样子,“进了一趟城,坐了一回汽车,还吃了城里的小馆子,我大孙子孝顺,我这乡下老太婆也算长见识了。”   田大花瞥了一眼姜茂松,见他脸色平常,小心地扶着奶奶,田大花移开目光,扶着奶奶进了屋。   “大花,就你一个人在家呢?”奶奶随口问道。   田大花就回答说,公公和茂林下田,两个孩子去村后放驴去了。   姜茂松放下手里一堆东西,说:“奶奶你先歇歇,我去村后找找福妞和小石头,给他们带了吃的。”   “不用找,你过来。”奶奶进屋后就坐在床上,把田大花也叫到身边,“大花,你也过来。”   “茂松,咱现在回到家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过的话,你呀,当着你媳妇的面,当着咱姜家的老祖宗们——”奶奶指了指靠北墙的桌子,上头一张观音像,下边摆着几个牌位,其中就有姜茂松爷爷和母亲的牌位。   “你,自己下个保证。”   姜茂松看了看旁边的田大花,又看看奶奶,走到牌位前,低头沉默一下,便端端正正跪了下去。他跪在地上,低着头说:   “我保证,我以后,再不会有别的心思了,老老实实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就是这个话。你们两个,有些事情,一张纸揭过去,过去了,就谁也不许再提,尤其不许在孩子跟前提,大花呀,你大人大量,你给他在儿女跟前留点儿脸面。”奶奶脱掉鞋子,一边往床上躺,一边挥挥手。   “你现在把你媳妇带回屋去,关上门呆三天,哪儿都不许去,三天后你该干啥干啥,都安生过日子。”   “奶奶,我……”姜茂松脸色为难,“我这几天真的有要紧事情,您不知道,上级调我负责西山剿匪,哪能耽误的起。要不这样,您等我忙完这几天,我一准回家好好住一阵子,您撵我我都不走,我保证。”   “我不管你忙啥,家都不要了,你还能干好别的啥事?我一把老骨头是管不了你了,我还就不信了,就算剿匪要紧,离了你一个人就剿不动了。”奶奶的口气根本不容商量。   姜茂松为难地看了田大花一眼,无奈。   ☆☆☆☆☆☆☆☆   姜茂松当真拉着田大花回屋了。   田大花被他拉回去的时候,正在出神,她琢磨着,老奶奶这是多高明啊,这么管用。   结果一时不留神,就被姜茂松拉着回了屋。等她回过神来,脸色便有些恼,用力甩开了姜茂松的手,自己走到床边坐下,随手把簸箩拿过来做针线。   姜茂松站在屋里,也有些窘,屋里气氛尴尬别扭。见田大花低头只管做针线,姜茂松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两手扶着膝盖,开始没话找话说。   “那个……这鞋,是做给我的吗?”   “茂林的。”   屋里又静了下来,显得格外沉闷。   姜茂松沉默了一会儿,摸摸鼻子:“那个……你怎么就跟奶奶说了,你可不知道,奶奶这眼药给我上的……”   “我没给你上眼药。”田大花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只是跟奶奶说,你给她找了个城里的孙媳妇,我打算给人家挪地方呢,跟奶奶告个别罢了。”   这还不叫上眼药啊,姜茂松看着田大花,心说她为这个家吃苦受累,自己终究是亏欠她。眼前这情势,便是容不得他有离婚的念头。   既然他自己做出了决断,那就把心里对小林的那点心思断了吧,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生儿育女,养老养小,人生几十年,睁眼闭眼一辈子,安安分分做一对柴米夫妻。   只是眼前这个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女子,一如记忆中娇小瘦弱,看起来却让他想到了某个小动物。   刺猬。   “大花,其实我……就算奶奶没去找我,我这段时间也一直心里游移。我一个大男人,总归是不能任性自私,奶奶……或许就是早一点帮我做了决断吧。”   姜茂松想说,就算奶奶不去逼他,他或许还要纠结游移一段时间,可田大花这样强势不松口,加上他自己的亏欠,他大概终究还是会选择回归这个家吧。   七年前他侥幸逃出去,战乱四起,遍地狼烟,他也不知道家中如何,家人是否平安。甚至一度想过,兴许他这样一去不回,生死不明,田大花会不会已经改嫁了。   后来他重伤,入院,捡回一条命,病床上认识了小林……等他再回来,她独力撑起一个家,而他游移着,犹豫着,没有两全的选择。   总归是他对不住她。   两人儿子都生了,却一别七年,此刻总有些别扭和陌生。看着眼前刺猬一样的田大花,姜茂松却依稀记起两人短暂的新婚生活,他好像曾经跟她玩笑,说她这样娇小瘦弱,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并且他还真的去尝试了。   姜茂松看着她,把心一横,他一个大男人,他自己说的话,他自己做的决断,既然要安生过日子,两人还要共同生活下去,总不能就这么别扭下去,总得他先道歉,示个好,先打破这坚冰。   于是,姜茂松轻叹一声,伸出手去。   “大花,我……”   原本,他也只是想去拥住她的肩,安抚她一下。谁知刚碰到她,田大花手一伸一拧,下一秒,就把这个人高马大的精壮男人轻而易举地摁倒在床上,一手制住他,另一只手还拿着正在缝的鞋面。   “你干什么!”她低声呵斥,“我说不离婚,可没说要跟你和好做夫妻,更没说跟你做那些夫妻的事情,你不别扭,我还膈应呢。” 第10章 胁迫   姜茂松被她摁倒在床上,一时之间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顿时就懵了,他仰面被田大花一只手压制在床上。   他一个大男人,战场上一路拼杀,血雨腥风里闯过来的,怎么好像被她轻轻一推就倒了?   姜茂松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脑子一片茫然,他赶紧挣扎了一下,田大花却已经放开了手。   姜茂松坐起来,见她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下,离他远了些,拿着针线,低着头继续去缝手里的鞋面,就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姜茂松看着她愣怔一下,她娇小的身材,清秀细致的面容,怎么看刚才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姜茂松懵了一会儿,觉得大约就是因为自己一不留神罢了。   “大花,你……什么意思?”相对于被她推倒,姜茂松此刻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怎么叫不做夫妻的事情?”   “我心里别扭,看着你就不舒坦。我不想跟你同房。再说了,我们已经有小石头了,又不急着传宗接代,也用不着同房。” 田大花态度坦然,在她看来,同房不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姜茂松沉默了一下,莫名觉得嗓子里发干,有些困难地确认:“你看着我就不舒坦,也不跟我同房?这叫什么夫妻?你既然这么讨厌我,那你为什么不答应离婚?”   他怎么就搞不明白这里头的逻辑呢?   田大花却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有了外心,心里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同房?这跟你离婚休妻没有关系,于情于理,论哪一条你都没道理休妻。我原本在这个家里过得好好的,奶奶疼我,茂林敬我,福妞和小石头懂事听话,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很好。明明是你亏欠了这个家,凭什么你回来了,就想把我扫地出门?”   “……可我当时明明也说了,你可以……”姜茂松本来想说离婚不离家,想起当时被田大花怼得无地自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硬生生改了个说法,“你照样可以留在姜家生活,谁要把你扫地出门了?”   “我这个人认死理,离了婚,我要是留在姜家,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算什么人?这些年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想改变什么,我挺满意,总不能因为你回来就什么都变了。我早就同你说过,我田大花,当寡妇可以,下堂妇不行。”   田大花说的理所当然,在她的认知里,道理原本就是这样。她本来的意思,这些年姜茂松生死不明,她就算“丧夫”,却也可以名正言顺在姜家生活,要是真离了婚,她当然不会留在姜家。可是凭什么呀,他姜茂松七年未归,他为这个家做什么了?凭什么来打乱她好好的清净日子!   可这话听在姜茂松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种效果了。   瞥一眼姜茂松,田大花平平淡淡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我跟你说过的,你把那个什么小林养在外头好了,我只当不知道。但有一条,不许她到我跟前膈应人,也别随便领出来见光了,别的我都不管,你们给自己留点脸就行。”   姜茂松再一次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噎死人”。   他窒了好一会儿,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沉默半晌,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大花,奶奶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些事一张纸揭过去,我们往后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现在是新社会,不存在你说的那些,绝对不许养什么小老婆,我更加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一个大男人说话算话,我自己保证过的,安安生生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都不提了,行不行?”   “那就不提。”田大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谁还不想安生过日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往后守着夫妻名分,客客气气过日子就好。只是我一个人这么多年都已经不习惯了,别的事情都好,同房还是不必。”   绕了半天,她居然还是“夫妻名分”四个字,姜茂松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可看着田大花那平淡的脸色,姜茂松却只好闭了嘴。这个问题再纠缠讨论下去,倒显得他好像多么猴急地把这“夫妻名分”落实了似的,姜茂松也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天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儿子都七岁了!   一别七年,姜茂松本来也没对他们的夫妻生活抱多大希望,总觉得田大花一个家庭农妇,不能要求她太多。就是他跟自己说的,他不能不仁不义,田大花这样烈的性子,也容不得他不退让,就像世界上许多靠着责任和义务维系的夫妻一样,做一对平平淡淡的柴米夫妻。   “你……”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最终无奈地轻叹,“大花,过一阵子,大概有工作组会到村里来,到时候要办识字班,要扫除青壮年文盲,你可以去识字班读书认字,多明白些道理,接受新思想,也可以长长见识,不会我还可以教你。如今新社会不一样了,你的许多想法……是不对的。”   姜茂松其实更想问她,她哪儿来的一脑门旧思想,完全还停留在旧社会啊。想想这山村偏僻闭塞,她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根本也无从了解外头,姜茂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话听在田大花耳朵里,心里却轻嗤一声:呵,你说谁文盲呢,姑奶奶读过的书,恐怕还够你再读几年的!   不是她瞧不起姜茂松,她知道这男人读过几年书。姜家好在有十几亩养家糊口的田地,不至于赤贫,据说祖上就是读书人出身,奶奶当初很重视子孙读书,姜茂松和茂林都是从小读私塾,后来花大力气给送姜茂松去城里读书上学,可时局动荡,抗战全面爆发,生命都朝不保夕,姜茂松这读书求学的路也就半途而废了。   而田大花前世那样的出身门第,就算父兄都是武将,却也绝不会养得女儿大字不识,书还是要读的。   不过……要是她去那个什么识字班混几天,倒是可以当个幌子,以后就不用装作不识字了。   “行啊,有闲工夫就去。”田大花答应了下来。   谈话告一段落,田大花低头继续做她的针线,不再理会姜茂松,全当姜茂松那么大块头不存在一样。   姜茂松坐在她对面小石头的床上,两手撑着膝盖,真不知道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应该做什么。从中秋节那天回到家之后,他每每面对田大花,就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走七年,这是她的地盘,她的一亩三分地,他似乎……被这个家排斥了。   ☆☆☆☆☆☆☆☆   晚饭时候,姜守良和茂林从田里回来,见姜茂松从屋里出来,又高兴又有些意外,茂林忙问:“大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奶奶也回来了?”   “早上回来的,我陪奶奶回来的。”姜茂松说。   “奶奶怎么忽然又回来了?也不知奶奶怎么想的,前天一大早,非叫我送她进城去找你,一会儿都不肯多等,还说要进城见识见识,享享你的福,我说你忙,有任务,可是根本劝不住她。” 茂林笑嘻嘻跟姜茂松嘀咕。   姜茂松这一刻对奶奶充满了感激,他要离婚的事情,奶奶瞒得严严实实,跟谁都没说,姜茂松此刻真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自觉地看了看小石头。   他想起奶奶的那句话,给自己在孩子面前留点脸,有些事既然没发生,他当然不想让儿子知道。   小石头见到姜茂松坐在桌边,有些陌生拘谨,可还是很高兴,父子天性,姜茂松一边帮田大花摆碗筷,一边眼睛的余光察觉到小石头在偷偷看他,还跟旁边的福妞悄悄对眼色。   人小鬼大,俩小孩嘀咕什么呢,姜茂松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石头,小石头却忽然冲着茂林做了个鬼脸,福妞则咬着筷子笑起来。   姜茂松正在有趣,田大花已经开口问道:   “石头,福妞,你们两个不好好吃饭干啥呢?”   “没干啥呀。”福妞摇头,还是小石头老实些,嘟着嘴问:“爸爸,你今晚回来了,我是不是又得去跟小叔睡了?其实我们屋里也住得下,你睡我的小床,我和我妈睡大床。”   茂林扑哧笑出声来,福妞拿筷子指着小石头,笑哈哈地说:“他嫌二哥睡觉不老实,二哥还嫌他睡觉不老实,两人谁也不想要谁。”   姜茂松顿时有些……   要是没有田大花之前的话,姜茂松心里大概还不会这么尴尬。可以预见,今天晚上他大概只能睡小石头的小床了。   男人的某种心态作祟,田大花那种压根不在乎的态度,让姜茂松莫名地窝火却还无处发泄,再说小石头作为男孩子,也该分房了。   他想了想说:“小石头,你已经七岁了,不能再跟爸爸妈妈睡了。要不,爸爸把你的小床搬到你小叔屋里,你跟小叔各睡各的床,行吗?”   “不行。”小石头喝着粥,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我不想搬。反正你也不经常在家,等你回城里了,我还回我妈屋里睡。”   “石头啊,现在打完仗了,你爸往后会经常回家,我看你还是搬去跟小叔一个屋吧。” 奶奶笑着哄小石头。   父子两个一问一答,田大花连眼皮都没抬,这会儿听见奶奶的话,就说:“奶奶,茂林住的那间东厢房太小,再多放一张床,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看先这么住着吧,茂松他部队忙,估计也不会常回来。等两年小石头再大一些,自己睡不害怕了,可以把茂林隔壁那间厢房腾出来给小石头住。”   她说完看看姜茂松,神情自若地问他:“你说是不是呀,当家的?”   姜茂松敢发誓,她这话里话外,分明就是浓浓的嘲讽和胁迫,连家都不希望他常回了。 第11章 嫌弃   “大花,小石头这么大的男孩子,真的该分房了。”姜茂松正色道。在他看来,田大花这个母亲太过强势执拗,小石头要是太依赖她,容易养的懦弱了。   田大花:“也没那么急。等两年小石头再大一些,自己睡不害怕了再说吧,家里人多屋子挤,住不下。”   奶奶这么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不过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笑笑说:“咱们家呀,屋子还真是挤了。你看茂林也都十七了,该娶媳妇啦。如今茂松回来了,再给小石头添几个弟弟妹妹,茂林再娶媳妇,家里可真住不下啦。”   田大花压根就没接这个话茬儿,福妞和小石头却对“弟弟妹妹”挺感兴趣,叽叽喳喳讨论起了“要弟弟还是要妹妹”的问题,为此还争论起来。   “你们两个,还当是上街买东西呢,要啥买啥?吃饭都堵不住嘴。” 田大花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俩小孩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才端起碗老实吃饭。   吃过晚饭,天可就黑下来了,田大花收拾洗漱回了屋,姜茂松陪着小石头玩了一会儿,打了水帮他冲澡。男孩子皮,白天放驴打猪草,山间野地里滚来爬去,一身的泥土臭汗,只要天气不是太冷,田大花都叫他洗澡。   “石头,今晚先跟小叔睡,等爸爸忙过这阵子,就给咱家再盖几间房子,给你自己住一间屋。”初秋的山间毕竟有些凉,姜茂松帮小石头擦干身上,就叫他上床睡觉。   七年了,他第一次给儿子洗澡擦身,孩子跟他总有些生分,姜茂松原本也只是想多跟儿子熟悉一下,可真正去陪伴孩子,才越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许多,心里不由地想去弥补。   因此姜茂松回到屋里,就跟田大花商量着,得安排福妞和小石头去上学,俩小孩可都七八岁了。   “刚刚解放,咱们这样的小山村,恐怕一时半会儿建不起学校,附近也没有正经的小学。”姜茂松一条一条列举出理由,仔细说服田大花。   “大花,要不然,你带福妞和小石头搬到城里来吧,我现在被调到这边的部队,现在全国都要解放了,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外调,你带着他们进城上学,眼下学校也才刚开学不久,他们现在入学还来得及,你们进了城,我也方便照顾。”   进城?田大花想了想,摇头。   “我在山里过惯了,不想进城。福妞和小石头上学的事我考虑过,我打算送他们去后山村,他们那儿有村学。”   “后山村?”姜茂松皱眉,“我小时候读私塾就是去的后山村,要跑十几里山路,寒冬盛夏一天两趟,中午带干粮,可吃足了苦头的。再说,人民政府逐步要对这些私塾、村学进行改造,发展教育,后山村的那个村学,也要进行改造的。”   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等着她改变主意,谁知田大花还是摇头。   “改造不是正好吗。啥时候改造好?正好让福妞和小石头在那儿读完小学,上了中学我再送他们进城读书。”   姜茂松很想直接质问一句,城里的学校肯定更好,田大花怎么就那么不乐意进城?   话到嘴边又算了,还用问吗,她那么个强势执拗的性子,一准是跟他有关——明明白白地被嫌弃了。   “你……再考虑一下,没必要赌气,我原本也是打算把他们接到身边上学的,城里正经的小学毕竟好些,小孩上学读书是大事。”   姜茂松口气有些生硬。记忆中那个温顺寡言的田大花到底怎么回事?记错了?他现在在她跟前,除了吃瘪就只能无奈了。   “再说吧。”田大花停下手里的针线,忽然抬头盯着他问,“姜根保提出离婚了,这事你知道不?”   姜茂松沉默一下,问:“已经离了?”   “不知道,反正已经闹开了,我看早晚的事。”田大花漫不经心的口气中带着好奇,“你们两个,约好了的?”   姜茂松脸上有些尴尬,田大花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琢磨,你和姜根保当真是好兄弟,看起来,你跟他倒是彼此都知道,他知道小林,你也知道他要离婚,有志一同。”   “他的情况……跟我不一样。”姜茂松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根保!”   “抛妻弃子还有什么不一样的。”田大花轻哼了一声,“陈世美难道还分个三六九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茂松说,“你不知道具体情况,那个女的……有些不单纯。”   “你的意思,他找的小婆就不单纯,对他就有所图。你的那个小婆,当然就是单单纯纯地真心爱你?”田大花低头咬断线头,笑笑,“小婆也分三六九等了?”   这个话题不能再讨论下去了,姜茂松一窒,然后聪明地住了嘴。   有些事他没法跟田大花细说,毕竟在他眼里,田大花就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农村妇女,勤劳能干都是有的,这些年支撑这个家不容易,别的……不能要求她太多。   田大花做了一会儿针线,洗漱过后,自顾自脱衣上床睡了。姜茂松也只好老老实实在儿子的小床上睡了一夜。   军旅生活多年,姜茂松习惯了早起,看着对面大床上田大花还在拥被高卧,姜茂松穿衣下床,一扭头,对面床上田大花已经翻身坐起,盯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起床气。   其实她原本少有起床气,只是一大早睁眼看到姜茂松,忽然就不太高兴。   “你今天回部队去吧。”她说。   “我也想啊,我真的是有要紧的事情。”姜茂松说,他现在负责西山剿匪,哪脱得开身呀,“可是奶奶那边……哪里肯听我的?她那么大年纪了,我又不敢气着她。”   “你走你的,我跟她说。”田大花解释了一句,“军队又不是寻常地方,既然有军务,你赶紧回去,往后没事你不用回来。”   这么体贴的话,说白了还不是嫌弃。姜茂松将信将疑,赶紧拉开门出去洗漱,等着看她怎么搞定奶奶。   结果田大花根本就没费什么口舌,吃早饭的时候她随口跟奶奶说,军令如山,姜茂松这样在家里呆着,挨批评事小,耽误了西山剿匪,罪责就大了。   同样的话,姜茂松明明说了好几遍,可田大花一开口,奶奶立马就同意了。   “管身不由己,茂松啊,那你就先去完成任务,得了空再回来。”奶奶喝着粥补上一句,“我可告诉你,没事就不要在外头作妖,有空赶紧回来陪媳妇孩子。”   姜茂松一经奶奶开恩,忙的三两口喝光碗里的红薯粥,抓起一个饼子,一边吃一边匆匆跑掉了。   “茂松,你小心着些,可别再受伤了。”奶奶追出门嘱咐了一句。姜茂松赶紧答应着,却听见田大花在安慰奶奶。   “奶奶,你别担心,你看看他,鬼子和正规军都一路打出来了,西山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土匪,他还能阴沟里翻了船?哪能那么丢人。”   姜茂松看看她,欲言又止,扭头,上马,走人。   ☆☆☆☆☆☆☆☆   姜茂松这一次离家,又有七八天没回来,这中间,姜根保如愿以偿地把婚离了,听说带着吴翠芬去镇上办完了手续,吴翠芬没有法子,也就摁了手印,这在小小的姜家村,简直是千年不遇的大事,村里人议论纷纷的。   作为他的爹妈,六叔和六婶儿当着面倒是安慰了吴翠芬一番,吴翠芬带着一双儿女,离婚不离家,母子三个的生活,跟姜根保没回来时也没什么变化。   可一转脸,六婶儿就喜滋滋跟村里人说,姜根保要给她娶个城里的儿媳妇了,照片她都看过了,长得十分漂亮。   “模样好,读过书的,对咱家根保可好了。到底是城里姑娘,有文化,识大体,也没跟我家要聘礼,说是自由婚姻,啥聘礼都不要,只要根保对她好就行了。”   “哎呦,这么好的儿媳妇,你很满意吧?”三婶的口气明显带着嘲讽,撇着嘴问,“这么好的儿媳妇,也该叫回来认认公婆,让咱们大家也见识见识,到底是个啥样的。”   “我是她婆婆,当然一叫她就回来。”六婶儿摆着婆婆的谱说,“这不是顾及翠芬吗,翠芬她离婚不离家,我们把小谢叫回来,两人见面尴尬,翠芬心里肯定不舒服,我这个做婆婆的,我还是很心疼翠芬这个儿媳的,往后呢小谢就在城里,翠芬就跟着我们老公母俩,守着孩子在乡下,我们多照顾着点儿,也亏不了她的日子。”   “怎么,两个孩子也留在乡下?”三婶夸张地啧啧两声,“哎,说到底是有了后妈,好不容易他爹进城了,两个孩子还留在乡下。他六婶你呀,也别说的那么好听,翠芬留在你们家里,还不是当牛做马,养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你们老公母俩。”   “嗬,你这话说的,根保他是自由婚姻,我这当妈的也没法硬管,翠芬她自己点了头,正经办了离婚手续的。翠芬她这样,三十好几岁,比咱家根保还大了三岁,两个孩子都生了,我要是不收留她,她还能往哪儿去?我们家可是厚道人。”   “对对,厚道,厚道。”三婶说,“厚厚的。你们一家人都不缺德。”   然后三叔下山去嫁到山下的闺女家走亲戚,便听说西山那边土匪窝被端了。   “我姑爷亲眼看见的,大军押着好多土匪进城,都打散了,好多抓了俘虏。”三叔大着嗓门跟村里人显摆,“还看见咱们茂松大侄子带着人骑马进城,可有本事了。”   在这儿生活了两世,没人再比田大花了解这片大山。西山地形复杂,既然打散了,难免就有漏网之鱼,田大花于是叫茂林和公公这几天小心些,先不要去远处的田地干活,更不要轻易上山,又嘱咐福妞和小石头老实呆在家里,不许出村乱跑。   尽管这样,还是出了乱子。 第12章 冷情   田大花这天背着藤筐,照例去村后的田里扯红薯秧。出门的时候茂林追出来,非要去,让田大花在家歇着。   “不用你去。”田大花说,“今天难得不下田,你回去看着福妞和小石头,别让他们两个跑出去野。”   村里人说田大花闲不住,每天不是上山打柴,就是下田干活。其实田大花想说,她真的不是勤快,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呆在山林里,享受那份悠然自在罢了。   田大花到田里扯了一筐红薯秧,就背着藤筐往山上走了一段,在一大片密林下采了些蘑菇,她在山林里转悠了一圈,近山的猎物毕竟少些,可惜今天没打个野鸡,她打算着晚上回去放点儿腊肉,做个香喷喷的腊肉炒蘑菇。   秋天山间野果子多,常见的是野枣儿,这个好采,成片的低矮灌木,很容易找到,一树一树的,这时节还有点儿早,还没熟,等熟了就满树通红。田大花现在要找的是一种野葡萄,只是这山里到处是密林,不常见到。   田大花熟门熟路地在一处山涧的崖头上找到一大片,野葡萄一串一串的都成熟了,诱人地挂在一丈多高的山崖上。   她心里高兴,就爬上山崖去采。她纤细娇小的身子攀着山石藤蔓,整个人就好像挂在山崖上,看起来像是随时可能一脚踩空掉下来,她自己却丝毫没感觉,采到了就一边往背后藤筐里放,一边随手往嘴里塞一串,满口的酸甜生津。   田大花边采边吃,正在怡然自乐,忽然听到山下村子的方向传来一声脆响,那声音隔着层层密林,听起来像是谁放了个鞭炮。不过田大花常在山林,耳力比一般人要灵敏许多,立刻就察觉到了,那是枪声。   田大花愣了愣,立刻拉着藤蔓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撒腿就往山下跑。她一路飞奔跑进村子,村子小,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事发地点,是村头七婶家的院子,院门外堵着十几个穿军装的战士,四周墙角树下还有好多熟面孔,都是本村的村民,此刻都一脸惊吓,躲躲闪闪地看着。   田大花放下藤筐,不动声色走到村民堆里,很快就问清了当场的形势。三个流窜的土匪,估计是西山打散了逃过来的,大约是在山里忍饥挨冻这些天,受不了了,溜下山来窜进了村子。   刚下山就被搜索的战士发现了。几个土匪狗急跳墙,竟跑到村里闯进了七婶家,七婶家就在村头第一家。土匪劫持了家里的人,除了七叔和大儿子下田没在家,家里剩下的老人妇孺,都落到土匪手里了。   田大花稍稍放下心来。她目光在周围搜寻了一圈,没有他们家的人,看来他们听了她的话,老实呆在家里呢,田大花对此很满意。   也许是她冷情,七婶家的人……横竖有部队的人,有军人去救。双方都有枪,她一个普通老百姓还是躲远点,别添乱的好。   田大花从来都不想当圣母,再说她也不会用枪。   她走到一棵树下,远远看着七婶家的院子,看着围堵的战士焦急商量着什么,又往院子里喊话。田大花看着那情景,不知怎么就有些走神了。   上一世,她是为了救一群战乱中的妇孺百姓而死,害的父兄家人痛彻心扉。   可却没人知道,她原本不该送命。她那一身神力,又从小习练拳脚,对付那么几个异族敌兵的本事,她还是足够了。   当她以寡敌众,奋力杀退一拨敌兵的时候,她救下的一群妇孺们拖儿带女哭哭啼啼,就以为安全了似的,在她再三告诫下,还是跑回屋里去拿细软财物,有的连家中老牛都想牵上,她一次次告诫呼喊,却耽搁了时间,导致他们没能及时逃走。   异族大队人马冲进村子,她护着村民,走在最后,拉着一个柔弱的村姑奔逃,在敌兵追上来的时候,那个村姑竟然尖叫颤抖着推开她,指着她对敌兵哭喊:“别抓我,我长得丑,我穷我没有钱,你们抓她,抓她,她漂亮,她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田大花那时的隐忍已经到了边缘,听见这话,随手一刀砍翻了那个村姑,然后转身冲向大队敌兵。最终她寡不敌众,丢了自己一条命。   转世为人的田大花恢复前世记忆后,也就变得冷情了,乡愿的善良从来不必要,许多事看透就好。   田大花站了片刻,看着双方对峙,明明力量悬殊,却因为土匪劫持了村民,又躲在屋子里,投鼠忌器,带头的年轻战士便显得焦急烦躁起来。   “出来,我放你们走,你们把村民放了。”他冲着院子里喊话。回答他的,是一阵放肆的叫骂。   这时田大花瞥见茂林匆忙跑了过来。她招招手,叫了一声:“茂林。”   “大嫂。”茂林气喘吁吁跑过来,“你在这儿?太好了,听说土匪是从山上窜下来的,我怕你遇上,正在担心你呢。”   “叫你看着俩小孩,你跑出来干什么?”田大花责怪道。   “大嫂,我担心你,跑出来看看。还有……”茂林喘了口气,“我得找福妞,她跟几个小孩在村里玩,还没回家。”   “赶紧去找。”田大花说,“找到了先训一顿,还有你,我出门的时候叫你看着俩小孩,你怎么看的?”   “大嫂,你别生气。”茂林赶忙解释,“你交代不要让两个小孩出村乱跑,我就跟石头在家里做泥人玩,福妞跟几个小丫头在村里玩,答应我不出村子,我寻思反正没出村,就放她出去了。”   “赶紧找去。”田大花说完又改了主意,叫住了茂林,“你还是回去陪着奶奶和小石头吧,别吓着了,我去找福妞,那小丫头是个鬼精灵,应该没事的。”   茂林对田大花的话听从惯了,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田大花琢磨,村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福妞既然在村里,肯定也听到了动静,要么就在附近,在哪个墙角、草垛躲着看,要么就躲在谁家里,家中大人只要有脑子,这时候就会管束小孩不许出来。   于是田大花就先从周围围观的村民里头开始找。她刚找了一下,便看到院子那边形势有了变化,一扇大门忽然打开,七婶的二儿子姜茂荣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嘴角还流着血。   “怎么回事?里头怎么样了?”带头的年轻战士一把抓住他问。   姜茂荣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此刻一脸惊吓仓皇,哭丧着脸半天说:“三个人……有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忽然就把我赶出来了……我妈和妹妹她们都还在里头呢。”   田大花心说,这还用问吗,土匪也只有三个人,家里好几个人,土匪肯定是嫌姜茂荣一个成年男人不好控制,怕他陡生变故,赶他出来,只留下几个好控制的妇女孩子。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个事情,屋里的土匪眼下还不敢大开杀戒,毕竟活人才是人质,杀了人,外头包围的军队就要急眼了。   “里头还有哪些人?”   “我妈,我嫂子,我妹妹,嫂子抱着小侄子,还有……”姜茂荣哭了一声,苦着一张脸,“还有六婶家的姜丫头,二伯家的来娣,还有福妞。”   田大花隔着几步远,现场有些嘈杂,她耳力好,却清清楚楚听见了“福妞”两个字。田大花心里咯噔一下,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姜茂荣的衣襟问:“福妞怎么会在里头?”   姜茂荣瑟缩一下,整个人惊弓之鸟似的,看着田大花嘴唇直打哆嗦,旁边带头的年轻战士忙劝道:“这位大嫂,你先别着急,我们会把乡亲们都救出来的。”   “说话。”田大花心里着急,没搭理他,催促姜茂荣,“快说,福妞怎么在里头?”   “丫头、来娣,还有福妞,她们来跟我妹妹玩。”姜茂荣说,“刚好土匪就窜进来了。”   可恶!田大花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皱眉盯着那扇木板的大门。   “这位大嫂,你往后躲一躲,你放心,我们会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的。”带头的年轻战士口中安抚着,伸手想把田大花往后拉,田大花抬手一挡,问他:“你叫什么?”   那战士一愣,被田大花问得有些意外,但仍旧答道:“我叫张二柱,我是班长,大嫂你放心,我用生命跟你担保,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人的。”   “张班长,”田大花说,“姜茂松你认识不?”   “认识。”张二柱立刻回答,“我们政委,刚调来不久。”   “我是他媳妇。里头的福妞,是他妹妹。”田大花说,“你让我进去。”   “嫂子!”张二柱顿时变了脸色,连忙说,“嫂子,这可不行,你可不能进去。你放心……”   “我放心。”田大花截住他的话头,“你让我进去,起码我想法子先把小孩弄出来。”   “嫂子,这可不行,我不能让你进去。”张二柱苦着脸,急得一脑门汗,“嫂子,你听我说,里头有三个土匪,有枪,你进去也是多送一个人质。”   田大花盯着那木门,半天没回应。关心则乱,她真是有些着急了。福妞是她一手带大的,两人名为姑嫂,实际上田大花拿福妞当女儿养,一听见福妞在里头,哪能不着急啊。   张二柱的阻拦让她冷静了一下,她这么进去,万一激怒土匪,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就糟了,再说里头不是福妞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土匪,她必须得仔细想一想对策。   “要不,你们先撤下去,让他们走,先保全了里头的人再说。”田大花看着张二柱。   “嫂子,我喊过话了,答应放他们走,可那些土匪要我们缴枪,把枪都给他们……我已经派人报告上级了。”   缴枪……这边缴了枪,没了武器,土匪手里可都拿着呢,谁知道这些亡命之徒会干出什么事来?   田大花沉默一下,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那儿懊恼。 第13章 白眼狼   在田大花的懊恼等待中,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儿,门外的人甚至听到土匪在吆喝着叫七婶给他们拿吃的。   吴翠芬和六婶儿,还有二伯家的人也都来了,一听说自家孩子在里头,大人就慌得坐在地上哭。门外的战士情绪焦急,不死心地往院子里又喊了两遍话,压根没有回应。   田大花起初倒不是太担心福妞的安全,土匪显然也知道,活的人质才有用,他们能把姜茂荣全须全尾赶出来,轻易就不该伤人。   可这么僵持下去,屋里几个妇女小孩,谁知道会出什么事?田大花再次找张二柱说话,要找个理由进去。   “嫂子,我不能让你进去,你要是再出了事,我怎么交代?”张二柱一脑门汗。   “那福妞要是出了事怎么办?”田大花气呼呼质问。   再世为人,她在乎的人实在不多了,统共那么几个,此刻别的都不关心,只想福妞儿平平安安的救出来。   土匪吃过七婶拿来的饼子,情势忽然就有了改变,院子里先是传来几声尖叫喝骂,然后土匪喊话说,让外头的人退远点,把枪放下,不然他们就开始杀人了。   然后,院门先打开一条小缝,一个三十几岁一脸横肉、庄稼汉打扮的土匪抓着姜丫头探出头来。   “你们,往后退,不然我一枪崩了她。”   土匪挥舞着枪,一条胳膊扣着姜丫头的脖子走出来,随后两个土匪每人也押着一个人质出来。   田大花第一眼就看见了福妞,小丫头满脸惊吓,瑟缩着小身子,却倔强地咬着嘴唇没有哭。   三个土匪看来也不傻,他们现在是瓮中之鳖,僵持下去说不准哪儿就陡生变故,便打算劫了人质逃进山里。前面的土匪抓着姜丫头,后面两个则抓了七婶的女儿小香和福妞。   三个土匪显然是有选择,抓的三个都是年纪小的女娃,这么大的小孩,自己能走路不拖后腿,又比大人好控制。   “把他们放了,我跟你们走。”张二柱主动把枪放在地上,举起两手想走过去。   “当老子傻呢。”打头的土匪叫嚣一声,一条胳膊扣着姜丫头的脖子,慢慢往村外退。田大花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你们抓我吧,我男人是剿匪部队的干部,你们抓我,比这几个小丫头管用。”   “嫂子,你别添乱!”张二柱气得大叫一声。   田大花没理他,自顾自劝说道:“我看你们三个无非是生活所迫,眼下保命要紧,出了村子就是那么大的深山老林子,你们就逃掉了。你们抓着几个小丫头,连哭带叫的也烦人,你们抓了我,进了山林就赶紧走,双方谁也不伤人命,图个平安。”   土匪盯着田大花看了看,大约是田大花不慌不张的举动让他们意外,三人对了个眼色,反而对她不放心了,抓着三个小孩继续往后退。   就在这时,姜丫头忽然尖声哭叫起来。   “求求你放了我吧,你们抓她,抓她,她男人是当官的,是政委,你们抓她管用。”姜丫头一边哭喊,一边像得了什么提醒似的,竟然指着福妞喊道,“还有她,她是姜茂松的亲妹妹,你们抓她一个就管用了,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田大花气急的一眼扫过去,她旁边的张二柱已经气红了眼,看那样子恨不得一枪毙了姜丫头,气得大吼一声:“闭嘴!”   这下子,反而让土匪确信了,带头的脸色一犹豫,田大花忙说:“你们放了我家福妞,她是小孩累赘,你们抓我,我送你们平平安安地进山,只要你们别伤了她。”   她举着手,慢慢往土匪跟前走。带头的土匪迟疑了一下,打量着田大花纤细瘦弱的样子,看起来丝毫没有威胁力,当真让她靠近了,一手拿枪指着张二柱,同时松开了姜丫头,伸手来抓田大花,田大花很配合地被他抓住了。   姜丫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吴翠芬扑过来,抱着姜丫头嚎啕大哭。   土匪也放开了小香,却没有放开福妞,抓着两个“管用”的人质,拿枪逼着,倒退着仓惶出了村子,张二柱他们受到威胁,也不敢靠的太近,在大约几十米外跟着。   出村就是一片山坡,田大花看看福妞,抓住她的土匪大约是没把一个小女娃太当回事,一直把枪指着后边跟过来的张二柱他们。上山的小路很窄,三个土匪离得很近,几乎靠在了一起。田大花用力看了张二柱一眼,希望他别那么笨。   田大花忽然就发作了。   她曲起的手肘忽然往后用力一捣,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她一把抢过福妞往旁边一推,同时顺势往抓住福妞的土匪身上撞去。也就在这一瞬间,张二柱的枪响了,第三个土匪应声倒下。   田大花那么撞过去,不可避免地跟着倒在地上,她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狠狠踢了那土匪一脚,脚下感受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张二柱带着的战士也扑了上来,飞快补了几枪。   这下子,整个山林都清静了。   田大花赶紧去看福妞,小丫头被她抢过来后顺势一推,落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地上。   田大花抱起她,小丫头软绵绵叫了一声大嫂,就昏了过去。田大花把她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还好没发现受伤。   看来,是吓的。   “嫂子,嫂子,你没事吧?”   张二柱脸色发白,整个人还有点恍惚发飘。事情发生太快,他都不知道田大花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她给他使眼色,忽然就撞倒了两个土匪,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毕竟,土匪身上能看到的,都是他们的枪伤。   “我没事儿。”田大花看着他笑笑,夸了一句,“你这小孩不错,够机灵。”   被夸做“小孩”的张二柱有点窘,脸上却止不住的傻笑。   田大花抱着福妞回村,在村口遇到了满脸焦急的茂林和姜守良,还有一大群担忧的村民。她把福妞交给茂林,叫他抱回家去交给奶奶,自己径直往吴翠芬家走去。   她径直走进堂屋,吴翠芬正搂着受了惊吓的姜丫头,好言好语地安抚着。田大花走过去,二话没说,抬手甩了姜丫头一巴掌。   姜丫头尖叫一声,一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吴翠芬也尖叫一声,慌忙扑过来拉着田大花。   “大花妹子,你别动手,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赔礼道歉了,丫头她不懂事,她只是个孩子呀。”   “对,她只是个孩子就这么坏了,长大还不知坏成什么样子。”田大花说,“吴翠芬,你不教训她,当心养出个白眼狼来。”   ☆☆☆☆☆☆☆☆   田大花自己觉着,以前她的日子还很平静,小山村也很平静,怎么姜茂松回来以后,她的戾气好像变大了。   从吴翠芬家出来,她一路回到家,奶奶眼巴巴站在门口等她,一看见她,奶奶就哭出声来了。   老奶奶一辈子刚强精明,田大花还很少看见她哭。   “大花呀,你没事吧?茂林不让我出去,我才刚听说,可把我吓死了。”   “没事了奶奶。”田大花问,“福妞怎么样了?”   “睡着了,抱回家就没醒,怕是吓坏了。”奶奶见田大花没事人一样,稍稍放下心来,拉着她去井台,又喊茂林给她打水。   “你赶紧好好洗洗,去去晦气。”   老人家讲究这些,田大花有过前世的生活,本来也相信些,于是听话地去洗漱一遍,把外衣脱下来泡在水里。   她刚一起身,啪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田大花一看,奶奶手里拿着个柳树枝条,正往她身上抽。田大花叫了一声:   “奶奶,你干啥呢!”   “你别动。我给你赶赶晦气。”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把柳条蘸着清水,上上下下把她抽打了一遍,弄得田大花又痒又想笑,心里却暖融融的。   “去去,换了衣裳,再过个火盆,应该就没事了。”   田大花只好回屋去换衣裳,她身上的外衣已经泡在水盆里,里头穿了个自家做的白棉布内衫,被奶奶用柳条蘸着清水抽打一遍,已经有些湿了。   等她换了件干净衣裳出来,便看见老奶奶指挥着茂林生了个火盆。   这讲究也太多了吧,田大花嘴里却不敢说,听话地从火盆上跨过去,才得以进屋去看福妞。   福妞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身上也是一番讲究,衣服已经换过了,头顶的床边插着两根桃树枝,手腕上还带着奶奶压箱底的银镯子。   “银子驱邪。”奶奶说,“我怕她吓掉了魂。”   小石头托着腮趴在福妞床边,见妈妈进来,忙站起来抱着她的腰,把小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问她:“妈妈,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田大花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心里庆幸小石头今天被茂林看在家里,没能出去。要是两个小孩都落入土匪手里,她恐怕会顾不过来。   田大花仔细看了看福妞,小丫头昏昏沉沉地睡着,睡梦中皱着小眉头,让人看了心疼。   “小石头,你很听话,最是个好孩子。”田大花说,“你看着小姑姑,我去吃口饭,我午饭还没吃上呢。她要是醒了,你就叫我。”   结果福妞一觉睡到黄昏,都还没醒来。田大花有些担心,去察看了两遍,发现她应该也没别的事,就是睡着了,睡梦中有时还抖着手抽噎一下。八岁的小丫头,看来真是吓坏了。   奶奶却不放心,张罗着叫茂林去找黄表纸,说要给福妞收惊叫魂。张二柱探头探脑来看了两遍,跟田大花说,他带着班里战士,已经把村里和村子周围仔细搜了一遍,应该没有藏着的土匪了。   “今天谢谢了,张班长同志。”田大花记得他们互相叫同志的,笑笑说,“你们也累了一天,进屋喝口水吧。”   “不用,嫂子。”张二柱立正敬了个礼。这愣小子,现在看着田大花的目光满满都是崇拜。 第14章 意外   傍晚时分,老奶奶又收惊又叫魂,可福妞不光没醒,却开始发烧了。   田大花这下坐不住了,虽说山里孩子,风寒发烧喝点姜汤就好,可福妞这情况毕竟不一样,从小身子又弱,哪敢大意。   田大花赶紧叫茂林去请郎中。   “你快去快回,一定把郎中请来。”田大花看看黄昏的天色,嘱咐道,“你跟郎中说,叫他天黑出诊辛苦了,我们给他多补一些诊病的钱。”   “大嫂,我知道了。”茂林答应着,赶紧往外跑。姜家村太小,根本没有郎中,要到十几里外的村镇去请。   茂林才出门一小会儿就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竟然是姜茂松赶到了,一身灰土一脑门汗。   “你怎么来了?”   “大花,你……没事吧?”   姜茂松看着她莫名有些担心和紧张,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是我不好,对不起,我本来还在西山,收到消息赶紧就来了,在村口遇上了茂林。”   “这么晚了你还跑来干什么?”田大花说,“你来了又有什么用。”   她其实就事论事罢了,姜茂松却堵得老半天没说出话来,尴尬,愧疚,沮丧,挫败,他回到家乡,还没给家里做什么,却给家里带来了危险。万一今天田大花和福妞有什么事……   各种情绪交织一起,姜茂松掩饰地咳了一声,从身后叫过一个人来。   “这是部队的卫生员,赶紧叫他给福妞看看。”   还带了个卫生员来,算他稍微有点用。田大花瞥了姜茂松一眼,转身带着那个卫生员去看福妞。   福妞发着烧,一直昏睡不醒,卫生员检查了一下,喂了药,又拿了温水来擦拭降温。   姜茂林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拉着田大花去他们屋里说话。   “大花,你……真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不是……我,我真的很抱歉,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在,让你面对三个土匪,还有福妞。”   “没事儿,三个都死了。”   姜茂松无语地搓了一下头发。   明明他有点文化,还是做政工干部的,没有那么笨啊。可是他每次跟田大花说话,也不知道是脑子不够用的,还是嘴巴不够用的,总觉得……不知道下一句他能说啥。   除了吃瘪,他在她面前就没有过别的经验。   姜茂松看着眼前的她,老半天又干巴巴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张二柱说,你当时好像一点都不慌张,很冷静,很……勇敢。”   张二柱那个愣小子,用的就是勇敢这个词,那小子原话是说,嫂子是他见过的最冷静、最勇敢的女同志。   姜茂松此刻看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女人,总觉得这个词放在她身上,很不搭配,让人联系不起来。   “害怕有用吗?”田大花反问。   “大花,我知道,有些事是我不对,可是都过去了,是我不好,我们以后还要一起生活几十年,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总是像个刺猬一样对着我。”   刺猬?田大花奇怪地瞟了姜茂松一眼,没有啊,她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于是她没了继续聊下去的耐心,转身去看福妞,离开时丢下一句:   “你说谁是刺猬,你才是刺猬呢!”   姜茂松看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张二柱跟他讲述的情形,总让他有几分难以置信。   或者说,他们今天实在是走运,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土匪根本没想到田大花这样一个娇小瘦弱的女人,会突然反抗,还撞倒了土匪,才给张二柱他们制造了机会。   这当中,要是随便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许今天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比如土匪有防备,比如张二柱他们反应慢了一秒……想想都叫人后怕。或许就是奶奶说的,田大花就是个憨大胆。   可他却不知道,田大花赌的就是“反应”。   她那么一捣一撞,就以她一身神力,不死也是重伤,事发突然,就算张二柱他们反应慢一拍,第三个土匪也未必反应的过来,她已经准备了后招,如果张二柱反应不及时,她完全可以在倒地后顺势踢倒第三个土匪。   ☆☆☆☆☆☆☆☆   卫生员忙活了半天,老奶奶驱邪烧香也忙活了半天,可福妞不光没醒,烧得却越来越烫了。   老奶奶急得团团转,田大花皱着眉守在床前,姜茂松则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嫂子,你说她当时摔了一下,会不会摔出了内伤?”年轻的卫生员问田大花,问完了自己又嘀咕,“也不该啊,看起来不该有别的问题。”   “不会是摔伤。”田大花十分肯定地说,“我当时把她抢过来,心里肯定有考量的,那一小块山坡都是泥土杂草,这个时节,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我抢过来也就把她往旁边草地上一推,山里的孩子,不可能摔那么一下就受伤。”   “这样下去不行。”姜茂松烦躁地踱着步,走到床前停下来说,“大花,你收拾一下,我看我们赶紧带她进城吧,去城里的大医院好好看看。”   田大花考虑了一下,也只能连夜进城了,赶紧给福妞拿了两件换洗衣裳,也来不及准备别的,拿家织的布毯把福妞包起来,就抱着她摸黑出了门。   姜茂松他们是骑马来的,甚至有战士带了马灯,可是这样的夜晚,走这样的山路,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要不,我先带她进城去医院,你明早天亮以后再赶过去。”姜茂松为难地看看田大花。   “我还是跟去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她?不叫人放心。”   “可是这黑更半夜的,骑马走山路,你怎么去呀,你会骑马?”   “我骑过驴,驴跟马还不都一样。”   “……”姜茂咳了一声,“要不,我骑马带着你,再找个人抱着福妞,你抓住我就行了。”   “不用。我不跟你骑一匹马。”   田大花其实想说,姑奶奶上辈子学骑马的年纪,你恐怕走路还不稳当。   她走出院门,一听说她要骑马进城,张二柱屁颠屁颠跑过来,赶紧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张二柱叫人先抱着福妞,自己小心翼翼地扶着田大花骑上马背。   姜茂松瞥见这情景,忽然对张二柱有些看法了,这小子,什么立场啊,就差没摇摇尾巴了!   姜茂松只带了两个战士,加上田大花,四个人各骑了一匹马,路上姜茂松和田大花轮流抱着福妞,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了城中最大的医院。   一番忙碌检查,福妞打了针,被送进病房。   田大花还是第一次见到打针,这个东西似乎很神奇,药水打进去以后,福妞的烧真的开始慢慢退了。医生说,除了发烧昏睡,没发现其他问题,眼下小姑娘多睡睡反而是好事,惊吓过度,睡眠可以修复治疗。   田大花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也只好信了。姜茂松坐在病床边守着,她就去旁边空着的病床上躺着眯了一会儿。   ☆☆☆☆☆☆☆☆   田大花夜间起来看了几遍,早上醒来的时候,福妞居然还没醒,晨光落在病床上,小丫头呼吸平稳,烧也退了,看起来睡得还挺香。   算算时间,她已经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田大花不放心伸手摸摸她的手腕,尽管她不懂医术,可这脉搏感觉也很平稳,于是田大花放弃了叫醒她的想法。   算了,这不省心的小丫头,让她睡吧,看她到底还能睡多久。   “你醒了?”   田大花扭头看看旁边椅子上的姜茂松,嗯了一声说:“你部队有事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家里发生这么大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儿看着。”   姜茂松自嘲地想,她会不会再来上一句,你守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昨天夜里在路上,起先他还担心她骑马骑不好,一路暗暗地留意,结果发现人家骑得稳稳当当,根本不用他管,就连他那点关心都是没用多余。   有用也好没用也罢,他这个时候当然不能离开。   “那个,我们去外头吃点东西吧。”   “你自己去吧,我看着她。”   “病房里有护士,离开一会儿不碍事的。”   姜茂松原本以为,田大花这次怕也是不会领情,可田大花想了一下,就点点头说:“那快点儿去,我还真饿了。”   田大花跟着姜茂松走出医院。大半夜来到的,她这会子才得以看到医院建筑,大柱子的楼房,有花坛的院子,拱形镂空铸铁的大门,典型的民国建筑,看在田大花眼里十分新奇。   姜茂松带着她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铺子。说是铺子,其实就是半间临街的小店面,门口街边摆着几张木桌,热腾腾的早餐,豆浆、油条、八宝粥,豆腐脑和包子、馒头。   他正想招呼她,便看见她坦然自若地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分明是一个人的量,问都没问他。   姜茂松已经习惯了她的态度,索性照着她的,给自己也点了一份。店家很快端了上来,田大花便自顾自地吃饭。   田大花吃饭很快,吃相却很文雅。她坐在那儿,眉眼清秀,沉静自若,人群里属于十分细致耐看的那种。   很难想象一个山村的农妇,能有这样沉静独特的气质。她好像做什么都是这副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管在山村,在他的营房,在医院,还是在这很多人的街边小铺子里。   姜茂松一边吃饭,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她,脑子里还在琢磨这前前后后的事情。   他当然丝毫不怀疑自己娶回来的妻子,她的身份来历半点问题都没有,土生土长的山村姑娘,可是她却每每给他一些意外,比如昨天的事。   张二柱昨晚悄悄跟他汇报,说打扫战场的时候,他发现其中两个土匪身上除了枪伤,肋骨好像都已经断了。姜茂松当时愣了一下。   “你觉得……怎么断的?”   “不知道。”张二柱在他的注视下挠挠头,目光游移,“可能……让我们踢的?当时我们都恨得牙痒痒,击毙之后不放心,我记得我也踹了两脚出气。或者,是他倒下的时候摔的?”   “估计是吧。”姜茂松说,“反正都死了,别再老提这事儿。”   姜茂松不由得回想起来,他似乎,曾经,好像,有那么一回,被田大花一只手推倒在床上,还被压制着没法动弹,又好像是错觉,因为她很快就放开了手。还有,野猪……   他的妻子,似乎是力气大了一些。对,干惯了农活的山村妇女,爬山砍柴,挑水下田,她身材瘦弱娇小,大概是力气大了一些,人在情急之下力气是很大的。再说了,那土匪肋骨断掉也只是张二柱那么一说,那个愣小子指不定看错了,未必说的靠谱,也未必跟田大花有关系。   姜茂松自圆其说的自我解释了一通,便释然了,下意识地没去深究。毕竟,谁也没法怀疑田大花那样一个身单力薄的年轻女子,能空手打断土匪的肋骨。 第15章 气不顺   田大花和姜茂松很快吃完早饭,怕福妞醒来饿着,就说要买点儿吃的带回病房。   “买几根油条吧。”姜茂松说,“包子馒头都容易冷,冷了就不好吃了,我上回看福妞还挺喜欢吃油条的。”   “小孩子生病吃油条?”田大花看了他一眼平平陈述,“不消化。”   姜茂松走的时候,福妞才几个月大,小石头都还没出生,他哪里照顾过小孩子呀,更不知道福妞爱吃什么,想了想,只好又问田大花:“那你看买点儿什么好?我去买。”   田大花四周看了看,也没看见什么合适的,小孩子生病应该吃些热食,她索性说:“先别买了吧,等福妞醒了,再给她买点儿热粥。”   姜茂松把店家叫过来付钱,等着找钱的工夫,田大花已经走出多远了,姜茂松只好快步赶上去,在医院大门追上了田大花。这时候,大门口开过来一辆电车,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匆匆跑进医院大门。   “姜政委。”那女人看见姜茂松,笑着喊了一声,挺热情地问道:“你来找小林呀,今天怎么得空来?”   田大花闻言打量了一眼,女人穿了一件时兴的卡其色干部装,手里拎着个薄牛皮纸的袋子,像是没看见旁边的田大花似的,笑吟吟拎起纸袋问姜茂松:“姜政委早饭吃了吗?我刚买的沙利文牌面包,要不要吃一个?”   “吃过了。”姜茂松一边回答,一边飞快地看了田大花一眼,脸色有些尴尬,对那女人语带告诫地介绍道:“这是我家属,我妹妹生病,正在医院里。”   “哦?”那女人目光在田大花身上略一打量,点点头,“头一回见,你好。”   田大花见姜茂松态度有些冷淡,心里琢磨着连姜茂松都不待见的女人,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尤其这女人打量她的目光带着某种轻慢,让田大花总有些不舒服,于是,她便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女人的目光只在田大花身上逡巡了一圈,很快便回到姜茂松身上,换了一副很关切地表情问道:   “姜政委,你妹妹是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不用麻烦,小孩子就是有点发烧,你忙你的。”姜茂松说完,就招呼田大花,“大花,我们走吧。”   田大花便淡漠地转身走了,那女子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原地站了片刻,才匆匆走进医院。   姜茂松本以为田大花会问些什么,比如小林是不是就在这家医院工作,这女人又是什么人,可田大花却根本没问,姜茂松原本还在心里斟酌着,要是她问起小林,该怎么说才好。   姜茂松发现,好像,似乎,田大花跟他在一起时总是带着三分冷淡,却又不像刻意而为之,似乎天性就淡漠凉薄,什么都不在意似的。可明明,她跟奶奶,跟小石头和福妞在一起时笑语宴宴,并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认知让姜茂松有些挫败,不管两人之间怎样,被漠视的感觉总是不太好。   刚才那个女人,就是姜根保离婚后要娶的谢白玲。姜茂松想了想,反正这女人和田大花应该也不会有多少接触,既然她一副没兴趣问的样子,他也就没再多说。   “我想起来了。”姜茂松正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要不,我们也去给福妞买点儿面包吧,她一准还从来没吃过呢,那东西松软,应该好消化。”   “很贵吗?”田大花问。   “我哪知道啊,我这样的土包子进城,我也没吃过。”姜茂松笑道,“反正就是面粉和糖做的,这两样东西也不是多金贵,做成面包它能贵到哪儿去?前面那条街有个百货公司,那儿应该有卖。”   “那你去买。”田大花说,“我回去看福妞了。”   ☆☆☆☆☆☆☆☆   姜茂松买了一袋面包回来,刚进大门,就看到了张二柱站在病房楼门口探头探脑。   “张二柱,你怎么来了?”   不知为什么,姜茂松跟这个愣小子说话总有些没好气儿,张二柱却丝毫不觉察似的,立正,敬礼,一本正经地回答:“报告政委,我顺路送姜奶奶来的。”   原来昨晚张二柱他们因为搜山抓土匪,天太晚了,就留在山下扎营,今天一早跟着连队回城时,老奶奶正好要带着茂林和小石头要进城看福妞。张二柱就一起把他们带进城来了,进城后其他人回了营房,他则热心地帮着把奶奶他们带路送到了医院。   这个时间,老奶奶就已经到了,肯定天刚蒙蒙亮就动身赶路了的,恐怕因为担心福妞,一晚上都没睡好。   姜茂松回到病房,便看到田大花和奶奶站在病房门口正在小声说话,小石头亲昵地靠在田大花身边,茂林则站在一旁,很和谐的一幅画面。   “烧已经退了,医生刚才来查房,说也该醒了,应该没有其他问题。”田大花小声跟奶奶说着,安慰道:“奶奶,你别担心,兴许就是吓着了,小孩子没大碍的。”   “兴许就是吓着了,小孩子胆子小,容易吓掉魂儿,我昨晚给她收惊叫魂了,让她睡吧,睡足了魂儿就回来了,就好了。”奶奶说。   姜茂松走过去,摸摸小石头的脑袋,拿面包给他吃,又拿了一个给奶奶。小石头也是头一回见到面包,薄薄的牛皮纸袋,里头几个巴掌大的方形面包,松软喷香,还包着一层半透明的油纸。小石头就拿了一个,说剩下的都留给小姑姑。   奶奶对面包挺好奇,拿在手里看,姜茂松便给她讲这是面包,烤熟的。   奶奶拿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东西,不就是乡下的馒头,城里人花样多,加上糖,拿火烤熟了的,味儿倒是很香。”   奶奶看完了却没舍得吃,说这都是小孩子的零食,给福妞留着。   “太奶奶,这东西好吃。”小石头咬了一口,就送到奶奶嘴边,非让她咬一口,奶奶咬了一口,摸着小石头的脑门夸他懂事。   一家人怕在病房里吵着福妞,就站在门口的走廊里小声说话。尽管田大花一再安慰,奶奶还是担心福妞,一直念叨着这孩子本来就胆小,生下来身体就弱,让土匪这么一折腾一惊吓,可不就病了。   “我怎么听说,姜根保家的丫头给咱福妞使坏呢?让土匪抓咱家福妞,好把她放了。大花你回去也不跟我说,我可都听你三婶说了,你说姜根保这个闺女,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坏心眼儿呢,要不是她,咱们家福妞恐怕也不至于吓得病倒。等我回去非得数落她家大人,这样的孩子不好好教,长大也不会是个厚道的人。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想保全自己没人说她,可她不该把咱们家福妞推出去当替死鬼!这事情,他们家大人做事也越发不经讲究了,自家孩子做错了事,昨天晚上都没人过来看看咱福妞,你说多气人。”   提起姜丫头的事,奶奶很是气不顺。   “奶奶,您别气了。”田大花说,“昨天我去揍了她一巴掌。我这个人不喜欢积怨,有气我当场就出,至于她家里人怎么教孩子,我就管不了了。”   这件事姜茂松听说了,可并不知道田大花去吴翠芬家里“报仇”的事,闻言不禁眉心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看她垂在身侧的手。   ☆☆☆☆☆☆☆☆   福妞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多钟,奶奶几次不放心地进屋去摸她的额头,小丫头还动了动脑袋,把脸蛋贴在枕头上,睡颜十分满足。   奶奶却又添了一层担心,她听说昨天干坏事的土匪当场就被打死了,接着福妞就昏睡不醒,会不会……   奶奶挪着小脚,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小石头:“石头啊,你在这儿守着你小姑,看起来光收惊没用,怕是沾上脏东西了,我得想法子再给她驱驱邪。”   她挪着小脚往外走,田大花赶紧跟上去,伸手扶住她。姜茂松在旁边劝道:“奶奶,那都是封建迷信,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这是在医院里有医生呢,你就别张罗了。”   奶奶把眼睛一瞪,摆摆手呵斥他:“你要不信,也不许乱说话。”   奶奶在病房前边的大院子里四周转了一圈,没看到她要的桃树枝条。乡下流传的驱邪法子,是要用到桃树枝条、黄表纸和大香,这几样东西眼下都找不到。   老奶奶担心福妞,心里着急,就挪着小脚继续往远处找。   “奶奶,你歇歇,我去给你找吧。” 田大花看着她那双小脚走路费劲,就招呼茂林扶她回去坐着,自己沿着医院病房往后头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一棵桃树,只好先回去。   她拐进病房楼,沿着走廊走过去。病房楼里很安静,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匆匆走过,田大花沿着走廊往前走,忽然从前边拐角走出一个人来,在田大花前边几步停住了。   田大花原本随意看了一眼,目光一顿,居然是那个小林,穿一身白大褂,怀里抱着个本子。   田大花的目光在小林身上停了一下,便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继续走自己的路。擦肩而过的时候,小林却跨过来一步拦住了田大花。   “你好,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田大花意外地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笑笑说:“不能。你是什么东西,要跟我说话?” 第16章 得意(修改)   “你……”小林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有事,没工夫理你,你有什么话找姜茂松说去。”田大花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扒拉,便径直往楼上走。   小林涨红脸愣在当场,看着她的背影,气得泪花都冒出来了,跺跺脚恨恨地小声骂道:“乡下泼妇!”   她声音本来很小,可田大花长期生活在山林,耳力却比一般人尖,闻言一转身,神情颇有些困惑,平平问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羞耻吗?我家福妞还病着,我真没工夫理你,你自己安分些。”   那语气,就像呵斥一只小狗小猫似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留下小林站在那儿羞恼气恨,被蔑视得彻彻底底,感觉比打她一巴掌还难受。   ☆☆☆☆☆☆☆☆   田大花走回病房,小石头远远地跑过来说福妞醒了。田大花赶紧往病房跑去。   田大花跑进病房,奶奶、姜茂松和茂林正围在床前,病床上的福妞果然已经醒了,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小孩子惊吓又发烧,蔫巴巴的,有些没精神,看着很让人心疼。   “醒了?”田大花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触手是正常的温热,田大花嘘了一口气,笑道:“哎呦,你这小孩儿,你好歹也醒了,把一家人都担心死了。”   “福妞啊,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快让奶奶看看。”奶奶也伸手摸摸福妞的额头,安慰道:“别害怕,土匪都被打跑了,不会再来啦。你呀,昨晚发烧,你大嫂连夜把你抱到医院来了。”   “饿没饿?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肚子都该饿扁了吧?”田大花给她倒了杯水,一边端到她嘴边,一边问:“先喝口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看看,这是面包,爸爸给你买的,可香了,快吃一个。”小石头把那袋面包送到福妞跟前。   “大花,还是先别给她吃东西,让医生先来看看。”姜茂松拦了一句,快步走出去叫医生。   病床上的福妞却一直没说话。田大花看着她蔫巴巴的样子不禁担心。   “福妞儿,还有哪里不舒服?”   福妞看看她,慢吞吞摇摇头。医生很快来了,检查了一下,又问了几句,然后说没其他问题,让再观察一下,可以吃些食物。   田大花拿了个面包给福妞吃,又叫茂林去大门外的饭铺买些热粥来。茂林很快用店家的粗瓷大碗端着一碗白米粥回来,说等会儿吃完了,再给人家把碗送回去。   “小孩子惊吓了,恹恹的没精神。等回到家里,再给福妞驱驱邪。”奶奶说,“茂松啊,你问问医生,福妞醒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奶奶,医生不是说再观察一下吗。”姜茂松见福妞醒了,看起来情况正常,便放下心来,就劝奶奶再等等,要是福妞确定没大碍了,下午再送他们回去也不算晚。   临近中午的时候,姜根保居然来了,手里拎着两样点心,身后还跟着谢白玲。两人都是一脸关切的样子,说是来探望福妞。   因为姜丫头的事情,老奶奶看见姜根保就没有好脸色,她是村里的老长辈,老人家要撂脸谁也没法子,姜根保叫了几声奶奶,询问福妞怎么样了,奶奶却板着脸不搭理他,田大花当然也没搭理。   姜根保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讪讪的,求助地看着姜茂松。   姜茂松默默把脸转开了,奶奶和田大花,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再说福妞是他妹妹,还那么小,他也心疼啊,只不过姜茂松估摸着,看样子姜根保还不知道姜丫头那回事,他应该是听谢白玲说福妞进医院的。   姜根保被晾在那儿讪笑,场面就难免尴尬了。他身后的谢白玲察言观色,走过来去扶奶奶,自以为体贴地说道:   “奶奶,是不是小妹妹情况不太好?您别着急,我就在这医院工作,医生们我都认识,我可以去拜托医生,叫他们好好照顾福妞。”   “呸呸,我们福妞好着呢,没啥不好的。”奶奶看看谢白玲,问姜根保:“根保啊,你带来的这是谁呀?”   “奶奶,她就是小谢,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姜根保话音一落,奶奶推开谢白玲扶着她的手,了然地看看谢白玲:“哦,这就是你新换的小媳妇?”   田大花心里一乐,天知道,老奶奶最是个厚道人。   再看看姜根保和谢白玲两张脸,颜色红红白白真是精彩,姜根保张了半天嘴也没接上话来。   “你呀,要是来看福妞的,咱们福妞福大命大,好在没出啥事儿,你就回去吧。你要是来赔礼道歉的,那也免了吧,你回去好好教教自家孩子就行,你就算离了婚,也还是亲爹,孩子你该管的,你自己可别忘了。”   奶奶数落完,就挥着手叫他们走。   姜根保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话听音,他琢磨着一准是他乡下的儿女闯了什么祸,并且还跟福妞有关系。姜根保本能地就想到了儿子铁蛋,根本就没往女儿姜丫头身上想。可他又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好带着谢白玲告辞离开,临走时悄悄拉了姜茂松一下。   “茂松,到底发生啥事儿了,我听说,福妞不是让土匪劫持给吓的吗,奶奶这怎么不待见我呢?”姜根保把姜茂松拉到门外走廊,小声问茂松。   姜茂松没回答他,反问道:“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就没回家看看?”   “嗐,我一早听说村里进了土匪,不是说都解决了吗,还没顾上回去。中午小谢回去告诉我,说福妞进了医院,我赶紧过来看看。”姜根保解释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铁蛋那个小混蛋欺负福妞了?这个小王八蛋就是个反骨,不听话,我回去揍他。”   “你……”姜茂松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多说,“具体情况,你还是回去问问张二柱吧。这事情,奶奶担心福妞,肯定会有些生气。虽然都是小孩,年纪小不懂事,可该教育还是要教育。”   战争年代,像姜丫头这样的,就算是小孩也会坏大事,何况她都十四岁了,该让她懂得道理。从姜茂松的立场看来,这要是搁在部队,一准是个叛徒,都够枪毙了。   “那……我去问问。”姜根保只好匆匆离去。   病房里,奶奶赶走了姜根保,见福妞看起来好多了,想起什么就问她:“福妞,你昨天怎么会跑去七婶家?我记得,你原先没跟姜丫头玩过啊,她比你大了六岁呢,我记得她原先没找你玩过啊。”   病床上坐着的福妞刚吃饱,显得憨态可掬,自己摸摸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她最近忽然喜欢找我玩了,昨天我正在家门口玩,她来喊我一起去七婶家剪花样玩儿。”   “好像,从爸爸回来以后,她就开始来找小姑姑玩了。”小石头在旁边说。   小石头的话让奶奶和田大花沉默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交换了个眼色。十四岁的小姑娘,就有这势利的心思?   “这个小孩,心眼儿也太多了。”奶奶气呼呼对福妞说,“福妞啊,你听话,往后在村里看见她,躲远远的。”   ☆☆☆☆☆☆☆☆   福妞既然好了,田大花就打算给福妞出院。   可恰好是在中午休息时间,问了护士,说要等下午医生上班才能办出院,于是只好再等等。姜茂松于是说,趁着这工夫,他要先回部队一趟,他一上午不在,怕有什么要紧事。   “大花,我看这样,你跟我一起出去,到门口买一些午饭回来。”姜茂松说,“你们先解决午饭,等下午医生上了班,我回来结账出院。”   于是两人就一前一后从楼上下去。中午时间,医院的大院里还算安静。田大花怎么也没想到,刚走出病房楼大门,就迎面遇上了小林。她出现的实在也太巧了吧,田大花有理由怀疑,她今天自从发现他们在医院,就一直在附近窥视。   果然,小林看见他们,目光哀怨,就在几步远站住了。   田大花真有些困惑,一个女人年纪轻轻,脸皮到底能有多厚?她瞟了身旁的姜茂松一眼,这样的“偶遇”,让他脸色看起来很不自然。   “找你的,你自己解决。”田大花示意姜茂松,“都跟你说了,别让她到我眼前膈应人。你们两个,脸皮能有多厚?”   “大花,你……”姜茂松无奈地窒住。再傻他也知道,他这个时候真要留下来跟小林说会儿话,别说田大花,任谁也会多想了。   他跟小林的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不该牵扯,当断则断,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一点姜茂松心里很清楚。   “大花,你等我一下。”姜茂松说,“你别误会,人家小林只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她会在这儿很正常。我跟小林,早就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原本也没有太深入的关系,她是个聪明理智的姑娘,她不会想不通的。”   姜茂松这话说给田大花听,更是说给小林听,他跟小林已经当面说清,断了之后,小林还是找过他,不甘心,可他总不可能再回头,这么纠缠下去,对她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   “她怎么样关我屁事。”田大花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边说道:“你自己的烂账自己管好,再让她到我跟前膈应人,我会生气。”   “小林,不好意思,大花她误会了,那个……你忙你的。”   姜茂松一边尴尬难堪,抱歉地对小林点点头,一边只好匆匆跟上田大花。人总是此消彼长,再说他自己亏欠短理,他现在真的深有感触,他惹不起田大花,却慢慢地开始习惯她的强势直白。   可惜,未必有人明白他一片苦心。他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小林带着压抑的哭腔。   “茂松,你真的打算跟这个乡下泼妇生活一辈子?”   走在前面的田大花闻言站住,姜茂松心里咯噔一下,便看到田大花转身大步走了回来。   “你上午这么骂我一次,我没理你,你还骂第二次?”她走到小林面前,二话不说甩手一个耳光,一声脆响,小林咬牙硬挨了这一下,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小林捂着脸,憋着没哭出声来,恨恨地泪眼盯着田大花。   田大花满意地看看她的脸,颇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力度控制得很好。要知道她那一身怪力,一个控制不好,会死人的。   “不许再骂人了,听见没?”她语气平平地告诫,“都跟你说了自己安分些。”   事情发生得太快,姜茂松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竟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站在那儿,愣了愣,跑过去拉住田大花。   “大花,你怎么……怎么动手打人呢,我跟她,真的都说清楚了。”   “她骂我,两次。”   田大花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她大步往外走,姜茂松很快从后边匆匆追了上来。田大花挑眉看看他,纯粹好奇地问:“你不留下安慰她?还是你追上来给她抱不平?”   “大花,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找你。我跟她真的已经说清楚了。”姜茂松解释了一句,无奈地顿了顿,“可你也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啊。”   姜茂松那种懊恼简直无法表达。田大花先不说,就说小林,这段关系起于好感,又及时终止,他那时重伤虚弱,一直觉得这姑娘知书懂礼,他真不知道,原先显得那么聪明懂事的一个姑娘,居然会私底下跑来找田大花挑衅,纠缠不休,还当面骂人。   想想田大花那个脾气……   “我就打了,你能怎样?”田大花挑衅地看着姜茂松。   “我能怎样,我媳妇打了人,我能怎样?”姜茂松说,“我跟她说抱歉,也告诫她往后别再惹你。” 第17章 舆论   经小林这么一闹,姜茂松要回营房就没回成,田大花打完人,心平气静地去外头买了大饼、咸菜和菜肉包子,一家人简单吃了个午饭,等到下午医生上班,给福妞办了出院。   一家人从医院出来,刚走到街上,突然就响起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姜茂松脸色一变,愤愤地骂了一句什么,立刻把他们又赶回医院。   “你们在这儿躲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他把他们赶进医院大门,便急匆匆离开了。   田大花并不清楚怎么回事,她没经历过空袭,大约姜家村那样几十户人家、三面环山的小山村,好不好空袭且不说,也没什么空袭的必要。   但满大街都是惊慌奔跑的人,她知道肯定有紧急情况,便一手抱起福妞,一手拉着小石头,叫茂林扶好奶奶,赶紧跑进去躲进了医院的门诊楼。   一楼大厅已经有一些人了,声音有些吵,医生护士则照常忙碌着。   田大花给奶奶找了个空着的椅子,照顾奶奶坐好,担心病刚好的福妞再受到惊吓,便把她抱在怀里。   然后听旁边的人议论说,这是空袭轰炸。   “放心吧,他们不炸医院,来过几回了,都是往城北那边去,那边有大工厂。”那人说。   “哎呦,这怎么还不安生呢。”奶奶唠叨了一句。   “刚解放。”那人笑着说,“不着急,解放军慢慢全给他收拾掉。”   他们便坐在医院里等,在门诊楼大厅等了一会儿,听着外头没别的动静,就又出来透透气,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上等。   明明是紧张的事情,大人担心,俩小孩却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讨论飞机到底是怎么飞上天的。   “能飞,那肯定长了翅膀的吧。”小石头说,“它的翅膀肯定很大,像老鹰的翅膀那样。”   “嗯,肯定长了大翅膀,要不怎么叫飞机呢。”福妞点着小脑袋。   期间谢白玲经过,看见他们,就赔笑着过来说话:“奶奶,你们还没回去呀,小妹妹好了吧?”   抬手不打笑脸人,奶奶尽管不待见她,还是回答了一句:“正准备回去。”   “姜政委忙去了吧?哎呀,每次空袭警报一响,别人找地方躲,他们作为军人却往外头跑。可是没法子,他们没有飞机呀。”谢白玲神神秘秘地说,“我听我们家根保说,都是往城北去炸大工厂。听说前几天还有特务搞破坏呢,在城北机器厂搞破坏,被捉住了。”   奶奶让她那一句“我们家根保”叫得有些膈应,冷下脸来不愿意搭理她了。   “奶奶,你们在这儿坐,我工作正忙,我就失陪了。”谢白玲还算有眼色,见人家不待见,讪笑着找了个理由,就走开了。   谢白玲一走,奶奶问田大花:“她也是医生?我看她怎么看也得有二十好几岁了,不像人家没出嫁的小姑娘。”   奶奶第一次进城里的医院,便认为凡是穿白大褂的就都是看病治病的医生,分不清医生护士。田大花其实也分不清,只知道穿白大褂的除了医生以外,还有的是护士。她琢磨着,昨晚给福妞看病的医生是个男的,兴许女的就是护士吧。   “根保这个小老婆,一看心眼儿就很多。”奶奶说,“咱乡下人太实在,她这样陪着笑脸找人说话,也不知怎么的,反倒叫人心里不喜欢。”   等了有大半个小时,有人进来说警报解除了,飞机在城北下了个蛋,没伤人,擦着这座城市往南飞走了。   又等了一顿饭工夫,姜茂松没回来,张二柱兴冲冲跑来了。   “嫂子,奶奶,姜政委实在脱不开身,叫我送你们回家。”这愣小子,像得了什么奖励似的,咧着嘴笑出满嘴白牙。   田大花说:“你们既然忙,我们自己回去,不用人送的。”   “那不行。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平安送到家。”愣小子说完,一转脸就换了一副傻笑,“嘿嘿嘿,嫂子,你不知道,路上怕不安全。”   时间被空袭一耽误,张二柱紧赶慢赶,天黑以后才把他们送回了姜家村,山野寂静,天空中一个半圆的月亮伴着大片繁星,一家人终于回到了家中。   他们昨天半夜离家,留下姜守良一个人看家,这会子正眼巴巴站在院子门口张望,见他们平安回来,福妞也病好了,才舒了一口气。   “张班长,进屋歇会儿,吃了饭再走吧。”田大花招呼张二柱。   “嫂子,你别叫我张班长,你叫我张二柱吧,要不,你干脆叫我二柱子,我家里人都这么叫。”张二柱笑哈哈地说着,进屋喝了一碗水,却没留下吃饭,摸黑赶路归队了。   “赶紧进屋去,你们走了这一两天,我在家里干啥都不心安,可担心死了。”姜守良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进屋。他这样一个地道的农村男人,从来不会做饭,居然准备了一大锅清水煮红薯。   “我实在不会做饼子啥的,连个粥也怕煮不好。我寻思着,你们要是回来,晚饭就吃煮红薯。要是你们今天还不回来,我明天就把红薯切成片晒干,做红薯果脯,也不浪费。还有大花做的小咸菜,咱们今晚上就好歹对付一顿吧。” 姜守良挺不好意思的。   “煮红薯怎么不好了?”奶奶说,“清水煮红薯才叫甜呢。”   “爷爷,我正好想吃红薯了。”小石头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了爷爷,然后跟福妞一人抱着一个又甜又软的大红薯吃起来。   ☆☆☆☆☆☆☆☆   吃过晚饭,六婶儿和吴翠芬带着姜丫头来了,说是来看看福妞,还用小篮子拎了二十个鸡蛋。   吴翠芬就只呐呐地道了歉,坐在那儿不怎么说话,姜丫头更是死死低着头不说话,尤其姜丫头进来后,田大花瞅了她一眼,姜丫头瑟缩了一下,更加一副怯怯的样子,揪着吴翠芬的衣襟头都不抬。   六婶儿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一直就是她在呱呱呱地说。   “都怪这些该死的土匪,小孩子不懂事,丫头也是吓坏了,才吓得乱说话,丫头她一直就胆子小,吓坏了,她不是故意要害福妞的。幸好咱们福妞没啥事,我们也担心死了,一听说你们去了城里医院,我可真是担心坏了,正打算明天进城去看福妞呢,听说你们回来了,就赶紧带她们娘儿俩过来看看。这个丫头,我在家里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婶子你大人有大量,你别怪她,别跟她小孩一般见识。”   这些话听起来是道歉,可仔细一品,怎么就那么别扭呢,自家孩子没错,错的都是土匪?奶奶的眉梢不由皱了下来,田大花也在这时候开口了。   “六婶儿,听你这话,她把我们福妞往死里坑,我们还不能怪她。我们要是怪她,那就跟小孩一般见识了?”   “哎呦,这话怎么说的。”六婶儿忙陪着笑脸说,“大花啊,你看按辈分,丫头还得管你叫婶子,管福妞叫小姑呢。她小孩子不懂事,真的就是一时吓坏了,吓得说错了话,我已经狠狠管教过她了。你呢也打过了,也出气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六婶儿其实想说,姜丫头已经被田大花一巴掌扇得脸都肿了。六婶心里埋怨着,姜丫头年纪还小,还只是个孩子,福妞又没有怎么样,田大花怎么能动手打一个孩子呢。   可毕竟他们家短理,田大花一家在村里可不是好欺负的,尤其现在姜茂松还是姜根保的上级,六婶儿到底没敢说出来,就只好使劲地咒骂土匪。   “都是这些土匪该死,太坏了!丫头昨天夜里也吓得做了一夜噩梦。”   “土匪当然坏。”田大花说,“土匪坏,可不是你们家丫头推我们家福妞出去送死的理由。说她年纪小,她想保全自己没有错,可福妞才八岁呢,比她小好几岁,她就能为了自己把福妞出卖了。这事情六婶你要是再护短,你可就把她养歪了,恐怕要养出个白眼狼来。”   “哪有这么严重,福妞她这不是没事吗。”六婶儿讪笑。   “那是我命大,我大嫂舍命救我,我才没事儿。要是我真出了什么事,我大嫂出了什么事,六婶你打算拿什么赔?”依偎在奶奶身边的福妞气呼呼地说。   “你看,你看,婶子啊,你家这个福妞,小嘴巴还挺厉害的。这不是都没事儿吗。你说我这明明是来道歉的,我还带了鸡蛋呢。”   “哦,原来六婶是来道歉的。”田大花冷下脸来,“我还当六婶是来开脱的呢,你不是说姜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吗,不能怪她,都怪土匪,都是土匪的坏,那你还道什么歉?再说了,又不是六婶你害人,我看丫头她一直都不说话,可不像道歉的样子。”   姜丫头死死低着头,揪着吴翠芬的衣襟不肯说话。在吴翠芬几次提醒后却开始掉眼泪了。   吴翠芬一着急,使劲推了姜丫头一下,姜丫头才呐呐地说了一句:“太奶奶,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最终奶奶也没要六婶拿来的鸡蛋,六婶硬要留,奶奶硬不要,田大花懒得废话,就在她们走的时候给拎到门口,硬往给六婶手里一塞,砰一声关上了门。   不光是鸡蛋的事情,他们要是收下了六婶这二十个鸡蛋,不用明天早晨,六婶就会讲遍全村,说她带着礼物来道过歉了,田大花一家人也接受了。   毕竟现在村里人对姜丫头的评价可不太好,六婶肯定想制造点儿什么舆论,替姜丫头弥补过去。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听说福妞从医院回来了,就纷纷过来看望,有的还给福妞带了些自家做的稀罕吃食。   尤其七婶一家,七叔七婶揣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带着女儿小香,一早就上门来表达感激。七婶说,人要知恩,他们家小香是被田大花救了的。   村里人表达感激的方式很淳朴,七婶说:“大花呀,你家干活的人手少,老的老小的小,我家人手多,往后田里啥活儿干不过来,你就招呼一声,可不要跟七叔七婶见外。”   三婶端来一大碗蒸槐花,用的是夏天晾晒的槐花干,放了玉米面蒸的,浇上蒜泥和陈醋,小孩子吃起来很开胃。   “福妞儿好好吃饭,把身体补回来,小可怜的,你说你这小身板,本来就弱。”三婶心疼地搂着福妞说,“我咋看这一宿过去,咱福妞都瘦了呢。”   “对,好好吃饭。”田大花附和着,一边拿了板凳招呼三婶坐下,三婶坐下后就气愤地唠叨起来。   “大花我跟你说,这一回的事儿,村里人纷纷都骂呢,这个姜丫头心眼儿可真不地道,家里还不舍得管教,这要是搁在日本鬼子那会儿,就她这德性,她一准是个汉奸。我看她都十四了,往后就是找婆家,谁家一打听,也不敢娶这么坏心眼的姑娘。” 第18章 情分   乡下看望病人讲究一个“早”字,不然不吉利,要是等大中午再去看望,那就等于诅咒人,很忌讳的。所以乡亲们来看福妞都很早,等送走来看望福妞的乡亲们,太阳也才刚升上来,一家人收拾吃早饭,准备下田。   田大花拿起七婶送来的煮鸡蛋,还热乎着呢。七婶家里人口多,日子可不算宽裕,她煮了六个鸡蛋送来,这份心意田大花接受了。同样是鸡蛋,六婶送来的二十个鸡蛋,她摔出去都不会要的。   “好好吃饭,今早你们俩小孩,一人两个煮鸡蛋。”田大花拿起一个煮鸡蛋,往福妞面前一敲,随手敲碎了蛋壳给她。   她夹起一根青翠碧绿的腌辣椒,玉米饼子就着杂粮粥,一边吃饭,一边开始张罗今天的事情。   “茂林,驴喂了吗?”   “喂了,也饮完水了。”   “嗯,吃过饭我把猪喂了,你去收拾套车,今天咱们把村西那块玉米收了。”她安排完了问姜守良,“爹,你看这样行不?”   “行,行。”姜守良只管点头。   田大花拿筷子指指福妞:“福妞,你今天就别去了,跟奶奶看家。”   “大嫂,我好了,我跟你去掰玉米棒子。”   “你病才刚好,别去了,在家呆两天。”田大花说,“你在家养两天,等收完玉米,就送你俩去上学。”   “我要去。”福妞坚决捍卫干活的权力,央求道:“大嫂,你就让我去吧,你看小石头都去了,我身体都好了,不想闷在家里。我跟你们去,觉着能干我就干,要是觉着还不能干活,我就在田边歇着,就当跟你们去玩也好。”   小丫头都这么说了,田大花也就答应了。   吃过饭,茂林套上了驴车,小石头和福妞都爬上驴车坐着。姜守良腿脚不好走路费劲,也爬了上来,茂林赶车,田大花就跟在后边走。   这块玉米田是一块不规则的山间坡地,山间能耕种的土地少,顺着山势开垦出来的。山地怕干旱,今年雨水好,玉米长得还算可以。   到了田头,茂林就先挑了几根细细的玉米秆,折断递给俩小孩吃,山里的玉米秆很甜,像甘蔗的味道。俩小孩吃着玉米秆,茂林就把毛驴车卸了,把工具都拿下来。   一家人干惯了农活,都不用多说,分工配合十分默契,姜守良带着小石头和福妞掰玉米棒子,田大花挥舞镰刀,跟在后头砍玉米秸秆,顺手就把一棵棵玉米秸秆放整齐了,摆在田里晾晒。   茂林先掰了一会儿玉米,等掰的多了,就把装满玉米棒子的藤筐背到田头,装上驴车。这活儿以前都是田大花干的,姜茂松离家时,茂林才十岁,还干不动力气活。这两年茂林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力气饭量都见长,田大花也就把一些力气活都交给他了,这么大的男孩子总要顶门立户的。   掰了一会儿,福妞就开始累了,她因为母亲生产时年纪大加上难产,从小身体弱些,又刚生病发烧,干活就慢了下来。田大花发现后,就故意找个理由打发她:   “福妞,你去田边转转看看,说不定能捡到野鸡蛋。”   福妞把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放进藤筐,果真慢悠悠去田地四周转了一圈,说没找到野鸡蛋,也没看到野鸡,倒是看见了几只斑鸠。   “秋凉了,野鸡不肯下蛋了。”田大花笑。春夏时节,山上经常能捡到野鸡蛋,还有各种鸟蛋,味道格外香。   “那往后捡不到野鸡蛋,咱们就只能吃家里的鸡蛋了。”小石头咂咂嘴,家鸡蛋,野鸡蛋,反正都是好吃的东西,想到好吃的了,小石头就问田大花:“妈妈,中午咱们炒腊肉吃行不行?我想吃腊肉炒茄子了。”   “那可不一定。”田大花笑着说,“要是太奶奶已经做了饭,做啥你就得吃啥,不许挑嘴。要是咱们中午收工,太奶奶还没做好饭,我就给你炒腊肉。”   “加把劲儿,赶紧干完了,回去炒腊肉。”小石头干劲十足,用力掰下一个大玉米棒子。   福妞也跑去掰下一个玉米棒子,扭头问田大花:“大嫂,中午再煮几个玉米棒子吃,行不?”   “行啊,福妞你别掰了,你去里头挑几个嫩的,中午煮了吃。”   炒腊肉,煮玉米,这小日子可真舒坦。   小石头和福妞中午到底没吃上腊肉——等他们收工回家,奶奶已经做了午饭,早晨田大花烙好的大饼,奶奶煮了绿豆汤,凉拌韭菜,蒜炒红薯叶,还有一大盘咸鱼炖茄子。   “今儿晌午有好菜,咸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老奶奶笑呵呵地说。见小石头和福妞一人抱着几个嫩玉米棒子,就招招手叫俩小孩:“拿过来,饭都做好了,中午就不煮了吧,煮绿豆汤的锅底下木柴灰还旺旺的,先给你俩烧两个吃了解馋。”   烧熟的玉米棒子特别香啊,小石头乐颠颠拿了两个,埋进锅底的还在发红的热灰里。   “看,太奶奶把饭都做好了,晚上再给你们炒腊肉。”田大花笑着跟两个小孩承诺。俩小孩听说有咸鱼炖茄子,哪还再想着腊肉啊,欢欢喜喜地等着吃好饭。   农家无闲人。平常家里不太忙的时候,一般都是田大花做饭,俩小孩烧火择菜也帮忙,一家人都不让奶奶伸手,奶奶也就安心地享受这份孝心。   而每当农忙时候,像现在秋收,老奶奶就闲不住了,总是挪着小脚,里里外外地忙碌,亲手给儿孙家人料理一顿可口的饭菜。   一家人坐下吃饭,三婶端着个饭碗,一边吃着一边来串门溜达了,一脸笑眯眯的八卦表情。   “三婶儿,来坐下一起吃。”田大花招呼道。   “哎呦,你家今天中午又做好菜呀,我可得尝尝。”三婶也没客气,伸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一大块茄子,顺手又把自己碗里的豆腐干夹给小石头和福妞碗里:“石头,福妞儿,尝尝三奶奶炒的豆腐干,还是我闺女从镇上送来的呢。”   一边夹菜,一边三婶就坐在茂林递过来的凳子上,笑嘻嘻问田大花:“哎,大花,你听说了没?六婶儿家里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田大花顺着话问道,“她家又闹什么呀?”   “嗐,还不是因为姜丫头干的那缺德事,这两天村里谁不说她呀。今天上午姜根保回来了,劈头盖脸教训了姜丫头一顿,六婶和吴翠芬还护着,一家子吵翻天啦。”三婶兴致勃勃。   ☆☆☆☆☆☆☆☆   姜根保生了一肚子气。   旁的不说,他一个当兵打仗的军人,最痛恨的就是叛徒投降软骨头,偏偏自家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他去问张二柱时,张二柱那鄙夷的语气,让姜根保不禁火冒三丈。   这还不算,偏偏被姜丫头坑的人是田大花和福妞,姜茂松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还是他上级,这让他一张脸往哪儿搁呀。   姜根保本打算去医院好好赔礼道歉,可正赶上一场空袭,等空袭过后他再到医院,田大花和奶奶已经带着福妞回家了。姜根保只好今天一大早跑回姜家村。结果回到家才知道,昨晚六婶儿和吴翠芬去道歉,反而把田大花一家弄恼了。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姜根保又气又恼,顺手拿武装带就抽了姜丫头几下。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六婶儿骂他不心疼自家孩子,吴翠芬则搂着姜丫头哭诉,说她离了婚,别的啥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两个孩子,看的像眼珠子一样,姜根保这是要狠心逼死她呀。   “妈,你还护着她,她十四岁的人了,她什么不懂?这样的事情,搁在部队那就是叛徒,枪毙的料。”   “十四岁不也还是个孩子吗,才多大呀,被土匪抓住,大人也该吓慌了,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家丫头。再说了,他们家福妞不是没事吗,她又没有怎么样,无非是小孩子说错了话,我们也去道过歉了,这事情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姜根保气得绝倒。他知道他妈护短,平常就喜欢姜丫头,甚至胜过喜欢铁蛋这个孙子,嫌弃铁蛋脾气倔不听话,一直夸姜丫头乖巧听话,嘴巴甜,可他真不知道,他妈能糊涂到这种程度,亲妈呀。   “妈,这事情你也护着她,长大还不得是个祸害!”姜根保气得大叫,“你也不想想,她差点坑了人家两条命,茂松还是我的上级,我怎么跟他交代?”   对此,六婶儿丝毫不以为然,竟轻飘飘地说:“那不是没怎么样吗,大花和福妞好好的呢,反正都已经没事了。小孩子惊吓了发烧,叫叫魂就好了,也就他们家当回事儿,还半夜送去城里医院。茂松他就算是你上级,他跟我们还是本家近房呢,论理你是他堂哥。他要因为这点事就怪你,那他可太不讲情分了。”   你差点害死人家媳妇和妹妹,还跟人家讲情分?姜根保一口气堵在心口,又不能冲他亲妈出气,就气急败坏地把六婶儿推开,挥着武装带往姜丫头身上抽。   结果吴翠芬又在那边哭上了,哭着说孩子错了说说就行了,哪能下狠心打,哭着骂着说:“我可看好了,有了后娘有后爹,你干脆打死我们母子三个,省得让你不顺眼。”   这个过程中,姜丫头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抽抽搭搭地哭。姜根保本来还没想下重手,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他原本就是想教训一顿,也好给姜茂松一个交代。   可是被他妈和吴翠芬这么一闹,姜根保气不打一处来,下手不由得就重了。 第19章 思量   姜根保就在他妈和吴翠芬的哭诉责骂中, 把姜丫头狠抽了一顿, 带着一肚子气回城去了, 连口水都没在家里喝。   田大花听到这一出的时候,不禁摇头,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呀!她暗暗决定, 以后少跟这家人来往,务必离这样的人家远远的。   收玉米,收豆子,各种杂粮收进家,越冬的小麦和豌豆种下地, 秋收算是暂时忙过了一阵子。   期间姜茂松回来过两趟,时间都不长, 也就是回来看看, 田大花难得地没有怼他,可也懒得搭理他。   当天在城里遇上的空袭让田大花明白,这个男人眼下是真的忙,仗打完了,可日子还没真的太平呢,眼下不光他, 他们那些人都很忙。她关注的不是这个男人, 而是希望这日子别再战乱动荡,能真正太平起来。   也因为空袭的事,田大花最终决定,先不送俩小孩进城上学了, 先留在乡下读两年私塾吧。   乡下虽然也未必太平,比如上次就发生了土匪的事,可这是她最熟悉的环境,她熟悉的山林,一切还在她所能掌控的范围,总比一座陌生的城市更让她心安,两个小孩也更适应。   山里人一般等到霜降之后,才开始收红薯,红薯也是最后收进家里的庄稼了。所以田大花就在这个短暂空当,开始安排俩小孩上学的事情。   要上学的第一件事,起个“大名”。   山里人,从小喊着小名儿长大,大狗二毛三犊子,可不能一辈子这么喊啊,这让孩子多难为情啊。大部分父母家长,就算自己大字不识,也还是很重视孩子名字的。   读书的,入学前就会起正经的大名,要不然先生上课时张嘴一声“二狗子”,多么有辱斯文啊。不读书的,一般到了十五六岁,该说媳妇、找婆家了,也正经起个大名,从此就意味着是大人了。   大名谁来起呀,那就要找个读书识字的人,按照祖辈相传的家族字辈来起。这年代的山村,读书识字的人可不多,一般还是去找村学里的先生。于是附近村子许多人,大名都是村学里先生给起的,起的多了,也就有些随意了。   大名要叫一辈子的,哪能随便让别人起,这一点田大花根本没用多想。   她自己起。   大约是当家作主惯了,田大花也没想到要跟俩小孩商量,当然更没想到要跟姜茂松商量,奶奶的确不识字,也就不用商量。   她就是觉着,与其让村学的先生随口起一个,还不如她自己来。   福妞是“茂”字辈的,叫姜茂玉,寄望着纯洁无暇、吉祥美好。而小石头则是“明”字辈的,姜明远,想得清楚,看得明白,凡事不可愚钝短视。   田大花却不会跟俩小孩多去解释,再说她在别人眼里是“文盲”,没上过学,解释那么多干啥呀,就只简单地跟俩小孩说,她给他们俩起了大名儿,上学用的。   “姜明远,姜明远,我大名叫姜明远。”小石头在嘴里念叨了几遍,非常高兴,兴冲冲跑去跟太奶奶炫耀,福妞也跟高兴,笑眯眯跟着小石头跑了。   于是姜茂松下趟回来的时候,就小小地腹诽了一下,大花这主意也太大了,没跟长辈商量,也没跟他说一声,不声不响就把俩小孩的学名给起好了。   不过问题是,姜茂松自己品了品,觉得这两个名字……还真不错,都没法挑剔。   姜茂松本来还努力劝说田大花带着俩小孩进城上学,现在一来他太忙,二来眼见着田大花根本不是他能说服的,也就放弃了。   于是姜茂松便很自觉地说,回城他给准备好文具,说隔天送回来,结果隔天有任务没能来,让别人捎来的。   捎来一大包东西,里头有笔墨纸砚,而今乡下的私塾还是学写毛笔字呢,也有铅笔,每人还准备了一块约一尺长、半尺宽的石板,做得薄薄的,用一种石笔在上面写字,省钱省纸张,擦掉也方便。   这些东西在田大花眼里也很新奇,头天晚上,她就拿着那石板和石笔,在上面随意的画着玩。   “妈妈,你写什么?”小石头凑过来。   “没写什么。”   “大嫂,等我上学认字了,我也教你认字行不?”福妞也凑过来。   “行啊。”田大花说,“你们两个好好学,回来教我。”   这天一大早,田大花送俩小孩去后山村上学。   俩小孩都特意穿上了顶好的衣服,一人背着个自家缝的小布包,跟着田大花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来到后山村。说是村学,其实就是一排六间的普通民房,青灰色砖瓦,带院子,在乡下算是很好的房子了,据说是后山村许多年前某个衣锦还乡的村民出钱建起来的。   村学已经开学了,但一年级的学生却不多,村学其实没有正经统一的开学时间,山民们的习惯,总要等着秋收忙过了,拖拖拉拉一直到深秋,学生才差不多能稳定下来。   后山村的村学,以前上边不管,用《三字经》、《千字文》作为开蒙课本,这学期新换了正经的小学课本,素净的牛皮纸封面,上头印着五角星。   先生是个和蔼的人,姓李,看上去五十多岁,留着胡子。田大花进门让俩孩子问先生好,先生就笑眯眯地纠正说,现在不叫先生,叫老师了。   李老师拉着小石头问:“叫什么名字呀?”   “石头,不对,我叫姜明远。”   “起好学名了?那就不用我起啦。”李老师就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又问福妞。   “姜茂玉。”福妞脆生生地回答。   “家里有人读书识字吗?”   “有,我爸爸认字的,他以前就在这儿上学。”小石头抢先答道。   李老师忙问是谁,这次是福妞抢着说,叫姜茂松。李老师听了很高兴,还夸了一句,说姜茂松读书时就很聪明,是个好学生,长大了果然也有出息。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聪慧,有灵气。”李老师对田大花夸了一句,又转向俩小孩说:“你们两个,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要有出息。”   李老师拿起一张纸裁做两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了“姜茂玉”、“姜明远”的字样,分别交给福妞和小石头,给他们发了新课本。田大花一看,这就表示老师收下了。   要知道,人家村学不是来了就收的,遇上愚钝顽劣的孩子,很可能被拒收,甚至也有已经收下了的,教了一阵子发现小笨蛋怎么也教不会,还会被退回去。   田大花问什么时候教学费,李老师说过一阵子吧,这大约就是表示,老师还要考察一阵子?   田大花于是跟老师道了谢,嘱咐俩小孩好好学习,便转身离开,她才走出门,俩小孩笑嘻嘻从身后追上来了。   “你们两个,怎么又跑出来了?”   “妈妈,老师同意让我们来送送你。”小石头第一天上学,还有点儿黏糊,拉着田大花嘱咐:“妈妈,下午早点儿来接我们行不?”   福妞则说:“大嫂,你回去一个人走山路,要小心些。”   “看你小姑姑多懂事。”田大花忽然把脸一板,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看见老师讲台上的戒尺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读书,要是不用心的话,老师会拿戒尺打,回家我还要再揍一顿。”   下午放学时,田大花没去接,她上山砍柴去了,茂林去接的。稍晚一些她回到家,俩小孩叽叽喳喳跟她汇报第一天的学习生活。   村学统共两门课,语文和算术,俩小孩把课本拿给她看,上面印着田大花熟悉的繁体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妈妈,我都学会了,几加几可简单了,老师没拿戒尺打我,小姑姑也都会,也没挨打。”小石头沾沾自喜,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挨老师打”成了小石头证明自己上学表现好的一个标准。   等吃过晚饭,俩小孩就捧着课本,指着今天学的字念给田大花听,认真履行“教大嫂(妈妈)识字”的承诺。为了当好小老师,他们可是很认真、很卖力的。   田大花笑眯眯听着,心说这样好,白天学一遍,晚上回来再让他们自己讲一遍,俩孩子都不笨,一准能学好。   ☆☆☆☆☆☆☆☆   俩小孩上了小学之后,田大花一家开始收红薯,等秋收冬藏都完成后,孩子们穿上了新做的小棉袄,工作组就进了村。   说是工作组,其实主要也就两个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妻,夫妻俩不光要负责他们姜家村,还要负责周围几个村子。   丈夫姓何,何同志每天都很忙,宣传新思想新形势,在各村组织农会,还选了村头最穷的四叔做村长。   妻子周同志,白天跟何同志一起忙碌,写写算算,晚上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上“识字班”,教妇女同志们认一些常用字,最先教的两个字,就是“中国”,然后又教了“男”和“女”,说去山下城镇上厕所要分清这两个字。   于是夜晚的山村,村里一堆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点起煤油灯,一边做针线、纳鞋底,一边看着小黑板,跟着周同志认字,中间休息的时候,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话。   田大花只要有工夫,吃过晚饭就会过来,手里自顾自做着针线,看起来不像个认真的学生,也不多话,偶尔抬头看一眼。有一回旁边四婶的儿媳、茂平家的推推她,小声提醒:“嫂子,你看黑板,跟着念呀?”   “念了呀。”田大花抬起头,随手指着小黑板读:“改革土地制度,铲除封建剥削。”   “嫂子,后半句周同志还没教呢,你咋会呀?”   茂平媳妇看着她惊奇,田大花却坦然回了一句:“哦,昨晚我儿子教的我,他学堂里学了。”   她只是需要一个途径,让她顺理成章地“识字”罢了。如今战乱过去,日子要太平了,她脱离了文盲的身份,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呀。   不过土改这个词,却让田大花琢磨了一阵子,前些日子听姜茂松也提到过,可到底改什么?怎么改?要知道,她们家有十几亩地呢。   他们这儿,以前是敌占区,后来是国统区,现在刚刚解放,当地老百姓对土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乡民们识字的少,杜撰猜测的却不少,比如村里有个族叔说,要是给他们家定个富农就好了,富啊,以后三个儿子说亲也容易些。   田大花不知道这些划定意味着什么,但她总不能像族叔那样想当然。她并不喜欢她认知和掌控范围之外的东西,那会让她不能心安,所以,她总得弄明白。   田大花从识字班回到家中,琢磨了一路。一进家门,俩小孩居然还没睡,在油灯下刚写完了功课,奶奶也还没睡,见她回来,就把她喊过去说话。   “大花,你听说了吗,你四叔今天在村里讲,要土改了。”   “今晚听说了。”田大花说,“奶奶,你琢磨这个干什么?”   “大花,你说……土改要怎么改?”   田大花看着奶奶慈祥的眼睛,知道奶奶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她想了想说:“我们老姜家祖上留下来的十几亩田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口人。听说他们改,也是为了老百姓吃饱饭,我们家应该没啥好改的吧。”   “可是……”奶奶迟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凡事难免多思量,奶奶想了想说:“大花,我们眼下也不懂这个事情,要不……你去问问茂松?”   “他这几天都没回来。”   “他不回来,你还不许去找他呀。”奶奶嗔怪的口气。   “奶奶,我不想去。”田大花说,“我家里忙着呢。”   “大花呀,两口子,没有隔夜仇,你相信奶奶一回,我孙子不是个坏人。奶奶知道,前阵子的事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他不好,他也知道错了,你呀,就别跟他拧着了。茂松他又不是瞎眼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好。”   田大花没作声,心说老奶奶精明了一辈子,有些事情,全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呢,逃不过法眼。 第20章 舍不得   田大花等了两天, 最终决定进一趟城。   她骑着驴, 赶早动身, 一路不急不忙的,径直去了姜茂松部队营地。门口站岗的战士居然能认出她, 比上一次热情多了, 很友好地笑着跟她说,姜茂松正在开会。   “嫂子,你先去政委宿舍歇一会儿,他的警卫员小刘有钥匙,我这就叫小刘开门, 开完会我就赶紧告诉他你来了。”   “不急,我也没多大事。”   田大花还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她不知道, 不光营房里战士们如今知道她才是正经身份的嫂子, 自然热情些,更是因为听张二柱宣传她“最勇敢最冷静”对付土匪的光辉形象,还不止一次,张二柱那愣小子现在每次要嫌弃哪个哪个女同志胆小软弱,必定要带上一句“我们姜政委家嫂子”作为榜样。   还没到宿舍,上回送她回家的小战士小刘就跑过来, 给她开了门。   田大花推门进去, 扫了一眼简单整洁的屋子,问小刘:“这屋子,都是你帮着收拾吧?”   “政委自己随手就收拾了,我们政委爱整洁, 从来不邋遢。”   田大花哦了一声,她上次来时见这屋子干净整齐,还以为是那个小林收拾的呢,现在看来并不是。   田大花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抽屉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一会儿,姜茂松快步进来,脸上带着笑,心情挺不错的样子。   “大花,什么时候来到的?”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扶着她坐着的椅子背,这个动作顿时让两人离得很近,田大花坐着,他站着,说话的声音就在她头顶,语带抱歉地说:“我开会,不知道你来。”   田大花莫名有些别扭,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旁边的行军床上,离他远了些。   姜茂松似乎心情正好,对她的举动毫不经意,自己拉过来椅子坐下,跟她面对着面。   “今天来有事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姜茂松说完,想起上回被她怼“没事不能来”的经历,顿时又觉着说错了话,忙补救道:“你看,我最近实在太忙了,都小半个月没回去了,秋收也帮不上忙,心里正挂念着家里呢。”   “秋收没指望你帮忙,庄稼都收完了,家里也都挺好。”   在这个问题上,田大花却比姜茂松想象的大度多了。军人,忙,在她眼里压倒一切,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眼下这形势,新接手的城市,土匪,天上下蛋的飞机,特务……田大花出身将门,骨子里的想法就是军令如山,天职如此,她还真没有怪他的意思,也相信他是真的忙不开。   要是这男人拿着军务不当回事,田大花才要瞧不起他呢。   “小石头和福妞呢?我上次回去,小石头还背书给我听,背得很好,我答应给他买小画书看,书买了,还没顾上给他送回去呢。”   姜茂松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本小人书递给田大花。   田大花随手翻了一下,木刻连环图画,《铁佛寺》,《岳传》,还有一本《三毛流浪记》。   田大花看了就说:“这东西俩小孩肯定喜欢,不认字也凑合能看懂。小石头前天还跟我念叨你答应要给他买《铁佛寺》的小画书呢。”   “大花,你……认得这三个字?”姜茂松十分惊奇。   “上识字班,认得几个。”田大花随口应付过去,把小人书收起来,装进自己带的布袋里,开始跟姜茂松讨论正经事。   “我在村里听说,要土改了。”她抬头看着姜茂松,问道:“你跟我说说,怎么个改法?我们家呢?还有,划了成分到底有什么说法。”   姜茂松大约就明白她的想法了,忙安慰道:“这个是政策,你不用担心太多,都按政策来。现在也就是发动准备,具体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实行。地主还是富农,要看存在什么样的剥削关系。”   田大花听到这儿,心里默念识字班学到的“铲除阶级剥削”,大略也就明白了。   姜茂松继续说:“你看,我们家七口人,十几亩山地,一头毛驴,自己耕种,也没有雇佣长工,不存在剥削,而且还是军属家庭。所以我们家就算日子宽裕些,也顶多算个富裕中农。他们做地方工作有经验,应该不会胡弄的,有什么情况,你就跟我知会一声。”   “有时农忙,也会请短工。”田大花说,“管饭,也不一定给工钱,村里谁家有闲人来帮一把,过后我们送人家几斤粮食做酬劳,乡里乡亲的,给钱人家不要。你知道的,家里老的小的小,春耕、麦收有时忙不过来。”   “我没做过地方土改的工作,不过根据我了解的,互助性质的短工应该不算。”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笑,笑着安慰道:“大花,你呀不必担心,土改要重新分田地,让每个老百姓都有地种,咱们村土地少,我们家的田或许会减少一些,不管分到多少,跟其他村民都是公平的,生活也不用担心,等安定下来你们都可以进城,日子过得去。”   田大花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她点点头,站起来就打算走。   “行。那我回去了。”   姜茂松顿时愕然,脑子一下子真有点转不过来了,见她径直往外走,赶紧追上几步拉住她。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呀。”   “还有啥事?”她回过头来,微张着嘴,理所当然的一副“说完了我不走干吗”的表情。   “……”姜茂松噎了一下。   两人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一次话,结果说话都没有三分钟,正说得好好的呢,她忽然站起来就走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想想她那性子,跟他说话一直就是这么言简意赅,多一句都懒得说似的,每个字都想呛死人,姜茂松又觉着今天已经很好了。   “大花,你看你大老远的路,刚刚来到,这时节家里又没什么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呀,好歹……”他想了想说,“好歹吃了饭再走,上回你来饭都没吃,奶奶私底下把我臭骂一顿。”   这次轮到田大花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回去叫她不要骂你,是我自己要走的。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呢,你忙我也忙,我要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也不行。”姜茂松说,“你看你大老远的山路,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说两句话转脸就走了,说什么奶奶都得骂我。要不……我中午没什么事,带你去城里转转,给两个小孩买点儿吃的用的,行不?”   田大花没再反对。   于是姜茂松跟营房里交代了一声,就陪她走路往街上走。   四九年的城市,临近年底,街面上还挺繁华的,饭店,成衣店,香粉铺子,路边挑担卖菜的农妇,吆喝着卖麻糖的小贩……一个一个走过去,大中午,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蓝布长衫的男人,烫波浪头发的妇女,也有穿军装的战士。   路过一个门脸干净的铺子,门旁木牌上写着“月容女子理发店”,姜茂松就指着说,这是专门给妇女梳头、剪头发的铺子。   他看着田大花脑后梳着的发髻,这种发髻,如今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只有乡下已婚的女子还喜欢梳。   而田大花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又穿着一件偏襟盘扣的青绿色夹袄,很素雅的家织布,脑后梳起发髻,再配上她沉静独特的气质,宛如从民国的青绿山水中走出来,十分耐看。   只是……这一身打扮,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大花,你要不要进去剪个头发?”姜茂松试探着问,“你看,现在女同志都喜欢剪头发,时兴好看,也方便,梳发髻的人现在少了。你要是剪头发——”他端详着她说:“肯定好看。”   “不剪。”田大花言简意赅,两个字拒绝了。   剪头发也不是多么新潮的事物,村里也有人学着剪,最初的时候有人剪,守旧的老长辈们还要嫌弃一句“二道毛”,说不好看,慢慢的也就看习惯了,不丑。   可田大花上一世的思想观念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想过要剪断自己一头长发。再说了,梳发髻有梳发髻的好处,山里人梳发髻,干活利索方便,头发不碍事儿。   她这样的态度,姜茂松也就没能再劝,反正她的性子,怎么劝她也未必听,心说随她自己喜欢吧。   两人拐进百货公司,姜茂松买了半斤水果太妃糖,柜员用木杆的小秤称好,拿一张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上。姜茂松接过来,又把上次的面包买了两袋。   田大花自顾自看了一圈,给福妞买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姜茂松走过去,她已经把钱付了。   买完东西,田大花就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两人于是往回走。   “中午在外头吃点吧,你想吃什么?”   田大花随意看了看街两旁,指着一家素净的面馆说要吃面。   两人便进去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细白的手擀面加几根碧绿的葱花,还有葱油饼和店家送的一碟凉拌小菜。   吃着面,姜茂松就跟她闲聊,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任务,把一个土匪窝包了饺子。   田大花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   “这话说的。”姜茂松笑,“你来了,我不也高兴吗?往后农闲了,你在家没事,就经常带着俩小孩进城来转转。”   吃过饭田大花把东西一拎,便说她回去了。   姜茂松也只好送她回去。想想两人的关系状态,能这样“和平共处”,而不是每次被她刺猬一样的对待,姜茂松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琢磨着,总归是一个家庭,也许日子久了,两人能够平和的相处,少一丝火药味,多一丝人间烟火味儿,像世间许许多多平凡的柴米夫妻。   ☆☆☆☆☆☆☆☆   田大花对土改的事情心里有了谱,回家的路上就斟酌着,既然是大政策,“耕者有其田”,也算是个好事情,即便家里的田地被分走一些,她也不能恼,在村里,她家的日子总归好过些。   就凭她可以打猎,可以上山垦荒、种菜,怎么也能叫一家人吃饱穿暖,再说了,他姜茂松如今也能贴补家里一些,养家也有他的责任。   于是田大花便宽心了。回程不比去的时候,她一路骑着驴子跑得飞快,家里没有马,偏偏她又喜欢骑马,索性把个毛驴当马骑了。   虽说在城里逛了一圈,等回到村里时天色还不算晚,一轮斜阳挂在西山,渐渐烧红了西边天际,山村里一道道袅袅炊烟升起,多么温暖的一幕美景。   她回到家中,给奶奶说了土改的事,让奶奶放心。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玉米糊糊,红薯干磨面做的窝头,奶奶切了两片腊肉炖萝卜,还有酸豆角和冬瓜干的咸菜。   山里人只要不是农忙,就没有点灯吃“黑饭”的习惯,都是早些做饭,趁着天不黑把饭吃了。吃过饭,在福妞和小石头的“监督”下,田大花以身作则,自觉端起小板凳去识字班。   结果她一进去,就发现有人变样儿了,不止一个,一二三四……六七个年轻妇女,还包括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都把头发剪了。   “嫂子,你今天进城不在家呀,我还去找你呢。”茂平媳妇一见她进来,就笑嘻嘻跑过来拉着她,给她看新剪的头发。   “嫂子,你看,周同志今天专门帮我们剪头发,这么剪短了之后,还真利索多了,梳头不费事,头上也轻松了,就是有点儿不习惯,光想伸手摸摸。”   周同志给茂平媳妇剪的头发不是齐耳朵的短,而是稍微长一些,快要够到肩膀的那种,茂平媳妇剪了这样的头发,还真不难看,茂平媳妇长得甜,剪了头发,有一股子娇俏的味道。   “嫂子,你要不要剪一个?梳洗方便。”周同志走过来笑着说。   何同志和周同志,两口子应该是认识姜茂松,或者知道他,知道田大花是军属,因此管别人呢都是叫“xx嫂”,比如茂平嫂、茂山嫂,管田大花则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十分亲切。   “我?”田大花伸手摸摸自己脑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从小留下来的,舍不得啊。 第21章 影响力   田大花觉得自己梳发髻挺好, 习惯了。   她这个人, 没那么容易跟风受影响, 随着村里越来越多年轻妇女剪了头发,她也只是看看。这一世不是上一世, 她没那么迂腐, 剪头发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只是不想剪罢了。   可是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田大花开始动摇了。   没别的原因,洗头发麻烦。   她那一头从小留下的长发,在这寒冷的大冬天里洗头, 真的很费事,天冷啊, 洗的时候还好, 洗完了梳头,下半截梳开了,上半截再梳,就已经一片冰花了,白乎乎一层冰花在发丝上、梳子上,撒了一层银屑似的。   偏偏她又爱洁, 即便是冬天, 隔两天总要洗一次头,她站在院子里梳头,奶奶就在屋里唠叨她。   “大花呀,你说你这个憨子, 真憨了不成?大冷天湿着头发还站在外头,冻死你!赶紧去火盆跟前烤烤。”   山上有的是木柴,田大花给奶奶屋里生了火盆,于是每当她洗头,就会被奶奶押着去火盆跟前坐着,又不能直接烤,只能慢慢等它干,一直等到头发干了,小半晌时间也就消磨过去了,还好冬季农闲。   以前已婚的妇女们都梳发髻,也就没觉得怎么样麻烦。现在在周同志的宣传带动下,在村里一帮年轻妇女的响应下,越来越多的人剪了头发,三婶家的儿媳妇还专门跑来跟她说,嫂子你不知道,剪了头发可真方便。   “洗头的时候两个半盆水就够了,洗完了随手一梳,很快就干了。”   田大花看看自己一头冰花,开始觉得自己吃亏了。   于是送俩小孩去上学的路上,她就问那俩:“石头,福妞儿,我想把头发剪了,你们说会不会很丑?”   “妈妈,你剪什么头发都好看。”小石头首先表示支持,然后又有点儿犹豫:“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头发那么那么长。”   “大嫂,你剪什么头发都好看。”福妞也是同样的一句话,转头很认真对小石头说:“人好看,剪头发也好看,人丑,剪头发也丑。大嫂长得好看,剪头发也比别人好看。”   这俩偏心的小东西!田大花被俩小孩一连串的“好看”给说得,心里十分熨帖。   不过她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她不想剪就不剪,她要是打算剪了,谁说什么她也照样剪。   姜家村除了福妞和小石头,也有几个孩子在后山村的村学读书,可都是男孩子,女孩就只有福妞一个。这年代,不要说偏僻的小山村,即便是城市,照样有不读书不上学的孩子,尤其女孩上学的少。   这年代许多人的思想,觉得女孩子不用读书,有的理由更简单,饭都吃不饱,还读什么书呀,不论男孩女孩,留在家干活划算多了。   同村几个孩子可以结伴上学,原本大人不用送,可自从上次土匪的事情,田大花就不大放心,毕竟是山路,没有土匪,也还有野猪、野狗,冬季里孤狼也会下山。山里孩子不娇气,遇上狼都知道爬树逃命,可自家两个孩子年纪小,福妞又是女娃,还是接送放心。   “你们俩进去吧,好好听老师讲课。”田大花嘱咐一句,看着俩小孩跑进学校,转身一路回家,顺路到山上检查她前天下的套子,捉了一只很肥的野兔。近村的山上也就只能捉到这些小东西了,野鸡野兔之类的,想要捉大家伙,就得再往深山里头去。   除非逢年过节,田大花轻易不会进山去捉大家伙,太扎眼了。比如上次的野猪,它自己送上门的。   田大花拎着野兔,下山,回家,烧水洗头,拿了剪子出来准备剪头发。   从小留到现在的头发,剪了舍不得,让别人剪更舍不得,所以田大花决定,她自己剪。   “大花,你要剪头发,你真舍得剪?”奶奶说,“真要剪,你自己看不见的,你还是去找周同志,让她给你剪得齐整些。”   “奶奶,我先自己剪。”田大花说,“我剪断了,再找周同志帮我修一修,剪齐整。”   于是姜茂松踏进家门,就看到这么一副画面,田大花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娇小的个子,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头发,一直长到小腿,刚洗完的,还带着水光,黑缎子似的披散在背上,她手里……抓着个黑铁的大剪子。   “大花,你……你要干什么?”姜茂松几步跨进来,盯着她手上的剪子,再看看她那一头黑缎子似的长发,好像只这么看着,就能感受到那柔软顺滑的发丝,他忽然觉着……其实,她,梳髻就挺好看的。   “剪头发。”田大花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语气不无嫌弃,姜茂松下意识地张张嘴,自动忽略了第二个问题。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说道:“你真打算剪头发?那……我带你进城剪吧,就去那天咱们看见的那个女子理发店,行不?”   “不去,我自己剪。”田大花说,“我才不让别人剪我的头发呢,我从小留这么长的。”   姜茂松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沉默一下,进屋去跟奶奶知会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说完随手端了个凳子,往院子里一放,往上面一坐,就坐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田大花。   田大花也就在他注视的目光下,先用桃木梳把一头长发梳顺了,拿起大铁剪子,咔哧咔哧两下子,把一头长发在肩膀上的长度剪断了。   姜茂松眼睁睁看着她亲手剪断一头长发,问道:“怎么忽然又想剪头发了?我那天,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姜茂松还在琢磨,他那天是不是就不该多嘴。   是不是因为他多嘴,她才决定剪头发的,想了想,又自我解嘲地觉着不可能,他对她的影响力没那么大。   “洗头梳头麻烦。”田大花手里拎着剪下来的一大截长头发,姜茂松目测了一下,都能有一米长,然后田大花把那头发拿起来给他看:“冬天洗完头发,都能结冰。”   姜茂松伸手想去接,她却已经转身走开了,把剪下的长发拿头绳扎成一束,就随手挂在晾衣绳上晾干。   姜茂松走过去,把那段头发拿起来看,的确已经结冰了,用手一理,发丝上挂着细碎的冰屑。   姜茂松莫名有些遗憾的感觉。不过,她剪完头发,脸上带着些轻松的笑意,拿梳子把头发梳开,看着,也挺好看的,比梳髻显得利落。   “奶奶,我去找周同志了,让她帮我修剪齐整。”   田大花说完,自动忽略了姜茂松,一手还拿着个梳子,就出门走了。   姜茂松看着她的背影出了院门,扭头问奶奶:“奶奶,她怎么突然要剪头发了?”   “梳洗方便。”奶奶说,“村里很多年轻媳妇子都剪了。”   姜茂松点点头,看看家里,问道:“奶奶,我爹和茂林呢?”   “你爹出去串门聊天去了吧,大冬天的也没事干,茂林,去后山挖野蒜去了,大花叫他去挖野蒜,拿盐和麻油凉拌,福妞和小石头都喜欢吃。”   奶奶瞥一眼姜茂松,见他还杵在挂头发的晾衣绳跟前,就没好气地拎了一只野兔往他手里一塞:“今天急不急着走?能有工夫在家吃饭不?”   “能。”姜茂松忙说,“我今天不急着走。”   “那你去把这野兔收拾了,大花今天早晨套住的,中午炖了吃。”   姜茂松拎起那只肥大的野兔看了看,拿了菜刀去井台收拾。还没来得及动手,田大花又回来了。   “怎么啦,大花?”奶奶问,“不是去找周同志修剪头发吗?”   “周同志今天没来。”田大花说,“我出门遇上茂平媳妇,她说周同志一早动身回城去汇报工作了。”   田大花说着去拿了剪刀,递给奶奶:“奶奶,要不你帮我修剪一下吧,我自己剪的时候看不到后边,你帮我剪齐就行了。”   “我这把年纪,老眼昏花看不清,可不能帮你剪。”奶奶瞥一眼井台蹲着的姜茂松,扬声叫他:“茂松,你来帮你媳妇修一修头发,这样子挺好,再短就丑了,你给她修剪齐整就行了。”   姜茂松一听,赶紧丢下菜刀,洗干净手走过来。谁知田大花抬眼抬抬眼皮,颇为嫌弃地说:   “不要。他那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收拾个野兔都怕弄不好,我自己修修整齐,要是弄不好,我等着明天周同志回来再剪吧。”   姜茂松被嫌弃了个彻底,讪讪地摸摸鼻子,只好转身继续收拾他的野兔,老奶奶却很没有同情心,因为田大花这句话笑开了怀。   “茂松,你个笨货你听见没?你可把那野兔给我好好收拾,可别手笨跟脚丫子似的,弄干净了,中午放点儿葱姜大料,去菜园里拔几棵青蒜苗,架上柴火清炖。”   于是中午就吃上了喷香的清炖野兔,先盛了一大海碗,油香澄亮的汤汁和兔肉块,上头点缀着几根翠绿的青蒜苗和两根红艳艳的辣椒,喷香四溢。   还有茂林挖来的野蒜,和一种叫做“小苦苗”的野菜,野蒜洗干净切段,“小苦苗”焯水切碎,两样撒点盐、醋和麻油凉拌在一起,冬日里青翠碧绿的,看着十分下饭。   “这只野兔子大,炖了一大锅呢,使劲儿吃。”奶奶说,“都放心吃,给俩孩子留了,留了一多半,俩小孩正在长个子,馋着呢,吃起肉来都没有够。”   “下午放学,我去接两个小孩吧。”姜茂松美美喝了一勺醇香暖胃的兔肉汤,腾出嘴来说:“我这几天算不上多忙,在家陪陪福妞和小石头,明天早上再回去。家里还有啥活儿吗,下午我来干。” 第22章 玩笑   “你今晚不走了?”   田大花问了一句, 瞥见奶奶一脸慈祥的笑容, 默默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本来很想说, 你还是赶紧走吧,别扰我清静。   老奶奶人老成精了, 她还是别那么嚣张。   于是田大花想了想, 从善如流,给他安排了下午的活儿。   “现在农闲时候,家里也没别的活儿给你干,那你下午把猪圈和驴棚给打扫了吧,茅厕也弄干净。”   她说完一抬头, 姜茂松美滋滋吃着兔肉,点头答应着, 神色丝毫没变, 一旁的奶奶却笑眯眯看着她,目光里像是……欣慰?还是鼓励?   田大花稍稍有些懊恼,她似乎,嗯,有些孩子气了。但说出去的话,她田大花, 绝对不改。   于是这天下午村里人经过田大花家门前, 便看到姜茂松脱了军装,换了茂林干活的大胶鞋,挥舞着铁锹、扫帚搞卫生,扫完了院子扫猪圈, 扫完了猪圈扫驴棚,然后拎水把茅厕冲洗一遍,干得还蛮像样。村民们见了,少不得就得聊上几句。   这个过来说:“哎呦,茂松兄弟,回到家这么勤快呀。”   那个过来说:“哎呦,茂松侄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忙着帮媳妇干活呀,可真不孬。”   遇上个油嘴滑舌的堂弟,就笑嘻嘻地说:“哥,这还不够,晚上你得把嫂子洗脚水给端好了,那才叫勤快。”   田大花吃过午饭,看着姜茂松拿起扫帚的那一刻,就从容拎起藤筐上山游荡去了,躲了个清静。等到太阳西落时她从山上下来,藤筐里采了一些山板栗,还有一把顺手薅的野蒜,悠闲自在地回家了。   田大花回到家,姜茂松不在,出门去接俩小孩放学去了。晚饭也不用怎么准备,中午烙的大饼还够,中午炖的兔肉还留了小半锅,烧把火炖一下盛在黑瓷的小盆里,再煮一锅红薯玉米粥,木柴火煮粥的空当里切一碟子野蒜凉拌了,再切一碟腌萝卜干,一碟咸菜疙瘩,齐活了。   等她收拾好,姜茂松领着俩小孩回来了,一家人一如往常地各自忙碌,茂林喂驴喂猪,姜守良喂鸡圈鸡,俩小孩洗手进屋帮着摆碗筷,老奶奶也早早坐在桌旁,看着俩小孩盛饭。   这个家这个院子,在田大花这些年的操持下,每天就这么默契温馨地忙碌、劳作,才有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姜茂松也坐在桌边,看着盛饭的小石头微笑。他一个人久在部队,回到这个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家里,便觉得心里很安定,渐渐地,开始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因为周同志今天回城汇报工作,识字班没了老师,晚上就暂停上课。   田大花晚上没了活动,就留在家里,看着俩小孩写字。她坐在远些的床上,姜茂松则坐在俩小孩的书桌旁边,给俩小孩检查功课,又查他们背书。   等功课都做完了,又预习了明天的课,俩小孩就抢着去给奶奶(太奶奶)端洗脚水,然后各自洗漱,福妞儿的小床摆在太奶奶屋里,跑回去睡觉了,小石头则有些哀怨地瞅瞅姜茂松,认命地去跟茂林睡。   姜茂松也瞅瞅田大花,认命地爬上儿子的小床。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两人这种“同居”状态反而习惯了,对面两张床,相安无事地各自睡觉,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田大花的性子虽然强势直白,却很“磊落”,只要他不惹她,她就不会给他难堪,当然,只要他不找她说话,她也绝不会搭理他,坦然自若,该干什么干什么,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即便是这样的“同居”,次数也屈指可数,姜茂松从中秋回家到现在,也才几个月时间,加上他部队里实在太忙,总是来去匆匆。   然而就是这样的“同居”,还是让他对她更多了一些了解,记忆中就有的,抑或是新发现的。   比如,她睡觉前喜欢喝点儿温水,喜欢热水泡脚,比如,她醒着的时候强势淡漠,睡着了却喜欢蜷着身子,侧脸贴在枕头上,睡颜温柔乖顺,甚至有点儿……嗯,憨态可掬。   还比如,她好像有起床气。   尤其早晨一睁眼看见他,她拧着眉毛不悦的神情,一副“凡人勿近”的样子,然后抱着被子发了一小会儿呆,用力晃晃头清醒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撩开自己一头长发——却撩了个空。   田大花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摸摸头发,才想起来她昨天把长头发剪了。   顿时田大花就更加起床气了,气呼呼瞪了姜茂松一眼,穿衣,下床,咣当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姜茂松坐在对面小床上,忽然莫名想笑,忍不住忒地笑了出来。   ☆☆☆☆☆☆☆☆   这之后,姜茂松就大致保持着每隔七八天回家一次的频率,大都下午回来,来时捎带点儿吃的用的,给奶奶或者给俩孩子的,家里有什么能干的活儿就帮着干一下,然后去接俩小孩放学,晚上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吃了饭离开。   也不全是,有一回他回来,给田大花买了两个发夹。   “怎么给我买这东西?”田大花对着那镶着小树叶形状的金属发夹一脸嫌弃,如此“小女人”的东西,怎么买来给她呀。   “你不是老嫌干活的时候头发滑下来挡脸吗。”姜茂松说,“你夹在头上,就不会了。”   田大花审慎地看了看,终究没丢掉,顺手收在针线筐里,上山的时候想起来,就拿出来夹在头上,头发夹上了还真挺利索,可是让村里一帮子年轻媳妇看见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她说笑,说这一准是茂松哥买的,你们两口子可真好。   你看,都怪他姜茂松!于是田大花回家把那发夹取下来,又丢回了针线筐。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到了过年。   既然要过年,田大花琢磨着,她是不是该进一次山了,深山。   干吗呀,去找过年的年货呀。   中秋节她打的那头大野猪,当时除了送人的,自家吃的,剩下的都做了腊肉,山里人日子节俭,到现在还有呢,还没吃完。不过过年嘛,总得多备点儿新鲜的年货,再备点儿余粮。   田大花琢磨着,要是能再打一个大家伙,家里过年吃的肉有了,头蹄下水有了,来年吃的腊肉也有了。   可是奶奶一听她要进山,就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说不准去,不许走远。   “你一个人,千万不许走远。咱们家不是养了两头猪吗,杀一头,卖一头,过年的肉和钱都有了。”   田大花觉着,老奶奶安排得挺好,可是,她就是想吃不用花钱的野味呀。   于是田大花就撒了个小谎:“奶奶,我哪儿说要进深山老林子啦,我就是打算上山砍柴,多砍点儿柴预备过年烧,下套子捉几只野兔野鸡。”   “那让茂林跟你一块儿去。”奶奶说,“你这个憨大胆,我信不过,我怕你乱跑。”   “那也行。”田大花说,“不就是砍个柴吗,叫茂林跟我去。”   于是叔嫂两个一起上了山,田大花也的确是上山砍柴,整整砍了一天的柴,数九寒冬家里肯定要多准备柴,取暖,烧火,多备一些,年关里就不用再上山了,尽管躲在家里猫冬过年。   日落的时候,叔嫂两个都背着大得吓人的柴捆子下了山。田大花是感觉不到多重,开玩笑,这样一大捆柴,对她来说根本很轻松,可茂林不行啊,于是田大花带着茂林,走一段歇一段,好不容易下山回到家中。   “大嫂,你累了吧?那么重一捆柴。”茂林小伙子,放下柴捆子跑去给田大花倒水喝。   “累了。”田大花说,“茂林你长大了,有力气的大小伙子了。”   茂林刚一高兴,田大花接上一句:“眼看着要过年,得给你说个媳妇了。”   茂林脸上一臊,溜了。   然后第二天早上,茂林去送俩小孩上学,田大花跟奶奶说她先去近山砍柴,就一个人早早上了山,这次她在山上呆了一天,天色黄昏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只野羊,手里拎着几只野鸡野兔。田大花有些遗憾,这野羊不大,也不好做腊肉。   这种野羊奶奶认识,当地人又叫它北山羊,这东西都在深山,于是奶奶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   “叫你不要一个人进山,深山老林子,什么吓人东西没有啊,早晚让野人把你捉了去!”   “奶奶,你小声点儿。”田大花笑嘻嘻地说,“我遇上了,就追它,拿棍子抡它,就捉住了。这羊又不大,你再嚷嚷,让别人听到了不够分的,咱们自家还不够吃呢。”   于是野山羊肉炖白菜、炖萝卜,炖各种干菜,一家人年里年外吃得很有口福。   后来家里还是杀了一头猪,留下头蹄下水和过年的肉,剩下都做了腊肉。偏僻的小山村,平常就算你有钱,想吃肉都没处买,还要跑去山下大老远的镇上,所以做腊肉保障了一家人平常菜里还能有个荤腥。   腊月二十四,俩小孩学校里也停课过年了,祭灶王爷,扫尘,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炖野羊肉,炒猪肉,蒸馒头,做了一桌好饭好菜过小年节。   听说姜根保小年时候回来过,还带着谢白玲,两人在城里简单举行了婚礼,还算知道些好歹,担心挨村里人骂,没在村里办喜事。   姜根保这趟回来,是带着谢白玲去自家祖坟上坟。   田大花琢磨着,姜根保没能在村里办喜事结婚,谢白玲严格来说还不算“进了姜家的门”,乡下老百姓可不管什么结婚手续、什么新式婚礼,老百姓只承认明媒正娶。姜根保大概是想借着过年,用这种形式让家里、村里承认谢白玲的身份吧。   吴翠芬自然是大门一关,双方没见面,六婶却乐呵呵招待了城里来的新儿媳妇。   姜茂松这天也赶在傍晚前回来了,跟家人一起过了个小年。已经是数九天气,田大花在各人屋里都生了火盆,把屋子烘得暖和多了。安顿俩小孩和老奶奶睡下后,田大花和姜茂松才回屋睡觉。   “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   姜茂松进屋后就关上了门,冷得跺跺脚,跑到火盆前坐下烤火,田大花坐在火盆边,悠闲地拿火棍拨弄火盆里的木块。   “大花,屋里生火盆一定要小心些,烘暖了就熄了吧,不能闷在屋里烤一夜,闷了气不安全的。”   “家里年年冬天生火盆,还用你交代?”   姜茂松如今都被呛习惯了,闻言便抬头对她笑笑,说那就好。   两人烤了一会儿火盆,烫脚,洗漱,各自上床睡觉。姜茂松如今大约掌握了跟田大花相处的诀窍,就是不能跟她正面起矛盾,对于田大花来说,顺我者顺,逆我者怼。   所以如今两人对面躺在床上,也能平和地聊上几句家常了。田大花那种大气的性子,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小心眼儿,她虽然还是凡事一副淡漠态度,可只要是跟她正经说话,她也能搭理他。   “大花,过年……我恐怕不一定能呆在家里。”姜茂松语带抱歉地说,“越到这时候,越要做好安全防备,弦都是绷着的,怕让人钻了空子。”   “你有事,忙你的。”   “好。”他应了一声,静了一会儿,才用温软的声音说:“大花,有你在家里,我好像凡事都不担心似的。”   “嗯。”田大花的声音里有了些睡意,带着两分鼻音说:“你又不在家,我们一家六口人还不都这么过。”   姜茂松对她“一家六口”的说法很是不满,认真纠正道:“一家七口,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田大花含混地应了一声,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他。屋里已经熄了油灯,黑暗中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姜茂松估摸着,她都没反驳,一准是睡意朦胧了。   “大花,先别睡呀。”姜茂松叫她,“陪我说会儿话。我明早就走了,过年前还不一定能顾上回来呢,年后……难说,也不知哪天能回来,反正整个春节前后,我这根弦都不敢松。不过你放心,我们现在完全掌控着局势,不会有事的。”   “嗯。你自己管好了,别叫奶奶担心。”田大花翻了个身,依旧睡意迷蒙的声音说,“还有事吗,我困了。”   “没事了,睡觉吧。”姜茂松嘴里说着,心里其实很想再聊一会儿,大过年的,他都不能在家,偏偏家里有家人,有孩子,有她,还有暖暖的火盆和炖得滚热的野山羊肉。   可是对面很快,就传出了清浅平缓的呼吸,她睡着了。   姜茂松躺在小床上,老半天却还没睡着,鬼使神差地,黑暗中他悄悄爬起来,悄悄下了床,摸过去坐在她床边。   姜茂松凭着感觉,伸过手去,在她被子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小心地拍拍,感受被子下边的人形,却又怕惊醒了她。   惊醒了,他又得惹不起。   姜茂松不禁后悔地想,要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他一定,绝不,保证不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弄得不上不下的,好好一个家,名正言顺两口子,弄成这副情形。   ☆☆☆☆☆☆☆☆   小年一走,姜茂松果然没回来过年,腊月二十九的下午,他匆匆骑马回到家,给两个孩子带了些糖果零食,给奶奶买了些松软的点心,只在家里呆了两个小时,就匆匆回部队了。   于是田大花安慰好奶奶和公爹,只说他年节时候要做好安全防备,忙的分不开身,就不回来了。   “这个茂松,大过年也不回来。”姜守良嘀咕。   奶奶说:“管身不由己,你也别怪他。茂松他难道不想回家过年?可是你想想,部队里那么多人,天南地北的,有的离家千里远呢,人家也有爹妈亲人,人家都能不回家过年,他还是政委,凭啥他非得回家过年?”   田大花心里默默给老奶奶竖了个大拇指。老奶奶英明啊,乡下老太太,可真少有人像奶奶这么睿智豁达。   七年都已经习惯了,于是这一年,一家人在姜茂松没回来的情况下,照样备年货,买的少,主要还是自家做,自给自足,炸丸子,炖肉,做红绿花生,给俩孩子做新衣裳,买爆竹,贴春联……热热闹闹过个年。   田大花对姜茂松也没多担心,严格来说,他现在还算不上她多么在乎的人,顶多是关心一下,跟奶奶,跟小石头和福妞不能比。   这世间她在乎的人实在不多了。   就是田大花说的那句话,她相信,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阴沟里翻不了船,也不用多去担心他。   可田大花这一回似乎料错了,年初六,姜茂松才回到家里,受伤了。   伤的倒是不重,左胳膊挂了彩,说是重要地点被人搞破坏,弹片划伤的。   他部队的事,田大花不多问,他的伤看起来也的确不重。可奶奶还是担心啊,询问了半天。   姜茂松忙安慰说,他这伤已经三四天了,都快好了,如今春节过去,形势安定了许多,他回家来休养几天。   “奶奶,你就别担心了。您看,幸亏我今天回来了,要是再等两天,这么点儿小伤都已经长好了,你可就看不到了,我说受伤,你一准说我骗你。”   “还贫嘴!”奶奶气得笑骂。   田大花于是叫他进屋休息,他却不肯回屋躺着,说这么点儿小伤,哪用那么当回事呀。   嘴里说这么点小伤,可到了晚上,居然开始“严重”了,居然躺在床上跟田大花说,他胳膊受的伤,都不方便洗漱了。田大花瞟了他一眼,去给他倒了洗脚的热水,又把毛巾递给他。   “太感动了。”姜茂松笑嘻嘻地说,“没想到啊,咱也有媳妇给倒洗脚水的这一天,大花你可真好。”   “滚!”田大花骂道,“我看你左胳膊受的伤,怎么连右手也废了?洗完脚自己端出去倒了。”   姜茂松笑。洗完脚,果真一只手端着洗脚盆出去倒了,然后把盆拿回来放好,又一只手倒了半盆热水。   “喏,还给你的,有来有往。”他笑着对田大花来了一句:“小气鬼,说句玩笑都不行。”   田大花一言以蔽之:“滚。”   于是姜茂松就滚上床睡觉了,躺在床上跟田大花说这段时间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或者部队的事,有些事情他说的很含糊,一句含糊地带过,田大花也不问,她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   “你受伤,都没去住院?”   “这么点小伤,还住院?”姜茂松说,“我要真去住院,他们还不得笑话死我。这也就是现在,还去医院包扎,搁在过去野战,随便拿绷带缠一下,什么事都不耽误。”   “医院里有人照顾你。”田大花说,“照顾得仔细。你回家,我反正不伺候你。”   “大花!”姜茂松抗议地叫她,“揭人不揭短,咱说好了的,都不提了。”   “我说什么了?”田大花十分无辜地反问,“你看,你自己一下子就想歪了,自己有毛病,我可没说别的。”   姜茂松反应过来,才知道他似乎被田大花给涮了,田大花……居然也会涮人?可真稀罕,姜茂松心说,他还以为田大花只会直来直去地怼人呢。   姜茂松这次在家住了两天,两天后又回去了。山村里正月十五一过,就一切恢复正常,俩孩子正常去上学,田大花正常去识字班,姜茂松恢复了隔七八天回来一次的状态。   然后,赶在春耕前,当地的土改正经开始了。 第23章 期待   土改工作组, 以何同志为小组长, 成员除了周同志, 主要就是农会的人,不光他们村的, 他们这样的山区, 村子都很小,离得还都挺远,于是把附近几个村子联合起来组成。   土改最初的初衷,不是成分,而是消除剥削, 分田分地,这一点何同志一直强调, 村里开动员大会的时候, 何同志就专门讲了。各家都要去开会,田大花去开的会,听了一遍,跟姜茂松说的意思差不多,看剥削关系。   于是田大花放心多了,他们老姜家一家子厚道人, 他们可没剥削谁。   姜家村的土改过程还比较和谐友好, 保持了姜家村一贯的淳朴和睦的本色。这样一个偏远小山村,土地少,说起来也养不起什么富人,田大花家和三叔家, 在村里属于日子好些的,是村民们眼里比较殷实的人家。于是开会的时候有个外村的农会成员就说,有田有地还有牲口,这得算富农啊。   “咱村没有富农啊,都差不多。”前段时间新当上村长的四叔说,“他两家就算日子好些,也就是有几亩田,能吃口饱饭。咱村里最穷的人家,靠山吃山,砍柴打猎,只要勤快肯干活,也不至于饿死。”   “可是这个姜守良家,丈量查实了有十四亩七分地,这么多田地,他家不是富农谁是富农?还有这个姜守义——”对方提着三叔的名字说:“他也有十亩多田地,还杀猪做屠夫,挣老百姓的钱。”   “姜守良家七口人,除了一个革命军人,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姜守良一条腿还残废,全靠田大花一个年轻媳妇子撑着,你算算他家一口人能划多少地。”四叔磕着烟袋,慢条斯理地逐一反驳,“至于姜守义,他家也七口人,他当屠夫挣谁的钱呀,你看看咱们村,谁家买得起肉吃?姜守义去你们村杀猪卖肉,你们能买得起不?他也就是逢年过节去山下,人家杀猪他给人家帮工,混个肚子饱,挣几个零用钱。”   “你这是什么立场?”那个外村成员直着脖子质问四叔,“别忘了你现在是村长,你们村这个阶级斗争,不够激烈,不够彻底。”   “村长我也得说实话吧?”四叔那个脾气上来,就拎着烟袋站起来,也直着脖子反问那人:“咱们姜家村最是实诚厚道,我都说了,没有地主坏人,有也是镇上马地主家的地,也没有懒汉二流子,跟你们村就是不一样,你还硬让我给找出一个来?”   眼看吵得脸红脖子粗,何同志用力敲敲桌子,把双方压下去了。   何同志于是又把政策说了一遍,地主富农,要看剥削,划分标准是至少有一个长工以上,长期雇佣长工,或者出租土地、放债,要按标准来。四叔于是再次保证,他们这样一个穷村子,谁家剥削呀,山地瘠薄,自家人都养不起了,还雇什么长工。   结果那人又说,听说姜守良家里还请短工呢,这就是剥削。结果就又吵,四叔说,一个村子都姓姜,一个老祖宗的,谁还不许互相帮个忙。   四叔说:“你看看我像短工不?我就给他家帮过工。他家老弱妇孺的忙不过来,我去帮一把,他管我两顿饭,碍着谁了?他剥削我啥了?”   成分可不是一天定下来的,调查开会,开会调查,四叔就是那么个雷打不动的态度,该是啥就是啥,他做人不能说假话。   田大花又给四叔翘了个大拇指,这个四叔,人穷不糊涂,拎得清。   于是田大花改天在村里遇到四婶抱着小孙子溜达的时候,就把四婶拉到家里,把姜茂松带回来的糖果拿给她小孙子吃,跟她猛夸了一顿,说四叔真是个正直的人。   四婶却说,好人坏人都在人心里呢,这些年他们家穷,奶奶和田大花没少帮他们,有一年闹饥荒,大过年去他们家借粮食,奶奶含着眼泪给他们装了一篮子玉米。   下次又讨论这事的时候,田大花闯进了工作组开会的地方。   村里当然没有专门的会议室,其实也就是在四叔家的院子里,一堆人坐着小板凳开会。   “何同志,我有几句话跟你说。”田大花径直走进院子,自动忽略了闲杂人等。   “嫂子,你有什么事,你说。”   “何同志,我听说有人嚷嚷要给我们家划富农?”田大花开门见山问道,“我想知道,富农是个啥标准,听说要经常雇佣两个长工。你看看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吃饭的多干活的少,就他一个姜茂松算是成年劳力,他还跑去当兵打仗去了,差点死在战场上,我家这日子可够艰难的。我琢磨着,你们要是给我家划个富农,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们。我就来问问,你们啥时候把我家该有的那两个长工给我?我赶紧领回家干活去。”   “那什么……嫂子,”何同志憋了半天,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笑着说:“嫂子,我上哪儿给你找两个长工啊,你呀安心回去吧,我看你家够不上富农标准。”   “不够标准?”田大花一本正经地问,“何同志,你看我家还是军属呢,你就不能关照关照,给开个后门?”   “哎呀嫂子!”何同志哭笑不得,他要不是听人说过田大花,对这个人有一些了解,尤其还听过她“勇斗土匪”的事儿,他还真以为这就是个啥都不懂的农村妇女,跑来要当富农呢。   何同志笑了半天,跟田大花说:“嫂子,你家呀肯定够不上富农,你也别跟我要长工了。这么着,你要真缺人干活,你看我行不?春耕的时候,我和我媳妇就去你家帮忙,你管饭,行吗?”   “那行,你要说我不够标准,我也不难为你了,我们家茂松交代过,叫我相信你,相信政策。”   田大花说完,跟闯进去的时候一样,干干脆脆地转身就走了。   最终田大花家定了个中农。   中农分为三档,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中农;还有下中农。工作组讨论了一番,这次居然没争执,富裕中农是要有轻微剥削,听听田大花说的,一家子老弱病残,也没剥削谁,也说不上富裕呀。   最后定为中农。   分田地之后,家家都分到了地,耕者有其田。山里土地少,田大花家七口人,按人口平均分,分到了六亩三分地,田大花也想得通,横竖她家生活不担心,过得去。   统共这几亩地,一家人种起来就轻松多了,可太轻松了,却让人心里不踏实。春耕的时候,一家人耕地,撒种,很快就把四亩春地种了下去。   田大花一琢磨,这么下去,除了喂猪喂鸡挖野菜,上山砍个柴、打个兔子,不就清闲了吗?清闲了未必是好事,万一饿肚子呢?   不能这么闲着。于是等姜茂松回来,田大花就跟他说,把茂林弄出去吧,进城当工人,参军入伍,都行,总得有个出路。   “可以先让他进城做工,眼下局面稳定下来了,城北的几家工厂也都恢复生产了,应该会缺人手。参军的话……”姜茂松顿了顿说,“我原本就打算了,等到秋天,茂林满十八岁了,送他去参军。”   “那行。先让他去做半年工,秋天你再送他参军。”田大花说,“茂林这都十七了,该说媳妇了。你看咱们村深山老林子的,山里姑娘少,外头的姑娘又不愿嫁进来,你把茂林带出去,也好给他说一门好亲事。”   中间隔了几天,下一趟姜茂松回来,就直接把茂林带走了,说是安排在城北一家“兴盛铁工厂”,生产小五金工具的,在这个年代的生产力水平下,也算是重要的大工厂了,吃住可以安排在厂里。   茂林听说要进城当工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看着大哥大嫂一直傻笑。田大花给他准备了铺盖卷儿,奶奶拉着他嘱咐来嘱咐去,叫他进了城听大哥的话,不要惹事生非,好好干活好好工作,发了工钱拿回来交给大嫂。   结果茂林进城才半个月,田大花一早送俩小孩去后山村上学,腿脚不便的姜守良去村外山上放驴,一个不留神,被毛驴拖倒摔了腿,偏偏还是原先那条伤腿。   同村几个村民七手八脚给抬回来,找来郎中一看,说骨头伤了,老伤加上新伤,土郎中不敢治。   这次田大花有了经验,都没用先通知姜茂松,就叫村里几个堂叔伯用门板抬着,赶紧给送进了城里医院。等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姜守良已经被送进了病房,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坏消息是骨头伤了,偏还伤在老伤的地方,比较麻烦;好消息是,医院有留过洋的好大夫,这样的伤情可以开刀手术治疗,老伤新伤一块儿治,把原先受伤畸形的骨头,和这次摔伤的骨头通过开刀手术,都矫正复位。   这么一来,姜守良可就得在医院呆上好一阵子了。   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站在病房外头,商量着怎么照顾,兄弟俩脸对脸发愁。乡下老家离得远,家里还有俩小孩和一个老奶奶,田大花肯定脱不开身,可要是光指望两个儿子照顾……姜茂松忙成什么样先不说,茂林也要每天上班。   兄弟俩那边愁得没办法呢,这边老奶奶和田大花一商量,把手一挥,进城。   ☆☆☆☆☆☆☆☆   其实搬家进城的想法田大花之前就有。   如今土改了,靠家里的六亩山地,靠打猎砍柴,养活一家人是没有问题,可也只能糊口。茂林要盖房子、娶媳妇,俩孩子要上学读书,靠什么?   有人说那不是还有个姜茂松吗,可总不能光靠姜茂松,不踏实,田大花更喜欢靠她自己。   用她的话说,总得有个出路。   进了城,两个孩子能在城里的学校读书上学,茂林也就不用在厂里吃住,还能省下一笔开支,她不光能照顾做手术的姜守良,还可以找个工作,多一份工钱。   家里的田地就算种的马虎些,该种种下地,该收回去收,平常委托村民给照看着,就算收成差一些,也能解决一部分口粮。   田大花把想法跟奶奶一说,奶奶立刻就拍板决定了,说如今做这条打算,比留在村里种田靠谱。   姜茂松本来正发愁呢,一听这个决定,顿时高兴坏了,赶紧去跟组织上申请住房,把一家人接进城里。   老奶奶决定搬家的,可老奶奶也觉着故土难离,还是乡下好,搬家的时候村民们纷纷来送行,老奶奶依依不舍啊。其实,田大花比她还不舍,她舍不得这片熟悉的山林,没人比她更喜欢这苍茫群山了。   不过田大花那样的性情,决定了,也就不再纠结,该走就走,反正这儿还是老家,老房子还在,她打算着,等姜守良伤病好了,逢年过节,还带着俩小孩回乡下老宅来过。   姜茂松分到的房子,属于集中的部队家属院,原来是一个什么旧机构的联排住宅,稍加改造,红褐色民国风格的砖瓦院落,位置有点偏,挺清静的。   这房子算是“两进”,北边正屋三间,前排房也是三间,其中东头一间是入户的过道,西侧两间倒座房,另外还有两间东厢房,厢房和倒座房小一些,有走廊把前后排和东厢房连在一起,中间围成了一个小巧的院子,可以说地方利用率很大。   只是城里的房子,院子地面都铺了地砖,见不到泥土,只在西侧留了一块两米见方的小花坛,砌了半尺高的一圈花砖,里头种的两棵不知是什么花木,太久没人管,早枯死了。   看样子他们来之前,已经有人打扫过了,奶奶进门后,就站在正屋当中,念念有词地对着四角合手拜了拜,还用红布包着大米和铜钱,分别安放在四个墙角。   小石头跑进来问:“太奶奶,你干啥呢?”   “拜四角。太奶奶跟土地神明打个招呼,保佑我们一家住进来以后啊,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田大花看着小石头一笑,小石头懂事地知道,太奶奶做这些讲究的时候,是不能在旁边乱说话的,于是就笑眯眯跑出去了。   “挺好的。”奶奶里外看了一圈说,“享了孙子的福,我这乡下老太太也进城了,就是这城里连个种菜的地方都没有,好好的泥土地,铺上砖都浪费了。”   田大花进了院子,一伸手,顺手就把小花坛里两棵枯死的花木拔掉了。   姜茂松看着她,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索性装作没看到。   那两棵花木他之前拔过,就算枯死了也拔不动,他还想着,等抽空拿铁锹来挖呢。   “大花呀,趁着现在还不晚,你说这么点儿泥地,咱种菜还是种树?”   “就这么巴掌大一块。”田大花说,“怎么种菜呀,种几棵葱吃个方便,也不耽误栽树。”   “那就找两棵树苗栽上,栽两棵能结果子的。”   “行啊,奶奶,石榴和桃子行不?花好看,小孩也爱吃。”   姜茂松对这些话题不参与讨论,反正这个家里,都是人家祖孙媳两个说了算。   一家七口人,这房子虽然不大,可也住得下。田大花安排了一圈,正屋中间是客厅,奶奶是长辈,住正屋东间,福妞还跟奶奶一个屋住,奶奶年纪大了也能多个照应。两间东厢房,给公爹姜守良和小石头,小石头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前排两间倒座的屋子,一间给茂林回来住,一间弄个小厨房。   大院里已经住进了一部分住户,田大花带着俩小孩,正忙碌着收拾打扫,就有邻居来走动了,是一个西北口音的中年大嫂,不是当地人,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大块白嫩嫩的豆腐,一看就知道是按照当地风俗,来贺喜他们搬家的。   在当地,搬家乔迁有送豆腐的风俗,寓意“有福”,看来人家来之前了解过当地风俗的,这大嫂是个有心人。   田大花忙招呼她进来坐,接过豆腐道了谢,想去倒茶,才想起刚搬进来,东西摆的满地乱糟糟,炉灶都没支上,还没烧水呢。   “不用客气,往后都是邻居,有啥好客气的。”那个大嫂看起来很爽朗的性子,打量了屋里一眼,就笑哈哈地说:“你家跟我家一样,也是大家大口的,人多热闹。”   姜茂松忙给田大花和奶奶介绍,说这是刘师长家的嫂子,也刚从老家搬来不久,田大花忙叫嫂子好。   刘嫂子拍拍小石头的头说:“这就认得了,我们家也有俩皮小子,比你大几岁你叫哥,往后叫他们带你玩儿。”   又摸摸福妞的头,捏捏她绑着红头绳的小辫子说:“哎呦这小闺女长得可真好,小俊丫头,看着都叫人眼馋,叫人想生闺女。妹子你命好,一儿一女,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闺女的命,家里两个皮小子整天爬墙上屋气人。”   田大花一听她误会了,忙介绍说,福妞不是她女儿,是小姑子,婆婆早年不在了。刘嫂子听了,一拍大腿笑着说:“看看我,猜错了,看着可真像你闺女。”   送走刘嫂子,一家人收拾得差不多了,看着天色不早,叫姜茂松支小灶,生炉子,忙忙碌碌做搬家后的第一顿饭。   按照乡下的风俗,搬家的第一顿饭颇有些讲究的,田大花杀了特意带来的小公鸡,炒公鸡,炖豆腐,还有买来的米糕,寓意“步步高”,又做了香喷喷的发面饼和红豆粥。   做好了饭,先装出一份,赶紧叫茂林去给医院的姜守良送饭,今天晚上茂林说他陪床,于是田大花把茂林的饭也装上了,让茂林可以陪着公爹一块儿吃。   打发茂林走后,奶奶和田大花收拾吃饭,刚拿起筷子,又有人敲门了,田大花开门一看,是姜根保和谢白玲两口子,谢白玲手里也端着一大块豆腐。   “嫂子,恭贺乔迁之喜呀。”谢白玲笑吟吟地说,“真不好意思,你们今天搬家都没能帮上忙,我刚下班,就赶紧和根保过来拜访了。”   田大花看见谢白玲有些惊讶,不为别的,这女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虽然还不大,可也完全看得出来了,估摸着,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田大花回想了一下,这两人好像是去年冬天结的婚,这会子阳春三月底了,有这么大肚子好像也不稀奇。   只能说动作够快的。   “奶奶,正在吃饭呀。”两人进了屋,一看正在吃饭,姜根保忙说:“我们来的可真不巧。”   “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们吃饭了。”谢白玲笑着说。   “既然都来了,坐吧。”奶奶指指旁边的凳子。   姜根保和谢白玲也就稍坐了几分钟,他们来了,人家一家人总不能自顾自吃饭,所以有眼色的谢白玲说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客气话,就拉着姜根保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等他们一走,田大花就问姜根保:“他们也住这儿?”   “住在前头。”姜茂松随手一指,想了想说,“前边第二排或者第三排吧,他们年前就搬进来了。”   他看看田大花,有些无奈地劝道:“大花,一个大院住着,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呀就算心里不待见,少跟她来往就是了,可也不要给人脸色看,当着面呢,多尴尬呀。”   田大花瞥了他一眼,眼神真的很无辜,她没觉着自己故意给人脸色看呀,就是心里不喜欢谢白玲罢了,有那么明显吗。   而且田大花心里也有些好奇,在她看来,姜茂松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跟姜根保一路货,要不是遇上她这个横的,又有个圣明的老奶奶,这个货指不定早就把那小情儿娶回来了。   所以,她不待见谢白玲就算了,姜茂松为什么也不待见谢白玲?   不过当着俩小孩的面,田大花也就没问,反正都住到一个大院里来了,早晚她也能知道。   ☆☆☆☆☆☆☆☆   这么一来,田大花和姜茂松就住到了正屋的西间,跟奶奶的房间隔着中间的小客厅。新搬了家,小石头又分房睡了,屋里也就没了小石头的小床。   于是,姜茂松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和得意。   其实也不是他满脑子净想着……那什么,两人“和平共处”地分床那么长时间,也习惯了,他真没多么冲动和猴急。   他就是很期待,期待看到田大花晚上不得不跟他睡一张床时,会是个什么有趣的表情,以及……期待那样的共处。现在田大花带着一家人搬进城,以后他就可以每天回家,两人每天都要一起住了。   可他心里却也有某种预感,又不敢尽情得意。以他跟田大花打交道的深切体会,得意不能过早,她那儿,还不知道怎么等着他呢。   姜茂松心有不甘地承认,他如今跟田大花之间,他说了不算,就看田大花怎么想了。至于今天晚上…… 第24章 承诺   这种期待让姜茂松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督促小石头和福妞背书的时候, 眼睛还看着书, 脑子就出神了。   “爸爸,我背完了。”   “嗯?”姜茂松回过神来, 背的对不对, 他似乎,呃,没仔细听呀,想了想,一本正经坑儿子:“石头, 再背一遍。”   “为什么?”小石头抗议,“我都背出来了呀。”   “那个……你刚才背的还不够熟。”姜茂松掩饰地咳了一声,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多背一遍又不是坏事。”   小石头叽里呱啦又背了一遍,歪着脑袋问:“这次行了吗?”   “还行,背得不错。”   又换了福妞开始背,他听着听着差点又走神,赶紧集中注意力。   “背得也很好,福妞很用功。”姜茂松抬手拍拍福妞的背, 又揉揉小石头的脑袋, 笑着说:“明天就要去新学校了,赶紧洗漱去睡觉,明天早点起,我送你俩去。”   姜茂松看着石头好收拾书包, 去东屋看看奶奶,奶奶刚洗了脚,身边的椅子背上搭着两条长长的裹脚布,正坐在那儿,眯着眼睛看屋顶的电灯,福妞则依偎在奶奶旁边,正在翻一本小人书。   “奶奶,你看什么呢,盯着电灯闪眼睛。”   “这个灯,也不用洋火点,也不用油,可真稀罕。”奶奶说,“茂松啊,你说咱们村里,也不知哪天能点这个电灯,晚上做针线多亮堂呀。”   “会的,早晚咱们村能点上电灯。”姜茂松笑着说,“奶奶,刚搬来新地方,你要有啥事,一定跟我说啊。”   “知道了。”奶奶拖长了语调,“大花刚来问我一遍了,你们小两口也赶紧睡吧,这都累了一天了。”   “哎。”姜茂松答应着,顺手把奶奶用过的洗脚水端起来,关上了门。他走到院子西南角的下水道,把盆里洗脚水倒了,一回头,眼角瞥见西屋里田大花的身影,她还在忙碌着收拾着什么。   姜茂松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换了田大花平常洗脚的盆,去厨房炉子上倒了半盆热水,端着进了西屋。   “大花。”   “嗯?”   “洗脚睡觉吧,今天可累得够呛。”   “嗯。”   姜茂松把洗脚盆放下,等了一下,见田大花还是只顾收拾一堆家织布,多一眼都没看他。   姜茂松心里忍不住开始埋怨了,这女人,也太那什么了吧,他一个大男人,他都亲手把洗脚水给她端来了,却连个反应都没有,连个眼神都没给,你说……谁家的女人像她这样啊。   “大花,洗脚啊。”姜茂松拉长了语调又催一遍。   “嗯?给我倒的啊?”   田大花一转头,挑眉看了他一眼,表情无辜得气人。   “……”姜茂松顿了顿,说:“给你倒的,你先洗。”   说完又多余地解释了一句:“这不是看你累了一天了吗,烫烫脚早点儿歇着。”   “哦,那多谢了。”田大花把手里的一大块家织老粗布抛到床上,自己从善如流地坐在凳子上,脱了鞋子洗脚。   她舒舒服服地烫完了脚,自己端去外头倒了,回来的时候,居然也顺手端了新的热水回来,往地上一放说:“有来有往,你洗吧。”   姜茂松忍不住笑了一下,脱了鞋洗脚,心里却在琢磨着,她这究竟是“投桃报李”,还是单纯的“还水”?   其实他想的有点多,田大花根本是单纯的“顺手”罢了——他们的小厨房在前边的倒座房,泼水的下水道就挨着小厨房旁边的墙根,田大花泼完水,顺手倒上新的罢了。   她的性情,尤其面对姜茂松,根本懒得多花心思,压根就没那么多弯弯绕。   姜茂松洗脚,田大花则把床上还没放开的被子抱到一旁,抖开那块家织的老粗布铺在床上,这时节已近初夏,用这样的老粗布当床单,平整滑溜,不容易起褶皱,很舒服的。   姜茂松一边洗脚,一边看着田大花。   田大花铺好了床,然后理所当然地转头问他:“你睡哪儿?”   姜茂松就有一种预感果然应验了的感觉。   他洗完脚,一言不发端出去倒了,重又回到屋里,看着她说:“你说我睡哪儿?”   “打地铺,去茂林屋里睡,茂林去医院陪床他屋子空着,要不你去跟小石头睡也行,他今晚第一次单独一个屋子睡,说不定会害怕。”田大花一口气给他提供了三个建议。   姜茂松慢吞吞走到床前,慢吞吞坐下,小声商量说:“大花,奶奶就在东屋,这大晚上的,我要是去别的屋睡……奶奶问了我们怎么说?”   “那你是要打地铺了?”田大花很良心地建议道,“这时节地上还有点凉,我给你多拿了一床褥子出来,你自己铺吧。”   “现成的床,我在床上睡不行吗?”姜茂松站起来,两人离得很近,田大花身材娇小,姜茂松低头看着她,身高优势让他多了些勇气,放软了声音说道:   “大花,你看……我们总不能这样一辈子。从我回来到现在,都大半年了,七个半月了吧?我们一直分床睡,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怪我,我自己没把握好那些事,我的错,我现在,更加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也没勉强过你……可我们总是夫妻,不该一直这么过一辈子。”他拉拉她的衣袖,商量央求的语气,“你要是……要是气够了,不如就别让我打地铺了吧?”   一开始,他是被逼无奈地继续这段婚姻,加上她的强势抗拒,他也就坦然接受了分床,甚至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姜茂松这样一个男人,做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就好,不勉强她。   再后来,天长日久的相处,她的各种举动表现,让姜茂松不止一次去想,记忆中两个月的新婚生活,那个温顺羞怯的小媳妇,和眼前直白强势的田大花几乎没法重合,变化也太大了。   姜茂松能想到的,就是七年艰辛生活的磋磨,硬把她变成了现在倔强刚强的模样。   姜茂松开始也只是觉得亏欠,出于道义的亏欠,一别七年,夫妻情分这东西,已经生疏淡漠了。随着一天天的日子过去,她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强势倔强地不像个女人,可渐渐却一种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留住了,他找到了跟她相处的节奏,两人之间开始心平气和的相处。   这段时间,姜茂松对两人的“分床而居”也觉得挺好,平和的氛围下,像朋友那样的相处,偶尔被怼,就这么相处下去,他觉得日子久了,两人一定可以和好如初,是他有错在先,所以,他不着急,两人可以就这么慢慢熟悉,渐入佳境。   可现在……姜茂松觉着,起码今晚对两人是一个契机,把两人从“敌对”,从“伙伴”,转化到夫妻应该有的关系中。姜茂松想起两人短暂的新婚生活,久远的记忆中,他那时似乎真的挺喜欢这个清秀可人的小媳妇。   姜茂松想着曾经年少夫妻的羞涩恩爱,心里有些发热,她这样一个女人,倔强,直白,强势,却让他觉着,跟她在一起生活,很踏实,被怼的都习惯了,很……舒畅。好在他们还年轻,还来得及,来得及重新去修补这样的一份夫妻感情。   他少有这样真诚而郑重的语气,配上他低缓的语调,田大花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那我要是还没气够呢?”   “没气够……”姜茂松轻咳了一声说,“那你打我一顿出出气?要不,你说,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了?”   田大花丢下手里正在铺的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一会儿没说话,就在姜茂松以为她或许会软化的时候,田大花摇摇头说:“我其实也不是生气,就是有点儿不喜欢你,我心里有疙瘩,我知道你也不是喜欢我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睡在一起?我自己睡惯了,这样挺好,你要是不想一直打地铺,明天你就想法子在这屋里再放一张小床,或者你干脆去宿舍睡,两个人都省的麻烦。”   “谁说我不喜欢你?”姜茂松冲口问了一句,见田大花挑眉瞪他,讪讪地低下声音说:“大花,我知道你还是生我的气,我们两个是夫妻,我们放两张床,或者我去宿舍睡,看在旁人眼里像什么样子呀,传出去对你和我影响都不好。要不……”他顿了顿,口气很郑重地承诺:“我们睡一张床,各睡各的,你不喜欢,我保证不做别的,就老老实实睡觉,行不行?”   “不行。”田大花说,“你不愿意,那我打地铺,都跟你说了我不习惯,一个人睡多利索?”   姜茂松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一言不发抓起床上的被子,自己动手铺在地上。   “我打地铺。”他说,“你一个女人家,睡地上像什么样子。”   ☆☆☆☆☆☆☆☆   “打地铺”的事情让姜茂松心情低落了一阵子,不是睡哪儿的问题,而是,他真不知道,田大花怎么才能再接受他。   第二天一大早,田大花睁开眼睛,他就已经走了,打地铺的被褥也收了起来,被子叠整齐放在床尾。   田大花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被褥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同情姜茂松了。   地上很硬的,睡觉肯定不舒服。可是她一个人睡惯了,就是不想要他,想想身边多躺着一个人,别扭。   田大花起床,收拾,听着远处军歌嘹亮,出操的战士喊着整齐的口号,田大花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   做早饭,叫俩小孩起床,准备吃早饭,正在田大花琢磨着,姜茂松是不是生气不回来吃了的时候,那家伙脸色如常地回来了,看样子跟着出操了,没穿军装上衣,只穿着白衬衣,袖子捋到胳膊肘。   “大花,今早吃什么?”姜茂松伸头进来问,“弄点儿简单的吧?,吃了饭,我送福妞和小石头去新学校,转学已经联系好了的。”   田大花好奇地多瞅了他一眼,心说这个人,要是别拿他当丈夫,这人还挺不错的,不爱生气,也从来不迁怒,心理和脸皮都够坚强。   “米粥,馒头,酸豆角,还有辣椒炒的咸菜丝。”田大花说完,递给他一摞碗叫他自己盛粥。   “嫂子。”有人在外头嘹亮地喊了一嗓子,田大花伸头一看,是张二柱,那愣小子看见她,笑得咧开了嘴,笑着说:“嫂子,我听说你们搬过来了,下了操就跑来看看。嫂子,往后离得近了,要是有什么活儿,你叫我一声啊,我来帮你干。”   “有活儿给你干。”姜茂松手里拿着个盛饭的勺子走出厨房,站在田大花身后说,“张二柱,你闲着了是吧,闲着了去挑水把这大院里所有的花树给浇一遍水,没看见都干死了吗?”   张二柱看看周围,有点儿委屈,他是来帮嫂子干活的,再说,大院里那些枯死的花木,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干死了,原先的旧机构撤走就没人管,可不就干死了吗。   “可是……早就干死了。”张二柱说。   “那就把那些干死的花木都拔了。”姜茂松挥挥手叫他,“你既然闲着,赶紧都去拔了,干死了还留着,难不难看呀。” 第25章 打扮   姜茂松其实还挺看好张二柱这个愣小子的, 当然, 是作为一个兵。   作为一个兵, 这小子够猛,打仗敢拼敢冲锋, 思想坚决心眼实在, 憨实,也踏实,最近刚升了排长呢,稍微可惜的是没上过学,不识字, 不然的话将来肯定是个部队人才。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看这个愣小子来气, 这小子立场呢?问问他是谁的兵啊, 谁是他政委?   一到田大花跟前,就一秒变成小狗腿了,尾巴都能摇起来。   姜茂松正打算好好给自己的兵做做思想教育,叫他认清组织端正立场,这时田大花说话了。田大花说:“二柱啊,你这会儿有事不?你要没急事, 我还真有活儿给你干。”   姜茂松:“……”   “啥活儿?”张二柱本来蔫巴巴的小眼神立刻一亮, 兴冲冲问田大花:“嫂子,有啥活儿你说,你一个女同志,咱政委又忙, 有啥粗话重活的你就叫我一声,全交给我就行了。”   “我说张二柱,你当兵的还是打杂的?”姜茂松嫌弃地咝了口气。   “这两天不是休整没任务吗。”张二柱招牌式的一脸傻笑,“政委,你不是说,咱们的战士要勤快吗,要多帮驻地老百姓干活,我帮老百姓挑水你还夸我呢。嫂子有啥活儿我帮她干,你就放心吧。”   姜茂松看着那愣小子一脸的傻笑,突然很想往他屁股上踢一脚。   “也没啥活儿。”田大花接口说,“二柱,你要是真没事,等会儿送我和奶奶去一趟医院行不?我从这地方找不到路。”   “大花,我送你去吧。”姜茂松忙说,“我正好去看看。”   “你不是要送福妞和小石头上学吗?第一天转学。”田大花说,“我总不能等你回来,我这还急着给爹送早饭呢,正好奶奶也不放心,要去看看。”   姜茂松顿了一下,然后挥挥手,叫张二柱:“那你把你嫂子好好送到前边马路,给她送上电车,直通医院的。”   说完拿着饭勺子回去,走出两步又回头,交代道:“算了,你还是送到医院吧,你嫂子不识字,万一再下错了车。”   田大花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   田大花带着奶奶来到医院,下了电车就打发张二柱先回去。   “嫂子,我等着你们吧,回头再把你们带回去,万一你回去找不到路……”   “我自己能回去,我记住回去的路了。”田大花说,“你放心回去,别听你们政委婆婆妈妈的。我上过识字班,文化脱盲,我认得字会坐车,还做刚才来的那路电车不就行了。”   张二柱只好听她的先回去,一边走还一边琢磨着,嫂子就是嫂子,嫂子厉害,上个识字班就脱盲了,他也上过战士脱盲班啊,可还是不认得几个字。   田大花带着奶奶进到病房,昨晚来陪床的茂林正要离开,田大花先把带来的早饭给他,小米粥,荞麦面的青菜包子,还有一碗给姜守良补身体的炖鸡蛋,茂林两口一个大包子,三口一大碗粥,然后一边抹着嘴,一边急匆匆跑下楼赶去工厂上班了。   田大花搬家的这几天工夫,姜守良手术已经做完了,大夫说很顺利,恢复好的话,这条腿基本能正常。   奶奶听了十分高兴,姜守良这条腿年轻时受伤,说骨头有碎裂,乡下土郎中给接的骨,说骨头有碎裂,没接好,走路一晃一拐的。这要是能治好,别说恢复正常了,哪怕是瘸得轻一些,他行动能方便些,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你就安心养着,要是真能治好,咱给人家洋大夫放鞭炮感谢。”奶奶安慰姜守良。   姜守良就笑着说,人家是留过洋的大夫,不是洋大夫,是好好的中国人。姜守良感慨:“我呀,真是享了儿女的福,茂松和大花孝顺我,送我来城里开刀,要是搁在过去,我这条腿一准是废了。人家大夫本事大,把我这摔断的骨头开刀给规整了一遍。”   奶奶就跟着感慨大夫本事大。田大花照顾姜守良吃完早饭,奶奶就打发她回去。   “大花你先回去吧,家里一堆事,我在家也是闲着,就在这儿看着你公公,有医生在呢,不用你守在这儿。”   “也行,奶奶,那我就先回去了。中午再给你和爹送饭过来。”田大花说,“有啥事您就出这个门,去走廊东头的屋子找医生。”   她一个年轻儿媳妇,真没法子贴身照顾公爹,送饭洗衣能照应一下,奶奶留在这儿陪陪也挺好。奶奶这样的精明老太太,呆在这儿真没啥不放心的。   然后田大花走出医院,却没等电车,来的时候路也没多远,就是拐了几个弯,有点绕,路她都记住了,就循着来时的路一路走回大院,一路上还能感受这座城的风土人情,看看街边风景,顺手还把中午吃的菜买了。   不急不慢回到大院一看,张二柱那愣小子竟然真的在拔树,把那些枯死、半死的花木一棵一棵挖出来,堆了一堆,不光他一个,还有几个战士,居然还有刘嫂子跟着忙活。   “嫂子。”田大花老远打着招呼,她对这个刘嫂子印象还挺好的。   “哎,姜家弟妹你回来啦?”   “嫂子,您也跟着他们忙活呢?”田大花放下手里的菜说,“那我也来帮忙。”   田大花过去帮忙,人多,她当然不会傻到一手一棵花木地拔,就跟着拿铁锹挖。一边挖,一边刘嫂子就东一句西一句跟她聊天。   “早该收拾一下了,这个地方,我听说原先住的什么机构,在大军进城前几个月就撤走了,这地方一扔没人管,好好的花呀草呀都干死了,大军进城后千头万绪,也就没顾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一时也没人管。刚才张排长带人来收拾,可真是办了件好事情。”   说着刘嫂子就拉着田大花,指着大院里原先种满花木的花坛说:“弟妹,你说咱把这地方收拾出来,种上菜你看怎么样?全都给他种上大葱、辣椒什么的,好伺弄的菜。当然这是公家的地,咱种上了,大院里谁家缺了顺手就来薅一把,多方便呀。”   田大花看看那个花坛,真心觉得……此事靠谱。   她四周看了看,大院一溜儿围墙也留着一米宽的泥地呢,用半尺高的花砖隔出来,她指着说:“我看那一圈墙根儿,也是个好地方,种上丝瓜、豆角、倭瓜这些攀爬的菜,正好往墙上爬,好吃还好看。”   “对对对,种菜,种菜可比种花有用,弄些个花花草草有什么用呀,有的花树还扎人。”张二柱在旁边咧着嘴连声赞成,他真心觉着,他跟这两位嫂子可真对脾气。   干活聊天的时候,田大花知道这位刘嫂子一个月前才从西北老家搬来,带着两个儿子来投奔丈夫,也就是刘师长,眼下一家四口住在这儿,老家还有一大堆人,公婆叔伯妯娌侄子侄女,是个大家庭。刘嫂子安顿下来后,本打算把公婆接过来,可公婆离得太远,故土难离不肯来。   “要不是他在这地方落了脚,我才不想来呢,我带着俩儿子在老家生活,咱们那儿是老解放区,早就土改分了田地,家里好好的小日子,他非叫我来。”   田大花一问,刘嫂子两个儿子,大的都十五了,现在读中学,小的也十二了,还在读小学。   一上午工夫,就把个枯枝败叶的小花园清理干净了,刘嫂子当场就回家拿了一把倭瓜种子,说旁的没现成的,先种几棵倭瓜。   她一说田大花就笑了,丝瓜豆角冬瓜,这些种子她家里都有,不过这么一忙碌,眼看着可就到中午了。   于是田大花就说,下午抽空再种吧,回去做饭,中午小孩放学别耽误了吃饭。   中午俩小孩放学回来,叽叽喳喳说起新学校,新老师,尤其让俩小孩高兴惊奇的是,新老师居然是女的,语文和数学老师都是女的,这在乡下可稀罕。   俩小孩说,女的也能当老师,太厉害了。   小石头:“我们俩在一个班,老师还以为我是哥哥,以为小姑姑是妹妹。”   福妞:“我跟老师说我们是姑侄,石头是我侄子,老师张着嘴啊了一下,说她以为是小兄妹呢。”   俩小孩哈哈哈地笑起来,他们两个自从进了这大院,可不是第一次被人家当作一对小兄妹了,究其原因,两人只差了一岁,小石头个子比福妞还高了一点儿。   下午上学就没再用人送,学校不远,姑侄两个手拉手一起走了,说安亮哥哥会带他们一起上学,说好了在大门口等。   “谁是安亮哥哥?”   田大花不放心问了一句,俩小孩说就是大院里的,住前边的,然后姜茂松给她解释说,是刘嫂子家的儿子,老大叫刘安明,二的叫刘安亮,老二安亮现在跟俩小孩一个学校。   田大花点点头,就让俩小孩走了,然后想想哪儿不对呀,端着碗抬头看着姜茂松。   “怎么了?”   “福妞叫安亮哥哥,小石头也叫安亮哥哥。”田大花说,“这都什么辈分呀。”   姜茂松扑哧一笑:“反正是小孩子,也不是一个姓本家的,你管他们呢,随他们自己怎么安排去。”   “中午我跟你一起去给爹送饭,然后咱们一起上一趟街。”姜茂松放下饭碗说。   收到田大花询问的眼神,他解释道:“上街给你买两件衣裳吧,你现在穿的这个,嗯,”他想了一下措辞,“在城里不太合适。”   不合时宜。姜茂松其实想说的是这个词,可又怕惹恼了她。他琢磨着,田大花这个人要是恼了,脾气上来,我就不合时宜了,怎么着?   可是她那一身打扮,衣服都是乡下自家手工缝制的,偏襟盘扣的传统样式,现在她把头发剪了,配上这一身衣服,加上她身材娇小,远远一看倒像是哪儿走出来的民国女学生。   当然也不是不好看,在乡下穿倒也行,可进了城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结果人家田大花啥也没说,自己看看身上,坦然跟他上街买衣服去了,两人先去医院给姜守良送了午饭,从医院离开后就去了百货公司。   其实这时候的服装,样式还比较丰富,大街上照样有人穿旗袍的,也有向军装靠拢的流行趋势,这个年代,军人才是真正的时尚。   姜茂松给她挑了一件时下流行的“干部装”,卡其色上衣,有点模仿军装的样式,穿起来挺干练的。   田大花自己又挑了一件西装领的上衣,腰身很合适,穿在她身上便显得洋气多了。其实这些衣服在田大花眼里,未必比得上传统样式好看,只是乡间有句俗话,随年吃饭,随年穿衣,人还是要合乎时宜才好。   姜茂松站在镜子前看她试穿,她身上独特的气质,走在哪儿也不显得土气,可这么一打扮,就完全不像个乡下女子了。姜茂松挺高兴的,赶紧又带她去买裤子和鞋子。   田大花换了新衣裳,刘嫂子看见了就把她一顿猛夸。   “姜家弟妹长得好,打扮起来好看。不像我,我穿什么都土气。”   “嫂子,你夸我别贬低自己行不?你哪里土气了。”田大花笑着说,“嫂子,你别老姜家弟妹、姜家弟妹的,你要不就叫我大花吧。”   “行,大花妹子。”刘嫂子答应着,结果没过几天,她自觉不自觉地把大花两个字也省了,一口一个妹子。都是离开老家进城来的,有个交好的邻居挺好。   有了爱说爱笑又先搬来的刘嫂子,没几天,田大花就把大院里的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   既然是部队家属区,住的都是干部家属,有刘嫂子和田大花这样“老夫老妻”的原配,有几家新结婚成家的,当兵打仗耽误了个人大事,现在安定下来了,才在组织的帮助介绍下娶了媳妇。当然了,也有谢白玲那种,刘嫂子口中“新换的”。   “姜根保家,还有前面那家也是,我听说,可不止一家两家呢。”刘嫂子指着房子说,“都是新换的,前面那家,乡下的原配媳妇还来闹过。姜根保家那个谢护士,见人一脸笑,跟谁说话都挺好的,去我家串过门,可咱是个乡下土包子,跟人家不对脾气。”   总结一下,人以群分,原配的还是喜欢跟原配来往,新换的和新换的走动来往也多一些。   说到谢白玲,田大花大约能明白姜茂松为什么不待见她了,这个女人,情况还真有些复杂。 第26章 烦恼   谢白玲这个女人, 说她复杂, 主要是因为家庭出身和经历。   谢白玲的爹, 是这城里一个有名的财主,有钱有势, 乡下有田产, 城里有铺子,可惜谢白玲却没有小姐的命,她生母不是财主的正房,只是小老婆的其中之一,据说出身还不太光彩, 老财主娶回去新鲜了一阵子,就被抛到一边闲着了, 因此, 谢白玲的生活处境应该说一直不太好。   日伪期间,老财主大搞亲日共荣,说白了就是个汉奸,当时谢白玲应该还在读书,因为长得漂亮,被老财主“联姻”许配给了另一个汉奸的儿子, 两家正经订了婚的, 谢白玲不喜欢对方,借着读书的名义逃婚去了外地。   等到日伪完蛋了,老财主和联姻那家都成了汉奸,被收拾得好不凄惨, 而谢白玲因为逃婚,却落了个“反抗旧家庭”的好名声,还得以把她母亲接出来团聚,之后谢白玲就进了这家医院做护士。   没多久,谢白玲又跟一个国军的小军官订了婚,两人听说曾是同学。时局动荡,两个人订婚几年却没能结婚,一来二去,谢白玲已经二十好几的年龄了。   后边的事情不难猜到,这座城市迎来了解放,谢白玲那个未婚夫听说死在了战场上。而谢白玲在大军进城后依旧做她的护士,表现积极进步,尽心尽责地忙碌于护理进城的伤员,再然后她认识了姜根保。   问题是姜根保不是伤员,姜根保是去医院探望姜茂松时候认识的谢白玲。这里头到底有怎样的细节,田大花问过一回,姜茂松却含糊了过去,只说他哪里清楚啊。   “不是她先瞄上你?那你怎么这么不待见她?”田大花饶有兴致地追问,“就只因为她这些经历?”   田大花纯粹好奇,毕竟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姜茂松比姜根保都好多了,比他年轻,比他长相好,比他级别也高,你说谢白玲跳过姜茂松却找上姜根保?   姜茂松不承认。   姜茂松不是唯出身论,可谢白玲的种种经历和举动,怎么说呢,总让人觉得这女人很有心机,嫁给姜根保肯定没那么单纯,她当时那个处境,完全是把姜根保当作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姜茂松不是没跟姜根保提过醒,跟他谈过,可姜根保乐意呀,见着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又体贴周全的城里女人,一头就扎进去了,拽都拽不回来。   反过来还劝姜茂松,说小谢虽然出身汉奸地主家,可出身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她很可怜过得很苦,她还敢于反抗旧家庭等等。至于她曾经的未婚夫,姜根保则说,那是她母亲做的主,再说了,一个弱女子也是生活所迫,那人死都死了,无非是个婚约,谢白玲也没真正嫁给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为这事,姜茂松跟姜根保还闹了不愉快。   姜茂松的看法,姜根保都是让这个女人给迷糊了。而田大花则持反对意见,她说,姜根保自己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所谓红颜祸水,那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归根结底,男人不色心,那女的怎么祸水?   不过田大花也觉得这女人非同一般了,前国军未婚夫刚战死,这女人一转身就投入姜根保怀抱了?   “她那个未婚夫,真的死了?”   “应该是死了吧。”姜茂松说,“还能有假?”   “我就是觉得,她也转变得太快了,不合常理。”田大花说,“她怎么样其实不是根源,根源还是姜根保自己混蛋。”   “大花,咱不讨论这个了行不?”姜茂松躺靠在床上说,“咱们俩争论这些做什么。横竖是他们家的事,已经这样了。”   从搬来的第一天晚上打了地铺之后,姜茂松地铺睡得难受,就悄悄地想法子自力更生了,他趁着奶奶去医院看姜守良的时候,悄悄弄了个行军床回来,能折叠的,白天就折叠了塞进大床床底,床单一拉也没谁注意,晚上就拿出来用,有时候他回来太晚,田大花还友情地帮他铺好。   姜茂松还想着,万一要是让谁看见了,就说只是放在这儿,预备着家里来了客人用的。   于是两人晚上又恢复了对面两张床的生活状态,跟原来不同的是,现在两人各自躺在床上,睡前经常聊上几句。   “我这阵子整天去医院照顾爹,怎么都没看见你那个小林?”田大花说,“被我打了一次,她真学乖了?那她还算不笨。”   “什么叫我那个小林。”姜茂松抗议,“大花,都说了揭人不揭短,你往后可不能再胡说了,人家几个月前就订婚了,说不定都要结婚了,她现在跟我可没有半点牵扯。”   “想开了?”田大花说,“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嫁谁不行呀,天下男人又没死光,非要当个小婆。算她还没糊涂到家。”   这事情,姜茂松心里有数,也算松了一口气。凭良心说,他也希望小林好好的找个婆家,好好的嫁人,再纠缠下去,对两人谁都不好,也只会害了她自己。   打醒小林的,可能不是田大花那一巴掌,而是姜茂松的态度,当时小林流着眼泪说,茂松,你就这样看着她打我?   姜茂松不看着能怎么样啊?他能阻止田大花,还是能帮着小林?那可真是糊涂到家了。   恰恰是他这种态度,让“追求真爱”的小林受刺激了,心痛了受伤了,觉得破灭了。大概她那样的年轻女子跟谢白玲比,相对还单纯些吧,哭肿了两只眼睛,却也没换回姜茂松回头,不久就接受了家里的安排,相亲订婚了。   可算姜茂松松了口气。   此刻躺在床上他就心有余悸地想,有些错一旦犯了,后悔也没用,看看田大花对他的态度就知道了。   烦恼。   ☆☆☆☆☆☆☆☆   姜守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小心抬回家中养着,医生很乐观,说再养两三个月,他的腿应该就能正常走路了。   家里有个病人,还有个年纪大的老人,田大花眼下也没法做别的事,索性决定,就安心在家呆这几个月。   俩小孩现在上学不用接送,田大花除了照顾奶奶和姜守良,把家里收拾打理好,得空就跟刘嫂子拾掇大院里的那些个花园,种倭瓜,种丝瓜,栽大葱种辣椒种茄子,两个女人都是能干的,一帮靠近的小战士们也经常跑来帮忙,浇个水呀什么的。   没几天工夫,大院里一个个别致的小花坛就都种上了菜。   等到丝瓜秧爬到墙头上的时候,田大花说,嫂子你自己辛苦几天吧,我得回老家收麦子去了。   把家里的事情交代给姜茂松,又让茂林请了两天假,田大花只带着茂林,在姜茂松哀怨的目光中动身回了姜家村。   因为今春土改,他们家统共还剩下两亩半的麦子,不多,可叔嫂两人要收两亩半地的麦子也不容易,有些活儿比如打场,两个人怎么也不够人手的。   好在这是姜家村,田大花一家好人缘,在村里又是很被看重,叔嫂两个把麦子割了,打场晾晒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来帮把手。   打场的时候,六婶儿居然也扛着个草叉子来了,一来就笑嘻嘻跟田大花打招呼,瞅着机会又悄悄问她:   “大花呀,你看小谢还照常上班吧?她那个肚子大不大?”   “不知道。”田大花说,“我很少注意她。”   六婶分明是没话找话,谢白玲是她家儿媳妇,上不上班她反倒问田大花?又不知想说什么,田大花不接茬,干脆就转身干活去了。   结果六婶又第二次凑上来说:“大花呀你不知道,我看这个小谢是个心眼儿多的,话说的好听,她想让我进城给她看孩子做饭呢,我才不去,自古只有儿媳妇伺候婆婆,我作为婆婆,还要去伺候她?没这个道理,你帮我告诉她。”   “要说你自己说。我不掺和你们家务事。”田大花笑笑说,“六婶,你原来不是说,城里的儿媳妇读书识字,知书又达理,怎么现在又说她不好了?”   “哼,她进门都没伺候我一天,就想叫我去给她做饭带孩子,我难道还夸她?谁家儿媳妇不是伺候公婆还得自己带孩子,翠芬当初生孩子的时候,三天就起床洗衣做饭喂牲口了,就她谢白玲脸大,要我伺候她。”六婶儿气哼哼走了。   “大花,你别理她。”三婶撇着嘴,冲六婶的背影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大花你搬走几个月,你可不知道,老六家现在自己觉得厉害着呢,你家搬走了,她就觉着她儿子有出息,觉着咱这姜家村数着她家得势了,整天到处说嘴。吴翠芬也是不顶用,这都离婚了,养着一双儿女也就算了,还要如常伺候他们两公婆,还要受她的气。”   “吴翠芬也是可怜又可气,受气也能习惯了。”田大花说,吴翠芬这女人,什么时候有个盼头啊,她现在把盼头都放在一双儿女身上,女儿姜丫头就不必说了,她儿子姜铁蛋十二三岁年纪,也不当大用。   田大花想了想,就跟三婶说:“三婶,你有空去撺掇撺掇姜铁蛋,我看那小孩还有几分脾气,你教教他,不能由着他爷爷奶奶拿捏欺负,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总得学着顶门立户。”   “嗯,我也这么想。”三婶说,“反正那个姜丫头是不能指望了。”   这么多村民帮忙,很快田大花就把麦子晒干扬净收进了仓,她除了交公粮,把剩下的麦子都运回了城里做口粮。   两个月后,姜守良的腿能下地走路了,恢复很好,比起原来的一瘸一拐,他现在走路也就微微有点跛,简直好的太多了。   姜守良既然恢复好了,一家人都松了口气,这段时间照顾病人,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要轮班陪床,田大花也是每天送饭洗衣忙着照顾,可真不轻松。   康复后的姜守良十分兴奋,特意跑回姜家村一趟,说要让村里老少爷们看看他,看看他现在走路的样子,又叫姜茂松给他找个工作。   “我才五十岁上,你找个工给我做,我不当废人,我还能给孙子挣钱花。”   姜守良信心满满,一家人也替他高兴。   又隔了一个月,盛夏,谢白玲在医院生下了一个男孩。   然后姜根保就开始了焦头烂额的日子。六婶不去伺候月子,丈母娘倒是在城里,却说常年体弱多病,谢白玲坐月子,大人小孩都等着人伺候呢,姜根保一个大男人,每天还很忙,他哪里做的来?   姜根保逼急了,就跑回家跟六婶儿吵架。要说谢白玲也够倒霉的,六婶儿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自古儿媳妇伺候婆婆,谢白玲没伺候她一天,她凭什么去伺候谢白玲?要照顾大人小孩坐月子,多辛苦呀。   这时候姜丫头跑到姜根保面前,怯生生地说,她愿意去照顾小弟弟。 第27章 管教   姜丫头说, 她愿意去照顾小弟弟。话一出口, 姜铁蛋就气得扑上去揍她。   十三岁的少年, 手上已经有些力气了,他扑上去, 揪住姜丫头的辫子发疯地又踢又打, 被姜根保硬拉开的时候,还挣扎着踹了姜丫头一脚。   “你个白眼狼,你不就是想进城吗?”姜铁蛋指着姜丫头大骂。   谁也没料想到姜铁蛋会突然动手,六婶儿察看了一下嚎哭的姜丫头,张口就责备铁蛋:“铁蛋, 你发的什么疯,怎么能打你姐呢, 你看看这打的, 嘴都破了。”   “我没她这样的姐!不要脸,狼心狗肺,叫她进城伺候后娘去,我们家里不要她。”   吴翠芬伤心地大哭一场,一直说自己怎么会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可没到晚上,吴翠芬和六婶儿就被说服了。   六婶儿其实不用说服, 本来就该支持这事, 儿子回来跟她吵,她又端着婆婆的架子不想去伺候谢白玲坐月子,伺候人哪那么容易呀,再说坐完了月子带小孩, 怎么算都得好几年呢,六婶一想,她可不去。她不去,要是姜丫头去了,不正好吗?姜根保也就不用再跟她吵了。   于是六婶就劝吴翠芬说,城里那个,总归是姜丫头一个亲爹的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姜丫头去照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姜根保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六婶一支持,姜根保就劝吴翠芬说:   “翠芬,丫头总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带她进了城,帮着照顾几年小弟弟,我就给她在城里安排个工作,将来在城里找个婆家,总比她留在乡下好吧。丫头是你生的,你还不是盼望着她将来过得好?她过得好了,将来也能多照顾你。”   吴翠芬看着哭得眼泪汪汪的姜丫头,想着女儿能有个好前程,就这么被说服了。   其实她不答应又能怎样?不答应,这事情恐怕还是一样的结果。于是姜丫头就这么小包袱一拎,被姜根保带到了城里。   田大花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还是听福妞说的,福妞放了学,背着书包咕咚咕咚跑进来,跟她说她刚才看见姜丫头了。   小石头随后也跑进来,边跑边喊:“妈妈,我看见姜丫头了,她在水龙头那儿洗尿布。”   田大花前后一琢磨,也就猜到了个大概,六婶不肯来伺候人,总不能叫吴翠芬来,可不就是姜丫头来了吗。   于是田大花往炒菜的锅里倒了一点酱油,转头对福妞说:“福妞,往后她进了这大院,你离她远点儿,别搭理她,可也不许怕她,她要再敢整什么幺蛾子,你回来告诉我。”然后又嘱咐小石头:“石头,看着点小姑姑,别被人欺负了。”   “她不敢。”小石头挺起小胸脯。   田大花不知道,这个姜丫头到底是自己想来的,还是被家里安排来的。不过很快她也就知道了,这个姜丫头,表现得太心甘情愿了,尿布都仔细擦上肥皂,漂洗得干干净净。   姜丫头来了大院以后,见谁都怯生生的,怯生生地微笑打招呼,也不多说话,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打扫卫生的时候,她只要有空,就会把姜根保家那一排整条路都扫干净,好几次抢了那帮小战士的活儿。一时之间,大院里的住户们对这个小姑娘印象还挺好的。   谢白玲也表现得“母慈女孝”,姜丫头刚来,就给姜丫头添置了一身新衣服,把她打扮得很像样儿,对姜丫头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逮着机会还会跟人猛夸,夸姜丫头勤快、懂事、很乖巧。吃饭的时候,当着姜根保的面,姜丫头低头吃饭,谢白玲就一个劲儿给她夹菜,叫她多吃点儿,饭桌上一片和睦,看得姜根保非常欣慰。   但有一条,只要看见田大花,姜丫头就会本能地瑟缩一下,一准很快躲开。一个大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田大花吃过晚饭一出门,姜丫头端着个笊篱从对面走来,抬头一见田大花,头一低,脚步硬生生就拐了个弯儿。   田大花每次看见她小老鼠一样地瑟缩着溜了,心里都很满意。   “这个丫头,还挺勤快的,干活很仔细。”刘嫂子跟田大花闲聊,“小丫头也挺可怜的,被叫来伺候后娘。”   田大花笑笑,也没多说,日久见人心,刘嫂子这样一个人,男人当兵打仗,俩儿子她自己养到十几岁,可不是个眼睛昏花的。   那阵子张二柱带着他排里的战士像是有什么任务,一连多少天都没来,这天他回来了,一大早兴冲冲扛着扫帚来扫地,到了一看,有一个小丫头正在扫呢,真干净,真勤快。   张二柱扛着个扫帚跑过去,正打算夸几句,一看,嗬,老熟人呀,再看看已经扫干净的一条走道,张二柱臭着个脸盯了她一眼,扛着扫帚扭头就走了。   “哎,排长,你干啥呀,怎么走了?”同来的小战士追上他,纳闷地问:“排长,不就是来晚了,没扫上地吗,明天咱早点来就是了,你看你,干啥冲人家小姑娘臭着个脸。”   “你知道啥呀你!”张二柱跺脚,当时这个小兵蛋子没在现场,张二柱说:“啥也不知道就别瞎喊。”   有一回,刘嫂子跟田大花坐在院里择菜,瞧见姜丫头远远走过去,刘嫂子忽然说:“妹子,你这人太厚道了,也不跟我说,你说这小姑娘,小小年纪怎么不厚道呢,看着老老实实的,心眼儿不正可就糟了。”   田大花一听,知道她一准是听说了当初土匪的事情,就笑着说:“大嫂,谁告诉你的?张二柱?”   “那倒不是。”刘嫂子说,“我还纳闷呢,怎么这阵子张二柱回来,看见人家小姑娘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一问,他班里的一个小战士就跟我说了,说谁叫她差点害死我们嫂子和福妞,人家好几个战士可都在当场看着呢。”   刘嫂子放下手里的菜,看着田大花啧了一声:“妹子,可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胆量,还敢跟土匪斗,换给我,一准慌了。”   “换了你,嫂子你也照样斗,那不是抓的自家孩子吗。”田大花笑着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过那姜丫头,我反正是厌恶她。”   “这个姜根保,也不知怎么教孩子的,孩子管教不好,自己的家事也管不好。”刘嫂子直摇头。   ☆☆☆☆☆☆☆☆   姜丫头来到大院以后,田大花专门嘱咐福妞,离她远点儿,不搭理她。福妞年纪小,她怕姜丫头因为上次的事心里怀恨,再给福妞使坏。   小石头她倒还放心些,小石头这孩子有其母之风啊,在同龄孩子里头很少挨欺负。   因此明明是姑侄,田大花倒经常嘱咐小石头护着小姑姑。   结果这天放学回来,福妞和小石头手拉着手,背着书包回来了,田大花就叫他们自己进屋去做功课,一转头,她忽然发现小石头身上有点不对劲。   “你们两个,站住。”   田大花叫住俩小孩,慢条斯理围着他们转了一圈,看着小石头问:“石头,你这衣服怎么回事?”   “啊,没怎么回事啊。”   小石头拍拍衣襟,挺挺小胸脯,小脸上倒是挺淡定的。要不是他那左半边肩膀下边,白色的衣服分明印着一个泥印子,后胳膊肘也蹭了一大片脏,田大花还真信了。她仔细看了看那泥印子,确定应该是个鞋底印儿,再仔细找找,裤子上又找到一个,同样的鞋印。   欺负她儿子?   田大花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院子里折了一根树枝,把树枝上的叶子一手捋掉,还拿在手里试了试,确定不会尖锐不会扎人,便拿着树枝回到屋里。小石头一看妈妈手里的树枝,顿时站直了三分。   “胆子肥了是吧,敢跟我撒谎?快说,怎么回事儿?”   “妈。”小石头斯斯艾艾叫了一声,“真没打架,我自己调皮摔了一下。”   打架?自己都说出来了,还敢不承认,小孩哄大人。田大花手一扬,树枝就抽到屁股上了,发出啪的一声。   小石头还没哭,旁边福妞却急了。   “大嫂,你别打石头,我们……我们不能说。”   “嗬?”田大花气得笑了,笑着说,“我还以为就是小石头在学校调皮打架呢,原来还有你的事儿,福妞你说,你不说,我连你一块儿打。”   田大花其实没那么在意小孩子打架,男孩子,打打闹闹也没什么,摔打摔打才皮实,可这么点儿的孩子,就敢瞒着大人了?欠管教。田大花决定,不能惯他撒谎的毛病。   见福妞小脸上表情为难,旁边小石头还冲着她挤眼睛,对眼色,田大花禁不住好笑,便故意板着脸,瞪着俩小孩。   “福妞!”   “大嫂,我们……我们答应安亮了,不告诉大人,我们自己能解决。”   田大花这一听,还关系到刘安亮呀。   刘嫂子那两个儿子,都生的十分出色,老大安明长得结实,虎虎生风,老二安亮则长了一张俊脸,乍一看斯斯文文的,像个白净的小姑娘,其实呢,肚子里跟安明一样,英雄主义男子汉情结,反正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听说刘师长早晨起床还带着儿子扎扎马步、练两下拳脚,立志要把俩儿子都养成英雄好汉。   不过,这三个孩子凑到一起,还包括福妞这么个小姑娘,到底是在外头碰上什么事了?这总得问清楚。田大花于是手一扬,又往小石头屁股上抽了一下。   “你们两个,自己说,不然我这就去问安亮。”   第28章 摩擦   田大花手上的树枝再次扬起的时候, 姜茂松大步进来了, 进来一看这阵势, 简单问了两句,看着儿子那可怜巴巴的小表情, 顿时就心疼了, 赶紧冲田大花使眼色。   田大花全当他眼睛抽筋。   姜茂松舍不得打孩子,可又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护短,乡下那句老话,一个打,一个护, 到老不正路,这道理姜茂松哪能不明白。   可是小石头才多大呀, 还那么聪明懂事, 怎么舍得打。   姜茂松于是拉了个凳子在俩小孩跟前坐下来,盯着小石头问:“石头,看你把妈妈气的,小孩子有事要跟大人说,不许撒谎。”   “就是……他们,欺生。”福妞在旁边先招了, 偷瞧着田大花的脸色, 嚅嚅地说:“大嫂,真不能怪我们,他们老欺负我们,好几回了。”   既然开了头, 俩小孩索性就开始控诉了。   “他们一群人,七八个,都是高年级的,放学路上拦住我们欺负。”   “在学校里还骂我们,骂我们是乡下来的傻蛋,同班的小孩也有欺生的,还骂我们是土包子,拽小姑姑的辫子,往我们身上抹脏东西,在我作业本上乱画。”   “对对,同班的小孩,有一个家里开饭店的,下课时还故意把小石头绊倒。”   学校里被欺负,对刘安亮这么大的男孩子来说,报告老师,告诉爸妈,似乎很叫人瞧不起,是个丢脸的事情;而对福妞和小石头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老师当时管一管,可老师总不能时刻盯着,小孩子互相还会瞧不起“打小报告”的行为,背地里变本加厉欺负,还会被排斥,放了学拦在路上打群架。   个别孩子的劣性,排斥,欺凌,好像太寻常了。   刘安亮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开始信奉拳头,信奉英雄主义了。于是刘安亮带着小石头,仗着每天练拳扎马步的底气,跟对方来了一场硬碰硬的武力对决,刘安亮的理论,要想解决根本,把那些坏小子揍服了就安生了。   于是打完架,回来还约定不让大人知道。   田大花想过俩小孩到了新学校会有人欺生,可到哪儿都得适应一阵子,总会由生变熟,小孩子自己搞定也是个过程,她相信自家俩小孩都不是笨蛋。要只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她根本不会在意。可没成想,人家七八个大孩子打他们俩啊,还带着福妞一个小女娃。   这怎么能忍!   田大花跟姜茂松对了一个眼色,起身就出去了,她径直去了刘嫂子家。   进门一看,跟他们家情形差不多,刘嫂子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正在审安亮,刘师长黑着脸站在一旁。   再一看安亮,嗬,同样一身脏兮兮,衣服都扯破了一块。   “回到家拿书包挡着,悄悄就溜进去了,我进来一看,他拿了针线自己偷偷缝补呢。”刘嫂子指着安亮说,“本事大了啊,不说老实话,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嫂子,你别骂安亮了,这事情,不能怪咱们孩子。”田大花就把问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完了来一句:“嫂子,明天咱俩走一趟,不能让小孩挨这个欺负。”   “你们两个女同志,去干吗?去学校闹?”刘师长摆着手说,“不行不行,男孩子都是属小狼崽子的,打个架还不是正常吗,自己解决,不能靠娘们家护着。安亮,男子汉不能窝囊,你长点儿本事,给我打回去。”   田大花可没打算去学校闹,她的性子,直接揍回去啊,一顿不行就两顿。不过她听刘师长说到后半截,就不解释了,刘师长这爹当的,彪。   在田大花看来,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可不是这个道理吗。   安亮得到了爸爸的支持鼓励,显然很得意,得意地微微抬着下巴冲刘嫂子笑,被刘嫂子一鸡毛掸把那一脸得意打下去了。   刘嫂子担心地说:“他们仗着人多,打架还不是咱们小孩吃亏,那小石头才刚刚八岁呢。”   说着话,姜茂松从外头进来了,自己进来的,田大花问俩小孩呢,他说教育了几句,让写作业呢。   于是刘嫂子也打发安亮先去写作业,俩对父母坐在一起,讨论怎么管这事。   然后姜茂松无语地发现,除了他,剩下三个人意见一致,找场子,打回去。只不过刘师长是鼓励孩子打回去,刘嫂子是要帮孩子找场子。田大花没明说,可姜茂松还不了解她吗,她那样能动手就别费嘴的性子,一准是打算亲自打回去了。   姜茂松说:“刘师长,你看小孩子的事情,又不是你带兵打仗,直接打回去,面对强敌不退缩,誓与阵地共存亡,哪有那么上纲上线啊。你想想咱们大院里,也不止这三个孩子在学校读书,都是生来乍到,恐怕也都会被欺负新来的,全都打回去,安亮和小石头两个孩子,打得过来吗。再说了,老师批评,跟同学也搞不好关系呀。”   “那你说怎么办?”刘师长说,“茂松啊,你们这些搞政工的,心里头弯弯绕多,搞那么复杂。那你说,不叫他们自己解决,光靠大人帮他们出头,能行吗?”   “你让我想想,反正不能简单粗暴打回去。”姜茂松说,“刘师长,嫂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会有好法子的。”   就这么商量地告一段落,姜茂松和田大花告辞了出来,两人并肩慢悠悠往自家走。田大花这半天都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沉着个脸,像是不太高兴。   “大花,小孩子的事,你别太计较。”姜茂松不放心地嘱咐。   “我知道。”田大花说,“你不就是说我简单粗暴吗。”   姜茂松顿了顿,两人走在路上呢,大院里都有人,他就没敢顶嘴。   回到家收拾吃饭,俩小孩似乎早忘了打架的事儿,兴致勃勃地给奶奶背新学的古诗,下午她打孩子的事情,老奶奶问都没问。   田大花敢打赌,奶奶一准是知道的,不过这也是老奶奶叫人服的一点,田大花管教孩子,奶奶从来不掺和不护短,尤其不会当面说,顶多背地里提醒田大花几句,说孩子小不能太严厉。   吃过饭姜茂松检查俩小孩的功课,别的也没多说,好像就把挨欺负打架的事情翻过去了似的。   田大花也没在饭桌上提,心里却默默下了个决定,从明天起,她得开始训练俩小孩扎马步练拳脚,把孩子教得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   只是眼前的麻烦是,她跟刘师长不同,她一个女人家,别人眼里乡下来的家庭妇女,她不该会的东西,要怎么找个靠谱的理由,能给俩孩子训练。   结果这天晚上,两人睡觉前的“卧谈会”就争执起来了。田大花说,必须教训那几个坏小子一顿,你不教训,他们能欺负一回两回,就肯定有第三回。   天气热,田大花刚冲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坐在自己床边不高兴。姜茂松也冲完了澡,他每天晚上不敢早早把行军床铺上,怕奶奶或者俩小孩万一进来,看见了可就露馅了,所以都等到家里人都睡下了,才开始铺床。   “石头和福妞转学来都两三个月了吧,还要挨欺负。”田大花耿耿于怀,“我不管你有什么弯弯绕,反正这事我生气,你不教训他们,他们欺负人就更加有恃无恐。”   “行了,大花,这个事情你听我的,尤其你……”他想说,尤其你那巴掌,可不是一般的巴掌,哪能随便动手呀。   “小孩子的事,还是要文明些。”姜茂松说,“你也不想想,我们家长要是出面交涉,我们两家还都是部队的身份,影响多不好啊。大花,你呀,有些人情世故的东西还是要注意,别一言不合就动手,不能那么简单粗暴解决问题。你呀,还有刘师长和嫂子,你们也真是,怎么能鼓励孩子打架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从床底拉出折叠的行军床,刚直起腰来,身体一轻一倒,田大花抓住他往床上一摁,膝盖抵着他的后腰,把他脸朝下抓俘虏一样押在床上。   “你道理多,那你跟我好好讲讲道理。”田大花说,“我就简单粗暴了,我就动手了,你不是废话多吗,那你看看,现在靠你那些废话,怎么解决你现在的问题,你看看废话管不管用。”   姜茂松:“……”   她心里窝火,他被拿来出气了。   他被她轻易压制在床上,膝盖抵着后腰,一手摁着肩膀,一手扭着他的胳膊,控制地死死的,想挣扎一下都动不了,脸摁在被子里,呼吸都不通畅了,他现在要怎么讲道理?   “大花!”姜茂松的声音在从被子中含混不清地传出来,徒劳地挣扎一下,“……大花,快放开,我投降行了吧?”   “哈!”田大花嗤笑一声,挑衅示威似的故意推搡了两下,才放开手,看着他满脸狼狈地爬起来,一张脸也不知是被子里憋的还是怎么的,反正都涨红了。   “大花,你……”姜茂松半天没说出你什么来,看着她微抬着下巴,一脸得意轻蔑的样子,姜茂松自嘲一笑,忽然身形一动,出其不意地抱住她一起倒在床上,扳回一局。   他靠身高体重的优势压住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大花,你欺负人啊。”   不过没用,只两秒钟,田大花反应过来,一用力,就轻松地推开了他。   田大花从床上坐起来,脸色不虞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威胁:“你再敢,我抽你。”   姜茂松坐起来,脸色古怪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她此刻穿着自家缝的棉布内衫,比较……单薄。刚才……   老半天,姜茂松咧嘴笑笑,站起身继续去铺他的床。   他铺床,关灯,黑暗中躺在床上,对面大床上她静静地睡着,姜茂松忽然有些兴奋。   她好像,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她的某些“技能”,以前不算,她都是掩饰的,这次竟不加掩饰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没有那么重的敌意和戒心了?或者,天长日久两人熟悉了,甚至有了些默契,她在他面前,已经坦然地不再遮掩?   姜茂松希望是这样,只要她不再那么冷淡地漠然以对,他就是再被摁倒碾压摩擦几回也认了。   孩子们的打架事件,解决得有些喜感。   第二天,姜茂松跟张二柱说,去帮他把小孩接来。   “张二柱,你看我最近特别忙,小孩我有点不放心,你下午不是要出去巡逻吗?回来时能不能顺路帮我接福妞和小石头放学?还有安亮,你在学校门口等一会儿,有我们大院里的孩子,你就都给接回来。”   张二柱高兴地答应了,刚解放,城市采取军管,他今天要带队巡逻,回来路过学校门口,顺便接几个孩子放学当然乐意。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对面的路边,整整齐齐列着一对士兵,装备整齐,军姿挺拔,俨然成了一道风景。   这时代军人就是光芒,就是焦点啊,于是放学的大孩子小孩子们纷纷瞩目,然后看着他们接了几个小同学,高高兴兴的,一路步伐整齐地离开了。 第29章 不能忍   大院里的孩子们忽然就开始“吃香”了, 各种受欢迎。小石头回来说, 他们班一大堆男生围着他问, 你天天跟解放军在一起呀,还问他摸过枪没有。   “那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摸过呀。”小石头说, “不过我跟他们说了, 小孩子不能随便拿枪,爸爸不让拿,会走火,不安全。”   这下子,把一帮子小男生羡慕崇拜得不行。   然后每天回家身上也干干净净的, 没有再发现打架一身脏。有一回田大花出门买东西,碰巧看见安亮领着小石头和福妞放学回来, 居然有几个跟安亮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直跟着送到大院门口, 还亲亲热热地挥手再见。   刘师长给总结了一句,说茂松是搞政工的,攻心为上。田大花背地里嗤之以鼻,他那还不是换了个形式的简单粗暴?比谁高明呀。   “原先拦路欺负我们的那些男生,还有的跑来找安亮哥哥玩,问他怎么才能当解放军。”   这个年代, 当解放军是许许多多男娃的理想啊。   “那安亮怎么说的?”   “安亮说, ”福妞学着刘安亮的口气,“你先得长大。”   俩小孩说着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田大花也忍俊不禁了。   她发现小孩子还挺会解决问题的,比如这仨孩子, 似乎是自己发现“辈分”的问题了,小石头还是一口一个“安亮哥哥”,可福妞呢,小姑娘不知啥时候就把称呼改了,把哥哥两个字去掉了,她就只叫安亮。这不就乱不了不辈分了吗。   还有,小孩子们口音也越来越同化了,比如安明和安亮,刚来时跟刘嫂子一样,一口地道的西北口音,一听就知道外地的,安亮长得又俊秀,看着挺好欺负,也难怪有些坏孩子想欺生。还有前边何参谋家的胖儿子,五岁的男娃,满口山东小侉子,一说话别的小孩老学他,起哄,把小家伙气得撅嘴。   福妞和小石头倒是没这个问题,她们本来就算当地人,离得没那么远,口音都差不多。   可是渐渐的,小孩子们都学会说当地话了,也就更好的融入了。小孩子学的快,这一点跟大人可不一样,你看刘嫂子,一口西北口音,一点都不会变的。   于是安亮出了门,当地话张嘴就来,回到家里,跟他妈说话立刻改回一口西北腔,切换非常自如。尤其这孩子是个“皮里刁”,看着老实孩子,肚子里心眼还挺多,渐渐地就在男生堆里混得风生水起。   对于大院孩子们的处境变化,姜茂松乐见其成,然后他适时地跟俩小孩说,你们呀,得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只有自己厉害了,文武双全,其他同学才能真正佩服你们,别人才不敢欺负。   田大花对“文武双全”这四个字尤其赞同,所以,俩小孩必须练一练拳脚,强身健体才行。像她,前世从小跟着父兄习练拳脚,也不是非要去学着当个武将,并非要练成什么样子,目的本身也就是强身健体,能够自保无虞。   她现在也想到了办法,那就是,丢给刘师长,然后她再光明正大地“督促”。   每天早晨,俩小孩早早起床洗漱完了,她就把俩小孩赶去刘嫂子家,刘师长每天早晨在自家院里训练俩儿子扎马步,练拳,先开始学的是部队练兵的军体拳。   然后田大花把俩小孩赶过去了,刘师长就很自然地把小石头拎过来一起扎马步,开始觉得福妞一个小女娃,乖乖巧巧的,没舍得让学,人家福妞自己跑过去学了。   “大花,你这样挺麻烦人家刘师长的。”姜茂松说。   “一个两个也是教,再多两个也是教,刘师长反正每天早晨教安明、安亮锻炼身体,他乐意,俩小孩就跟着一起玩呗。”田大花斜了姜茂松一眼说,“谁叫你自己拳脚不行?”   “我……各有所长,懂不懂?”姜茂松赶紧辩解,“他小时候穷,拜师卖艺学过几年,我没学过,再说我又不差,我枪法很厉害的,上战场拼刺刀咱也没熊过。”   晚上俩小孩写完功课,田大花就借着“督促练习”的名义,在自家院子里给他们加练。她从小将门出身的功底,教俩小孩扎马步,打基础,冲拳,压肩,踢腿,刘师长教的她再给理一遍,巩固加深一遍。于是没过几天,刘师长就跟姜茂松说,你家俩小孩,天赋异禀啊,学得又好又快,这要搁在过去,还真是学武的苗子。   刘师长有时自己还挺奇怪,怎么同样是他教的,小石头的马步比安明、安亮扎得更稳,动作比安明、安亮还要标准漂亮。   于是刘师长瞪瞪眼睛,训斥两个儿子:“好好练!”   ☆☆☆☆☆☆☆☆   姜守良的腿完全康复以后,走路只是有一点点跛,加上他自己刻意想走好,不留心看都注意不到,精神面貌也好了许多,以前走外面,低着头,怕人骂他瘸子,怕给儿子丢脸,可现在呢,他变得好多了,一直说自己因祸得福,福气来了。   腿好了心情好了,姜守良就呆不住了,一直催着姜茂松给他找活干,要出去做工,嚷嚷着不吃闲饭,给孙子挣钱花。   后来姜茂松就给他安排了一个被服厂看管库房的活儿,挣钱不多,活儿也不重,一同看管库房的还有俩老头,一起说话聊天,于是姜守良干得特别高兴认真。   跟茂林一样,姜守良第一次领了工资,回来直接交给田大花了。茂林当时把工资交给田大花,田大花二话没说就收下了,长嫂如母,她反正是当家当惯了,奶奶年纪大又不管,茂林从十岁就跟在她身边带大,茂林将来娶媳妇成家还得她张罗呢。   可轮到姜守良,田大花就不肯要了,姜守良可不是茂林,是公爹长辈,于是田大花让姜守良自己留着吧。   “给你收着。”姜守良把钱往桌上一放说,“我出门上班,回家吃饭,我留钱干什么。”   “对,大花你管着。”奶奶说,“这家里总得有个人当家管钱,一家子都等着你张罗呢,你不管谁管。”   于是姜茂松看着那钱也进了田大花的口袋。想想他自己,现在每个月领了津贴工资,也是直接往田大花那儿一交,也就是说……媳妇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她,一家子连饭都吃不上。   姜守良都出去做工了,田大花就琢磨着,她也该出山了,去工作,挣钱。   在这个问题上,姜茂松一直持反对意见。理由很充分,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洗衣做饭收拾卫生,现在家里除了一个老奶奶,他每天在部队,另外还有两个上班的,两个上学的。   田大花再出去工作,一是忙不过来呀,家里怎么办?二来也没必要,家里经济上完全没问题,钱够花饭够吃,也用不着田大花一个女人家再跑出去工作。   简而言之,姜茂松希望媳妇专心做个家庭主妇就好了。为此他还在晚上“卧谈会”的时候专门开导她,说分工很重要,分工不同而已,家庭主妇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工作,管着整个家庭的生活呢,管着全家人,全家给你发工资。   可惜,田大花要那么容易被他说服,就不是田大花了。   “你去上班,奶奶谁照顾?家务谁做?俩小孩放了学吃不上饭怎么办?”   田大花说,奶奶不用人时刻在跟前伺候啊,老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可人家身体还硬朗,每天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要么在家里听广播,在大院里溜达散步,要么就出了大院去外头散散,跟路口小杂货店的老太太一聊一下午。   奶奶在田大花工作的事上难得的反对了一回,在奶奶看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前姜茂松不在家就算了,田大花砍柴种地干农活,辛苦撑起一个家,这些年可吃了不少苦。现在姜茂松回来了,好歹混得也不差,养得起老婆孩子,怎么还能让田大花一个女人家出去工作呢,可不得很辛苦吗。   田大花跟奶奶说,出去找点事干,踏实,也省得闷在家里啥都不懂。   记得在村里识字班的时候,周同志就讲过“女性地位”,女性啥地位呀,自己没能耐,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可不就受制于人了吗。尤其对于她和姜茂松的关系状态来说,田大花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受制于人。   “我找个离家近点儿的,下班回来做饭也晚不了,城里人还不是都这样,家家也没见饿死。我不想整天关在家里洗衣做饭的。”   姜茂松:“我跟你说,女工工资低,挣不到多少钱。城里人请个保姆工钱还不少呢。你出去上班,你两头辛苦不说,咱自己家里也忙不过来。”   “反正我不想关在家里当保姆。”田大花坚决态度,“知道我两头辛苦,那你往后就不能勤快点儿?你的衣服你自己洗。”   姜茂松无奈答应着,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了一段日子,田大花就跟他通牒:“你不帮我安排,我可就自己出去找了。”   田大花知道,她这样级别的军属,工作也不是随便找的,出于各方面考虑,会有适当的安排。她这么一通牒,姜茂松就拖不下去了,变着法子继续做她的思想工作。   姜茂松说:“你看看人家刘嫂子,比我们家人口少,事情还少呢,人家不也是专心照顾家里?”   他不这么说还好,他一说,田大花就翻了翻眼皮:“你看看人家刘师长,人家大老远专门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来,人家怎么就没找小老婆?”   姜茂松:“……”   揭短这种事情,每每都措手不及呀。   于是只好赶紧答应着,说好好好我帮你安排帮你安排行了吧。   第30章 牛气   他们刚拿人家刘师长两口子说事儿, 隔天刘师长找姜茂松理论来了。   “茂松你小子, 自己媳妇管不好, 把我媳妇也拐走了,这两天你嫂子也跟我闹着要出去上班。”   那怎么办, 顺着呗, 俩大男人其实都有点大男子主义,男人养家天经地义,瞧不起女人工作啊,女人家守着家里就行了,要女人上什么班挣什么钱呀。   可瞧瞧这俩大男人, 一个疼媳妇一个怕媳妇,除了顺着, 也没有别的法子。   姜茂松有时候就不明白了, 怎么田大花一搬过来就遇上刘嫂子,这两个人还真是……投缘。一个田大花就够难对付的了,还加个刘嫂子。   于是田大花和刘嫂子一起,被安排在部队进城后接管的一个被服厂。   被服厂离得不远,走着去上班十几分钟路,之前姜守良就是安排在被服厂看管库房。这个厂因为是军管, 便比其他地方显得秩序井然了许多。   田大花和刘嫂子第一天上班的时候, 是姜茂松亲自送了去的,琢磨着两个家庭妇女,又都没什么文化,很少出门, 送过去安顿好了才放心。   送到那边,接待的是个穿军装的中年男同志,带着个眼镜,姜茂松叫他李干事。   李干事听姜茂松介绍之后,就笑着说:“欢迎两位嫂子,两位嫂子先跟我去填一下档案。”   田大花自动忽略了年龄问题。她发现,部队里头叫“嫂子”就是个通用惯例,这时候部队里也没有太多等级观念,无关年龄无关职务无关级别,也无关认不认识,只要是军人家属,张口都喊嫂子。   李干事把她们带到一个小办公室,拿了两张工人登记表出来,拉开抽屉找出一支钢笔,一边随口问道:“两位嫂子识字吗?”   “哦,没上过学,上过识字班的。”姜茂松在旁边接道,“我来给她们填吧。”   “拿来我自己填。”田大花手一伸,拿过那两张表。李干事愣了一下,看着姜茂松一笑,赶紧把钢笔递给田大花。   姜茂松被弄得有些没面子,脸上也有些无奈了,却又担心田大花写不出来更丢面子,想她那个性子,丢了面子大概会恼羞成怒的。   他知道田大花上了几个月的识字班,也认得一些字,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姜茂松就凑近了,盯着看她写。   田大花没用过钢笔,她是写惯了毛笔字的,不是自吹自擂,虽然她练字不太用心,一手小楷写得还可以看。至于钢笔,她没用过,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总见过姜茂松用吧,于是就取下笔帽,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看。   见姜茂松凑过来看,知道他认定自己没文化,田大花心里一时来气,就抓过表格,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钢笔刚开始用不惯,她又故意写的不那么好看,但是笔尖转动,熟练的程度还是让姜茂松顿时惊奇了。   然后在姜茂松惊奇注视的目光下,田大花看着后边一栏,文化程度,她想了想,填了两个字:小学。   姜茂松嘴角不禁抽了一下,他记得去年秋天当地解放后,工作组入村登记户口,当时田大花刚刚上了几天识字班,人家问她文化程度的时候,她好像是说,脱盲。   当时也没人跟她较真,现在“脱盲”两个字就明明白白写在她户口本上呢。   “哎呀,姜政委,你怎么说嫂子没上学呢,你家嫂子一准是上学读过书的吧?”李干事拿着那张表格说,“你看看嫂子这一笔字,写的不是挺好吗。”   “啊,她……”姜茂松脸笑得有些酸,掩饰地打着哈哈说:“不是说了吗,你嫂子上过识字班,她又肯用心,她文化程度……应该达的到小学。对,小学。”   被服厂不算大,有染布、裁剪、缝纫和包装四个车间,田大花和刘嫂子来之前,是预备安排到包装车间的,李干事都说过了。   田大花和刘嫂子到包装车间一看,原来包装车间不光是负责包装,军用被服都是大包,封装打包的都是男工人,十几个妇女坐在屋子里,钉纽扣,缝包带、缝标识牌子之类的,全弄好了就折叠整齐。   “这活儿我可不想干。”还没等田大花开口,刘嫂子就嘀咕说,“我要是回去跟老刘讲,我上班就是坐在这儿钉纽扣,他一准得笑话死我。”   这明显就是个轻省照顾的活儿,也不用学,上手就能干。田大花看了看,车间里的女工,主要都是些中年妇女,有的估计得四五十岁了。   田大花想了想,就跟李干事商量说:“李干事,你看,我和嫂子我们俩都干活惯了的,也不用照顾,能不能让我们去别的车间?”   李干事说:“染布和裁剪车间主要都是男工,劳动量大,要技术,女同志的话,可以去缝纫车间,不过也要技术,起码要先学会用缝纫机。”   刘嫂子和田大花一商量,不就是缝纫机吗,别人能学会咱们就能学会,学点技术,总比钉纽扣强。   就这么着,两人进了缝纫车间当工人。   被服厂的生活对田大花来说很是新奇,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厂里有很多女工,有妇女干部,女干部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妇女能顶半边天”,说新社会,要男女平等,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要有一定的地位。   田大花想了想,他们家,男女应该是平等的。   缝纫机学起来不难,可要想熟练而且飞快地把裁剪开的布片缝纫成衣服,就没那么简单了。   田大花是个输不起的性子,她和刘嫂子自己要求来缝纫车间的,干不好,多丢脸呀,脸可就丢大了。   于是就赶紧学啊,工间休息的时候也没闲着,用废弃的边角布料练习踩缝纫机跑线……   中午匆匆下班,到家一看俩小孩正好也放学回来了,俩小孩知道她今天开始上班,一回到家就懂事地帮忙择菜洗菜,等姜茂松回来,饭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姜茂松钻进厨房,笑嘻嘻问她:“第一天上班怎么样?”   “很好。”田大花说,“我跟刘嫂子都很好,某些人,就别指望我们干不下去自己回家了。你呀,盛饭,吃过饭碗归你洗。以后我上班了,回家来你也得帮着做家务,总不能连俩小孩都不如。”   姜茂松嗬了一声,笑着说:“行行行,第一天上班就这么牛气,我支持女工同志。”   吃过午饭,稍微收拾一下上班时间就又到了,田大花和刘嫂子一起步行去上班,路上刘嫂子就哈哈笑着说,可真忙,中午他们家那父子三个,全被她使唤起来了,俩儿子自己学着洗衣服,刘师长帮她洗碗。   ☆☆☆☆☆☆☆☆   晚上下班的路上,田大花捡到几张传单。刘嫂子是真不识字,不认得是什么,田大花捡到手里看了看,就叫刘嫂子:   “嫂子,咱们把这些纸都捡起来,拿回去。”   毕竟是军属,觉悟和警惕性都还有的,刘嫂子心里就有了点数,赶紧跟田大花把散落在路上的传单都捡了起来。   田大花回到家里,就随手丢在姜茂松的书桌上。姜茂松回来看见了,骂了一句娘,说这些敌特怎么还不死心,问她在哪儿捡的,就把那些传单拿走了。   当天晚上的“卧谈会”,姜茂松问她:“大花,我今天看你写字,写的挺好。那个传单上的字你也都认识吗?”   “差不多都认识。”   姜茂松静了一会儿,黑暗中问道:“大花,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吗?我记得,你刚嫁过来的时候跟我说过,从小没上过学,不识字。”   “是没上过学啊。”田大花说,“都跟你说了,识字班学的,小石头和福妞也教我。”   “识字班能教会那么多字?”   姜茂松心里有数,村里那种识字班,能达到脱盲的程度都很不容易,也不是短短几个月能做到的。他判断着,一般常用字田大花看来都是认识的。   “我记性好。”田大花理所当然地说,“只要有人教过我就能记住,不信你试试,记不住,那是你自己笨。石头和福妞都上小学了,我也该小学文化了,等两个小孩上了中学,我说不定就中学文化了。”   姜茂松就又老半天接不上话来。   有些事情,他一直困惑的,田大花力气大,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姜茂松也没见过,他自己想到的解释,就是田大花从小出身种田打猎的农家,嫁过来也是长期干农活,本来也不是那种娇弱无力的女子,如果再天生力气大些,也都是正常了。   可文化和写字这个事情……也许,就只能说她天生聪明,过目不忘了。   姜茂松自己又不傻,可是很多事情,他没理由,没必要,也没立场去怀疑,也就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她总是给他一些出其不意的惊奇,可不管怎样,她是自己娶回来的妻子,是小石头的妈妈,说什么都变不了。   姜茂松黑暗中看着大床的方向,忽然说:“大花,往后晚上有空,我陪你读一会儿书吧,你不是记性好吗,我读给你听,教你识字学文化。”   姜茂松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宁静的夜晚,两人在书桌前读书认字,偶尔讨论几句,相视一笑……那该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一副画面。   殊不知田大花却在心里骂他:   你教我读书,脸呢?   第二天晚上,姜茂松给福妞和小石头检查完功课,让俩小孩去洗漱睡了,还真拿了一本书出来,自己端了两个凳子放在书桌前,叫田大花过来跟他读书。   对此田大花是真不愿意。她上识字班,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能认字的理由罢了,识字班都是妇女,人多,还有趣些,谁想每天晚上跟着他学文化呀。   她瞥了一眼,姜茂松手里挑的那本书叫做《故事新编》,作者叫鲁迅。田大花琢磨着,难道拿她当小孩,想给她讲故事?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搭理他,东屋里福妞跑过来对姜茂松说,奶奶叫他。   姜茂松于是站起来出去了,田大花松了一口气,趁他不在,赶紧脱掉衣服爬上床睡觉。 第31章 试探   姜守良住院时, 奶奶几乎每天跑去医院呆着, 陪着老儿子养病。她那时刚搬进城里, 真有些不习惯。   村里最不缺人说话聊天,一堆小脚老太太倚墙根或者坐在大树下聊天, 是乡村日常画面, 可进了城,大院里连个年纪大些的老太太都没有,就她一个,整个大院的人都得管她叫奶奶。   所以前段时间,老奶奶吃了早饭, 就跟着送饭的田大花一起去医院,一呆一整天, 陪着姜守良养病, 午饭都让田大花送到医院吃。   姜守良出院回来家,奶奶也就跟着呆在家里,每天惯常是一早一晚,挪着小脚,摇着蒲扇,就在大院里溜达散步, 姜守良要康复锻炼, 每天要散步走路,也就惯常跟在奶奶身后陪着。   现在姜守良康复上班了,田大花也上班了,老奶奶每天就空闲下来了。好在老奶奶也适应了城里的生活, 在家里就喜欢听广播,听广播的时候还琢磨:你说这小盒子,没头没脑的,到底怎么说话的?   除此以外,就每天拄着拐杖,挪着小脚,在大院里散步溜达,看着一帮子小战士唱着歌儿扫地、浇花坛里那些菜,或者挪着小脚,出了大院去外头散散,跟路口小杂货店的老太太一聊一下午。   田大花总说,奶奶人老成精了。果然,老奶奶呆在家里,没隔几天,就看出点蹊跷来了。   晚上临睡前,奶奶把姜茂松叫过去了。   “奶奶,您叫我?”   奶奶看样子刚洗完脚,姜茂松很自然地蹲下来,拿了擦脚布帮奶奶擦脚,又扶着老人家到床上去。   “茂松啊,你个笨孙子。”奶奶躺靠在床头,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姜茂松摸不着头脑地一愣,奶奶继续数落道:“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连自家媳妇都哄不好,我还盼着能有个重孙女呢。”   姜茂松顿时就想到了床底下藏的东西。他目光忍不住往旁边飘忽,却佯作镇定地笑着说:“奶奶,您说什么呢,重孙女哪能是一下子就有的。”   “我看也是!”奶奶绷着脸,十分不满地瞪了姜茂松一眼,“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大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大花脾气倔,你自己作的你活该。原先我就不说了,可现在,她搬过来都好几个月了,你们两个……”奶奶沉默了一下说:“不说大花,你自己怎么回事!茂松啊,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是真就那么不喜欢大花,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了。”   “奶奶,我……”姜茂松被奶奶一瞪,顿时噎住,满心无奈,他……合着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分床也有他自己的意思?   “奶奶,”姜茂松半天不知该怎么说,期期艾艾半天,心里发虚,脸皮子发烫。   这事情本来就“不足为外人道也”,叫他怎么说?尤其他一个大男人,不上了媳妇的床,这事本来就羞于启齿,男人的某种心理,死都不肯跟别人承认的,现在奶奶却怪他说,你是不是真不喜欢你媳妇?   想想也是,你一个大男人,媳妇跟你一个屋住着,每天就在你跟前儿,女人嘛,要不是你当男人的不积极,不主动,怎么会爬不上媳妇的床?   “原先吧,你生死不明这些年,我全当大花守寡,我心疼她,我当孙女看着她,好容易你回来了,你看看你,两口子弄成这个样子。”奶奶顿了顿,加重了口气说:“茂松,你给我说明白。我现在也想开了,你俩要是真过不到一块儿去,我不能叫大花一辈子守活寡!”   “奶奶,我……”姜茂松气急地鼻子里叹了一下,无奈了半天,硬着头皮说:“奶奶,我求求您了,这事情,您能不能别掺和了。我跟大花,我们……会好起来的。”   “这叫什么话!”   “奶奶……”姜茂松见奶奶动气了,忙解释道,“奶奶,我没不喜欢大花。我这么大个人,我知道好歹。可是……大花的性子您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我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儿,您总得让我……慢慢来。”   姜茂松费了老大劲儿,翻来覆去也还是那么几句话,两夫妻之间的事情,就算奶奶,也是外人,真不是外人能解决的。   “行了,你们不让我管,我就先不管,反正你这么大个人,你自己心里有点数!”   最终奶奶答应不掺和,给他们时间,姜茂松又陪了一会儿小心,才从奶奶屋里出来。   他走到院子里,耳边听见东厢房里小石头和福妞叽叽喳喳地正在讨论孙悟空和猪八戒,他们住的西屋里却静悄悄没动静。   “石头,福妞,赶紧睡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东厢房的门随即打开,福妞的小脑袋伸出来,看看他抿嘴一笑,知道他和奶奶说完话了,就吧嗒吧嗒穿着小拖鞋,跑回东屋睡觉去了。   姜茂松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静了静,自嘲地摇头笑笑。不知为什么,他对现在夫妻两个的相处情形还挺满意,自己甚至感觉越来越好了,两人相处越来越融洽了,起码大花现在不会漠然的视他如无物。   习惯了她的性子,跟她在一块挺好的。她这样一个“大女人”,强悍能干,不依赖谁,不用人操心,也没有那些多愁善感、弯弯绕绕的小心眼儿,对就对不对就不对,她坦然自若,我行我素,每天跟她一起生活,真的……很舒畅。   相处那么久他也算明白了,有些事急不来,反正现在大花是他媳妇,在他屋里呢,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急色鬼,分不分床,同不同床,有那么要紧吗?   姜茂松隐约觉得,两人现在这种“和平友好”的状态,柴米油盐过日子,孝敬老人养养孩子,晚上“卧谈会”,偶尔被她打击挖苦怼几句……其实也因为,在某方面,他没有逼过她,信守承诺,没有“骚扰”她,要不然,先不说他逼不逼得了,惹急了,她一秒钟化身刺猬。   什么是爱情?对于这个年代的大男人姜茂松来说,他压根就没有去深想过。反正,日子慢慢过,媳妇慢慢哄呗,有个强势能干的媳妇,就多顺着点儿,顺着顺着就习惯了。   姜茂松在漫天星光下站了片刻,伸展开双臂,动动肩背伸了个懒腰,然后带着笑意回到屋里,打算去陪媳妇读书去。   他推开门一看,书桌上还亮着台灯,读书的人……早睡觉了,天热,被单下隆起个蜷缩着的人形。   哎,居然跑去睡觉了,睡得这么快。姜茂松轻手轻脚走过去,轻轻在床边坐下,她脸朝里睡着,半边脸贴在枕头上。   姜茂松一条胳膊撑在床上,小心地探过身子,伸头去看,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台灯的光线范围小,床上不够亮,姜茂松慢慢俯下身,忍不住地靠近了,屏住呼吸,脸离她的脸只有半尺远的时候,闭着的眼睛忽然就睁开了。   田大花睁开眼睛,一脸不悦,没好气地瞪着他。   呼!姜茂松赶紧坐直了,定定神,脸皮够厚的都没有显出一丝心虚,然后扑哧一笑,伸手就去扯她身上的被单,嘴里数落着:“起来,懒虫,不是说好了一起看书吗?这么快就跑来睡觉,居然还装睡。”   “你才懒虫!”田大花抓住被单,还带着几分睡意,身体滚了两下,努力往自己身上裹,一边裹一边把身体往床里侧滚了滚,努力想要逃避被抓起来跟他读书学习的结果,嘴里嘀咕:“滚开,我困了,睡觉。”   “快起来,你整天教育俩小孩勤奋学习不偷懒,看看你自己。”   这样子的她,真的很……呃,可爱,很可爱,姜茂松一时玩心大起,一边努力去扯她的被单,一边憋着笑:“快起来,以身作则。”   “你讨厌,我刚要睡着。”田大花终于烦了,一脚踢了过去。   姜茂松险险地躲开这一脚,站立不稳,索性顺势坐在床上,然后,他就故意哎呦一声,装作被踢到了似的,顺势躺倒在床上。   田大花翻过身来看看他,又踢了一脚:“别给我装死,滚起来,我要睡觉了。”   姜茂松躺在她身边,静了一下,然后软软地小声商量:“哎,还是大床舒服。大花,就让我躺一会儿呗。”   他试探地,用胳膊碰碰她说:“让我躺一会儿,我保证,不烦你。你都不知道,我们床底下那个,恐怕是让奶奶发现了,刚才把我叫去故意找茬儿,臭骂我一顿。”   田大花拉低脸上的被单,问他:“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呀。”姜茂松挺委屈地说,“我装死呗,硬着头皮给骂呗。她想要重孙女,我还能用腿肚子给她生一个?”   田大花看看他那委屈的小眼神,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田大花想了一下,不管了,奶奶真要干涉,大不了她也装死。   就这么着,两个人居然在一张床上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直到她打了个哈欠,提醒告诫地踢了他一脚说:“睡觉了,快滚,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姜茂松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拉出折叠的行军床,铺床,关灯,睡觉。   黑暗中,听见她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传来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低低的软软的,姜茂松听着,老半天没睡着。   真是的,他自己心里恨恨地说,姜茂松,你说你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给自己挖个大坑,一失足成千古恨,惹了个刺猬,慢慢熬吧。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收拾完了,吃过早饭,就各自出门去,姜守良和茂林先出门去上班了,俩小孩背着书包去上学了,田大花匆忙把碗收拾了洗干净,跟奶奶交代一声,和姜茂松一起出了家门,一个去前边隔着一条街的部队营房,一个去被服厂上班。   姜茂松走在路上,遇到了同样去营房的刘师长,这家伙看来今早匆忙了,没他们家早起收拾得好,嘴里还嚼着半个馒头,姜茂松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   “茂松,一大早美滋滋笑什么呢,心情好啊,什么好事儿?”   “没有啊,我每天不都是这样吗。”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姜茂松看看刘师长,想着这家伙好像,嗯,很会哄媳妇,看看嫂子被他哄的,两口子整天恩爱和睦的。   “刘师长,问你个事儿。”姜茂松目视前方,面色镇定,“你要是惹恼了嫂子,怎么哄好的?”   “你惹恼媳妇了?”刘师长立刻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儿,顿时一脸幸灾乐祸,嘎嘎嘎笑了几声说:“你小子不是挺能耐的吗,哄不好了吧,你怎么惹着弟妹了?” 第32章 犹豫   “你小子不是挺能耐的吗, 哄不好了吧。你怎么惹着弟妹了?”   看着刘师长幸灾乐祸的样子, 姜茂松保持着一脸镇定淡定, 轻飘飘说道:“谁告诉你我惹着媳妇了?我们好着呢。我是听说你被嫂子骂了,骂你碗洗的不干净,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谁说我洗的不干净了?”刘师长脖子一梗, 开玩笑,怎么可以承认被媳妇骂了呢。   姜茂松哪里听过人家两口子的壁角,他就是那么一猜,这两天田大花和刘嫂子跑去被服厂上班,都在吆喝着男同志要分担家务呢, 就刘师长那个粗枝大叶的性子,怎么样, 果然挨骂了。   玩心眼这事情, 政委更在行。   “被我说中了吧。”姜茂松说,“我可都听我们家大花说了,你不支持嫂子出去上班,唱反调,嫂子生你气呢。我看你怎么哄。”   “你也别说我,你自己要不是惹了媳妇, 没头没脑会问这个话?”刘师长笑, “你跟弟妹,不是挺恩爱的吗,你们也会闹别扭?”   姜茂松心里愣了下,在别人眼里, 他们真的很恩爱?   想想他们家,或者他们两个,在别人眼里好像一直挺和睦,平常都没吵过架——反正家里都是女人当家,有什么好吵的。说得更白一些,对于他的事情,田大花根本没多么在意,两个人现在说是夫妻,更像是一种“合作伙伴”关系。   也因此,外人认为他们夫妻感情挺好的,丈夫性格好,妻子勤劳能干,更不会像有的家庭,夫妻一方喜欢在外人面前抱怨那一位怎么怎么不好。田大花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抱怨他什么。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这种清醒的认知,让姜茂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我跟你说,这女人啊,整天事儿多,哄一哄就好了。”刘师长看着姜茂松,大约也察觉他片刻出神,就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你说咱一个大男人,八年抗战都打赢了,还能哄不好自家媳妇?我脾气臭,惹了你嫂子她也会骂,骂就骂呗,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床尾和,女人嘛,真要惹恼了,搂过来狠狠疼一回,说两句好话,也就消气了。”   姜茂松心说,夫妻跟夫妻不一样啊,师长这法子,不靠谱,对他真的没用。   ☆☆☆☆☆☆☆☆   被服厂缝纫车间,田大花踩着缝纫机,专心地缝制一件军装上衣,因为都是脚踩的小型缝纫机,不好进行流水作业,就都是每个工人拿到裁剪好的布料,就直接完成一件衣服的主体,再交给手缝包装车间。   被服厂很忙,工人经常加班,不过因为田大花和刘嫂子的情况有点特殊,加上刚来,厂里没安排她们俩上夜班,能保证按时上下班。   不然某些人大概要挨饿了。   来这里几天,她已经学会了用缝纫机,能够熟练地操作了,就是自己感觉跟那些熟练的老工人相比,速度还不够快,她心里想着,脚上手下都尝试着加快了速度。   刘嫂子在她旁边的一台缝纫机上,刘嫂子跟她一样,很快就学会用了,也是速度还不够快,不过刘嫂子已经很高兴了,她之前很担心自己学不会呢。   换线的工夫,刘嫂子小声对田大花说:“等会儿下了班,咱们走路就买点儿熟菜,回去就吃,做饭吃饭就快了,不耽误歇歇下午上班。”   “行。”   田大花答应一声,埋头继续奋战,这时李干事走过来叫她。   李干事说:“嫂子,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你看我们眼下缝纫工其实够了,最缺有文化底子的人,比如咱这个车间,需要一个能识字写字的记录员,你看你能不能做。”   田大花先了解了一下记录员是干什么的,简单说,就是把车间里的加工缝制情况及时做好记录,做到有档可查,包括缝制完成的种类、规格、件数,残次品废料等情况都给记下来,以及每天的归类汇总。   田大花想了想,舍不得她的缝纫机。   她这么多年在乡下,都是两只手做针线,现在看见这么个机器,比她一针一线缝衣服可快多了,针脚还那么细密匀称,田大花说,这个东西好。   可她也知道,缝纫车间这些工人,读书识字的真的很少,这个年代,真有文化的人,也就不用呆在被服厂当工人了。   “嫂子,你看这样,做记录员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干,你可以还做缝纫工,缝纫你可以少做一些,抽空做好记录就行了。”   “行。”田大花一听,干干脆脆地就答应了。   除了有些东西随时记录,下午下班的时候,田大花就按照要求,把一天的生产情况都记录汇总好,这么一来刘嫂子就多等了她几分钟,看着她把需要记录的一一写下来,然后两人一起下班回家。   走路上刘嫂子跟她开玩笑说,看来读书识字还是有用啊。   “就是我这个年纪了,真的不容易学,不然我还真想学着认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以前吧,爹妈都说,女娃上学读书有啥用呀,村里女娃子就没有上学的,现在可知道有用了。”   “嫂子,你可以去上个晚上的扫盲班。”田大花真心建议道,“以前我在村里也上过识字班,认得一些常用字还是可以的。”   刘嫂子于是就干劲十足地说,要去问问哪儿有扫盲班,她要去学字。   晚上收拾完了,姜茂松进屋的时候,便看见田大花正拿着昨晚上他拿来的那本《故事新编》,斜靠在床头,看得津津有味。   “嗬,今晚怎么好好学习了,不偷懒了?”姜茂松打趣她,“大花你起来,咱俩一起看,有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等我有空,专门教你查字典。”   田大花没搭理他,眼神都没给一个,正看书呢,她睡前想着刘嫂子的话,看见昨晚姜茂松拿的这本书还丢在书桌上,就随手拿起来翻翻,然后就发现,挺好看的,这些故事,可真犀利有趣。   田大花进城后渐渐就发现,她一直生活在山里,其实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了解真的很少。以前她在姜家村,跟外界接触太少,人活两世都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来到城里,出去工作,许多事情她都觉得很新鲜,以前她可都不知道。   于是隔了两天,田大花跟姜茂松说,那本书她看完了。   “闲着翻翻挺有意思的,你再去给我找几本。”   “你真看得懂?”姜茂松十分惊奇,他以为,她顶多也就认识一些常用字罢了,这本《故事新编》可不是小石头和福妞读的那些儿童书那么简单,他拿回来,本来是要陪着她一起读的。   一边惊奇不信,一边见人家看得津津有味,姜茂松自己跟自己说,算了,反正她也不是一回两回叫他吃惊了。于是赶紧说:“好好好,我给你找,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找来。”   再然后姜茂松发现,自从田大花喜欢上看书之后,他所憧憬的两人“挑灯夜读“的温馨画面没出现,晚上的“卧谈会”却受到影响了。   以前临睡前,两人躺在对面床上,随意聊点儿什么,现在……人家看书,没工夫理他。   姜茂松不禁又有些哀怨了。   起初,田大花看的书都是姜茂松帮她选的,大概也就是姜茂松自己读过的书,觉得好,拿来给她看。   渐渐地,田大花开始学会自己挑书了,有一阵子很喜欢看社会科学类的书,渐渐地她眼界开阔了,竟然开始要一些译著,比如晚上的时候忽然跟他说,我想看那个《天演论》,还有那个《王子复仇记》,你去帮我找来。   她看书很杂,什么书都有兴趣,好读书不求甚解,渐渐地什么书和报纸都喜欢翻一翻。   不过姜茂松发现,自家媳妇唯独不爱读史书,还讨厌古代诗词文学类的书,他偶尔给她带来一本历史的书,她翻了两下,就随手丢在一旁,任由它落了一层灰。   讨厌,不看。   史书是写给后世人看的,可惜,她算不上真正的后世人。尤其你看看,这书上写的都是什么呀,写的这谁,跟她父兄同朝为官,什么德性她还不知道吗,这写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   ☆☆☆☆☆☆☆☆   孩子们的暑假放了一个来月,他们不用去上学,呆在家里玩疯了,大院里整天都是小孩子窜来窜去的嬉戏。   安明大几岁,似乎不屑于跟小屁孩们玩了,福妞、小石头跟着安亮,除了一早一晚被大人押着,读书写作业,练武扎马步,剩下的时间就各种玩,福妞一个小女娃还好一些,小石头晒成了黑石头。   田大花原本还打算着带他们回姜家村去过暑假,可她现在要上班,去不成,也就只能由着俩小孩疯玩。   俩小孩也都懂事,疯玩之余,主动揽下了一部分家务,扫地洗碗擦桌子,做午饭,大热天,俩小孩在奶奶的监督指导下,煮绿豆汤,炒菜,还买来烧饼,田大花下班回来,居然就吃上做好的饭菜了,乐的对着俩小孩一顿猛夸。   暑假还没结束,姜茂松说,要送茂林入伍当兵了。   这是原本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可临到跟前儿,田大花犹豫了一下,问姜茂松:“你真要现在送茂林入伍?”   “对呀,正在征兵。”姜茂松问,“怎么啦?”   “我们被服厂,最近特别忙。”田大花说。   她又不傻,被服厂特别忙,加班加点,轮班干活,意味着什么? 第33章 憎恨   田大花这么说, 姜茂松也就沉默了一下。   上一世, 田大花经历了太多家国情怀, 父兄都是武将,她自己也是抵御外敌而死, 许多东西, 她比谁都懂,也因此再世为人,便多了一份淡然,生死看得相对就透了。   她自己想过,姜茂松是军人, 有军人的责任担当,天职所在, 可轮到茂林, 田大花还是犹豫了一下,老姜家只有他们兄弟两个,茂林从十岁起,就跟在她身边长大,从一个毛孩子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   姜茂松也顿了一下,然后说:“茂林自己也想参军。”   “他又不知道。你会跟他直说?”   田大花知道, 有些事情没正式宣布之前, 像姜茂松这样的身份肯定不漏出半个字,父母家人也不行,所以,她就算自己察觉了, 茂林能知道吗?   “他心里有数。”姜茂松脸色平静,“城北他们工厂那一片,这阵子飞机撒了两次传单了。他还问过我。”   恰恰因为心里有数,年轻人一腔热血就沸腾了,参军,保家卫国。   田大花就没有再说什么。   半个月后,孩子们暑假还没开学,茂林穿上军装,参军入伍了。头天晚上,兄弟两个躲在茂林屋里,嘀嘀咕咕谈了一晚上话,田大花在自己屋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烦躁了,把书往床上一丢,心里忽然对茂林有些不满起来。   都什么呀,她带大的小孩,整天跟在她后头大嫂长、大嫂短的,结果呢,长大了是吧,现在跟大哥亲了?   连带着,对姜茂松也有些不满起来,跟她抢现成的。   这天晚上,兄弟两个谈到很晚,姜茂松回来时,推门看见田大花摇着蒲扇,躺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书。   他走过去,把书从她手里抽走,温声说:“怎么还没睡?很晚了,睡吧。”   “不困。”田大花劈手把书抢过来,翻了个身,不想搭理他。   “茂林要过来找你。”姜茂松挨着床边坐下,一笑,“我跟他说,你嫂子都该睡了,大热的天,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   他再次抽走她手里的书,看了看封面,居然是一本《围城》,他以前还在读书时,这个书正热,就买了,当时风华正茂的青春少年,也没什么感受,就随手收了起来。   田大花怎么看这个书?莫名的,姜茂松有点不想让她看。   “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这书不适合你看。你前两天不是拿了我那本《新地理图说》吗,我记得你喜欢看那一类呢。”姜茂松笑,看着她,忽然安慰道:“别看了,睡吧。茂林他都十八了,大人了,你别老担心他。”   第二天早晨,田大花起得很早,进厨房一看,茂林正蹲在小炉子跟前,笑眯眯的,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茂林,你怎么起这么早?“   “大嫂。”茂林站起来,看着田大花,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大嫂,我就是,就是想帮你做顿早饭,让你吃了去上班,可是……那什么,我也就会烧开水煮鸡蛋。”   “你这小孩。”田大花看着他那样儿,憋不住一笑。   这些年茂林都跟着她干农活,前几年奶奶岁数轻些奶奶在家做饭,等奶奶岁数大了,福妞和小石头又能帮忙了,茂林还真没做过饭,恐怕这一点他连小石头都不如。   “煮鸡蛋也用蹲这儿看着,你是有多笨。”田大花笑了他一句,叫他去洗漱,自己动手和面,揉面,做了一锅手擀面条。   一家人很快都起床了,吃早饭的时候,小石头挠着脑门说,怎么今天的青菜鸡蛋面不一样啊,鸡蛋不是打在锅里的,是剥了壳的煮鸡蛋。   “你给点面子,你小叔一大早起来,蹲在炉子跟前煮的。”   田大花一说,饭桌上一家人都笑起来,离别的气氛也轻松了几分。   这天上午,茂林穿上新军装,胸前扎着大红花,和许多新参军入伍的年轻人一起,爬上了欢送的军用卡车。   奶奶年纪大了,就没出门去送,姜茂松索性就说,他和姜守良一起去送送就行了,叫田大花在家陪着奶奶,田大花于是送到大院门口。   茂林挥挥手,临走时趁着没人注意,期期艾艾地对田大花说:“大嫂,我走啦,别担心我。那什么……你跟大哥好好的。”   瞅着茂林的背影,田大花嘀咕地骂了一句熊孩子。   茂林到部队不久,就写了家信来,信是寄到姜茂松那儿的,信封上写的是姜茂松的名字,里头开头称呼却不是姜茂松,称呼一大堆,奶奶,爹,大嫂,福妞,石头儿……我好着呢,部队里可好了,老班长对我很好,战友们也很团结友爱,训练表现很好被表扬了……总结,反正在部队你们不用担心我。   ☆☆☆☆☆☆☆☆   然而四个月后,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茂林没上前线,姜茂松的部队却要开拔了。   姜茂松回家跟田大花说的时候,田大花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这阵子姜茂松变得更忙,部队训练更紧了。都忙了起来。刘嫂子几次跟她抱怨,说刘师长都不着家了,两个儿子也顾不上管,当爹的不管,她管的时候,两个半大熊小子还学会忽悠人了,跟她耍嘴皮子。   大院里仍旧是一片祥和,挑担卖豆腐的大婶每天早晨都会站在大门口使劲吆喝几声,奶奶挪着小脚,扶着拐杖每天散步溜达,小石头和安亮拿着大扫帚扑蜻蜓,谢白玲产假后恢复上班了,胖了些,依旧见人一脸笑,姜丫头抱着小婴儿出门溜达,看见田大花,果然又低着头拐个弯躲开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作为田大花,还是早就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果然,形势越发明朗,广播里开始各种激情昂扬的词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这天晚上姜茂松回来,就跟她说,部队接到命令,他很快就要出发了。   “那什么……大花,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田大花说,“你反正就是干这个的。家里你放心。”   “我一走,家里就全靠你了。”姜茂松顿了一下,“是不是先别告诉奶奶?你就说,我们部队去外地驻防,不能常回来。”   田大花摇头,说没必要,老奶奶是谁呀,老奶奶精明了一辈子,根本瞒不住她,再说了,广播里整天说呢,奶奶恐怕心里也有数了,姜茂松要走,还不如直接跟老人家说实话。   “家里都不用你担心。”田大花如实陈述,“以前你刚走的时候,我还怀着小石头,福妞刚会走路,茂林也才十岁,你妈那时候还病在床上……我们一家人也好好过来了。”   她明明是想安慰姜茂松,让他放宽心,不知为什么,姜茂松反而心里涌起一阵浓浓的酸涩。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妥协是为了家庭,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对不住这个家,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胜利后早早回到她身边,守着她,好好对她,就像刘师长说的那样,自己的媳妇,自己疼,一心一意好好地疼她,绝不做任何让她伤心生气的事情,绝不让两人之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尤其他马上就要开赴前线,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他甚至不敢跟她说一句,媳妇儿,我喜欢你,咱俩一辈子好好的。   那一刻,姜茂松忽然开始憎恨他自己。   按照两人商量的,姜茂松第二天就跟奶奶如实说了,老奶奶说,去吧,不用担心我,家里头都会好好的。   “你们早点儿打完,打胜了就回来,奶奶还等着呢。”   田大花上班的时候看到刘嫂子,刘嫂子眼睛分明有点红,却压根没提别的话,跟田大花说了一堆好吃好喝的。   在刘师长动身之前,刘嫂子一切如常,就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   “妹子,中午下班咱快点儿走。你说咱中午吃什么?弄点儿什么好吃的菜,南街那家熟菜店,老刘最喜欢吃他们家的卤猪蹄,还有糟鸡爪,咱中午去买点儿,回去做个白米饭,再买点儿萝卜、猪肉,烧个汤。”   “行啊,去买。”田大花说,想了想,她其实不是很清楚姜茂松喜欢吃什么,她不像刘嫂子,把心思都用在自家男人身上,衣食住行都是她替刘师长张罗。   而他们家,家里有老奶奶,有福妞和小石头,做饭肯定是先尽着老人孩子的口味,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反正也不挑。   于是田大花跟刘嫂子去买菜的时候,就随着刘嫂子,也买了两个猪蹄,卤得油光红亮的。   “哎,我记得,你家茂松喜欢这个红油猪耳朵,以前你还没搬过来时,老刘带他来我家吃饭,他挺喜欢吃这个的,说嘎嘣嘎嘣的脆骨,当下酒菜最好。”   田大花说:“行,那就买一碟。”   本来还真以为姜茂松喜欢红油猪耳呢,结果晚上吃饭时,他抱着卤猪蹄啃得不亦乐乎,啃得心满意足。   “大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姜茂松笑。   田大花忽然有点儿心虚,她张了张嘴,看看姜茂松,没敢说随便买的。   走之前的头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对面床上,一如往常的“卧谈会”,聊了些家里的安排,其实真没什么好安排的,姜茂松就觉得,哪哪都放心,也不用他多操心。   “大花,那个,你……”他吞吞吐吐的。   “怎么了?”田大花说,“有什么话你说呀。”   “要是,我是说,万一我要是不回来了,”姜茂松斟酌着说,“你别介意,我是说万一,我光荣了,真回不来了,家里……你帮我照顾好奶奶,还有福妞,我爹现在也不用人照顾,奶奶反正也这么大年纪了,等奶奶……福妞也该大些了,再说,国家会照顾他们的,你……你也别拘着自己,你就再找个能对你好的人吧。” 第34章 不敢赌   姜茂松说这些话, 感觉费了很大的心力, 开口觉得那么艰难, 说完了,却觉得心平气静, 心头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出来没什么难的。   说出来就好了,他放心家里,知道她会把家人照顾得很好,可最不放心的,却还是她呀。   老人会老去, 孩子会长大,会成家立业, 可是有谁, 能陪着她一起慢慢共度从红颜到白发的人生岁月。   黑暗中,田大花沉默一下,却语气平平问道:“谁能对我好?”   “大花……”姜茂松许多话在心头,却一时顿住。   “你走你的,说这些做什么。”   她当初大红棉袄红盖头,嫁到姜家时, 记得姜茂松还是青涩模样, 一对羞涩的少年夫妻,成亲的那天晚上,两人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彼此小心翼翼的, 他那时可曾想过,有一天会对她不好?   这些话,在田大花心头打了个转转,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是怨恨他,更加不想在这个时候怨恨他,就只是感慨罢了,但愿人长久,可人生就都能长久吗?岁月沧桑,从来是无情的。   “大花,”黑暗中对面床上的姜茂松温声叫着她名字,“你看,我是说万一,我就只是那么一说。”   “谁能一定对我好?”她却再一次反问,“我自己对自己好就行了。我知道我自己这性子,我又吃不了亏,我又不怕守寡,你要真怎么样了,我才不会笨到再给自己找个男人,我要他做什么?”   姜茂松半晌无言,简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尤其他知道,她这么说的,她真就是这么想的。   “你放心,就算你有个万一,我也会过得好好的,一家人好好的,奶奶,福妞,爹和茂林,我不会让他们有个不好的,小石头都会好好的。”   田大花丝毫都没避讳,打仗就会死人,这一点没人比她再清楚了,她自己前世就是这么死的。   田大花现在越发相信,她没有夺谁的舍,她就是她,还是她,大约是老天见她上辈子死得太早太冤,把前世记忆留给她,就是要提醒她,人生苦短,好好地生活。   所以,她可以平静坦然地跟姜茂松在这儿谈论“万一”。万一的事情,不一定发生,却也没法保证不发生,有什么好避讳的。   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姜茂松翻身下床,走过来坐在她床边,一只手先碰触到她的胳膊,顺着胳膊滑下来,抓住她的手。   “大花,”他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是你看,一个人其实挺孤单的,要是我平安回来,咱们一起做个伴儿,也省得等孩子大了,一个老头老太孤孤单单的没意思。”   田大花老半天嗯了一声,说:“那你先得好好的回来。”   他握着她的手,黑暗中静静地握着,不说话,老半天挨着她慢慢躺了下来,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感觉到她的脊背僵硬地绷着,然后他坦然平静的声音说:“媳妇儿,我想跟你一块儿躺一躺行不行?我再睡个踏实觉。”   这一走,战火硝烟,大约再想睡个踏实觉都难了。   田大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静静地没作声,没反对也没说同意,姜茂松却只当她同意了似的,掀开被子躺进去,伸手把她搂进怀里,那纤细温热的身体入怀,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再没有别的动作,真的就闭上眼专心睡了。   他一夜睡得很好,很踏实很安心的感觉。醒来的时候见她睁开眼睛,还有点儿迷糊,姜茂松就忍不住笑笑,用额头蹭蹭她的额头,温热的触感让他很想抱紧,却放开她,利落地翻身下床,出去洗漱去了。   他其实……想过的,如果,他想要做点儿什么,她是会默默接受,还是会一脚踢开……   不过,他不敢赌。尤其他不敢赌的是,万一像上次那样,他一走了之,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再给她留下个孩子,她的负担不就更重了吗。   绝对不敢赌。   ☆☆☆☆☆☆☆☆   大院里比平日忙碌许多,很多人脚步匆匆地经过,田大花跟刘嫂子上午都没去上班,她留在家里,一家人都比较平静,起码表面上都很平静,田大花一早做了送行的手擀面。   “妈妈,为什么送行吃面条呀?我记得,小叔参军走的时候,妈妈就说送行面,就做了面条。”吃饭的时候小石头问。   “因为……其实这就是个风俗。”姜茂松停下筷子,想了想对小石头说,“我们当地说接风饺子送行面,你看看妈妈擀的这个面条,在我们乡下老家叫做‘条条顺’,寓意长长久久,顺顺溜溜,送行嘛,希望出了门顺顺利利的。等回来了,接风吃饺子,表示团圆。也有的地方反过来,爸爸在东北打仗时,听他们说送行饺子接风面,也都是个寓意。”   他伸手摸摸小石头的脑袋,不舍地抚摸说:“祖国很大,有很多地方,等你长大了,成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你可以到处去看看。”   “哦,那等你回来了,就包饺子吃是吗?”   “对。”   父子俩一问一答,小石头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部队这次出发,本来也不是大张旗鼓地宣传,基层战士甚至不知道准确目的地,有也都是悄悄地猜。所以,想着俩小孩年纪小,一句两句跟他们也说不明白,姜茂松就对小石头和福妞说,他部队换防,要去外地驻防了,可能要挺长时间才能回来。   两个小孩也不知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像是信了,反正都没多问。   “你们两个,在家里要听大人的话。”姜茂松嘱咐了一句,一手一个,把书包拎给俩小孩,帮着他们背上书包,也跟着出了自家院门。   “爸爸再见,等我给你写信。”   “大哥再见,大哥你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姜茂松挥挥手,扬起一脸笑意。   姜茂松看着两个小孩,出了自家的院门不远,走过两排房子,俩小孩站在那儿等了一下,很快刘安亮就背着书包跑出来,看见姜茂松,眼神一顿,随即笑着挥手:“姜叔叔再见。”   这小孩大了几岁,鬼灵精,眼神太通透,田大花估摸着,安亮一准是都知道的,知道爸爸他们要去干什么。   “再见。”姜茂松挥挥手,然后看着刘师长从那排房子走过来,目送着孩子们离开。三个小孩一字排开,福妞在中间,两个男孩在两边,不紧不慢地一起上学去了。   姜茂松往前走了几步,刘师长看见他,笑笑做了个一起走的手势。   “大花,你再帮我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疏漏的。我去前边看看了。”姜茂松回头跟田大花交代了一声,跟刘师长一起先去营房,集结部队。   田大花点点头,见他大步离开,就转身进了屋,床上放着个打好的包,是他要带的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这个包,昨天晚上他自己都收拾好了,自己又检查了两遍,他是个仔细的人,从来不邋遢,应该不会再有落下的。其他被褥行囊,已经在部队打包好,都不用她张罗。   于是田大花拉开包看了看,又原样拉上。她在床边坐了片刻,起身去西屋陪奶奶听了会儿广播。   “大花,回头啊,我就不去送了,省的他多挂心,你送送茂松就行了。”奶奶说着反而安慰田大花,“你呀,别担心他。”   “哎,奶奶,我知道。”   田大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给自己找了点儿事情做,把院子收拾一遍,头天的脏衣服也洗了,耳边听着一条街之隔的营房军歌嘹亮,口号声声,想象着此刻一定是一副激情昂扬的画面。   隔了大约一个小时,田大花正在晾衣服,姜茂松匆匆从外头进来。   “我来拿东西,马上出发了。”他穿过院子,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做了个小动作,他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胳膊,田大花晾好衣服,跟着他进了屋。   “我走了,你别跟着送了。”   “我还是送送你吧,反正上午也不去上班。”   “还是别送了。”姜茂松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打趣地说,“你看,咱是有媳妇的人,跟他们可不一样,可部队是一起出发的,他们那帮子人,净是些王老五、小光棍,自己没媳妇,回头看见别人有媳妇去送,再眼热眼馋的,还是别了,你安心在家呆着。”   “嗯。”田大花点点头。   姜茂松转身去西屋,跟奶奶道了个别,很快又回来,一手拎起包,忽然伸手一拉,用力抱了一下她,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田大花莫名地脸上一臊,跟在他身后,打算送到大院门口就回来。   结果到了外头,才知道她这个送行的妻子是有多敷衍,前边何参谋的妻子正帮着丈夫整理军装和行囊,把武装带扎着的衣服都仔细整理平整,而刘嫂子跟刘师长并肩走着,嫂子一直在说着什么,千叮咛万嘱咐的,她说一句,刘师长就点一下头,她不停地说,刘师长就不停地点头。   然后她看到了姜根保两口子,姜根保也拎着个不大的包,谢白玲抱着男人的胳膊,把头贴在他肩膀,眼睛哭得红红的,却强自忍着,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了。姜丫头抱着小婴儿,低着头跟在后边。   田大花一上午都在留意营房那边的动静,她知道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了,整个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将依次踏上征程。而这些个有家室的汉子们,已经忙碌了一早上,这会儿不过是借着拿行李的名义,临行前再跟家人道个别。   田大花默默窘了一下。   她跟刘嫂子她们一道,站在路口,看着一队队年轻的士兵昂扬经过,脚步踏起薄薄的尘土,红旗招展,军歌嘹亮,姜茂松拎着行囊,大步流星,很快汇入了这支巨大的队伍中。 第35章 暖融融   部队开拔后, 大院里的气氛似乎沉郁了许多, 妻子, 母亲,一颗心大约也跟着去了前线。   田大花中午的时候如常做好午饭, 简单的冬瓜汤和面饼, 让福妞和小石头吃了上学。两个小孩都是人精,中午回到家似乎特别乖,吃饭后抢着洗碗,福妞先把碗端走了,小石头没抢到, 跑去帮太奶奶捶背。   想起早晨看见安亮,那小孩怕是知道实情的, 三个小孩一起玩, 这俩小孩不是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也好,田大花明白姜茂松哄着俩小孩的用意,但是她却觉着,八九岁的孩子了,不能再当小娃娃对待。   田大花打理好家务,跟奶奶知会了一声, 出门去上班, 经过刘嫂子家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考虑要不要让她留在家平复一下心情。嫂子和刘师长感情太好,此刻肯定是满心挂牵, 还是叫她去上班吧,忙起来就好了。于是田大花走进去叫她。   “嫂子,下午一起上班?”   “对对,上班,上班。”刘嫂子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却笑了笑说:“我正想去叫你一起呢,咱们好好上班,多加工被服,多支援他们。”   的确是这个道理。田大花中午拿着姜茂松留给她的那本《新地理图说》看了半天,从她的想法来说,这场战争离开家乡,远离本土,眼下已经进入冬季,北地苦寒,如果战争时间较长,物资就至关重要。这一点她能想到,一手建立新中国的决策者们当然更能够想到。   果然,被服厂更加忙碌了,大量的布匹、棉花运进来,他们开始拼尽全力,连夜加工赶制冬服和厚实的冬被,棉衣、棉裤、棉帽,棉帽栽上毛绒、皮子和毛毯。   厂里又增加了一批工人,很快,附近的老百姓也被发动起来,许许多多妇女们赶工缝制棉鞋、棉手套、棉袜和耳套……忙起来的时候,刘嫂子连念叨丈夫的空闲都没有。   田大花不得不舍弃了她的缝纫机,因为她现在光是记录员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她每天穿梭忙碌于缝纫机、工人和大堆的被服之间,看着这些厚厚的棉衣,就不难想象前方正在经历什么。   田大花憎恨战争,两辈子都恨。老百姓,无非就是想要太平日子。   “哎,老刘的胃不好,有点老胃寒,听说仗打得紧,也不知他有没有管好自己。”下晚班走出厂区的时候,刘嫂子捶着酸痛的肩膀,边走边跟田大花念叨。   “嫂子,你叮嘱过的,他一准会注意。”   田大花不喜欢多谈“前方”这个话题,多谈无益,还多增加担心。她笑笑问:“嫂子,你跟刘师长可真恩爱。”   “嗐,老夫老妻的,什么恩爱不恩爱的。”刘嫂子的脸臊了一下,嗔怪道:“你倒是拿我说嘴了,茂松那样好的脾气,看看你们自己多恩爱。”   他们……田大花想了想,怎么外人眼里都觉得他们很恩爱?   想想也是,从来都不吵架,家里的事情反正都听她和奶奶的,在外人眼里真的挺和睦。田大花笑着转移了话题。   “嫂子,我听说你跟刘师长,你们俩青梅竹马呀。”   “可不是吗。”夜风拂面,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刘嫂子打开了话匣子。   “他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大堆,养不起,差点没饿死。为了混口饭吃,就拜了我二叔当师傅,学武卖艺,我二叔也是从小学武卖艺跑江湖的,很苦。他那时候,学不会就会挨揍,罚跪饿饭,我那时候年纪小心肠软,就给他偷饭吃。后来我二叔死了,临死前跟我爹商量,就把我嫁给他了。”   这样啊,田大花笑着说,怪不得刘师长那么疼媳妇呢。   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感情也不是没由来的吧,在这个年代,两个几乎陌生的人成了亲,只因为成了夫妻,就开始生死不渝了?怎么可能。   田大花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   人活两世,上一世早亡,这一世早嫁,她至今也不是很懂“情爱”两个字,骨子里的淡漠,只想让自己过得随心恣意些罢了。   她有时想想,就算不是遇到姜茂松,就算姜茂松没有提过离婚,她这样的性情,恐怕也很难产生多么浓烈的男女情爱。跟刘嫂子不一样,她就不是当个你侬我侬小女人的料子。   ☆☆☆☆☆☆☆☆   被服厂的忙碌一直都没有停过,忙到田大花都没能回乡下收她那几亩庄稼,秋收冬藏,作为村长的四叔打着“拥军优属”的名义,带着一帮子本家近房全都帮她张罗了。   姜茂松走了不久,冬至前,老家来了人。三叔和四叔,还加上三婶四婶,两对夫妻四个人,赶着毛驴车,一清早出门赶了大半天的路,到城里来给她送粮食。又因为找不清路,记不准她们的具体地址,就只知道住在部队大院,结果问来问去的,一直到下午快要日落时才赶着毛驴车来到大院。   “你看这事弄的,本来还说早早赶过来,看看你们一家人,说不定还来得及赶回去,结果呢?你三叔这个笨货,还吹牛说自己进过城找得到路,带着我们从城西绕到城北,多亏你四叔问对了人,问了当兵的,到这会儿才找过来。”三婶的说法。   “城里地方可真大,路绕来绕去的,跟咱那大山套子也差不多。你四叔这个笨货,你上回回去还跟他说过地址呢,他也记不住,多亏了你三叔还算有点见识,进过城会问路,带着我们一路问到这儿来的。”四婶的说法。   田大花不禁莞尔。   三叔他们来到时,她还没下班,奶奶见老家来了人十分高兴,眉开眼笑地张罗着给他们倒茶,拿吃的,心急地拉着问这问那,热切询问老家的情况,村里谁谁谁生了吗,谁谁谁娶上媳妇了吗……   等田大花下班回到家,一问,他们中午饭都还没正经吃呢,进了城也不舍得买饭吃,看什么都嫌贵,干脆,驴车上带的花生红薯什么的凑合吃点儿就算了。   田大花转头就进了厨房。横竖也没有外人,看看筐里还有饼,就捡家里现成的,省事儿的,山里人饭量大,管饱就行。   她炒了一大碟子干红辣椒抱鸡蛋,一大碟子炒扁豆丝,一大碗虾米炖冬瓜;一边锅里放油大萝卜切块,烧了个萝卜粉丝汤,一边打发福妞和小石头去街口的熟菜店买两样卤味来,叫俩小孩看着新鲜的买。   俩小孩很快跑回来,买的卤肉和红油猪耳,福妞麻利地拿碟子装了,小石头就跑去喊客人吃饭。   “守良二哥呢?”三叔擦着手问。   田大花忙解释说,姜守良现在管理库房,轮班,今晚他值夜班就不回来了。   “三叔四叔,你们今晚住一晚,明天早上他一早就能回来。”   “哎,二哥现在腿也好了,都上班当工人了。老婶子身体也硬朗,大花也能干,你家现在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现在就盼着我茂松大侄子……”四叔想说,就盼着姜茂松能平平安安地回来,话说半句,改成了:“等我茂松大侄子胜利回来,我们再来一起喝酒庆功。”   毛驴车拴在门口,满满一车东西,他们来的时候就不早了,忙着跟奶奶说会儿话,吃完晚饭才顾上卸车。田大花看着三叔、四叔和姜守良往下搬成袋的粮食,三婶四婶也忙着往下拎小袋的东西,还有篮子里的干菜啊鸡蛋啊,大冬瓜、大倭瓜,红薯一大筐,白菜萝卜一大筐,屋里院子里摆的一地。   “四叔,你们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四叔就指着那一大堆东西一一说明,粮食和红薯都是你家田里收的,帮你送来了,白菜萝卜也是你家菜园里长的,帮你送来了,别的鸡蛋啊干菜啊,都是各家给的。   “你家那个菜园,都是老七他们两口子帮你们种,你七婶子说你反正平常不回去,别的菜吃不上,帮你种的都是能放的冬菜,你放在家里冬天慢慢吃。”三婶拉着田大花说,“七婶儿本来也是要来的,一直说你对他们家有大恩,可巧,儿媳妇刚给她生了个胖孙女儿,忙着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呢,抽不开身,说惦记你们呢。”   田大花心里暖融融的,不为东西,就为村里乡亲们对他们这个情分,她心里很是感激。   她还没开口,奶奶就拉着四叔说:“你们呀,这么惦记我们一家子,又出力又给东西,可叫我们怎么好啊。”   “老婶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四叔说,“咱都是一家人,一个姓姜的,茂松茂林两兄弟都在部队上,村里头于情于理都得帮你们把家里照管好。再说了,都是你们自己家地里的出产,就这一个小驴车,还没运完呢。咱各家顺手帮着干点儿活,这还有啥好说的。”   最后三婶子从驴车上拎下一个篮子,篮子里还有个小布包袱,三婶小声跟田大花说,这是六婶和吴翠芬让捎带的东西。   田大花看了一下,篮子里半篮子鸡蛋,因为路上颠簸,下面铺了绿豆,防止鸡蛋碰碎,这是乡下惯常用的法子。那个小包袱里不知道是什么,看样子估计是衣服之类的。   “听说我们要来,六婶就说给根保那个小老婆捎点儿鸡蛋,留着给孙子吃。这个小布包,是吴翠芬叫捎给姜丫头的。”三婶脸色有些为难地说,“她还嘱咐我们,悄悄地捎给姜丫头,不要让她后娘知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这怎么给呀。”田大花说,“她就不会等姜丫头回去的时候,自己给?”   “嗐,别提了,姜丫头自从进了城,有几个月了?就没回去过,吴翠芬也是担心女儿了,又怕她在这儿受后娘的委屈,怕后娘亏待她,又没别的法子,现在听说姜根保打仗走了,只剩下后娘和姜丫头,就更加担心,就央我把这小包袱给捎来。” 第36章 心大   趁着三叔四叔他们进城来, 吃饭的时候, 田大花就在饭桌上当着面, 把家里的田地做了些安排。   她现在实在也是分不开身,原来设想的“农忙回去种地”, 解决点儿口粮, 实在有点儿不切实际,让村里大家帮她种着,还给她送粮食,更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不过,田大花又不甘心也不放心把乡下的田地送了人, 在她看来,六亩三分地, 是她和这个家最后的退路和保障。如果姜茂松真有个什么万一, 他们一家人,在城里的日子恐怕艰难些,世事难料,如果有一天,他们在城里生活不下去了,她大可以带着一家人回姜家村去, 靠着那六亩三分地, 靠着绵延数百里的苍茫大山,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可她又不能一直这么让别人帮她种地。   于是田大花就跟三叔四叔把眼下的难处说了。   “三叔四叔,我这么想的,要是你们不嫌弃, 我就把我家的那几亩地,先借给你们两家种着,虽说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先说清楚,地给你们种,我什么也不要,你们帮我把公粮交了就行了,我又不是地主放租的,你们也不要再给我送粮食了,还有我家的菜园地,包括我家院子里和屋后的菜地,就先借给七叔家种了,我家的房子也麻烦七叔顺便帮我们照看一下。”   当着三叔和四叔的面,她特别强调了一个“借”字。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就打算回村里生活呢。   三叔四叔一听,当然没有不答应的,过去从地主家租田种,地租那么高大家也咬牙种了,现在公粮才多少呀。肯定是个求之不得的事情。   事情说定了,田大花就玩笑的口气说:“三叔四叔,可都辛苦你们了,家里田地屋子有你们照顾着,哪天奶奶和公爹落叶归根想回去,我还能送他们回去。”   当晚,田大花就留三叔三婶和四叔四婶住了一宿,茂林的屋子空着,再把小石头的屋子让出来,叫小石头去跟爷爷挤一晚上,都住得下。可把老奶奶高兴坏了,挪着小脚也去帮忙铺床,被三婶四婶拦着拉去说话了。   “三婶四婶,你们看,带给谢白玲家的东西怎么办?”   三婶说:“既然答应了的,鸡蛋我和你四婶给送去吧,可是给姜丫头的东西……”三婶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她吴翠芬说了,她叫我悄悄交给姜丫头,我可不一定能办到。我先给人家送一篮子鸡蛋,再偷偷摸摸把姜丫头叫出来,人家还以为我使什么坏呢,我这人没心眼儿,做不来。我干脆就一起拿去,当着面我亲手交给姜丫头,别的我也不多说。”   虽说一个大院住着,田大花一向不怎么跟谢白玲来往,顶多是大院里遇见了打个招呼,田大花也就不想往她家去,就给三婶和四婶指了一下,三婶四婶就拎起篮子走了。不多会儿两人回来,说东西送去了。两个人就絮絮叨叨跟奶奶讲。   “根保那小老婆接了篮子,一个劲儿道谢,婶子长婶子短的,真像见了什么亲人似的,说话可热情了,还叫我们明早去她家吃饭,我们说不用了。你说看起来挺好的一个人,怎么非得找上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呢。”   “还有那个姜丫头,看起来跟后娘处得还挺好的,她妈捎给她的包袱,她当场就打开了,是两件冬天穿的里衣,她还说也不缺衣裳穿呀,说后妈都给她买了,一口一个谢姨,叫的可亲了。我问她怎么一直没回去过,她说看着小弟弟走不开,谢姨不让她走。这丫头可真心大,跟后娘好成这样,也不想想她亲妈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她亲妈有多疼她呀。”   田大花有时觉着,谢白玲其实也挺悲哀的。这个年代,乡间老百姓可不管那一套,老百姓认死理儿,千百年的礼法和观念,大约谢白玲之流所标榜的“自由婚姻”,所标榜的真爱,到了老百姓嘴里,两个字就全都戳破了,小婆。   时至今日,姜家村的人提到吴翠芬,还说她是姜根保的“大媳妇”,吴翠芬一天不改嫁,这个说法大概就会跟着她一天。谢白玲呢,理所当然就是“小老婆”。   问题是就算吴翠芬哪一天想开了,改嫁了,谢白玲恐怕还是村民嘴里的“小婆”,毕竟她不是原配,也不是填房,人家原配媳妇正经还在的时候她嫁过来了,在这年代习惯了传统老思想的乡民们眼里,她的身份一辈子都盖上了“小婆”的戳。   被服厂实在太忙,加上三叔四叔他们都急着回去,第二天早上,田大花和奶奶就送了他们回去。   人家拉着一大车东西来的,总不能给空着手回去,然后田大花失望地发现,乡下能往城里送的东西太多了,可城里能往乡下送的东西,真没那么多。你看看当下,吃的喝的,乡下供应城里,布匹衣服,人家山里家织布也挺好……   于是田大花给准备了几盒糖果点心,给七婶家新生的孙女儿买了两块好看的花布,几家长辈叔伯,给买了乡下不容易买到的香胰子,还特别给三叔四叔和七叔家各买了一个保温壶,在山村里,这东西还稀罕。   ☆☆☆☆☆☆☆☆   上午照常上班,中午吃过饭,田大花就趁着这一会儿工夫,开始整理三叔他们送来的那一驴车东西。   粮食自然要收好留着吃,反正茂林不在家,他的屋子空着,都放的下。干菜装好收起来,其他的那么多菜呀,红薯呀,都堆在家里一时半会也吃不完。   “福妞,小石头,去,把这个倭瓜和那几个红薯送给前头陈阿姨他们家,就说我们老家送来的多,匀给他们家尝尝。先去一趟,这几个萝卜送去王阿姨家。还有这个……”   她把住的近的,平时相处多的邻居,挨家送了一些尝鲜,俩小孩来回跑了几趟,瞧着奶奶在西屋没出来,没人看着,田大花一手一袋,拎起两袋玉米送进屋里放好,转身又把一袋红薯干和一袋荞麦拎进去,都放在茂林屋里靠墙码好。加上她麦收时自己回去收的小麦,还有好几袋子呢,一家人今年的口粮就差不多够了。   田大花衡量着,这场战争一时半会恐怕打不完,既然有战争,就需要大量的物资供应,就难免物资紧张,毕竟上一世她曾亲眼目睹,战乱中哀鸿遍野、饿殍遍地的惨景。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三叔四叔他们送来的这些粮食,让她心里又踏实了几分。   收拾的差不多了,俩小孩也完成“送菜任务”了,田大花就叫上俩小孩,一起多拿了些菜和红薯去刘嫂子家。   于是安亮一开门,便看见田大花和俩小孩站在门前,田大花拎着一篮子红薯和萝卜,小石头抱着个偌大的倭瓜,福妞儿则一手抱着一棵白菜,安亮一下子就笑了出来,笑着说:“婶子,你怎么弄了这么多菜来啊。”   “老家人送来的,给你们一些。”   安亮也没客气,往屋里喊了一声,就伸手把篮子接过去,招呼福妞和小石头跟他把菜拿进厨房。   刘嫂子闻声迎出来,嗔怪道:“我知道你老家来人了,人家送你点儿东西,你自己留着吃,你又全搬到我们家来了是吧?”   “嫂子,多着呢,红薯还有一筐,吃完了再去拿。”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田大花问:“安明今天中午没回来吃呢?”   “回来吃了,吃完说老师让看什么书,就忙着走了。”   安明读中学,路也远一点,跟安亮和小石头他们小学时间不太一样,所以这孩子平常见的不像安亮那么多。   刘嫂子拉着田大花想说话,瞥一眼门外,见安亮带着福妞和小石头蹲在院子里玩,就催促了一声:“你们三个,上学还不走啊?”   “知道了。妈,婶子,我们上学去了。”   等小孩们一走,刘嫂子就小声对田大花说:“你一提安明,我有个事儿……我,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啦?”田大花心说,安明那孩子挺懂事的呀。   安明十六了,长得很结实的半大小子,跟安亮的聪慧精灵不同,安明这孩子有点腼腆,不太爱说话。刘师长现在在战场上呢,俩孩子都更加懂事,安明可很少让大人操心。   “他最近……”刘嫂子迟疑了一下说,“最近吧,我看见他跟姜根保家的那个女儿一起说话……本来这事情没有什么,一个大院里住着,小孩子不说话才不正常,可是,我一连看见好几回了都。”   这个……田大花对姜丫头本能地厌恶,怎么也不可能喜欢起来。但是说实话,她的性格和经历,对安明和姜丫头这样的,这么大两个少年男女在一起说话意味着什么,她还真没有那么敏感,一下子还没想到那么深。   可既然刘嫂子这样慎重的态度,田大花也就敏感起来了。她想了想,安明十六,姜丫头好像……今年十五了吧?   于是她说:“他们两个这年纪,单独在一起说话是不是影响不太好,这个姜丫头,不是什么好的。”   “嗐,影响不影响的先不说,我就是好几回看见安明放了学回来,跟姜丫头站在那儿,两个人单独说话。不是我这当妈的疑心病,大花你想想,要是你家茂林,老是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找他说话,你会不会多想?”   嗬,田大花这下彻底反应过来,顿时有些无语,心说要真是这样,这个姜丫头还真心大。 第37章 安好   冬至节前, 大院里终于收到了前线来的第一封家信, 几家都一起收到的, 黄昏时分,一个战士兴冲冲跑进大院, 专门送了过来。   刘嫂子拿着信, 第一件事就是往田大花家跑。   “妹子,快帮我读读。”   田大花放下手里刚读完的信纸,在刘嫂子的注视下拆开信封,其实不用读她也知道,刘师长这封信大概跟姜茂松的词句差不多, 写了两页纸,总结归纳其实就四个字:平安勿念。   部队有部队的纪律, 尤其是战时, 作为刘师长和姜茂松这样的指挥者当然不会拎不清,有些东西不能在信里透露,有些东西又不敢在信里写,怕家里知道了揪心,报喜不报忧,于是两页纸写的都是些牵挂问候和日常所思所想, 报个平安, 叮嘱家里保重,放心不要挂念。   只除了,姜茂松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别太累着。而刘师长的信末尾则是说:两个熊小子不听话就揍。   看看写信日期, 都过了有两个月了,想象一下,从前线部队写信回来怕也不容易。   “这个人,怎么也没说说到哪儿了,仗打的怎么样,能不能及时吃上饭,那边冷,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冻着。”   田大花可以推测,刘嫂子想问的这些,要么不能写,要么则不愿意让家里知道——答案可想而知了。   不过她还是笑笑安慰刘嫂子:“嫂子,你放心,应该冻不着的,你看我们厂里整天加班加点做被服,支援前线,说不定刘师长就穿着你亲手做出来的棉袄棉裤呢。”   “哪有那么巧。”刘嫂子却当了真,笑着说,“听说他们那边爬冰卧雪的,他只要能穿上厚实的棉衣,管他谁做的,我也就放心了。早也不知道,走的时候真该给他带个厚棉袄。”   “妹子,你帮我给他回封信,叫他穿暖和点儿。”   于是田大花拿出信纸,铺开:“嫂子,你说,我写。”   刘嫂子说了半天家常,絮絮叨叨也归纳总结为四个字:一切安好。家里都挺好,叫刘师长一切放心,自己照管好自己就行了。   田大花帮刘嫂子写完,又给她读了一遍,刘嫂子说可以了,田大花便拿了家里备着的信封帮她写好交给她。   等刘嫂子拿着信走了,田大花自己也铺开信纸,握着钢笔,用清俊流畅的字迹给姜茂松回信。   家里一切都好,奶奶和爹身体康健,福妞小石头都很听话,学习用功,茂林时常来信在部队表现很好,老家三叔四叔送来了很多粮食和冬菜,一冬天怕都不用买了,被服厂很忙,上级新给了四台更快更好的工业缝纫机,全力生产支援前线。   总之,一切放心,勿念。   她尽量详细地写,说了些家中日常琐碎,也凑了两张纸,写完自己从头读了一遍,想了想,提笔又补上一句:家人盼你平安归来,珍重。   ☆☆☆☆☆☆☆☆   于是刘嫂子就拿着这句“熊小子不听话就揍”,跑回家收拾大儿子安明去了。具体过程田大花没好细问,她只知道,刘嫂子没去管姜丫头,更没去找谢白玲,她就把自家儿子狠狠敲打了几顿。   管用。   安明那样的懵懂少年,姜丫头每天在他放晚学的时候找借口等在路上,找他说几句话,对安明来说本来也就是个懵懂的事情,甚至可能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小雀跃。姜丫头跟他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没让上学,看到上学读书的安明真羡慕啊,跟安明找看得懂的小人书,又说想让安明教她认字……   于是懵懂青涩的半大少年就答应下来了,就有点儿乐于助人的意思了,答应要教姜丫头认字学文化,好在这个时候,刘嫂子强势杀过来了。   刘嫂子骂儿子的口气就是,你才多大?核桃大的小屁孩,你十六了还在上学呢,你老是跟人家小姑娘说话聊天的,小男小女,造成影响了,你怎么办?你打算退学娶了人家?你知道她什么性格什么脾气思想道德好不好,你就敢招惹?   懵懂青涩的少年哪想过这么深远啊,顿时吓得缩回去了,只好躲着姜丫头,放晚学绕着走,绕着大院里的花坛小树跟姜丫头打游击。   等姜丫头咬着嘴唇,怯生生敲开刘嫂子家的门,说想找安明借书看,刘嫂子当着姜丫头的面把安明叫出来骂了一顿,说你自己不好好学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就罢了,你还借给人小姑娘看?人家小姑娘没上学不识字呢,你借书给人看,你这不是叫人家难受吗?你还要教人家识字,人家自己不会上识字班吗?你再敢这样,改天我见了她爸妈我怎么说呀,再敢不听话,我打断你的腿。   就这么成功地给掐灭了。   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山村女孩,姜丫头心够高够大,可道行还是浅了点儿。厚道的刘嫂子还担心了一下姜丫头,说这小姑娘,亲妈不在身边,后妈都教了她些什么呀,也没人好好管管。   田大花心里头庆幸了一下,他们家俩小孩小现在不用操心这方面,茂林倒是要操心的,她倒是挺希望能有个姑娘去找茂林说说话。   茂林来信比较规律,基本上一来一回,每个月一封信,除了问候家里,说说自己在部队的情况,再叮嘱几句“大嫂别太累”之类的,在姜茂松奔赴前线之后,每次就多加了一句:我们部队里讲了,前线形势很好,大哥是历经战火考验的,大嫂你不要太担心他。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迎来了五一年的春节。   被服厂还在开工生产,没人想到过年放假之类的话,上学的孩子们倒是放寒假了,不用冒着严寒去上学,田大花便放纵了两个孩子一下,除了要求他们起床不能太晚,早晚都要锻炼身体,不能出去乱跑太远,别的也就不拘着他们。孩子们更加懂事,安明安亮也自觉带着两个小的,早晚一起扎马步练拳脚。   日子久了,两个处境相同的家庭就生出几分相依相靠的感觉了。这天晚上下班时,刘嫂子笑着问田大花,人少,要不咱两家一起过年吧?   “行啊。”田大花笑,“那可就热闹了。”   腊月三十这天,田大花调了班,专门抽了一天工夫,带着小石头和福妞一起回姜家村去祭祖上坟,曾为古时人,她更加讲究这些。   姜守良本来也要去的,可田大花看着薄阴的天色,说这几天有些异乎寻常的不太冷,雪前暖雪后寒,怕是要下雪了,姜守良的腿毕竟做过大手术,走路还有点跛,就别去了吧。   下午还要赶回来过年呢,田大花天不亮就把俩小孩叫起来了,洗漱收拾吃个热乎的早饭,就赶紧动身,先搭了一辆运送物资的卡车出城,下了大路,又幸运搭了一辆进山的骡子车,进山后又步行了一段山路,三人还带了些祭品和给村里几家长辈的点心礼物,一路回到村里。   回到村里又是各种热情,田大花先去给祖宗和婆婆上完了坟,带着小石头和福妞回到自家老房子看看。村民们大约猜到她今天回来祭祖上坟,一看到他们,纷纷过来围着热情说话。   不意外地,田大花看到了吴翠芬,看样子是专门来找她的。麦收的时候田大花见过她,不过当时麦收忙死个人,吴翠芬也没往她跟前凑,也就是远远看见过,没说话。那时候她还梳着发髻,虽然时兴剪发了,村里梳发髻的妇女还不少,尤其年纪大些的挺多。   眼下大半年过去,吴翠芬居然也剪了头发,看起来面有愁容。见了田大花,兴许是想起以前那些事儿,吴翠芬脸上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尴尬。   “他婶子,你在城里,看见我们家丫头了没?”   “有时候看见。”田大花说,“过年也没回来?”   “没回来。我有心进城去接,她奶奶非不让,说他爹不在家,那边就娘儿俩,让丫头在那边过年还多个人,也挺好的。她婶子,你看她……”吴翠芬惴惴不安的样子,嚅嚅老半天问:“你看那个女人,对她怎么样啊,没虐待她吧?”   看来六婶儿还挺乐意让孙女儿跟后妈搞好关系的,姜丫头一直没回去,未尝没有六婶的支持。要不怎么说六婶是个精的,姜丫头在城里看孩子,又替了她的负担,又交好了城里的儿媳妇。   田大花就淡淡地说:“平常上班太忙,我不常看见她,不太清楚。不过她十五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后妈对她好不好,她自己总该知道。”   “哦哦,我……我也就是问问,她一个孩子孤孤单单在城里,太叫人不放心。”   刚说几句话,姜铁蛋过来了,拉着吴翠芬呵斥道:“妈,我叫你不要来问,不要来问,过年她都不回来,别人拿绳子绑着她不让走了?你只当她死了吧,往后不许再问了。”   “婶子,你忙你的。祝你过年好。”姜铁蛋跟田大花道了个别,拉着吴翠芬就走了。   田大花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摇头,一转脸,几个婶子大娘就把她往家里拉,一边关切地问这问那,一边往他们手里塞东西。   几句话功夫,田大花和俩小孩手上都拎满了,眼睁睁看着几家叔婶长辈们给她收拾了一大堆东西,什么花生野板栗,什么腊肉干蘑菇,煮熟的鸡蛋和烀的咸菜,还有两只披红挂绿咕咕叫的野鸡,说是村里年前组队上山猎的。   三叔用毛驴车把他们送出了山口,怕再送赶不回去过大年,田大花才叫他回去了。   “来,都给我。”等三叔赶着驴车一走,田大花就把俩小孩手上的东西全都抓过来,囫囵装进自己拿的大袋子里,把袋子往肩头一甩,一手背着袋子,顺着公路,领着俩小孩大步往前走。   “走快点儿,咱们抓紧回家过年。”她笑着招呼俩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政委:作者君,你听见读者的呼声了吗,你一定要让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作者君:政委,你听见读者的呼声了吗,她们让我炮灰了你。   政委:…………   第38章 好样的   山里人不怕走路, 一口气走出好几里, 见到有熟悉的军绿色卡车开过来, 空车,她就站在路边, 招招手。   在大院里住了这么久, 开车的小战士居然认得她,叫了声嫂子,赶紧叫他们上车。   小战士们都是热情友好的,这样薄阴的寒冬腊月,即便是别的普通老百姓, 只要车上没有什么紧要物资,也愿意顺路捎带一程。   田大花带着俩小孩, 顺利在下雪前赶回了城里的家中, 家里火炉子生的正旺,刘嫂子忙忙碌碌地炖肉蒸馒头呢,田大花放下东西,就笑眯眯让几个小孩一起去收拾野鸡。   “杀了炖干磨菇,可香了。”   “这野鸡可真俊,能不能不杀, 咱们炖猪肉呢, 留给小孩们养着玩儿。”刘嫂子看着那野鸡舍不得。   “嫂子,山上的野鸡养不活的,这个是在山林里围猎,拉网抓住的, 它不吃东西,养几天就死了。”   “那好吧。”刘嫂子遗憾地咂咂嘴,还有点舍不得,“那咱就吃了呗。”   也就是他们才回到家不多会儿,天上果然开始下雪了,起初是细小的雪粒子,很快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空落下来。   田大花和刘嫂子带着两个家庭,奶奶,公爹,四个小孩,围坐在火炉旁边,炖了猪肉,炒了野鸡,还做了一条鱼,收拾了一桌挺像样的年夜饭,包了萝卜猪肉馅的饺子。   姜守良喝了一点儿老烧酒,三个男孩子不知怎么就开始谈论“喝酒”的话题,小石头拿筷子往爷爷酒盅里沾了一下,放在嘴里尝了尝,笑哈哈地说他也敢喝酒。   吃过年夜饭,大家就都坐在屋里玩,小孩子们互相说故事,讲笑话,在炉子上烤东西吃。腊肉烤熟了滋滋地冒油,烤红薯熟了满屋子特有的香味儿,还有花生和山里来的野板栗,几个小孩吃着烤着,又蹲在一起折纸玩,用旧报纸折一种很费事的盒子枪。   老奶奶:“现在的小孩日子好啊,现在过年日子也好,我小的时候过年,一个大年节,一家大子人,就只有半笊篱胡萝卜,清水煮一煮,就过了一个年。家里人口多,胡萝卜过年也不是尽饱的。”   “太奶奶,你吃。”小石头顿时心疼太奶奶,赶紧把刚烤熟的腊肉片送过去。   小石头和福妞从小虽然算不上多富裕,可还真没挨饿过,听太奶奶和刘嫂子讲起“挨饿”的故事,让俩小孩满满都是心疼。   “你呀,生的有福气,生下来家里日子还过得下去,有一个能干的妈,还赶上了新国家。”老奶奶唠叨着,“等这仗打完了,你爸爸回来,日子就安稳了。”   玩到半夜,小孩子们大约都困了,开始打哈欠,福妞就靠在田大花腿上打盹了。   搁在以前,奶奶大约会先叫小孩子去睡,大人继续守岁。然而今年姜茂松人在战场,老奶奶对守夜就格外重视,大年夜守岁,守一个平安,奶奶就没叫小孩们去睡觉,也没硬叫醒他们,却笑微微地叫田大花拎了小铁锅来炒玉米和豆子。   几个小孩就又来了精神,安亮和小石头主动请缨,拿着锅铲翻炒锅里的玉米粒,安亮边炒边说:“我炒过花生和豆子,都不知道玉米粒也是能炒了吃的。”   “能吃,炒熟了很香的,就是硬,你们小孩牙口好才能吃。”奶奶慈祥地笑着,她肯定是吃不动这东西了,咯牙,咯牙还得有牙给咯,老奶奶都没有牙给咯了,她过完年七十四的高寿,牙都已经快掉光了。   “其实不光玉米,小麦粒儿炒了也能吃,挺香的。”刘嫂子也加入了讨论吃的队伍。   她一说,小孩们就叽叽喳喳讨论起来,麦收季节鲜麦子是可以烧着吃、炒着吃的,还挺好吃,收麦子的时候蹲在田头烧麦穗,那简直是美味呀,原来晒干了的麦粒也能炒了吃?小石头就赶紧央求妈妈,问能不能拿麦粒来炒。   “能啊,去你小叔屋里拿,拿完了记得把袋子扎好。”   小石头和安亮就咕咚咕咚跑出去,穿过院子去倒座房的茂林屋里,很快端着半碗小麦回来。等锅里玉米粒炒熟了,就心急地赶紧把小麦倒进去炒。   田大花捏了几粒炒熟的玉米放进嘴里,这东西……果然要好牙口才能吃啊,吃起来哪里是咯牙,简直要崩牙,最地道纯粹的粮食香。   老奶奶才是哄小孩的高手,几个小孩一晚上忙着炒玉米、炒小麦,又唱了一会儿歌,居然又不困了,精神抖擞地一直跟着大人守到后半夜,黎明时候就更不困了,四个小孩都跑出去放炮仗。   “新年到喽,都长了一岁。”老奶奶也没拿拐杖,挪着小脚,扶了一把门框,一步步走到院子里,看着东方露出的一抹红晕,双手合十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拜了一拜,嘴里念叨着:“新年到了,平平安安,都平平安安的。”   也许在这个家里,老奶奶才是最牵挂姜茂松的人,毕竟,老奶奶已经七十四了,经历了大孙子生死不明又失而复得,然后又送他奔赴战场。   这也是田大花佩服老人家的一点,老奶奶就算牵肠挂肚,她也照样一脸慈祥的笑容,把每一个牵挂的日子都过好,从来不在家人面前自怨自艾,不会唉声叹气。老奶奶的一个讲究,人不能老是叹气流眼泪,不能老说丧气倒霉的话,否则,好福运就败了,真会把坏运气招来的。   祖孙媳两人就是这样,把一个年节过得温馨热闹。   ☆☆☆☆☆☆☆☆   年初一下午,田大花和刘嫂子照常去被服厂轮了一下午的班。被服厂军管,军管代表李干事年前的动员讲话说,咱们多生产一套合格的被服,前方战士就多一份胜利的希望。   谁不想要胜利啊,于是被服厂大过年都坚持生产了,没停一天工。   这一干,一直干到开了春,天气转暖,前线对厚实的棉被棉服没那么需要了,才稍稍歇口气。不过每天的工作量仍旧不少,战备战备,战略物资必须要提前准备的,再不能像他们刚去时那样,前线部队靠着单薄的被服爬冰卧雪。   上级又拨给了厂里八台工业缝纫机,这下子,加上之前拨来的,缝纫车间的工业缝纫机就有十二台了。田大花现在对这个工业缝纫机充满了兴趣,这东西好啊,这东西比之前她用的、脚踩手发的那个小缝纫机好多了,快多了。   听李干事说,这个工业缝纫机眼下我们国家还不能自主生产,最主要的零件以前都从外国进口,现在建国后进口渠道受限,这十二台机器就更稀罕更重要了,为了保障被服供应,上级特别调配来的,所以一定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用好。   两世的生活经历,使田大花对各种机器特别感兴趣。   不光缝纫机,街上的自行车,有轨电车,军用卡车,她都很感兴趣,每每看见了都要心里琢磨一番,就说那个军用汽车吧,比不上她的战马有灵气,她的马是活物,通人性,可这个汽车,同样神奇,很霸气。   田大花甚至曾经想试一试,她能不能学会开那个军用汽车,可惜,没机会,这东西眼下在部队也稀罕,一个部队都没有几辆军用汽车,她总不能跑到部队营房硬要试试。   当然,工业缝纫机操作起来肯定也比家用小缝纫机复杂一些,要技术,要培训熟练的技术工,不过先学会了家用小缝纫机,有基础,这个工业缝纫机也不是太难,田大花对自己的动手能力一向有自信。   可是厂里现在不让她动手,反而安排她动脑,叫她做记录员。田大花不能不顾大局,只好遗憾地看着别人操作她眼馋的缝纫机。   “这个东西……我怕学不会。”刘嫂子看着一个女工学着操作工业缝纫机,自己犹豫着说:“人家小姑娘年轻,学啥都快,我怕学不会。我看我还是用原来那个吧。”   “嫂子,谁说你学不会了?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也担心自己学不会小缝纫机呢,你不也学得很快?”   田大花坚决支持鼓励刘嫂子,甚至都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人家厂里不安排她当缝纫工,叫她干记录员,她没机会用这么好的东西,刘嫂子有机会用,怎么能退缩呢。   坚决不能。于是田大花就努力撺掇刘嫂子:嫂子,你一定要试试,你能学会,别人能你就能。   她正在给刘嫂子鼓舞士气,李干事跑来找她。   “嫂子,你看现在厂里那么忙,工人也多任务也重,忙不过来,缝纫车间的车间主任老冯这段日子还生病,所以,想请你担任车间副主任,帮着老冯一起把车间的工作做好。”   田大花想了想,她对老冯主任没意见,她对工作没意见,可是……她对这个副字有些意见的,她不喜欢这个字,宁愿继续当她的记录员。再说,车间原本就没有副主任。   见田大花一时没说话,李干事以为她担心干不好,赶紧做工作,就像刚才她自己鼓励刘嫂子那样,李干事给她鼓劲儿说:“嫂子,你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做记录员,车间里所有的工人、工序、各种纪律,各种安排,你都比别人熟悉,算是车间里最了解全面工作的,你又识字有文化,工人们也信服你,我们想来想去,就你最合适了。”   高帽子送了一大堆,田大花想了想,副就副吧,反正都是干活,都是工作。   于是,田大花就变成了车间副主任,下午临下班前宣布的,满车间的工人都给她鼓掌,有的年轻女工还起哄,喊着“大花姐厉害”之类的话,弄得田大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田大花从一群年轻女工里头挤出来,整理好她当天的记录单,跟晚班的工人交接完了,才和刘嫂子一起下班。刘嫂子看着她笑,笑着说:“大花你好样的。”   “嫂子你也好样的。”田大花笑笑原话奉送,故意说:“嫂子,你明天肯定能学会那个缝纫机,不许老说自己学不会。”   “行,我不说,我好好学,就是我不识字,你得多帮着我。”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说着聊着,一路步行回去,刚走到大院门口,一个小战士跑过来,递给刘嫂子一封信。   “嫂子好,有你的信。”   “我的呢?”田大花问。   “嫂子,这次没有你的信。”   没有?田大花一愣,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第39章 偶遇   田大花心里猛然一顿。   前线部队的通信有迹可循, 他们不可能像正常情况那样, 随时可以往家里寄信, 必然是国内的信到了一批,辗转送到战士们手里, 寄回的信收上来, 一批一批的,再辗转回到国内,历经千山万水送到家属手中。   所以同一支基层部队的家信,基本上也都同时来。姜茂松和刘师长的信,还包括大院里其他几家的信, 总是同一起送来的,田大花都已经习惯了, 每次她拿到姜茂松的家信, 不用多会儿,刘嫂子必然跑来找她读信,如果没来,那一定是安明在家,他可以读。   田大花愣了一下,随即让镇定下来, 部队会分散, 人员会调动,战场瞬息万变,只能说明姜茂松和刘师长寄信时不在一起。   起码,她眼下没有收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田大花愣怔之间心念转动, 迅速设想了种种可能。刘嫂子也愣了一下,本能地问:“怎么会没有呢,前几回都是一起来的呀?”   刘嫂子却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脸色一变,神色就慌了,一把抓住田大花:“大花,快给我读读。”   天色黄昏,已经看不太清楚了,田大花定了定神,一手拉着刘嫂子快步回家,她进屋,开灯,抓过刘嫂子手里的信拆开,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嫂子,你先别急,没有什么大事儿。”她刻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   刘师长受伤了,已经跟着伤员专列回到国内,现在在东北的某后方医院养伤。   信里也只笼统地说受了点伤,田大花一边读,一边心里做出判断,这封信不是刘师长写的,不是他那个东倒西歪夹带错别字的笔迹,明显是有人代笔,说明写信时刘师长情况还不错,还能口述家信。既然人已经送回到后方医院,那就不该再有生命危险。   可刘嫂子还是一下子慌了,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从刘师长走后,刘嫂子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每天都好好的,田大花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哭。   “嫂子,你别担心,既然人在后方医院,说明就没什么大碍,不会有危险。”田大花起身给刘嫂子拿了块毛巾,静静陪着她,见她哭了一会儿,才慢慢跟她分析道:“嫂子,我琢磨着,刘师长可能就是想你了,不然怕都不会写信告诉你。”   人在生死关头,毕竟很脆弱的,想亲人了,即使是刘师长那样响当当的汉子,病床上也难免脆弱孤单。田大花心里琢磨,刘师长怕也伤得不轻,不然不会被送回后方医院,如果真是点小伤,他恐怕根本不会告诉家里。   嫂子只哭了一小会儿,拿毛巾用力擦了一把脸,两个女人就在灯下商量了一下,回到后方医院,不知道具体情形,伤的轻些,兴许养好伤就重返前线了,也兴许需要一段日子慢慢养伤,那么……   “我想去看看。”刘嫂子说,“他那个人我知道的,我去一趟,看到我他心里就踏实了,要不他也不会写这封信。就是家里……”   “行,嫂子你去吧。”田大花说,“安明安亮这段时间放我家就行了。”   一张火车票,不识字也没独自出过远门的刘嫂子踏上了去东北的路,安明安亮被田大花叫了过来照顾。   她本来想安排小石头去跟他爷爷睡,让安明安亮兄弟俩住小石头的屋子,可兄弟俩却说他们住自己家就行了。   “婶子,我们就住自己家里,反正就隔着两排房子,我们两个男孩子又不害怕,一天三顿都不用您叫,我们自己就跑过来吃饭了。”   俩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一个月后,在两名战士的陪护下,刘嫂子陪着担架上的刘师长转回当地医院。后方医院条件有限,人手也太忙,像他这样回来养伤更合适。   田大花带着安明和安亮赶到医院,便看到刘师长躺在病床上,明媚的阳光照在他床前,他躺在那儿,见田大花带着安明安亮进来,便咧开嘴笑了。   “弟妹,辛苦你了。”他说。   “大花要不帮忙,我可就真慌了。”刘嫂子也微微笑着,走过来问安明安亮有没有听话,又叫他们看爸爸。安明安亮一看见爸爸,眼睛就悄悄红了,不过两个男孩子,大约也怕爸妈伤心,都没有哭出来。   刘师长在师部指挥所里遭遇了敌人的飞机轰炸,他身体十分虚弱,失去了左臂。   “茂松当时正好下部队去了,他没在。我受伤撤下来,他还继续留在部队。”刘师长开了句玩笑,“那小子,他是属猫的,他命大着呢,弟妹你不用担心。”   刘嫂子就没再去被服厂上班,穿梭于医院和家之间,专心照顾丈夫,医院里田大花去了几次,看看有什么能帮刘嫂子一把的,听刘师长讲那些前线的事情。   战争的残酷,她一直能够想象,毕竟她也曾经身历其中,只是热兵器时代的战争,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   回到家,老奶奶问了刘师长的情况,双手合十连连说,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想起什么,就挪着小脚往外走。   “奶奶,你干啥去?”   “我去给他熬点儿汤。”奶奶说的是刘师长,嘴里念叨着,“原先多壮实的一个人,也不知能不能补回来。你跟安明妈妈说,每天给他吃两个鸡蛋,要红皮的,红皮的鸡蛋更养人,我跟他熬点儿赤豆汤,多加点红枣,这两样放在一起补血。”   奶奶头天晚上把赤豆红枣汤炖上了,一直放在煤球炉子上炖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田大花就装了两碗,放在能保温的木制小桶里给送去。刘嫂子可不一定有工夫慢慢煮这些费火候的东西,于是奶奶隔几天就会给煮一回。   自家孙子还在战场上呢,奶奶就有些“移情”了,自打听说刘师长受伤,就格外心疼。   巴望着,巴望着,也就在嫂子陪着刘师长转院回来之后,姜茂松的家信来到了,依旧是报个平安,说一些所思所想和生活琐碎。其中也提到了刘师长受伤的事,说刘师长已经被送回后方医院,嘱咐田大花安慰一下刘嫂子。   田大花于是给他回信说,刘师长前天已经被嫂子接回来了,就在本地医院养伤呢,情况还不错,家里照顾起来也方便。叫他尽管放心。   她其实想告诉他,当时没接到信,她差点以为他光荣了,想了想,不吉利,所以就没写。   ☆☆☆☆☆☆☆☆   这天一大清早,田大花拎着汤给刘嫂子送去,医院几站路,她一早起来送过去,耽误不了上班。   她沿着青砖灰墙的小巷匆匆往前走,走到医院所在的路口一拐弯,便看到拐角过来两个人,迎面离得很近,其中一个穿着藏青色外套的女人,是谢白玲。   谢白玲大约没想到会在这儿迎面遇上田大花,愣了愣,瞥一眼身边的人,然后马上笑着迎了上来,很熟稔亲切地口气说:   “哎呦,你一大早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看刘师长?今天没上班呀?我刚下了夜班,正打算回家呢。”   田大花有时还真挺佩服谢白玲的,不管你待见不待见,不敢你冷脸热脸,也不管什么情况多么尴尬,人家总能够笑脸迎人,大方得体地无懈可击。   按姜家村一本家的辈分排行,姜根保比姜茂松年龄大,田大花按说要叫谢白玲一声嫂子,然而田大花这脾气,决计不肯把一个“小婆”叫嫂子的。   小婆是什么,妾,搁在古代就是个家养奴婢罢了。加上她对姜根保一家的不待见,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也就从来没叫过。   可偏偏姜茂松又是姜根保的上级,还高了不止一级,谢白玲那样处事周全会做人,又绝对不好托大叫田大花一声“弟妹”,那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别的人谁都可以喊一声嫂子,谢白玲却又不能反过来管田大花喊“嫂子”,田大花又不大搭理她,让她想套近乎叫个姐姐妹妹都不行。   于是就弄得谢白玲没法下称呼,每次见了田大花,只好一边热情客气,一边尴尬地含糊过去。   在这里遇上了,田大花点个头就打算走人,无意地瞥了跟谢白玲走在一起的男人一眼,是个高瘦白净的青年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属于人群中比较好记的那种。   见田大花看过去,谢白玲忙笑着介绍道:“哦,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有人病了,一大早来找我,叫我给介绍个好的大夫。”   田大花就是随便看了一下,一大清早路上没几个人,遇上他们走在一起,她对谢白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哪有兴趣听她介绍这些。   田大花心说,你家什么亲戚,关我屁事!   她拎着汤,快步穿过路口走进医院大门,琢磨着连谢白玲都能在医院门口遇上,她似乎都没有遇到过那个小林,不在这医院了?还是有意躲开了她?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田大花忽然疑惑了一下,谢白玲说带她的亲戚来找大夫看病,两人怎么一起往医院外头走了?   不过她可没那么多心思琢磨别人的闲事儿,就像她刚才说的,关她什么闲事,所以田大花自顾自进了医院,把汤交到嫂子手里后,便匆匆离开去被服厂上班。 第40章 满意   入秋, 茂林来信, 他们部队即将奔赴前线。年轻人带着保家卫国的热情斗志, 跟田大花说家里全拜托她了。   田大花捏着手里的信,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茫然无措的担忧, 她很快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选择了隐瞒。   她没有告诉奶奶和姜守良。姜家兄弟两个现在都上了战场,如果,万一……   可以预料,老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恐怕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好在两个月后, 田大花收到消息,姜茂松跟他们部队一起, 将要撤回来了, 部队总需要休整。   田大花松了一口气,有一个孙子在跟前儿,就比两个都在战场好多了,老奶奶还好一些。   他们部队走的时候比较低调,对外甚至都不知道,看到的也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部队调动。回来的时候则不一样了, 火车站一下来, 大路两旁挤满了来迎接的人群,花束,锣鼓,挥舞的彩绸和红旗, 在初冬的季节里燃起许多热情。   被服厂也组织工人沿街去迎接了,裁剪车间的男工们还扛了一面很大的红旗,人群中十分显眼,也不知他们自己做出来的还是哪儿弄来的。   “大花姐,你家姜政委要回来了,高兴了吧。”   “是啊,大花姐,你可算把你家姜政委盼回来啦,晚上回去好好给他庆功啊。”   一帮年轻的女工围在她身边说说笑笑,英雄凯旋归来了,是个高兴的大事情,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的。   田大花笑,看着女工们叽叽喳喳往街上去,迎接志愿军凯旋归来。他平安回来了,是个好事情,奶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小石头听说过特别高兴,田大花当然也是高兴的。   她没想过会看到姜茂松,也不喜欢往人堆里挤,部队那么多人,人又多,挤到前边也看不清谁和谁,而且,得知姜茂松马上要回来了,田大花想起他走前的种种,似乎就有些,呃,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两人该怎么相处了。   她站在一群女工后头,隔着人群,看着一排排队伍经过,参军当兵的战士大多不是当地人,来自五湖四海呢,因此并没有想象中许多亲人团聚拥抱的画面,然而在场每个人都很热情,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   等队伍都过去了,田大花跟厂里的工人们一起回到厂里继续上班。姜茂松回来了,茂林还在前线呢,她还在上班时间呢,厂里支前生产可不会松懈。   田大花继续上了一下午的班,像往常一样,下班一路走回家,拐进大院的那条街,一眼望去,军装的战士比平常多了许多,田大花看着他们,心里却沉了沉,她不知道哪些人平安回来了,哪些人却永远没能回来,总有人,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   有面熟的小战士跟她打着招呼,喊着“嫂子”,不管认不认得,田大花都十分高兴,赶紧答应一声。老远的,她看见张二柱大步跑过来,跑到她跟前,帅气地立正,敬礼,然后就笑得咧开了一张大嘴,依旧是那个傻乎乎的愣小子。   “嫂子!”   “二柱子。”田大花当真惊喜了,几步走过去,拍拍张二柱的肩膀,又拍拍后背:“回来啦?回来就好,看看你可真精神。”   “那是。”张二柱臭美地笑迷了眼,使劲挺了挺胸膛,“嫂子,我现在是战斗英雄了。”   “真的?”田大花笑着夸他,“二柱子,你好样的!”   “嘿嘿,我娘来信也是这么夸我的。嫂子,我来跟你说一声,叫你知道我平安回来了,过几天我就动身回家探亲去了,我现在是副连长,我们营里已经给我批假了。我想明天去看看我们师长和刘嫂子,然后我就回家探亲,回家看我娘去,我娘她早就想我了。”张二柱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田大花看着他,也跟着他高兴,她本来想问问他,受没受过伤,话到嘴边又没问,战斗的惨烈她听刘师长说过,有几个没受过伤的?大伤小伤而已,反正已经平安回来了。   她快步走进家门,老奶奶安详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腿上盖着毯子,旁边的收音机里正唱着一手悠扬的歌儿,姜守良大约比她性急,已经赶在她前头回到家了,也坐在奶奶身边。   俩小孩放学回来了,田大花伸头看看,都在小石头屋里写作业呢。整个家里沉浸在一种祥和温馨的气氛里。   没看到姜茂松。   “奶奶。”田大花叫了一声。   “大花回来啦?”奶奶坐起身子,笑呵呵地说:“就等你呢,赶紧洗把脸歇歇,也不用做饭了,炉子上煮了米粥,茂松去买了馒头和卤菜,说他也不会做饭,买点现成的你回来省得做了,收拾一下就能吃了。”   “他呢?”   田大花稍稍有点心虚,她是不是应该像别人那样,跟厂里请个假,在家里等着他,毕竟他这一年多在前线,可真的不容易。   可她是车间副主任,冯主任又生病,她请假走了不太好,又觉着她和姜茂松两个,作为夫妻,还没好到急切地要见面团聚的程度,得知他平安就行了。   “去刘师长家了,估摸着你下班就该回来了。”奶奶招手叫田大花过来,拉着她的手一直笑,“哎,大花呀,茂松这一回来,奶奶心里这块石头好歹落了地了。”   说完,用力拍拍她的手,田大花看着奶奶那双苍老的手,心说老人家今儿是真高兴。   田大花点点头,陪着奶奶笑,心里则悄悄地决定,要不茂林赶赴前线的事情就继续瞒一瞒吧。   ☆☆☆☆☆☆☆☆   果然不多会儿,姜茂松大步踏进家门。一年多不见,他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好像瘦了一点儿,脸上又多添了些风吹雨打的痕迹。   姜茂松进来时,田大花正弯腰在厨房里炒菜。桌子上姜茂松买了卤菜是真的,可她等也是等着,就寻思着做个热菜吧,随手炒了一个红辣椒抱鸡蛋,一个白菜烧肉,肉是她一早买好了的。   “大花。”姜茂松在她身后,很轻快的语气叫她。   “你回来了?”田大花看着他说,“洗洗手吃饭吧。”   她打开油纸包,把他买来的卤味装进盘子里,一碟红油猪耳,两个卤猪蹄,好像……是他走时她买过的?还有一碟五香花生米。   田大花把卤味和新炒的菜都装进盘子,摆在桌上,倒也是一顿像样的接风家宴。   然后小石头跑进来,嘻嘻哈哈地挤到姜茂松身边坐着,问她:“妈妈,今天怎么没包饺子?”   田大花愣了下,才想起跟小石头讲过“接风饺子送行面”的风俗。   “妈妈上班呢,太忙了。想吃饺子等咱们一起包。”姜茂松跟小石头说。   田大花:“明天包。今晚我把肉馅剁了,明天早晨起早点儿,给你包白菜猪肉馅饺子。”   田大花进城以后,加上看了许多书,大约是把五四时期兴起的“婚姻自由”给弄明白了,她现在对“离婚”这个事情看法有了些变化,两个人要是都不喜欢对方,没了夫妻情分,双方也都愿意,离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绝不是单方面决定的事情。   田大花自己思考过,她现在想不想离婚?答曰,不太想。为什么要离婚?她对现在的生活状态依旧挺满意,不想去改变什么,这个年代,女人离了婚还不如寡妇,孩子怕也受欺负。   所以婚姻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形式,让一个家完整,老人安心,小孩快乐,才有这样祥和温馨的团圆气氛。她过得挺充实自在的,至于他——从来都是他亏欠家里,全家都愿意的事情,他一个人凭什么决定?   这样一顿团圆的晚饭,让田大花心里满意起来。   吃过饭姜茂松陪着奶奶说了会儿话,说些打仗的事情,也只捡好的说,又送小石头去洗漱睡觉,挺晚才回到他们住的西屋。   田大花正躺靠在床头随意地翻看着一本书,姜茂松自己端了水来泡脚,一边泡着,一边跟她说起今天回来的趣事。   ——奶奶说,战场上回来的人,身上有血气,所以姜茂松回家进门前,老奶奶好一番讲究,又是拿柳枝抽打他驱邪,又是祝告祈福,又让他过松枝燃烧的火盆。   “你说我是做政工工作的,让奶奶这么弄,不听怕她生气,听她的,别人看我会不会好笑?政委带头搞封建迷信,我们这些人,从来不信鬼神那一套的。”   “也不关鬼神,你听了,她就安心了。你不听不做,叫她不能安心。”田大花眼睛看着书说,“她那么大年纪,还不得顺着她?还有,我没告诉她茂林的事,她并不知道茂林也去了前线。”   姜茂松顿了顿,说:“那就先不告诉吧,奶奶这一年担心我,她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够不容易了。茂林,不会有事的。”   两人这么聊聊天,说说话,屋里气氛还挺和谐的,分开一年多似乎没带来太多陌生感,跟姜茂松上一次归家不同,毕竟,之前他们是一起共同生活。   姜茂松洗完脚,起身端出去倒了,回到屋里就坐在床边,伸手去拿她正在看的书,他看了一下,挺惊奇的,居然是一本介绍工业机械的书,里头有很多简图。   他笑着问:“你怎么会对这个书有兴趣?我听说你当车间主任了,现在很厉害。刘师长和嫂子都跟我说了很多,家里,多亏你了。”   “副主任。”田大花淡定更正,“他们非让我干。”   姜茂松见她翻书,便拉起床单看了看,他走之前藏着的行军床还好好地放在床底下,耳边听着家里已经没动静了,小院里一片安静,应该都睡了。姜茂松看着她,故作平常地问她:“那什么……大花,我,我今晚睡哪儿啊?”   第41章 种马   姜茂松不傻, 甚至心眼儿还挺多。   他哪能不知道, 久别重逢, 是他们夫妻关系的一个契机。如果这次错过了,再想等到一个契机, 可就难了。   尤其临走前, 他睡到了大床的。尽管只是相拥而眠,可她没赶他。   他知道田大花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没那么在乎他,也完全不依赖他,如果没有小石头, 没有奶奶没有这个家,他甚至敢猜, 她可能根本就不会理他, 可能一脚踢开,头都不会回的。也因此有她在,即使他和茂林两兄弟都上了战场,这个家也照样撑得起来。   不过,好容易他回来了,就算是利用同情心也好, 耍赖也好, 天长日久,她终究是心软的。两夫妻,一个家庭,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他要是不抓住这个契机,可就真蠢了。   今天他回来,田大花的态度让他寻味。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妻子,苦盼丈夫归来的急切,那种喜极而泣。说她完全不在乎,又不是,她分明也是高兴的,这一年多来往通信,她的牵挂姜茂松一直都知道。   她似乎故作平常,平静淡漠地去淡化这种“久别重逢”,刚才他进来时,见到他第一眼,她只说了句,你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好像他不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好像他只不过平常出了趟门,很快就回来了。   并且此刻,她靠在床头翻着手里的书,好像没有什么比那本书重要,都没怎么抬头看他。姜茂松大约有了一种感觉,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的,在逃避,似乎努力想要回到他走前两人的那种相处状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姜茂松忽然觉得,他强势直白的妻子其实也有小媳妇的一面,嗯,挺可爱的。   “那什么……大花,我,我今晚睡哪儿啊?”   田大花慢吞吞放下书,终于看了他一眼。   “大花,你看……”姜茂松在她的瞪视下有点窘,豁出去赶紧说,“你看,你老让我睡行军床,那么硬,那么窄,我这把老骨头,差点让美国人的飞机给炸碎了,小床都咯人,总得给点情面吧?”   田大花真的是一下子没忍住,差点笑出来,这把老骨头,他还真好意思说,这人……脸皮呢?   她慢吞吞看着他,片刻,然后坦荡地承认:“姜茂松,我就是,就是觉得很别扭。你这人,当战友当兄弟都很好,挺不错的,可是,要把你当自己的男人,男人无非都薄幸,就像你,谁知道你一转头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再说我自己就是个冷情的,一个女人过得心都独了,我大约没那么在乎谁。”   姜茂松心情一点一点往下落。   “不过——”她放下书本,从倚着的床头坐直身子,顿了顿说:“你上了战场一年多,你没回来,茂林又去了,茂林走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再生个孩子,福妞毕竟是你妹妹,小石头一个独子,太单薄了。等我老了,我总希望他还能有个兄弟姐妹。”   姜茂松一颗心听的起起落落,终于等她说完,花了好半天才彻底消化了她这番话,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好嘛,媳妇儿拿他当兄弟,然后又要拿他当……种马。   她自己,也有些矛盾别扭,然而她还是做出了决定。   “还有,”她脸色难得有些别扭的羞窘,扭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这几天,月事来了,要不你……你还是先睡小床吧。”   姜茂松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来了脾气似的,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脱鞋,脱衣,上床,搂着媳妇睡觉。   终于又回到他怀里了,姜茂松伸手关了灯,心满意足地一声喟叹。   ☆☆☆☆☆☆☆☆   第二天清晨,田大花才一动,死搂着她的人也跟着醒了。   回到国内回到家里,在媳妇的床上,姜茂松难得睡了个香甜放松的舒服觉,他伸手摸索着从床头摸到手表,看了一眼,带着些睡意说:“起这么早干吗,再睡一会儿。”   “我答应小石头给他包饺子。”田大花尝试着推开他,被他胳膊腿缠着,她忍了忍,考虑着要不要一脚踢下床算了。   “算了吧,一大早包什么饺子。”姜茂松胳膊一伸想把人搂回来,初冬的天气里,暖暖的被窝,他觉得他可以睡上一整天。   “我昨晚肉馅都剁好了。”田大花推开他,利落地穿衣下床。姜茂松眯了一下眼,这么一抖落他也醒了睡意,索性也掀开被子穿衣服。   接风饺子,明明是给他包的,寓意圆满,他要去一起包。   初冬了,一开门天气还有点冷,两人简单洗漱一下,一前一后进了小厨房,田大花和面、揉面,姜茂松放炉子、切白菜,然后看着她把剁碎的白菜和肉馅搅拌一起,葱花油盐花椒粉一样一样加进去,柔韧的白面切团擀成圆圆的皮儿,姜茂松就拿起饺子皮,包了一个饺子,自己看了看,挺满意地托在手掌上给她显摆。   “看看,我包的饺子还挺俊吧?”   “还行。”田大花客观求实地给予评价。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茂林又小,过年我能帮奶奶和我妈包饺子,后来到了部队,战况不紧过年也包过两回,一帮子大男人,别的人基本都不会,我会,包完了拿在手里,转一圈数落他们笨。”   田大花一边听他说,一边手下飞快地动作,两人合作,很快包了一盖帘饺子,等小石头和福妞揉着眼睛起了床,饺子已经能下锅了。起得早,就有这么个好处。   老奶奶起床后,就笑眯眯地叫小石头:“看,你爸你妈多疼你,一清早起来包肉饺子给你吃。”   田大花没抬头,总觉得老奶奶就是个成精的,指不定就能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什么来。   煮饺子,就着饺子汤,热热乎乎吃个早饭,田大花去上班,姜茂松便一起出门送福妞和小石头去上学。   四口人一起走出大院门口,遇上等着的安亮,就把俩小孩领着一起走了,姜茂松站在大院门口,看着他们几个的背影,自己站了站,干啥去,部队刚撤回来,任务就是休整,这两天都没别的任务。   于是姜茂松打个哈欠,决定回家再睡个回笼觉。一边走还一边哼起了歌,这小日子,可真舒坦。   当天晚上,刘师长让刘嫂子准备了一桌挺丰盛的饭菜,本来是打算把姜茂松叫过去喝酒聊天,给他接风,自然要把田大花一起叫上,可田大花叫上了,家里呢?   两口子一合计,干脆,把他们全家都请来得了,两家人大年节都能一起过,一起吃顿团圆饭多好。   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刘嫂子也包了接风的饺子,萝卜肉馅的,炒了几样菜,把老奶奶扶到上席坐着。人多,田大花和刘嫂子忙碌,饺子一边包着,一锅一锅地煮,端上来先尽着老人和小孩们吃。   老奶奶自己吃饱就笑眯眯挪着小脚出去溜达散步去了,姜守良吃饱也就扶着老奶奶走了,小孩们自然呆不住,吃饱了就跑去玩自己的,跑去大院里爬树上墙地疯。   于是饭吃到一半,刘嫂子和田大花还在聊着天下饺子,饭桌上就剩下刘师长和姜茂松两人喝酒了。   姜茂松看着刘师长左边空荡荡的袖管,忍不住就心里沮丧和懊恼,他下一趟连队有工作,回来后师部就让飞机炸了,刘师长失血过多差点没挺过来,终究失去了一条胳膊。   “要是我当时没出去,说不定我能及早提醒你防空……”   “要是你当时没出去,说不定比我炸的还惨,说不定你就光荣了。”刘师长笑,“没啥,我这条命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还没变成废人,这就已经走大运了。”   那么重的伤,刘师长养了这小半年,还是没养起来,就像奶奶说的,原先多壮实的一个大汉。   姜茂松就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眼下回家了,安稳了,好好把身体养起来。   “好好养,我好着呢,慢慢来不用担心。”刘师长反倒安慰他了,看着姜茂松笑容坦然,他说:“你放心,你嫂子现在也不上班,整天就盯着我,整天就盯着我吃呀喝呀,把我当猪养,我觉着我这身上都放了肉了,你幸亏现在回来,你要是再等半年回来,我说不定就胖的走不动了。”   他那样夸张的说法,姜茂松不禁失笑。   两人随意闲聊着,刘师长问他眼下部队的情况,姜茂松说,回来歇一两天,就跟地方协调,开始忙伤残军人退伍转业安置的工作。   “茂松,我打算跟上级申请转业了。”   姜茂松一愣,埋怨道:“你凑什么热闹呀,你不一样,我们军队里可不止一个独臂的将领,你不能走,上级也不会批准的。”   “转业去地方挺好的。”刘师长笑着说,“你看,我这个情况,转业回家乡,环境也熟悉,生活也习惯,也有利于我自己的身体,爹娘和兄弟姐妹都在家乡,亲人们在一起。这也是跟你嫂子商量好了的,等我休养好,做做地方工作也挺好的。你看我大儿子都十六了,过几年娶了媳妇,跟你嫂子我们老公母俩,我们就能抱孙子当爷爷奶奶了。”   嘿,这家伙可都打算好了。   “我回来后就有这想法,少了一条胳膊,呆在部队打枪都不凑手。要不是你嫂子想跟弟妹做个伴儿,要等到你回来再说,我之前就该提出申请了。”   战争,让两个家庭相依相靠,培养出一段患难真情。姜茂松没回来时,刘嫂子就说要陪着田大花,等到姜茂松回来再转业。潜台词的话就不必说了,要是姜茂松他万一光荣了,他们好歹还能在身边安慰帮助一下。   姜茂松只好点点头,说那好吧,你都决定了,往后没事去你老家找你喝酒。   “放心吧。”刘师长说,“我现在啥事都听你嫂子的,转业回家乡过我们的小日子去。茂松啊,咱们男人打仗走了,她们女人家可真不容易。好女人不多,碰上了,拿命疼,后半辈子我好好陪陪她。茂松你也是,你家弟妹一个女人家,真的挺了不起的,你嫂子一直都说,这段时间咱们两家人都是她撑着。你小子这么好的福气,摊上这么好的媳妇,你可好好对她。”   姜茂松放下酒杯,目光从客厅穿过小院子,望不到对面的小厨房里面,却隐约听得见田大花和刘嫂子的说笑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里回想着刘师长那句话,好女人不多,碰上了,拿命疼。   问题是,姜茂松懊恼地想,他跟刘师长待遇不一样啊,也不知道他现在表现好点儿,还来不来得及。 第42章 报复   田大花和刘嫂子端着最后一锅饺子进来的时候, 便看见两个男人推杯换盏, 喝得十分豪爽。   “老刘, 你给我少喝点儿!”   刘嫂子一声呵斥,刘师长便讪讪地把酒杯放下, 他身体还在修养, 不能多喝,可不敢惹了媳妇。   姜茂松瞅了田大花一眼,见田大花也不管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索性自己再干一杯。   男人喝酒而已, 田大花可懒得管他,一来他又不是蠢蛋, 他自己会量力, 二来,酒喝到他自己肚子里,她反正也不怕他喝醉了发酒疯,发酒疯,大不了一脚踢出去就行了。   刘嫂子:“茂松兄弟,老刘他养伤不能喝多, 你自己好好喝。”   听听, 不许自家男人多喝,却叫他使劲喝,媳妇在一旁也不吱声。姜茂松想说,合着他就是个没人心疼的。   结果还真有点儿喝高了。   喝高了的姜茂松倒不至于发酒疯, 就是话多,话多得讨厌,还粘人,回去的路上,他就硬要搭着田大花的肩膀,嘀嘀咕咕地在她耳边说:“媳妇儿,咱们回家,咱们回家生孩子去,你要儿子还是女儿?”   大院里有人呢,田大花努力忍着把他一脚踢开的冲动,把他带回家,进了屋,立刻简单粗暴地把他丢在床上。   姜茂松爬起来晃晃头,觉得他没醉吧,没醉啊,不过好像惹着她了,算了,还是老实点睡一觉吧。   等他一觉睡醒,睁开眼黑咕隆咚一片,他眯了几分钟清醒过来,想起昨晚好像喝高了,好像媳妇把他丢在床上,跟丢个麻袋似的,然后……他伸手往旁边摸了一圈,人呢,本来应该在他怀里的人呢?   一个人睡够了,掰着手指头算算,他一个人都睡了九年了,再也不想一个人睡觉了。   于是,姜茂松坐起来,打开了灯,不期然看见大床边上支开的行军床,田大花躺在上面睡得正香。   姜茂松愣了一下,往自己脑门上懊恼地拍了一下,赶紧掀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地把人抱回大床。   他觉得自己动作已经够小心了,可她还是醒了。   废话,也不看看她田大花是什么人,就算睡死了,也不至于让人抱走还没警觉。她睁开眼,看看他,琢磨着这人大概酒醒的差不多了。她昨晚铺了小床睡,也不过是懒得对付一个醉鬼,这会儿看他醒了,也懒得多理会,索性闭上眼睛又睡了。   毕竟,窄小的行军床确实硬邦邦的不舒服。   她自顾自睡了,睡醒一觉的姜茂松却醒了困,躺在她身边,某些蛰伏许久的知觉也就跟着醒了。   于是姜茂松无奈地慨叹,老天爷大概也想收拾他,一个人睡了九年了,好不容易搂上媳妇,还什么都不能干。   ☆☆☆☆☆☆☆☆   休息放松了一天,第二天姜茂松回到部队,继续开始忙碌工作。部队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一年多,现在得以休整,回乡探亲的,家人来部队探望的,伤残退伍、转业安置的,许多后续事情还要忙上一阵子。   田大花中午下班回来,便听说姜根保家里来人了,六叔六婶还带着吴翠芬,进城来看姜根保。   大约姜根保刚回来才隔了一天,还没顾上回老家去探望,家里人得到部队回来的消息就赶紧来了。六叔六婶赶来当然是看儿子,一年多,也牵挂着呢,而吴翠芬,则应该是借机跟着进城来看女儿姜丫头。   姜根保在前线的这一年多,今年过年姜丫头都没回去,在城里和谢白玲一起过的年,听说麦收前倒是回去过一趟,是六婶娘家亲戚什么白事,姜丫头回去了,当天实在晚了,住了一宿,隔天回来的。   然后从那时一直到现在,都初冬了,吴翠芬见不到女儿,实在挂念。在吴翠芬看来,谢白玲是后妈,隔着皮呢,怎么都还是后妈,可姜根保总还是亲爹,自从姜根保走后就越发担心,担心姜根保不在,谢白玲就可以尽情虐待姜丫头了。   吴翠芬想念女儿,平常又没出过门,自己找不到路,又不敢进城来找姜丫头,碰上今天六叔六婶进城来,吴翠芬就跟来了。   可是,吴翠芬哪里是谢白玲的对手。   吴翠芬当然不想进谢白玲家的门,来了以后,就在不远处的街口找个地方等着,本来只打算把姜丫头叫出去看看,母女两个说说话。   谢白玲得知吴翠芬也来了之后,硬是跑去找到吴翠芬,把吴翠芬生拉硬拽了来,在家里做饭炒菜的要招待他们。当着公婆和姜根保的面,谢白玲拉着吴翠芬的手说:   “翠芬姐,丫头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这孩子可人疼,是个勤快懂事的,我真的是拿她当自己的女儿疼爱,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她,你要是想她了,你就进城来走动走动,也好让我有机会招待你。翠芬姐你在老家,公公婆婆多亏你照顾,我自己抽不开身,孩子又太小,也不能时常去照顾公婆,我心里是十分感激你的。翠芬姐你要有什么困难,可千万要跟我说,只要我和根保有能力,就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一番话有没有感动别人不知道,反正把姜根保感动得不行,这简直就是娶到了世界上最美丽贤惠的女人呀,再看看吴翠芬,哪一点能跟谢白玲比。   当然这些话可感动不了吴翠芬,吴翠芬气得甩开谢白玲的手,指责她说:“你少在这儿说好听的,你个不要脸的小婆,勾了男人你还装好人,我不要你那些假好心,你不就是哄着我女儿给你当丫鬟使吗,我今天要把我女儿带回去。”   结果可想而知,姜丫头立刻跳出来表示,她才不要回乡下去,谢姨对她真的很好,还叫吴翠芬不要说谢白玲那些难听话。   连姜根保也当面指责吴翠芬说:“翠芬,你看看你,小谢她一片好心对你,她对丫头那么好,当做亲生的,你却这样说她,同为女人,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大体呢。”   吴翠芬被亲生女儿伤透了心,气得连哭带喊,骂谢白玲真歹毒假好心,骂姜丫头白眼狼,骂姜根保狼心狗肺,一边哭着喊着一边要离开谢白玲家,六婶儿嫌她不省事,就骂了她几句。   结果伤心气恼的吴翠芬走出谢白玲家,往她家门口的地上一坐,拍着腿,扯开了嗓门嚎啕痛哭。   她这么一哭,大院里好多人就出来看,难免就指指点点地议论,任谁看了都是一副苦情原配挨欺负的闹剧,姜根保这个脸丢的。   谢白玲也免不了跟着丢人,她本来就是想在公婆和姜根保面前表现一下,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堵着吴翠芬的嘴,也彰显她的贤惠大度识大体。谁知道她碰上的是乡下的苦情村妇吴翠芬,再加上姜丫头和姜根保的催化……对对手判断失误,表现得用力过猛,闹大发了。   吴翠芬这样的一个村妇,的确也没有别的本事,气急了难受极了她就要哭,并且吴翠芬也不会讲什么教养,更不必注意什么形象,她就坐在姜根保家门口的泥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拍着大腿,撕心裂肺地痛哭叫骂。大院里各家各户都是有身份的,一群人围着看。   这个人丢的。姜根保和谢白玲脸都涨紫了。   可偏偏姜根保恼羞成怒之下,忍不住还呵斥吴翠芬,叫她快起来,不许再无理取闹了。六叔和六婶儿也在旁边数落吴翠芬,嫌她当着许多人这么闹丢了姜根保的脸,于是伤心的吴翠芬就更加嚎啕大哭了。   吴翠芬真的是伤心失望到了崩溃的地步,哭得不能自抑,男人变心离婚了,现在女儿也成了白眼狼,反倒跟后妈一条心。这个年代,她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儿子在乡下,辛苦难熬不说,有时还要受公婆的气。   豁出去了,她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你姜根保不是怕丢脸吗,那我就使劲哭,使劲骂,就使劲让你们丢脸。   吴翠芬边哭边骂,骂姜根保一家子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六婶儿气急败坏地过来拉她,吴翠芬赖在地上不走,被六婶拉的坐不住,索性就躺在地上滚着哭骂,弄的像个疯子似的。   吴翠芬这样一个女人,这大约也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报复方式了。幸亏姜铁蛋没来,姜铁蛋要是来了,以他平常对亲爹和后妈的憎恨,估计今天亲父子就得持刀相向了。   姜丫头一看形势不好,找借口抱着一岁多的小弟弟就躲起来了,谢白玲丢脸难堪加上被众人指点指责,索性也呜呜哭了起来,哭诉自己真的是很委屈。   这一场闹剧闹的呀。   田大花伸头一看,很聪明地赶紧缩了回去,想想姜茂松也姓姜啊,跟姜根保还是一个村的本家近房,田大花顿时也觉得丢人了,你说姜茂松姓什么不好,非得姓姜。   “我去看看去,他们自己不要脸,姜家的老祖宗还要脸呢。”   终于老奶奶看不下去了,挪着小脚,扶着拐杖,就直奔闹剧现场杀过去。田大花一看,得,老奶奶也有管闲事的时候,赶紧劝了一句:“奶奶,您管他呢,又不关别人的事,再把您气着。”   奶奶却说:“你这傻孩子,大院里都知道我们一个村的,一个姓姜的,他们这么闹腾,我们家都没人出去说句话,外人面前也不好看。”   老奶奶一辈子的人情世故是一方面,大约也实在是嫌太丢人了。   田大花怕闹得太凶,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再气着碰着老奶奶,只好冒着因为姓姜丢人的风险跟了出去,一边留意着奶奶,一边悄悄叫过来一个小战士,叫他去前边营房把姜茂松叫来。   结果老奶奶也是够厉害,扶着拐杖往那儿一站,叫着六叔的小名一顿呵斥:   “六臭子,还有臭子家的,你们两个还知道丢人不?儿孙教不好,看看你们把家里弄的!赶紧把铁蛋他妈给我叫起来,回去把你家的事管管好了。”   田大花憋不住扑哧一笑,原来六叔小名儿叫臭子。 第43章 黑脸   田大花跟在后头留意着老奶奶, 也没太往跟前去。   奶奶是村里的老长辈, 她这么呵斥六叔两句, 六叔面皮紫涨还没有一点法子,灰头土脸地叫六婶:“你赶紧给铁蛋他妈赔个礼, 先叫她回家去, 回家去咱好商量,可别在这儿丢人了。”   六婶一向端着个婆婆的架子,吴翠芬可没少受她的拿捏欺负,可这会儿形势逼得她不得不低头,只好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跟吴翠芬赔不是, 说自己不该责骂她,又说叫她先起来回家, 回到家她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一堆人围着看呢, 而且正值中午,不少姜根保部队里的同事、上级陆续从营房那边回来,哪个瞅一眼都够姜根保难堪的,姜根保只好也蹲下来,压着性子跟吴翠芬陪礼说好话,叫她赶紧起来, 凡事好商量。   这个时候, 姜茂松大步走了过来。   大中午的,姜茂松本来正打算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回家吃饭,田大花打发个小警卫员跑来叫他,他当然要问, 一问,居然是这么个事情。   姜茂松顿时有些埋怨自家媳妇了,姜根保他们一家子狗屁倒灶的家务事,叫他来,他能干什么呀,躲都来不及。   可一来总不能这么一直闹下去,影响不好,不光是姜根保个人的影响,各方面影响都不好,再说,媳妇让人来叫他,他这两天正变着法子讨好媳妇呢,表现考察期,他也不敢不去啊。   “大中午的,大家别围着了,都回去休息吧。”姜茂松赶到现场就先开始驱散人群,一瞧老奶奶也在,田大花还隔着十几米远,站在自家那排房子的屋角看着,姜茂松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娘。   大中午的,姜根保这家人闹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姜茂松心里头来气,站在那儿,就拧着眉头十分不悦地盯了谢白玲一眼。   在姜根保的事情上,姜茂松和田大花的意见看法是有一点分歧的,还曾经争论过。姜茂松毕竟和姜根保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这些年来,他和姜根保一起逃出小鬼子的工地,一起参军打仗,一起走到今天,所以他在感情上到底还是有些偏袒姜根保,总觉得姜根保其他方面都还说得过去,就是在女人的事情上犯了糊涂。   尤其还是个一身不利索的女人。   而这样一个身份背景、经历复杂的女人,谢白玲,真是把姜根保拖进泥潭子里了。瞧瞧谢白玲,汉奸地主的家庭出身就罢了,前未婚夫还是个被我军消灭的旧军官,就算在眼下,对姜根保的形象前途也不是没有影响。可偏偏姜根保还不自知,还当个宝。   再说谢白玲,谢白玲什么人他姜茂松能不知道吗,谢白玲最初的目标明明就是他,谢白玲当初要不是跑到他病床前各种献殷勤,能有机会认识来探病的姜根保吗?姜茂松对谢白玲这女人是本能厌恶的,献殷勤耍手段也没用,结果呢,谢白玲退而求其次,姜根保来探个病,认识了,一头栽进去了,劝都劝不动,拉都拉不回来。   姜茂松于是觉得,都是谢白玲这女人,把姜根保给坑了。   而田大花却持反对意见。田大花反驳说,男人自己的毛病,别往女人身上推,什么红颜祸水呀,男人不好色,女人能祸水?谢白玲是心机,尴尬艰难的处境下给自己捞了姜根保这么个管用的救命稻草,可归根结底问题还出在姜根保自己身上,怪什么女人呀。   因此这两年,在这种心理和田大花那种厌恶态度的影响下,姜茂松和姜根保疏远了不少。以前那是真拿他当兄弟,后来呢,两人自己也说不到一起去了,姜根保对待家务事的那个态度,话不投机半句多,加上姜丫头的事,渐渐地凡是种种,姜茂松也就跟他疏远了,只当是平常的战友和上下级。   这会儿看到这么一幕闹剧,姜茂松一边也嫌姜根保丢人,一边就觉着,一准又怪谢白玲,肯定又是这女人生什么幺蛾子,于是他往那儿一站,就拧着眉头,冷冷地盯了谢白玲一眼。   谢白玲正在呜呜地跟人哭诉她委屈呢,真觉得委屈啊,被姜茂松冷冷一盯,就哭得更委屈了,连忙哭着跑到他跟前辩白:   “呜呜……姜政委,真不怪我,我就是听说翠芬姐来了,叫她来家里吃顿饭,我都是一片好意,我可真没欺负她……”   说着话,谢白玲忽然腿一软身子一歪,站立不稳地就往姜茂松怀里倒过去了,撞到姜茂松身上,她啊了一声,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两只手就往姜茂松身上乱抓,姜茂松也就本能地往后一闪一推……   结果大庭广众之下,好多人看着呢,便只见谢白玲先对着姜茂松投怀送抱,没送进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以一种十分狼狈尴尬的姿势,摔倒在姜茂松的脚下,一只手还抓着姜茂松的军装裤腿儿……   姜茂松登时脸就黑了。   姜茂松下意识地一扭头,正对上田大花要笑不笑的表情。   他本来还担心田大花误会,本能地就扭头看向她,可是……那什么……看着她那个嘴角那个要笑不笑的样子,心情似乎挺好,姜茂松忽然觉着,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好像让他家媳妇看得挺高兴啊?   姜茂松原地愣了两秒钟,看着脚下手脚并用想爬起来的谢白玲,赶紧往后退了几步,黑着脸冲姜根保喝道:“姜根保,你跟我过来一下!”   丢下这句话,黑着脸的姜茂松大步离开,往大院门口走去了,姜根保也被这突然状况弄得有些懵,又丢脸又来气,本能地想过去拉谢白玲,一见姜茂松气呼呼走了,也顾不上去拉谢白玲了,狼狈地赶紧跟了上去。   看样子,这是往营房那边去了,姜政委这是要去办公室谈话啊。人群小声议论着,啧啧,姜根保这下子,丢人真丢到姥姥家了。   而十几米外的墙根下,田大花玩味一笑,松手丢下手里另一颗小石子儿,转身悠然自得地回家去。   丢石子打个人罢了,她要是没有这一手,在山上抓兔子打野鸡,光靠下套子哪能行?也不看看她是干什么的,下套子就得干等着,傻野鸡还未必上套,倒是可以拿来当幌子。   关键是要找准恰当时机,刚才那个时机、角度、力度把握的都不错,田大花自己还挺满意。   她也不是想给吴翠芬伸张正义,吴翠芬哭哭喊喊那一套她看着嫌窝囊,实在是看那个谢白玲不顺眼罢了。开始好多人围着,她还没想呢,谁知姜茂松一来,就开始赶人,人稍稍散开些,都忙着看闹剧,谁还注意她手上小小的动作,她一时兴起,顺带黑了姜茂松一把,看着他大庭广众下狼狈黑脸还挺有趣的。   田大花就带着这种好心情,笑眯眯回到家里,她锅里还炖着菜呢,干扁豆皮炖萝卜,加了几片腊肉,闻着就香喷喷的。   “妈妈,爸爸呢,怎么还没回来吃饭?”   “他忙着呢。你爸忙,他不回来就咱们先吃。”田大花笑眯眯地说,“石头,你快跑去,把太奶奶扶回来。”   小石头飞快地跑出去了,很快陪着奶奶进来,奶奶叹着气直摇头:“这一家子人,可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奶奶说,吴翠芬让六婶儿拉到一旁坐着呢,姜根保走后,吴翠芬大约也哭累骂累了,这会儿坐在姜根保家门口愣愣地发呆。   “她那个女儿,一直也没出来,养这样的女儿还不如养只小狗小猫,还不如不养。” ”奶奶摇头。   “我看也是她自己养出来的。早前惯着护着的劲头呢?”田大花说,“现在知道白眼狼咬人了。”   田大花估摸着,姜茂松把姜根保叫去,说什么话怕也得有一阵子,干脆就先收拾吃饭,正吃着,姜茂松回来了。田大花放下筷子问:“哎,怎么回来这么快?”   姜茂松:“还需要什么长篇大论?我跟他说了,叫他自己注意影响,把家务事处理好了。既然吴翠芬离婚不离家,他就有责任,再说还养着个儿子呢,叫他每个月给一笔生活费。”   “答应了?”田大花问。姜根保和谢白玲两个人就算都有工资,可这边家里除了自家一岁多的小儿子,还有个姜丫头,两人工资养四口人,谢白玲看起来也不像吃穿生活上委屈自己的,能给出什么生活费来?   “当着我的面反正答应了。”姜茂松说,“现在不是答不答应的问题,我看他有些想转业的意思。他这两年自己心里也有数,谢白玲那个身份背景必然影响到他,再经今天这么一闹,影响都出去了,他就算在部队呆下去也没意思。”   奶奶和小石头他们先吃完就出去了,田大花给他递了碗饭,姜茂松接过来,脸色仍有些不好,他刚才说了姜根保几句,姜根保竟然辩解说,今天这事情真不能怪谢白玲,言下之意还在怪吴翠芬太不识大体。   到这会儿还没忘记维护谢白玲,真把姜茂松给气着了。姜茂松当时气的说,我没工夫知道你的家务事,你给自己留一点颜面。   “这么样的一个男人,上战场打鬼子都没怂,硬让个女人给拉泥潭里去了。”   “那是怪女人拉他?他自己的毛病,他还不是自己乐颠颠往里跳!”   两人这由来已久的争论,已经争论了不止一次。所以田大花一认真,姜茂松就聪明地闭上了嘴。   晚上吃过晚饭,姜根保来了,因为不受待见,姜根保一直很少到他们家里来,这次估计是白天被姜茂松一顿重话,想私下里来缓和一下。   姜茂松就带他到客厅坐,两人谈了一会儿,姜根保出去走了。   “他说下午把六叔他们和吴翠芬送回村里,吴翠芬和姜铁蛋提出分家了,要跟六叔六婶分开,现在屋子不是都在一起吗,要求重新盖两间离得远些的屋子,吴翠芬带着姜铁蛋分开自己过。”   田大花一琢磨,这事情怕是姜铁蛋提出来的,你说这么一家子人,就只有这么个半大孩子还明白些。   “大花,白天那事情……跟我可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倒过来了。”说完了别人家的事,姜茂松开始跟田大花表示清白。 第44章 不稀罕   他不说还好, 他一说, 田大花想起白天那一幕,忍不住就想笑, 但脸上却十分平淡地说:   “我相信,没怀疑你, 行了吧?”   绝对真话。   可她说的这么快,反倒让姜茂松不踏实了,端详一下她, 倒不像生气的样子, 才算安下心来。   他现在害怕跟任何女人扯上关系啊, 尤其谢白玲那种, 想想都吓人。姜根保就因为这么个女人, 被逼的要离开部队转业了,姜根保那人,在部队当兵打仗就罢了, 没有什么文化, 职务级别也不算高, 转业去地方,就他那点水平能干什么?   更可气的是他还不自知, 并不觉得自己和谢白玲有什么错,都闹成这样了也没忘记维护谢白玲,能迷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姜茂松今晚颇有些感触,女人真是不能轻易招惹。好女人不能惹, 坏女人也不能惹,有的女人沾上了那是要倒霉的,比如谢白玲吧;而有的女人惹了……就没有好果子吃,想再哄回来,比打鬼子抗战还艰难,比如他家媳妇吧。   想到这儿,目光就老想琢磨自家媳妇,田大花拿了热水来泡脚,姜茂松就自觉跑过去,坐在她身边陪着。   田大花一边泡脚,一边翻着手里的书,姜茂松看了一下,还是那本工业机械的书,她这阵子一直看的。   他以前挑来给她看的书,都选一些文学名作类,故事性强的,她又不爱看古代的,这年代译著也少,于是他去走之前的那段时间,有意给她挑选了一些五四时期女作家的书。   然后才发现,很多书她翻翻就算了,人家竟然喜欢看社会和科学类的书,地理风物,科学知识等等,让姜茂松又惊奇了一番。别的还好说,这类书挺有意思,让人开阔眼界。可她手里的这本,全都是介绍各种工业机械,从蒸汽机开始,工业革命,各种机器的简图等等。   “怎么喜欢看这个书?” 姜茂松就问她。   “有趣。”   这个书在一般人看来,都是很枯燥无趣的吧?姜茂松忍不住就继续追问:“这怎么有趣了?”   田大花抬头瞥了他一眼,说:“我以前没见过。”   姜茂松只当是她在山村里没见过,好奇,哪里知道这其中另有一层意思。   她洗完脚,拿擦脚巾擦干,姜茂松很省事儿地用了她洗过的水,再加点热的进去,自己也脱掉鞋袜泡一泡,怪不得她喜欢泡脚,真舒服。   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习惯地就想把人搂过来。她往里去一去,他就往里跟一跟,抓过被子硬把她搂过来。   姜茂松心里是得意的,自从她说要再生个孩子以后,在床上就变得比较容忍,比如一些“犯规”的小动作,或者像他这样,得寸进尺地硬把人搂过来,她也不恼,有时候似乎真不耐了,也顶多就是皱着眉看看他,伸手推开。   这几天尽管她来了月事,两人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可跟以前相比,姜茂松简直觉得媳妇儿太温柔了,太顺服了,这样的好机会不抓住不利用,他有那么蠢吗。   于是姜茂松把她娇小的身体硬搂进怀里,开始进一步去探索底线,腻歪地把脸蹭蹭她脖子。   结果田大花半支起头,眯眼看了看他,起身又抱了一床被子来,他原来放在小床上盖的家织布被子,她爬上床,自己在里侧抖开。   “媳妇儿,你干吗?” 姜茂松傻眼地看着她。   “那个被子让给你。”她说,“我想睡个安生觉。”   她躺进去,身体左右滚了两滚,把被子裹紧在身上,丝毫也没关注姜茂松懊恼的表情,却换了话题问道:“茂林走了两三个月了,怎么还没来信?你是不是能知道,他们部队现在到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姜茂松说,一线部队,打到哪儿谁能知道啊,战场上形势多变,不过——他安慰道:“你放心吧,打了一年多,形势比开始已经好多了,物资现在也跟得上,他们到了再写信回来,总得要些日子,不会有事的。”   姜茂松知道她担心茂林,只是不常说,可茂林在她心里的地位,大概比他这个丈夫还要高出一截。   现在她可以跟他说一说,想想他在前线的这一年多,她是不是连个说的人都没有,家里老人孩子还等着她照顾安慰。   姜茂松忽然一阵心疼,同时也涌起一阵深深的愧疚,他这个做丈夫的,这些年尽到了多少责任?好在,他现在回来了,也明白了。   “别想了,睡吧。”他翻身想去搂人,想安慰她,更想安慰自己。   田大花忍了忍,伸手推开他:“你离我远点儿,还能不能好好睡觉了?”   ☆☆☆☆☆☆☆☆   两天后听说,由姜根保委托,在四叔出面张罗下,请了村里几位老长辈来给吴翠芬和公婆分了家。   因为是初冬,眼看着就要天寒地冻了,没法盖新房子,吴翠芬暂时还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却从中间临时用石头建起一道墙,跟六叔六婶家隔开了。   粮食和田地一分两半,锅碗瓢盆也都分开,姜根保和六叔六婶共同给了吴翠芬母子俩一笔钱,够盖两间房子的,等到来年开春再盖新房。盖房子选的地点是母子俩自己选的,六叔家在村子东北,于是吴翠芬和铁蛋选了村子西南。   吴翠芬这样的一个女人,逆来顺受惯了,也是可怜,好在生了个好儿子,在丈夫离婚和女儿白眼狼之后,吴翠芬开始把下半辈子都指望在儿子身上,以前听公婆的,现在又开始听儿子姜铁蛋的。   姜铁蛋其实才刚满十四岁。不过村里有那么多热心实在的叔伯长辈,有三叔四叔他们,肯定会多照应这孩子的。   “六臭子两口子,也一把年纪了,离了婚的儿媳妇也不好好照顾,逼得分家出去。我看他两个将来要怎么办,姜根保在城里离得远,这老两口,将来老了指望谁照顾他们呢,真要老的不能动弹了,怕他们凉水都喝不上。”   老奶奶跟田大花这么说,听了还让人挺期待的。田大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六叔和六婶儿老得走不动了,喝凉水都没人给端……   自从入冬,被服厂又变得更加忙碌,好在今年比去年好些,有了去年的经验,战备物资早有准备,没那么急缺了。   但是生产任务照样不少,姜茂松回家这几天,总算体会到自家媳妇“车间副主任”有多忙了,时不时要加个班,这还是厂里知道她是军属,姜茂松级别不低,又刚从前线回来,厂里都尽量没安排她上夜班。   机器少啊,歇人不歇机,他们车间的缝纫机就没停过。   作为车间副主任,田大花需要做的事情挺多,进料,成品,质量,工序,甚至工人出了什么事情,她都要过问,有时就不能按时下班,这个年代,人的干劲真不是装出来的,工人们干劲都很大。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田大花跟十几个女工一起走出厂子,便看到姜茂松撑着伞在等她。   凭良心说,姜茂松皮相长得不错,高大挺拔,面容俊朗,尤其是这么多年硝烟炮火里磨砺过来的,使他身上多了一种忽视不了的气势。几个女工看着他,便凑在田大花身边,小声地跟她开着玩笑。   “大花姐,姐夫接你来了,啧啧,可真体贴。”   “姜政委疼媳妇,英雄也有柔情啊。”   紧接着女工们便看着英挺冷峻的英雄大步走过来,转眼变了样儿,顿时把英雄形象放到一边去了,满脸讨好的笑容。   “大花,下班了?”   “你来干什么?”   “下雨了,我来接你啊。”   姜茂松张开伞,伸手把她拉进来,两人并肩离开厂门,看在一群年轻女工眼里,多幸福的画面,多恩爱的夫妻,大花姐可真有福气。   其实伞底下的对话远不是那么回事。   “我这一年多上班,下雪下雨都是自己走,也没用谁来接。”田大花拎了下手里的小布包:“我带了伞的,你以后不用来。”   “我还不是怕你淋雨。”姜茂松噎了一下,有点受打击,争辩道:“以前我不是不在家吗,这下雨路滑的,明明是想表现一下,你还不稀罕了。”   他自己觉得今天表现挺好的,难得他最近休整,不忙,下午瞧见下雨了,先跑去学校接了小石头和福妞放学,连安亮也一并接来了,没让几个小孩淋一点雨,还在炉子上煮了粥,再跑来接她下班。   “我没不稀罕,真的。”田大花安抚了一句。   这天晚上,姜茂松看着她铺好两床被子,洗漱上床,各自看了一会儿书,又随便聊几句家常,然后关灯,睡觉。   黑暗中,姜茂松从棉被底下伸过手去,碰碰她,问:“大花,你说我们再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女儿?”   这人最近脑子里怎么就想着生孩子了。田大花反问:“你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   听见她平淡的语调里有了睡意,姜茂松再碰碰她:“大花,你……那什么,那个,好了没有?”   “什么?”   “就是……月事……”   “好了呀。”她理所当然的口气说,“过去两三天了。”   姜茂松吸气,磨牙,再吸气,然后问:“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女人家的事,告诉你做什么?”   姜茂松:“……”   第45章 在乎   阴阳相合, 人伦之礼, 在田大花心中是个很正常的事情,正常的需要, 她想再生个孩子,就得用到他, 所以接受的很自然。   只除了,某人似乎过于激动了点儿。   新婚两月,算算分开的时间就足有八年多, 八年, 抗战都能抗完了, 剩下不到一年, 也是一直分床。这年代某些事情太隐晦太私密, 以至于羞涩懵懂的新婚小夫妻还没摸索出什么,他就走了。   所以两人其实都没多少经验。   九年时间,曾经的身体记忆田大花已经很模糊了, 忘了都, 谁还天天想着那种事啊, 尤其她这样一个女人。   这方面,男人或许比女人好点儿, 本能的东西,以及这段时间看着她,心里那些痒痒的想法。   看看他这些年都干什么了啊,扛枪,打仗, 硝烟和生死,有些东西也无暇想起,太久太久,九年啊,大约冬眠了。然而历经生死再次平安归来,回到家里,放松下来,搂着媳妇,苏醒了之后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于是,太过激动的某人秒了。   秒了的某人很快就奋起再战。   她抗拒地推了一下,于是他很认真地忽悠:“媳妇儿我跟你说,生孩子的事儿,就得认真点,不然不保险。”   于是,她闭着眼睛由着他了。   反正一会儿就完了,她想。   结果田大花就这么把自己给坑了。这次不一样了啊,一会一会又一会儿……   晨光熹微中,她推开打算再战的某人,隐忍地磨牙:“你再不老实,明天回去睡小床。”   ☆☆☆☆☆☆☆☆   部队回来后张二柱就动身回去探家,一走半个月,回来后背着两大袋家乡特产,他娘手缝的布袋子,中间打个结,往肩膀上一挂,前边一袋后背一袋,那么远的路,也亏他一路背来,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这愣小子背着个大口袋,见人就发,米糕炒面虾婆饼,净是好吃的,还有又大又甜的大红枣,他家是老解放区,日子算过得去,可劲儿带,也幸亏现在天气冷,吃食一天两天坏不了。大院里遇到姜茂松的时候,张二柱老远就觉着,今天政委心情好像特别好。   其实这几天政委的心情都特别好。   “政委!”愣小子立正,敬礼,一脸傻笑。   “张二柱,回来了?”   “回来了。”   “家里都好吗?”   “都好。”   “嗯,很好。”姜茂松拍拍他肩膀,继续往前走,一边随口问道:“背这么大个口袋,这是要干啥去呀?”   “报告,我娘给我带的大红枣,还有糖米糕、虾婆饼,我给嫂子送去尝尝。”   姜茂松停住脚,回头瞅了张二柱一眼,很想问问他,你小子到底是谁的兵啊?   “嘿嘿嘿,政委,嫂子在家的吧?”   你小子这会儿来,不就是知道她该下班了吗?姜茂松顿了顿,招招手:“在家呢,来吧。”   张二柱背着口袋,乐颠颠跟在后头往里走,路上遇到何参谋,伸手就掏了一包红枣给人家,又塞了一块不知道什么饼,然后背着口袋继续跑。   于是乎,田大花走出厨房一看,姜茂松怎么把张二柱领来了?赶紧放下锅铲,把愣小子叫过来,问问他探家的情况。   然后张二柱就扯开了话匣子,家里都好,老娘身体好,老爹身体也好,大姐又给他生了个外甥,他这会儿回去外甥都长牙了,妹子找了婆家快要出嫁了,今年秋天家里收成也不错……   “去,我跟二柱子说会儿话,锅里菜你给翻翻。”田大花随手把锅铲递给姜茂松,姜茂松接过来进了厨房,同时盯了张二柱一眼,腹诽:   你小子哪来这么多话,跟个乡下老婆子似的!   刚才他明明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吧,这小子就俩字:很好。田大花要是敌人,这小子一准得当叛徒。   田大花把张二柱领进客厅,他还没坐下,就忙着放下口袋往外头掏东西,红枣米糕什么的掏了一大堆。   “嫂子,这个红枣是我家树上打的,我们那儿都种枣儿,我娘说女同志吃了最养人,你使劲吃。这个米糕,脆脆的可香了,留给福妞吃。”一转身又跑去看老奶奶:“奶奶,我探家回来了,跟你说一声。你尝尝这个虾婆饼,我娘亲手做的,你能咬动。”   部队回来休整后,就安排了一部分战士回去探家,回来时几乎都是一个情形,拎着背着抱着,一堆家乡土产,田大花这几天已经尝过好几种了,从南方的各种果脯到北方的榛子、松子、山核桃。   军营里那种朝气蓬勃的氛围,要不是她一个当了妈妈的女同志,田大花还真想去当一回兵。   姜茂松一边炒菜,一边就侧耳听着客厅里的说笑声,他最近心情实在太好了,春风得意,看谁都高兴,就连张二柱都没那么讨厌了。于是把菜炒好,装进盘子里,他走进客厅。   “张二柱,过来一起吃饭?你嫂子炒了小咸鱼,还有白菜炖粉条。”   “不了,我刚在连里开饭吃过了。”愣小子乐呵呵背起口袋,“嫂子你们吃饭,我去把这些都给他们匀了吃了。”   “二柱子。”田大花叫住他,问:“这趟回家,你娘没给你说个媳妇啊?”   张二柱脸一红,忸怩起来:“说了……就是……没成。”   “怎么没成?”   “她……胆子也太小了,躲在她娘后边,低着头,我转了两圈,都没能看清楚她的脸。”   噗!看着愣小子忸忸怩怩的样子,田大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着问:“人家大姑娘相亲当然害羞,你还没看上,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张二柱扭着手指,脸红脖子粗的,“起码……大方点儿,像嫂子这样的,大大方方的,最好跟嫂子一样厉害点儿,我最怕那些又胆小又爱哭的姑娘家……“   姜茂松:“……“   于是姜茂松黑着脸开始撵人:“那什么……张二柱啊,你不是说要去送红枣吗?”   “嗯对,我得赶紧去送红枣。”被田大花问的不好意思了,张二柱背着口袋转身想走,田大花却又叫住了他。   “张二柱,后天吧,后天有空没?后天晚上,你来我家,嫂子请你吃顿饭。”   张二柱眼角往旁边觑着姜茂松,再看田大花和奶奶都笑眯眯的,便佯装没瞧见姜茂松什么脸色,大着胆子咧嘴一笑:“行。”   等他一走,姜茂松可就不乐意了,一边跟着田大花收拾桌子摆碗筷,一边埋怨道:“这个愣小子,部队食堂又没饿着他,你怎么还请他吃饭呀。”   田大花瞥了他一眼,没搭理,老奶奶也看了他一眼,笑他傻似的眼神:这么明显的事情,你跟那愣小子一样愣?   姜茂松自己也没这经验啊,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半天想了想,田大花难不成要给那愣小子说媒?   姜茂松高兴了,这倒是个好事情,给那愣小子找个媳妇管管他。   田大花还真是要给张二柱说媒。这年头,军人太吃香了,找对象招女婿,都愿意找个军人,尤其像张二柱这样,长得很不孬,年纪也不大,刚提干当了副连长,刚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身上还带着战斗英雄的光环……简直不要太受欢迎。   田大花跟奶奶提的时候,奶奶打趣说,这孩子要娶媳妇,挑着拣着找啊。   不过让田大花有这个想法的倒不是张二柱,而是她车间里那帮待字闺中的小女工们。   这些年青小姑娘们每天和她一起工作,整天跟在她后头大花姐长、大花姐短的,没结婚没婆家的,知道她是姜政委的媳妇,尤其就住在部队家属大院,就更加喜欢往她身边凑。   害羞的,凑在她身边还不太好意思开口,大方些的,就期期艾艾地,拐弯抹角地,表达那么个意思,大花姐呀,军营里有那么多兵哥哥,要不,那什么,你看我还没婆家呢……   她素来的冷情冷性子,不喜欢管闲事,不是她在乎的人根本不会多管。而她真正在乎的人,至今为止也就自己一家人,也就奶奶和小石头他们了。   前一世她大部分时间随父兄隐居山林,相处在意的也就父兄家人,这一世她的生活,以前记忆没觉醒,生活在种田打猎的农家,住的地方只有几户人家,相处的也就只有父母家人,后来嫁到姜家,不久娘家大雪进山围猎出了事,她伤心之后也就只剩下婆家了。   后来她记忆觉醒,便把奶奶一家当作仅有的亲人,当然奶奶对她也是真的好。   因此记忆觉醒后的这些年,她生活的世界差不多就是姜家村,村民们绝大多数人很好,谁对她好,她也会做出回应,但是要让她巴心巴肺地对谁好,她没那样的感觉。   就比如,姜茂松吧。   至今对她来说,他也只是摆在“在乎”之外的人,生活中管点用的合作伙伴罢了。至于以后……谁知道呢,从她自己来看,难。   所以田大花还从来没做过说媒牵红线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古道热肠。   不过进城以后,她的生活开阔了许多,虽然还是那副冷情的性子,来往认识的人却多了,相处的人也多了,她的生活开始有了比较正常的社会交往。尤其当了个车间主任,要管的事多了,她也学会衡量考虑人际关系了。尽管还是照样的淡漠自我。   想想,一边没有婆家,一边没有媳妇儿,牵个线,大约也没什么不好。   被服厂的女工可能身份普通,但有一条,能进被服厂工作的,背景来历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眼下这形势,已经不是刚进城那会儿,刚进城那会儿千头万绪太忙乱,现在部队管理也规范了,张二柱这样的青年军干,确定恋爱关系也要跟上头打报告的,政治上要过硬,身份来历不能有问题。   要是时间往后推两年,就谢白玲那样的,姜根保就算再迷,恐怕也通不过,顶多迷到死也不分,那他自己滚蛋,让他退伍再娶好了。   晚上睡觉,两人聊天的时候姜茂松不无遗憾地说,姜根保的转业申请批下来了。   第46章 亲家   田大花对姜根保转业的事不关心。不过想到往后他转业去了地方, 大概就要搬出这大院了, 一下子少了好几个碍眼的人,她又稍微关心了一下。   “他转业干啥去了?”   “现在还不知道, 只是报告批准了。”   姜茂松慨叹,姜根保这个人, 文化低,级别也不高,更没有一技之长, 他转业去地方又能干什么呀。   从姜茂松看来, 姜根保这人其他方面都还不错, 当兵打仗敢拼敢闯, 以前大家对他评价也挺好, 偏偏走到现在,在女人的事情上犯这个糊涂,把自己给坑了。   有时候他自己庆幸, 庆幸他自己最终没走出那一步。他现在有一个完整的家, 知道了媳妇的好, 家很温馨,一家人过得很幸福, 小石头聪明又懂事,再想想姜铁蛋小小年纪遭遇的那些……姜茂松就恨不得把媳妇和儿子都搂进怀里,好好的疼一疼。   可是这会儿,儿子去睡觉了,疼儿子啥时候都可以, 媳妇可就在他眼前呢,于是姜茂松伸手去拿她手中的书。   “别看了,早点儿睡吧。”   田大花无语地把书本躲开,翻个身没搭理他,他最近,这句话也说的太频繁了吧,脸皮呢?   “那刘师长呢?”   姜茂松没抢到书,那就意味着媳妇要再看一会儿才睡觉,他便挨着她躺靠在床头枕头上,两人闲聊一会儿。   “刘师长的转业报告要上头批,他是立过大功的,还没批,但他的理由确实存在,身体也需要休养,不知道会怎么安排他。”   随意聊了一会儿,他用胳膊碰碰她:“哎,你真要给张二柱介绍对象啊?”   “是啊。我们车间女工多。”   “好。”姜茂松说,“你给他找个特别厉害的,特别泼辣的那种,那小子得有人好好管管了。”   “……”田大花没搭理他这话。过了一会儿,姜茂松又有了新想法。   “哎你说,给他一个人介绍也是介绍,多两个也是介绍,咱们家反正都得贴一顿饭,要不,我那儿还有几个不错的光棍蛋子王老五,你干脆多叫几个未婚女工,一起都认识认识,也多解决几个光棍汉。”   “其他人我又不一定认识,我不想管。”   “哎,看你,人家可不比那愣小子差,都是挺出色提了干的,他们娶上了媳妇也有利于安心当兵。”姜茂松努力游说。其实他很想说,就只管那愣小子自己,他有什么好特别的?尤其白天说的那个话,让姜茂松很有意见。   怎么着,照着他媳妇找对象?抽他信不信!   “你让我叫几个未婚女工来,你再弄几个光棍王老五来,我还真当成媒婆了?”田大花放下书说,“你看看咱们家,就那么大地方,加上咱们自己家人,多几个人吃饭桌子也坐不下。”   “那就不吃饭。”姜茂松笑,“那就干脆叫到一起坐坐,见个面就行了,咱们还省一顿呢。”   结果真按了姜茂松的方案,田大花跟几个女工沟通过后,调了个班,抽一天下午把人叫到家里来玩,吃个瓜子说个话,还真很快成了两对。   这时候也不用多久的恋爱过程,双方了解一下,同意了,打个报告确定恋爱关系,兴高采烈的王老五带上喜糖到家里来感谢嫂子,附带效果是又多了两个动不动跑来家里喊嫂子的大兄弟,弄的田大花自己觉得,她那几天满身都是人间烟火味。   可张二柱那愣小子却没成一个。这年代大姑娘相亲,都不好意思呀,小姑娘们都比较害羞腼腆,同来的另外几个人见过世面的,就努力找些话题,把气氛搞得轻松愉快些。   结果这愣小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憋红了脸悄悄把田大花拉到一边说:“嫂子,她们……没有我喜欢的,看不对眼。”   愣小子对结婚娶媳妇的事儿还挺较真,要喜欢的,要看对眼的,绝不凑合。   横竖他岁数也不大,在部队这个最不缺光棍的地方,他就算光棍,也只能算是个小光棍,田大花答应慢慢帮他再找。   姜茂松:“我说怎么样,这小子就是个欠管教的,他眼光还挺高是吧,他不是说喜欢大方泼辣的吗,你就去给他找个特别泼辣厉害的,找个厉害媳妇好好收拾他。”   田大花:“我觉得挺好啊,娶媳妇一辈子的事儿,人家想要喜欢的还错了?”   姜茂松:……媳妇老维护那愣小子。   不多久,姜根保转业去了当地的一个办事处,听说做一些农业水利相关的工作,时常要出差下乡,家里经常只剩下谢白玲和姜丫头带着个孩子。   很快这一家就搬出了部队家属大院,新住处也不远,听说在医院旁边,不过之后就很少看到,姜根保到底是为个心机女人,把自己这些年打下的资本给葬送了。   一个多月后,刘师长的转业报告退回来了,没批,但是也考虑到他身体情况,最终让他回到家乡,安排到他家乡的市人民武装部当部长。   市人民武装部是属于军队编制,刘师长级别也不变,工作内容主要是征兵、民防等等,刘师长对这个安排格外高兴,他仍旧是一名军人,做喜欢的工作,工作强度却不必像部队那么大,同时可以回到家乡养病。   一家人都很高兴,收拾一下便打算搬回家乡去,走马上任了。   要说这个安排还有什么遗憾的,就是两家人要分开了,两家男人舍不得,两家女人舍不得,尤其小孩子,福妞和小石头一听说安亮要搬走了,好几天都不大高兴。   田大花买了菜回家的时候,便看到安亮正呆在小石头屋里,跟福妞和小石头一起说话。他说,我保证,会回来找你们的。三个小孩都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走了你们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练拳扎马步,别让人欺负了去。”安亮一副老大不放心小兄弟的口气,嘱咐小石头:“尤其你,石头你是男孩,你得把福妞保护好了,咱大院里的孩子到哪儿都不能怂。”   小石头:“嗯,放心吧,现在高年级的都打不过我。不过,安亮哥哥,你可要经常给我写信呀。”   小孩子都这样不舍,大人呢?田大花心里也舍不得,可她这样的性情,人活两世,生死都能看得淡了,聚散离别她看得还轻一些。   刘嫂子就更加伤感了,回家乡是喜事,刘师长有个妥帖的安排是好事,可刘嫂子一想到要分开了,心里好几天都不好受。   田大花进了厨房,便开始准备饭菜,他们今晚要把刘师长一家四口请过来吃顿饭,给他们送行。   她熟练地切肉,杀鸡,择菜,葱姜蒜瓣一样一样地都准备好,比较耐火的蘑菇炖小鸡先下了锅,姜茂松回来了,洗洗手就过来帮忙。   以前这家伙可不肯进厨房,从什么时候,从她去被服厂上班,他就能自觉帮着做点儿家务,开始是洗碗扫地之类的小事,慢慢也学会了择菜切菜,会包饺子,还能放炉子上煮个粥,就是炒菜水平太凹,他炒的菜,俩小孩都不敢吃,炒了一回就撤退了。   看,男人跟儿子一样,你就得慢慢管教。看他一身军装,弯腰在那儿认真切菜,田大花还真想表扬他两句。   两人收拾忙碌地做了一桌子菜,格外丰盛些,小鸡炖蘑菇,红烧杂鱼,萝卜炖肉,干红辣椒抱鸡蛋,白菜炖粉条,辣椒炖豆腐,饭准备的是手擀面条,接风饺子送行面,送行面寓意着顺顺利利、长长久久,大冬天,这些菜看着就热乎可口。   老奶奶散步回来,在厨房门口伸头看看忙碌的夫妻两,就满意地笑出一脸皱褶。   “奶奶,您回来了?”田大花扭头问,“要不要给您倒水喝?”   “不渴,不喝。”奶奶笑得那么慈祥,“你们两个,好好的做饭,都好好的。”   奶奶笑眯眯挪着小脚回自己屋里去了。田大花心里嘀咕了一下,难不成,两人没再分床的事儿老奶奶也能看出来?不能吧?   晚上两家人坐在一起,两个男同志喝酒,田大花和刘嫂子也倒了点儿酒,不过都没喝,两人就吃菜说话。刘师长重伤初愈,还在小心修养身体,嫂子一直是不太让他喝酒的,今天这离别酒,居然也没拦着,只提醒他别喝太醉了。   小孩子们敷衍地吃了些东西,就忙着交换做念想的小礼物。   于是小石头送给安亮的就是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玛瑙石,姜茂松在远方打仗的时候给他捡来的。福妞花了两天功夫,给安明安亮每人缝了个小荷包。安亮送给福妞和小石头的是两枚子弹壳做的钥匙链,安明……安明把他的那些书都送给俩小孩了,两大摞,还让一定要好好看。   “我们老家,有山有水还有大河,瓜果又多又好吃,茂松你得了空,就带着弟妹去找我们,就当带弟妹出趟远门玩了,我在老家等着招待你们。”   “行,那你有空也别光恋着老家享福,有空带嫂子也回来看看,看看我们,看看老部队、老战友,肯定都盼着你呢。”   当兵的人多豪爽,三杯酒一下肚,两个大男人话就越来越多,从战场杀敌致胜一直聊到刚刚扛枪当新兵那会儿,酒逢知己千杯少,尤其还是离别的送行酒,喝着喝着分明都喝高了。   刘嫂子则拉着田大花的手,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说自己真把她当自家妯娌姐妹了,妯娌姐妹也未必帮她那么多,未必那么投脾气,工作也好生活也罢,患过难的情分。   刘嫂子回忆起当初刘师长重伤撤回后方医院,她千里迢迢赶去东北的医院,一走一个多月,家里二话不说全丢给田大花,安明和安亮都丢给田大花养了。   刘嫂子说着就转头嘱咐两个儿子:“你们两个,长大了得记得婶子的好,婶子养活过你们的,跟亲妈一样,你们可得记住。”   “嫂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帮了我的也不少啊。”   两个当妈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说到了孩子身上,说孩子们都舍不得分开呢。   刘嫂子又说,她就喜欢福妞儿,小姑娘多乖呀,没喜欢够,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女儿的命,将来要是能再生个女儿就好了,夫妻俩这辈子就圆满了。   “怎么没有?我们回去再生一个,再生个女儿。”刘师长分明带着几分酒意,说话也嗓门大了,举这个筷子指着刘嫂子说:“你看看,我们又没老,生得出来,咱们回去再生个女儿,回去就生。”   “嗐,就算能生,万一要还是个儿子呢?”刘嫂子说,“谁能保证生个什么呀。”   刘师长:“一准是女儿,两个儿子挺好,三个儿子就有点讨人嫌了。”   “茂松,你家,你家也再生一个吧。”刘师长拿筷子指着姜茂松,“一个孩子单薄了,要是你家再生个儿子,咱们两家干脆就指腹为婚,将来做个儿女亲家。”   “对,生一个,生一个。”刘嫂子也拍着田大花的手说,“妹子呀,你趁着年轻早点儿生,你看我这会儿,年纪可不小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生出来。”   “嫂子。”没理会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田大花看着刘嫂子笑笑,平淡地给出一句:“嫂子,我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你要是想跟我们做儿女亲家,你可得抓紧了。”   噗!咳咳咳……   酒意上头的姜茂松喷了口中的酒,使劲晃晃脑袋,媳妇……媳妇说了什么要紧的大事情?   第47章 老子爹   嫂子扶着醉醺醺的刘师长走了, 临走时欢喜万分地跟田大花说:“快别送了, 你肚子里现在揣着我姑爷或者我儿媳妇呢,快回去歇着, 女人家怀孕可是大事情,往后我离得远了, 你自己一定多加小心。”   田大花回到客厅,看着自家那个歪在椅子上,嘀嘀咕咕居然在念“将进酒”的醉汉, 有心想把他丢在客厅地上睡一夜, 又怕他夜里闹人, 最终还是把人抓起来, 半拎半扶弄回他们住的西屋, 先丢在椅子上,亲手给他把行军床铺上了。   田大花简单粗暴地把人弄过去丢在行军床上,醉汉睁开眼看看她, 嘀咕了一句:“媳妇儿, 我要女儿。”   田大花心说我还想要呢, 可这又不是进馆子点菜,谁知道是个什么呀。   她怕他万一夜里吐酒, 丢了个盆在他床边,醉汉倒也知趣,沾床就睡了,田大花自己洗漱上床睡觉。   早晨一睁眼,就看见姜茂松坐在她床边, 一脸美滋滋笑眯眯的表情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大会儿了。   “大花,你真的怀上了?”他抑制不住地满脸喜色,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声,倒是跟刘嫂子先说了,我昨晚上喝得有点高了,半夜里醒了想了半天,还怕自己做梦的呢。”   男人粗枝大叶的,这阵子姜茂松同志春风得意日子太舒服,他……他是真没留意啊。孩子妈居然也不说一声。   其实田大花自己也觉得这事做的有点不厚道。只有一个多月,她自己确定了之后,本来打算先告诉奶奶的,结果昨晚跟刘嫂子正好说到生孩子做亲家,她也就顺口跟刘嫂子说了。   她是古人,古人重承诺,一诺千金。对她来说,“指腹为婚”可不是两个大男人喝到兴头上的一句醉话,要是两家真生了一男一女,那做个亲家也挺好,大人就要极力促成。要是她生了男孩,给刘师长当姑爷没啥不好,要是个女孩,嫁到刘家去,有刘嫂子那样的婆婆多叫人放心呀。   所以她得把话跟刘嫂子说清楚吧,要是刘嫂子不抓紧点儿,两个孩子年岁差的多了,那就担心做不成了。   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美滋滋抬手拍着她的被子,转念就开始沾沾自喜,真好,这么快就让媳妇怀上了,让他作为男人觉得又骄傲又满足。   这会儿,他还没切身体会到另一种懊恼呢。等他体会到了,才知道让媳妇这么快怀孕也不全是好事,哎。   “大花,你别介意啊,我其实很少喝醉酒,以后会注意的。”   他挺担心喝醉了让她生气的,田大花倒没怎么生气,上一世她父兄是武将,斗酒恣意是寻常事,昨晚上那送行酒,两人战友兄弟的情谊,喝醉了也正常,感情这东西,总要找一个出口。   “我没生气。”田大花像往常一样,掀开被子利落地下了床,一转脸,便看见姜茂松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花,你……怀孩子的人了,你小心些,干什么别那么猛行不行?干什么都得慢慢的。”   “我记得怀石头的时候,我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还照样下田干农活呢。”田大花不当回事,山村里挺着大肚子干活的农妇很平常,有的临生还在干活,也没谁娇养着,生的时候反而更顺利,再说了,她这也才一个多月大。   姜茂松听了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当年他走的时候,两人新婚才两个月,她那时悄悄跟他说,月事该来没来,可能怀上了吧,奶奶和他妈知道了以后,心里基本有数,却也说月份还浅,再等等去找个郎中把把脉。   然后他就走了,刚回来时看见小石头,心酸是心酸,心里明白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着儿子是他的责任,可却也只想到责任,似乎跟孩子还没多少感情,一下子出来一个七岁的儿子,甚至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根本还没找到那种父子亲情的内心感觉。   姜茂松现在偶尔回想起当初,都有一种想揍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等他跟小石头在一起接触了,相处了,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很快就冲进他心里去了,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是他儿子,亲的。   他于是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他能陪着小石头长大,没有错过,看着他学走路,看着他学说话,那该多好,一辈子没法补的遗憾。   所以后来他就很努力的想去疼疼儿子,陪他洗澡,陪他做功课,接送他上学。可是说实话,他毕竟忙,军令如山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其中他回来两年,一年多还去了朝鲜战场,他能陪小石头的时间真不多,田大花把孩子教的很好,并且小石头也长大了,长大的小石头在他面前,总是那么懂事,太懂事了,却分明跟妈妈更亲。   看看田大花,儿子有什么要求都跑去跟她提,妈妈我想买个彩色的泥哨子行不行?我想吃小麻花能不能买?有时得不到满足还会拉着她耍赖央求,还有福妞,福妞那样的小女娃,遇上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田大花却不许她挑食,小女娃撅着嘴巴软乎乎撒娇耍赖的样子实在可爱。   用田大花的话说,都是惯出来的,怎么惯出来的?因为小孩子跟她亲啊。   姜茂松其实也很想惯惯孩子。他回来时孩子就大一点了,懂事了,尤其小石头那样的男孩,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可姜茂松有时候却真希望,儿子不要那么懂事,比如跟他闹个小脾气淘点儿气,跟他使个小性子耍耍赖,让他也骂一句臭小子。儿子你用不着那么懂事啊,他是亲生的老子爹。   那种天性那种亲情,慢慢的诱导他,告诉他,你是父亲,你得这么当爹,可实际上,根本都不用去想,你真疼他,自然就把他疼到心眼里去了。   所以当田大花说要再生一个孩子,他开心之余就一直在想,这一回我终于有机会,能够从头到尾当个好爹。   ☆☆☆☆☆☆☆☆   早饭简单做了玉米红薯粥,加了点儿青菜叶进去,小碟子里切了酸豆角、咸菜丝,吃饭的时候田大花说,今天的红薯挺甜的,这个粥要是加荠菜更好吃。   “荠菜?”   如今住在城里,大冬天的,去哪儿挖荠菜呀。鲜嫩嫩的荠菜配玉米粥确实好吃,可荠菜要等到开春才能挖,你说怀孕的人,要吃个荠菜也没有。   姜茂松想了想,给了个靠谱的建议:“大花,荠菜现在没有啊,秋天的都冻死了,开春的还没长出来,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田大花实在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荠菜啥时候长出来她不知道?她也没要吃什么呀。她于是给了姜茂松一个“你无聊”的眼神。   而姜茂松则回了她一个“怎么告诉他们”的表情。   田大花还了个眼神:多大事儿?说一句不就行了。   姜茂松看着饭桌上一家人,他爹姜守良一贯的低头吃饭,老奶奶就着咸菜丝在喝粥,福妞尖着筷子挑去咸菜丝里的红辣椒丝,小石头端着碗吃红薯吃的正香。   姜茂松于是轻咳了一声。   “咳,那什么……奶奶,有个事情跟你说,大花她,有喜了。”   奶奶一抬头,看看田大花,又看看姜茂松,嘴巴动了动把嘴里的粥吃下去,咧开没牙的嘴笑开一脸皱褶。   “好啊,这回我能抱上重孙女了吧?”   田大花默默给福妞碗里夹了一筷子酸豆角,心说这老太太高兴是高兴,果然没啥意外的反应。   “要孙女,要个孙女,你们就儿女双全了。不过,孙子也好,要还是个孙子,跟小石头一家两兄弟也挺好。”姜守良也是面有喜色,做公公的,儿媳妇怀孕他又不能多问,也不好多叮嘱什么,就盼着抱上个小孙女了。   俩小孩倒是惊奇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小脸上就高兴起来了。   福妞放下筷子,抿着嘴笑嘻嘻地一拍手:“女孩肯定像大嫂这么好看,肯定很乖,男孩的话也好,我就能有个像侄子的小侄子了。”   “嘁!”小石头一听,不满地把头扭开。听听这叫什么话,他这个侄子怎么就不像侄子了,他这样又当哥又当侄子的,他还比福妞小一岁,他容易吗他。   “写信跟茂林说一声,让他也高兴高兴。”奶奶吃完饭,放下筷子慢慢站起来,姜茂松忙伸手扶了一把,奶奶站稳当了,接过福妞递过来的拐杖出去溜达散步去了。   小孩去上学,姜守良去上班,田大花和姜茂松收拾好碗筷,两人就小小的争论了一下。   姜茂松的意见,都怀孕的人了,就别上班了吧,跟被服厂说一声,请个长假。再说了,养孩子带孩子总要几年时间,这长假不妨就一直长下去吧,早晚等到孩子大些不用人带了,再出去工作上班,他再给安排就是了。   田大花也想到了,带孩子还真是个问题,也没有婆婆,老奶奶年纪大了肯定不能带。不过带孩子的问题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不必现在就不上班吧,这才一个多月呢,不上班,她回家呆着干什么?   “不行,我不上班呆在家里还闷呢。”田大花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呀!”姜茂松苦口婆心地反驳,“我还不知道你?怀孕一个多月你都不让我知道,你看看你,该干啥你干啥,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得有点自觉性吧?你看看前边人家何参谋的媳妇,怀孕几个月了,人家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让何参谋扶一下,送小胖子上学慢悠悠走路边上。你那个被服厂活儿又不轻松,我又不能每天接送你,你怎么上班?”   他一条一条的讲道理,不愧是搞政工的,会讲理,可田大花没那么多道理,她怀小石头的时候婆婆病倒去世,家里忙乱一团,她上山下田啥都不讲究,生的时候很顺利,再看看小石头长得多结实。   让姜茂松数落烦了,田大花把手上的碗往桌子上一丢,叉腰:   “又不是你怀孕,你哪那么多事儿呀。” 第48章 自觉   姜茂松半天无语, 心说这媳妇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那是他的娃吧,娃和媳妇都是他的吧, 他怎么就不能发表意见了!   被服厂那样的地方,她又是车间副主任, 车间主任呢又是个摆设,资格老,可动不动就生病养病, 上班时她里里外外的忙, 偌大车间进料出货人员往来, 缝纫机喀喀喀吵个不停, 万一磕着碰着, 谁能给他兜住了呀。   两个人各执己见,田大花是根本不当回事,可姜茂松在这件事上也难得地硬气了一回, 也不肯轻易让步。   两人争论了几句, 姜茂松又不敢跟她吵, 天大地大,怀娃的媳妇最大, 看看手表,只好先鸣金收兵。田大花上午调了班不去上班,就直奔刘嫂子家,姜茂松则出门去部队营房。   这天刘师长一家就动身回老家了。田大花进去的时候,便看到院子里好几个熟面孔在帮着张罗搬东西, 都是部队里的人,见她进来,纷纷喊嫂子好。   再进屋一看,地上堆了好几个大纸箱子、柳条箱子,还有几个麻袋大包,鼓鼓囊囊应该是被褥。   路途太远,只能火车托运了。   “妹子,你来了?赶紧过来可别碰着。”见田大花进来,刘嫂子一把拉过她,招呼安亮给她搬椅子。   “你来看看,有什么你能用上的,叫人给你送过去。”刘嫂子指着满屋子杂乱的东西说,“三张床,还有那个柜子、小方桌,那个菜橱子,还有那些个小零碎,没人要我就留在这房子里头,兴许下边谁家搬进来能用上,也不知人家嫌不嫌弃,反正都没法带,这么远的路,也只能把衣服被褥和一些重要东西带上,这些东西都带不了了。”   这还有什么嫌弃的,家具虽然旧可都是好好的,木料很好,刘嫂子又爱惜东西,都干干净净的。   要知道能搬进这个大院的,肯定都是随军的家属,都是千里迢迢大老远路来,来的时候能带的也就衣服被褥之类,家具床铺柜子都没法带,这些东西要是留下了,下任住户不用再花钱买,多好的事儿,感谢还来不及呢。   “嫂子你这要是送去旧货市场,怎么也得卖些钱。”田大花笑着说,“你要打算留在这房子里,等人搬进来得叫他好好感谢你。”   “嗐,这些家具,都是我们搬来后置办的,除了两张木床是新的,别的也都是旧货市场淘罗来的,当时部队刚进城,城里乱糟糟的,好多有钱人都跑路了,家具都丢下了,买的时候很便宜,怎么再搬出去卖呀。”   既然刘嫂子这么说了,田大花看了看,指着安亮屋里的小木床说:“嫂子,那个给我吧,放在家里,兴许来个亲戚住一下。”   刘嫂子答应一声,就出去叫了两个来帮收拾搬家的小战士给田大花送过去。   田大花心里乐了一下,正好,如今她怀了孕,两人挤一张床不方便,那谁不是嫌行军床太窄太硬吗,放他们屋里给他睡。   “嫂子,还有什么,我帮你收拾。”   田大花刚一动,刘嫂子就赶紧拦住了她,埋怨道:“哎呦,你说你双身子的人了,你凑什么热闹呀,又不缺人手,什么也不要你弄,你去那边老实坐着,当心搬东西碰着你。”   变成保护对象了。   田大花看看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也就从善如流去旁边坐着,刘嫂子收拾停当,十点多钟刘师长跟姜茂松一起回来了,还跟着一群送行的战友,门口开来一辆军用卡车,人手多,七手八脚把行李装上去,送他们一家人去火车站。   离别在即,大家心情都不是太好,刘师长还好,刘嫂子忍着眼泪跟田大花道了别,又一再嘱咐她小心身体,经常写信,才在大家的催促下依依惜别,带着两个儿子爬上了车。   “妹子,回去吧,小心着些。”   “婶子再见,我们到了就给您写信。”   送行的战友们也纷纷爬上车,姜茂松也跟着去了,他们要送刘师长一家去火车站,赶开往西北的火车。   田大花站在大院门口,看着冬日的暖阳下,卡车渐行渐远,拐过路口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身回去。   ☆☆☆☆☆☆☆☆   下午田大花照常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到家,姜茂松先回来的,大冷的天,他在炉子上煮了杂粮粥,买了烧饼,等着田大花回来。田大花看了一下,去做了个白菜炖豆腐。   吃过饭回屋,姜茂松看了看屋子里新多出来的那张小木床,什么也没说,估计刚才已经看到过了。   他坐在靠床头的抽屉桌旁边,拿了信纸给茂林写信。田大花就坐在床边拿了一本书来翻。   茂林人在前线,跟姜茂松原先一样,大概两个月左右能来一封信,有的时候长一些,兴许要三个月,也有的时候短一些,田大花对此已经都了解了,原先姜茂松在朝鲜战场的时候,也是这样。话说战场上那种情况,能把信送到就很不容易了。   茂林每次来信就是报平安,叫家里放心,报喜不报忧,别的他也不多说,可眼看着又是爬冰卧雪的冬天了,今年冬天还格外冷,他不说,田大花也猜得到他们得吃多少的苦。   茂林是入秋时候走的,到现在也就通了两封信,姜茂松每次给茂林写信都会写的很长,田大花在旁边看着,知道他写了很多战地经验,毕竟他初冬时候才从那边回来,在前线一年多,十分熟悉那边的形势和实际情况,战地经验都是靠血肉之躯摸索出来的。   田大花看着他写,心里就默默地期盼,这些能帮到茂林,让他平平安安回来。   “大花,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姜茂松把写好的信递给田大花,田大花接过来看了一遍,除了叮咛嘱咐和战地经验,也写了田大花怀孕的事,跟他说要添一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了。   田大花沉默一下,叫姜茂松:“你再写上,奶奶想他了,念叨他呢。”   “写这些,会不会更让他挂念家里?”姜茂松犹豫了一下。   “挂念家里有什么不好?”田大花知道,姜茂松是想让茂林安心打仗,可她想的却不一样,茂林在她眼里,差不多还是个大孩子,多些牵挂,他才知道惜命,才不会冲动,打仗归打仗,打仗也得先尽量保护自己。   姜茂松哪能不明白她的用意,想了想就把笔递给田大花:“要不你也来写几句,以前我没回来,都是你给他写信,看了有你写的字他肯定更高兴。”   他起身让开,坐在旁边床沿上,换了田大花坐在抽屉桌前写。   姜茂松在旁边看着,现在外头包括被服厂里也都知道她有点文化,文化不多高但够用的,所以田大花也就不会再刻意藏拙,她就用自己正常的笔迹,她的字迹瘦劲清峻,流畅自如,单看字迹的话,可能判断不出写字的人是男是女,不像姜茂松的字遒劲沉稳,两个人的笔迹放在一起,对比十分明显。   以前姜茂松在前线时,就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字迹,包括刘师长的信也是她代笔,刘师长有一次还拿着信跟他提了一句,说弟妹这个字写得很不错啊。   刘师长也没正经进过学堂,读书识字都是学艺的师父教他,文化算不上高,他自己写字就是东倒西歪不讲究,所以也不太会看字迹,只会说,弟妹这个字写的比我强多了。   姜茂松却清楚的知道,这个字要说是一个没上过学、只上过扫盲识字班的人写的,恐怕根本没人信,要不是她在娘家时其实学过,那就只能说她天生聪明过人了。他记得第一次看她写字,是在被服厂填表,好像……还不是这个笔迹,那个生硬刻板的字迹倒像是初学者。   反正她给他的意外惊奇已经很多了,姜茂松坦然看着,也不多问,习以为常,接受十分良好。   写好信,落了“兄嫂”的款,田大花就起身去铺被子准备睡觉,姜茂松则找来信封,把信装进去封上。   “哪来的床?”   “刘嫂子送的,原来安亮的床。”田大花说,“给你睡正好,比你那个行军床舒服多了,我还给你多铺了一床褥子。”   姜茂松:“……”   感谢好意,还多铺一床褥子。   原本睡儿子的小床,现在睡安亮的小床……   这家伙什么话也没说,没反驳没抗争也没顶嘴,田大花还当他通情达理挺配合的呢,等她洗漱完上了床,姜茂松也去洗漱了一下,洗完脚,二话不说,脱了衣裳就上了大床,掀开被子躺进去。   “哎,让你睡小床呢?”   “为什么?”   田大花看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忍了忍,觉得做人还是要厚道些,到底没敢说出“我怀孕了用不着你了”这样的话。   可是在她的认知里,怀孕以后夫妻分床睡理所应当呀,孩子已经怀上了,又不能做那什么,孕妇身子不方便,各人睡各人的也更随意自在。最关键的是……她一个人睡惯了。   于是她如此这般跟姜茂松讲了道理,姜茂松依旧面无表情地:   “我知道,你不是说才一个多月什么都没感觉吗,等你月份大了我自觉去睡小床。” 第49章 教训   田大花看看铺得好好的小床, 再想想姜茂松, 他身材高大,睡小床的话, 尽管比行军床宽了一点,可还是显得有些, 呃,太小了。   可是他们这屋子,放两张大床真的太狭窄了, 放不下。田大花于是考虑了一下自己去睡小床的可能性, 念头一闪也就作罢了, 凭什么呀, 大床一直是她的。   她实在是, 一个人独惯了。   姜茂松心里窝着一股火气,可是又没处发,也不敢发, 发不出来, 他就这么遭人嫌弃吗?   想想以前也是他迂了, 你说他一个搞政工的,该坚持的不坚持, 该斗争的不斗争,才让两人分床那么长时间。   你说谁家两口子长期分床睡呀。现在好不容易搂上了,有了一个好的趋势,她还琢磨着把他撵回去。他这次要是听了,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重回大床。   姜茂松真有点郁闷了, 明明这一两个月两人……那什么,也挺好的,鱼水之欢,闺房之乐,她也没说哪里不好呀。   似乎骨子里就是不待见他这么个丈夫。   脚底下的燎泡,他自己走的。   忍了忍,心里轻叹,这媳妇就像孩子,慢慢哄呗,总有一天能哄好的。他伸出手,把人搂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手从她脖子后伸过去拍着她的背。   “睡吧。”   田大花依旧不习惯这种亲昵。一个人睡多舒服呀,好在是冬天,两个人靠在一起不会热,更暖和些,她试着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翻过身把背对着他,身后的人把她往里搂,给她掖了下被子,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床之争”告一段落,上班之争却还没解决,接下来两天,姜茂松都在想法子,怎么才能劝服她。不光上班工作累,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他随时有事有任务,又不能保证一定有时间接她上下班,这要是雨雪天气,让个孕妇滑一跤之类的,那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才这么想,前边何参谋的媳妇上街买菜,走过卖鱼的地方还真滑了一下,幸好旁边有人,赶紧扶住了,却也扭着了动了胎气,他们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遵医嘱卧床安胎了。   一个大院住着,两家平常见面说话也都不错,田大花知道后就带了两包红糖和点心去看望。去的时候她心里还自我表扬了一下,看看她现在,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没那么不懂人情世故了。搁在过去,她对自己和家人以外的事情几乎不多关心。   何参谋的媳妇姓李,看上去情况还好,躺在床上跟田大花聊起来,说卖鱼的地上有水,大冬天结了冰,她扶着儿子小胖走过去,已经很小心了,可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呢,身子笨不灵便,脚下一滑就站不稳了,滑出去撞到旁边买菜的大嫂身上,幸亏那个大嫂死命抱住她,两个人踉踉跄跄才没有摔倒,到底还是扭了腰动了胎气。   “医生让先卧床安胎一个月。他爸回来批评我了,埋怨我大着个肚子跑去买什么鱼,差点出了大事。你说我还不是看他太忙,想自己买几条小鲫鱼烧汤吗。”小李心有余悸。   田大花怀孕的事情这时候还没传出去,也就自家人和刘嫂子他们家知道。乡下的老讲究,头三个月刚坐胎,要忌讳些,一般都不往外说,也就没人提。田大花安慰小李安心养胎,便起身告辞回家。   晚上吃饭,姜茂松就有理有据地跟她发难了。姜茂松说,你看看何参谋的媳妇,你还不吸取教训。   “我跟她又不一样。”田大花说。何参谋的媳妇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一看就娇娇弱弱的,怀这一胎后又特别犯懒,怀相不好吃东西也挑,平常都不怎么活动。她田大花是谁呀,不信试试,她还可以表演个霸王举鼎。   后面这话田大花当然不敢说。   “女人家怀孩子的事你又不懂,整天瞎操心什么呀。不信你问问奶奶,越娇气越怀相越不好,多活动活动是好事,你看看小石头长这么壮就知道了。”   田大花一句话拉拢了两个盟友,可姜茂松也没怂,继续摆事实讲道理,搞政工工作的人他有的是耐心。   结果老奶奶一句话就终结了两人的这场争端。老奶奶给田大花夹了半个咸鸭蛋黄,笑眯眯地说了句:   “大花呀,听奶奶的话,跟厂里请两个月假,等三个月坐稳了胎再去上班。”   田大花就着米粥吃掉那半个咸鸭蛋黄,点点头:“欸。”   “……”姜茂松噎了一下。   你说他费这么大劲,他早干嘛去了!姜茂松默默给奶奶也夹了一筷子菜。   田大花第二天就跟厂里请了假。大冷的天,就呆在家里看着个小炉子,弄点儿吃的喝的,往常上班没工夫弄的那些,费事儿的,荞麦卷子、玉米发糕、萝卜丝饼、红薯面窝头、豆面菜团子……这么每天变着花样吃,乐得福妞和小石头每天撑得肚儿圆,坚决支持她在家呆着。   ☆☆☆☆☆☆☆☆   几场雨雪下来,天越发冷得出奇,眼看着就临近年关了。   落雪的天气里,姜茂松回来说,茂林受伤了,现在也撤回后方治伤,人现在东北的后方医院。   田大花心里一紧又慢慢松下,问:“给你写信了?”   “没有。”姜茂松摇头,“这个茂林,他就没打算让我知道,他到后方医院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也不写信来说一声,今天我跟一个老部队的战友通电话,还是听他顺口说出来的。”   “伤的怎么样?”   “我那个战友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半月前回到后方医院了,那就应该没有大事。”   “那你赶紧去把他带回来吧,回来养伤,我正好不上班能照管他。”田大花想到了刘师长,刘师长当初也是前线受伤,被送回后方医院,后来伤势稳定了又被刘嫂子护送回来养伤。   姜茂松顿了顿,说:“我先去看看吧,我跟上级请个假,尽快过去。家里先不要跟奶奶说,说了她干着急也不起任何作用。”   “那你到了给我发电报,我也好知道。”   “我给你打电话吧。”姜茂松说,“我来安排,电话里更说得清楚。”   姜茂松很快准备好了行程,第二天下午他上了火车,跟奶奶说是有任务要出趟远门。   这个年代火车慢,而且还不能保证准点,田大花在家里等了五天,第五天下午,张二柱跑来找她,说叫她去一趟。   “嫂子,政委电话。”愣小子说。   部队驻地的营房就在不远,大院里家属住宅还没装电话。田大花跟奶奶说了一声,说出去一下,就跟着张二柱一起走去一条街之隔的营房。   张二柱把她带进一间办公室坐下,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钟,电话响了,张二柱先接过来,喂了一下,就递给田大花。   “大花,家里都好吧?”隔着几千里远,姜茂松的声音稳稳传来,田大花心里也就安定下来了,茂林应该没事。   姜茂松说,他已经赶到医院了,看到茂林了,他受的枪伤,侥幸没伤到要害,大概要再养上一两个月,眼下不打算回去。   “不好移动?”   “不是,他可能养好了伤就会归队。”   田大花没作声,姜茂松就安慰她说,伤愈归队在部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茂林不能过来跟她打电话,让带他跟嫂子问好。   “我知道了。”田大花说。   两人又商量了接下来的打算,姜茂松不可能长久呆在那边,再说这一来一回,眼看就要过年了,如果他不回来过年,老奶奶一准要问。所以,他打算陪茂林几天,年三十之前赶回来。   挂断电话,田大花缓步走出来,在门口站了站,冷得缩了缩脖子,胃里忽然一阵往上撞。   张二柱关好门,一转身,便看到田大花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呕吐,张二柱顿时吓坏了,两三步窜过来,紧张兮兮地问:“嫂子嫂子你咋啦?你病啦?”   “没事儿。”田大花心说,这愣小子。   “咋没事呢,你病了,这可咋办。”愣小子苦着脸原地转了一圈,“哎呦这可糟了,政委还不在家,不行我得赶紧送你去医院,嫂子要是有个啥事情,政委回来还不得生吃了我。”   愣小子这么一喊,又跑过来几个战士,一帮子没经验的小光棍,都围着田大花在那儿穷担心。   田大花一边发窘,一边好笑地瞪了张二柱一眼:“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吱歪什么!张二柱,你把这收拾了,我先回去了。”   张二柱看着她的背影发愁:你说嫂子生病了也不去医院,嫂子是谁呀,嫂子轻易可不会生病的,要不要跟政委汇报一下啊?   田大花回到家里,去厨房洗了两颗山红果吃了,压下胸口那股恶心感,进屋坐在抽屉桌前,抽了张信纸出来,以茂林的名义写了一封家信。   茂林上前线也有半年了,她之所以能瞒住精明的老奶奶,就是因为她一直按着原来的频率,每隔一个月左右都用茂林的口吻写一封家信,装在以前茂林寄来的信封里,再拿去读给奶奶听。老奶奶不认字,她也就一直这么成功地瞒住了。   马上要过年了,茂林要是不来信,老奶奶一准要问的。   腊月二十七,大雪封门,火车在路上也受到耽搁,原定腊月二十八晚上能返回家中姜茂松,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匆匆推开家门。因为从东北一路赶回来,他一身上下,棉鞋棉军帽,棉服外面又穿了军大衣,拎着个不大的行囊。   他跺着棉鞋上的积雪推开了家门,呵着白气展开一脸笑容。   “我回来了,媳妇儿。 第50章 惊险   这一年冬天出奇的冷, 年前一场大雪, 一直到年后吃完正月十五的汤圆,那屋顶上的积雪还是厚厚的一层。地上还好, 早就扫干净了,就是冷, 冷到田大花也懒得出门了。   并且这天气,滴水成冰的,姜茂松也不让她出门, 尤其买菜都不敢让去, 自从何参谋的媳妇在菜市场滑一跤动了胎气, 他就让姜守良负责买菜了。   出了正月, 田大花怀孕满三个月, 就按原来说好的回到被服厂上班。她怀相不错,反应也不是很重,偶尔恶心呕吐几次, 也没耽误她吃饭, 所以上班也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倒是厂里那帮年轻的女工们, 大约很多都没嫁人,自己越没经验, 便越觉得孕妇肯定很辛苦,对她格外小心照顾,有什么稀罕的吃食还想着她,比如回趟乡下老家给她带回一包荠菜来之类的。   经过最初几个月的穷紧张之后,姜茂松也就认了, 自家媳妇就是个强悍的,怀着娃整天跟没事人一样,只好平常小心照顾她一下,碰上刮风阴雨,也会抽空来接她下班。   他身材高大,往田大花身边一站,习惯性的就把手放在她后背小心扶着,一副护崽的老母鸡架势,让厂里一帮子年轻女工围着田大花直夸“姐夫好男人”。   田大花有时候觉得很奇妙,她和姜茂松,竟然是大院里公认恩爱和睦的夫妻,谁家两口子要吵个架,指不定还有人去劝:两口子要互相体贴忍让,看人家姜政委夫妻两个,人家就不吵架。   农历二月中收到茂林来信,说伤愈恢复很好,已经返回部队前线,让兄嫂不要担心。算算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将近两年了,田大花琢磨着,战争之地就那么大一块地方,打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见个分晓了吧,从姜茂松的口中也得到一些证实,战场形势步步好转,只是不知道还要再打多久。   可巧的是初夏时节收到刘师长来信,说刘嫂子也怀上了。姜茂松拿着信对田大花笑:“还是家乡水土养人,看来刘师长的身体应该是好利索了。”   田大花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忙把信要来看了一遍,这么一算,刘嫂子这一胎比她晚了五个来月。   “难不成我们两家还真能做儿女亲家?”姜茂松笑,真要这样,只要俩孩子合适,两家父母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田大花看完了就丢开信纸,撇撇嘴说:“谁知道呢,我跟嫂子都一样,都缺个女儿,都想要个女儿,就不知道生出来是什么了。”   随着月份增大,她挺着个肚子,在闷热的厂房里上班就比较辛苦了,在奶奶和姜茂松的轮番劝说下,三伏六月又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初秋本打算回去上班,姜茂松却数落她,说你好歹是个车间副主任,你一阵请假一阵上班,人家厂里也不好安排别人负责,冯主任又经常请假,这样下去,人家整个车间还怎么运转管理呀,人家厂里不是为难吗。   “再说了,你就算回去上班,还能上多长时间?你顶多再上两个月班,就该生了。”姜茂松说,“你还不如从现在请假,安心待产,人家厂里也好及时做出调整,安排谁负责车间的工作,等你生完孩子一切都稳当了,不用耽误工作了,你再回去也好安排。”   现在姜茂松找到跟田大花做思想工作的窍门了,你不能说她不行,你说她身体不能干啥,她偏偏觉得,完全没问题啊,谁说我不能干?   你得想方设法告诉她,这个事情不是你做不到,是条件和环境不允许,影响工作影响他人,这姑奶奶一听,好吧,那我懒得干了。   于是田大花就请假专心待产。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收拾家务,散步溜达,陪俩小孩锻炼身体练拳脚,家里收拾完了,还把大院里的花坛种了一茬秋菜。   顺带着她也把小婴儿用的东西也准备了,小被子,小衣服,尿布,反正也猜不准男孩女孩,小被子她准备了大红色,喜庆,男女都能用。   ☆☆☆☆☆☆☆☆   深秋时节,晚饭刚吃过,田大花揣了十个月的肚子有动静了,也不是疼,一阵一阵硬硬的的发紧。姜茂松赶紧弄了车来把人往医院送。   没成想这孩子是个慢性子,送到医院好好一检查,医生说宫口还没开呢,手诊胎儿都还没入盆,产妇也不疼也不喊的,问了问说这是第二胎,第一胎都隔了小十年了。   医生:“两胎相隔这么长时间?那跟第一胎一样的啊,看这样子恐怕还得一半天才能生。”   医生护士态度都挺好,大约因为姜茂松穿的那身军装吧,又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让多走动走动,能促进胎儿入盆,加快产程。   等医生走了,病房里就留下姜茂松和田大花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田大花淡定自如,姜茂松却心神不定的,田大花看着他焦躁踱步的样子就想问问他,这到底谁生孩子呢?   “大花,你到底疼不疼?”   田大花:“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疼,还是不疼?姜茂松焦躁地踱了几步,心说这孩子就不能快点儿吗。   田大花刚来的时候觉着肚子发紧,进了医院以后,一检查一走动,好像又没什么感觉了,刚踏实下来,怎么肚子又紧了一下。   于是她就尽量多走动,天已经黑了,医院走廊亮着灯,外头庭院里的灯光昏昏黄黄的,看不太清楚。田大花就抱着个肚子,沿着各个楼梯走廊把医院病房楼逐层巡视了一遍,来回散步走动,姜茂松就跟在她身后陪着。   走累了,也有点困了,回病房睡觉。   可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别的动静,护士来看过两回说一切正常。姜茂松一个人守着,也没别的人能来,老奶奶年纪那么大了,姜守良是公爹,这年头儿媳妇生孩子,公爹也不好往跟前凑,茂林还在前线呢,剩下福妞和小石头俩小孩……   没有婆婆也没有娘家妈,姜茂松忽然就有点替媳妇心酸了。你说这些年,她是有多不容易。   “大花,喝点水。”姜茂松给她冲了一杯红糖水,听护士说这个补充体力,看看手表,才凌晨三点多钟呢,前半夜田大花断断续续睡得还可以,姜茂松反正一直没睡。   田大花接过杯子喝了几口,自己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那种收缩,似乎比昨晚频率快了些,每次收缩的时间也变长了,疼痛的感觉也渐渐明显,回想生小石头时候的经验,是不是应该快了?她喝完了水,把杯子递给姜茂松,自己慢悠悠下了床。   “我出去走路运动,遛遛他,要不你睡一会儿。”   她说着,就抱着肚子往外走了。姜茂松哪里还睡得下呀,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两个人于是又在病房楼走廊楼梯来回溜达,走到楼下,看着庭院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又回来,继续沿着走廊晃悠。   她不紧不慢地转悠了一圈,夜间的病房还算安静,偶尔也有人走动。姜茂松问她冷不冷,田大花抱了下胳膊说有一点儿。   “那咱们回去吧。”   “我还想再走一会儿。”田大花说,“你去帮我拿件厚衣服。”   “那你自己就在这儿,别走远了,我马上回来。”姜茂松匆匆跑上一层楼去给她拿衣服。   姜茂松回到病房拿了条毛毯,快步往回走,深夜间安静的病房楼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喝问,然后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喊起来:   “救命啊,抓坏人!有坏人!啊——”   军人的本能,加上担心田大花,姜茂松拔腿就往下一层楼跑,他迅速跑下楼梯,一眼看到田大花抱着个偌大的肚子,正站在走廊里往前边慢吞吞走来,对面一个高个子的黑影飞快地奔逃过来,一边推倒了一个闻声跑出来的护士,一切就在眨眼之间,姜茂松眼睁睁看着那人往田大花身上撞去了。   那一刻,姜茂松的头脑猛地爆炸开来,军管时代,他一伸手就把配枪抓在手中,毫不犹豫地就把枪指了过去。可也就在这一秒之间,他眼睁睁看着田大花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墙,利落地闪身,抬腿,迎面一脚,干脆利落地把那人踢出老远,滚落在两三米远的地上。   那画面就像定格了似的,大概一辈子都会刻在他脑子里。   姜茂松迅速回过神来,整个人虚脱了似的,握枪的掌心已经有了汗意,心脏扑通扑通似乎要跳出胸腔。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枪大步跑过去,毫不犹豫地对着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的人一脚踹过去,成功地又踢翻了一次,然后他后退过去扶住田大花,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发飘。   “大花,你没事吧?”   “没事。”田大花抱着肚子,因为紧缩的疼痛皱了皱眉头,用下巴指指被他们两口子踹在地上的人问:“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医院里已经惊动了人,走廊尽头有好几个医生护士跑过来,看见穿着军装握着枪的姜茂松,便像是有了定心骨似的,稍稍镇定下来。   姜茂松走过去,踢了踢地上的人,骂了一句:“妈的,装什么死。”   不是装死,大约是真被他们踢晕了。姜茂松用脚把人翻了个身,居然还带个口罩,姜茂松一伸手扯掉口罩。惨白的走廊灯下,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田大花慢吞吞走过去看了一眼,皱了下眉头: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的。” 第51章 忙乱   天亮以后, 张二柱就跟十几个战友一起找来了, 一直找到产房门口。姜茂松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们跑来干什么?”   张二柱:“我们听说嫂子要生了,我们来给嫂子壮壮胆。”   “政委, 听说就你自己一个人陪着呢,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旁边另一个人倒是说了句靠谱的话。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姜茂松看看产房紧闭的门, 挥挥手:“去去去,楼下呆着去。”   屋里那位生孩子的妈用不用人壮胆不知道,姜茂松觉着他这陪产的爹倒是需要有个人壮胆。再说他一个人陪产, 有事分不开身, 的确也需要人帮忙, 有什么跑腿打杂的事情还能有个人使唤。这份战友情, 他领了。   “你们去楼下呆着, 别在这碍事儿。”产房呢,几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呆这儿也不合适,再说这十几号人站在产房门口, 军装, 画面不要太奇怪, 来往的医生护士都为之侧目。   姜茂松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叫你们。”   一行人转身要走, 姜茂松又叫住了,指着其中两个说:“张连江,刘大虎,你们俩去辖区派出所一趟,昨天夜里医院发生点事情, 去问问是什么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早晨七点多钟,太阳刚要升起的时候,护士出来报喜说生了。   “恭喜您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儿子啊,姜茂松不禁一哂,小心翼翼接过大红喜庆的襁褓,看了一眼里面红通通皱巴巴的小猴子,忙问:“大人怎么样了?”   “母子平安。”护士抿嘴笑了下说,“大人情况也挺好,观察一会儿再送去病房。”   “哎,谢谢啊。”   姜茂松抱着襁褓,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这怎么抱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不敢抱,不会抱,可又没有别人能帮他抱,整个人僵硬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最终旁边一个陪儿媳生产的妇女看不下去了,现场指导了他一番,这样那样胳膊从下边托着……这个年代大部分人还没有去医院生孩子的习惯,习惯找个产婆,甚至在家自己生,那妇女指导完姜茂松抱孩子,就跟他随口唠叨,说儿子儿媳都是读过书的,不放心在家生,要来医院生,交给医院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姜茂松点着头,问题是,从田大花进了产房这么久,他一眼都没看见,人家还不让他进去,放什么心呀。   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姜茂松仍然心有余悸,可什么事情沾上田大花,似乎就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歹徒被踢倒制服以后,医院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来带走了。   当时田大花说,这个人她好像见过,于是他追问了一句:   “他是什么人?”   “你让我想想,反正我应该见过的。” 然后这姑奶奶就抱着肚子跟护士说:“我肚子有点疼。”   还知道有点疼,刚才动作那么猛,本来就是临产的孕妇……姜茂松都不知道该批评她还是该夸她,要不是她反应够快,有可能已经被撞倒在地上,试想她那样娇小的身材大大的肚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在两个慌里慌张的护士的引导下,他把人抱到产房交给医生,医生一检查,竟然说孩子已经顺利入盆了,马上就要生了。然后姜茂松在产房门口等了快三个小时,护士把儿子给他抱出来了。   不是女儿,不过,儿子也好。   等到田大花被送回病房,已经早上八点多钟了,秋日的太阳透过玻璃窗,照的病房里光线充足。   田大花看过孩子,对自己又生了个儿子的事接受良好,生孩子呗,生个什么就是什么,天赐命定的。   她嘱咐姜茂松把窗帘拉上,别让阳光太强照了小婴儿的眼睛,就闭上眼睡了。   姜茂松于是安顿好娘儿俩,拉上窗帘,轻手轻脚出了病房,下楼去叫来“壮胆”的张二柱,让他回去跟老奶奶报个喜。   田大花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这期间去派出所的张连江和刘大虎回来了,汇报说昨晚抓住的那人醒了,交代了。   “是个小偷。他说就是想趁着半夜,医院里人多杂乱不注意,就想混进来偷点儿东西,谁知道刚进去就被护士撞见了,接下来的事情,您都知道了,说是被您和嫂子踹晕了。”   要说政委踹人也就算了,不要说政委,任何军人,听见呼救都会出手,可怎么把嫂子也扯上了,嫂子刚生了个胖儿子呢。去的两人说到这儿也觉得惊奇,因为根据派出所的审讯和了解,都说嫂子也踹人了。   这事情略神奇。两人于是讨论后觉得,肯定是政委先把小偷收拾完了,嫂子生气也踢了一下。听人说,孕妇气性大。   但是在楼下跟张二柱一提,那愣小子就脖子一梗,说一准是嫂子踢的,他信。   “真是小偷?”不知为什么,姜茂松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嘱咐道:“要调查落实清楚。”   张二柱去给奶奶报喜,回来时拎了个包着保温棉垫的小桶,里头说是老奶奶亲手打的荷包蛋,老奶奶本来还打算亲自来看看,被劝住了,叫她安心在家等着。   愣小子被姜茂松拦在门口,一脸傻笑地问:“政委,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嫂子和小娃娃?”   “生孩子你凑什么热闹。”姜茂松没好气地把他赶走了。   姜茂松拎着小桶回到病房,关好门,坐那儿继续守着媳妇和儿子。田大花一直到中午前才欣然醒来,精神饱满地起来先看儿子。姜茂松就盛了荷包蛋给她吃,九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卧在搪瓷大碗里,放了胡椒和红糖。   田大花看着碗里九个荷包蛋,嘀咕:“老太太这是要喂猪呢。”   吃了五个,剩下四个姜茂松也就顺便送进了嘴里,他从早上到现在水都没安心喝几口。   ☆☆☆☆☆☆☆☆   姜茂松问过了医生,建议隔天出院,于是他叫张二柱回家帮他照应一下家里,奶奶年纪大需要照顾,姜守良又不谙家务,不过福妞放学回来做顿饭应该还没问题。   他自己去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叫厨子给烧了一份月子汤,他其实也不懂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吃什么,中午吃的荷包蛋,总不能晚上还吃荷包蛋吧。   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倒是常接这种生意,就给了个建议,说萝卜骨头汤挺合适,怕吃不饱可以放几根细面条。姜茂松就让做一份,先小火炖着汤,等要吃的时候来拿。   他定完了汤,快步走回医院,居然在病房门口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老远看着姜根保站在病房楼门口,一身灰蓝色便装,脸上带着倦态,看见他过来,并没有多少意外,就站住了等他。   “姜根保,有日子没见你了。”姜茂松问,“你这个时候怎么来医院?”   总不会是来探望他生儿子的,看起来也不像,想想谢白玲是在这医院工作的,来找他家属?   “哎,说来话长。”姜根保挤出一丝微笑说,“我刚才在下边遇到两个老战友,才听说你家弟妹生了,恭喜了啊。”   “谢谢,母子平安,小家伙六斤二两。”提起新生的儿子,姜茂松露出轻松的笑容,就跟姜茂松站在门旁的花坛边上聊了几句。   这一聊才知道,原来姜根保家出事了,姜丫头被车撞了,这会儿就躺在里边的病房。   “你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走路的,被一辆有轨电车给撞了,现在昏迷不醒……前天晚上的事情,我本来有工作下乡了,没联系上,昨天晚上收到消息,刚刚才赶回来。”   姜茂松听了也有些吃惊,总归是老战友的情分,就关心地问道:“大晚上的,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出来被车撞到?医生怎么说?”   “小谢上夜班,下午没班的时候把孩子带出来玩了,晚上赶着上班,我们不是住的近吗,丫头就走路来医院,想把小弟弟抱回去,路上就出了事。”姜根保叹气,“伤得比较重,医生的意思……不太好。”   这样啊,姜茂松安慰了他几句,交代说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知会一声,两人便一起走进病房楼,姜根保拐进二楼,姜茂松则上三楼回到田大花的病房。   他推门一看,田大花穿着大棉拖鞋,正弯腰站在床边在给婴儿换尿布,姜茂松吓了一跳,这姑奶奶怎么下床了。   “你怎么下来了?”姜茂松赶紧走过去,“我来弄,你赶紧去躺着。”   田大花看了他一眼,一笑放下尿布:“你来。”   姜茂松接过尿布,小心放开襁褓,目光触及婴儿屁股底下那一大团黑乎乎黏乎乎的东西……   “这怎么回事?”他吓得忙问,“孩子没问题吧?”   “你才有问题呢!”田大花从病床另一侧上床躺下,靠在枕头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刚生的小孩子拉脐屎,就这样的,你把他弄干净了。”   姜茂松:“……”   深秋的天气了,襁褓还不敢太放开,襁褓里新生的婴儿像个软体动物似的,也不敢动作,姜茂松就在田大花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小心翼翼手忙脚乱把孩子清理干净了,垫了一块干净尿布进去。   “一块太薄了,再说你得弄平整,包住小屁股。”田大花探身过来,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包好尿布,重新把襁褓包好。   新生的小婴儿被爹妈这么一折腾,小嘴一张,哇……田大花抱起襁褓,给了他一个吃饭家伙,顿时安抚住了。   姜茂松赶紧把一堆脏尿布收拾了,先放在盆里,田大花却又好整以暇地告诉他,那个弄了脐屎的尿布,你得擦上肥皂仔细地洗。   “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就洗。”姜茂松头疼,奶奶一把年纪真不能指望她给田大花伺候月子,他一个大男人,忙不说,这会儿才知道自己这两只手到底有多笨……这可如何是好。   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着田大花把婴儿喂饱,放在旁边睡了,便跟她闲聊起来,提到了刚才姜根保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田大花说,“你一提姜根保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谢白玲的远房亲戚。”   她揉揉太阳穴,不满地嘀咕:“哎,我以前记性很好的,我怎么觉着怀老二以后变笨了呢。”   姜茂松心说哎呦喂,你也差不多点吧姑奶奶,昨晚那都啥情况了,现在能想起来就不错了。 第52章 丢不起   “那个人, 是谢白玲的远房亲戚。”   姜茂松一听就上心了, 他这样一个人,前后一想, 立刻就警觉起来。   “确定?那个人干什么的?”   “不知道。”田大花摇摇头说,“刘师长在这儿住院养伤的时候, 我时常来送饭,有一回在医院前边遇到过他们,一大清早, 谢白玲跟他在一起的, 她自己介绍说是她家里的远房亲戚。”   姜茂松顿时就想得深远了。你说哪有那么巧的事, 姜丫头被撞进了医院, 就在二楼, 谢白玲的远房亲戚大半夜潜入二楼病房偷东西。   谢白玲什么来历背景啊,她生母出身不光彩,应该是没有娘家人, 而她生父则是个被收拾了的财主汉奸, 前未婚夫又是被我军消灭的旧军官, 她能有什么远亲,她家的所谓远亲……姜茂松很自然就想到敌特活动方面去了。   “大花, 你躺着休息,我出去一下。”   姜茂松匆匆下楼,一边走一边脑子里飞快整理了一遍,决定先通知给派出所那边,必要时候, 再找姜根保。   上午来“壮胆”陪产的几个战友,中午前看着大人小孩都平安顺利,都已经离开了,姜茂松想了想,找到院长办公室,关上门独自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回到病房。   眼下也只能等消息,这毕竟不是他直接管的事情。再说他这还陪着媳妇和新生的儿子呢。   姜茂松回到病房,不可避免的看到他放在床脚盆里的尿布,对田大花咧嘴笑笑,先请教了一番洗尿布的技术手段,又跑去外头买了肥皂。   我洗洗洗,冲冲冲,搓搓搓……话说要洗掉这黑乎乎黏乎乎的东西,怎么比他攻占敌人阵地还困难。   窘,这也就是自家亲儿子,不能嫌弃。   肚子里那么一个大肉蛋放下来了,田大花自己觉得身体轻快,还挺想活动活动的,医生也许可,说适度活动有助于康复。于是她就自己去了趟厕所,出来一看姜茂松守在门口,两个人一路走回来,她又在病房里头走动了两圈,坐回床上端详新生的小家伙,长得跟石头小时候很像。   傍晚姜茂松去拿了萝卜骨头汤,刚拎回来,张二柱把福妞和石头领来了,还拎了冬瓜排骨汤,说中午姜守良去买的排骨,老奶奶看着炉子炖了一下午。   石头:“我看看小弟弟,长得像不像我呀……”   福妞:“石头你小点儿声……”   以前一家人对着福妞和石头就是“俩小孩”、“俩小孩”地叫,田大花就笑着说,以后家里就有“仨小孩”了。   福妞则笑嘻嘻地说:“不对,往后我跟石头就是‘俩大孩’了。”指着床上的小婴儿:“现在他才是小孩。”   隔天上午田大花就抱着新生的二儿子出了院,姜茂松按习俗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照顾娘儿俩进了西屋躺好,就开始发愁了。   谁来伺候月子?   他自己一团忙时间没保证,也怕照顾不好。老奶奶七十六岁的高龄了,再看看她那一双小脚,走路都得拄拐杖,月子里那些规矩讲究老奶奶都能管好了,但不可能让老人家忙里忙外伺候月子。   福妞倒是跃跃欲试,说每天放了学就可以给大嫂做饭炖汤,还让小石头负责洗尿布。可这俩孩子哪能行?   姜茂松和田大花两人一商量,说没别的法子,请个人吧,反正也就这一两个月时间。于是赶紧拜托周围的人帮忙物色。   ☆☆☆☆☆☆☆☆   派出所那边回来的消息说,抓到的人叫王长进,来历背景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城里一家茶叶店的伙计,只承认是手脚不干净,寻思着医院人多杂乱,治病的又都得带钱,就偷偷溜进去想偷几个零花钱。   坚决不承认认识谢白玲,户籍调查也没发现他跟谢白玲有什么亲戚关系。   “会不会嫂子认错了?”   “应该不可能,你嫂子说的很确定,再说这个王长进,长得比较容易辨认。”   姜茂松于是就安排当天去联络的张连江和刘大虎去跟进一下。他们接手这座城市虽然已经四年了,可接手的情况太复杂,鱼龙混杂,户籍资料接手的根本不全,基本都是建国后登记的,许多东西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按说建国后他们进行了几次人员排查,身份造假的基本都已经查清了,谢白玲身份没有假,如果这个王长进身份也是真的,那反而说明谢白玲撒了谎,为什么要撒谎,这里头就肯定有问题。   如果这个王长进户籍身份是假的,那就更有问题了。   派出所那边目前还没有和姜根保、谢白玲接触,毕竟这事情表面看起来跟谢白玲没有任何关系,为免打草惊蛇,他们需要掌握更多的情况才行。姜茂松原本就对谢白玲十分厌恶,心里已经基本把这当作几个敌特案子来看待了。   他琢磨着,是不是姜丫头发现了什么,所以……   派出所和前去协助跟进的张连江、刘大虎当然不傻,随即就安排了人监控保护姜丫头,并以“调查交通事故”为由开始接触谢白玲。   对于姜丫头的车祸,谢白玲的说法和姜根保说的一样,听起来也很合理。她说她当天是夜班,晚上七点交接班,白天的时候带着孩子回了趟娘家,去看看她母亲,家离得近,回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她怕耽误了上班,就先把孩子带到医院放一边玩着,以前也有过几次,姜丫头到了时间没见她送回去,就会步行到医院来接,反正家离得不远。   “谁知道丫头刚走到半路就出了事,她一准是太匆忙了,没注意电车来了。我好后悔,我要是早点儿把孩子送回去,就不会出这事了。丫头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她呀,我可没法活了。”   谢白玲哭得伤心极了,姜根保就在一边安慰,说谁也没料到的意外,你对丫头那么好,怎么能怪你呢。   听说谢白玲这两天除了上班,就整天抱着孩子,担心地守在姜丫头病床前,一副慈母心长的样子。   姜丫头则一直昏迷,姜根保也在一直在医院,至于他们通知没通知老家的吴翠芬,那就不知道了。   家里,田大花安心坐她的月子。姜茂松照顾大人孩子还不能耽误公事,差点没忙成陀螺。   好在第三天,有熟人给介绍了个靠谱的阿姨,姓赵,五十几岁,解放前是有钱人家的佣人,现在靠给人帮工生活。   姜茂松把人请过来一看,赵阿姨干净利索,说话也很有分寸,原本也帮人照顾过产妇和孩子,姜茂松跟田大花一商量,就赶紧定下来了,赵阿姨第二天一早就来上班了,给田大花照顾月子。   乡下的风俗,生了孩子三天后才可以取名字,一般请长辈来起,先起个小名儿。老奶奶抱着小婴儿说,就叫平安吧。   平安,田大花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念了几遍,心说难道茂林上前线的事情,老奶奶已经起疑心了?她一直觉得瞒得很成功啊。   “好,就叫平安。”田大花看着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笑着说:“小平安啊,太奶奶给你起了个好名字,一准都平平安安的,快谢谢太奶奶。”   其实现在老奶奶要问,她一定会实话实说了,因为姜茂松告诉他,这场战争已经打完了,双方已经签订了停战协议,茂林可能还会在那边呆一阵子,还有协助他们重建的任务,反正茂林现在已经平安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老奶奶却没再说什么,看了会儿小婴儿,就笑眯眯挪着小脚出去,嘱咐赵阿姨中午给田大花炖个猪肝汤,记得放一把小青菜,小白菜或者豌豆苗也行   田大花跟自己说,一个了不起的老长辈,对一个家是多么重要。   田大花出院的第四天,派出所那边有了些进展,他们在城北王长进租住的房子周围了解到,王长进搬来才几个月,租了一间一居室的老房子,平时很少跟邻居们来往,独来独往比较孤僻,也没看见他有什么朋友。后来有个老太太说,她整天在家带孙子,倒是偶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来过几回。   拿照片一认,老太太就指着谢白玲说:“是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很好认。”   于是两个公安就拿着王长进的照片去问谢白玲,谢白玲一口咬定,不认识。   谢白玲:“从来没见过。”   公安说,你再好好想想吧,有人看见过你跟他在一块儿,还自己介绍说是你远房亲戚。   谢白玲:“肯定是记错了,我家没有什么亲戚的,不信你问我们家根保。我每天接触那么多病人,有人认得我,我可不一定认得他们。”   关键在这个过程中,姜根保还一直维护谢白玲,觉得调查人员莫名其妙,仗着派出所和部队这边不少人他都认识,还把调查的人数落了一顿,说谢白玲每天担心女儿都吃不下饭,叫他们不要去烦她。   …………   这事情前前后后闹了七八天,姜茂松这天中午回来说,谢白玲被捉住了。   可能是被追问得紧了,姜丫头病情也有好转迹象,公安那边就诈她说,姜丫头马上就能醒过来了,就真相大白了,结果谢白玲昨天晚上悄悄给姜丫头喂水的瓶子里加了些东西,是安眠药粉末。   车祸昏迷的姜丫头要是吃了安眠药死了,谁会怀疑呀。   “他娘的,我还当能挖出一窝敌特呢,还一直过问,谁知道……”   姜政委亲自过问,抓了个通奸的案子,这人他可真丢不起啊。 第53章 真相   不过要说跟敌特一点关系没有, 也不全是, 反正这个王长进解放后躲躲藏藏这几年,也没干什么好事。   只是他要害死姜丫头的原因, 还真是因为通奸。   原来王长进并不是真正的王长进,田大花一脚踹翻的那个人, 不是别人,就是谢白玲的前未婚夫,真名叫孔寒, 他在战争中其实没死, 被打散溃败后悄悄逃了。   那么大的战役, 兵败如山倒, 死的散的降的逃的, 有谁来仔细统计核对呀,像他这样的旧军官级别又不算高,不是首要人物, 跑了也就跑了, 家里失去联系, 也只当战场上被打死了。   孔寒是谢白玲在外地读书时的同学,后来两人恋爱订了婚。逃跑以后他在战乱中几经辗转, 躲躲藏藏了一阵子,回家乡很多人认得他,必然要泄露底细,担心被追究清算,他就悄悄跑来找谢白玲。   那时谢白玲真以为他死在了战场上, 处境尴尬,没了依靠,于是赶紧给自己捞了根救命稻草,也就是姜根保。   孔寒找来的时间比较巧,刚好在谢白玲嫁给姜根保的新婚蜜月里。两人一商量,先安顿下来吧,谢白玲就帮着孔寒在城里悄悄落了脚。   在这个城市里根本没多少人认得他,他于是冒用了一个客死异乡的熟人王长进的名字,在城里租了房子,找了工作,给一家小茶叶店当伙计。解放后政府核查闲散流动人员,还给王长进的家乡去过函件,当地回复“有这个人”,也就没人再多怀疑他。   然后谢白玲和孔寒就过起了暗通款曲的日子。谢白玲对这个前未婚夫,或许是真的有些感情吧。   说来好笑,这年代防护措施少,在嫁给姜根保之前,谢白玲和孔寒尽管浓情蜜意,却并没有发生实质关系,没结婚,怕怀孕,未婚先孕在这个年代简直找死。   而等到两人重逢,谢白玲已经和姜根保结了婚,再也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了,反正怀孕了也有人兜着,于是两人头一回见面,就在孔寒暂住的小旅馆滚了床单。   再后来,谢白玲一个护士,要上班,还经常要上夜班,姜根保自己也忙,又不会跟着她,姜根保对谢白玲那么信任,把她当做贤惠知礼的好女人,于是机会多多,两人也就经常躲在一起风流快活。期间还有一年多时间,姜根保去了朝鲜,转业后又因为工作需要经常下乡,所以……可以说谢白玲这个老婆,孔寒比姜根保自己用的还多还方便。   可后来怎么又跟姜丫头扯上关系了,以至于两人要对姜丫头下狠手?   姜丫头在城里给谢白玲带了三四年的孩子,姜丫头图的个啥?无非是想留在城里过好日子。   眼看着姜丫头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代,搁在乡下早就该嫁人了,乡下姑娘十五六、十六七岁就结婚出嫁,就算在城里,除了一部分有工作有文化的女子,绝大多数都还是早婚。   可是谢白玲不想啊,她的孩子还没长大,还要人带呢,所以她就拖着,既不张罗给姜丫头找婆家,也不安排她进厂当工人,话说得漂漂亮亮的,却一直把她留在家里,有人说媒她都能给回了。   洗衣做饭带小孩,对谢白玲来说,有姜丫头在,等于养了一个不要钱的丫鬟,十分好用。尤其姜根保经常工作下乡不在家,有姜丫头带小孩,还不耽误她去跟孔寒私会。让姜丫头嫁人上班,哪还能给她使唤?所以谢白玲就一直拖。   可年过十八的姜丫头急了,这么下去,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大姑娘变成老姑娘,她整天在家看小孩,又没什么途径自己去找婆家,她亲爹又不大过问这些,全然相信她后妈,她能不急吗。   其实姜丫头根本没见过孔寒,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她整天跟谢白玲一起生活,谢白玲有些不正常的举动她慢慢就察觉了,比如只要姜根保一下乡,谢白玲一准上夜班。前阵子有一回,谢白玲说上夜班了,晚间小孩子不舒服,姜丫头就抱去医院找谢白玲,却得知谢白玲当天不是夜班,人根本就没在医院。   姜丫头一琢磨,这个小后妈恐怕背着她爹没干什么好事呀。可是没多大用,她也没证据,谢白玲伶牙俐齿会哄人,姜根保那么相信谢白玲,也不一定相信她。   姜丫头于是就威胁谢白玲说,我知道你背着我爹干啥了,你大晚上动不动跑出去干啥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见了。你让我爹给我安排个好工作,我搬出去,不然我都给你捅出来。   谢白玲做贼心虚,赶紧跟孔寒商量。孔寒怕出事,毕竟姜根保不同于普通老百姓,他又怕自己身份暴漏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姜丫头弄死算了。   当然这不能让人看出来,姜根保不是蠢蛋,现在城市还处在军管之中,所以他得制造个合理的意外。而姜丫头除了看小孩洗衣做饭,几乎都不离开家,他能制造的意外也不多。   于是两人设了个套,趁着天刚黑的时候,姜丫头出门去医院抱小孩,孔寒一路尾随,下手把姜丫头推给了疾驰而来的有轨电车。   他明明算好了时机,可谁知道姜丫头命大,当时没死,离医院本来就近,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谢白玲急了就骂他,说你怎么办事还不靠谱呢,这下可怎么办?她要是救过来,我们两个就完了。   于是才有了孔寒大半夜潜入医院的事情。谢白玲白天都看过了,情况孔寒也就全都清楚,姜丫头昏迷抢救,孔寒琢磨着事情很简单,谢白玲借口孩子没人带回了家,撇清干系,姜根保还没赶回来,大半夜的也不会有人守着,溜进去悄悄把棉被往她头上一捂,本来就是重症抢救的人,死了都可以赖给医院。   结果他就遇上了田大花两口子。   倒霉催的,该他报应到了,喝凉水都能呛死。   ☆☆☆☆☆☆☆☆   在田大花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姜根保家的事情就持续发酵开了。   最初两人也只承认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孔寒的身份并没被揭穿,王长进这个人,户籍身份和背景来历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要真的只是一桩简单的通奸丑事,姜茂松大概要呕死了。可他总觉得不对劲,一个普通的茶叶店伙计,就为了掩盖通奸的事就敢杀人灭口?哄鬼去吧。   而且调查中他们发现,这个王长进几乎每隔半年都会换一个住处,这一点很不寻常,正大光明的人谁没事换住处呀。后来公安一经仔细调查就发现,这个王长进跟真正的王长进情况不符,跟王长进家乡人提供的身高相貌都对不上号,尤其这个人已经好几年没跟家里联系过了。   那肯定就要继续挖。   公安人员就跟谢白玲说,王长进谋杀罪是坐实了,姜丫头重伤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呢,他反正也没指望了,你跟他不一样,你只能算谋杀未遂,还不至于偿命,坐牢是一定的了。你想想你儿子,现在没人管没人问,他三岁的小孩子怎么活下来呀?王长进反正是完了,你别指望了,我们知道他身上肯定还有问题,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你要是赶紧交代清楚,立功悔罪,你的惩罚还能减轻一些,还能早点儿出来抚养你儿子。   结果谢白玲不愧是谢白玲,识时务者为俊杰,重要关头谢白玲再次做了聪明人,据说她只考虑了不到十分钟,就全都说了,说王长进就是她前未婚夫孔寒,并把谋害姜丫头的事情全都推给了孔寒身上。   公安从这个方向一查,孔寒虽然不是有组织的潜伏特务,可他这几年可没干什么好事,比如几年内他串联了一帮旧政府、旧军队人员,背地里散播个谣言,弄个传单,蛊惑人心制造恐慌,在城北煽动商家哄抬物价闹事等等,尤其在这一两年,朝鲜战争期间,一伙人偷偷在城里撒传单,散播鼓吹“第三次世界大战”、“返攻大陆”之类的言论,整天盼望着国军打回来他还能扬眉吐气。   从这个角度说,姜茂松也没算白忙活。   只是跟他最初的判断不同,谢白玲本身不是特务,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这一点已经让姜茂松大失所望,这要真是个简单的通奸案子,姜茂松心里还不得呕死。   加上谋杀,等待他们的是什么,都不用猜了。   田大花每天被老奶奶关在屋里坐月子,反正哪儿也不能去,奶奶还不许她多看书,说月子里看书伤眼睛,于是这段时间,她每天的乐趣就是听姜茂松回来给她说这事儿。   听来听去,她倒是挺关心一件事,谢白玲生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对这个问题,姜茂松说的有些含糊其辞。他说,事情揭穿后,姜根保恨不得亲手杀了谢白玲,也幸亏他现在退伍转业了,要是手里还有枪,说不定当场就能把谢白玲崩了。   可谢白玲被收监后,哭着喊着说孩子是姜根保的,赌咒发誓,央求姜根保一定不能不管这孩子。   “姜根保信了?”   “你说他敢不敢信?”姜茂松反问,语焉不详地说:“谢白玲那样的女人,她的话姜根保还敢信吗?再说她同时和两个男人有那种关系,那段时间……很混乱,恐怕孩子是谁的她自己都搞不准。”   谢白玲搞不清孩子爹还真有可能,一边新婚蜜月,一边真爱重逢,呃,混乱而频繁的情况下……就算搞得清楚,她一口咬定是姜根保的也可以理解,毕竟她跟孔寒两个人都得进监狱,谋杀未遂加上包庇特务,足够她坐几年牢的,孔寒恐怕是要正法了,丢下这孩子给谁呀,谁来养?   田大花回想了一下,那孩子……长得还真不随姜根保,不过也不能说随孔寒,那孩子其实长得很像谢白玲。只是那孩子白白的皮肤,却总让田大花往孔寒身上联系。也不知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   而姜丫头在医院里躺了一两个月,醒了,大约是撞坏了脑子,变得有点痴痴傻傻的。   事情出了以后,姜根保整个人都颓废下来,他所以为的“真爱”,没想到却一直被“真爱”挖了墙角,还挖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堪。   这个时候六叔和六婶回过味来了,赶紧和姜根保说,回来吧,铁蛋他妈还守着呢,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们好好复合吧。 第54章 心气高   姜根保在医院照顾了姜丫头一段时间, 等出了院, 他把痴痴傻傻的姜丫头带回家里,父女两个一起过得就没有人样了。   他一个大男人, 照顾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儿,日子可想而知了。可他还没地方送, 送给吴翠芬他没那个脸,送给他父母,就六叔六婶那样的, 别看六婶口口声声疼孙女, 真要她付出了, 六婶能愿意养个傻子孙女?   姜丫头是谢白玲和孔寒害的, 可追根究底, 还不是他这个亲爹做下的孽!这事情出了以后,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都说姜根保因为个女人, 害了自己, 还把亲生女儿害成这个样子。   姜丫头痴痴傻傻的, 一直也不见好,姜根保就只好自己照顾着。听说出事后有几个老战友去看他, 可姜根保没脸见人,自己就躲了。   姜根保不是没想过回家,吴翠芬还在村里生活,他还有儿子铁蛋,亲儿子, 而不是他养了三四年还搞不清谁的种的东西。可是一想到自己当初干的事情,想到儿子铁蛋那种恨意,姜根保自己就泄气了。   不管谢白玲怎么赌咒发誓哭喊说孩子是他的,可就像姜茂松说的那样,姜根保他敢信吗?他怎么证明是他的啊。他就算信了,他心里会不会犯嘀咕,会不会犯恶心?   谢白玲的儿子才刚满三岁,姜根保当时整个人都疯魔崩溃了,当然也就不管不问,后来听说是当地派出所怕小孩真饿死在家里,派人送去交给了谢白玲的妈。   可那谢白玲的妈也不想要,说自己都养不活了哪有工夫养孩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谢白玲谋杀未遂和包庇特务的罪责,一时半会恐怕出不来,那孩子估摸着无非两条路,送人收养,或者送去孤儿院。   都是大人做的孽。   ☆☆☆☆☆☆☆☆   出了月子,田大花就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她自己在家带孩子,大概至少要带到三五岁,她才能正经上班,要么花钱请人带,继续留着现在的赵阿姨。   赵阿姨解放前在大户人家做过佣人,比较守规矩,有分寸,做事尽心,田大花还挺满意的。可如果留下赵阿姨,就得给人家开工钱,家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她自己还要抽时间喂奶……   最终田大花决定,她眼下也只能自己带孩子了,起码断奶前,没别的法子,等断了奶再考虑请人带孩子,现在请一个保姆的工钱比她的工资要少,也不耽误她出去工作。   田大花自己的看法,她眼下不光是挣不挣钱的问题,被服厂的工作经历告诉她,妇女出去工作上班,才不会脱离这个社会。   满月的小婴儿在田大花看来就是“大毛头”了,天气冷,包暖和了放在屋里,挺好带。   小东西能吃能睡,小脸一天比一天胖嘟嘟的,福妞和小石头现在每天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屋里看他,“小平安”“小平安”的喊他。天冷以后,老奶奶也不就不常出门溜达了,每天呆在家里,最大的乐趣就是逗逗小重孙。   “来,看看我们的大平安。”   兴许真是这名字叫的好,小平安满两个月刚会咧嘴发笑的时候,茂林写了信来说,已经跟着部队撤回到国内了,很快就能回来探家,果然半个月后收到了探家的电报,姜茂松兴奋地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就跑去车站接人。   从刚满十八岁入伍,一走三年多,茂林长结实了,个子看起来竟然又高了一截,帅气了许多,人也更加沉稳了。   一进家门,茂林就抱着奶奶红了眼眶,像个孩子似的。   “大嫂,快给我看看新生的小侄子。”   田大花就把襁褓递给茂林,同时跟他说:“他叫平安,奶奶给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好,叫起来吉利又响亮。”茂林顿了一下,开心地笑起来。   小平安出生了,茂林回来了,茂林有一段探亲假期,一家人终于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田大花在心里算了算,从姜茂松离开家,他们家已经足足十年,过年人没团圆过。   所以这个年,一定要好好过。   茂林回来的第一顿饭,田大花特意做了茂林小时候最爱吃的,红薯面窝头、杂粮粥和什锦咸菜丁,辣疙瘩腌制的咸菜丁里头加了切碎的辣椒、花生米、咸豆子、葱姜末和猪油渣,热锅旺火干炒,记忆中最经典的味道,香得让人想把舌头吞进去。   茂林就着一碟什锦咸菜丁,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窝窝头,满意地摸着肚皮,开始跟田大花要吃要喝。   什么荞面包子、玉米饼子、萝卜卷子、菠菜盒子……数落了一大堆,还说本来最想吃大嫂做的韭菜盒子,想起来就鲜,就是这时节没有韭菜,菠菜盒子解解馋吧,又嚷嚷想吃豆面丸子、小鸡炖蘑菇,还有他最喜欢的辣椒炒腊肉。   “大嫂,我每天帮你抱着小侄子,你帮我做好吃的。在部队里做梦都想你做的好吃的。你放心我能抱好,石头小的时候我就整天抱他。”   “石头啊,看看你小叔馋的这样,一边数一边就要流口水了。” 姜茂松指着茂林打趣他。   田大花听了一圈,这些都不难满足,便笑着说慢慢给他做。   进城以后,他们家已经好几年没做腊肉了,进城后吃肉就去买,过年也不像乡下那样杀猪,怎么做腊肉啊。可是不管奶奶还是石头和福妞,都很喜欢吃腊肉,鲜肉好吃,可腊肉却也有腊肉的美味。   于是田大花说,她也想念腊肉了,加上茂林几年没回村里,便商量着,趁着茂林探家,福妞和小石头也放了寒假,干脆带上奶奶,抱上小平安回村里猫冬去,住几天再回来。   很长时间没回老家了呢,回去一趟,除了让茂林挨家长辈走动走动,正好在村里跟谁家杀一头猪,做一些腊肉带回来,留着慢慢吃。   其实田大花嘴里说跟谁家杀猪,心里想的却是要是能上山猎一头野猪,连杀猪的钱都省了,肉还更好吃。不过——   她看看茂林怀里的小平安,心说如今长了个太小的小尾巴,还要吃奶,想上山打猎估计不容易。   于是田大花带着奶奶、茂林、福妞、石头和小平安,丢下一肚子意见的姜茂松和姜守良爷俩,快快乐乐回姜家村去了。   姜茂松:“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田大花:“就这么几天你还能饿着?部队有食堂,街上有卖饭的,你记得把爹的饭准备好就行了。”   在家里过了小年,腊月二十五,田大花带着老奶奶和茂林他们回到了村里。老房子有七婶平时照看,还挺干净的,屋里收拾一下,一家人就重温过去的悠闲村居生活,尤其福妞和小石头,重逢了儿时的小伙伴,简直玩疯了。   这还是小平安第一次回老家,虽然小人儿才不到三个月大,却一下子成了全村最受欢迎的人,谁来都要先看他,甚至盖过了茂林的风头,回家的第一天,各家老长辈们就全都跑来看,还有的给小平安准备了红包见面礼,钱不会多,就是图个吉利。   赶上村里年前上山打猎,田大花家这次虽然没能进山,村里却也特意给他们分了野味,一只野鸡,一只野兔,还有一大块野猪肉。又跟三叔他们家商量了,三叔杀了自家一头大肥猪,田大花要一半猪肉做腊肉,当然她也负担一半的猪钱。   隔了两天,腊月二十七,便听说姜根保也回来了,姜根保带着姜丫头回来过年,当然回的是六叔六婶那边。   六叔六婶赶紧鼓动他去找吴翠芬复合,女人总是心肠软的,趁着大过年,好好认个错,多说几句好话,吴翠芬大过年的也不能硬撵他吧?两人复合后也好一家人过个安生年。   六叔六婶打算得很好,可是姜根保没去。不是不想,可他拿什么脸去?   六婶没法子,眼看着儿子颓废的不像人样,回到老家村子羞于见人,门都不愿意出。再说出了这种事,听说城里那个孙子是个野种,姜根保如今就只剩下一儿一女,姜丫头又被害得傻掉了,也就只剩下姜铁蛋这一个儿子能指望,要是姜根保和吴翠芬不能复合,到老了姜根保连养老送终的儿子都没有了。   六婶一着急,就跑去吴翠芬家里,又哭又喊的央求吴翠芬原谅姜根保,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浪子回头金不换,又要给吴翠芬磕头赔礼。   吴翠芬是个逆来顺受没主见的性子,这段时间整天心疼姜丫头,可没少掉眼泪,姜丫头再怎么不好也是她亲生的女儿,被害成个傻子,吴翠芬哪能不心疼啊,正在难过呢。   于是吴翠芬就把六婶恨上了,要不是这个老东西自己不去城里看孩子,还支持姜丫头去,姜丫头要是不进城,哪能落得这个悲惨境地啊。   可巧六婶居然还有脸跑上门来求她和姜根保复合,疼女儿心切的吴翠芬如今分了家,也不怕六婶这个前婆婆了,就抓住六婶狠狠地撕扯了一顿。   六婶如今落人下风,也不敢还手,被吴翠芬好一顿打骂,村里许多人围着看。   其实吴翠芬那样的性子,如果姜根保真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低姿态,软磨硬缠可怜兮兮,再多说几句后悔之类的好话,她说不定真就愿意复合了,恐怕还会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觉得苦尽甘来终于把男人等回来了。   可她偏偏有一个心气高的儿子,十六岁的姜铁蛋已经足够顶门立户了,二话不说摸了一把草叉,直接把六婶轰走了。   六婶没法子,就跟本家近房的婶子大娘们哭诉,央求别人去劝。有的人还真跑去劝了,也知道劝吴翠芬没用,这事情现在的关键就在姜铁蛋身上。   这些人就劝姜铁蛋说:“再怎么说那都是你亲爹,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你爹落魄了,知道错了,知道悔改了,你妈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不可能再嫁一家,怎么说都是原配的夫妻,你就该让他们复合,一家人骨肉亲情,好好的过日子。大过年的,你这孩子点个头,赶紧让你爹回来吧,亲父子,哪还能记一辈子的仇?”   姜铁蛋却说:“当初他逼着我妈离婚,我去求过他,我求他不要离婚,他却骂我不懂事,把我赶走了。这会子他遭报应了,凭什么我就得让他回来?”   后来姜铁蛋就放了话,有本事,真悔改,让姜根保把门口那茅坑一口一口吃光喝光了,再来跟他谈原不原谅。 第55章 选择   姜铁蛋站在门口, 扬言要姜根保把门口那茅坑一口口吃光喝光才肯原谅的时候, 田大花正抱着小平安,带着茂林在四叔家串门子。茂林好几年回来探家一趟, 便把村里各家老长辈们都去看望一下。   提起姜根保家的事,村里人人摇头, 都说真想不到。在村民们眼里,姜家村出了两个有出息的大人物,头一个当然是姜茂松, 还有一个就是姜根保, 山里村民也不懂啥, 只知道这两个人都成了国家的人, 都进城当了干部, 十分厉害了。   冷不丁突然听说姜根保出了这事,整个姜家村都轰动了。   难以置信的有,啧啧惋惜的有, 村里老百姓的道理很简单, 姜根保当初要是不找小婆, 哪能被坑得这样惨啊。   于是就应了那句老话,无故休发妻, 伤阴德。   四婶跟田大花唠叨:“村里人都这么讲,说根保这是伤了阴德落报应了。老少爷们都说,还是咱们茂松侄子福泽深厚,疼媳妇会顾家,不做那陈世美的事情, 守得住福泽,才能有好时运。”   田大花心里嗤笑一声,心说他那不是不当陈世美,他是想当没当成。   “要说姜根保,恐怕自己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得这样。可是他如今弄成这样,铁蛋这孩子,也太倔了,姜根保是不对,可毕竟是他亲爹,也知道后悔了,他爹妈毕竟是原配夫妻,复合了也是好事,复合了一家人好好的,铁蛋说媳妇成家也不至于让人挑剔家里不齐全。”   田大花说:“我刚才见过那孩子,戾气很重,把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逼成这样,他爷奶爹妈可真是够了,姜根保要不是太过分,亲儿子能这样恨他吗。”   四婶的话,大概也代表着许多村民的看法,六叔六婶不好,姜根保不对,可姜根保如今落得这样,跟吴翠芬总还是原配夫妻,吴翠芬又没改嫁,复合在许多人看来是正常合理的事,对他们一家子都好。   从老百姓质朴善良的观念来讲,无非是劝和不劝分。   可既然姜铁蛋坚决反对,一副跟姜根保水火不容的态度,吴翠芬要是非得在前夫和儿子之间选一个的话,她聪明地选了儿子。儿子都十六了,过两年娶了媳妇,她当上婆婆抱上孙子,她这一辈子的日子就都踏实了。选儿子,儿子能给她养老送终,选姜根保行吗?   没有男人,吴翠芬这日子照样过,没有儿子,吴翠芬可就任人踩踏了,这一点,吴翠芬总算没犯蠢。   吴翠芬这样的,也算是把中国妇女“三从四德”的传统美德发扬了个彻底,以前听公婆的,听男人的,现在呢,听儿子的。   不过吴翠芬跟姜铁蛋央求,可不可以让姜丫头回来,姜铁蛋不太愿意,他心里有没有原谅姜丫头不知道,可他眼下十六岁,养活自己和吴翠芬,孤儿寡母已经不容易了,他自己都还没成家立业,要是再养一个痴痴傻傻的姜丫头,这日子就怕更加艰难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磋磨把一个半大孩子早早催熟了。   所以姜铁蛋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说同意,看在他妈份上,姜丫头真要回来他总不能往外撵。   不过后来听说,姜根保并没有把姜丫头送回去的意思,大约也知道那边母子三个的话没法生活。有的人一头栽到坑底,大概就能有一点良心发现了。   大过年的,不想老谈这些话题,田大花就笑着扯开了话头,笑嘻嘻地指着茂林问四婶:“四婶儿,你看我们家茂林怎么样?小伙子够俊气吧?”   “那当然。”四婶哈哈笑起来,“我茂林侄子跟他哥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俊小伙子,几年不见越发长得俊气了。”   “俊什么俊呀,都还没个媳妇呢。”田大花笑,“四婶,你看看哪儿有好看的俊大姑娘,给咱们茂林介绍一个,省的他小光棍一个没人管。”   四婶一听这话头,也就明白了田大花的意思,而茂林在一旁却红了脸,赶紧佯装逗弄怀里抱的小侄子。   “行,我知道了。”四婶笑着说,“那我就给物色物色,如今你四叔当村长,附近村子包括镇上,认识的人就多了,适龄的姑娘知道不少。可就是人家茂林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军人,又听说新提了干,要留在部队上了,咱们能认识的都是些乡下姑娘,只怕我茂林侄子看不上。”   “嗐,乡下城里无所谓,关键是姑娘好就行,相貌要好,人品性子更要好,如今都新社会了,大姑娘小伙子找对象,都要自己看好了才行。”   田大花打算着,趁着茂林回来,给他找个合适的对象,这都二十一的大小伙子了,再没媳妇要着急了。   “茂林,你自己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有啥具体要求。”四婶笑眯眯地问茂林。   茂林不好意思地笑:“没啥要求,我听大嫂的,人好就行了。”   “大小伙子家,还害臊了。”四婶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脸的还是圆脸的,是不是要求上过学的,你自己心里想找什么样儿的,你总得有个想法吧。”   “就是啊茂林,给你找对象娶媳妇,又不是给我娶媳妇。”田大花也笑着打趣他,“你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怎么叫听我的呀,那我给你娶个又黑又壮的老母猪行不行?”   茂林憋了半天:“……不要太胖的,也不用太高的,跟大嫂那么高就行,要讲理,不能不讲理,能识字的更好,上过学当然好,就是跟大嫂这样上过识字班,能认字也行。”   “行,就是照着你大嫂这样的给你找。”四婶扑哧一乐。   在四婶家坐了一会儿离开,叔嫂两个就抱着小平安,优哉游哉地从村里走过,不停地有村民们热情招呼,还有的问他们是不是留在老家过年,田大花就说,城里还有姜茂松和公爹姜守良来不了呢,打算在老家猫几天,腊月二十九回去。   回家一进门,七婶也在,三婶也在,正陪着奶奶说话聊天,见田大花他们回来,忙站起来招呼,三婶就把小平安要过去抱着,夸他长得好。   “沉甸甸的压手。”三婶笑。   坐下一聊,可巧了,几个人也在聊给茂林找对象呢,有了在四婶家的经验,茂林怕又被他们开玩笑,就抱着小平安悄悄溜了。   三婶说,她今天还真是想给茂林提媒的,她儿媳妇的姑表妹的小姑子,姓李,家住镇上,中农成分,没上过学但是上过识字班,长得特别好看,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于是这姑娘眼光也就有点高,一心想找个当兵的,人品相貌好的。   奶奶问:“性情脾气好不好?”   “我其实也就见过一回,长得的确好看,别的都是我儿媳妇说的。”三婶说,“听说很能干,性子活泼。”   奶奶就跟田大花说:“大花呀,要不你问问,茂林要是愿意,趁着茂林好不容易回来,就让他们相个亲。”   于是两边就赶紧张罗着,第二天田大花和三婶就陪着茂林去镇上相亲。约定的地方在三婶的儿媳妇的娘家,他们先到的,没多会儿,女方那边的人就都来了,姑娘的妈妈、婶子、大嫂二嫂,姑娘有些害羞,跟在最后头进来,不过举止倒也大方。   田大花仔细瞧着那姑娘,长得还真是好看,红扑扑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小巧的嘴,相貌十分标致,个头也比较高挑,穿一身军绿色棉袄、黑色裤子,这身打扮在小镇上比较时兴了。   估摸着姑娘也是有心,跟茂林这个当兵的人相亲,穿了军绿的颜色。   田大花一打量,心里还挺满意,衡量着这姑娘的身高,站在高大挺拔的茂林旁边也挺搭配。   这么一想,她忽然就回想起茂林十几岁的模样了,又瘦又小,才到她肩膀,一晃都长成大人了,让人还怪怀念小时候那个毛孩子的样子。   于是田大花眯了茂林一眼,茂林大大方方地起身迎人,脸色微微带笑,看起来第一印象应该也很好。   这小子,在家里提到给他说媳妇,臊的那个样,脸都红了,这会儿真正上阵了,他倒大方起来了。田大花心说,大小伙子家,好歹没扭扭捏捏丢了她的脸。   女方妈妈一眼看见茂林,分明就很满意,脸上的笑就真切多了,坐下来跟田大花聊了几句,先聊些家常,又问起家里的情况,田大花也就坦然地说,婆婆早年就不在了,公公身体还好,现在城里上班,家里还有个老奶奶,年纪大了走路不方便,今天就没来,平常一家人都住在城里,这几天是趁着茂林探家,专门回老家来住几天,走走亲戚。   “我们家茂林,刚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好几年没回来了,他提了干要留在部队上,等娶了媳妇,一时半会可不一定能随军,媳妇得多体谅他。”田大花也只简单这么提了一句,可这一句包含的内容就足够多了。   一番交谈,女方的妈妈就笑得更加亲切了。   说实话,田大花对自家茂林这条件还是很有自信的,人品相貌家庭,哪一样都是足够让人满意,什么样的姑娘也配上了。   看看茂林和那姑娘,这种场合,两个当事人也没好意思讲话,都是两方家长在讲,还有姑娘的婶子、嫂子也会插嘴夸自家姑娘几句,说姑娘灵巧勤快,家里田里的活儿都非常能干。   田大花就找了个借口问:“这小镇上离西山有多远啊,路比山里方便,风景还挺好。”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田大花说着,就抱着小平安往外头去了,屋里其他人又不傻,也就借着陪田大花,跟着出去了,只把两个年轻人留在屋里。   几个人出了院子,在院门口瞭望了一会儿西山,说一些家常,大概过了几分钟,茂林从屋里出来了,伸手抱过田大花怀里的襁褓说:“大嫂,天不早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田大花一听,咦,口风不太对呀。 第56章 恼火   当着女方家人的面, 田大花也不好多问, 就很客气地说:“天可真不早了,大老远路, 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女方妈妈也察觉到茂林的态度变了,脸上忍不住就有些失望和不满的样子, 毕竟他们家姑娘那么漂亮,凭啥看不上呀。   可相亲这种事,成不成不成也没法子。田大花跟主人家和女方他们寒暄告辞, 女方的妈脸色就显得很冷淡了。   田大花心说, 相亲不成就撂脸子, 虽然姑娘挺漂亮, 可这家人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了。   叔嫂两个便一起离开, 三婶把他们往前送,送了一段路问:“茂林,你是不是没看上?我看这姑娘真挺好看的呀。”   “合不来, 我觉得不合适。”茂林说, “三婶儿, 辛苦你了。”   “那行,我去跟女方回个话, 你们在前边等我一会儿,我回了话咱们一起走。”   茂林抱着襁褓里的小平安,跟田大花一起穿过一段土路走出小镇,就站在镇口的路边等三婶。   出了镇子,田大花就问茂林是哪儿不中意。   “我看你开始还挺满意的, 那姑娘的确长得不错,看起来也利落能干,怎么你们俩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不中意了?”   “大嫂,反正……不行。”   这熊孩子,田大花说:“相亲呗,行就行不行就算,你没看不上咱就再找。可不行你总得让我知道哪儿不行,我下回再给你介绍也好知道找什么样的。”   茂林犹豫了一下,跟田大花说起刚才的事。其他人出去后,两个人就简单聊了几句,先是那姑娘问他部队在哪儿,远不远,当兵打仗苦不苦之类的。然后那姑娘问他,说你要是结了婚,为啥不能随军?茂林就告诉她,军队干部要达到一定的级别才能带家属随军。   “家属不能随军,那你娶了媳妇怎么安排?是不是去你们村里种地?”   “那当然不能。”茂林说,“我们家一家人都搬到城里了,怎么能让人家一个女的在村里种地呢,我大嫂说了,到时候把她接到城里,给她找个工作,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你好像很听你大嫂的话呀。”姑娘吃吃笑着。   茂林:“我十岁母亲就过世了,大嫂把我带大,对我那么好,长嫂如母,我当然听大嫂的话。”   “你大嫂看起来挺能干的。你母亲不在了,你奶奶年纪大,那你大嫂的孩子谁带呀?”   “我大嫂自己带。”   然后那姑娘就问:“那你要是结婚有了孩子,你大嫂会帮你家里带孩子吗?”   茂林一听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怎么能让我大嫂帮我带孩子呢,我大嫂操持这个家已经很辛苦了,这些年她操心受累的。我娶个媳妇,让我大嫂给她带孩子,那她自己干什么呀?”   结果那姑娘说:“你不是说要安排当工人吗,她当然要上班挣钱啊,男同志要是不在家,又没有婆婆,一个女同志自己上班带孩子可太辛苦了。”   “你的意思,我大嫂带孩子就不辛苦?”   茂林顿时恼火,腾地站起来就走了。   田大花听茂林一五一十这么一说,不由得啧了一声,心情真有些复杂。   可是仔细想想,人家姑娘说的也都是实话,考虑得很实际,谁上班带孩子不辛苦呀。没有婆婆,男人当兵不在家,作为女方考虑这些也无可厚非。   也因此,田大花刚才才刻意跟女方说,茂林会留在部队,女方一时半会恐怕不能随军,也是想让人家心里有个数。这姑娘既然说喜欢当兵的,想嫁个当兵的,那就得有当军嫂的心理准备,肯定比嫁给平常人要辛苦一些。他们家就是没婆婆,婆婆过世早,合着这姑娘就打算让大伯嫂子给她带孩子?   只能说,这姑娘可真的挺聪明能干,很会替自己打算。   “不成正好,我看这家人也不是多讲究,咱们一家子厚道人,不合适正好。”田大花说,“这姑娘,真不适合我们家。我原本想着,咱们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进了城根也还在乡下呢,给你找对象咱们不讲究城里乡里,人合适就好,还觉着找个乡下姑娘兴许更能跟你合得来,现在看来,这样的姑娘再漂亮也不能要,起码她不适合嫁个当兵的人。”   “大嫂,不用太漂亮。”茂林说,“娶媳妇过日子,又不吃她的人。”   田大花半天无语,心说这又是个愣小子,娶媳妇不吃她的人,哎。   不过经过这第一次相亲,她也就明白茂林的心思了,他喜欢的未必要多么漂亮,但是人品性格一定要好,心眼儿要好,通情达理才行。而且从田大花的角度来看,还不能找个太强势的。   她自己非常强势,对,她都承认,可田大花对茂林总有几分“老母亲”的心态,没有哪个当妈的希望儿子娶个强势的媳妇,这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她已经够强势了,茂林又很尊重她,要是娶个很强势的媳妇,妯娌关系先不说,他们两口子肯定生活中会产生一些矛盾。   毕竟,也没有哪个强势的媳妇能容忍男人对嫂子言听计从。   田大花于是想象了一番,茂林未来理想的媳妇,大概就是个温婉可人的邻家女孩形象。   这么分析一番,田大花便决定,继续找,好好物色,一定要给茂林找个脾气好性情温柔、人品好、通情达理的姑娘,当然,不吃她的人,可也不能丑,要相貌配得上茂林的。   他们也就等了一小会儿,老远看见三婶一溜小跑过来,跑到跟前笑着说:“我跟女方说完了,我说小伙子说合不来。我看那姑娘脸色不太好看,眼睛都有点红了,很委屈的样子。”   田大花说:“相亲呗,看不上有什么好委屈的,要是一看就看上了,那也不用相亲了。”   他们三个抱着厚实的襁褓,冬日的暖阳里步行往前走,走出不远,三叔就赶着驴车来接他们了。   来的时候三叔赶驴车把他们送来的,他做公公的,不想去儿媳妇的娘家转悠,尤其今天还是相亲的场合,大老爷们就不好往跟前凑,于是三叔就在镇外等。   一看见他们三叔就笑了,说:“我猜茂林今天相亲没成。”   这还用猜,三婶白了他一眼,说他可真会猜,要是成了,当然就不可能这么快就走,起码双方得好好说会儿话,商量一下定亲之类的。   小伙子太好,田大花既然放出了话,说媒的就纷纷找上门了。当天晚上村北的五奶奶又来说媒,说的是她娘家的近房侄孙女。   这次田大花首先就说,咱们家没有婆婆,姑娘嫁过来心里可得有数。结果五奶奶却说,姑娘的妈妈说了,没有婆婆不算缺点,小伙子好就行。   潜台词,没有婆婆为啥不算缺点?不用担心女儿受婆婆的气呗。   田大花就答应见见。于是第二天茂林苦着脸,被田大花带去接着相亲,这次路近,就安排在五奶奶家里。   他们把小平安留在家里,叔嫂两个就去了,到那儿一看,姑娘长得也很不错,面容很俊秀,其实能往茂林这儿说媒的,总不会是个丑姑娘。   可就是那姑娘看起来挺没主见的,什么都是她妈在说,她自己都没开过口。那姑娘的妈一直拐外抹角地问这问那,问要是这亲事成了,能给多少彩礼,能不能安排她女儿进城吃国库粮……   这次没等茂林开口,田大花自己就说不行,不合适。   “大嫂,你往后可别再让我相亲了。”从五奶奶家里出来,茂林就苦着脸说。   “亏你还是个大小伙子。”看茂林苦着个脸,田大花却忍不住想笑,说:“相亲相亲,一下子就相成了那还用相亲吗?也就是现在新社会了,相亲男女先见个面,自己亲眼看看。搁在以前可没这好事儿,还不都是盲婚哑嫁,掀了盖头才知道黑的白的。”   两人说着话,穿过村中小巷往家里走,拐过自家那排屋子,便看见姜茂松站在自家门口看着他们笑,怀里还抱着大红襁褓,在身后一片青灰色调屋墙院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大哥。”茂林高兴地叫了一声。   姜茂松则挑眉问:“成了吗?”   茂林脸上一窘,田大花知道他肯定已经听奶奶说过了,就笑了说:“没成,我们茂林没看上。”   姜茂松说:“没事儿,趁着过年,叫你大嫂多给你物色几个,总得找个你合意的。”   “你怎么来了?”田大花问。   “我今天不忙就来看看,今晚住一宿,明天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田大花一想,明天腊月二十八,他们原本还打算再住两天再回去呢,老家村子里熟人多,说说笑笑还没住够呢,赶在大年三十前回去,不耽误回城团聚过年就行了。   不过估摸着,姜茂松和姜守良光棍爷俩被丢在城里,日子可不太舒服,这不就急着找来了。   “你自己先回去吧。”田大花说,“我们还没住够呢,我和奶奶刚商量了,干脆等到大后天,大年三十,上完了坟再赶回去。其实要是爹能提前一天放假不值班,我们回村里来过年多好啊,都不想回去了。”   “可是,你知道的,我过年的时候来不了这边。”姜茂松说。大过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部队里战士们也都想家啊,也要过年,这个时候首长干部们就会去各个连队转转,陪着战士们搞搞联欢,包包饺子,热热闹闹过个军营大年。   “那正好。”田大花说,“要是爹能来,让茂林把他接来,我们就在村里过年,你一个人也就不用管了,正好在部队过年得了。”   姜茂松:“……”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57章 幸运   姜茂松莫名有一种感觉, 他媳妇好像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这个家以外的人。   儿子都生了俩了。   不是吗, 你看现在茂林回来了,她每天除了照顾新生的小平安, 就只顾操心茂林,好吃好喝相亲说媒……老家有了奶奶有了茂林和福妞他们, 加上他们母子三个,在她眼里就可以好好过年了,他就是个闲杂人等, 让他一个人在城里孤单去吧。   男子汉能屈能伸, 姜茂松决定, 不跟她计较。   横竖他有一种笃定, 奶奶, 茂林,小石头和福妞,好不容易茂林回来过个团圆年, 这个家肯定不会真把他一个人丢在城里过年的。媳妇也就是日常怼他, 随口那么一说。   于是姜茂松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抱着怀里的小平安说:“平安啊,你说, 你小叔是不是要打光棍了,怎么就一直没有他看上的呢。”   “怎么叫一直没看上呀,统共才相看两个,哪能就合适了?”田大花立刻开始维护茂林。   小伙子本来就对相亲苦着脸了,再多开他的玩笑, 万一驴脾气上来不去了呢?周围村子相看一圈,过年回城,她城里还准备了几个呢。   茂林:“……我去找找福妞和石头,跑哪儿去玩了。”   福妞和石头这几天可真是玩疯了,茂林围着村子找了好几圈,才在村前的一片翻耕过的红薯田里找到他们,跟村子里一大群孩子一起,大的十四五岁,小的甚至七八岁,全都疯玩做一团。福妞这样的小姑娘还好,身上还干净些,石头滚的一身泥,一堆小孩四仰八叉躺在大片田地里,说是在看天上的老鹰。   “老鹰把你们叼了去才好。”茂林笑着数落。   下午的时候,三叔把杀好的半盖子猪肉送来了,田大花给他钱非说不要,说自家养的,田大花说,你不要钱那我也不能要肉啊,才把钱收下了。   三叔帮着把猪肉都割成一两斤的块,田大花哄着小平安吃饱睡了,便开始动手做腊肉。   田大花指挥姜茂松架上麦草的小火帮她烧猪皮,三叔已经把猪皮刮得干干净净的,但是用软草烧一下,过过火,再用刮刀刮一遍,能去掉猪皮里一层脏油,做出来的腊肉还不腥,会更加好吃。   她自己就把盐和花椒放在铁锅里炒,炒完还要放进石臼把花椒粒捣碎,切成一条条的猪肉,先用加了一点点白糖的酱油稍稍擦一遍,放进去炒过的花椒和盐,加一些白酒、胡椒粉,仔细把调料抹在肉上,腌制几天就可以吃了。   新腌的腊肉嫩嫩的,味道特别好。打算存放久的,多腌几天,然后挂起来晒干,腊月里做的腊肉,可以吃上一两年也不坏。   一下午工夫,姜茂松跟着打下手,田大花就腌了两大盆腊肉,等腌制入味就可以晾晒了。   洗了手,茂林终于带着福妞和石头回来了,居然挖了一把青翠碧绿的野蒜回来,田大花一看就高兴了,这东西大冬天可稀罕,凉拌了十分爽口,家里人都爱吃。   一家人也没别的活儿,一起动手,三叔给的半挂猪下水,爆炒猪肝,辣炒猪肺,红烧大肠,再来个素菜,大白菜炖粉条,凉拌野蒜,烙饼子,红薯玉米粥。   农家小院里说说笑笑吃了顿晚饭,如今腊月底要过年的时候,像野蒜和红薯在城里都吃不到了,地窖里窖了一冬天的红薯格外软甜,糖人儿似的,福妞和石头这俩孩子连咸菜都不要了,光把红薯吃了个肚儿圆。   小日子这么舒坦,谁想回去呀。   吃过晚饭,石头嚷嚷着要去掏麻雀。茂林一听,一时也来了童心,干脆就拉上姜茂松,带上福妞,要一起去掏麻雀。   农村掏麻雀,其实大都是半大孩子干的事。专门要等到晚上,山村里多是石头建起的房子,用泥浆涂抹缝隙,时间长了就会有些缝隙行成的小洞,麻雀的窝搭在这些小洞里,或者屋檐下的瓦楞底下。   等天黑了,搭个梯子爬上去,把手直接伸进去,就能抓住麻雀掏出来,捉到麻雀可不光是好玩,烧着烤着吃,味道一个字,香。   月末天上没了月亮,到处黑咕隆咚的,福妞和石头在前边叽叽喳喳地找麻雀洞,姜茂松就拎着一盏马灯,和茂林在后边跟着,一边提醒俩小孩小心着些。   “大哥,你能不能跟大嫂说说,别一个劲儿给我相亲了。”茂林摸摸鼻子,向姜茂松发出求助。   他跟田大花说说,姜茂松心说,我说话还不一定有你管用呢。他就笑道:“你一个大小伙子,今年都二十一了,也就是在部队上,要不然早该结婚娶媳妇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会跑了,你大嫂早就操心你的婚事呢。你不相亲,难道指望媳妇从天上掉下来?”   茂林窘地笑了下没吱声,他当然知道大嫂操心他,可一连两场不成功的相亲,让他有些不想去了,毕竟相亲是个挺难为情的事情。   可是不相亲,这个年代也不时兴自由恋爱,他在部队上也接触不到适龄的姑娘家,难道还真的打光棍呀。   “你就知足吧,现在新社会,还可以大大方方地相亲,以前那会儿,相亲也是爹妈的事,都是父母长辈做主,婚前根本就没机会接触。要不是新社会移风易俗,你哪来的机会看人家的大姑娘呀。”   “大哥,你跟大嫂白天说的一样。”茂林笑着问道:“大哥,大嫂嫁过来之前你们见过吗?你那时候怎么跟大嫂相亲的?”   “我们那时候……”姜茂松笑着顿了顿,“我跟你大嫂相亲那会儿,根本就没说上话。我那是头一回相亲,还挺不好意思的,就是跟着媒人和双方父母长辈去了,到那儿远远看了一眼,都没好意思看清楚,两家大人说会儿话了解一下,咱妈就说姑娘挺好的,双方就同意了,大人就做主订婚,那时候都是这样。直到你大嫂嫁过来,我们才头一回说上话,结婚那天还挺陌生的,两人说话都有点不好意思。”   茂林沉默一下,很羡慕地:“大哥,你可真幸运。我怎么就不能一次成功呢。”   听着他那不无哀怨的口气,姜茂松不禁莞尔,他笑了笑,觉得自己……还真挺幸运的。   心里想着,他就调侃地对茂林说道:“你就知足吧,也就是现在这年代,不然你哪有机会相看人家的大姑娘,多看几个,有什么不好的,娶媳妇是一辈子的事,总得给找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合得来的。”   他们在村里转悠了一圈,石头负责掏,福妞负责拿,姜茂松和茂林两个大男人负责当“人梯”,让石头骑在脖子上掏屋檐下的麻雀洞,一个晚上居然收获颇丰,掏了二十几只麻雀,用麻绳栓了一长串,还扑棱扑棱地飞。小石头就乐颠颠地拎着,说明天早上拿浸湿的玉米皮包着,放锅底下烧了吃。   福妞:“烧了吃容易有灰,黑乎乎的,炸了吃更好吃。”   于是俩小孩很认真地讨论了半天,到底怎么吃。   ☆☆☆☆☆☆☆☆   晚上睡觉的时候,姜茂松跟田大花说,他今天在村里遇上姜根保了。   “他变化真的挺大的,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几岁。”姜茂松说。   其实他原本以为,姜根保这次会很快跟吴翠芬复合,在姜茂松看来,吴翠芬肯定是愿意的,对他们一家四口也都是好事。   经历了许多之后,姜茂松真心觉得,一个人,有一个完整、正常的家庭是多么重要。如果不是遇上田大花,不是老奶奶,这个家是不是也早就散了?他如今会不会也要面对姜根保的局面?   也许不会像姜根保那种,但是想想小石头,会不会也跟姜铁蛋一样,对他这个亲生父亲充满恨意。   所以他还是很支持姜根保和吴翠芬复合的,姜根保自己做了错事,亏欠了儿女和妻子,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也好,对双方都好,毕竟姜铁蛋和吴翠芬孤儿寡母的生活很不容易。   可没成想遇上个坚决反对的姜铁蛋,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要这个爹,哪还有半点父子的情分?   在这件事情上,姜根保现在似乎也放弃了,甚至都没去找儿子努力过。姜茂松今天跟他谈起的时候,就劝他说,你是不是去跟铁蛋谈谈,真心跟孩子道个歉,总该去努力一下吧。   姜根保半天没说话,只把烟抽得很凶,然后说,他跟铁蛋许多年不在一起,就没怎么相处过,铁蛋现在见了他仇人一般,根本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对此田大花不做评价,原不原谅,都是吴翠芬和姜铁蛋母子的事情,别人怎么会切身感受?   “这事情你可不要管。”田大花告诫道,“那么多人跑去劝,又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当然说得容易,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茂松想想也是,他多少是同情姜根保的,可是别人的家事,各人心中滋味,外人怎么能理解清楚呢。   夫妻两个于是就换了话题,商量了一下过年的事,吃的呀喝的呀,孩子的新衣服和压岁钱呀,屋里的气氛变得温馨家常起来。   从小平安出生,姜茂松就又睡回到小床上,还得心甘情愿地睡小床,田大花坐月子,带孩子,如今小平安都三个月大了,他这个孩子爹还一直睡小床。   可是回到老家屋子,结婚的房子,结婚的床,刚才还跟茂林谈论相亲结婚的话题呢,姜茂松心思就有点活动了。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姜茂松就跟田大花商量说,大过年的,一家子团圆的节日,他可不可以回来睡大床。   田大花:“你觉得呢?你看看小平安这么小,你也在大床上挤,压着他怎么办?” 第58章 投缘   其实姜茂松还真不敢放心睡大床。虽然他自己想, 他搂着媳妇, 媳妇搂着儿子,不会压到的, 可是小平安才三个月大呢,那么娇娇嫩嫩的小婴儿, 要是他硬挤到大床上,挤着了,冻着了, 那可怎么办?   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新生的小儿子, 所以, 他也只能先委屈自己了, 当爹的容易吗, 想亲近亲近媳妇,还得千方百计找机会。   田大花这个人,对什么都淡淡的, 包括两口子床上的事儿, 两人相处久了, 明明感觉挺美好,可她也不会多么积极, 让孩子爹很是不满。   最终一家人还是赶在大年三十回到了城里过年,十年来家人最齐全的一个团圆年。   大年三十晚上,放鞭炮吃年夜饭,守岁,专门准备了好多糖果瓜子, 饼干点心,还有不容易买到的苹果和冻梨、柿子饼,让小孩有个零嘴儿才好有精神守岁。   奶奶鼓励福妞和小石头说,小孩子精神头好,一准能守岁到天亮,结果老奶奶自己守着守着打盹儿了,怕她冻着,就叫醒她让她上床去睡。   “唔……天亮了?”老奶奶迷迷糊糊地问。   “对,天亮了,奶奶你去睡一会儿吧。”茂林憋笑哄她,老奶奶迷迷糊糊地被茂林半哄半抱,哄去床上睡了。   随着年纪一天大一天,精明睿智的老奶奶也一天天显出老态,加上一双尖尖的小脚,身体毕竟也不如从前了,一家人都小心照顾着。   “奶奶过完年就七十七了,到寿辰得给她庆祝一下。”田大花说。   人生七十古来稀,在过去,人的寿命短,七十岁往上的老人就很不容易了,奶奶七十七岁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还照照样自理,都不用人伺候,在周围也算是少有的高寿老人。   田大花原本不明白,在这个多子多福的年代,一对夫妻三个五个孩子是常事,奶奶一辈子怎么只生了公爹一个孩子。再后来她慢慢知道,奶奶年轻时夭折过别的孩子,还不止一个。   女人一辈子,总归都是不容易。   “我们都好好孝顺太奶奶,让太奶奶活一百二十岁。”   小石头的话让大家都开心笑了,有儿孙晚辈孝顺,奶奶一定会高寿的。   年初二,走亲戚串朋友的日子,田大花就又约了自己厂里几个女工来家里玩。从请假待产,她已经有将近五个月没上班了,对车间里的情况了解的就不是很清楚,特意先叫了两个年长一些的女工,跟她自己年岁差不多的,邀了几个年轻未婚性子好的姑娘来家里玩,用意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了,她总不能把人家好几个姑娘叫来,让他们家茂林自己相看,这样做肯定不大好,于是又让姜茂松从部队里叫了几个适龄的小伙子来,也不要那样刻意相亲的气氛,大过年串门子,只是大家熟悉一下,互相有意的就好办了。   很自然的,她把张二柱也一起叫来了,这小子还光棍着呢。   结果再一次让田大花啼笑皆非,这个小聚会之后,不多久就有当天来的小伙子悄悄找她说话,说嫂子那天一起来的那个谁谁谁,有婆家了没?这么一问还有啥不明白的,两边搭个话,就成了,打个报告上去,批准了,双方确定恋爱关系,带了喜糖到家里来感谢她这个大媒人。   可茂林和张二柱那俩小子,再次交了白卷。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过了正月初八,茂林的探亲假就结束了,这一个年里年外,田大花可抓着他相了好几回亲,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成,也只能说缘分没到。   在田大花的满心遗憾、满心不舍中,一家人送茂林上了归队的火车。   倒是张二柱那愣小子,两个月后探家,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他老家相邻村子里的,听说小嘴叭叭叭特别泼辣能干,家庭出身也好,父亲还是支前模范,互相一接触,成了,订了婚,愣小子拿着两寸的黑白小照片,抱着喜糖,傻乎乎乐颠颠跑来找田大花报喜,田大花一看,呦,看着就是个泼辣能干的姑娘。   田大花当时说,看来这小子真就是个欠管教的,非得找个泼辣厉害的。哎,也不知道他们家茂林的缘分什么时候来。   阳春三月,田大花一直掐着手指算啊算,算着刘嫂子该生了呀,她等啊等啊又等了大半个月,刘师长的信来到了,是寄给姜茂松的,姜茂松捏着信封回来,便满脸憋不住的笑。   田大花急吼吼接过来一看,好嘛,嫂子生了,儿子。   田大花顿了顿,忍不住也扑哧笑起来。仨儿子,刘师长跟嫂子大概要哀怨了,想象一下刘师长那个神态语气,他说:两个儿子挺好,仨儿子就讨厌了……   哈哈,反正两家都没生出闺女来,心里平衡了,遗憾两家看来没机会做亲家了。   刘师长给小儿子取的名字也很是喜感,叫“刘安生”,田大花总觉着,这里头大概包含着“安分了不生了”的意思,嫂子这个年龄,能怀上并且平安生下第三胎已经是幸运,大约也不会再生老四了吧。   ☆☆☆☆☆☆☆☆   茂林的婚事成了田大花念念不忘的一个任务,中间也有人提,叫他寄个照片来看看他也没寄,足足又等了一年多,茂林第二年初夏时节回来探家,田大花赶紧带着他继续又一轮相亲。   大院里何参谋的媳妇小李抱着孩子来串门,听见田大花提起茂林的婚事,想了想就说,她有个老乡熟人,家里几个姑娘都很漂亮。   “也不是多么讲究漂亮。”田大花说,“我们家茂林心眼实在,人品绝对好,就是缘分来的晚些,他自己也不是多么追求外表漂亮,最希望姑娘家人品要好,性格脾气好,通情达理,最好有些文化,认得字的。”   小李自己是南方人,她就介绍说,她这个老乡,原本在家乡就认识的,是她自己小学的启蒙先生,姓姚,早年间从家乡到这里来谋生,现在城北一家小学做教员,他家里四个女儿,都读过书的,现在除了大女儿已经嫁人,二女儿正好十八岁,人长得十分漂亮,读到了中学,性情也挺好。   田大花听到女方家里是做老师的,心里有些好感,觉得这样家庭养出的孩子一般比较懂事,就跟茂林说了一下,决定见见面。   见面的那天,约在城里的一家小茶馆,小李和田大花带着茂林先到的,女方家里隔了几分钟就来到了,嗬,好大一支队伍,女方的妈妈来了,四个姑娘都来了,顶小的姑娘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剩下的三个姑娘看起来年岁差不多,长相都挺不错,后边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田大花瞥了茂林一眼,果然捕捉到小伙子脸上那一丝窘态,让这么多人盯着看,肯定有些不好意思。   田大花跟小李就微笑着起身迎了一下,上了壶新茶,又要了两样瓜子点心,大家坐下说话。   女方的妈妈挺会说话的,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家有五个孩子,前边三个都是女儿,老四是个儿子,老五又是个女儿。五个孩子,在当时大约也很寻常。   先客气寒暄一番,聊了些天气啊之类的,媒人小李就其中一个葱绿衣裳、梳辫子的姑娘说,这个是老二,十八了。   田大花打量着那姑娘,看起来利落能干,长得模样俏丽,她就问那姑娘,平常喜欢什么,做什么工作,那姑娘说,中学的文化,眼下在城北做纺织女工。   如今这年代,纺织女工是很辛苦的,不过工资却比一般女工的工作高一些。   田大花就留了个好印象,心说这姑娘看起来可以,起码很勤劳,不怕吃苦。   她跟姑娘聊了一会儿,女方的姐姐便主动跟茂林聊起来,问茂林部队在什么地方,远不远之类的。那姑娘自己也问了几句,问茂林什么文化,茂林都一一回应了。姑娘又问茂林平常喜欢看书吗,喜欢看什么书,茂林大约是被问的应接不暇了,笑着说平常部队训练紧,不大看书。   “一年探家一次,来回也不到一个月工夫。”女方的姐姐看着茂林说,“当兵打仗保家卫国,军人真的很了不起。”   “我们家婆婆早年就过世了,茂林这几年当兵,又去打仗,看看着婚事耽误到现在。他将来要是结了婚,媳妇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随军,做军嫂,大约要辛苦些。”   有了以前的经验教训,田大花把这些话都说在前头,女方听了,当时也没什么表示。   “听李姐姐说,姜同志参加过抗美援朝?”这家的四儿子问了一句,很有兴致的样子。   茂林点点头,他就继续追问:“我听说志愿军用高射炮打飞机,一打一个准,是真的吗?你受过伤吗?毙了多少美国鬼子?”   大约是个崇尚军营的毛头少年,茂林被问的,这个场合一下子也不知道跟他怎么说,就笑笑说:“很多人都受过伤,打的比较艰苦,不过我们胜利了。”   那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还想再问,坐在他身边的三女儿悄悄拉了他一下,那少年摸摸头,自己笑着没再问了。   两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客客气气道了别,当场也没人有什么表示,免得哪一方没看上当面尴尬。   等女方的人都走了,田大花就问茂林觉得怎么样,茂林支支吾吾说回去想想。田大花就跟小李说,小伙子不好意思呢,那就让两个年轻人各自考虑一下再回话。   田大花只当小伙子当着媒人的面,没好意思直说,谁知道茂林回家想了一个晚上,竟然红着脸来找田大花。   “大嫂,那个……我……”   “你怎么着,有话直说呀。”田大花看着他红了的脸,心里估摸着大概是看上了,就笑着说:“行不行,不就一句话吗,你要是看上了,你就直说。”   “大嫂,我觉得,那什么……那姑娘说话做事都十分聪明,跟我可能不是太投缘……倒是她们家的三女儿,看起来性格脾气都挺好的……”   田大花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了,这个茂林,这是一鸣惊人吗?   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他们家三女儿,长得甚至不如二女儿出色,似乎,从始至终除了客气问好,根本都没说过别的话,十分安静的一个姑娘。   “我还真没仔细注意他家三女儿。”田大花说,“我见你也没怎么盯着她看,你看上人家什么了?”   “他们家的人,我其实有的见过。那姑娘我见过的。”茂林说。 第59章 改变   “你见过的?你还会认识人家姑娘啊。”这下子田大花真要惊奇了, 忙追问道:“你不是刚回来探家吗,你什么时候见过的?我看你们俩也不像认识的样子。”   “以前见过的,他们家人我还记得。”茂林窘得挠挠头, “好几年前了, 大嫂你记得吧, 我入伍前不是在城北的五金厂做工吗, 他们家就住在工厂对面的小巷子里, 往巷子里开一个小的院门。很多工人上下班都会从那儿经过,那个时候,她和她妈经常坐在自家院子门口, 摆一个小小的摊子,卖一些香烟火柴之类的东西, 夏天还卖红红绿绿的薄荷水。她妈妈还跟人聊天,说家里人口多孩子多,摆个小摊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来往过路的工人很多,我记得她们, 她们当然就不认得我了。”   嗬, 茂林在城北工厂做工的时候,茂林那时候才十七岁吧, 满十八岁就参军入伍走了。这么一算, 人家小姑娘那时候顶多十二三岁。   “茂林, 你,”田大花啧了一声,“真有你的, 你那时候就注意到人家小姑娘了啊?”   “不是……大嫂,”茂林窘得一张脸都涨红了,“我那时候就是认识,真的,那时候她还是小孩。我那时候经常从她家门口经过,今天见了还认得出来,她经常坐在小摊子旁边,没人买东西她就跟她妈糊火柴盒,有时候还带着她弟弟妹妹,所以我对这家人都有印象。她两个姐姐那时候好像还上学,很少看到,我们买她的薄荷水,还问过她怎么没上学,她说她赶不上两个姐姐聪明,只读完了小学。她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性子很文静,那时也就是有个印象,觉得小姑娘特别懂事。”   茂林这愣小子,还真认识。可是……人家姑娘却不认得他。   “我就是觉得……”茂林忸怩着说,“要是单论他们家几个女儿,她二姐很聪明能干的样子,但是不太适合我,我不喜欢,这个三女儿,性格脾气都很好的样子,人也勤快。”   田大花消化了一下,这个事情,她本来以为茂林就是因为眼缘,一眼把人家看上了,看来他也是有考虑的。   这家二姑娘的确看起来聪明能干,相亲匆匆见一面,了解也不够多,换个词说二姑娘感觉比较强势,三姑娘按着茂林自己说的样子,加上今天那姑娘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似乎更加温顺乖巧。   “茂林,那个……你让大嫂想想。”田大花苦笑一下说,“跟人家二女儿相亲,把人家三女儿看上了,而且算一算那三女儿顶多也就十六七……不过难得你看上了,大嫂怎么着也得帮你试探试探。”   茂林忙说:“大嫂,你别为难,我其实也没多么坚持,就是觉着她比二姑娘合适,反正也不怎么熟悉,不成就算了。”   这天晚上“卧谈会”,田大花跟姜茂松说起这事情,忍不住就抱怨道:“你说这个茂林,正主儿没看上,看上人家妹妹了。她家二女儿满了十八岁,那姑娘老三,也就十六七岁,咱们茂林今年二十二了,这姑娘可比咱们茂林小了好几岁呢。”   姜茂松啧啧半天,也觉得挺神奇,茂林多少也算是“老相亲户”了,真是不太顺当,小伙子还挺倔的,大约也是田大花的鼓励纵容,茂林很坚持自己的看法想法,不投缘的可不会凑合。   好不容易他碰上个动心的,却是这么个情况,这个事情要是开口跟女方提,真有些尴尬的。   姜茂松摇头笑了半天,问:“我看他分析得还真有道理,茂林的性子,可能更适合他家三女儿。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田大花说,“好不容易他碰上个投缘的,我总得去试一试。”   田大花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找小李了。她其实自己也有点不好开口,可是仔细一想,那姑娘除了年纪小了点儿,还真挺适合茂林的,所以,大嫂豁出去了。   “嫂子,茂林那边怎么样啊?”小李一看她就笑着问。   “哎,别提了,说来话长。”田大花问,“女方那边有什么表示吗?”   “没有,我看女方就是等着咱们先回话呢,她们看起来没啥不满意的。”   田大花就拉着小李,斟酌了一下说:“小李,我看……他们家二姑娘跟茂林未必合得来,倒是他家三姑娘,看起来一副温软文静的好性子,我看着挺喜欢的。”   “嫂子,你……”小李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笑了一会儿问:“嫂子,你实话跟我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茂林的意思?”   田大花笑道:“还不都一样吗,我们家茂林是个老实性子,我这当大嫂的,就都替他张罗了。小李你看,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也知道叫你去女方张这个口是为难了,可咱们不都没外人吗,要不你想个法子,替我试探试探?”   小李想了想,以她跟田大花两家的关系也不好推辞,便笑着答应去探探女方的话。   田大花琢磨着,女方家里几个姑娘,表面上看起来二女儿比三女儿条件要好,长相比三女儿出色,又有个纺织女工的好工作,文化也比三女儿高,只要女方家里能拐过这个弯儿来,能接受“相亲姐姐看上妹妹”,这婚事应该就能成。   不过她自己转念又想,要是她有两个女儿,大的相亲对方看上了小的了,她恐怕会气得把男方大骂一顿,哎。   田大花这边等了一宿,第二天下午,小李过来回话,女方父母商量过后说,如今新社会也不封建,正好二女儿觉得茂林太老实,又在部队上,不想嫁了人两地分居,没看上。要是三女儿跟茂林觉得合得来,也可以考虑的。   田大花一听,这不就等于答应了吗。至于二女儿那些挑剔托辞,她简直感激不尽呢。   她赶紧跟小李说,既然这样,你找个时间把他家三姑娘约出来,让两个年轻人当面再接触一下,让俩年轻人互相了解一下,那天毕竟,呃,相看的是二女儿,这两个还没说过话呢。   小李就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双方都有意思了,干脆,别人谁也别跟着了,她给传个话,叫茂林自己约了那姑娘公园玩去。   女方家不愧是知识分子,做教员的,不光儿女都读书上学,四个女儿的名字也取得有讲究,依次叫红梅、墨兰、青竹、金菊,三女儿的名字就叫姚青竹,十七岁,眼下在一个裁缝铺子做学徒。   这天吃过中午饭,在田大花和姜茂松别有意味的目光下,茂林出门去赴约。下午早早回来了,看起来心情挺不错,跟田大花说起姚青竹不是自己去的,带了她弟弟一起去的,三人为众,头一次两人私下见面,这姑娘倒是矜持谨慎。   “谈得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茂林不好意思地笑,“就随便聊了几句,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她说不记得了,那时候小,是有很多工人才经常从门前过,她家摆小摊卖香烟卖薄荷水,人多记不住。其实想想原本就不是什么熟悉的人,我自己当兵几年变化也挺大,她哪里能记得。”   看起来聊得很不错?   这个年代虽然不像过去那么封建了,可男女关系还是大防,远没有那么随便,两人既然互相接触,就不能没个说法,总得要正经订了婚才好来往。赶在茂林探亲假结束,即将归队前,田大花就让小李去女方家里走了一趟,商量好了给他们俩定下来。   她一边让茂林给部队打报告,这姑娘家庭出身、政治经历都没问题,报告打上去自然也没问题,一边就张罗着给姑娘准备一份过得去的订婚礼物,订婚礼物是双方的面子,也就是当时时兴的衣服料子、鞋袜之类,再准备一个红包。   田大花带着茂林去百货公司买这些东西。生了小平安之后她被个小尾巴赘着,便不常出门,几个月没来,百货公司已经换了性质。   国家大局稳定了,所有制改造开始了,百货公司从原来的私人老板,通过赎买和公私合营的方式,变成了国营单位的百货商场,营业员基本上还是原来的营业员,身份却已经不一样了,如今都是国营商业单位的人员。   不光百货公司,大街上掀起了一股潮流,街口的月容女子理发铺变成了国营的红星理发店,并且如今男女平等,店里也开始接待男同志理发了,理发师傅还是原来那几个人,原本自劳自食,挣顾客的钱,现在为人民服务,国家给发工资。理发的师傅还说,这下好了,他们也端上国家的饭碗了。   田大花带着茂林在百货商场走走转转,买了两块当时很流行的毛呢料子,一块是军绿色上衣料,一块黑色裤子料。   初夏时节,城市的街头刚刚开始流行“布拉吉”,一种短袖的连身裙子,年轻姑娘穿起来身段窈窕,十分洋气漂亮,成了时下大街上时髦的一景。   田大花琢磨,姚青竹身材纤细气质温婉,穿这种“布拉吉”肯定好看,可这衣服在田大花看来,露着胳膊,露出一截小腿,这衣服太时髦,大街上也只有最时髦的女子们穿,姚青竹性情文静内敛,未必是喜欢穿的。   干脆,田大花一琢磨,给买了一块蓝色小碎花的布料,够做一件布拉吉的,那姑娘自己是裁缝铺的学徒,要是喜欢那就做一条,要是不爱穿,那就刚好够做一身夏天的衣裤。   “大嫂,这个布拉吉好看,你也买一件吧。”茂林拿着一块米黄色碎花的布料说,“大嫂,就买这个颜色,很素雅,你穿肯定好看。”   这愣小子,还知道给大嫂挑裙子,田大花看着那布料笑笑,对她来说,穿这样裸露着胳膊和小腿的布拉吉是个挑战,还有些接受不了。 第60章 失望   看着那块米黄色碎花的布料, 田大花摇头说不要。她不想穿那样露胳膊腿的布拉吉是一方面,她也不喜欢这个布料,这样素雅浅嫩的小碎花, 让她觉着太……呃, 怎么说呢, 太小女人味儿了。   她带着茂林买好了两身布料、两双鞋袜, 再去买些姑娘家的小零碎, 比如雪花膏、香胰子之类的,打了一个红色带喜鹊登枝图案的布包袱,再准备个红包, 这一份订婚礼就齐备了。   从百货商场出来,田大花就拎着一包东西先回了家, 茂林去找姚青竹商量订婚的事情,结果晚上他回来,笑嘻嘻把一样东西放在田大花跟前。田大花一看,这熊孩子, 他到底还是把那块米黄色碎花的布料买来了。   “跟你说了我不喜欢, 你怎么又买了?”   “大嫂,我就想给你一起买件新衣服, 你穿肯定好看。”茂林笑嘻嘻地说, “我订婚的钱大嫂给我出, 这衣料我用我津贴给大嫂买。大嫂,你自己别舍不得呀。”   原来茂林以为她舍不得呢,田大花摇头失笑, 心里却觉得她这些年一手带大的毛孩子真的长大了,不是吗,这都要订婚娶媳妇了。   “大嫂,我给青竹看了,她说你身材娇小,穿这颜色的布拉吉肯定好看,说你要是不嫌她学徒的手艺,她来给你做。”   “……”田大花听着他提起“青竹”两个字的口气,心里一边笑,一边挥着手撵人:“去去去,我知道你现在有媳妇了,可是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挂在嘴上,可把你美的不行了。”   茂林摸摸鼻子笑嘻嘻溜出去,田大花便先把那布料收了起来,总是觉着这样小女人的浅嫩花色她穿不出去,有心想给福妞穿,却又是茂林专门给她的一份心意。   “不是说要做布拉吉吗,拿去做呀,让未来的小弟媳给你做。”姜茂松在一旁笑道,“这颜色花样挺好看的,你穿肯定好看。”   “好看?”田大花瞥了他一眼,鼻子里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再好看也是茂林给我买的,可比你强多了。”   “我又怎么啦?”姜茂松赶紧叫屈,“我倒是想给你买点儿东西呢,每个月领了工资津贴,转脸就进了你口袋。你看看我,穿军装,也不用买衣服,在家吃饭,家里没饭我还可以吃部队食堂,我也没啥花钱的地方,除了每月发工资,我都多长时间没摸过钱了?要不这么着,下个月工资我不交了,不就是一条布拉吉吗,茂林给你买一条,我给你买两条,行了吧?”   田大花一想,不行,那都是她的钱。   再说从她的观念,相对于露胳膊露腿的布拉吉,她更愿意做一件列宁装之类的,平常好穿的衣服,翻领、双排扣、斜插袋、稍长的下摆、收紧的腰身,最好选她喜欢的深色,又干练又帅气。   谁说她田大花不时髦?只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田大花把那布料先收了起来,忙着去给茂林准备订婚的红包,她用花布手绢包了九块钱的红包,在这九块钱的问题上田大花和姜茂松产生了一场争论。   田大花准备放进去的是老银元,袁大头,眼下银元是照样在市面上流通的,国家银行则鼓励兑换,回收旧的银元货币,一元纸币兑换一块银元,眼下老百姓其实挺乐意把手里的老银元兑换成主要流通的人民币,买东西,一元纸币跟一块银元是等值的。   田大花用银元,原本就是图个吉利,她从古代来,对金银总有一种别样的喜爱,订婚用银元挺好的,也符合时下许多老百姓的观念。而姜茂松则认为,银元已经是要回收的旧货币了,应该用纸币。   姜茂松:当然用国家发行的主要流通货币。   田大花:金银图个吉利,沉甸甸包在红包里比较拿得出手,市面上和银行里明明也允许银元流通。   “人家国家都没说不行,你凭啥不许用?你姜茂松可真厉害。”   姜茂松原本也只是建议一下,茂林和姚青竹订婚,他这个大伯子也就没多管,风俗上这是女人操办的事情。反正这个家里所有的钱都在田大花手里,怎么订婚,给什么订婚礼物,她说了算。   于是就像无数次那样,一看她较真,姜茂松赶紧聪明地把嘴闭上了,田大花保持完胜。   田大花就带着这份订婚礼,和小李一起陪着茂林登上了姚家的门。姚家依旧住在茂林说的那个地方,五金厂对面的小巷子里,只是眼下五金厂是军管,军管会这两年安排了更多的工人宿舍,让工人都在厂里住,姚家所在的小巷就清冷了许多,国有改造,姚家的小摊子也就不摆了,女儿们大了都能挣钱了,姚母就留在家里,平常做做针线,操持家务。   进门前田大花还想着,当面遇上姚青竹的二姐姚墨兰,会不会很尴尬,结果姚墨兰上班就没在家,两个小的弟弟妹妹又要上学,大女儿姚红梅已经出嫁了,因此他们到那儿时,家里就只有姚家父母和姚青竹等在家里。姚家看得日子不算宽裕,但收拾得很整洁。   田大花想像中姚父的形象,大概就像她见过的那些夫子,老先生,兴许会理着胡子装派头,挺威严的那种,见了面才知道,实则是一个很随和的中年男人,四十几岁,想想姚家大女儿姚红梅也才出嫁,他正该这么个年龄。   茂林跟这位未来岳父似乎还谈得挺高兴,中午按照习俗,田大花和茂林,还有媒人小李留在姚家吃饭,转脸田大花就跟姚父姚母商量,改天叫姚青竹去家里认认门。   于是赶在茂林归队前的最后一天,田大花杀鸡宰鱼,买菜买肉,把姚青竹叫到家里来了,这就算未过门的媳妇头一趟上门,家里好好收拾一番,连沙发巾都专门洗了,把姚青竹叫到家里来玩。   “奶奶,看见没,这就是我未来的二嫂子。”福妞这个小鬼丫头,故意贴着奶奶耳边说,偏偏声音还不小,弄得姚青竹红了脸。   “好,好。”老奶奶乐呵呵地拉着左看右看,看完了点点头:“是个乖巧端庄的小姑娘,茂林有眼光。”   订了婚,两头走动一下,以后他们两个就可以大大方方来往和通信了,奶奶说,等明年茂林再回来探家,姑娘满十八岁,就给他们结婚。   对于姚青竹以后的安排,田大花这阵子都想过,也跟姜茂松商量过,姚青竹眼下在裁缝店学徒,似乎并不理想,她也有小学的文化,大可以做一个更合适的工作。眼下城市里工厂商店都正在国有化,不如眼下就给她正经找个厂里或者单位的工作。   姜茂松对此也赞同,反正按政策,他们家,或者茂林未来的结婚配偶,都可以有工作安排的。可是茂林跟姚青竹两人私下里一商量,却说想临时先这么着,等两人结了婚再说也不迟。田大花琢磨,这大概又是姚青竹的矜持谨慎,心里也暗暗赞同,从接触以来,这个未来的小弟媳她是越来越喜欢了。   于是茂林归队以后,她偶尔就把姚青竹叫过来吃顿饭,越发觉得这姑娘不错,不大爱说话,可凡事心里有数,总是浅浅地笑,从不多嘴什么,大约也是姐妹孩子多的家庭,养出来这样懂事谨慎、性情温软的姑娘。   也就是这一年,刚过完年的时候,田大花把两岁的小平安送进了部队机关托儿所,自己恢复正常上班。厂里那帮子女工对她回来格外热情,还起哄“大花姐又杀回来了”。   考虑到带孩子和照顾老奶奶,田大花怕两头顾不好,就婉拒了厂里让她恢复车间副主任的建议,眼下只做她的记录员,这样上下班时间宽松一些。如今被服厂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朝鲜战争已结束,社会生活也慢慢走上正轨,厂里的生产也正常起来,不需要以前那样加班加点,工作也就从容了许多。   老奶奶从容地挪着小脚散步,姜茂松从容地面对日常被怼被嫌弃,福妞和石头从容地度过他们小学的最后一年,眼看着毕了业该上中学了,中学不是你想上就能上,是要凭本事考的,考不上人家可不要,尽管俩小孩成绩都不坏,可谁不想考得更好呀,明显更用功了。   唯一不太从容的,可能就是小平安。被送去托儿所的小家伙很有意见,人小,可已经长心眼儿了,要是田大花送他去托儿所,就还算顺利,嘟着小嘴,很不情愿地迈着小腿,一步三回头进了屋,被托儿所老师抱在怀里了,还要扭头眼巴巴看着妈妈,摆摆手说再见,补上一句:“妈妈早点接我。”   要是换了姜茂松去送,小家伙一准有事儿,渴了要喝水,饿了没吃饱,或者要尿尿,要臭臭,找各种各样可爱的小理由磨叽,就是不想进去,姜茂松哄是不太管用的,托儿所老师哄也没用。   田大花:“再不听话揍屁股了。”   小平安:“呜呜。”   她对孩子可不会太宠着,男孩子,在她看来是将来要顶门立户,是必须要好好管的。   也是在这一年夏天,姜茂松回来说,姜根保再婚了,娶了个乡下的年轻寡妇,听说那寡妇在乡下被婆家的叔伯妯娌欺负生活不下去,就改嫁了,带着一个几岁大的女儿。两人这次都十分低调,没举行婚礼,也没跟谁说,甚至都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是姜根保独自把小寡妇从乡下接过来了事。   姜茂松知道后却很是生气懊恼,简直对姜根保彻底失望了。   “这个姜根保,让人说他什么好。”姜茂松恨恨地说,“我以为他总该知道悔改了,长教训了,我还盼望着有一天前妻儿女能原谅他,让他有个悔改弥补的机会。可是你看看他,对吴翠芬和铁蛋,这么长时间他甚至都没去努力过,没去争取过,都不曾认真跟儿子道个歉,现在他走出这一步,那就彻底没希望了。这个人,可真是……哎。” 第61章 要脸   “蛇鼠一窝。”田大花平淡地抛给姜茂松四个字, “你还不是向着你那个老战友,你希望姜根保被原谅,换了你是吴翠芬和姜铁蛋呢?”   姜茂松的气愤懊恼, 听在田大花耳中却是另一回事。   别人家的事情, 她除了会赞赏一下铁蛋这孩子, 觉得这孩子虽然倔强偏激, 却很有骨气, 铁蛋毕竟还是个半大少年,凡事非黑即白,兴许会吃苦, 毕竟十几岁的他要独力撑起一个家,但是这孩子的志气骨气却绝对让人眼前一亮。   除此以外, 她也只是个旁观者。   在田大花看来,姜根保再娶还不是早晚的事,吴翠芬那边既然不愿意复合,姜根保一个人在城里, 照顾痴傻的姜丫头, 身边也没个女人,能等到现在已经让田大花意外了。   并且姜根保毕竟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 他既然没去找吴翠芬道歉悔改, 另娶,还不是早晚的事。   她觉得正常,甚至懒得多问一句。   可姜茂松不一样, 姜茂松就算气得骂姜根保,憎恶姜根保,可潜意识里他还是向着姜根保的,希望他能被原谅,能重新拥有妻子儿女的正常生活。如今的姜茂松对姜根保分明是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头去。   毕竟,对于姜茂松来说,姜根保再不好,也是他那么多年一起打仗,一起经历生死的老战友,就算姜根保让人憎恶,他还是希望他能醒悟,能被原谅,能有个正常的家庭和生活。   可他毕竟不是姜根保,左右不了姜根保的想法,路总是自己走的。   “姜根保为什么要去争取复合?也就是他爹妈那么想,怕他没了养老的儿子,他自己从来就没努力过。”田大花冷笑,挑衅地斜了他一眼,“男人,错了也未必肯认,道歉悔改,承认自己错了,大概在老婆孩子面前一辈子抬不起来头,比如你,指不定啥时候就被我揭个短,直接换个新老婆不是更好?”   说到底,男人的劣根而已。   “大花!”姜茂松无奈地叫她,满心无奈,走过去蹭啊蹭,用肩膀蹭蹭她的肩膀说:“你看你,打人不打脸,咱们俩现在好好的,儿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日子我们过得好好的,哪哪都幸福满意。你既然都明白,就别揭短了吧,全当你心眼儿好疼男人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吧,我那时……的确是犯了浑,现在想想,人在病中,半死不活的,居然就脆弱糊涂了,一念之差,一步走错就继续错……如今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用你说,自己早就悔了,只庆幸我有你,还有个拎得清的奶奶,要不然的话,我当初真走出那一步,还不是像姜根保一样,就算新家庭不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还不是撇家撇业,撇子撇妻,一辈子回味过来总是良心亏欠。”   “良心这东西,有的人未必有的。”田大花哂笑,“比如我,我就没有良心,更没有好心眼儿,我可从来不疼男人。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一定得疼着宠着,为什么要疼他?”   “媳妇儿,别这样,我知道你心好,就是嘴上生气。”姜茂松说着说着,大男人居然开始耍赖了,用肩膀蹭蹭她肩膀腆着脸说:“你看,大不了我一辈子听媳妇的话,铺床叠被、揉肩捏腿,当小丫鬟给你端洗脚水,跪床沿也行啊,有些事儿你就别老记着了,行不?”   “……”田大花终究没憋住笑了,没好气地推开他:“你一个大男人做这样子,还要不要脸了?”   姜茂松:“两口子关上门,要脸做什么用?”   田大花无语半天:“……滚。”   姜根保再娶是在初夏,这之后,便很少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赶到秋收后,三叔三婶进城来给田大花送了一些杂粮和秋菜,说起姜铁蛋要娶媳妇了。   光阴可真快,一晃这孩子都要娶媳妇了,十七八大小伙子了。   “后山村的,那姑娘看着可真不错。也就是麦收前,山杏子熟的时候托媒订的婚,头一趟叫来认门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姑娘模样挺俊的,爱说爱笑,看着是个活泼能干的性子。听说那姑娘自己看上了,爹妈起初还有些反对,嫌弃他家孤儿寡母的呗,可架不住姑娘自己乐意,铁蛋自己也是争气能干。如今社会不一样了,爹妈拦不住,到底还是同意了。”   这姑娘,是个有眼光的。田大花有日子没回村里,到现在才听说这消息,却也不意外,总会有好姑娘慧眼识人,像姜铁蛋自己这样的家庭,往往会格外重视家庭,一辈子也不会错待了媳妇的。   田大花于是就问:“日子定了吗,啥时候结婚呀?”   三婶:“定了,听说定的十一月底,也就还有一个多月了。我昨天看到吴翠芬,喜滋滋找了几个全福的老长辈做喜被,我还跟她聊了一会儿,我跟她说,儿媳妇过了门她可得好好疼,也别端婆婆的架子,儿子儿媳可比她利落,我看她往后都听儿子儿媳的就行了。”   十一月底,田大花心里算了一下,怕是没空回去,于是三叔三婶走的时候,田大花除了按照以前的习惯,给他们带了些点心糖果、香胰子、蚌子油回去,又翻出箱子里一条新的水红色毛毯,托三婶带回去,当做给姜铁蛋结婚的礼物。   这毛毯,因为颜色喜庆,原本是她给茂林结婚准备的呢,只不过城里买东西方便,她自己又是在被服厂工作,面料什么的熟悉,有合适的就买来备着,柜子里已经准备了好几样了。   送走三叔三婶,田大花在柜子里翻了翻,把她准备的被面、床单、枕巾等都拿出来,摆在一起看了看,心说人家姜铁蛋比茂林还小了三岁呢,人家都要结婚了,他们家茂林都还没把媳妇娶回来。   等下一回姚青竹到家里玩,田大花就把一堆被面、枕巾拿给她看,姚青竹自己学裁缝,当然一眼看出这都是结婚的东西,脸蛋不禁就发烫。   “青竹啊,乡下的俗话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田大花笑着说,“干脆,到年底你也满十八了,趁着年里年外,我让茂林申请个探亲假,给你们把喜事办了吧。”   订婚之后,姚青竹很快就发现,这个家里说话最管用的,不是身为政委的姜茂松,也不是公爹姜守良,是老奶奶和田大花,如今老奶奶年纪大了,家事几乎不管,这个家就是田大花说了算。   于是姚青竹红着脸说:“大嫂,这个事情,你跟茂林商量吧,我听茂林的。”   田大花扑哧一笑,心说这姑娘可真会说话,平常话不多,内秀,一看就是个体贴温柔的好媳妇,人家不说听大嫂的,人家说听茂林的。   茂林听谁的?茂林听大嫂的呗。   姚青竹跟茂林订婚后,茂林就回部队了,牛郎织女的恋爱,大约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等信,反正两人通信往来,便越发贴近了,感情也就慢慢培养出来了,好到了姚青竹提起茂林,就不由自主脸红的地步。   田大花于是一边给茂林去信,一边就找人挑了个吉利的日子,找了城里一个挺有名的先生给挑选,又和姚家那边商量了一下,最终定在了腊月二十六。   于是赶紧再给茂林拍电报,腊月二十六之前务必赶回家中,其他的事情都好准备,缺了新郎官可没法现准备出来。   然后田大花就面临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婚房在哪儿?   他们眼下住的房子是部队的,房子是不小,可一家七口人住着,就算茂林平常不在,也不算宽敞了,要是再挪出一间婚房可不容易。   现在住房都是国家分配,茂林在外地部队,姚青竹在裁缝铺学徒,两人都没有在本城分房的资格。田大花原本打算等结了婚,就给姚青竹安排一个国营工厂工作,房子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可是这不是还没结婚吗,再说申请分房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   在城里买房也不是不行,可附近这一大片区域,就都是部队营房、家属大院,还有几个厂子和单位,包括被服厂,以及这些单位的宿舍、家属区,再远一些,倒是可以考虑紧紧手买个小院子,可结了婚茂林一走,回部队了,姚青竹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自己单独住一个民房,怎么着都不能叫人放心。   这时候老奶奶说,人有根啊,应该回老家办喜事。   田大花于是跟姚青竹商量,那就回老家举行婚礼,也算是正儿八经自家的祖宅,正经进了姜家的门,村里人多还热闹。等婚后茂林归队,就让姚青竹先住茂林的屋子,然后工作解决了再申请住房。   “青竹,你看行不行?”   姚青竹:“大嫂,我听茂林的,他跟我说了,等他回部队了,我就先住他的屋子。”   田大花心说,这姑娘,看着温温软软,其实心里门儿清,茂林可真没选错。   到婚期,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个多月,然后就赶紧准备,买婚床,送聘礼,这年代聘礼跟订婚礼差不多,都是衣服和红包,姚家那边也赶紧准备了一份嫁妆,也就是两床被子、枕头和几件衣服鞋袜。   过了腊月二十,田大花就先带着奶奶和小平安一起回到姜家村,准备婚礼和喜宴。   一听说茂林要回老家来举行婚礼,整个村子都乐坏了,都是一个老祖宗的近房本家,也不用开口,又是农闲,各家婶子大娘就纷纷跑来帮忙筹备,老家宅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房子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一遍,装饰一新,布置喜房和婚床,让三叔负责买菜买肉,还请了厨子,喜宴也要办得丰盛才行。   三婶来帮忙收拾房子的时候,身后跟来了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子,见了田大花就笑眯眯叫婶子,一笑腮边露出两个俏丽的小酒窝。   “大花,你猜猜这个是谁?”三婶指着那小媳妇,笑着问田大花。 第62章 眼热   “这还用猜吗?”田大花笑, 那小媳妇一张脸长得明媚活泼,一身齐整的花布新衣裳,脚上还穿着大红的手工棉鞋, 一看就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 田大花就伸手拉着那小媳妇说:“这一准是铁蛋家新过门的小媳妇, 对不对?”   “婶子。”小媳妇羞了一下, 抿嘴笑。   “满月了没?”   “刚满月第四天, 昨天才回过门。”三婶在旁边接了一句,“铁蛋也来了,在外头跟他们几个男的正忙呢。她婆婆没来, 这两天有点风寒头疼,就没让她来。”   三婶带着铁蛋媳妇去帮忙收拾, 四婶又来了,七婶还带了儿媳妇,人多好干活,一天下来, 新房布置好了, 厨子要用的大炉子也支上了。晚上田大花招呼大家说炖个大锅菜,都留下吃饭吧, 众人就笑着说, 今天忙, 各回各家吃去,等办喜事那天,大家使劲吃。   这年代火车也太任性, 茂林的火车又晚点了小半天,一直到腊月二十四才回来,姜茂松在城里等他,兄弟俩才带着放了寒假的福妞和石头,还有姜守良,一起赶回老家。他们先坐卡车到山口,进山又坐了三叔去接的毛驴车,傍黑天才赶回来。   一进家门,嗬,老宅子可变了样了,收拾得干净又整齐。   “茂林你可算来了,我正跟四婶子说呢,你要是明天还不能及时回来,我就打算让福妞帮你娶媳妇了。”   田大花说的是真话,只知道茂林拍了电报说已请假尽快回来,然后人在半路也联系不上啊,要是大喜日子新郎官真的回不来,那也只能让小姑子代替了。   茂林就摸着鼻子笑,把福妞在一旁乐得直拍手,嚷嚷着:“二哥你怎么就不能再等两天回来,我想帮你娶媳妇啊。”   小平安手里抱着个大饼子,一边啃着一边跑过来,满嘴饼渣渣。田大花随手抽出毛巾给他擦嘴,小平安仰着头问:“妈妈,新郎官呢?”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四婶推着茂林说:“看看,你二叔就是新郎官。”   小平安啃了一口饼子,仰头看着茂林又问:“喜糖呢?”   这下大家笑得更欢了,姜茂松一把抱起小平安,笑道:“我说你找新郎官干什么呢,原来是要吃糖啊。”   因为忙喜事儿,晚上一家人吃了个比较随意的小年饭,猪肉白菜炖粉条,大饼子,赶紧吃了继续忙,跟茂林把喜事的安排理一遍。第二天又忙碌一天,下午姜茂松和茂林兄弟俩专门去上了喜坟,告知祖宗和亡母茂林要娶媳妇了,傍晚时候按风俗开了晚席,先请了村里几位老长辈来喝酒。   晚上茂林进了新房,看着满目喜庆的红颜色,他今晚就要在这张婚床上睡,今晚他带着侄子睡,滚床。   “大嫂,换石头滚床行不行?”茂林看着赖在喜床上不走的小平安为难,“……我怕他夜里闹人要喝奶。”   “早断奶了。”田大花笑,“我看,你是怕他夜里尿床吧?”   于是一屋子人都哈哈笑起来,老奶奶扶着拐杖坐在床边,摸着床上红红绿绿的新被子说:“让小平安先滚滚,你看他这几天,整天乐颠颠的,比他自己要娶媳妇还高兴。”   小平安赖在床上滚呀滚,玩呀玩,自己把外衣脱了,撅着屁股往被子里拱,石头和福妞也坐在床边跟他玩,结果就玩到很晚,大人还有的忙,也没多拘管他们,小平安就赖在喜床上睡着了,姜茂松把他抱回他们自己屋里去睡,换了石头跟茂林滚床。   茂林盖着大红的喜被,不由得就想,今晚他带着石头睡,明晚……明晚就可以搂着新媳妇睡了。   哎呀,太羞人了,想想都羞的慌。   第二天一大清早,茂林起了床把自己收拾整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洗脸漱口,就穿着军装,这年头没有比军装再帅的新郎服了,军容军貌整理一遍,就坐上三叔的毛驴车出山去接新媳妇。   再看那毛驴车,三叔还在鞭稍绑了一段红布条,车辕上也绑了红布条,就连毛驴头顶上也系了一根红布条。   新媳妇带着送嫁的弟弟妹妹,坐了卡车从城里出发,到了山口,卡车没法走了,便看见茂林站在毛驴车旁边,胸前扎着红花,满脸喜色地等在那儿。   姚青竹跟茂林从去年订婚分别后,就没见过面了,书信往来传情,重逢第一次见面,两人就成了新郎新娘了,让两人忍不住心里就怦怦跳。   “青竹。”茂林叫她,伸手接她从卡车上下来,姚青竹把手放在他手里,一边被他半扶半抱地接下来,一边脸就红透了。   姚青竹今天仔细打扮过了,大红的棉袄棉裤,红鞋子,头上还戴了一小朵红绒花,脸上淡淡擦了点胭脂,便把她一张温婉秀丽的脸蛋衬得越发羞涩。   新郎新娘坐上毛驴车,又走了一段山路,终于望见了悠然恬静的小山村。还没到村口,就有一大群孩子跑来迎新娘,跟在驴车旁边嘻嘻哈哈地跑,田大花家的老宅门口早就准备好了鞭炮,瞧见新娘子来了就赶紧点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姚青竹被茂林扶了一把,下了驴车,在众人的关注说笑声中,羞答答进了姜家的大门。   进了这个门,从今往后,她就是姜茂林的媳妇了。   ☆☆☆☆☆☆☆☆   新媳妇进屋坐上床,家里人就忙碌起来,请了村里各家长辈、平辈们都来喝喜酒,吃喜宴,晚辈们则跑来凑热闹,挤在新媳妇屋里要糖吃。   喜宴做了八个菜,四荤四素,当地喜宴最好的规格“八大碗”,大冬天,全都是炖菜,白菜炖肉,萝卜炖肉,炖豆腐、炖粉条……也不会多么讲究,就是大锅菜,大碗端上来,喜庆,热闹,人多管够。   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小平安大概是昨天晚上滚床滚出经验来了,又赖着喜床不走。刚三岁的小平安本来被福妞领着玩,吃了喜宴吃了喜糖,老奶奶怕他小孩子贪玩吃不饱,还专门叫福妞给他炖了两个鸡蛋。小家伙吃得饱饱的,大冬天,穿得像个棉花包,圆滚滚的,进了屋就挣开福妞的手,跑过去往人家喜床上爬。   小平安爬上床,自己蹬掉鞋子,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玩了一会儿,似乎哪儿不得劲,自己又钻出来,把外头的棉袄脱了,穿着里头红色的小棉马甲,钻进被子里美滋滋躺着,还拉着福妞的手放在自己的小屁股上,让她拍拍。   “小姑姑,拍拍,觉觉。”   “平安,你出来,妈妈找你了。”福妞一边憋笑,一边哄他出来。可是小家伙态度还挺坚决,赖在床上就是不走。   小家伙,这两天就爱中人家崭新漂亮的喜床了。   “平安,你在这儿睡,等会儿你二叔睡哪儿呀,快起来,不然你二叔把你抱去扔了。”福妞说完还故意看看姚青竹,“是不是呀二嫂?”   这小姑子似乎有点坏啊,把姚青竹弄了个大红脸。福妞和石头夏天暑假后已经顺利考上了中学,人也长高了很多,可还是没追上她那个大侄子石头。   “平安,起来呀。”福妞干脆伸出一指禅,作势要去咯吱他,小平安缩着脖子哈哈笑,在床上打滚儿。   姚青竹看着他好玩,忍不住直想笑,就伸手拍拍他,结果没多会儿,小家伙在新婶子的拍抚下真的睡着了。   玩闹了一天,兴奋了一天,小孩子也该困啦。姜茂松今儿是大伯子,没好意思进弟媳妇的新房,田大花正忙着应付晚上来坐坐说话的村民们呢,福妞自己抱起小平安,小平安胖乎乎,她自己又瘦,差点没抱动。   福妞用力抱着小平安出了门,石头跑来了,赶紧接手抱回爸妈屋里睡。   来往贺喜玩闹的人来一拨走一拨,一直到很晚,跑来凑热闹的小孩们玩闹够了,才三五成群地离开,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茂林啊,给你媳妇端点吃的。”老奶奶叫茂林,指着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羹。姚青竹一个新媳妇,今天这样人来人往的大喜日子,白天她根本不好意思、也没机会吃饭的,早晨在娘家怕吃太多要上茅厕,便只敢吃两个煮熟的白鸡蛋,水都不敢多喝,这一整天下来,还饿着肚子呢。   新媳妇,其实是个体力活,风光漂亮其实挺累,还得挨饿。   “哎,奶奶,我这就端去,您收拾一下赶紧睡吧,一准累了。”   奶奶年纪大了,交代了茂林几句,什么“给你媳妇端水洗漱”呀,什么“别欺负你媳妇”呀,就转身回去睡了。新媳妇刚进门找不到东西,不好叫她自己去拿水拿盆,茂林便先把鸡蛋羹端给她,让她吃着,自己就去给她拎了热水洗漱。   收拾完了终于歇下来,已经小半夜了。田大花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看着茂林新房里的灯光,小夫妻俩好像在小声说话,她耳力比一般人尖,隐约听得见小两口愉悦的轻笑。   当大嫂的决定厚道点儿,便没有继续听房,田大花转身进了西屋,小平安已经在床上呼呼睡了,睡姿奇特,撅着屁股趴在枕头上。而姜茂松正躺在儿子边上,靠在床头上等她。   姚青竹嫁进来,田大花就腾出一间正房给他们做新房,这么一来,石头就占据了茂林原来住的的东厢房,自己把小床也搬走了。   于是当天晚上,姜茂松就只能跟田大花和小平安挤一张大床了。   “媳妇儿,忙一天累了吧?”   “还行。”   田大花洗漱完了,爬上床,在另一侧挨着小平安躺下,哎呦真的有点累,终于躺下休息了,浑身放松下来,可真舒服。   姜茂松却有点儿不那么想睡,院子里一片安静,姜茂松隔着儿子伸手碰碰她:“哎,媳妇儿,那边小两口睡了吗?我刚才过来时还亮着灯呢,茂林这小子也不着急。”   田大花睁开眼看看他,责备道:“你个当大伯子的,正经点儿,你管人家啥时候睡呢。”   “我这不是……”姜茂松看着她笑,“我这不是看人家娶媳妇眼热吗。你过来,别吵着平安,咱俩说会儿话。”   “眼热?”田大花说,“眼热那你再娶几个吧,我支持。” 第63章 保证   山不来就我, 则我去就山。姜茂松叫不来媳妇也不恼,索性小心掩好儿子的被子,自己起身换到媳妇那边, 打算跟她好好讲讲道理:   哪有人这么欺负自家男人的。   一家人留在老家过的年, 过了大年初二, 因为各自都有工作忙, 就带着新媳妇回到了城里。按照农村的老风俗, 婚床一个月内不能动,一对新人新婚还没满月,不能在婚床住了, 婚床“空床”不吉利,所以就放了一根扁担在被窝里, 等满月了才可以收起来。   家里茂林原先住的屋子,田大花也给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小两口都是温文和软的性子,新婚蜜月十分恩爱, 说话小小声, 连大声说话都没听到过,走路牵着手, 遇见人了就红着脸赶紧松开。   有了这一对儿, 似乎整个家里气氛都甜蜜起来了。   可惜甜蜜的日子总是短暂, 满月后茂林动身回了部队,一家人把茂林送上火车,一转脸, 姚青竹明明面带微笑,眼睛就悄悄红了。   不过姚青竹也没多少时间伤感惜别,新婚满月后,田大花就张罗着给她安排个稳定的工作,想来想去,她本来就学过一两年的裁缝,又想尽量离得近点儿,也只有被服厂最合适。   于是姚青竹很快确定就进被服厂当工人。恰好过年后,冯主任因为身体总不好,申请调去了轻省些的包装车间,军管会找田大花谈话,又叫她当车间主任。   “我这还带着个孩子呢。”田大花为难了一下,她不是推工作,也不是担心自己干不了,这世上,大约就没有她田大花想干干不了的事情,她就是怕家里老人孩子的,耽误了工作,两头顾不好。   军管会的李干事却说:“嫂子,我们反复考虑了,让你领导缝纫车间,能力没问题,文化没问题,号召力也没问题,那帮女工谁都不听就听你的,一个个坚决拥护你,你看,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田大花想了想,反正小平安一天天长大,石头和福妞也读中学了,老奶奶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能自理,于是就点头答应了。答应完了她一琢磨,哎,正好让姚青竹到缝纫车间,她每天看在眼皮底下照顾着,挺好。   不过姚青竹好像不那么想,主动跟田大花说:“大嫂,你看你当了缝纫车间的主任,我又是新来乍到,你免不了要照顾我,我怕给你工作添麻烦,再让别人说你偏心我。再说了,我学了一两年的裁缝,会一点儿手艺,我看你不如让我去裁剪车间更合适。”   田大花一想,说的也有道理,裁剪缝纫姚青竹都会,可缝纫工相对简单,培训一段时间会用缝纫机就行,姚青竹去裁剪车间更能发挥技术,裁剪车间大部分是男工,也有少部分女工,女工的活儿不会太重,有她这个“隔壁车间主任”摆在那儿呢,姚青竹去了裁剪车间肯定也受不了委屈。   下意识的,田大花把这个温温软软的小弟媳也纳入保护范围了。姚青竹不是她的责任,可茂林是她带大的,既然是茂林的人,茂林不在家,她当然不能让茂林媳妇被谁欺负了去。   然后她就让姚青竹拿上结婚证,去找厂里申请住房。姚青竹现在是本厂工人,又是军属,拥军优属是坚持不变的一大任务,所以厂里一口就答应了给她解决住房,在厂里家属区给了她一个前后四间的小院子。   姚青竹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一番收拾打扫,人却没急着搬进去,依旧跟田大花住在一起,住茂林的那间屋子,每天跟在田大花身边一起上下班,没几天,被服厂里就发现田大花多了个小尾巴,她文静内向的小弟媳。   这姑娘也是乖觉,第一个月拿了工资,就默默拿来交给田大花,似乎理所当然似的,话都没多说,只说:“大嫂,给你。”   “给我干什么?”田大花讶然问道。   “给你收着呀。”姚青竹说,“家里的钱不都是大嫂你管的吗。”   “那不一样。”田大花说,“以前茂林没结婚,他做工时工资也交给我管,现在你们结婚了,你和茂林就是一个小家庭,你们俩的钱你们自己管。”   “可是……我到底年纪小,茂林又不在家,我也要在家里吃喝住用。”姚青竹说话温温吞吞的,说着又把钱推过来,“还是要大嫂管的。”   “没这道理。”田大花没好气地笑着说,“你自己都嫁人了,自己管,我才没工夫帮你们两口子管钱。”   后来姚青竹的工资就自己管着,这姑娘管钱的方式也很有趣,她也不留钱,发了工资,她留够零用的,就拿去找木匠做一些家具家饰,这个月做个小桌子,扯个窗帘,下两个月合起来做个衣柜……慢慢悠悠把被服厂分给她的房子都布置起来了,人没搬进去住,家具倒是越来越齐全。   下了班回到家,姚青竹就手勤脚快地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照顾奶奶,跟田大花分担了不少家务,田大花便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小平安身上。不过没几天,田大花就开始嘱咐姚青竹了。   “青竹啊,你干活可自己注意一下,不能干的活儿就不要干了。”   姚青竹怀孕了,蜜月宝宝。   想想小姑娘也才十八岁呢,茂林又不在家,田大花不由就想多照顾姚青竹一下,不过这姑娘也是贫家出来的,不娇气,挺省心。   姜茂松知道后,晚上睡觉时,就越过儿子跑过来,笑嘻嘻地搂着田大花说,茂林跟他还真是亲兄弟,都一样,很准,新婚蜜月就让媳妇怀上了。   “不信你想想,小石头,是不是咱们结婚没满月就该怀上了的?还有小平安,也是,那什么……我从战场回来,刚一个月就怀上了。”   “你这大伯子,还能不能正经点儿了?好意思琢磨这事。”田大花说。   “我怎么不正经了?大实话。”于是姜茂松就很不正经地推推她,“媳妇儿,咱俩再生一个吧?再生个女儿。”   田大花挑眉:“你怎么保证生女儿?那要是再生个儿子呢?你怎么赔偿我?”   这怎么保证呀,他还真保证不来。   姜茂松顿了顿,想起刘师长说三个儿子就讨厌了。最近他来信说小儿子刘安生皮得气人,刘安生刘安生,一点儿也不安生,皮得刘师长很想把他塞回娘胎里去。   ☆☆☆☆☆☆☆☆   五七年秋,刘师长来信说,安亮考上了军校,不负他所望地选择了军人作为终生职业。这年代军校可不简单啊,就算一切条件够了,也得万里挑一的实力。   这一年深秋,姚青竹顺利生下了第一胎,儿子。   田大花于是跟老奶奶说笑,说咱们老姜家不会没有女儿的命了吧,老奶奶却指着福妞说:“谁说咱们家没有女儿命?你们妯娌自己光生儿子,怪谁呀,要不你再生一个试试?”   试试?试错了还能还回去吗?   田大花默默决定,俩儿子挺好,第三胎还是算了吧,她没法保证三胎生女儿,也没有多子多福的想法。   于是她跟姚青竹说:“青竹啊,你争争气,第二胎一定要生个女儿,要不咱们家下一代就没有女孩了,你生个女儿,一准是咱们全家的宝。”   姚青竹觉得压力有点大,摇头失笑地表示,这个她也没法保证呀。   听说姚青竹生了,姚母带着女儿梅兰菊们来探望,姚母抱着小婴儿格外高兴,连说:“还是青竹争气,青竹头一胎就生了儿子,我可算放心了。”   田大花知道,姚母自己是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个儿子,儿子下边老五又是个女儿,姚家大女儿姚红梅嫁人后连生了两个女儿,二女儿,也就是最初跟茂林相亲的姚墨兰大约婚事不太顺利,眼光也高,如今20岁才订了婚,还没出嫁,因此姚母恐怕是有些重男轻女的。   “妈,你别说了。”姚青竹笑着说,“我大嫂这几天都在说呢,说我怎么没生个女儿,要是个女儿,肯定是全家的宝。”   姚母:“你大嫂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她当然能这么说。这是你跟茂林的头一胎,说归说,真生了女儿,你婆奶奶和茂林怕是要失望了。”   “妈,我婆奶奶如今就缺个重孙女了,生了女儿她才不会失望,我大嫂更是喜欢女孩。”姚青竹说,“也不是谁家都光想着要儿子的,茂林从来就没说过想要儿子还是女儿,生什么都好。你也是,你往后不要老在大姐跟前念叨她生儿子生儿子,大姐都让你念叨得难受了,二姐嫁了人你也不要念叨,你有四个女儿,哪一个对你不好?还有弟弟子俊,也幸亏我爸管的严,交给你大概就惯坏了。”   田大花在一旁看着,心说姚青竹这个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如今嫁到他们家一年,被她带在身边一年,也学会反驳了,尽管反驳人也温言软语的,可该说就说,并没有含糊。   其实也是如今姚青竹地位不一样了,本来在家里她是老三,性格文化工作都不算出色,比不过大姐二姐,也不会太被父母重视。如今嫁进了姜家,姜茂松身为政委不用说,茂林自己也是部队的军官,婆家一家子对她都挺好,姚青竹又正经进了国营厂当了工人,底气不一样了,姚青竹也敢于在姚母面前说话了。   “你这丫头,嫁了人长本事了,我替你高兴呢,你倒好,还教训起你妈来了。”姚母半真半假地沉下脸说。   田大花就笑着说:“我看青竹说得对,婶子你就是没看清楚形势,我们家老奶奶整天嚷嚷还缺个重孙女,我们家从来没有重男轻女那些事,你看看我小姑子福妞,还不是家里最受宠的?”   姚母脸上就讪讪的,然后笑着说:“女孩当然也没啥不好,没啥不好,我其实都喜欢的。”   把姚青竹母子两个从医院接回家后,田大花先给茂林拍了电报,告诉他生了儿子母子平安,没有婆婆,她这个长嫂就在老奶奶的指导下照顾姚青竹坐月子。生下孩子的第三天,茂林回了电报,说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并给儿子取名叫“明东”。   姜明东,挺好。这样倒省事儿了,大名叫姜明东,小名儿一家人就喊东东。石头他们这一辈按照家谱是“明”字辈,石头的大名就叫姜明远,小平安还没上学,都还没有大名呢。   满月以后,姚青竹就开始重复田大花走过的老路,自己请假带孩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们没有婆婆,也没有别的人能带呢,总得到孩子一岁多,可以送到托儿所才行,她自己才能放心上班。   她请假全职带孩子,加上家里还有个聪明勤快的小姑子福妞,田大花的日子可就太幸福了。孩子睡觉姚青竹也不闲着,等田大花下班回到家,饭菜就差不多了,家里也收拾干净了,基本上坐下来端碗就吃,简直不要太舒坦。   姚青竹专职带了一年的孩子,也幸亏是国营工厂,工资虽然被扣了不少,可工作还在呀,军属总得照顾,别的也不影响。   等到小东东一岁多,刚过完春节,姚青竹就把他送进了托儿所。小平安已经上了幼儿园,于是妯娌两个每天赶早把孩子往托儿所和幼儿园一送,放心上班。偶尔妯娌俩忙了顾不上送去,要迟到了,那就索性不管了,于是有些战士便有幸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姜政委军容整齐,腰杆笔挺,一手抱着小侄子,一手领着小儿子,连哄带骗地送他们去幼儿园(托儿所)。   也就是小东东送到托儿所没多久,刚开春,人民公社化开始了,各地纷纷成立人民公社,办食堂,放卫星,田大花送小平安去幼儿园,幼儿园的围墙上画着大幅的壁画,其中一副,两个人赶着两头毛驴拉的大车,大车上一个巨大的萝卜,旁边写着一行大大的毛笔字,刚开始学认字的小平安就伸出肥嫩的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妈妈念给他听:   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头毛驴拉不动。 第64章 隐忧   这样的壁画可不止萝卜。   一个大红薯上坐着三五个农民聊天, 山一样的南瓜上胖娃娃们在玩耍……田大花很担心小平安要是问她,妈妈,这南瓜怎么这么大呀, 我们家南瓜为什么小小的, 她该怎么跟小平安讲?   好在孩子的小脑袋本来就很奇特, 小平安除了一个个指着让妈妈教他认字, 别的也没问, 似乎南瓜红薯本来就该这么大。   部队家属大院的情况倒是没多大变化,除了买粮食要带一个“城镇居民粮油供应证”,买东西不光要钱, 还要有票,粮票布票油票副食票, 地方上有拥军政策,部队也有自己的后勤供应,部队家属大院的各种票倒也够用了。   中秋节,姜茂松和田大花回老家去上坟。每年的清明和中秋, 他们家都会特意回来上坟, 过年更不用说,最近两年过年都在老家。这一天, 石头和福妞要上学, 姜守良要上班, 家里还有平安和东东两个小娃娃,姚青竹留下来照管奶奶和两个小娃,下了班要去幼儿园和托儿所接, 所以今年就只有田大花和姜茂松回来了。   进了村,没遇到多少人,似乎闲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小孩子。墙壁上满目都是红漆刷的标语,人定胜天,人民公社万岁……姜家村,如今叫做姜家生产队了,四叔从村长变成了生产队长。   他们进了自家的宅院,先简单收拾一下,便带上祭品去村西山上上坟,上完坟回来,四叔已经在他们家门口等着了。   “茂松啊,我听说你们回来了。”四叔老远打招呼。   田大花便开门请四叔屋里坐,四叔坐下后就问姜茂松:“茂松侄子,你跟我说说,你们城里也搞人民公社、大食堂吗?”   “听说地方上搞的,街道上有的已经开始办食堂了。”姜茂松说,“我们是部队,跟地方肯定不太一样吧,部队有部队的后勤供应体系,我们的战士本来就吃食堂。”   “四叔,咱们村里是不是也办食堂了?”田大花问。   “办了。”四叔说,“公社昨天还来检查指导食堂工作了,指导我们要让广大社员吃饱饭,吃好饭,放开肚皮吃饭。我这边……”   四叔迟疑了一下说:“我这边,昨天还挨了批评,说食堂伙食搞得不够好,经常让广大社员吃杂粮粗粮,细粮吃少了,居然有时候还吃野菜,说体现不了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让我赶紧改呢。”   田大花就哦了一声,看看姜茂松,姜茂松对比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军队和地方,区隔还是比较分明的,他对地方上的许多事情也只是了解和关注,便也不做太多评价。   四叔接着又介绍说,全民所有制了,大集体了,公社来人指导督促,一定要彻底,各家粮食、猪和牲口都集体所有了,各家院里私自种的菜也要铲掉,村前新建了生产队的牛棚,牲口全都养在那边,安排了二爷爷和五爷爷当饲养员,还建起了生产队的养猪场,各家的猪也都集体了养在那边,七婶如今是生产队的养猪员。   “我记得,过年时候还没吧?”田大花说,“你们,工作也太快了。”   “不行啊,已经挨批评了,说我们生产队搞得不够彻底,说我这个生产队长有责任,说人家后山村比我们搞得好多了,一家一户养的都不超过三只鸡,农具什么的也都集体所有。这个也怪我,我寻思锄头镰刀什么的都弄到生产队一起管,用起来不方便,每天敲钟上工,社员不是还得耽误工夫分发农具吗,我就没让拿到集体来,让他们先搁在个人家里保管着,结果说我这思想意识不对,工作有资本主义尾巴。”   四叔一副检讨的口气,可却让人听出了某种担忧,田大花和姜茂松换了个眼色,也不知能说什么。他们家原本是有六亩三分田地的,现在集体所有了,是不是还得有人回来干活?   田大花就这么问四叔,四叔摆着手说:“现在田地都是集体所有,哪还分谁家的,都是全民的了,你们当然也不用回来干活,你们已经在城里安家了,在厂里上班,也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人家公社说了,家里有出去当工人的,在哪儿贡献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   “四叔,我们今天来,怎么村里都见不到人呀,就只有七老八十的和小孩子。他们都下田了?”   “社员都上工去了呗。”四叔说,“人定胜天,公社指导我们,要有开发荒山的豪情,让我们把村后那座山头的树都伐掉,开垦成良田,伐掉的木头正好给食堂烧火做饭,往后还要建高炉,大炼钢铁。”   田大花想了想村后的山坡,伐掉树木也种不了庄稼呀,庄稼跟树不同,总不能长在石头上。   不过她转念又想,以姜家村这几十户村民的人力物力,要砍伐开垦那座小山,估计最少也要个三年五载,至于身后的茫茫大山,深山老林子,再怎么人定胜天,知道厉害的山民恐怕也没人傻到敢往里头钻,一脚不慎就是送命的事儿。   中午,在四叔的盛情邀请下,田大花和姜茂松去了生产队的食堂吃饭。   说实话,他们本来真不想去,可四叔一再邀请坚持,聪明如田大花,很快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人民公社不是批评村里食堂的伙食不好吗,正在整改。姜家村出了个大人物,大政委,打过鬼子进过朝鲜的英雄,在城里呢,听说比县长级别还高,要是姜茂松去吃了,说个好字,公社的人大约也就不能再硬说不好了。   耿直四叔式的狡猾。田大花心说,没想到姜茂松还有这个用处。   “那我们就去尝尝吧。”田大花说,既然各家都不做饭,吃食堂了,个人家中铁锅都摔了,他们要是自己在家里弄点儿吃的喝的也不太好,不吃午饭饿一路回去她可不干,索性就去食堂吃大锅饭吧。   田大花和姜茂松一出现在食堂,就引起了一阵轰动,三老四少,婶子大娘,纷纷过来打招呼,一张张脸上洋溢着热情幸福的微笑。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很高兴,只除了作为当家人的四叔,那种小心掩饰的隐忧。   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好饭,这么好的日子,这些祖辈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百姓们,谁不高兴呀。走在路上,掉了个大红薯都没人捡了,大街上捡东西丢人民公社的脸,人民公社又没让你饿着,再说自家都不做饭了,更不缺饭吃,谁还捡啊。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绝不是一句空话。   因为刚刚被人民公社要求整改,当天的午饭十分丰富,白面大馒头,小白菜炖猪肉,还有青菜粉条汤,排队打汤,菜用大碗端上桌,馒头装在筐子里管够,社员们笑语欢声,围坐在长条大桌子上一起吃饭。   还有个别社员在那儿跟四叔说,就该这么着,今天菜里的猪肉还不够多,再多一点,再肥一点,社会主义哪能吃不上肉呀。   “人家后山村每天都能保证一顿有肉的菜,咱们村,好几天都没吃上猪肉了。四叔啊,眼下这秋收时节,必须保证广大社员吃上肉。”   那个社员一说,便迎来一片附和声。吃肉的事情谁还不支持?   “今天早晨杀了一头猪,不算大,你七婶是饲养员,还有点舍不得。”四叔跟田大花和姜茂松坐在食堂一角,抽着烟袋说:“我叫你三叔杀了,收拾好了,这时节能将就放一两天,不行就放上盐腌腌,多加点菜进去,还够再吃两顿的,猪下水收拾收拾,加点菜炖个杂碎,也够吃一顿的。”   食堂负责做饭的是四婶、五婶和村后的茂昌媳妇,三婶负责打饭和搞卫生,三婶看见田大花和姜茂松来了,打了招呼,两人没过来端饭,就一起去角落坐下了。   不一会儿,四叔亲自端着粗瓷大碗来打汤,又拿馒头,三婶一看,肯定是给姜茂松和田大花打的呀,于是等四叔再去端菜,端来的大碗菜里头肉就特别多,大片大片的五花肉。   田大花不由得就想笑。她就着菜和汤,吃了一个馒头,姜茂松也吃了一个馒头,食堂的馒头蒸得很大,一个就吃饱了。   也不知是他们现在体力劳动少,还是什么原因,反正看看周围,他们俩这饭量真心不行,四叔够五十岁的人了,还一口气吃了两个大馒头,等田大花和姜茂松放下筷子不吃了,四叔就把大碗里剩下的菜一口气全吃光了,还喝光了一碗青菜粉条汤。   不愧是放开肚皮吃饭。   社员劳动者吃饭快,田大花和姜茂松吃完,四叔扫尾,等四叔吃完搁下碗,整个食堂里除了几个老人孩子,别人都吃完了,很多人就过来找姜茂松和田大花说话,也有的过来打了招呼,就先回家休息去了,说下午还要上工呢。   四叔搁下碗,放下筷子,慢吞吞拿手擦了下嘴,就眼巴巴看着姜茂松。   姜茂松看着油乎乎洒了菜汁的桌子若有所思,一时没反应,田大花悄悄在下边捅了他一下,姜茂松一抬头,看看田大花,在她的示意下把目光转向四叔和围了一圈的村民们。   这些都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人,长辈,平辈,一张张幸福如意的脸。姜茂松笑笑对四叔说:   “四叔,咱们姜家村生产队的食堂搞得非常好,饭菜也好吃,我今天吃得很饱,这都是四叔你的功劳。” 第65章 应对   食堂午饭后, 田大花和姜茂松一起回到老宅,姜茂松进了堂屋坐下休息,田大花却跑去把家里现有的东西, 尤其是粮食之类的, 全部检查了一遍。   老宅其实没多少存粮, 他们一家好几年都没在村里种地了, 老宅里的一点存粮, 除了去年茂林结婚娶媳妇,为了办喜宴和自家人过年,她出钱在村里买了一部分, 没用完,还有就是三叔他们几家给的。   这几年田大花把田地送给了三叔、四叔和七叔三家分着种, 只要求他们负担公粮,别的什么也不要,三家过意不去,尽管田大花说了不要, 还是会给田大花家送点儿粮食、杂粮之类的, 七叔七婶种了他们的菜园,还会给他们一些干菜。   相应的, 田大花也会给他们带一些城里的生活用品, 乡下不好买的那些, 比如肥皂和花布之类的纺织品。   田大花清明、中秋和过年固定都会回来,平时村里有喜事她未必来,但如果是本家近房的长辈过世, 她基本都会回来,这几年过年也会在老家住几天,加上城里地方小,没有什么存粮的地方,田大花就把现有的粮食存放在老宅里,为了防老鼠防潮,还特意在下边搭了木架,赶在夏天梅雨季之前,委托七婶帮她晾晒一两次。   家有余粮心不慌,这个道理恒古不破。   平常他们在城里买粮吃为主,有城镇居民粮食供应证,老家这一点存粮,她平常回来也会带一些回城,带不了那么多,偶尔还回来住,也就放在老宅里存下了。   田大花把这些粮食查看了一遍,四口袋麦子,自家缝的布口袋都不大,两麻袋玉米,还有三口袋红薯干,剩下一些零散的杂粮、豆子和干菜,干菜很少,基本已经被她平时带回城里去吃了。   加上现在家里能买到的供应粮,应该能够支撑一阵子,希望不需要太久。   “大花,你干啥呢?”姜茂松见她不肯休息,就走进来问。   “有点后悔。”田大花指着木架上的粮食说,“我之前应该多买一些粮食存着,家有存粮心不慌,也就是这几年在城里习惯了每月买粮吃,过的大意了。现在好了,粮食都归集体了,老百姓家里都不存一粒粮食,想买都没处买了。”   姜茂松竟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毕竟,两人都是十分精明警觉的人,尤其姜茂松所处的位置,他能够了解到一些别人了解不到的东西,平时了解到的形势,也只是动向和形势,有所隐忧,现在亲眼看到的这些事情,加上田大花的反应,便让他随即警觉了。   可是,谁能怎么办?   “大花,你不用太担心,兴许只是一阵风,没那么严重。再说了,我们这些人的粮食供应应该有保证的。”   部队不能饿肚子,部队不能乱,这个道理很容易懂。   “寅吃卯粮,你觉得这样放开肚皮吃饭,够吃多久?”见姜茂松沉默,田大花补上一句:“这可不是一个姜家村的事。”   她前世是经历过战乱的,饿殍遍地路有白骨……田大花隐隐感觉到某种酝酿的隐患。   所以她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样去应对,有备无患。   田大花把家里现有的粮食都看了一遍,盘算着想法子都带回城里去,这么多粮食她跟姜茂松两人也没法拿完,只怕还要用到三叔的驴车。   下午,田大花便叫了三叔用驴车送他们下山,把家里的粮食全都带上了,返回家中后便仔细收藏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做了一盘白菜炖肉,一盘炒萝卜丝,还给老奶奶和两个小娃娃蒸了鸡蛋羹。   今天的菜是姚青竹买的,姚青竹和小东东的粮食供应也都跟家里一起,家里日子反正过得去,一家人粮票都在田大花手里,买粮食也都是田大花出钱,她也没要姚青竹按月交伙食费,所以姚青竹觉得不能光占家里的便宜,便经常出钱买菜。   “青竹,以后伙食上节约些,你也不要经常往家里买肉买菜了,尽量买南瓜红薯这些当饭的。”   姚青竹弄不清楚大嫂为什么突然这么安排,眼下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不过她如今跟茂林一样,对大嫂言听计从惯了,反正大嫂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安排。不过姚青竹又想到别出去了,是不是家里缺钱了?毕竟,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   “大嫂,你要是不让我买菜,那我每个月就该给家里交点伙食费,咱们一家子都靠工资吃饭,长期这么下去总不行。”   田大花想了想说:“要不然,你每个月就交一点吧,你工资是42块5,你跟小东东娘儿俩,交20块钱,往后家里的粮食肉菜,都由我去买。”   姚青竹虽然觉得大嫂今天有些怪,不过也没多问,以他们家的生活水平,一个月交20块钱,已经很少了,反正她们娘儿俩这几年日子都是大嫂安排。   田大花想着,他们家的副食品供应相对宽松一些,比城里普通工人和居民要好一些,干脆,往后能买到的副食、南瓜青菜之类就尽量买,这时节南瓜红薯都可以当饭吃。   这样多吃瓜菜副食,每个月的粮食供应额度,能买都少就买多少,把粮食省下来。   于是悄悄的,田大花开始攒粮食。   工人的粮油,像田大花和姚青竹,包括姜守良,每个月供应量都是44斤,这是指粮票,石头和福妞按中学生的配额供应,每个月是32斤,小东东这样的小儿童供应18斤,老奶奶的供应则是28.5斤。家里有个特殊人物姜茂松,他把粮油关系放到家里以后,每个月的供应证是52斤,还可以多买细粮,他的副食供应眼下还没限量。   于是田大花每个月都按供应量的上限买,趁着眼下还宽松,能买到的就尽量买。买白米、细粮的话,一斤粮票只能买一斤,可是买杂粮、红薯干、玉米粉,最多却能买一斤二两,于是她就尽量多买些杂粮。   这一个秋冬,一家人的伙食就有了些变化,以各种瓜菜和杂粮粥为主。今天南瓜小米粥,明天红薯青菜粥,花样多一些,一家人也没察觉什么变化,还都挺爱吃的。   第二年,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各地方日子就起了变化。田大花清明节再回老家上坟,三婶就跟她说,食堂里如今开始吃红薯叶子了。   “去年秋天,红薯秧丢在田里没人要,那些小的红薯也丢在田里,说太小了不要了,现在青黄不接没吃的了,又把田里的红薯秧拉回来,打红薯叶,放一些杂和面、豆饼进去煮着吃,冻了一冬天的烂红薯也捡回来吃了,大人还好,小孩子都饿的脖子细长。”   田大花默然无语。   “你四叔,悄悄组织村民上山打猎、挖野菜。”三婶说,“这个不能张扬出去,瞒着公社那些人,省的又说咱们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咱们祖辈靠山吃山,总归饿不死人的。”   田大花心说,还好,靠山吃山。   城里买粮食早就开始排队了,排队也未必买得到,每次都规定一口人只给买多少,免得有许多人排队没排上,根本买不到。   还好,因为田大花早就开始准备,他们家起码还没有人饿着,老奶奶偶尔还吃得上特殊供应的点心,小平安和小东东两个年纪小的娃娃,也还能吃上细粮,大人便相对节俭多了,细粮是不太舍得吃的。   随着开春万物复苏,夏粮还没收获,整个城市都面有菜色。农村人说城里人日子好过,因为他们有计划供应啊。城里人却以为农村人日子好些,农村有田有地,可以摘榆钱、挖野菜,总归是好一些的吧?   这样的日子在当年夏粮歉收之后,就越发艰难了。田大花家除了每个月能买到的供应粮,便开始动用她之前攒下来的余粮。   靠着这些余粮,加上每个月排队买到的粮食和副食,一家人还过得去,节日里早点儿去排队买肉,一般去排队的是姜守良,他有经验,还带上小马扎,有的人半夜就去排队了。   家里原先存下的腊肉省着点儿吃,好歹过一阵子能吃上荤菜,偶尔还可以去国营饭店给小平安和小东东买几个菜肉包子。   两个小娃娃无忧无虑的,以前他们俩还可以吃上饼干,如今饼干吃的少了,有时根本买不到,抓一把煮熟晾干的红薯干当零食,也吃的美滋滋。   小平安领着小东东,啃着甜甜软软的熟红薯干玩耍的时候,姚母悄悄跑来找姚青竹,说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   “一连排了两天队,买不到。”姚母说,“我跟你爸爸还好,你弟弟,你妹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饱饭了。”   姚青竹为难地看着他,轻声说:“妈,我们家也只是勉强吃得上饭,还都是靠着大哥大嫂,我自己每个月的粮食供应说是44斤,其实眼下根本买不到那么多……我也知道家里艰难,可是我怎么跟大嫂开口啊。”   “那你就眼看着你弟弟妹妹饿死?”姚母板着脸说,“你大姐二姐没出息,也都艰难,我还指望你呢,指望你有什么用?你自己吃着喝着,就让你弟弟妹妹饿死算了?”   姚青竹咬咬牙,指着地上玩耍的小平安和小东东说:“妈,而今家家都吃不饱饭,弟弟妹妹好歹是大人,你多想想法子,实在不行,跟人家学着,带他们下乡去挖点儿野菜也能撑几天。这家里还有八十多的老奶奶和两个小孩,一大家子要养活,你这不是逼着我从老人孩子嘴里抠粮食吗?”   “我知道你不当家。”姚母说,“你这个没出息的,嫁过来自己不长进,什么都听你大伯嫂子的,连自己娘家都不敢帮,养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   “妈,人得长良心。”姚青竹无奈说道,“要不是大嫂,我跟小东东娘儿俩,眼下还不是断粮挨饿。” 第66章 瞎操心   田大花一脚踏进门的时候, 姚母正在数落姚青竹,姚青竹性子温软,也没跟姚母当面大吵, 可她就是咬着嘴唇不妥协。   结果田大花一推门, 姚母脸色一变, 立刻就把嘴巴闭上了。   其实不用问, 田大花也猜的到姚母来干什么, 姚家的日子不用问都很艰难。毕竟,田大花家除了老奶奶和两个小娃娃,都是正经上班的工人, 还有军人,粮油供应比姚母那样的普通居民要多, 作为军属大院买粮也相对容易买到。   姚家的儿子和五女儿都没有正式工作,一般居民的供应量跟老奶奶一样,只有28斤半,还未必能排队买得到。就只有姚父的供应粮多一些, 机关团体人员、脑力劳动者, 包括教师,都是每月32斤。   而田大花家除了老奶奶和两个小娃娃, 就连福妞和石头也是按大中学生的供应, 每个月32斤。   像田大花家, 即使早就有所准备了,如今也得精打细算吃饭,何况姚家呢。   可是田大花有什么法子, 她又不是圣母,救急不救穷,这日子谁也不好过,你就算能帮,帮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并且客观地说,姚家要是好好地精打细算,不上班也有更多的时间排队买粮,可能吃不饱,但起码不至于断粮好几天。   田大花多少也从姚青竹嘴里知道,姚母对儿子很是偏心,口口声声“你弟弟妹妹挨饿”,其实一直舍不得让儿子受委屈,才不会让儿子挨饿,供应粮就那么多,一个人吃得多,别的人自然就得少吃,姚母自己和五女儿怕是真挨饿的。   姚家的五女儿年纪还小,没工作正常,儿子就不一样了,姚母舍不得让儿子干重活,一心想给儿子找个轻省钱多的好工作,最好还是国家单位坐办公室的,这导致了姚家儿子都成年了还没有工作,为此也来找过姚青竹,想让姜茂松帮忙安排进个好单位。   姚青竹不傻,她弟弟本质不坏,可也没什么本事长处。姚青竹都没去姜茂松跟前说,自己给弟弟留意了,让他去参加城北铁工厂招工,姚母却又嫌干体力活,不让去。于是乎,弄的一个成年男青年,拿不到劳动者的粮食供应量,只能按一般居民供应。   所以田大花相信,姚家断粮挨饿是真的,但是自找的,真要有人能靠也就不会改。也幸亏姚青竹从来不蠢,知道她娘家妈妈的做派。   “姚家婶子来了?”田大花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   “哎,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来看看小外孙。”姚母笑得有些僵硬。   “可不是吗,这个小东东可招人疼呢。”田大花拍拍手,小东东就乐哈哈地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小平安也跑过来凑热闹,抱着她的腿乱蹭撒娇。   “妈妈,人家想吃饼干了,好多天都没吃了。”   “人家想吃关你什么事?”田大花故意逗他。   “我想吃了,平安想吃了。”小平安仰着脸重复,“小东东也想吃了,不信你问他。”   “买不到啊儿子。”田大花说,“你爷爷去排了好几回的队,没买到,现在买粮食副食有多难呀。你看看东东弟弟,他比你还小的,有红薯干吃就高兴了。”   姚母听话听音,更不敢当着田大花的面再数落女儿,便只好灰溜溜离开了。   等姚母一走,田大花就对姚青竹说:“青竹,我知道你娘家怕是真艰难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眼儿的,你留意一下,真要几天吃不上饭了,你也不能不管,可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你可以悄悄给你爸贴补点儿,让你爸拿回去,好歹先度过难关。不过也只是一时救急,不是长久法子。”   “大嫂,我心里有数。”姚青竹说,“我妈妈那个人,她就那样,大嫂你别介意。”   “没事儿,我介意什么。”田大花笑,一边一个抱起小东东和小平安,带他们出去玩。   ☆☆☆☆☆☆☆☆   日子越来越难,田大花看着余粮一点点减少,拿不准还要支撑到什么时候。在她的想法里,人有两只手,怎么也不至于一家人挨饿。   所以六零年春节,她便早早安排了城里的事情,带着一家人回到乡下老家过年。   村民们都还是吃食堂,吃饭不要钱,谁去了也都可以吃,可是说实话,干碎地瓜叶炖豆饼,豆饼还几乎看不见,这样的饭,让老奶奶跟小平安和小东东这两个娃娃怎么下咽呀。   她便找了个借口,说老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一家子老人小孩,也只是回老家上坟年节小住几天,没法去食堂,他们家就不去食堂了,就在家里凑合一口吃的。   反正他们现在也不算村里的社员,在城里因为是部队大院,地方上也不太管得着,自己在家里开饭也没人管,而今姜家村生产队和上边的公社,谁那么蠢管到田大花头上呀。   被服厂年前虽然没明确放假,可是暂时没生产,工人实际歇工几天,姚青竹也就跟着回来了,老奶奶,姜守良,还带着两个娃娃,两个放了寒假的中学生,只有姜茂松暂时留在城里。   回到家安顿好一家人,把老人孩子交给姚青竹,田大花就悄悄上了山。   她每天在山上一呆一整天,回来也没见她拿什么东西,有时背一捆柴、捡几个野板栗回来,或者不知从哪儿扯了一把野蒜,顶多也只是见她拎回来一只野兔,还特意去跟四叔说,过年就不去分生产队打的那一点野味了,自家就这么过了。   不得不低调。   这么一想,也幸亏他们进了城,不是村里正经的社员,生产队的社员就算上山打到了猎物,也没法自家做着吃,不让做,锅都摔了,私人家里不许冒烟,被发现又要割尾巴了。   田大花每天天刚亮,就动身上山了,兴许直到黄昏才进村回到家中。姚青竹对大嫂的某些技能还不太清楚,只听福妞和石头说她曾经打过野猪,跟姜茂松一样,姚青竹只以为大嫂会下个套子捉野兔之类的,却没认为一个娇小瘦弱的女人可以徒手打猎,所以在姚青竹想象中,那野猪,还真是自己掉进崖下,被大嫂幸运捡到的。   于是姚青竹便整天跟着担心,劝她说:“大嫂,你这样一个人上山,太危险了,还是不要了吧。”   “没事儿,我也就是在附近山上转转,捡个柴禾找个干果,我又不走远。”   老奶奶却知道她以前的习惯,便又念叨了她好几回,叫她一个人务必小心,不许进深山老林子。   老奶奶久不出门哪里知道,近山早就被村民们踩遍了,先是要伐木开垦荒山,再后来生产队结队上山挖野菜,茅草根都挖出来吃了,男人上山打猎,打得野鸡野兔都少见了,都不敢往近山来了。   也只有往深山走。   然而深山却是她的天地。田大花脚步轻盈,灵巧地越过山石枯树,手一扬,便飞石打中一只野鸡,她走过去,把那野鸡趁热飞快地拔掉毛,掏出小刀挖掉内脏,拿随身带着的盐抹一遍,就用纤细柔韧的藤蔓系上,拎在手里继续往前走。   田大花是敬畏大山的,以前她打猎,一次也只打两三只野鸡野兔,够吃一两顿就行。可这次不同,她进山一趟,也就尽量多打,半天下来,她肩上便用树枝挂五六只野鸡,在野外,野鸡比野兔好处理,不用剥皮,剥皮田大花真不在行。   大的猎物,她打过野羊,真的是打,她没有弓箭也没有猎枪,甚至在这山上找不到可以做弓箭的竹子。野羊一般不会单独活动,一个野羊群,少说也有三五只,她就用石头,用木棍,直接抡过去,打不到也许野羊们就飞快地逃了,然而她打到了一只。   那么大一只野羊,也只好找一处平整干净的石板,尝试着分割开来,一块块拴上藤蔓,用一根树枝挑着,前边后边挑着一堆羊肉,看上去竟莫名有些喜感。   赶在太阳偏西,她就得匆匆往回赶了,不然天黑下来,深山的夜晚是非常危险的,一脚不慎就可能跌入山崖。   田大花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附近一处山崖,爬到一株巨大的野板栗树上,把一块块抹了盐的羊肉,还有一早猎的野鸡,全都挂在树枝上,让它们自己慢慢风干。   这样处理,或许会有老鹰来夺食,也不用太担心,因为野板栗树的枝桠比较密,挡住了老鹰,也不容易发现,就算来了也抢不走多少。抹盐风干的肉,她就可以带回城里家中,也方便存放。   深山的树木,总是长得又高又直,她娇小的身材攀在树上,或许就被深山的野狼和熊瞎子们当作什么动物同类了。   一连上山几天,这天她猎到了一头小野猪,这东西在山上不好处理,再说这是做腊肉的顶好材料,加上小野猪不大,田大花索性就把它背下了山,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村,她便在村西不远小山坡的林间坐下来休息,一直等到天色黑下来,才背着野猪走出林子,打算回家。   远远的一道光柱照过来,有人过来了,田大花没法知道对方是谁,便索性放下野猪,走出几步故意喝问道:“谁?”   “大花?”那人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恶声恶气地说:“你这傻女人,跑到哪儿去了,你急死我了。”   居然是姜茂松,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田大花笑笑问道:“你今天回来了?”   “你还敢笑!”姜茂松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瞪她,然而天色昏黑田大花也看不见,姜茂松走到她近前,站住,伸手用力把她拥进怀里,后怕地说:“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瞎操心。”   田大花不当回事的口气终于惹恼了姜茂松,没好气地责备她:“少心没肺!” 第67章 顶嘴   田大花被他抱的有点不习惯, 不过这人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她竟然没忍心推开。   “不管你都干什么了,明天不许再上山。”姜茂松责备道, “你说你整天往山上跑, 原本你还能黄昏前回来, 今天可好, 天都黑了, 一家人急得要命。”   “我这不是刚黑天就打算回家了吗。”田大花笑,被他那么一凶,自己其实也有点心虚。   她其实也怕家人担心, 可寻思反正就多耽误一会儿,你说这样家家饿肚子的年头, 她背着个野猪众目睽睽下回村,这不是招眼吗,招眼她不怕,可都是乡里乡亲的, 要是一堆人跑来家里, 就问这头小野猪够几个人吃的?   姜茂松拿她没法子,气哼哼数落道:“我下午赶回来, 家里人说你上山了, 说黄昏能回来, 黄昏过后还不回来,我去北山喊了一圈,人影儿都没见一个, 又跑来西山,你呀你,叫人说你什么好……你个憨大胆,还以为你被熊瞎子捉去了呢。”   “熊瞎子哪那么容易碰到,这座山里熊瞎子找都不一定好找,山里也就野猪和獾多一些,野狼也有,碰到野狼你不会爬树啊。”田大花依旧不当回事地笑,推开他跑回几步,去拎地上的野猪,笑着告诉他:“看,我打了什么好东西。”   姜茂松跟着她走过去,拿手电筒一照,顿时无语。   他也是山里长大的,当然知道野猪好不好捉,这女人还真的赤手空拳捉了一头野猪。姜茂松拿手电仔细照了照,果不其然,石头砸死的,脑袋都砸瘪了一块。   “天没黑我不敢下山,怕碰见太多人。”田大花说,“咱们走村后绕过去,进村不远就到咱们家了,悄悄把它弄回家,做成腊肉炖菜煮粥,足够吃一阵子了。”   姜茂松见她弯腰去拎地上的小野猪,忙把手电筒递给她,说:“你拿着手电筒,我来扛。”   “你?”田大花好心情地一笑,接过手电筒,“好,那就给你扛。”   这头小野猪估计也就一百斤左右,姜茂松双手一用力,搬起来放到肩膀上,他这样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扛一百斤当然没问题,不过要扛着一百斤摸黑走好长一段山路,就没那么轻松了。   他知道自家媳妇力气大,不过力气再大也是个女人,事关男人的尊严,姜茂松是当然、绝对、肯定不能让媳妇扛着野猪,他一个大男人跟在后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走到村边,田大花就关了手电筒,两人摸黑往家里走。姜茂松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两人在搞什么地下活动似的。   到处黑咕隆咚,进村后不够开阔了,便显得更黑,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田大花跟他走在一起,便伸手扶了一下野猪,帮他减轻些重量,两人默默进村回到家中。   一家人果然正在担心焦急,一看见田大花,姚青竹差点就哭出来了,她以前没跟田大花在村里住过,没经历过田大花独自进山的情况,没经验,便格外担心害怕,其他人还好,虽然也担心,但是对田大花的一些举动也不是头一次了,相对还乐观信任些。   石头忙给她倒热水喝,福妞则给她倒了热水洗漱。只除了两个小娃娃,对姜茂松扛回来的野猪十分感兴趣,挣脱姚青竹的手跑过去看。   小平安在城里出生长大,他没见过这个黑乎乎的怪家伙,开始只是用脚尖小心踢一下试试,很快胆子就大起来了,伸手抓野猪的鬃毛,又去掰它两只獠牙。小东东跟在小平安身后,跟着他有样学样,也开始去摸摸试试,拿小脚踢踢。   “妈妈,这个,能不能吃?”   “能吃。”   “好不好吃?”   “傻蛋,就知道吃。”石头摸着弟弟的小耳垂笑起来,告诉他:“这个是野猪,小的,以前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们住在山里,妈妈打到过好多回,还有更大的呢,炖红烧肉,做腊肉,好吃的。”   小平安有点儿不乐意,怎么他都没看到吃到呀,不公平。   “每次说你你都不听,你这个憨子。”奶奶数落她,“山里是什么地方,你还真敢黑天回来,真要是有什么事,说什么都晚了,我们家好歹还吃得上饭,你以后不许再一个人进山。”   黑天回来其实也不怕,田大花对这片山林太熟悉了,两辈子都在这里生活过,她敬畏大山,但在她眼里大山并没有多么可怕,北方的山里少有毒蛇,爬上树过一夜,或者生一堆火……   不过轻易一个人真是不该在深山过夜的,天地万物要常怀敬畏,所谓人定胜天,大约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田大花回来,一家人才终于放下心,赶紧收拾了盛饭吃饭,晚饭做的荞麦面的干菜包子,早前留下来的马齿苋干菜,里面加了点猪油特别香,还有红薯干煮的粥。   “可怜呦,你三婶的小孙子饿得两只眼睛多大,到我们家门口玩,我叫进来给了他一个包子,两口就塞进嘴里了,张着手还要,我一时没忍心,就让他再吃,才三四岁的孩子,一口气吃了四个荞麦面大包子,我又担心他撑坏了肚子……”老奶奶跟田大花絮絮叨叨地讲,一边讲一边摇头叹气,“哎,今晚咱家的包子不够吃了,你们凑合一顿,就多喝点粥吧。”   田大花想了想说:“奶奶,我听说村里食堂已经吃了很长时间的红薯叶了,小孩子太小,明天三婶要是来,你悄悄给她拿两碗红薯干,可别声张,给她小孙子当零嘴吃,好歹养活孩子。”   “哎,那我明天悄悄给她,好歹给孩子分一口。”奶奶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咱们家实在也是没多少了。大冬天难熬,如今就盼着开了春,山上还能捡几个鸟蛋,野菜什么的多一些。”   给三婶别的,她自己在家里也没法做,田大花一家回来过年,本身也只带了几天的口粮。   “大花呀,我想回城里过年了,后天大年三十上完坟,咱干脆回去吧。”老奶奶说,“在村里过年是好,可我看着他们,几十年的乡里乡亲,我吃不下饭,可我又没法子帮他们。再说茂松部队里还不能走开,还得回去,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城里过年。”   “嗯,行。”田大花点点头,心里十分明白老奶奶那种感受。   吃过晚饭,石头扶着老奶奶回屋休息,姚青竹照管俩小娃娃,福妞去收拾洗碗,田大花闲闲地坐了一会儿,叫上姜茂松去收拾野猪。   姜茂松:“我可不会弄。”   田大花:“你不弄谁弄?”   她可以打死野猪,可是让她杀猪?不行,她不会,还嫌脏,平时看三叔杀猪刮毛挺容易,可自己动手是另一回事,不赖给姜茂松赖给谁?   “用火烧?”姜茂松突发奇想,“我可不会烫猪刮毛,你以前做腊肉不是还要用火燎一下吗,弄点麦草直接一烧,把毛烧掉。”   “嗯,烧吧烧吧。”田大花说,“你一烧,院子里肯定有火光,一股烧猪毛烤猪肉的味道,全村的人都引来了。”   “不然把三叔找来?”   “大半夜的你去喊三叔?你再惊动四邻。”   烧也不能烧,刮又不会刮,自己又不会弄,姜茂松和田大花两个人并肩蹲在野猪跟前,研究探讨了半天,为难了半天,姜茂松干脆跑去找姜守良求助。   他又赖给姜守良了。姜守良说,这深更半夜也看不见,等明天一大早吧,天一放亮他就起来弄吧。等一家人天亮起床后,姜守良已经把那头小野猪收拾好了,虽说不像三叔收拾得漂亮,可也弄干净了。   田大除了留下猪下水过年,就把猪肉切成小块,全都做了腊肉。然后早饭后她跟姜茂松说,她还得上山一趟。   “最后一趟,我得去拿东西。”田大花说,“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奶奶让我们回城过年,你叫我去我也不去了。”   姜茂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默默进屋一趟又回来:“走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你……”田大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我怕你,那什么,怕你去了累赘。”   “你这女人也差不多一点好不好!”姜茂松不禁一头黑线,“我带了枪。”   田大花:“我是怕,你走路慢,你多少年没走山路了。”   姜茂松:“全中国我都走了一大半了。”   田大花瞥了他一眼,心说好啊,这男人现在学会顶嘴了。   于是两人一边辩论一边出了门,从村西上了山。田大花在前边走,姜茂松在后边跟着,走着走着姜茂松脸色就开始晴转阴,这女人,她还真敢钻深山老林子。   山里人祖辈生活在这里,村民们平时活动的山头也都是有数的,有的山头经常有人迹,有的就人迹罕至,再有的山头,祖辈留下的经验,绝不能轻易涉足的。   可田大花在前边走着走着,就转入了一条幽深的山涧,脚下根本没有路,她用镰刀拨开杂草藤蔓,竟然熟门熟路地往前走,有时还要翻过巨大的山石、枯树。   姜茂松想叫住她,可看着她脚步轻盈,径直前行的样子,姜茂松忍了忍,保持沉默,默默跟了上去。   也就是说,这女人动辄上山一整天,其实大半的时间都用来走路了,真正用来打猎的时间大概也就一小会儿。 第68章 凶残   两人一路走过去, 便已经进山很远了,越来越难以看到有山民活动的痕迹。   这样的深山密林,原生树木、灌木杂草密密丛生在一起, 走路都不容易, 田大花挥舞着镰刀, 砍断藤蔓拨开杂草, 尽量沿着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 竟然也能从容前行。   田大花也没法子呀,村子周围的近山早就不知让村民们搜罗多少遍了,这样的灾荒年, 别说猎物,野菜干果都不好找。她可没那工夫搜罗半天捉到一只猎物, 也只好往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走。   再说在她看来,脚下这山,还远不是真正的深山,真正的深山密林还在前头呢, 原始树木和藤蔓、各种野兽动物的世界, 她都不敢轻易涉足。   越是深山,活物越多, 前边飞快窜过两只北山羊, 头顶响着不知名的鸟叫, 山石嶙峋树木幽深,甚至听见了远处几声悠长的狼嚎,姜茂松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一边留意周围,一边注意着前边的田大花,他真担心哪儿草丛中忽然扑出一只野兽来。   姜茂松是在山里长大的,他本身走南闯北,打过仗杀过敌,绝不是个怂蛋,既然自家媳妇敢往里闯,他一个大男人岂能不敢奉陪?   “大花,你走慢点。”姜茂松健步赶上她。   “你累了吧?”田大花得意看他,“叫你不要跟来。   “我跟得上。”姜茂松对她瞧不起人的语气自动忽略,慢条斯理说道,“我是担心你,走这么快,万一前边突然有什么状况呢?”   “这座山头我走过可不只一次。”田大花笑,“前边就快到了。”   她这一路一直往前走,都没停留,目的地似乎非常明确,姜茂松想到她说来拿东西,正在好奇会是些什么东西,田大花爬上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坡,在一处山崖边停住了。   田大花轻车熟路找到山崖边的那棵野板栗树,姜茂松正想问她要做什么,田大花已经灵巧地爬了上去。   姜茂松抬头看去,深山树木又高又直,只看到她娇小的身体攀着树枝很快爬上去了,这棵树枝桠上一串串的,挂的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姜茂松很快便知道那是什么了,田大花爬上树梢,伸手摘了一串东西,冲他扬了扬。   “接着。”   她把东西抛下来,姜茂松伸手准确接住,接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只快要风干的野鸡,光鸡,毛都拔了的。冬日里连冻带风干,硬邦邦的,姜茂松眯了下眼睛,把那风鸡放到旁边平整的石头上,田大花已经又丢下来一只。   她在树上抛,摘果子似的,姜茂松就在树下接,开始抛下来的都是野鸡,后面抛下来的,居然还有冻得硬邦邦的羊肉,还带着皮毛,一条羊腿或者一片羊肋,割成几斤重的一块,羊肉似乎刚挂上去没两天,刚开始晾到半干,肉相对还新鲜,处理得很是马虎。   姜茂松看着一大堆风鸡和风的半干的羊肉,心里说不清该作何感想。   他仰起头,看着她摘光了,抱着树干灵活地滑下来,落地站稳之后,冲他得意地一笑说:“这些,省着点儿,总该够家里吃几个月荤菜的,不然有钱都买不到肉,孩子受亏。”   想想他们家,即便放在城里,也属于收入高一些,粮油供应量都属于多的、日子相对好一些的家庭,真的还没到挨饿断粮的地步。   可是她,一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就开始积攒粮食,现在又弄了这么一堆风干鸡和羊肉,她似乎,什么事情都喜欢未雨绸缪,喜欢更多的保障。   姜茂松很想说,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是特别没用?是不是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这么多年来都是媳妇养活一家人,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密林谋求一份更踏实安心的生活保障。   姜茂松满腹思绪却无从表达,田大花掏出一个挺大的布口袋,姜茂松就把那些风干鸡和羊肉都装进去,一转身,田大花已经去不远处一处水潭边上洗手。   姜茂松走过去,看着她拿石头砸开冰面,伸手撩起冰冷的潭水洗了洗,姜茂松也蹲下来洗了两把,挨着她在潭边坐下。   “冷不冷?”   “不冷。”田大花甩着手上的水。姜茂松也甩着手,甩了两下,顺手在衣襟上了擦了下,便伸手抓住她的手,两手给她揉搓。搓了几下,放在自己手里捂热。   “冻死了。”他说,“这么一沾冰水,可真冷。”   “还行。”田大花说,“歇一歇咱们就往回走,走起来就浑身热乎,赶紧回去,近了我也不敢挂,怕有人到的地方发现了,咱们尽快回去,别再让奶奶他们担心了。”   “你这样挂在这儿,不怕下雨下雪?”   “老天湿老天晒,山里冬天干冷干冷,风干东西很快的。不然我拿回家晾晒怕人看见,每天都不敢早回去。”   两人在潭边并肩坐着,姜茂松甚至都没问她怎么打的这些猎物,反正他对自家媳妇的各种技能早就接受良好了,有一颗十分强健的心脏。   正当中午十分,阳光透过头顶密密的的树枝树丫投射下来,斑斑驳驳的一片片,田大花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金黄喷香的玉米饼,很好心地递给姜茂松一块。   姜茂松接过来,咬了一口,这玉米饼从她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些体温,没那么硬。   他拿胳膊碰碰她,笑道:“你说这地方这么清静,等咱们老了,索性就进山盖一个屋子,来养老,古代不是讲吗,归隐山林,田园之乐。”   “没有路也没有足够的水源,你怎么在这儿盖房子生活?冬天里一下雪,大雪封山,你门都没法出,等着饿死吧。” 田大花很煞风景地说。   她忽然眨眨眼睛,指着脚边的水潭说:“你知道吗,这山里水源少,这个水潭一准经常有很多活物来喝水,说不定什么东西就让我们碰上了,熊瞎子冬天都不出来了,可是野狼很多。”   “野狼来了就打呗。以前小时候在村里时,山上常见野狼。”姜茂松回忆,“后山村老猎户打过一只很大的,说是头狼。”   “我也见过,以前你还没回来时,我在山里跟野狼群遇见过。”田大花说,“其实山里的活物它都会守着自己的地盘,你不去冒犯它,它也不会轻易攻击你。这深山老林里的野狼,熊瞎子,有时还有花豹,它们很可能从来没见过人,看见人恐怕还当什么可怕的东西。你别怕它,越怕它越攻击你。你就镇定地站在那儿别怕它,它衡量完了不想惹你,自己就走了。”   “谁敢跟狼群对峙。”姜茂松说,“换了我肯定赶紧跑。”   姜茂松听着她漫不经心地闲聊口气,心里忽然一阵抽痛,他不在家,她一个年轻的女人,竟然曾经独自面对一狼群……还这么一副不当回事的口气。   姜茂松伸手拥着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搂,嘴里说:“大花,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那些,我们往后,一辈子好好的,等七老八十、老头老太太的时候,只要你敢,我也照样陪你进山里来,好不好?”   他说的动情,心里想象着白头偕老,颤巍巍相扶相持,哪知道自家的媳妇似乎不不解风情,竟然笑着说:“那可不好,我怕老,总觉得老了就要没力量没本事了,一定很无力,很无奈。”   “走吧。”她说着站起身来,随手一指对面的巨大山石说,“那边好像真有两只野狼,估计它来喝水,我们挤占人家地盘了,我们走吧。”   姜茂松抬头望过去,一边就本能地把手摸到配枪,可什么也没看见,寻思着这进了山林就满身野性的女人不是故意吓他吧?可田大花已经去拎起那么大一口袋肉,招呼他往回走了。   “我来背吧。”姜茂松坚持把口袋要过来,背在肩头跟她一起下山。明知道她背着个口袋轻而易举,可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自家媳妇背个口袋,自己空着手轻省,那像什么话。   返程路上,倒也一路顺利,没碰上什么棘手的活物。远处跑过两只野山羊,离得远田大花甚至都没有打的兴致,林间飞过一群披红挂绿的野鸡。   然后姜茂松便眼睁睁自家媳妇手一扬,似乎是几颗碎石撒出去,就打到了一只野鸡,扑扑楞楞挣扎着飞出一段距离,被田大花跑过去捉住了。   关键是,要眼疾手快。   “哈,送上门来了,顺便带一只新鲜的,过年时候炖干蘑菇。”   姜茂松:……媳妇好凶残……   下午他们果然在黄昏前下了山。可是因为背着个大口袋,怕进村有人看了问起,两人便又只好在村西的小山坡林间坐下休息,说话聊天,直到天黑下来才回到家中。不过田大花早晨已经跟姚青竹打过招呼了,说会晚回来一些。   姚青竹早晨亲眼看见姜茂松跟着一起去的,于是姚青竹就安心了许多,有大哥跟着保护大嫂,大哥还有枪呢,不会有什么事的。晚上等到他们回来,便笑盈盈地说:“今天有大哥跟着,我们也没那么担心了。”   姜茂松听到了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69章 愧疚   第二天大年三十, 天气干冷干冷的,但太阳晴好,上午时候除了老奶奶, 一家人都去上坟, 然后就请三叔赶着驴车送他们出山。   送出山口三叔回去时, 田大花默默给三叔塞了一包报纸裹着东西, 三叔打开一看, 小布袋里装着两三斤玉米面,金黄金黄的散发着粮食的香味儿。   三叔赶忙说:“这可不行,而今谁家也不宽裕, 昨天晚上,老婶子已经悄悄给了我们家两碗红薯干, 我还特意抓了一把给你七婶家的小孙女,偷偷给他的,说你给的,他家的小孙女虽然大一点, 可这几天闹肚子吃不下地瓜叶, 饿得老哭。你看,你家也好几个孩子呢, 你再给我这些玉米面, 还不是自己从牙缝里省, 我可不能再要了。”   “三叔,给你你就拿着吧。”田大花说,“我们好歹还有供应粮, 眼下社员私人家里也没法开伙,可别的东西不好存放,我就寻思着给你点儿玉米粉,你回去想想法子,悄悄弄个小锅,大瓷碗、小瓷盆也行啊,给你家小孙子做几顿玉米糊糊吃。”   “行行,那我就……就拿着了。都知道你们一家好心,这么多玉米面,我回去悄悄烧开水,悄悄给他做玉米糊糊,够我那小孙子活命的了。”   三叔感激得不行,几斤玉米面,这年月能救一个孩子的命啊。   田大花一家回到城里,悄悄把带回来半干的腊肉、风干鸡和羊肉挂出来,挂在自家院子里,姜茂松在院里多扯了几条绳子,她一样一样往上挂,姚青竹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她只知道大嫂打了一只小野猪,都做了腊肉,二十九晚上好像看见大哥大嫂背回来一个口袋,大哥大嫂不说,她也就没多问,还估摸着可能是干果野菜,可怎么变戏法似的,口袋里往外一掏,掏出这么一大堆盐腌风干的野鸡和羊肉。   并且挂出来还得低调点儿,反正天冷,风干好的就先放起来,腊肉有的就先腌着,一次不敢挂太多,你说万一来个熟人邻居串门儿,一推门,嗬,满院子嘀里嘟噜挂满了肉……   “大嫂,你这……怎么弄来的呀?”   “山上打的。”田大花说,“我和你大哥在山上下套子捉的,可不许往外说啊,谁也不许说。整天杂粮青菜,晾晒好了留着给孩子们增加营养。”   姚青竹:“大哥大嫂太厉害了!”   姜茂松耳边听着田大花和姚青竹的对话,保持高品质的沉默。   他自己曾经想过,让他带上枪,去山上能不能打到这些猎物,答案是:难。深山老林子不是光有武器就可以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山里汉,山林里从小长大的,可他到现在才发现,他对茫茫大山的了解,实在比媳妇差早了,更别说她那些让人惊奇的技能。   一家人过了一个低调安生的年节。他们刚从乡下回来,听说食品站的猪肉柜台天不亮就排了老长的队,节日特殊供应,买肉的队伍沿着大街排了好几百米长,一上班没多会儿就卖光了。   家里人索性也就没去买肉,风干鸡和羊肉都不用动,只把带回来的一只新鲜的野兔、一只野鸡收拾干净,还有小野猪杀出来的一挂猪下水,白菜萝卜干菜来几样,肉菜多了就包了素馅饺子,可口的萝卜粉丝馅儿,一大家子人,过了一个丰盛温馨的大年节。   靠着这些腊肉、风鸡和风干羊肉,配上家里每月能买到的供应粮和副食品,一家人这一年过得还算平安温饱。杂粮粥削几片腊肉进去煮,就变得更香了,干菜和白菜帮子放上风干羊肉一起炖……   在这个人人面有菜色的岁月,田大花家的娃娃们却仍旧养得白白胖胖,抱起来沉甸甸压手,甚至都没耽误老奶奶散步回来吃两片点心。   要说什么最缺,鸡蛋。   副食品店供应的鸡蛋很少,乡下一家一户最多只准养三只鸡,老百姓拿一个鸡蛋去供销社换两盒火柴,等到这鸡蛋再运到城里副食品店,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天了。   凭着家里的副食供应证和鸡蛋票,每次能买到一斤鸡蛋,贵不说,经常是散了黄的,已经很不新鲜了,还有时候买到的是冻鸡蛋,鸡蛋为了保存,已经冻成了一坨硬邦邦的冰疙瘩,有的鸡蛋壳都已经破掉了。   偏偏家里有两个小娃娃,有牙口不好的老奶奶,来一碗软软嫩嫩的炖鸡蛋多好呀,还有喜欢吃辣椒炒鸡蛋的石头和福妞。   田大花开始怀念住在村里的日子了,自家养鸡不说,只要有心有工夫,山上总是能捡到野鸡蛋,鸟蛋也很多,岩鸽、鹌鹑的蛋都挺好吃……可她现在上班还没法去捡。   福妞和石头读高中,也要增加营养,以前食品供应没那么紧张,田大花每天早晨都给孩子们吃一个鸡蛋,炖鸡蛋羹或者水煮荷包蛋,这两年就没法保证了,她只好尽量给孩子们煮粥加点肉,风干鸡连骨头带肉放进粥里煮,补身体,味道特别香。   春节过后,二月底茂林回来探家,一家人去火车站接他,远远看着茂林拎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来,姚青竹一瞬间眼睛就有些湿,脸上却笑得很甜。   田大花看着茂林器宇轩昂走过来,在一群便装的老百姓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心里挺得意,看看她带大的小毛孩,现在这么高这么帅气。   她看着姚青竹,悄悄往姜茂松那边靠了靠,笑着说:“看看我们家茂林,一表人才,娶了媳妇还越来越俊气了。”   “对,人家都说茂林像我,跟他哥一样俊小伙儿。”姜茂松也靠过来小声说。   这个老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田大花撇着嘴揶揄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还问:“对不对呀媳妇?”   田大花索性不理他,看着茂林大步过来。   所以茂林一走出出站口,就看到大哥大嫂靠在一起窃窃私语,自家的小媳妇儿领着儿子眼巴巴看着他,茂林咧开嘴笑得满脸灿烂。   “大哥,大嫂,青竹。”他一个一个叫人,兴奋地一把抱起儿子,“东东,叫爸爸,想爸爸了吗?”   东东认得爸爸,爸爸几乎每年都回来探家,妈妈屋里也有照片呢,可小孩子的爱大约都不长情,小东东去年跟爸爸逛公园压马路的快乐记忆大概又忘得差不多了,矜持地看看爸爸,审视半分钟,转身要妈妈抱。   哎,每次回来探家都这样的流程,起初儿子不搭理他,不用几天混熟了,就开始特别亲,睡觉都不要妈妈了,赖着爸爸哄,再等到他探亲假结束返回部队,小家伙就眼泪汪汪各种不舍。   然后下次回来,又生分了。   茂林帅小伙儿对着儿子有点伤心,便伸手捏捏儿子的小胖脸,啪叽亲了一口,笑着说:“又长高了,还长胖了,沉甸甸的压手。”   “比你去年回来时重了好几斤呢,长高了六公分。”姚青竹笑。   这困难岁月还能养出胖娃娃,茂林跟家里通信也知道些家里的情况,日子真没让他担心。   茂林从来都知道,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大嫂搞不定的事情。   “走吧,奶奶和爹在家等你呢。”姜茂松帮他拎起行李,茂林抱着小东东,一起走出车站。   田大花心里有数,这次之后,很有可能茂林就不会每年回来探家了。茂林探家之前来信说,他刚刚提了副营级。   部队的规定,服役满十五年或者副营级以上,可以带家属随军。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等那边安顿好,茂林就会接了媳妇和儿子随军去了。   所以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一觉得舍不得,回到家就变着法子给茂林弄好吃的,茂林喜欢吃的那些,荞麦面的大菜包子,萝卜卷子,豆面丸子,玉米和红薯面的窝窝头就小咸菜……她每天下了班就忙碌些吃的喝的,弄得姜茂松都有点酸溜溜了。   好嘛,小叔子是宝,小叔子当儿子养啊,自家男人靠边站。   于是姜茂松就故意说:“媳妇儿,我今晚想吃那个杂和面疙瘩,你说的金银疙瘩汤,白面和玉米面掺和的那种。”   “已经做了红薯面窝头了,茂林想吃。”田大花说,“你这么大个人,你整天都在家吃饭,你跟茂林凑什么热闹呀。”   姜茂松:……郁闷……这个弟弟到底是谁亲的?   不过一转脸,他就拉着茂林下棋,锻炼,掰手腕,聊各种部队的事情……长兄如父,茂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也得表现一下吧。   而福妞和石头上学回来,就喜欢跟茂林聊“将来”,这两个高中的孩子,心里正是装着远方的年纪,他们面临着高中毕业,面临着今后人生的选择。家人且不说,尤其姚青竹,茂林一回来探家,小两口就甜得裹了糖似的,恩爱黏糊的不得了。   大哥大嫂也跟茂林聊起今后的打算,茂林说,他刚提了副营,探亲假之后就给上级打家属随军的报告,等报告批下来,再把姚青竹的工作联系安排好,就可以把他们娘儿俩接过去了。   “大嫂,这些年,他们娘儿俩可给你添了很多累,你养大我,还要帮我养媳妇儿子……”   茂林说着就满心愧疚,他年少时想着,长大了好好报答大嫂,可长大了参军报国,竟然还给大嫂添负担。大嫂在他心里,一辈子都是最亲的人,怎么也报答不完了,也因此他每次写信,都要叮嘱姚青竹:你在家凡事听大嫂的。   田大花则说:“你这个小媳妇挑得不错,青竹挺好,这些年她也尽心帮我干活照顾家,照顾奶奶和孩子们,一家人哪里用说这些话。”   田大花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茂林当时挑了姚家三女儿太对了,听说姚家二女儿现在嫁了人,因为太强势太精明,家事斤斤计较,跟公婆小姑子处不来,家宅不安,弄得小夫妻两个也经常吵架。当初要是茂林娶了姚家二女儿……   不过田大花转念又想,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就算是姚家二女儿那样的性子,进了姜家门,管她什么样的歪毛病,她这当大嫂的也给她捋直了。 第70章 黏糊   刚夸完姚青竹, 姚家那边就来走动了。可能是听说茂林回来探亲了,姚母隔天就带着儿子姚子俊到家里来做客。   田大花不禁心里好笑,姚家的五女儿听说最近也参加了工作, 五女儿初中毕业的文化, 面临就业, 通过招工选拔去了文印厂当排字工人。   五女儿也开始挣钱养活自己了, 可姚家的儿子照旧留在家吃闲饭。田大花琢磨着, 姚母这么急吼吼地来,还带着儿子,怕是又有所求了。   果不其然, 姚母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就跟茂林说, 听说他提拔了副营职,能不能让姚子俊去当兵入伍。   “最好去你们部队,你也好照应一下,等他当几年兵, 能提干自然是好, 就算不能提干,退伍回来安排工作也更好一些。”姚母说。   茂林:“婶子, 当兵可苦, 再说每年征兵, 当地一批次的兵去哪个部队都是上级统一安排,不是我说要就能要的。你要是想让子俊参军入伍,让他等征兵时候到武装部报名应征, 至于今年的兵去哪儿、什么兵种,具体得看武装部征兵规定和上级安排。”   “那……那你能不能让你大哥给想想办法?”姚母说,“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让他当兵,可他这么大的人,总得有个事情做,不当兵也可以,就是想请你大哥帮个忙,给子俊安排个好工作,你也知道他读书识字,初中毕了业的,可以坐办公室的,他身体不算好,从小没干过体力活。”   “婶子,我在部队,大哥也在部队,地方上的事情,我们真的不好出面,我们也不熟悉地方上的人,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都是要资历或者更高文化的。”   “你不想帮就直说!”姚母板着脸生气,“谁不知道你大哥是部队的大干部,他一句话的事情,都说姻亲相帮相助,你都没去说,你请他出面跟地方上说句话怎么了?子俊是你小舅子,你不帮他,你也说不过去,他工作生活不好,你在外头也不好看。”   茂林有时候觉得奇怪,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姚家一定是个反例,姚父为人还算不错的,中学教师,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或者说有点迂,每天上班上课却不大过问家务事。姚父兴许是重男但不轻女,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四个女儿也都让读书上学了,也不曾跑来要求他们托关系给儿子谋划之类的。   可姚父却管不了自己的妻子。   而姚母跟姚父风格迥异,姚母不是泼妇,可姚母是个说不通的死难缠。   姚母表面精明,能说会道,也会在女儿们面前说好听话,似乎对女儿们一视同仁,可姚母的偏心十分明显,明白人一看就知道,重男轻女疼儿子,认不清自家儿子的分量,似乎总觉得她儿子天纵奇才,干什么都屈才了似的。   而作为姚家三女儿的姚青竹,既不像姚父更不像姚母,本来在娘家不受重视地长大,十七岁订婚,十八岁就嫁给了茂林,结婚后一直在田大花身边生活,茂林大了姚青竹五岁,自己也会教媳妇,结婚几年来把个温温软软的姚青竹教的很好,明达事理,温顺体贴,凡事也拎得清。   要说副作用,大概就是姚青竹有些依赖性,依赖大嫂,依赖茂林。   至于姚子俊这个小舅子,在茂林看来,姚父对他的管教还有些作用,如果不是摊上姚母这么个妈,姚子俊虽然不会有多大出息,但本性还不错,应该也能踏踏实实地工作生活。可惜,让姚母整天搅和,整天宝贝着,把个姚子俊也影响耽误了。   尤其搞笑无奈的是,姚母在女儿们面前从不承认偏心儿子,还非要口口声声不偏心,标榜自己对女儿们很好。   摊上姚母这样的丈母娘,这些年硬是没能给茂林小夫妻造成什么困扰,大概也是因为姚青竹一直跟大哥大嫂生活在一起吧,姚母对姜茂松和田大花两口子,似乎有一种本位的畏惧,觉得那不只是亲戚更是大干部,并不敢在他们两人面前造次,不过到了自家女儿女婿面前,就没那么顾忌了。   见姚母翻脸生气了,姚青竹无奈地问:“妈,弟弟的事情,你问过爸爸和弟弟自己吗?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弟弟怕也让你折腾得废了。”   “你还敢说?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姚母转向姚青竹骂道,“你自己想想,出嫁后你帮过家里什么了?你大姐二姐好歹还能贴补家里几斤粮票呢,可你呢?别人还说你嫁得好,你帮娘家什么了?你连自己的弟弟都不帮,养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从小屎一把尿一把,给你上学送你出嫁,对你那么好,白白养活你那么多年,养只小狗小猫,它还知道冲我摇尾巴呢。”   “婶子,你这话过分了。”茂林立刻接过话来,说:“你自己说,其他几个儿女都读到了中学,青竹小学读完你就说她笨,让她回家帮你摆小摊,帮你干活,大姐是老大,二姐强势,你就让青竹辍学干活,青竹她埋怨过你吗?子俊的工作,她关心过几回了?还不都是你非得坚持要子俊坐办公室才没成的?子俊初中文化没有别的任何资历,你自己说说他能坐什么办公室?青竹帮着娘家都不敢让你知道,你这个做母亲的,自己就不反思一下。”   “妈,你要这么说,我也就实话跟你说,反正我和东东也快要跟茂林随军了,也不怕你以后折腾我。”姚青竹看着姚母心寒,慢吞吞说道:   “大姐二姐送你几斤粮票,都是明面上张扬地拿给你,你高兴,他们因为贴补娘家,跟婆家闹矛盾你却不管。其实这两年,家里几次断粮,我不是没贴补过,总不能真看着家里饿死,却不敢让你知道,我大嫂早就跟我说过了,只教我背地里贴补给我爸一点粮票度难关,却不能叫你知道。你这样的性子,总觉得我日子过得好一些,我若是一直贴补娘家,你就觉得理所应当,不管我家里会有什么困难,闹什么矛盾,你才不会管,你只会嫌我日子好,贴补得少了。”   “妈,你要是早让弟弟去工作上班,家里何至于弄成这样。你再这样下去,不光把弟弟养废了,我们姐妹四个就是好吃好喝养活弟弟一辈子,你都不会满意,说不定还嫌我们这不好那不好。”   姚青竹深吸一口气,心寒,看着一直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姚子俊说:“弟弟,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你自己能不能争口气,能不能长点脑子?你能不能别什么事情都听妈的。”   “你别数落你弟弟,你还撺掇他不听话!”姚母一张脸青紫涨红,嗓门也就大起来了,冲着姚青竹喝斥道,“娘家是你至亲骨肉,你贴补娘家还不是应该吗?嫁出去你就忘了本,你自己看看,你嫁的好了,这饥荒年月你家孩子还能吃上饼干,你看看娘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贴补家里几回还瞒着我,你还有怨言了?当初……这要是换了你二姐,她一准会尽心帮着娘家。”   这时候屋门吱呀一声,田大花手里领着小东东和小平安站在门口,要笑不笑地瞥了姚母一眼,语调平淡问道:“姚家婶子吵吵什么呢,你好不容易来做个客,在我们家吵吵嚷嚷,邻居听见了可不好。”   “我……我管教我女儿!”姚母扭着脸说。   “姚家婶子,你要管教你女儿当然可以,回去好好做一桌饭菜,把你女儿女婿叫回去,在你自己家里慢慢管教,这是我家,我家里可没有你管教女儿的地方。”   “青竹啊,你记着,这家姓姜,不是姓姚的。”田大花说完,领着两个小娃娃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我这人脾气可不太好,净说实话,姚家婶子也该知道才对。”   她说完,便坦然领着两个小娃娃出门去玩,结果才走出不远,便看见姚母拉着儿子,脸色青紫地匆匆走了。   田大花其实挺希望姚青竹跟娘家扯破脸,断了来往,一劳永逸。不过姚青竹那温软脾性,姚父对她也还可以,毕竟是至亲骨肉,彻底断绝往来也不可能。好在小夫妻两个不是傻瓜,还不至于叫姚母欺负了去。   以后姚青竹跟茂林随军去部队了,离得远,眼不见心不烦,大概也就清静了。   茂林原本住的屋子就只是一间东厢房,以前茂林住,结婚后姚青竹住着,等到有了小东东,茂林再回来探家,其实屋子就住不下三口人了,可这小夫妻跟大哥大嫂呆一起习惯了,宁肯挤着,也不肯搬去自家在被服厂家属区的房子。   尤其那房子姚青竹以前花了不少力气布置收拾,家具都挺齐全的,竟然闲着了,三口人就挤大哥家一间小屋子。   这姑娘是个有心眼儿的,刚结婚那会儿,盘算着自己有个房子有个小家,要是跟兄嫂处不来,就自己搬出来住,可后来跟大哥大嫂一起生活习惯了,小日子省心又舒服,妯娌亲热一家和睦,叫她搬她也不搬了。   田大花慢慢的也就知道,姚青竹为什么有那样奇特的管钱方式了,她不要姚青竹上交工资,姚青竹就把工资慢慢都买了家具,布置房子,后来灾荒开始,她让姚青竹每个月交一半工资,也是为了应对灾荒,姚青竹手里的钱少了,娘儿俩总有些日常花销,也没攒下几个钱。   为什么?这姑娘的心思,还不是怕手里有了余钱,让她娘家早晚惦记吗,看看姚母那个做派就知道了。人只要不想当包子,温软性子也有温软的对抗自保方式,管用就行啊。   可茂林现在回来探家,小两口久别胜新婚,跟几岁大的小东东挤一张不大的床,又是跟大哥大嫂住一起,家里还有老奶奶和公爹呢,小两口总是不方便,看在田大花眼里就有些好笑了。   于是在茂林回来没几天,田大花就说,要不你们三口人去那边房子住吧,反正离得也挺近,一天三顿不想自己做,就散步回来吃。   “说不定过一阵子青竹就去随军了,那房子收拾得好好的,你们一天都没去住,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啊。”   大嫂这是撵人了呢,茂林和姚青竹一商量,铺盖卷儿拎过去,就去那边住一阵子吧,给儿子挨着大床铺了张小床,好歹小两口晚上睡觉,中间不用挤着个儿子了,茂林终于搂着媳妇睡安生些。   可清早一睁眼,一家三口洗漱完了就往这边跑,路上还比赛,一二一,三口人跑回田大花家,姚青竹吃了早饭跟着田大花去上班,茂林就送儿子和小平安去幼儿园,回来陪陪老奶奶,帮着收拾些家务,他回来探家啥事没有,吃睡玩好不逍遥。   一家三口照常泡在这边,一直等到晚上吃过饭,玩够了,才领着儿子继续一二一,正步走,齐步走,跑步走,一家三口嬉闹着回那边房子去睡觉。   晚上等小夫妻俩走了,姜茂松跑回自己屋里搂着媳妇,想起一家三口嬉闹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笑着说:“这小两口,让你养得黏糊了,撵不走了吧?” 第71章 随缘   撵不走就继续养着呗, 田大花心说,这也幸亏娘儿俩就要随军了,要不然, 估计等到小东东长大娶了媳妇, 这两口子说不定还赖着大哥大嫂。   赖着也没什么不好, 人多热闹, 就是家里有点挤了。这年代的房子不是古代, 古代名门望族那么大一片宅院,几世同堂,兄弟旁支动辄两三百人都住得下。   田大花忽然就异想天开了, 要是能在哪个清净的地方拥有一片大房子,可真是幸福, 一直到孩子们结婚成家,一大家子都能住在一起。   茂林探亲假结束,临走时交代姚青竹准备一下,等他的联系。一个月后, 茂林发了电报来, 说随军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住房, 工作, 孩子上幼儿园, 全都落实了,让姚青竹带着儿子过去就行了。   姚青竹在这一个多月里也没干别的,还正常上班, 接到电报后才赶紧去厂里办人事手续,转移户口和粮油关系。   这么一忙,忙得都没空伤别离了,想想要离开大哥大嫂,自己单过了,姚青竹就有点像一个被放了手的小孩子,这心里头还挺有点不踏实。   然后就是她在被服厂的房子,她不在厂里工作了,房子便打算退回去,总不好占着国家的房子给空着。至于屋子里那些家具,这姑娘处理的方式很是简单,给田大花一扔,不管了。   “大嫂,那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新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木料,正好,你这屋里家具都旧了,也该换换了。大嫂你看我也现在,也不能搬,你自己叫几个小战士,抽空都给搬来吧。”   田大花一看,这么大大小小一大堆家具都丢给她了?这怎么算呀,耍赖吗这不是。   可她还没法子,也不能叫姚青竹自己处理,姚青竹刚发现怀孕了。   刚怀孕的姚青竹现在要千里随军,耍赖也只能听着。田大花只好一边把姚青竹的一堆新家具搬出来,把房子退给人家厂里,一边给她安排行程,帮她收拾行李,她这就等于搬个家呀,东西还不少,得去火车站办理托运,再给她买车票。   临走再给她贴补点钱到那边安家。这姑娘结婚几年的工资除了买家具,交伙食费,娘儿俩总得零花零用,人情往来,也没攒下多少钱。   “大嫂,我不要。”姚青竹坚持,“我要钱干吗,茂林那边都安排好了,你也不用担心,这几年他自己的津贴他都攒着呢,你又不给他管,他当兵的也没处花,手里有点钱的,还能饿着我们娘儿俩。”   “现在是娘儿仨了。”田大花说。   你说这事情也太巧了,姚青竹刚怀孕两个月,千里迢迢坐火车去随军,火车那是什么地方呀,挤来挤去的,怎么着都没法让人放心。   可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总不能再把姚青竹留下来,留下来月份大了再走同样不方便。于是田大花就跟姜茂松说,要不你给送去吧。   “你把他们娘儿俩送到地方,好好的把娘儿仨交给茂林,我们也算完成任务了。”   “什么任务?”姜茂松看着她笑,“茂林是你小叔子,他又不是你儿子,就算儿子你也只是帮他,帮他他知道你的好,这怎么还说上任务了。至于茂林媳妇,火车给她买的是卧铺票,软卧,有包厢,火车挺稳当的,你就放心吧。”   “青竹这不是怀孕了吗,不满三个月,胎还没坐稳呢,你说这路上,她还带着个小东东,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办?”田大花振振有词,“茂林媳妇在咱们家,咱们得给他管好了,总得好好交接给他。”   交接?这是说的什么重要物品呢!姜茂松好笑地摇头,什么人什么命,你看看姚青竹,温温软软的性子,还有点依赖,可偏偏有个凡事一把罩的大嫂,茂林比她大了五岁,也是处处照顾着,好命。   姜茂松说:“发电报让茂林自己回来接吧,特殊情况请几天假,不然你让我一个大伯子,千里迢迢怎么照顾怀孕的弟媳妇?再说我部队里也忙。”   田大花想了想,好像也是啊,真是不太方便。换她送去?可她自己也走不开啊,上班,家里还有老奶奶和孩子们。   于是赶紧给茂林发电报,你媳妇怀孕啦,不敢让她带个孩子坐火车,你赶紧来接吧。当然浓缩到电报上就只有六个字:竹孕两月来接。   这下总算妥当了。   接到电报的茂林赶紧跑来接媳妇,刚下车没几个小时又上车,一路小心照顾着上火车接走了。   临走时大人还好,一家三口团聚总是个好事情,在家里先告别了老奶奶和公爹,老奶奶也没怎么伤感,就嘱咐茂林路上小心照顾,孙媳妇肚子里有小重孙呢。   田大花和姜茂松带着小平安去送行,叮咛嘱咐却也没怎么伤离别,茂林还嘱咐着,让大哥有空带大嫂去他们那儿,就当出去玩了一趟。   “大嫂,这一路上火车经过的风景可漂亮了。”茂林说,“你啥时候能有时间,给我发电报,我来接你。”   田大花一估摸,她要上班,要照顾老人小孩,哪天能有时间啊,想想就敷衍了一句:“抽空就去。”   大人没伤别离,结果俩孩子不愿意分开了,小平安和小东东各种舍不得,小平安拉着小东东不让走,小东东还想把小平安拉上火车带走算了。   小平安:“让二婶自己去吧,你留下来,我跟你一床睡,带你上学。”   这建议听起来靠谱,可东东虽然人小,却也知道他要去跟爸爸妈妈团聚了,没法留下,竟然建议小平安:“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坐火车,可厉害了,去了咱俩住一屋。”   大人赶紧哄两个孩子,田大花哄小平安:“平安,你得上幼儿园呢,等放了假,就带你去二叔二婶家,找东东玩。”   姚青竹则哄小东东:“咱们先去找爸爸,等过年过节,就带你回来找哥哥。”   大人给了一堆承诺,其实心里也都清楚,哄小孩的,这千里迢迢的,以前茂林一个人跑,每年回来探家,现在姚青竹去随军了,拖家带口,想回来一趟哪那么容易。   姜茂松帮茂林先把行李送上车,茂林抱着儿子,小心护着媳妇,一家三口上了火车,拉开车窗跟田大花挥手再见,田大花也微微笑着,目送他们的火车慢慢开动起来,渐渐远去。   姚青竹当着面还面带笑容,把头伸出车窗跟田大花挥挥手,可一转脸,眼睛就红了,这几年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幸福日子,她真的很舍不得离开。   茂林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人啊,这一辈子就像一棵树,根都是在一起的,可树长大了,就会开枝分杈,总是要分开的。   聚散离别,哪有谁是永远都不分离的,可分开再远,根也还在一起。   ☆☆☆☆☆☆☆☆   等茂林发来电报,说一家三口平安抵达,田大花就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总算平平安安把媳妇和儿子交给茂林了。   往后就让茂林自己照顾吧,副营长了呢,也不是小孩子了,肯定不用她担心。   这一年,对于田大花来说注定是变化的一年。   送走茂林一家三口,三月份,姜守良从工厂退休了,其实姜守良去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可他是看管仓库的工作,工作不会太重,厂里一时也缺人,姜守良就主动延迟了了几个月才退休,自己说要多为人民多服务几个月。   姜守良退休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每天陪着老奶奶尽孝,陪着她散步,晒太阳,看着她散步回来用没牙的嘴吃两片点心,每天都把老奶奶照顾得很好。老奶奶偌大年纪,还照样拄着拐杖,挪着小脚去大院里散步,虽然慢吞吞,可人家照样能走动,也照样让整个大院的人叫一声奶奶。   五月,炎热的日子里,石头和福妞读完了高中,这姑侄两个都挺独立,不娇气不依赖,参加高考的时候甚至都没跟家里说,这个年代也没有浩浩荡荡的送考大军,高考在他们的学习生活中也就是一次考试罢了,等田大花和姜茂松知道的时候,福妞和石头已经考完回来了。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福妞摇头。   “不知道,反正考完了,我们高中毕业啦。”小石头欢呼。   这个年代,高中毕业就已经是很好的文化程度了,考大学的有几个?全国就那么几所大学,就收那么几个人,大学生,在这年代真的是凤毛麟角,很稀罕的。从田大花的理解,大约就相当于古代的进士,童生秀才那么多,哪能是人人都考进士的。   所以不论田大花还是姜茂松,对两个孩子顺顺利利高中毕业,就已经很满意了。   一晃十年,真的是十年寒窗啊,五年小学,三年初中,两年高中,这年代上学都要考,小学考不好就得留级,中学考不上那就进不去,福妞和小石头一起上小学,不笨蛋,没留级,一路上到高中毕业,已经很让田大花骄傲了。   至于大学,那个随缘吧,不强求。   结果到了六月底,福妞收到通知说,她考上大学了,这年代高考都是提前报的志愿,她考上了自己的志愿,首都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小石头报的据说是一所军校,可是落榜了。   落了榜的石头有点不高兴,失望,田大花也不会刻意去安慰他,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儿子是她生的,没那么娇气脆弱。她会去做的,大概就是在福妞和石头放假后,多做几顿好饭,犒劳一下,给他们养养肉。   姑侄俩一个毛病,瘦,细条条的个子,尤其石头,身高比他老子爹都高出两公分,走在人群中跟田野里那玉米高粱似的,比人家高一截。   就是瘦瘦的不肯长肉,这个年龄的青少年,福妞十八,石头十七,抽条似的长个子,不长肉。健康结实倒是真的,从小在田大花的管教下,两个都每天锻炼身体,扎马步练拳脚,现在田大花敢说,就算是看起来文弱漂亮的福妞,一副文静乖乖女的样子,实则对付个把男同志应该没问题,当然这年代大街上根本找不到地痞流氓,让福妞同学也没个表现机会。   姜茂松则跟石头说:“石头啊,你看看你爸我,还有你刘伯伯,从来也没读过什么军校,不是照样当兵打胜仗?打完了鬼子,打跑了老蒋,连美国鬼子都让我们打过了三八线。一个好兵,哪能是学校里书本上学出来的。”   石头的理想,跟爸爸和二叔一样,向往着热血军营。   没考上当然不耽误他当兵,可就是有点没面子,有点失落,小姑姑都考上了,再说他原本还跟刘安亮约好了,要考取安亮的那所军校,跟他当校友呢。   “爸,安亮哥给我来信,说他这个月军校毕业了,他已经交了申请,要来刘伯伯的老部队。”石头很高兴地跟姜茂松说,“爸,安亮哥要来给你当兵啦。”   第72章 见识   姜茂松不曾想过, 刘师长走后,有一天他的儿子会回到这支部队。   后继有人啊,这么一想, 还挺让人激动的。   他原本以为, 刘安亮要等到暑假后才能来到, 按照惯例, 军校学员毕业后并不需要立刻到部队报到, 他们还拥有一个轻松的暑假呢,学校和部队也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他们的毕业和分配,办理人事手续, 暑假后才会正式来部队报道。   可没想到,只隔了几天, 刘安亮就一身军校学员的装束,背着个行囊跑来了。   刘师长一家五二年底回的原籍老家,之后刘师长一直负责当地市人民武装部的工作,还属于军队编制。屈指算算, 一晃八年多了, 两家人虽然书信往来,甚至还约定要做儿女亲家, 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   至于做儿女亲家的约定, 也随着刘嫂子生下三儿子安生, 而当做笑话讲着玩儿了,两家都儿子。   八年半。走的时候,安亮还是个半大少年, 如今军校都毕业了,并且这小子有想法,有志气,居然远隔几千里,离开老家,自己申请要分配到父亲曾经战斗过的老部队来。   这小子来的时间有点巧,家里没人,姜茂松去部队了,田大花上班了,福妞要去图书馆,石头陪着去了。就这么着,家里只剩下老奶奶和姜守良。这小子敲门进去,八十四岁的老奶奶已经有些认不出他了。   “太奶奶,我是安亮,以前刘家的孩子,你还记得不?”   老奶奶点点头,慢慢想起来了,慢悠悠笑出一脸褶皱:   “哎,我想起来了,你是刘家的二小子,几年没见了?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这么高,还跟小时候一样俊秀斯文。”   安亮其实很不喜欢听人说他俊秀斯文,总觉得这个词太不男子汉了,在军校被人说有一颗关东大汉的心,却长了一副江南书生的貌,幸亏身材比较高,才没至于让人觉得他弱。   安亮就陪着老奶奶聊了一会儿家常,田大花回来一推门,呦,这谁呀,仔细一看,简直惊喜了,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婶子。”安亮赶紧站起来跟田大花打招呼。   “哎,快坐快坐。”田大花招呼他坐下,就问起刘师长夫妻两个的情况,两家一直通信,几个月一封信,信里一直说挺好挺好,可谁都知道,这些大男人,绝不会承认自己哪儿不好的。   “你爸身体怎么样?你妈呢?”   “都挺好,婶子您放心,真的都挺好。”安亮笑,“您别看我爸当初受伤那么重,让我妈养了几年,养得可壮实了,现在我爸特别听我妈的话,不让他抽烟,他就绝不敢抽。。”   田大花欣慰。又问起老大安明和老三安生,刘安亮说,安明今年已经工作了,他妈整天张罗着给安明找对象,安生今年该上小学了。   “可不是吗,你家安生比我们家平安小了几个月,平安今年也打算给他上小学呢。”田大花慨叹,“这日子可真快,大人都让孩子比老了。”   “我说婶子,你这话也太夸张了。”刘安亮笑,笑得特别开心,“婶子你可不能说老,这种话要是太奶奶说也就罢了,你才三十几呀,你要不说,别人一准猜你二十几。可不是哄你高兴,您跟我们搬走的时候根本就没什么变化,还跟原来一样,又年轻又好看。”   看不出,刘师长他们两口子的性格,还能养出这么嘴甜的孩子,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听了都让人高兴开怀。   姜茂松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田大花和老奶奶坐在客厅沙发上,跟一个穿军校学员服装的俊秀男青年谈兴正浓,姜茂松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孩子长相虽然随了嫂子清秀俊气,可眉宇间那种神态,活脱脱有刘师长当年的风采。   安亮一看姜茂松进来,立刻站起来,先工整地立正,敬礼,然后就笑嘻嘻叫了声:“姜叔叔。”   “前几天还说你呢,这么快就来到了。”姜茂松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坐下说话。于是姜茂松又把刚才田大花问过的那些话问了一遍,听了一遍。   田大花出去做饭,姜茂松就跟刘安亮聊了一会儿,聊到毕业下部队,安亮说,自从考上军校,知道学员可以分配到全国各地的部队,他就一直想要来这儿。   “小时候在这儿长大,有感情的,再说我就是很想到我爸的老部队。”   正说着,福妞和石头回来了。   这姑侄俩如今大了,在学校里都叫大名,如今除了家里人,可没有人再喊他们小名儿了,喊他们大名,田大花给起的,福妞叫姜茂玉,石头叫姜明远。   可儿时的伙伴,小时候的交情,当然没那么生分,刘安亮张口就喊:“福妞,石头。”   顿时把那两个高兴的呀,石头几步跑过来叫安亮哥,福妞也笑眯眯过来打招呼。人家三个小伙伴一直都有通信联系,可能比大人通信还勤快多了呢,福妞和石头早就知道安亮要来,甚至还大略知道他这一暑假的打算。   安亮说,他从大西北一路过来,一路也去了几个地方,现在来到这儿打个停留,按刘师长和刘嫂子的嘱咐先来看看田大花一家,在这城里玩两天,寻找儿时的足迹,就打算继续南下,往祖国的大江南玩一圈,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个年代还没兴起“旅游”这个词,更加没有毕业旅行这个说法,而安亮的想法,就是趁着走出校门,还没正式进入军营这段空闲时间,大概有一两个月呢,想去祖国各地走走看看。正好玩上一圈,等毕业派遣证和人事关系发到这边部队,他就回来正式报到。   “我爸总是说,他当年带兵打仗,去过哪些哪些地方。听他说都馋人,我也想走出来玩一圈,就当开开眼界。”安亮笑。   这小子的准备也充分,介绍信,粮票,必须带的这些东西,不然这个年代寸步难行啊,除了火车票,甚至都不用什么花销,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旅途必需品,他都准备了。   结果石头一听就眼热了,赶紧央求姜茂松:“爸,让我也去行不行?我跟安亮哥一起,作伴游祖国。我长这么大,从老家到城里,都还没去过其他的地方呢。我也该出去开开眼界呀。”   姜茂松:“你凑什么热闹呀,你跟安亮一样吗?人家安亮比你大几岁,人家军校都毕业了,人家是大人了,你呢?你跟着乱跑什么。”   石头顿时有点受伤,别人家的孩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看着石头垮掉的脸,田大花却笑笑说:“石头好歹一口气读了十年的书,高中毕业了呢,男孩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去就让他去吧,他跟安亮一起,两个都不是笨蛋,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年代,最不用操心的就是安全,再说田大花就是有那么个自信,她从小教养出来的儿子,不说能文能武,起码聪明机智,武力过人,出个远门见识见识,没啥好担心的。   田大花一开口支持,姜茂松就顿了顿,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跟媳妇顶嘴争论,也就同意了。   旁边福妞看着,也不跟姜茂松开口了,拉着田大花的胳膊撒娇:“大嫂,我也想去,让我也去吧。”   田大花犹豫了一下,那两个都是大男孩,福妞一个小姑娘家,跟着大远的路四处跑,总是不能全放心的。她刚这么想,姜茂松先开口了。   “福妞,你不行。”姜茂松说,“人家两个男孩子,想出去游历一圈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你跟着可不方便。”   “大哥,你重男轻女啊,瞧不起妇女同志,你可就不对了。”福妞慧黠地撇着嘴笑,“领袖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怎么到了大哥你这儿,姑娘家连出个远门长长见识也不行了?”   不愧是考上大学的福妞,这大帽子压的,多顺溜。   姜茂松就把犹豫询问的目光看向田大花,田大花想了想说:“要不就让福妞去吧,有安亮和石头照应着,应该可以放心的。”   这三个孩子的聪明劲儿和武力值,还真不是吹的,去就去吧,石头要是去了,硬不让福妞去也说不过去。   于是姜茂松就答应,这两天给福妞和石头开介绍信,让他们自己准备行囊,但是要拿来给田大花过关。   刘安亮原本一路走来,都是住招待所,各种招待所也便宜,到了田大花家以后,哪能让住外头呀,田大花就留他跟小石头住,要是嫌挤,茂林原先的屋子也空着,屋里有床,铺上就能睡。   当初刘师长负伤,刘嫂子匆匆赶去,安明安亮两兄弟是在田大花家生活过的,实在也不必客气,安亮就跑去跟小石头住一屋,加上福妞,三个大好青年就躲在屋里叙旧去了。   晚上睡觉时,田大花思忖着跟姜茂松提起对石头的安排和打算。   石头今年十七,大学既然没考上,当兵还不满十八,还得等一年,这一年里让他干什么,难道在家闲着?   “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姜茂松说,“等一年,如今都是国营工厂单位,又不好先给他找个工作,叫他先干一年,可总不能让他这么在家闲闲呆着没事干。我看不行的话,要么让他提前特招入伍,小一岁也可以,要么就干脆再把他丢回学校,让他再读一年书。这小子脑子够用就是比不上福妞用功,让他再用用功,说不准还能考上个大学呢。”   “我看行。”田大花说,“明天跟他说说,让他自己选,反正不能留在家闲着。小孩子闲着呆着就养废了,远的不说,就说茂林那个小舅子,愣是让他妈留在家里呆坏了。”   他们两人在商量这事,殊不知石头屋里,三个青年人也在讨论这事,讨论得还挺认真的。 第73章 惊艳   “石头, 你要是打算终身选择军人的职业,我觉得你还是要去读军校。”   安亮看看小石头,揶揄地挑起眉毛, 笑着问:“姜叔叔是不是也跟你说过, 他们没上过军校也照样当兵打胜仗?说一些想当年什么的?”   噗!可不是吗, 石头憋不住笑了起来。   “别问我怎么知道, 我爸就是这么说的, 以前我读军校,他说我就是纸上谈兵,当兵打仗哪指望从学校里学的, 整天弄那些理论有什么用,还不如下连队基层多锻炼几年。”安亮挥挥手, “你可别听他们那一套,现在已经不是小米加步枪的年代,现在能一样吗。”   “我本来当然是想考军校的,可是……”石头挠挠头不好意思, “我这不是没考上吗, 我有点偏科,最后这次考试又考得不好。”   “我的经验啊, 现在你两条路。”安亮说, “要么你再去考一年, 使使劲儿,要么你今年就入伍,在部队里继续报考军校, 部队里考军校也是允许的。你要当兵,你去正规学一学军事理论和知识,真的很重要。”   福妞也说:“石头,你再考一年吧。”   “让我想一想。”石头说,“我真的不想再回高中读书了,我这个人是行动派,高中重读一年太没意思了,我们班级里有个高考考了好几年的,听说他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在读书考大学,我看着都替他愁得慌。我自己想先参军,在部队里继续考军校。”   “高中重读是挺没意思的,给我我也不乐意。”安亮说,“但是石头,你得先知道一下,部队考军校跟你高中考军校有所不同,在部队你也要服役满一年才能报考,高中你可以报考所有的军校和专业,但是在部队会划定一个范围,有的学校和专业不让考。还有就是你先进了部队,比如你今年参加本地征兵,本地今年不招收海军,你进了陆军部队,是什么兵种,你能报考的一般就是对口兵种专业,不允许跨兵种的。”   “这样啊。”小石头有些犹豫了,他一直想去海军,碧波辽远,万里海域。   “这些姜叔叔肯定也都知道。”安亮说,“你没问过他吗?他可能是希望你去部队。”   “石头,那你就再考一年吧,再拼一年,你看你这么聪明,你多用用功啊,你考军校当海军。”福妞拍拍石头的脑门,笑嘻嘻地说:“乖,听姑姑的话。”   小石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有个比自己大一岁,看起来却比他还小的姑姑,他这又当侄子有当哥,容易吗他。   “对,石头,福妞说得对,你小子用功拼一年,一定能行。”   福妞笑嘻嘻继续摆小长辈的谱:“安亮,以后不许叫我小名儿听见没?乖,叫姑姑。”   于是刘安亮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们两个没大没小的家伙。”福妞得意洋洋。萝卜不大,她辈儿大呀,不服气能怎么地?   这一年春夏,生活供应虽然还照样紧张,比前两年却已经稍稍有了一丝好转,田大花拿着家里的副食供应证和鸡蛋票,这一次买到了一斤半的冻鸡蛋。拿回来清理干净破掉的鸡蛋皮,先给奶奶炖一碗鸡蛋羹,给小平安煎了两个荷包蛋,剩下的就全都炒了,炒了一盘辣椒鸡蛋,石头福妞爱吃,她记得安亮也特别爱吃。   有青有红的鲜辣椒切碎,炒鸡蛋,卷在薄薄的麦饼里,在这个年月简直是无上美味啊,毕竟鸡蛋供应少,普通家庭一个月的鸡蛋票也就够买一斤的,买来了也是一个两个的炖给老人孩子吃,像这样一炒一大盘,哪舍得啊,简直是太奢侈了,一年都吃不到两回。   她还做了绿豆汤和蒸南瓜,南瓜就是大院的花坛里种出来的,长得还挺大。地方上一帮子街道人员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可这儿是部队大院,地方上管不着,割尾巴的人也不能涉足,部队里又没人理会这些事,也就让大院里花坛和边边角角的泥地都成了菜园。   以前田大花刚来时,跟刘嫂子带着一帮小战士种,大院种满了菜。后来到了灾荒年月,整个大院的人都开始关心院里的蔬菜们了,都来帮着干活,收了菜各家都还能贴补一二,吃个新鲜方便,可比副食品店里那些黄叶子、招虫子的蔬菜好多了。   吃着饭,就谈论起社会热点话题“供应”。   “安亮,你家那边怎么样?”田大花问,“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得上吗?嫂子每次写信都说挺好饿不着,可我一寻思,你跟安明这样的大小伙子,正当能吃,也不知粮食够不够吃。”   “还行。”安亮笑,“我爸跟姜叔叔一样,他又是伤残军人,有特别供应,他一个月有55斤粮票,我妈少,她28斤,我哥工作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吃,寒暑假学校还给带假期的粮油副食票,所以家里不能多宽裕,可也饿不着人的。”   毕竟,他们都是保障供应的一批人。至于更多的,他们都已经学会了不去多谈,谈了也没用,只能期盼着难关早一点过去。   既然三个青年人要出远门,田大花就托了人,很顺便地托了她车间里一个女工的丈夫,是在供销商场做行政工作的,一次从供销商场买到了四斤饼干和四盒桃酥,给老奶奶留下一盒她喜欢的饼干,给小平安留了一盒桃酥,剩下的就都让安亮和福妞他们带上,这一路上,可千万不要饿着。   “也不要轻易去吃人家地方上的食堂,自己去找卖饭的铺子。”姜茂松交代,虽然各地食堂,有介绍信都可以去吃,不要钱,可这年月大家都难,你多吃一口就得有人少吃一口,他们家总归是日子过得去,就不要去跟别人争了。   田大花对此倒没多去管,安亮一直在军校不说,学员的生活供应当然要保证,就是福妞和石头,她养活的孩子,普通食堂的瓜菜豆渣地瓜叶,让他们去吃恐怕也不爱吃,于是多给带了点儿粮票,加上带的饼干点心,随他们路上去吧。   “妈,你放心吧,我们饿不着的,也丢不了。”石头笑。   “婶子,你放心,我从西北一路来到这儿,自己做好计划,一切肯定没问题的。”安亮也笑。   两天后,三个青年人拿着介绍信,一人背一个行囊,兴高采烈踏上了旅程,临走时石头跟田大花说,他出去放松放松,回来就再回学校读书,再考一年。   “妈,你放心,我这回一准好好用功,不滑头也不偏科,保证考好。”   熊孩子,早干嘛去了。   田大花送他们出门,交代了一句:“你们三个,自己把自己管好了,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家里电话刚装上了,号码也让他们记住了。三个年轻人人生中第一次独立的远行,就从脚下开始了。   田大花把他们送去火车站,还慨叹了一下,几个毛孩子还真是长大了。   ☆☆☆☆☆☆☆☆   安亮带着石头和福妞一走,整整在外头玩了大半个月,通讯联系不方便,除了打过一回电话回来,说在武夷山呢,武夷山可漂亮了,专门跑到当地邮局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之后就又消失了。   田大花在家给福妞准备了一些读大学的东西,要去首都上大学了,帝都啊,大学生啊,当然得收拾打扮得漂亮齐整些。   时下布票紧张,一口人一年的布票够做半件衣裳也就不错了,所以田大花翻了翻箱底儿,找布料,打算给福妞做两条好看的布拉吉。   福妞穿布拉吉好看,小姑娘文静漂亮,纤细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穿起布拉吉走在街头,绝对能给街头添一道养眼的风景。   这次出门前,安亮说出远门穿布拉吉裙子不方便,福妞便只穿了普通衣裤,把穿过的布拉吉都放在家里了,田大花一琢磨,正好,也不用量身材了,就拿旧的让裁缝量一量,就能合适。   结果她一翻,把茂林原先给她买的那块布料翻出来了,米黄色小碎花,可真挺漂亮。要不,就把这块布料给福妞做裙子穿?   “怎么样?给福妞做条布拉吉。”田大花理开那块布料给姜茂松看。   大晚上的,灯光下颜色有些暗,姜茂松撩起来看了看,说:“这不是茂林买给你的吗?”   “是啊。他跟青竹订婚时,自己拿津贴给我也买了一块布。”   “家里还有别的布料吗?不然就再去买一块。”姜茂松问,“这块既然是茂林买给你的,你怎么非得给福妞穿呀,人家茂林一片心意,你都放箱子里两三年了吧,可真有你的。我看你给福妞做新衣裳,你自己也做一条布拉吉吧,不光好看,大热天穿着肯定凉快。”   田大花想了想,原本她不喜欢这种露着胳膊和小腿的布拉吉裙子,受前世的生活习惯影响,本能觉得身体露出来别扭,可现在几年过去,大街上穿布拉吉的人渐渐多了,在家里也看着福妞穿,觉得还真是凉快。   夏天热啊,这年代也没有什么好法子纳凉,还不比在村里,山林里总是十分凉爽。甚至比不得古代,大户人家还会窖藏冰块夏天用。   所以,“凉快”二字太诱人,田大花索性决定,就去做一件布拉吉。不就是一件衣裳吗,别人都敢穿,凭什么她田大花就不敢穿呀。   她翻翻箱底儿,找出两块以前攒下的布料,一块月白色小格子的,一块枚红色小碎花的,年轻姑娘穿一准好看。想想现在那么紧张的布票,田大花心里颇有些得意。   刚进城那两年,她遇到好看便宜的布料经常会买下来。当时主要是给老家村里的本家近房喜事准备的,当贺礼,或者作为谢礼,这么一来自己也留了一些,这两年可派上用场了,布票不够用的年月,她过年还能给孩子做新衣裳。   所以姜茂松曾开玩笑说,她是属仓鼠的,喜欢藏东西。   田大花:“我要是不喜欢藏东西,你还不早就饿死了。”   姜茂松笑,如果不是她,他在部队兴许饿不死,可一家人肯定要挨饿。   田大花拿着布料去了裁缝店,一口气做了三条布拉吉,她自己一条,福妞两条。   阔气呀,而今普通人家谁家有这么大手笔,店里裁缝看着田大花的目光,简直就像瞧见了什么大富豪。   米黄色碎花的布拉吉,露出纤细白皙的胳膊和小腿,田大花从裁缝店取回来,晚上冲完澡就穿上试试,姜茂松抬头一看,真有些惊艳了。   只怪这女人平时总喜欢穿些颜色深、中性化的衣服,帅气的列宁装,简单的工装裤,难得这么粉嫩温婉地打扮一回,竟然特别有女人味儿。   姜茂松心里挺不是滋味地想,这些年他好像老了不少,人到中年了,媳妇儿却依然年轻好看啊。 第74章 谎话   安亮带着福妞和石头一走小半个月, 整整在外头玩了十多天,回来后三人也没打招呼叫家里去接,自己背着行囊一路从火车站走回来了。   田大花一看, 嗬, 那两个黑炭一样的小子就不管了, 怎么咱们白白嫩嫩的福妞儿晒这么黑。   “看看你晒的, 晒黑了, 走时不是带草帽了吗?”   “带了,我在外边也戴了呀。”福妞笑,“草帽不行, 草帽小还不挡雨,后来安亮还跑去买了最大的斗笠, 竹篾编的那种,我们在西湖玩的时候下雨,都能当伞用,戴着像个雨地里的大蘑菇。天热, 玩起来太高兴, 我们又总是爬山玩水,照样晒黑根本不管用。”   白白嫩嫩的小福妞啊, 田大花看着心疼, 晒成这样, 还不知道哪天能白回来呢。   “妈,晒黑怕什么呀,这才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呢。”石头笑着说, “晒黑了我觉得我还更男子汉了。”   “婶子,石头说得对,晒黑点儿健康。”安亮说,“我们这些男的也不想要白。福妞吧,也不碍事,过一段时间就白回来了。”   可是安亮这小子天生的小白脸,三个人里头,感觉他变黑的最轻,跟石头一比就不是一个色的,照旧一张小白脸。田大花看着安亮那张俊脸,真有些郁闷,你说这张晒不黑的小白脸怎么就没生在女孩子身上。   福妞自从进了家门,就跟在田大花身边叽叽喳喳跟她讲各种旅行见闻,从下午一直讲到晚上吃完饭,一起出去散步,这姑娘还赖在田大花身边。   “大嫂,你真应该跟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大嫂,安亮和石头说,等我开学,他们提前送我去首都,再把首都玩几天。大嫂你跟我们一起去行不,去故宫,去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都去当好汉。”   “安亮和石头送你去上大学?”田大花问,“他俩时间来得了吗,我还跟你大哥商量呢,叫他抽几天工夫,专门把你送去。”   “他们说先把我提前送去,安亮还赶得上去部队分配报到,石头也赶得上回学校开学读书。”福妞高兴地拉着田大花的胳膊撒娇晃悠,嘴里说:“大哥要是也去就更好了,大嫂,叫大哥跟你一起去,我陪你去首都看看。”   打算得很美好,可田大花一想,得了吧,别说家里还有老奶奶要人照应,今年开学的时候,小平安就要上小学了,她得送小平安去小学报到,真走不开啊。   再说,田大花心里默默地说,她前世,毕竟也出过远门的,大好河山也曾走过,真没这几个大孩子那么想出去玩。   一家人吃过晚饭,扶着老奶奶,沿着大院外面的林荫道散步,晚风送过来一阵凉爽,安亮和石头走在前边,福妞扶着奶奶,小平安就欢快地在队伍里跑来跑去。   “大哥,安亮哥哥,帮我抓知了。”小平安跑过去,拉着安亮和石头耍赖。路边的行道树上居然真的有知了声。   “抓不到,那么高怎么抓呀。”石头说。   小平安扁扁嘴:“笨。”   “嗬,没大没小,敢说你哥笨,你不笨,你自己变成猴子上去抓呀。”   石头说着,就作势伸出一指禅,往小平安脖子里搔去,小平安吓得缩着脖子,赶紧往安亮身后躲,兄弟俩围着安亮躲起了猫猫,三人嬉闹着发出一阵阵欢笑声。   田大花走在后面,看着前边其乐融融,心情就格外轻松愉快。   晚上休息睡觉,田大花跟姜茂松说起送福妞上大学的事,安亮和石头自动请缨。晚饭后散步这样的活动,姜茂松时常不参加的,这家伙似乎级别又升了,整天在部队,整天忙,忙,忙得让人想踹他一脚。   “安亮这孩子还真不错,到底是小时候就熟悉,你看看他,跟我们家人一样。”田大花说,“石头和安亮送去,那你还去不去?有人送就行,你要是部队忙走不开,那就不要你去了。”   “我送她去。”姜茂松说,“不用石头,他既然要再读一年考大学,那就叫他休息一阵子,好好准备上学。安亮就更不用了,他们现在不是小孩子了,让他送福妞上大学算怎么回事?”   田大花也没打算让安亮自己送啊,毕竟安亮不是自家人,小男小女的,这么点警惕性她还是有的。   只是一来石头也说一起去,二来,安亮在她眼里也不是旁人,那不是从小就认识吗,小时候还在他们家生活过,刘师长和刘嫂子教出来的儿子。   不过要是姜茂松自己送去,那就更加稳妥了,他的身份和阅历,出门在外也更方便,更稳当。   第二天一说,安亮和石头听说不要他们送福妞去首都上大学了,有些藏不住的失望,石头说,他都打算好了,到了首都要去哪里玩呢。   “那就等你自己考到首都的大学吧,也让你爸把你送去,随便你怎么玩。”田大花说。   不过这件事说说也就过去了。趁着暑假还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三个年轻人就每天在这座城市探险,寻找各种好玩的地方,要看这样爱玩的性子,还都没长大呀。   大约三人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天热,图书馆的老楼还挺凉快。三人经常早晨走了,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候中午饭都不回来吃。   “你看看你小姑姑,怪不得人家能一下子考上大学。”田大花跟石头说,“你自己说话可算话,你多看书学习,不然你爸怕是不会帮你去海军。”   “妈,我知道。”石头笑嘻嘻。   ☆☆☆☆☆☆☆☆   这天下午,田大花从厂里下班的时候,听说百货公司今天下午有面包卖。沙利文牌面包,听说以前是外国人开的公司,后来变成了中国人,中间还停产过一点时间,现在则是国营的面包糕点厂。   “大花姐,你不去买点儿?”一个女工说,“跟饼干一样的价格,一斤要六两粮票,我正打算去买两个,家里小孩子挺长时间没吃过了。”   “那走吧,我也去买两个。”田大花说,面包软和,老奶奶可以吃,小平安也喜欢吃。好不容易有得卖,当然要去。   田大花就和几个女工一起顺路去了趟百货公司。   到了一看,还真能买到,不过城里居民们闻风而动,已经没剩下多少了,还得排队,还好排队不算长,商业服务单位,像百货商场,因为要服务劳动人民,就比其他单位和工厂晚下班半个小时,也就快下班了。   家里排队买东西一般都是姜守良的活儿,田大花最没有排队的耐性。可今天凑巧,既然来了,她也只好排了一会儿队,半斤重一个的雪花大面包,她给了六两粮票,买了两个,挺贵的,还付了六毛八分钱。   营业员把两个大面包装进薄牛皮纸袋子里给她,田大花接过来,跟同来的几个女工一起走出百货公司。   “哎呀快看,那边那个姑娘穿的布拉吉真好看,颜色可真好。”一个女工指着前边叫大家看。   田大花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前边几十米远,一个穿月白色小格子布拉吉的姑娘,纤细高挑的身材,两条辫子垂到肩膀,不是她们家福妞还能是哪个?   不是田大花吹牛,福妞身上穿的那料子,是以前她收着的,现在这颜色可不容易买到了。这样一条布拉吉穿在福妞身上,这姑娘气质又好,文静清新的书卷气,真的特别好看,也难怪吸引了好多目光。   跟在福妞身边的人,田大花当然也认识,是安亮,今天他穿的便装,一件最普通的白衬衫,只穿了军校学员的裤子,身材高挑挺拔,长得又俊秀,也很容易吸引目光。   这样的两个年轻人走在一起,自然就成了街头林荫路的一道风景。这儿离图书馆不远,看样子是从图书馆出来的?   问题是,怎么只有他们俩呀,石头呢?这小子是不是没去图书馆好好看书?   田大花正打算赶上去问问,前边的两个年轻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一起笑了起来,然后安亮伸手拉着福妞,两人加快脚步,小跑着往前边去了。   田大花也就没再去追,反正安亮现在住在他们家里,这天都快黄昏了,一会儿也就该回去了。   田大花回到家里,收拾做晚饭,天热,她煮了一锅绿豆汤,煮汤的工夫顺手炒了个辣椒土豆丝,一碟炒丝瓜,大院里现摘的新鲜丝瓜,还省钱。正在炒丝瓜,三个年轻人回来了。   “大嫂,你做什么饭呀,我跟你一起做。”福妞洗了手跑进厨房。   “你去叫奶奶准备吃饭。”田大花说,“让石头过来摆碗筷,盛饭,煮的绿豆汤。   福妞转身进了东屋,扶着老奶奶出来洗手准备吃饭,安亮去院子里收早晨洗的衣服,石头跑进来拿碗盛绿豆汤晾凉。   田大花就随口问石头:“石头,你们今天又跑哪儿去玩了?你可不能光贪玩,你得抓紧时间看书学习。”   “去图书馆了呀。”石头说,“我们三个人,在图书馆呆了一整天,安亮帮我找了几本复习功课的资料,中午还是安亮身上带了粮票,我们去饭馆吃了阳春面。”   “一整天?三个人都没分开?”   “对,没分开。”石头说,“不信你问安亮和小姑姑。” 第75章 内奸   田大花原本真没想那么多。   她原本还以为, 是不是石头偷懒跑哪儿玩去了,他有时会跑出去跟一帮同学皮;或者,三个人只是因为什么事临时分开一下。   你说安亮单独跟福妞在一起, 还拉着她?她真没往别处想啊。他们几个孩子从小就认识, 从福妞八岁, 石头七岁, 安亮就经常一手领着福妞, 一手领着小石头,安亮那时候十二岁吧,三个孩子一起上学, 一起放学回家,还一起打过群架……   不可否认, 田大花在男女感情方面还是有点迟钝。   田大花过后自己总结反思了一下,那就是,太大意了,太信任了, 把敌人当自己人了。   所以她此刻想, 小石头说了谎话。这小子干吗要撒谎,她遇到安亮和福妞的地方离图书馆不远, 可能人家那两个是真去图书馆看书了, 石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既然要瞒着大人, 恐怕没干什么好事,不是跑去玩了,就是跑去皮了。田大花对自家儿子多少还是了解的, 这孩子在她面前听话懂事,妥妥的老实孩子,可出了家门,七八岁就敢跟人家打群架,你说他能多老实?   田大花别的不怕,怕这孩子半大不小的年纪,万一跑去哪儿跟人学坏了。   她正想好好审问一番,福妞扶着老奶奶进来了,安亮收完了衣服,也进来帮着石头端饭、发筷子,这小子是完全不把他们家当别人家了。   一家人好好坐下来吃饭呢,他们家一向注意吃饭的气氛,忙一天安生吃个饭,不会在饭桌上责骂孩子,所以田大花也就暂时作罢了。   吃过饭,惯例是一家人出去散步纳凉,安亮牵着小平安,福妞扶着老奶奶,姜守良也跟在后头,慢慢悠悠出了门。   田大花给姜茂松使了个眼色,同时叫了一声:“石头。”   “妈,什么事啊?”   “你等一下。”田大花叫福妞他们,“你们先走,我们这就来。”   姜茂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石头有些心虚的样子,便猜到是不是石头犯了什么错了。   夫妻两个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一向配合默契,保持着高度一致,因此姜茂松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看着石头,目光里那意思,你小子淘了什么气了?赶紧自己认错。   田大花慢条斯理去外头折了根杨树枝,用手捋掉树叶,在手上敲了两下试试力度,转身回来。   “石头,你自己说还是揍一顿再说?”   “妈!”石头缩脖子,十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了,高中都读完了呢,对妈妈吓唬小孩那一套很有点儿无语无奈,可是没法子,这个家里谁也不敢跟妈妈对抗,什么套路管用就行啊。   “妈,我没干啥坏事啊。”   “没干啥坏事?”田大花问,“你再给我说一遍,今天都干啥了?你跟安亮和小姑姑,一整天都没分开过?”   “……”石头眼角看看旁边板着脸的姜茂松,再看看田大花,表面上还算镇定,却分明缩了下脖子。   “石头我可告诉你,你想好了再说。你翅膀硬了是吧,就敢跟妈妈撒谎?”田大花坐在椅子上,把右手里的树枝敲打着左手掌心,语带警告,“敢跟我撒谎,你想好了,我今天碰巧可看见了。”   “妈……”石头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摸摸鼻子,挠挠头,又动了动肩膀,各种心虚纠结的小动作。   “妈什么妈!”   田大花也不跟他废话,啪地一树枝抽过去,打在石头屁股上。   这么大人了还被打屁股,看着石头那个懊恼可怜的小表情,姜茂松憋不住想笑,不过面上可半点没显露出来。   他知道自家这儿子虽然没表面上那么老实,可绝不是个学坏的孩子,可跟父母撒谎这毛病不能惯,就故意板着脸,训斥道:“石头,老实承认错误,看你把妈妈气的。”   “妈,爸,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干。”石头一听田大花看见了,心说完了,反正是看见了,于是也就顾不得为好朋友仗义了,赶紧交代道:“我真的一整天都在图书馆看书,安亮还专门给我找了几本重要的复习资料,叫我好好看。至于安亮和小姑姑去哪儿了……我哪儿知道啊,他们又不用考大学,他们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他们在图书馆翻了一会儿书就出去玩了,反正……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儿子看了一天的书?田大花把树枝一抽,又给他屁股来了一下,质问道:“那为什么要撒谎?”   “……安亮不让说呗。”   安亮不让说?田大花仍旧迟钝地消化了一下,心里一顿,猛然警醒过来,旁边姜茂松则反应更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树枝,站起来就给了石头一下,这次抽的半边肩膀。   “姜明远!”姜茂松叫着他的全名重重告诫,拿树枝指着石头的脑门,“你给我说清楚!安亮带着你小姑姑干什么去了?”   石头:“……”   为什么挨打的总是他?看着爸妈那脸色,石头也不敢仗义了,吞吞吐吐就全都交代了。   田大花可真没想到,审儿子撒谎却审出这么个隐情来。这三个人,还真关系挺铁的啊,这事情石头都能给安亮打掩护。   三个人出去,他自己在图书馆用功,刘安亮和福妞也可能呆上一上午,也可能就一会儿,就带着福妞一起出去玩了。   安亮原本以为可以送福妞去首都大学报到,两人还能好好的相处一路,可没想到让姜茂松给否了,眼看着福妞就要开学了,安亮自己也要去部队报道了,两人这一分开至少半年见不着啊。   因此,安亮也就格外珍惜剩下不多的相处机会,想多跟福妞呆在一起,旅行回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带着福妞两人悄悄出去玩,小男小女的小秘密活动。   其实这个年代,年轻人真的也干不了什么,就是一起逛逛公园,去城郊爬爬山看看河,压压人少的马路,聊天说话啊什么的。   田大花认真反思,安亮来了以后她和姜茂松都满心喜欢,全当自家孩子养,没想到来个引“郎”入室啊。她和姜茂松每天都忙,他去部队她上班,在这方面真的也不是多么敏感的人,对安亮那小子充满了信任,结果呢?   家里倒是还有个人精的老奶奶,可奶奶都已经八十四岁了,除了散步也不出门,而安亮和福妞他们又不怎么呆在家里,这么一来,妥妥的引“郎”入室,哎,只怪敌人太狡猾了。   “他们……是不是上次出远门旅行开始的?”姜茂松黑着脸问。   “也不是。”石头吞吞吐吐,被田大花用力一瞪,赶紧立正站好,索性也不挣扎抵抗了,就全抖落了。   “他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自从安亮走了,我们三个就一直写信,有时还互相寄东西,你们不也都知道吗,你们还鼓励呢。尤其这几年,安亮给小姑姑写信就越来越多了,给她写三封信,都未必给我写一封,安亮不是对小姑姑一直都很好的吗……”   青梅竹马,水到渠成的事儿,哪还用专门开始。石头说着,忍不住异想天开地抱怨:“你说安亮要是也多给我写信,多鼓励鼓励我,说不定我今年也考上大学了呢。”   合着石头早就心知肚明,就是把他们两个大人瞒住了。   “妈,安亮和小姑姑……他们就是一起出去玩了,他们别的也没啥。”   还没啥?姜茂松气得手上树枝一扬,眼睛用力一瞪,石头吓得忙说:“安亮都说了,他们不谈恋爱,真的,也不是非得要背着你们干什么,小姑姑还得上大学呢,等小姑姑大学毕业后再说,再主动跟你们坦白。”   听听,听听,这都什么话呀!   姜茂松气得一张脸全都黑了,手上树枝一扬,啪地又给石头来了一下,指着他骂道:“姜明远,你还当上内奸了是吧?整天嘱咐你护着小姑姑,护着小姑姑,你倒好,你还帮着安亮,你可真够仗义的。你这就是个……叛徒,汉奸。”   “笨货!”田大花也跟着骂,“你也不想想,你还以为跟安亮好哥们呢,福妞是你小姑姑!”   石头默默无语,反正这件事他最亏,亏大了,爸妈揍他,回头安亮说不定还怪他出卖,两头吃力不讨好。   ☆☆☆☆☆☆☆☆   当天晚上,等安亮陪着奶奶散步一回来,姜茂松就黑着脸把他赶了出去——姜茂松把他丢到部队营房去了。   就在眼皮子底下呢,自家水嫩的小白菜都让猪拱了,哪能再把个偷白菜的猪留在家里?   姜茂松黑着脸,什么也没说,就叫安亮收拾行李,说要提前送他去部队生活。然后姜茂松一个电话把张二柱叫来了。   “看见没?还认得吗?”姜茂松指着安亮问张二柱。   张二柱这几年又升一级,已经升到基层连队的连长了,来了后先是一本正经地立正,敬礼,然后看看安亮笑道:“当然认得,这不是咱们老师长家的安亮吗,前几天我还遇见说过话呢,今年军校毕业了吧,高材生,听说要分配来我们部队了?”   “对。”姜茂松说,“分给你们连了,你赶紧把他领走,我可交给你了,新兵蛋子,你领回去给我好好训练,可不许让他闲着。” 第76章 驴脾气   其实安亮散步一回来, 立刻就发现气氛不对了,然后姜茂松就板着脸告诉他,提前送他体验基层部队生活, 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就把他丢给张二柱了。   安亮跟小石头交换了个眼色, 眸光闪了闪, 安抚地看了福妞一眼, 也不挣扎也不多问,也没辩解一句,就老老实实跟着张二柱走了。   “大嫂……”福妞弱弱地叫了一声, 分明带着些不安。   田大花看看她,文静乖巧的小姑娘家, 脸皮又薄,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吩咐道:“福妞,安亮去基层部队是为他好, 你不用管他, 你去睡吧,这几天把要带的行李准备准备, 让你大哥送你去大学报到。”   “嗯。”福妞点点头, 走到门口又迟疑地回头, “大嫂,那……我去睡了。”   “对,你去冲个澡睡觉。”田大花说, “休息好了养足精神,好去上大学。“   石头趁机央求:“妈,那……我也去睡了?”   “你等一下。”田大花看着福妞出去了,瞪瞪眼对石头低声责骂:“你还想睡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刚才跟安亮打什么眼色呢?”   “没有啊。”石头叫屈,被姜茂松黑脸一瞪,又低头委屈地嘀咕:“您又不是不知道,安亮那个人,比鬼还精。”   比鬼还精的刘安亮,哪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比鬼还精,你就蠢死了是吧?”姜茂松下意识的伸手就想去摸树枝,才想起来刚才奶奶和安亮他们散步回来,为了不闹出动静,他已经把树枝放到不起眼的角落去了。   “石头,这个事情,不许你再说,安亮和福妞问你也不许说。”   姜茂松一琢磨,自家福妞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家,还是刚考上的大学生,安亮又是刚从军校毕业的学员,下到部队,按照惯例起码也是从副连级做起,这两个人,必须坚决、果断、彻底地给他们摘开了,消除影响。   这年头,男女问题是大问题,男女关系还是比较谨慎的,所谓自由恋爱也都是名正言顺地经过别人介绍,或者正经确定了关系。   可这两人呢?大学生规定不准谈恋爱,新分来的年轻军官,人还没到部队呢就在驻地谈上恋爱了,女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都还没毕业,这什么影响?影响出去了,对两个人可都不好。   估计这两个年轻人自己也是明白这些的,他们俩眼下没法正式确定关系,才悄悄瞒着家里人,大约就是想来个地下的纯纯小恋爱,真像石头说的那样,打算着等福妞大学毕业了再跟家里坦白。   先不说将来怎么样,安亮这小子从来就不呆,更不会没脑子的冲动,大约也实在是情难自抑,福妞要去首都上大学了,一去四年,四年啊,离那么远,他又不在身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谁知道会不会有强劲的情敌追求者?安亮愿意等,可如果福妞在大学里有了别的异性朋友怎么办?   所以,安亮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早早的先把两人心意定下来再说。   从安亮的立场出发,这绝对最符合他的利益,可作为福妞的兄嫂,田大花和姜茂松可不觉得赞同。   换句话说,得赶紧给他掐断了。   而且还要掐地有技巧有水平,要不动声色地,不为人知地,不声不响地,悄无声息地给他掐断,一定要坚决果断。先把安亮往部队一关,过几天开了学,再把福妞往首都的大学一送,都给我老老实实的。   至于以后……什么以后?哪来的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石头,你给我记着,以后再有此类的事情发生,我揍不死你。”姜茂松。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笨的儿子!”田大花。   田大花当时就觉着,这个石头怎么就这么笨啊,这事情也敢帮着安亮,胳膊肘往外拐,分不清是非啊。   她是真没想到,石头对感情方面虽然还懵懂,却对这件事情不是笨,这小混蛋分明就是乐见其成。   “爸,妈,他们……”石头犹豫,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他们两个不是挺好的吗,安亮对小姑姑真的很好,小姑姑也十八岁了,她要是不上大学,都够法定结婚年龄了,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这个事情,你们……能不能别硬拦着?”   “你懂什么!”姜茂松拍桌子。田大花告诫地瞪了他一眼,提醒他,别那么大动静,福妞还在家里呢,就在那边屋里。   姜茂松忍了忍,压下音量说:“石头,你小孩子家家的,你就别管了,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爸妈,听到没?”   “爸,不就是说他们差了辈分吗?”石头倔劲儿也上来了,他出卖了好哥们,他总该给好哥们争取一下,“爸,妈,咱们两家既不是一个姓,也不是什么亲戚关系,其实也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辈分。”   “嗬。”田大花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辈分不是问题,那你就没想想,他们要是真在一块儿,你管安亮叫什么?两家大人怎么称呼?见面都不好说话了。”   “总不能因为我要管安亮叫什么,就硬要拆散他们吧?”石头反问,“安亮哪里不好了?我就算不懂我也知道,安亮跟小姑姑,挺相配的,他对小姑姑从小就好,一直就对小姑姑特别好,小姑姑也特别相信他,小姑姑人长得好看,在学校里都不愿意跟别的男生说话,可她就相信安亮。”   田大花沉默了一下,板脸骂道:“你小孩子懂什么?反正这事情不许你再说,滚回去睡觉。”   石头只好转身出去,一边肚子里腹诽:看见没?大人就是这样,讲理讲不过你了,她就跟你来硬压的。   ☆☆☆☆☆☆☆☆   姜茂松和田大花两人讨论了半宿。   田大花承认,要单论安亮这个人,是没啥不好,她的福妞要是嫁给这么个人,她完全放心。这小子文武双全,脑子够用,文化够高,家庭够放心,长得够俊够帅,一表人才,尤其对咱们福妞足够好。   这么一想,田大花多少就有几分丈母娘看毛脚女婿的心态了,越看越不错。   可问题是,这俩孩子要真成了,往后两家大人怎么个辈分啊,见面怎么称呼?   “我跟刘师长多少年的战友,过命的交情,亲兄弟一般这么多年,这要是……这往后成什么了!”   “我还叫了那么多年的嫂子呢。”田大花面无表情。   不行!两人得出共同结论。于是就商量着,这还有一个多星期,福妞就去首都读大学了,这几天就带她去买点儿要用的东西,收拾准备行李,车票也买好了,别的什么也不说,送去学校,两个年轻人分开了,就没那么头疼了。   于是第二天,田大花就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去问福妞:“福妞啊,你去大学报到,带两床被子够不够?再带一条薄毛毯,天不热的时候用。”   “都行,随便吧。”福妞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田大花一看,这不行,得给这姑娘找事干,于是就说:“走吧,咱们再去百货商场转转,生活用品全给你买好,都带过去,省的到那边现买。”   福妞不是太想出门,就撒娇地商量:“大嫂,有些东西就不用了吧,大老远路带着也不方便。”   “没事儿,反正你大哥送你去。”田大花说,“都让你大哥拎着。”   而部队里的安亮,可就没有福妞这么好的待遇了,姜茂松交代得很清楚,新兵蛋子,好好训练。   也幸亏今年的新兵还没来,地方上还刚开始准备征兵呢,要等到秋收后新兵才能接到部队,而安亮一个人,还不是正经战士,连队总不可能逮着他一个人新兵军训。所以,张二柱就把他跟普通战士一样安排,住到班里,让他跟着战士们一起出操,一起训练。   可人家安亮是军校考核全优的毕业生啊,还是从小习武的,大半夜紧急集合的哨子一响,人家一秒钟翻身下床,穿衣打背包,全连第一个跑出来。六十公里急行军野战拉练,人家全程下来没吭一声,比别人还精神,还有力气协助班长封堵交通路口。   姜茂松听完张二柱的汇报,脸又黑了三分,暗暗咬牙决定,等今年的新兵来了,管这小子分配来是什么级别,非把他丢进新兵连再训三个月不行。   “政委,我看,安亮不用训练了,素质绝对够硬,人家是什么人呀,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军校优秀毕业生,还能是个怂蛋?”张二柱真心建议,“我看,把他放在班里跟普通战士一起训练有点浪费时间,不如让他干点儿别的,人家又不是普通兵蛋子,让他熟悉一下部队情况什么的。”   “你说了算?”   “不是……”   “那就闭嘴。”姜茂松说,“回去好好训练,既然是人才,更要高标准严要求,严加训练,你还怕他吃不了苦怎么地?”   晚上回去跟田大花发狠:“反正他现在还没正式报到,生气我让他去炊事班养猪。”   “……”田大花无语摇头,这位驴脾气上来了,还真杠上了。   这个状态却也没维持几天,安亮下连队的第四天,刘师长两口子匆匆赶来了,从大西北啊,光火车就得坐三天两夜,这两口子还真半点没耽误。   姜茂松接到电报去车站接人,跟田大花站在出站口,就黑着脸说:“这两口子干嘛来了?关键时候就看出来了吧,老战友算什么?”   不用问,别人反正不会通风报信,姜茂松和田大花更加不会告状,这两口子这么急匆匆赶来,肯定是安亮自己打电话求援了。   混账小子!姜茂松心里恨恨地骂。 第77章 苦肉计   远远看见刘师长夫妻两个从出站口走出来, 走在前边的刘师长身形高大,风采依旧,八年多未见, 却也多了几分岁月的印痕, 明显老了。   姜茂松看着他从熙熙攘攘的出站人群中大步走开, 被旁边的人无意擦身而过, 便牵动了左侧空荡荡的袖管, 姜茂松不禁心里一叹,有些疼。   刘嫂子紧紧跟在刘师长身后,手里只拎着一个不大的提包, 两口子唯一的行李了,足可见来的多么匆忙。   “师长, 八年没见了。”姜茂松迎上去,伸手握住刘师长双肩,动情地拍拍他肩背。   “茂松!”刘师长抬起右手用力拍拍他,一张脸表情严肃, 并没有半点重逢的笑意, 语气郑重说道:“茂松啊,我老刘对不起你。你放心, 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姜茂松默默无语, 这两口子打算怎么交代呀, 几千里路匆匆跑来,这不是明摆着来抢人的吗。   安亮那小子比鬼还精,从第一天背着背包大大方方跑到他们家来, 大约知道接下来可能会露馅。刘安亮又不傻,跑到人家家里来拱人家的小白菜,田大花和姜茂松是什么人呀,能发现不了吗?   或者说,只要他确定了福妞的心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会不会露馅儿,事情最终都会是如他所愿。   从这个角度说,安亮是巴不得姜茂松和田大花早点儿发现,只要发现了,这事情就不得不摆上明面了。   不然他怎么办?不要说他们眼下还不能正经订婚,就是能,他敢去跟他爸妈说,我喜欢福妞,我不管你们那些辈分那些过命的老交情,你们去帮我提亲?恐怕刘师长那耿直重情讲义气的性子,没有好巴掌抽他。恐怕不等他走到福妞跟前,他亲爹就先把他把给灭了。   可如果先斩后奏,这事情露馅了,被发现了,既成事实,也就不得不摆到明面上了,两家大人一准要收拾他,尤其刘师长那脾气,一边收拾他,一边肯定还坚决彻底让他对福妞负责。   那正好,无非他吃点苦头,舍得一身剐,姜茂松也好有个台阶下,两家大人也就不好再因为辈分的问题棒打鸳鸯。   以两家大人的交情,最终也只能默认,等福妞大学毕了业,那就注定是他刘安亮的媳妇了。为了喜欢的姑娘,安亮也是拼了。   安亮原本想着,等姜茂松发现了,恐怕要暴跳如雷,当场就痛揍臭骂他一顿,然后这事情就摆到了两家人的明面上,既成事实。眼下不能公开订婚没关系,两家大人认可了就行,比什么都管用。   可安亮却料错了两件事,头一件,他真没想到石头这孩子这么支持他,热血仗义的年纪,仗义得过了头,竟然真的没跟家里讲;第二件,他没想到,姜茂松这块老姜在得知后,没打没骂也没提半个字,就跟他玩阴的,直接把他往部队里一关,这就是要悄无声息地掐灭呀。   试想一下,他关在部队里,等福妞开学去了首都上大学,千里迢迢一别四年,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他就要凉了。   所以刘安亮一看形势不妙,赶紧给他爸妈打电话自己招了,说我追求福妞被发现了,姜叔叔生气收拾我呢,收拾我不要紧,他这是要棒打鸳鸯啊,他要是非得棒打鸳鸯,您儿子我这辈子可就要打光棍了。   赶紧跟家里求援。   这么一来,事情还是摆到了两家大人的面前,无非两家大人收拾他一顿,他爸妈本来就喜欢福妞,一准还得帮着他。   这两家人哪个是傻的?个个都是人精,姜茂松自从知道安亮主动打电话跟家里招了,也就差不多猜到这小子的心思了。   男人如此郑重,两个女人则相对轻松亲热了许多,田大花过去帮着拎过刘嫂子手里的行李包,坦然叫了一声:“嫂子,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刘嫂子笑着拉着田大花,两个女人亲热地拉着手,还抱了抱,刘嫂子握着田大花手肘,笑得满脸欣慰。   “大花呀,八九年时间没见了呢,你咋也没变老啊,你看看我,老的不行了都。”   “没有啊,嫂子不显老。”   “哪能不老,你看看,都有白头发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能不老吗。”刘嫂子话题一转,就从孩子转到了安亮身上,叹道:“哎,大花呀,孩子的事,真是对不住你们,你说咱们俩这亲姊热妹的,都是我们的错……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大花你别生气,看我不抽他。”   “那什么,嫂子,我们先回去说吧。”听刘嫂子骂儿子,田大花劝也不是,帮着骂也不是,只好笑着请他们上车。   “对对对,回去说回去说。”   姜茂松和田大花接了人,上了吉普车,便直接把刘师长夫妻两个送去了军区干休所,干休所设在城郊一处小溪潺潺的山脚,疏疏落落的一个个小院子,环境十分幽静。   姜茂松和田大花把刘师长夫妻安置好,坐下来聊了会儿,叙叙旧,像是有默契似的,除了一见面两口子一句道歉,也都没再提两个年轻人的事情。   只是刘嫂子问起家里的孩子,便问了一句:“福妞呢?我都八九年没见,还有石头,都挺想的慌的。还有你家那小二子,小平安,从出生我都还没见过呢。”   “有空我把平安带来给你看看,可皮了。”田大花笑。   聊了一会儿,刘师长就说:“茂松啊,安亮现在在部队里是吧,你回去把他给我叫来。”   姜茂松答应着,又约好刘师长好不容易来一趟,这几天去老部队看看,见见老战友老部下。   跟田大花告辞了一出来,姜茂松就摇头叹气,这么多年没见,刘师长两口子来了,却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好像他们刘家真的做了什么严重的大错误似的,弄得姜茂松反而有些不忍了。   对此田大花却说:“刘师长怕是真有些生气,他那个耿直脾气,加上意外,觉得跟你过命的兄弟情分,见面都不好说话了。可你看看刘嫂子,我看她呀,眉角眼梢藏不住的高兴。”   “这事情弄的。”姜茂松说,“我原本也只是想先把他们分开,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我们福妞是个姑娘家,安亮这小子事情做的不对,两个人眼下也太冲动了。福妞要读大学,安亮这样的青年人进了部队前途无限,眼下真不该在这方面弄出不好的影响。现在倒好……”   回来后姜茂松交代了一下,让张二柱通知安亮去见他父母,又打电话招呼几个还在本地的老战友老部下,说晚上要给刘师长接接风,老战友们一起聚一聚。   “你说师长那脾性,耿直过了火……”田大花有些担心,问姜茂松:“不会真把安亮怎么着吧?”   “亲生的,你管他呢。”姜茂松说,“你以为他们两口子跑来干吗来了?现在能怎么着,他要管教儿子,人家别的又不提,我们能说什么。”   田大花说:“那就等着,安亮这小子是该教训教训。”   晚上姜茂松叫了几个老战友、老部下,陪刘师长聚会喝酒。晚饭时石头问爸爸怎么没回来吃饭,田大花就说,不用等他,喝酒去了。   “安亮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老战友聚会喝酒去了。”   福妞低头吃饭没作声,吃完了饭,福妞和石头收拾碗筷,田大花就照顾老奶奶去冲澡。老奶奶年纪大了,洗澡怕她滑着摔着,每次田大花或者福妞都会跟着照看,帮她冲水,递个毛巾、肥皂。   “安亮的爸爸妈妈来了?”洗澡的时候老奶奶问。   “对,过来看看。”   “哦。”老奶奶停了停,忽然又问,“大花呀,咱们福妞也十八了吧?搁在过去,都该嫁人了,你十六岁嫁到咱们家,十七岁都生下小石头了呢。”   哎呦,田大花心说,老奶奶八十四了吧,耳不聋眼不花呀,不得不叫人佩服。也不知道等她将来老了,能不能赶上老奶奶的风采。   她想了想,就跟奶奶说:“奶奶,咱们家福妞可不一样,她还得读完四年大学呢。”   “再过四年,二十二的大姑娘了。”老奶奶说。   田大花把老奶奶送去屋里睡了,一转身,福妞俏生生站在门口等她。田大花想了想,就把她叫到自己屋里。   “大嫂,我……我知道我错了。”福妞进屋坐下,低着头老半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说的什么,两个人却都明白。   福妞嚅嚅地说:“大嫂,安亮……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做,真的。他就问我,等我读完了大学,愿不愿意跟他在一块儿……”   “那你答应了?”   福妞低头扭着手指,红了脸说:“我就说……说我得先去上大学……”   “福妞,你是个姑娘家。”田大花说,“安亮他作为男孩,很多事他应该明白,你们不该瞒着家里,再说你们眼下也不能公开确定关系,这样不好,你大哥也是为你们两个负责。”   “大嫂,我知道错了。”福妞沉默一会儿说,“大嫂,我听你的,你要是反对,那,那我以后不跟他来往了。”   这么快就妥协了?田大花挑眉,福妞接着央求道:   “大嫂,那你……你能不能,能不能跟安亮爸妈去说清楚,安亮跟我说,要是让家里知道了,就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这次他爸妈忽然来,会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可不知道。”田大花看着福妞担心的样子,故意说:“先斩后奏,安亮他敢做就得敢当。”   当天晚上,听说刘师长见了老战友们特别高兴,就有点喝高了,让人扶着回去睡了,第二天上午,打电话给姜茂松,说头疼宿醉才刚睡醒,叫姜茂松过去下棋叙旧。   姜茂松放下电话就过去了,到了的时候时近中午,大热的天,刘师长两口子住着干休所一个小院,花木环绕,推门一看,一个人正站在中午的大太阳下,军姿笔挺,身上那学员军服都已经让汗湿透了,水洗过似的。   不是刘安亮还能是谁?   姜茂松好整以暇地绕着安亮转悠了一圈,开口问道:“安亮,大中午的这是干吗呢?”   “报告首长。”安亮纹丝没动,笔挺标准地站在那儿,只眨眨眼睛让眼皮上的汗珠滑下来,声音却也心虚地低了下来说:“我爸……罚我呢。”   不叫姜叔叔,叫首长了?姜茂松背着双手欣赏了一下安亮标准的军姿,点点头说:“既然是师长罚的,那你好好站着吧。” 第78章 喜忧   “茂松, 你来了?”刘师长从屋里迎了出来,一边拉着姜茂松往里走,一边说道:“赶紧屋里坐。”   姜茂松也不讲情, 就坦然进屋坐下, 刘师长还真端了一盘象棋出来, 两人一边下棋, 一边听刘师长骂儿子。   “茂松啊, 你看……这混账小子!昨晚已经让我拿皮带抽一顿了。哎,都怪我管教无方,茂松我对不起你呀,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好好跟你赔个礼, 给你出出气。”   姜茂松落下一颗棋子,心里摇头,果然是苦肉计啊。   “茂松啊,你看, 这小子混账, 你有什么要求都不为过,我反正是交给你了, 给他留条命就行。说实话, 福妞这孩子从小我们夫妻俩没喜欢够, 福妞要是我女儿,这小子敢来惦记我女儿,我非抽死他不可。可是你看, 年轻人的事情……”   刘师长停了一会儿,豁出去了说:“我们两家这关系,叫我实在也不好开口,我开了口就好像是硬占你便宜,这么着,你要是能点个头,咱们管他娘的什么称呼什么辈分,你就叫我老刘,我还叫你茂松,别的咱不讲,你就当成全这个混账东西一片痴心了,你看行不行?”   瞧瞧,来了吧?   姜茂松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棋子,望着门外太阳下站军姿的安亮说:“师长,你说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用得着跟我说这些吗,可这事情,这是我点头的事儿吗?”   “怎么不行?”刘师长说,“我老刘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你点个头,成全俩孩子,我拿我这大半辈子的人品跟你保证,我们老刘家,绝不让福妞受半点委屈。”   “师长,你跟我说没用。”姜茂松说,“咱先不说别的,辈分什么的就按你说的,去他娘的,咱不管了。可他们两个年纪都还小,路还长着呢,福妞还要读完大学,就说安亮这孩子,军校刚毕业,前途大好,可这还没正经到部队报到呢,先在驻地谈上恋爱了,你是老师长,你还能不知道,他处对象是要跟上级打报告的,眼下能行吗?对他自己的前途是不是也怕有影响?”   “你拉倒吧你。借口。”刘师长脖子一梗,对姜茂松说:“他跟谁打报告?能不能打到你这个军政委面前?只要你点个头,比什么报告都牢靠,既然是福妞,你姜茂松认可了,比什么都管用。我又没强求现在就让他们公开订婚,我们两家大人答应了,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你只要别硬拦着他们来往,别的事情,都由你说了算。”   刘师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姜茂松就有些无奈地笑笑说:“老师长,这事情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四年后的事情,其实不如等四年后再说,我们两家的交情,他们反正一个在首都上学,一个在部队当兵,要是正常的通信往来,我也不会硬拦着,不过……”   姜茂松沉吟一下,苦笑:“其实安亮这孩子我是欣赏的,心眼儿有点多,不过我信你刘家教出来的孩子,不会歪坏。可是你也知道,福妞是大花一手带大的,这事情,恐怕还得听大花的。福妞是我妹妹,可一直当女儿养这么大,灾荒年都没挨过饿的孩子,总有些不谙世事,大花对她一向护得紧,平时比石头还疼爱,也就是他们从小认识,我们一家太相信安亮了,拿他当自家孩子,不然他们还真没有机会。”   刘师长听了,沉吟一下,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人居然真的下了一会儿象棋,姜茂松拿眼撇了外头的刘安亮几次,那小子一直端端正正站着,中午毒辣的大太阳可不好受,可刘师长愣是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师长,”姜茂松笑着说,“你说安亮这孩子随了谁?可不是我说他,你跟嫂子,都是心眼比较实在的人,安亮这小子心眼儿可不少。”   “我也不知道。”刘师长落下一颗子,骂道:“小混账,喜欢人家喜欢疯了呗。今天不许吃饭,让他在外头给我站一天。”   “师长,虎父无犬子,这小子进了部队一准是个人才。”姜茂松笑道,“师长,亲儿子呢,你还真的要罚他毒太阳下站一整天啊?”   “往后他就不是亲的了。”刘师长眼睛都不眨地说,“我命不好没生出女儿来,往后儿媳妇才是亲女儿。”   ☆☆☆☆☆☆☆☆   姜茂松回去跟田大花一说,田大花就撇着嘴说了一个字:“该。”   想抢他们家福妞,他自己使的苦肉计,那总得让她表现一下吧,谁让这小子为了福妞,敢跟他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从田大花的角度出发,自家福妞是个文静乖巧的姑娘,真要嫁给刘安亮,只怕是心眼儿比不过他。不放心。   可田大花也仔细想过了,这年代,不是他们那个年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才这么想,姜茂松便笑道:“你说他们两个要是将来真的成了,咱们福妞这心眼儿肯定使不过那小子。”   “我看他敢!”田大花哼了一声,要不是琢磨着安亮是真心喜欢福妞,两人也挺相配的,这小子滚远远的去。   结果第二天一早,刘嫂子就打电话来,说想叫田大花带上孩子们去玩。田大花还上班呢,想了想,就说中午带小平安过去。   中午她领着小平安到那儿一看,嗬,这两口子可真能折腾,昨天没达成目的,今天继续了。昨天刘师长罚站军姿,今天嫂子罚跪呢。   只见刘嫂子坐在沙发上,安亮则端端正正对着北墙跪着,脸色却有些忍不住的郁闷——罚站,罚跪,不带这么丢脸的,他爸妈就不能省点事儿,好好打一顿不行吗。   刘嫂子把田大花迎进屋里,刘嫂子见了小平安很是喜欢,就忙着给他找好吃的。田大花瞥了一眼,只当没看见,人家管教儿子,她插什么嘴呀。她不管,小平安可没那么配合。   小平安跑过去,拉着安亮问:“安亮哥哥,你干吗呢,你怎么跪在这儿?地上不脏吗?”   安亮这下子更丢脸了,刚一动弹,刘嫂子就一鸡毛掸子抽了过去:“好好跪着。”   这苦肉计使的。田大花无奈地挥挥手说:“嫂子,我看你也别罚跪了,跪这儿碍事,叫他出去吧,咱们俩也好好说说话儿。”   刘嫂子一听,立刻就借上田大花的话了,冲安亮喝斥道:“这也就是大花心软帮你说话,不然你给我跪上一整天。滚出去带小平安玩去,把孩子看好了。”   小平安一听,高兴地拉上安亮就走,说要去外面捉知了去。田大花看着平安有些好气又好笑,家里俩儿子,估计都不是她亲生的。   “谢谢您。”安亮还真厚着脸皮给田大花道了谢,也没下称呼,就领着小平安出去了。   他一走,田大花说话可就不遮拦了。   “嫂子,你们两口子也别折腾安亮了。至于两个孩子的事情,别的不说,我最相信的就是刘师长和嫂子你的为人,这么着,你现在就设身处地想想,要是福妞是你女儿,你打算怎么个安排,我听你的。”   刘嫂子可真没想到田大花直截了当这么说,愣了愣,还真想了老半天,就缓缓笑了说:“大花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是当妈的人,我要是有福妞这么个女儿,我一准也疼着护着。你看,安亮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也相信他一下,更要相信我们刘家养不出心地坏的孩子。这么着,你要是答应,咱们做大人的就别硬干涉,俩孩子反正也不在一个地方,就让他们还像以前那样,正常保持通信,反正我们两家的关系,他们俩通信谁也不能说啥。别的,都等咱们福妞大学毕了业再说。”   还不是变相认可吗,这两口子可真是人精。田大花想了想,就点点头说:“嫂子,就按你说的办。”   两个男人费劲巴拉没办成的事情,两个女人三两句话就决定了。一个星期后,田大花先是送走了刘师长夫妻回西北,又把福妞送上了开往首都的火车。   安亮在许多天的煎熬忐忑之后,终于见着了福妞一回,在刘师长和刘嫂子动身回西北之前,姜茂松和田大花设了家宴,请刘师长和嫂子到家里来聚聚,像以前一样,包饺子,炒几个小菜,两个大男人又喝高了,居然唱了一晚上部队的歌儿。   安亮就在这种场合下见着了福妞,还有这段时间没少挨教训的石头,当着大人的面,三个年青人没一个敢造次的,私下里都没说上话,石头还是学生不许喝酒,安亮就老老实实地陪着父辈们喝酒。   是的,不管什么辈分,姜茂松和田大花在他心目中,就是父辈,是长辈,一辈子也变不了。   很快,安亮的毕业派遣手续到了,他正式到部队报到,从基层部队的副连职做起。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也没几个人知道两个女人之间的约定,只是刘安亮从此悄悄改了称呼。他从那以后,就按照部队里的军职,见了姜茂松便规规矩矩叫首长,私下里见了田大花,他就只叫“您”。   两个月后,安亮才知道田大花到底给了他什么教训,当他一连写了四封信去学校,福妞都没有回信,却又因为学校的条件限制,没法通电话,简直都快要等得疯了。   一直到两个月多后,才终于来了一封信,福妞信上写到,大嫂交代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管给谁写信都不许太频繁。   刘安亮有点儿晕。同时也深深明白了一个铁的事实,这个家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田大花。   两人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四年,在这四年里,除了寒暑假见过福妞几次,两人便都分隔两地。看着当初青涩懵懂的小姑娘变成了光彩照人的女大学生,越来越自信漂亮,越来越沉静稳重,刘安亮简直说不清是喜是忧。   石头第二年顺利考上了军校的舰艇学院,实现了自己当海军的理想。   还有一桩大喜事,随军的姚青竹也在第二年生下了孩子,她和茂林的第二个儿子,茂林给取名叫明南。   “嫂子,不生了。”姚青竹打电话来跟田大花抱怨:“你说我们家,是不是就没有女儿的命,我怀孕的时候,就觉得他比明东乖,没那么好动,一直以为是个女儿呢。”   “奶奶说了,我们妯娌自己没本事,生不出女儿来,不能怪我们家没有女儿命,咱们姜家明明还有个福妞的。”田大花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 第79章 变化   姚青竹随军在外地, 孩子生下来以后坐月子,就主要靠茂林照顾,那么远路, 田大花家里也没法走开, 听说姚家那边也没人能去帮一把, 茂林只要请了个保姆, 帮着照顾月子里的姚青竹和小婴儿。   田大花多少有些不放心, 在电话里好生嘱咐了一番,叫茂林一定好好照顾着,这小夫妻没个长辈在身边, 怕他们有些月子里的讲究不懂。好在姚青竹已经是第二胎了,自己也表示会多加注意。没有婆婆, 娘家妈妈也不帮,这姑娘却不矫情,跟田大花说不用担心,保证他们小夫妻能忙过来。   田大花回头跟老奶奶一说, 说茂林和青竹又给您生了个重孙子, 老奶奶就笑呵呵地答应着:“知道了,又来了个重孙子。”   “人丁兴旺。”田大花笑。   晚上夫妻夜话, 姜茂松高兴茂林添丁进口, 就又提起了“生女儿”的话题。这一次, 田大花却说,其实她现在没那么想生女儿了。   “儿子皮实,女儿操心。”她说, “女儿更加不放心。小时候娇养着,怕磕着怕碰着的,长大了又操心她婚事。嫁的高了,怕婆家欺负她,嫁的低了,又怕委屈了她,你看看福妞,就算是安亮,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对福妞那么好,刘师长两口子为人也都挺好,家庭没问题,可我们还不是不能全放心?怕这怕那的,我现在想想,福妞要是将来嫁个不熟悉的人,万一再是外地人,路途远,我恐怕就干脆不让她嫁了。这要是个男孩子,哪那么多不放心呀。”   “儿子你就放心了?”姜茂松笑问,“那比如说,过两年石头处对象,你就不操心了?”   “那不一样。”田大花说,“石头找对象,是嫁到我们家来,我们一家子厚道人,不怪不坏,只要那姑娘品行脾气过得去,嫁到我们家,我们起码也不会错待她,我们对自己家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家还能给她委屈受?”   这么一想,还真是,儿子把媳妇娶回来,在自家过日子,可女儿是嫁到别人家的,在别人家过日子,总是不能跟儿子一样放心。   “下次来信我得跟石头说,他要是处对象,别的都不重要,头一条,姑娘脾气人品一定要好,你看看青竹,嫁给茂林这么多年,哪哪都好,两口子连架都没吵过,从来就没红过脸。”   田大花心目中未来的儿媳妇,最好就像姚青竹那样,温温软软,懂事明理,想着想着,她自己就说,不能像她这样的,不能太强势。   “老话说,娶了媳妇随婆婆,石头将来娶个媳妇,可不要像我这样的脾气性子。”   姜茂松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立刻反驳道:“瞎说,像我媳妇哪儿不好了?像我媳妇那绝对是福气。依我看,全世界就数我媳妇最好了。”说完还笑嘻嘻地用胳膊碰碰她问:“对不对呀媳妇?”   “老不正经。”田大花笑骂,“说不定再过二年你就当公爹了,能不能别这样没脸没皮的?”   “嫌我老了?”姜茂松一听,原则问题,绝不能容忍啊,立刻追问道:“我哪儿老了?瞎说,我在部队明明还被归入青壮年干部行列吧?”   田大花揶揄笑他。   “来来来,媳妇,咱们好好探讨一下,我哪儿老了?”   ☆☆☆☆☆☆☆☆   姚青竹随军一走几年,走时就怀了二儿子,然后生孩子,坐月子,带孩子,孩子小也没法出远门,一直就没能回来,家信里茂林说,心里觉得特别愧疚,特别想家。   尤其是,老奶奶年纪一年大一年,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说句实话,像他们一家远隔千里,也不能在老奶奶跟前尽孝,见一面少一面了。   可作为军人,他有他的职责在肩,总不是他自己远游不归,不是他自己不想尽孝。好在老奶奶高寿,过了八十四的坎儿,依旧没病没灾,身体健朗,只是走动散步越来越不方便,渐渐地出去活动就少了,牙掉光了头发也全白了,一家人都小心照顾着。   田大花说,奶奶这是一路奔着百岁老人去了。   每次写信,奶奶都附上一句,叫茂林好好看好她重孙子,不用惦记她。然而老人家说归说,儿孙哪能不惦记,这一年暑假,趁着福妞和石头都回来过暑假,茂林特意休了探亲假,带着姚青竹和两个孩子回到了家乡。   这一年,福妞大三,石头大二,姑侄俩先回来的,刚回来没几天,就接到了茂林的电话,当天姜茂松开会走不开,田大花就留下姜守良照看奶奶,自己带着福妞和石头、小平安,一起去火车站接人。   火车站这个地方,在田大花感情里有些特别,送行,或者接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比如接茂林一家,她站在那儿,身后跟着欢呼雀跃的仨孩子,翘首等着茂林一家从里面出来,那种心情真的很高兴。   茂林一手拎着行李,一手领着明东,姚青竹抱着明南,一家四口从里面出来。刚一照面,姚青竹就抱着孩子一路跑过来,直奔田大花而去。   “大嫂,可想死我了。”   “想我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田大花笑着接过她怀里的明南,逗弄他胖嘟嘟的腮帮子。这孩子都快两岁了,有些腼腆胆小,田大花还是第一次见到,喜欢的不得了,一边带着茂林一家从车站出来,一边抱着小明南说笑。   “这么大的孩子最好玩了,小孩子好玩,大了就不好玩了。”然后指着跑来跑去的平安和明东说:“看看,这样的,就叫狗也嫌,等到石头那么大,就更讨人嫌了。”   “听见没?我们俩是狗也嫌。”平安笑哈哈地跟明东嘀咕。   结果明东说:“说你是狗也嫌,我不是,我最喜欢小狗了。”   俩小家伙逗得大家哈哈笑。石头也不知哪儿又惹妈妈嫌弃了,笑着摸摸鼻子,赶紧去帮茂林拿行李。   茂林带了两大包东西,除了一家人换洗的衣服,就全都是他驻地那边的土特产,各种吃的玩的,还有好多带给奶奶的营养品,这个物资紧张的年代,他恐怕花了不少心思。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一回。回到家里,老奶奶正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等着,茂林跟姚青竹赶紧跑过去看她,又把两个孩子抱给奶奶看。   “明东,明南……”老奶奶一个一个地叫着重孙们的名字,简直乐开了怀,咧着没牙的嘴一直笑,叫田大花:“大花呀,你看看,咱们姜家人丁多兴旺。”   “那是。”田大花笑着说,“再过两年,说不定石头娶了媳妇就给您生重重孙了,您就五世同堂了。”   “行,我争取活到抱上重重孙。”老奶奶一本正经嘱咐石头,“石头啊,你可抓紧点儿,万一奶奶等不到了。”   石头脸红,大家就一起哄笑起来。   孩子们围着奶奶说说笑笑,田大花和姚青竹去厨房准备午饭,姚青竹忙着跟田大花絮叨这几年随军的生活。   “……大嫂,你都不知道,我刚到那儿那阵子,真的很想跑回来,有时候冲动地想,抱上孩子跑回家来算了,不管他茂林了。在家里跟大嫂在一块儿多好啊,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茂林他白天在部队,有时候晚上也要去,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还得照看东东,那时候都委屈地想哭。”   “那怎么没见你跑回来?”田大花笑着调侃,“还是男人比嫂子更亲吧?”   “大嫂!”   姚青竹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还是会害臊。   田大花看着她,姚青竹这几年变化还是很明显的,以前在这边,什么都听大嫂的,自己只管上班做事,或者带孩子做家务,很少要她操心。现在随军去了异地他乡,这个温婉的小女人也迅速成长起来了,家里完全能独当一面。   还好,她跟在田大花身边那么久,就算性子弱一些,可学也学了几分田大花的风格,现在做起事情来很是利落。   “茂林说,往后两个孩子大了,带着能坐车出远门了,我们往后每年都得争取回来一趟,见见家里的亲人,尤其看看老奶奶,毕竟年纪大了。”   “是这个话,能回来就抽空回来一趟。”   田大花心里很欣慰,茂林两口子可没白让她操心,尽管离家远,可两个人都特别念家,跟家里特别亲。   妯娌两个做着饭,田大花弄了好多他们一家爱吃的,又留意做了软烂可口的菜,肉末蒸蛋和豆腐丸子呀什么的,给没牙的老奶奶和两岁的小明南准备。妯娌两个正在忙碌,平安和明东嘻嘻哈哈跑进来玩,伸手去桌子上捏炒花生米吃。   “没规矩。”田大花笑着喝斥,看着后头摇摇晃晃跟着跑的小明南,忙嘱咐道:“赶紧把弟弟看好了,摔着弟弟拿你们是问。”   中午时姜茂松开会回来,大步流星走进来,一进门就喊茂林,茂林从屋里跑出来,高兴地跟个孩子似的,兄弟两个又拍肩膀又拥抱,好几年没见了呢。   “菜都准备好了?”姜茂松伸头进厨房里,看着田大花笑问:“当家的,今儿个高兴,我中午能不能申请多喝一杯?”   “滚一边去。”田大花说,“谁稀罕管你呀。”   姚青竹憋不住扑哧一笑,心说大哥大嫂比以前可恩爱多了。以前他们不是不恩爱,就是,很和睦,不吵不闹,大哥很尊重大嫂,生活中夫妻两个甚至很默契,可是,总好像少了点什么。 第80章 珍惜   中午姜茂松果然跟茂林多喝了几杯, 不过他说是说,可没喝醉。   这个家伙,一高兴起来, 碰上老战友什么的, 肯定要多喝几杯。他不爱抽烟, 田大花也不许他抽烟, 嫌抽烟太臭, 他就是好酒。本以为茂林来了心情高兴,兄弟两个恐怕要喝个尽兴的,结果他说下午还有事去部队处理, 便自己留了量。   姜茂松这样的性情和身份,好酒, 却不贪杯,不至于吃酒误事,自己知道留量,田大花刚想夸他呢, 结果他才放下酒杯, 就嘱咐田大花说,晚上弄两个爽口的小菜, 他要跟茂林继续喝, 总得喝尽兴了。   田大花说:“你算了吧, 茂林可不像你爱喝酒,连喝两顿还不得喝醉。”   “他又不是小孩子,他儿子都两个了。”姜茂松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能不能别老操心他,他喝醉了有他媳妇管他,你没事多操心自家男人。”   “嗯。”田大花点点头说,“你喝醉了我也管你,我有好法子的,往水缸里头一塞,保准马上醒酒。”   “好狠心的媳妇。”姜茂松笑。   下午茂林一家稍事休息,福妞和石头都放了暑假,茂林一家四口再回来,家里就挤了,田大花问姚青竹说:“不然你们一家四口去招待所住?招待所反正也很近,怕你们四口人在家里太挤了住的不好。”   “不要。”姚青竹说,“我才不去什么招待所呢,再近也不去,偏要赖在家里挤。”   田大花摇头失笑,转身去想法子安排。   茂林原来的屋子已经被小平安住了,田大花便叫平安先去跟石头睡一段时间,把屋子让出来,可这一间屋子,一家四口也住不下呀,田大花想了想,从他们床底拖出那张许久未动的行军床,给茂林屋里铺上了。   “青竹带孩子睡大床,茂林你就委屈着睡小床。”   “行。”茂林答应着,他一个当兵的,睡行军床本来也习惯,也没多问这床哪儿来的,倒是姜茂松瞧见了那张行军床,目光闪了闪,看着茂林笑笑。   明东却在那儿喊:“我不要,我要跟平安哥哥一起睡。”   “对对,我要跟明东弟弟一张床。”   好嘛,两个“狗也嫌”互相还不嫌弃,还挺团结友爱。田大花想了想,没别的法子了,转身叫石头:“石头,那你别在家里睡了,把你的床让给俩小弟弟,你去前边部队找地方挤一晚上,你二叔这边还能宽松些。”   “哎,你们俩小侵略者,霸占我的床还把我赶走了。”石头指着平安和明东笑,那俩小孩可不管,乐颠颠把自己东西往石头床上丢。   石头拎起两件换身衣裳,笑嘻嘻说:“好吧,我去流浪了。”   田大花不用猜都知道这小子去哪儿,他一准跑去那边部队找安亮,侵占安亮的宿舍,至于安亮那儿一张单人床能不能睡下两个大小伙子,那就不管了,反正部队总是还有多余的地方。   说到安亮,田大花现在也有点拿不准,安亮和福妞这俩孩子到底怎么个状况,大概学聪明了。福妞放假回来后,安亮也没到家里来过,自从正式进了这边部队,他其实就很少田大花家里跑,道理很简单,他一个部队基层的副连职,老往军政委家里跑,别人看了也不太好。   姜茂松说,安亮有个优点,穿上军装进了部队,他就是一个很守纪律的兵。但是安亮就在前边隔着一条街的部队营房,福妞回家来过暑假,要说这两人没见过面可没人信。   晚上姜茂松回来,跟茂林兄弟两个竟然真的又喝上了,喝酒聊天,还特别有话题,聊的都是部队的事儿,一边聊一边喝,就喝到了很晚,兄弟两个果然都醉倒了。   姚青竹已经安顿两个孩子睡了,忙跑来照顾茂林,又给他擦脸,又给他喝水,看得姜茂松好生羡慕,跑回屋里找自家媳妇。   “媳妇儿,给我倒点水喝,给我揉揉肩。”   田大花给他倒了杯水,瞥了他一眼取笑:“你这不是还没醉好吗?”   “醉了,真的醉了,你得好好照顾我。”嘴里嘀咕着,酒意上来,他就跑去床上睡了。   第二天茂林一家吃过早饭,便说要回姚青竹娘家看看,拎了些土特产去的,中午饭后就回来了,明东嘀嘀咕咕跟平安说,姥姥家一点也不好玩,还吵架。   茂林夫妻两个好几年回来一回,还吵架?现在姚家那边,青竹的弟弟姚子俊已经上了班,在一家工厂做车工,倒没有全听姚母的。田大花本以为是姚母又提了什么不着调的要求,一问,居然是跟姚青竹二姐闹不愉快。   姚青竹二姐姚墨兰,如今嫁人生了孩子,是个女儿,才一岁多大,是姚青竹随军走后出生的,姚青竹之前没见过,去了就抱起那孩子玩,随口说了句“有女儿可真好”,姚墨兰就忽然发火了,说姚青竹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取笑她生的是女儿。   姚青竹完全是一句无心话,她明明是真心喜欢小女娃,就解释了一下,说就是喜欢小外甥女,根本没别的意思,结果姚墨兰还不依不饶了,吵着闹着说姚青竹自己过的好了,就欺负她歧视她,亲姐妹两个吵了一架。   所以勉强用了顿午饭,茂林就赶紧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了。   茂林一家这次回来探家,住了就算一个月,归队的时间到了,把一家四口送上火车,福妞和石头也跟着开学了,家里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田大花老觉得冷清了许多。   这个家里来来去去,一直留在她身边的,除了老奶奶,还有姜茂松。或许有一天,老奶奶也终将离去,留下来能相伴一生的,大约也就是他们夫妻两个了。日子长了,夫妻两人也就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福妞大学毕业之后,就回到了这座城市。此时已经是一九六五年,她分配到城内一家民国时就建起来的老牌师范学校当老师,姜茂松戏称她是老师的老师。   姜茂松问田大花,说你对两个年轻人的事情怎么看?田大花说,别人看什么呀,他们现在一个毕业工作了,一个参军入伍也达到规定的年龄和职级了,算算安亮二十六,福妞二十二,在这个年代,已经成了别人眼里的大龄青年。   “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别人管吗?”田大花说。   像福妞这样一个姑娘,大学毕业,漂亮气质好,家庭出身好,自从一毕业分配回来,就吸引了许多人注意,一打听,往田大花跟前托媒的人一时间简直不要太多。   其实反过来说,像刘安亮那样的条件,这几年怕也不是没人牵线说媒,也没起任何作用。可福妞毕业后几个月过去,表面上平平静静,也没见这两人怎么在一起热切来往。   于是田大花这天吃过晚饭,叫住了打算回屋去的福妞,问她:“福妞啊,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考虑的?”   福妞看着田大花,慢慢低了头,一张脸就红透了,嚅嚅说道:“大嫂,我……我也不知道。”   “怎么叫不知道。”田大花说,“你看,你二十二的大姑娘了,都已经毕业工作了,外头可一堆人来给你说媒呢。”   福妞静了一会儿说:“大嫂,我们……我八岁就认识安亮了,小时候不懂事,让家里人操心……可我从来没想过跟别的人在一起,他也是。所以大嫂,说要是家里不反对,我们想,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你们两个这么大的人,两情相悦,家里有什么好反对的。”田大花说。   “我们……本来,也不急了。”福妞说,“正在想找个合适的时候跟家里商量。”   还不急,田大花心说,安亮都二十六了,她就不信没人着急。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安亮自己给上级打了报告,刘安亮,姜茂玉,就合乎情理地在一起了,大大方方牵着手在大院里送喜糖。   岁月静好,两个人不再青涩,一份成熟的感情,毫无障碍地,牵手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彼此珍惜。   再几个月后,一九六六年的春节,姜茂松和田大花在大院里请了一些亲戚朋友来,宣布了两个年轻人的喜事,给福妞准备了些衣物嫁妆,福妞所在的师范学校给他们分了一套住房。   刘安亮整天欢天喜地的,大概做梦都要笑醒了。两个年轻人先动身回西北老家举行婚礼,半个月后一起回来,福妞跟田大花说,她真被安亮的家人吓到了。   “大嫂你可不知道,他们家人太多了……”福妞笑着说,“光叫婶子的就十七八个,其中五个是亲婶子,还有那么多堂婶,安亮还有两个亲姑姑,一大堆堂姑姑,他爷爷奶奶生了八个孩子,下边一辈,堂兄弟堂姐妹什么的更多,我去了半个月,一直到临走,都没把他们家的亲戚记清楚。”   “他们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福妞说,我们去了以后住在城里,婚礼后只在他们老家过了个年,安亮妈妈说,认不得人笑笑就行了,人太多了,谁也不能怪我。在老家时,安亮妈妈整天紧张兮兮的,怕我在那边过的不习惯,整天问我想吃什么。”   田大花笑,可以想象,刘嫂子从小时候就很喜欢福妞,现在变成了她儿媳妇,盼了那么多年才娶回家的,还不得宠着护着吗。 第81章 狂躁   福妞和安亮的新婚蜜月似乎长了点儿。   两个年轻人住在几公里远的师范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区, 自打春节婚礼后从西北回来,安亮就骑着个自行车,一天两趟来回, 早晨从家里跑来, 晚上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多晚, 一定要跑回家去, 不光这样, 大中午这小子放着部队食堂现成的饭菜不吃,非得骑上自行车往家跑,让一帮子战友没少跟他开玩笑。   就连姜茂松有一次也忍不住数落他, 说安亮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大中午的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你往家里跑什么?   “首长您不知道, 一个人吃饭没滋味儿。”安亮笑嘻嘻地说,“我不回去,福妞午饭就会图省事随便凑合。”   “……”姜茂松想了想说:“不然还是叫福妞搬回家里来住吧,她的屋子你们两个也住得下, 两口人做饭不值当的, 住在家里人多,吃饭就方便了。”   这个提议以前田大花也说过, 安亮早就给否决了, 理由是怕福妞每天上班跑路太辛苦。其实另一方面, 这小子可留着心眼儿,要真住在大院这边,每天就在姜茂松和田大花眼皮子底下, 新婚期蜜里调油的小两口也不方便,他每天还不得老实些。   “那也不好。”安亮于是笑笑说,“她一个年轻姑娘家,住这边就得每天跑几公里路去学校上班,风吹日晒的也不方便。我一个大男人,跑点路还锻炼身体呢。”   姜茂松被他秀了一脸,索性不理他了。   星期天学校不上课,福妞也会回大院来住一晚上,有时候安亮在部队留守值班,或者有夜间训练任务,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也就把她叫到这边来住。   上了班的福妞跟田大花的生活状态几乎差不多,做饭,收拾家务,照顾奶奶,剩余时间看看书。两人有空都喜欢翻书,田大花喜欢看自然科技之类的书,而福妞喜欢看古文学之类的书,她在师范学校就是教古文学的。   于是田大花每次看见福妞抓着一本诗词古文入迷就觉得累。她前世经史子集实在是读够了,在田大花看来,这些东西就如同学生的课本,试问有几个学生会对课本着迷的?没想到福妞这姑娘居然迷这个。这姑娘书读太多了,又是师范学院的老师,一身书卷气,田大花戏称她成了书呆子。   福妞如果留在大院这边住,小夫妻就会提早起床,吃了早饭,安亮便骑着自行车,一直把媳妇儿送到学校,看着她进了学校大门才放心离开。   田大花有时候觉得,男女间的喜爱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看福妞,虽然算不上多么强悍,可从小也在她的指导下习武健身,大学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论武力论能力,绝不是个软柿子,可到了安亮眼里,小他四岁的福妞就变成了长不大的小姑娘,玻璃娃娃似的,得处处小心护着。   原本田大花看在眼里也只是玩味,觉得福妞总算没嫁错人,也不枉这姑娘为了安亮的那份信任和执着。   然而当那一天,田大花忽然庆幸小两口这么粘糊了。   这天周一,星期天福妞学校不上班,而安亮部队里照常有工作,又不想把福妞一个人留在那边家里,所以小夫妻就跑来大院住了一晚。周一早晨小夫妻吃了饭,安亮便骑上自行车送福妞上班。   几公里路,阳光从斑驳的树荫投射下来,初夏炎热的天气有些沉闷,似乎酝酿着一场雷雨。自行车从灰蒙蒙的街道穿过,路边的墙壁画着各种红的墨的宣传画。   刚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大门口的墙壁上贴满了红的白的大字报,似乎一夜之间,学校似乎就变了个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儿?”福妞跳下自行车,目光在那些大字报中间扫过,看着一个一个特别的词汇,有点懵。   铁栏的大门里头,一大群激情昂扬的青年学生举着拳头,大声喊着口号,教学楼前原本整洁的地面上,一片片洒落的纸张随风乱飘,零散夹杂着几块杂成碎木板的课桌椅。   “你回去吧,我进去看看。”福妞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自言自语道,“这些学生,怎么了今天?”   上周不还只是贴大字报、集会、写写宣传文章吗?这个时间,怎么都没人好好上课。福妞在学术和工作上是很认真的,她缓步走过去,学校的铁栏大门关着,师范学校实行封闭管理,平常教职工从大门旁边的小门出去。   “福妞。”安亮叫住她,皱眉看着校园里乱糟糟的人群说:“你过来。”   “怎么啦?”福妞以为他有什么事要交代,转身走回去,安亮拿下巴示意她:“上车,今天别上班了吧。”   “不上班怎么行啊,我没请假,我今天还有两节课呢。”福妞说,“这些学生可能又搞什么活动,一会儿就该进去了。“   “学生满校园跑,你给谁上课?”安亮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上来,先跟我回去,到家再打个电话请假不就行了?   军队虽然相对封闭,可作为安亮这样一个青年军官,这几个月来的各种声音,已经让他敏锐察觉了某种风向。相对而言,福妞这个醉心古文学认真教书的教师,在时政方面远不如安亮敏感。   福妞看看安亮,信任和温顺让她没再质疑,听话地爬上自行车,被安亮带回了大院。   田大花已经上班走了,平安也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姜守良陪着老奶奶正在听收音机,高亢的女声不停地跳出一个个词汇:“……黑线……修正……文化战线……”   “这个播音员嗓音可真脆,跟小铜锣似的。”   老奶奶说着,伸手过去换了个台,其实这年代收音机统共也没几个频道,老奶奶拧了两下,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这个好听,唱得多高兴。”老奶奶乐呵呵听着,抬头看见福妞和安亮,就笑眯眯慢悠悠问道:“不是去上班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奶奶,福妞她不舒服,请假了,您让她在家陪您几天。”安亮说完,又交代了几句,自己骑上自行车,赶紧去部队营房。   “不舒服啊?”老奶奶乐呵呵地招招手,拍着旁边的沙发叫福妞,“快过来坐着,怕不是有喜了吧?不舒服就在家陪着奶奶,要是有喜了,就听话请一阵子假,等坐稳了胎再去上班。”   福妞才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听了奶奶的话就忍不住害羞了,红着脸忙说:“奶奶,您说什么呢,不是。”   “不是?那就快点儿。”奶奶说,“奶奶就喜欢咱家添丁进口。”   田大花下班回来,便说起当天听到的事情,先是大学和高中,然后大中小学统统没法正常上课了。   “把平安给我叫回来,老实在家呆着,这几天也别让他上学了。”田大花叫福妞,“正好,你不上班他不上学,平安就留给你在家教他。”   大学老师给个小学生上课,绝对靠谱啊。   “想想我心里庆幸。”田大花说,“也幸亏安亮一直接送你上班,今天要是你自己去学校了,后果可真不敢想。”   “大嫂,你不知道,我看着他们把学校糟蹋成那个样子,我真想进去揍他们。”   “哪有那么简单。”田大花说,“你一个人,能够什么用?”   ☆☆☆☆☆☆☆☆   安亮起初也只是怕学校里乱糟糟的,学生们都是些半大青少年,躁动,不安全。连他也没想到,整个城市似乎一夕之间,就变了个样子。   满大街都是青年学生,躁动而狂热。福妞被留在家里几天之后,跟安亮说想去去学校看看,她打电话请假都打不通。   大家最初都以为,学生们喊喊口号,发泄一下过剩的热情,很快也就该回到课堂了。安亮想了想,就答应带她去一趟看看。   这一次,福妞看到了更加骇人的一幕,学校几个老教授低头弯腰站在教学楼前,每人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学生们似乎大都去大街上喊口号去了,却还有一拨人,也不知是哪个系的,正在群情激昂地拿着喇叭批判老教授们。   “快看门外那个,是不是搞反动学术的姜茂玉?”   有个女生远远指着福妞尖叫。这个姜老师太让人嫉妒了,漂亮,相貌好,学历好,家庭好,嫁得好,哪哪都好,还是全校最年轻的老师,甚至比他们有的学生还小两岁,就在这师范学院里当老师。凭什么呀,这种人,教古文学的,全都是封建残余那一套,肯定是反动的,就是要打倒,就是要用来摧毁的。   然而一身军装的安亮冷冷瞥了一眼乱糟糟的校园,二话没说,早已经调转车头骑走了,学生们追到大门口,远远的只看见自行车飞驰而去,追都没法追,干瞪眼徒劳无奈。   “这些学生,怎么会这样!他们还都是师范生呢,将来也是要当老师的人,怎么会这样。”福妞十分担心,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一直被她视为良师泰斗,十分敬重,怎么忽然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从明天起随军了。”安亮说,“你看,学生都不上课了,你还当什么老师呀,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呆在大院陪我就行了。”   他们回到大院,姜茂松正在焦急踱步,看见他们回来了,便松了口气。   “你怎么还送她去上班?”姜茂松劈头盖脸训斥安亮,“上什么班呀,这都什么火候了,给我老实在家呆着。”   “大哥。”福妞眼睛发红地问,“这些学生,什么时候能安生呀?怎么没人来管管他们,那几个老教授……”   姜茂松沉默。他的身份层次,比安亮又高出一大截,他所知道的也更多一些。想了想,他安慰福妞:“先管好你自己,安心呆在家里,别的你担心也没用。”   “部队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姜茂松转头交代安亮,“一早开会商量过了,任何时候,我们基层部队都得稳住。部队也要有所准备,你去通知张二柱,加强驻地周围警戒,任何人不得冲击军营。”   姜茂松没有杞人忧天,起初还没人敢,渐渐地铺天盖地的浪潮袭来,就有青年学生和工人跑来干扰部队,要批判这个,要批判那个,张二柱梗着脖子,命令人把枪架在警戒关卡,执勤的战士面无表情,军姿笔挺纹丝没动,对着外面的人群指了指铁丝网上挂着的几个大字:   军事重地,闲人勿入。 第82章 逍遥   一道警戒关卡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 大院里岁月静好,日子照旧,只除了有些沉闷, 孩子不上学了, 除了买粮买菜, 大人也尽量减少外出。   以前一家人吃过晚饭散步, 喜欢走出大院, 沿着林荫道慢悠悠走一圈,很随意就走出部队驻地范围了,往西一拐有一条街道, 两旁种着很多合欢花树,夏日里合欢的清香沁人心脾, 一家人很喜欢从那儿走过。   现在一家人悠闲地走出大院,在外头路上走一圈,却几乎都在附近不远的范围。   有些闷得慌。被关在大院里的小平安平常不允许出去玩,就只能在大院里皮, 几乎把大院里每一棵树都爬过了, 每一个鸟窝也都掏过了,掏过了的鸟蛋拿出来玩了老半天, 被田大花发现一批评, 又屁颠屁颠给送回去了。   尤其福妞, 作为首当其冲的老师,安亮每天的保留节目,就是嘱咐她不要随便出门。幸亏这姑娘性子文静, 静的住,每天呆在家里看看书,陪奶奶聊聊天,给小平安教教功课,倒也自得其乐。   田大花所在的被服厂本来属于军管单位,却也在席卷的浪潮中受到影响,一部分青年工人很快就加入了学生的行列,甚至比学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工厂从生产受影响,慢慢就成了停工状态。   于是一家人留在家里,过上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生活。   写信给石头,比平常的时间长了一个多月才收到回信,好在石头那边也没受什么影响,石头是军校,完全属于部队方式的严格管理,学员们还能够安心于课堂和训练。   田大花赶紧再给石头写信,嘱咐他一定好好学习,少出去,不要跟风。   几个月后,福妞发现怀孕了。   在这种状态下,安亮顿时变成了一只紧张的老母鸡,生怕福妞有半点闪失,甚至开始后悔抱怨,当初福妞毕业,怎么就让她分配去当老师了呢,这个身份眼下真不让人放心。以他们两家的情况,福妞一个首都的大学毕业生,干什么不行啊,真不该让她去那个什么破师范学院。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有那么笨吗,大不了我不出去,我躲着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敢闯进来。”   福妞无奈又好笑地安慰安亮。当初明明她自己想去师范学院当老师,谁会料想到现在这情况呢。   当外头的文斗开始演变成武斗,不得不再让军队出来维持社会秩序,姜茂松回家在老人孩子面前闭口不提,跟田大花夫妻俩单独在一起时,却不胜唏嘘。   晚上夫妻夜话,田大花就跟他商量说,她眼下反正也不上班,小平安也没让去上学,乱糟糟的,她想带着一家人回姜家村去。   “我看一时半会就这样了,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田大花说,“我把他们都带回去,回村里过太平日子去,心情放松日子轻松,也不至于把孩子关在家里闷坏了。”   姜茂松说:“我知道你们回去日子心情放松些,可我和安亮肯定不能离开,奶奶九十岁的人了,福妞还怀着孕,我爹也六十好几了,平安还小……你这么带他们回去,你的担子就太重了。”   “没什么重的,福妞也不算娇气,奶奶身体也还好,没病没灾的。”田大花笑起来说,“我就觉得,回到山里回到村里,呼吸都更放松,老这么呆在大院里我觉得别扭,出去又眼烦心烦,我们回去过安稳日子去了。反正你们在城里离得也不是千里万里远,骑自行车多半天路程,有事也赶得及。我们回去了,你跟安亮也少了后顾之忧。”   “未必村里就太平。眼下,城市乡村还不都一样。”   “姜家村那样的地方,偏远大山里,总不会有这么多躁动的青年学生。我了解过了,咱们村里本来就淳朴些,眼下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你不知道大串联?”姜茂松说,“万一他们串联到乡下去呢?依我看,你们就委屈一下,留在大院里,我姜茂松护着妻儿老小的本事还有,起码保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哈,串联到姜家村?”田大花嗤笑一声,“我等着,他们谁敢去,我叫他们深山沟里喂熊瞎子去你信不信?”   姜茂松不禁一笑,也是,想到田大花那些神奇的武力和技能。别的不敢说,山林是她的地盘,他是亲眼亲身知道的,估计还没谁能在她的地盘上撒野。   “大花,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姜茂松心中感慨,翻身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动情地闷声说:“你看,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操持这个家,我一个大男人,本该我照顾你,却一直让你辛苦受累。”   “没有啊。你有你的职责,你也算顾家,我也没觉得多累。”田大花想了想,摇头,“要是没有这一家人,没有奶奶和孩子们,这日子还有什么乐趣?”   姜茂松被说服了,安亮起初却反对,他的想法,自家媳妇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亲自护着,才比较放心。他一个大男人,连自家媳妇都不能保护好,还算什么男人,穿这身军装干什么。   之前刘师长和刘嫂子也打电话来,叫安亮把福妞送到他们那儿去,刘嫂子的想法是,福妞怀着孕呢,送他们那儿照顾保护起来——   “老师怎么啦?谁不用老师教?敢欺负我儿媳妇一句,你爸没有好巴掌抽他。”   当时安亮没答应,一来他还是想自己照顾,二来路途远,也不放心送去。   田大花已经决定带老奶奶回村去。福妞已经结婚了,如果人家夫妻俩自己不想回去,她也不能硬要求。   福妞和安亮的恋爱经历让田大花感觉到,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情深了,便成了这世间最亲密和信任的人,他们才是能够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别的人再亲也取代不了。福妞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恋爱了嫁人了,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庭。   而她,不想再干涉他们夫妻太多,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   所以如果他们两个决定不回去,那她就打算让福妞留在大院好了,反正还有姜茂松和安亮照顾,福妞月份也还浅,也没那么娇气,她自己日常生活可以不用担心。   然而这一次,福妞却坚持要跟田大花回去,小夫妻两个单独商量过后,安亮居然被福妞说服了。   福妞说,她是大嫂从小带大的,她要跟大嫂回乡下,去呼吸轻松自由的山林空气,才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大院里保护。   于是姜茂松找了车送他们回村里小住。至于小住多久,姜茂松原本以为,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在他想法里可不接受太久。你说,媳妇不在身边的日子能好过受吗。   “我带他们回去了。”临走时田大花跟姜茂松说,也把自己的一些考虑说了出来。   “部队跟地方上当然不一样,应该是稳定的,尤其基层。不过你……”她沉吟,“你的层次毕竟高了些,眼下谁也不知接下来怎样,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风吹到了你,你就生个病吧,正好休养休养。”   姜茂松先是微愣,然后缓缓一笑,看着她细致的眉眼默默流连。她总是那么敏感,那么理性聪颖,家也好国也罢,她像是曾经大风大浪的敏锐,淡定之中总是能提早察觉许多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姜茂松有时候甚至会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会有如此通透睿智的心窍,跟他这个身居高位的男人都不遑多让。   “行,放心吧。”姜茂松微笑看着她,“有什么事,我就病上一场,回去投靠媳妇,我怕什么,我有媳妇儿罩我呢。”   然后,姜茂松和安亮两个大男人看着车开走了,真是满肚子舍不得,他们两个就这么被丢下了?可是心里也都清楚,田大花想的是对的,让他们回乡下老家住一阵子,安全清净,也能轻松一下。   于是田大花一走,两个男同志索性也不做饭了,也不回家了,直接门一锁,住到部队营房,复习光棍汉的生活。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姜茂松这块老姜还好,起码面上不会显出来,新婚燕尔的刘安亮同志简直哀怨。   ☆☆☆☆☆☆☆☆   田大花带着老奶奶他们回到姜家村,村民们闻讯纷纷来看他们,又是问候,又是帮着收拾打扫,帮着拿东西。七婶一听说他们回来,还特意送了一些青菜来,水灵灵的紫茄子,嫩生生的绿豆角,还有青的红的辣椒和碧绿青嫩的小葱。   还是山里人的淳朴,回家的感觉。   老家的老宅子,一直是委托七婶帮忙照看,厚道的七婶平常就把房子维护的挺好,已经挺干净了,但许久不住人,就再仔细打扫一遍,开窗通风去去潮。   小板凳搬出来,小椅子端出来,放在门口树荫下,坐了一圈的老长辈,都闻讯而来的,有拄拐杖的,还有儿孙扶着来的,来找许久不见的老奶奶说话聊天。   于是就出现了一幕奇特喜感的画面,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说着话聊着天,其中有的耳朵已经聋了,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各说各话,居然也聊得不亦乐乎。   老奶奶:“你家重孙娶媳妇了没?”   二爷爷:“对,今年麦子长的挺好,不能再闹饥荒。”   老奶奶:“他三爷爷还健在的吧?”   二爷爷:“你问老五家儿子啊,对他爹还算孝顺。”   问一句答一句,聊得多好啊,各说各话,老奶奶耳朵不聋的,听得清,却也不纠正不着急,居然聊得十分热切,四叔坐在一旁陪着两位老长辈,就笑眯眯听着他们驴唇不对马嘴。   小平安蹲那儿听了一会儿,就嘎嘎嘎笑得肚子疼。   三叔三婶过来坐,还带着他们家小孙子。三叔说:“我早就听说城里学生闹腾,还琢磨着去看看你们呢,结果你们就回来了。既然孩子都不用上学,就在村里多住一阵子,咱们村里多太平呀。这两年也不搞食堂了,生产队也给了自留地和菜园,自家种个青菜萝卜,山上挖个野菜蘑菇,小日子还过得去。”   “可不是吗,主要是老奶奶年纪大了,想家,我们就回来住一阵子。”田大花笑着叫平安,“平安啊,别跑远了,等会儿妈妈带你上山捡野鸡蛋、采蘑菇去。”   可怜的小平安,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没在村里住过几天,哪知道山上的乐趣呀。   “大嫂,我也去,行不行?”福妞兴致勃勃地好商量。   对此田大花淡定给了两个字:“不行。”   “大嫂……”   “撒娇也不行。”田大花说,“你这招对付安亮还行,大嫂可不听。你就是对付安亮,他也绝不会答应你上山的。”   怀孕了呢,谁敢让她上山?   “你在家里陪着奶奶和爹,我就带小平安去山脚玩一会儿,采几个蘑菇晚上做汤。我还想吃那个嫩枸杞头、小苦菜、马齿苋。”   田大花数了一圈,不意外地看着福妞一脸嘴馋的表情。真是的,非得跟个孕妇聊这些美味。   田大花笑着安抚福妞,“你在家里也有任务,除了陪奶奶,再去给你二哥二嫂写封信,问问他们那边好不好,再不然,叫你二嫂也带着孩子回来住一阵子,给孩子们亲相亲相,爬爬山玩玩水,过过隐居的逍遥日子。” 第83章 怨妇   六七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腊月中,姚青竹带着明东和明南回来探亲,一下火车, 连大院都没让回, 就直接被姜茂松送回了姜家村。   茂林没回来, 眼下各种形势, 茂林作为军人便决定留在部队, 却安排姚青竹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来,叫她们只要情况允许,不用急着回去, 大可以在家多过些日子,他一个人在部队尽管放心。   姚青竹的情况跟田大花差不多, 姚青竹生下明南这几年,一直依靠自己带孩子,明南上了幼儿园以后,她才开始去了一家针织厂上班, 做棉线的手套和袜子, 活儿不重,工资还可以, 图的个厂子就在驻地不远, 离家近。   运动开始后, 除了明东学校停了课,已经很长时间没上学了,其他的, 作为随军家属她也没受什么影响,日常生活照旧,就是外头混乱些,减少外出。   然而当姚青竹带着两个孩子,一踏进姜家的老宅,顿时就满肚子懊悔了——她真应该早点儿回来,早点儿把两个孩子带回老家来。   推开两扇木板大门,农家小院里一片悠闲祥和,门旁挂着火红的辣椒串,绳子上挂着一条条腊肉,冬日的暖阳下,老奶奶坐在院里的竹椅上,一脸慈祥的微笑,雪白的头发衬着满脸皱褶,宛若一朵盛开的金菊花。见他们进来,老奶奶招招手:“回来啦?快过来,奶奶看看。”   奶奶旁边放着一张小小的木桌,福妞托腮正坐在桌边,笑眯眯看着平安练毛笔字。   “二嫂。”福妞抬起头来,看见他们,便绽开了一脸灿笑。   “二婶,东东!”平安丢下毛笔跳起来,欢快地跑了过来,两个半大少年亲热地抱在一起,又拍胳膊又拍头,还对对小拳头。   姚青竹的注意力顿时先被平安吸引过去了,十二岁的平安头发稍有些长了,毛绒绒的,看起来很高,比九岁的明东高出一大截。   姚青竹拉着平安上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比了比,惊呼:“才两年不见,平安这个子窜高这么多呀,看看,比明东高了大半截,都快比我高了。”   “比我妈还高一点儿了。”平安得意洋洋。   田大花从屋里出来,见了他们也是十分惊喜,赶紧把姚青竹迎进屋里,又叫平安和明东帮忙拿行李。   “嫂子,家里可真好。”   姚青竹坐下来,由衷说了这么一句。又拉着腰腹微微隆起的福妞问她几个月了,有没有孕吐不舒服,福妞说还可以,四个多月了,没啥太严重的反应。   “就是有点挑食,不爱吃荤腥。”   “那你爱吃什么?”   “爱吃菜。”田大花接过来说,“整天爱吃青菜萝卜豆芽儿,红薯杂粮都能吃饱,就是不爱吃肉,做一顿肉她尖着筷子往里头挑白菜吃。”   “酸儿辣女菜小姐啊。”姚青竹乐得一拍手说,“这次估计能生个女儿。哎呦,我们家全是男孩,刘家那边更是一样,安亮兄弟三个没女孩,他大哥安明家听说也生了个男孩,你这要是个女儿,可真叫千金小姐了,一大家子稀罕。”   福妞对男女还没啥期待,啥都好,听了二嫂的话就笑,想来要是个软嘟嘟的小女娃,一定会很可爱。   福妞想想那几个爬墙上树的调皮侄子,心说要真是个女孩就好了。   “难说。奶奶说她怀孕没变丑,还更漂亮了,像男孩儿。”田大花却笑着说,“她这月份还小,总是有反应,四五个月后就该好吃饭了。”   福妞忙笑着说:“大嫂,讨你个好口彩,你就说是女孩。”   “女孩女孩,肯定女孩。”田大花连说了三遍,然后笑道:“行了吧?生了女儿可得算我一份功劳啊。”   妯娌姑嫂说着话,姜茂松带着几个孩子拎了行李进来,姚青竹的衣物行李之外,还给奶奶带了些营养品和给孩子们的特产点心,麦乳精和山区的土蜂蜜等等,专门大老远路带来的。   另外还有个大提包,姜茂松拎进来往福妞脚边一放,说:“喏,你的。”   “是什么呀?”福妞问?   “还能是什么?”姜茂松说,“反正不是安亮弄来的就是你婆婆弄来的,自己看。”   不用问,打开一看,又是一堆营养品,麦乳精和奶粉,还有黄桃和桔子的罐头,说麦乳精和奶粉是刘师长两口子寄来的,这年头这些东西稀罕,也不知这两口子怎么弄到的,可寄了不止一回了,整天怕怀孕的儿媳妇饿着,罐头则是安亮买来的。   物资匮乏的年代,副食店里几乎买不到水果,春节前买几个蔫巴巴的小苹果还得排半天队,因此水果罐头就格外招人喜欢了,福妞拿剪刀撬开一瓶黄桃罐头,招呼小侄子们来吃。   平安和明东吃了一块,就跑出去玩了,明南用勺子叉了一块吃,小明南长得跟茂林小时候一个模样,太像了,刚来到还有点腼腆。   福妞拿小碗舀了两块黄桃,端给奶奶吃,奶奶却嫌酸,不吃。   “你们小孩子吃吧。人老了,一点点酸的也不爱吃了。”奶奶乐呵呵地说。   “平安,你今天的毛笔字可还没写完呢,回头你妈又罚你。”福妞看着跑出门的平安喊了一句。   “知道了,姑姑,我先跟明东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回来再写。”   一边回答,一边声音就越来越远了,两个半大孩子像放出笼子的小兽,早就跑远了。   明南还不满六岁,听话地吃完一块黄桃罐头,放下勺子就去追哥哥们,可明显哥哥们自诩大孩子了,不爱带太小的孩子玩,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明南撅着嘴回来,田大花忙给他拿点心吃,安慰他说:“敢不带咱们明南玩儿,等他们两个回来,揍他们屁股。”   福妞拉着明南玩,给他找了本小人书,明南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着小人书看,也就不计较哥哥们了。福妞就问他认字了吗,指着书上的字读给他听。   明南在姚青竹随军后出生,在老家呆的时间少,跟福妞还有点陌生,福妞就翻出自己各种零嘴儿哄他。   “大嫂,还是家里好。”姚青竹再次感慨,“家里日子真坦然,我可来了就不想走了,趁着福妞也在家,还能给两个孩子读读书,别把功课都丢了。”   “好啊。”田大花说,“反正孩子们现在也不能正常上课,平安那个学校也停课了,现在都是福妞在家里教他,我得空也会看着他读书写字。眼下这形势,你们干脆就在老家住下来,咱们一家子热闹,仨孩子正好一起读书。”   “那大嫂咱先讲好了,我们娘儿仨来了,该交粮票交粮票,该交伙食费交伙食费。”   “行。”田大花也非常痛快地答应着。   家里眼下也不种地,现种也来不及呀,这么一大家子人回到乡下,还是主要靠买供应粮,去镇上买,或者姜茂松和安亮也会从城里送来。   萝卜白菜倒是储备了一些,还有村里几家本家近房送了些红薯来,田大花也都按价付钱了,而今虽说不是最困难那三年,可家家粮食仍然不宽裕,不收钱红薯她也不能要。   田大花盘算着,要是做长远打算,一时半会儿不回城的话,过完春节开了春,得把菜园好好种起来。她也不打算种地,眼下村里是生产队,干活记工分,年底分粮食,他们一家还未必住到什么时候呢,也没必要去参加生产队了。   但是一定要把菜园种起来,村里后来改生产队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进城了,户口也迁进城里了,就没有分给他们自留田,眼下就是自家院子里和屋后,原来家里开垦的菜园,原本七婶种,都种了些能存放的白菜萝卜,还有南瓜。开了春都好好种起来,种的齐活点儿,解决一家人吃菜的问题。   山中不知人间事,这日子反而逍遥自在了。   “大花。”姜茂松把行李都送进来,探身在门口叫她。   “啥事啊?”田大花答应一声,扭头看他。   “你出来一下。”   姜茂松语气中隐隐有些哀怨和无奈。他这一个月没见着媳妇了,好容易来一趟,结果呢,他里里外外忙了这大半天,人家光顾着跟弟媳妇说话,都没空搭理他,眼神都没多分给他几个。   从田大花带着一家人搬回村里,姜茂松和刘安亮留在城里部队,两人便默契地每隔一段时间轮流过来看看,频率大概就是每隔一两星期,这次安亮回来,下次就换姜茂松回来,一来看看家里人,二来也保持联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的。   眼下他们也没法经常回来,城里部队那边也很忙,太频繁回来也未必好,两人同时回来用不着,每次回来一个照应一下。   于是当一个回来,另一个就给媳妇孩子捎句话,捎点儿东西什么的。尤其安亮,每回轮到姜茂松回来,总得帮他稍一堆东西,全是给福妞吃的喝的,福妞怀着孕,娘儿俩呢,怎么也得想想法子,给媳妇补充营养吃好点儿。   田大花走出堂屋,见姜茂松站在门口,就问:“什么事,你快说呀。对了,你这阵子忙不忙,今晚回不回去?你要是回去,我们晚上就不准备你的饭了,不回去我就多做点饭。”   姜茂松很不满地斜了她一眼,转身进了他们住的西屋。田大花一看,嗬,怎么啦这是?就跟着进了西屋。   两人进了屋,姜茂松盯着田大花看又看,说:“媳妇儿,我一个人在城里,又变成光棍汉了,你这儿小日子可滋润着呢。你说我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啊。”   “没啊?”田大花无辜地看着他,笑着说,“别冤枉好人啊,我哪不待见你了。”   “我进门到现在,你都没搭理我一句。”姜茂松说,“叫你出来说句话你都没反应。我一个多月没能回来了吧,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就这么不想我啊?”   “……”田大花无语地看着他,这么大的男人,还有没有别的话了?   她没好气地说:“青竹娘儿仨可是你送回来的吧,他们去年太忙就没能回来探亲,两年没见了,你说我想不想念?我光顾跟她说话了,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找你,哪顾得上跟你说话啊。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跟小孩耍赖要糖吃似的。”   姜茂松噎了一下。   他看着她少心没肺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古诗里描写的那个闺怨的少妇,而她就是那个不解风情的负心汉,哎。 第84章 夫妻   可这没良心的女人却笑眯眯看着姜茂松, 问道:“看样子你今晚就得回去?那我们今晚包点儿白菜粉条的饺子,给青竹他们娘儿仨接风,就不准备你的了。”   “谁说我今晚就走?”姜茂松正哀怨呢, 一听这话, 顿时更加来气。   田大花看着他却说:“明摆着啊, 你今晚要是不走, 干吗非拉我说话?一整晚上什么话不能说。”   姜茂松本来还真应该赶回去, 他明天还有个重要的会,本来想过了明天再回来,时间能宽松些, 他也可以在家里小住一宿,多陪陪家人。   可今天这不是姚青竹回来了吗, 大院的家里如今就剩下他一个大男人,安亮从福妞走后干脆就搬到了部队宿舍,就连姜茂松自己也是日常在部队吃,偶尔回大院的家里住。   你说他一个大伯子, 怎么招待姚青竹这个弟媳妇呀, 所以火车站接了人,直接就给送回老家来了。   姚青竹的火车上午到的, 他接了她们娘儿仨, 用他自己配的车送回来, 开到山口吉普车就进不来了,山路高低崎岖还又很窄,说羊肠小道真不为过, 别说开车,毛驴车都不容易,有的路段还得小心牵着走,所以等他们坐上三叔接人的毛驴车再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所以姜茂松真没多少时间,按理他稍作停顿,就该动身回城了。   也因此他才格外哀怨啊,满院子人,猴孩子们,老奶奶,他爹,还有弟媳姚青竹和福妞……都在家里呢,大天白日的,想拉着媳妇亲热一下下也不行,说句话都得专门把她叫过来。   可这没良心的女人,竟然立刻判断他今天忙,需要赶回城去,居然还挺高兴的样子,巴不得他赶紧走似的。   姜茂松一边心里郁闷,一边小孩子赌气似的说:“谁说我今晚要回去了?我还偏不回去,我住一晚上再走,我就在家里吃饺子。”   田大花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听了就笑笑问:“真的?你可别耽误了事情,有事你就尽管先回去,家里不用你担心,都好着呢。反正快过年了,大不了你下趟回来,我再专门给你包饺子。”   “不走了。”姜茂松做了决定,“我今晚住一晚上,明天是有个会,我明天天一亮就动身赶回去,我可以骑生产队的马出山,应该来得及。”   “你这是几年没吃饺子了?”田大花打趣他,“那行,你不怕一大早赶路辛苦就行,我这就去包饺子去。”   姜茂松很想声明一下,他也不是馋的非得留下来吃饺子啊,可是……哎,跟这少心没肺的女人真懒得说。   反正话都说了,说不走了,虽然一时兴起,可姜茂松仔细考量了一下,今晚就让三叔给他把生产队管用的马借来,明早天一亮也就五点多钟,他就骑马动身,应该来得及。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谁家两口子像这样!姜茂松一边腹诽,一边出去帮忙干活。   包饺子的人手足够了,田大花,福妞,姚青竹,都是家务的好手,切菜的切菜,和面的和面,也不用他一个大男人再去伸手,姜茂松索性就悠闲自在地陪奶奶闲坐,晒着西斜的太阳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   奶奶:“茂松啊,城里学生娃还开会游街呢?”   “还开呢。”   “哦,这些学生娃,可真有精神。”   “对,有精神。”   姜茂松嘴里附和着,心里却没法不担忧。这些个年轻的学生们,就像火苗一样,一个火星就能燃起一大片,课也停了,城里几百年的关帝庙也当四旧砸了,不论初衷是什么,居民正常生活都严重受干扰。而作为他,从他的身份角度,他最关注的就是秩序的缺失,这么大一座城市,没了秩序,让人怎么能安心。   奶奶又问:“茂松啊,福妞婆家那边没事吧?”   “没事,他们毕竟是部队编制,不属于地方管。”姜茂松说,“前几天还打过电话,都挺好的,奶奶你放心吧。”   “那就好。”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聊着,“你说咱石头现在也是学生,他也要上街去运动吗?可别跟人打架,我听说武斗打架很凶的。”   “奶奶,石头不一样,他是军校,全封闭管理,跟部队一样的,他好好关在学校里读书呢。”   “哦,那叫他好好读书,我们家孩子都很听话的。”   他跟老奶奶聊天,姜守良也坐在一旁,偶尔插上一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会儿,姜守良笑着小声提醒:“看,你奶奶又打盹儿了。到底是年纪大了。”   姜茂松站起身,看着靠在竹椅上打盹的老奶奶,忍不住会心一笑,起身进屋拿了条厚实的毛毯来,小心翼翼地给奶奶盖上。   “大哥,剥两头蒜。”   福妞把几头大蒜和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递给他,姜茂松接过来,就坐在小板凳上,一边跟姜守良聊家常,一边剥蒜。   这画面,要是让部队里哪个部下看到了,估计会非常非常轰动震撼。   饺子下锅的时候,平安和明东一起回来了,可能是怕挨批评,一进门就笑嘻嘻自觉跑去洗手。   “嗬,你们两个,是不是能会算啊,算准饺子熟了就回来吃了。”   被姜茂松一打趣,两个熊孩子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洗完了手跑过来,问晚上可不可以去掏麻雀。   “掏什么麻雀,现在麻雀也少了,除四害之后都很少见到了。”田大花端着一盘白生生的饺子走出厨房,喝斥那两个:“你们俩,跑了一下午了吧?平安你还有两张毛笔字没写,赶紧吃了去写,明东你回头也去写一张,老祖宗用了几千年,毛笔字都写不好,还能干什么?”   平安和明东就笑嘻嘻答应着,赶紧跑去吃饺子。田大花把一盘饺子倒在竹盖帘上,用筷子匀开晾凉,好让小孩子直接下手拿着吃。   热腾腾的饺子一盘盘端出来,一家人收拾好了,都围桌坐下吃饭。这样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吃饺子,简直是无上美味啊,尽管只是白菜粉条的素馅儿,也包得十分可口。   听到姚青竹说打算带着明东、明南住下来,也好让两个孩子跟平安一起读书学习,姜茂松点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深有感触地嘀咕,那么接下来茂林跟他一样,也要重温光棍汉的生活了。   眼下村里的环境,的确更适合孩子们成长,平静安闲的山村日子,世外桃源一般,运动的主要痕迹也就是村里墙上那这个标语和宣传画,除了村长四叔偶尔开会传达个文件精神,别的,也就没啥了。   可以爬山,可以采野果,可以满村子跟小伙伴们跑着玩,自由而野生的状态,散养而健康的孩子。尤其几个孩子一起读书,有福妞这个大学老师在呢,福妞在这样安闲平静的环境下养胎,顺便教孩子们读书学习,还有田大花时不时亲自教他们写毛笔字,功课也不会落下。   没办法,为了孩子,这些个没良心的女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丢下男人,把他们一个人丢在城里当光棍汉。可真是有了儿子,男人就可以丢过墙了。   ☆☆☆☆☆☆☆☆   晚上,姜茂松终于得以搂着媳妇说会儿话,心里满满的温馨惬意。   两人躺靠在床头,闲聊了一会儿家常,日子孩子票子和村子,聊着聊着,姜茂松提起一件事情,姜根保又一次离婚了。   运动中姜根保受到了影响,后娶的那个寡妇孩子也大些了,怕他这个走资派的后爹影响了自己亲生的孩子,赶紧断绝关系离婚了。   “不光这样,我还有几个转业到地方的战友,现在处境都不是太好。”姜茂松的话语里除了担忧,更多的是惋惜和感慨。   田大花心里算了算,姜茂松再娶是哪一年的事情来着?她生平安的时候,一脚把谢白玲的事情给踢出来暴露了,然后隔了大概两年左右,姜根保再婚娶了个乡下年轻小寡妇,当时小寡妇带着个孩子改嫁,男孩还是女孩田大花不记得了,只大约判断那孩子现在该有十五六岁了,正该是狂热的年纪。   “他因为什么受影响?因为谢白玲当初的事情?”   “听说不全是,或许也有一部分关系。”姜茂松说,“反正地方上有资历的干部,现在很多都受影响,轻重而已。”   田大花啧了一声说:“这么算算,姜根保娶了那小寡妇也十多年的夫妻了吧,把她接进了城,给她养大孩子,结果呢,至亲至疏夫妻,还真是没有半点情分,就这么散了?”   “不散还能怎么着。”姜茂松说,“已经离了。根保比我还大了好几岁呢,也不知为什么,那小寡妇跟着他这么多年,也没给他生孩子,他再经过这么一回,怕真是孤独终老的命了。”   田大花顺带想起,就问道:“谢白玲也该出狱了吧?她的情况听说过吗?”   “没听说。按时间算算正好该出来了。”   然后夫妻二人就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下,大概,也许,恐怕,她还不如不出狱。   “算了,聊这些事情干吗,不说了。”好好地聊着天,老夫老妻的,姜茂松就不愿意聊了,起身吹熄了油灯,躺进被子嘀咕了一句:“媳妇儿,咱们早点儿睡觉,明天我一早还得赶回城呢。”   田大花心说,你还记得你一早得赶回城啊。 第85章 马倌儿   寒冬腊月五点钟, 其实天压根还没亮。   姜茂松小心松开怀里的人,顺手把被子掖好,自己轻手轻脚起床穿衣。他赶时间回城开会, 宜早不宜晚, 还是尽早起来了。   可他一回头, 便看到田大花已经醒了, 睁开眼睛看看他, 似乎又来了起床气,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样子有几分迷糊。   “你再睡。”姜茂松笑着伸手在棉被上拍了两下。   田大花没搭理他, 从被窝里坐起来,拂了下有些散乱的头发, 就带着几分迷糊开始穿衣服。   姜茂松忙说:“叫你别起了,我不吃早饭,一早起来也不想吃,回去再让人给我准备点儿就行了。”   作为他的级别, 回部队当然不至于吃不上早饭, 甚至可以专门配个炊事员了。可田大花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做早饭,一边穿衣一边说:“我送你出山。不然生产队的马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姜茂松原本打算, 他就一路骑马跑回去, 到了再使唤个人把马送回来不就行了吗。   可眼看着她已经穿衣下床, 利落地扣上棉袄纽扣,姜茂松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难得媳妇要送他,机会难得, 那就送呗。   “媳妇心疼我。”   “呵,我是怕你开会迟到了给我丢人。”   “那你穿暖和点儿。”姜茂松笑。   两人很快穿戴整齐,她棉袄棉裤,大棉鞋,厚围巾,姜茂松则是军装外头加了件棉大衣,手套也都备上,开门出去,农家小院里一片静悄悄,家人们都还在睡呢,两人轻手轻脚去洗漱了一下。   天冷,田大花进屋冲了两碗麦乳精,自己一边喝,一边指指另一碗。姜茂松便端起来,热乎乎喝了路上暖和。   打开大门出去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朦朦胧胧却没夜间那么黑了,天也快亮了。   生产队送来的是一匹枣红马,很高大,据说是生产队最好的一匹马了。实则田大花听说,生产队统共也只有三匹马,这个是顶好的一匹,还有就是牛和毛驴了。   姜茂松翻身上马,自觉往前坐了一点,田大花关上大门,姜茂松一伸手,她借力一登,随即也上了马背。她坐在他身后,便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坐稳,马不是自行车,坐不稳自讨苦吃。   姜茂松抬手一抖缰绳,策马前行。   整个村庄一片宁静,冬日里就连最勤快的农家也不必起那么早了。两人骑马缓行,得得的马蹄声在这片宁静中一路缓行出了村,却不会太扰人清眠。   出了村子,东方天际便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路和路边的碎石草木已经依稀看得清了,姜茂松便放心地一抖缰绳,策马快行,马蹄清脆地踏破山间黎明,一路奔驰而去。   “换我在前边骑行不行?”田大花终于忍不住技痒,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骑马了。   她会骑马,骑得还相当不错,姜茂松早就知道的。他依稀想起某个夜晚,福妞生病那次,曾经跟她一起骑马进城,当时还担心她,结果人家一路骑得比他还好。   “前边冷。”姜茂松一张口,就呵出一股白气,微微偏头说:“回来你骑。”   “什么时候我自己能养一匹马,每天想骑就骑。”   田大花把脸趴在他身后,躲着迎面而来的寒冷山风,马背上驰骋的感觉便让她异想天开起来,“等我要是能有很多钱,有地方,一大片地方,我就养一匹好马,最好我自己有个马场,养很多马。”   姜茂松不禁笑了起来,他无从知道,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小瘦弱的清秀女子,怎么会有一个马的情结,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让他觉得意料之外了。只是,自己养一个马场,眼下看来,怎么可能啊。   他笑着说:“等我们闲下来,我带你去大北方的草原玩,以前打仗经过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别开阔,他们那儿到处都是马,小孩子出门上学都靠骑马。”   “等着吧。”田大花意兴阑珊,“等到哪天你能闲下来,等你退休?还是算了吧,指望你有空,我还不如指望孩子大了,不用我管了,我自己想去哪儿去哪儿。”   姜茂松半天没接上话,讪讪笑道:“等我退休,我给你养一匹马,我给你当马倌。”   “嗬,马倌儿。”她轻笑调侃道,“你退休怕还得够二十年呢。”   两人边行边聊,又商量起过年的事儿。茂林是确定不回来了,其他家人如今都在老家,福妞那边虽然出嫁了,可西北刘师长那边千里迢迢,光坐火车就要三天两夜,眼下到处乱纷纷,可没人敢轻易带她坐那么久火车去西北,安亮今年也就不打算回去探家,决定和福妞留在这边过年。   然后就是他们两个,姜茂松和安亮。刚一提起安亮,姜茂松就说:“那小子又不姓姜,也不是招赘给我们家的,你管他怎么过年呢。”   “安亮又怎么惹你啦?”田大花笑问。   怎么惹他的,姜茂松自己也好笑,反正福妞是他妹妹,当女儿养大的,他纯粹看那小子不顺眼不行吗?   那小子眼下毕竟不像他担子重,非常时期,他出入离开部队不能那么随便,那小子却相对随意些,于是那小子一等休息有空的时候,就可以跑回老家来看福妞,已经比他多回来好几回了吧。   回就回吧,他每次回来还跑到他那儿问,首长,我要回老家去啦,你有什么话什么东西捎带吗?   同为被媳妇丢弃的光棍汉,怎么可以这样呢。   “那小子,他过年应该可以回来。起码年三十和初一他应该可以在家过。”姜茂松笑道,“不公平,你男人年三十和初一恐怕都得留在部队。”   他照例要去跟部队一起过年,欢庆新年,看望基层官兵,而且节日里部队警戒防范任务更加重要。   要是路近,他忙完了还能回家,跟家人一起守岁吃饺子,可现在他们在老家村里,路那么远,还要走山路,车都没法开进来,他恐怕就不能回来过除夕了。   “我安排一下,大概年前能再回来一趟,然后就要等到过完年,大概初三四这样,我就再回来休息几天。”姜茂松跟她一一交代完,笑着说:“媳妇儿,好吃的好喝的给我留着点儿。”   “行啊。”田大花痛快答应着,“我一定帮你多吃点儿。”   两人一骑,在黎明中策马前行,两个人骑一匹马呢,生产队干活拉车的马,也不同于战马,姜茂松没有骑太快,骑得比较稳当,马儿跑动之间,天色渐渐放亮,东方天际爬上一抹绝美的红颜色,太阳要升起来了。   枣红马一路奔跑,在东方洒满朝霞时出了山,姜茂松策马上了山外的大路。   “这个时间,差不多能遇上你们运送给养的汽车连,你就跟车回去,还能快一些,车里也没那么冷。”   “嗯。”姜茂松答应一声,心里却忽然觉得,就这么一路骑马进城也挺好的。上了大路,他就驾马跑得更快了。   又跑出一段,果然看到后面远远有一列车队开过来,几辆军绿色的卡车,的确是他们运送给养的车队。   “那我跟车回去了,你自己骑回去吧。”姜茂松不放心地补上一句,“骑慢点儿。”   “嗯,知道了。”   她口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好让姜茂松下马。   那车队眼看着已经近了,田大花正扭头去看,谁知这不知羞耻的男人却借着马的遮挡,忽然伸头过来在她脸颊一啄,温热的嘴唇触到她的脸,然后就像成功偷了什么便宜似的,笑眯眯美滋滋去路边抬手拦车。   田大花顿时羞窘了,她从来没在房间以外的地方跟这男人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一时羞窘脸热,忍不住用力瞪了他一眼。   开车的战士就算不认得姜茂松本尊,可也认得他那身军装,大约怎么也没想到一大早在半路上能遇到个自己部队大首长,停稳车跳下驾驶室,一张脸都激动得有点红了,赶紧立正敬礼。   “首长好。”   前车一停,后边的车也跟着慢慢停下,驾驶室的战士是个老兵,伸头一看,顿时也惊讶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赶紧下车敬礼,一边好奇地打量了田大花几眼,居然认得啊,见过的,结果那战士顿时放松了许多,高兴地挥挥手喊:“嫂子好,政委好。”   “走吧。”姜茂松冲不远处瞪他的女人挥挥手,心情十分的好,笑着说:“回去吧,记得骑马别太快。”   他转身登上驾驶室,下一秒,便看到娇小的女人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枣红马便嘶鸣一声,扬起四蹄纵马飞奔而去了。   “……”姜茂松无奈地摇头失笑,刚嘱咐她骑慢点儿。   从车窗伸头看着她骑马飞驰跑远了,姜茂松坐回来,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他不经意想起姜根保,这两天几个老战友商量着,想对他施以援手,姜根保毕竟是上阵杀敌立过功的。然姜茂松却也清醒地知道,世事如此,远不是谁能改变的,只恐怕有心无力。   姜茂松心里充满着某种温暖的、柔软的东西,此刻他深深觉得,他自己是何等幸运,又是何等幸福。 第86章 福气   田大花骑马回到家中时, 平安带着明东和明南正在背诗,看见田大花骑马回来,顿时也无心背诗了, 全都跑过来要求骑一下大马试试。   生产队拉车干活的马, 用田大花的话来说叫做“役马”, 跟战马不同, 平常好多人会使唤它干活, 这种马性子没那么烈,也不认主人的,本来也没有固定的主人。   所以田大花就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 把三个孩子都抱上去,让他们体验一下骑马。   想想她前世, 比明南还小的时候,也就四五岁,就已经日常被父兄带在马背上了,六七岁自己就能骑马。现在她的孩子, 却已经没有了骑马的环境和条件, 可这并不耽误小孩子对马的特殊喜爱,觉得骑大马是一件很威风很厉害的事情。   “今天练拳了吗?”   “练了, 认真练了。”平安笑嘻嘻地自我表扬, “我还带着弟弟们绕着村子跑了一圈。”   “大嫂, 回来了?”姚青竹从屋里出来,眉眼弯弯地笑道:“起来不见了你的人,原来一大早跑去送大哥了, 大哥和大嫂可真恩爱。”   田大花莫名窘了一下。   她简单吃了个早饭,把马给生产队送回去,就带着三个孩子上山去挖野蒜。说是挖野蒜,其实也就是带他们去附近地方爬山玩,放猴孩子上山野一下。小孩子们精力旺盛,挖了野蒜便各抒己见讨论怎么吃,凉拌,做汤。   然后就开始忙碌准备过年,少不了上山打猎,田大花不贪心,万物要常怀敬畏的,家里不缺粮,打猎她也不会贪多,就是猎几只野鸡野兔过年做菜。   年前二十七,姜茂松又回来一次,顺便送了些年货回来,油和米面、肉食点心之类的。到腊月二十九,安亮回来过年了,又带了一些年货和西北的特产吃食,一家人过了个平静祥和的大年节。   安亮在家里过到年初二走的,中间又隔了几天,年初六,姜茂松才终于回来了,这次说要在家多休息几天。   这次警卫员一直把他送到家,还带了些换洗衣服,看样子竟然真的打算在家住一阵子了?   田大花一琢磨,这家伙要么就是按她说的,有些什么风吹到了他,他自己避了,要么,就是真病了。   “怎么了?”   “没什么,你别担心。”姜茂松说,“就是老胃病犯了,这阵子你不在城里,我这光棍汉没人管没人问的,吃饭不正常,胃病就犯了,我自己安排过了,回来修养一阵子。”   田大花有些无语。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光棍汉的人,身边有警卫员,有炊事员,怎么可能吃不上饭啊,居然犯了胃病,果然是没人管了。   说实话田大花这个妻子,也不是体贴入微那一款的,生活饮食上也没有多么管他,估摸着过年期间这人日子怕是够忙乱,才犯了老胃病。   姜茂松胃寒的毛病是在朝鲜战场落下的,苦寒的环境,爬冰卧雪,又没法保证正常饮食,生生闹下了胃病,回国后小心保养了一阵子,平时稍加注意,也就没大碍。   “过年又猖狂了吧?”田大花没好气地质问,“我就算不在那边,你姜大政委还缺了饭吃?是不是过年又喝醉了?遇上老战友又不注意了?”   还真是过年生活不规律,还跟老战友聚会,吹了冷风又多喝了几杯,一受凉,犯了。   姜茂松只好讪笑道:“什么也瞒不住你,横竖是多年的老毛病,也吃了军医专门配的丸药,已经好多了,你就别担心了。再说我这阵子忙过了头,本来也是打算春节后多休息几天。”   结果这位回到家住了几天,悠闲清静的好日子养了几天,小火炉,暖被窝,热乎饭菜,喷香的白米粥,暖胃的生姜羊肉汤,几顿好饭一吃,很快就见好了。   三婶来坐,给了个偏方,把红辣椒去蒂,整个儿装进猪肚里,把猪肚缝上煮熟,切了那猪肚趁热吃,对胃寒的毛病最管用。   于是田大花就叫三叔帮忙买了猪肚,装了一大碗整的干红辣椒进去煮,汤盛出锅,猪肚捞出来,拆开拿出干红辣椒趁热切成块。切的时候田大花还想,这么多辣椒装进去,就算没切开的,三婶说不辣,可她觉着恐怕也会辣吧。   她弯腰切,姜茂松伸手就捏了一片送进嘴里。   “辣不辣?”   “不辣,真的。”   他说着捏了一片送到她嘴边,田大花两手切肉呢,张嘴一尝,还真没什么辣味儿。   姜茂松喝了一口汤,便笑着说:“可真神乎,汤也不辣,有点干菜味儿。”   他说着就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田大花喝了一勺,点点头,不是辣味,其实也不像干菜的味儿,有一种说不清什么味道,她把猪肚切好,放进汤里,叫他都吃光。   能在家里住一阵子,有了时间,姜茂松每天除了陪着孩子们读书写字,陪着田大花近山溜达散散步,便尤其孝顺老奶奶,平常他照顾得少,现在也多尽尽心。   天太冷,老奶奶几乎不出门,但每天照样扶着拐杖挪着小脚,在院子里散步活动几圈。   村里人都说,老奶奶可真是全村最有福气的老太太,九十岁的人了,耳朵照样听得见,眼睛是有些花了,早就不做针线了,可依旧认得人,村里人谁来看她,老奶奶都能认出来,还能跟人家聊几句人家小时候的事儿,都还记得呢,从来不糊涂。这老奶奶果然是个人老成精的。   尤其是儿孙都孝顺,还都有出息,姜茂松、姜茂林不用说了,全村人当做骄傲的人物,孙女是大学生,就连重孙子都考上了军校,尤其是一个个都孝顺,两个孙媳妇更是体贴孝敬老人,一家子和睦。   姜茂松回来修养之后,晚上给奶奶洗脚的事情他就包揽了。以前这主要是平安的活儿,田大花每天晚上使唤平安给太奶奶端洗脚水,帮太奶奶洗脚,日子一长,孩子就习惯了,自觉去做,后来明东和明南来了,两个小家伙不甘落后,就跟着堂哥一起做,明东端水,明南人小,他就给拿毛巾。   现在姜茂松包揽了下来,他每天晚上端水去给老奶奶洗脚,一转脸,平安被他抢了活儿,跑去给妈妈打洗脚水去了。   “妈妈,洗脚。”   田大花一看,儿子都快比她高了,很自然地给她把洗脚水端来了,转身又给她拿毛巾,田大花放下手里的书本,摸摸平安的头夸赞:“我儿子好样的。”   平安被夸了,便高兴地去跟明东讲,我给妈妈端洗脚水,妈妈可夸我了呢,明东一听,这怎么行啊,他可不能落后,赶紧跑去给自己妈妈端去,孩子们比赛似的。   姜茂松每次给奶奶洗了脚,他就陪奶奶坐一会儿,等奶奶上了床,热水袋捂着,他再关上门离开。   “茂松啊。”   “哎,奶奶。”姜茂松笑问,“您啥事啊?喝水不?”   “不要啥了。”奶奶笑眯眯地说,“奶奶睡了,你去陪你媳妇吧。你可记得,好好对你媳妇,你看,你们现在才像两口子的样子。”   姜茂松心里一顿,他们以前……不像两口子吗?以前不少人也夸他们恩爱和睦呢,可有些事情,不光是和睦二字能代表的。   “嗯,奶奶,您放心吧,我们好着呢。”姜茂松笑着帮奶奶吹熄了灯,小心关好门回他们屋里。   这天晚上夫妻夜话,他就跟田大花聊起了奶奶,还有奶奶刚才说的话,心里则满满的感慨和感激,家里有个英明睿智的老奶奶,一大家子人的福气啊。   田大花却有些出神,垂下眉眼半天说:“奶奶八十岁的时候,自己扶着拐杖照样上街,自己去副食品店买喜欢的点心,几年前咱们回村过年,她还扶着拐杖自己去村里几家老长辈家里串门儿,现在都不出门了……岁数一年是一年了。”   现在,村里那些个老长辈,跟奶奶一样辈分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剩下的也都比奶奶岁数小不少。   姜茂松忙安慰她:“没事儿,你看奶奶没病没灾的,再过几年没问题,活一百岁。”   这一年暑假,石头根本没回来过暑假,来信只说学校有训练任务。姜茂松是知道些内情的,说是特殊时期,到处都是大运动的学生,他们作为军校学员,总不能放任自流,学校便决定今年不放假。   “可石头今年就毕业了。”田大花问,“不放假,会延迟毕业吗?”   “那倒不会吧,石头是舰艇学院,这专业人本来就少,都是我们发展海军急需的,他们可能直接分配去部队。”   “你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去了部队好好干,凡事不可感情用事,都毕业了,大男子汉一定要学会成熟。”田大花说着轻叹,“咱们石头,哪哪都好,就是这孩子让我养的,太过方正,太重情重义。重情义不是坏事,可有时候也未必都是好事。”   “放心吧。”姜茂松笑着安慰她,“部队的环境相对单纯,咱儿子那样的脾性,文武双全,有能耐的,大学里表现也非常好,他也在成长成熟呢,他会是个很优秀的军人。”   姜茂松这次在老家一住就是两星期,大概是他几年来修养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小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他自己说,好日子养得都长肉了。   等他返回部队,一家人安闲地历经春夏,注意力就渐渐放在了福妞身上。   奶奶说,福妞的名字可真没叫错,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惯着,婆家宠着,娘家两个嫂子呵护着。   月份越来越大,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吃好喝好营养好,她那肚子特别大。福妞在两个嫂子的鼓励下,每天精力十足,也不娇气。她每天除了看看书,有时写点儿东西,然后就是教三个侄子读书做功课,闲下来她就围着自家院子散步活动,她也不走远,顶多围着村子走一圈,可不懒散,没事就走走动动。   两个嫂子都跟她说,多活动活动是好事,生产的时候顺利。   盛夏的余威刚过去,空气中微微带了点凉爽的秋意,眼看着福妞产期临近了,田大花和姚青竹安顿好家里,就把她送回了城中大院待产,耐不住的刘嫂子也千里迢迢从大西北提前跑来了。 第87章 巧遇   福妞回到大院待产,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间, 她发动了。   安亮早就做了准备, 赶紧用车把她送去医院, 刘嫂子和田大花、姚青竹也都跟着, 安亮也寸步不离地陪着。   这姑娘虽然是头一胎,有最亲近信赖的人陪着,倒也没多紧张, 部队家属大院离医院不算远, 很快就把她送进了妇产科, 田大花熟悉的三楼产房。   然后这姑娘一直折腾大半夜,还没顺当生下来,医生说, 胎儿挺大的。一开始还好, 大家都还稳得住, 毕竟陪产的刘嫂子,还有田大花和姚青竹都是生过孩子的,还都不止一个, 都有经验。   便只有安亮紧张的不行,紧张他也不慌张, 也不惊慌叫喊, 他就一言不发地死死攥着拳头, 僵硬地坐在外头等,一脑门汗,脸色都紧张得越发白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产妇呢。   “没事儿,女人家生孩子,总是要一会工夫的,哪能那么快,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刘嫂子嘴里安慰安亮,自己却紧张得握着两手来回走动,嘴里嘀嘀咕咕地也不知在求哪路神仙,她走过田大花跟前的时候,田大花就听见了她不停地念叨“保佑保佑”。   破四旧呢,横扫一起牛鬼蛇神,可紧张关头谁还记得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等到医生出来说孩子比较大,不太顺利,所有人的脸瞬间都白了,安亮那脸一瞬间都青了。   “医生,你们……你们,你们什么意思?”刘嫂子两手颤抖着说,“我们……我们要大人,大人,要保大人。”   医生奇怪地看了刘嫂子一眼,她压根就没问保大保小好不好?   不过这也顿时让她对眼前这个婆婆印象好了起来,就解释道:“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还在努力,产妇自己体质很好,体力也还好。就是产程拖得比较长,给你们家属通报一声,我们尽力,你们心里也有个数。产妇出汗多,你们去给她弄点儿红糖水,也可以冲个鸡蛋花,给她补充体力。”   姚青竹赶紧跑去冲红糖鸡蛋花。一个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反复打散,开水一冲,同时不停搅动,蛋液随着开水全都冲成了细细小小的蛋花汤,多多加了两大勺红糖,用搪瓷缸端了回来。   “我,我送进去。”安亮一看姚青竹端着糖水回来,腾的一下站起来,伸手就想去端。   “等一下,滚烫着呢。”姚青竹责备了一句,看着他紧张成那样,只好叫他:“不要你送进去,你别再端洒了。”   “送进去你也进不去,看不着。”田大花瞪了安亮一眼,吩咐道:“你还是老实坐那儿吧,别添乱了。”   新成员折腾了他妈大半夜,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平安降生了,胖小子,七斤四两。   这年月多少人营养不良啊,所以据说是这几个月来医院生下的最重的婴儿。   护士用一个红花布的襁褓包着抱出来,田大花先伸手接过来,看看里头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儿,对那个红花布的襁褓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转给旁边眼巴巴的刘嫂子,刘嫂子一把抱过来,就不松手了,嘴巴乐得咧到了两边耳朵上。   可问题是,田大花看着那个红花布的细棉布襁褓,这是刘嫂子亲手准备的,专门从西北老家带来的布料,甚至连棉花都带来了,她非说大西北的棉花比别处的好……   当时她还跟刘嫂子开玩笑,说你弄个红花布的襁褓,还是玫红色,小碎花的玫红色,这要是个男孩呢?当时刘嫂子说,没准就是个女孩,是个小孙女儿。   潜意识中,刘嫂子这个奶奶分明盼着是个女孩的。   刘嫂子抱着孙子美了一会儿,终于也想起那鲜亮的玫红色碎花的襁褓了,便有些好笑的咧着嘴说:“你说这事儿吧,我一直听说福妞爱吃菜,不爱吃酸的,我寻思酸儿辣女菜小姐,我就一直以为是个孙女儿呢,这下可好了,叫我孙子用这么鲜亮的襁褓,叫人看了还不得闹笑话。”   姚青竹笑着说:“也不知福妞下一胎能不能生个女儿,生女儿你这就正好了,也不知咱们家还有没有女儿的命。”   田大花带笑看了姚青竹一眼,心说怪不得姚青竹也没打算生三胎,估计他们家,还真没有女儿的命。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男娃一个一个的生,包括刘家,大儿子刘安明也是头胎生了个男孩。   田大花别出心裁地琢磨着,一家子当兵的,阳刚气太重,女娃儿不肯来?   安亮对男孩女孩毫无概念,反正都是他生的,高度紧张地等了这么久,他这会儿那表情,梦游似的,走过来伸头看看,咧着嘴笑笑,伸出手来:“给我抱一下?”   “一边去。”刘嫂子压低嗓子喝斥道,“你会抱小孩儿?这才刚出生呢,你会抱?去看看你媳妇去。”   安亮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去产房门口绕了一圈,人家关着门呢,说要在里头观察一会儿,也不给他看,安亮只好又走回来几步,伸头看着他新生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关键人家小家伙耍大牌,都没睁眼看他,只有他一个人大眼盯着看,这小家伙是他制造出来的,好新奇的感觉。   刚看了几秒钟,刘嫂子又喝斥:“你那么近看他干啥呢,大人呼吸重吹着他!你去门口守着,等人家开了门,好把你媳妇抱回病房去,可仔细点儿,别让她吹着风。”   这会子刘安亮真心觉得,他就是个没用的货。   不光没用,貌似还成了多余的。   ☆☆☆☆☆☆☆☆   福妞平安生产以后,刘嫂子和姚青竹在医院守着,田大花回去给她弄饭,安亮就跟着她一起跑回家,赶紧给他爸打电话报喜。   刘师长一听,生了个孙子?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赶紧问问啥时辰生的,多重,似乎不放心,又交代道:“安亮,你别听你妈那一套,孙子哪儿不好了?我孙子将来肯定又是国家栋梁。”   “……”安亮想说,他妈也没说孙子不好啊。   父子俩热切聊了一会儿,田大花便已经在厨房炖了小米粥和猪肝青菜汤,安亮打完电话进来,笑眯眯跟她说,他爸给孙子起名字了。   “叫什么?”田大花问。   “刘晋。”   田大花还真惊讶了一下。她本来以为,刘师长给孙子先起个小名之类的叫着,没想到给孙子起名刘晋,虽然刘师长的文化程度不敢恭维,可这名字起的,听起来非常正式,还响亮,感觉真心不错啊。   “这名字不错,有什么讲究吗?”   “我爸说……”安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他们市人武部今年征兵,主要是去山西的兵。”   “……”好吧,田大花心说,山西简称晋,没毛病,没叫刘山西就挺好。   这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刘安明家的头胎儿子叫刘新,看来那年征兵是去的新疆。幸亏今年不是去江苏,不然新生的胖娃娃是不是就得叫“流苏”了?   “去给你那个首长往办公室打个电话,给他也说一声,恐怕也焦心等着呢。”   “哎,这就去。”安亮答应一声,赶紧又跑回客厅去给姜茂松打电话,乐哈哈报个喜,他生儿子了,生了个大胖娃娃。   田大花关上煤气灶,把煮好的小米粥和猪肝青菜汤盛到保温的小桶里,想想又装了个饼,一起交给刘安亮。   “你先送过去,然后福妞剩了你就当午饭吃了吧。我收拾一下家里,吃点东西随后就到,换你妈和青竹回来吃饭。”   “哎。”刘安亮答应一声,看着田大花满怀感激地笑,“辛苦您了。”   这熊孩子,头些年整天跟她屁股后头“婶子、婶子”地喊,还在他们家养了好一段日子,结果呢,硬是把他们家福妞娶了,平白乱了辈分。结婚这几年,他便只称呼姜茂松“首长”,对这田大花则尊称一声“您”,也不下别的称呼。   更加好笑的是石头也没叫过“小姑父”,跟安亮两人当面你我相称,背地里指不定直接叫名字。   大人面对这种状况,也就糊涂过去算了,不然还能怎么着?毕竟两家也不是普通的街坊辈,两家那么好的交情,改口是实在不容易了,尤其作为姜茂松,他跟刘师长同甘苦共患难的交情,亲兄弟一般,绝对没法接受刘师长变成他长辈,见了面直接一声“老刘”,对着刘嫂子索性就什么也不叫。   好在现在看着福妞过得好,男人宠着公婆疼着,两家人渐渐也就对这些琐碎的辈分之类习以为常,也就不当回事了。   安亮接过保温桶,骑上自行车去医院给媳妇送汤,田大花就动手把福妞的屋子仔细收拾了一下,要坐月子房,跟平常当然不能一样,床铺多铺了条厚实的褥子,被褥都新晒一下,窗户检查一下,门上加了个挡风的帘子,屋里再仔细打扫一遍。   然后田大花看着这屋子忽然一乐,挺好的一个牢房。   女人坐月子,可不跟坐牢差不多吗,啥也不许干,哪儿也不准去,关在屋子里一个月,可不是那么舒坦的。   田大花收拾停当,简单吃了个午饭。秋老虎的燥热天气,忙了这半天已经有些出汗了。   她在医院陪产一夜,连急带燥,一直到现在,身上这衣服早就汗津津了。趁着家里没人,她索性又快手快脚冲了个澡,洗洗头,换了条素雅的蓝色圆点花纹的布拉吉,便锁好门,沿着阳光斑驳的林荫道步行去医院。   田大花走出林荫道的范围,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强烈的太阳光而微微眯了眼睛,抬手在额前遮挡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进医院大门。   田大花可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地方巧遇小林,那个早已不知道被她丢到哪个记忆角落的人,而且,这女人看起来还如此狼狈。   第88章 活络   田大花真不是故意的。   她一开始真的没注意。毕竟以她的性情,小林这样的角色本来就被她视若无物, 根本也不会挂记在心里。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搁在古代, 男人想弄个通房妾婢, 主母不高兴就撵了出去,撵了就撵了,还记挂着她做什么。   擦肩而过, 她也不会去注意一个路人, 更何况, 这女人变化真的很大。田大花自认记忆力一向很好,不说过目不忘,可想当初她也只见过谢白玲那前未婚夫一面, 几年后还能认得出来。   可她目光不经意扫过的时候, 根本就没留意这个女人, 没认出来。可是,对方打量的目光太直接,盯着她看, 田大花于是回应地对视过去。   “是你?”小林盯着田大花,目光中竟有些莫名的激动。   田大花停住脚, 打量了一眼, 对面的女人穿一件灰色短袖上衣, 普蓝色裤子,左手拎着个保温桶,右手拎着个布袋子, 看起来好像很重,整个人面有倦态,眼底青黑,显得十分憔悴。   田大花看着对方,真的想了又想才认出来。这女人应该是比她还小几岁的吧,可看起来情形似乎不太好,样子完全变了,哪还有当年窈窕的模样。   小林很自然注意到了她,田大花从对面走过来,很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打扮清爽体面,气质独特出众,人群中那种坦然自若的独特,小林先是人群中留意到她,注目一看,便立刻认出她来。   毕竟,跟田大花不同,曾经的经历对于小林来说,对田大花这个人想忘掉都难。   “是你呀。”   田大花认出她来,笑笑,语气便不经意地稍稍拖长。   在她看来,基于两人之间的过往,是不是装作不认识比较好,毕竟她也没那份矫情跟她叙旧。   “你……你们,都还好吗?”   她看起来像不好的样子吗?田大花心说,大家又不是很熟,关心问候就不必了吧。她于是一笑说道:“我挺好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田大花越过她,脚步轻快地走进医院,把小林丢在原地发愣,小林盯着她的背影,她穿着蓝色圆点花纹的布拉吉,露出纤细白皙的胳膊和小腿,娇小的身材竟没有一丝老态。小林的眼睛迅速泛红了。   田大花一路去了病房,福妞正躺在病床上,侧身往里,刘嫂子抱着小婴儿,跟姚青竹坐在对面空着的病床上,见她进来,刘嫂子笑笑抬起下巴指指床上的福妞示意她:睡了。   田大花了然地点点头,走过去轻声问道:“安亮呢?”   “我让他下去买肥皂和刷子了。”刘嫂子说,“福妞喝了汤睡了,我让安亮去买肥皂和刷子,预备着洗尿布。”   “家里现成的,忘了带来。”田大花指指外头,再指指手手腕上的手表,小声笑道:”你们两个,也别光顾着抱娃娃了,这都快两点钟了,你俩午饭还没吃呢吧,回去吃,我在这儿照应着。”   “我没觉着饿。”刘嫂子说,“青竹,你回去吃饭去。”   “你也一起回去吧。”田大花伸手把婴儿抱过来,埋怨道:“你老抱着他干啥,放在床上让他睡好了。回去吃饭吧,抱孙子高兴也得吃饭。”   看着田大花把婴儿小心放在福妞身边,刘嫂子跟姚青竹一起开门出去了。   田大花看着福妞和婴儿睡觉,自己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安亮手里抓着一个长柄的刷子,轻手轻脚开门进来,见了田大花,便咧嘴笑笑。   一个小时左右,刘嫂子吃了饭回来,姚青竹没回来,说留在大院准备炖汤做晚饭了。   田大花又呆了一会儿,商量了一下晚上留谁在这边陪护,最终还是决定让刘嫂子和安亮留下,田大花一直等到福妞醒了,交代她几句,便自己下楼准备回去。   结果她在楼下又遇到了小林,落日西斜,小林看起来像是在病房楼前的大院里散步。转头见她下来,张张嘴,踟蹰片刻,居然老远叫了一声:“嫂子。”   田大花顿时膈应了一下。   叫她嫂子的人很多,准确说部队大院里遇到的战士们,根本没法数多少,全都叫她嫂子,可这女人叫她嫂子就特别别扭起来。一晃十七八年了吧,她这是又唱哪出呢。   “你有事儿?”田大花停下来问,“你这是,又调回这医院了?”   “不是,我母亲在这儿治病。”小林摇头。   “嫂子……你们都好吗?”   “中午遇到你问过了。”田大花说,“你要问谁?问姜茂松的话,他挺好。兴许他明天也会来医院,你不妨当面问他。”   小林定定地看着她,因她的直白而难堪,脸色变得尴尬起来。   “嫂子,我……没别的意思。”小林说,“我就是,这么多年没见了,问候一声。”   “你还是别叫我嫂子。”田大花不禁一哂,“我这辈子就一个小姑子,当眼珠子养大的,正在这医院里生孩子呢,没别的小姑子了,也没听说姜茂松认过什么干妹妹之类的。”   小林忍了忍,咬牙说道:“你犯不着这个态度。我真没别的意思。你命好,看看你现在,你什么都有了,没人能跟你抢。都过去十八年了,我自问当年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甚至我也是弱者,遇上了过来说句话,你犯得着这个态度吗。”   “那我该什么态度?”田大花不禁笑问,“我跟你也没有什么交情吧,还是那句话,我忙呢,你真有什么话,去找姜茂松讲,跟我说浪费时间。”   小林气结。可面对田大花,却又只能咬牙再忍,她当年惹不起这个女人,此时此地,她更加惹不起。   要说小林这十几年,过的实在不如意。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婚。第一次结婚,当时她跟姜茂松之间刚断绝了往来,受了情伤的心灰意冷,就听了家中父母的安排,嫁了个邮局职员,很快随他回了外地老家,在那边安家落户,进了一个小地方的医院工作。   可小职员远非她所爱之人,跟她心目中的姜茂松根本不能比。   于是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带着敷衍和挑剔,女人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渐渐地,两个人就越过越冷淡,越过越离心,加上婚后几年没生孩子,男人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尤其让她呕死的是,男人找了个处处不如她的女人,相貌不如她,身份不如她,没文化不识字,可是两情相悦啊,男人却当个宝,等她发现跑去闹时,男人二话不说就提出离婚了,甚至还当面羞辱她,说你哪天真心跟我过日子了?孩子都没生一个,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彼时她还残存着几分傲气,离就离,赶紧离婚。   离了婚的单身女人,她自己蹉跎几年,也被生活磋磨了几年,后来经人介绍又嫁了一次。   离婚二嫁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总让人瞧不起的,她成了被人挑剔轻视的一方,第二次嫁了个丧偶的男人,还有个几岁大的儿子。   这次她已经没了当初的心高气傲,生活的磋磨让她开始正视这段婚姻,还是学着珍惜。   她自问作为妻子也尽责了,对待继子也过得去,几年后又给第二任丈夫生了个儿子,眼看着生活平平淡淡,稳定下来了,柴米油盐过日子,生活如此琐碎,也不去想那些情啊爱啊的了,大运动来了。   她父亲报社旧职员的身份,因为解放前写过几篇胡诌时政的小文章,大运动一来就立刻被扒了出来,打成了潜藏特务,反动分子,直接被带走了,现在人在关哪儿都无从知道。   一家子人直接牵连,母亲一病不起,她没忍心这个时候跟父母断绝关系,再说断了也未必就能撇清,只好赶来照顾母亲。   然后这个时候,正当狂热年纪的继子跳出来,义正词严地要跟她划清关系,丈夫为了儿子,赶紧跟她离婚了,扫地出门,她生的儿子也归了男方。   于是每每自我嗟叹,小林忍不住就会想,如果,如果当年,她成功嫁给了姜茂松,她现在,是不是过得很好?有爱情,有地位,有安稳幸福的生活,最最起码,绝不会像现在这个处境。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林是恨田大花的,田大花甚至都没跟她闹过,视若无物,轻而易举地就斩断了她的爱情。   所以,她这辈子才过的不好。尤其,眼前的田大花看起来实在过得很好。   可是她甚至不敢恨,不敢发泄。眼下的处境让她没法不低头。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小林自从回到这座城市,她就想,她的生活层次,根本找不到能拉她一把的人。而以姜茂松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想要帮她,比如帮她弄清楚她父亲关在哪里,帮她家改善一下处境,应该是不难的吧?   可她也只能想想,姜茂松眼下的身份级别,哪里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根本没有机会。   然后今天,她却在医院门口遇到了田大花,心思本能地就活络起来了。   “你……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当年的事……是我年轻不懂事,我也该给你道个歉的。我因为当年的那份感情,蹉跎了自己一辈子,也没落下什么好,够可怜的了。今天碰巧遇到你,这么多年不见了,也就是想跟你说句话,问问你们过的好不好,真没有别的意思。”   田大花看着她,心说这个女人,莫名其妙跑来示弱,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甘和屈辱,何必呢。 第89章 坑人   “说句公道话,你过得好不好, 跟别人没关系吧?跟姜茂松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田大花对小林这样的女人真的很搞不懂, 好像这种女人生来就专门跟她自己过不去似的。她颇有些困惑地问:   “如你所说, 你为了个男人蹉跎自己一辈子, 值得吗?说老实话,你所谓的爱情我可真搞不太懂。”   就是觉得自甘轻贱罢了,自甘轻贱却偏偏还有脸说出来, 似乎为了她所谓的爱情, 犯贱也成了多么伟大和值得宣讲的事。   “你们当初那些事我没兴趣知道, 不过我记得他那时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当断则断,两不相干, 你大可以好好嫁人过你的日子, 当年你年轻漂亮的一个女子, 爱谁不行?结果你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没道理赖到他身上的,跟我更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只为跟我说这个, 你那句道歉大可不必,我过得好好的, 也不是多在乎你那些破事儿。”   小林被田大花一番话说的难堪却又无奈, 她这般直白又不屑的态度, 终于激怒了小林,冲她叫道:“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当初不肯离婚放手, 不就是贪图他的身份地位吗?你达到目的了,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奚落我。我只是替他悲哀,你不爱他,你甚至都不在乎他这个人,他却为了家庭,要勉强自己跟你过一辈子。”   田大花闻言,慢吞吞盯了她一眼,勉强?这个词让她莫名有些生气。   小林一时逞口舌之快,被她那么一盯,顿时心里一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她在田大花手上吃过的亏可忘不了。   然而田大花盯着她看了看,却没有动手的兴致,一个困境中狼狈潦倒的女人,她那样的性情,她根本都懒得计较。   所以田大花盯着她,忽然就展颜笑了。   她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我以前,养过一头毛驴,它给我拉车,给我耕地,给我骑着当脚力,你说这毛驴会不会爱我?作为一头毛驴,我养了它,拉车耕地是它该干的活儿,我管它爱我还是恨我呢,它干活干得挺好的。   “至于姜茂松,他为人子为人父,天理人伦,他总该有他的责任,他凭什么跟你这么个女人一勾搭,就要撇家撇业,抛妻弃子?平心而论,这些年他对一家老小也算尽心,我还想夸他呢,你既然替他叫屈,要不,你去问问他到底有多勉强?”   小林一口气憋在胸口,憋得难受,却又一下子不知能怎么反驳,她红着眼眶,恨恨地咬牙,却也只能仓惶地转身逃了。   田大花看着她仓惶的背影无奈摇头,说起来这女人也不该太笨,可明知道要自取其辱的事情,为什么还非得要往她跟前凑呢。   她心里判断,这个小林看起来的确处境比较糟糕,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接近她,居然还说道歉,恐怕是想要有求于姜茂松。   然而以田大花对姜茂松这些年的了解……恐怕,如果是小林的家事私事,他根本不会去管。毕竟,他姜茂松从来不是个笨蛋。   不过可也难说,田大花心说,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一直装着个贱贱的白月光呢。   ☆☆☆☆☆☆☆☆   第二天,打算要接福妞出院的。   其实大院离医院统共也就隔了两条街,走路也只有十几分钟,不过毕竟是出院接福妞和娃儿回家,加上安亮那个紧张兮兮的样子,吉普车大围巾小被子……姜茂松就决定,跟田大花一起过去看看。   “你还是上午就过去吧,你可是升格当大舅舅了,总该去看一下。”田大花撺掇姜茂松说。   “她什么时候出院?”   “中午下班前吧,安亮说的,上午让医生给娘儿俩再检查护理一下,哪哪都好,就办出院手续,接回家来养着。”   “那我等她出院的时候跟车过去吧,正好接她出院。”姜茂松说,“我一个大男人,产科那地方也不方便,你们好几个女人家在产房里陪着呢,我去了也是啥用处没有。”   “没用你也是大舅舅啊。”田大花笑着说,“你不提前过去看看,当心福妞再埋怨你。”   好吧,她承认,她似乎就是有某种奇怪的心态,雀跃的,有点恶劣有点期待,真的很想看看旧情人重逢还能弄出什么好戏来。   姜茂松哪里知道媳妇这坑人的心态,见她说的认真,便也顺从地交代了一声,答应跟她过去。本打算叫车,可安亮自己已经安排了车子接福妞出院,再弄两辆车也实在有些阵势太大了,没必要,姜茂松就跟田大花一起出了门,沿着斑驳扶疏的林荫路并肩而行。   路旁的行道树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很大的合欢花树,这时节合欢花还没开败,绿树上一层毛绒绒粉嘟嘟的花朵,走在树下,弥漫着清爽宜人的花香,很舒服很悠闲的感觉。   姜茂松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他事情忙担子重,原先晚饭后偶尔还会陪家人散步,可自从田大花带着奶奶和孩子们搬回了乡下老家,他的生活状态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一个人哪还会跑出来散步啊。   心情悠闲了,花香绕在鼻端,夫妻两个边走边闲聊些家常。姜茂松看看身旁的田大花,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的确良上衣,深色工装裤,因为她身材比较娇小,长得又清秀耐看,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活力。   “昨天见你穿的裙子挺好看,怎么不穿了?”   “以后少穿。”田大花说,“封资修,我看花裙子、布拉吉,还是都收起来吧。”   敏感睿智的女人,姜茂松便好奇追问道:“那昨天还看你穿啊。”   “昨天热,冲完澡图方便,随手就穿上了。”   田大花随手往街上一指,目光扫过街边大幅的红色宣传画和大字报,以及街面上蓝白黑灰和军绿的着装主色调,笑道:“你看看,现在穿裙子是不是越来越少见了?报纸上都看不到了,我估摸着,慢慢的恐怕就没人穿了。”   其实她对裙子也不是多么喜欢,在她眼里,布拉吉连衣裙除了凉快,也没什么优点,太小女人了,行动也不太方便,哪比得上简单干练的裤装。   两人就这么一路悠闲地转过两个路口,缓步走进医院的大门。   田大花莫名有些期待,瞅着姜茂松意味不明地一笑,想象着小林会不会从哪个角落忽然冲出来,毕竟,那女人似乎挺喜欢这么干。   “怎么啦?”姜茂松被她瞅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自觉地拉了下军装的衣襟。   “嗯,没什么。”田大花掩饰地呵地一下,这种心态,她自己都觉得恶劣好笑。   “不就是福妞要出院了吗。自己两个儿子都生了,看你高兴的。”姜茂松便想到福妞身上去了,见她四下张望,便伸手一拉她,“走啊。”   田大花一路期待地跟着他走上台阶,走进病房大楼,居然还没发生她期待的剧情,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有点开始怀疑了——怎么回事儿?那个小林放弃了?白瞎她把这男人诳来了。还是……这两人已经接上头了?   田大花想到这儿,便拧眉瞥了姜茂松一眼。   然而姜茂松此刻却没去注意她,他已经走到病房门口,抬手提醒地敲了下门,听到里面答应了才推门进去。   福妞正抱着襁褓坐在床上,抬头看见他们,高兴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嫂。”   姜茂松走过去,弯腰看看福妞怀里的小婴儿,端详了半天,笑着说:“我怎么看着,长得有点像平安小时候?”   姚青竹在旁边笑着说:“外甥肖舅,平安长得就像大哥啊。其实细看他们几个孩子,长得都有点像呢。”   姜茂松听了心里挺满意,像他好,像他多好啊。   坐了一会儿,安亮进来说,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可以接他们回家了。几个人便一起动手收拾,先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拿下楼放进车里,然后安亮负责抱福妞,刘嫂子抱着襁褓,一起从病房里出来。   吉普车不算司机,也就坐得下四个人,田大花便叫姚青竹:“青竹啊,你上车跟着一起回去,我和你大哥走路回去。”   “让大哥先回去吧,大哥事情忙,我跟大嫂走回去。”   “你先回去吧。”姜茂松挥挥手说,“我陪你大嫂散步回去。”   姚青竹一听这话就笑笑,人家老夫老妻散步回去,她还争什么呀,便从善如流爬上了车。安亮从副驾伸出头来挥挥手,车子就先开走了。   田大花跟姜茂松并肩走着,一路姜茂松就轻松地跟她说笑起来,跟她聊起几个孩子更像谁,田大花却有些心不在蔫。   从病房楼沿着道路走到前边的大院,医院的院子里主要栽了塔松和低矮的侧柏,修剪整齐,西式花坛整洁洋气,两人一路慢悠悠走过去,走到一半,田大花停住了。   “怎么了?”姜茂松看着她问:“怎么不走了?”   “歇一会儿。”   姜茂松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深山里跑一整天都不带喊累的女人,他琢磨着,媳妇儿今天似乎怪怪的呀,就故意笑道:“真累了?要不我背你回去?”   田大花四周瞥了一眼,看看他,姜茂松一边伸手想来拉她,一边笑道:“你今天怎么老这么看我?难道是忽然发现自家男人又变俊了?”   “老不正经。”田大花瞪了他一眼说,“我等人,怎么还没出来呢。”   “等人?等谁呀?”   “我等……你那个小林。”田大花说,“她也该出来了呀,她就在这医院里,昨天我见着她了,她可能想要找你。”   “……”姜茂松一下子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第90章 信不信   姜茂松脸都黑了,看着田大花足有半分钟, 脑子里消化了她提到的讯息, 一时间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就说嘛, 今天自家媳妇今天怎么就怪怪的, 老拿那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他,看的他心里都打鼓了,寻思着她是不是又想什么法子捉弄他怼他, 以消遣自家男人为乐。   事实证明, 直觉很准,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事情,就算他跟小林还有什么旧情未了,正常的女人, 不是应该想方设法阻止他们见面吗?   “所以, 你就拉我在这儿来回晃, 在这儿等着她来找我?”   田大花没作声,可表情和眼神却十分诚实地回答他:是啊。   “然后好让你看戏对吧?”姜茂松哭笑不得地指着她,“你……可真有你的。”   精明如姜茂松, 哪能不明白她那个心思,她田大花, 从来都没把小林当回事, 更加没有任何怕他们“旧情复燃”之类的想法, 她纯粹就是,想看戏,想看他笑话看他出糗, 最好再给她手里递一个小辫子之类的。   “看来是我笨了。”田大花说,“因为我也在这儿,她肯定就不敢出来了,我还以为这女人的贼胆有多大呢。”   “是个问题。”姜茂松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要不在这儿,你还怎么看戏呀。”   自作孽不可活,一失足成千古恨,姜茂松此刻真是懊恼得不行了,他用了十七八年的时间,才终于把这女人捂热了一点,夫妻两个渐入佳境,刚过上几天和睦恩爱的日子,一不留神,小林怎么又冒出来了。   如果她在意,她生气,姜茂松反倒没这么挫败,她生气,说明她在乎,她在意他这个人,她心里终于有他了,可她却是这么一个态度,竟抱着几分消遣的心态,等着看一场取悦她的好戏。   田大花会带着这种轻蔑、挑衅的心态来这么做,起码是因为相信他的,不是相信别的,田大花就是相信,他姜茂松当年没执迷糊涂下去,十几年过去,更加没有一丝可能再燃什么旧情,他没那么蠢,也没那么贱,更加不敢再去惹她。   更何况物是人非,所谓“情敌”从来也不能称其为对手。   她不相信的,是他对她日渐深厚的那份感情。   “大花,你看,就算她在这儿,就算她想见我,又怎么样?有些错,一个人一辈子犯了一次,不管是什么原因怎么犯的,一次就足够要命了,更何况,我有这么好的媳妇,让我想拿命去疼的女人,虽然我媳妇太能干,让我一直也没什么表现的机会,但是我现在,只想好好陪着你过我们的日子,你总说至亲至疏夫妻,可人这一辈子,也只有夫妻能一起相伴终生……大花,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这话说的动情,田大花定定听完,顿了顿说道:“我没不信你,才会让你来见她吧?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一个女人到底怎么样才会彻底死心。”   “她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人都是自私的,路人罢了,对于她我自问心中无愧,见到了我也只当没见到,我管她想干吗?世界上那么多人,我管得过来吗?”   姜茂松看着她,被自己的口气弄得有些沉重,沉默一下,便笑着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说:“就是那句老话说的,我姜茂松,生是媳妇的人,死是媳妇的鬼,苍天可鉴,别的什么也没想过。”   田大花看着他,好笑又无奈地说:“你好歹是有点身份的人吧,能不能别这样没脸没皮的?”   “自家媳妇,还要什么脸?”他把右手放在她后背,推着她往前走,一边笑道:“走吧走吧,咱回家去,你要是还不高兴,自家男人呗,你回家慢慢收拾,随你收拾就是了,跪床沿还是跪搓衣板,反正总不能在外头收拾吧,那才真是没脸了。”   两人说着话离开医院,并肩走出医院大门。等他们走后,小林从一棵塔松后面闪出来,站在那儿发愣。   姜茂松果然来了,可田大花却也在他身边,小林本能地就怵了一下,停住了脚,窥视。   她原本以为,田大花这样一个村妇,姜茂松跟她做夫妻,肯定是冷漠嫌弃的,夫妻两个只是道义,相敬如冰那种疏离。她甚至可以有某种心理优势,看,你保住了婚姻,你赢了我,可这个男人,他并不爱你。   人都是自私的,她的盘算,从来也没指望跟姜茂松再续旧情,她自己现在这个状况,看起来能比田大花老上一二十岁,两次结婚两次离婚,跟姜茂松早就是云泥之别,就算没有田大花,姜茂松都不可能跟她续什么旧情,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没敢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   十几年的生活磋磨,她早已经没那么天真了,在柴米油盐和琐碎憋屈的生活挣扎中,变得世俗市侩,变成曾经她最不喜欢最瞧不起的模样。   她只不过是想利用那么一点旧情,卖一卖自己大半辈子婚姻不顺的惨,看,我因为爱你,因为不能跟你在一起,此生不渝,一直无法忘却,才弄得婚姻不顺,才弄得半生坎坷落魄潦倒……利用他心中一丝愧疚,是否就可以,求他帮自己和父母解决目前的困境,改善自己后半生的生活。   田大花跟她说,姜茂松今天会来医院,所以她一直都在等着。可自从这二人一进医院的大门,她便察觉出某些情况,早已远远脱离了她的想象。   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是多么热情的人,他是理智的,理性的,可两人并肩走来,男人的目光,便一直在女人身上,对着她笑语宴宴,甚至带着几分自觉不自觉的讨好,再自然不过的亲近态度,装都装不出来……   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他们也只是夫妻闲谈的音量,离得远无法听到,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姜茂松对着田大花说了半天话,把手放在她后背,半拥半推,夫妻间不自觉的亲昵和保护,连护着她避开对面车辆的举动都那么自然。   小林筹划好的一切,愣是站在那儿,没勇气也没机会迈出去半步。   等人走远了,她才忽然后悔,就这么错过了一次机会,都不知道再怎么去找机会,她眼下的困境,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小林崩溃地蹲在地上,埋头抽泣起来。   ☆☆☆☆☆☆☆☆   从医院接了福妞回到大院,姚青竹就决定先回老家,赶紧回去照顾奶奶和孩子们,福妞平安生产了,她留在这儿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田大花又多留了两天,看着自家的院子里挂满了尿布,空气中弥漫着骨头汤的香味,屋里传来小婴儿洪亮的啼哭声……满满的人间烟火气,田大花喜欢这样的日子。   大家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乡下她和姚青竹也忙,决定还是让福妞就在城里,留在大院坐月子,生活上也更加方便。刘嫂子自告奋勇,唯恐别人抢去了似的,包揽了伺候福妞坐月子的活儿。   田大花于是决定,她也先回乡下老家吧,福妞平安生产了,也就放了心,老家那边姚青竹一个人忙,家里三个孩子日常读书识字习武,就只能等着她来教了。   她又留了几天,看着一切都好,便动身先回了乡下老家。   她一走,姜茂松便跟安亮调换了状况,以前是他一般回大院来住,安亮整天呆在部队,现在家里有个哇哇哭啼的小婴儿,外头非常形势,也不敢放福妞回学校那边的房子去住,可家里总有些忙乱,姜茂松索性省点儿事,就在部队吃住 ,反正也只隔着一条街,他在部队也有住处,有警卫员和炊事员,生活上头完全没问题。   然后姜茂松就不无哀怨地想,他们夫妻两个,在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终于结束了分居生活,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现在,却因为一场浩大的运动,她就丢下他自己跑回老家轻松逍遥去了。   几天后,姜茂松回住处去,警卫员拿了封信给他,写的是他的名字和部队的大略地址,却没有落款,姜茂松看着那陌生的字迹,便随手打开来,写信的人居然是小林。   这女人居然用写信的方式联系他,看来,真的是怕极了田大花,生怕当面跟她对上。   姜茂松读到一半,便把信丢下了。也没写什么需要看的玩意儿,回忆叙旧,然后跟他诉苦,哭诉她这半生的不顺,心悦君兮,忘不了你,离了婚,父亲的出事,母亲的重病……接下来不用想,就应该开始求施援手了。   之前在医院,田大花说她巧遇小林,小林后来又跑去找她。姜茂松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便只想着怎么让田大花别再去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于是他也没去理会。   就像他说的,对小林他问心无愧,当初能说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便只想离得远远的,有多远离多远,不该沾惹的东西,沾惹一下要倒霉的。   他把那信丢开,只当没看到,可几天后,又来了一封。   这次姜茂松没有拆开,看着同样的信封和笔迹,他随手拿了个大信封,把先后两封信都装进去,却没有去寄,而是叫了自己的警卫员来,对他说:   “你去帮我跑个腿,去买两包点心,连同这个信封,送到信封上的地址去,就说我工作非常忙,对老人生病的事情聊表同情。”   第91章 送别   警卫员转身要走,姜茂松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他沉吟着, 手指敲着桌子, 想了想说:“你把东西送去, 就说我和你嫂子工作非常忙, 顾不上,别的什么也不用多说,放下东西转身就回来。”   他刻意把田大花也带上, 希望对方能知道收敛。   “明白。”警卫员答应一声, 拿上东西出去了。   警卫员走后, 姜茂松坐下来,苦笑,头疼地捏捏眉心。   女人如此可怕, 小林这女人更是变得让他有一种隔应恶心的感觉。希望他这样做, 能够让小林不要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想了想, 最终决定这件事抽空还是告诉田大花的好。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半点都不能让她有误会。   可现在田大花, 却真的无暇去理会这些破事。   她回到村里,刚一进家门, 姚青竹就迎上来告诉她, 这两天奶奶像是不太舒服。   “怎么了?”   “她也没说什么不好, 就是……这几天饭吃的少,一顿比一顿少,昨晚只吃了小半碗汤, 我就有点担心,今早专门给她蒸了鸡蛋羹,说不想吃,我哄了半天,统共就吃了两勺。”姚青竹脸上带着担忧。   田大花心里沉了沉,奶奶九十岁的人了,虽说身体没病没灾,可毕竟这个年纪,尤其老人家年轻时候一连夭折了几个孩子,身体受过大亏,过去日子苦,又一直吃苦受累的……   她转念又想,奶奶没病没灾的,身体还不错,自己起居吃饭,都不用别人伺候,人也没糊涂,更没在床上躺一天……兴许就是秋老虎的天气,这几天燥热,老人家食欲不好罢了。   “没事儿,我去看看。”   田大花直奔奶奶住的东堂屋,进屋一看,老奶奶正坐在铺了垫子的藤椅上,笑眯眯看着她。田大花便又放下心来,她走过去,打趣的口吻跟奶奶说:   “奶奶,你看你,我陪福妞生孩子,才几天没在家呀,你这老小孩啊老小孩,怎么又不听话了?”   “青竹告我的状了?”老奶奶笑着说,“我这几天不饿,少吃了几口。你们,都是孝顺孩子。”   “您那不叫吃得少,您一早晨吃两汤勺鸡蛋羹,等于没吃。”   奶奶乐呵呵地笑,问她:“福妞给我生了个重孙,我听说七斤多重啊?”   “七斤四两。”田大花说,“胖嘟嘟的,可好了,长得像平安小时候。他们大人孩子的老远路,回来坐月子也不方便,我让她留在大院坐月子了,有她婆婆伺候着呢,等满了月,抱回来您就能看到了。”   “哎,福妞都生娃娃了,真好。咱们家人丁兴旺,儿孙孝顺,可真是好福气。”   “奶奶,石头也该娶媳妇了,等他娶上媳妇,赶紧再跟您生个重重孙,您就五世同堂了,连福妞的娃儿,你一边胳膊抱一个。”   “哎呦,看看我老成这样,我怕抱不动啊。”奶奶开心地笑起来。   田大花看着老奶奶精神头还很好,便放下了一颗心。   中午她给奶奶熬了点白米粥,奶奶年纪越大就越不爱吃荤菜,就炖了软烂的豆角茄子,可老奶奶却没吃菜,又是只喝了两口白米粥。   田大花着急了,陪着奶奶说了会儿话,奶奶只说不饿。   “那您晚上想吃什么?”   “也不想吃什么。”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能老不吃饭,您得好好想啊。”   奶奶果真歪着头想了半天,孩子气笑着地说:“想吃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放点儿嫩嫩的小青菜。小时候我最爱吃的,过年过节才吃上一回。”   田大花出来一说,姚青竹愣了愣,忙问:“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那怎么做呀?我还真没做过。”   “我也没做过。”   田大花想了想,转身去问三婶。三婶告诉她说,把白面加上水,用刷锅的高粱穗子反复搅和,往烧开水的锅里蘸。   “你说这老奶奶,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三婶笑道,“我也是小时候吃过一两回,看大人做的,过去不是穷吗,过年过节家里统共只有半碗白面,怎么弄也不够吃,就用脱了粒的高粱穗子搅和搅和,搅成米粒儿大,往锅里拍,半碗白面加点菜能做一大锅,够一大家人吃的,哄个肚儿圆。”   田大花回家给奶奶做了这个面疙瘩汤,端过去,这次老人家又喝了两口,嘴里笑着说:“吃饱了。小时候记得特别好吃,我刚才想吃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好吃,还觉得能吃一大碗呢。现在呀,好东西都让我吃全活了,你们啥好东西都舍得买给我吃,嘴都养刁了。”   头天晚上,田大花给老奶奶洗漱睡了,第二天早上,老奶奶破天荒的没起床,田大花悄悄推门去看时,老人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看着她一脸慈爱,说身上乏,想多躺一会儿。   “行啊,一家子都没活干,您早起来干吗呀,您就多躺一会儿。”田大花拍抚着奶奶,哄孩子似的轻声问:“奶奶,今早上想吃什么呀?”   “今早上不饿,不想吃。”奶奶说,“等我想想,想起来我就告诉你。”   田大花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出去喊三个正在院子里练拳的孩子:“平安,明东明南,你们今天先练到这儿,过来陪太奶奶。”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进了屋,明东拿了本小人书,说要读故事给太奶奶听。   田大花转身出了家门,径直去找三叔,让三叔赶紧进城去叫姜茂松回来一趟。   “三叔,你跟他说,就说我有事叫他抓紧回来一趟。”   三叔答应了一声说:“我赶紧吃了早饭,就骑生产队的毛驴进城。”   姜茂松下午落日前匆匆赶到家,田大花迎上去告诉他,老奶奶已经两顿没吃了。   “中午也没吃饭,躺了一天了,只喝清水,扶着起来解了两遍小手。”   姜茂松愣了愣,沉吟一下,说:“那赶紧送医院吧,我去安排。”   “我劝过了,奶奶说她没病,去啥医院呀,不去。”田大花低头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硬把她颠簸一路送去医院……她怕也不肯去的。”   姜茂松进了东屋,奶奶果然躺在床上,姚青竹给她背后垫了个软枕头,盖着棉毯子,姜茂松走过去喊了一声:“奶奶。”   “茂松啊,你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看看。”   奶奶说:“回来好,一家人都在一块儿。”   姜茂松陪这聊了一会儿家常,出来跟田大花悄悄说:“我看还行,你别太担心,奶奶精神头还好,也许就是一时不舒坦。”   田大花心里却总是不安。老人家这个年纪,好几天没吃一碗饭,现在干脆不吃了。   见她沉默不语,姜茂松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给茂林和石头发电报,让他们回来一趟吧,就说奶奶想他们了。”田大花说,“奶奶康健无事当然好,也叫他们回来给奶奶看看。”   姜茂松点点头,抬手拥着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转身去安排。   这天晚上,他们便商量着,奶奶跟前不能离人了,得有人守着。   姜守良自己也年纪一大把了,田大花就没让他守,孩子们也安排去睡了,她和姚青竹守上半夜,姜茂松守下半夜。   田大花坐在奶奶床前守着,看着老奶奶眯眼睡觉,老奶奶忽然睁开眼对她说:“大花呀,把他们都叫回来吧,奶奶这回估摸着是真不行了。”   田大花故作轻松地责备道:“奶奶,您说什么呢,年纪大了,谁还不兴有个不舒服呀。”   “行啦,你这孩子,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奶奶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避讳的。”老奶奶说,“叫他们回来吧,我看我也未必能等到了。要是我走了,别人都罢了,你先别告诉福妞,她还在坐月子呢,刚生了孩子。我这一辈子,年轻时候苦熬也过来了,晚年安康儿孙孝顺,享了这几十年的福,我心满意足喽。”   田大花一转脸,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   奶奶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却像全都看见了似的,安详地嘱咐她:“奶奶都九十了,现在走了是喜事儿,大喜殡,你们谁也不许难过。”   “奶奶……”   “大花,奶奶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啊,就是有你这么个孙媳妇,享福都享在你身上。”奶奶拍拍田大花放在床边的手,笑着说:“咱们姜家的儿孙,没有那不孝的,奶奶好福气,一辈子没啥遗憾的了。”   “奶奶,看您说的,我这一辈子的福气,也是有您这个奶奶。”   “奶奶有福气,你也有你的福气。”奶奶说,“你是好孩子,你的福气一定比奶奶还好。”   老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东西只喝清水,三天后茂林和石头匆匆赶到家,老奶奶在满堂儿孙陪伴下,安详地与世长辞。   ☆☆☆☆☆☆☆☆   奶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长辈,她去世后,整个姜家村都得戴孝,可破四旧呢,特殊年代,再加上儿孙都不是村里普通山民,尽管很伤心,可还真学不来乡间哭丧哭灵那一套。   于是奶奶的丧事办得安详体面。时下不能戴大孝,几个婶子便用白布条做了一朵朵小巧的白花,女人戴在头上,男人就缝在左胸。   茂林部队离得远,少有人来,姜茂松的许多战友闻讯都来了,也都是安安静静地鞠躬致哀,带一朵白孝布花。就连远在西北的刘师长也日夜赶来,给老奶奶尽最后一份心意。   在那个年代,没有其他的大操大办,更何况家人也不想去弄什么喧哗闹腾的操办。家里放了几天哀乐,姜茂松给奶奶尽其所能地置办了一口最好的棺木,其实木料早几年就准备下了,请了乡间最好的木匠来做,寿衣,铺盖,两个孙媳妇亲手缝制的,一家人便都尽心去操办,让老奶奶体体面面的走完最后一程。   奶奶安葬的当天晚上,一家人按照乡间风俗,准备了一大锅豆腐饭,还有许多古法烧制的黑瓷小碗,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来端,用黑瓷小碗盛一碗豆腐饭,再拿一个黑瓷小碗扣着,两个碗一起双手端回家中。   这个风俗,必须要得七十岁以上的高寿老人,寿终正寝的,才可以有。村民们端了碗回去,吃掉豆腐饭,黑瓷小碗就留着给家里小孩子用,让孩子沾一沾老人的高寿和福泽。   儿孙们都给奶奶守孝到“头七”。“头七”之后,姜茂松就说,你们该回去的都回去吧,都有正事要做,我和大花离得近,我们给奶奶守“五七”。   于是,都去奶奶灵前告了别,石头便告别爸妈,动身回到他的海军部队。茂林跟姚青竹商量了一下,姚青竹带着孩子在老家都住了大半年了,如今奶奶走了,也该让大嫂歇一歇,好好休息一下,让大嫂少操点心,茂林就带着姚青竹和两个儿子,一起动身回了部队。   姜茂松自己则休了假,决定和田大花在老家住一阵子。乡间风俗,办完丧事的灵堂最好有人守孝,要守到“五七”为好,代表子孙后代绵延不尽。   田大花决定留在老宅给奶奶守孝,姜茂松便决定他也陪着,给奶奶守孝,同时也陪田大花平静地调整一下心情。   家里这段时间办丧事,弄得很忙乱,尤其是,田大花情绪明显很不好。茂林和石头走的时候,姜茂松就索性让他们带姜守良和平安一起先回城,平安还小,让孩子尽快从丧事的情绪中走出来。   临走的时候,姚青竹悄悄嘱咐姜茂松,说大嫂跟奶奶感情最深,她这段时间不哭不喊,可情绪一直很低落。   “大哥,我们走了,你多陪陪大嫂。”   “放心吧,我休了一段时间假,就在家陪你大嫂,给奶奶守孝。”姜茂松说。   夫妻两个把要走的他们一起送出村,看着他们坐上驴车,出了山口有车来接。亲人们挥手作别,两人目送他们走远了,姜茂松和田大花慢步走回来。   姜茂松一路上看着身边的田大花,从奶奶过世以后,她也没怎么哭,也学不来村里婶子们那样拉长腔调哭灵,她只是不爱说话,很平静,冷静自持地给奶奶料理身后事。   一路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不知为什么,她安静沉思的样子,让姜茂松想起他解放后刚刚归来的时候,那时她大约就是这样,冷静淡漠地做好身边事,只是不大跟他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   “大花,我们一起在老宅给奶奶守到五七,我请了假,我们自己也休养一段时间。家里没其他事,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上山走走?”   “再说吧。”田大花说,“他们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你和我了。”   “对呀。”姜茂松微笑着开导她,“你看,父母长辈也好,兄弟儿女也罢,总是要分开的,就剩我们一对老夫老妻,相互陪伴一辈子。”   两个人回到家里,安静地做饭,吃饭,临睡前去东屋给奶奶灵前上了一柱香,尽管现在破四旧,不过他们村一向和睦,他们家更没谁来管闲事,田大花还是愿意一早一晚给奶奶上香。   她回到西屋,姜茂松正在洗脚,洗完顺手给她倒了热水让她泡脚。田大花洗漱完了,上床躺靠在床头出神,出了一会儿神,她忽然说:“姜茂松,我想离婚了。” 第92章 不讲理   姜茂松耳边听到她说的这句话,迟钝地反应了足足好几秒钟, 真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看看她平淡的脸色, 那神情和语气仿佛只是在说, 姜茂松, 我想上山转转,或者说,姜茂松, 我想煮个粥吃。   姜茂松从躺靠的姿势坐起来, 顿了顿, 小心地问道:“怎么了,大花?”   “没怎么啊。”她靠在床头,慢吞吞地说:“我就是觉得, 奶奶不在了, 他们也都走了, 这个家剩下我和你,做不做夫妻,好像无所谓了似的。”   “大花,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姜茂松无奈地责怪,她却自顾自说道:   “这些年我也在想, 到底什么才是夫妻感情, 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夫妻, 你曾经想要离婚,你不满意我这个妻子,而我好像也没多么在乎你这个丈夫, 现在想想,我那时,硬是不离婚,也不是想要留住你这个丈夫,只是觉得不公平罢了,觉得你不应该,你凭什么呀……其实想明白了,你我这样的夫妻,根本不像平常的夫妻,更像是多年朋友,离婚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小林指责我不爱你,不够在乎你,我自己想想,好像她说的也没错。我知道我自己的性子,强势,执拗,倔强认死理,我大概这辈子也不会以夫为天,学不会顺从体贴,我心里对你也总是有疙瘩。这些年你我之间,淡得像两个老朋友,以前我没觉得哪儿不好,你和我,都为了这个家,都会做好自己的责任。”   “可是你看,我这些年最在意的这个家,你我为之尽心的家庭,奶奶去世了,茂林福妞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孩子也都长大了,石头走远了,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娶妻生子……我们两个,到底还给谁尽责任啊,也只有一个平安,他也十几岁了,不管你还是我都可以照管好他。   “奶奶过世以后,我就觉得,这个家都已经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我就觉得索然无味似的,我们两个是不是夫妻,好像变得无所谓了,嗯,离婚各自相安,各自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不是挺好吗?   姜茂松听着她一句句慢慢说完,才发觉,她是认真的。不是闹脾气,也许因为奶奶的过世而情绪化,生老病死,她无奈,她不舍,她甚至迁怒,要找一个发泄口,可离婚这想法,她认真的。   刚才他也只是想,奶奶过世了,她情绪不好,也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就像世间有些夫妻整天闹离婚,也从来也没当真过。可是田大花却不是,她这个人,从来坦荡,自我,她真就是这么想的。   似乎这个家,随着岁月的改变,已经没有了她当初留恋在意的那些东西,她喜欢的那个家某种意义上来说,随着奶奶的去世,已经不存在了。   包括小林的突然干扰,大约也加剧了她这种情绪。姜茂松恨恨地想,他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可小林这个女人,让他忽然很想落井下石。   姜茂松深吸,慢慢呼出,心里忍不住就慌了,一种浓浓的慌乱和酸涩涌上心头,很难受。   冷静自持如姜茂松,在良久的酸涩慌乱之后,慢慢平复下来。奶奶刚去世,她会这样伤感,正在软弱低落的时候,也许,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姜茂松思忖片刻,温软地哄劝道:“大花,你看,奶奶才刚过世,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情绪不好,我也难过,没关系,会好起来的,奶奶肯定也希望我们好好的。你看啊,他们都走了,连我爹和平安都先回城了,因为他们谁也不能陪我们一辈子。留下我们两个在这儿,我陪着你,等过了这阵子,你真要还这么想,我们再来讨论,好不好?”   姜茂松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只留下他们两个,平安,石头,随便有哪个人在这儿,不至于让他们夫妻独自相对,有个人在跟前干扰着,也许她还不会陷入这种情绪。   是他想岔了,他甚至还想着,两个人分别过太多时间,在一起时也是一大家子人,生儿育女,养老养小,他们有一个大家庭,他们有太多责任,他们夫妻两个,就从来没有独立的空间好好相处过。趁这机会陪陪她,给奶奶尽心守孝,也让他们夫妻两个好好相处,巩固一下日见和谐交心的夫妻感情。   再说他爹已经奔七十岁的人了,平安又小,他还特意安排他们回城去了,回去安顿一下。他知道奶奶过世她伤心,就想着这段时间留在老家,好好的,全心全意地陪陪她,过过老夫老妻的二人世界,完全属于他们夫妻的时间和空间……   上床前他还在想着,明天两人一起去山上走走转转,散散心,哪想到冷不丁突然一下子,她说,我对这个家不再留恋了,我想离婚了。   姜茂松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撞来撞去,心头忍不住发紧,眼下最重要的,是多安慰她,不要让她一个人纠缠于那种情绪……姜茂松压下心里的酸涩,索性吹灭了油灯,躺下,伸手硬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搂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她没有抗拒,任由他把她拥进怀里,静静地没别的反应。   两个人,总是相互慰藉的吧?从什么时候起,田大花生活上对这男人已经习惯了。于是姜茂松搂着她,心里似乎稍稍安定了一些。   “大花,你看,这几天为了忙奶奶的身后事,我们两个都很累了,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吧?”他一手下意识地拍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努力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带我上山转转好不好?嗯,你教我用石头打野鸡,行不行?”   可怀里的女人却不如他所愿,黑暗中带着几分纳闷说到:“那你说什么时候讨论离婚的事?我都不明白了,你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姜茂松噎了一下,半天问道:“我当然不愿意,我有什么好愿意的?”   “你有什么好不愿意的?你又没什么要担心的。”她竟然认真起来,居然一条一条给他分析道:“你看,你这个年纪,说起来也不算老,就你这个身份地位,你前脚离了婚,后脚想找个好看的黄花大姑娘都可以,你喜欢满意的那种,不用问,一大堆愿意的。我这个性子,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又霸道又强势,我做不了那种体贴温顺的女人。我们夫妻这些年的生活,其实你也挺委屈的,总是被我压制欺负,你一转脸娶个温柔体贴的漂亮大姑娘,你凭什么不愿意呀。”   “这你都想到了。”姜茂松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提醒自己不生气,然后问道:“那你呢?”   “我?”她静了一下说,“还没想好,平安还没长大,才十三岁呢,我还得想想,再等几年平安也长大一些了,石头都该娶妻生子了,我大概就能一个人任性过日子,嗯……比如,想去哪儿住一阵子都可以,去草原扎帐篷,骑马,还是去干什么,爬爬山看看水,都可以,我养得起自己,我也不怕什么,反正一个人生活,总是随性自在的。”   “嗯,那你想想啊,”姜茂松说,“我再娶个黄花大姑娘,后娘,然后她整天欺负平安,虐待他,欺负他……你能忍心?”   “你姜茂松会让她虐待平安吗?不大可能。” 田大花真心说道:“其实你这个人,顾家,脾气好,能包容,在外头不管怎样,在家从来都没摆架子,没啥不好的,这些年我也没少欺负你。”   “我没啥不好的,你却不想要我了,要离婚。”姜茂松真有些万般无奈了,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发狠道:“田大花,你也承认欺负我啊?不离婚你说了算,离婚还是你说了算,你也太欺负人了吧。我告诉你,没门,门都没有,窗户都关了,我要是不答应,我看这个世界上谁敢给你办离婚。”   “……”   田大花半晌无语,这男人,人前稳重自持,可跟她在一起,却怎么学会耍赖了,每当耍赖,她似乎就对付不了。   “……耍赖。”她忍不住嘀咕。   “我还可以更耍赖,反正我在你跟前也没剩什么面子了。”姜茂松语带威胁地说,“我们在给奶奶守孝,我知道这几天你累得够呛,都没睡好,不过你要是非得不想睡,非要跟我继续讨论这些话题,我不介意再做点儿什么。”   田大花静了静,使性子似的推开他,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   两个人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睡了。   姜茂松却依旧睡不着,黑暗中他伸过手去,执着地把她搂进怀里,睡着了的女人似乎变得顺服了许多,动了动,他下意识地拍抚着,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便沉入熟睡。   姜茂松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   没良心的女人,这几年明明两人已经很好了,好好的她想什么呢。下意识的,在他怀里总归还是养熟了的。   她睡了,姜茂松却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他张着眼睛,思来想去不禁苦笑。   这可真是现世报,媳妇不想要他了。十八年前他自己做下的孽,她又原样还回来了。   这可真是,人到中年的一道大坎儿。   “大花,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黑暗中,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你为什么就自己一厢情愿的相信,我不喜欢你?没良心的女人,你不能等男人对你死心塌地了、离不开你了,再一脚踢开。” 第93章 情理   长期的生活习惯, 姜茂松才一动,怀里的人就跟着醒了。   “你再睡一会儿。”姜茂松翻身下床,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看着她说:“家里就咱们俩,一大早上又没事做, 你继续睡吧。”   床上的人却又来了起床气, 姜茂松看着她拧眉嫌恶脸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家媳妇怎么这么有趣。   这女人每次晚上要是有啥事跟他不高兴了,或者,那什么,晚上他多纠缠了一会儿,她困了恼了,早晨起来大概就会这么个样子,起床气伴着残存的睡意, 看在姜茂松眼里却有点像撒娇。   换个心情换个状况,他不忙她也不忙,晨间的农家小院宁静清幽,耳边听得见清脆婉转的鸟叫声, 就剩下两口子独处, 怎么就觉得她……还挺可爱的。   至于昨晚上“离婚”之类的话题,姜茂松决定,选择性遗忘,先哄住了再说。   他又不是第一次跟自家媳妇打交道,这女人, 有些事不能跟她太较真,因为你肯定较不过她,你只能避开,顺着,再不济就是耍赖。   他起身出去,洗漱收拾整齐了,便先进了东屋,去奶奶灵前点了三支香,拜了两拜,他不信鬼神,无神论者啊,可他并不抗拒这种寄托怀念的方式。   姜茂松恭恭敬敬地把香插上,心里嘀咕着:奶奶,您得再帮我一次,保佑我把媳妇哄回来。   一转身,田大花也进来了,站在他身边合手拜了拜,停顿片刻,便先转身出去了。   她收拾一下去厨房烧火煮粥,一把白米一瓢水,两口人,第一次煮这么少的饭,引着柴枝,她等着锅开了以后就抽出火旺的木柴,留下锅底红旺旺燃着余火的木炭,靠这个余温就能把米粒煮烂了。   她起身去屋后,屋后一片小菜园,新种下的秋菜才出苗,园边种了几行玉米,留着吃鲜玉米的。田大花掰了两个青绿的大玉米棒子,一边走一边剥去几层外皮,只留下一两层薄皮,回来后便随手埋进锅底火热的木炭里。   走出厨房,便看到姜茂松在院子里锻炼身体,他脱了上衣,只穿着军裤和背心,高大的身材像是比年轻时多了些肌肉——这么一比,就让人嫌他年轻时太瘦。   他的晨练,小院子里也不适合跑步,大抵也就是伸手弯腰踢踢腿,打两下军体拳或者做做俯卧撑。田大花撇撇嘴,瞧不起他,马步扎得还不如平安,跟石头就更不能比了。   “媳妇儿,过来一起锻炼。”   田大花的表情:嘁。   姜茂松锻炼了一会儿,就去打水浇菜,半边院子里开辟成了小菜园,茄子辣椒小葱扁豆,碧绿的韭菜畦和架上的丝瓜,刚入秋的季节里长得十分喜人。   山里水源少,好在老祖宗把村子安在群山环绕的山窝里,地下水虽然位置低倒也能打出来,以前用水要到村口去挑,几年前田大花花钱请人在家里打了一口压水井,姜茂松引水,压水,压水井嘎吱嘎吱地响,接满一桶就倒进菜地的小水沟里,这一行小葱浇足了,就把前头的水口堵上,再把下一行菜畦的水口挖开。   他做这一切,田大花就懒洋洋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啥也不想干。以往这个时候她大约在扫地浇菜或者洗衣收拾,现在除了弄口吃的喂饱自己,别的似乎都没兴趣,相对于以往的大家大口,她的日子似乎变得随性起来。   奶奶送下地以后,她这几天大部分都是这个状态。姜茂松知道急不得,这女人性情固执得几十年如一日,只能陪她慢慢改变。   “大花,在家吗?”   “哎,在。”   田大花答应一声,起身去拉开门闩,四婶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看见她便笑道:“大花呀,我听说你跟茂松侄子都在,就过来看看,这两天新腌的红薯藤咸菜,配粥好吃,你不嫌弃就给你点儿。”   “哎,四婶,我正想吃这个呢,今早煮了白粥,配这个正对味儿。”   “是四婶啊。”姜茂松从田大花身后探身出来,笑道:“四婶可真早。”   “四婶进来坐。”田大花接过碗,闪身先请四婶进来,四婶也没多客气,进门便径直进了东堂屋,见奶奶灵牌前已经上了香,便合手弯腰拜了拜。   田大花把腌红薯藤装到自家的碟子里,把碗洗了,却跑去厨房顺手盛了一碗熬得喷香粘稠的米粥。   “四婶,我今早熬了米粥,给你家小孙女盛一碗尝尝。”   “哎呦,怎么送点儿红薯藤来,还端一碗白米粥回去,大花你这叫四婶可不好意思了。”   “四婶,就是锅里的饭,我又不好专门送去,你送啥来我不都没客气?”   山村里大米可算稀罕物,山区不产大米,这年月便只有城里人有粮油供应证,有粮票,才能买到大米。四婶也习惯了田大花一家的为人,就接过碗,说先回去了。临出门时拉着田大花说:   “大花呀,你看,老奶奶九十岁,安安心心走了,你自己要开解开解。你跟茂松也别闷在家里,难得茂松在家住些日子,你们家也没啥农活儿,你陪他出去走走,上山转转。”   “哎,知道了四婶。”接口答应的却是姜茂松,他站在田大花身后,微笑说道:“我今天正打算陪大花上山散散呢,兴许白天就不在家,要是家里有啥事您帮照应一下。”   “哎行。”四婶答应着,拿了碗就走了,回去大概又要跟四叔唠叨,你看人家茂松两口子,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   白米粥,烧玉米棒子,爽口的腌红薯藤,还有自家做的辣炒小咸菜,挺大的木桌上今天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挨边坐着吃早饭,田大花喝光碗里最后一口粥,问他:“昨晚跟你说的事情呢?”   “什么事情?”   田大花面无表情地看他,不光耍赖,还学会装傻了。   “哦,你说,离婚啊。”姜茂松在她谴责的目光下坦然夹了一根咸菜丝放进粥碗里,笑笑说:“我不都跟你说了吗,没门。”   田大花忍不住瞟他。   “媳妇儿,你看,你最是讲理的人,咱们来讲讲道理。”他一边拿筷子搅着碗里的米粥,一边说:“于情于理,这事都不可能。于情,奶奶过世都还没出五七,你这时候就一脚把我踹了,也不怕我去奶奶灵前哭去。再说了,咱们两个儿子,好好的一家人,石头还没娶上媳妇,平安还小才十三岁,你要真把我踹了,那他们两个就该哭了,你不能这样抛弃我们。”   “于理呢,”他喝了一口粥,很欠揍的笑脸看着她说,“于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事就不可能。你别再跟我说什么离婚娶大姑娘,我有毛病啊,我媳妇这么好,我喜欢她爱她还来不及,我要个大姑娘,清蒸还是红烧?于情于理,我干吗要离婚啊。媳妇儿,这辈子你就别想了。”   田大花无语半天,发现她拿这样的姜茂松简直没办法,看着他,很想揍人的感觉。   姜茂松就在田大花想揍人的目光中,从容喝光了碗里的粥,还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漱口。   他放下筷子,却忽然正色说到:“媳妇儿,你看,你几次说过,你性子强势,你做不到温顺体贴,那我们来讨论一下,我要一个温顺体贴的女人做什么,我们这个家,如果不是你,换了我娶的是一个温顺体贴的小女人,我上战场,我军务忙,家里这一大摊子,她撑得起来吗?我真娶个这样的小女人,也别谈什么人生什么事业了,我们这个家,过日子我还不得累死。”   “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我娶了一个能跟我并肩前行的妻子,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甚至是我在追赶她的脚步。我又不是块石头,我们结婚都二十五年了,虽然分别的时间很多,可我们一起生活也有十六七年没分开了吧,我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怎么会不爱,怎么会没感情?可是我干巴巴跟你说,田大花我爱你,我真的喜欢你,你信吗?”   “没良心的女人,我们这几年,不是明明过得挺好吗?我对你不够好还是让你哪儿有意见?有你就告诉我,我改,行吧?”   “以前这个家里你总是在忙,总是在操心,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现在他们都大了,该成家该立业,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日子,奶奶如今也不在了,我还正想着,我们夫妻两个,也该好好过过属于我们俩自己的日子了,想着好好陪陪你,咱们总该还有几十年相互陪伴的好日子呢。   “刘师长以前说过,好女人不多,碰上了拿命疼,我就想着,我得好好疼疼我媳妇,好好补偿。好嘛,这个时候你忽然说要离婚,你自己说,换了你是我,你会不会答应?你这一下把我吓的,想死的心都该有了。我平时,大约是个不太去表达感情的人,孩子都那么大了。可今天咱们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们两个走到今天容易吗,你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行,但是我绝对不会答应离婚,想都不用想。”   “你这性子,怕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了,我说的这些,你听进去也好,没听进去也罢,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们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好好的过。”   他一夜难眠,真的想了很多。   田大花被他这番话说的,愣怔了片刻,有些出神,他们夫妻两个,好像第一次在这方面交流这么多。 第94章 老狐狸   “媳妇儿, 老夫老妻的,以后可别再提离婚两个字了,行吗?你要是再提……”他想了想,实在也没什么能威胁她的,想了半天只好自嘲地一笑说:“你要是再提, 我这把老骨头, 不禁吓的。”   他从饭桌旁站起来,坦然地笑着拉起她的手。   “好啦,走吧,不是说好今天一起上山散散心的吗?走,收拾一下上山,说好了的,你教我用石头打野鸡。”   田大花满心思绪,被他拉着走出好几步, 才回过神来,哎了一声问道:“我什么时候答应教你了?”   “不教?”   “不教。”田大花说,“我可没打算收徒弟。你那么笨,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 我才不教你呢。”   姜茂松停住脚, 挑眉看着她笑,他今天只穿了军装裤子和白衬衣,笑容显得格外和煦,笑着忽然凑近她说:“媳妇儿,我带了枪, 你不是一直想学吗?这回闲着了,咱们走远点儿,找个合适的地方,我教你打枪,去不去?”   田大花看着他,果真抗拒不了这诱惑啊。   “那就这么定了,我教你打枪,你教我用石头打野鸡。谁也不许藏私,行不行?”姜茂松一脸得逞的笑意,拉着她边走边说:“赶紧收拾一下就走,我可好几年没上山去玩了。”   田大花被他拉着出门,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老狐狸。”   这只老狐狸上了山,就开始坚决依靠媳妇了。   既然想要打枪,就得离开村子远一点,免得枪声惊扰了人。田大花在深山老林子熟门熟路,翻过村西的山头,穿过一片山谷,找了一处山崖下的地方。   其实大可不必,山间也时常有猎人活动,也会用猎枪,再说密林深处,山间风声阵阵,声音本来就不会传得很远。田大花只是更喜欢不被打扰的僻静处。   到了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地方,原生树木没有那么密了,她停下来,一伸手:“枪给我。”   姜茂松挑眉,不用他教?便从善如流地把枪给她。田大花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自己打开了保险。   “你真的会用?”   “一家子都当兵,没道理我连枪都不会打,没打过总该是见过的吧?”   也就是准不准而已,她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山崖上的野果,问他:“我能打了吗?”   “你……要不就试试?”   然后她瞄准,枪响,山崖上的野果没有动静,她自己却因为枪的后座力震了一下手,拧眉,看着山崖一脸懊恼。换她用石头砸也不能这么丢脸吧?   “哈哈哈……”姜茂松憋不住笑起来,他终于有一样能在媳妇跟前能骄傲一下了。他从她手里拿过枪,抬手,瞄准,枪声响过,一枝山红果应声落了下来。   田大花懊恼:“有什么好得意的。我要当兵,一准能当神枪手。”   两人在山谷里消磨了一上午时间,他教她打枪,当然一时半会教不出神枪手,枪法总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然而她毕竟学会了用枪,打目标大一点的东西没问题。   可姜茂松自己,却没学会她飞石的技能,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明明看她简单地随手一扔,可轮到他,扔出去的小石头却没她的远,更加没有那样的准头。   貌似师傅也不是很想教他,嫌他笨,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姜茂松总觉得,媳妇很有报复她打枪丢脸的嫌疑。   两个都算不上多高明的师傅和徒弟,相处模式大约更像两个一起进山的战队,两人在山间逗留,中午时候寻了一处水潭,潭水十分清冽,他们坐在谭边的树荫下吃了些带来的面饼和采的野果。   山葡萄酸甜可口,这时节正当好吃,还有灯笼果,棠梨,五味子和枸杞子也熟了,而姜茂松一枪打下的山红果,这时候还没熟透,酸得谁也不敢吃。山里人,对这些野果都很熟悉。   “哎,媳妇儿,你说咱们打一只野鸡,在这儿生火烤着吃怎么样?”姜茂松突发奇想,便开始跃跃欲试。   “烤不熟,外边糊了里边不熟,木柴明火烤不均匀的。”   “你烤过?”姜茂松挑眉不信,说:“那你肯定是没有足够耐心,火候掌握得不好。我小时候烤麻雀,烤得很好啊,很香。”   田大花想说,上辈子烤过,真的烤得黑漆漆不能吃啊,想想还是算了,说了他也不信。她悠然说道:   “麻雀跟鸡能比吗,麻雀才多大。猎户在山里吃野鸡野兔不是烤的,你听谁说用木柴火直接烤?都是想当然。一般都是用大的树叶包起来,最好再裹一层泥,地上挖个坑埋进去,然后上边烧火,时间要长一些,鸡就能熟了。”   “那我们打一只来做。”   “麻烦。”她不感兴趣地转身,“你又不是没吃饱。这入秋的山林干燥,今天还有风,一不小心燃起了山火,恐怕就把你当烤鸡烤熟了。”   “……”好吧,听她一说,姜茂松只好作罢。   吃了些东西,她盘腿坐在草地上休息,姜茂松就挨着她躺在旁边。   然后他伸手板着她的肩膀,想把她往后扳倒,没成功,就笑道:“大花,你躺下试试,可真舒服。”   田大花扭头看看他,很舒服很怡然的样子,于是她往后躺倒,两人并排躺在林间草地上,枕着手,享受这样难得的悠闲宁静。   静静躺了一会儿,姜茂松再去看时,她闭着眼睛,竟然睡着了。她这阵子,真的是累了,情绪也低落,今天进了山之后,学打枪,采野果,整个人似乎开解了,放松了许多。   姜茂松不禁莞尔。小时候他在山里长大,大人一般都会告诫小孩子,不要在山林里躺在地上睡觉,睡着了不知道,兴许就会来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野兽,或者蛇虫,可是她,好像天生就跟这山林契合,进了山倒像是比在外头还放松下来。   也或许,身边的人还是让她觉得踏实信任的?姜茂松希望有这个原因在内。   姜茂松却不能全然放心睡觉,便坐起来,守着她让她睡,看着她的睡颜,眉目清秀,五官精致耐看,不禁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他有多久没这样仔细看过她了?他们夫妻两个又有多久,没能这样单独相处相伴了?还好,岁月静好,他们还有未来的日子。   姜茂松其实在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谈一谈小林,谈一谈当年那件事,当年那件事,总是个疙瘩,这些年大约磨得淡了一些,可仍旧存在,可是……怎么谈?会不会反而牵起她心里那些不快?   当年,他其实,也不是多么喜欢那个小林,只是在他伤重虚弱、自己都不知道能否保住一条命的时候,小林恰巧出现在他身边,精心的照料,炽热的爱慕,年轻女子体贴温顺给他留下的好感,他也就脆弱的接受了。   然而姜茂松此刻带着几分自我厌恶承认,这事情,根本就是他自己的责任,没有小林,也许也会有小张小李还是谁。   因为他当时,如同彼时的很多人一样,把家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视为旧婚姻。他们两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婚后短短的相处时间,根本不够互相了解,他一走七年,甚至都无从知道她是否还在,是否已经改嫁或者离开……   而对于那时年轻心高的他来说,要同一个旧婚姻的妻子,并且还是一个大字不识、思想落后的旧式女子共度一生,他不想。   于是他想,她若是已经离开了姜家,那正好,谁也不怪谁,如果她还在,那就离婚吧,她改嫁则罢,不愿意改嫁,她大可以留在这个家继续生活下去,他也会负责照顾供养她的生活,不会让她衣食无着。   离了婚的女子在当时的年代,常常不愿意改嫁,娘家也未必接纳,如果无人过问,的确很难生活下去,甚至有的那些,因为进了城的前夫表示愿意供养,因为婆家的继续收留,还会心存感激。作为男方,甚至被认为仁义。   毕竟在当时的年代,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于是他就这样一步行差,一辈子,自己给自己挖了个跳不出来的坑。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再后来,她的强势,他自己的游移内疚,奶奶的英明,终于给他保全了这个完整温暖的家,蓦然回首,他除了庆幸,除了幸运,真的就只剩下懊悔了。   一晃这么多年,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走过生活的酸甜苦辣,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爱上自己的妻子,感情也好生活也罢,爱了,离不开了,就绝不肯放手了。   就像一个人不愿意去揭自己丑陋的伤疤,他也不愿意提起这些往事。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她讲,会不会更惹她生气,他怎么剖析自己啊,说我当初就是嫌弃你是个大字不识的旧式女子……年少轻狂,很想抽自己一耳光的感觉。   而这女人,她那独特强势的性情,她好像没有心似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也没有多在乎他。他用了十七八年的时间,一点一点,自己觉得,终于把媳妇捂热了,可一转脸,她一句想离婚,就把他打回原形了。   阳光斑驳地透过林荫照射下来,照在她身上,照着她沉静的睡颜,也照在姜茂松身上。他微眯着眼睛,悠然慨叹,反正这一辈子,人前冷静持重的他,是彻底栽在媳妇手里了。   栽就栽了吧,栽得还挺心甘情愿的,乐在其中。   田大花放松地休息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睁眼看见姜茂松坐在她身边守着。   两人去水潭洗了把脸,看着太阳偏西,便慢悠悠游荡着往回走,路上顺手打了只野鸡,田大花扔石头打的,手一扬,野鸡便跌落地上,扑棱棱在林间挣扎。姜茂松跑去捉住,决定晚上放一把青红辣椒干炒。   两人一路下山,回家,一个烧火一个做晚饭,在山上一天,就有些累了,临睡前给奶奶灵前再上三炷香,回屋泡脚睡觉。   躺在床上田大花琢磨着,她今天,好像什么事情被带歪了? 第95章 孤独   她今天, 好像什么事情被带歪了?   然而田大花也没多费什么心思去想,现在家里就剩下她和姜茂松两个人,没人要她管,日子就变得随性起来,饿了就吃, 困了就睡, 就这么简单。   并且因为在给奶奶守孝,还在热孝里,晚间夫妻两个虽然睡一张床,男人却也比较安分,除了坚持一贯的搂着她,动不动还习惯性地拍拍哄哄,便各自默契地安心休息。   当地的老风俗,说老人过世后有一段时间, 灵魂还留在人间,因为舍不得家人和儿孙,不放心,还会在世间停留, 还会回来看看, 要等到五七之后,才会彻底离开。   所以,五七之内还是热孝,还都是戴孝的,所以这阵子, 几乎整个村子的女人头上都戴着一朵白布条的绒花,出了五七才可以除孝,就不算热孝了。   但是至亲家人还是要有些其他规矩,比如三年内不能办喜事,过年过节不能张灯结彩放鞭炮,连对联都不贴。   也因此,姜茂松一句“奶奶都还没出五七,你就想抛弃我们”,也成功地让田大花没再提起离婚的话题。   她是强势,可是从来也都理性聪敏,姜茂松的身份,他这个军政委要是不答应离婚,跟她死缠耍赖,她再强势怕也办不到。   田大花默默地想,某人不配合,态度坚决不愿意,她再坚持下去,闹开了,会不会接下来就是全家上阵,全军为敌了?   毕竟那只老狐狸在外人眼里体贴温润脾气好,好男人啊,发动全家装可怜的事情他不是干不出来。   一想到小叔子小姑子儿子侄子,一大堆人鼻涕眼泪地跑来劝她,田大花就莫名有点怂了,麻烦。   况且姜茂松那些话也让她有一些触动,那么多年的夫妻了,完全不触动,那是石头人。   生物钟居然没起作用,田大花破天荒睡了懒觉。等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躺在床上动了动,忽然明白为什么石头和平安那么爱睡懒觉了,放了假如果不拘管着,他们就使劲儿睡,就连茂林每次探家回来,也都拼了命地睡懒觉……可真舒服。   她起身去洗漱了一下,先进了东堂屋,进去便看到奶奶的灵位前已经燃起了三柱香,香烟袅袅的祥和宁静,田大花便拜了拜,站了片刻,从屋里出来,然后循着动静往厨房里伸头看看。   “起来了?”姜茂松照看着锅里的木柴火,看见她便笑笑说:“煮了红豆粥,红豆耐煮,多煮一会儿。我做面饭不行,要不你烙个麦饼,还是锅底下烧个红薯省事儿?”   “我喝粥,不吃别的,你随便。”   “那我想吃烧红薯,还怕你一早不爱吃呢。”   姜茂松便去厨房一角的筐子里挑了两个大小适中的红薯,小了火旺容易变硬烧糊,太大了烧不熟的。   田大花看着他,他穿着军裤和白衬衫,看样子锻炼过了,火光映照下额头微有汗意,但是在这乡下石头茅草的狭窄小厨房里,却并不显得突兀。   田大花嘴角弯了弯,转身回去,百无聊赖的感觉,索性又爬上床睡了。已经睡足了,睡不着,便躺着看屋顶的房梁。   “怎么又睡了?”姜茂松洗了把脸,拿毛巾擦着脸进来,叫她:“起来活动一下,准备吃饭。”   田大花没反应,却招手叫他过来。   姜茂松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她懒懒散散地赖床,不知怎么却觉得心里一阵满足,笑着问她:“怎么了?”   “我想到个事情。”她侧身趴在枕头上说,“奶奶这一走,百日孝之内,咱们石头是不大可能处个对象结婚了,那就要再等三年,至少再等三年他才能娶上媳妇。”   “嗯。”姜茂松点头,啧了一声说,“那他可就二十七八岁了,哎,你说这小子平时也不怂呀,也不丑也不笨,怎么找个对象就这么磨叽,操心的玩意儿。”   的确不丑也不笨,一米八多的高个子,又挺拔又帅,文武双全,还是军校毕业的海军军官……田大花心里把大儿子的优越条件念叨了一遍,说了一句许多当妈的都说过的话:“别人跟他这么大,孩子都会跑了。”   可是石头找对象的确有点儿磨叽,也是有客观原因的,他之前上军校,舰艇学院,听说全班清一色的汉子,现在在海军,肯定又经常在海上,这小子似乎就没多少机会接触女孩子。   去跟谁处对象?   再说新分到部队服役,部队是个有规矩的地方,也不许在驻地谈恋爱,也因此职业军人婚恋年龄普遍偏大。   但是年龄够了,家里倒可以考虑给他介绍个对象。这就又说到了第二个问题,石头的对象,该在哪儿找?   在他部队驻地那边找,就他们那样的部队,舰艇,整天在海上,接触外界太少,他又不是当地人,真的机会很少,就算有人操心介绍,也不容易碰到合适的。   在家乡本地找,倒是一搜罗一大把适龄的姑娘,可是就面临着茂林当初的问题,一时半会不能随军。并且跟茂林还不同,石头是海军,就算达到副营级,可以带家属随军了,那其实也就是女方换个地方分居,因为他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   所以石头去部队以后,家里也曾经要给他介绍过对象,这小子自己就没怎么考虑,都给打马虎眼敷衍过去了。   还真是个操心的玩意儿。   “要是能找个跟他在一起的女军人就好了。”田大花嘀咕,最好找个一条船上,哈。   “你知道一条舰艇上统共能有几个女同志吗?男子汉的地盘。”姜茂松冷静地打消了她的想法,“真不大可能。”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呀,就算是,还不许她想想了?田大花的表情忠实地表达出她的内心:我想要儿媳妇啊。   “嗐,你操心那么多干吗,你看看茂林和福妞,船到桥头自然直,缘分到了不用你管,那小子我看自己主意也不小,随他去吧,他自己不急着娶媳妇,真要打光棍才好呢。”   他伸手拉她起来,一边拉一边数落:“起来吃饭,就算睡懒觉,那也得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田大花被他拉起来,收拾一下吃了早饭,红豆粥配两样小咸菜,闻着他手里的烧红薯很香,又吃了小半个,就开始给今天找事干,田大花想了一圈,决定上山采野生木耳。   夏秋之交,绝对是采木耳的好时机,采木耳去北山,北山上山民伐木多,尤其冒进的那几年大喊开山造田,砍了山上不少林木,在山间留下很多树桩、段木和朽木,这时节就会长出许多黑木耳。   于是夫妻两个一人背一个藤筐,这时节正当秋收开始,山民们大都在忙田里的农活,上山采木耳的人很少,于是就火了这两口子了,在山上一盘桓又是一整天,又采木耳又当玩,木耳还挑大的采,中午带了饼干,顺手再采几个野果解决午饭。   等到太阳落下西山,两人从山上下来时,便一人背了一筐新鲜采下来的黑木耳。鲜木耳必须经过晾晒,晚上找出两张竹席铺在空着的东厢房,把采来的木耳摊开免得捂了。   这东西好晾晒,等明天太阳一出,晒上一两天,也就差不多了,装进袋子里收起来,炒菜凉拌做汤做馅儿,好吃。   弄完了,田大花说:“明天再去采。”   “你能吃多少呀。这还不够你吃的?”姜茂松失笑。   “我去年采的比这个多多了。你看着一大筐,晒干了就没多少了,这个又吃不坏,留足自家吃的,给茂林他们寄一包,给刘师长他们寄一包,买都不容易买到呢。有时候你来了远路的老战友什么的,还会给捎上一包。”   “嗯,那明天咱就再上山采。”   连采了两天黑木耳,姜茂松又说想吃野菜,山上春季野菜最多,好多种野菜,山民都能如数家珍。眼下是秋季,野菜没那么多,可也有那么几种应季好吃的,荠菜已经可以挖了,还有灰灰菜,野苋菜,蒲公英……蒲公英长足了一个春夏,到秋季的时候味道稍苦了,但据说营养却更好,采回来择洗干净,焯水,凉拌或者做汤,别有风味。当然,还有他们家一向爱吃的野蒜。   还有,上山打岩鸽,捉鹌鹑,采了野葡萄尝试土法酿酒……   夫妻两个开始了结婚多年来最悠闲随性的一段田园时光。   每天看见夫妻两人背着藤筐,或者拿着柴刀,并肩从村里走过,沿路村民们便笑脸洋溢地打着招呼,晚辈会跑过来问好,或者他们主动跟长辈打招呼问候。   然后一转身,婆婆就教导儿子儿媳:你们看看人家,人家两口子这么多年都恩爱和睦,家业兴旺。你们两个,昨儿晚上又吵吵什么呢!   也兴许女人数落自家男人:你看看人家,这么大干部,人家对媳妇多好。有本事的男人人家疼媳妇,你看看你,越没本事越整天在家里跟我横,你也不臊得慌!   日子一晃,奶奶的五七就近了。   这天姜茂松有事回城一趟,山路难走,车进不来,两个警卫员一人骑一匹马,又牵了一匹马来接他。   一大早他动身时天还早,田大花还在睡,姜茂松就嘱咐了几句,说我走了,你别起来了,我赶早点儿应该下午就能回来,你自己中午也得做饭吃,可别随便凑合。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田大花从床上坐起来,揶揄道:“你那些兵,知道他们首长这么啰嗦吗?”   “那肯定是最高机密。”   姜茂松一本正经的表情,却憋不住扑哧一笑,看着她刚睡醒的样子,年纪过了四十的女人了,四十二岁了呢,脸蛋红扑扑的,眉眼精致,为什么岁月好像在她身上起不到什么作用?   姜茂松目光闪了闪,便弯腰在她脸颊上温热地一啄,转身出门走了。   田大花看着他的背影瞪他,有点恼有点臊,抱着被子坐了一会儿,起床,去奶奶灵前拜了拜,吃早饭。   然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愣,不知道今天该干什么了。   某种孤独的感觉。 第96章 担心   田大花似乎从来不曾体验过一个人在家的感觉。   家里总是一大家子人, 总是那么热闹和睦,可忽然一下子,该走的走了,该嫁的嫁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   田大花在空落落的小院里站了片刻, 甩甩头, 她是谁呀,她才不会一个人关在家里纠结什么孤独的滋味。   她动手把家里收拾一下,浇了院里和屋后的菜,摘了屋后园里的扁豆,下锅煮熟后摊在竹席上晾晒,干扁豆皮冬天吃,配上其他菜小火慢炖,荤的素的都好吃。扁豆有老一点的, 里面已经长了扁豆,不能留在里头晾晒的,就扒出来,可以吃的, 扒呀扒居然扒了一大碗。   煮熟的鲜扁豆很面, 一粒一粒小手指头那么大,小孩子爱吃。田大花留了小半碟,倒了点儿酱油醋和切碎的辣椒进去拌拌,留着自己中午做菜吃,剩下多半碗, 就端去送给三婶家的小孙女吃,三婶家离他们家最近。   她送到三婶家,三婶正在做午饭,见她来了挺高兴,忙从厨房里出来招呼她。田大花就把装着扁豆的碗给了三婶。   三婶把扁豆倒进自家碗里,捏了一点盐撒进去,拌了拌,招呼小孙女:“快来看看,婶子给你送什么好吃的,快谢谢婶子。”   小孙女跑过来,听话地说了谢谢,伸出小手指捏着吃,三婶赶紧给她拿了个窝窝头,让她就着饭吃。   “大花呀,茂松回城了?邻居你五婶说看见警卫员骑着大马来接他呢。”   “嗯,他有点事情要处理,晚上回来。”   “那今天就你一个人在家呀,哎呦一个人也不值当做饭,午饭在我家吃吧。”   “不用,三婶儿,我家里有饭。”   三婶就没再坚持,实话说,她中午做了几个杂粮面的窝窝头,自家人都不太够吃,也知道田大花家日子宽裕些,即便最困难的年代,老奶奶和田大花也悄悄贴补过他们家,山里人知恩念情,一家人一直记在心里呢。   三婶忙又说:“我家那菜园里结了好几个大冬瓜,你家有没有?我给你摘一个。”   “不用了三婶,我家屋后的园里也结了两个大冬瓜。”田大花笑着说,“给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冬瓜酱菜了,正好回家做去。”   她屋后菜园边上种的两棵冬瓜,可巧,一棵就结一个,不过长得大呀,躺在地里足有水桶那么大,入秋后白白的一层霜,看着就叫人喜欢。田大花从三婶家出来,就直接去屋后摘了一个,抱回家做冬瓜酱菜。   当地的冬瓜酱菜独具特色,冬瓜切成小孩拳头大的块儿,加上盐、辣椒面、花椒胡椒粉,切成片的姜和大蒜,还有当地土法做的面酱,腌两天,腌出了冬瓜大部分的水分,里头冬瓜肉几乎透明了,捞出来控干,用棉线穿成串,挂起来晾晒。晾到半干,口感软嫩入味,就可以吃了,串起来也方便保存。   这样料理的冬瓜酱菜特别好吃,味道足,好下饭,盐少放些的话,小孩子喜欢当零食,所以在当地,有时就能看到小孩子拎着用线穿起来的、一大串酱色块状的东西吃,甚至调皮的男娃子挂在脖子上,吃得美滋滋的,外地人不知道什么东西,还觉得稀奇,当地人一看就知道是冬瓜酱菜。   只是这样做的冬瓜,偌大的冬瓜腌制晾晒后也就那么几串,远不及鲜冬瓜炖了耐吃。瓜菜半年粮,农家过日子精细,所以山民们一般不太舍得做这个。   田大花摘了冬瓜,慢慢悠悠地削皮,去籽,切块,腌制,于是一下午工夫,就又消磨在这上头了。把一大盆冬瓜块腌上,她洗干净手,看看挂在西山上的太阳,寻思着该做晚饭了。   转了一圈,一个人做饭还真不值当的,姜茂松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干脆拣最省事儿的,一个鸡蛋一把小菜烧汤,开锅放了一一小撮挂面进去,吃了饭等到天色黄昏,姜茂松还没回来。   田大花翻了一会儿书,看着天黑下来了,总有些无聊无趣似的,百无聊赖,又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走出大门口张望,恰巧远远的看着姜茂松骑马回来了。   “大花。”他跳下马,看着她笑,黑暗中尽管看不清表情,却仍是感受到了他那种笑意,好像很高兴似的,一边走近了一边笑道:“担心了吧,耽搁得有点晚了。”   “谁担心你呀,我碰巧出来罢了。”   “媳妇儿,承认担心我有啥不好意思的,心疼我呗。”   “呵,咱们家养的那小鸡小狗黑天没回来,我还到处找呢。”   明明被怼了,姜茂松却心情大好,笑着把马牵进院子栓好,很自然地伸手拥着她进屋。   “你的警卫员呢?”   “警卫员送我进了山口,我看着天色晚了,就让他们先回去了,又不想留他们在家里住。”   “你以后,出入还是尽量把警卫员带着吧。”田大花调侃道,“到处乱哄哄的,你这把老骨头,自己也小心些。”   “嗐,我进山后就是回家的路,再说了,还真有人敢在我媳妇地盘上造次?怕是不想混了,我媳妇让他陪熊瞎子去,对不对呀媳妇?”   这家伙,两句话就又贫起来了。田大花懒得理他,便问他吃饭没有。   “晚饭没吃。”他笑。   田大花于是原样去给他下了一碗挂面。她去煮面,姜茂松洗把脸,就进了厨房蹲在她旁边,跟她聊白天的事情,比如家里福妞和胖儿子都挺好,平安有些想妈妈。   “大花,我想再休一段时间的假。”   田大花侧头,看着他平静的表情,问:“怎么了?”   姜茂松对她的敏锐早已经习惯了,也不瞒她,就简单说了句:“今天有个会,嗯,开得有些不高兴。”   部队基层稳如磐石,到了姜茂松这个层次,在这个年代却另有一些体验,以姜茂松的精明理智,田大花也就不再多问,却问道:“理由呢?”   “旧伤复发了,我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好啊。”田大花说,“正好我也想在乡下多住一阵子。那等奶奶五七之后,就别让爹和平安回城了吧,让他们留在这边,你我都在,正好教教平安读书学习。”   ☆☆☆☆☆☆☆☆   奶奶“五七”的时候,福妞出了月子,才得知奶奶已经过世了。   她在安亮的陪伴下赶回来,给奶奶上“五七坟”,在奶奶坟前抽噎着哭得像个小孩子。安亮一直安慰劝说,田大花和姜茂松却没有多劝。   “安亮,你让她哭吧,哭痛快了心里就好受了。”   这个家,没人不知道老奶奶意味着什么。福妞不到一岁就没了娘,她最亲的人就是奶奶和田大花,现在奶奶走了,她却一个多月后才知道,尤其听说是奶奶亲口吩咐先不告诉她的,福妞那种情绪也就彻底决堤了。   然而生老病死,人间无奈,福妞痛哭一场,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   “五七”上坟,算是当地丧仪的最后一道礼俗,被看得很重要。除了他们自家人,包括福妞和安亮,姜守良和平安,都到了,茂林和石头两个远在部队没能来,除此以外,村里本家近房们也全都来了,按照送丧时候的规矩戴孝祭扫。   上完坟,大家在墓前静坐了一会儿,据说这是送老人放心离开,从此以后,便永远阴阳两隔了。   然后,大家除孝,女人们摘掉了头上的白花,男人也把胸前的白花取下来,从墓地安静离开,结束热孝,恢复正常的生活。   下午安亮和福妞回去,姜茂松便叫姜守良和平安留在这边。福妞孩子还在城里,有婆婆照顾着,她尽管有想带孩子回来住的想法,可一想到少不得又得叫大嫂操心辛苦,也就作罢了,大嫂从小把她带大,总不能让大嫂再帮她带大孩子吧。   其实她自己有婆婆,还有安亮,都在身边尽心照顾着,就算她提出要回来住,田大花也未必答应,毕竟是两个家庭了,她这个大嫂就算管的再宽,也不能搅和人家刘家的生活。田大花的理论,嫁出去的福妞她再处处照管,会影响她跟婆家的相处,对婆家会没有认同感,不利于她一家人和和睦睦。   福妞依依不舍告别了一家人,跟安亮回去了。   送走福妞和安亮,一家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姜守良和平安回来了,尤其多了一个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平安,整个家里便平添了几分热闹。   晚饭煮了南瓜粥,豆角炖茄子,切了一小块腊肉炒青辣椒,吃完饭,姜茂松把平安叫过来,考一考他最近的功课,先检查了数学,又让他背诵《桃花源记》。   “爸,我今晚背《爱莲说》不行吗?《桃花源记》我不是才刚学吗。”半大少年笑嘻嘻地跟爸爸讨价还价。   “不会背?”姜茂松一脸和煦的笑容,口气也很温和,“那还不赶紧去背。”   于是平安认命地拿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古文观止》出来,坐那儿叽叽咕咕背书。   这孩子本来也该读中学了,现在学校都停课,可学习一直这么停着怎么行啊,田大花和姜茂松,包括此前福妞,都有志一同地一直教他读书学习,用姜茂松的话说,小孩子脑袋不能让他空着。   压力越大动力越大,熊孩子一会儿工夫就把整篇《桃花源记》背了出来,稍稍还有点磕巴,姜茂松就说,明天早晨起来再读两遍。   “知道了。”顺利过关的平安挺高兴的,一溜烟跑回去给爷爷端洗脚水,自己也收拾洗漱了睡觉。   夫妻两个便也洗漱睡觉。   出了热孝,生活一切如常,某人也就不肯再安分了。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事实证明,人前再温和持重的人,上了床也会变成流氓,尤其这流氓,前阵子还差点被媳妇踹了。   第97章 情趣   田大花这段时间对某人很是无奈。   想想两人二十多年的夫妻了, 她四十二,他四十五了吧, 一直平平和和地过日子, 也不知怎么的, 这个年纪了, 在田大花的认知里, 他不是应该对“某些事”渐渐淡了吗?   不光没淡,居然还越发热衷了。   用田大花的话说, 人前温和,整天端着一副沉稳持重处变不惊的样子,人后是越发老不要脸了。   你越说他,他还越变本加厉,狗皮膏药似的。   他也不是多么热烈,他就是,温存小意的, 没羞没臊的,缠人, 还特别有耐心, 乐此不疲。   田大花在“某方面”其实一直淡淡的, 也不是不喜欢, 大概就是本性使然,她对什么都淡淡的,骨子里就不是感情那么充沛丰富的人。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他要是一开始就这副德行, 直接给他揍到墙上挂着去。可日子久了,多年的夫妻,田大花眼睁睁看着这人一点一点变得没脸没皮,一点一点地鲸吞蚕食,回过头来时,真的很想踹人。   她靠在床头看书,他也要蹭啊蹭地凑过来,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脸靠着脸,腻腻歪歪地跟她一起看,田大花拿开书,推人抗议:“你怎么比平安还黏人。”   “平安才多大,等他娶了媳妇,肯定比我更黏。”   田大花已经放弃骂他厚皮脸了,人家不以为耻。   没办法,一想到她心里说不定正在盘算离婚踹了他,姜茂松就忍不住黏得更紧点儿。这女人有多强势固执,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以他多年跟田大花打交道的经验,这女人你绝对不能跟她来硬的,你硬不过她,你也忽悠不了她,她比你还精。   也就只有这招管用,软政策,缠字诀,管用就行啊,再说跟自家媳妇耍点儿无赖怎么啦,乐在其中,外人怎么能理解这样的夫妻情趣呢。   再说了,他这段时间“旧伤复发”,专门在乡下老家休养,清闲自在不操心,家里连农活都没有,每天吃饱了玩,玩够了睡,除了陪他爹聊聊天,带平安跑跑步,别的他干吗呀,他也没事干。   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闲,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轻松舒畅,身心愉悦,有的是闲情,有的是大把时间,山村里还没有别的消遣,连个报纸文件都要警卫员隔几天送来一回。   姜茂松深以为,你说他不趁着这机会好好黏黏媳妇,好好温存恩爱地热乎热乎感情,他还干啥?   合情合理,天经地义,没毛病啊。   于是才十三岁的平安,便整天眼睁睁看着爸爸妈妈出双入对,他妈做饭他爸烧火,他爸打水他妈浇菜,早晨起床后两人并排蹲在井台刷牙。   姜茂松上次回城骑了一匹马来,一匹很俊的黄骠马,想留着出入方便,就没让警卫员牵回去,于是日常就变成了:   “平安,我跟你妈上山放马了,你在家里陪着爷爷,下午完成三张毛笔字。”   “爸,我也想跟你们上山放马。”   “放马有什么好玩的,还得打马草,很累人的。明早我陪你去山脚跑步行吗,你在家好好学习。”   平安偷偷撇嘴,心说那马背上顶多能骑两个人,他是第三个。   夫妻两人牵着马漫步出了村,时不时跟遇到的村民打个招呼。两人都是一脸平和的样子,姜茂松这个人,人前可不会秀什么恩爱的,端正得很,严肃谨慎正人君子。毕竟这年代山村里的环境,包括他自己的思想认识还没到那一步。他也就是关起门来,或者进了山没人处,才敢放心地没脸没皮。   表里不一的蔫儿坏。   本性淡然为人强势的田大花,最不怕谁跟她来硬的,可是,她貌似真不善于对付他这个老不正经的做派,一不留神就被调戏了,每每懊恼磨牙。   两人循着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谷进了北山。田大花见不得战马受亏待,便骑它去地势低的山谷,地下水气足,草便长得好,一边把缰绳甩到马背上,让马自己去吃草,一边就给姜茂松丢了个镰刀。   “打马草。”   这活儿姜茂松会干。他出身农家,以前又整天行军打仗,什么活儿没干过?   马无夜草不肥,马这种动物跟牛不同,马只有一个胃,更不会反刍,马喂的少了,夜间不喂草,就会掉膘,瘦马就没精神跑不动路。这匹马放在家里这阵子,夫妻两个反正也闲来无事,每天都很认真喂,姜茂松没少打马草。   明明自觉干的活儿,却非得站在她身后表达委屈:“看看我媳妇,心疼马都比心疼我多。”   “你比马有用?”   “我怎么不比马有用了?”姜茂松表情一本正经,“我以前也拉过犁、也拉过车的,要是你想试试,我也可以当马骑。”   “……”   田大花忍着一脚把他踹下山坡的冲动,淡定,不理他,转身爬上一片山石袒露的斜坡,坐在那儿闲闲地摘山枣儿吃。   随着秋意一层层变浓,山枣儿也就熟了,顶多两三尺高的小灌木,长满了又尖又长的刺,山枣儿也就手指头大,红红的挂满枝头,摘的时候却要小心,一不留神就扎了手。   这东西其实没有多少枣肉,果小,核却不算小,可是山石缝隙里顽强长出来的山枣儿,得了大山的蕴养,果子虽小却红艳诱人,味道酸甜,爽口开胃,那种酸甜简直是入口便能让人为之一振。   不过山民们不大采这东西吃,一来没多少果肉,二来这年月山民们从来也不需要开胃,只需要足够的食物来填饱胃。   她吃了几个山枣儿,因为那酸甜生津的味道眉眼弯起,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看着姜茂松在谷底挥动镰刀割草。秋山,林木,穿着军用衬衣割草的精壮男人,配上不远处矫健的黄骠马,还挺养眼的。   她坐在那儿晒着太阳,一边琢磨着上午打了马草,下午上山去砍柴,他砍柴,她顺便采点儿山板栗。山板栗浓密的深林不肯生长,也只在附近几座山上有,现在该熟了,采回来剥了壳,保存起来,可以炒了做干果吃。   她悠闲地躺了一会儿,耳边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眼睛都没抬,姜茂松沿着山石爬上来,挨着她身边坐下,安闲地陪她。   “媳妇儿,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啊。”   “没想什么坐在这儿发呆?”   “嗯,我在想……”田大花如他所愿瞟了他一眼,笑笑,“要是我现在踢你一脚,你会不会顺着这山坡咕噜噜滚下去。”   “那不能。”姜茂松神色如常,像是在讨论一个很正经的问题,随手指着脚下的斜坡说:“这边山坡不能滚,你看看这上边,全都是石头和刺枣树,扎人。我们小时候都是在村后那边的小斜坡往下滚着玩儿,都是泥地和青草,不扎人。”   姜茂松挨着她躺下来,胳膊肘碰碰她:“媳妇儿。   “嗯?”   “晚上做荞麦包子吃行不行?你负责包,我负责烧火蒸,我想吃韭菜鸡蛋馅儿的。”   “嗯。”田大花答应着,“放点儿切碎的虾米更鲜。平安一口气能吃好几个。”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平安现在饭量赶上我了。”   姜茂松枕着手,满是身心舒爽的微笑。山间上午的太阳照在身上,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看着半空中雁阵声声,这日子,可真好。   ☆☆☆☆☆☆☆☆   农家的秋收还没结束,山脚的田地里村民们都在忙着种小麦,麦子种下去,接下来收红薯,等红薯收获得差不多了,这天也就该凉了,也就该下霜了。   姜茂松和田大花在院子一角挖了个一米见方的坑,把自家菜园里收获的一大筐萝卜放进去,用潮湿的沙土埋上。这样保存的萝卜能保持新鲜水分,也不怕冬天冻坏。   一家人吃过晚饭,姜守良背着手,微弓着腰,说要去找三叔他们聊大天去。   姜茂松不放心,就使唤儿子:“平安啊,把你爷爷送去三爷爷家。”   “好的。”平安答应一声,笑嘻嘻问:“那我能在外边玩一会儿吗?”   “干什么玩?”   “我不出村。”平安忙保证,“黑天了我才不乱跑呢,就是听他们几个说,今天晚上想去村后大场玩儿。”   村后大场不算出村?姜茂松想了想,貌似他小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跑去大场玩,跟一帮小伙伴各种高兴,于是就嘱咐平安:“不能再走远了,就在大场玩,跑远了山根会遇到野兽。”   平安满口答应着,一手扶着姜守良送走了。回来时不用担心,也不用人去接,一帮老爷子下棋聊天晚了,家里儿孙就会一直给送回家来。   看着爷孙俩走了,姜茂松关门回屋,坚持一贯黏媳妇去。   田大花见公爹和平安出去了,就去厨房用大锅烧水,说要洗个澡,姜茂松于是就去帮她烧水。然后他就决定顺便沾光,多烧点儿,他自己也冲一冲。   山里农家没有谁家会建专门的洗澡间,天热怎么都好办,秋凉天冷以后,男人们还可以在外头冲战斗澡,女人则用大木盆在在屋里洗。   田大花就把大木盆放在厨房地上,兑好了温水,打发姜茂松:“我洗澡,你留意看着门。”   姜茂松于是直接把门闩上,自己也打了一盆水,跑去院子里冲澡。他洗得快,等田大花洗好了出来,他已经懒洋洋坐在屋里半天了。   姜茂松不光有贼心,也是有贼胆的,看着媳妇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脸颊红扑扑,思想马上就不纯洁了。   田大花坐在椅子上擦干头发,他就在那儿手里翻着本书,其实脑子里就没想什么正经的东西——床前明月光,今晚早点睡。   外面响起几下敲门声,田大花起初以为公爹或者儿子回来了,却听见有人喊:“茂松侄子,睡了吗?”   “谁呀大晚上的。”姜茂松嘀咕着放下书出去开门,在门口跟来人说了两句话,很快就转身回来,脸色微凝。   “媳妇儿,你先睡吧。”他说,“我得出去一下,兴许一会儿回来,不过……难说。”   “怎么了?”   “四叔打发人来叫,说六婶儿……不太好,怕是要不行了。” 第98章 前嫌   姜茂松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家里给他留了门,小院里一片静寂, 黑灯瞎火的, 都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进了西屋, 擦亮一个火柴看了看, 怕吵醒她, 也就没点灯,干脆又擦亮一根火柴照亮, 走到床前,摸黑脱了衣裳上床。   床上的人却还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样了?”   “反正是不太好。”姜茂松拉开被子躺进去,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凉,她的身体暖暖的, 姜茂松顿时回想起出门前那些绮念,他迟疑了一下, 怕扰她睡觉, 可她暖暖的身体抱在怀里太舒服了, 让人忍不住冲动。   姜茂松在君子和流氓之间略一犹豫, 果断选择后者。   他身上的凉意却让田大花从睡意中清醒了几分,推他,抗议:“喂!”   他不说话,温存地, 牛皮糖似的,该干啥干啥,坚决彻底执行自己的决定。   于是田大花第二天清早在某人怀里醒来的时候,就又来了起床气,半夜扰人清梦,没睡足啊。   放在前阵子,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在家,索性就继续睡懒觉,可现在公爹和平安都在家里呢,她也要脸啊,再说好歹得起床弄饭,得看着平安晨间练拳。   姜茂松看着她拧眉眯眼的样子,笑。   笑完了赶紧陪着小心说:“你再睡会儿,我起来看着平安练拳,再煮点粥就行了,平安要问,我就说你有点不舒服。”   田大花瞅了他一眼,决定暂时原谅他,那就再睡会儿。   姜茂松披衣下床,穿好衣服便掩上门出去。平安这孩子自制力不如石头,石头这个年纪自己能主动起床练拳习武,平安这孩子,你要不去叫他,他有时就不肯起了,耍个小赖。   “平安。”姜茂松在平安住的东厢房门口敲了一下,里边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姜茂松转身去洗脸刷牙,几分钟后平安便也起来了。   “爸,早。”平安揉着眼睛说,“我先去围着村子跑一圈,回来再扎马步练拳。”   姜茂松含着牙刷点点头,平安便顶着一头抓乱的头发,也没洗漱,拉开大门跑出去了。   姜茂松刷完牙,进了厨房,看着灶台上放着几个红薯,琢磨田大花应该是打算今早煮红薯粥的,就洗了红薯,切做小块,动手做红薯玉米粥。   他不会做菜做面饭,简单煮个粥、炒个鸡蛋,倒还完全可以。   于是一边煮粥,姜茂松就一边盘算着,干脆再炒两个鸡蛋吧,别的,就算是田大花经常炒的小咸菜,他恐怕也炒不出该有的味道。   锅里的红薯煮开,他便拿水瓢舀了半瓢水,一勺玉米面放进去搅匀,倒进锅里搅了两下,等锅再一次烧开,就抽掉锅底的木柴,靠着锅底火热的木柴灰,红薯也就完全软烂了。   姜茂松以前也跟他周围许多男人一样,君子远庖厨,觉得做饭钻厨房都是女人家的事情。从什么时候来着,田大花忙,忙上班忙家事忙孩子,他不知不觉也就随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比如煮粥,择菜,可并不喜欢,也不觉得光荣,不光不觉得光荣还不想让别人知道。   世界上大约极少有男人喜欢做家务的吧?以前就是觉得家里忙不过来了,他也有责任帮一把,现在……   清闲自在的家居生活,他顺手做一顿早饭,让媳妇多睡会儿,感觉就是个很自然的事情。只不过以姜茂松在人前保持的形象,他是决计不肯让外人看到他烧火做饭的。开玩笑,要是让他那些老战友,或者他的兵,看到他蹲在厨房里烧火做饭,还不得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所以有一次夫妻两个正在厨房做饭,一个炒菜一个烧火,警卫员固定从城里来给他送文件和报纸,敲门一喊首长,姜茂松立刻把手里的烧火棍一丢,背着手装作没事人,让田大花憋不住光想笑。   平安跑步回来,推开门扬声问:“爸,今早做的什么饭?”   “玉米面的红薯粥。”   “嗯好吃,我喜欢。”平安跑过来,擦着脑门上的汗说,“对了爸,村北的六爷爷家好像出什么事了,我跑步过来的时候,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哭,有好几个人往他家去了。”   姜茂松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心说,六婶……走了?   六婶儿说起来也年过六旬了,年龄不算大,可这个年龄去世也很正常,毕竟这年代长寿的人依然少。   六婶这些年跟吴翠芬分家之后,便跟六叔老夫妻两一起生活,姜根保在城里也不能日常照顾,听说身体一直不算好,本来就生病。从去年秋后姜根保被打成“走资派”,后娶的小寡妇二话不说离了婚,六婶气急担忧之下病加重了,病得断断续续拖了这么久,全靠六叔和村里人帮忙照顾。   这几天六婶忽然病情加重,大家心里也都有数,都估摸着怕是不行了,昨晚四叔把姜茂松叫去,还叫了村里几家的平辈晚辈,也就是看着他们家跟前没人,去帮忙照应一下,另外也有商量后事的意思。农村办丧事,常常是整个宗族的事。   四叔做了这么些年村长,从壮年村长,到现在老资格的生产大队长,办事是办老道了的,整个村子都是本家,村民也厚道,四叔把姜茂松找去,就是想跟他讨个话,六婶这事情,怎么办?   六婶这一辈子,养大了两个女儿和姜根保这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战乱中死了一个,剩下一个嫁得远,就算近,也总是出嫁女了,按风俗只能算亲戚。   按照常理,六婶的身后事当然是姜根保来办,姜根保给六婶送终,可眼下姜根保根本来不了,从被打倒以后,村里人也只知道个结果,人在哪儿他们无从知道,一帮山村里的老百姓,想打听都没法打听。   姜茂松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多说。姜根保人在东北的一个农场,也不算坐牢,干校,限制自由,学习改造。他们几个老战友,已经想方设法改善他的处境了,可眼下六婶去世,想叫他回来给六婶送终实在不可能,就算他们有法子让他获得批准,时间上都来不了。   “平安,粥煮好了,你练完拳自己学着炒个鸡蛋,妈妈不舒服随她多睡会儿,她要是醒了,你跟她说爸爸去六爷爷家一趟。”   六婶去世了,姜根保还不在跟前,不管怎么样,作为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战友,又是本家同宗,他得去看一下,好歹尽一份心。   ☆☆☆☆☆☆☆☆   田大花也没睡多久,平安打了一会儿拳,洗漱完了跑进厨房想炒鸡蛋,刚从角落的瓦罐里掏出四个鸡蛋,一转身便看到妈妈起来了。   “妈妈,你起来了?”平安赶紧跑过来,十分关切地问:“妈妈,爸爸说你不舒服,让你多睡会儿,你怎么啦?”   田大花莫名一窘,心里默默把某人埋怨了一遍,笑着说:“没怎么,不碍事的。你爸和你爷爷呢?”   “爷爷刚起床,在他屋里听收音机。我爸出去了。”   平安就把刚才的事情跟田大花讲了一遍,田大花听完点点头,自己走进厨房炒鸡蛋,叫平安先去盛粥准备吃饭。   早饭他们没等姜茂松,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姜茂松才回来,回到家里先去洗了把脸。   “茂松啊,你六婶老了?”姜守良过来问。   “嗯,今天五更的事情。”   田大花去给他热了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就跟田大花和姜守良说起六叔那边的事情。   别的事情都好说,村里一向和睦互助,本家本姓的,六婶的身后事大家都能帮着操办,可说到送丧,总得有人当孝子,六婶自己是有儿子的,只是姜根保现在不能来,姜根保自己也有儿子的,姜铁蛋,现在改了正经的大名叫姜明刚,就在村里好好住着呢。   按照农村的风俗,长子不能给父母送终,那就由长孙代替,只要有长孙,就算还有别的儿子,也没有别的儿子做大孝子的道理,农村在丧事上尤其保持着传统的伦理风俗,讲究长支,长子长孙。   而姜根保又是独子,他不能来,那论理就只能是姜明刚,也就是铁蛋,以长孙的身份摔盆送终。   可是姜铁蛋……他都多少年跟六叔六婶不往来了,跟生父姜根保也早就断了往来。这孩子大名取了个“刚”字,可真没叫错,为人脾气太刚硬,六婶这段时间病重,不是没想过孙子,他们家可就只剩下铁蛋这么一条根了,哪能不想啊,甚至六婶病重,近房妯娌还有人悄悄去劝吴翠芬,说那毕竟是她那么多年的婆婆,她又没改嫁,等于还是姜家门上的人,应该宽容大度,冰释前嫌,去照顾六婶才对。   对此姜铁蛋这些年就是一个态度:我跟他们一家,早就断了往来了。他们怎么样跟我没关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年姜铁蛋心里的怨恨丝毫没减,也主要是因为他从十四岁带着吴翠芬分家出来另过,后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六叔六婶也没帮衬过。等到后来六叔六婶回味过来,再想笼络孙子的心,再想帮衬照顾,姜铁蛋自己已经立了起来,根本也就不接受了。   听说姜根保在他们分家出去之后,因为姜茂松当时的调解,是付了一段时间的抚养费,也不知坚持付了多久,姜铁蛋这孩子,可以说都是靠的他自己。   这年月日子穷,别人有爹妈管都艰难,何况他一个少年,自己养活自己和吴翠芬,自己成家立业娶媳妇,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辛苦,个中艰辛滋味,别人哪能体会。   “那四叔他们现在是个什么主张?”田大花问。   “他们还能有什么主张?”姜茂松苦笑。   村里对这事情的主张很简单,于情于理都该让姜铁蛋回去摔盆送丧,只是没人能说动他,六婶过世后,本家近房都主动上前了,姜铁蛋却压根没去。   山里人心善,传统的想法就是重视伦理血脉,总觉得人死为大,总还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是他亲奶奶,人死了不该再念什么旧恶。许多人都都觉得,姜铁蛋应该回去给六婶送葬。   甚至有人觉得,作为亲孙子,作为晚辈,他就应该在奶奶病危时主动上前,等到人都死了他还不去,不应该。用一些人的话说,那怎么说都是他亲奶奶,怎么能跟死人计较呢。   姜铁蛋的处事风格,太刚硬太偏激,现在村里各家长辈们的舆论几乎一边倒——其实做长辈的,不管有意无意,总还是更加维护“长辈”二字。   “四叔找我去,大概一方面是因为我和姜根保总还是比别人多一份交情,想让我给个意见,帮他们主事;另一方面,也是知道当初你和我对铁蛋这孩子多少伸过援手,帮过他,加上他们觉得我的身份说话更有分量,我说话他应该能听,就想让我劝劝铁蛋,叫他回去给六婶摔盆送终。”   第99章 敬重   田大花听完, 沉默了一下。   这事情,村里长辈们的做法很容易理解,老百姓千百年的伦理思想,血浓于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长辈,人死为大,再大的矛盾抵不过一个“死”字, 死都死了,哪能跟死人计较。   可姜铁蛋那孩子, 十四岁自己分了家独立门户, 个中滋味甘苦自知,没有他那个刚硬执拗的性子, 他也走不到今天。   他要是那么容易妥协,他就不是姜铁蛋了。   可是……田大花也明确知道,这个事情要是处理不好, 姜铁蛋大概就要被村里人看作冷血无情了,免不了让长辈们指着骂,对他自己在村里的人缘处境也不好。   不能说村民们不对, 毕竟老百姓祖祖辈辈“死者为大、与人为善”的思想, 孝道至上, 自古劝和不劝分, 早就有人劝说姜铁蛋跟生父和爷爷奶奶和好了。   田大花想了想问姜茂松:“那你怎么打算?”   “我还能怎么打算?”姜茂松苦笑。   这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推脱不开。从宗族来说,六婶也是他长辈, 铁蛋叫他一声叔,从身份交情来说,他毕竟和姜根保同生死共患难过的战友情分,其实也不忍心看着他老母亲死后无人送终。   几个长辈找上他,也就是觉得他说话管用,别人说话姜铁蛋可能不听,他说话姜铁蛋肯定不能硬驳。   姜茂松总不能说,这事情我不管,我不去劝,六婶没人送终那活该。真要这样,别管他什么身份多大干部,长辈们大概又要骂他不循人情了。   要是搁在以前,姜茂松肯定会出面劝告姜铁蛋,可现在,他却也能理解那孩子的心情,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是对姜根保和六叔一家失望至极,一次次的事情,气得他对姜根保也疏远了,姜根保再婚娶了那小寡妇以后,就几乎少有来往。   可人总是感情动物,咱们千百年来就是个人情社会。就比如他自己吧,纵然他对姜根保生气失望,可得知姜根保被打成走资派,被送去干校劳动改造,他仍旧还是不忍心,尝试着跟几个老战友设法改善他的处境。   田大花思忖片刻说:“我觉得……要不你还是跟铁蛋谈一谈吧,这件事毕竟很特殊,真要让六婶无人送终,别管以前有多少恩怨,村里人肯定会对这孩子有看法的,他以后总还要在村里生活。”   田大花这么一说,姜茂松便微微一叹,微笑看着她说:“你要是这个意见,铁蛋那孩子大概也就能听从了。”   “我也没怎么帮过他吧?”田大花说,“除了结婚时候我给他准备过礼物,别的……谢白玲那事儿总不能算在我身上吧?”   “可是你就没觉得,那孩子一直很敬重你吗?对你的态度跟别人可不同。”   田大花想了想,这倒也是,别的不说,每次在村里遇上了,这孩子看见她都特别亲热地跑过来说话。   实则对于姜铁蛋来说,两家人原本有很多相同处,可他们家弄成这样,而姜茂松和田大花却截然相反,夫妻二人这些年把一个大家庭过得和睦兴旺,这本身就足够让姜铁蛋敬重了。   更何况,姜茂松和田大花也确实一直偏心关注这孩子。   两口子讨论了一下,姜茂松一边跟田大花聊着一边吃饭,正打算吃过饭去找姜铁蛋谈谈呢,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婶子”,大门没关,便看见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中心,姜铁蛋推门进来了,脸上微微带着笑,手里还领着他的小女儿。   习惯了光说“这孩子这孩子”,其实这孩子比他们石头还大了几岁,乡下结婚又早些,孩子都两个了,一双儿女十分乖巧可爱。   算一算,年当而立的大好青年了,姜铁蛋长得本来就相貌堂堂,比他那个老子爹长得更有出息,眼看着娶上媳妇,过上儿女双全的安稳日子,这几年他身上便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而少了一份戾气。   “呀,铁蛋,快来快来。”姜茂松赶紧起身招呼,田大花也起身招呼一下,一边忙着去给铁蛋的小女儿找零嘴儿,一边笑着嗔怪姜茂松:“看你,你怎么还开口就喊小名儿,他这都有儿有女,正经的大人了。”   姜茂松不由也笑了一下,想着他大名叫什么来着,姜明刚是吧,村里子侄辈们太多,小名儿从小叫都记得清,大名他还真记不准,也叫不习惯。   “嗐,婶子,您这话说的,小名儿就不是留给长辈叫的吗,我铁蛋就是长到了七老八十,我叔叫我一声铁蛋那也是理所当然,那是叔婶心里有我。”   你说这孩子,这话说的多叫人熨帖。   姜铁蛋那小女儿也就三四岁,长得随了妈妈一双明媚的大眼睛,一看就特别讨人喜欢,田大花对这样软嘟嘟的小女娃简直稀罕的不得了,就拉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了,叫什么,又给她拿饼干吃。   小女娃看看爸爸,姜铁蛋便笑着说:“奶奶给的,可以吃。”小女娃才接过饼干,坐在田大花旁边安静地吃饼干,看得出这孩子被父母教得很好。   姜茂松一看姜铁蛋这个时候来了,心里便有了些数,早不来晚不来,肯定跟六婶的丧事有关,可他也拿不准这孩子主动找上门来,是个什么目的和态度。   姜茂松便亲自动手泡了一壶茶,给铁蛋倒了一杯,笑着说:“老战友送我的好茶叶,叫什么云雾茶,铁蛋你尝尝。”   姜铁蛋端起来喝了两口,笑着说:“叔,我这糙汉,也不懂喝茶呀,就是觉得挺香的。”   “嗬,说得你叔好像就不是糙汉了。”姜茂松打趣道。   姜铁蛋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碗,敛去了笑容,低头说道:“叔,婶子,你们二位长辈都是明白人,肯定也猜到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我奶奶那边的事情。”   “哦,这事儿……”田大花沉吟一下,微笑着说:“你叔刚跟我说,正打算吃完饭去找你呢。”   “嗐,我就知道,我也都听说了,他们说不动我,就找到您跟前了。”姜铁蛋说,“四爷爷找过我,我那几个至近的堂叔堂婶,也都来找过我,都让我给堵回去了。我姜铁蛋,就是这么个驴脾气,香的就是香的,臭的就是臭的,我没法把臭的当成香的。”   “可是……”姜铁蛋挠挠头,笑,“可是你说我一个晚辈,我听说他们找到您跟前了,叔和婶子对我有恩的,这些年也没少关心我,没少帮我,叔和婶子的为人,跟我爸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在我心里一直敬着,我哪敢等着您去找我啊,我这不就自己赶紧来了吗。”   姜茂松跟田大花对视一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问:“你这孩子是个实诚人。你也都知道,我跟你爸,早年是一起扛枪打仗,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交情,现在……有些旧话我就不重提了,你今天既然主动到我跟前来,一定心里有主张,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你先说。”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呀。”姜铁蛋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也是苦笑了一下,说:“以前那些事都不用我说,叔和婶子比我还清楚,单论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这事情,我才不管,关我什么事呀?我没有那些好心,谁骂我绝情也好,骂我不孝也罢,他们不是我,他们没受过我的滋味,刀子割在谁身上谁疼。”   姜茂松看着他,揣摩着他那口气,静静地端着茶碗等待下文。果然姜铁蛋平复一下,继续说道:   “可是这些年,我十几岁带着我妈分家搬出来,村里这些长辈们没少帮衬我,我刚分家时没有牲口,种地就靠两只手,经常是哪家长辈正好挪出来空,耕完自家的地,顺便就帮我耕了,啥事能拉都拉我一把,我结婚成家,也都是村里婶子大娘们帮我操办。   “所以这事情,我不认自己是他姜根保的儿子,我还得认我是姜家村的子孙晚辈。再说我奶这身后事,我要真甩手不管,最终还不是落到村里这些长辈身上,叫其他人受累操忙?现在老家那边弄成那样,别的也没人指望,我不能给别人撂挑子。”   田大花和姜茂松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一下子真说不出什么滋味,田大花不禁摇头轻叹,你说姜根保有这样一个儿子,前世积了什么福,何德何能,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对他呢,可真是……哎。   她这么想,姜茂松也是这么想,不由得叹了一声说:“铁蛋,你爸这个人,是非不论,他能有你这个儿子,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   “叔,我跟他没关系。”姜铁蛋低头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和婶子讨一句话,我答应去给我奶奶摔盆送终,就是有个事儿,您得帮我跟村里人、跟那边讲清楚。我奶奶那边,我愿意去给她送终,不过我是我,我就一个人去,我妈和我媳妇,还有我两个孩子,我不让他们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到我这一辈就为止了,我不愿意我媳妇孩子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们从来也没在一起相处过。”   “至于以后,我爸和我爷爷,也就仅止于此了。我爸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爷爷,他自劳自食也不至于饿死,把我奶奶送下地之后,该怎样还怎样,不要指望跟我和好。   “他那个人,送完殡指不定他就以为跟我和好了,他自己年纪大了奶奶也不在了,就想让我伺候他养他的老,说不定顺势就赖上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养,我不心疼那口粮食,我就是膈应,我没法接受他。   “叔,婶子,你们说我绝情也好,说我记仇不孝也罢,反正我就这两点要求,那边要是明明白白答应着,当着长辈们说话算话,我马上就过去,丧事该怎么办我怎么办,该我花钱我也担着。要是还想别的要求,那我不管了,他们自己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绝对不去。我知道别人说话都不好使,我就听您的。” 第100章 都怪你   姜铁蛋的话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路, 前前后后都考虑到了。姜茂松略一思索就答应了下来,说这事情他去找几个老长辈谈。   “谢谢叔和婶子。”   “铁蛋啊,你叔该谢你才对。”姜茂松笑着说,“有你这样明白事理,我也就不用为难了,长辈们找到我,我也好交代了。”   “叔, 原本就是不该麻烦到您这儿。叔,婶子, 那我就先回去了。”   姜铁蛋抱起小女儿, 便告辞了离开。田大花和姜茂松送他出去,看着他把小女儿扛在肩膀上, 衬着近处的村落和远山的背景,那画面格外生动。   “多好的年轻人,生活把这孩子打磨出来了。”姜茂松慨叹, “你说根保他到底丢掉了什么,这么好的儿子,却不认他这个爹。”   田大花扑哧一笑:“我刚才还这么想呢, 他姜根保真是何德何能。”   听听姜铁蛋那话里话外, 以后他爷爷和他爹也“仅止于此”, 那意思大约就是说, 等他爷爷和他爹老了死了,他还是可以给他们送终,但别的, 免谈。   姜茂松得了话,在门口略微站了站,看见巷子口五叔家的大孙子路过,就顺口叫住他,让他去六婶家跑一趟,把四叔叫来。   “只叫四叔,就说我有事找他。”   没多会儿四叔赶来,听姜茂松把铁蛋那些话一转告,琢磨了一下,就转身去跟六叔和几个主事的老长辈说去。   其实说与不说也没啥两样,姜铁蛋那个为人脾性,村里人都知道,他既然说了两点要求,不明确答应他绝对说到做到,肯定不会出面给六婶摔盆送终。   这事情最终还是六叔作主,村里长辈们也只能做个见证,请问六叔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要有别的选择,还有别的子孙可以给他养老送终,也就不必巴巴的求着姜铁蛋了。所以说这人呐,凡事别做的过了头,得给自己留个路啊。   于是当着姜茂松的面,六叔嚅嚅半天,脸色灰败,他还指望抓住这个契机跟孙子和好呢,可这么一来,他指望铁蛋养老的想法落了空,也只能空自嗟叹,自怨自艾,没别的法子。   另外当地办丧事的风俗,孝子送丧,铁蛋来了则是以长孙身份代替姜根保做孝子,另外还有个重要礼俗,儿媳妇要给公婆打引魂幡,儿媳妇不能来或者不在了,比如田大花家,田大花作为长孙媳妇给老奶奶打引魂幡。姜铁蛋不让他妈和他媳妇来,这不就没人打引魂幡了吗?   “那……谁打引魂幡?能不能跟铁蛋他妈好好说说……”六叔纠结老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四叔一听就说:“老六,我看你歇了这心思吧,铁蛋能给他奶摔盆送终不就行了?离婚都那么多年了,你让铁蛋妈来打引魂幡,算啥呀,的确也委屈人家,铁蛋也不让他媳妇来。他六婶的身后事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你自己拿主意。”   六叔一咬牙,当着姜茂松和几家老长辈的面也只好答应了,转脸就在六婶灵前一场嚎哭,那是哭得真伤心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话一说定,半个小时后,姜铁蛋便独自一人径直来到灵堂。因为姜根保还活着,只是不能来,姜铁蛋是顶着姜根保的孝,执孝子之礼,他守在灵前,按部就班地开始操办六婶的丧事。   姜茂松按照乡间风俗,悼念吊孝之后,便离开了六叔家。他和田大花虽然也是逝者的晚辈,可老奶奶热孝刚过,亲疏有别,旁支不能压了至亲的孝,且老奶奶比六婶辈分还高一辈,所以他和田大花便都不必给六婶戴孝送丧。   不光如此,这三年内本家近房就算再有白事,他们夫妻也顶多到场就好,不用戴孝。   因此田大花根本也就没去,姜茂松出于跟姜根保的一层交情,出面尽尽心,能帮的帮一下,其他的便都是主家的事情了。而六叔经过这件事之后,也实在是知道味儿了,之后姜铁蛋作主操办丧事,他倒是比较安分,没再生什么幺蛾子。   田大花关注的另外一个人就是姜丫头。姜丫头当时车祸伤了脑子,变得痴傻了,姜根保带回去养了几年,听说时间长了,姜丫头渐渐恢复了一些,虽说还是痴傻,可生活基本能自理,就是什么事也做不了,不能干活。   后来也不知姜根保怎么想的,兴许想给她找个家,也兴许是照顾不了一辈子,把她嫁给了一个残疾人,哑巴。   哑巴娶个痴傻,无非都是家里做的主张,娶回去生孩子,主要依靠公婆操心生活,哑巴也会做一些简单的体力活,生下的孩子被公婆抱去养,不敢交给他们两个。这样的一对残疾夫妻,眼下公婆养着,往后公婆老了,生的孩子也差不多长大了,再接棒继续养着残疾父母,生息繁衍也就这么完成了。反正日子肯定艰难些。   六婶过世,姜丫头也没回来,哑巴在堂兄弟的陪同下赶来吊孝,也就没人问姜丫头为什么没来,她那样的状况,见了人都不一定认得,叫她来做什么呀。   田大花琢磨着,既然姜铁蛋能通知姜丫头的婆家来吊孝,也算是还认她这个姐姐了。   六婶送下地以后,村里人对姜铁蛋的评价都还不错,说尽管没让他妈和媳妇、孩子参加,可也是不失礼数地把丧事操办完了,只是至亲骨肉的这个结,怕是六叔有生之年解不开了。   六婶下葬的第二天晚上,四叔到家里来坐,聊起六叔家的事情,大概也有跟姜茂松道谢的意思,在许多人看来,姜茂松不出面,这事情怕还没那么容易解决。   四叔的想法,全村都是本家同宗,一个姓姜的,这事情要是处理不好,闹到六婶无人送终,便显得村风不和,总还是村里没面子。现在这事情终于很好的解决了,没让外村人看笑话。   姜茂松便笑着说,四叔是村里的生产队大队长,考虑事情果然都是从村里全局着想,并且铁蛋这孩子能顾大局,是非分明,也没叫长辈们为难失望。   说着他话题一转,笑道:“四叔十几二十年的老村长了,以前叫村长现在叫大队长,咱们村大事小事可多亏四叔操持,要是没有四叔,咱们姜家村恐怕真不能这样亲如一家。”   这倒真不是姜茂松故意恭维四叔,姜家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活动一茬茬过去,村民们倒是一直保持着那份淳朴,一来村风本来就好,二来也肯定有四叔的功劳,拎得清,稳得住。   就连眼下山外轰轰烈烈的大运动,村里也没闹出什么风波来,接了上级精神,开个什么忆苦思甜、剖析斗争会,也都是一团和气。   “老了,”四叔说,“年纪大了,六十多的老头子,要干不动喽。”   “四叔哪里老了,宝刀未老。”姜茂松笑着说,“接班人都还没培养出来,四叔可不能喊老。”   四叔一听他提到接班人,立刻就问道:“茂松你水平高看得远,你帮我琢磨琢磨,村里年轻晚辈哪个可以?你看……铁蛋怎么样?”   “铁蛋当然不错。”姜茂松立刻说,“我看铁蛋这孩子脑子够用,小小年纪磋磨大,自己把自己历炼出来了。村里长辈们这些年没少帮着他,他也知道感恩。”   “你也这么想?”四叔挺高兴地说,“我也有这个想法,以前觉着这孩子脾气太刚硬,为人处世不够变通,还欠点儿火候,这回你六婶的事情,大事小事都要他作主,我在一旁看着,倒觉着这孩子稳重周全多了。”   姜茂松笑,心说他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毕竟在他看来姜铁蛋这么出色的孩子。就是怕四叔说,噢你嫌我老了?就没能直说,四叔这把年纪却是看得清,他提个头,四叔自己就想到了。   平心而论,在村里年轻一辈中,姜铁蛋的确是个十分出色的年轻人,当个村干部合适得很。   很快姜茂松就听说,生产队干活,四叔开始不让姜铁蛋跟大伙一起干活了,把他摘出来,说自己年纪大了,让他自己记工分跑跑腿,每天早晨上工,四叔自己也开始懒怠了,动不动就使唤铁蛋去帮他敲钟,帮他分派任务,铁蛋也都很认真地去干。   年轻人什么样,村里人也都看在眼里呢,见了四叔这动作不用说也就明白了,四叔这是放手培养接班人,准备让贤喽。   过了霜降,天气越发冷了,姜茂松和田大花在村里一住两个多月,警卫员隔几天来给他送一次报纸和文件,时间一长他不回去,就有部队战友来探望他,说姜政委你这旧伤好些了没有啊,你这是休养舒服了,部队里好多事,你这个大政委一走,有些工作离了你可真不好做呢。   姜茂松就笑笑说,他旧伤复发哪那么快就好了,总得看他身体情况,等过了元旦再说吧。   等客人走后,田大花就问了他一句:“你打算啥时候回去?”   “过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去。”姜茂松看着媳妇笑得心情舒畅。像他这样的成精狐狸,有些事看的想的非常清楚,这眼下没必要计较得失,该回部队工作,自然就会回去的。   于是又过了元旦。村里人可没有过“元旦”的习惯,他们还是习惯用传统的农历,姜茂松平常习惯了用公历,倒是适当的多炒了两个菜,过元旦节,还喝了两杯。   酒喝得正好,喝得很高兴,喝高兴了,他晚上上了床就搂着媳妇腻歪,大约就有些不老实了。   “你老老实实睡觉吧,别惹我啊,我现在看你来气。”田大花推开他。   姜茂松一看,哎呦,媳妇这情绪不对呀,怎么回事儿?赶紧搂着哄着追问,问了半天,田大花才说了一句:“都怪你,我恐怕……怀上老三了。”   姜茂松一听,顿时愣了下,下一秒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第101章 小秘密   夫妻两个其实真没有生老三的打算。   家里两个儿子了, 两个儿子相差了就算十一岁,生娃养娃带娃,也就这么多年都没得清闲。   加上这些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在部队她要上班,两个人一直都在忙忙忙,因为家里没有婆婆, 也没有娘家人能帮一把,田大花怀孕生孩子可真是不容易, 姜茂松还记得生平安的时候他在医院陪产, 别人家往往是一大堆女性亲戚跟着,婆婆, 亲妈,妯娌,姐妹……   他们家呢?就他一个大男人陪着, 后来还记得部队里去了一二十号战友,说知道他就一个人陪产,来给嫂子壮胆……   虽然也眼馋人家的小女娃, 可谁能保证下一胎就能生个女儿呀, 看看刘嫂子, 再想想刘师长的话, 三个儿子就讨厌了,所以他们家老三就叫刘安生,安生了, 不生了,刘安生皮得让人想把他塞回娘胎里去……   虽然这年代计划生育的手段没那么多,可老百姓的智慧经验,还是有一些规避的小法子,加上两口子在这方面,嗯,怎么说呢,田大花对夫妻床笫之事也不是很热衷,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姜茂松也能体谅,所以平安小的那几年,两口子在这方面真不频繁,姜茂松每每都要花上一番心思,才能成功地把媳妇从孩子身边偷过来,两口子才能悄悄地亲热一下……   一直到平安五六岁分了床,七八岁给他自己住一个房间了,两口子的“夫妻生活”才算正常起来。   走过了那么多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到这时两个人感情方面似乎也比以前融洽了些,两个人自觉不自觉的努力,女人有所平和,不再像个刺猬了,男人则开始满心里恋着媳妇的好,这时候的两夫妻,才开始真正品味到了几分“鱼水之欢”的和谐。   于是男人渐渐地越来越热衷此事。   不打算再生,一些未必科学的规避小方法,这么多年过去,平安都十三四岁了,田大花也没再怀孕。一直没事儿,随着年龄增大,夫妻两个大约也就掉以轻心了。   没以为还会再来一个。   等到最近这几个月,奶奶过世,然后姜茂松“旧伤复发”,安闲自在的村居生活简直不要太舒服,男人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心情,对“某些事”就越来越热衷,黏人黏得烦人。   尤其媳妇儿冷不丁说想离婚,男人危机感顿起,就越发热衷,越发卖力,反正清闲自在呢也没别的事儿操心,甚至还有中年男人“宝刀不老”的心态,便一门心思要在床上唱“征服”。   不止一次让她恨恨地骂流氓,牙痒痒。   结果,咳咳,姜茂松现在面对自己努力的成果,一时间还真有点儿……意外。   意外之后他就高兴起来,也不敢再不老实了,搂着媳妇用力亲了几口,问:“你说这次咱们能生个女儿吧?”   “谁知道?”田大花说,“我反正没那本事保证,你有没有?”   姜茂松脸有点垮,他哪来的本事保证呀。   相对于姜茂松的意外,田大花却淡定许多,反正她是女人,她心里之前就有数的,姜茂松那真是意外惊喜。   姜茂松兴奋地不肯睡了,搂着媳妇意外了半天,高兴了半天,他平复下来,却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他的母亲,四十四岁生下的福妞。   生的时候不顺利,兵荒马乱的岁月,生产之后又没能养好,缠绵病榻,不到一年就病死了。他当年走的时候,母亲刚生下福妞不久,等他七年后胜利归来,才得知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那种滋味……   这年代,女人四十几岁生孩子也常见,婆婆和儿媳妇一起坐月子都不稀罕,婆婆年纪大奶水少,小叔子小姑子吃嫂子的奶也很寻常。可是,儿奔生娘奔死,这年代,女人难产和孩子夭折也是常有的事情。   心里担忧,姜茂松却不敢说出来,两口子聊了一会儿,田大花很快就睡熟了,姜茂松却辗转反侧,大半夜没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跟田大花商量,说要不咱们回城去住吧。   “你要回部队了?”田大花说,“那你回去吧,我跟爹和平安再住一阵子,乡下舒坦,正好养胎。”   田大花自己倒没有姜茂松那些担忧,她身体可比一般人好多了,虽说四十出头了,可爬山打猎,爬树摘野果,身手丝毫不减,比姜茂松这个正当壮年的汉子都胜一筹。要不是顾虑吓着这男人,百十斤的大石头她伸手就起来。   所以她很坦然,没打算生,可既然怀上了,说明这孩子跟他们有缘分,那就坦然迎接他(她)。   “可是,城里条件好些,离医院也近。如今你那个厂里又不开工,停产搞运动,咱们回到城里,大院里日子也平静舒坦,照顾起来更方便。”   田大花说:“这才刚怀上,我自己一开始都不是很确定,前几天就这么想,还担心会不会想错了,到生的时候还早着呢,现在回城干什么。”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吧,你甚至都不敢确定,总得让医生确定一下吧?”   姜茂松立刻调动这么多年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技能,开始了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忽悠。   他说:“大花你想想啊,我也该回去了,职责所在,我休养也只是一时,我总得回部队去工作,部队那边都问了好几回了呢。平安呢,我琢磨着他们学校也不能一直停课,这可都一二年没上课了吧,说不定哪天就恢复上课了,再说了,这小子在村里养了这么久,从你们去年秋天搬回来,也有一两年了吧,让他都玩野了,前几天我还碰见他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捉蛇玩,还研究什么山蛇水蛇,大院里规矩总还有,没那么放任,也该回去给他收收心了。”   田大花没觉得男孩子捉条小蛇玩有什么大不了,这片山区毒蛇十分稀少,几乎不会有,反正田大花常年在山里还没遇到过。中国的毒蛇绝大部分都分布在南方,大片广袤的北方,就只有个别地区才有。男孩子胆量大,他想捉条蛇研究研究,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这才叫男子汉。   姜茂松又说:“你看,家里如今就剩下我们俩,还有平安和我爹,统共四口人,难不成还分在两处过日子?可不能再分开了,不要说你我,对老人孩子的都不好,照顾不周全。你让我自己回城,你怀着孕,照顾我爹和平安也辛苦。   “再说我觉着孩子总还是在父母身边一起养的好,你看看石头,从小你独自养他,我欠缺了,他跟我就不如平安亲,平安动不动跟我撒娇,石头就没跟我撒过娇,我都嫌他太懂事。还有我爹,他年纪可也快七十了,你一个做儿媳妇的,你照顾也不方便,万一他要是有个小病小灾的,我在城里一时回不来,你怎么照顾?”   “我知道你喜欢山里的日子,可这不是情况如此吗,大不了,以后我只要能安排出休假,我们就再回来住一阵子。”   田大花啧了一声,貌似……有点道理啊?   她想了想,想了半天,决定那还是搬回去吧,家里统共四口人,长期分在两处的确不好。   ☆☆☆☆☆☆☆☆   听说他们一家人要回城了,村里人毫不为意,甚至还有一种“终于回去了”的感觉,你说一家子城里人,这么大干部,回老家来住一阵子那叫消闲,后来就加上给老奶奶守孝,怎么可能长期在村里住下去呀,也该回城了。   于是也就没人当回事,反正根儿在这里呢,他们家人念旧,时不时就会回来,说不定今天搬走,过几天又回来小住几日。   所以各家婶子大娘们过来说说话,送个行,有的帮着收拾一下东西,三叔年纪也一把了,索性使唤小儿子茂春赶驴车送他们出山。   姜茂松骑上他留下的那匹黄骠马,驴车上几口人随身的衣服行李,加上村民们送的一些瓜菜零嘴儿,姜守良坐上边,茂春坐在车辕,就有点满了。   “平安,驴车上坐不下,爸爸带你骑马。”   哎呦平安一听乐得呀,老爸这是良心发现吗?这马背上,终于有他的地方了,平安乐颠颠跑过来,姜茂松先帮他爬上马背。   田大花撇撇嘴,放弃了跟他骑马的想法,只好老实地去坐驴车。   这男人自从知道她又怀孕了,就开始整天操心巴拉的。田大花这个年纪怀上了,她自己也不想太逞强,毕竟这个老三来的意料之外,她还指望着是个软嘟嘟的小女儿呢。   按照乡间的老讲究,田大花怀孕的事情目前也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没有说出去。   民间的老习惯说,怀孕头三个月坐胎还不稳,要避讳,不要随便说出去。过去的老迷信,认为女人怀孕后是有胎神的,胎神会跟着胎儿保护他们,头三个月胎儿还没成形,没见过天日,胎神还没附身保护,所以要避讳一些,不要告诉别人,悄悄地坐稳了胎,过了头三个月才可以对外说。   尤其对于这一胎,夫妻两个又更加小心些,怕一堆人大惊小怪,索性连家里其他人也没告诉,福妞没告诉,平安没告诉,姜守良没告诉,给石头和茂林写信没告诉他们,来带孙子的刘嫂子也没让知道,成了两口子揣着高兴的小秘密。   于是他们回城后,福妞就觉着,怎么大哥在乡下休养了一段时间,变得对大嫂这么小心在意了。   不是说以前不在意,可你看看现在,他跟个老母鸡似的,啧啧,伺候得可真周到,老夫老妻的了,比人家年轻小两口还黏糊。 第102章 选名   福妞生下儿子刘晋之后, 就一直是刘嫂子在这边照顾,起初住在田大花家的房子,正好田大花带着一家人都在乡下,家里反正也住得下。   现在田大花一家人回城住,倒不完全是住不住得下的问题,毕竟是两个家庭,福妞孩子又小, 住在一个院里肯定不方便。于是趁着大院里还有空房,姜茂松就在回城之前跟安亮商量了下, 安亮带着刘嫂子和媳妇儿子搬到另一处小院, 在大院的西南角,跟他们家隔了两排, 收拾一下挺整洁的。安亮这小子心里可高兴,他终于自立山头了。   这么一来,田大花跟刘嫂子重新做了邻居, 当然,还有福妞。   田大花回到大院的第一时间,刘嫂子抱着胖孙子来迎她, 还跟福妞一起把她屋里被褥都给晾晒了。田大花下车没顾上干别的事儿, 就忙着抱福妞那个胖儿子了。   三个多月大的小婴儿, 不再是红通通的, 放白了,嫩嫩的小脸又细又白,跟牛奶一样。田大花忍不住笑着调侃:“瞧瞧这娃, 长大了又像安亮似的,俊俏的小白脸。”   安亮对小白脸这个词是很有些感冒的,别人说他“一副江南书生的貌,一颗关东大汉的心”。   刘嫂子听了田大花的话就笑着说:“安亮每次抱他,都故意抱去外头给晒晒太阳,福妞叫他别给晒黑了,他说晒黑点才像儿子,不然抱着人家还以为是闺女呢。”   一提到闺女的话题,刘嫂子就慨叹说,两房儿媳妇,都给她生的孙子,也不知道哪一个能先给她生出孙女来。   刘嫂子跟她唠叨:“你说这人呐,想什么不来什么,我也不贪心,要是有个什么法子,男孩女孩能选着生,想什么来什么,我就只要安明安亮家都是一儿一女,我就全都如愿了。”   “谁不希望想什么来什么。”田大花笑,“可你看看,我们两家都没女儿,茂林家也是,俩儿子。我还说呢,是不是他们都当兵,阳气太重了,女娃儿不肯来。”   从她怀孕后,姜茂松就悄悄嘀咕了好几遍,说这也不知道是个老儿子,还是个小女儿,她自己倒还没怎么想,反正都是天意,不对吗?   也不知是年龄的关系还是怎么的,田大花自己也觉得,这一胎跟前边两个不太一样,生石头和平安的时候,她整天跟没事人一样,也没觉得有多大反应,怀上这一胎以后,不到两个月,早晨起来就孕吐了,吐还吐不出来,恶心难受。   吃饭也挑,看啥都没胃口,这个不想吃那个不想吃,大冬天的,不知怎么想吃西瓜,想吃樱桃,姜茂松见她这样免不了各种担心。   “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得想吃东西。”姜茂松耐心忽悠,“反正也没别的事儿,你就多想想,想想吃什么,想着想着就想吃了。”   “想了有用?想吃夏天的西瓜。”   “……”姜茂松半天没接上来。这要是夏天,赶紧想法子买去,要什么供应票他去弄……可是这眼下,哪里去弄西瓜呀。   田大花自己都懒得说了。   似乎每次她想吃个什么东西,都是没有的,现成能有的就没想吃过。有一次忽然想吃香椿,哎呦脑子里就想着,春天那个嫩嫩的香椿芽儿,开水烫一下,炒鸡蛋,或者放点儿切成小块的豆腐凉拌,想想就鲜美啊,可这时节,大冬天的,香椿芽儿长出来至少还得等几个月呢。   “我算看好了,每次你想吃个东西,一准是弄不到的。”   姜茂松嘴里说着,马上又高兴地自我安慰:“哎,媳妇儿,你说这一胎明显不一样啊,以前怀平安的时候吃嘛嘛香,这个真不一样,我看肯定是个女儿。”   结果隔了几天,他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腌的香椿芽,春天里拿盐搓过腌制保存的,冲洗几遍,给她放了几个鸡蛋一炒,幸亏姜茂松还会炒鸡蛋,亲手炒了一盘。   吃饭时候田大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默默转头吐出来,默默放下筷子,进屋拿个了内部供应票才能买到的苹果,自己削了皮吃。   姜茂松跟在她身后进来,忙问:“怎么不吃了?”   “不想吃了。”田大花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说,“我尝了一口就犯恶心,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赶紧来吃个苹果压一压。”   还好,她还愿意吃点儿水果,姜茂松无奈地决定,打发人勤去副食品商店看着,有好些的水果供应就赶紧买。   “到底是我讹人还是这孩子讹人?我怎么就觉着,整天没事讹人呢,折腾人,上回想吃红豆腐乳,结果还没吃呢,闻到了就想吐。”田大花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肯定是这孩子讹人。”姜茂松立刻说。媳妇怎么会讹人呢,一准是这孩子折腾人,错不了。   “你先去吃饭吧,我这会儿想想香椿的味道都不喜欢了。”   “嗯,那你等会儿要是还想吃什么,赶紧再做。”   姜茂松回到厨房,看着那碟子香椿炒鸡蛋,平安正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还问:“爸爸,谁给的腌香椿芽?好吃。”   “嗯,好吃你多吃点儿。”姜茂松举着筷子,发愁。   “爸爸,妈妈最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她都不好好吃饭,是不是带她去看看医生?”   姜茂松点点头:“你妈最近是有点儿不舒服,你要懂事,比如……她喜欢吃的东西,咱们就不要吃了。”   “行。”平安点头,满口答应着。想了半天,妈妈到底爱吃什么来着?可真愁人,妈妈最近口味老变呀。   别人兴许是没经验,毕竟家里除了平安,也就姜守良,姜守良作为公爹的身份,就算察觉出什么,大概也不会说不会问的。就连福妞,自己生刘晋的时候挺顺利,也没多大反应,加上每天带孩子,也不跟田大花一起吃饭,居然也没察觉出什么来。   可是,某天刘嫂子抱着胖孙子,跟田大花闲坐聊天的时候,田大花一边跟她逗这小娃娃玩,一边就在那儿吃零食,刘嫂子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微笑。   三个多月的小刘晋,逗一逗就咧嘴笑了,田大花逗了一会儿,忽然娃娃就不高兴了,粉嘟嘟的小脸蛋皱了皱,哇……   “尿了吧?”刘嫂子熟练地打开襁褓,掏出尿湿的尿布,小婴儿一经打开襁褓,也不管外头冷不冷了,两条胖胖的小腿趁机蹬啊蹬。刘嫂子换上一块新尿布,赶紧又把襁褓包上。   “看看咱们小刘晋那腿,跟个小瓦罐似的胖。”田大花一边看着刘嫂子忙碌,一边闻到了脏尿布的味儿,胃里就往上撞,她不动声色的,赶紧给自己嘴里塞了一片糖姜,压下去那阵恶心的感觉。   刘嫂子包好孙子,放在沙发上躺着,起身把脏尿布拿了出去,洗了把手回来,才放心地重新抱起孙子。   她瞧着田大花红润的脸色,忽然笑着问:“大花,多久了?”   田大花一顿,看看刘嫂子,笑笑,知道她看出来了。   “可真好,我说呢,这阵子茂松那嘴整天咧得像裤腰似的,整天傻乐呵什么呢。”刘嫂子笑着说:“这要是个闺女,他还不得乐坏了。”   “谁知道是个什么呢。”田大花也没否认,就笑笑说:“大半辈子了,可真没想到的事儿。”   刘嫂子忙说:“好事啊,你们两口子这样恩爱,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等着吧,这要是个小闺女,一家子怕都要惯上头顶了。”   “大花,你呀,这一胎可好好吃,好好养。”刘嫂子殷切嘱咐。   三个月之前,两口子哪儿都没说,老夫老妻偷着乐。除了让刘嫂子看出来了,刘嫂子那份体贴,也按照老风俗,没给他们往外说。三个月后又遵医嘱,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情况都挺好。   于是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姜茂松忽然跟平安说:“平安,往后家里洗碗扫地的事情全交给你了,自己的衣服你自己洗,自己的功课自己做好,别等着爸妈监督。”   “嗯,知道了。”   姜茂松心说你知道什么呀,便笑吟吟地补上一句:“你妈妈,要给你们再生个弟弟妹妹了。”   平安迟钝地扒了一口饭,才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追问:“爸,你是说,我妈妈要生小娃娃了?”   姜茂松却已经转向姜守良说:“爸,大花怀孕三个多月了,去医院看过了,一切都挺好,要给您再添个孙子孙女儿了。”   这个大炸弹忽然丢出来,爆炸性是足够的,姜守良自然高兴,平安起初惊讶高兴,然后就开始执着于“弟弟妹妹”的问题了。   到底弟弟还是妹妹呢,可真急人。   “爸,我要妹妹。”平安摇着头说,“不要弟弟,咱们家都是小子,二叔家也都是小子,小子太多了,咱家就缺个妹妹了。”   “我跟你妈妈,当然也希望是个妹妹。不过……”姜茂松语气顿了顿,笑着说:“这谁能保证呀,万一再是个弟弟,你说不要,还能抱去扔了?”   “扔了吧,扔了好。大院门口那垃圾桶挺大的。”平安笑嘻嘻跳起来说,“不过,我相信是个妹妹。我这就去写信跟大哥说,一准是妹妹。我们思想上一定要坚定不移地相信是妹妹,我们不要小子,小子就不敢来了。”   “熊孩子。”看着平安兴奋不已地跑走,姜茂松摇头失笑。   旁观姜茂松宣布这件事,一直安然坐在一旁吃她的炖银耳的田大花,这时候放下了勺子,摇头:   “希望是个妹妹,看起来这要是个弟弟,绝对讨人嫌了。”   担心,万一是个讨人嫌的老儿子,可真替这娃担心。   平安这小子,行动力超乎想象地迅速,没几天,居然就跟石头写信商量起小妹妹的名字来了,得意洋洋地拿来给田大花选。   “妈妈,我跟大哥商量了,我们是明字辈的,等你生了妹妹,我支持叫姜明珠,掌上明珠。可是大哥支持叫姜明月,说小姑娘叫明月更好听,你选哪个?”   田大花看着纸上毛笔写的“明珠”、“明月”几个字,嘴角不禁一抽,沉默一下问:“那要是个弟弟,叫啥?”   “弟弟?”平安拧着小眉头说,“真要是弟弟,随便他叫什么吧,实在没名儿,叫三狗子也行。” 第103章 老三届   过了前三个月, 快到四个月的样子,孕吐反应忽然就减轻了,消失了,胃口忽然变得好起来,开始变得喜欢吃肉,各种肉都喜欢吃,除了太腥的鱼虾, 其他的肉类都喜欢,简直变得无肉不欢了, 尤其喜欢水煮肉, 蒜泥白肉,排骨喜欢清炖的, 简而言之,喜欢肉类本来的味道,不需要太多调料。   她本来吃饭不挑, 也不是这样无肉不欢呀,也幸好他们家有副食品供应证,然后姜茂松就经常打发平安拿上肉票和钱, 去供应部队机关的副食品店买肉, 买来了其他人还太不舍得吃, 得留着给孕妈妈。   “这么爱吃肉, 我看,八成又是个小子。”刘嫂子说。   可是一家人没有信的,就像平安说的, 要坚定不移相信是妹妹,就连福妞都嚷嚷着,肯定是个小侄女。   姚青竹来电话时笑着说:“大嫂,你这么想,要是个儿子,可不能怪你,是他们老姜家不招女娃待见,没有女儿的命,要是个女儿,那就全都是你的功劳,一家子高兴。”   然后姚青竹又补上一句:“男孩女孩都高兴。”   瞧,还是弟媳妇比较贴心。   田大花就在这种“男孩女孩”的讨论中,淡定地十月怀胎。只是她自己渐渐地有一种猜想,这孩子,胎动似乎太勤快了点儿,随着月份增大,整天脚蹬手刨地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精力。   会不会……还真是个三狗子?要真是那样,想想大狗子、二狗子和狗子爹的表情,田大花不由得莫名想笑。   这孩子预产期是在深秋,许多东西几乎不用准备,平安和明东都是在这边家里出生的,许多东西,襁褓毯子小衣服尿布,都还在,洗晒干净,小刘晋眼看着满一岁了,福妞把他出生时穿的小衣服也洗晒干净送了过来。   田大花坐在沙发上整理这一大堆东西,平安走过来翻了翻这些东西,撇嘴,抗议:   “妈妈,这些都是我们用过的旧东西,都是男孩子用过的,要是个小妹妹,你得给她做新的。”   “小孩子的东西,旧的软和,开水烫过洗干净,怎么不能用了?小孩子的东西,不分男女的,都能用。”   母子俩一问一答,姜茂松在旁边听着就说:“不然就再做两件新的,做两件颜色鲜艳的。”   “那你看看福妞送来的这些。”田大花指着另一包东西说,“当时刘嫂子听说福妞光爱吃菜,不爱吃酸的,就认定了是个女孩,小被子小毯子都弄的花红柳绿的,结果刘晋从小用的襁褓毯子都很鲜艳。这个要是女孩,用着正好。”   不知为什么,姜茂松总觉得媳妇这话别有深意,似乎在暗示他什么?不过隔皮猜瓜,谁也猜不准,他还是比较相信这一胎是个女孩。   随着她渐渐显怀,大院里的人每天吃过晚饭,便会看到姜茂松陪着田大花在大院里消闲散步,有时也会走出大院,在周围街道上散散步。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似乎外头那些狂热搞运动的学生这段时间低调了一些,原本走在街上,入目都是人群,震天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现在也会遇到,但总觉得那些带着红袖章、拿着红宝书的青年学生渐渐开始沉寂。   “学校大都复课了,文件要求复课闹革命,中小学生都回到学校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少人都要准备去农村插队了。”姜茂松对她说。   还没插队的,在这个关头也面临着离开城市,下乡去插队,尤其这两年中小学都停课,好多中学生们正该是下乡插队的年龄,相对于自己的去留和前程,运动的狂热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知青,尤其是第一批,几乎都是当时最积极的红卫兵。   人,总还是要考虑自身利益。   初高中这两年毕业的、该毕业的,尽管学校停课,也许根本就没正经上完中学,可大手一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整天忙于文斗武斗的青年学生们便纷纷背上行囊,奔赴祖国西北东南的广大农村。   因此六八年之后的红卫兵组织跟之前的有了很大差别,不再鼓励“造反”和串联,大概更像学生会之类的组织。   这是中学生。大学生有所不同,这两年应该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停课,不管完成没完成学业,也都顺利毕业,到工厂去,分配工作,或者部分参军。   其实早在六七年的年底,就有要求中小学“复课”的通知,于是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余势慢慢减了,而现在,各个中小学校渐渐都已经复课,时隔两年,上课的铃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尽管课堂上知识远没有那么重要。   平安学校里复课的最初几个月,田大花有所担心,担心平安这样的半大孩子,回到学校,进入学生群体,未必就能老老实实上课,就又把他留在家里几个月。她一边安胎,一边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习武,姜茂松抽空也督促教他。   平安这两年来,每天都有固定学习练字时间,时间充足,竟然在她的督促下,让平安练出了一手非常漂亮的字,连大学老师的福妞都感叹,说平安这一手字写的,小小年纪,比大哥写得好,比她自己写得也好。   福妞自己带着小刘晋,有婆婆帮她照看孩子,她就能匀出时间,教平安系统地学习中学课程,田大花教的更加侧重于“文”,福妞就把数理化也都给他教了。平安这孩子脑子特别好用,加上田大花、姜茂松和大学老师的福妞在教,名师出高徒,其实也就这短短两年工夫,他在没正常上学的情况下,一边习武一边疯玩,一边就把初中三年和高中的一部分课程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直到六八年春天,学校复课已经几个月了,田大花就让平安回到了学校上学。结果这小子一回到学校就乐了,他发现这两年时间,他那些同学是把课本扔了两年,他是学了两年,都可以考虑给其他人当老师了。   并且复课的学校其实也没几个人安心上课,只不过是把运动放在校园里了,校园里的老师们都缩着脖子,提心吊胆。   再说学校停课两年,已经积攒了三届学生没有正常毕业,平安在停课前已经读到了初一,当时被称为“老初一”,结果现在恢复上课,跟比他高了两届而没能正常毕业的同学坐在了一起。   呆了几个月,跟比他高两届的同学一起,初中毕业了。   平安,就这么光荣的加入了“老三届”的行列,老三届的初中生。   接下来干什么?读高中?不行的,高中那几年停止招生,高考也停止了。   平安就这么闲在了家里。   按照安排,老三届的初高中生的去向就是上山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或者有门路的,可以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或者参军。   可是平安才十五岁。   平安学名叫姜明致,他哥叫姜明远,宁静以致远,明晓事理之后就要有所追求、去达成目标,所以他上学以后,姜茂松就沿着田大花当初给石头取名的思路,给他取了这么个学名叫“明致”。   姜明致同学拿着一张初中毕业证,不知道该干吗了。没了目标,怎么达成目标?   田大花和姜茂松商量着,也跟他自己商量,读大学?不够,年龄不够,他又是初中刚毕业。参军?早着呢,虽然人家也有提前入伍的,可他也太小了,至少再等个两三年。   上山下乡当知青?全面的知青政策正在一步步推开,跟平安一起的那些同学,已经逐步安排。   可是田大花不乐意,平安才十五岁,平安上学偏早,因为大人忙,家里没人带,平安早早就进了部队机关的托儿所,相应的,他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年纪也都比别人早,小学五年制,又一路没留级,他那些同学比他大个几岁很正常。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去读中专学校,年龄虽然偏小却也可以,可是石头来信反对,说如果选择去读中专学校,平安恐怕就没有机会参军或者上大学了。于是,排除。   就在田大花为了平安的安排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自己临产了。   在她预产期临近之前,不知是姜茂松的意思还是石头心有灵犀,反正石头特意休了探亲假,背着个背包屁颠屁颠跑回来,笑哈哈站在田大花跟前:“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啊?”   “嘿嘿,要给你个惊喜。”   是挺惊喜的。田大花心说,儿子是她生的,想什么她能不知道?早不来晚不来,今年的探亲假特意安排在她预产期之前,这熊孩子,这是有多不放心。   石头放下背包,就安心在家里陪着妈妈。看着田大花隆起的肚子,石头心情还真有点儿复杂,你说他这个当大哥的,平安比他小了十一岁,一直被他歧视为“小屁孩”,可这个老三更好,比他小了足足二十六岁。   没法子,谁让他爸妈身体好呢,四十几岁了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他能说啥,他满心高兴呗!这也幸亏他读书当兵还没结婚,这要是他结婚早,孩子都该生了,还得正儿八经管这新生的小毛头叫叔叔或者姑姑。   最好是个小妹妹。石头心说,拿小妹妹当女儿养在他们家早有先例,看看福妞,可要是拿小弟弟当儿子养,大概,也许,恐怕,会忍不住光想收拾他。   于是这一次,父子三个都守在家里陪着,等待着新成员的到来。等她一发动,紧张而不慌张的父子三个各负其责,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   然后爷儿仨就只能呆在产房门口等着,大眼瞪小眼,干着急,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边一有动静,刘嫂子和福妞把刘晋小宝贝往安亮怀里一塞,也跟着去了医院。刘嫂子倒是不着急,还稳得住,福妞年纪轻,尽管自己生过孩子了,可还是紧张的不得了,抓着刘嫂子的手紧抿着嘴唇,盯着产房的门话都不敢说。   尤其门口守着那爷儿仨脸色都那么严肃,连带的刘嫂子也不由自主担心了,赶紧悄悄找个没人的角落,悄悄多念叨几句“保佑保佑”。   不过产房里的田大花却没怎么紧张,比较从容。第三胎了,她自己也有了经验,她体质好,平时又一直注意活动,在医生的帮助下,几个小时后顺利生下了老三。   “恭喜了。”医生先把光溜溜的新生儿提起来,给田大花看了一眼,便赶紧处理好,清理干净,裹上尿布,用柔软的襁褓包好抱了出去。   田大花躺在产床上,眼睛的余光看着护士抱了襁褓出去。她想象着门外那父子三个的反应,不禁莫名想笑。   正在帮她收拾的医生看着她却不由感叹,看看,产妇体质多好,别人生完孩子昏昏欲睡,看看人家,生完孩子笑眯眯的。 第104章 三娃   “田大花家属。”   护士在门口喊了一声, 立刻挤过来好几个人,护士看着眼前几张严肃的脸,顿了一下,莫名有点紧张,抱着怀里的襁褓笑道:“恭喜了,母子平安。”   “男孩女孩?”平安抢先问了一句。   姜茂松瞥了傻乎乎的二儿子一眼,无奈地重复强调:“母子平安。”   “是弟弟?”   “恭喜恭喜, 是个男孩,七斤三两。”   护士一边说, 一边就看见面前的少年迅速垮了一张脸, 嘀咕:“完了,这下没指望了, 还真是个弟弟。”   护士对此场景有些莫名其妙,三个大男人挤在她面前,其中还有两个穿军装的, 结果三个人都盯着襁褓,表情古怪,也不伸手来接, 这叫什么反应啊。   “又是个小侄子。”福妞觑着姜茂松高深莫测的脸, 再看看旁边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的石头, 伸手去接襁褓, 口中说道:“给我给我,你们都不会抱,我来抱。”   “去去, 我来抱吧。”刘嫂子拍开一堆人挤过去,结果姜茂松已经最先反应过来,伸手小心把襁褓抱过来。   “给我吧,我来抱。”   刚才没人抱,忽然又抢着抱,护士今天被搞得有点莫名其妙,总觉得这家人反应怪怪的啊。护士看了姜茂松一眼,小心地把襁褓放在他怀里。   然后姜茂松抱着襁褓,盯着里头皱巴巴的小婴儿,老半天悠悠长叹,憋不住摇头失笑。你说他这是什么命啊,已经俩儿子了,半辈子又生个老儿子。   姜茂松看看那俩一脸意外遗憾的儿子,笑。   “石头,平安,来看看你们三弟。”   “我还以为肯定是个妹妹呢,名字都起好了。”平安不无嫌弃地嘀咕。   石头伸手往平安头上一拍,批评他:“平安,生你那会儿我也以为是个妹妹呢,生下来是你这个臭小子,我不是也没嫌弃你吗。”   嘴里说着,石头自己那表情却又分明是哭笑不得,他们思想上一直以为是妹妹啊。有一个小自己二十六岁的妹妹,那该多么宝贝呀,可是要是有一个小自己二十六岁的弟弟……好吧不能嫌弃不能嫌弃。   “还是给我抱吧。”刘嫂子看着姜茂松抱着襁褓小心别扭的姿势,软嘟嘟一团,他还是不太敢抱啊,刘嫂子干脆动手抱过来,跟福妞凑在一起端详。   福妞:“像我大哥。”   刘嫂子:“是像茂松,看这眼睛嘴巴都特别像。”   姜茂松也凑过去看看,那么一点小肉团,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像呢,不过……像他好,像他好,四十几岁生的老儿子,他才不嫌弃呢。   驾轻就熟的第三胎,等田大花出了院,抱着孩子回到家中,福妞自告奋勇要照顾田大花坐月子,刘嫂子也说她来照顾,可姜茂松考虑他们婆媳俩还得带孩子呢,伺候产妇和小婴儿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再带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刘晋,顾不过来,太辛苦了。可他现在,还又没法像生平安的时候那样花钱请保姆。   这年代不是没人请保姆,有较高地位身份的,受到批准的,或者即使没受到批准,也一般都是十分熟悉的,长期用的,对外也只会说是帮忙的亲戚。请个不熟悉的保姆,怕这个时候被有心人扣一个“剥削压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帽子。   父子三个照顾了最初几天,加上福妞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倒也把产妇和小婴儿照顾得好好的,可是父子三个手忙脚乱,家里乱作一团,尿布洗不干净还互相讨论一番,平安和石头两个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指责:你看你看,水平差,你洗尿布不干净。   “等他长大了,你们要是教训他,就可以说你们给他洗过尿布。”姜茂松表扬两个儿子。   “对。”平安端出哥哥的架子,一手叉腰,一手装作指着小弟弟训斥:“我们给你把屎把尿,你敢不听话?”   这熊孩子跟谁学的!姜茂松摇头失笑。他白天都在部队忙,家里就靠石头和平安两个大小伙子(半大小伙子)照顾,对这两个小伙子可真是有史以来的最大考验。   尤其他们父子三个,对于汤汤水水之类的月子餐完全不在行。其他都还好,两个大的被爸妈教的很好,会洗衣服,会打扫卫生,可就是三个人都不怎么会做饭,只好每天等刘嫂子或者福妞过来帮忙,后来田大花干脆说,她自己起来弄饭。   摊上这么个逞强的产妇也真是没谁了,田大花体质好,生完孩子早早地就下床走动,可让她自己做饭收拾?父子三个一致拒绝。刘嫂子也跟着帮腔,说她这可是老三,最后一胎,肯定也不会再生老四了,这一胎月子要是做不好,落下毛病,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姜茂松脑子一转,跟石头说:“你抽空回村去跑一趟,去探望一下各家老长辈,顺便问问,婶子大娘的有谁不忙,愿意来帮忙照顾你妈坐月子,得一两个月工夫,我们一定好好感谢。”   石头于是回村跑了一趟,下午就带着七婶回来了,说在家也闲着,来照顾田大花。   “七婶,太感谢了,您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姜茂松由衷感谢,村里就像一家人,他当面便没提工钱,可心里决定,按照城里普通工人的水平给七婶开工资。   “嗐感谢啥呀,自家人说两家话,你们家平时帮我们那么多,也没跟你们客气。”七婶笑着说,“一听这事情,好几个人想来,跟我争呢,都争着来照顾大花,我跟你四婶五婶说,我比她们年轻好几岁,你三婶还表示让她儿媳妇来,我跟她说,年轻人经验不行,她们没争过我。”   姜茂松一琢磨还真是,石头和平安都在家守着,也没其他事,所以真正干活不缺人,他们缺的是一个能张罗管事的人,能做饭就行了,尿布……他们可以自己洗,可以的。毕竟七婶是老家长辈,热心来帮忙,不能让她太累着了。   姜茂松看着家里的一团乱摇头失笑,老儿子一来,家里就忙乱成这样。好在七婶来了以后,乱七八糟的状况很快就改观了。   “看看咱们小三子,长得可真好。”七婶抱着小婴儿不停夸赞:“你看看这孩子,多俊,像他爸,可是比他爸还俊,长的这个面相就有出息。”   田大花心说,没看出来有没有出息,就是看着那喜欢紧抿的、微微撇着的小嘴角,好好哭两声都脚蹬手刨地用力,这孩子怕不是个脾气好的。   大冬天,尿布就很容易晾不干,碰上阴天,天气不好,就更加如此,要是接连碰上几个阴雨天,屋里就到处挂满了湿尿布,这些尿布都是用各种旧的棉布衣服做的,花花绿绿挂在那儿,好像万国旗。晾不干,就只好想法子,一块一块放在小炉子上烘。   晚间,田大花躺在床上休息,姜茂松就坐在外间烤尿布,石头和平安围着炉子团团坐,不知谁开的头,父子三个商量起了名字的事儿。   老三叫什么?   “叫三狗子。”平安笑嘻嘻地说,“谁叫他不是妹妹,现成的好名字他叫不上,怪谁?”   “平安你是有多傻?”石头问他,“他是三狗子,那你是什么了?”   “呃……“石头抓抓脑袋,还真不行,想想说:“那就叫三胖?三毛?再不然,三多?”   “那你怎么不叫二多?”石头好笑又无奈,“等他长大了,一听就知道你嫌弃他。”   兄弟俩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姜茂松烤好一叠尿布,起身去交给床上的田大花,问她:“你说呢,叫什么?”   “你们这几天不都是三娃、三娃地叫吗?”田大花说,“我看叫三娃就挺好,反正是小名儿,叫着挺顺口的。”   三娃,姜三娃,平安笑嘻嘻跑去拿笔写下来,说这三个字放在一起还挺好看的。   “妈妈,顺便给他起个大名算了,你看明东明南,从小就这么叫,多方便。”   于是一家人又一番商量讨论,最终田大花拍板决定,姜明行。   这孩子从怀孕就是个爱动的,希望他跟两个哥哥一样,明达睿智,知行合一,明白了道理要敢于去行动。   老大老二对姜三娃目前充满了嫌弃,看见换尿布,也要撇着嘴逗他:“呀,你看看你,随地大小便。”或者是:“可真臭!臭蛋子。”   还比如趴在床边看他,忽然来了句:“看看你,可真丑。”   看见他吃奶,说不定也来上一句:“怎么又吃了?小肥猪,就知道吃。”   田大花对此表示笑哭。   嘴里各种嫌弃,其实又忍不住疼爱得很,他们自己可以嫌弃可以取笑,反正襁褓里的小毛头也听不懂,可别人要是说一个不好,两个当哥的绝对不高兴。听见三娃哭闹了,不用一会儿,肯定就会有人跑进来问:“怎么又哭了?”   大冬天带孩子,冷啊,不好带,也不敢出门。满月后,七婶又在这儿帮了几天,看着大人孩子都好,家里也有人照顾,就回村去了。临走时姜茂松给她塞钱,不要,说什么也不肯要,说姜茂松没拿她当自家人。   话说到这样,姜茂松和田大花也就没再坚持,七婶那个人实诚,再坚持,她恐怕真要恼了。她不要,过后想法子贴补给她家就是了。   送走七婶,三娃子就归田大花自己了。   这孩子从小看着就皮,从生下来,就脚蹬手刨地精力充沛,动啊动,饿了尿了,就放开嗓门大哭,那劲头可比他两个哥哥小时候,比明东小时候,可厉害多了,一听就是个有脾气的。   一边坐月子,田大花就一边调动资源,张罗着给石头相亲,二十六了,有合适的赶紧给他找个对象。   可这孩子似乎对相亲很是不喜欢,滑鲇鱼似的各种推脱,然后推到最后,探亲假都结束了,他也没相成。   “你说,石头不会有喜欢的姑娘了吧?”田大花问姜茂松。   要不然,怎么二十六的大小伙子了也不热衷找对象,还说什么没过老奶奶三年孝期,又不是现在要结婚,可以先订婚,等出了三年再结婚的好吧?   “我也不知道。”姜茂松说,“他都没跟你讲,他能跟我承认?” 第105章 矛盾   从田大花自己来说, 她对三娃这个老儿子心里难免也有遗憾,可一来早就心里猜到了,二来她自己觉得, 子女无非是缘分, 天意如此,也就不强求了吧。   最能理解她的大概就是姚青竹了。当姚青竹在电话里听说大嫂又生了个老儿子, 简直笑得不行,电话里只听到她一阵阵绷不住的笑声。   “大嫂,你就认命吧, 他们老姜家, 看来这一辈是不指望有女儿了。”姚青竹憋不住地笑着说:“我反正是不想再来一个了。这两个儿子皮的,茂林早就说可不想再要了。”   “我也没想要三胎啊, 哪里是我想的。”田大花打趣道,“青竹啊, 你可别说嘴, 有时候还真不是你想不想要的, 说不定你家也得再来个老三。”   “大嫂,你可别吓我。我自己把他们两个带大,以前在家还有你帮一把, 随军以后我整天一个人带俩,可真够累的了。”   其实这年代一家三五个孩子是常态, 可就算在这年代,田大花这三个儿子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   她跟姚青竹打完电话,出去一看, 平安正抱着襁褓里的小弟弟,一脸嫌弃地给他换尿布。换完了把襁褓包好,指着小婴儿讲道理:“你呀你,无齿之徒,随地大小便,是不是该打屁股?”   田大花摇头好笑,自己抱过老儿子,叫平安去看看书。   “妈,我不想看书。”平安说,“我高中的课本都差不多学完了,可是你看,高中根本都不招生,我现在整天看书写字,有什么用呀。”   这孩子从夏天初中毕业,光荣加入了老三届行列,到现在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大概心里也烦躁。   田大花只好安慰他:“平安,人不管什么时候,看书学习都不会是坏事,吃不了亏。”   “现在不想看书。我还是帮你抱弟弟吧。”平安摇头。   晚上夫妻两个说话,田大花就跟姜茂松说,他们平安,看着年纪小整天嘻嘻哈哈的,可这孩子啥事心里都有数,这阵子他心情其实很迷茫。   十五岁之前,平安受到的教育就是好好读书学习,好好习武练拳,初中他其实才读了一年多,就遇上了这个时代,他想考高中,想读大学,结果连高中也不招生了。似乎,他现在也只能在家闲着,迷惘,不知能怎么办。   大概在父母眼里,十五岁的平安还是个孩子,可在他自己心里,自己已经长大了,面临着人生的第一道十字路口。   石头临到回部队前,兄弟两个认真谈过一回话,石头说,平安你生活在这个家庭里,你本身就比别人拥有了更多,你衣食无忧,你还可以自己选择,还有爸妈给你遮风挡雨,许多跟你同龄的人,根本就没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机会。   石头跟他说:“平安你已经十五了,你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想好了就跟爸妈去说,我们家的父母,已经是非常开明了。”   石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假期一结束,他就背上背包返回部队,姜茂松去送他,路上就把他好一通数落。   姜茂松说:“你小子二十六了,终身大事是你的个人问题,所以我跟你妈都尊重你,我们自己觉得我们也算是开明的父母了,可你这个年龄,父母没法不管你,你自己做的什么打算,总该跟你妈交流一下,好歹让她心里有个底,你这个样子,给你介绍对象你就一个劲儿推脱,除了推脱你也没个动静没个章程,不是更让你妈操心吗?”   石头被姜茂松说得低头不语,半天说道:“爸,我知道了,我让妈妈操心了,我一定认真考虑这个事情。”   回到部队以后,石头给田大花写信时还真主动说起“个人问题”,说妈你别操心,我主要是没遇上投缘的,这不是太奶奶的孝期还有两年吗,我争取两年内给您找到个喜欢的儿媳妇回去。   石头前脚走,后脚姚青竹带着明东明南回来探亲了,茂林却没能陪他们回来,说部队里忙走不开。   茂林这时候已经是副团级,他又属于边防部队,作为家人,也完全能理解。   明东明南一回来,平安似乎就一下子来了精神,跟两个堂弟每天混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暂时把前途啊去向啊这些迷茫无力的问题先放到一边了。   三个大的一波,剩下刘晋和三娃两个小的,每天倒是好伙伴。姚青竹回来探亲以后,和福妞姑嫂三个,惯常每天在一起带孩子聊天。   姚青竹对这个顶小的三侄子却格外喜欢,大冬天,三娃裹成了个棉花包,姚青竹自从回来,就喜欢抱着这个棉花包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哄。   小东西脾气厉害,动不动哭闹,起初田大花和姜茂松抱着哄。哄啊哄,姜茂松就没了耐心,你说这个老儿子怎么这么讨人嫌,平安小时候可很少这么哭闹,于是姜茂松把老儿子往床上一放:“给他哭,哭累了他就睡觉了。”   没几分钟,姚青竹就跑进来了,一看这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在那儿斗法呢,床上的小东西憋足了力气哭,哭得小脸通红,姚青竹赶紧抱起来,屋里外头晃啊晃地哄,还哭,好吧,她干脆把襁褓抱在肩膀上,小心地竖起来,拍着哼唱着哄。   “青竹你别抱他,给他哭一会儿好了,治治他这个小脾气,医生说哭一会儿锻炼身体。”田大花这个亲妈淡定以对。   姚青竹这趟回家乡,不光是探亲过年,彼时她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   姚父是中学老师,这几年的背景下,他其实已经退休了,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学生折腾过。   姚父一生为人也找不到什么历史污点,安贫乐教谨小慎微,也就是学生批一批折腾一番,没什么大的罪名。后来姜茂松和茂林知道后,看在姚青竹份上也多方帮他想法子,把这老爷子送进医院养病,加以保护,总算是躲过了一阵子。   然而终究是年纪大了,再一折腾,结果就真的病倒了。   姚母自己也年纪大了,教书匠的姚父一辈子靠着不多的工资收入养活五个子女,也没有多少积蓄。现在两个老人需要养老了,姚母自己却偏心的不像话了。   姚母说,家里的房子家产全都是儿子姚子俊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当然没资格来争。对此四个女儿倒也没说什么,反正在这个年代,家产给儿子被视为理所当然,作为姚家女儿也没有争家产的想法。   可姚母却要求四个女儿出钱给姚父治病,大约担心姚父不行了,还要求女儿每家出一些钱,留着给她自己养老。   至于儿子,不光不要求出钱,她还想趁机从女儿那儿弄点钱来贴补一下,理由是她只有一个儿子,不能让儿子负担太重了。   晚年的姚母越发不讲理,在她看来,老头子都快死了,病了还要花钱,以后帮不上儿子了,而她有四个女儿,不能白养了,四个女儿,怎么就不能贴补一下她儿子?   而姚子俊作为一个普通的二级工人,工人有八个级别,级别越小工资越少,他在工人群体里大概也就是收入最低的。要养家要糊口,要想过舒服日子,姚子俊也就对姚母的做法默默接受了。   姚青竹对此满心无奈,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父亲不管,她回来以后,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一去就呆上半天,陪陪老父亲,给他弄点儿吃的喝的。   姚青竹脾性温和,却以她温和的方式,倔强地抗拒着姚母那种偏心不讲理,她可以给姚父花钱,给他买吃的喝的,给他买药,买身体面的衣服,钱从她自己手里花出去,也只往姚父身上花。姚母说什么,也别想从她手里要到一分钱。   因为姚青竹太清楚了,钱进了姚母手里,根本不会花在她父亲身上,姚母自己也舍不得用的,一转手就交给了她弟弟,贴补弟弟一家。   剩下三个女儿可就未必敢了,她们不像姚青竹,姚青竹随军在外地,不必经常生活在姚母身边。她们离得近,根本也不敢得罪姚母,不然以姚母那个做派,大概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到她们家里去,在她们邻居同事熟人面前哭诉女儿多么多么不孝。外人不知里人事,搞得亲生女儿名声都臭了。   就算姚青竹回来探家,姚母却也不敢来找姚青竹闹,姚青竹回来以后就住在部队大院,姚母在田大花手上不是没吃过亏,惹不起,加上对“大干部”那种天然畏惧,她哪里敢跑到部队大院来闹。   所以在姚母眼里,姚青竹这个嫁得最好的三女儿,就是最可恶最不孝的。明明她过得好,茂林已经是副团长了,她条件好,有身份有地位,却不帮娘家,不帮弟弟,简直不配做姚家的女儿。   可剩下的三个女儿就只能叫苦不迭了。这年月,哪家日子都不好过,姚母以一种无理难缠的姿态,让三个女儿负责伺候病重的父亲,负责养活年迈的老母亲,还要负责贴补弟弟,养活弟弟一家,这么一来,搞得姚家三个女儿日子窘迫,自己家庭肯定也出矛盾。试问这样捉襟见肘的年月,哪个婆家能忍受媳妇无限制地帮着娘家?   连带着三个姐妹也对姚青竹有了意见,凭什么我们这样狼狈,你却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第106章 决裂   这样的结果, 就是在姚父病逝后的葬礼上,姚母带着三个女儿一起对姚青竹发难,诸如“没人情”、“白眼狼”、“忘本”之类的的词语都来了, 甚至姚母竟然说, 当初就不该答应姚青竹嫁给茂林。   “本来相亲的就是你二姐,你二姐性格长相哪一点不比你强?你当初, 还不知背地里使了什么招数呢,你要是没勾引他,姜家怎么会指名要你?当初要是你二姐嫁到姜家, 她一准知道帮助娘家, 可不会像你这样白眼狼。”   她当姜家是面捏的?纸糊的?是冤大头软柿子?没有姚青竹茂林就会娶姚墨兰?   那一刻姚青竹真的很想发笑。   姚母这样的想法,不知道其他姐妹会不会有, 尤其姚墨兰,姚墨兰每每盯着她的目光都像刀子。   姚墨兰结婚后因为强势精明却又小肚鸡肠,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斤斤计较, 早就跟公婆小姑子交恶了, 日子久了,夫妻两个就老吵架,从吵架发展到打架, 姚墨兰抓花过男人的脸,男人也动手扇过她的脸, 谁也不让谁,日子闹得过不下去了。这年代离婚可没那么随便,因为孩子小, 两个人还勉强凑合着,怨气冲天,一家子鸡犬不宁。   可再看姚青竹,夫妻恩爱,妯娌和睦,两个儿子懂事听话,她男人都已经是副团长了,大伯子更是高级别干部,这一家子门头高不说,在这个年代,生活更是难得的稳定顺畅。   有的人不知为什么,总是对比她过得好的人充满嫉妒。看看姚青竹,再看看姚墨兰,姚墨兰眼睛里的刀子都要实体化射出来了。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早在几年前,姚青竹跟姚墨兰就因为“生男生女”之类的话题闹翻了。当时姚墨兰刚生了女儿,姚青竹去看望,只因为夸了句小女娃真好,说她也想要个女儿,就被姚墨兰无端的一通攻击,说姚青竹故意笑话她没生出儿子来。   反正别人要是觉得你错了,你怎么都是错的,呼吸都不对了。   姚父的葬礼,茂林没能回来,作为军人,在某些状态下即便亲父母过世都未必能请假奔丧,何况岳父母呢,茂林只好打了电话来,好好安慰了姚青竹一番,说人有生来病死,岳父既然去世了,你就别那么伤心了,往后多照顾照顾岳母。   可姚母,却在姚父的葬礼上指着姚青竹谩骂诬陷。   姚青竹跟茂林说:“我父亲生病,我没少花钱,自从我回来后有一半医药费是我出的,包括他的身后事,这些年我对这个家没少尽责尽心。我妈骂我白眼狼,反正我就算再怎么做她也未必满意,随她去吧。我做我该做的。”   她到底要怎么照顾娘家,姚母才会满意?她给姚父看病花钱,给姚父葬礼花钱,结果姚母却说她只顾死人,都不顾活人了,不顾亲妈和弟弟,逼着姚青竹给她拿一笔“养老钱。”   在姚母甚至姚家那几个姐妹看来,姚父反正是病重要死的,远没有活人重要,即便人还在医院的时候,就不舍得给“死人”花钱了,姚母口口声声要先顾着活人。等到姚父去世,寿衣铺盖全都是姚青竹自己出钱给父亲置办的。想想父亲辛苦工作养活一家人,姚青竹很想问一句,到底谁是白眼狼?   真是养老钱她可以出,别的姐妹和弟弟出多少她出多少,可是,如果这养老钱一转脸就变成了弟弟一家的日常花销,凭什么?   姚青竹把父亲送下地,就默默跟娘家决裂了。   她没吵也没闹,姚父丧礼过后,姚青竹就带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伤心失望了。   姚青竹觉得她的人生真是一个怪圈,本该最亲的亲妈和亲姐妹闹得断绝往来,本没有血缘的妯娌,她跟大嫂却远比亲姐妹更亲。   算了,反正她也不经常在家,以后索性就别来往吧,大约除了姚母过世,别的事情姚青竹是不打算再往来了。   即便她那三个姐妹,因为娘家的事情闹得夫妻交恶,闹得婆媳不和,闹得到了离婚的边缘了,姚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要她那三个姐妹能忍受,还振振有词骂她“自私”,那随便吧,随她们伟大无私去吧。   姚青竹是庆幸的,她十七岁认识茂林,十八岁就嫁给了他,然后就一直跟在田大花和茂林身边。如果她也像大姐二姐和五妹那样,一直在娘家的范围内生活,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   姚青竹带着明东明南,留在老家过了春节,田大花带着个小婴孩儿,姚青竹就几乎包揽了忙年的所有活儿,煮肉炖菜炸丸子,蒸馒头包饺子,空出手来还抢着抱三娃,说等走了就抱不到了。   “看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别闲着,这是专门回来帮我当保姆干活来了。”田大花打趣她。   “大嫂,我跟你在一块儿,我心里痛快,你说你为我们一个个辛苦受累的,我就想帮你干点活儿,干什么活心里都舒畅。”   “瞧见没,你二婶就是个傻不愣登的。”田大花指着她对平安开玩笑。   春节过后,茂林就打电话来问:“你们娘儿仨啥时候回来呀?”   姚青竹说:“急什么,我们又不是你,探个亲还有固定时间,还得按时归队,我们在大嫂这儿玩得高兴着呢,俩猴孩子更不想走,再玩一阵子。”   茂林一听就说:“你们倒是玩高兴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孤孤单单可怜了,知道不?你们都去了两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姚青竹舍不得大嫂,可是更舍不得让男人可怜,就跟俩玩疯了的儿子商量,说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爸该哀怨了。   姚青竹正月底回去的。出了正月,外头的街道上便时常响起欢送的锣鼓声,街道上组织了一些精神抖擞的老大妈,敲锣打鼓把一群群知青送上了下乡插队的卡车。   卡车开去火车站,上了火车,这些年轻人便去了另一个广袤天地。   平安其实按照政策,也应该下乡插队,可是田大花总不放心,不是她惯孩子,平安这孩子也不是没在乡下生活过,实在是十五岁的平安在她眼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田大花不舍得,她不点头,平安一时就去不成。他们这样的家庭,一个个都去当兵了,政策上本来就该照顾一下,不管上山下乡怎么安排,田大花在丈夫和大儿子都在部队的情况下,要求把二儿子留在身边,也合情合理。   可是这天田大花抱着老儿子正在散步的时候,平安从外头回来却主动跟她说,他也想下乡插队。   “我刚才去送几个同学,他们去西北农村插队了。”平安说,“我也想去。”   “为啥突然这么想?”田大花说,“我跟你爸商量,还是想过几年等你够了年龄,送你参军。”   “那我就先去插队,等到了年龄再说。”平安低头说,“妈妈,我也舍不得家,舍不得你和爸爸,就连老三我整天嫌他臭嫌他哭闹,我也舍不得他呢。可是……我到年龄够了能参军,至少还得等三年,这三年里我干什么?”   这也是田大花和姜茂松这阵子一直操心的事情,平安这孩子,已经在家里闲了这几个月,甚至原本他最喜欢的练毛笔字,练拳,这阵子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了,今天他去送同学下乡插队,他爬上卡车跟着送到火车站,那几个同学上火车前不无羡慕地跟他说,你送我们到这儿就回去吧,你跟我们不一样。   “妈妈你看,不上学,不工作,我就在家里呆着吃闲饭,我知道我们家里也不缺饭吃,可是我这么一直闲着怪别扭的。我那些同学几乎都去插队了,没有道理我非得跟他们不一样,我知道插队要吃苦,可既然同龄人都去经历了,我也应该去经历,没有道理逃避躲开。”   孩子长大了,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让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闲在家无所事事,真怕他养的荒废了。   田大花考虑了一下就说:“等晚上你爸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的吧。”   姜茂松晚上回来,头一件事就忙着抱抱老儿子,这父子三人一个样,嘴里各种嫌弃老三,口嫌体正直,一进家门先得找。   “小臭蛋呢,我看看,今天没讹人吧?”   “没讹人。”田大花淡定地说,“上午哭闹发脾气,我给他丢在小车里,放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晒着晒着他就睡了。”   他来之前田大花在炉子上煮了粥,等他回来,他照看三娃,田大花就去简单弄个菜,蒜泥菠菜,清炒油菜,鲜嫩鲜嫩的小油菜副食品店可买不到,是她在大院花坛里自己种的。   她做菜,姜茂松就抱着他口中的“小臭蛋”在旁边逗弄,几个月大的孩子,逗一逗就咧着嘴笑了,笑得高兴了两条小腿就使劲儿踢,我踢我踢我踢,姜茂松就把手抵着他两只小脚丫,跟他一踢一挡推着玩儿。   “有个事情,平安想去插队。”田大花说。 第107章 父母心   “他想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潮流如此。”   姜茂松跟石头和平安父子三个私下里都讨论过, 其实看法差不多, 不是狂热也不是想得太简单,下乡插队肯定要吃苦, 可就像平安自己说的,潮流如此,他作为同龄人,没必要去逃避。   看着同龄人纷纷离开城市, 背起行囊奔赴遥远的农村,他却躺在家里游手好闲,不是几天,不是几个月,最少也要这样好几年, 这让平安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似乎自己装了孬种似的。   可是之前他们谁也没敢跟田大花这么说,田大花那个明显的态度就是, 不行。在他们家, 父子三个加起来, 也当不了田大花的家。   “大花你别太担心他。你说他年纪小, 才十五岁, 我一个老战友的女儿,还没满十五,其实才十四岁,也是跟他一样初中刚毕业, 最近打算要下乡插队了。那小姑娘自己也很清楚,下乡就是吃苦的,谁也不愿意离开家,可是他们家四个孩子,大姐身体有病,弟弟妹妹更小还在读初中,按照政策,他们家总得有人去插队,当父母的也是没办法,原本该大女儿去,可是让病弱的大女儿去了,说不定就没命回来了。街道干部都去他们家动员了好几回了,没法子,上次遇到我跟我说,家里也是担心的要命。”   “也许是这一代年轻人,该走的路吧。”姜茂松说。   姜茂松能够理解儿子,他在家几个月无所事事,早就不愿意继续了。他们家要不是住在部队大院,估计街道的老大妈们也该整天来动员了,而且她们还会分拨,排班似的,一次次来动员。   “让他去经历一下也好。你要是不放心,问问批次,可以让他去周围不远的农村公社。”   “我问过了,本地几批知青,都去了大西北,就没有近的。”   “那你也不用担心,去大西北那也没啥,别人能行咱们儿子就能行。再说了,你自己教出来的儿子,你自己最清楚,这小子去了也无非吃点苦,我们生活上可以贴补一下,锻炼锻炼也挺好的。”   田大花考虑了两天,点头答应了。   得到父母的同意,平安自己交了申请书。申请书是必备程序,只不过,平安的申请书没有谁来动员,也没有谁要求他,还真是他自己交的。   没多久,平安插队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去大西北。   街道居委会给每人发了一床棉被,一床蚊帐,一顶草帽,一朵巨大的大红花,能挡住大半个胸膛的那种。   插队的知青,通知第二天到政府大院门口的小广场集中,要组织各界群众欢送知识青年。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平安背着行囊,在爸妈的陪伴下离开了家,一起给他送行的还有安亮和福妞。一行人来到集中点,现场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宣传栏上贴着一长排“红榜书”,红纸黑字写着一个个知青的名字,表扬信和申请书贴了十几米长。   广场旁边排列着一辆辆挂着红花红绸带的公共汽车和大卡车,上边大红纸写着“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欢送的人群很多,主力是附近小学和中学的在校学生,也有各个机关单位的代表,一个个手里拿着彩色小旗挥舞着,喊着:“欢送欢送,热烈欢送。”   “欢送什么欢送!”   一个背着背包、扎着大红花的知青随手抢过路旁小学生手里彩纸做的小旗子,啪的一声把高粱秆做的旗杆折断两截,随手丢在地上扬长而去。小学生愣愣看着那人的背影,一脸委屈,他是真心来欢送的呀。   通知八点钟,等人员都集结齐了,八点半左右欢送会才正式开始,领导讲话,知青代表表决心,齐呼“扎根农村一辈子”、“广阔天地表红心”的口号。   姜茂松和田大花领着平安站在外层,他们夫妻两个还好,福妞却已经红了眼睛,跟石头不同,石头这个侄子更像兄长,平安却真正是福妞看着长大的侄子,这两年也主要是福妞教他读书学习,一想到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就要去遥远的大西北了,福妞心里就很不好受。   “平安,你到那边勤给家里来信,有急事打电话,你们插队的农村恐怕没有电话,我打听过了,一般镇上邮局都是有电话的,你去镇上打。”   “小姑姑,我记住了。我没事儿,你就别担心了。”   “我不担心,你自己好好的。安亮给他爸打过电话了,叫他想法子接你一下,要是有法子,尽量让你留在他那个市辖区农村插队,或者也尽量近一些,好歹能多个照应。他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你写在小本子上了,自己记得收好。”   “这可难,西北地方那么大,知青去哪儿是统一分配的,哪能我想去哪儿去哪儿。”平安笑着说,“小姑姑,我自己愿意去的,我心里有数,我会好好的。”   “就算不在一起,安亮爸爸总是离你比我们近。平安,你好好的,去那么远,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福妞说着,把一个小本子塞在平安背包里,本子上除了写了刘师长的地址电话,其实还夹着一沓粮票和钱,不过福妞当着面先没说。   “小姑姑,你放心吧,我能适应的,真有什么我自己搞不定的事情,我保证告诉家里。”   平安安慰完小姑姑,又安慰他那对相对淡定的爹妈:“爸妈,你们放心吧,不用担心我,我肯定好好干。还有,告诉小臭蛋二哥有空就回来了。我以前天天抱他,我怕他想我。”   田大花心说,家里那个只会吃奶的小臭蛋,恐怕还真不懂想你。   “刚去肯定有些不适应,有什么特殊情况给我打电话,跟其他知青和当地老乡友好相处。”姜茂松说。   田大花对儿子的嘱咐却是六个字,不惹事,不吃亏,叫他凡事不瞎掺和,先把自己照顾好了。   姜茂松在人群中看到了同样来送行的老战友,其实是他的老部下,早几年已经转业了,去了基层公安系统。他和满面愁容的妻子带着要去插队的二女儿,也挤在送行的人群中。   “老薛。”姜茂松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政委?”老薛一转头,见了姜茂松,顿时有些惊喜的表情,忙问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送儿子去插队。”姜茂松指指身后的平安。   “可是……”老薛脸色惊讶,迟疑问道:“您家里的情况,大儿子也在部队,老二就不能留下吗?”   “他自己想去,说不能脱离青年人大群体。”姜茂松平静以对。   老薛看看平安,忙又跟随后过来的田大花打招呼:“嫂子好。”   田大花这辈子被太多人叫过嫂子,她看看老薛,看起来也不比姜茂松年轻,也不怎么认得,就点头笑笑。   “大花,你记得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老战友,他们家女儿才不满十五岁,也要去插队了,家里挺担心的。”姜茂松介绍说。   老薛的妻子随后带着女儿过来,互相做了介绍。田大花看着那个即将去大西北插队的小姑娘,记得姜茂松说还不满十五岁,十四岁,可是看上顶多十二三岁,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脸,瘦的就剩下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了,背着个大背包,倒显得背包比她人还大,也难怪家里那么不放心了。   小姑娘默默跟在大人身边,眼神沉静。老薛介绍说,她叫薛新桃,小名儿就叫桃子。   “我们家孩子多,至少得有一个去插队的,可是她姐姐有哮喘的毛病,容易过敏,春秋季节动不动就发病……只好委屈桃子了。我们做爹妈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几天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老薛强笑一下,看看周围的人群说:“政委,当然我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我对知青政策肯定是支持的,叫你看笑话了。”   “我明白的。”姜茂松拍拍他说,“天下父母心,我还担心儿子呢。”   “平安,桃子妹妹跟你一起去西北,你路上有机会就照顾着她点儿。”姜茂松说。   平安看看那小姑娘,他这个年纪,大概很不喜欢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嫌麻烦,尤其这个叫薛新桃的小姑娘看起来那么瘦瘦小小,两只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人,不爱说话,似乎稍不如意就会立马哭鼻子,照顾起来肯定更麻烦,   “行,我知道了。”平安迟疑一下说,“路上我可以帮她拿行李。”   田大花知道儿子不善于跟小姑娘打交道,甚至不耐烦,再说平安自己才十五呢,路上要照顾另一个比他还小的人还是有难度。   她想了想就跟平安说:“我听说你们这一批知青有一百七十多个,一起坐专门的车厢去西北,路上都互相照顾,有些年纪比你们大几岁的,你们有事要多问问他们。”   他们在底下交流说话,上边的领导讲完了话,又上去两个知青表决心,然后按照班排连的编队,一个个互相拉一把,互相帮助,爬上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唱着嘹亮的歌曲,在人群的夹道欢送下开往火车站。   在那样群情激扬的场面下,想有点个人情绪都难。   “走了,我们也回去吧。”姜茂松说。   “大哥,我们不送平安去火车站吗?大哥你也真是的,平安他那么小,你还答应他跑那么远……我怎么想怎么不踏实。”福妞忍不住埋怨。   姜茂松的司机和警卫员都在不远处跟着呢,为什么不送平安去火车站?   “不送就不送了吧,人太多。”安亮忙安慰福妞说,“你放心,我爸说会带着安生去接他。”   “这一路上都是夹道欢送的人群,那么多人看着。你开车跟着送什么呀。”姜茂松也说,“别送了,这孩子心大着呢,送上火车,他可能还不觉得什么,你自己再弄得哭鼻子。” 第108章 不放心   平安走了以后,田大花倒也没多少时间去牵肠挂肚, 家里还有个三狗子要她管呢。平安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 这孩子不是温室娇苗苗,舍不得是有的, 可也不需要她过度担心。   这孩子也很有心,几天后从西北打了电话来报平安。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中午,姜茂松也在家,姜茂松先接的, 电话里平安略显兴奋的声音喂了一声:“爸爸,我是平安,我到了,你放心。我妈呢?叫我妈接电话。”   姜茂松本来还想多跟儿子聊几句,听了这话便默默放下电话, 有些哀怨地叫田大花:“平安的电话,叫你接。”   田大花两步跑过去接起电话,便听到二儿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背景似乎稍有些嘈杂, 应该是在人多的地方。   “妈妈, 我是平安, 我到了, 你放心,跟我爸说也放心。”   平安说他们已经到当地下火车了,路上一切顺利,现在就在火车站旁边的邮局打电话。接下来先在当地知青安置办稍作停顿, 很快就要被分配到各处的农村公社去。   “妈妈,我觉得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们一路坐火车过来,感觉也没有那么偏远荒芜,就是比较干燥,听说乡下很容易缺水。”   田大花心说,儿子哎你现在还在市区,哪能就偏远荒芜了,等你去了知青安置点,大概才能真正尝到滋味儿。   “对了妈妈,你让爸爸跟桃子的爸妈说一声,就说她也一切顺利,她就在我旁边,她说她们家没有电话,打去她爸爸单位也不一定能及时接到,很不方便。”   田大花想起那个瘦瘦小小的大眼睛小姑娘,看来儿子还真认真执行照顾小妹妹的任务了,就笑着问道:“那小姑娘咋样?”   “还行。”平安丝毫不觉得妈妈的语气中会有其他东西,说:“她不爱哭,就是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她要是爱哭鬼,我可就不想管她了。”   “你们有没有水土不服?”   “还行。我没感觉,桃子有一点儿,有点吃不下东西,不过她自己说不碍事,能撑过去。”   田大花心里一叹,嘱咐道:“水土不服要是严重,也能要人命的,你注意她点儿,总是你爸爸老战友的女儿。”   “妈妈我知道了。”平安说,“我得挂电话了,后边还有人排队等着呢。”   田大花想象着儿子背着背包,在邮局柜台前排队打电话回家报平安的情景,便莞尔一笑,儿子真不用她太操心。   她放下电话,抱起旁边沙发上蹬着小腿玩的三娃,这娃儿像是不知道累似的,也不知精力怎么这么足,除了睡觉,不然就没老实过,躺在沙发上两条小腿就蹬阿蹬,四个月了,还学会了新技能,可以把自己的小脚丫抱在手里,送到嘴里啃啊啃,这天气还有些春寒料峭,给他穿了软底的小鞋子,结果一会儿就啃湿了。   田大花抱起三娃,捏捏他肉嘟嘟红扑扑的脸蛋说:“小臭蛋,你二哥已经到西北了,一切顺利。”   “给我抱吧,你去做饭。”姜茂松伸手抱起儿子。   说来也怪,这个老儿子出生后几乎被全家嫌弃,却大概是他抱的最多的。   石头出生的时候他不在家,就不说了,平安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那时城市军管,他日常忙得很。生平安时家里请了保姆,加上老奶奶也在世,姜守良也还年轻,一家子争着抱,他反而抱的不多。   他这样一个男人,即便没有“抱孙不抱子”的那一套封建思想,可好像也不是多么喜欢抱小婴儿,抱了也是在家里抱,外头有人喊一声政委,他赶紧先把怀里的孩子放下再出去——让部下看见政委同志跟个家庭妇女似的,抱着个襁褓,是不是太那啥了?   结果四十几岁生了这个老儿子,一边满口嫌弃,一边却经常抱他,还抱出瘾了,抱出经验来了,每次下班一回家,就先问“三娃呢?”,然后抱起来玩一会儿,都习惯了,不然就像少点什么似的。   一边抱还一边嫌弃,你说你怎么这么闹,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小闺女呢!   尤其平安走后,家里除了年迈的姜守良,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个,每次他一回家,就习惯地抱着孩子让田大花做饭收拾,脸皮也坚强了,还敢于抱着小婴儿去大院里转悠散步,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田大花把孩子给他,转身出去做饭,她简单炒了个韭菜鸡蛋,煮了米汤,原香的麦饼,等她从厨房里出来,先去叫了姜守良洗手吃饭,再去西屋一看,姜茂松把三狗子放在床上,刚换了尿布,正握着小家伙两只小脚给他做踢腿运动,嘴里还在一本正经跟小娃儿讲道理。   “鞋子不能吃,知道不?你看你把鞋子都吃湿了,你个小笨蛋,鞋子到底有多好吃,整天抱着啃?”   然后又说:“你二哥到西北了,知道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抱你。”   平安中午打来的电话,晚间,石头又打了电话来,电话一响姜茂松去接,照旧是:“爸,我是石头,你吃饭了吗?我妈呢,叫我妈接电话。”   姜茂松放下电话,叫田大花:“你儿子电话,石头。”   田大花高兴地跑过来接电话,姜茂松抱着三狗子,看着他可真是哀怨,三个臭儿子,哎。臭儿子有什么好,打个电话都只知道找妈妈,跟爹老子说不上两句话。   石头问了平安的消息,知道他已经顺利到达地方了,便嘱咐说等确定了去哪个公社,有了具体地址先告诉他。   于是远在西北的平安,两天后抵达了他们插队的地点,一个靠近黄河的小村庄,在知青安置点住了下来。薛新桃也跟他分到一个知青安置点来了,他们一起分来的八个知青,五个男的,他最小,三个女的,薛新桃最小。   平安只以为这是巧了,碰巧把他和薛新桃分到一起来了,好在这个小姑娘也不是太讨厌,没有像同来的那谁似的,动不动就娇气哭闹,饭菜不习惯也掉眼泪,一路上眼泪汪汪的。这小姑娘不哭不闹,水土不服难受她也不哭闹,平安觉得,这小姑娘还可以忍受。   可是两天后,平安才知道,他跟薛新桃分在一起可不是巧合,不是,是因为人在邻市的刘师长想了些法子,通过战友熟人,把他分在这个离县城近些、跟他所在的市临边接壤的地方,目的是让平安离他近一些,他们这一批知青,没有指标分在刘师长的那个市。   而薛新桃,也是因为他父亲老薛是刘师长的老部下,姜茂松跟刘师长打电话是顺口提了一句,说老薛的女儿也跟平安同一批去插队了,结果刘师长就顺手把薛新桃跟他分到一起了。   平安到这个地方越发感觉,他爸的战友一个个都很厉害。   一群年轻人远离父母和家乡,在一起就有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互相都比较照顾。到了以后,先兴致勃勃跑了几十里路去看黄河,在滚滚的母亲河边兴奋大喊。   安置下来的第三天,刘师长带着留在老家的三儿子刘安生跑来看他,刘师长的军用吉普一进村,就造成了小小的轰动,老百姓可很少见到“小轿车”,威武的独臂军人还带着警卫员。   于是老百姓背地里便说,果然是城里来的知青娃子,瞧见没?家里头可不简单。   刘师长可没想这么多,他实在只是想来看看平安这孩子罢了。   平安不是石头,他跟刘师长接触不多,见了刘师长发愁,叫什么呀,叫刘伯伯?不行啊,那是他小姑姑的公爹,太不像话了。叫刘爷爷?算了吧,他爸听了会有意见的。   他爸和刘师长这一对老战友,到现在还是兄弟情分在前,亲家什么的靠后,打电话互相称呼“老刘”“茂松“,忽视辈分问题,可是到一块儿几杯酒一喝,喝高兴了,一准就开始“咱哥俩”了。   于是平安就叫:“刘师长好。”   刘师长毫不为意,压根就没留意过称呼问题,称呼他什么都合理。他给平安送去了一些吃的用的,还给他聊了一会儿当地的生活,有什么风俗忌讳,种什么庄稼,怎么种,啥时候收。平安这孩子虽然不缺农村生活经验,可从来没正经种过地。   “没事儿,大西北好地方,庄稼种啥长啥,农家活不用学,看人家怎着你怎着,这地方还盛产药材,供销社收购,你们还可以采药增加收入。这儿离县城也就一二十里路,碰上啥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县城,给我打电话。”   “没事儿,刘师长,我能行,你们别老担心我,也不用照顾我,我妈都放心了呢。”   “这我相信。”刘师长说,“你爸妈养出来的儿子不是娇气包,肯定好样的。”   然后一转身,平安就跟刘安生打成一片了。毕竟小时候听大人说过,他们两个还订了娃娃亲的,可惜生下来俩臭小子,后来倒是让刘安亮拐了他们家独一无二的小姑姑。   刘安生比平安小了几个月,初中还没读完,看着平安充满好奇,笑嘻嘻地说:“小时候我妈说了,你要是个女孩子,你就是我媳妇了。”   “……”平安顿了顿,还击:“小时候我妈也说了,你要是个女孩子,你就是我媳妇了。”   “幸亏你不是女孩子。”刘安生说,“听说你从小练拳,我可不想娶个厉害的媳妇。”   哎呦,平安更不乐意了,谁嫌弃谁呀,他还不想要呢。   半大少年,还不知道愁滋味,平安刚来到知青安置点,也还没体会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种辛苦。   他兴致勃勃带刘安生去看老乡刚给他们砌的土灶,说这两天灶没砌好,他们临时被安排在老乡家吃,锅碗瓢盆都是新置办的,他们今天晚上就要自己开伙啦。   继刘师长来过之后,没几天,远在南疆海防的石头的信就到了,还给平安寄了一些钱和粮票,这个那个嘱咐了一大堆。   平安心说,这些人也太不放心他了吧,他平安,他姜明致,不用谁刻意保护,他自己肯定能搞定一切。 第109章 示威   当天晚上头一顿自己开伙,知青安置点简直兵荒马乱。   老乡们对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娃还是比较友好的, 他们又是第一批, 老乡们挺照顾,帮他们砌了土灶, 帮他们准备了柴草,水缸里还帮他们挑好了一缸水。   八个知青娃,这两天洗脸刷牙也很大方,并不会刻意节水, 但是天气冷,风却很大,一天下来吹得满身黄土,知青安置点也没条件洗澡,男知青索性不讲究了, 脏就脏点儿吧,女知青晚上顶多温一盆水,悄悄在屋里擦洗一下。   所以这两天水够用, 也有现成的柴烧。   可是第一顿做饭问题就来了, 这些城里长大的娃, 哪里烧过农村的土灶啊。   平安这时候可算是出风头了, 他会烧。   他跟着妈妈在乡下生活过, 田大花家的孩子不娇惯,帮爸妈烧火,帮爷爷端洗脚水,洗碗择菜打扫卫生, 都会干。   起初做饭,几个知青真没想到这么难,革命小将无所畏惧,做饭看起来也没多么难。大家一起动手,还特意照顾两个年纪小的,让平安和桃子去削土豆皮。   所以当平安看到烧火的女知青趴在土灶门口,鼻涕眼泪咳嗽不断,弄得满屋子浓烟的时候,心里小小鄙夷了一把,笨蛋,有这么烧火的吗。   平安拿过烧火棍,把灶膛里堵满的柴草扒出来,招呼几个知青拿上草帽,扇。   扇什么?先把满屋子呛人的浓烟扇出去。   于是几个知青娃人手一顶大草帽,还挺好玩似的,在小小的厨房里嘻嘻哈哈地一起扇风,扇了半天,屋里烟散了,平安同学淡定地一手火柴,一手软草,先点着火放进去,然后等火烧旺了,往里头加稍硬的秸秆,再然后,树枝。   火烧起来了,几个知青娃蹲在灶门口,对平安同学简直钦佩不已。部队大院里出身的孩子,果然什么都比他们强,就连烧火都比他们厉害。   “看见没,不能把灶膛堵满了,先烧软草引火,灶底下的灰要扒开……”平安同学不无得意地示范讲解。   “对了,锅里是什么?”   “清水呀。”   “烧清水干什么?”   “刷锅啊。”   掀开沉甸甸的木制大锅盖,大半锅水,赶紧拿高粱杆扎的工具刷一刷,水都已经烧热了,一瓢一瓢舀出来,把锅刷干净,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平安会烧锅,可是他不会做饭,他在家给妈妈烧火择菜打下手,也没学过做饭炒菜。   几个知青娃集思广益,赶紧商量了一番,争论了一番,先炒菜还是先煮粥,煮粥先放水还是先放米,谁会淘米?   等他们商量完,木柴火的大铁锅已经烧得发红,又开始冒烟了,赶紧往锅里浇水,嗤啦一声巨响,吓得浇水的女知青丢下水瓢大叫……   平安同学此时此刻真佩服他大哥,他大哥会做饭,起码简单的饭菜会做。   平安临来时妈妈还叫他学做饭来着,可是平安同学看着很简单啊,把米丢进水里,烧开锅煮一煮就行了。   一个知青点过日子,原本大家还以为,男知青负责体力活,男同志不会做饭很正常嘛,女知青总该是会做饭的吧,可是,跟他们同来的两个女知青也都才十七八岁,在城里都是搞运动的积极分子,这两年也就整天带着红袖章闹革命了,革命小将哪有空理会烧火做饭这等琐事,在家哪里会做饭呀,不会。   女知青不会,另外几个男知青就更加不会了。他们最大的也就二十岁刚过,城里长大的熊孩子,谁会做饭呀。   其中一个女知青还是个娇气包,平安最不耐烦的那种,一遇到困难委屈就眼泪汪汪地哭,哭得平安很想吼她。   “要不……我们再去老乡家吃一顿?”娇气包犹豫着说。   “你好意思?”另一个男知青立刻批评道,“我们都在老乡家吃了好几顿了,人家都明说了,让我们往后自己做饭,我们再去,人家该说我们厚脸皮了。再说这个时候,你去了人家也吃完了,你去喝凉水?”   好在这时候另一个救场人物出现了,薛新桃会做饭。   薛新桃年纪小,还当不上红卫兵闹革命呢,加上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停课的几年整天在家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家务活居然做得还不错。   于是平安负责烧火,薛新桃负责做饭,其他知青负责……围观和夸奖。   兵荒马乱忙到很晚,煮了一锅杂粮粥,炒土豆片,之所以炒土豆片,是因为昏黄的油灯下看不清,薛新桃做饭技术也不是多么高超,没法摸黑切土豆丝了。   可是公社给他们新买的铁锅,又缺油吃,统共就只有公社安置他们送来的半酒瓶豆油,也不敢太大方用,土豆片一下锅,粘锅,黑乎乎粘在锅上,铲下来就已经糊了半边。   “我记得我妈说过,新的铁锅要怎么办……”薛新桃为难地揪着小辫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会。”   平安说:“多放点水煮煮,能吃就行,明天问问老乡新锅怎么办。”   忙了老半天,总算晚上没饿肚子。   吃饭的时候平安很得意,其他几个知青满脸讨好地跟他和薛新桃说,得先指望你们两个做饭了。   “行,我跟桃子先负责做饭,不过你们也得赶紧学,不能光指望我们两个。我们一样也要下田干农活,回来还要每天给大家做饭,怎么行呢?做饭必须轮流来。”   平安的小脑筋开动得飞快,努力捍卫自己的权益,包括薛新桃的权益,好歹是他爸战友的女儿,一路跟在他屁股后头来的,平安对薛新桃总还有几分“军人子女”的认同感。   他想想又说:“这段时间,我跟桃子负责做饭,你们要负责挑水、洗碗洗菜和打扫卫生,你们几个最好分配一下任务。各人的衣服,各人自己洗。大家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时间还长着呢,干活要自觉,要互相帮助。”   其他人十分自然地听从他的安排。不听能怎么办,谁也不想饿肚子啊。其他人互相讨论了一下,谁负责挑水,谁负责洗碗洗菜,谁负责搞卫生。搞卫生的还要分出打扫房间和院子,还有打扫厕所的。   “我觉得,我们得重新改建厕所……”薛新桃弱弱地举手说,“现在的厕所,太……那什么了。”   一个只能挡住半身的低矮墙框子,大大小小的碎石块砌成的,里面就是一个坑和两块石头……薛新桃一提,其他知青们纷纷赞成,这个厕所没法忍受啊,幸亏这是初春,这要是夏天……   “这还是人家特意给我们建的呢,已经算是照顾我们了。”一个男知青笑嘻嘻地说,“你们知道农民怎么上厕所吗?嘿嘿嘿,我跟你们说,庄稼地里,沟里……”   “正经点儿。”平安责备那个知青,想了想,“厕所……是得想法子改建,可是,起码要有砖和石块,咱们去哪儿弄砖弄石块?”   于是商量无果,沉默。一个个沉默下来,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了。   大西北的农村,在他们想象中十分艰苦,可亲眼见到的,亲身体会到的,远不止他们想象的“艰苦”。   最初他们分来时,因为平安年纪小,两个年龄大些的知青便自觉不自觉以“老大”自居,一顿饭过去,在平安和薛新桃面前也谁没脸充老大了。   平安同学年纪小,却从最开始,隐隐有了“领导者”的姿态。   结果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男知青就懊悔不迭了,他昨晚抢了挑水的活儿,寻思着早晨起床去挑两桶水,一整天就不用干别的了,绝对好事儿。结果一早起来,挑着担子去挑水,足足过了一两个小时还没回来。   农民们天不亮就起床忙碌,天一亮就该上工了。可年轻的知青娃们不习惯啊,睡到天大亮才陆陆续续起床。先起床的,把水缸里剩下的一点儿水都用来洗脸刷牙了,后起床的,缸里水用光了,端着刷牙杯子,揉着眼屎站在院里干等。   生产队都敲钟了,上工了,队长昨天了说了,今天他们要正常跟社员们一起去上工,可是,牙都没刷呢,脸也没洗,更别说做早饭了。   “张向东怎么还没来!他磨蹭什么,干什么东西去了呀。”   “就是呀,他这水挑不来,饭也没法做,啥事都耽误了。”   几个知青抱怨着,等啊等,一直等到队长打发人来叫他们了,才不得不咬着没刷的牙,揉着没洗的脸,抓起草帽饿着肚子,匆匆跟着生产队去上工。   一个个狼狈的样子,让村里老乡们看了指点着说说笑笑,拿这帮城里娃当景儿看。   平安长期习惯了早起扎马步练拳,所以他起得很早,牙刷了,脸洗了,可是,肚子饿了。   几个知青娃扛着锄头,跟在生产队社员们后头下田,半路上遇到了去挑水的张向东,只见他摇摇晃晃挑着两半桶水,走三步放下歇会儿,浑身狼狈,一张脸苦得快要哭出来了。   挑水,黄土高原挑水啊,原来村子还有一口老井,挑水要去村头挑,这是指的夏秋季节,井里有水。可是到了冬春季节,整个黄土高原都是干旱的,村头老井里根本就没有水了,挑水要走五六里路远,去另一个地方挑,辘轳下到几十米深把水吊上来,两大桶,往肩膀上一压,走。   人家老乡长期习惯了的,年轻媳妇子挑起来一口气走上一段路,放下歇歇继续走。从来没挑过水的知青娃把扁担往肩膀上一压,水桶挂在扁担上来回晃悠,两条腿就开始打晃了。别说五六里路,五六十米都难。   挑水如此,第一天下田干农活,知青娃成了老乡们的笑料,不会干,干得慢,累得半死,活儿还没干完,净出洋相。   平安一直觉得自己的拳头很硬,从小习武的体质无往不利,别的知青叫苦连天,他怕给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丢人,咬牙埋头干,结果小半天工夫下来,他手上就起了两个大泡儿,柔软的,半透明地卧在他的手掌上,似乎在跟他示威。   “桃子,你怎么样?还行吗?”   “还行。”薛新桃嘴里说着,一张小脸汗湿了刘海,脸色已经发白了。   “你太瘦了,你得锻炼身体。”平安看着前边干活的老乡,再看看身边哭丧脸的几个知青,一张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沮丧和挫败。平安压低嗓子,小小声跟薛新桃说:“你想不想家?我可想家了,想我爸想我妈,特别想我妈做的饭,麦饼子,炖腊肉,辣椒炒鸡蛋……”   平安咕咚咽了下口水,他们早晨都没吃饭,这会儿真是饿的柔肠百结。   “哎,桃子,我看过两天咱们找个理由去县城一趟,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这样,就说还行。顺便去县城吃顿饱饭,我有粮票,我大哥我小姑姑给我塞了一把粮票呢。” 第110章 无邪   所以第二次平安来电话,跟田大花说, 在知青安置点一切都很好。   “真的, 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们自己会做饭。我会烧火, 桃子会做饭,他们几个开始不会做饭,都在学,我监督他们学。以后我们轮流挑水, 轮流做饭,白天跟社员一起下田,社员们也都很照顾我们,教我们怎么干农活。活儿是有一点点累,不过我们能行。我们干一天活就能挣一天的工分。”   田大花心说, 这小子要是别说“真的”,她兴许还真信了。儿子是她生的,还想在她这这儿哄人。   她问:“生活上能习惯吧?我听说那地方缺水。”   一提起缺水, 平安可真是满肚子苦水想倒, 谁能想到靠近黄河的地方会缺水呀, 不是离黄河才几十里路吗, 不是应该水草丰美吗……好吧, 一年倒有大半年在干旱。风还大,植被少,整天一头一脸的黄土,真真是灰头土脸。   一提起缺水, 平安揉着肩膀心有余悸,因为挑水太困难,他们已经只好轮流挑水,平安两天前挑了一次水,到现在肩膀还肿痛呢。   他是个要强的男孩子,不好意思跟其他人一样叫苦,怕丢了爸妈的脸,可是……真疼,真累。   现在整个知青点,再也没人舍得浪费一滴水了,洗脸只敢用半碗水,把盆侧着,才能用手掬到水,洗脸洗脚的水还要收集起来,留着冲厕所,不然那个旱厕……   可是,平安可不会跟爸妈叫苦,那太丢脸了,不能让家里担心。所以他不管给谁写信,给大哥写信,给小姑姑写信,包括给爸妈写信、打电话,都是满口乐观,哈哈哈,我挺好你们不用担心,我能行,我不孬种。   于是平安忙说:“生活上慢慢就习惯了。老乡还给我们干枣儿吃,很甜的。我们现在忙着春种,耕地,撒农家肥,我们种谷子、高粱、玉米,还种土豆,妈妈你都不知道,我们在家是把土豆做菜吃的,他们这儿是把土豆煮了当饭吃。”   “嗯。”田大花问:“薛新桃也跟你在一起?你们没哭鼻子想家吧?”   “……没有,真的。”平安说完了又有点忸怩起来,“嗯……也有一点儿想家。”   田大花心说,儿子你还真不会撒谎。   “桃子跟我分在一个知青点,刘师长和安生来看过我们了,还给我们送了饼干点心肥皂什么的。”   说到刘师长带来的饼干点心,平安太有感触了,最初几天他们老跟不上生产队的节奏,早晨上工来不及做早饭,要不是这几盒饼干,他估计已经饿断肠子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舍得给其他知青分几块,暂且垫垫肚子,眼看着要吃光了,他这么大方都舍不得分了,其他人更是不好意思来要了,他就只敢悄悄塞给顶小的薛新桃两块。   于是整个知青点都在互相动员鼓励,明天一定要早起,要做早饭,要吃了早饭再去上工。可是白天干农活累了一天,浑身酸痛,晚上往床上一趟,睡得比死人还沉。第二天一睁眼……   哎,继续适应呗。   “妈妈,你就放心吧。”   “嗯,我放心。”田大花忽然提醒了一句:“平安啊,桃子是个小姑娘。”   “对呀,她最小,不过她比那两个女知青还强点儿,那两个经常哭。”平安无邪的坦诚,丝毫也不会多想,他说:“妈妈你放心,我已经努力照顾她了,轮到她挑水,我还跟去帮她了。”   平安同学实在是切身体会了挑水的苦,真怕又瘦又小的薛新桃累倒在半路爬不起来了,只好去帮她。   平安还好,个子比同龄孩子高一截,薛新桃个子瘦小,水桶都不太能挑起来,刚刚离开地面。   两个半大孩子挑着两大桶水,你挑一段,我挑一段,歇一段再走一段,五六里路啊,回到知青安置点简直有劫后余生之感。于是下次轮到他挑水,薛新桃便自觉跑去跟他帮忙了,挑水二人组,咬牙往前走啊。   谁不知道他是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呀,平安同学的口头禅,不能给爸妈丢人。   田大花又嘱咐了一句,鼓励他:“平安,你好样的,很多事叫苦哭鼻子一点用没有,爸妈相信你能尽快适应。”   依依不舍挂断电话,远在西北的平安一边给邮局柜台付电话费,一边小声问薛新桃:“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你不给家里打电话?打给你爸爸的单位,说不定能接到呢。”   “他当公安经常外头忙,打去也不一定接到,白浪费电话费。”薛新桃说,“我还是写信吧。”   “那随便你。”平安说,“赶紧的,我们去买点儿饭吃,随便什么饭都行,饿死我了。”   “……你去吃吧,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平安可不傻,平安猜到薛新桃身上没有粮票,她家里条件不算好,人口多大姐还有病,根本没多余的粮票寄给她。   可是平安也不能吃独食让她看着啊,于是平安就说:“走吧,要吃一起吃,大不了等你长大挣钱了你多请我。”   而这边,田大花放下电话,旁边侧耳倾听的姜茂松抱着三娃悠悠说道:“小臭蛋,你二哥怕是已经脱层皮喽。”   “幸亏这是个儿子,皮实,多吃点苦吧。”田大花说。   这要是个女儿该多么担心……不对,这要是个女儿,她估计压根就不会让他去。   所以田大花无形中对那个小小年纪的薛新桃也多了几分同情。   “是不是给他寄点儿粮票和钱?”姜茂松说,“那地方,我听说农村人一天只吃两顿饭,平时早一顿晚一顿,只有在大忙时节,才加一顿午饭,晚饭就改吃稀粥。”   “你以为,福妞和石头没给他塞粮票塞钱?只不过没跟你讲罢了。”田大花摇头慨叹,知青点过的是集体生活,估计大部分情况下粮食不足,挨饿是难免的了。   也好,田大花心说,这熊孩子,自己选择的路,那就要坚持走好。他自己口口声声说不能脱离浪潮,不想在家靠爸妈,不想让同龄人骂他孬种,那就让他去锻炼吧,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经历。   他们家的孩子,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挨过饿的,现在那小子大概尝到滋味儿了。   ☆☆☆☆☆☆☆☆   福妞的儿子刘晋一岁多,刚刚会走路,长得越发像安亮,一张俊俏的小白脸,抱出去经常有人问男孩女孩。   随着上山下乡,城市也没那么闹腾了,福妞的生活也不必躲在大院了,恢复了相对正常的生活。   不过她本来带着个孩子,加上安亮反对,还是没回去上班。   学校里复课了,大学不用考,都是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原本大街小巷搞运动的学生们,回到了学校里,可也没几个人安心上课,运动还是要照样搞的,关在校园里搞。   小刘晋对小弟弟三娃子充满了好奇,大人玩笑说,小刘晋大概是哥哥们的行列中最不嫌弃三狗子的了。   三个儿子讨人嫌,三狗子生下来就没得过哥哥们的欢心,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哥哥们给他起了一堆可爱的小外号。   石头还好,嫌弃归嫌弃,好歹维持了大哥的公平态度,平安和明东喜欢叫他“小臭蛋”,明南的称呼比较特别,叫他“小胖猪”,估计等三狗子长大了,兄弟们之间恐怕要有一场关于外号昵称的多方战争。   可是小刘晋却喜欢他,这俩才是同龄的小伙伴。大约对于刚会走路、牙牙学语的小刘晋来说,小弟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玩具,会哭会闹还会笑,笑起来咯咯咯,比别的玩具好玩多了。   “娃娃,娃娃。”小刘晋把一块沾满口水的饼干从嘴里掏出来,举着小手想送给小弟弟吃。   “他不能吃,他还没长牙呢。”福妞把三娃抱在腿上,小刘晋就踮起脚尖,伸头看看小弟弟光溜溜的牙板,又把饼干塞回自己嘴里。   平安插队走后,家里又少了个每天嘻嘻哈哈的熊孩子,田大花最常见的状态,大概就是跟福妞姑嫂俩坐在一起看孩子,有时候还加上刘嫂子。   刘嫂子是个闲不住的,收拾完了家务,浇完了大院里的菜,端个针线簸箩来跟她们姑嫂俩会和,坐那儿一边给小刘晋做鞋子,一边唠叨家常。   今天的话题是“大西北”。   当然,在刘嫂子眼里,大西北是个好地方,谁不说俺家乡好。她解放前在西北老家长期务农,对农民的生活早已经习惯了,以至于后来被刘师长接到这儿来,进了城,还老大的不习惯,觉得自己整天闲得慌。   不过刘嫂子还是挺心疼平安的,她说,她从小干惯了农活不觉得怎样,可平安这样半大孩子,从小爸妈疼爱着在城里长大,不光是干活累不累,环境也苦,去了肯定得脱层皮。   田大花给她使眼色,用目光示意她:你可别说了,你看看福妞心疼的那个样儿吧。   田大花自己不心疼吗?心疼。可是她那样的性情,觉得不管多苦多难,反正都选择去了,反正躲不开,坦然面对就是了,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她的儿子就完全可以。   她笑着说:“没什么,他自己选的,小孩子吃点苦也不算坏事。”   福妞在一旁听着,默默没作声,结果她回到家,就悄悄给平安寄了两瓶麦乳精去,还一同寄去了一摞书,写信千叮咛万嘱咐,说平安你缺啥少啥,你写信给姑姑。   然而几个月后,平安就已经完全适应了,苦,累,可是不能逃避不能装怂,只有去适应,有时候自己也后悔,你说他呆在家里,呆在大院里,整天看书闲闲的写字不好吗。   可是,这不符合平安的性子,他爸,他哥,都是响当当的汉子,都是军人,他妈妈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不能靠着家里躲起来当温室花朵。   然后平安还写信跟大哥和小姑姑说,你们不要再给我寄钱寄东西啦,知青点过集体生活,我都不好意思了。   刘嫂子还嘀咕着心疼平安,可是一转眼,到了暑假,刘安生初中也毕了业,面临着跟平安一样的情况,在家游手好闲,或者下乡插队。   刘师长的选择很简单,插队。刘安生的选择也很简单,他本来可以留在本市下辖的农村公社,自己主动申请要去平安插队的地方。   俩同龄孩子还挺投缘,好歹互相有个照应不是吗。于是刘安生背起铺盖卷儿,屁颠屁颠去投奔平安。   又来个不知疾苦的小牛犊。   瞧瞧,孩子都长大了,自己个都有主意了。   平安和刘安生插队一晃小两年,第二年春节,几个孩子趁着农闲,一起回城来探亲过年。   田大花跟刘嫂子去火车站接人,打眼一看,哎呦,这黑小子是谁呀? 第111章 关注   三狗子十个月会走路,十二个月才算会说话, 刚能叫爸爸妈妈, 腿比嘴快,两条小狗腿还特别麻利, 行动力超强。   田大花平常一个人带孩子,上个厕所的工夫,娃就跑没了,赶紧找, 找到厨房,已经把鸡蛋丢到洗碗池里去了。   田大花抓住小东西一顿收拾,姜茂松回家听说了,还笑呵呵地说,人家小臭蛋肯定是想吃煮鸡蛋了呗。   等到一岁半的时候, 田大花上个厕所的工夫,虎着脸跟他说,就在这儿玩球等妈妈, 不许乱跑, 听见没?   小东西点着脑袋, 答应的好好的, 一转脸, 迈开小腿径直跑出门,田大花随后就找,一直找到隔了两排的福妞家里,正蹲在福妞家的厨房里, 小手一个一个把她家土豆往空着的烧水壶里塞。   “他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呀。”福妞满脸吃惊,哭笑不得地说:“这小臭蛋,一会儿也不闲着,可比他两个哥哥调皮多了。”   这是在家里,带他出门的话,田大花就淡定地拿了根长布条,扣在他背后棉裤的背带上,遛狗一样牵着走,就怕跑丢了。冬天小孩子都穿一种有马甲背带的棉裤,必须给他系在背后,不然他自己想什么法子也得解开。   这个老三,跟老大老二可真不一样。   刘嫂子说,怕不是讨人嫌的老三都这样皮,他们家安生小时候就这样,掏盐坛,摸酱罐,把帽子丢进水缸,故意把鞋子往水洼里踩,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没少干。   平安第一年过年没回来,按规定第一年就不允许回城探亲。第二年获得批准,从插队农村回城过年的时候,三娃刚满两岁。   一家人都去火车站接人,火车站那地方人可多,田大花便拿跟长布条拴在他背后棉裤背带上。   “这挺好,人多不怕他乱跑。”福妞于是也有样学样,拿根长布条把三岁的刘晋也给栓上了,两根绳子并在一起牵着。   俩小孩又特别漂亮,刘晋是个俊俏的小白脸,唇红齿白小女娃似的,可是三狗子,明明那五官长得随了姜茂松,却也不知怎么的,天生一张笑脸,眼梢嘴角都弯弯的,漂亮得不像话。   其实石头和平安都很像姜茂松,平安小时候还有点像妈妈,越长越随姜茂松,他们父子三个,都是那种相貌堂堂的长相,十分端正帅气,可这个三狗子,也不知怎么的,明明还是那个鼻子眼睛,却显得格外俊俏,一看就很调皮、很活泼那种。   于是田大花就牵着两只漂亮活泼的“狗子”,站在出站口等着儿子出来。   姜茂松和安亮、刘嫂子也来了,刘师长和安生父子两个今年决定到这边来过年,安明夫妻两个在铁路系统,都去了首都工作,今年过年不回来了。他们家过年反正得有人跑,刘师长不舍得孙子这么小坐三天两夜火车去西北过年,再说安亮部队里过年期间,也未必能排出探亲假,干脆他们爷儿俩来这边了。   远远看着几个孩子从出站口出来,田大花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她儿子吗?   首先是个头窜了一大截,本来就比同龄人高,两年时间过去,抽条一样长高了好多,走在人群里高出别人一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再有,黑了,可真黑,在家时虽然算不上小白脸,可绝对是个正常肤色的帅小伙子,现在一看,哪来的黑小子?差点认不出来了。   四五个年轻人一起,大约都是被批准回城过年探亲的知青,包括平安和刘安生,都背着行李包,平安穿着个军用棉袄,刘安生干脆裹着军大衣,俩孩子看见家人顿时一脸惊喜,赶紧往这边跑。   “妈妈,小姑姑,爸爸……”然后看见安亮,平安就笑眯眯地叫他“小姑父”,安亮简直受宠若惊啊。   平安一个一个叫过来,亲昵地拉着田大花的胳膊,然后蹲下来看着地上两只拴着绳子的小“狗子”,憋不住哈哈大笑。   “这个是小臭蛋,这个是刘晋。”平安指着三娃子说,“天啊小臭蛋你长这么大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你才四个多月大,除了吃奶啥也不会。”   三娃子笑眯眯看着他,有点生,转身拉着田大花指着平安:“妈妈,妈妈。”   “他是你二哥,叫二哥。”   “爱哥,爱哥。”   “小笨蛋。”平安抓住他,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二,哥。”   “爱哥,爱哥。”   好吧,爱哥就爱哥,平安转向刘晋:“小刘晋,你叫给我听听,叫二哥。”   三岁的刘晋咬着手指看看他,叫了一声:“二哥。”   “小笨蛋,你看看人家怎么叫的。”   被骂了小笨蛋的三娃子还一个劲儿乐呵,乐呵半天蹦出两个字:“平安。”   “……”平安嫌恶脸顿了顿,直起腰,一把抓起三娃子举过头顶:“小笨蛋,平安也是你叫的?”   被惩罚举高高的三娃子却乐得手舞足蹈,咯咯咯笑个不停,姜茂松接下儿子的大背包,好笑地看着兄弟俩嬉闹,跟田大花说:“这小臭蛋,一准是跟大人学的。”   “听我们两个整天平安平安的呗,有一回他还说石头呢。”田大花说。   那边刘安生也被刘嫂子拉着看了又看,连说黑了,瘦了,刘安生这头初生的小牛犊,几乎是跟平安一样的经历,盲目乐观,十分自信地跑去知青安置点,结果没两天,就蔫巴了,尝到滋味了。   挑一趟水,还有平安跟着呢,走一路叫一路的苦,偏偏他越是龇牙咧嘴地滑稽叫苦,平安越不帮他,还给他鼓掌喊加油,一边看着他笑得幸灾乐祸。   不过刘安生叫苦归叫苦,也就跟自己叫叫,有些事平安要帮他他还不要。   作为家里的老三,刘安生性子活泼跳脱些,嘴里叫苦,一转脸跟平安一样,跟家里都说很好,叫家人放心,一边嘴里喊着哎呦累死了,一边却也没装孬种,咬牙坚持下来了。   不过到了刘嫂子和兄嫂跟前,刘安生就开始撒娇了,抱着刘嫂子的胳膊直喊:“哎呦妈,想死我了,我可想你了,想吃你做的白菜肉饺子黄花菜烧肉……”   “听见没,这都馋成啥样了,一见面没听他说别的,光数落吃了。”安亮笑他。   “回去就给你做。”福妞说,“自从知道你俩要回来,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你俩留着呢,就知道你俩馋猫。”   跟他们一起下车的其他几个知青,也纷纷被家里接到,平安一转头,看见薛新桃跟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在一起,就走过去问:“桃子,谁接你呢?”   “我弟弟妹妹。”薛新桃说,“我爸工作忙,我妈在家做饭等我呢。”   薛新桃说着走过来,文文静静地笑着跟田大花和姜茂松打招呼:“姜叔叔好,阿姨好。”   姜茂松问:“你爸妈没来接你?”   “我妹说,我爸工作走不开,我妈她出门就不认路,在家包饺子等我呢。”   田大花心说,这爹妈也真是,闺女插队一走两年,怎么也该来个大人接一下呀。   小姑娘的笑容恬静乖巧,依旧瘦,巴掌脸上瘦的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可是很有神采,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两年前走时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已经是亭亭少女模样了。   因为常听儿子提到,田大花对这小姑娘不由得就多关注些,跟儿子一样,黑了瘦了,两只手粗糙得像老农,原本嫩生生的小脸上皮肤也粗糙了,可是小姑娘却没有半点自怨自艾的神情,站在那儿安安静静,说话不紧不慢,似乎她不是去农村插队吃苦,只是在外头玩了一圈回来了。   田大花对这小姑娘还真挺喜欢的。   “桃子啊,你怎么回去的?这还背着个大行李包呢。”   “我弟弟妹妹骑了自行车来,把行李推上就行了。”薛新桃说,“阿姨,叔叔,那我先回去了。”   “行,赶紧回去吧,你妈该等急了。”   田大花看着小姑娘文文静静地背着行李,跟弟弟妹妹一起走出车站大厅,心说这些孩子可真不容易,都是好样的。   她一琢磨,自家二儿子过了年可就虚数十八了呢,是不是……她笑着看看平安,说道:“平安啊,桃子这小姑娘可真不错。”   “对呀,她很有韧性,也不怕吃苦,说话也有教养,村里老乡们都很喜欢她。”   平安完全不在同一频道,居然笑着说:“妈妈,安生也好样的,你别看安生老在那儿鬼喊鬼叫,可他也就是叫叫,故意叫给我听,他也不怕吃苦,也没怂。”   田大花心说,这笨儿子完全不开窍,安生和桃子能一样论吗。   “大嫂,我怎么看着,咱石头还没娶上媳妇呢,咱平安这方面是不是要领先了?”福妞趴在田大花耳边小声嘀咕,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   “随他去吧。小孩子的事情,谁知道呢。”田大花说,“这小笨蛋眼看过了年都十八了,自己啥也不懂。”   问题是,田大花看着薛新桃,小姑娘本来就比平安还小,也不像懂啥的样子。这年代的人思想单纯,俩孩子完全是两小无猜,究竟怎样谁知道呢。   姜茂松问:“平安,安生,你们两个先下车了,安生你爸呢?”   “我们约好了一起回来,我们先上车,我爸从他那地方上车,比我们晚了两站,座位不在一起。然后他……”刘安生挠挠头说,“我们下车的时候,我跟平安还去叫他呢,他说不急,他穿着军装呢,不要跟老百姓一起挤。”   是刘师长的风格。   可是几个想家的孩子哪那么淡定,早就挤下车飞跑过来了。   “不过我们帮他把行李拿下来了。”刘安生说。   大家在出站口又等了几分钟,刘师长才迈着大步走出来,一边跟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就蹲下身子,一把抱起孙子小刘晋,啧地亲了一口,笑着问:“这怎么还拿绳子牵着呢,小狗狗啊?是不是又调皮捣蛋了?”   岁月如刀,削得刘师长两鬓都有白发了,日子可真快啊。 第112章 处上了   把刘师长和孩子们接回家, 一行人先到了田大花家里。   平安一进家门,就先跑去看爷爷,姜守良也已经到了拄着拐杖晒太阳的年纪,老人家知道孙子要回来,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等。   平安跑过去,一把抱住爷爷欢快地喊:“爷爷。”   姜守良激动地拉着孙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一个劲儿念叨长高了,变黑了。   “看你瘦的,好容易回来一趟, 赶紧叫你妈好好给你做几顿好吃的,养养肉,补补身体。”   “爷爷,你别看我瘦,骨头缝里都是力气,在生产队下田种地, 一两百斤的担子我挑起来就走。”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 姜守良更加心疼了, 忙说:“我孙子吃了多少苦。我那屋里你妈最近给我买的点心苹果, 我都给你留着呢,赶紧去吃。”   是苦,不光是干农活的苦,平安不怕干农活, 可是远离家乡和父母的苦,孤身在外,小小年纪他都经历了。现在回到家看到一家人,心里可真满足。   其实哪用姜守良说,插队的孩子好不容易回来,田大花准备了好多吃的,平安和安生进屋一坐,抓起盘子里的苹果就啃,一口气吃了好几个,俩熊孩子一抹嘴,说都快忘记苹果的味道了。   平安说:“在知青点就没吃过。有时候进一趟县城,排队也不一定有,也没时间去排队,根本买不到水果。去年冬天刘师长去,给我们带了几个,我们都舍不得吃,切成小片,跟知青点他们分着吃。”   “妈,我还想吃蒜泥白肉,想吃猪肉炖粉条,想吃辣椒炒小鸡,菜肉包子……”平安数了一圈,田大花一一答应着,说行啊给你们做。   安生也跟着喊:“我也想吃菜肉包子,包得大大的。”   一边看着俩熊孩子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似的吃着桌上的水果点心,一边两个当妈的就心疼不已,福妞做一旁也止不住的心疼,俩孩子吃花生,福妞就叫安亮赶紧帮他们剥。   三娃跑到平安跟前,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吃点心,看他吃的那么香,索性手脚并用往他腿上爬。   平安一伸手,就把三娃抱到腿上,把手里的桃酥递到他嘴边,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嫌弃谁的口水,吃得喷香。   大人们一边给他们拿吃的,一边坐着说话,商量起“在哪儿住”的问题。   刘师长和安生都来了,福妞那边的屋子跟田大花家的格局稍有不同,是前后两间的小院子,加上客厅和厨房,就没有空间了,刘师长可以跟刘嫂子老夫妻俩住一间,有点挤,安生却没了地方住。   安亮于是就说,要不然过年期间,爸妈可以带着安生去住军区干休所,地方宽敞条件好。   “不想去,我情愿打地铺,我才不去住什么干休所。”安生在那儿喊。   “你来跟我住。”平安转脸问田大花,“妈妈,咱家今年还有谁回来过年?住得下吧?”   “住得下,大过年的,都别去住什么军区干休所了,都住在家里才更热闹。”田大花说,“今年过年茂林一家不回来,石头过几天要回来也住得下。刘师长跟嫂子挤挤还暖和,安生过来跟平安一起住,这不就都住下了吗。”   福妞说:“怪遗憾的,石头也要回来,要是二哥一家也能回来,可就都团圆了。”   平安一听提到二叔一家,一边吃着桃酥,一边就跑去给明东明南打电话,热烈地聊了老半天。   俩孩子自从进了家门,就没住过嘴,不停地吃东西,看的大人们又好笑,又心疼,他们在知青点的日子艰苦,有时候饭都吃不太饱,平常青菜都吃不足,听说一帮年轻人自己还学会腌咸菜了。   离开家离开爸妈,他们都把自己当成独立生活的大人,其实回到家中,一个个还都是孩子。   于是晚饭便十分丰富,家里能拿出来的好东西全给他们做了,大白米饭,满桌子菜,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姜茂松和刘师长免不了又干两杯,喝着喝着,就拍肩搭背地大聊“想当年”。   ——想当年咱们哥儿俩,扛枪打仗走遍多少地方,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看着合家团圆,可真是感慨呀。   再看看三狗子,似乎自从平安回来,就黏上平安了,压根就没生分。平安一边自己大快朵颐,一边抽出手喂他吃饭。   平安插队走时,三娃才四五个月,现在刚回来,兄弟两个亲热的不得了,大家都说亲兄弟是天性。   “平安,你自己好好吃,不用管他,他一下午也没住嘴,根本没饿着。”   田大花的话音一落,三狗子就奶声奶气地学着妈妈说:“平安……吃。”   “小臭蛋,跟你说了不许叫平安。”平安于是张开两手,做了个老虎吼的样子,笑着吓唬他:“再敢喊平安,我要吃小孩了。”   结果三狗子马上还了一个同样的表情,张牙舞爪,嘴里嗷嗷学着老虎吼,兄弟两个笑闹成一团。   两个当妈的聊起来,还是聊的孩子,刘嫂子一边跟田大花说话,一边就把刘晋抱过来,喂他吃饭,好让福妞先吃饱,这婆媳俩相处很好,刘嫂子没女儿,那是真把福妞当女儿了,疼到了心眼里了。   田大花看着人家祖孙俩不由感叹:“你看,你都有孙子了。我们家石头,这眼看过年二十八了,连个媳妇还没娶上呢。”   “是该赶紧找了,也就是他上大学当兵才耽误这么大,可不能再拖了。趁着他这趟回来探家,赶紧给他相亲,好姑娘那么多,他在部队接触不到,那就在家乡找呗,赶紧的。”   “嗯,赶紧的。”   田大花真是憋足了劲要给石头相亲。   这熊孩子,自从去了部队,也不是每年都回来探亲,加上海军部队有些特殊,常年在海上,因此统共回来三次,奶奶过世一次,去年一次,每次给他准备相亲,都不太感兴趣似的。   田大花急了,就悄悄问福妞,说石头跟你亲,你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他的事情都瞒不了你,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福妞摇头,没有啊,他那样相貌好出身好,体育还全能,高中时就很受女生们关注,可这熊孩子开窍晚,学校管得又严,压根没发现那回事。   等他进了军校,开不开窍反正全班都是汉子,想处个对象也没机会了。   再然后,进了海军,更是汉子的世界,人家每天海阔天空过得那么充实,似乎压根就没空想媳妇的事儿。   于是田大花今年是憋足了劲头,手上搜罗了好几个各方面不错的相亲对象,打算押着这小子也得叫他相亲。   结果她白忙活了。   石头回到家,放下背包,三兄弟先亲热了一番,说是亲热,基本就是大哥二哥把三狗子当个大玩具玩,抱起来掂掂,一边说“小肥猪”,一边举高高逗他玩,各种想法子让他出洋相,捏着鼻子对着镜子给他做小猪脸,嘻嘻哈哈还问他像不像。   “小臭蛋,自己看看像不像小猪?”   两岁的三娃子懂啥呀,被捉弄了,自己还乐呵呵玩得真高兴。   不过两个大许多的哥哥回来了,三娃子可真是玩疯了,哥哥们动不动把他举高高,早晨起来,拿他当杠铃锻炼臂力,开始是平安发明的玩法,就连安生也跟着练,三岁的刘晋也被捉来当杠铃了,举高高练臂力还挺合适,不过每每举几下,就都笑得破了力气。   偏偏被捉弄的小家伙还不亦乐乎,于是整个院子都是俩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   当晚吃过了晚饭,田大花就把石头叫了过来。   “石头,你过来。”   田大花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三娃就屁颠屁颠帮着喊:“石头,过来。”   这小东西老跟大人学舌,喊大哥二哥的名字,于是石头一边往西屋走,一边瞪着眼睛跺跺脚,脸凑过去装出很凶的样子,三娃哈哈哈转脸赶紧跑了。   田大花把石头叫进屋里,开始跟他做动员工作。   “石头,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没有啊。”石头心说,他回来探亲休假,吃好睡好,多陪陪家人,还有啥打算啊。   “那好。”田大花说,“石头啊,你是不是也该找个对象了?从明天开始,我带你去相亲。”   “妈,那什么……”石头为难了一下说,“不要了吧?”   “怎么不要?”田大花说,“这叫什么话,你还真打算打光棍了?”   “不是,妈。”石头窘了一下说,“要不你等一下。”   “还等?”姜茂松在一旁不悦地批评道,“石头,你自己也早就跟我保证过,会认真考虑个人问题,不让妈妈操心。现在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人家安亮和福妞儿子都满地跑了,你呢?”   “不是,爸妈,你们先听我说行吗?”   “听你说什么?”田大花反问,“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家,人家大姑娘都不怕,你怎么这么怕相亲呢。”   石头又臊又窘,又无奈,默默转身出去,田大花一看,嗬这什么态度啊,正打算发威训一顿呢,石头拿着一张照片回来了。   石头默默把照片放在田大花跟前,臊着脸说:“妈,要不,你先看看……”   田大花拿起来一看,哎呦,年轻大姑娘,还穿着军装,看着很是英气漂亮,她顿时就乐了,赶紧先给姜茂松看了一下,忙问:“石头啊,这姑娘,是你处的对象?”   “也不算是。”   “怎么叫不算是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说你大小伙子家,你怎么还含糊上了呢。”   “这不是先给你们看看吗。”石头小小委屈了一下,刚回来,爸妈就急着让他相亲了,都没让他说话呀。   石头说:“我这趟回来,本来就是想跟你们说一下,终身大事,总得先经过爸妈同意吧。”   田大花顿了一下,摇头失笑,说:“你这都把人家姑娘照片拿来了,这姑娘既然是女军人,起码人品家庭就差不了,你都跟人家处上了,我跟你爸还能反对不成?”   石头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没经过双方父母同意,也没跟部队报告批准,我们……也不算处上了,也就是认识了。”   姜茂松拿着照片看了看,他对部队的军装标志当然更熟悉,就问:“这姑娘不是你们舰艇部队的吧?哪个部队的,你怎么认识的?”   “不是,她是我们军区医院的。”石头说。   “是个护士?”   田大花一听,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就有些不喜。毕竟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谁叫谢白玲和小林都是护士呢,她对护士的印象,呃……   不过她心里很快劝服自己,护士跟护士不一样,哪个群体都有好有坏,不能以偏概全不是吗。   “妈,她不是护士,她是个医生,眼科的实习医生。”   “医生啊。”田大花高兴地说,“医生好。我还以为是护士呢,还琢磨你怎么认识的,我还以为你跟你爸一样呢,去医院养个伤,结果……”   “咳……”姜茂松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巴巴可怜兮兮看着田大花,心说姑奶奶哎,您是不是顺口扯远了?   田大花:……哈哈抱歉一激动没留神……   “妈,我爸怎么了?我爸身体不好去医院了?”   “没怎么,没怎么。”姜茂松赶紧说,“爸爸身体好着呢。别扯远了,先说说这姑娘。” 第113章 小赖皮   “别扯远了, 先说说这姑娘。”   姜茂松把差点跑偏的话题扯回来,奈何儿子不太配合,却追问道:“妈,你说我爸住院养伤,结果怎么了?”   “没怎么。”田大花憋笑掩饰,“先说说这姑娘。”   石头却仍旧不放心,转身十分关切地嘱咐道:“爸爸,你这个年纪,以前又受过重伤,可不能再不把身体当回事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姜茂松横眉质问:“什么意思?臭小子,说你爸老了是吧?”   “不是,爸你还年轻着呢,绝对年富力强。我这不是关心您吗。”石头赶紧拍拍马屁,说完转向田大花问:“妈,我这么长时间没回来, 我爸是不是身体不好住院了?你们要是哪儿身体不好,可不能瞒着我。”   “……”这熊孩子, 能不能别提医院了?姜茂松不无嫌弃地说:“行了行了, 乌鸦嘴, 你爸你妈好着呢。”   “石头啊,你放心你爸好着呢,真没住院,他虽然老了点儿, 身体还挺好。”田大花瞥见姜茂松抗议的眼神,讪笑道:“我刚才吧,也就是顺口那么一说,说你爸以前受过伤,身体得多照顾。你要是给爸妈娶个医生当儿媳妇,我们身体肯定照顾得更好。”   田大花成功地把话题拉回到“儿媳妇”上。   石头说,这姑娘叫谭珍,比他小三岁,是他同一个舰上战友谭毅的妹妹,就是谭毅介绍两人认识的。田大花一听就笑了,这是大舅哥先看上了啊,没法子,谁让她儿子优秀呢。   姜茂松听了也说:“挺好挺好,年龄也最合适,你看你妈就比我小三岁,多好呀。”   谭家兄妹俩都在部队,姑娘是军医大毕业的,家里跟他们家情况很像,父亲也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军人,不过因为伤病,早几年就已经去世了。   夫妻两个一听,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的子女,哥哥参军入伍,姑娘自己还读过医科大,各方面都挺满意。   尤其这姑娘就在石头所在军区的医院工作,结了婚离得也近些,不用担心两地分居。虽然不知道性格如何,但石头自己看好了,他们做父母的当然没理由反对。   田大花就说,既然互相中意,他们两个人的身份职业,肯定讲究个名正言顺,那就尽早订婚吧。   “石头,你抓紧跟人家姑娘商量一下,她父亲不在了,你见过她母亲了吗?是不是也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路这么远,她又在军医院工作,专门跑来见我们也不太容易。”姜茂松想了想说,“干脆这样,你们两个商量好了,怎么订婚,我们家是不是得先上门提亲。”   “爸,妈,你们就都省点儿事吧。”石头为难地笑笑说,“她老家在西部,她哥哥已经结过婚了,母亲和大嫂还在西部带孩子,兴许等几年能申请随军,好跟他们兄妹团聚。妈妈你和爸爸这么忙,哪来的时间跑去西部提亲啊,再说她本人也不在老家。提亲什么的老风俗……”   “那随你们吧。”姜茂松说。考虑这两个人的工作状态,还没正经订婚,的确也不好硬让人家姑娘千里迢迢专门跑来给他们见一面。   听这意思,姑娘母亲那边也没见过石头,不过长兄如父,既然姑娘的哥哥牵的线,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你们年轻人,又都有军职工作在身,要不,你回去商量一下,就说我跟你妈催着订婚呢,你给人家姑娘买点儿东西,咱们家,订婚礼物总得有,各自给组织打个报告,正经确定关系也方便来往。”   “行,我回去就跟她商量。”石头摸摸头傻笑,于是这事情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等石头一走,田大花就深有感触地说:“婚姻可真是缘分,你看石头,这几年我整天着急操心他的婚事,整天催着他相亲找对象,可是这小子,不声不响自己个解决了。”   再想想当初茂林,不也是差不多吗,相亲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结果呢,自己看上陪同相亲的姚青竹了。   “还有我们平安,我看……”田大花说着不禁扑哧一笑,“我看恐怕不用我再操心了,桃子那小姑娘,我看着不错,很讨人喜欢。”   “平安才多大呀,桃子比他还小。”姜茂松说,“小孩子的事情,现在说太早了吧。”   “搁在农村,俩都能结婚了。”田大花说。   不过想想两个孩子似乎还懵懂着,那就先让他们懵懂着吧,她还就不信了,这俩孩子小小年纪一起插队,好几年同甘共苦的革命情谊,就培养不出个什么来。   几乎是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儿媳妇,田大花这心情真是舒畅。   她心情舒畅了,姜茂松却抗议地盯了她一眼,小声嘀咕:“我说媳妇儿,儿子跟前呢,咱说话可得注意点啊。”   “一不留神呗,一不留神,抱歉。”田大花很没诚意地笑着,调侃道:“再说你怕什么呀,其实你那也不丢人,就算让儿子们知道了,也说明你老姜年轻时候风流倜傥有魅力,有吸引小老婆的本钱。”   “你……”姜茂松无奈地伸着手指指指她,指着半天,十分暧昧地抛出一句:“让你胡说八道,你给我等着,看我回头不收拾你。”   东厢房传开三娃咯咯咯的笑声,平安和安生大概又在把三娃玩具玩了,本来刘晋也被安生抱来玩,天晚了,刘晋被安亮抱回去睡觉,俩大孩子就收拾三狗子一个了。   “平安,把三娃送回来睡觉。”   平安答应了一声,瞧见大哥已经端着盆去给爷爷洗脚了,抢了他每天晚上的活儿,便嘻嘻哈哈地逗三娃说:“小臭蛋,你去睡觉吧,妈妈叫你了。”   三狗子眨巴着眼睛看看他,自己费劲巴拉扒掉鞋子袜子,手脚并用往他床上爬,穿着棉袄棉裤往被子里钻,态度十分明确,想跟二哥睡。   “我可不要你,你会尿床。”   平安伸手抓住他棉裤的后边,把三狗子倒拖着拽出来,可小东西八爪鱼似的,扒上他了,嘿嘿哈哈地赖着不走。   姜茂松在门口一伸头,就看见平安在跟赖在床上躺着的三娃讲道理。   “去去去,你回去跟爸爸妈妈睡觉,我可不能搂你,半夜里还得给你把尿,万一你再尿湿我的床。你看,我睡觉可不老实,半夜里一脚把你踢下去。”   平安一边说,一边两手把三娃的小胖脸往一块挤,挤出一个嘟嘟的小猪嘴,禁不住哈哈哈直笑。   安生在一边还捉住三娃肉乎乎的小脚丫,张大嘴巴发出老虎吼,作势要去咬他,吓得三娃一边躲开二哥的魔爪,一边赶紧把小脚努力缩回来,一张小脸笑得通红。   小孩子也真是奇怪,这两个大的越是整天收拾捉弄他,三狗子还越喜欢跟他们玩,自从平安和安生回来,三狗子和刘晋就成了两只小狗腿,一天到晚跟着他俩。   “平安,这么晚了别逗他了,逗他玩疯了不肯睡觉。”   姜茂松走进去,伸手想把三娃子抱过来,谁知道胖乎乎的小东西抱着脚丫子一滚,咕噜滚到床的另一边去了,爬起来继续往被子里钻,嘴里笑嘻嘻地念叨:“觉觉,觉觉。”   两岁的三娃一直还跟爸爸妈妈睡,其实……姜茂松也不是多么想把这个碍事的小东西抱回去,丢出去,老夫老妻轻松一回不是更好?   “平安你看看你,非逗他玩这么晚,不肯睡觉了吧?”姜茂松先给儿子找了个责任,说:“要不今晚你搂他?”   “不行不行,我可不要他,我这床本来就小,挤不下,我半夜里还怕冻着他。”平安抓着三狗子的脚丫往后拖,笑着说:“小赖皮你给我出来,滚去睡觉了。”   平安和安生一起住东厢房,屋子本来就小,安生回来后跑来跟平安住,本来俩孩子还打算睡一张床,可两人都是高个子,长胳膊长腿的,两人睡觉又都不老实,挤不下。   田大花就把北屋原本给明东、明南准备的小床搬进去,让安生睡。   这两个大孩子,夜里哪里会带孩子啊,还真怕冻着。姜茂松无奈,就继续哄三狗子。   “三娃,走吧乖,跟爸爸回去睡觉了。”   小东西哪是那么好商量的,赖在床上滚来滚去不肯走。   这时候石头给爷爷洗完脚,泼了水伸头进来,一看这情形,就笑着问:“三娃,你别闹你二哥了,他睡觉不老实,半夜把你踢到床底下。要不你跟我睡,我搂你行不行?”   三娃仰面躺在床上,翘着两只小脚丫看着石头,石头就走过去,作势要咬他的肉脚丫,三娃咯咯笑着赶紧缩回去。   受不了,怎么哥哥们都喜欢咬他的脚丫子呢,人家自己啃一啃就算了。   三娃子想了想,本着没有鱼虾也好的精神,爬起来张开手,被石头抱走了。   石头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屁股叮嘱:“不许在我床上撒尿,记住没?我会打屁股的。”   “石头,你真能搂他?”姜茂松不放心问了一句。   “能啊,平安小时候我还搂过他呢。”石头说,“要不然他玩得这样兴奋,赖在平安床上,半夜也不肯睡。”   “那你搂他睡一晚上吧,别给冻着。临睡前把一泡尿,早晨早起赶紧把尿,夜里可以不用把的。”姜茂松叮嘱道。   看着石头把三狗子抱进自己屋里,姜茂松难得轻松一回,脚步轻快地走回他们住的西屋。   没了小障碍物,他得赶紧回去做做媳妇的思想教育工作,看来他们需要好好交流沟通一番,要让她切身体会到,随随便便揭短是不好的行为。 第114章 老公爹   大年除夕晚上, 吃过年夜饭, 大院里的孩子们都集中在大院花坛前边的空地上放烟花。   不拘大的小的, 大的比如平安和安生,都十七八岁了,小的比如前院何参谋家的小孙子, 还在怀里抱着,都在空地上玩成一团, 烟花不够玩, 还在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篝火,好不热闹。就连刘师长和刘嫂子, 也抱着孙子出来凑热闹了。   外面那么热闹,石头却躲在家里不出去,一边守在电话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家里新买到的上海牌电子管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里播音员正在铿锵有力地播新闻。这年代的电视机,都是内部凭票供应,也只有部分级别高的干部家庭才有。   也没有正经的电视剧看,除了看新闻, 动画片倒是有的,《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草原英雄小姐妹》……剪纸的, 木偶的,折纸的和线描动画……   电视机白天没有节目,便只有晚上有,所以每当晚上的时候,三狗子和小刘晋就会看一会儿, 其实放来放去也就那几个动画片,俩小家伙都能跟着背台词了,却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姜茂松每年这个时候,大概都会呆在部队里,跟基层战士们在一起包饺子,大概要至少九点以后才能回来。老爷子姜守良倒是有精神,每年都认真守岁,就是年纪一年大一年了,坐在那儿看着电视打盹儿。   孩子们都在家,田大花忙碌了一整个年关,炸丸子,包包子,做花生糖,各种好吃的,这会儿坐在厨房剁饺子馅,伸头喊石头:“石头啊,你听听外头多热闹,你去跟他们玩去呀,顺便看着点三娃。”   “没事儿,妈,三娃有平安和安生带着呢,小姑姑也在。”石头说,“我这么大人了,才不想跟那帮小屁孩玩呢。”   然后电话铃一响,石头就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两句便不无失望地笑道:“范叔叔啊,新年好。我爸还在部队呢……谢谢您,也祝您新年好,新年健康,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一连接了两个拜年电话,田大花从厨房出来,坐在沙发上吃瓜子,瞥见石头心不在焉的表情,还不由自主总是把眼睛往电话那边瞟。   田大花心里不禁发笑,心说这小子,等谁电话呢,也太耐不住了吧。   终于等到电话又响起,石头赶紧接过来,喂了一声,就咧着嘴巴笑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放低了几个音量。   “晚饭吃了吗?”   “吃的什么呀?”   “还在值班呢?”   “这边当然冷,家里还好,外头冻死人了。你那边呢?”   田大花在一旁听着,心说可真看不出来啊,她这个一直不开窍的笨儿子,还有这么温声软语说话的时候。   感受到妈妈关注探巡的目光,石头那张俊脸明显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人你吃了我喝了,聊了些没营养的话题,然后石头叫田大花:“妈妈,那什么……谭珍想给您拜个年。”   田大花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乐呵呵过去接起电话,便听见一个年轻悦耳的女孩子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阿姨,新年好。那个……我是谭珍,给您拜个年,祝您和叔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听听这词儿说的,估摸着还不知鼓了多少勇气,早就在心里练了好几遍了。   话说哪有姑娘家见公婆不紧张的。   田大花心里一乐,便一副自来熟的语气说:“谭珍啊,大过年还值班呢?”   “对的阿姨,我在医院值班,有住院的病人。”   “年夜饭吃了没?”   “在食堂吃了。”   “可真不容易,难怪明远一直嘀咕你值班辛苦,一个劲儿心疼呢。我还责怪他呢,他要是早点儿跟我坦白,你们就该年前把婚事定下来,好让他带你回来过年。”   田大花一句话说出去,电话那端就停顿了一下,可以想象,那边的姑娘恐怕已经羞红脸了。   “……”石头欲言又止,只好眼巴巴在一旁坐着,窘着脸听他妈调戏他未来的媳妇儿。   “谭珍啊,阿姨跟明远说了,要是你和你妈妈同意,等他过了年回去,你们就把婚事定了吧,正大光明地也方便来往,你看行不行?阿姨也不懂你老家的风俗,你问问亲家母,你们家乡有什么风俗,还有什么要求,阿姨也好准备。”   姑娘羞了半天说:“阿姨,我妈妈说了,我们路远来回不方便,让……我哥作主就好。”   田大花听着那硬生生拐的弯儿,心说这原话应该是让她自己作主就好吧,这姑娘不好意思了,推到她哥身上了,她也不想想,就是她哥给她和石头当的月老。   “妈,那什么,你给我吧,她那边趁着值班,跑去院办打电话呢。”   田大花心满意足把电话还给儿子,笑眯眯说了一句:“石头啊,你可都听见了,等回到部队,抓紧把你俩的事儿定下来。”   稍晚一些,贪玩的熊孩子也归巢了,姜茂松从基层部队回来,一家人一起吃着瓜子零嘴守岁。   “妈妈,梆……梆……”三狗子回到家兴奋地张着小胳膊跟她比划。   田大花琢磨这是干啥呢,噢,放鞭炮。看看小东西,脸蛋也不知在外头冻的,还是玩疯了兴奋的,整张脸红得像鸡下蛋。   也许是玩得太疯太累了,三狗子回到家喝了点温水,往沙发上一趴,撅着屁股拧着脑袋,以一种十分奇特的姿势睡着了。   田大花把他抱起来,叫石头给他拧个热毛巾擦了下手脚,剥了衣服往床上一丢,滚进被窝里就睡着了,睡得比小猪还快。   “对,石头你学着好好照顾小孩。”田大花说,“订完婚,赶紧给我们生个孙子。”   “妈,你是不是也太心急了?”石头哭笑不得。   心急吗?一点都不呀,田大花心说她这个年纪,不论城里乡村,抱孙子的都多的是。   比如老家村里吧,三婶三十六岁抱上大胖孙女的,七婶更厉害,七婶三十四岁就抱上孙子了。眼下这年代,农村妇女过了五十岁,一般就可以张罗着娶孙媳妇了。   算一算,她这是落后了多少呀。   田大花对于岁月有一种十分从容的心态。以前她还说怕老,说老了就没力量没本事了,会很无奈,可是岁月一天天过去,她明明才四十几岁,却开始从容地巴望着抱孙子了。   两世为人,生老病死便看得格外坦然。   “对了,我儿媳妇给我打电话拜年了,你回来晚没摊上。”田大花捅捅姜茂松,不无炫耀。   姜茂松:“我就算早回来,人家讨好婆婆就行了,人家也不一定理会我这个老公爹啊。”   嗯,老公爹……田大花憋不住笑起来。   石头这一年刚过完春节,正月初四,收到了部队的电报,说部队临时有任务,要求他提前归队。   作为军人都懂,不管你在哪儿,不管休假还是探亲,只要有命令,军令如山,一切以任务为重,你就必须提前结束假期,立刻归队。   石头接到命令,立刻就开始准备动身。他说为了跟插队两年的平安团聚一次,他这次能在春节期间休探亲假,本来就是部队关照他,现在一听有任务,恨不得长了翅膀马上飞回去。   田大花免不了有些担心,虽然她看报纸听新闻,没觉得眼下会有大的战事,但还是悄悄问了姜茂松,姜茂松则说,应该是演习任务或者南海巡逻。   反过来说,有大的战事,那就更需要他立刻归队。   石头准备了一天,收拾行李,买票,正月初六,石头就背上背包登上了归队的火车。   大概两个月后,石头才从部队寄了封信来,信里只简单说刚从海上归来,便按照爸爸妈妈的吩咐,给部队打了报告,向双方战友家人公开关系,他和谭珍把关系正式确定下来了。   随信寄来两人订婚的合照,两个年轻人工工整整站在一起,十分相配。   作为公婆,田大花和姜茂松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可是送什么当订婚礼物呀,这年代年轻人订婚,一般就送布料衣服,谭珍这姑娘是个军人,穿军装呢,家里的衣服都穿不着,送她衣料鞋袜也没用。   这年代还不时兴戴首饰。过去娶媳妇订婚,稍微像样些的人家,一对银镯子是要给姑娘准备的,有的还有戒指、耳坠。   其实这些东西,田大花压箱底都还有,她自己嫁过来的时候,姜家也给她置办了一对银镯子,老奶奶后来又传下来一对,听说还是老奶奶结婚时的聘礼,老奶奶当时还说,留着给孙媳妇呢。   可是你看看现在,根本没有人戴首饰,你带个耳坠上街,立马就有人过来批判你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田大花最终决定,给石头寄些钱去,顺便寄去了工业券,让他给谭珍买一辆自行车,再买一块手表,还嘱咐一定要好点儿的。   石头走后,平安又在家住了些日子,一直到正月底。可是知青返城探亲也是有期限的,必须在期限内回到插队的农村公社。   期限一到,平安也准备回去了。   这次刘嫂子跟福妞和安亮小夫妻俩商量了,打算跟着刘师长一起回西北去。从福妞生下刘晋,疼孙子心切的刘嫂子一直在这儿看孙子,帮着小夫妻带孩子。   可是现在安生插队,刘师长的身体也需要人照顾,做儿子儿媳的也是不放心,安亮和福妞就主动跟刘嫂子说,孩子大些了他们自己带,再往后小家伙也可以上幼儿园了,他们自己带得过来。   田大花对福妞说,你可都是享了你婆婆的福,公婆对你都好,有人照顾你坐月子,有人帮你带孩子。   “想想我和你二嫂,孩子都是自己带大的,可不容易。你往后呀,可得好好孝敬你公婆。”   “大嫂,我知道。”福妞笑着说,“我呀,出嫁前享了大嫂你的福,出嫁后享了婆家的福,命好。”   于是正月底,田大花和姜茂松送别了刘师长夫妻两个,一同走的还有安生和平安,刘师长回去工作,平安和安生回插队的知青点。   去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薛新桃背着个大行李包,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头一些随身物品,包括牙刷牙膏什么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等着。   老薛这次送女儿上火车,父女俩早早地先到了。 第115章 压力   大家依依话别, 刘嫂子最舍不得孙子, 小刘晋大概还不明白奶奶要回老家了, 以后就很少见到了,见奶奶抱着他舍不得,还挺高兴地张着两只小手抱着奶奶的脸叭叭亲。   这边, 平安抱着三狗子也舍不得,捏着三狗子的胖脸蛋跟他说:“小臭蛋, 我走了你在家可要听话, 不然妈妈打屁股,记住了没?”   田大花照看俩小娃娃, 其他人帮他们把行李送上车,老薛把女儿的大背包给送上车,平安上车的时候,顺手就把薛新桃手里的网兜给拎走了。   火车开动后孩子们都从车窗探出头来,用力挥手再见,两个小娃娃似乎才反应过来,奶奶被车拉跑啦, 二哥被车拉跑啦,三狗子一着急, 嗯哩嗯哩也不知想说啥,刘晋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跟着火车追。   安亮赶紧跑过去把他抱起来,小家伙鼻涕眼泪指着火车:“奶奶,奶奶回来。”   安亮赶紧哄他说:“奶奶要回去照顾爷爷了, 等过年爸爸带你去看奶奶。”   说来也巧,刘嫂子走了才不到两个月,福妞又发现怀孕了。   刘嫂子打来电话笑得不得了,说早知道她干脆就不回来了。   福妞却说,公公年纪大了也不能没人照顾,小刘晋大了好带了,又靠着大嫂近,经常跟大嫂合伙看孩子,她照顾得过来。   时光荏苒,这一年初冬,家里的喜事格外多。   先是石头写信回来,说他和谭珍想在今年冬天结婚。   两个年轻人都忙,任务也多,谭珍的医院和石头的部队都要排出假期。   现在破四旧不许搞封建迷信,也找不到先生给卜算黄道吉日,田大花跟姜茂松一商量,决定挑哪天哪天好,按着石头和谭珍两人排出的时间,挑了农历十一月十六的双日子。   家里紧锣密鼓开始准备石头的喜事,大西北那边又传来喜讯,说平安和安生顺利通过征兵体检和政审,已经被批准入伍了。   刘师长自己就是邻市武装部部长,他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先打电话跟姜茂松说了,两个人都很高兴。   随后平安又从县城打来电话报告了爸妈这个好消息。   说实话,知青回城在当时除了参军和招工,根本看不到别的指望,田大花没有看不起农民,可她绝对不能让儿子一个人在遥远的大西北种一辈子庄稼。   好在平安的身体条件,从小习武练拳的孩子,又在大西北最艰苦的农村生活了三四年,挑水下田干农活,体检的时候就十分突出。   因此即便没有刘师长一直留意关注,他也是完全够格,体检没问题,出身军人家庭,根正苗红,政审更没问题。   平安临走时给田大花打电话,初冬的寒风中,他就站在西北那个小县城邮局的柜台前,足足打了二十多分钟,以至于电话费成了一笔让他心疼的支出。   平安这孩子,自己在大西北独立生活了三四年,是真的长大了。他这一参军,新兵三个月不能跟家里联系,两年内无故不批准探家,便满肚子对家里的挂念。   挂念着爷爷年纪大了,挂念三狗子,挂念大哥的婚礼,大哥结婚办喜事,他恐怕是参加不了了。   当然,也挂念爸爸妈妈,过年回来后就没见着了,想爸妈啊。   “妈妈,你跟大哥说,他结婚我不能回去了。到时候我正好新兵集训,还不知能不能给他写信呢。还有新娘子大嫂,就说我祝他们白头偕老,早早给我生个小侄子小侄女。”   “妈妈你跟爷爷说,叫他别挂念我。等我能探家了回来看他。”   “妈妈你跟爸爸说,叫他高兴了也不能喝太多酒,他这个人不抽烟可好,就是一高兴喜欢喝酒,你多管着他,不能让他喝多。”   …………   嘱咐这嘱咐那,临了平安却还有一个不放心的人。   “妈妈,我有点儿不放心桃子。”平安说,“我怕我跟安生都走了,没有人护着她。妈妈你不知道,知青点生活太苦了,什么人都有,有一个知青还偷老乡的鸡吃,有一个女知青,不知怎么老是跟桃子不对付,老是故意找她的茬儿。我参军走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很容易被人欺负。再说我一走,挑水也没人帮她了,她小小年纪要是自己挑着水桶走五六里路,又都是一大早,乡间什么人没有啊,万一遇上什么坏人就糟了……”   “老是跟桃子不对付。”田大花敏锐地抓住了这条信息,问道:“那女知青干吗老欺负桃子啊,她对你也这样?”   “那倒没有,她对我说话很好,经常找我说话。”平安说,“可是我跟她没话讲,她凭什么动不动就找桃子的茬儿?”   一个女知青,喜欢找薛新桃的茬儿,却喜欢找平安讲话……田大花不由的就想多了,这个有些好笑了。   不过既然儿子有话,薛新桃那小姑娘,她还真得关心一下。   知青插队的那种环境和条件,田大花即便没亲眼看见,猜都能猜得差不多,尤其女知青,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异地他乡,在这个年代背景的农村,生存哪那么容易啊。   “妈妈,你有没有办法,帮帮桃子?”平安很担心地跟田大花商量。   儿子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田大花想了想说:“平安啊,你也别太担心,先安心参军入伍。桃子那小姑娘,我看十分聪明,她能够保护好自己的。我这边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有招工机会把她弄回来。你把咱们家的电话留给她,叫她有事可以联系我。实在不行,可以叫她装病申请回城养病,先把她弄回来,我们再慢慢安排。”   平安把桃子托付给妈妈,终于安心地踏上了征程。其实兴许这时候,平安心里仍旧是很纯真的患难情谊。   当地这一批次的兵去了河南,驻地在牡丹之都洛阳,平安和安生背上背包,穿上军装,插队公社的老乡们敲锣打鼓一路欢送,从知青点直接被送上了开往洛阳的新兵专列。   眼看着福妞预产期也临近了,于是刘师长颇为自得地按照他一贯的起名办法,给未出世的新成员提前取好了名字,孙子的话就叫“刘豫”,孙女的话就叫“刘洛洛”。   结果半个月后,福妞在医院顺利生下了二儿子刘豫,刘嫂子一边感慨又是个大胖孙子,一边匆匆从大西北跑来给福妞坐月子。   紧接着,福妞还在月子里呢,石头的婚期就到了。   田大花忙成一团。她被服厂那边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生产,大运动还继续搞,可老百姓的日子也要继续过,社会生活物资匮乏,生产还是要恢复的。   三狗子送去了托儿所,田大花一边上班,一边就忙忙碌碌准备大儿子的婚礼。   家里收拾了一间房子,仔细打扫布置了一下,田大花压箱底的床单枕套都拿出来,红床单红被子,这边布置得差不多了,接到石头电话说某天某日几点的火车,两个人一起赶回来举行婚礼。   两人回来的那天,姜茂松外出开一个重要的会,田大花在安亮陪同下去车站接人。   一眼看到石头身边跟着的姑娘,田大花就有几分喜欢,中等身材,稍微偏瘦,瓜子脸,细长的眼睛天生带笑,照片里尽管见过,可见到本人,便觉得是个落落大方、很有气质的姑娘。   两个军装整齐的出色年轻人一起出来,便吸引了很多目光。   “妈妈。”石头快步走过来,见到田大花便笑得十分开心,指着身边的人介绍道:“妈妈,这是谭珍。”   田大花笑眯眯看着谭珍,谭珍也果然没让她失望,尽管脸上臊红,可还是跟着石头叫道:“妈妈,您好。”   看见没,这叫懂事儿,既然是回来结婚的,人家没等着说,自己就主动改口了。   “哎,好。”田大花舒畅地答应着,一边招呼他们走出车站,一边就跟石头和谭珍说:“你爸去军区开会,估计晚上才能回来,没能来接你们还挺遗憾的。”   “爸爸忙。“石头问:“妈妈,小臭蛋呢?”   “被我送去托儿所了。”田大花笑着说,“我厂里现在恢复生产,我要上班没工夫带他。早晨赖着不想去,刚收拾了一顿。”   “你二叔可能也回不来,部队正在接新兵,他要忙。你二婶打了电话来,说也就这两天,带着明东明南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田大花一路说着这些家常,谭珍陪着她,石头和安亮拿了行李,一行人径直回了家。   一进门,两个年轻人就先去看爷爷,谭珍还给爷爷准备了礼物,是一件贴心的滩羊皮坎肩。   谭珍是当医生的,她说这是她妈妈在老家找人买的滩羊皮坎肩,冬季天气冷,穿羊皮坎肩御寒,保护心肺,对老年人身体很有好处。   不过这些话都是石头跟爷爷说的,可坎肩是孙媳妇买的呀,一件滩羊皮坎肩,顿时就让爷爷高兴的,咧着没牙的嘴一直乐呵,招呼石头赶紧给谭珍拿水果点心吃。   家里现在人少,原本人多挤不下的房间,现在都空着。田大花就安排谭珍住了石头的房间,却安排石头去住平安的房间。   按照当地习俗,婚房婚礼前是不住人的,只有新郎官头天晚上带着侄子滚床,提前住进去一晚上。   等安顿下来,石头悄悄跟田大花说,谭珍来到他们家,还真有点小紧张呢。   他在部队比较低调,都没有把家里的情况说出去,一般战友们也只知道他是军人家庭出身。   谭珍的哥哥谭毅也不清楚,当初介绍他给妹妹认识的时候,也只说他是军人家庭出身,而石头总不能特意跟人家姑娘显摆,说我爸是军政委。   所以他和谭珍刚认识的时候,谭珍只以为他爸是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普通军人。   结果等到决定订婚,石头就慢慢把家里的情况都给她一一道来。   谭珍一听,她要嫁的未婚夫,爸爸是军政委,二叔是团长,还都是参加过战争的,爸爸更是“抗日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过过江”的厉害人物。   就连他从没叫过的小姑父刘安亮也已经是营级干部了,弟弟平安刚刚参军入伍,还在遗憾不能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谭珍当时那个吃惊呀,她自己也是军人,对部队当然很熟悉,她这是嫁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啊。   尤其听说未来的公公是军政委,谭珍还真有点压力。   就好比你一个小学生去同学家里玩,结果发现同学的爸爸是教导主任……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田大花笑道,“你可赶紧跟人家姑娘说说,你爸在外头是什么人咱不管他,在家里,他如今就是个盼着儿子娶媳妇的老公爹。”   “没有。”石头笑,“我跟她说,别管什么政委什么长,别看他们一个个在外头牛哄哄的,在我们家,统统都得听我妈的。” 第116章 窝火   姜茂松晚饭前回来的, 一进家门,田大花正好从厨房出来, 手里端着个炖汤的小砂锅。   “回来了?”田大花下一句说,“先警告你啊,你在家不许板脸, 不许讲大道理,要多笑。”   姜茂松愣了下, 他干什么了他?   他自己一直觉得, 他脾气挺好的呀,再说在家里,只有媳妇板脸数落他,哪有他板脸的地位?   “怎么啦, 媳妇?”   “一把年纪了, 不许叫媳妇。”   媳妇也不许叫了?   姜茂松不禁一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小砂锅,很烫, 田大花包了块毛巾, 他小心端过来,问:   “怎么我出去开个会,媳妇就不认我了?我最近没犯什么错吧?”   听着他那打趣调侃的口吻, 田大花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是越老越贫了。   姜茂松:“不叫媳妇叫什么?叫老伴儿?你自己上街问问,别人猜你三十几岁,猜我比你大十几岁呢, 我叫你老伴儿你不生气?”   一说到这个,姜茂松越发委屈了。   田大花扑哧一笑,小声说:“老不正经,你注意点,儿媳妇来了。”   “我知道啊。早晨不是还说叫安亮陪你接站吗。”姜茂松还是不明所以,石头媳妇来了,跟不许他叫自己媳妇儿有啥关系?   “就在屋里呢。”田大花努努嘴,“我是叫你亲切点儿,不许端着,别叫人家姑娘怕你。”   姜茂松站在那儿想了一下,找找当公爹的感觉。不许端着,可你说他作为公爹,也不能对人家姑娘太亲切随意吧,不端着该是个什么态度啊?   本来好好的,高高兴兴回家来见儿子儿媳妇,让田大花这么一警告,他反而有点找不到角色定位了。转念一想,又好笑了。   “嫁进来就是咱们家人,坦然随和就好,哪那么多讲究呀。”   姜茂松好笑地摇着头,端着砂锅进了客厅,进门头一顿饭田大花比较讲究,摆在了客厅里。   谭珍一看他进来,赶紧站了起来。石头一抬头,忙也站了起来。   “爸,你回来了?”石头忙介绍道:“爸,这是谭珍。谭珍,这是我爸。”   谭珍大约没想到公爹大人会以这么个方式登场亮相,他刚开会回来呢,军装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好好的,可手里却端着个小砂锅,还用毛巾包着。   那形象可真让人印象深刻。   谭珍赶紧也站了起来,不自觉地立正姿势,叫了一声:“爸。”   姜茂松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女孩子叫一声爸,谁叫他没女儿的命呢,儿媳妇叫一声还有点小激动,他连忙答应着:“哎,谭珍来啦,快坐。”   刚烧好的砂锅太烫,姜茂松抬抬下巴,示意石头把草编的小圆垫拿过来,才把砂锅小心放在桌上。   因为烫,他还搓了下手,嘴里念叨:“你妈这又弄的什么呀,闻着就香。”   他随手掀开看看,便笑眯眯地说:“有口福了,你妈炖的生姜猪肚汤,热乎养胃,等会都多喝点儿。”   公爹大人这形象……跟她想象的可不太一样。谭珍还真有些意外,她想象中的军政委,不是应该威严地背着手,动不动就大道理批评人吗?   接下来,谭珍便看着姜茂松和石头父子俩摆上碗筷,准备吃饭。她忙站起来想帮忙,姜茂松却摆摆手说:“谭珍你坐着吧,你刚来,找不清东西。”   父子两个摆好碗筷,田大花端着两盘菜进来,随口吩咐道:“石头,去扶爷爷来吃饭。”又指指姜茂松:“你去福妞家把三娃弄来。”   为什么叫“弄来”,因为三狗子一旦在外面玩高兴了,就绝不肯轻易回家。   姜茂松转身出去,没多会儿,拎着三狗子回来了。   是真的拎,从他胳膊下抱起来拎在身侧。为什么要拎,因为你不拎,他就各种耍赖各种拖延,从福妞家走到他们家,三分钟的路他能玩半小时。   一边被拎着走,一边三狗子两条小腿还地荡来荡去地踢着玩,十分坦然。姜茂松把他拎进屋,丢在沙发上。   石头和谭珍下午见过三娃了,正跟刘晋玩,注意力全在玩上头,跟石头呆一块没几分钟,吃完了给他的喜糖,爬起来就跟刘晋跑去玩了,让石头忍不住笑骂他小没良心。   这一跑,玩到现在吃晚饭才回来。三狗子在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注意力马上就转到了谭珍身上。   田大花让他叫大嫂,小家伙嘴里甜甜地叫着,小狗腿就从沙发上跑过去,自觉自发地爬到谭珍腿上,笑眯眯叫:“大嫂,你真好看。”   “你给我过来,不许缠人。”   石头把他抓过去,限制在他腿上,先给他盛了一碗汤凉着,很自然地动手给他喂饭。   这个小不点的弟弟太好动,妈妈平常照顾他辛苦,石头和平安每次回家,已经习惯了照管他。   “要大嫂喂。”三狗子挣扎抗议。   对此石头淡定地说:“你大嫂是当医生的。医生你不知道吗?她会给人打针,你打过预防针的吧。”   三狗子看看谭珍,歪着小脑袋衡量一下,大约消停了半分钟,就又故态复萌了。   来到没几天,谭珍对她要嫁的这个家庭很快熟悉起来,陌生和忐忑感也随之消失了。   她对自己的婆家有了很多直观认识。比如:   小不点的小叔子很漂亮很可爱,可是很淘很缠人,一秒钟让你想亲他,一秒钟让你想揍他。   老爷爷在这个家里啥事不管,似乎毫无主见,啥事都听儿孙的那种。   可是,一家人都很孝顺老爷爷,石头回来以后,每天晚上都会给老爷爷端洗脚水,陪着老爷爷洗脚聊天,等老人泡完脚给他擦脚。   公爹很忙,在儿媳妇面前很注意形象,很亲切但不多说笑,很典型的“老公公”角色定位。   公公婆婆很恩爱,婆婆不管说啥,公公口头禅都是“好”。   还有,最最重要而又神奇的一点,这个家,婆婆说了算,家里不管大事小事,统统婆婆说了算!   谭珍觉得,她只要牢记这最后一条,就不难融入这个家庭了。   石头和谭珍的喜事办得低调温馨,请的客人不算多,除了自家亲友,茂林一家也赶回来了,还有就是姜茂松的老战友和石头自己的同学朋友。   谭珍娘家人离得远,在这边谁都不认识,田大花还特意叫了大院里两个年轻小姑娘来给她做伴娘。   可就在这不算很多的宾朋亲友中,足足又让谭珍惊讶了一回,她在军区医院当医生,也算是见过高级别首长的,可这不等于在自己婚礼上看见了不会吃惊。   比如,就连他们家小姑姑的公公,居然也是正师级的人武部长,身经百战的独臂老革命。   还比如,随便来了个衣着简朴老百姓装束的老人,石头赶紧拿烟敬酒,完了悄悄跟她说,看见没,那个就是我们从小都在故事里听说过的抗战英雄xxx。   新婚夜谭珍还在有点晕乎地想,她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嫁进了这样一个家庭的。   ☆☆☆☆☆☆☆☆   石头和谭珍在城里举行完婚礼,又去老家村子拜望了各家长辈,上坟,给太爷爷太奶奶的坟放了代表喜事的红纸条。   婚假结束后,恩恩爱爱的小两口就双双返回了部队。   回去以后,他们把小家安在医院,医院给了宿舍住房,石头平常在海上比较多,有时谭珍一个人在家,就喜欢给婆婆打电话,写信。   本来婆媳不在一起生活,也没什么好产生矛盾的,谭珍每次打电话写信,都各种关心各种嘱咐,还给田大花寄来老家的土特产,很让田大花享受儿媳妇这份亲昵和孝心。   紧接着就是春节。   这一年春节,田大花让姜茂松问了一下老薛,说薛新桃没回来过春节。   怎么没回来呢?田大花自然就要追问。   知青过年回家探亲,是他们插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辛苦一年后,日思夜盼的一件幸福事。   插队知青,前两年是不允许离开的,两年之后,一般按照规定,经过当地生产队和公社的批准,农闲时节允许回家探亲,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   于是每到年节,获得批准的知青们便手提肩扛,带着行李,排起长队,买票,挤车,换车,千里迢迢赶回家中,只为了跟家人团聚的分分秒秒,能够过个团圆年。   当然,知青探亲有规定期限。期限虽然不长,根据路程,兴许十天半月,兴许一个月探亲假,可也足够回来看看家人的了。   到了期限,他们会自觉返回,不然这年代,知青回家后,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和档案,没有任何单位敢接收。延期不回会挨处分,父母也会受到各方面的压力。   所以一年仅有的一次机会,谁不想回家看看父母家人呀。   平安和薛新桃一起插队,现在平安参军,薛新桃已经是第四年的知青了,她完全可以申请回家探亲。为什么没回来?当地不给回来?   结果老薛那边说,桃子自己没申请,大概是为了省路费吧。   老薛说,家里孩子多,大女儿有病,加上妻子没有正经工作,难免就经济拮据些,桃子这孩子在知青点,家里实在贴补不了她。   大西北的偏远农村,薛新桃一个小姑娘家,干一年农活,挣的工分还未必够自己吃饱的,哪有钱千里迢迢回城探亲啊。   不知怎么,田大花就想到姚青竹了,姚青竹那个娘家,大概也是差不多情况吧。   只不过姚母就是明明白白的偏心,偏心得要死,刻薄不讲理,只偏心儿子。而眼下看来,薛家跟姚家倒不太相同。   薛家大女儿病弱要照顾,自然分去父母更多关爱,薛新桃是老二,下边还有老三是弟弟,唯一的男孩,肯定重视,老四是女儿,家中老小,自然也疼爱些。   ——所以,薛新桃大概就是很容易被忽视的那个了。   田大花见过薛新桃几次,实话说,这姑娘懂事安静得叫人心疼。   春节一过,田大花就想法子从自己厂里要了个招工名额。不要说她背后的身份家庭,单说她这些年的车间主任,她开口要了,也没人敢驳她的面子。   她把招工表用加急的挂号信给薛新桃寄了过去。   田大花本来以为这事很简单,人往高处走,人家知青有招工机会,当地村里和公社总不能硬拦着,毕竟这年头没有一定的关系背景,也拿不到招工回城名额,正常来说,拎得清就不该阻拦,签个字,同意放人,就行了。   结果一个星期后,薛新桃从县城哭着给田大花打电话,说村里很痛快就给她签了字,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却不肯签字放人。   “为什么?他们什么理由?”   理由现成的啊,都不用找,知青应该扎根农村一辈子,滚一身土,沾两脚泥,奉献农村踏实苦干,怎么可以走呢。   “阿姨,我没有钱送礼……阿姨你不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人的,他们看到女知青,就更不会轻易放人,总是变着法子卡……”   田大花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别的东西。   她想了想,嘱咐薛新桃:“桃子你别着急,你现在先回知青点去,最近几天哪儿也不要去,不要落单,谁单独找你也不理他,阿姨会想办法的。”   她把电话一摔,心说公社革委会主任哎,好大的官。 第117章 闷砖   姜茂松下班回来的时候, 田大花正在切菜,她在剁一颗大白菜, 手起刀落之间,白菜剁成碎碎的馅儿。   再看她那脸色,分明有些气闷。   “媳妇儿, 晚上弄什么吃呢?白菜包子?”   “白菜粉丝的荞麦面包子。”田大花说着,把刀丢在案板上, 拧眉看他。   “媳妇, 今天怎么好像不高兴啊。”姜茂松问,“小臭蛋又气人了?”   “那倒没有,跟刘晋在客厅看电视呢。”田大花忽然问他:“哎,你这人最狡猾了, 你说我要是想给谁扣个说不明白的罪名, 怎么办比较好?”   哎呦喂,姜茂松一听赶紧拉她坐下,语带调侃地问:“你这是要整谁呀, 谁那么不开眼, 惹到您老头上了?”   田大花想了想,一边拌馅儿包包子,一边就跟姜茂松把桃子的事情说了。   姜茂松一听, 啧了一声说:“难怪你生气呢。不过他要只是坚持不签字放人, 你也抓不到别的把柄啊。”   “这事情还用多说?”田大花说,“薛新桃那小姑娘,你也见过的, 那姑娘虽然年纪不大,看着却比较有韧性的,没那么柔弱娇气。她要只是因为不签字,不会跑去县城,哭成那样子给我打电话,很可能是对方提了什么龌龊的要求。”   姜茂松没作声,默认了她的说法。   他所处的层次,有些没有对外公布的事情,他却是知道的,比如前不久,某个知青建设兵团才刚发生的,多个女知青举报,有人因为“破环上山下乡”的罪名被枪决了。   “现在先把小姑娘弄回来再说吧。”姜茂松说,“不管她能不能成为我们家儿媳妇,那还是老薛的女儿呢,我们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实在不行,我就去一趟。”田大花发狠。   “哎呦,我说媳妇,这事情你可不能蛮干啊。”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脑子?”田大花嘁了一声,“我才不会蛮干呢。再说我就算蛮干,我也有法子揍得他哭爹喊娘还赖不着我。”   这个,姜茂松绝对相信,自家媳妇有多凶残,他太清楚了。   “大花,我看眼下这个事情,关键不是整人,是解决薛新桃眼下的问题,怎么让她顺利招工回城。”   “那是自然。平安临走时托付过我的,我总得把人给他好好的弄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个名目先收拾他呗。”田大花说。这年代,别的不说,罪名很多。   姜茂松想了想,就笑笑说:“哪用得着你亲自跑那么远啊,这么着,你打算怎么办,你联系一下刘师长,让他帮你去办,别忘了有他在那边呢。”   ☆☆☆☆☆☆☆☆   薛新桃是认识刘师长的。她和平安来到知青点之后,刘师长就来看过他们,后来刘安生也跑来插队,刘师长又来过两回。   薛新桃听了田大花的话,回到知青点,每天跟其他知青呆在一起,白天跟村民去上工,绝不落单。这天刘师长忽然来找她。   他出门,自然有司机和警卫员跟着。没进知青点,就是让警卫员把薛新桃叫了出去。   薛新桃知道刘师长的身份,也知道他和平安家里的关系,虽然不算熟悉,却完全是可以信任的人。她跑出去,便看到刘师长站在车边等她。   刘师长迎头第一句话就问:“丫头,打人敢不敢?”   薛新桃看着面前的刘师长,拿不定他要干什么,一时没敢说话。   刘师长就笑笑说:“你田阿姨让我来找你,她给你的主意。这么着,你现在就去公社,找那个什么主任签字。不要让其他人在场,只要他说不签,说什么混账话,你书包里装块砖,你就给我掏出来,只管往他脑袋上砸,砸完了你就跑,不用怕,我们跟你一起去,我让警卫员在公社门外等你。”   薛新桃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神采闪烁,只考虑了几秒钟,这姑娘一甩垂到肩膀的辫子,扭头进了知青点的屋子。   她很快背着一个黄挎包出来,一言不发,顺手从门口土墙扒下来大半截青砖。   几十分钟后,薛新桃小鹿一样飞快地从公社大院里跑出来,紧张得小脸涨红,急促喘着气跟等在门口的警卫员报告:“砸完了。”   “怎么样?”   “不知道。”薛新桃说。她突然间一闷砖砸下去,转脸就跑,哪还管对方怎么样啊。   刘师长的车随后开过来了,他看着薛新桃笑笑,夸了一句:“丫头行,有你那田阿姨的风采。”   有刘师长本尊在这儿镇着,这事情,想不闹出去都难。   那个挨了闷砖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虽然揣着龌龊心思,可明明还没有机会干什么呢,就被一闷砖砸晕了。   等他头破血流地爬起来,“意图强暴”的罪名已经牢牢扣在他身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事情清楚明白啊,人家小姑娘在父亲老战友的陪同下来找他签字,老战友碍于身份没出面,他欺负人家小姑娘独自一人,提无耻条件耍流氓,小姑娘急了,为了自卫给了他一砖头,他喊冤说他啥也没干,他要没耍流氓,人家小姑娘能砸他吗?   此人很快就因为“破坏上山下乡”被隔离审查,这年代,这种人,有几个找不出问题的?   于是没多久,进去了,同时也牵出了另外几桩肮脏的事情,落了满脑袋罪名。   十几天后,这事情结案定论,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一个字都没多说,客客气气地,麻麻利利地,赶紧给薛新桃签字盖了章,刘师长叫人把小姑娘送上了火车。   薛新桃回城后,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跑来找田大花。   部队大院,可不允许随便进去,门口站岗的小战士说田大花上班去了。   这姑娘就只好站在大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中午时候,田大花下班回来,顺路还从幼儿园接了三狗子,左手领着三狗子,右手拎着菜篮子,薛新桃靠在一棵合欢树下等她,走到跟前才看见。   “田阿姨。”小姑娘跑出来,欢快地叫她。   田大花一看,哎呦,这谁呀,她可都听刘师长说了,算一算,这姑娘刚到家就跑来了。   她高兴地笑笑说:“桃子回来了?走,回家去,中午买了肉,给你做猪肉白菜炖粉条。”   “阿姨,我就是……”薛新桃犹豫了一下,大中午的,马上就是午饭时间了,她跟田大花原本也不是很熟悉,接触不多,还真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吃饭啊。   薛新桃忙说:“阿姨,我就是,来跟您说声感谢。要不是您……”   “不用谢我,平安当兵走之前托付我的。”田大花笑,“走吧,回家说。”   “阿姨,大中午的,您回去做饭吧,我不打扰了。”   “这话说的,阿姨等你这好多天,你来了就走?”   薛新桃小脸羞了下,没作声,默默接过田大花手里的菜篮子,跟着她一起往大院里走。   原本在薛新桃眼里,即便跟平安很熟悉,可部队大院还是很神秘,真正走进去了,便感受到一种恬静平和的氛围。这春寒料峭的早春,花坛里种着绿莹莹的菠菜大葱,空地上有小孩子在玩耍,居然很家常。   田大花把这姑娘带回家中,先去跟姜守良说了一声,又给他介绍了一下薛新桃,说她是姜茂松战友家的女儿。   “好,好。桃子,我听平安提过这小姑娘。” ”姜守良点着头笑得慈祥,招手要给薛新桃拿点心吃。   薛新桃当然不好意思吃,三狗子却跑过去抓了一块蜜饯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好奇地过来拉着薛新桃的手,笑哈哈抱着她的腿往上爬。   “三娃,不许闹姐姐。” 田大花问,“桃子,会做饭吗?”   “会。”薛新桃说,“就是,做的不算好。”   “那我刷锅炒菜,你帮我把那白菜切了。”   她根本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就使唤这姑娘做这做那,结果她越这样,薛新桃却越少了份拘束矜持,两个人居然自来熟似的,很快就默契和谐地合作炒菜了。   “桃子,你去插队走的时候虚数刚十五吧,在家里经常做饭?”   “对,在家帮我妈做饭,有时她忙我自己做,慢慢就会一点。”   “小小年纪就去插队,可真不容易。”田大花故意问,“按照名额,本来应该你大姐去的是吧?”   “嗯。”薛新桃点头,很平和自然地说道:“我大姐从小身体差,有哮喘的毛病,春秋季还经常过敏,她不能去,我就去了。”   “你弟弟妹妹呢?”田大花问,“你们家四个孩子,接下来,你弟弟妹妹是不是也需要去插队?又得吃苦了,看你这几年吃的苦,你爸你妈舍得吗?”   “等到明年,估计就该轮到我弟弟了吧。我们家姐弟四个,按说我弟弟也要去的,我妈舍不得,可是也没法子。”   田大花一边跟她聊着这些家常,一边心里就暗暗觉着,薛新桃处在薛家这个情况下,明明最受忽视,却付出最多,牺牲最多。   可她小小年纪却平静接受了,并没有去怨恨,没有因为那么苦的知青生活怨天尤人,还能一副这样不经意的口吻来跟她谈论这些,躲不开那就坦然面对,这姑娘,心性真的挺不错。   她对这小姑娘,真是越发喜欢了。   其实在薛新桃没跑来找她之前,就冲着她二话没说,抡起砖头就敢往流氓头上砸,这姑娘,田大花就很喜欢。   姜茂松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景。田大花站在煤气灶前炒菜,旁边薛新桃切菜,切葱花姜丝给她打下手,两人还一边干活一边轻松地聊着什么。三娃子则揪着一根葱叶子,小尾巴似的跟在她们后头,嘴里叽里咕噜还在念小燕子的儿歌。   姜茂松笑笑,心说看来大花真的挺喜欢这姑娘,她既然喜欢,这姑娘就该有福分喽。 第118章 不敢   田大花好笑无奈地发现, 自家这个三狗子大概是外貌协会的, 喜欢找年轻好看的姑娘玩。   不信你看, 谭珍来了,他就喜欢黏着谭珍, 吃饭往谭珍腿上爬, 看电视跑去窝在谭珍怀里,每每被石头抓回去。   现在薛新桃来了, 三娃子马上又缠上薛新桃了, 很亲昵地往她跟前凑, 一直凑在薛新桃身边, 抱着人家的腿往上爬,再不然就拉着人家的手,让人家跟他拍手唱小燕子。   这小东西, 干啥都挑好看的,在幼儿园拉手做操都能给自己挑个漂亮的才肯好好做。可要是看见个灰突突年纪大的人要抱他,除了自家爷爷,其他人一概不要, 小手一伸,拒绝。   这不, 他们留薛新桃吃了顿家常随意的午饭,吃饭时候, 小臭蛋就跑去挨着薛新桃坐,居然还拿着他的小勺子,给薛新桃碗里舀了一块他自己喜欢吃的五花肉, 热情得让薛新桃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都。   “姐姐,你吃肉。”   “小弟弟真好玩。”薛新桃说。   调皮的小孩子往往讨人嫌,可三娃子这样漂亮热情还嘴甜的调皮小孩子,一口一个姐姐,却很容易讨人喜欢。   “你可少惯着他。”田大花笑道,“你要是耐着他,他就没完没了地缠着你跟他玩,捉弄你,跟你耍赖皮,可烦人了。”   三狗子听见妈妈说他烦人,却乐哈哈地举着勺子冲妈妈使劲笑,反正爸爸妈妈和哥哥们经常嫌他烦人,早习惯了,嘴里嫌他,却明明很疼他嘛。   姜茂松说:“桃子啊,往后有空就过来玩。你看我们家,石头和平安都当兵不在家,三娃小,我们也没个女儿,你阿姨平常也没人陪她说说话,你阿姨可挺喜欢你,你有空就多来陪陪她。”   薛新桃赶紧点头答应着。   田大花下午要上班,吃过了午饭休息一会儿,聊聊天,上班时候她就带着薛新桃和三娃子一起出了门,然后三娃子就跑过去拉着薛新桃的手,要让薛新桃送他上幼儿园。   田大花看着幼儿园不远了,前边拐进去就是,便笑着说:“桃子那你把他送去吧,可得亲眼看着他进了门,交给老师,要不然他在门外不进去,指不定又跑去旁边玩了。”   “我知道,阿姨你放心。”   “行,那桃子啊,你在家休息两天,收拾准备一下,后天早晨八点上班前来找我,我带你去厂里报到。”   第二天老薛两口子特意登门,拎着几样点心,说为了薛新桃的事情来道谢。   他们来的时候是晚上,田大花下班回来,晚饭都吃过了。   田大花招待他们坐下,老薛就满含歉意地说,大晚上来打扰真不好意思,上午来了一趟,门口警卫说家里没人,他们都忙不在家。   “政委,嫂子,桃子能回来,这事可太谢谢你们了,我们一家子,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了。”   田大花心说,你只知道我给她弄了招工名额,你还不知道你女儿怎么签字回来的呢。   在他们这个家庭中,薛新桃受忽视似乎很正常,父母总是更关注病弱或者更小的孩子,或许人之常情,可却不代表,被忽视的孩子就不会受到伤害。   也就是桃子这孩子心态好,独立有韧性,自己也扶得起来。   田大花就不经意的态度说:“没多大事,你跟茂松是老战友,再说桃子和平安一起插的队,都没旁人。”   “桃子才多大呀,去了大西北插队这几年,我们家里也心疼,可这不是没法子吗,你说她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大西北,我们做父母的想起来心里就难受。现在政委和嫂子关心她,帮她回来了,我们可算是放心了。”   “这事我可没管什么用。”姜茂松笑笑说,“都是你嫂子操的心,她自己也喜欢桃子这孩子,还让她经常来玩呢。”   “嗐,我自己没女儿,就惦记上你们家女儿了。”田大花笑。   她故意语意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其实也就是想告诉这两口子,人是我护着的,你们对孩子也该重视点儿,还有,找婆家啥的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她可不希望还有谁再惦记她预备的儿媳妇。   薛家两口子不是笨蛋,心里自然也有点数,换言之,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说了会儿客气话,聊了会儿桃子的工作,薛家两口子看得出是真高兴,女儿回来了,进厂了,当然高兴啊。   谈到家里其他的孩子,老薛的媳妇就叹着气说,桃子插队刚回来,恐怕年底又轮到三儿子了,顶多明年。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实在是舍不得啊。嫂子你不知道,我家老三才十六,明年才十七呢,桃子插队我就整天担心牵挂,好容易她回来了,老三要是再去插队……”老薛媳妇期期艾艾地说,“嫂子,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别让他去插队了?”   桃子插队的时候还没满十五呢。田大花心说,你现在倒是舍不得你三儿子了。   再说谁是傻的?老薛媳妇兴许以前让桃子去插队是真无奈,而现在看着田大花关照桃子,觉得是个好机会,觉得能攀上过硬的关系了,便想顺杆子爬上来,托一托姜家的路子。   田大花笑笑说:“插队这事情,我们家平安也去了大西北插队呢,我也舍不得啊,可是能有什么法子?现在国家领导的子女都照样下乡插队。我们家平安去的时候,也就比桃子大了几个月,都还不满十六岁。”   “嫂子,那你说……”老薛媳妇脸色讪讪地,为了儿子却仍旧厚着脸皮说道:“嫂子你能耐大,老薛跟我说,他是政委多年的老部下,政委跟嫂子为人最好了。嫂子你看……有没有法子,给我家老三也弄一个招工名额?让他招工进厂,不就不用插队了吗?”   “哎,我弄桃子这个名额还不知废了多少事呢,平安参军临走时托付我的,再难我这当妈的也得帮他办啊。”   两次三番,这人还真好意思说。田大花不禁有些烦了。   老薛的这个媳妇,看起来也不比姚母强多少,只不过姚母表现更无耻无赖罢了。要不是看在桃子的面子上,老薛是姜茂松的老部下,可姜茂松的老战友老部下数得过来吗,她就算想管,她管得过来吗。   老薛自己脸上也不好看,扭头责备妻子:“你看你……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你怎么净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插队的知青千千万,别人家的孩子能下乡插队,桃子也能,怎么老三就不能了?”   “我这不是……在跟嫂子闲聊起来吗……”老薛媳妇低了头。   “聊聊也没啥。”田大花笑笑说,“能帮我也想帮,可是我也没法子,我那个厂里本来新进工人就少,一年也没有几个,还都是退休顶班进去的。总不能我辛辛苦苦把桃子弄回来,再让她把在这个名额让给她弟弟吧?”   “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敢呀。”老薛媳妇赶紧说,“桃子也是我的孩子,让她替她大姐插队,我心里也亏欠难受,我也就是顺嘴跟你那么一聊。”   这还像句人话。   不是不想,是不敢。   老薛媳妇绝不认为自己不疼爱这个二女儿,更不承认自己偏心。   她甚至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一样疼爱。   她只不过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为了病弱的大姐或者年幼的弟弟妹妹,二女儿还可以再等一等,再让一让,再坚持一下,再牺牲一回。毕竟,都是亲兄弟姐妹呀。   其实来的路上老薛媳妇还在幻想,要是把招工名额让给她三儿子,三儿子就不用去插队了。以姜家的身份地位和田大花对桃子的重视,无非再耽误一阵子,让桃子再等一等,应该有办法再给桃子弄一个名额,一本双利的好事情,两个孩子都解决了。   可田大花这人的脾气性情,她多少有耳闻,老薛在部队呆过,她好歹也听说过一些,赤手空拳打过土匪,生孩子临产还一脚踹飞特务,部队里流传着政委家嫂子的传说呢。   并且了解的人都知道,姜政委对妻子十分尊重顺服,家事上头,她说话比姜茂松好使。你问问这些年,有谁惹得起她?   所以,是真不敢。   送走老薛两口子,田大花不无感慨地跟姜茂松说:“歹竹出好笋,也幸亏薛新桃这孩子不错。我担心又遇上了第二个姚家呢。”   “他们家的情况,怎么说呢,也都是人之常情,跟姚家还是有所不同。”姜茂松劝道,“老薛这个人还算不错的,不能那么糊涂,反正咱们心里有数也就是了。”   ☆☆☆☆☆☆☆☆   两天后,薛新桃一大清早就跑来了,田大花说今天带她去厂里报到。   小姑娘来的时候,还拎了个布袋子,里头笼屉布包着白白嫩嫩的菜包子,还热乎着呢,说在家做早餐,顺手就帮阿姨带几个。   她说是这么说,好像举手之劳,可分明是有心的,田大花不用猜都知道,老薛他们家的条件,真不是随便吃白面包子的家庭。   一大早的,田大花起床正煮粥呢,一看,好了,包子也有了,她省事儿了。可是这会儿,她才起床做早饭,这姑娘就做好包子带来了,这得起多早啊。   “你起得很早吧?小孩子要睡足觉,平安在家时,睡懒觉都能睡到大中午,太阳真真的晒屁股。”   薛新桃不禁扑哧一笑,却说:“也没多早,插队几年都已经习惯了,村里老百姓都是天一亮就敲钟上工。就连姜明致,他去了没两个月也就都习惯了,基本上天不亮就得起床,要是农闲不上工的时候,他早晨也很早起来,挑水,锻炼身体,他还会扎马步打拳,锻炼完了吃了早饭,他又跑回去睡。那时候姜明致和刘安生,被我们称为两条大睡虫,两人比赛睡懒觉。”   这些孩子,那么苦的生活状况,有时候咸菜都吃不上了,居然还能那么欢乐。   早饭时姜茂松夸了一句,说包子挺好,小青菜豆腐馅儿的,三娃子抱着吃了一个,笑眯眯拍桃子的马屁:“姐姐,好吃,你真棒。”   田大花吃过了早饭,稍稍收拾下,就带着薛新桃去厂里。   一出门遇到刘嫂子,刘嫂子领着刘晋,说来接三娃一起送去幼儿园。   刘嫂子说:“福妞吃过了,二宝也喂饱了,我正好没事,我都给送去。”   三娃子一听,屁颠屁颠跑过去领着刘晋,两个小家伙手拉着手,三娃子又非得拉着薛新桃的手,大小三个孩子走在前边。   刘嫂子跟田大花走在后边,刘嫂子凑过来,小声跟田大花开玩笑:“大花,你可真不够意思啊。”   “怎么啦?”   “你看,咱两家,平安和安生一前一后生的,一起插队一起当兵的,找儿媳妇也该合伙一起吧?你说现在安生还是小光棍一个,你咋悄没声的,先给平安护了个好看的小媳妇。”   田大花扑哧一笑,说:“这个可不跟你合伙,先下手为强。” 第119章 熊孩子   薛新桃进了被服厂之后, 田大花身后就又多了个小尾巴。   上班未必一起来, 两人毕竟不同路, 但下班时候,厂里的工人们便常常看见薛新桃陪在田大花身边, 亲昵地挽着她胳膊,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起下班,一起走到共同的路口, 薛新桃才依依不舍地跟她分开。   光阴如梭, 厂里最初那一批年轻的小女工们, 如今也都人到中年了, 厂子规模还那么大,老工人不退休,新工人就很少进来, 所以现在田大花所在的缝纫车间,是一群中年妇女的天下。   中年妇女们在一起,说话就家常随意了许多,于是有人就跟田大花说, 大花姐你当初把姚青竹带进厂,成了你妯娌, 现在又把薛新桃带进厂,这次是要干啥呀?   “我喜欢人家小姑娘不行啊?”田大花对此淡定回应, “我认的当干女儿。我自己没女儿还不许认一个?”   “干女儿?”女工们挤眉弄眼地开着玩笑,“那怎么没听见喊干妈呀。”   “没事儿,干妈是妈, 婆母娘也是妈,我看呀,小桃子早晚得管大花姐叫妈。”   “你们呀。”田大花指着那群嘻嘻哈哈的中年女工们说,“你们可别浑说,人家小姑娘年纪小,脸皮薄,你们在我跟前开玩笑没什么,别处可不能顺嘴乱说。”   女工们当然是有分寸的,在她跟前说笑一回,心里也就有数了,毕竟俩当事人年纪还小,没正经定论,这年代真不能给人家乱说。   不过不管人家什么关系,大花姐带进厂里的人,大家自然都要高看一眼,平时也都多关照一下。   薛新桃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悄悄买了毛线,亲手给田大花织了一条深红色围巾,漂亮的渔网结,田大花围上一试,挺好,春秋天出门围着正合适。   “阿姨,现在春天要暖和了,等到了冬天,我再给你织一条厚实的,织那种绞花结,你围肯定好看。”   田大花针线上过得去,毕竟以前的生活,衣裳鞋袜都得自己动手,可她还真没学过织毛线,尤其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小姑娘给她亲手织的,便十分喜欢。   算一算要买毛线,买毛线也要布票,还要花好多工夫一针一针织出来,这姑娘也算有心了。   她笑着夸奖:“你这孩子还会这个?我可不会。”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薛新桃见她喜欢,便开心地笑了。   可没过多久田大花就发现,这姑娘领了工资,好像她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添置。   说实话她身上统共就那么两件衣裳,还都是从插队农村穿回来的,式样一看就是农村里自家裁剪手工缝的,都已经很旧了,裤子上还打着补丁。   俗话说十七八无丑女,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这年代追求朴素。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谁不想穿漂亮点儿啊。   田大花心里留意,有一次就很随意的口吻问她,说桃子你拿了工资都交给家里了吧?   “嗯,交给我爸了。”薛新桃说。   “你家里人口多,单靠你爸的工资,是很不容易,你该给。”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新桃低着头说,“阿姨,我跟我爸说好了的,爸妈养大我,家里又困难,我现在的工资,我每月只留一点零用钱,剩下的都交给我爸,我都不要。不过将来等我要是结婚嫁了人,那时我弟弟妹妹也该工作挣钱了,家里总该好起来了。到那时,我该孝敬爸妈归孝敬,我就不能再往家里交钱了。”   这姑娘,心思就是个七巧玲珑的,几年知青生活的磨砺,大约也是明白家里的情况吧,竟然会跟她爸有个这样的约定。   田大花心说,想想她妈那些做法,薛新桃这是不是就叫逼出来的先见之明?   ☆☆☆☆☆☆☆☆   平安新兵三个月,也允许给家里写信,他三个月给田大花来了两封信。信上说,也不用急着给他回信,班长说了,为了不影响新兵训练,避免干扰,他们可以给家里写信,汇报一下自己的军旅生活和训练情况,但是家人的来信,连里会先替他们保管一阵子,等新兵军训结束后再给他们。   所以田大花也就没急着给平安回信。   等到三个月新兵军训结束不久,田大花又收到了儿子第三封信。这时候薛新桃已经回来了,田大花有一次就随口问薛新桃,说平安给你写信了没?   “没有。”薛新桃低头,摇头。   田大花想了想,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他参军走的时候你还在知青点插队,他不知道你已经回城了,要写信肯定也是往知青点寄,你当然收不到啦。”   于是田大花回信的时候,就顺便告诉儿子,说桃子我把她弄回来了,就安排在我那个被服厂呢。   平安给家里写信是寄到大院,等她下一次收到儿子来信的时候,去上班时就问厂门口传达室的师傅,说有没有薛新桃的信啊?   “有有有,义务兵免费信件。”师傅拿出一封信说,“田主任,给你带去?”   “不用了。”田大花笑笑说,“等小姑娘过来,你交给她自己吧。”   平安的部队属于铁道兵,他新兵军训结束后去了汽车连,兴致勃勃来信说他要学开汽车了,连里给他配了个老兵当师傅。   平安当兵的第二年,远在南海之滨的石头兴冲冲打来电话向爸妈报喜,谭珍给他们生了个大胖孙子。   田大花在电话里叮嘱半天,三娃太小,家里还有爷爷姜守良要照顾,她没法那么远去给谭珍坐月子,担心发愁呢,好在亲家母早早跑去了,要帮女儿坐月子带孩子。   田大花于是交代石头,说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岳母。   放下电话,她跟姜茂松说,咱们有孙子了。人这一辈子,眼看着一晃就过来了。   “你说我们这辈子,儿子侄子五个,就连福妞也是两个儿子,可真是掉进儿子窝里去了,就没生出一个女娃来,下一辈,也不知能不能生个孙女。”   “那肯定能。”姜茂松说,“咱们家多好啊,女娃儿来了就是千娇万宠的宝贝,一准能生出孙女的。”   新成员可是家庭这一辈的大孙子,长孙,谭珍给起的小名儿,爸爸是海军,就叫海海。   姜茂松和田大花躺在床上,开了好几个晚上的卧谈会,最终按照家族字辈,给大孙子起了大名叫姜书玮。   也是在这一年,十六岁的明东下乡插队,姚青竹打电话跟田大花聊了一晚上,十分不放心。   田大花就拿平安开导她,说你看看平安,插队几年,虽然吃了不少苦,黑成了一块碳,可孩子也长大懂事了,性子也成熟多了。   平安当兵的第三年,姜守良病重。   田大花和姜茂松便忙于服侍老人养病,福妞也每天过来,不久后,姚青竹也赶了回来,跟田大花一起服侍。   那段时间,儿孙晚辈们都很担心,田大花和姚青竹妯娌两个,更是每天守在跟前照顾。老人断断续续养了大半年,眼看着不太好,赶紧拍电报叫茂林回来,叫石头和平安都回来。   所有人都赶紧请假回来,从天南海北往回赶。茂林带着明东明南来了,石头和谭珍一起回来的,还带着八个月大的宝宝,终于让姜守良临终前,亲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曾孙。   老人家终于还是走了,享年七十四岁。   儿孙们把老人送回姜家村,安葬在姜家祖坟,和他早已经过世几十年的妻子并骨合葬。   没能给老人守完头七,石头和平安就该返回部队了。茂林则请的是探亲假,决定在家给老人家守孝到五七。   平安返回部队的头天晚上,田大花把他叫过来问他,说你跟桃子,你自己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   “妈妈,这个事情……”平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这个事情,不着急,爷爷刚过世呢。”   田大花一听这话,明白了,就笑了。   水到渠成的事情,毫无悬念,毫无波折的感情历程,懵懂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开窍了。这俩孩子,终究是一对儿。   “可你俩都够结婚年龄了,你不急,人家桃子是个姑娘,不正经订婚,她作为女方,对她不太好。”   “妈妈我知道。可是你看,我马上就得回部队了。”平安说,“妈妈,这个事情,我跟桃子我们俩心里都有数,反正我们两个年纪也不算大,您再等我顶多一两年。”   田大花以为,这孩子是说一两年后正经回来订婚,结果她还真没想到,一直最让她省心的平安,也有熊的时候。   这熊孩子在一年后的初冬,忽然扛着行李,穿着一身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出现在爸妈面前,笑嘻嘻地说:“爸,妈妈,我退伍了。”   平安是汽车兵,因为部队性质,要培养要学技术,所以服役至少都在四年以上,这熊孩子正好当了四年兵,已经是班长了,部队评价非常好,入了党,正准备提干,熊孩子自己申请退伍了。   姜茂松气得黑了脸,田大花忍不住真想揍他一顿。   “爸,妈,你们别生气呀。”熊孩子怕爸妈气着,忙解释道:“其实在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就决定服役期满退伍了。我知道说出来,你们肯定不同意,也没敢跟你们说,干脆就自作主张了。”   “知道我们不同意你还敢?”姜茂松呵斥。   “可是……”平安有些委屈地说,“可是爸爸妈妈你们看,我们家里,二叔在部队,大哥在部队,我也在部队,离你们都几千里远,那么远。家里只有个小臭蛋,他年纪又小,还得你们照顾,哪天能长大呀,等他长大了,还不知会去哪儿工作生活呢。爷爷老了病了,有你们在跟前一直照顾,可你们年纪也一天一天大了,等你们要是老了,我们离得那么远,都在部队,责任在身,也不能随便回来,你们跟前,就没人照顾了。”   “爷爷生病那段时间,我在部队整天都很担心,心里油煎火燎的,很着急却回不来。我那时就想,要是你们哪天年纪大了,病了,谁来照顾你们,我们没人在跟前,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我插过队了,当过兵了,也没什么遗憾的。爸爸妈妈养了我们三个儿子,总得留一个在身边。” 第120章 转机   田大花用最快的速度, 给桃子和平安订了婚。   在很多人看来,平安选择退伍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自毁前程啊, 这年代再没有比军人更好的身份职业了。   更何况, 在很多人看来, 父兄叔叔都在部队,身份级别可都不低, 平安留在部队,本身就比一般人更有发展前途。   可是,薛新桃却很平淡地说,这事情她早就知道啊, 从去年爷爷过世,平安临走时她送他上火车, 平安就跟她说了, 说打算服役期满退伍,她也赞同的。   “阿姨, 你就别责怪明致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他好,可是他说的也有道理,你跟姜叔叔, 总得留个儿子在身边。”   有这样一个儿子,田大花替他惋惜是有的, 作为父母,无非希望儿女有个更好的前程,更好的生活, 可儿子这样贴心孝顺,哪还舍得再责怪他呀。   就这样,平安退伍回来,两个孩子按照风俗,正经请了媒人订了婚。   媒人请的是姜茂松另一个老战友,跟谭珍一样,订婚礼物是一辆“永久”自行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   不过因为桃子跟谭珍有所不同,桃子不是军人,不穿军装,所以田大花就趁机把自己压箱底的布料翻出来,还动用了家里积攒的布票,一口气给桃子做了两棉两单,四身像样的衣裳,鞋袜裤子也都是四套,把这姑娘打扮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简直羡煞厂里的一帮女工们。   “大花姐,你这干妈是当不成了,改当婆婆妈了。”一群女工们围着田大花恭喜她,开着玩笑,说说吉利话。   “那是。”田大花笑着说,“好姑娘你得先下手,早晚是我们家人。”   她们在那儿说笑,一旁桃子的脸就红成了水蜜桃,却分明藏不住的甜蜜。平安回来后,两个年轻人每天见面,约会逛公园,人前不敢表现太亲密,公元僻静处牵手也只敢勾着一根手指,一看见有人,红着脸赶紧松开。   平安这小子,背地里可没那么规矩,婚都定了,媳妇早晚是他的,从十四岁自己养起来的小媳妇,一晃八九年啊,亭亭玉立那么好看,看在眼前哪能忍得住啊,发乎情的浓情蜜意就成了必然。   所以一对订了婚的年轻人,少不了就偷偷亲热一下,其实也就是偷偷拉拉手,亲一亲,抱一抱,黏黏糊糊,甜得像泡进了蜜罐子里。   可是去年爷爷去世,要等满三年孝期才能结婚办喜事,所以平安小伙子有时候就干着急,这年代可不敢偷尝禁果,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了。   订婚以后,桃子便很自然地改了口,每次跟在田大花身边,妈妈长、妈妈短的,婆媳两个相处十分亲昵随意,让田大花很是体验了一下养个贴心小女儿的感觉。   作为城镇退伍军人,平安随后被分配安置到物资局工作,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和技术所长,去了运输车队,成为了一名卡车司机,每天给这座匮乏的城市运送各种购销物资。   物资局大概是这年代特有的一个机构单位了,管着当时许多紧俏的物资购销供应,钢材,建材,机电产品,被他们一车车运来,再被各行各业拿着批条,一车车运走。   实话说,卡车司机很辛苦,有时候还要跑长途,一走好几天,路上很可能没有固定的地方吃饭休息,热水都不一定有,只能带点儿干粮,两个司机换班开车,另一个就在车上睡觉休息。   平安不怕吃苦,可是家人会心疼。每次平安长途出车,桃子更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算着他哪天能回来。   田大花对这个儿子格外心疼。平安这孩子,初中赶上了大运动,停课闹革命,高中赶上暂停招生,没有书读了,然后又赶上插队……后来退伍,进了物资局当司机……   风里来雨里去,似乎,这个年轻人一辈子的前途就是如此了。   然而命运终究还是眷顾了他,很快就给了他一个转机。   ☆☆☆☆☆☆☆☆   平安在物资局运输队工作了不到一年,第二年,77年10月,入秋时节。   平安刚跑完一趟长途,从邻省运一批电机和水泵回来。他从单位回到家中,穿一件灰蓝色工装,一来一回好几天,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手上也有些脏。   可是年轻人却满脸开心的笑容,脚步轻快走进大院,进了自家的院门。   九岁的三娃,在爸爸妈妈和哥哥的疼爱下,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皮小子,放学回来后吃了点心零嘴,正跟刘晋在院子里调皮嬉闹。俩皮小子,一个抓着一截树枝,另一个居然拿着两棵粗粗的大葱,正在嘿嘿哈哈地进行战斗。   “二哥,你回来啦?”   三娃一看见平安,忙得丢下大葱跑过来,举起小胳膊攥紧小拳头,给他摆了个经典姿势,问他:“二哥你快看,我练出肌肉了吧?”   平安伸手捏捏他麻秆似的小胳膊,一本正经地说:“你身上怎么会有鸡肉呢?我看看,嗯,顶多也就二两小猪肉。”   “哇呀呀呀。”三狗子跳着脚挥舞小拳头咆哮抗议,刘晋则在一旁笑得蹲在了地上,也跟着起哄喊“小猪肉”。   “二哥你大坏蛋,我这就是肌肉,肌肉,看见没,肌肉。”   “行行行,鸡肉,鸡肉,不是小猪肉,行了吧。”平安哄小狗似的捋捋他的脑袋,给他顺顺毛。   “你回来了?”弟兄俩嬉闹的时候,薛新桃从厨房里出来。   “回来了。”平安笑眯眯看着自家未过门的小媳妇,冲她眨眨眼睛说:“渴死我了,给我倒点儿水喝。”   小情侣默契得都不用多说多问,田大花喜欢桃子,桃子也勤快,便经常来陪她。而且只要平安出车跑长途,桃子一天天算着归期,下班就会跟田大花一起到家里来等他。   平安跑进厨房一伸头,看见田大花便笑嘻嘻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爸呢?”   “回来啦?”田大花说,“你爸还没回来呢。”   薛新桃先给他倒了温开水,又赶紧去洗澡间给他放水,忙忙碌碌给他拿毛巾,拿干净衣服。   平安进去冲了个澡,不多会儿,换了个清爽帅气的小伙子出来。   “平安,有个大事情。”田大花看着儿子进来坐下,说:“恢复高考了。”   平安从桌上捏了一颗花生米,正想丢进嘴里,听了田大花的话动作便顿住,手停在半空,停了一下,问:“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你在路上听不到,新闻里都正经说了。”   “前天广播里说的。”桃子进来站在他身后,眼睛里带着兴奋的光泽,说:“明致,你基础好,你肯定能考上。小姑姑最有先见之明了,数她反应最快,前天晚上广播里刚说完,昨天早晨小姑姑就跑到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三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你都不知道,今天城里的书店就卖断货了,书店门口排长队买不到。有人去问,说紧急配货,还要等几天才能来。我听说,今天都有人跑去废品收购站翻找了。”   平安很快接受了这消息,思忖着坐下来,终于把手里的花生米丢进嘴里,问薛新桃:“你是说,我也能考?”   “当然能啊。”   薛新桃赶紧跟他介绍,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青,复员军人,干部,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可以考,婚否不限,年龄到30岁,各地特殊情况还可以适当放宽。   也就是说,他为了爸妈选择退伍回来,却给了自己一个参加高考的机会。   平安静了静,又捏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笑着说了一个字:“考。”   “当然要考。”田大花说,“就是时间很短,一个月后就考试了,你明天就请假在家复习。我跟你小姑姑都商量好了,从明天起,我帮她带小刘豫,她饭也别做了,叫安亮和刘晋、刘豫爷儿仨都到我们家吃,她专工帮你们复习。”   “你,桃子,还有明东。”   明东还在农村插队,今年还打算报名参军呢,没想到等来了这个好机会。   田大花说:“你二婶已经给明东拍电报,叫他请探亲假赶紧回来,你小姑姑现在不是也要上班吗,她跟学校商量,把课都调到上午上,下午和晚上一起教你们。”   “这样好。三个人一起复习更有干劲儿。”平安看看桃子,笑着说:“桃子,听见没?我们一起考大学。可真没想到,我都二十四了,插队,当兵,现在都工作了,要是我再考上大学,人生经历可就真没啥遗憾了。”   “嗯,我跟你一块儿考。”薛新桃垂下眼睛,苦笑着说:“明致,我对你有信心,你肯定能考上。不过你对我可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是说丧气话,我的基础,比你差太多了。”   她跟平安同为老三届,66届初中,大运动停课,其实统共在学校里呆了一年,实际上只有初中一年级的基础,更何况,她先是插队,然后回城进厂,一晃那么多年,早就忘了课本长什么样了。   应该说,老三届的初中生,情况都跟她差不多,耽误的一代人。   而平安虽然跟她一样,可大运动开始的前两年,平安一直跟田大花和福妞生活在老家村子。   乡村生活悠闲,在田大花和福妞的督促下,平安每天读书,学习,练字,习武,时间一点都没荒废,功课都没有丢下,福妞这个大学老师一对一教他,继续学完了初中课程,就接着学高中的。   田大花怀三娃回城后,怕他跟着那些革命小将上街胡闹,又把他拘管在家里,他就继续这样读书练字习武,所以初高中的课程他学得挺好,还写得一手好字。   “桃子,咱们尽力而为,谁也不能保证考上。” 平安说:“不管怎样,全家支持我们呢,先复习迎考再说。” 第121章 机遇   明东很快从插队的西部农村赶来, 加入了这个特有的“三人学习小组”。   他跟平安一样,基础还可以, 也在乡下老家住了有不到一年时间, 初中的课程基本没丢下, 高中的课程学了一部分。   三个人当中, 平安的基础最好,并且他插队的几年因为没有消遣, 福妞就经常给他寄书,读了大量有用的书。   后来到了部队,部队也会组织文化学习,他当时基础打得好, 后来也没怎么丢下。尤其文科科目,语文, 历史, 地理,可以说比高中恢复后那些整天闹革命的应届毕业生还要扎实些, 稍加复习就好,数学基础也不错。   福妞就重点给平安复习政治和外语。   基础最弱的大概就是桃子,她的家庭和所处环境, 根本没有其他学习机会,从初中一年级的文化底子, 在短短一个月内去学高中课程,她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信心,不是丧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   桃子之所以决定参加高考,一来是让自己去奋斗一下,不留遗憾,再一个重要原因,她自己心里所想的,主要是陪平安一起复习迎考,她也参加了,平安就能更加安心,不用考虑其他的,可以平心静气地复习迎考了。   三人学习小组师资力量雄厚,首都名校毕业的福妞,大学老师,亲自督促教学。   短短一个月时间,三个年轻人都很用功,拼了。   一家人的生活重心全都放在三个“考生”身上,调皮捣蛋的三狗子这段时间都不在家里闹腾,怕打扰了哥哥们学习。就连石头也一再叮咛嘱咐,还专门寄了蜂蜜和干海货之类的营养品来,说给平安他们补补身体。   一个月后,寒冬中的一次特殊的高考,三个年轻人走进考场。   考生们私下差不多都知道,这次高考,人数多到你不敢想象,570万,录取比例恐怕要达到30:1,专科本科加起来,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点几,非常激烈的竞争。   考场就在他们曾经就读的中学,三个年轻人决定步行去,走走路散散步也能轻松一下,福妞和安亮都考上大学的,最有经验,所以决定他们俩去送考。   田大花没去陪考,她送他们出了院门,看着几个孩子神色并不紧张,就笑笑说:“赶紧去吧,等你们回来给你们包肉饺子。”   三人如常参加了考试,福妞每天陪考,等考完了最后一场,福妞就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说:“大嫂,你等着吧,我感觉平安肯定考得不错。”   “有信心?”   “他自己没说,问他怎么样,就说差不多都会。”福妞笑着说,“是我对他有信心。毕竟这些年学校里的情况,大家基础都差,平安却是个能够安心学习的孩子,爱读书。平安考上是完全没问题,就是考到什么学校的差别了。”   考完了试,紧接着就报志愿,是在还不知道分数的情况下报志愿,根据自己的估计,选报三个志愿学校。   像福妞以前参加高考,就会有人估计不足,志愿报得太高,结果分数过线了却没能被录取的情况,所以才有“高考落榜”的说法。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尽管平安自己感觉考得还不错,却没敢报得太高,第一志愿给自己报了一所国内名校,第二第三志愿都是报的本省学校。   而明东一直想学医,最终选择了医科,他报的三个志愿都是医科类的。薛新桃考试结束后自己心里没底,福妞给她当的家,给她报了两所省内高校,又报了自己所在的师范学院。   按照77年高考的规定,这次高考开始并没有公布分数,等了一两个月,78年1月,平安和明东都收到了政审和体检的通知。   也就是说,平安和明东都考了足够的分数,而桃子分数不够,没考上。   其他人都很惋惜,桃子自己却也没多大意外,平静地接受了。   “没事儿,竞争太大了,桃子你别难过,说不定明年还有机会,没机会也无所谓,你现在工作就挺好。”平安私下里悄悄安慰桃子。   桃子却说:“我没难过啊,你不用安慰我,我这个文化基础,自己真的不意外。你考上了,我就觉得咱们这一回成功了。”   “对,咱们成功了。”平安说。   姜茂松很激动,对外不公布分数,他就找人打听了分数,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他们家平安的分数居然在全省前列,本市榜眼,第二名。   一家人激动高兴得不行,紧跟着又开始懊悔,说志愿报的有些低了。   这个分数,完全可以报最高学府了。   “哎,都怪我。”福妞懊恼不已地在屋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连声埋怨:“他报志愿的时候,我也考虑求稳,第一志愿也算是国内数得着的名校了,我当时还好好衡量了半天,怕报得高了。哎,我还是对平安信心不够足。我哪想到这小子考这么好啊。”   “小姑姑,你说什么呢。”平安地笑皆非地看着小姑姑懊恼跺脚的样子,笑着说:“明明是我自己报的志愿,我也是想求稳,怕落了榜,我按照自己的理想学校去报了,你怎么非得往你自己身上推呢。”   “我们估计得不准啊。”福妞说,“我应该拦着你的,我要是再多点信心,就拦着不让你报那个了,我要是坚持一下,你说不定就再报高一些了,再高就那么几所学校了,哪一个都很好啊。”   没办法,疼侄子的小姑姑,只想给侄子最好的。   “这就已经很好了。”田大花说,“我们家平安,路终于顺了。”   一家人过了个欢天喜地的春节,茂林和姚青竹带着明南,专门赶回来过节,庆祝两个孩子高考成功,简直比当初福妞和石头考上还高兴。   毕竟福妞和石头是顺理成章地考试,而平安和明东更加不容易。平安都当了快一年的卡车司机了,谁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人生机会呀。   然而平安的人生路一旦开始顺了,就变得格外顺利,幸运眷顾,平安的人生道路在这儿拐了一个漂亮的弧线。   春节过后,还没出正月,平安和明东先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明东顺利考上了他第一志愿的医科大。   而平安接到通知书一看,简直太意外了,不是第一志愿,比他第一志愿可理想太多了,就是他开始没敢报的最高学府。   “妈,你说这也太神奇了。”平安高兴地拿给田大花看,又拿去给福妞看。   福妞和姜茂松略微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两个这阵子对政策更关注。   原来这次高考有个特殊的规定:优先保证重点院校,这成了平安的一个特殊机遇。   虽然第一志愿没报考,他因为分数高,却最终还是被最高学府优先录取。   录取院校比第一志愿还理想,这大概也是77高考考生特有的机遇了吧,让平安给赶上了。   然后平安拿上通知书,去找薛新桃,跟她分享好消息。   这一年倒春寒,正月里的一场大雪,让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他们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平安踏着积雪,大大方方去了薛家找她,带她出去。   平安拉着薛新桃,沿着一处人少的僻静小路慢悠悠走着,雪地上两行脚印。   他看着自家未过门的小媳妇,薛新桃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雪地里衬得她格外好看。   “桃子,你看。”他笑嘻嘻对薛新桃说,“你说我有多幸运,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小媳妇,又考了个自己都不敢报的大学,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儿全让我占了。”   桃子哪能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阵子,早有人在她跟前善意或者恶意的嘀咕,说平安考上了大学,她一个普通的工厂女工,本来薛家的门第就低了许多。人往高处走,现在她配得上吗?两人这桩婚约,难说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就连她妈私底下也悄悄跟她说:“桃子,你跟姜明致,身份地位真的配不上,要是姜家提出退婚,我们也没法子,也怪不得人家,你自己安心认命吧。”   薛新桃却有她自己的想法。   她跟平安,身份地位本来就配不上,从来就没配上过。   即便平安考大学之前,从外人眼里来说,姜家的门第和平安的条件也高出许多。   平安参军后,她还在大西北插队,平安和姜家如果讲究“般配”,也就没必要想方设法让她回城了。   以前门不当户不对,两人却相爱了,订婚了,以后照样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那么多人断言姜家会退婚?   这些人,大约太低估姜家父母和平安本人了。   其实说白了,姜家要是讲究“条件”,军政委的儿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首都最高学府的大学生……这么衡量一下,放眼这整个城市,大约也很难找到跟平安“相配”的吧?   薛新桃所了解的姜明致,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至于以后……想那么多做什么,这世界没有永远不变的事情,而她眼下,只为他高兴,只想看着他高高兴兴地读完四年大学。   “桃子,想什么呢?”见桃子踩着雪沉思没说话,平安就悄悄挠挠她的手。   “我在想……你去上大学,肯定有许多漂亮能干的女同学。”薛新桃抿着嘴笑。   “女同学肯定会有吧。”平安说,“漂不漂亮我可不敢瞎琢磨。”   “为什么?”薛新桃听得好奇。   “我怕小媳妇吃醋啊。”平安说,“昨晚我妈还说我呢,订了婚的人了,跟女同学相处一定要有分寸。”   第122章 造反   春节过后接到通知书, 一家人便欢欢喜喜准备着平安和明东开学报到。   东西准备一下,这堂兄弟俩,插过队当过兵,也不用谁送, 自己不当回事地背起行李就走。   明东开学报到早几天,家人帮着收拾了两个行李包,送到车站。轮到平安, 人家也不要别人管, 自己工工整整打了个背包, 用的还是他自己退伍的背包绳, 方方正正, 标准的部队作风。   “小臭蛋,我走喽, 你往后在家里可老实点儿, 不然你再调皮捣蛋, 妈妈揍你可就没人帮你求饶了。”   三娃现在对自己身上各种小外号特别有意见,你说别人家当哥哥的,不是应该各种疼着惯着弟弟吗,他倒好, 俩亲哥,俩堂哥, 没事就捉弄他,操练他,比赛似的, 给他取了一堆昵称。   于是三娃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冲着二哥抗议:   “我不是小臭蛋,二哥你坏,不许喊小臭蛋。”   “行行行,不许喊小臭蛋。”平安笑着说,“小屁孩,在家要好好学习啊。你看看你现在多好啊,能在学校里安安生生的上课。期末考试要是能考前三名,我放暑假回来带你去老家山上玩。”   三娃这小子,上学也是调皮捣蛋的货,不用功,不过仗着脑瓜好用,考试倒也差不了。平时也还算守规矩,因为,不守规矩妈妈真的会揍屁股。   第二天一清早,一家人还有薛新桃,一起送平安上火车。火车站人特别多,也不知怎么的,好像这一年春天,许多人都在忙着出行。   人多,爸妈、小姑姑小姑父,还有三娃,都在呢,平安看着薛新桃,也没机会跟她悄悄拉拉手告个别,只好临别时冲她眨眨眼,小声说:“回去吧,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   平安读大学的第二年,79年夏,平安回来过暑假,家里发生了一件家庭的大事件:   田大花退休了。   其实她还不够退休年龄,54岁,本来应该还有一年才能退休。   可是他们被服厂因为形势和社会变化,军转民用,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军管状态,划归地方管理,从生产军用被服,转而生产普通的毛毯、枕巾和毛巾。   几十年下来,厂里工人一直以最初进厂的那一批老工人为主,基本都临近退休年龄了。所以你进到进缝纫车间一看,基本全都是五十岁上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闲聊,都是元老级的老工人,老资格,新上任的厂长四十岁上,来车间转转,一路给老阿姨们陪着笑脸。   年轻的,包括薛新桃,统共也只有少数一部分。   作为照顾,也为了生产,军转民的时候上边决定,这一批元老级的老工人可以提前三年办理退休。   于是田大花和车间里不少老姐妹,一起光荣地提前退休了。   大儿子石头一家三口在南海之滨呢,平安还在读大学。家里归她管辖的就只剩下姜茂松和三娃子。   三娃才十一岁上小学,上学都不要她接送,姜茂松又升了一级,升了军区政治部主任,现在不叫姜政委了,叫姜主任了,出入有警卫员有司机,甚至配了专门的保健医生,老当益壮也不用她多管。   田大花回到家好生无聊了一阵子,她干什么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老死了?   对她这种心态,姜茂松是不太理解的。在他看来,她操劳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退休了,孩子大了有出息了,家里也没其他负担,她也该清闲自在享享福了。   “你要嫌无聊,你就每天出去找人聊聊天,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遛街买菜,弄点儿吃的喝的。再不然,你养个小狗小猫,咱家这不是有个挺好的院子吗,你养点儿花花草草,我下了班回来,咱们就一起散散步,溜达溜达。”   姜茂松给她描绘了一副很美好的晚年生活画卷,埋怨道:“有福不会享,操劳这么多年,你说你还要干啥呀。”   “一边去!我五十四岁,不是七十四岁。”田大花很是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呀,她还打算着活他个九十、一百岁呢,现在走在街上,别人猜她四十几岁,这就让她过上老太太的晚年生活了?   要这么过上几十年,不是更无聊吗。   桃子下了班来看她,听她这番言论,就笑着劝她说:“妈妈,你要不这样,我去给你办一张公园的月票,你每天去逛逛公园,公园里也有一些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叔叔阿姨,一起拉二胡唱戏,还唱歌,挺有趣的。再不然你培养个什么兴趣爱好,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我知道你还会写毛笔字,都挺好的呀。”   桃子第二天就给田大花送来一张公园月票,她早起自己运动了一下,觉得身手还没老呢。等姜茂松和三娃上班上学走了,她去公园转悠了一圈,开始对桃子这个贴心的小闺女也有意见了。   ——看看公园里,都是些什么人呀,都是老头老太太,她可不想跟这些人为伍,她明明还没老。   人吧,跟年轻人在一起,自己觉得也年轻,整天跟这些老头老太太一起,心态也就老了。   而且这些老头老太太跟她不一样,基本都要操持家务,做饭带孩子,也就早晚聚集一会儿,聊聊大天,然后该散散,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田大花在公园溜达了一会儿,去菜场,买鱼买菜,回来慢工细活地小火慢炖,做了个葱姜炖花鲢鱼。   “上午逛公园去了?你看,你在家逛逛公园,养养花种种菜,做点儿好吃的,多好呀。”   姜茂松满足地吃着鱼,一副讨好夸赞的口气。   没法子,媳妇这个年纪,又刚退休,最近有点儿喜怒无常,情绪不太高,得小心哄着。   田大花没搭理他,自己吃了一筷子鱼,想了想说:“茂松,我不想这样闷在家里,我真得找个事情干。”   “干什么?”   “干什么不行啊。”田大花说,“比如,我可以开个裁缝店,反正现在允许私人开店,大菜场后边刚开了一家私人的卤菜店呢,比国营的可干净利索。”   “妈妈,我知道你干什么。”三狗子吃着鱼肉,笑嘻嘻举着筷子说:“妈妈,你可以去我们学校门口卖冰棒,有个阿姨每天中午放学上学,就背着个白箱子在那儿卖。”   “然后你每天吃冰棒就不用花钱了,想吃就吃,对吧?”   姜茂松伸手在三娃子脑袋上一拍,笑骂道:“熊孩子,你大哥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妈妈下田干活了,你倒好,这么大人了,惯的你,调皮捣蛋就知道吃。”   三娃挨了批,缩着脖子笑,一边赶紧讨好地给田大花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的肉,你看,他也没多么差呀,他等会儿还能帮妈妈洗碗呢。   田大花吃完午饭,下午去找了几个厂里一同退休的女工。   “我想找点儿事情干。”田大花说,“我看现在也允许个人开店,我们几个在被服厂干了一辈子了,一起开个裁缝铺怎么样?也有个事情做。”   几个女工一听,有的赞成,有的犹豫。犹豫的,担心这私人开店,万一再给你来一回大运动,给你斗私批修,可就不好了。   赞成的,大概就是家里经济条件算不上好,退休了也没啥事,寻思着年纪不大,五十岁上也还能干,当裁缝活儿也不重,还能挣几个零用钱。   田大花对此倒不担心。她平常听广播,知道政策风向已经变化了,姜茂松也还跟她讨论过,说十年过去,国家总得搞好经济建设,保证老百姓生活供应。   远的不说,就说这城里,新办起的小铺子、小作坊并不新鲜。   田大花说:“我就是觉着,我这才五十岁上,就在家呆着养老,我可受不了。说不定时间长了,他们就觉着我就是呆在家里的保姆,我洗衣做饭伺候他们理所当然,就该瞧不起我了。”   “哎呦喂大花姐,谁敢瞧不起你呀,你家那个大首长,还不是对你百依百顺的,比你们家三娃都听话。”几个女工说着哄笑起来。   “大花姐,你要敢干,我们就敢跟着你干。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没什么本钱,开个裁缝铺,要有临街的房子,要买缝纫机。”   田大花说:“找个铺子,买两台缝纫机,锁边机和熨斗,也用不了多少本钱。”   “大花姐,那是你条件好,你腰包鼓。”一个女工说,“干脆,你后台硬,反正也没人敢惹你,你当老板,我们几个给你当伙计。”   这事情田大花回家也没跟姜茂松商量,商量也是反对,这个老家伙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他媳妇操心挨累这么多年,就该呆在家里养老了。   对此田大花想说:我还没老呢,当不来你想要的老废物。   她自己考虑了几天,又在这一区域街上转悠了几天,觉得开裁缝铺未必是个好主意。   原因有二,一来渐渐地城里人开始更喜欢买成衣了,裁缝铺生意一般。二来,这附近已经有了几家裁缝铺,国营的,听说西边街区还开了一家私人的。   她转悠了几天,对着百货商场柜台里丑不拉叽的枕巾枕套想,她干吗不办一个生产床单枕套的家庭小作坊呢?   这年代,商场里卖的床单枕套几乎一个样,粉红色的,带着红色的牡丹花、腊梅或者喜鹊图案,基本都一个样,丑不拉叽的没挑选,年轻人结婚想买个新颖点儿的,跑几个地方都不一定有。   田大花一琢磨,她们几个女工,都是被服厂干了几十年的,手艺技术没问题,以她活了两辈子的眼光看来,别的不说,大红的来几套,浅色的来几套,弄漂亮点,生产军用被服,她们不都会做贴布绣吗,枕套上边简单用贴布绣、刺绣做点儿花样,怎么也比商场里的好看,应该好卖。   反正是拿来消遣的,她们几个女工合伙,悠闲自在干,挣不挣钱,试试就知道了。   可没想到她这个打算,一家子反对呀,田大花的家庭权威地位第一次遭到了严重的挑战。   想造反了!   反对者基本包括全家人,姜茂松是头号分子,连福妞都不支持,茂林也打电话来劝她。   也没别的意见,理由基本差不多,你说他们家,缺吃了还是少穿了?他们这样的人家,随便一个站出去都得是个人物,让她去开个小作坊挣钱?笑话。   反对分子们一致认定,她如今就该享享清福,哪用得着再去办什么裁缝铺小作坊啊,可没人舍得她再辛苦。   没几天平安放暑假回来,听了她这打算,就使了个转移注意力的计策说:   “妈妈,你这事也不急,咱们再慎重考虑一下。这么着,你不是嫌无聊吗,大哥上次还打电话想接你去散散心呢。正好,趁着我放暑假,三娃也放暑假了,叫桃子请几天假,我们陪你一起出去散散心,游游山玩玩水,看看大海。咱先去大哥那儿一趟,您去看看大孙子,也好让大哥尽尽孝心不是?”   田大花想了想,这主意不错,好啊。   “平安,你小子什么主意啊?”姜茂松瞥了儿子一看,抗议道:“欺负我没有暑假走不开是吧?噢,你们都去旅游了,把你妈和三娃子都带走了,把我一个孤老头子丢在家里,可怜不可怜啊?”   第123章 南行   田大花跟姜茂松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谈判。   要么, 跟她一起去看大孙子,要么,自己在家老实呆着吧,她反正已经决定南下了。   姜茂松:“你明知道我最近部队有重要事情, 走不开啊。我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没人管。”   田大花:“你少给我装可怜,整天好几个警卫员跟着你, 还有保健医生, 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怎么让你一个人丢在家可怜了?”   “不讲理。”姜茂松转脸跟俩儿子控诉, “看看你妈, 自己跑去玩,太不仗义了。”   他近期真走不开, 也许等上一阵子, 他就没那么忙了, 能有时间休个长点儿的假,真想陪她出去走走看看。   可是再等一阵子,平安和三娃开了学,俩孩子就去不成了。   “算了吧, 你们都去游山玩水吧,我老头子在家给你们守着窝。”姜茂松不无哀怨地说。   平安精心规划了行程, 坐火车去,因为路上有一路的风景,然后坐飞机回来, 因为妈妈还没坐过飞机呢,游玩一圈回来也该累了,坐飞机回来更快更舒服。   他就这样陪着妈妈,带着桃子和三娃,一路悠哉游哉,先往目的地去看大哥。   巧了,石头却在舰上,出海了,说过几天才能回来,谭珍带着儿子海海来接他们,手里领着海海,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已经五个多月了。   “叫你不要来接我们了,我们自己过去。”田大花心疼地责怪谭珍,她怀着孕呢,大热天来接他们多辛苦。   谭珍嫁给石头这几年,也算摸透了自家婆婆的脾气,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想让她来接,那就是真心疼她,绝不是客气话,自家婆婆对自家人就不会来那些虚头八脑的客气话。   “妈,我身体挺好,怀这个很省事儿,没多大反应,你就放心吧。”   “嗯,那好。”田大花抱起五岁的大孙子,问他:“海海你跟奶奶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   “不对,重说。”田大花失笑嗔怪,循循善诱道:“海海,你说,弟弟还是妹妹?是不是乖巧的小妹妹?”   海海:“我要弟弟我不要妹妹,妹妹喜欢哭闹。”   “他这都哪儿听来的呀。”田大花无奈地摇头失笑。   “幼儿园的同桌,老哭闹特别娇气,还老缠着海海玩,吓得海海不要妹妹了。”谭珍说起来也是哭笑不得。   石头家住房虽然不算小,可田大花带着平安和桃子,还加上三娃,四个人要四张床,挤不下,就干脆一商量,去他们家不远的家属招待所住下了。   然后每天在谭珍和海海的陪伴下,去海滩晒太阳,游泳,赶海。   田大花这方面就不行了,她不会游泳。这辈子生活在山里,不会水,上一世她一个将军家的女儿,虽说从小习武,却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学游水的。   还好不是她自己,桃子也不会,谭珍怀着孕也不敢下水,于是婆媳三个坐在岸边沙滩上,看着平安教三娃游泳,他脖子上还骑着小侄子海海,三个人嬉闹成一团。   79年,海滩上还有其他零散的游客,还有渔民,就算有泳衣泳裤,海滩上也没几个女同志脱衣下水的。这年代,毕竟还不一样。   然后谭珍带他们去吃海鲜。   不去国营饭店,去一个私人的小饭店。海鲜做得好啊,便宜还更好吃。谭珍生活在南方沿海,这一两年私营的饭店、铺子、小工厂,已经不稀罕了,当地人也习惯了这些私营店铺和厂子。   几天后石头从海上回来,乐颠颠赶紧跑回家,他这次出海时间长一些,回来后有几天假期,便陪着他们继续玩。   饭店里吃海鲜还嫌不够原汁原味,石头联系了当地渔民,去船上吃。   渔船就停在小小的渔港码头,去的路上石头就跟他们介绍,渔民在海上有很多独特的海规和忌讳,上船是要遵守的。   比如吃鱼不能吃光,不能说“翻”字儿,鱼吃完一面,不能翻动鱼身,可以顺着上面的鱼骨刺夹下面的鱼肉。鱼不能全部吃光,要留一点,寓意“有鱼”,不能说“鱼吃光了”、“鱼吃完了”之类的话,不吉利。   “三娃,尤其是你,你可记住了哦,要不然会被人家讨厌的。”石头嘱咐这个最小的弟弟。   “可是,大哥,你这好多讲究啊,我记不住怎么办?”   “其实没那么多,三娃你就记住一条。”田大花说,“多吃,少说,那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啊。”   “对对对。”三狗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小脑袋,“大哥,你多弄点儿我喜欢吃的大虾,还有大螃蟹,把我嘴堵上就行了。”   渔民处理海鲜的方法果然更加原汁原味,基本就是煮,简单的清水煮,或者上锅蒸熟,蘸了盐吃。但因为食材刚从海里打捞出来呢,太新鲜了,甚至连盐都不用蘸,照样特别好吃。   乌贼,海螺,好几种大大小小的贝,当然还有三娃心心念念的大虾和龙虾。   在渔船上大快朵颐一顿,回去的路上田大花问石头:“这地方不是生产队,渔民可以自己捕鱼卖鱼?”   “沿海渔村跟内地生产队差不多。”石头介绍说:“渔民捕鱼自己没有权利卖,捕到的鱼全部由村里的收鱼船统一收集,统一销售,按照各家捕鱼的重量记工分的,年底一起结算。也就这一两年开始,才活络一些。我们联系的都是认识的渔民,好比家里来了亲戚,招待一下总可以的,我们悄悄付钱,他们也能增加些收入。”   “不然这大夏天,很多海鲜渔民捕上来,再送去村里的收鱼船,收鱼船也没多少靠谱法子处理,根本就吃不到新鲜的了。”   “总之,是活络起来了。”田大花说。   他们在石头那儿玩了一个多星期,石头跟平安一商量,决定带着妈妈沿海其他地方都走走看看,尤其几个特别的地方。   田大花因此来到79年的深圳。   当然,它现在还不叫经济特区,它现在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渔港,渔村,跟许多农村小镇没什么两样,楼房最高的只有两层。   天很蓝,街道上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慢悠悠穿过,你甚至看不到一辆汽车。   但是,走在街上,却很容易遇上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有游客,更可能是投资客。   他们大约也刚到这儿不久,早在这一年春天,他们作为来这里的第一批外国人,触觉灵敏地闻风而来,聚集在当地一些区域,开始兴建一座座工厂。   石头和平安大概会后悔,他们把妈妈带出来,是想让她游山玩水的,让她散散心看看风景,开开眼界,想让她抛掉要开什么裁缝铺的想法。   可田大花总结她的“南行”,却理直气壮地说:“外国人都可以来咱们国家办厂做生意了,挣咱们的钱,我为什么就不能办个做床单枕套的小铺子?”   劝阻无效,田大花回来后就在家里搞起了游行,任凭一个个怎么劝,谁说话也不好使,就是不肯纳谏。   “你们……”姜茂松无奈地指着平安说,“你跟你大哥,还跟我保证呢,保证能说服妈妈,瞧瞧,你们俩保证得可真好,两个大学生说服不了妈妈。”   平安也委屈啊,他哪里能想到,他们明明就是想带妈妈出去旅游,去各处走走看看,他们也知道深圳这地方现在比较特殊,是一块特殊的土地,就偶然随意地陪妈妈去看看,谁知道,反而让她直接拍板决定了。   平安说:“爸,你不是专门搞政工工作的吗,都说你最善于做思想工作,我和大哥劝不住,你倒是劝住啊?”   “滚一边去。你妈要是轻易能听别人劝,她就不是你妈了。”   姜茂松听出儿子的调侃,笑骂了一句,感慨道:“你妈这些年,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以前是上有老小有小,好容易你们都长大了,孙子都有了,我是不想让她再去折腾什么,怕她辛苦挨累,她这个人性子太强,要干她就得干好,干不好她能呕死。”   “可是,她那个性子,既然非得要干,你们拦不住就好好支持呗。“姜茂松说,“你妈这些年,大概也没有哪件事是她为了自己想干的,咱们这一大家子要她操心。现在她这个年龄,为自己过几天随性日子,随她自己喜欢吧。既然她想干,你们一个个的,就多帮着她,不指望她挣钱,全当她有个消遣,有个自己喜欢的事情干。”   平安默默听完,第二天就去跟田大花说,妈妈,你决定了,我们就支持你。   私下里他去跟桃子说:“桃子,我开学就走了,我妈那边,你多帮我看着点儿。”   桃子说:“我知道的,我每天下了班就过去看看。”   田大花她们准备了一阵子,寻了两间靠近街面的空房子,是其中一个女工亲戚家的,她们租下来。   四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一个大些的裁剪工作台,几个人闹着玩似的,就把她们的“小铺子”办起来了。   是小铺子,小作坊,反正田大花最初并没有把它定义为“厂”。   她带着几个提前退休的被服厂女工,有挣钱的野心,但最初主要就是想有个事情做,不要无所事事。   办起来一看,还挺像样啊,干脆,咱给它取个正经点儿的名字,叫“舒心床单厂”吧。   田大花让人给做了块牌子,木头的牌匾,“舒心床单厂”五个大字,她自己拿斗笔,亲手挥毫写的,然后请人家师傅给刻上去。   “看看,就冲大花姐这几个字,咱们几个老姐妹也能干好了。”   几个女工起了会儿哄,有个女工居然还弄来了一挂鞭炮,不长一串,拉着跑来帮忙的桃子:“我不敢放鞭炮,你帮我点火。”   “我也不敢啊,我没放过鞭炮。”桃子说。   结果那女工随便喊了个路过的男青年,帮他们点上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小工厂就这么开张了。   田大花忙碌一下午,桃子陪着她一起回到家中。   三娃已经放学了,居然没在大院里疯玩,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屋里写作业呢,田大花一看,嗬,今天可真自觉,暑假作业都是平安看着写的。平安开学一走,三娃做作业可光想拖延,不够自觉。   再一看,哦,怪不得呢,姜茂松已经回来了,在厨房呢。   “哎呦,田厂长回来了?”姜茂松开着玩笑,问道:“准备得怎么样了?哪天开业,我还打算去给你放鞭炮,祝贺祝贺呢。”   “今天开业了,鞭炮放完了,还等你?”田大花颇为得意地笑着,学着姜茂松的口气说:“哎呦姜大首长,你还会做饭呢。”   “煮点米粥。”姜茂松也颇为得意的样子,“我不会炒菜,我叫人跑腿买了卤菜,这不是怕等不到田厂长回来亲自做饭吗。”   桃子在一旁十分淡定,日常围观未来公婆斗嘴为乐。 第124章 能耐人   说是床单厂, 其实田大花她们最开始很少做床单,因为布料紧张。   她在被服厂干了这么多年的车间主任,好歹也算熟门熟路,布料现在还是计划管理的购销物资,她动不动拿着批条跑进料。   床单都是大幅布料,她们自己不能印染,只能裁剪锁边和装饰刺绣, 又不能加太多钱,也就挣不到多少钱。   可是枕套不一样, 用料少, 适合刺绣,还可以装饰花边,手工费相对就多。于是她们干脆就做枕套,要做床单的顾客,自己先选颜色花样, 她们可以给定做。   田大花跟几个女工商量, 她们主要做几个花色品种, 大红的,绣上比较喜庆的图案, 缠枝莲,石榴花儿,喜事结婚用的;颜色素淡的,贴布绣小鸟小鱼,苍松翠竹, 家庭用。   其实在这年代,花样也都比较传统,但是因为是手工做的,颜色也好,跟商场印染的一比,就显得新颖多了。   她们做出来一些成品,人家国营大商场没有渠道进去,别看人家自己卖的枕套丑不拉几,可偏偏看不上她们这样私人小铺子生产的。而私人开店摆摊的又很少,也不怎么熟悉这些渠道。   因此一开始销路并不怎么好,都是熟人或者附近居民有知道的过来买。刚走过一段商业萧索、物资匮乏的岁月,其实老百姓的需求很大很惊人。   可毕竟打不开销路,田大花觉得她有些想当然了。   聊以自慰的是,销路少,反正她们产量也很少,卖不完的枕套都在这儿好好的呢,纺织品现在有路子就不愁卖,早晚也赔不了钱,几个女工们每天说说笑笑,做做缝纫手工活,图个心情好啊。   桃子这姑娘脑子灵活,先在厂子门口的街边摆了张小桌子,放上几个做好的枕套,走过路过的人停下来看一看,哎呀好看,国营商场可没这个颜色花样,家里闺女准备结婚呢,买一对吧。   桃子一看,好卖呀,继续打开销路啊。她回家私下里叫她弟弟,说你看你插队回来一时也没安排工作,待业青年一个,你要不拿几个枕套去大街上摆个地摊,出厂价给你,一对枕套你能挣好几毛钱呢。   薛母一听就不乐意了,数落桃子:“你怎么让你弟弟去摆地摊卖东西呢,这不是丢人吗,再说了,万一把他抓进去,判他个投机倒把罪,你这不是坑你亲弟弟吗。”   桃子真是不明白,摆地摊丢人,待业青年呆在家受穷吃闲饭就很光荣。   她无奈地说:“妈,你说我到底有多坏,我干吗要坑自己亲弟弟?现在不一样了,你上街看看,人家私人都能开店当老板了,摆个地摊怎么就不行啦?我还不是看弟弟待业在家没事干吗。你既然不同意,不叫他去就是了。”   桃子转身走开,她弟弟薛新志却追了上来。这年轻人插队几年,等到了知青回城政策才回来,可现在城市就业率低,一直呆在家当待业青年。   薛新志追上来说:“二姐,你别听妈唠叨,她那人也就那样了。你给我货,我去摆摊,你看我这么大的人呆在家里吃闲饭,我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既然公家允许,好歹我挣两包烟钱。”   “你真敢?”桃子说,“我反倒不敢了,你这要是有个什么影响,妈还不得埋怨死我呀。”   “二姐,我自己要干的,行不行?我自己跟她说。”薛新志说,“二姐你不知道,家里这情况,我一分钱不挣,我带女朋友遛街压马路,五分钱的冰棒都不敢随便买。再这么下去我怎么办?”   薛新志说干就干,他把各种花色的的枕套挂在胳膊上,跑去街上摆摊,还跑去居民集中的地方兜售。   结果,没几天就尝到甜头了。   于是干劲更大,还学会了多种经营,除了主业卖枕套,他还弄了些拉链、橡皮筋、纱巾之类的小东西,他把这些东西都挂在胳膊上、手上,拉链橡皮筋挂在脖子上,站在街口卖,一看见市场管理的人来了拔腿就能跑路,抓到了要罚款的,一次五毛。   然后有一天,天气贼冷,薛新志站在地摊集中的天桥底下卖东西呢,远远看着穿制服带红袖章的管理人员过来了。   薛新志转脸就跑,他都挂在身上呢,跑起来可真方便,其他几个摆地摊的,也赶紧收拾东西。   “哎哎哎,站住。”那个年届五旬的管理员紧追几步,喊道:“你们跑什么呀,别跑了,我不罚款。现在政策放开了,允许你们摆摊卖东西,你们去工商局办个证,无证经营我们还是要管的。”   办什么证呀,没有固定经营地点。   薛新志回到家得意洋洋跟桃子说:“二姐,我再跑一阵子,再这么卖一阵子,反正抓住一次也就罚五毛钱。你等我再干两年,我就去市场租个摊位,正经办个证,再不然我也租个房子开个店。二姐,可多亏了你,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行啊小志,能挣钱牛起来了啊。”桃子一边调侃弟弟,一边心里也替他高兴,弟弟有个营生,家里负担减轻了,她也轻松多了。   田大花那个厂统共几个女工慢悠悠干活,手工活,产量本来就不多,薛新志整天摆摊卖,她们自己厂门口街边摆摊卖,后来一个女工见薛新志赚钱了,有样学样,也发动自家待业的儿子学着摆地摊,这么一来,居然产销平衡了,厂里产品都没有积压的,供不应求。   挣钱啦。   厂里姐妹们高兴得不得了,一个个走路都带风。   田大花回到家里,很是得意地问姜茂松:“姜大首长,你这个月发多少工资啊?”   “我发多少工资你不知道?” 姜茂松说。他都多长时间没领工资了?   以前还是他自己领,领到手都还没捂热呢,回家就交给田大花了。现在随着级别高了,领工资这样的琐事他干脆也不过问了,反正钱也不归他,他也用不着,每个月都是警卫员去领了,然后直接交给田大花。   所以,姜茂松自己都好几年没见过工资长啥样了。   “嗯,我当然知道。”田大花笑眯眯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月,我挣钱比你多,多很多呢。”   “……”姜茂松顿了下,比了个大拇指,调侃道:“您厉害,行了吧,您田厂长大能耐人。”   ☆☆☆☆☆☆☆☆   12月中旬,谭珍临产了。   田大花有时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其实挺不称职的,谭珍生海海的时候,三娃小,公爹还在世,她走不开,好在亲家母没别的事,亲家母忙前忙后,给谭珍坐月子。   谭珍的嫂子早几年也随军了,亲家母这几年专工带孙子和外孙,可帮石头和谭珍小夫妻解决了大难题。   所以孙子海海她没带过。   看看刘嫂子,这些年就没干别的事儿,大儿子安明在首都工作,安亮在这边部队,从两个儿子结婚成家,刘嫂子就两头跑,两房儿媳妇,四个孙子,都是刘嫂子去给儿媳坐月子,带孙子。   现在福妞的二儿子刘豫也上幼儿园了,估摸着,刘安生又该找对象结婚了,继续。   刘师长有一次很无奈地说,仨儿子,老伴儿整天忙于带孙子,他这个老头子都没人管了。   跟刘嫂子一比,田大花就觉着,她这个婆婆居然没落埋怨,谭珍明理孝顺啊。   现在谭珍二胎临产,田大花考虑一下,决定还是得去一趟。想想自己生孩子那会儿,没有婆婆也没有娘家妈,可真不容易。现在亲家母当然陪着,可她这个婆婆不能总是缺席啊。   其实厂里也走不开啊。然后桃子就说,妈妈你放心去吧,厂里我帮你看着呢。   交给别人不放心,交给桃子,田大花可没啥不放心的,这姑娘脑子灵,本身也在被服厂工作,业务都熟悉,帮田大花管一下厂里完全没问题。   时间紧,田大花坐飞机去的,这次她和亲家母陪着谭珍进了产房。   谭珍自己就是医生,就在他们医院生的孩子,不慌也不忙,什么事情她比婆婆和妈妈还懂,没让人担心。   孩子生下来,恭喜,母子平安。   田大花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了,接受良好。孙子当然好,想要孙女,可是也不能嫌弃孙子啊。   她来回十几天,等谭珍生完孩子出院了,亲家母照顾坐月子带孩子,也用不着她一直守着,才放心回来。   然后平安打电话回来透露,他寒假想结婚。   田大花在自己厂里,用大红布料给平安准备了一套结婚的床上用品。大红的床单,大红的枕套,大红的被面儿,绣着风格统一的花样。   田大花为此还找了福妞,福妞又跑去请了他们学院美术系的老教授,专门给画的花样,缠枝石榴,缠枝水蜜桃。   等她把这套床品展示给桃子看,这姑娘红着脸乐得呀,太漂亮了,专门为她和平安定制的,世界上可仅此一套。   结果这姑娘说:“妈妈,你这个太漂亮了,干脆,你再找人把这个水蜜桃图案改一改,石榴花样留着,水蜜桃换个别的,放在厂里卖,肯定很多结婚的年轻人想要。”   “这可不行,太费功夫了,价格卖低了不够本,卖贵了怕没人买。”田大花说。   这可是她和几个女工花工夫绣的,这年代的女人多少都是针线好手,可是这个不是用缝纫机绣的,也不是贴布绣,这个真的是一针一线拿丝线手工绣出来的,挺费工夫。   也就是给亲儿子准备的,不然这样一套,拿去卖有几个人买得起呀。   平安的大学同学们,大概是最有趣最奇特的一届大学生,十六七岁的有,三十好几岁也有,有的人在78年考上大学时,都已经是仨孩子的爹了。   所以婚恋方面,学校也就不多管。   平安同学坚持到了这一年年底,寒假,想结婚娶媳妇了。   爷爷姜守良去世已经满三年了,原本平安就是打算出了三年孝期就结婚,总不能因为他读大学就影响了吧?   反正平安同学看着自家好看的小媳妇,早就等不及了。   79年年底,赶在春节前,大二的平安跟桃子热热闹闹地举行了婚礼。 第125章 瞧不起   79年年底, 赶在春节前,大二的平安跟桃子举行婚礼。   福妞离得最近,一直跟着操忙准备,姚青竹也带着两个放寒假的儿子赶回来参加平安的婚礼。   “大嫂,茂林叫我跟你说,他这几天走不开,要等到婚礼前一两天, 保证及时赶回来。”   “一样,石头也是, 石头也要等到婚礼前一两天回来。他部队忙, 谭珍生完孩子才刚满月,他更走不开。” 田大花说着不禁感慨,“我们这一大家子,天南海北,好久都没有人到齐的团聚过了。”   妯娌两个每次到一块儿都特别亲热, 聊不完的知心话, 聊儿媳妇桃子, 聊谭珍刚给他们生的小孙子,新生的小孙子小名叫涛涛, 大名还没起好呢。   一家人忙着布置新房,安排喜宴,新郎新娘忙着拍结婚照,登记领证。   离婚礼还有三天的时候,石头回来了, 还带了海海来。   “你怎么把海海带来了?才五岁的孩子,谭珍不能来,那么远的路,你自己也敢带他来?你路上可别照顾不好。”田大花忍不住责怪他。   “能带好。”石头笑着说,“我寻思着,咱们家目前第三代也就海海和涛涛,不是得带他回来给平安滚床吗。再说我把他带回来,谭珍不用管他,还能少辛苦些。”   “看见没,咱们家明远,绝对是模范丈夫。”姚青竹笑着说。   一转脸,三娃就带着海海,小叔侄俩,一对捣蛋虫,再加上福妞家的刘晋刘豫,整个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能掏一遍。   三娃自己还是个孩子,作为老小又被大家一边嫌弃一边宠着,也没个小叔叔的样子。   婚礼前一天,茂林匆匆赶回来了,一进家门,姚青竹就忍不住消遣他:“哎呦,你是不是专门等到咱们把喜宴准备好了,掐着点儿回来吃了?”   大家一起哄笑,茂林也忍不住笑起来,忙说:“大嫂,你看我这段时间部队走不开,平安结婚,我啥活儿也帮不上。”   “没活儿给你干,家里这么多人,要你干啥活儿呀。”田大花说,“你带嘴回来喝喜酒就行了,不过不许喝醉啊,我听青竹说你这段时间胃不好,这么大人了,自己可注意点儿,你大哥也有点老胃寒,靠养。”   田大花对待茂林的态度,下意识地还是当儿子似的,明明他都是当团长的人了,忍不住就想关心数落他。关键是她说什么,茂林也愿意听。   茂林高兴地点着头说:“行,我就负责吃,不喝醉。”一转脸又问:“大嫂,等办完喜事,我还能在家呆两天,给我做荞麦卷和红薯面窝窝头吃行不?”   “瞧见没,就知道吃,每次一回来就跟大嫂要吃这吃那,你怎么跟小孩似的。”姚青竹失笑。   谈起两个孩子的婚事,姚青竹连说,桃子可真是个好姑娘,从平安参军,到平安读大学,一直都不在家,桃子对田大花可谓十分尽心贴心,自家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桃子时常陪她,喜事前几天,桃子就回家准备婚礼的事情,好几天没见着,田大花还真像少点儿什么似的。   好在第二天,桃子就一身红衣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平安从娘家接来了,一路进了大院,在婆家门口下了车,这往后可就正经是姜家的人喽。   婚礼的晚上,弟弟们带着小侄子,闹房。   明东和明南大了,多少还收敛些,三娃则带着刘晋、刘豫,还有海海,四个不体谅人的小家伙大闹新房,海海赖在漂亮的喜床上不肯走,在上边滚来滚去。   小孩子精力旺盛,可是平安同学急着跟桃子同学探讨人生,就希望他们消停点儿,快点儿玩够了走吧。   福妞疼侄子,总得体谅平安同学这么多年的爱情长跑吧,于是好容易把两个儿子哄走了。   结果讨人嫌的三狗子,硬是带着海海继续闹房,然后海海坐在喜床上打哈欠,被石头抱去睡了,三狗子一看小侄子走了,琢磨着他再一个人孤军奋战下去,二哥恐怕就要收拾他了,他还是见好就收吧,赶紧溜了。   一对新人关上房门,看着喜庆的婚房,满目大红的婚床,共度他们温馨甜蜜的洞房花烛夜,平安同学终于搂上他的小媳妇了。   嗯,年轻人太火热,不可描述。   ☆☆☆☆☆☆☆☆   老百姓日渐回复正常的社会生活,这一年的春节,整个城市特别热闹,时光跑步进入了80年代。   新婚第二天,办喜事劳累的一家人集体睡了懒觉。新婚第三天,小两口回门,一切愉快,要知道平安现在在薛家妥妥地被看作贵人娇客,岳母冲着女婿说话都小心。   新婚第四天,腊月二十八,茂林动身先回部队,说大过年他这个团长要跟战士们在一起。   别人家过年往家跑,他们家,几个男同志都一样,过年过节往基层部队跑。   田大花索性把石头也赶走了,石头二十八一早带着海海上飞机,可以去部队跟战友们欢庆新春,还不耽误回家陪媳妇和新生的二小子过年。   刚娶了二儿媳妇,田大花心情不要太好,过年闲来无事,姜茂松去参加什么新春团拜会去了,她和姚青竹还有福妞,索性就带着一群孩子上街玩去。   街上人特别多,还组织了多少年消失不见的舞龙舞狮子,踩高跷,十分喜兴。   他们找了一处过街天桥,站在桥边上看舞龙舞狮。其实平安和桃子亲昵地走在一起,桃子还一身新娘子的红衣裳呢,本身就成了风景,小两口形影不离,相貌气质又出色,一对璧人似的,路上好多人看他俩。   “妈妈,你看,那有一群外国人,看看像哪国人。”三娃指着桥下的人群喊。   果然桥下有一群外国游客,跟着舞龙舞狮的队伍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拿照相机拍照。   “不许指着人家,没礼貌。”田大花拍掉三娃的手。   “哎,等我挣了钱,我也买个尼康的照相机。”平安嘀咕。   他们逛了一会儿街,中午玩兴正浓不想回去,干脆在街上找了家新开的饭馆,点了几个菜解决午饭,菜式还挺可口的。   下午玩了一圈,买了很多年货。   其实家里的年货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买的主要是零嘴儿,瓜子,糖果,麻花之类。   居然还有人挑着担子卖米糕糖,也叫糖板,把爆米花用饴糖粘在一起切成块儿,传统手工活,小孩子喜欢吃的。   平安指着说:“这东西我小时候见过,好多年没见到有卖的了。”   最小的小刘豫直嚷嚷没吃过,平安带他买了一大包,用油纸包着拿回来,小孩子大孩子们吃得喷香。   玩够了回到家,老远便看见桃子的弟弟薛新志站在大院门口等,田大花正琢磨是不是薛家有什么事情呢,薛新志先迎了上来,笑着说:“婶子,我可等着你了。”   “小志,什么事情啊?”桃子担心地问。   “我找婶子,嗯,就是……其实是有两个外国人找她。”薛新志说。   薛新志说了半天,大家总算是弄明白什么事情了。   原来薛新志这个钱迷,大过年趁着街上人多,跑去街上摆摊,有一对外国夫妻买了他两对贴布绣小鸟的枕套,通过翻译跟他聊了一会儿,得知这是田大花厂里生产的,就提出想去看看。   可是厂里大过年歇了工,薛新志办事还比较靠谱,跟他们先约定了时间,自己就赶紧找到家里来了。   “我说小志,你可真够生意精的啊,大过年都没挡住你摆摊挣钱。”平安笑着打趣小舅子。   你说他这小舅子,他和桃子刚结婚,昨天还在家喝回门酒呢,今天大年二十八,这小舅子居然又跑上街摆摊了。   “嗐,二姐夫,过年街上人多,很多人也愿意买新枕套回去过年,我今天上街一会儿,就卖了好几对,还卖了两条纱巾,这都是钱啊。”   听听,财迷,脑袋里全是钱。   “外国人要买枕套?”田大花摇摇头说,“我们那么点小厂,腊月二十四就歇工回家过年了,也没有存货了,最后一点货不是都让你拿走去卖了吗?”   “婶子,我听那意思,外国人可能是想跟你定制。”   定制?这个可以有。田大花想了想就说,那她过去看看吧。   按照约定的时间,田大花带着一堆家人,一起去了。   去那么多人,平安和桃子是不放心,自然要陪着她,福妞也就陪着,姚青竹一看,也跟着凑热闹来了。   到厂里等了一小会儿,薛新志带着一对中年的外国夫妻和一个翻译来了,介绍说什么罗伯特先生,美国人,丈夫褐色的头发和眼睛,个子特别高,妻子金发碧眼挺漂亮。   罗伯特夫妇看到她们的小厂子,似乎有些失望。   女的通过翻译跟田大花聊了几句,问她,为什么她做的贴布绣一点儿也不硬。他们以前也见过他们国家和欧洲的贴布绣,要用硬纸板在下边做衬子,很硬,还不好清洗。   田大花就介绍说,她们用的是中国传统的苏绣技法,也叫帖续绣,中国很常见的方法,用来剪贴的就是普通布料和棉花,让图案立体隆起,当然是软的,清洗也完全没问题,尽管洗。   两个外国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就说,想跟她定做一些小的床单和枕套,纯棉布,儿童用的,回去送给自己家和朋友的孩子。   他们要小动物图案的,小鸟和小狗小猫,小鲸鱼小海豚什么的,连图案颜色、枕套颜色也有具体要求,主要挑了米色和咖啡色、粉蓝色。床单颜色跟枕套一致,图案绣在床尾一角上,要大一些。   “可以用我们给的图案绣吗?”女的问。   “一般都可以。”田大花说,“不过要等一阵子,我们中国人正在过大年呢,过年不干活,多给钱也不干。”   翻译给翻译了一下,女的就笑着跟丈夫嘀咕了一句,然后点点头,问十天后能不能拿到。   田大花说可以。他们夫妇一共定制了六套,过年老姐妹几个顶多两天工夫,就弄出来了。   然后问价钱,田大花就按他们平时定做的价格说了,因为他们要求用他们给的图案,需要特别剪裁,可能更费事,就每套加了两块钱。   对方点头答应着,也没有讨价还价。生意做成,双方就笑笑握个手。   两个外国人便跟翻译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平安在一旁听着,忽然笑笑皱了下眉头。   “他们说,你们绣的小动物很可爱,做成床品,小朋友肯定很喜欢。可惜你们这个厂子也实在太小了,他们来之前,还以为应该是个像样的工厂呢,起码有一定生产规模,生产能力太小了,不然的话,可以考虑合作,出口一批到他们国家,看看市场反应。”   “妈妈,他们说,真叫人失望,原来就是几个家庭妇女搞的家庭小作坊。”平安笑起来,他的外语能力,勉强能听懂。   果然他一说,那个翻译也就笑了,有些意外地问他:“原来你听得懂啊,我怕田厂长生气,都没好意思翻译呢。”   没瞧起她这个家庭妇女?   田大花瞟了俩外国人一眼,毫不谦虚地说:“这小厂子就是我跟几个老同事弄着玩的,他们这么大口气,你问问合作的话,他们能吃下多少。”   别的瞎说,拉队伍抢地盘的本事她田大花可不缺。 第126章 奖励   罗伯特夫妇大约还是不太相信田大花, 怎么看这个四台缝纫机、几个退休女工的小裁缝铺,也没多大生产能力啊。   可他们也没想到田大花这么大口气,愣都不打地问:你能吃下多少?   于是夫妻俩有些失笑地跟翻译嘀咕了两句,这次翻译笑着看看平安,平安也就笑笑跟田大花说:“妈,他们说,他们一次少说也得要两千套, 全部是儿童床品四件套,看看市场反应。”   “他们说, 您真要跟他们合作, 要签合同,不能如期交货要付违约金,要赔偿的。”翻译补充道。   田大花看着罗伯特夫妇笑吟吟地目光,心说这俩老外什么表情啊,两千套就想吓倒我啊?想当初抗美援朝那会儿, 我们全民上阵, 连夜加班赶制棉服, 支援前线,你问问那个速度。   她干了这么多年车间主任, 又整天跟姜茂松在一起,报纸电视各种途径,国际国内形势不说尽在心中吧,可也绝对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出口创汇是个什么概念,自己挣钱, 给国家挣钱,有钱她怎么会不赚。   不过两千套,对她来说还真不是光凭着干劲和情怀就能解决的。   田大花一边脑子里飞速转动,一边淡定地问道:“多长时间交货?”   罗伯特夫妇大约没想到她还真敢接,将信将疑,便笑着问她,双方合作的话,她多长时间能交货。   田大花想了想说:“一个半月。我们这是传统手工活,时间太短,质量工序就得不到保证,时间太长,你们肯定也等不了。我做了几十年国营被服厂的生产车间主任,搞过质检,我们手里出去的东西,首先保证工序和质量。”   一个半月,算上前期准备,每天加工赶制五十六套,按照她的设想打算,应该没问题,顺利的话应该还能提前交货。   罗伯特夫妇大约没想到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豪不露怯,或者说,居然算是业内人,并非他们起初以为的民间土裁缝。两人叽里咕噜几句,就笑着看看平安。   “妈妈,他们说要考虑一下。”   “好的,那我们就过了年再说。”田大花笑笑对俩老外说,“我们中国的春节风俗很有趣,是我们的传统节日文化,希望你们在中国过年愉快。”   双方客气礼貌的道别,田大花送走罗伯特夫妇和翻译,转身锁上门。   她倒是淡定了,陪她来的跟班们可差点炸了。   平安:“妈妈,现在改革开放搞经济了,你真要能把产品出口到美国,你可太牛了。”   桃子:“妈妈,咱们……生产不了那么多啊,你看咱们现在,人手、机器,根本做不了的。”   姚青竹:“大嫂,你真要跟外国人做生意啊,万一这些外国人不靠谱怎么办?”   “大嫂,你还是再慎重一下吧。”福妞也说,“你们现在,真的不可能达到这个产量,你就算扩大规模,总得有厂房有机器,关键工人也得时间培训,不是一下子就能上手的,别说四十天,我看八十天你也生产不出来。”   “靠我这个小铺子当然不行。”田大花不当回事的样子,笑着说:“你们担心什么呀,这不是还没定吗,你们整天也读报纸听广播,心里也该有数,现在有政策。他们要是真跟我合作,出口创汇,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别的不说,两千套床品的布料,没有上边支持,我一下子根本就拿不来。”   “是这么回事。”平安也笑着说,“这不是还没确定合作吗,现在这形势,外国人到我们中国来做生意,肯定不会是我们双方的私下行为。”   “对的,你看他们来了,我们当地还安排专人接待呢,真要合作,估计就要走正式路线了。”田大花说,“不就两千套吗,我敢答应,我就能给做出来。再说了,我卖东西,他们买东西,愿意就合作,不愿意就拉倒,反正又不是我找上他们的,无所谓。”   于是田大花淡定地转身回家过年。   ☆☆☆☆☆☆☆☆   果然春节后,大年初六,罗伯特夫妇通过当地相关部门,专门找到了田大花谈合作出口的事。   这次比较正式,约定在当地专门接待外宾的友谊饭店见面洽谈。   姜茂松知道后,问她:“媳妇啊,你真要跟美国人做生意啊?”   “对呀。”田大花说,“他们先找上我的。”   “老美呀。”姜茂松无限回忆地语气,“想当初抗美援朝那会儿,美国佬让我们打的呀,那仗打得可真惨烈,他们让我们打败了。”   “对呀。”田大花说,“你把他们打败了,我再跟他们合作,赚他们的钱,多好的事情啊。”   “美国佬最狡猾了。”姜茂松玩笑的口吻说,“媳妇儿,我支持你赚他们的钱,不过你慎重点儿,可别让他们给坑了。”   田大花:“放心吧,坑我没那么容易。我就算不懂,还有平安呢,我儿子可是最高学府的大学生,再说了,相关部门好几个人陪着,都是专门负责对外贸易的,谁敢让我掉坑里?”   双方见面会谈,气氛还挺好的。外事和经贸部门的人大约也了解田大花的情况了,知道她可不是普通家庭妇女。   换句话说,人家后台不是一般的硬啊,也有足够的能力和底气,对她态度自然就比较尊重。   这种态度也影响到了罗伯特夫妇,对田大花的态度也没了质疑。   听介绍,罗伯特先生来自美国某某公司,专做纺织品进出口生意的。如果这次合作比较成功,以后可以做长期合作的打算。   双方这次达成了口头协定,价格,产品要求,质量标准,预付款等,都一一讨论了,约定了交货日期、违约责任等等。   前后耗费了两三天工夫,把合同相关事宜仔细商量好,草签下了协议,需要等双方的相关部门批准备案,再签订正式合同。   田大花很快就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还顺。   其实国内这时候经济意识虽然还不够强,但是“出口创汇”四个字对下大决心搞经济的政府部门却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帮扶政策也都来了,很多事人家比她还积极,真正启动合作之后,很多事就顺利多了。   而现在的问题是,她怎么在短短一个半月内,把这两千套的四件套生产出来。   厂里其他几个女工听她一说,可都吓了一大跳,两千套的四件套,别说一个半月,就算加班加点连夜干,恐怕也够她们这么个小铺子干大半年的了。   当然不能指望这么几个人手。   其实田大花敢答应,心里也早就琢磨好了,如果这生意长期能做,她就可以扩大规模,真正办一个像样的厂子。   可是眼下,就算她一下子能拿出一大笔钱,可等她厂房机器都到位,工人也不一定上手,都要很多时间,根本来不及。   田大花的办法,就是把手上的资源充分利用好。   尤其现在相关部门比她还积极,政策啊扶植啊都来了,布料,机器,需要批条的统统很顺利,现在不一样了,要花大力气搞经济啦,这次出口合作成功了,也是当地的业绩呢。   田大花用预付款,以最快的速度又购买了十五台缝纫机,还有两台锁边机和整烫机器,把她那两间铺子后边的房子一起租了,扩大厂房,缝纫机一放,就成了。   然后发动被服厂跟她一起退休的全部女工齐上阵,包括还在厂里上班的、她原本领导的那些女工,来来来都来干活赚外快。   这些女工在被服厂干了大半辈子,技术都是绝对过关,退休的一叫就来。还在厂里的,八小时上班,八小时之外就跑来了,加班加点,分工合作,歇人不歇机器,完全来得及。   甚至因为被服厂现在改了国营毛巾厂,归地方管了,上班也没那么死,有的女工为了多赚点儿外快,干脆跟厂里请假,跑到她这边赚外快。   80年啊,钱不再是人们回避的东西,经济意识飞速地复苏,谁家还不用花钱呀。   女工们大都在五十岁左右,不少人跟田大花一样,提前退休了,没事干呢,现在有机会赚钱,比原先厂里工资还高,有钱赚,有动力,干劲儿就来了。甚至还有的自家有缝纫机,怕排不上班,自带缝纫机来干。   谁有意见?那没法子,人家要出口创汇的,政府都在支持呢。   田大花赶在合同期内,故意提前了一星期,保质保量地把这一批两千套床品交了货。   实话说,她原本也只觉得可行,有底气,可真正如期交货了,她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大话都说出去了,海口也夸下了,如果她吹牛皮兑现不了,丢脸可就丢到外国去了。   这批货顺利交货之后,田大花痛痛快快地大赚了一笔。   她笑眯眯算着钱,琢磨着,得好好奖励奖励儿媳妇。   这段时间,桃子可立了大功了,她自己也是在被服厂工作,有经验,脑子也灵,整天跟着田大花忙前忙后。   厂里生产得有人跟着,监控质量,统一协调,随时作出安排。桃子年轻有精力,怕田大花累着,晚上加班她就不让田大花去,都是她去,忙得人都瘦了,让田大花看着都心疼。   她想起小两口讨论过的照相机,平安想要,平安是历史系的,经历了那十年,他们跟着教授,都在忙着四处保护和抢救文物呢,平安很需要一台好的照相机。   于是桃子这个疼男人的小媳妇,就念叨着说等她挣了钱给平安买一个。   田大花说:“桃子,给你钱,你去把平安想要的那个照相机给买了吧,我听说得先申请进口,得等好几个月呢,赶紧买。你自己再买两身像样的衣裳,买好吃的,想要什么,你去买,这阵子可把你累着了。”   “尼康照相机。妈,不要你的钱,我想好了,我想跟你一起干,你带我干吧,我寻思干脆从厂里辞职了吧,我的工资,攒十几二十年都不够给明致买个进口照相机的。我们正经办个厂子,等我自己挣了钱,我就给明致买他想要的照相机。”   桃子笑眯眯地推着田大花,撒娇的口气:“妈妈,我跟你干行不行?” 第127章 新潮   田大花明白桃子那种想法。   她进厂晚, 工资低,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有可能他弟弟薛新志摆地摊三两天时间就挣到了。桃子有一次开玩笑说,她还不如去跟他弟弟学着去练摊呢。   这姑娘,一来是从小受忽视的生活环境,加上跟平安一样,老三届, 高中暂停招生,上山下乡, 全让她赶上了, 成了被蹉跎的一代人。   而她跟平安还不一样,平安考上了大学名校,她却只是个初中文化的普通女工。   内心再强大,这姑娘也难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平安。可是两个人艰苦环境下从小的感情, 真的很相爱。   于是, 桃子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拖了平安的后腿。有一天别人会不会说, 你看看姜明致,天之骄子大学生, 这么成功的一个人,怎么娶了一个这么平庸的老婆。   于是,她就很想有什么途径去成功,去证明自己。就比如,她想自己挣钱, 给平安买他想要的进口照相机。   可是从国营厂辞职,这在眼下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想法。要知道,城市里大街小巷,游荡着许许多多待业青年,求哥哥拜姐姐找门路,安排不了工作。你一个正经国营厂的工人,体制内,你主动辞职?   周围人根本没法理解,会被骂死的。   然而,就像平安当初选择退伍,被许多人骂脑子有问题一样,他随后却考上了大学。许多事,未必大众看法就对,可一个人却不能完全无视大众的看法。   “桃子,你现在跟我一起管厂里,我就轻松了许多,我们家现在除了三娃年纪小,也就你在我身边,你不说也得跟我干。不过辞职这个事情可不是小事,你跟我不一样,我是退休了,你年纪轻轻的,眼下还是别轻易辞职。”   田大花说着就取笑她:“我知道你疼平安,巴不得挣钱给他花呢,可是平安还没毕业工作,你先把工作辞了,不稳当。”   桃子想了想,也是,等平安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别人问,你媳妇干啥的呀,他说,工人,也不算丢脸。可要是她辞了职,别人再问,平安怎么说?无业游民个体户?   这年代,刚刚出现的个体户这个词,可没多少光荣的成分,跟无业游民差不多就是同义词。   桃子只好先放弃了辞职的想法,却默默把重心放在了厂子这边,下了班和星期天,她就跟着田大花在厂里忙碌。   这姑娘能干,有了她,田大花很多事就不用亲力亲为,张张嘴,拿拿主意就行了。   田大花现在对平安当初的决定深有感触。平安说,爸妈总得留一个儿子在身边。她现在还没老呢,可身边有个孝顺能干的儿媳妇,真是舒心又幸福。   ☆☆☆☆☆☆☆☆   罗伯特夫妇出口了这一批儿童床品之后,便沉寂了一阵子。   田大花拿不定他们会不会继续合作,可她这缝纫机也买来了,厂子也扩大了,总不能闲着干等着呀。   当时为了加班赶工,用的都是厂里退休的女工,也有还在厂里,业余时间来打工赚外快的,这些女工们可都眼巴巴等着呢,有事没事就问问,大花姐,咱们啥时候开工赚钱呀。她们是计件,做一件有一件的钱呢。   可是开工的话,这么多人和机器开动起来,生产量上去了,卖不掉,她一下子怎么办?销路进不了国营渠道,光指望薛新志他们在当地摆摊,卖掉那么大量的床品,怎么可能啊。   田大花这时候办厂的底气尤其在于,不担心赔钱。   厂房租的,也没几个钱,没多大投入。你说她为了赶工,投入了一大笔钱,购买了十五台缝纫机和几台锁边机、整烫机,可眼下这些东西都很紧俏,她也是有批条才一次性购入的,她要是不用,转手就能卖出去,甚至都不用折价。   可是她急着赚钱啊,她总不能跟厂里那些几十年的老姐妹讲,美国人买了一次不买了,我不干了,你们回去吧没钱赚了。   于是田大花在这一批出口床品交货之后,闲了没几天,就开始琢磨不能这么干等着。   没了张屠夫,也不能吃的带毛的猪。美国人要是继续跟她合作当然好,要是不跟她合作了,她还不能干别的了?   这时候桃子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桃子说:“妈妈,咱们大量生产床上用品,销路一下子打不开,容易积压。咱们不如趁着这段空档,加工一批服装吧,现在社会不一样了,你看看大街上,人们越来越穿的漂亮,服装好卖。咱们平时加工服装卖,要是美国人还继续跟您合作,咱们随时有能力加工出来他们要的货。”   田大花顿时乐了,笑着说:“咱娘儿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琢磨呢,咱们的工人都是做了几十年被服的老手,我再多拉几个裁剪车间的老工人,都是熟手,不用尺子徒手都能裁剪做衣服的人,加工服装不在话下,随时就能干起来。”   婆媳俩研究了一下,决定生产一批女装。   田大花自从上次成功的出口生意,已经成了相关部门眼里的红人,指望她继续出口创汇呢,所以她需要的布匹衣料,都是优先供应,拿到一批布料,立刻就上马了。   做什么服装好卖?这次她们主要听了福妞的意见。   这一年有个很火的爱情电影叫《庐山恋》,刚刚开始上映,里边女主角是美国华侨,服装非常新颖,一部电影里女主角换了四十多套时装,让福妞工作的师范学院里那些看过电影的女学生们简直为之着迷。   可是电影也才刚上映,市面上又很难买得到,就有一个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女生专门去找裁缝仿做了两件,顿时在师范学院出足了风头。   婆媳姑嫂一起去看了电影。刚上映火着呢,排队买票,福妞打发安亮去买票,安亮一听还挺高兴的,寻思着两口子去浪漫一下,看个电影儿,黏糊黏糊,多好呀。   结果福妞说:“安亮你买三张票。”   安亮心说,不是二人世界吗,忙问:“还有谁呀?”   “我和大嫂,还有桃子,我们三个一起去看。”   安亮:“……”   好吧,乖乖买票去。   田大花看完电影就乐了,看人家女主角穿的衣服,多好看呀,颜色明快,式样新颖,简直让人耳目一新。   她和桃子就是干这一行的,回来后就凭着记忆,选择了几套衣服进行仿制,红格子的大尖领女式衬衫,收腰的米色小西装,白色大翻领马甲,领子上有长飘带的纯色衬衫,还有红色、黑色的喇叭裤……   婆媳俩饶有兴致地叫上厂里的裁剪女工,把选的这几个工艺不算复杂的服装,按照桃子的身材尺寸先做了出来。   穿上一看,哎呦喂,桃子穿上哪一件都洋气漂亮的不像话,毕竟之前都没穿过这些样式,很显身材气质好,让一群五十几岁的阿姨们也跟着少女心泛滥了。   “妈妈,我要穿着这件衣服,去拍张照片寄给明致。”桃子穿着米色收腰小西装高兴地转圈圈。   可就是,桃子看着那两条红色、黑色的喇叭裤,一开始还真不太好意思往外穿。这个裤子太时髦了,大喇叭一样的裤腿儿,都能扫大街了,穿出去会不会被人说呀。   要知道,前几年妇女穿条花连衣裙上街,带着红袖章的老太太看到了都要批评教育的。   一个女工鼓励桃子说:“怕什么,我昨天去百货商场买东西,还看见有人穿呢,可出风头了。说起来那姑娘身材长相可比你差早了。”   桃子在众人的鼓励下,大着胆子穿上一件红色飘带领的的确良衬衫,配上黑色涤棉喇叭裤,跟着田大花去照相馆拍照片。嗬,走在街上那回头率,跟老百姓围观外国人差不多。   而桃子默默给婆婆大人亲手做了一身收腰小西装,选了米色的、质地稍硬的纤维衣料,还故意瞒着她,等做好了,熨烫平整,才拿出来让她穿。   “你这孩子,我穿这么年轻的样式,颜色还这么亮,回家你爸又得消遣我。”田大花笑。   “您穿回去,我爸一准得夸您漂亮。”   桃子也笑得好不得意。田大花身材娇小,五十几岁的人了显年轻至少十岁,也不发胖,穿这衣服可真有气质。   桃子说:“妈,您穿真的好看。咱们自己有厂呢,往后我没事就多给您做几件年轻新颖的衣服。嗯,这个样式的,等抽空给小姑姑也做一件,她穿着肯定更像大学老师。咱这服装要是好卖赚钱了,小姑姑要算一件大功劳。”   果然穿回家姜茂松一看,就笑眯眯地调侃:“哎呦,媳妇儿,你穿这身可真漂亮,你说我远看着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南洋来的归国华侨呢。”   田大花:“老不正经,一边去。”   厂里一堆女工们见过了桃子穿的样品,一个个信心十足,这衣服,只要做出来肯定好卖啊。   厂里立刻开组马力加工这些服装。很快就打纸样板,然后裁剪、缝纫,整烫,锁钉,包装整理……   第一批成品出来后,薛新志抢先要了第一批货,跑去市场租了个柜台,拉上绳子高高挂起来,挂在大市场卖。   挣不挣钱就不说了,反正这小子没几天就得意洋洋跟桃子说:“二姐,你等着,等我抽出工夫,我买个电驴子骑骑。”   许多年的蓝灰黑服装色调,刚开放的社会,饥饿空缺的市场……电影带火了一批时装,尤其带火了喇叭裤。   八十年代初的时髦青年,不论男女,你要是没有一条喇叭裤,那你就根本算不上时髦,你就太落伍了。   别人家也可以生产,裁缝店也做,可是国营厂动作反应毕竟慢,没有私营厂那么灵活,可现在城镇乡村,有多少私营的服装厂啊?   贵在田大花他们抢占了先机,也就抢占了市场。   从阳春到初夏,短短一两个月工夫,田大花的服装厂火了。   这座城市第一批练摊卖服装的个体户们,从城南到城北,甚至包括周边的小城市,几乎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厂,牌子叫做“舒心床单厂”,工人全都是一帮老阿姨,不生产床单,却生产着市面上最热销新潮的女装。   熟悉的能拿到货,不熟悉没预定的,你还真拿不到货,人家生产出来都不够卖的。   以至于等到罗伯特夫妇再次找来,表示要跟田大花长期合作的时候,田大花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做服装形势太好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生意这么火,钱这么好赚。   所以,咱到底是继续做服装赚钱,还是继续跟美国人合作赚外汇? 第128章 大事业   田大花还真的纠结了。   跟罗伯特合作赚外汇, 这是个长远利益,政策支持,出口价格也更合理,套一个经济专用词,叫做附加值高,肯定是不能舍弃的。   可是她们生产的服装也正当热销,照样赚钱呀, 好多人等着拿货,信誉问题, 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停下来。   扩大生产规模?规模好扩大, 现在她只要有钱往里投,随时都可以解决厂房,购买机器,这个行业,也不需要专门的厂房, 随便哪儿租用宽敞些的民房都可以用。   可是, 工人呢?   熟练的裁剪工, 缝纫工,整烫工人……就算她赶紧招工, 一下子也培训不出来呀。   质量是大问题,她田大花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不能有粗制滥造的,就冲她田大花三个字,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她一边跟罗伯特签了长期合作合同, 发现对方要的量还挺大,也就是她们现在的规模所能达到的,厂子正常生产床品,服装这一块也就只能暂时放弃。   不能忍,舍不得。   继续生产服装,也就只能像上次赶工那样,加班加点三班倒,不是不行,夜班有加班费,赚外快的工人自然也愿意,可是太辛苦了。   她当了几十年的车间主任,工人们也都是几十年的老姐妹了,田大花做不了不顾工人身体健康的黑心资本家。   她搞这个厂,原本也就是为了有个事情做,不能为了挣钱把老命拼上。   田大花一边先保证出口的床品生产,一边尽量合理加班,坚持生产服装,不过服装的产量就立刻减少了,拿不到货的商贩更加拿不到货,一不小心,居然玩了一把饥饿营销。   田大花这时候还没学会“饥饿营销”这个词,她只知道,厂里拿不到货,市面上她们厂的服装都开始涨价了。   薛新志屁颠屁颠买了一兜水果,还洗得干干净净的跑来贿赂桃子:   “二姐呀,不管谁来,我要的货你可得优先给我啊,可不能一心软又给别人了。”   “行行行,先给你。” 桃子说:“我们现在忙着生产出口创汇的床品,服装产量太少了,我看也就够你们几个老客户摊位卖的。”   “对对,我是老客户,最老最老的那个,元老级客户。”薛新志耍赖皮似的笑出一嘴白牙,拿了个甜瓜非得送到桃子嘴边,笑嘻嘻地说:“二姐你给我开后门,我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桃子被弟弟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弄得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也很欣慰,这小子自从开始摆摊,别的不说,腰包是慢慢鼓起来了,不光不用再吃闲饭,还能拿出钱来贴补家里。   桃子的大姐因为身体太差,至今没结婚出嫁,经常还得吃药,薛新志能挣钱,收入高了,并表示自己结婚花钱自己出,老薛两口子的负担可就减轻了许多,一家人俩整个儿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   桃子现在回娘家,薛母那个热情呀,现在对桃子和薛新志这姐弟俩是言听计从,尤其对桃子,简直都有几分巴结讨好了。这是不是就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紧俏是好事,可是这样紧俏下去,服装这一块赚钱可就少了。   田大花一琢磨,去找被服厂的厂长,现在改叫毛巾厂了,生产枕巾、毛毯和毛巾。   田大花跟厂长说,陈厂长,咱们合作怎么样?   “陈厂长,你看你这个厂里,现在生产毛巾,缝纫车间大半闲着怠工没活干,你帮我加工,我多付一些加工费,也给厂里增加收入。”   结果陈厂长居然说:“田大姐,这事不行呀。您也是咱们厂多少年的车间主任,您说我们这样一个国营厂子,生产销售都有国家计划的,怎么可能批准给您加工私营小厂的活儿呢。”   嗬,田大花一听就火了。   “就你这个厂,工人设备都在这儿闲着怠工,帮我加工还损了你国营厂的脸面了是吧?你这厂里挣不挣钱你自己知道,我看早晚养不起你们自己倒闭。”   陈厂长惹不起田大花,便只好讪笑着说:“田大姐你看,咱这国有的厂子,啥事都有上头管,可不是我说了就算,您也都知道的,您理解理解。要不然您让上边给我个批示,让我们干啥我们干啥。”   吃闲饭的败家子儿!田大花骂了一句。   她有心去找上边开口,要个批示,可是谁不知道她背后的后台硬呀,她现在风头可有点盛,一堆人盯着她挣钱吃肉,红眼呢,怕某些有心人攻击她仗势欺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事情多少让田大花有些来气,所以若干年后,她收购倒闭改制的毛巾厂的时候也就特别爽,这是后话。   而眼下,必须指望自己,指望别人谁都不靠谱,规模要扩大。   田大花回去以后,一边加班加点生产床品赶工,争取挤出时间生产一部分服装,一边就着手开始招工,培训。招工有缝纫技能的优先,工资也给高一些。   待业女青年,家庭妇女,农村想进城做工的年轻人,她一张网撒下去,招工进来,让老工人带着培训,新工人可以从技术要求相对简单的岗位开始干起。   同时她也开始琢磨,得有个像样的厂房,挤在这几间民房里不行,起码也再有一处地方,把服装和床品分开生产,互相也少干扰。   可是眼下办起私营小厂子的,一般就是依托家庭,自家的房子,或者扩大改建一下,毕竟要在这城里划一片地皮,建起一片厂房,那可不是小动作,投入的钱可就大了去了。   可是她住在部队大院,她的房子往哪儿扩呀。   田大花于是找机会跟政府部门唠叨了一下,说要是能有个空闲的地方,给我做厂房,我也能扩大生产,给国家更多的出口创汇不是吗。   结果有关部门还真能办点实事,很快就给她找了个空置的地方,原本是一个街道幼儿园的校舍,十几间房子,一个挺大的院子,因为教育系统重新规划,幼儿园要扩大校舍,整体新建搬迁,这地方就暂时空置了。   田大花去看了一下,房子虽然旧,但原本做幼儿园教室的房子,足够宽敞能用,有院子方便管理,叫人收拾粉刷一下,挺好的。   她和桃子忙了一下午,回到家姜茂松恰好也回来了,桃子就去收拾做饭。   “桃子,别做饭了,今天累死了。”田大花说,“叫三娃去买点儿现成的。”   桃子于是就叫三娃子,去买点烧饼和卤味,自己去厨房简单烧了个西红柿鸡蛋汤,随手拌了个拍黄瓜,一顿饭有汤有饼,有荤有素还有凉菜,挺好。   “你们娘儿俩这阵子忙什么呢,忙成这样。”姜茂松说。   田大花于是告诉他:“我要搬新厂区了。”   “您行,您田老板胃口可真大。”姜茂松说,“媳妇儿,你说咱们家幸亏没缺钱花吧,你到底要挣多少钱呀。”   田大花说:“挣钱有什么不好的?我厂里那些退休女工,跟着我做工赚钱,在家里说话腰杆都更直了。你就说你吧,我要是每天呆在家没事干,你肯定就整天使唤我给你弄吃弄喝,让我伺候你,你还觉得我反正没事干应该的。”   “行,你田老板是干大事业的,我哪敢让你伺候呀。”姜茂松说,“我伺候你行了吧?来来,我给您捶捶腿,捏捏肩,保证伺候周到。”   他说着,还真的跑过来给她捏肩。   “你还能不能注意点儿了?孩子在呢!”田大花好笑地拍开他。   田大花拿到闲置幼儿园的房子,赶紧叫人收拾干净,重新粉刷一下,把幼儿园墙上画的那些可爱的大萝卜、大南瓜刷掉,重新布置一下,又新购买了一批机器,把床单厂搬了过去。   这回的床单厂还叫“舒心床单厂”,真正生产床上用品了。   服装厂则暂时还留在租用的几间民房,牌子改了两个字,叫“舒心服装厂”。她盘算着,新厂区是人家租用给她的,要是能卖给她,她可以把那个大院子都建成厂房大棚,把服装厂也搬过来,就不用租用民房了。   两边厂子开工,这么一来,婆媳俩就得两边兼顾,桃子就更忙了,年轻人,整天忙得干劲十足。   ☆☆☆☆☆☆☆☆   从姜守良去世之后,姜茂松和田大花回老家村子的次数就少了,本身也忙,办厂之后更忙,没什么要紧事,一晃便挺长时间没回去了。   看样子,她们出口到美国的床品应该销售很好,罗伯特的公司又增加了订单,田大花的厂子也就这一年多时间,就飞速发展起来了,成了当地挺有名气的私营出口企业。   严格来说,规模其实也不算多大,可是却很挣钱,还赚外汇。   她起初招收的工人,都是城内的待业青年和家庭妇女,等生产一步步扩大,便显得有些不足了。   一来,这年代人的思想一下子改变不过来,这些工人一边在她厂里工作挣钱,拿着比国营厂还多的工资,一边却寻找各种机会,找各种关系路子,想尽办法往国营厂矿单位里进,不是都讲究体制内吗。   所以工人就不够稳定,有的工人刚培训上手,干着干着就走了。   而八零年的南方,“打工妹”已经成了一个时髦的新词。田大花一琢磨,干脆,她往后也尽量招收周边农村的年轻女工吧。这些人虽然文化低,可缝纫工也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只要培训上手了,吃苦能干,也留得住,能坚持长期干,也比城里这些待业青年好管理。   所以她开始安排人去周边农村招工,首先就想到了自己老家村子。   正琢磨呢,她还没顾上回去,老家先有人来了,来的人是现任村长,姜明刚。不过姜明刚那是给别人叫的,姜茂松一见面,张口就习惯地喊铁蛋。   ——那是他晚辈侄子,他这个身份地位,喊一声铁蛋,姜铁蛋反而美滋滋的,赶紧响亮地答应着。   “叔,婶子,我进城来办事,就顺便来看看你们。”   姜铁蛋自己赶着马车,还带了好多东西,都是村里的出产,铁蛋一一介绍,好多都是村里各家长辈听说他要来,特意让他捎来的,一大堆。   什么七婶给的野鸡蛋,四婶给的大南瓜,三婶给的杂粮和红薯面,五婶给的一大包干菜……   “铁蛋,这趟进城是有啥事儿?”田大花问。   “婶子,我进城来探探路子,想给村里那些土特产找个更靠谱的销路。” 第129章 俗事   “婶子, 我进城来探探路子,想给村里那些土特产找个更靠谱的销路。”   “更靠谱的销路?”田大花一听这个词就笑了,问:“怎么,你是碰上什么不靠谱的销路了?”   “也不是,就是村里有人去收购山货,村里人采了就卖给他,也能挣些钱。可是那些贩子上门收, 动不动就随意压价。我一琢磨,我们要是自己找到别的销路, 不是比卖给二道贩子强得多吗, 也能长期合作下去。”   这倒是实话。   原来这一两年,随着开放,许多人头脑也活络起来了,便开始有贩子进村收山货,隔几天去一次, 几乎什么有用的都收, 干木耳, 干磨菇,药材, 干果,各种干菜,包括野味、皮子什么的都收,   “叔和婶子你们也知道,山里人实在, 日子又拮据,贩子去收,村民们给钱就卖,他们还经常随便压价。别的不说,就咱们山上挖的那葛根,卖给贩子,他才给一毛钱一斤,有时候嫌有泥,嫌小了,他还要压价,我留了个心眼儿,我去镇上一问,镇上收购两毛八、三毛钱一斤。我这不就进城来了吗,我刚才经过收购药材的地方问了,山里的葛根居然要五毛五一斤。”   “也就是说,贩子收了村民的药材,一转手他就赚了五六倍的利润。”   “差价这么大?”姜茂松忙说,“那铁蛋你回去就干这事,你是村长,你组织村民合伙,送到城里收购点来,就能增加一部分收入了。”   “嗯嗯,我也这么想。”姜铁蛋说,“药材我们可以联系城里的药材公司,我们定期直接送来,卖给他们。不过我更关注的是山里那些干货,干木耳,干磨菇,野板栗什么的,还有咱山里那些干菜,采下来洗净晾干,就有人走村串巷去收,也不知他们收购卖去什么地方了,这些东西,山里量可大着呢,采摘这些东西,也不担心糟蹋了山林。”   “老百姓只挣了几个辛苦小钱,人家挣的是大头。”田大花说,“铁蛋啊,这个事情你琢磨得很对,你把它办好了,咱姜家村日子就好过了。”   铁蛋跟田大花和姜茂松聊了好多,其实聊来聊去,姜家村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太闭塞,村里至今没通电,世外桃源一般,跟外界最大的联系,就是村长姜铁蛋家的一台收音机,他每天用来收听新闻。   路的问题。路不通,汽车开不进去,毛驴车在有些路段都得小心牵着走,老百姓平常很少下山,也难怪贩子能用那么低的价格在村里收购山货和药材了。   把山货运出山也不容易,无形中就增加了成本。   “叔,婶子,我从去年,发动村里大家修路呢,起码让咱们村里的孩子能走一条平坦些的路去镇上读中学,咱们村里不是只有小学吗。我女儿去山下镇上读中学,每次走山路都叫人心疼。”   姜铁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是我这个人,心太大,力量太小,我实在是自不量力了,那山路哪是咱们用铁锹镢头轻易好修的,我们用了大半年的工夫,农闲就全村上阵修,也只把出山最难的一段路给它弄平整些了,毛驴和马车通过能容易些了。”   “叔,您是咱村里最大的大人物,您看您有没有什么路子,跟政府反映一下,给我们帮忙修条能走的路,起码叔您那小汽车能开进去,也省的您每次回老家要辛苦走山路。”   姜茂松听这话不禁摇头失笑,给村里修条出山的路当然是好事,可总不成是为了他回老家汽车能开进去吧。   他想了想说:“地方上的事情,现在都在搞建设,你们该反应反应,我好歹也算认识地方父母官的,有机会,我就跟他们提一提,做个建议。”   “叔您要提一句,可比我扯着嗓门喊一百句管用。”   这马屁拍的,姜茂松不禁笑骂道:“你这小子,脑子够灵,看起来你这村长很是称职。”   田大花对山货这一行当不熟悉,可她现在对挣钱的道理却门儿清,不落人下,走在上风才能做成事业。   她想了想,就跟姜铁蛋说:“这么着,铁蛋,你先别急着回去,干脆就在城里住几天,好好摸一摸这里头的路子。”   姜茂松和铁蛋也聊起了姜根保。   看得出,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姜铁蛋心态性情也平和了许多,对姜根保那种恨意也慢慢淡化了。   只是,想要他尊敬孝顺这个亲生父亲,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姜根保的情况,其实姜茂松也知道,姜根保比姜茂松年龄大了好几岁,又是在普通基层工作,那十年中他没少受罪,在老战友们的帮助和贴补下,他总算熬过来了,现在落实了政策,身体却折腾得不行了,垂垂老矣。   落实了政策,姜根保的年纪也就办了退休手续,靠着退休工资,独自一人在城里生活。他大约也有想回村养老的意愿,可村里他父母早已经不在了,面对儿子和前妻,生活恐怕也只剩尴尬。   落得这步田地,他拿什么脸回去?   这个人,可以预见,大约就是这样呆在城市的一角,孤独地生活和老去了,好歹还有几个老战友关注照应他一下。   姜铁蛋说,等姜根保真的老了,去世了,他还是会管的。   “总是我亲生父亲,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媳妇很体贴,一双儿女也都懂事孝顺,我也就不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姜铁蛋说,“叔你放心,等他老了病了,去世了,是我的责任,我总不能甩包袱给国家给别人,我会管他的。人在做天在看,就当给我的儿女积福了。”   只是“应该”,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了。   姜铁蛋如今的奋斗目标,就是修路,挣钱,然后村里能通电。   偏远山村要通电,一时半会估计还有难度,不过挣钱的事儿,一刻可不要多等。   那之后,姜铁蛋每个十天半月,就带着几个村民,赶着马车进城送药材来卖,干木耳和干蘑菇他渐渐也找到了上家大买主,把价格提高了一大截,靠山吃山,村民们的日子渐渐好过了。   直到81年的初夏,政府已经启动了修一条山区公路的计划,虽然公路不是直接到姜家村,可就从离姜家村几里路的地方穿过,沿着山势走向曲折蜿蜒。   这条路修好怕还要等几年,姜家村村民老少干劲却十足,打算要跟公路同时开工,修一条跟公路连接的路,标准就是,能够让姜茂松的汽车开进去。   姜铁蛋的说法是,茂松叔的小汽车能开进来了,咱村的山货也就方便运出去了,咱们就能尽早富起来了。   81年夏天,平安大学毕业了。   作为最优秀的学生,平安本来有机会留校任教,可这孩子心眼就是这么实在,回家!   家乡那座城市有爸妈,有他恩爱缠绵的小媳妇。   他坚持不变地把自己的人生舞台,放在了这座熟悉的城市。   石头带着谭珍和俩孩子回来探亲,平安跟他说,大哥你放心保卫海疆吧,家里有我。   不光大哥,等三娃长大了,他也可以尽情去选择他想去的地方工作生活,有二哥呢,家里尽管放心。   平安是历史系的,他选择了去文物事业管理局工作。   经历十年的漫长岁月,许多历史文物和古建筑所遭到的破坏让人不忍目睹,文物的保护和修复成了当前最紧要的民族大事,而文物事业管理局则成了这年代最繁忙和重要的部门。   尤其国家刚刚开放,各个地方盗卖文物的事情非常多,平安的工作,就是抢救、保护和修复文物,每天都奔走忙碌。   从小习武练功,插队,当兵,给了平安一副强健的身体,年轻的他在当前形势下,经常要跟公安部门配合,追缴那些流失文物,尤其被盗卖的那些国宝。   平安的身手和胆量,可不是说着玩的。据说某次文物普查的遭遇战中,他和几个公安人员、文物管理员遭遇了文物盗卖团伙,人数比他们多得多,那可都是些亡命之徒,手里都拿着吓人的铁钎和铲子。   结果平安以寡敌众,一出手便叫同行公安人员和文物管理员都惊呆了,他一个人轻轻松松制服了围攻他的两个亡命之徒,然后冲向被围攻的同行人员,一脚一个,接二连三,干脆利落地把文物盗卖分子一个个踢进沟里,然后指挥众人一个一个全捉起来。   艺高人胆大,看着有的盗卖分子落荒而逃,平安还追出老远。   从此一战成名,被经常合作的公安们戏称为“编外刑警队长”。   你以为研究历史、保护文物的姜明致是学者?是书呆子?弱不禁风的文化人?错,你跟他过两招试试。   但是平安也的确沉迷学术。   然后田大花便强硬地告诫儿子:姜明致你给我记住,你可以研究历史,可以研究文物,但是,田大花一字一顿地说:“绝对不许你去挖墓考古。”   大约没人能明白田大花那种心理。她是古人,儿子挖墓考古?   “妈,现在国家已经规定了,除了抢救性挖掘,我们不会主动去挖墓考古的。”平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跟田大花解释,“妈,我比较擅长的是古籍文献的研究,你说的那些具体考古工作,我往后可能也没多少机会去做。”   研究古籍文献?田大花心说,古文献有什么好研究的,你还不如研究一下你妈的脑子。   不过田大花现在脑子里装的不是古文献,她脑子里装的就是:挣钱。   这一点,儿媳妇随婆婆,桃子也一样。   平安醉心学术研究,从他毕业工作,担负起家乡这片土地文物抢救和保护工作的历史重担,从他一次次成功的修复,一篇篇引人瞩目的论文,也就注定他会成为一个学者,而不会是一个成功的经济人物。   简而言之,平安可能不太会挣钱。他对“孔方兄”和“阿堵物”并不热衷。   没关系,在桃子看来,这完全是优点。挣钱这么俗的事情就交给她,平安负责花钱就行了。 第130章 整治   值得一提的是, 明东跟平安一起大学毕业,茂林和姚青竹在他毕业分配时,让他回到家乡工作。   茂林说,叶落归根,他们以后老了终究要回来的。明东便成了飞回巢的第一只候鸟。   他回到这座城市,进了第一人民医院,成了一名神经外科的医生。   不久后福妞给他介绍了个一中的老师, 叫房慧,是福妞的得意门生, 他们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到一中的学生, 俩年轻人一见面,都挺投缘,成了,开始黏黏糊糊谈恋爱。   姚青竹兴冲冲从茂林部队驻地赶回来,张罗着给明东订婚。   当下最上档次最讲究的订婚礼物, 叫做“四四如意”, 就是要四套衣服, 这个太好办了,也不看看他们家干什么的, 桃子直接就在自己厂里给房慧量身定做了“四四如意”。   然后姚青竹又给未来儿媳妇买了手表,还说他们也赶个潮流,买个最时兴的订婚金戒指。   田大花作为长辈,和姚青竹一起带着桃子和房慧去买金戒指。   田大花说,干脆, 一起给谭珍和桃子都买一个。   “大嫂,你可真疼儿媳妇,没听说都娶回家了,还有婆婆非要给补订婚礼的。”姚青竹就打趣田大花。   田大花瞧着房慧就笑着说:“你家儿媳妇你不疼啊,你不疼你这阵子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们去了百货商场新开的黄金珠宝柜,一下子买了三条金项链和三个金戒指,姚青竹给房慧买来订婚,田大花给自家两个儿媳妇买了做礼物。   然后桃子就说,要买大家一起买。   “妈,给你跟婶子一人买一个吧。”   田大花不禁笑了,调侃桃子说:“你这傻子,我要给你买戒指,那是婆婆送的,你怎么还非得给我买?”   “就是啊,就算要买,也轮不到你买,大嫂你回去跟大哥要。”姚青竹也笑。   “嘁,我跟他要?”田大花说,“他买不起,他就是个穷光蛋,工资都在我这儿呢。”   桃子和房慧一听,不禁就捂嘴笑起来。大首长在家里没财权没地位,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当天本来明东是陪着一起来的,明东医院下午有大手术,陪着买完戒指,陪了一会儿就先走了,田大花和姚青竹就带着俩姑娘,在商场里闲逛。   桃子人长得苗条漂亮,打扮又体面新潮,一条合身的粉蓝色娃娃领连衣裙,十分引人注意。房慧刚毕业工作呢,站在桃子身边,稍显青涩些,却也是亭亭玉立。结果就有不长眼的小青年在她们周围绕来绕去。   八十年代初,痞子流氓可真不缺,无业青年,回城知青,一时就业难,游手好闲地到处滋事生非,不理会也就是了。   结果她们刚走出百货商场,几个拖着大喇叭裤的时髦小青年就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拦着桃子和房慧,说要跟她们交个朋友。   “放尊重点,走开。”   桃子板起脸呵斥了一句,领头的那小青年反而嬉皮笑脸凑上来,伸手来撩她的头发,嘴里还很不正经地调笑着,耍起了流氓。   “哎哟,妹妹生气了,啧啧,生气也这么好看。”   于是桃子和房慧一起,第一次亲眼见证了婆婆的武力值。   差点吓到了。   只见田大花一言不发从后边走过来,二话没说,一巴掌抽了上去。   那个小青年一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了,龇牙咧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欺负我儿媳妇,你试试?滚远远的。”   田大花骂了一句,带着桃子和房慧便打算走,几个小青年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就过来了。   不过也只骂了半句,姚青竹一看大嫂发火了,淡定地拉着俩姑娘往后边闪开。   田大花的巴掌紧接着就抽了过去,一只手里还拎着包,都没怎么动作,甩开了巴掌专往嘴上抽,几个小青年立刻就被抽晕了,吱歪哎呦叫唤着,也不知怎么的,明明一个个年纪轻轻,走在街上闲人闪避的流氓,落到人家手里就只有挨抽的份,一巴掌下去一个红肿的手掌印。   “死老女人,你……哎呦……”   带头的那个第二次扑过来,田大花一脚踹过去,踹得咕噜噜滚出多远,扒在地上哼哼歪歪的,终于老实了。   她理理身上米色的衬衫,从容地,端庄得体地站在那儿,皱皱眉,摇头。   “这两年到底怎么回事,流氓痞子可真多。”她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跟姚青竹说:“我看这些人早晚得狠狠治一下,无法无天了。”   大约又让她敏感地预见到了,八三年,严打,浩浩荡荡一场严打之后,社会治安好多了。   这天晚上,桃子激动地躲在屋里跟谭珍打电话:“大嫂,我跟你说,咱妈今天……吧啦吧啦吧啦……”   结论,咱们的婆婆太厉害了,太霸气了。   然后桃子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上床以后还在跟平安讲:“……你都不知道,好几个小流氓,咱妈就跟大人打小孩似的,那些人根本都捞不到还手……刚开始可把我吓死了,我还寻思我得赶紧叫人呢……”   “这算什么呀,我妈出身猎户家,年轻时候还打过野猪呢,小时候哪次家里过年不上山打猎呀。”平安淡定地打了个哈欠说,“桃子,你以后小心点儿,你长得太好看了,自己可别落单乱跑。”   “不行,我要让妈妈教我练拳揍人,以后谁再敢欺负我,我也大嘴巴抽他。”桃子爬起来坐在床上,攥着拳头发狠。   “算了吧,就你那小拳头,你以为那么容易学?”平安说,“人家那得从小时候学起,没事儿,我保护你。”   ☆☆☆☆☆☆☆☆   随后第二年,茂林从副师的级别上转业,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乡。二儿子明南已经参军,姚青竹跟着茂林回到了这座城市,总算跟大哥大嫂团聚了。   田大花帮着他们两口子安顿好,就问姚青竹:“茂林军转安置去建设局工作,你呢?跟着去?”   “我去他那个建设局能干什么呀,我才不去呢,我这个文化,人家一看就是照顾对象,关系户。”姚青竹说,“要给我安排到什么福利社,当售货员。我自己也没打算去,大嫂,我还想跟你干行不行?我去你厂里,做缝纫工,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想跟你在一块儿。”   田大花想了想说:“那你就来吧,正好你去服装厂帮桃子,我去床单厂,咱们妯娌俩一起混。别的瞎说,我保证你挣钱比茂林那个什么副局长多。”   “桃子那么能干,哪用我帮。”姚青竹笑着说,“大嫂,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可没你那能耐,我干不了别的,我就想去你厂里,做回我的老本行,当个缝纫工,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想啥事不操心?”田大花笑着说,“那可不行,没那好事儿,你得帮你侄媳妇,桃子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我怕她累着呢。”   姚青竹一听这话也就明白了,哎呦,桃子有喜了。   要说这小两口,平安24岁才去上大学,现在毕业工作,小夫妻生活也稳定下来了,怀孕要孩子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桃子这姑娘,啥事都脑子门儿清,也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傻,挣钱归挣钱,能干归能干,凡事遇上平安,遇上她的小家庭,那就一切都得让路,什么也比不上她男人重要。   所以她尽管现在管着偌大的服装厂,生意红红火火,事业蒸蒸日上,服装厂正处在发展期,加上他们已经结婚两年了,不少人还以为这位事业女强人,会等几年再要孩子呢。   可自从平安毕业工作,这姑娘就一门心思赶紧跟平安生娃娃。   田大花为此还调侃桃子说,她这儿媳妇就是个没出息的,平安说啥她都听,就知道疼男人。   婆婆不是都应该向着儿子的吗,听听她这婆婆,好像搞错立场了。   “妈,你不许笑话人家。”桃子不好意思地埋怨田大花,“妈你不知道,平安从来不欺负我,他对我最好了,我不对他好我对谁好呀。”   以前是平安还在读大学,小夫妻没急着要孩子,现在决定要孩子,小夫妻关上门就格外“努力”。   努力当然就有回报。没多久,桃子就羞答答跟田大花报喜了。   于是姚青竹回来后,田大花二话没说,就把她丢过去给桃子帮忙,减轻桃子的工作,让她好好养胎。   说实话,姚青竹裁剪缝纫是老本行,可她对管理那么大一个厂真的没经验,一开始两眼乌黑,根本找不到头绪。   好在厂里方方面面,桃子都有一套管理的法子,都已经理顺了,小事按规矩办,大事有田大花拿主意,日常监管生产,姚青竹戏称自己滥竽充数居然也充下去了。   服装厂的大部分工作田大花都接了过来,再由姚青竹帮着,叫桃子:“你就老老实实的养胎,好好给我生孙子孙女。”   桃子对此有些担忧,生什么又不是她能选的呀,田大花已经有两个孙子了,那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个小孙女。   八十年代国家开始计划生育了,平安是体制内工作,小两口大约也就只生一个好了。   桃子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感受到了神奇的胎动,小两口腻腻歪歪躺在床上,桃子就嘀咕说:“也不知男孩女孩。”   “你管他是什么呢。”平安说,“生什么就养什么,儿子皮实,我倒觉得儿子也挺好的。”   “爸妈这不是想要个孙女吗。”桃子说。   “你管他们呢,他们自己都没生出来。”平安扑哧一笑说,“原先我妈生三娃那会儿,我就一直认定是个小妹妹,可结果呢?我跟你说,咱们家一家子当兵,可能是真的阳气太重,女娃娃不喜欢来。” 第131章 叛逆   桃子怀孕后, 就索性借着怀孕的理由跟她那个毛巾厂请假,减轻工作,安心养胎。   对比其他人,桃子怀孕可以说是最幸福的,自己说像大熊猫,婆婆,婶子, 小姑姑,全都在她身边, 自己娘家妈离得也近, 大概就是每天都有人管着,每天都有人问“想吃什么”的那种。   这姑娘也不矫情,他们这一代人赶上计划生育,大概一辈子怀孕生孩子也就这一次,生二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啊, 又赶上好日子, 不再是物资匮乏的年代, 家里条件又好,想吃啥便大大方方说, 跟平安要,跟疼她的婆婆要,或者高兴了就自己跑去买。   然后看着飞速增长的体重,一边哀怨地喊“胖成猪了”,一边该咋吃咋吃。   毕竟, 肚子里宝宝要紧。平安更是把“喂小猪”当成眼下最大的事业——按预产期,这娃应该生在明年开春,83年,妥妥的属猪。   前几个月,田大花不让她到厂里去,每天就在大院里散散步活动活动,四个多月后,自己觉得胎坐稳了,身体也没啥不舒服,便重新回到服装厂坐镇,不过她也自觉减轻了工作,姚青竹也在厂里,很多事情就交给了姚青竹了。   随后,明东定在年底结婚,热热闹闹把房慧娶进门。   因为明东结婚,石头部队走不开,谭珍便带着两个孩子请假回来,参加明东的婚礼。   一见面,谭珍就指着桃子的肚子问小儿子:“涛涛,你说二婶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涛涛都不满两岁呢,牙牙学语,伸着小手摸摸桃子的肚子,咧开小嘴笑哈哈地学话:“弟弟,妹妹。”   “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停了一会儿又来一句:“妹妹。”   “小笨蛋,什么都不懂。”作为哥哥的海海就摸着涛涛的脑袋,小大人模样地说:“妈妈和二婶就想让你说妹妹,你怎么就不会呢。”   福妞抱起涛涛笑着说:“人家涛涛明明是说,有弟弟,也有妹妹,生两个,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一屋子人就都笑起来,笑够了桃子自己说:“小姑姑你也别想啦,我做梦都想要龙凤胎呢,我都想要,可是医生都查过了,就一个。”   “男孩女孩都好。”田大花说,“这话你婶子老早就说过了,要是男孩,那就是他们老姜家没有女儿的命,怪他们自己,要是女孩,就全都是桃子的功劳。”   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忙碌着操办明东的喜事,自家有厂子,许多东西根本就不用买,床品和新娘的衣服,桃子直接就让厂里挑顶好的给做了,他们自己不生产男装,叫明东自己去买一套西装当新郎服就行了。   房慧家庭普通,可茂林这边,转业回来安置到建设局当副局长,朋友同事,还有那些多年老战友,加上明东自己的同学、医院里的同事,这一场喜事规模可就小不了了。现在社会放开了,自然要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妯娌姑嫂婆媳,都坐在一起装喜糖,市面上买回来的喜糖,需要自家人分装进盒子里。   平安被抓来写请柬,他字好,还特意用小狼毫毛笔写,写完了放在一边晾干墨迹,看起来真像书法艺术品。   三娃和刘晋从外边跑进来,两人伸手先去拿喜糖吃,三娃一边美滋滋吃着糖,一边凑过去看他二哥写字。   “我说,老三,”平安拿毛笔指指三娃说,“你这头发,是不是打算留着扎小辫啦?”   三娃子那头发,是有点长了,其实走在街上兴许还不算很长,现在大街上年轻人追求时髦,男孩子居然也流行长头发,都挺长,被姜茂松戏称为“长毛”。   可在他们家,家里一个个都是军人,全都习惯了精短的寸头,就连平安,虽然退伍后已经不再留寸头,可也是把头发理得比较短,显得很有精神。   于是三娃子那头发放在爸爸哥哥们中间,就显得太长了。   田大花抬头看看三娃,质问道:“三娃,你爸昨天还骂你长毛的呢?不是叫你去剃头吗。”   “我这头发不长。”三娃子笑嘻嘻地耍赖,“妈妈,你去大街上看看,如今谁头发剃那么短啊,不好看。”   “我看你那长毛才不好看。你看看人家刘晋,人家头发短短的,多利落精神,还好洗。”   “我这个,不敢留长,留长了我爸会揍的。”刘晋笑嘻嘻挠着头。   “说明三娃也欠揍。”平安大笑。   “三娃,你才多大,你一个中学生,还想学社会上那小青年留长头发是吧?”田大花起身拿了把剪刀,叫平安:“平安,你把他给我捉住。”   三娃一看形势不好,爬起来就想跑,平安却笑嘻嘻一把抓住三娃。   “妈妈,妈妈你别,不敢了不敢了,求你别剪啊,我这就去理发,这就去,我保证。”三娃嬉皮笑脸地央求。   田大花走过去,二话没说,抓住三娃头顶当中的头发,便剪了一撮儿下来。   平安松开手,三娃赶紧跑去明东结婚那大穿衣镜前照了照,好吧,长毛头中间剪下来一撮到头皮的,看着十分滑稽,一屋子人忍不住失笑,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   这下好了,剪寸头都不知道够不够呢,指不定他就该剃光头了。   “呜呜呜……妈妈不疼我……妈妈不疼我了……”三娃子两手捂着眼睛,跑去赖在田大花身边,扒着她肩膀蹭啊蹭地耍赖装哭。   田大花:“不疼你,你是捡来了。”   “对对对,我证明。”平安举着两根手指笑,“就在咱大院门口那垃圾桶里捡的。”   “二哥,你是坏人。”三娃转脸又去跟桃子告状,“二嫂,你看二哥大坏蛋,他老欺负我。”   桃子听了忍不住就笑,说:“你是不是捡来的,这事情我也不知道啊,不能给你证明。”   “呜呜,二嫂你也变坏了。”三娃一边耍宝,一边哀怨地拉着刘晋:“走走走,赶紧跟我去理发。”   看着三娃子跟刘晋溜走,大家一起摇头哄笑。   福妞就憋着笑劝田大花说:“大嫂,三娃这个年纪的小孩,现在都这样,我看咱们三娃还算听话的,头发虽然长,可不会像那些人学坏。你跟他讲讲道理,硬收拾他小孩子会叛逆的。你给他剪那么短,我怕他要去剃光头了。”   “催他两次了,他还敢不去剃头。”田大花说:“事不过三,我收拾他一回,看他下次还长不长记性。”   长记性,太长记性了,起码三娃子之后中学阶段,再也不敢故意拖着留长头发了。   大家一边包喜糖忙碌,一边话题就围绕三娃子展开了。   这个三狗子,从小就调皮捣蛋,越长大还越滑头,想想老大老二,再想想这个老三,田大花不禁慨叹一句,他怎么就不能像他大哥二哥呢。   “从小讨人嫌。”田大花一言以蔽之。   “大嫂,他不是老小吗。”姚青竹笑着说,“你跟大哥,四十多岁生下的老儿子,两个哥哥,两个堂哥,都比他大那么多,调皮捣蛋也正常。我看咱们三娃子也就是性子活泼了些,其他方面还都挺好的。”   “老小大概都这样。”福妞说,“你看安生,也只比平安小了几个月,当兵娶媳妇的人了呢,在家里还是数他性子活泼跳脱,上次我们回去,他还跟安亮耍赖皮,硬把安亮喜欢的一把军刀给赖走了,跟我也动不动耍宝。其实也就是嘴巴贫点儿,别的事还是挺靠谱的。”   田大花仔细反思了一下,她和姜茂松对三娃子的管教,一直也挺严厉的呀,没因为他是老小就惯着他。   不过,大约,也许,好像,哎,反正哥哥们一边嫌弃他,一边还是忍不住宠着他。毕竟三娃子比两个哥哥小了那么多。   比如,他要想要个什么玩的东西,记得他要什么三节棍,要什么子弹壳做的钥匙扣,跟田大花和姜茂松要,是绝不会搭理他的,姜茂松还呵斥他,说那也是拿来玩的吗,胡闹。   结果他就打电话跟石头央求,石头回来探家,三节棍也给他带了,子弹壳做的钥匙扣也给他带了,一遍一遍地嘱咐他,三节棍自己在家里练练玩玩就罢了,可不许拿出去惹事。   然后这小子就拿着子弹壳做的钥匙扣,跑去跟学校里一帮子小屁孩显摆,说他海军的大哥亲手给他做的。   ☆☆☆☆☆☆☆☆   桃子怀孕期间,她弟弟薛新志结了婚。   薛新志其实已经算“大龄青年”了,他们家老小的四妹妹,在这之前就已经结婚出嫁了。   薛新志以前找对象,自家条件不好,也就找不到他合意的,处了几次对象都半路黄了。人家嫌他们家负担太重,嫌他待业青年没工作。   现在这两年摆摊做生意,有钱了,拽起来了,变成他挑拣女方了。   这小子娶媳妇的标准也很简单,要正派,要漂亮。   然后娶了个十分漂亮的姑娘。   桃子的娘家,就这么因为他们兄妹俩走出了一条路,把日子过得好起来了,彻底摆脱了曾经的困境。   桃子怀孕八个月,居然跑来跟田大花说,她想让厂里生产一批童装,试试市场行情。   她说:“妈妈,我就觉得,往后计划生育了,一家就一个顶多两个孩子,日子好了都舍得给小孩子花钱,大人不舍得也得先尽着小孩呢,童装这一行肯定前景好。”   “你想做就做啊。”田大花说,“起码等你这一胎生下来,不用给他买衣服,能穿上自己厂里的童装了。不过眼下别搞太大量,你自己都快生了,忙不过来了。”   这事情在家里一讨论,姜茂松就乐了,说你们娘儿俩,怎么办厂还办出瘾来了,左一个右一个,你们到底能办多少个厂啊。   “我说田厂长,田大老板,你这是在资本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呀。你说你这个年纪,咱们家条件又不差,现在你可是咱一大家子最有钱的人了,你犯得着这么辛苦吗。”   平安则持反对态度,媳妇都八个月了,眼看着快生了,安心生孩子,其他事统统不重要。   然后桃子就很没出息地跟田大花说:“妈妈,明致不同意,要不等一等吧,等我生完孩子,咱再办童装厂。” 第132章 服气   福妞传递了一个重大消息, 刘安生的媳妇生了,生了个女孩儿。   这也是他们刘家唯一的女孩,可把刘嫂子乐坏了。刘师长如今退了休,儿子们事业也都成功,老夫妻俩决定,往后啥事不问,带带孙女, 养养花草,日子怎么舒坦怎么来。   就连给孙女取名儿, 刘师长也放弃了自己一贯的命名方式, 没有用省区简称,而是给孙女取了个一听就十分娇贵的名字,叫刘娇龙,小名叫娇娇。简单粗暴,这就是刘家的娇宝贝呀。   接着刘嫂子就打电话来给田大花报喜, 喜孜孜说生了个孙女。   刘安生也留在部队了, 刘师长和嫂子三个儿子, 如今都不在身边,幸好小儿媳妇眼下没随军, 还在身边,如今又生了孙女,老公母俩也多了许多乐趣。   提起三个儿子,刘嫂子说:“安明和安亮也都是孝顺孩子,儿媳妇也孝顺, ,一次次打电话让我们去,福妞早就说想让我们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安生媳妇现在还没随军,我们往后就专职带孙女啦。等以后安生媳妇要是也随军走了,我们老公母俩估计也就老啦。”   养老是个现实问题。   刘师长三个儿子,两个在部队,一个在首都铁路系统工作,以后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照顾还真不行。   田大花就跟刘嫂子说:“等往后孙女大了,安生媳妇随军了,你们就到这边来,好歹也算第二故乡呢,你们来跟安亮他们一起过,还有我们做伴儿。”   姜茂松听说后就笑着说:“他们家都有孙女了,看来我们家应该也有孙女命的。说不定平安媳妇这一胎就是个孙女。”   “生个孙子就养孙子,生个孙女就养孙女。”田大花说,“儿孙都是缘分,该来什么是什么。”   两个月后桃子临产,平安也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安心在家陪产,一发动就赶紧送进医院,田大花和姚青竹,福妞,还有薛母,一大堆人都跟着,明东在这家医院呢,也跟着跑前跑后地忙。   桃子进产房几个小时,平安差点没把产房门口的走廊踩坏了,焦急不安地来回走。   福妞跑过去拉他坐下,说:“你就放心吧,医生不是都说了吗,一切正常。”   “小姑姑,我着急还不行吗。”   “着急你这么来回走,能顶什么用?”田大花呵斥道,“过来坐下,你这么不停地走,我都让你走的着急了。”   “平安,你坐下等。”姚青竹笑着劝道:“你妈生了你们三个,明东,刘晋刘豫,都是她看着出生的,本来她是最有经验的,让你这么紧张兮兮地来回走,你妈都开始紧张了。”   才坐下,护士就出来喊:“薛新桃家属。”   “到。”平安腾的站起来跑过去,激动地喊:“我是我是。”   护士看他那激动的样子,标准的新爸爸,就笑着说:“恭喜啦,您爱人生了,母子平安。”   姚青竹扑哧一笑,看着田大花说:“大嫂,还真叫我说着了,咱们家呀,掉到儿子窝里了。”   “孙子也好,孙子也好。”田大花乐呵呵地说,“母子平安,孩子健健康康就好。”   桃子顺顺利利生了个儿子,大个头,54公分,八斤四两。   小夫妻很高兴,平安把媳妇抱回产房,自己就抱着儿子傻乐呵。   “桃子命好,一生就生个儿子。”薛母高兴地嘀咕说,“我还一直担心呢,人家姜家门第高,她要是生个女孩,现在计划生育管的严,又不准生二胎,她和明致可就没儿子了,姜家万一要嫌弃呢,家庭万一不稳定了呢。”   “妈,你那都是什么思想呀。”薛新志十分无奈地说,“二姐她婆婆整天就盼着个孙女呢,不过人家也早就说了,男孩女孩都是宝贝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   薛新志一琢磨,他结婚后也打算着要孩子呢,赶紧跟薛母打预防针:“妈,我可先跟你说了啊,等我媳妇生了,不论男孩女孩都不准你吱声,你可不准胡说八说。”   薛母被儿子数落一顿,赶紧改了口,忙保证说将来儿媳妇生了,不管男孩女孩她都喜欢。   平安自己给儿子取名叫姜书琛,小名儿晨晨,说要像早晨的太阳一样朝气蓬勃。   把母子俩接回家,田大花自己觉得厂里忙,没那么多工夫专心照顾桃子和婴儿,赶紧去请了保姆。   再一看,家里一个保姆真忙不过来,桃子坐月子,保姆专职照顾桃子和婴儿,姜茂松这个大首长又日常忙,煮个粥还行,也不指望他炒菜做饭,她自己呢,包揽了两个厂的工作,家务也顾不上。   只好再请个保姆,一个专管照顾产妇带孩子,一个管家务,洗衣做饭,总算家里不用她分神了。   桃子出了月子之后,家里两个保姆跟着,她带孩子也就没那么累了,一边哺乳喂孩子,一边还可以继续干事业。   结果这姑娘,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硬是把她想要的童装厂办了起来。   理由还很充分,想让儿子穿上他们自己厂里生产的童装,所以,新投资的童装厂走精品化路子。   姜茂松和平安如今对这婆媳俩也是服气了,不光他们俩,一大家子人反正也都服气了。   不同点大约就在于,田大花在这家里就是个当仁不让的“掌权者”,要干什么,她决定了认准了的,别人也劝不了。   而桃子则是很狗腿地跟平安说:“明致,我多赚点钱,给你解除后顾之忧,你就能放心地去做你的学术研究了,你成了著名学者,我就更有面子了。”   平安是“既得利益者”。他现在在文物管理局工作,整天忙着修复抢救文物,搞搞学术研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同样是清水衙门,工薪阶层,别的同事还在为买一辆新自行车高兴的时候,桃子一声不响,就把五交化商场顶好的摩托车给他买来了,让整个文物管理局的同事围着他羡慕不已。   这还不算,这小媳妇最近看着他下雨出门上班,居然嘀咕了一句:摩托车还是不行啊,最好争取咱自己买个小轿车,你就不用淋雨了。   所以平安对自己娶了这么个媳妇,还说什么呀,支持。   姜茂松这么多年,对媳妇百依百顺也习惯了,她想干的事情,他就支持呗。   他背地里叮嘱桃子,说你妈毕竟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你每天跟她在一起,可多注意她身体。   “你妈年轻时候为了咱这个家,吃苦受累的,身体受过亏。要不是她,恐怕就没有咱们这个家。”姜茂松说,“如今年纪大了,家里也没别的事叫她操心了,她却又一门心思干事业。虽然她身体底子好,可我总是不放心,你妈那个人太逞强,总觉得自己是铁打的,我又不能天天盯着她,你平常多注意她点儿。”   桃子忙说:“爸你放心吧,我肯定注意她。妈身体好着呢,她心态也年轻着呢。”   一家人吃过晚饭,就开始讨论他们的童装叫个什么牌子。这时候的田大花和桃子,跟外国人打交道多了,“品牌”意识也就强了。俗话说,擦亮金字招牌,不就是这个理吗。   大家一个个集思广益,想了好多,然后远在南海之滨的孙子海海打电话来,问:“奶奶,你在干吗呢?”   “奶奶要给你做衣服穿,要办一个童装厂。”田大花笑着说,想到海海年纪小,刚上小学一年级呢,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很有趣,就问他:“海海,你说奶奶要是给小朋友们生产衣服,叫个什么牌子呢?”   海海说:“奶奶,就叫小宝贝童装呀。”   田大花一琢磨,还真行,简单好记还响亮。   “奶奶,爸爸妈妈在说你办厂的事情呢。”海海开始打爸妈的小报告,“爸爸说,奶奶办那么多厂干什么呀,该享福了别那么辛苦。妈妈说,老有所为,她坚决支持你。”   田大花笑着说:“海海,帮奶奶表扬你妈妈,还是你妈妈聪明。”   事实证明,一家子都是受益者,姚青竹现在的收入,比茂林那副局长都高。   这个家里,男人们都是牛气哄哄的人物,可是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注定他们没机会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呀,然后,女人们就主宰了家庭的经济地位。   83年,政策允许停薪留职,桃子第一个跟毛巾厂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   其实在她看来,直接辞职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可这年代毕竟还讲究“体制”,桃子考虑过后,最终给自己留了个体制内的工人身份。   桃子这两年跟在田大花身后,大约明白什么叫“站得高看得远”了。有些时候,达到了某个高度,你才能看到相应的远方。   厂子越做越大,出口订单越来越多,发展到成为行业内数得着的床品出口厂家,田大花索性就自己管起了床单厂,把服装厂和童装厂都给了桃子管理,让姚青竹帮着桃子。   挣钱已经退居次要地位,她们现在,做事业。   做事业跟挣钱有什么不一样?做事业当然要考虑社会责任,考虑长远发展。你看看现在,她的厂子能不能长远发展,关系到几百号工人的饭碗呢,早已经不是她一个人挣钱的事情了。   田大花原本也只抓住机遇,把厂子做起来了,渐渐地在这个行业发展一段时间,也就摸熟了规则门道,更加追求长远发展。   她先是在合作出口商罗伯特夫妇的建议下,给自己厂里生产的床品注册了“舒绣”商标,随后又给他们厂生产的女装注册了“舒锦”商标,还有“小宝贝”童装商标。   从最开始的仿制,现在她花大价钱聘请了设计师,设计生产中高档品牌服装。   再然后,乘着招商政策,她把厂子搬去城北新划定的工业园区,顺理成章拿到了一块地皮,开始新建厂房,再次扩大生产规模,走上正规企业的集团化发展路子。 第133章 欠揍   三狗子十六岁, 喇叭裤, 蝙蝠衫, 唯一不能跟时下“潮男”比的就是头发理得精短利索,大街上的时髦小青年都是半长的头发, 要盖住额头和耳朵。   三狗子跑回家要求改名字。   田大花和桃子从厂里回来,正在逗弄小晨晨。六个月大的小晨晨学会翻身了,小身体肉嘟嘟的, 像个小肉球, 翻起来还有些难度。   于是小家伙先把脑袋扭过去, 再费劲地把蹬着两条小胖腿,用力扭啊扭,终于把圆鼓鼓的小屁股也翻过去了,咿呀,真厉害。   小晨晨趴在沙发上, 翘着头还挺得意。   三娃子溜进家门,拉住做家务的保姆小声问:“刘阿姨, 我爸我妈在家吗?”   “田大姐在家, 姜主任还没回来。”刘阿姨看着三娃子小声嘱咐:“三娃,今天没犯啥错吧?你可听话点儿, 不然你妈又收拾你。”   “没有, 真的, 刘阿姨你放心, 我今天好好上课呢。”   没办法,三娃子嘴甜人帅, 连家里保姆都特别喜欢他。这家伙越长越英俊帅气,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跟时下走红的那港台明星有得一拼。   三娃赶紧先去把书包放下,才跑进客厅,笑嘻嘻先跟妈妈和二嫂打招呼,然后一把抱起小晨晨举高高,又做鬼脸用额头蹭他的小肚子,逗得小晨晨手舞足蹈地咯咯笑。   大约是小时候被哥哥们经常收拾捉弄,三娃对付不了哥哥们,便特别喜欢摆弄小侄子,一有机会,就各种捉弄他。   比如偷了二嫂的口红给他额头上点朱砂,捏着他的鼻子给他扮小猪,拿好吃的故意馋他,一粒一粒咬他胖乎乎的小脚趾……   结果小宝贝们就是这么奇怪,他越是把小晨晨当个大玩具玩,小晨晨偏还越喜欢他,就喜欢让他抱,见了小叔叔比谁都亲。   “你小心点儿,摔着他看我不揍你。”田大花责怪他。   “哪能啊,摔着我自己也摔不着他。”   三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小侄子放在自己腿上趴着,拍着他肉嘟嘟的小屁股玩,一边笑嘻嘻跟田大花说:“妈妈,打个商量,我想改个名字行不行?”   “改名字?为什么?”   “我这个名字不好,姜明行(xing),有人会读错,还故意读错,读姜明行(hang),还有人管我叫姜民航,姜银行……还说你家不是有钱吗,叫银行多合适呀。”   三娃子的语气真是满含委屈,小时候一堆外号昵称也就算了,哥哥们管他叫三狗子,小肥猪,小臭蛋……上学后叫大名,还是有人给他起外号,故意读错,太可恶了。   大哥叫明远,二哥叫明致,怎么轮到他,大名小名都好像爸妈不走心了似的。听听他小名叫什么啊,三娃,啧啧,可真会省事儿。   “明理而躬行。”田大花说,“你这名字哪里不好了?你自己整天没个端端正正的样子,不着调,不好好干,你怪别人给你起外号?”   “可是我这是多音字啊,本来就容易读错。”三娃笑嘻嘻央求道,“妈妈,你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你最最最好了,让我改个名字吧。”   “你改叫什么?姜小猪?”   “姜行远怎么样?”三娃说,“也不算改的很多,意思还差不多,跟大哥名字很像啊,这样人家也不会读错了。”   关键是,这名字很有武侠小说里大侠的风格啊,现在流行武侠小说,同龄的男生很多沉迷其中,上课偷偷看,三娃子看的也不少。   田大花听了,笑笑说:“嗬,你自己都想好了,那你去跟你爸说吧。”   三娃一听,是不是有门儿?要知道他们家不管啥事,老妈要说行,老爸就没有不同意的。   于是等姜茂松一回来,三娃子就兴匆匆跑过去,殷勤地接过他的军帽,端茶倒水表现一番,赶紧把要求说了。   谁知道姜茂松一翻眼,呵斥他:“叫什么姜行远?你是明字辈的,你们兄弟、堂兄弟几个都是按名字辈叫的,老祖宗给的族谱辈分你也敢说不要?”   “可是,我都跟我妈说过了,妈妈让我找你……”三娃子果断搬出老妈压制老爸。   “你妈明确同意了?”   三娃子想了想,还真没有,只好摇摇头,强调道:“我妈说她知道了,叫我找你。”   “那是因为,你妈就知道我不会同意,让我帮她骂你呢,笨儿子。”   三娃子傻眼,不带这么整人的吧?   姜茂松瞪了老儿子一眼,数落道:“你的名字怎么不好了?我和你妈当初精心给你起的,明理而躬行,寄托着爸爸妈妈对你的希望。你要有出息,将来成个什么大人物,让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你看还有没有人会读错?自己没出息,找什么借口!”   老夫老妻的卧谈会,谈到这个老儿子,夫妻俩就不胜感慨。   三个儿子,小时候苦都让石头吃了,出生时正值战乱,小鬼子扫荡差点没摔死,五六岁就能帮忙干家务,洗碗烧火喂鸡,啥活儿都争着干,七八岁日常跟着下田干农活,掰玉米棒子踮着脚尖,个头还没有玉米棒子高。   石头上学的时候,起初还在别村的村学,每天要走好几里山路,风吹日晒,中午带干粮。直到后来一家人进了城,石头才不用走山路上学。   轮到平安,这孩子吃的苦也不少吧,关键是受了多少波折磋磨,这代人的坎儿都让他赶上了,大运动,停课,高中暂停招生,下乡插队……也就是这孩子争气,自己考上了大学,如今媳妇漂亮儿子可爱,日子舒服了,自己也优秀出色,短短几年已经是显露头角的历史学者新秀。   所以,家里的福,全让三狗子这小子享了,什么好时机也都让他赶上了。   可真是……   现在家里条件好,这小子可谓要雨得雨,要风得风,上学漫不经心,成绩不高不低,他就没用功,妥妥的欠收拾。   “这小子,玩心太大,学习不用功,得管紧点儿。”   “嗯。”姜茂松表示赞同,“学习上得给他督促紧点儿,暑假把他给安亮,把他关部队里军训,给他收收心,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学,赶紧给他参军,放在部队里好好管一管。”   “还有,跟福妞和桃子讲,不许给他零花钱。”田大花说,“跟石头也讲一声,不许给他钱,不许给他买东西,谁也不许惯着他。”   结果恰好第二天,平安下班的时候看到三娃,居然带着个蛤蟆镜,跟几个时髦小青年一起在街边打台球。   “三娃。”平安停下摩托车,好整以暇地叫他。   “二哥?”三娃吓得跳了起来,把台球杆一丢,嘿嘿嘿看看平安讪笑。   “放学不回家你干啥呢?”平安停住摩托车走过去,笑道:“哎呦,这蛤蟆镜可真时髦,谁给你钱买的?”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这是别人的,是大舌头的。”三娃子慌忙取下蛤蟆镜,赶紧往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怀里一塞,很无辜地摊开两手,讨好地笑着说:“二哥,你看,真不是我的。二哥,你相信我,妈妈刚说过不许我乱花钱。”   “哦,那妈妈准许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打台球了?”   “没有啊,我,那什么,这就是路过这儿,他们拉住我说句话,我寻思都是好同学,不能让他们贪玩耽误学习,我正打算管管他们呢。”   三娃子说着,居然指着旁边几个小青年数落道:“听见没?你们几个,还不赶紧给我回家,好好回家看书学习,不许在街上玩了,快点儿!”   然后自己书包一拎,屁颠屁颠爬上平安摩托车后座,一脸讨好耍赖的表情:“二哥,走咱赶紧回家。”   平安看着他那张帅得过分的脸,忽然很想揍他一巴掌。   你说他这个顶小的弟弟,吊儿郎当的,爱玩会玩,他这个年纪,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玩到一块儿去。   除了女生,这家伙似乎很不待见叽叽喳喳的女生,人家找他说话他还嫌烦。这一点似乎是姜家家传风格,跟他大哥二哥一样,开窍晚,倒是不担心他早恋。   “三娃,期末考试打算考多少名啊?”   “那个,嘿嘿嘿,我成绩也不差呀,二哥。”至于多少名……就不说了吧,反正他就没拔尖过。   “那好。”平安说,“暑假哪儿也不许去,我给你补课,成绩差考不上大学,看爸妈不打断你的狗腿。”   车后座的三娃不禁哀怨地惨叫。   然后三娃子暑假就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在家闭关学习,不经批准大门都不许出,让小姑姑和二哥抽空帮他补课,要么丢到基层连队参加军训。   这小子就不是个刻苦学习的主儿,自己选了军训。   三娃子甚至还幻想着,参加军训挺酷的,暑假一个多月呢,军训完了浑身电影里那些硬汉的风采,多厉害呀,说出去同学朋友都得佩服。   安亮当初也曾经被提前丢进部队训练过的,接到任务,自然彻底领会首长的精神意图,笑笑问三娃:   “三娃,你自己选的?可不许反悔啊。”   “不反悔。”三娃说,“我知道军训不会轻松的,可是我愿意,你们别小看我,毕竟我从小也被爸妈和二哥监督着锻炼身体,也练拳扎马步的。只要别把我关起来读书做题目就行。”   “那行。我把你放到基层连队,跟普通战士一样要求。”安亮说,“男子汉说话算数,你姓姜,你可不能给姜家丢人。”   三娃子拍着胸脯保证,姜家出品,绝不装熊!   于是田大花和姜茂松的卧谈会内容就变成了“三娃今日表现”:   今天跑了十公里越野,龇牙咧嘴坚持下来了;今天内务整理不合格,被罚了两百个俯卧撑;今天夜间紧急集合,三十公里急行军拉练……   小样儿,田大花心说,收拾不了你小子!   “我跟你说,我们的儿子,不能学坏的,他也就是有点自由散漫,性子有点欠揍,生在咱们家,根子坏不了,该走的正道他心里清楚。”   姜茂松跟田大花说:“你别看他整天被收拾得哎呦哎呦鬼叫唤,可没哭鼻子打退堂鼓,安亮还故意去问他呢,用不用跟家里讲讲情,给他宽松一下,人家自己说不用,说不能装熊,不能丢脸。” 第134章 顺毛   经过整整一个暑假, 三娃子军训回来后成功地变成了一块黑炭头。   小白脸变成了小黑脸, 可是还照样帅, 帅得更有魅力了。   “晨晨,看看你小叔。”桃子抱着小晨晨, 指着他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跑出来的非洲人呢。”   “感觉如何?”平安笑眯眯地问。   “感觉挺好。”三娃子得意地梗着脖子, “二哥你就请好儿吧, 你们别把我瞧扁了, 我没你想的那么菜,头可断,血可流,男人的面子不能丢。”   熊孩子,毛都没长齐的男人。   “嗯, 还有力气耍贫嘴,看来这一关让你过了。”平安笑着说, “爸妈说了, 军训完了开学了,滚回去好好上课, 下课回来接着补课, 对你要求也不高, 你向刘晋看齐就行了。你去屋里看看, 复习资料我都给你买好了。”   三狗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苦着脸耍赖, 抱怨道:“这要求还不高啊?二哥,刘晋他都是全校前十名,最差也能保证十几名,就我那吊儿郎当的成绩,你让我怎么跟他看齐呀?”   刘晋比三娃子大一岁,当时因为还在大运动中,福妞给他晚了一年入学。   “你也知道你那成绩吊儿郎当?你是打算吃喝拉撒当二世祖了?”平安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三,咱妈可说了,你要是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她下次也不送你去部队军训了,她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为了免于被老妈收拾,三娃子赶紧溜回自己房间,一眼看到书桌两尺高的复习资料,三娃子一声哀叹,二哥是不是成心虐他呀。   等三娃子一走,桃子就忍不住扑哧笑了,跟平安说:“你怎么就喜欢收拾他呀,你看看他那小苦瓜脸。”   “不收拾他,让他这么贪玩下去,早晚养成个没用的纨绔。大哥不在家,我不得帮着爸妈管管他吗,现在的半大孩子,跟我们小时候可不一样,不管不行。你和我像他这么大,都已经下乡插队了,哪还用家里管呀。”   平安说着把儿子抱过来,把媳妇搂进怀里,满意地靠在沙发上,腻腻歪歪地叫桃子:“媳妇儿,给我吃个桃。”   桃子叉了一块削好的水蜜桃,直接给他送进嘴里。   哎,这小日子,可真舒服。   儿子活泼可爱又漂亮,媳妇儿体贴温柔还特别会挣钱,关键是还特别听话疼人,平安觉得,他这小日子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有点儿拉仇恨。   幸福到想给自己找点儿消遣,闲着收拾收拾三娃子,就当消遣了。   十八岁,三娃子顺顺当当考上了大学。   虽然比不上二哥的最高学府,可对比他以往的成绩,算是相当不错了。   高中的老师们甚至说,要是看姜明行那漫不经心的学习态度,看他高一时候的成绩,能考个大专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说,这就是脑子啊,谁叫这小子脑子好呢,知道努力了,高二高三成绩一步步提高,高考发挥得也很棒,真没想到这个贪玩成性的熊孩子,也能考上国内一流大学。   三娃子自己还挺满意的,老妈说,考不上打断他的狗腿,所以三娃子成功保住了自己两条狗腿。   刘晋跟三娃子一起高考,考上了军事指挥学院。   刘晋高考时,作为六十年代的优秀军校毕业生,刘安亮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师级干部。安亮确实是个人才,姜茂松开玩笑说,照这么下去,这小子用不了几年,兴许就能跟他平级了。   高考时,刘晋在母亲的学术研究和父亲的投身军营之间,最终选择了报考军校。   而对于三娃子,姜茂松和田大花除了要求他走正道,干正事,对他报考什么学校和专业则随他自己。   也许三娃子的幸运之处,就在于有父母和哥哥们宠着,能够让他自由去选择他未来的生活。   外人都说姜家的孩子争气,家庭门第高,经济条件好,可却没出一个纨绔。田大花却一直觉得,那是因为老奶奶留下的家风好。   家风好,门风正,姜家,就出不了不肖子孙。   ☆☆☆☆☆☆☆☆   就在三娃子读大学的时候,田大花带着桃子,婆媳俩一步步把她们的事业版图继续扩大,出口床品势头良好,而他们厂里生产的服装逐步在国内很多城市的大商场设立了专柜,成了时下中高档服装的代表性品牌。   等到三娃子大学毕业,姜茂松也退了休,高大的身材还健壮依然,风采依旧,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首长”。   他这个级别,照样整天警卫员和保健医生跟着,干了一辈子革命,理所当然是含饴弄孙,享受生活的年纪了。   三娃子大学毕业后,又寻思着想去留学。   对此家里非常支持,所谓开眼看世界,这个年代,国家选送许多优秀的人才出国留学,为的当然是看到更大的世界。   而从田大花的角度来说,她这些年跟外国人合作做出口,她比许多人更加知道世界有多大多精彩,她也在学习,也在更高更远地看这个世界,三娃想出国留学,她当然支持。   结果在这件事上,姜茂松跟田大花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姜茂松不是不支持三娃留学,就是在留学目的地上很有看法。去英国,去法国,哪儿不能行啊,非得去什么美国。   “美国人有什么好学的,想当年抗美援朝,美国佬让我们打的,老老实实的。”   “要尊重你的对手,对手厉害才证明你们更厉害。他想去,你就让他去呗,让他去替你看看老对手不好吗?”田大花笑眯眯地给他顺毛。   没办法,刚退休的老头子,闲下来没事干,他有时候会找茬儿,牢骚多,你得给他顺顺毛。   当然他不敢找田大花的茬儿,所以田大花才适时充当一下顺毛的角色。   “你少拿我当小孩哄。”姜茂松埋怨道,“我还没老呢。”   “不老不老,你姜大首长怎么会老了呢。”田大花说,“真不是夸你,就你这样的,大街上那些拽了吧唧的小青年,都不够你两拳头。”   这还差不多,姜茂松心里顿时舒坦了。   当然姜茂松也就是说说,发发牢骚,儿子的理想他还是要支持的。   一家人忙着给三娃准备留学事宜,石头和谭珍也专门带着孩子回来探家,给三娃送行。   一家人把三娃送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回到家,石头就动员田大花和姜茂松去旅游散心。   “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有钱有闲,辛苦了一辈子,应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到处走走看看,看看祖国大好河山,锻炼身体,心情也好。”   “对对对,我们去旅游。”姜茂松一听就来了兴致,拉着田大花说,“你说先去哪儿?我们先去大草原怎么样?年轻时候我还说要带你去骑马呢。”   “眼下哪儿也不想去。”田大花说,“我们厂里眼下走不开,正在跟英国人谈合作呢,我打算把我们的床品出口到欧洲去。”   “你说你这人,你到底要挣多少钱才行啊,怎么还年纪越大越能折腾了呢。”姜茂松苦口婆心劝道,“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懂不懂?你说你这个年纪,你挣这么多钱干吗呀,六十好几了都。咱们家到底缺钱吗?”   “这怎么光是挣钱的事情呢。”田大花立刻较真了,很认真地说:“你问问桃子,我们那床品厂,现在几百号工人,关系着几百个家庭的就业和收入,我的厂子办不好,你让这几百号工人怎么办?再说了,我们每年出口给国家挣多少外汇?”   “那你让平安媳妇管着不就行了?”姜茂松指着桃子说,“你看看,有这么能干的儿媳妇。”   “那不行,摊子太大了,桃子一个人管不过来。桃子眼下正忙着推进销售网络呢,我们要把我们的女装和童装销售网络铺开到全国,建立专柜和专卖店,忙的很。”   “你听听,一说起你的厂,你就滔滔不绝,你那个厂,现在在你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姜茂松抱怨道,“以前我是没时间陪你,现在好不容易我退休了,趁着身体好,咱老夫老妻四处走走玩玩,你怎么脑子里就只有你那些事业,你这个老不开窍的。”   “这叫适应形势,老有所为你懂不懂?你一辈子干你的事业,你当兵打仗上战场,我扯你后腿了吗?”   儿子儿媳妇们一看,糟了,怎么说得好好的,老爸老妈就吵起来了呢?   他们家,爸妈吵架可是稀罕事儿,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见过爸妈吵架,他们是公认的和睦夫妻,年轻时和和睦睦,年纪大了还越发感情融洽了,尤其老爸,在家里凡事都听老妈的,老妈统治地位几十年不变。想看他们吵架,还真不容易。   千年不遇一回,吵架了。   石头和平安,谭珍和桃子,还有旁边的茂林和姚青竹,福妞和安亮,还有一堆孩子……可了不得啦,老夫老妻居然也吵架啦,赶紧围着劝。   可是这老夫妻俩,越劝还越吵得凶了。   姜茂松推开劝说的茂林,指着田大花:“你说你一辈子,辛辛苦苦,你就是个操心的命。你说说现在,我们顶小的儿子都出国留学了,你还把自己过得这么操心,你累不累呀,你就不会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死了你能够本吗?”   “姜茂松你敢咒我?”田大花气呼呼指着他,“呸呸呸,我才不过六十来岁,我还想再活四十年呢,我现在干我喜欢的事业,你讲不讲理呀,你个思想落后的老家伙,你就知道拖我后腿。”   “我这还不是心疼你吗,你说你这些年吃苦受累的,我还不是想让你好好享几天福,想让咱们老夫老妻好好轻松几天吗?”   好吧,听听这架吵的。   茂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笑着说:“大哥大嫂,你们俩就别吵了行吧,你说你们这么多年和和睦睦的,你们这乍一吵架,吓唬人,吓着我们了都。”   老夫老妻互相瞅了对方一眼,哼!   看见没,老小孩老小孩,还越说越来劲了,都犟上了。   “走吧走吧,各人都去忙去。”姚青竹笑着开始轰人,把一堆儿子儿媳妇,侄子侄媳妇,福妞安亮,以及一大堆孩子,统统都轰了出去。   姚青竹一边轰,一边笑着说:“他们想吵就让他们吵几句,吵吵嘴也是一种感情交流方式,你们做小辈的就别瞎掺和了。”   姚青竹轰走孩子们,临走笑着来了一句:“大哥,你有话得好好跟大嫂说,她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又犟不过她,你再气着她,她生气可真不理你了。”   老夫老妻:哼!   等人都走了,屋里有剩下老夫妻俩,反而安静了。   姜茂松一想,可也是啊,他一辈子都没犟过田大花,你说老来从妻,老了老了,他还跟她犟什么呀。   这么一想,姜茂松自己忍不住又笑了,陪着笑脸,赶紧过来哄一哄她,再给她顺顺毛。   “还生气呢?不生气了啊。他们都走了,咱再吵架就没人劝了。”他用胳膊碰碰她,陪着笑脸哄劝:“你看,我这还不是想跟你一块儿出去走走吗。是不是我真的老了,连你也嫌弃我了?”   老夫老妻的晚年斗争史,就是一个互相顺毛的过程。 第135章 任性   历史进入九十年代, 姜茂松便眼睁睁看着田大花收购了她曾经工作过的被服厂, 再然后, 城北资不抵债的国有大型纺织厂……   姜茂松:媳妇有钱有势,我安心跟着她享福。   平安因为学术成就, 在文物管理局工作几年之后调去某大学,成了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还兼了个什么博物馆馆长。   据说甫一露面, 便被推选为该校“最具个人魅力教授”, 据说他的课总是女生比较多, 女大学生们狂热迷恋之类的故事也时有耳闻。   平安: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桃子:呵呵,跟我抢老公?都懒得理你。   石头升了舰长,小孙子上了幼儿园, 然后家里最操心的人,渐渐就变成了熊孩子三娃。   留学后二话没说, 回家, 据说别人劝他,你留在国外发展机会更好, 出来了怎么还巴巴的选择回去?   三娃:我得回家找妈妈。   可这熊孩子回来后却也不是多省心, 先是捣鼓什么创业, 跑去搞什么新兴的媒体产业, 弄工作室,然后又跑去办什么网站……   除了创业, 这小子依旧爱玩会玩,玩攀岩玩篮球,居然还玩收藏,整天过得花里胡哨的。   这都不是问题,毕竟这小子有任性的本钱。创业走过弯路,网站一开始也只能贴钱,九十年初呢,国内有几个网民啊,但网站毕竟是朝阳产业,渐渐地就开始崭露头角。   事业上不用操心,可就是在个人问题上,特别叫老爸老妈不满意。   他跟大哥二哥还不一样,人家那是真的开窍晚,谈恋爱认准目标,一次成功。可三娃不一样啊。   据说这小子曾经一度也积极谈恋爱的,就是没结果,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之后,就开始喊着要当单身贵族了。   背地里抱怨,谈什么恋爱呀,真烦,耽误事儿,耽误时间,女人太难伺候了。   “二哥,我跟你说,女人整天要人陪要人哄,就喜欢干那些无聊的事情。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她逛个街两小时,我说你自己逛吧我去打球了,买什么东西钱我出还不行吗,她就不高兴了,埋怨我不陪她,比咱们家小晨晨还黏人……我可伺候不了。”   平安说:“你这个,就是惯的,你看你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失败。”   “二哥,我看二嫂也不是这样啊,你跟二嫂谈恋爱时候也这样吗?”   “我们谈恋爱那会儿?”平安说,“挑水,做饭,干农活,后来我当兵她上班,一年也见不到一回面……所以你这个,就是好日子惯的。”   “我看二嫂就没那么烦人,大嫂回来探亲,看着也不烦人啊。”   “你在咱们家就是个讨人嫌,你大嫂二嫂懒得理你,你当然不觉得烦。”平安实事求是说:“人家女孩子喜欢你,才会黏你。你小子大概还没遇上真动心的吧。”   三娃子:“我就想找一个二嫂那样的,就满意了。”   平安:“滚!”   结果这小子就乐颠颠当起了光棍汉,一家子操心他的婚事,没用,滑不留手的,一直把自己拖成了个大龄剩男。   忽然有一天,这家伙去探望自己的大学教授,认识了人家的女儿,一个大龄剩女。   栽了。   人家那姑娘搞科研的,材料科学硕士,博士在读,叫迟敏,两人认识了,熟悉了,这姑娘不烦人也不黏人,十分独立有个性,然后三娃子就开始哀怨了。   在那姑娘眼里,实验室里硬邦邦的多晶硅材料比三娃子这个骚包货的魅力大多了。   三娃子:“走吧,喝咖啡。”   迟敏:“没时间,做实验。”   三娃子:“走吧去逛逛街。”   迟敏:“我今天真没空,你怎么这么烦人。”   据说三娃子苦追一年多,这姑娘在感情上脑袋很像她研究的物理材料,三娃子可费了不少工夫,终于把这姑娘屁颠屁颠扛回家了。   给社会一下子消除两个难缠的大龄剩男剩女,周围人都着实松了一口气。   一转眼,顶小的儿子也娶媳妇了,三娃跟石头岁数差距太大,大孙子海海都大学了。   田大花一路从田厂长变成了田总,再从田总变成田董,看着自己一手创造的小工厂发展成纺织服装业首屈一指的大集团,看着桃子成了国内知名女企业家,看着自己成了传说中身价莫测的女富豪。   老当益壮,体质好得让年轻人羡慕。   她觉得自己还能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在姜茂松喋喋不休的唠叨下,企业有序发现,桃子独当一面,田大花学会了给自己休假。   老夫妻俩去爬山,去钓鱼,当真跑到草原去骑马,一堆随行人员劝不住,也只能小心照顾着,由着老夫妻俩任性潇洒。   骑在马背上,两人并辔而行,后边好几个人赶紧跟着,他的警卫,她的生活秘书,还有两人的保姆车和保健医生……姜茂松回头看看,嫌烦,嘀咕道:“咱们两个还没老呢,一堆人跟这么紧,咱老夫老妻说句话儿都怕他们听见。”   “有人跟着也好。”田大花说,“你说要是我们俩老了,没人管没人问,苍蝇蚊子都不来搭理,那就该凄凉了。”   姜茂松哈哈大笑,怎么会呢,最最起码,他们还有一大堆孝顺的儿孙呢。   “老伴儿,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马呢,这么大年纪你还非得骑马,你看看后边那些人,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我跟你说。”田大花神神秘秘地侧过头,看看后边紧跟着的警卫和医生,笑嘻嘻地说:“我上辈子,就是骑马打仗的,不骗你。”   “真的啊?”姜茂松却不以为意,只当她开了个有趣的玩笑,笑道:“那你说,我上辈子是干啥的?给你喂马?”   “不知道。”田大花摇头,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她也懒得多说。   她说:“我上辈子应该没见过你,说不定你上辈子就是个酸秀才穷书生,我根本都没眼睬你的那种。”   “胡说。”姜茂松一脸认真,“酸秀才配骑马打仗的女侠,不是正好吗。”   田大花摇着头“嘁”了一声,策马前行,姜茂松也不甘示弱地骑马跟上。   于是身后随行的一堆人,便只好气急败坏地一路追赶,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您说这两位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谁担待得起呀。   也不知是在草原上骑马吹了风,还是旅途劳顿,姜茂松回来后老胃病发作,赶紧被一堆大惊小怪的人送进了医院,田大花跟去陪了他一半天,咳嗽,发烧,居然也小病了一场。   于是干脆,也住进医院一起养着吧,还方便照顾。   田大花为此还好生埋怨了一回,你说她这大半辈子,除了生孩子进过医院,她这还是头一次生病住院呢。   两个老国宝大熊猫分量级的人物往医院一躺,别的人就不说了,吓得一大家子都守在病床前不敢离开。   两人坐在高干病房阳光灿烂的阳台上,护士保姆守着,儿子儿媳妇照顾着,姜茂松喝养胃的生姜猪肚汤,田大花喝止咳的红枣银耳汤,老夫妻俩一人捧着个汤盅,感慨无限地聊天。   “一晃眼,年过七十啦。”姜茂松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前当兵打仗那会儿,我心里的愿望就是能活到七十岁。”   “呸呸呸,胡说。”田大花侧目嗔怪,“出息!一点儿小病就吓着你了?老奶奶活到了九十岁,我们怎么也不能叫奶奶失望啊,现在日子这么好,我还打算再活他个三四十年呢,活成个老太君,活到重孙子娶媳妇生娃娃。”   姜茂松捏捏自己的老胳膊,拍拍自己的老胸脯,觉得还充满了力量呢,笑哈哈地说:“行,你要活成个老妖怪,我怎么也不能怂了,我陪着你。”   这次出院,田大花的画风就变了。   享受生活。   她自己算过了,十来岁小时候不算,辛苦四十年,创业二十年,往后,她就再踏踏实实地享受三十年。   老太太也没跟谁商量,笑眯眯买下了城郊山下一大片地,养马,办马场。   等家人们知道时,老太太的马场已经开工了。   摊上这么潇洒任性的老太太,儿孙们还能说什么呀,赶紧跑前跑后效劳呗。   说实话,马场这一行,国内也不少人办,挣钱的少,亏损的多,几乎全凭着兴趣和热爱,这本质上就是个高投资、低收入的买卖。   可贵在老太太有兴趣啊,别人家老太太喜欢跳广场舞,他们家老太太喜欢骑马,为了骑马要办个马场,怎么地,不行啊?   别说亏钱,一分钱不挣拿钱往里头砸,他们也乐意,也砸得起,都不用别人开口,老太太自己砸钱高兴就行。   于是马场很快就办起来了,老太太还不待见那些外国纯种血统马,买进来留着给玩马术的爱好者们玩,孙子晨晨也跑来骑马,学习马术。   可是老太太自己呢?   她兴致勃勃给姜茂松介绍她的马儿们:河曲马,三河马,伊犁马,马儿们她还给起了名字:小黑毛、小红枣、小白龙……都是国内传统的名马。   姜茂松听了就忍不住笑她,说这名字都挺省事儿。   田大花自己最喜欢的是蒙古马,蒙古马可能不算最高大的,可胜在野性和雄悍,胜在强健勇猛,田大花身材娇小,骑着正合适。   马儿是要培养忠诚性的,忠诚的好马认主人,不能随便让别人骑。   田大花给自己挑了一匹矫健俊秀的枣红蒙古马,嘱咐工作人员:“这匹马好好喂,只准我骑,别人谁也不准骑,姜茂松来了也不行。”   另一边,姜茂松也给自己挑了一匹高大清俊的枣红三河马,嘱咐工作人员:“这匹马好好喂,别人谁也不准骑,我儿子孙子来了也不行。”   “那要是田董来骑呢?”工作人员素来知道老夫妻的风格,便故意笑着问了一句。   “她要骑,你们就小心点呗,叫人好好跟着,这马太高大了,她身材小巧。”   姜茂松瞪了那个工作人员一眼,嘀咕道:“哼,都学会拿田董压我了,怎么地,我媳妇,我还能跟她争?”   于是田大花和姜茂松便时常来马场,有时候干脆就一住好几天,骑马,散步,看风景,安心田园山水之间,过上了她最喜欢最怡然的生活。   老夫妻住在马场,早晨起来散步,锻炼,早餐吃了些专供农场送来的果蔬和白米粥,一起去马场后边的山林里转悠消闲。   桃子的电话打进来,田大花接起来,桃子一张口就高兴地说:“妈,大喜事儿……”   恰在这时,三娃子的电话也打进来了,姜茂松接起来,便听见这小子得意兴奋的声音:   “哈哈哈,爸我跟您说,我总算能给家族做出大贡献了。” 第136章 完结   “哈哈哈, 爸我跟您说, 我总算给家族做出一个最大贡献了。”   “你小子还能给家族做贡献?说吧, 你又干啥了?”   “爸,我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女儿。”   姜茂松哎呦一声, 看着挂断的电话说:“这贡献还真不小。”   田大花这边:   “妈,大喜事儿……”   “桃子啊,什么大喜事儿?”   “您猜。”桃子咯咯笑着, “咱们家好大的一件喜事儿。”   “……老三媳妇生了?”田大花说, “给我生了个孙女?”   “妈, 您可太厉害了,一猜就中。”桃子笑着说,“您和爸赶紧回来吧,小宝贝长得可漂亮了。”   “哎呦,真的?”田大花不禁也叫了一声, 顿时满心惊喜,忙问:“不是离预产期还有九天吗, 我还跟你爸商量, 这两天就回去,陪着老三媳妇待产呢。”   “医生说提前九天很正常。昨天晚上临产的, 赶紧就给送医院来了, 我们怕您大晚上的再往回赶, 就先没告诉您。妈您放心, 家里一堆人守着呢,今天一大清早顺顺当当生了。”   桃子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轻松喜悦, 笑着说:“妈你说咱们老姜家,终于生出个小公主来了,家族四五十年来头一个出生的女孩儿。”   可不是嘛,几十年就生了她这么一个娇贵的宝贝疙瘩。   “可真是大喜事儿,谁说咱们家生不出女娃娃的?”田大花笑得好不得意。   她可忘不了,三娃结婚的时候,有人祝福“早生贵子”,旁边就有人笑着说,不用祝福也一准是儿子,他们家大概是掉到儿子窝里去了,光会生儿子,生不出女娃娃。   趋炎附势的人不是没有,姜茂松和田大花这个年纪,居然还有人瞅着他们没女儿,领着小姑娘想来认干爸干妈。也不是不能认,可是没相处没感情,认得什么干女儿呀。   田大花当时打趣说,儿媳妇个个都孝顺,她没打算认干女儿,就把儿媳妇当女儿养啦。   田大花一直认为,儿女都是缘分,命里该有就一定会有的,没有也强求不得。怎么着,瞧瞧,老姜家的小公主这不就来了?   “提前九天生了,咱们小公主跑得快。”田大花喜滋滋地说,“哎呦,孙女出生了我都没在跟前陪产,桃子啊,你说迟敏不会埋怨我这个不称职的婆婆吧。”   “妈,看您这话说的。说句不客气的,哪用着您呀,您来了我们还得分神照顾您,家里一堆人守着呢,您也别急,先吃了早饭,跟爸一起回来抱孙女就行啦。”桃子打趣道:“我都替您先使劲夸过迟敏了,你可不知道,我看着那粉嘟嘟的小女娃,我都想给她抢过来。”   田大花被逗得大笑。   婆媳俩又聊了几句,田大花说她和姜茂松很快就回去。   临挂断电话前,她忽然说:“桃子啊,你可不用羡慕老三生女儿,你看看妈,妈这辈子没女儿,可是有你这些年在我身边,比谁家女儿都好,妈都不用遗憾。”   桃子顿了一下,扑哧笑道:“妈,你放心,我不能真抢老三家女儿,我跟您学着,往后也好好疼我儿媳妇。”   老夫妻俩高兴地赶忙回到住处,收拾一下换个衣服,就动身回城。   产妇和小公主还在医院呢,田大花和姜茂松干脆就让车直接开去医院,到那儿一看,桃子和福妞,还有姚青竹,都在医院守着呢。三娃嘴咧得跟裤腰似的,一个劲儿傻乐呵。亲家母也是因为孩子提前生了,都还没赶到。   到了产房门口,姜茂松站住了,叫田大花:“哎,我就不进去了。你先进去看看。”   儿媳妇的产房,他进去不方便,姜茂松这个老公爹,在儿媳妇面前可一直端着身份,国人风俗,他还挺注意。   田大花点点头,自己就想推门进去,姜茂松赶紧又叫住她:“哎,你把小孙女抱出来给我看看啊。”   “知道啦。”   田大花笑眯眯推门进去,抱起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一下子心都化了,可真是得偿一桩大心愿。   三娃子给家族做了“最大贡献”,等出院后,就整天抱着字典,给女儿起名字。   不光他,一家人都在想呢,最终田大花和姜茂松都赞成平安的提议,给小孙女取名叫姜书玥。   平安可没忘了当初妈妈怀三娃子,他一直认定是小妹妹,和大哥挖空心思给“妹妹”取名叫姜明珠、姜明月,好吧,生下来是个讨人嫌的三狗子。   所以家里一商量给小公主起名,平安就说,他们家第三代都是书字辈的,堂哥们的名字都是带王玉旁,书玮,书珩,书琛,明东的儿子叫书琰,明南家的叫书璟,如今生了个宝贝小侄女,不如就叫姜书玥吧。   大家一听,都说好。   然后新手爸爸三娃子,自己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儿,就叫宝宝,姜宝宝,名副其实的宝宝。   ☆☆☆☆☆☆☆☆   按照当地风俗,家里有喜事,添丁进口,结婚嫁娶,都要“上喜坟”。小孙女满月的时候,老夫妻俩就商量着,挺长时间没回姜家村了,干脆,也别让儿子们跑腿了,他们自己趁着这机会,回老家一趟。   一听说他俩又要出门,照旧是一堆随行跟着的。儿孙们仍然不放心,平安便说他最近不忙,他陪爸妈回去。   大孙子海海专程回来探亲参加小妹妹的满月酒,便也跟着陪同,小孙子晨晨一听,便嚷嚷着也要跟去。   然后茂林和姚青竹说,干脆,他们也跟着回去凑个热闹。   田大花像以往一样,专门叫人按风俗准备了红蛋和糖果,一路回家。   下了公路,村长姜铁蛋当初带着村民修的那条路早已经重修过了,村里自己出钱,把最初的山石土路修成了宽阔的水泥路。村里如今通了电,建起了学校,还有专门加工山珍野菜的加工厂,村民们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远远的,村长姜铁蛋笑眯眯等在村口,一见他们来了,忙上前来扶姜茂松下车,姜茂松转身拉着田大花,老夫妻跟行上来的村民们打着招呼,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村。   平安就叫海海和晨晨把车上的袋子拎下来,跟几个随行人员一起,把喜蛋和喜糖送到各家村民手里。都不用多问,整个村子都姓姜,都是一大家子人,一家喜事,挨家都算喜事。   “叔,婶子,我听说添了个孙女儿?大喜事,我这几天正打算进城去贺喜呢。”姜铁蛋笑着说,“恭喜叔和婶子了,孙子孙女一大堆,可真是好福气。”   岁月怎么就这么快,一晃多少年,铁蛋从小村长变成了老村长,虽然年纪还不老,可一晃都干了二三十年的村长了,他从八十年代初带着村民们靠山吃山,从卖山里的土特产开始,渐渐也走出了一条路子。   开始只是山里的干木耳、干磨菇、药材、干果之类的土特产,村民们在姜铁蛋组织下合起伙来,送进城里去卖。   在卖了几年土特产之后,他们有机会参加了一个招商会,本来也只是想扩大销路,结果却因缘巧合,村里出产的山菜竟卖到了日本。   记得姜铁蛋当时心里还不踏实,专门跑到城里来找姜茂松和田大花,问能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说日本人看上了他们山里的野菜干。   毕竟那还是八十年代,老百姓才从十年大运动中走出来,对某些事情还挺小心的。   当时姜茂松笑着跟他说,国家都建交了,你们好好的做生意,怎么不行了?田大花还帮他咨询了一下,听说日本人就爱吃这个,还鼓励他只管把价钱开得高一点儿。   姜家村也就这么一步步慢慢富裕起来了,然而村民们还保持着淳朴和善的村风,青砖红瓦,绿树远山,依旧是朴实可爱的老家。   物是人非,很多老长辈都已经不在世了,很多年轻的晚辈,姜茂松和田大花都不太认得了,走在村里,不时有人跑过来打招呼,有叫太爷爷太奶奶的,有叫爷爷奶奶的,也还有叫叔婶的,平辈还有叫哥嫂的,田大花和姜茂松都一一答应着。   不论平辈晚辈,都那么的热情,尤其是认识的年纪大些的村民,围上来嘘寒问暖,簇拥着他们回老宅去。   他们家的老宅子,原本在村里也算数得着的好房子,青砖灰瓦的农家小院,如今竟然成了村里最老的房子。推开家门,却依旧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里那压水井照样压得出清亮的井水来。   姜茂松一边背着手美滋滋在院子里转悠,一边就指着老宅子给海海和晨晨介绍:这个,原本是太太奶奶住的,这间屋,你爸(石头)小时候就住这儿……   茂林和姚青竹跟着进来,就跟姜茂松说,叫人好好收拾打扫一下,被褥拿出来晾晒,等会儿去上了喜坟,回来住一晚上再走。   平安笑着答应一声,就带人去打水收拾屋子。   “爷爷,咱把这老宅子翻修一下吧?”海海说,“村里人家都住上新房子了,这房子太旧了,您和奶奶既然喜欢,咱们把它拆了建一栋小别墅,您和奶奶有空能回来住一晚上,也住的更舒服。”   “傻孙子,就这老房子,挺好,爷爷奶奶可舍不得拆呢。”田大花笑着说。   以前桃子也说过这样的话,见他们喜欢老家村子,就说把老房子拆了翻建吧,建成乡间别墅,也好让老爷子老太太住的方便些。   姜茂松和田大花都没答应,这老宅子留下他们多少追忆,怎么舍得拆呢。   “海海,你别看它老旧,这房子还是民国时候建起来的,是爷爷的爷爷建起来的。”姜茂松跟海海和晨晨说,“这里头,是咱们一大家子的根,房子老是老了,可还结实着呢,好好的还能住,这些年爷爷和奶奶有时候还会来小住几天。”   他说着,指着西屋笑道:“看见没,爷爷和奶奶就是在这间屋里结的婚。”   “爷爷奶奶的新房?”晨晨好奇地问,“爷爷奶奶结婚时候是什么样的?”   “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姜茂松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告诉孙子:“那时候,爷爷是村里最帅的小伙子,奶奶是整个大山里最漂亮的姑娘,被爷爷幸运地娶回家来了,大红棉袄红棉裤,就在这儿下的马车,就成了你们的奶奶了,然后就有了咱们这一大家子。”   他拉拉田大花的手,侧头笑着问她:“对不对呀媳妇儿?哎,你说咱们那时候也没有结婚照,现在说说都没法给孙子们看,要不等明天回了城,咱干脆也学学年轻人,去拍个结婚照去,咱就拍那个复古的,跟当初一样的,行不行?”   “老不正经。”田大花摇头失笑。   “怎么老不正经了?”姜茂松十分认真的表情,“你说咱们两个,这么多年,过这么大一家子人容易吗,必须拍。”   “对,必须拍,必须拍。”两个孙子在旁边拍手起哄。   “哎行了行了,回头再说吧。”田大花看着远山,拉着两个孙子说:“等会儿,爷爷奶奶带你们上山,捉野鸡去。”   于是晨晨叽叽喳喳追问:山里有野兔吗,有野猪吗,有大野狼吗……   田大花一一答应着,看着安祥的农家小院,人生恍然如梦,她这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寄望余生,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感谢各位亲的一路支持和陪伴。说实话,这个文写的有点着急,大纲预计字数可能更多,但是因为题材,因为涉及的几个敏感时间点,写的过程中也曾经被举报“色情反动”(你懂的),有些地方就没能展开写,好在我们一直写这些家长理短,文文顺顺利利写下来了。再次感谢。   明天起开始上姜家老太君和小公主的番外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