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这样的汉子》 作者:邹涅 文案: 秦诺穿越到大周朝,变成呆笨的九皇子。 女穿男就罢了,本以为从此能当一条吃喝玩乐的米虫, 不想却被赶鸭子上架,参与一场×龙夺嫡的宫斗大戏。 内有兄弟阋墙,权臣当道,外有敌寇入侵,民怨沸腾, 如何破解内忧外患,杀出一条光明道? 当皇帝难,当好皇帝更难!这是一本当皇帝的种田文, 别人种的是一亩田,他种的是一个皇朝。 女穿男,BG向,主角杰克苏且天然渣,汉子妹子通撩。 又名《不当皇帝就得死!》or《朕今天不想穿女装》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爽文 朝堂之上 主角:秦诺 ┃ 配角:霍幼绢、秦芷、裴翎、方源、裴拓、裴渡 ┃ 其它:女穿男、皇权宫斗、种田文 ================== 第1章 奉旨爬床   夏末夜晚,难得的清凉时光,微风带走了白天的燥热。   秦诺坐在夕月湖边的回廊上,斜倚着栏杆,懒洋洋地几乎睡了过去。   突然,一个轻柔的脚步声靠近,带着甜腻的桂花香气。耳畔传来柔婉缠绵的低语:“殿下,您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夏节近末,秋风渐起,夜晚已经有些凉了。”   伴着轻声软语,素手轻扬,一层薄薄的绢布铺开,搭在了秦诺的腹部。同时一只手也不老实地摸了上去。   “殿下可别又发热了,让奴婢看看。”   纤纤素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老鼠,巧妙地游走着,试图挑起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偶尔有宫人路过这处回廊,远远望去,花前月下,佳人投怀,旖旎万分的场景。   秦诺微微动了动身体。   以为他有所感应,美人心下窃喜,立刻更加放肆地贴了上去,恨不得整个人挂在秦诺身上。   路过的宫人一个个低着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往这边瞧着。这九殿下也太夸张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如今陛下还病着呢,万一听到这种消息……   美人正耳鬓厮磨着,不想秦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上多了一个人,伸了个懒腰,同时翻了个身。   挂在他身上的美人一声惊呼,“扑通”落进了风景宜人的夕月湖里。   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救命啊!快来人啊,呜……救……命啊!”   回廊上的秦诺这才如梦初醒,睁开眼睛,四面看着,“咦,什么声音?”   几个路过的宫人向着这边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落水的美人从湖水里拖拉上来。   湖水极深,也颇凉。纵然是在夏末,夜晚落进水中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至于形象就更不用提了,穿着的轻纱宫装已经湿透,黏答答贴在身上,精心梳理的发髻被水泡开,胡乱披散在脸上。   对面秦诺刚刚从梦中醒来,就看到这幅模样,立刻惨叫一声,“鬼啊!”   有年轻的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九殿下脑子不好使,果然传言不虚啊!把投怀送抱的美人推到水池里不说,还这样大惊小怪的。   “女鬼”伸手将头顶上墨绿的水藻扒拉下来,想要说话,却连接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哎呀,是绿荷,你怎么落水了!”熟悉的声音唤醒了记忆,秦诺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是自己的贴身宫女。   “殿下……奴婢见殿下在这里睡着了,想着夜风太凉,想要为殿下盖点儿东西,没想到……”美人绿荷又羞又气,还有满心委屈,说到后来,忍不住捂住脸孔。   勾引失败不说,还被这么多人看见,只怕没几天就会传遍宫廷,真是没脸见人了!   “那一定是我睡迷糊了。”秦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憨态可掬。“你快下去喝碗姜汤吧,可别着凉了啊。”   绿荷嘤咛一声,捂着脸转身跑了。   秦诺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转头冲着几个帮忙捞人的宫人笑了笑:“刚才多谢你们了。”   几个正在跪地行礼的宫人受宠若惊:“哪敢劳动殿下称谢。”   又有人道:“绿荷那丫头太不懂规矩了,殿下赏她姜汤,都没谢恩,竟然就这么跑了。”   “她全身湿透,难免心急。”秦诺宽容地笑了笑,转身步下长廊。   这个九殿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绿荷这个不安分的丫头想要勾搭他的事情啊!几个宫人暗暗思量着,极有默契地没有提起。   待他离开,几个宫人站起身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忍不住道:“难怪人都说九皇子脾气好呢。”   另一个接话笑道:“可惜脑筋不太灵光……”   “住口吧!这种话也是你说的吗?”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太监匆匆打断了同伴的话,“再者,听说九皇子自从之前大病一场,已经好转了很多。”   小太监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旋即转了话题:“那个绿荷,刚才那副模样可真是……”   “嘿嘿,衣服薄地跟没有似得,胸前那一对儿……”   几个太监嬉笑着,后面的声音压得极低。   走在前面的秦诺暗暗叹了口气,就算宫规再森严,也压不住这些人天生的八卦心啊!也对,整天困居深宫,没有别的事情可消遣,自己要是穿越成一个低等宫人,也许也会变成这帮八卦群体的一份子。   今天也算解决了一个麻烦,有了绿荷这个榜样,后来者应该三思而慎行了吧!   莫怪他辣手摧花,实在是绿荷太过分。自己这根嫩草才不过十三岁,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薅了去。就算她是分配过来给自己通人事的大宫女之一,也受不了啊!   更何况,他在几个月前,还是个实打实的妹子呢。要跟小姐姐搞百合,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没错,秦诺是穿过来的。   遥想当初,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不容易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个钱途远大的公司,秦诺正欢天喜地憧憬着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呃,嫁给高富帅的美梦里,突然一纸诊断书,带来了死神的噩耗。   以目前医学水平不可能治好的绝症!父母早已在数年前车祸身亡。几个叔伯亲眷凑了几万块钱,算是尽了最后的情分。短短一个月后,她孤单地死在了病房里。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精神恍惚之后,却发现自己重新睁开了眼睛,在这个孤单陌生的大周朝。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小半年了,她,或者说他,逐渐习惯了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   成了一个不受宠的九皇子秦诺,没错,名字跟前世的她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嫁给高富帅成了泡影,但自己变成高富帅也不错啊!尤其一睁眼就是天潢贵胄,妥妥的赢在了起跑线上。   虽然变成了男人,但秦诺性格向来淡定,既来之则安之,对心理上生理上的那点儿小别扭,在调整了几天后迅速适应过来。   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生活,秦诺虽然没有原主记忆,但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很快对周围环境和自己身世有了个详细的了解。   九皇子秦诺今年正好十三岁,生母陈妃娘娘,出身江南诗书门第,容颜绝顶,人比花娇,更天生一把好嗓子,入宫就成了皇帝的宠妃,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也不知道该说她是好运还是福薄,这一胎竟然是一儿一女双生子,在古代这个医疗卫生水平,妇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何况一次两个,还是头胎。于是,陈妃在拼死产下一双儿女之后,不幸血崩身亡,死的时候才不过十八岁。   红颜薄命,皇帝着实悲痛了一阵子,但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是解语花,多情的他很快就将陈妃抛诸脑后,连带着秦诺这个九皇子也成了小透明。   不过在这个后宫,小透明才是常态。   大周如今的皇帝景耀帝在政务国事上没有特别的长处,唯独在女色上眼光精炼,品味绝佳,后宫诸位佳丽不仅容色绝顶,而且个个都有绝活儿,有的身段柔软,精擅舞蹈;有的歌喉婉转,声震云霄;有的诗词精妙,堪称一绝;有的书画风雅,闻名于世。要论起后宫质量,在大周朝历代皇帝里绝对数一数二的。   这也带来了另一个后果,就是皇子极多,不算幼年夭折的,排进序齿的就有十六位。当然,公主更多,有二十几位。   皇子一多,这个尊号也就不那么值钱了。所以除了嫡出的和正得宠的那几位,其余大大多数都是小透明。   无论如何,自己好歹穿成了一个皇子,不愁吃不愁吃,不用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虽然不是已知历史上的某个朝代,学校课本上学的历史知识没了用处,但作为一个皇子,他一不打算参与×龙夺嫡之类的宫廷斗争,二不想搞社会变革解放生产力解放人民,只想过点儿诗酒花鸟茶的悠哉日子,应该没问题吧。   夕月湖在他居住的太微殿不远,走下廊道,沿着石子小路拐过一道弯,便是正殿了。   刚进大门,迎面一个风采俊秀的少年,带着两个小太监正从廊道后走过来。秦诺笑眯眯地招呼道:“十弟。”   秦泽本想一扭头当没看见算了,但秦诺已经先打了招呼,只好不情不愿地招呼道:“九哥。”   无论如何,看见美少年总是赏心悦目的,就算美少年的脸色黑如锅底。   说起秦诺跟秦泽的恩怨,还得从上一代说起,陈妃生前一枝独秀,同期入宫的美人都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包括十皇子的生母葛贤妃,葛家可是累世大族,其父官居兵部侍郎,是当时入宫秀女中出身最显赫的一个,这样的名门贵女入宫,却被小吏出身的陈妃压力了一头,自然满心不服。两人又是同时有孕,十皇子秦泽只比秦诺小三天罢了。而那时候皇帝还沉浸在宠妃身亡的痛苦里,导致十皇子降生的时候,根本没有去看过。葛贤妃对陈妃怨念更深,耳濡目染之下,秦泽对这个大他三天的哥哥也充满了敌意。   秦诺本身并不痴傻,四岁那年,两个孩子起了争执,秦泽将秦诺推到在石阶上,摔了头部,才变得呆呆笨笨起来。秦泽虽然闯了祸,但总不好将皇子打死,所以只是以看顾不周为名,打杀了两人的十几个奴才,又将葛贤妃罚俸一年,便算了结。双方的梁子却就此结下。   大周内宫,皇子五岁启蒙,就要搬离母亲的身边,到北宫居住。秦诺和秦泽因为年龄相同,好死不死又分到了一处宫殿里。   太微宫地方不大,秦诺居长,所以占据了风景秀丽,冬暖夏凉的东殿,而秦泽万分委屈地住进了西殿,从此开始了鸡飞狗跳的生活。   没娘的孩子没后台,就算有后台,陈妃也远远不及如今协理后宫的葛贤妃的势力。所以,这几年秦诺暗里吃了不少亏。偏偏明面上葛贤妃是绝不会落人话柄的,而秦诺又是个呆笨的,吃了亏也没法表达出来。   而且随着两人年龄渐长,秦泽聪慧好学,在诸多皇子中也是翘楚,而秦诺为人愚笨,课业烂的一塌糊涂,圣眷自然不用提了。所以在两人的关系中,秦诺是全面处于下风。   看着秦诺一脸悠哉的模样,秦泽冷笑一声,脱口问道:“刚才看见绿荷一身狼狈,匆匆而回,可是她冲撞了九哥。”   唉,自己这个好十弟,手段是有,但还是太稚嫩了,或者说,因为对面是个痴愚之人,懒得费太多心机。   “是有争执,绿荷今晚来找我,说她对十弟你一见钟情,想要转投到你这边。我忍不住骂了他几句,没想到她嚷嚷着不让她来十弟你这边就要投水……”秦诺老实巴交坦白道。   秦泽脸色一变,“九哥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秦诺凑上去,一把搂住秦泽的脖子,“就是在开玩笑了。”   秦泽早就看出了他的企图,却躲避不及,被搂了个正着,感受着那铁钳子一样的力道,他脸色涨得通红。   “你放开我!”这讨人厌的傻子课业不行,力气却大得惊人。   “咱们兄弟亲香一下咋的了?”秦诺收紧力道,扫了一眼秦泽身后的几个侍从。确定几个人不敢上前,才压低了声音在秦泽耳边道。   “不过我听身边的人说绿荷是真的喜欢你呢,要不怎么整天朝着你们那边跑。”   秦泽目光一紧,脸色很快冷静下来,“九哥说这些话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奴婢罢了,谁会注意这些。”   秦诺嘿嘿笑了两声。   不等他开口,秦泽提醒道:“九哥,还是早些回去准备吧,别忘了今晚咱们还要侍疾。”   秦诺如梦初醒般松开了对他的钳制,道:“哎呀,是得赶紧回去吃饭了,侍疾可要一整夜,十弟你别忘了也要多吃点儿啊。”   说完,转身往东殿走去。留下身后秦泽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中二期的少年,就是这么麻烦!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心知肚明,绿荷会如此迫不及待的爬床,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否则,何必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公然行事?还要不要脸面了?   绿荷是上个月分派到秦诺身边的宫女,按照大周宫规,皇子十三岁之后都会被分派一个年记略长的美貌宫女,作为通晓人事的的教养嬷嬷,呃,姐姐。以免众皇子因为少年懵懂,闹出不好的事端来。毕竟情,欲这种事情,堵不如疏。在皇子大婚之前,这些宫女都会被收回,安排到别的岗位,以免她们凭借恩宠,给未来的王妃添堵。   也就是说,绿荷是奉旨爬床!   但绿荷分派过来没几天,就传来皇帝病倒的消息。   所以安排侍寝这回事儿,就无限期延后了。毕竟大周是一个讲究礼法的地方,老爹病重,你却拉着宫女昏天胡地肆意玩乐,怎么都说不通吧。   而秦泽也是冲着这一点,才会指使绿荷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自己的。无论是否成事,只要传出这种谣言,自己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分必会再下降一大截。   其实何必呢,自己已经落后他一大截了,还要恨不得踩上几脚才痛快,是一种什么心态啊! 第2章 兄弟   回了自己居住的寝殿,伺候秦诺的太监李丸迎了上来。   一边服侍秦诺换下外袍,一边问道:“殿下,刚才绿荷浑身湿透地跑回来,简直不成体统,不如就以这个理由,将她开革出去,换一个听话懂事的来。”   秦诺不同意,“如今父皇病重,宫中一片忙乱,岂能再因为这点儿小事去烦扰内务府。”   “其实依奴才说,也不必寻内务府,只要将人送去对面就行了。”李丸冲着西殿努了努嘴。   “不必了,这次丢了丑,想必绿荷也能安分些时日。”秦诺叹了口气。以葛贤妃的势力,就算再换一个,只怕跟绿荷也没有两样。而且葛贤妃素来以性情严苛而让宫人敬畏,绿荷那丫头真要送回去,只怕很快会被寻个借口打死吧。   李丸明白他的顾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殿下就是心慈。”却也没有再反对这个决定。   服侍好秦诺,李丸出去催促饭菜。   秦诺一个人在房间里,仔细打量着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精致容颜,这个身体有一点好,就是完美继承了母亲陈妃娘娘的容貌,生得眉眼精致,再配上偏纤瘦的体型,如果换上女装,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正打量着,突然一个身影从柜子后面扑了上来。   秦诺没有躲闪,只是伸出一只手,牢牢挡住了对方。   “哥哥。”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容貌与秦诺有七八分相似,正是他双胞胎的亲妹妹十三公主秦芷。   她生气地打开秦诺撑在她额头上的手,“每次都这样,看着比我还瘦,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谁让你吃这么多,越来越胖,好像一个圆球了。”   “你吃的比我还多好不好。”秦芷气愤地嚷嚷起来。她说的话倒是没错,秦诺的饭量几乎是她的两三倍,也不知道每天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去了哪里。   因为陈妃早逝,秦诺兄妹的感情极好。对于兄长这半年来逐渐开窍,不再那么呆笨了,秦芷满心欢喜,完全想不到自己兄长早已经在数月前的重病中身亡了,如今醒过来的,是另一个人。   对这个贴上来的便宜妹妹,秦诺还是很喜欢的。而且他继承了秦诺的身份,就应该好好关怀他的家人。   秦诺随口问道:“今天怎么又过来了?没有与两位皇姐一起。”   按照大周的宫规,皇子一到开蒙就要挪出来单独居住,反而是女儿可以一直养在妃嫔膝下,当然,像秦芷这样没有母妃的公主就不在此列了。   这样的公主有三位,分别是九公主、十二公主、还有十三公主秦芷。她们三人合住在夕月湖北面的顺德宫里。   “最近顺德宫是不能住了,九皇姐和十二皇姐每天以泪洗面,我都看不下去了。”   “怎么了?”   “听说今天又有朝臣上奏折,提起与北朔和亲的事情了,谁想嫁给那些野蛮人啊。”   北朔在大周北方,那里遍地都是游牧而生的马上民族,本来都是大周的附庸,年年称臣纳贡,渴望换来一些□□的赏赐,直到数十前,一个部族出了位了不得的天才,统一诸部族,建国称王,势力迅速强大起来。一开始还维持着向大周称臣的传统,两代之后,便开始反客为主,骚扰北方边境,成为大患。   反观大周,最近数十年里屡次内乱,尤其二十年前的四王之乱,让整个朝廷都元气大伤,虽然最终景耀帝顺利登基,但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景耀帝本人又不是雄才大略的主儿,这些年朝廷的权威更是江河日下。   怎么看都是皇朝末路之象啊!   秦诺明媚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他可不想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和亲的话,如今朝中适龄未嫁的公主就那么几位,其他的有母妃和家族依仗,被选中的多半就是九公主或者十二公主了。她们两人都是母妃出身低微且早逝,宫中也无可以依仗的兄弟,在这个宫廷只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秦诺忍不住庆幸,秦芷年龄尚小,不必担忧这个。   说话的功夫,李丸带着侍从送来晚膳。对出现在房间里的秦芷视若无睹,显然早就知道十三公主过来了。   两个宫女将十几个杯碟一一摆开,相继退了出去。   秦芷兴奋地拿起了筷子,“还是你这边吃饭自在些,不用听那些老嬷嬷念叨。”   宫中规矩多,秦芷生性活泼,在顺德宫的日子极不痛快。那些教养女官虽然不至于公然欺压公主,但对没有后台背景的公主,自然也没有那么尊重了。   每当这个时候,秦诺就会忍不住庆幸自己是穿成了男儿身,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哪怕是公主之尊,也不得自由。   “听说那北朔气候寒冷,冬天下的雪能把人整个儿埋起来呢,九皇姐最怕冷了,在宫里都受不住,去了那边怎么过日子啊!”   秦诺也跟着叹了口气,却也无能为力。   一边往嘴巴里塞着蜜汁火腿,秦芷不满地嘟囔着:“还不如启用裴大将军呢,保证将那帮蛮贼打得落花流水。”   秦诺心里一动,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裴大将军?”   “最近宫里的人都在这么说啊,如果有裴将军出马,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北朔这些蛮夷之辈呢。”   秦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大将军裴翎是大周朝的绝世名将,最近十几年里,大周最辉煌的战功,几乎都是出自他的手。   就在十年前,天下还是南北对峙,南陈割据江南近百年,就是裴翎率军攻陷其首府建邺城,一统天下。之后北上抗击北朔,一举灭掉其十万精兵,连王帐都逼退三百里,避其锋芒。   这样一个绝世将才,这样的绝顶功绩,朝廷几乎无可封赏了。毕竟,早在灭掉南陈时候,裴翎就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所以在击退匈奴之后,朝廷加封其兵马大元帅一职,这个职位可是只有大周建立之初,曾经以勇武著称的太子担任过。连同为一品的宰相都位居其后。   惊天荣宠,裴翎推辞不受,连接上表,语气谦逊恭谨。   然而表面上的谦逊无法消解景耀帝和朝廷对他的忧惧。毕竟多年征战,天下将领几乎都唯其马首是瞻,大周精兵十成中有五成都是掌握在他手里。   秦诺翻遍了脑海中的历史人物,这气势,恐怕只有曹操或者司马懿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让皇帝放心!尤其裴翎与秦氏皇族,可是有灭族之恨啊!   裴家也曾经是大周望族,裴翎本人还曾经是景耀帝的幼年伴读,可惜祖上卷入朝政斗争,被抄家灭族,子孙被流放边疆。裴翎本人正是从边疆一个末等士兵开始,硬生生打下一片天地的。   如此逆天级别的强人,确实朝廷的心腹之患。去年,边疆稳定之际,朝廷借着裴大将军旧伤复发的名义,将其召回京城养伤,暂时卸下了他手中的兵权,但今年以来,匈奴寇掠边关,偏偏守军节节败退,朝野上下请裴翎复出的呼声日渐高涨,如今连宫中也议论纷纷了。   这样的舆论环境,让秦诺忍不住想起当年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   军心所向,众望所归,君王猜忌,灭族之恨,无论那一条,都是黄袍加身的先兆啊!   “哥哥,你怎么不吃了?晚上不是还要去侍疾吗?”也许是秦诺沉思地太久,秦芷忍不住出声提醒。   秦诺回过神来,强逼着自己开始吃东西,晚上有可能要熬一宿呢。   自从上个月景耀帝病倒了,诸皇子都得侍疾。幸好秦诺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几天才轮到一次。   吃过晚膳,很快有乾元殿的宦官过来迎接两位皇子,今晚轮到的正是秦诺和秦泽。   年龄挨得近,什么都得排在一起,对宫廷这种机械式的人事运作,秦诺有点儿无语,没事他也不喜欢整天跟秦泽凑在一起啊。就算这小子颜值不错,也抵不住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讨厌劲儿。   这不,刚见面就开始了。   “九哥你来迟了,晚饭不必吃那么多,乾元殿里也有点心啊。”在外人面前,秦泽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恭谨温良。   秦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笑得憨态可掬:“多谢十弟关心了,我这不是想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服侍父皇吗。”兄友弟恭的场面戏,谁不会演啊。   秦泽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不想看这个笑容。   九殿下果然笨笨的,连十殿下话中的讽刺也没听出来。前来接人的王公公暗道,笑着:“两位殿下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第3章 侍疾   跟着王公公一路穿过夕月湖的廊桥,走过两三处宫殿,终于抵达乾元宫正殿。   一进寝宫的大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似乎比上次来到还要刺鼻呢,连床边插着取味儿的时令花卉都无精打采的。   重重幔帐掩映着内室,无数宫人医官行走其中,却小心的不发出一丝声响,唯恐惊扰了养病的至尊天子。远远看去,如无数鬼影在满目琳琅中晃动摇曳。   秦诺两人跟着侍从的步伐,进了内殿。   大周如今的天子景耀帝正斜倚在床头,他年约四旬,也曾经是个风流倜傥,诗书风雅的美男子,可惜过早地损耗了精力,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枯瘦的脸颊显得格外苍老。自从上个月病倒,延绵至今,更加憔悴不堪。   一个清隽的年轻人正跪在床前,端着药碗低声劝道:“父皇,再喝一口吧。”   正是秦诺他们的四皇兄,大周如今的太子秦聪,他是景耀帝的正宫皇后所出,景耀帝虽然为人风流多情,但极重嫡庶之别,对这个太子颇为看重,时常询问课业,太子也不负众望,在群臣之中很受好评。   景耀帝看了太子一眼,温声道:“聪儿你忙碌了一天,也该去歇息了。先让你弟弟们劳累吧。”   秦泽极有眼色地上前,从太子秦聪手中接过药碗,“四哥,让我来吧。”   后面秦诺眼见没东西可捧了,目光一转,落到桌上装蜜饯的银碟子上。连忙将那一碟子蜜果拿过来,跟着凑上去。   在心爱的儿子劝诫下,景耀帝总算赏脸,凑到玉盏前略抿了一口。   之后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秦泽立刻捧着汤药退后。秦诺也跟着后退到一边。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聪儿你下去歇息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   太子秦聪又温顺地安慰了父皇一番,这才满面依恋地起身,转头又向两个弟弟反复叮嘱好好服侍云云。   秦诺两人满面恭谨地应承着。好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   恭送走了太子哥哥,秦诺松了一口气,回到床前开始一整夜的工作。   服侍景耀帝,肯定是长年累月跟在身边的宫人更加体贴细致。所以侍疾这活儿,无非就是催促一下御医熬药,试试宫女端来的药汤是否烫口等无比琐碎又毫无意义的工作。唯一不可替代的,可能就是陪着病人说说话这回事儿了。   而这项工作主要落在秦泽身上,毕竟秦诺他是宫中人尽皆知的木讷寡言。每到这个时候,秦诺就感觉,跟这小子搭档还是不错的。   景耀帝虽然精神不佳,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问起秦泽目前的课业,   秦泽一一回答了,还说起学堂里伴读之间的趣事,引人发笑。   景耀帝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林嘉是少年才子,由他为你的策论老师,我是放心的。”   秦诺在后面百无聊赖地听着,要不是跟秦泽搭档,他以前都不知道景耀帝是这么关心儿子学习的好父亲呢。   又说了片刻,景耀帝支撑不住,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诺两人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秦诺抽空观察着景耀帝的脸色,他上辈子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有个当老中医的外公,耳濡目染之下,也知晓不少望闻问切的窍诀。   景耀帝这个情形,脸色一天比一天败坏,明显是底子已经掏空了。靠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维持着生机,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等到他老人家一命呜呼,自己以后就要看那位太子兄长的脸色过日子了。只是现在自己还没有封号呢。大周的皇子,都是大婚之后才封王,并赐予府邸的。   自家这位四哥,向来是以仁慈和善而著称,给自己这个老实弟弟的待遇应该不会太差吧。就算不是亲王,好歹也能有个郡王的封号。到时候就可以出去开府居住了。   能够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想想还有点儿小期待呢。   继承了这个身体,也基本上继承了原主的感情,秦诺真没感觉对这个父皇有一丝一毫的孺慕之心啊。也许,对一个十几年里对你不闻不问的父亲,任何人都很难生出感恩之心来吧。   眼看着皇帝躺在床上呼吸匀称,似乎是睡着了。王公公很有眼色地上前,“两位殿下辛苦了大半天,先暂且歇息一会儿吧。”   秦诺两人从善如流地来到寝殿旁边屏风后面的小桌旁坐下。   桌上摆着点心果品等物,秦诺顺手拿了几粒儿蜜饯塞进嘴里。   秦泽瞥了他一眼,生怕吵醒了沉睡中的皇帝,他没有出声,眼神里却赤裸裸写着鄙视两个字。   秦诺视若无睹,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奉送到乾元殿的东西,与他太微殿当然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闲坐了大半个时辰,殿内一片沉静。看来今晚的工作意料之外的轻松了,只是站了个把时辰而已。   坐着久了,睡意渐渐漫上来。秦诺打了个哈欠,把已经扫荡一空的点心盒子往秦泽的方向一推,就准备在小桌子上趴着眯一会儿。   秦泽一脸鄙视地看着这个吃了就睡的猪一样的兄长。   秦诺刚趴下,还没睡着,意外发生了。   病床上的皇帝突然抽搐了两下,似乎要清醒了过来,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殿内宫人立刻凑了上去,却吓了一跳。皇帝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一般。   秦诺两人连忙冲了过去。值夜的四位太医也围拢上来。一个人切脉,一个人施针,一个人捶背,全方位展现着古代医学的急救水平。   被人群挤在了外面,秦诺看着心头一阵发凉,这情形只怕真要不好了。有个大胆的太医,对着皇帝后背用力捶打,却什么也咳不出来。   几个太医眼神也慌乱起来,如果只是单纯的痰迷心窍,这样的急救之下早就有效果了,如今还呼吸不畅,只怕多半是心血逆冲!   王公公满面慌乱,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凑到两人面前:“两位殿下,这……”   “你这糊涂的,还不赶紧去禀报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秦泽呵斥道。   “奴才遵命。”王公公如闻仙音,赶紧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这个油滑的老东西……”秦泽冷哼了一声。   秦诺瞬间了悟,王公公未必真有这么慌乱,只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所以万事都要请教之后再行动。如今皇帝眼看着就要病危,殿内能做主的就是他们两人了。   太医令于澄搁下手中的银针,擦了擦汗,转头望向角落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太监。“陈公公,陛下的情形,单凭银针活血功效不足啊。不如以内息催动心脉,您看如何?”   “先让我试试吧。不过陛下未曾习武,经脉孱弱,不知能受得几成。”陈公公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然后两个太医让出位置,陈公公凑上前去,伸出鸡爪般的手掌,按在皇帝胸口上。   这是传说中的内功吗?这个陈公公秦诺也知道,是皇帝的心腹之一,平日里也不伺候什么,整天阴测测地跟在皇帝身边,像个影子一样,没想到原来是内家高手啊。   没等他想凑上去细看,伴着门外一声通传,“皇后娘娘到!”话音未落,一个秋香色的中年美妇人冲进了殿内。   她一冲进来就扑到床边,还是于澄拦住她,“娘娘,陈公公正在为陛下诊治,万万不可在此时惊扰。”这才缓和了步伐。   她披散着头发,神色慌乱,未施脂粉的脸色显出一股憔悴的蜡黄来。这些天她带着几个高位的妃嫔忙碌着侍疾,今日眼看着皇帝的病情缓和了不少,才安心歇息了半日,没想到半夜三更情形急转直下。   穿越之后,对这位皇后娘娘,秦诺只见过两三次而已,每次都是盛装华服,气魄逼人,这般狼狈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   皇后她出身大周最顶级的世族门阀霍家,衣食住行,一举一动无不彰显母仪天下的威仪,景耀帝虽然好色薄情,但对这个原配皇后还是极为尊敬的。她又生下了唯一的嫡子,在宫中虽早没了宠爱,但地位稳固,不可撼动。   而且皇后娘娘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只从自己那位太子哥哥明明在诸皇子中排名第四,却依然能稳坐太子之位就能看出。排在太子之前的三位皇子,两个在未成年就夭折了,一个外出骑马的时候不幸坠马,摔成了瘸子。连同五皇子,也许是因为年龄和太子距离太近,都没有活太长时间。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秦诺就忍不住庆幸自己这个身体年龄小,不然只怕等不到自己穿过来了。   不多时,太子也闻讯赶来了,加上带来的医官和侍从,纵然寝殿位置宽阔,也挤不下这许多人。   太子秦聪当机立断,命令除医官之外,侍从宫人全部退避出去,连同秦诺兄弟二人,也被以不可惊扰治疗为由,撵到了外面。 第4章 宫变前夜   皇子的待遇终究与奴仆不同,王公公亲自领着两人到了东边一处偏殿小侧间。   “两位殿下暂且在这里歇息片刻,一旦有消息奴才立刻前来通报。”叮嘱完毕,王公公急匆匆地离开了。   困在偏殿里,听着宫人进出不停的声响,两个人心情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看来这次真要凶多吉少了!神经再大条,秦诺此时也没了丝毫睡意。秦泽更是如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般,焦急地来回走动不停,看得秦诺眼花心烦。   “你能停一停吗?这样走也没有用啊。”   秦泽瞪了他一眼,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不多时,寝殿那边声音更加嘈杂,似乎是几个高位妃嫔接到消息,纷纷赶来了。其中就有秦泽的生母葛贤妃。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身影,秦泽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眼圈立刻发红了。顾忌秦诺在身边,才没有直接扑到娘亲怀中,只是委委屈屈叫了一声,“母妃。”   看不出啊,这小子平日里一副早熟模样,其实还是个哭鼻子的小娃娃。秦诺忍住吐槽的欲望,站起身来,冲着个葛贤妃行了个礼。   葛贤妃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难怪她一向不得宠爱。在众妃嫔中她素来以端庄至严苛的性情而闻名,便如现在,听闻了皇帝病危的消息,连皇后都顾不得仪容,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而葛贤妃依然妆容齐整,一丝不苟。   对秦诺的行礼,葛贤妃客气了两句,然后转头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泽儿辛苦了。”   “父皇他怎么样了?”秦泽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也是秦诺关心的问题,跟着竖起了耳朵。   葛贤妃道:“经过陈公公还有众位太医的妙手施救,陛下已经清醒了,只是……唉,陛下是福大之人,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的。”说完,一言难尽地叹了一口气。   从这一口气里,秦诺读出了不祥的预兆。只怕便宜老爹这次醒来,也只是回光返照了。只是有些奇怪,之前看他脸色和精神,明明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日的,算了,自己也不是医官,没有详细检查过,谁知道景耀帝还有什么隐疾呢。   之后秦泽跟着葛贤妃去了另一处偏殿,留下秦诺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声响,一开始还有些忐忑,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慌。但之后一个多时辰,都没有人前来打扰他。似乎整个乾元殿都在忙碌之中,唯有他被众人彻底遗忘了。   嘈杂的声响,寂静的内室,都让秦诺困意无可抑制得涌上来。   想到若便宜老爹真挂掉了,葬仪繁复无比,只怕要数日不得安歇,不如先睡一会儿算了!   总算他还有点儿分寸,不敢直接在床榻上歇息。瞅着房间屏风后面的地上搁着一张横木,想必是值夜的宫人休息的所在。便跑到那边,往上一趟,两眼一闭。   在这个位置,一旦有人进来,也能及时听见,起床装作在更衣的模样,想必也没人嘀咕自己不孝了吧。   睡了不知多久,突然有细微的开门声传来,秦诺惊醒,却没有听见后续声音,似乎并没有人进来,紧接着房门又被关闭了。   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吧。太困了,秦诺又一次迷糊了过去。不久,又有开门声传来,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这是没法睡了!   秦诺正要起身,随后响起的声音却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你舅舅还没有消息吗?”清丽而又威严,是皇后的声音,怎么会过来这里?   紧接着响起的是太子秦聪的声音:“刚刚儿臣已经派人去联络了。想必立刻就有消息送来。只是……”太子略一犹豫,道,“母后,我们这般行事,父皇只怕未必同意呢。”   “事情突然,再不动手,便来不及了。况且你父皇本就由此意思,不然上个月怎么会同意你二舅接掌神兵营呢。”   “只是如此行事,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裴翎这种狼子野心的东西,不及早铲除,将来势必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至于罪名,哼,弑君之罪,还不能堵天下悠悠众口。”   “这,朝中百官会相信吗?”   “哼,谁会计较一个死人的罪名?更何况之前你父皇服用的凝清散,确实是裴翎所敬奉。太医也说过,此药谁能平息心肺火气,长期服用却易导致经脉生寒。以此罪名,他无可狡辩。”   见儿子沉默不语,霍皇后容色转厉,呵斥道:“聪儿,内廷之事,一旦决定行事,必须雷厉风行,万不可游移不定,顾此失彼……”   短短几句话,屏风后的秦诺听得魂飞魄散。   皇后和太子这是要趁着皇帝病危搞大事啊!   自己一个废柴皇子,明哲保身为要,千万不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   他竭力收敛声息,也许是因为屏住呼吸太久了,他的声息越发细弱,竟然好大一会儿才会呼吸换气。到后来,秦诺甚至有种奇异的错觉,自己不必依靠呼吸也能生存。   一开始全神贯注听外面对话,还没有察觉这种异样,待霍皇后和太子对话放慢,秦诺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   自己呼吸频率出了问题!他大吃一惊,顿时呼吸散乱了起来。竭力压抑着,才没有发出声响。   幸而外面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而且也非武功高手,才没有察觉屏风后面骤然粗重的呼吸声。   好奇怪的感觉啊?刚才是自己还没睡醒吗?   好像进入了内家功夫的呼吸境界吧,这个身体,难道原本是有武功的?!意识到这一点,秦诺万份惊喜。   穿越过来之后,秦诺就发现自己力气大得惊人,从李丸他们口中,他知道九皇子从小天赋异禀,力气比旁人大,饭量也比旁人大。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会武功的。秦泽他们好像也都没有发觉呢。   日常所见,几个兄弟之中也有人弓马娴熟,通晓拳脚功夫,但武功并不出众。毕竟都身为皇子了,谁还要辛辛苦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秦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每次自己上去勒住他的脖子,都没法挣脱。   不过自己身为九皇子,是怎么练的武功呢?秦诺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凭空降下了一个外挂,他还是格外欣喜,连刚才听到的秘密的恐慌都大为消减。   霍皇后和太子很快离开了房间。确定他们不会返回,秦诺悄悄从屏风后面爬出来,心知这里不能久留,却也不敢从正门出去,而是凑到后窗户上,小心翼翼推开一丝缝隙。   乾元殿建在湖边,楼高三层,后面便是波光荡荡的夕月湖。   眼看四周无人,秦诺翻窗爬了出去。   幸好现在还是深夜,不然自己这么壁虎一样趴在墙上,肯定会被人察觉。   凭借着后墙的栏杆缝隙,秦诺以最快速度爬到了另一处偏殿的后窗户处。因为太过慌乱,几次险些失手掉下去。幸好房间之间距离很短,他很快抵达目的地。   听着里面没有声响,他悄悄推开窗户,爬了进去。   双脚落地,刚刚把窗户合上,却突然一声尖叫传来。   “啊!有贼!”   秦诺心叫糟糕,转头看去,是一张清丽柔婉的面孔。   “九皇姐!是我。”   九公主秦兰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问道:“九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她声音惊动,七八个身影往屏风后面跑过来。   “啊,九哥……”十三公主秦芷惊讶地看着亲哥哥。   秦诺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九皇姐,我刚才就在这里啊。”又冲着秦芷丢了个眼色,道,“十三妹,我刚才可是没出声,还是被发现了。”   秦芷立刻反应过来,眼珠一转,笑道:“哎呀,刚才我还叮嘱你别出声来着。”又笑着跟几个姐妹解释道,“今晚九哥他值夜,所以……”所以什么?值夜怎么会值到这一处偏殿里来了?秦芷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急的冒汗。   这时,秦诺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值夜一点儿都不累,我可没想着偷懒。”   遮遮掩掩的态度让几个公主恍然大悟,原来是想偷偷找地方睡一觉啊。   她们都是刚刚被叫过来的,听闻父皇病情恶化的消息。但内殿一片忙乱,众皇子都被屏退到外面,更何况她们这些公主,来了之后都被送到这个房间里等候消息。   “十三妹,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我本来想……”九公主秦兰脸颊绯红地抱怨道,屏风后面摆着马桶,她本想方便一下,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一个男子背影站在窗前,吓了一跳。   秦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本来想说的,刚才王公公过来叮嘱咱们事情,一打岔就忘了。”   “如今父皇病着,九哥你还……”十二公主责备地看了秦诺一眼,但想到他平日里都呆呆笨笨的,就算在乾元殿也没有什么用,只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秦芷机灵地转过话题,问道:“九哥你可知晓,父皇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   “这个……经过陈公公还有众位太医的妙手施救,陛下已经清醒了,只是……唉,陛下是福大之人,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的。”说完,一言难尽地叹了一口气。原样拷贝了葛贤妃的回答模板。   殿内几位公主都是伶俐人儿,岂会听不出话中意思。   “父皇……只求苍天庇佑,父皇能长命百岁。如此便是让信女折寿十年也是愿意的。”第一时间表忠心的是十一公主,她眼圈发红,双手合十。   有此可见,有没有母妃教养,公主之间素质差别极大。   在她的带领下,殿内几个女孩子都红了眼圈,纷纷祝祷不已。   秦诺看得牙酸,正想着该怎么找借口离开。突然殿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圆脑袋探进来。   视线扫过一圈,王公公那肥嘟嘟的脸上亮起光芒,“哎呀,九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第5章 流光殿   “我刚刚过来找十三妹来着。”秦诺含糊其辞。几位公主也没有脑残到去揭发秦诺偷懒的举动。   九公主秦兰急切地问道:“王公公,我们能过去看父皇了吗?”   王公公脸上现出一丝歉疚,“回禀公主,刚才皇后娘娘吩咐,今晚来乾元殿的人太多,让所有皇子都挪到流光殿等候,所有公主都到文德宫等候。奴才是过来请几位公主移驾的。”   流光殿和文德宫都是乾元殿旁边的宫室,回廊相连,极为便利。如果没有偷听到之前那段对话,秦诺也许以为,霍皇后是生怕殿内吵闹,惊扰了皇帝病情。如今知道他们母子要在乾元殿搞大事了,那么将皇子和公主安置到附近宫室,肯定是不想被人发现接下来的行动吧。   几个公主乖乖站起身来,九公主忍不住追问道:“父皇如今怎么样了?”   “这……老奴一直在外面跑腿,并不知殿内情形,但陛下圣人之身,福泽绵长,自然能逢凶化吉的。”王公公回答的滴水不漏。   几位公主本也没指望能从王公公这里听到什么消息,只能失望地带着侍女,跟着小太监往文德宫方向走去。   秦诺还在天马行空地脑洞着,霍皇后会怎么动手呢?派一队刀斧手埋伏在寝宫周围,一旦裴翎走进来,就摔杯为号,众人齐齐涌上,乱刀齐下,将这位绝世名将砍成肉泥?   不对啊,听说裴翎为人武功高强。在今夜之前,秦诺意识中的武功高强,是三国演义式的弓马娴熟,但在今晚见识了陈公公充沛的内力,又亲身体验了内息的奥妙之后,他对武功这个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   裴翎若真是武功高手,只怕普通的刀斧手未必能制得住他呢……   “九殿下,九殿下……皇后娘娘请诸位皇子先移驾到流光殿,几位殿下都过去了,九殿下也赶紧吧。”   秦诺回过神来,看着王公公催促的动作。这才醒悟过来,“哦,那我也去流光殿了。”   王公公跟着他一起走在回廊上,随口问起:“您之前不是在东偏殿里等候吗?刚才去了哪里?奴才找了好一会儿啊。”   秦诺心中警戒暗生,立刻叹了一口气:“刚才十弟跟着贤妃娘娘走了,我一个人心里不安,就去乾元殿外面看看。也不知道父皇情形怎么样。”一边说着,他眼圈发红了,这还是刚才十一公主给他的灵感。   “可惜在外面只看见人来人往的,也没有消息,我就回了偏殿,没想到找不到原来的房间,误进了几位妹妹的房间,然后就在这里跟她们一起等消息了。”   这个呆笨的皇子倒是对陛下很关心。王公公放下心来,“殿下,陛下吉人天相,又有诸位太医精心诊治,必能转危为安的。”   ***********************   流光殿在乾元殿东侧,秦诺抵达的时候,果然正殿里坐满了人,连尚在襁褓中的小十六都被奶妈抱着坐在了末尾。只是秦泽不见踪影,想必是还在葛贤妃那边。   众人心事重重,见到秦诺进来,只有几个年幼的微微颔首,但也没有起身相迎,几个年长的更是连招呼都懒得打。对这个呆笨的兄弟,一向都是这样冷淡的态度。   秦诺随意找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十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过来?”率先开口的是三皇子秦健,除了太子,他在诸皇子中年龄居长,却因为残疾,性情喜怒无常。   对上他阴测测的目光,秦诺一阵不舒服,还是笑道:“我跟十弟没有在一块儿,刚才贤妃娘娘到了,十弟就离开了。”   “父皇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这……弟弟就真不知道了。”   “今晚不是轮到你们两个侍疾吗?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斥责的态度让秦诺心头火起,还是笑着道:“三哥一向知道我呆呆笨笨的,哪里敢留在乾元殿里给皇后娘娘他们添乱啊,有四哥照应着,父皇必定能吉人天相。”   秦健嘴角撇了撇,“呆呆笨笨,我看你最近伶俐得很。”   这个死瘸子是怎么回事儿,今天吃饱了撑的吗?明明两人之间无冤无仇。   “三哥先别急,说不定十弟跟四哥一块儿,在父皇面前尽孝呢。”说话的是七皇子秦勋,他为人颇为圆滑和善,身材也圆滚滚的。几次见他,秦诺都想塞给他一棵竹子,可以直接cos憨态可掬的熊猫。   “尽孝能轮得到他?”三皇子秦健冷哼一声,他自从残疾之后,心性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只是他出身尊贵,母族郭氏是不逊于霍家的世家豪门。景耀帝又怜悯他少年残疾,母妃早逝,所以颇为恩宠。任他在宫里作天作地,也没人敢说什么。   还是王公公有眼色,笑道:“三殿下别着急,老奴这就过去贤妃娘娘那边看看,多半十殿下也在那边。”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这些狗东西,都是他们不尽心服侍,父皇才会如此病重。”秦健脸上满是恨意。   秦诺再一次确定,眼前这人完全是疯狗病发作,逮着谁咬谁。连秦勋也看出来了,不再插嘴,以免受到牵连。几个小皇子更加不会多话了。   大殿内一片沉静,秦诺百无聊赖地观察着众人,众皇子的脸上都有些茫然失措,一旦皇帝驾崩,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剧烈变化。想到这一点,秦诺突然明白为什么秦健会如此失态了。   景耀帝怜惜他,这些年任他怎么胡作为非,都一味宠着。一旦秦聪登基上位,这种超规格待遇还有吗?再加上宫中谣传,秦健当年会摔下马来,与霍皇后的手段不无关系,所以秦健肯定不想看见秦聪继位……   不多时,秦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王公公办事效率还挺高的,秦诺忍不住暗暗感慨。只是秦泽是什么情况,神情阴沉中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见到众位兄弟都在,他也随意地寻了个位置坐下,就沉着脸不言语。   然而他不想说话,却有人想要撩拨他不得安宁。   “十弟可是在父皇面前尽孝了?来得这么晚。”秦健冷哼一声,问道。   作为同样出身尊贵,深受恩宠的皇子,秦泽是向来看不起这个瘸子三哥的,闻言冷然回道,“父皇那里尽孝心使我们应该的,三哥不必惦记,弟弟们这些天忙碌,是将你的那一份儿孝心也捎带着呢。”   秦健顿时勃然大怒,因为腿疾,侍疾这个活儿自然是轮不到他的。秦泽这话听着客气,却有讽刺他没出过力之嫌。   “你什么意思?”秦健阴沉着脸问道。   “弟弟只是坦诚一下自己的孝心罢了,能有什么意思?”秦泽转过头。   “十弟辛苦了,三哥他也是关心则乱,不知道父皇如今情形如何了?你刚刚从乾元殿那边过来,可有消息?”七皇子秦勋继续负担起打圆场的重任,抢着问道。其他几个年幼的皇子,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视若无睹。   秦泽却不领秦勋的这份人情,凉凉地道:“是吗?我还以为三哥是担心父皇病重,影响了自己的大事呢。毕竟三哥是不久就要成亲的人了。”   三皇子秦健早就定下了亲事,原本安排在年底成亲。但此时说这种话,便是诛心之言了。秦健脾气再好也忍不下,更何况他脾气一向不太好,立刻拍案而起:“秦泽,你说什么?!”   冲突进一步升级,年龄最小的十六皇子终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殿内的气氛尴尬而紧张。   秦诺在旁边冷眼看着,秦泽今日的表现大为异常,难道他也知道了什么?葛贤妃可是皇后娘娘的心腹亲信,葛家本身就是霍家一手提拔起来的。   想起今晚凑巧听到的内幕消息,霍皇后显然是想要趁着皇帝病危在时候,发动宫廷政变,将裴翎的势力一举拔除。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如果谋算得当,未必不可能成功,毕竟霍家是累世大族,在朝廷和军中都有庞大的势力,而且两年前裴翎调回经常养病之后,北疆留下的权利空间大多都被霍家和其他几家权贵填充了。   但成功之后呢?裴翎为为当世将才,不仅有擎天保驾之功,更有运筹帷幄之能,霍家能找出替代的人才来镇守北疆?呵呵,霍家要是能,之前边关也不至于连连败退,都需要靠和亲来挽回局面了……   跟秦健争执了几句,秦泽突然转头道:“九哥,这房间里憋闷的很,咱们不如去一趟乾元殿。”   秦诺正想得入神,闻言吃了一惊,这小子啥时候要拉上自己了?   秦泽气呼呼地道:“父皇那边情形如何,众位兄弟都关心着。既然如此,咱们做弟弟的就跑一趟腿吧。”   他们两个本就负担着今日侍疾的任务,去探听一下也合情合理。但秦诺不想动,乾元殿那边不知道皇后娘娘什么时候要动手,自己何必去趟这个浑水呢。   秦诺没有应下,秦勋已经连声催促:“这样也好,就拜托两位弟弟了。”这个老好人是不想局面继续僵持下去了。   喂,是秦泽想去,他还没答应呢!秦诺嘴角抽搐,但耳边十六弟的哭声震耳欲聋,想想秦健那阴阳怪气的嘲讽,算了,还是走一趟吧。霍皇后就算动手也不可能这么快。   他跟着起了身,慢吞吞道:“也好。”   秦泽眼中闪过一丝亮色,立刻转过头,掩去了异样的神采。 第6章 迷神散   两人并肩离开流光殿,出了大门,凉爽的风扑面而来。   秦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熬到下半夜了。原本以为平静顺利的侍疾之夜,没想到会演变成如此混乱的夜晚,而且看这情形,真正混乱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如何才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变乱中保全自身呢?   若要以历史发展的公正眼光,秦诺其实是想站在裴翎这一边的,但想想后果,如果霍家胜利,太子顺利登基,自己身为资质平平的皇子,将来还少不得一个封号和俸禄。若是被裴翎翻盘,他本就已经权倾朝野,更进一步,只怕真起了不臣之心。身为大周宗室的直系血脉,说不定哪一天屠刀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但是,如果霍家胜利,之后是否也会有不臣之心呢?或者因为两派相争,进一步败坏朝政,引得民怨沸腾,外寇入侵……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好像也会很危险啊!   愁啊,本以为穿越过来当皇子,从此衣食无忧,安心享受就行了,没想到衣食是无忧了,他需要忧的是自己的小命啊!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路沉默无语。一直走到乾元殿门口,秦泽停下脚步,转头道:“咱们也不好冒冒失失闯进去,先去后配殿我母妃那边,探听一下寝殿里的情况吧。”   秦诺自然无异议,在他看来,秦泽只是不想待在流光殿,故意寻个理由离开罢了。   进了后配殿,葛贤妃并没有在房内,她的贴身女官繁绢迎上前,禀报道:“两位殿下,刚才皇后娘娘召集几位娘娘商议大事,贤妃娘娘也过去了。”   秦诺很想问一声什么大事?秦泽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我们在这里等着母妃。”说着径直到了窗前的桌子边坐下,还客气地招呼了秦诺一起坐下。   反正也没别的事情,秦诺也跟着坐到了对面。   繁绢立刻给两人奉上茶水点心。   秦诺心情压抑,看着窗外幽深的夜幕出神,心中思量着霍皇后会怎么安排下一步的行动?裴翎会在什么时辰入宫?   静坐了片刻,对面秦泽突然开了口,“九哥你不累吗?”他随手拿起一块杏仁栗子酥,叹道:“熬了一夜,我可真觉得饿了。”然后就吃了起来。   秦诺虽然并不觉得肚子饿,但看秦泽吃得香,也顺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点心味道虽好,但太干,他顺手拿起桌上温热的茶水。   秦泽手微微一颤,旋即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那一瞬间的异样。   秦诺全无察觉,吃了一块点心,喝了一杯茶水,正觉得无聊,感觉一阵困意涌上来。奇怪了,自己明明之前在偏殿里偷偷睡了一小觉的,怎么可能又犯困?   眼看着对面的秦泽也伸了个懒腰,“九哥你今晚太累了,弟弟我也觉得犯困呢,不如先去后面榻上歪一会儿。待母妃回来,繁绢,你再叫醒我们。”   一边说着,他亲自上前,扶起秦诺去了挂帘后面。   想要挣脱,却感觉全身无力,只能随着秦泽的步伐向前。   一头歪倒在床榻上,秦诺感觉自己眼皮子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沉浸到一片美梦之中。   不对劲儿!心中挣扎起最后的理智,秦诺奋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儿。   痛疼伴着血腥味传来,勉强恢复的一丝知觉,然后,秦诺感受到有一只手正贴在自己喉咙处,再然后……解开了第一个衣服扣子,接着是第二个……   !!!   秦诺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你要干什么?老十,你应该不是这样的老十吧?!   心中一着急,小腹部突然有一股热力涌上来,像是一只小老鼠,头脑中昏昏沉沉的感觉大为消减,只是身体还是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旋即转过念头。不对啊,平日里两人根本两看相厌,恨不得对方立刻死了才干净的,绝不可能有任何遐思存在的余地。就算退一万步,秦泽这兔崽子真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可能在今晚,寝殿里两人老爹还命悬一线着呢!   可这是怎么回事儿?把自己外衣脱下了之后,某人的罪恶之手又伸向自己裤子……   秦诺竭尽全力想要张开口问一句,   你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一声断喝让秦泽宽衣解带的手一顿。   问出这句话的当然不是秦诺,而是葛贤妃。   她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儿子扶着秦诺躺在床上。秦诺肢体酸软,呼吸平稳,显然是睡得熟了。而自己儿子正在扒拉秦诺的衣服。   “泽儿,你干什么?九殿下这是怎么了?”她立刻意识到秦诺状态不对,目光转而落到大宫女繁绢身上。   繁绢赶紧跪倒在地,却不敢出言辩驳。   对面秦泽开口道,“母妃,你别责怪繁绢,刚才是我交代她将迷神散放进这个傻子的茶杯的。”   躺在床上的“傻子”心神一颤,自己果然中了迷药!   葛贤妃皱眉:“你费力弄晕他干什么?担心他破坏咱们行事,何必带他来这里,让他在流光殿跟那几个皇子一起待着就好啊。”   秦泽皱起眉头:“母妃,你真的想要完全按照霍家的安排行事?”   葛贤妃脸色一沉,没有出声。   秦泽神情有些激动,继续道:“母妃,他们霍家是完全把我们葛家当刀子使唤,这次真能一举扳倒裴翎也就罢了,若是无法功成,到时候少不得要推出一个替死鬼来。只怕咱们葛家……”   葛贤妃低声喝道:“住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皇后娘娘的耳目吗?还敢这样大放厥词。”   秦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走到葛贤妃身边,拉住她的衣袖。   “母妃……”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早年你外公提拔兵部侍郎,还是霍家上书举荐,这番人情……”葛贤妃叹了一口气,她其实是含蓄的说法,葛家虽然也是世族,但连续数代都没有什么争气的子孙,尽是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早已衰败不堪,直到葛贤妃父亲这一代投效了霍家,才重振家名,青云直上,连同葛贤妃也有了入宫封妃的机会。   “母妃难道要为了一份人情,就要将儿子的性命贴上去吗?”秦泽气呼呼地道。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要你去拼命。”   “不是要我去拼命,但与拼命何异?”秦泽冷哼一声,“让刺客假扮我的身份,接近裴翎,然后行刺,这刺客就挂上了我们葛家的名号。一旦行事不慎,泄露了行迹,他们不敢对霍家无礼,对我们只怕就没有这样客气了。更别说裴翎是绝顶高手,一旦行刺失败,这就是生死之仇,裴将军必定恨我们入骨,就算外公在这里,只怕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布局。”   葛贤妃也犹豫起来。虽然身在霍家这条大船上,但她们可没有真为霍家舍生忘死的觉悟。   “可是如果不依计行事……”   “谁说咱们不依计行事,比起我来,不是有更好的人选吗?”   葛贤妃目光立刻落到床榻上,秦诺还在昏迷当中,过分俊秀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极了当年那个贱婢。   葛贤妃眉梢抽搐,同时心中迅速计较着。   霍家要让刺客假扮皇子,是为了顺理成章接近裴翎,伺机刺杀。选择秦泽,不仅因为他是霍家一系的人,更是因为,裴翎去年返京之后,入宫朝拜了两次,就闭门养病不出,所以与秦泽从未见过面。而且秦泽今年十三岁,身量高挑,已经与成人无异,便于刺客伪装。   这两点优势,换成秦诺也一样拥有。而且对一个传说中呆笨的皇子,裴翎应该更不会防备了吧。   左思右想,葛贤妃一咬牙,点头同意了儿子的意见。   秦泽大喜过望,不枉他费尽心思,将这傻子骗来放到。   只是母子二人万万没想到,秦诺如今身体虽无法动弹,但神志还是清醒的,两人之间的交谈全部进了耳朵。   秦诺又惊又怒,亏他之前还以为秦泽本心良善,还有一分兄弟之情呢。没想到这小子是想要拿他当背锅侠。   怎么办?自己完全不能动弹! 第7章 刺客   正心急如焚,突然,门外响起了低沉的敲门声。细微却规律。葛贤妃和秦泽双双一怔,室内一片寂静。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房门被推开。一个身量高挑,修眉俊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秦泽看着他,原本惊慌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是你,霍彬。”又往年轻人身后扫了一眼,皱眉问道,“你一个人过来的?”   年轻人显然与秦泽是很熟识的,笑道:“难道求见贤妃娘娘,还需要有人引见吗?此事机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一边说着,随意地行了个礼,“参见娘娘。”   葛贤妃也顾不上计较礼节,抬了抬手,问道:“刺客呢?”   “我就是刺客。”霍彬展颜一笑。   秦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霍家竟然让亲生的儿子来充当刺客。   葛贤妃忍不住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霍家门下高手无数,何必由你来以身犯险?”   “高手虽多,大都是我剑下败将,而且卑微之人起居走动气度低落,如何假扮得来皇子?裴翎不仅武功极高,而且眼神毒辣,闻调而知音,一旦被他察觉,势必功亏一篑。”   闻调而知音,说的是裴翎的一段旧事,裴翎为人颇为痴情,十多年前,他的原配夫人不幸病逝,之后他一直未曾再续弦。   这些年来他战功卓著,步步高升,也有不少世家想要与其联姻,介绍自家女儿,却都被他婉拒。   北疆有一家高门,其小姐对裴翎一见倾心,发誓非君不嫁,当爹的被女儿实在折腾的没法子了,竟然想出了一个奇招。   为了爱女,特意设了个局,邀请裴翎前来赴宴,席上由其女假扮琴师献艺。   那时候的裴翎还是北疆崭露头角的青年军官,并非如今这般权倾天下。一曲终了,主人以长辈的身份,提出要将此琴师送给他。在贵族之间,互相赠送婢女是很平常的事情。   这家人打得主意是只要女儿进了裴翎的府邸,之后再公布身份,以裴翎的为人行事,反正两家交好,自己还对裴翎有提拔之恩,哪怕不情愿,也只能娶了女儿了。   没想到被裴翎一眼看破,还笑称,在下卑微之人,如何配得上富贵之音。话中隐意,便是已经识破了小姐的身份。   此事后来随着裴翎步步高升而广为流传,人人都称赞裴大将军不愧是世家子弟,纵然落魄军中十余载,依然风雅清贵。   对霍彬的话,秦泽还想说什么,却被葛贤妃一句话堵了回去。   “何时行动?”   霍彬代表着霍家人的意思,既然他们自己都甘愿让儿子以身涉险了,自己这个外人又何必多嘴。   “娘娘果然爽快。”霍彬赞了一句,“召裴翎和几位重臣进宫的旨意已经拟好,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要送出去。我们这就更换衣装,准备行事吧。”   事到临头,葛贤妃神态有些游移,顿了顿,才开口道:“二公子,我看你身材比泽儿略高三分,与其假扮泽儿,不如九殿下更加合适。”   这番话说的有些心虚,她本以为霍家必是安排门客高手来行刺,没想到人家连儿子都派出来了,这样一对比,自己便显得懦弱了起来。   霍彬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秦诺。   他一进门就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人,本以为是葛贤妃生怕碍事才收拾了的,没想到是打的这个主意。霍彬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爽快笑道:“也好,反正是借一身衣裳罢了。”   葛贤妃和秦泽双双松了一口气。   事不宜迟,秦诺的外衣刚才秦泽已经帮忙脱了下来。如今递给霍彬,他三下五除二将衣服换上。   皇子的服饰皆有蟠龙暗纹,银线交织,光彩流离,霍彬穿上,更显得风华灿烂,气度非凡。他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将其贴身藏在腰间。   看到对面秦泽一直盯着自己的动作,霍彬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十殿下喜欢这个吗?”   秦泽眼中一闪,“这么长的软剑很少见。”   “哈,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将软剑藏好,霍彬很快推门离开。   室内又一次恢复了平静,葛贤妃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子上,半响,呻,吟一般出声道:“这……能成功吗?”   秦泽阴沉着脸,“谁知道呢,这帮乱臣贼子!”   “什么?”葛贤妃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皇还没死呢,他们就公然作乱,哼,难道不是乱臣贼子?”   葛贤妃被他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呵斥道:“你乱说什么!不要命了!”   秦泽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葛贤妃继续低声训斥儿子:“都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意思,皇位迟早要交到他们手中,就算皇上知晓,也不会说什么的。”   皇位吗?自己那位太子哥哥依仗霍家得到了那个位置,跟霍家的傀儡有什么两样?如今宗室势微,太子秦聪还好,其余皇子,像霍家、裴家这种手握重兵的权贵,谁还将他们放在眼中!   刚才那个霍彬对自己,明晃晃的鄙薄表情,也许只是无心,但无心之中流露的态度,最是真实!   秦泽紧紧握住了拳头。“将来总有一天,我不用受这种武夫鄙薄……”   你想什么呢?葛贤妃没想到儿子会突然提起这个,皱眉道,“刚才霍二公子马上要行险举,难免礼仪疏忽,想必无心之过。我儿,你是宗室皇子,何必计较这些。”   宗室皇子吗?秦泽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比起秦泽突然的愤懑不满,躺在床上的秦诺更加憋屈。   这样一个重要的夜晚,自己竟然就只能躺在这里。而且还要时刻注意收敛呼吸,伪装成沉睡的模样,以免被人灭口。   也不知道事后会不会被牵连,如果行刺成功,极有可能会被杀掉灭口,行刺不成功,以裴大将军的智慧,应该知道自己这个呆笨的皇子只是被人利用的幌子,不会迁怒到自己头上吧?   秦诺心情前所未有的恐慌。自己的前途,乃至生存,竟然都要寄托在某个人的喜怒之上,何其悲凉,这还是皇子吗?   此时此刻,境遇不同,手段不同,心性更是天差地远。   秦诺和秦泽,竟然诡异地产生了共鸣的想法。 第8章 葛贤妃   秦泽目光落在床上死鱼一样挺尸的秦诺身上:“这个母妃准备怎么办?”   什么叫“这个”?背后连兄长都不肯叫一声了吗?真是塑料花一样的兄弟情分啊!秦诺忍不住吐槽。一边感受着胸口热烘烘的小老鼠,总算刚才偷听霍皇后和太子对话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自己这个身体有内功这件事了,现在需要烦恼的是,该怎么调动这股力量,将自己这个僵尸buff解除掉。   葛贤妃目光扫过床榻,轻蔑地道:“这个母妃来处理吧,待会儿将他随便寻个地方藏起来,反正不要让他多事就好了。只是待会儿你回流光殿,要与几位殿下说清楚。”   “儿子明白,不会露出破绽的。”   葛贤妃还想着继续唠叨儿子小心应对。秦泽却已经毫无耐心,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流光殿了。”   葛贤妃这才住口,目送着儿子离开的身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从儿子长大了,越发有自己的想法了。却还是看不透,如今这世道,哪里是凭着一股傲气就能活的。   霍家也罢,裴家也罢,这两个庞然大物的权柄积累已经不逊于皇室了,一旦斗争起来,连龙子皇孙都只能当炮灰呢。   “娘娘别生气,殿下只是有口无心。”繁绢低声劝着主人。   葛贤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如何不知道泽儿他那点儿小心思,什么看不起他,是被人比下去了,感觉自己丢了面子罢了。”   懒洋洋的语调如平时一样和蔼,繁绢顿时放下心来。之前秦泽吩咐她准备迷药,放到九皇子取而代之的事情,并没有提前禀报葛贤妃,但她还是选择帮忙了。原因不仅仅是想到九皇子与娘娘母子情深,自己又是娘娘第一等的心腹,更多的是为了那一点儿倾慕爱恋的私心。如今看来,娘娘似乎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   繁绢笑道:“霍家一个庶子罢了,殿下金尊玉贵,何必要跟那种人比呢。”   “你这话说得没错。刚才怎么不提醒。”葛贤妃慢悠悠问道。   繁绢心里一颤,“娘娘跟殿下说话,奴婢怎么敢插嘴呢?”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都能不经我吩咐,下手毒害皇子了,虽然是这个废物。但真万万没想到,你还有这个胆量。”   话语虽是责备,但偷眼瞧着,葛贤妃脸上笑意盈盈,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繁绢鼓起勇气,跪在地上回道:“事发突然,奴婢没来得及回禀,自知死罪,请娘娘责罚。”   “不必了,你为泽儿的一片心思,本宫怎么会不知道呢。”一边说着,葛贤妃亲自弯下腰,拉住繁绢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笑道,“我虽素来严格,但那是对外人,泽儿是我亲儿子,你又服侍我多年,我岂会忽视你们的心意,作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繁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葛贤妃是在说什么?这话里意思,不仅是不追究之前擅自行动的罪责,甚至认同她那点儿小心思了。将来,她如果能被赐给十殿下为妾,甚至为侧妃……   眼看着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铺开,突然葛贤妃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过……”葛贤妃叹了口气,“泽儿还是太年轻,自己拍拍手走了,却还留着一个难题在这里呢。”   一边说着,她冲床上努了努嘴。   “娘娘的意思是?”繁绢顺着话风问道。   “当然是……”葛贤妃看了她一眼,笑盈盈道,“杀了他。”   一句话入耳,宛如晴天霹雳。秦诺原本一口气运转到胸口,正感觉摸到了一点儿头绪,却被生生震散了去。   他原本以为在这场宫廷变乱中,自己就是个小透明,甚至在喝下那杯茶之前,他还在想着起身返回流光殿,跟几位皇子兄弟一起等待最终的结果呢。而在喝下那杯茶之后,他虽然被困在床上,但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当做替罪羊,来发泄怒火。万万没想到,葛贤妃如今一句话就要宣判自己的死期。   被吓了一跳的还有繁绢。前一刻还停留在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期待中,下一刻被瞬间打脸抽醒了。   “娘娘,您说什么?”   葛贤妃冲着左边白墙抬了抬下巴,明确吩咐道:“拿着那把剑,把床上的这小子杀了。”   “娘娘,九皇子他……”   “皇后娘娘之前谈起今晚的行动时候,正愁着裴翎的罪名不够,难以抵挡天下悠悠众口呢。如今我送她一个大礼,杀害皇子,罪证确凿,足够裴翎喝一壶的了吧。”   “裴大将军入宫见驾,得知自己以□□毒害皇帝的阴谋败露,当庭翻脸,意图行刺皇上,正在侍疾的九殿下护驾心切,惨遭杀害。”葛贤妃脸上笑容依旧,可是落在繁绢眼中,却变得阴沉奸猾。   “唉,真是便宜了那个贱人,还给她儿子留了个好名声。不过总算以后不用再看到这个惹人厌烦的小杂种了。”   葛贤妃冷冷说着,一边催促繁绢,立刻动手。   繁绢全身都颤抖起来,她只是一个奴婢而已,亲手杀害皇子,事后真的能够幸免吗?   耳边传来恶魔般的低语:“你放心,之后太子登基,泽儿少不了一个亲王,待他出去开府,我就将你赏赐给他。也算圆了你们的心意。”   仿佛溺水中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繁绢颤抖着上前,拿起挂在墙上的宝剑。然后持着宝剑,一步一步挪向床边。   葛贤妃冷眼看着,无一丝怜惜。这个贱婢!也是自己太纵着她了,竟然生出了这种不该有的心思,好好的儿子别被这些小娼,妇带坏了。   这老妖婆是真的要杀了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秦诺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他拼命地催动体内那唯一一点希望。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那只温热的小老鼠依然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这么没用,干脆散开算了!一念升起,秦诺催促着那道内息往四处经脉乱窜。   繁绢站在床边,抖如糠菜。从小生活在宫廷中的人,越发被宫中森严的尊卑秩序洗脑。对面之人纵然再落魄,那也是实打实的皇子啊!   葛贤妃上前一步,不耐地催促道:“赶紧动手,愣着干什么。”   繁绢眼一闭,牙一咬,拔起长剑,挥手砍了下去。   无与伦比的危机感袭来,千钧一发的时刻,秦诺猛然感觉腹中一阵刺痛,他能动了!   眼看着明晃晃的宝剑砍了下来,第一个反应是向旁边一滚,同时随手拿起床榻上的枕头,往繁绢脸上一扔。   这时代的枕头可都是青瓷制作的,十足十的硬砖头。   只听乒地一声,枕头没有砸中繁绢的头颅,却凑巧打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原本挥剑砍人,就身形不稳,被这一击砸下来,顿时踉跄着往身边一冲。同时她手中的长剑向前一送。   “噗嗤”一声。那是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啊!”微弱的惨叫还来不及响起,就戛然而止。   一瞬间,秦诺惊呆了,繁绢也惊呆了。看着被长剑捅了个对穿的葛贤妃踉跄后退,房间里一片死寂。   一声沉闷的扑通,那是葛贤妃终于倒在地上的声音。   只能怪她站的离繁绢太近了!而且两人千算万算,都没料到明明中了迷药的秦诺竟然能活动。然后繁绢剑势一偏,直接从葛贤妃腹部捅了进去,赤红的剑刃又从后背穿出。   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繁绢猛地尖叫起来。却突然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将她用力一推。   秦诺扑上去将繁绢压在床上,然后用棉被死死塞住她的嘴巴。   身下的繁绢剧烈挣扎起来。   命悬一线,秦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抬手就冲着繁绢的脸上左右开弓,抽了两个耳光。   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击抽的一愣,也终于清醒了。   “你想死,还是想活?”秦诺压低了声音问道。   繁绢终于不叫了,浑身颤抖,一双杏花眼充满了恐惧地盯着秦诺。   眼见她逐渐恢复了理智,秦诺试着稍微松开手。   繁绢长呼了一口气,却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只是痴呆一般茫然失措。秦诺略微放下心来。   转头看着床榻前的葛贤妃,大滩的血迹蔓延开来,葛贤妃显然是没活路了。她双目还瞪得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要是她,死得这么乌龙,估计也不肯闭眼睛。   第一次见到死人,还是因为自己而死的人,秦诺竟然心情很平静。你既然要杀我,那就不要责怪被我反杀了!而且也不是自己动的手,只能怪你自己识人不清,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拿什么宝剑啊,还那么长的一支。秦诺暗暗吐槽。   身边传来细微的嘤嘤哭泣声。   秦诺翻了个白眼,如果此时有人突然闯进来,看到这个场景……   葛贤妃被人一剑捅死在床前,死不瞑目,满脸恨意;繁绢衣衫不整青丝散乱地躺在床上,双目红肿,垂泪不止;自己则站在床边,半裸身体,虎视眈眈……   怎么看都是一场九皇子丧心病狂,在父皇病危之时杀害庶母,逼,奸宫女的宫廷伦理大戏啊! 第9章 善后   尤其自己还□□着身体。一阵凉风吹过,秦诺打了个哆嗦。好冷啊!秦泽那王八蛋,下手够狠,直接把他外衣全扒光了,只剩下里面短亵裤。   秦诺转头看了一眼繁绢。开口道:“把衣服脱下来。”   繁绢一愣,抬头茫然地看向秦诺。瞬间脸色大变,双手环抱胸口,“你要干什么?”   我c你大爷的,这是什么反应?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这种情形下也能兽性大发吧!   “要不脱下衣服,要不替我把衣服找回来,二选一吧。”秦诺眼神不善。   繁绢这才恍然大悟,看着秦诺半裸的身体,挪开视线,委婉建议道:“奴婢的衣服只怕九殿下不合身,不过房间里有贤妃娘娘的外套和披风,要不您先将就一下。”   “赶紧拿来吧。”秦诺板着脸吩咐道。   繁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冲到屏风旁的衣架上取来了衣物。途中经过葛贤妃的尸体,脚步肉眼可见的凌乱了起来。总算没有摔倒,将衣服送回到秦诺手中。   那是一身雪青色的缎面披风,花样极为素净,毕竟皇帝病重,也没人会脑残地穿红披绿。秦诺将披风抖开,穿上了身。   抬头看到繁绢正盯着自己,秦诺恶劣地笑了:“看什么?你杀了葛贤妃,想想怎么交代吧?”   “是你!我没有……”繁绢脸色大变。   秦诺体贴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去跟秦泽说一声,‘不好意思,我手滑,把你的贤妃娘亲捅死了。’看在你一片痴情的份儿上,秦泽说不定会原谅你呢。”   繁绢再一次哭了起来。   “住口,别哭了!不想死就闭嘴吧!”秦诺不耐烦地喝道。   繁绢的哭声霎时间停止了,天生的温顺让她不敢反抗对面的人。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秦诺开始思考,怎么样才能脱罪!没错,是葛贤妃自找死路,一点儿不冤!但宫廷不是一个能够讲道理的地方。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彻底将自己从这个事件中甩脱出来。   首先要将葛贤妃的尸体处理掉。然后最麻烦的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他的目光落在繁绢身上。   杀了这个宫女,就没人知道了!而且这死丫头之前就下迷药害自己,根本死有余辜!   心理建设作了大半天,秦诺叹了一口气,他狠不下心肠来!   毕竟是在法治社会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再怎么也有个下限。无奈地摇摇头,秦诺冷声道:“过来帮忙吧。”一边蹲到了葛贤妃的身边。   繁绢茫然地抬起头,“干什么?”   “处理尸体啊。”秦诺没好气地道。   幸好乾元殿后面就是夕月湖,也幸好天还没有亮,将葛贤妃的尸体扔进湖水里,今天夜风又急,带动水流翻涌。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想必就无法断定葛贤妃是死在哪里的了。   反正今晚有宫变,到时候死得人绝对不止一个,葛贤妃是走在路上被哪方势力随手杀了,谁能说得清楚呢。   扑腾一声,中年女子的尸首就这样落进了湖水里。曾经在这个后宫里搅动风云,一呼百应的人物,如今跟死在这个湖里的下等宫奴也没有什么不同。   望着主人的尸体随波而去,繁绢双手掰着窗户,几乎要抠出血来,眼泪滚滚而下,“娘娘……”   一声惨呼,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秦诺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你难过的什么劲儿?你家娘娘都对你起杀心了。”刚才他虽然不能动,但神智清醒,葛贤妃和繁绢的冲突听得一清二楚。   “娘娘她……也是不得已。”繁绢神情黯然。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赶紧过来把这里清理干净!”秦诺指着地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地吩咐道。   繁绢强忍着眼泪,温顺地跪倒在地上,将地面上和窗台上的血迹一一擦洗干净。然后将污水也倒入了窗户后面的湖水里。   秦诺打量着房间,确定再也找不到一丝杀人的痕迹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床边坐下,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顺手拍了拍床边的位置,“辛苦了,过来休息一会儿吧。”   繁绢打了个哆嗦,竟然没有抗拒,柔顺地走上前,坐在了他的身边。   “有没有想好怎么脱罪?”秦诺随口问着。   繁绢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殿下不动手吗?”   秦诺一愣,对上繁绢闪烁着水花的大眼睛。视线里有哀求,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认命了的绝望。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你认为我要杀你?”   繁绢点了点头。   秦诺突然有些好笑,恐怕正是如此,她才会如此听话吧,天生的奴性深入骨髓,亦或者说已经认命了。   不可否认,刚才有一瞬间,自己是真的动了杀意,但无奈下不了手。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刚才替自己取衣服的时候,还有清扫地面的时候,她是有机会逃跑的。   繁绢苦笑一声:“奴婢已经无可选择了。如果离开这里,能够去哪里?回宫里,一旦娘娘的死讯传开,我便是服侍不周,十殿下必会迁怒于我。”   其实,在葛贤妃逼令她杀害九皇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命运有了预感了,然而,万万没想到,在自己被灭口之前,对她来说高高在上的葛贤妃竟然先一命呜呼了。左右都是个死,她认命了。而且死在葛贤妃后头,想想好像也没怎么亏本。   这个时代奴仆毫无人权,就算葛贤妃是自己病死的,主子死了,要求得力的婢女殉葬也是常事。秦诺再一次为自己的穿越技术点了个赞。   “你一片痴心,我那位好十弟应该不会这么冷酷吧。”秦诺摸着下巴。这丫头还挺聪明的,而且杏眼桃腮,生得极为招人。   “十殿下不会的,他一向是个冷酷的人。”想起自己对那位俊美英武的殿下的恋慕之心,繁绢一阵心灰意冷,就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时辰里,她美好的初恋泡沫般彻底破灭了,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秦诺没空关心她那点儿绮念,叹道:“杀了你,也于事无补,不如你我想想该怎么将事情圆过去吧。”   确定九殿下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繁绢眼中闪烁起光芒。蝼蚁尚且贪生,如果有一条生路,她也不想死啊!   “绿荷说得没错,殿下是个仁慈的人。”   绿荷?怎么又扯到她了?秦诺有点儿懵逼,但是转念又想到,绿荷不也是葛贤妃安排的人吗,两人之间有交情是正常。   “她是我干娘的结拜姐妹的义女。”繁绢解释道。   “哈,这个宫里,当奴婢也是一门学问的啊。”秦诺笑道。   这样紧张的气氛之下,两人竟然平和地聊着天。   繁绢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说这些。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有种让人感觉天然可亲的气度。   一边通过简单的谈话放松心神,渐渐地,秦诺理顺了思路。他的计划是这样的:   在儿子秦泽离开之后,葛贤妃前去拜望霍皇后,想要请教下一步行动计划,顺便请示一下这个废物皇子如何处置。然后她留下繁绢看守秦诺,就一个人离开了。   之后十三公主担忧父皇的情况,前来乾元殿这边探望,路过这一处宫室,意外发现了昏睡中的兄长。繁绢谎称九殿下因为熬夜过度,睡了过去,十三公主并未疑心,就吩咐侍女将秦诺带了回去。   秦诺被十三公主带走后,繁绢无奈,想要找葛贤妃禀报,但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贤妃娘娘,只好去流光殿找秦泽。既然跟秦泽在一起,那么亲娘死的时候,应该找不到借口责罚繁绢了吧。   到此为止,一切都圆过去了。至于葛贤妃为什么会神秘消失在去找皇后娘娘的途中,就不是两个人的责任了。   秦诺左思右想,找不出更好的脱罪方法。只能靠亲妹妹解围了!   要完成这个计划,需要有两点,第一,有人看见葛贤妃离开了房间。第二,十三公主过来支援。 第10章 脱身   黎明之前,正是天色虽昏暗的时候,乾元殿里一片紧张肃杀。只因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统治者,如今还在大殿里生死未卜。所有人都凝神屏息,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   霍皇后亲自带着太子,在寝殿里侍疾,而贵淑德贤四位娘娘,分别在几处偏殿等候消息,皇子都被安置到了流光殿,公主都在采薇宫。   这样凝重的架势,基本上所有人都明白,最关键的时刻要到了!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前往宫外,召见几位朝廷重臣了。   在这样紧张而安静的氛围中,一处偏殿的门无声地开启了。   一个高挑素净的身影离开,朝着正殿方向走去。雪青色的缎面斗篷将整个人裹在里面,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长长的刘海儿遮蔽了眉眼。   有捧着药盒的宫人路过,远远行礼,而贤妃娘娘毫不理会,径直向前走去。   宫人暗暗思量着,这样的气氛下,连一向注重仪容的贤妃娘娘也不免失态了啊!   绕过回廊,拐过一处角落,眼看着四周无人,秦诺停下了脚步。霍皇后为了即将到来的宫变,外面行走的宫人不多,大大方便了他的计划。   他身量高挑,穿着肥大的斗篷,又经繁绢妙手修饰妆容,如今天色暗淡,一路走来竟然无人看破。当然,最重要的是,今晚整个乾元殿都人心惶惶,也无人注意葛贤妃的容貌细节。   确定四周无人,秦诺跳上栏杆,顺着爬到了横梁上。   三下五除二将披风脱了下来,塞进了横梁上的缝隙里,又把几只簪子拔去,发髻改了改。他里面穿着的是繁绢的宫女服饰,为了方便下一步的计划。   目前假扮葛贤妃离开偏殿的行动一切顺利,路上已经遇到好几位宫人目睹葛贤妃往正殿这边过来了。接下来就是以宫女的身份混出乾元殿,赶到采薇宫,找秦芷过来解围。   一切必须尽快,在霍家和裴翎之间的冲突正式开展之前。秦诺可不想当两大巨头角力的炮灰,更不想连累妹妹也当炮灰。   然而,在抵达乾元殿东门口的时候,计划出现了变故。   “你是哪个宫的人?”出现在宫门口的侍卫长枪一横,拦住了秦诺的去路。   “我是九殿下身边的绿荷,奉十三公主的命令,前来找殿下,没想到并未见到人,听茶水房的小公公说几位殿下都去流光殿那边了,我正想过去看看呢。”   一边说着,将繁绢的令牌奉上。   侍卫接过一看,确实是管事宫女级别的令牌,语气缓和了很多,却依然拒绝道:“乾元殿无皇后娘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还请姑娘回头吧。”   秦诺心下大急,捏着嗓子道:“能否通融一下,我留着乾元殿也无处可去啊?”   侍卫皱起眉头,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态度坚定:“不行,谁也不能外出,没地方就先去茶水房等候吧。”   秦诺随着他目光一扫,后面是一处隐蔽的回廊,心下顿时悚然,里面藏着人!   虽然没有任何声息和身影,但侍卫不经意的举动,泄露了内中的秘密。只怕是霍皇后安排的人到了!自己晚了一步,怎么办?   不敢再多待,秦诺低声告罪了一声,往回走去。   要不是因为葛贤妃和秦泽后面还站着霍皇后和太子,他真想甩手不干,直接回流光殿算了,随便秦泽那臭小子怎么想。但是现在不行,葛贤妃的死牵扯太大。   对了,还可以翻墙出去啊!趁着他们将宫人都赶走了,正是出去的好时机。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至于原定的脱罪计划,跟秦芷对好口供就行。反正她已经模仿葛贤妃走了一趟,也算对得起繁绢了。   紧急改变计划,秦诺沿着后墙一路疾走,寻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确定四周无人。把裙子下摆一撩,徒手攀上了墙头。   正要沿着墙头往前走,却突然前方远远传来一声惊呼:“将军快看,前面有个宫女在爬墙呢!”   秦诺大惊失色,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跌进水中的一瞬间,秦诺第一个念头是,这水真凉!他强忍住呼救的生动,竭力挣扎起来,上辈子他是学过游泳的,虽然只是最简单的狗刨,换了一个身体之后,技能要点还留在脑海中。   扑腾了两下,似乎找回了一点儿感觉。秦诺心下大喜,就在这时,异变横生。一个诡异的物体出现在身边,如同灵蛇一般缠绕到了他的腰上,同时一股巨力传来。   这是什么?湖里竟然有蛇?一瞬间秦诺脑海中乱象迭起,想起葛贤妃死不瞑目的模样,难道是湖里的尸体诈尸了!   一念及此,毛骨悚然!再也无法维持游泳的姿态,同时惊声尖叫起来,“救命啊……呜……咳咳……”   连着呛了好几口水,秦诺感觉自己整个人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跌到地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不是什么冤魂作祟,也不是什么湖里有蛇,缠在他腰间的是一条长鞭,而鞭子的另一头,牢牢握在对面年轻人的手中。   生得倒是丰神俊秀,可惜神情略显轻佻,对着秦诺狼狈的模样,竟然低低吹了声口哨,“哎呀,是个美人呢。”   身旁一个青衣中年儒生低声喝道:“这是在宫中,不得胡言乱语!”   这么大的动静,回廊另一侧的侍卫就算是死人也要被惊醒了。几个人急匆匆跑了过来,一边高声喝道,“什么人!”   秦诺勉强爬了起来,他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发髻散乱,湿哒哒的绢花半挂在额头上。   他自己都能想象现在狼狈的模样,难得对面的侍卫竟然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你是刚才那个……绿荷!”   侍卫勃然大怒,“不是说过不可离开吗?你竟然胆敢翻墙而出,枉顾宫规,立刻将她拿下!”   一声令下,两个侍卫就要上前将这个不听话的宫女锁拿,突然,对面几个人中钻出一个身影,高声喝道:“住口!”   声音莫名地熟悉,秦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神看去,吓了一跳。   出来喝止的人竟然是王公公。而他身边的这几个人……秦诺目光扫过。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虎目生光,不怒自威,虽然只穿着普通的玄色武士服,也压不住那身经百战的天然霸气。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青衣文生和一个紫衣少年。少年就是刚才挥动鞭子,将秦诺从湖里拉上来的人,单凭这一手就可以看出少年出色的武功。   不会吧,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裴翎裴大将军,身边这两位,应该是谋士和护卫了吧。   王公公接下来的话语证实了他的猜测:“裴大将军面前,岂容你们放肆!”   果然是裴翎,好生威猛霸气,难怪自己皇帝老爹会不放心,这样的人,简直一眼看去就是沙场战火的主宰。   只是之前听秦泽他们说话,应该还有半个时辰才会抵达,怎么会这么早就到了?糟糕,接下来的计划怎么办?秦诺心念电转,竟然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了。   听到对面是裴翎,几个侍卫都吓了一跳,自从边关返回之后,裴大将军封门闭府,谢绝访客,所以虽然返回京城已有两年,京中竟然没多少人见过这位大周军神。如今看了,几个侍卫眼中也忍不住流露惊讶之色。   眼瞅着没人注意自己了,秦诺趁机悄悄后退,准备溜走。一个眼尖儿的侍卫看见了,立刻嚷嚷道:“王公公,这个叫绿荷的宫女之前就想要出去,被我们阻止,竟然胆敢在乾元殿里翻墙!”惊讶归惊讶,宫规还是不能枉顾。   “绿荷?”王公公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复杂的眼神在秦诺身上扫了一圈:“别胡说八道了,这……她也是一时情急,罢了,如今天寒地冻,这副模样小心冲撞了贵人。你赶紧回采薇宫收拾干净吧。”   傻子也能听出来,王公公这是在刻意维护眼前的小宫女了。这个绿荷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秦诺也很意外,尤其王公公是认识绿荷的。他这是认出自己来了?所以才会帮忙遮掩,还让自己赶紧回采薇宫收拾干净……等等,采薇宫,秦诺顿时明白,王公公这是将自己当做秦芷了!   他与秦芷本来就是双胞胎,女扮男装之后又七八分相似,此时他妆容狼狈,将那二三分差别都掩去了。再加上黎明之前,廊道上光线昏暗……   秦诺暗暗好笑,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刚想转身跑,却感觉腰上一紧,这才想起身上还拴着一根鞭子呢。   紫衣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一振,长鞭霎时从秦诺腰间松开,如同有生命的灵蛇一般,留下一道波浪形的影子,缩回到少年的手腕上。   秦诺凝神细看,这鞭子通体乌黑,泛着金属光泽,细密环绕在少年手腕上宛如一个精巧的护腕,谁知道展开之后竟然是如此神奇的兵器呢。   收回视线,他默默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糟糕的地方。   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紫衣少年忍不住摸着下巴,笑道:“宫中竟然有这么有个性的宫女,是叫做绿荷吗?”   王公公咳嗽两声,装作没有听见,招呼道:“裴将军,咱们赶紧吧。” 第11章 驾崩   天边绽放起一线光明,这充满混乱和荒诞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采薇宫门口,十三公主秦芷站在门外的花丛中。正黯然出神,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头望去,就看到了梦中都难以置信的一幕。   “哥哥?”她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秦诺干笑了两声,压低嗓门:“好妹妹,先别声张,赶紧给我找身衣服来。”找到秦芷,秦诺总算松了一口气。幸好采薇宫离乾元殿不远,而且霍皇后为了行动方便,清空了很多宫人。秦诺才能平安赶到,避免进一步出丑。   秦芷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吩咐随身宫女几句。   宫女雪儿年纪虽小,办事效率却很高,很快从宫中取来了衣裳。秦芷抱着来到殿外小花园的树丛里,找到了已经冻得面色发青的秦诺。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七手八脚帮他换上。   “多亏了有你。”秦诺感叹一声。今晚他是来侍疾的,连个伺候的人也没带,不然也不必找秦芷帮忙了。   “哥哥,你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还这种装扮。”秦芷实在按耐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幸好没有外人看见,不然哥哥在父皇病危的时候如此奇装异服,必将成为整个宫廷的话柄。”   秦诺眼看着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刚才我听见了不得的事情,不得已才易装逃了出来。”   秦芷虽然性情活泼,但日常行事还是很知道分寸的。所以秦诺将偷听到的霍皇后和太子意图对裴大将军动手的秘密说了出来。但自己与繁绢失手杀掉葛贤妃一事,却隐瞒了下来。如今情况有变,这件事也许纸包不住火,若真有那一天,他希望这件事情不要牵连到这个好妹妹。   听说了乾元殿即将发生宫变,秦芷吓得六神无主,那可都是只在话本子中听说过的大事啊!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幸好哥哥逃出来了。怎么办,要不咱们回文德宫?要不要告诉姐姐们?”秦芷手忙脚乱。   秦诺只好安慰道:“你先别急,如今诸位兄弟姐妹都在两宫之内,事情牵扯不到咱们头上,安静等消息就行。只是乾元殿马上有变乱发生,暂时不能靠近了。”   原定的计划不能执行,那么自己将来如何解释葛贤妃的死呢?唉,早知道还是应该狠下心杀掉繁绢……算了,也只能事后想想而已,就算事情重来一遍,秦诺知道,自己只怕还是没法亲自动手杀人。   秦芷很快冷静下来,想想确实如此,只能继续在这里等待消息了。   遥望着寂静无声的乾元殿,黑暗已经过去,但这座象征着大周最高权柄的宫殿依然沉默而宁静,如同一头年迈的巨兽,就算黎明已经到来,依然迟钝地沉浸在酣睡之中。   事情会向着哪个方向发展呢?眼前的一切如同迷雾之海,秦诺已经完全无法把握方向了。   如果能执掌权利,就不必如此焦急枯坐等待了吧。脑海中骤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即将改变帝国命运的时刻,他虽然身为皇子,却连棋盘上的棋子都不算。好吧,因为秦泽的栽赃,他勉强也算是半只棋子了。   出乎秦诺预料之外,谜底比想象的更早揭晓。   黎明三刻,从乾元殿派出的使节来到了采薇宫,带来霍皇后的口谕。   “陛下垂危,召所有皇子、公主前往寝殿拜见!”   闻此噩耗,采薇宫内顿时炸开一片痛哭之声,众公主无不涕泪横流,茫然失措。夹杂在一片红粉之中的秦诺有些僵硬。   传讯的太监看见了,不免招呼一声:“九殿下也赶紧过去吧,流光殿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众人只以为他是过来找秦芷的,无人疑惑。   混在哭嚎的大部队中抵达了乾元殿,殿前已经满是宗室和朝臣了。   不多时,众皇子也从流光殿匆匆赶到,秦泽站在其中,目光扫过姐妹们的队伍,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的秦诺,顿时睁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十弟?”站在他旁边的秦勋问道。   “没什么。”秦泽低下头,掩去慌乱的心情。   秦诺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见秦泽。事到如今,也只能抵死不承认了。   如今秦诺最关心的,还不是葛贤妃之死,还有担忧了一整夜的霍皇后主导的宫变,从自己离开乾元殿不过一个多时辰,难道这么快就已经将裴翎手起刀落,收拾干净了?   霍皇后办事效率真是高!   来不及细思,宫人已经领着诸位皇子公主进了寝殿。   跟着众人一起跪伏在殿中,秦诺偷眼瞧着霍皇后带着太子,还有几个高位妃嫔围拢在床前,透过他们身影的间隙,露出床上那人焦黄的脸色。   显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在满屋妻妾儿女的环绕中,皇帝僵硬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然后冲着殿中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手指往下方伸了伸,同时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   秦诺正偷眼往上看,好巧不巧地对上了皇帝的视线,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却压不住心肝儿乱跳,那个眼神,临终的人都是这样的愤恨吗?手指的方向,正好是自己这边呢。   他不敢再作死抬头。   霍皇后按捺不住悲痛,扑上前一把握住皇帝的手臂,“陛下,您有什么旨意,可要宣殿外的诸位大人进来?”   皇帝呃呃了两声,似乎是答应了。立刻有宫人伶俐地转身跑了出去。   霍皇后什么都顾不得了,扑到在床边。   皇帝僵硬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玻璃珠般无机质的瞳孔倒映出满是充满了憔悴忧虑的容颜,这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愤恨,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却因为这急剧的动作,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他死死瞪着皇后,终于无奈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陛下!陛下……”皇后的呼唤声声悲切,如杜鹃啼血。   “父皇啊!”太子秦聪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殿中诸人霎时明白,他们的父皇已经走了!一时间,哭声四起,响彻云霄。声音传至殿外,乾元殿所有的人,无论朝堂重臣,还是扫洒仆役,都纷纷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这个哭声,很快将会从这个宫殿传遍整个朝廷,整个盛京,并蔓延到整个庞大的帝国。   一切喜乐的庆典都将被取消,连民间百姓的婚嫁都要受到影响,在这个年代,能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整个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也只有病床上的这一位了。   这时,传召左右丞相和六部尚书入内的宫人刚刚带着几位重臣返回,看到这一幕,立刻跪倒在地,跟着痛哭不已。   一时间乾元殿内外,没有第二个声音。秦诺跪在人群中,纵然并无太多悲伤,被这浓烈的气氛感染,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哭了半天,左丞相范文晟颤颤巍巍立起身来,跪着膝行至床前。先叩首三次,方满面泪痕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两位要先保重身体啊,陛下这一去,家国大事,都还要仰赖两位。”   有了他开这个头,下面的重臣纷纷上前,“陛下大行,是苍生之不幸,还请两位尊上顾念天下百姓,略收悲容。”   “是啊,陛下素来爱惜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也必不愿意殿下悲伤过度,伤了身子啊……”   在重臣一片劝谏声中,霍皇后和太子的哭泣终于停止了,慢慢地,寝殿内的哭泣声也渐渐低落。唯有一个声音还在不合时宜地持续着。   秦诺看向旁边三哥秦健的方向,他正伏地痛苦,声音凄厉嘶哑,“父皇啊!”   霍皇后微微皱眉,旁边的七皇子秦勋立刻凑到秦健身边:“三哥啊,父皇一向怜惜你体弱,你这样悲恸,这不是让父皇走得不安心吗?”   秦健反手将他推开:“滚开,你们这些忘恩薄情的,我哭父皇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只知道急着接受父皇留下来的江山地位,除了我,谁是真心为父皇哭一场的?”   秦勋被他推得摔了出去,多亏后面的秦诺一把扶住。   骂得真是痛快!秦诺忍不住对这个三哥刮目相看了,看不出秦健还有这个胆量,还是说他知晓将来太子上位,自己必然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对他的哭骂,殿中宗室和重臣都选择了直接视若无睹。唯有范丞相,摇摇头,“三殿下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了。”   被推得摔在一边的秦勋配合着解释道:“父皇从前最疼爱三哥,也难怪他如此失态。”   “是啊,父皇走得如此突兀,谁不难过。”一边说着,太子也忍不住继续落下眼泪。霍皇后跟着哀鸣一声:“陛下这一走,让臣妾如何是好啊!”   殿内又是一片哭嚎。群臣少不得再上前劝谏。   又哭了片刻,霍皇后勉强收住悲容,说道:“陛下一走,我六神无主。朝中范丞相最为德高望重,就请您老与礼部张大人一起,为陛下的身后……”说到一半,霍皇后难忍悲痛,又一次哭了起来。   群臣少不得再一次劝谏,就在这样的反复拉锯中,景耀帝的葬仪开始布置了。 第12章 武功   秦诺爬了起来,跪得久了,膝盖都感觉发麻,连他也是这样,其他人更加不济。几位公主还有直接哭晕过去的,只得由宫女扶了下去。   除了皇帝的死,秦诺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就是昨晚宫变的结果。回宫更换丧葬衣装的时候,意外从李丸口里听到了消息。   原来昨天晚上,裴大将军得到陛下病重的消息之后心急如焚,引动旧伤复发,入宫行至半途突然吐血昏迷。随行同伴无奈,只好将他扶了回去。   搞了半天,宫变压根没闹起来啊!亏之前自己紧张兮兮的,原来是个哑炮。   吐血昏迷吗,想起昨晚遇到的霸气的裴大将军,这样柔弱的病情出现在威武的躯体上,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秦诺莫名地想笑。   转念又想到,自己遇到裴翎已经是在乾元殿门口了。他入宫之前吐血昏迷……难道……“裴将军是走到哪里发病的?”   李丸想了想:“好像就是在乾元殿门口吧,奴才也只是听那边的宫人提了一句。”   乾元殿门口!难道是自己一离开,裴将军就发病倒下了?不对劲儿啊,路都走了一大半了,却要在宫门口来这一出。应该是裴翎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然后临时改变了入宫的决定。这不对劲儿的地方不会是自己吧。   事情太诡异,秦诺难免多心。只是没有时间给他细思了。匆匆换完衣服,赶去乾元殿。   皇帝大行的祭奠已经迅速布置了起来,整个乾元殿都挂上了肃杀的白绢,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一片森冷,如同凛冬提前降临,   诸皇子都集中在东偏殿里,秦诺本想打探一下裴翎的消息,一进门却感觉气氛不对。   众人脸色沉寂,尤其秦泽,苍白憔悴,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   秦诺心里咯噔一下子。   见他进来,秦勋上前低声提醒道:“九弟,刚刚贤妃娘娘去了。”   果然东窗事发了!秦诺压抑不住剧烈的心跳,怎么办,繁绢那边还没对好口供呢……   正慌乱着,却听秦勋继续叹息道:“贤妃娘娘悲恸父皇身亡,投水自尽,以身相殉,如此贞烈,实在是我大周女子之典范。”   投水……自尽?秦诺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神TM投水自尽啊,葛贤妃肚子上那么大的伤口,瞎子才会当做是自尽呢!   “这……怎么会发生此事呢?”秦诺眼神闪烁。   “刚才殿内一直不见贤妃踪迹,皇后娘娘派人搜寻,却没想到得来这样的消息。”秦勋慨叹一声,“唉,贤妃娘娘性情刚直,会如此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是霍皇后将消息压了下去!秦诺立刻意识到,为什么?是为了不想让葬礼多生事端?毕竟皇帝刚刚驾崩,人心惶惶,若再传出葛贤妃无故被杀的消息,势必引发各方面不必要的联想。对霍皇后来说,暗杀裴翎的机会已经失去,如今太子平稳登基,比什么都重要。   若是霍皇后出手,想必不会留下什么破绽吧。这样想着,秦诺稍稍放下心来,突然感觉一道阴冷的目光锁定自己。   是秦泽,不用回头看,他也能明白那道目光会是何等的阴沉探究。   秦泽应该不会轻易相信投水自尽的谎言,自己应该怎样瞒过他呢?   还好秦泽没有立刻上前询问,毕竟下迷药算计秦诺一事,不好宣之于口,而且葬仪马上要开始了。   皇帝殡天这样的大事,礼节繁复之极,秦诺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多少次跟着众人跪倒、磕头、哭泣,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外臣还好一些,还能凭借处理公务的时机,短暂离开歇息片刻。宗室就惨了,乾元殿前的广场里,黑压压跪着一片人,其中还有七八十岁的老翁和五六岁的幼童。听说女眷那边还有好几位怀有身孕的夫人,此时也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冷硬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身为嫡系的皇子皇女,是直接跪在殿内的,好歹不用跪在外面吹冷风,但饶是如此,还是有数位体质孱弱的公主和皇子倒在了岗位上。   到了第二天,连一向咬牙支撑的秦健也撑不住了,摇摇欲坠。霍皇后却没有如同前面几位皇子公主那样及时命令宫人将他挪下去歇息,而是视若无睹。   秦健也是个硬气的,昏迷了片刻时间,悠悠转醒,又一次跪倒在地上,嚎哭起来。整个内殿就属他声音最嘹亮最悲切,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秦诺跪在他后头,悲悲切切地熬着,精神恍惚中,时不时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霎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视线离开,然后再新一轮的悲悲切切……   有这么个心腹大患,还让不让人好好哭丧了!   终于从乾元殿返回,躺在自己房间里,秦诺死狗一样摊在床上,真的太累了,古代这些礼数真不是人过的,幸好自己一向身体强健,又通贯了武脉。   说起来,这几天忙得团团转,他都没来得及仔细考虑这件事呢。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小书房。   身为皇子,都有自己的配套书房,但秦诺本人的书房,比起其他皇子来说,要干净很多,不仅陈设简单,书本数量也少,可见利用率极低。这也大大降低了秦诺的工作量。   下层的十几部都是秦诺穿越过来之后让李丸给自己弄来了解这个时代的。早已经翻阅过了,秦诺一眼扫过,然后目光投向原本就有的藏书,挨个抽出来仔细查看。   没错,秦诺在找传说中的武功秘籍。   穿越之前的秦诺竟然会武功,这件事情太离奇了。这小半年的生活,他对秦诺的生活轨迹已经一清二楚,大周朝还是挺注重皇子的教育问题的。   除了节礼等休沐时间,皇子满五岁就要开始入学启蒙,上午习文,下午练武。   作为一个不上进的笨蛋皇子,秦诺的课程无疑是轻松的,文化课程都是去装装样子,甚至不去也没关系,几位太傅都压根儿不会询问他的课业。在学堂他也是唯一没有伴读的皇子。也不知道葛贤妃动了手脚,还是内务府真的完全忘记了。   下午的课业是习武,自由程度更大,有的皇子选择修习弓箭骑术,有的喜欢练习一下拳脚功夫,像秦健这种对兵法战事感兴趣的还可以选择这方面授课。   而秦诺就是学习拳脚功夫的一员,为此没少被秦泽暗地里骂武蛮子。只是从穿越过来之后,秦诺大病了一场,所以下午的课业很久没有参加了,直到上个月才去了几次。   从仅有的几次接触,秦诺能感觉得出,教授他拳脚功夫的两个侍卫纯粹是在应付差事,态度虽然恭谨,但完全就是陪小孩子玩耍的动作。   所以去了几次秦诺就意兴阑珊了。他本来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万万没想到,在经历宫变的危机之后,竟然发现身体有武功,只怕连教他功夫的侍卫也没有发现吧。   所以秦诺怀疑是原主儿自己修炼的。   一阵翻箱倒柜,几十本书都是礼仪典籍,摆着好看的,若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秦诺抽取出其中的一本。   翻看了片刻,秦诺眼前一亮,前后都是普通的佛经,只有中间字体与众不同,密密麻麻还夹杂着人体图形,仿佛是人体经络的图片。   真的是武功秘籍!   果然秘籍藏宝图这种东西都是隐藏在佛经里面的,《鹿鼎记》诚不起我也!秦诺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合上书册,看着《普陀弥渡经》这个名讳,还得再找几本对照一下,确定是这个。   秦诺思量着,正要捧着秘籍仔细看一看,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殿下,睡着了吗?”是李丸的声音,知晓自己疲惫不堪,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应该不会过来打扰才对。   秦诺将书册合上,塞回书架。回到床头坐好,才扬声道:“进来吧。”   李丸推门进入,面色有些青白,带来的消息更是让秦诺意外。   “殿下,内务府刚送来消息,绿荷她,被人发现死在夕月湖里。”   秦诺脸色一变,“怎会如此?”   “这,送来陈公公说,看尸首,应该是今晨在水边玩耍的时候,失足滑了下去。问咱们殿内有何特别的吩咐,若无,就按照宫规处理,送去安葬了。”   失足滑下去?夕月湖边湿滑的地方都横着围栏呢,怎么可能轻易失足。难道是投水自尽。不对啊,要说绿荷是因为之前被自己推进水中的羞恼,受不了周围的嘲讽议论,也应该在前些日子投水,如今皇帝驾崩,宫里忙乱成一片,谁还记得她那点儿破事儿。   秦诺脸色阴沉,李丸偷眼瞧着,也不敢多话。   沉吟半响,秦诺抬手道:“就按照宫规处置吧,去银柜里取二十两银子,给内务府说将棺材弄得体面些。再让东泊将绿荷的衣裳首饰清点出来,随同她陪葬吧。”   东泊是秦诺身边的大宫女,掌管着他身边诸多杂务。   李丸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却没有说出,只叹了一声:“殿下仁善。奴才这就去传话。”   秦诺明白,这二十两银子和绿荷的衣服首饰未必会落在她身上,但总归是一点儿心意。虚伪吗?绿荷是怎么死的他无法确定,但必定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葛贤妃的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过去了吗?   心头一层阴云蒙上来。 第13章 封王   秦诺身边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盛大的葬仪还在继续,三天的哭丧奠仪终于结束,然后是停灵时间,宗室轮流陪伴,总算有个让人喘口气的时间了。长时间的跪拜哭丧,宗室和朝臣都有很多病倒的,甚至听说还有一位侯夫人不慎小产了。   在万众期待中,景耀帝的灵柩终于装点完毕,在一个曙光灿烂的清晨,启程送往盛京北部的万寿山上,安葬在龙穴之中。   葬礼结束了,也代表着属于一个人的朝代彻底完结了。再接下来的,是更加庄重的新帝登基仪式。   众望所归的太子秦聪登上至尊之位,太子妃沈氏被册封为新的皇后。   因为还在孝期,新帝的登基仪式并未大肆操办。循规蹈矩地走完了祭天太庙等一系列环节,曾经的四皇子秦聪,就成为了大周皇朝的最高统治者,年号改为永光,不过要等到明年才会正式启用,今年的剩下时间,还是景耀的时代。   新帝登基,皇宫自然也要重新整理分配,几位皇弟不可能继续居住在宫里了。而秦诺几个人,也到了即将与这个宫廷说再见的时候。   在新帝登基的第三天,秦诺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封号。   淳郡王。   景耀帝遗留的皇子除了太子之外,三皇子秦健封德亲王,六皇子秦欣封端郡王,七皇子秦勋为舒郡王,九皇子秦诺为淳郡王,十皇子秦泽为燕亲王,剩下的几位年龄尚幼,不便开府封王,新帝怜惜幼弟,便专门下旨在册封之前,都如以往继续住在宫中。   反正秦聪膝下空虚,太子妃并未生育子嗣,只有侧室诞下了一个儿子还夭折了。连霍太后也笑称,宫里多些孩子,更热闹些。   对自己封为郡王,秦诺在预料之中,而秦泽竟然被封为更高一级的亲王,让他大为惊讶。三皇子秦健也就罢了,他在诸皇子中年龄最长,母系尊贵,极得景耀帝宠爱,而且在葬礼上又大大出了一把风头,扶棺哭嚎不止,数度晕厥过去,都不肯下去休息。弄到后来,霍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几次趁着他昏迷,派人将他送下去,结果他醒来之后立刻拼死冲出,要继续为皇帝守灵,宫人拦都拦不住。这样持续整个葬礼,宗室和大臣看在眼中,不免都暗暗称赞三皇子至纯至孝。   这样的气氛下,秦健封为德亲王是顺理成章,而秦泽为何会被册封亲王呢?因为葛家对霍家的忠心耿耿吗?很快,秦诺的疑惑有了答案。   册封之后第二日,又传来了新帝对众人官职的安排。   大周自太宗皇帝以来,就厌恶宗室游手好闲,所以成年之后都会安排职位,但传承至今,也不过是个虚号罢了,成年的皇子王爷们去悠闲的衙门里挂个职,白领一份俸禄。   秦诺被任命为神策营禁军督察,这是个可有可无的职位。得到同样职位的还有秦勋,也许是考虑到他们两人都不学无术,偏好拳脚武斗吧。   六皇子秦欣领了户部司库管领的职位,是个肥差。而秦健被任命为敬华馆文史编撰总领,只是挂个名,将来修撰成的典籍便有他的一份功劳,可以说是极为清闲又体面的差事了。   而秦泽的安排大大出乎所有人预料。   “十弟平日里最得父皇怜惜,所以此事非你莫属啊!”大周新任帝王秦聪紧紧握住弟弟的手。   按照大周礼法,父丧之后要有三年的孝期,其中婚嫁饮宴等作乐的行为都被禁止,当然,天子不可能守孝这样长时间,所以以日代月,只守二十七天即可,但大多数天子都会选择一位宗室,代替自己完成整个守孝环节。   如今,承接这个荣耀的就是秦泽。   代天子守皇陵!   想到之后连续三年看不见这个朝夕相处的小子了,秦诺还真有点儿留恋……才怪!终于从那个阴沉的视线里解脱出来了。而且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坑爹的皇宫。秦诺简直感觉前所未有的高兴,天也蓝了,水也清了。   这些日子趁着守孝的空档,他悄悄找机会见了繁绢一面。询问后续事情。   繁绢告知,她对秦泽的解释是,葛贤妃去找皇后娘娘禀报事情,结果离开没多久,九殿下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要往外走,她拦不住人,只能放他离开了。   秦泽似乎并未生疑,至少没有迁怒繁绢。   “不过十殿下这些日子脸色阴沉莫测,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而且奴婢听说他这几日跟管事陈户密谈了好几次。”繁绢也满心忐忑。   “随便他吧,这件事以后你我不要再提。”秦诺叮嘱道。   对这件事,他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反正霍皇后已经将事情定性为自尽殉葬了,还礼部专门下旨褒奖葛贤妃的贞烈,不可能自打耳光翻旧案。将来秦泽能查到什么,随便他。反正大家都是王爷,谁怕谁啊!   终于熬到了出宫的日子,一大清早,李丸就起床服侍秦诺更衣梳洗。   这些天他指挥着宫里的下人将各色用品器皿整理装箱,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王府里什么东西都是齐备的,但日常起居习惯的小物件也不少。看着对满了整个院子的二十四个大箱子,秦诺有些发愣,“我有这么多东西吗?”   “王爷已经是少的了,昨天我去隔壁紫耀宫看过,舒王爷的东西比您还多,更别说前天燕王殿下启程去皇陵,带的行礼规模了。”   “好吧,既然秦勋的东西更多,想必自己也不那么扎眼了。”秦诺摸了摸鼻子,上了马车。   坐在车上,翻阅着内务府送过来的名册,分封郡王之后,自己名下的财产大幅度增加。也算是民间意义的分家了吧。太子秦聪继承了家业祖产,另外的兄弟们按照位份各自继承了一部分家产。   分到自己名下的是坐落在城东秀士坊的王府一座,占地百亩,城外淮水河畔的皇庄三处,各十几顷到几十顷不等,每年郡王俸禄纹银八千两,黄金六百两,绢帛两千匹,另外还有禄米,柴炭等物资不可计数。   吃喝玩乐的悠闲王爷生活终于开始了!秦诺满意地在马车里打了个滚。郡王配制的马车也很高级,里面宽敞舒服,躺几个人都没问题。   走了好一阵子,马车一颤,停了下来,外面响起李丸的声音:“殿下,咱们到家了!”   一句到家,也彰显出众人的欢欣雀跃。总算不应继续在宫里熬日子了。   李丸亲自掀开车帘,侍从摆好台阶。秦诺缓步走下马车。   放眼望去,朱门高墙,掩映着重重亭台楼阁,好一座威风气派的王府!门前是跪地恭迎秦诺的侍从仆妇,乌压压的少说也有四五百人,都是内务府拨派来的人手。   秀士坊本就是宗室云集的所在,内中府邸林立,而这座淳郡王府坐落在最北侧,再往外就是热闹的锦华街,秦诺表示非常满意。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秦诺进了正厅坐下。   内务府负责交接的管事送上了两本厚厚的名册,一本是记录整个王府的财产,从桌椅板凳到器皿摆设,另一本是记录全部奴仆的身契,包括出身形貌特长等。   实在太厚了,秦诺也懒得翻看,这些都是应该交由王府女主人管理的,奈何现在秦诺没有王妃,所以只能暂时交由原本的贴身大宫女东泊了。好在东泊本就是内务府管事宫女出身,对这些还算擅长。   之后李丸叫几个领头的管事进来参拜主人,秦诺例行地吩咐了几句,就让众人下去,一切照旧。   也不知道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别人安插的棋子,但自己一个废物王爷,想必真有用处的棋子,也不屑于安插到自己身边吧。   四五百号佣人,就自己一个主人。也不知道每年庄园里的产出和俸禄银子够不够养活这么多人的。   真是浪费啊!秦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   李丸笑道:“不多不多,将来殿下还要娶王妃,立侧妃,纳侍妾,还要添小王爷,小郡主,这些人都未必够呢。”离开了皇宫,连他也比往日活泼了不少。   秦诺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了。”想到将来自己要娶妻生子,秦诺就感觉难以接受,幸好还有三年的孝期,暂时不用面对这个问题。   下面的内务府管事还没离开,目光一转,插嘴笑道:“说起来,今次名册上的侍女,有几位还是我们大总管专门补足的。日前听说绿荷姑娘不慎失足亡故,殿下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今次划拨人手的时候,便擅自添了两位。”   秦诺嘴角抽搐,“谢过大总管的体贴了。”   管事躬身行礼,一边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都是处理过的,王爷可以放心使用。”   秦诺一愣,霎时明白,今次送来的两个宫女,应该都被灌了绝育药,毕竟,皇帝新丧,作为儿子是要守孝的。但真要龙子凤孙禁欲三年,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做到的,就是别闹出“人命”来,就是严守礼法的孝顺儿子了。所以这种怎么玩弄都不会生育孩子的婢女就应时而出了。   想明白这一点,秦诺一阵不舒服,同时再次庆幸,在这个蛮横的地方,自己穿成了男子,而且是一个皇子。   管事继续笑道:“几位王爷府中都有的,除了燕王殿下,毕竟,燕王如今用不得这个……”   秦泽去守皇陵了,代天子守孝,当然要更加严守规矩。   对此秦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随意应付两声,终于交接完毕,奉上红包,送走了管事。 第14章 神策营   将自己的财产名册大概看了两眼,古代的记录方式与后世有很大不同,看了不一会儿就感觉头晕,秦诺老老实实将账目放下。   眼看着已经是黄昏了,李丸问过秦诺的意思,传来膳食。   按照郡王的份例,三十六道菜品和十二道汤品,还不包括小菜主食点心,看着铺满了一桌子的食物,秦诺再一次对未来的奢侈生活有了崭新的认识。自己当皇子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过分呢,只有十二道菜,六道汤,外加主食面点九种罢了。不过皇子是执行的世宗时候定下的份例,那时候国朝初定,上下都不宽裕,而且世宗为人简朴守拙,不希望儿孙太过奢靡。   美美的吃完了一顿,秦诺洗漱一遍,先去了书房。   虽然只有短短半天的功夫,东泊已经带着下人将秦诺日常要用的房间收拾齐整。放眼望去,书房里器皿摆设都严格按照他往日的生活习惯。唯一不同的只是房间更加宽敞明亮,陈设也更加典雅富丽。还有书房里服侍的人。   两个新面孔的侍女,都是十五六岁花朵儿一样的年纪,一个娇美俏丽,身材玲珑有致,一个清雅动人,尤其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是内府专门送来的两个侍女,名册上指明了是替代绿荷的。”见秦诺目光落在两个侍女身上,东泊板着脸解释道,“放在书房里,日后王爷读书,也有个红袖添香的。”   秦诺嘴角抽搐,“什么红袖添香,一个绿荷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变成两个。”   “那王爷准备如何处理此二人?”东泊问道。作为宫里沉浮多年的老人,东泊自然明白这两个侍女是什么性质的。   “都是可怜的孩子,给她们安排份简单的活儿就好,书房里就不必了。”秦诺揉着额头,“一切你来照看就好。”   自己才十三岁,竟然称呼年龄更大的侍女为孩子。东泊严肃的脸孔有些崩解,赶紧收敛,继续道:“既然如此,就由奴婢处理了。”   秦诺点点头,看着东泊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忍不住想笑。   东泊是从秦诺少年时候就调派过来的宫人,一直打理书房,因为容貌普通,沉默寡言,在东殿几十个宫女中并不显眼,半年前秦诺穿越过来,才将她从众人中提拔起来。会选择重用她,不仅是因为发现她识文断字,颇具才干,更多的应该就是因为这股不服输的精神气儿吧。对主人再尊敬,也不会一味的盲从。   秦诺很快就适应了这无所事事的日子。   第三天,到了去衙门应卯的时候,毕竟头顶上还有神策营禁军督查的职务呢。   神策营的总理衙门位于城西,在京城禁军五卫中,神策营统领西、北两处城门的防务,责任重大,是大周拱卫京城精锐兵马之一。   来到衙门之前,李丸将文书送上,立刻有一个猿臂蜂腰的年轻男子带着护卫迎了出来,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银白轻甲,衬得面目刚毅,神态沉稳。   “神策营副统领赵平一参见淳郡王殿下。”来人拱手为礼,含笑招呼道。   “赵统领客气了,你我将来是同僚,军营之内,不必如此称呼。”秦诺点点头,起身要下车。   赵平一立刻上前,亲自将秦诺扶下了马车。对于皇子,神策营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节。   既然被委任了神策营的差事,秦诺事先做过功课,知道这赵平一是神策营三位副统领之一,不到三十岁就能担任从四品的武将,在大周朝廷里,也绝对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了。   自己这个禁军督察也是从四品,与他平级,所以秦诺一举一动完全没有摆宗室郡王的架子,与赵平一并肩进了衙门。   他的举动让赵平一略微松了一口气,宗室不好应付,今次新帝将两个皇子郡王塞到他们大营里,着实让他们头疼了一阵子。   “不知道贾将军可在?”一边走着,秦诺问道。贾辟是神策营总统领,正三品的奋威将军。   “贾将军如今正在衙门内,正在陪同……”赵平一话未说完,秦诺就听见正厅里传来嘹亮的说话声。   “贾将军,你可不能拿那些三流货色来搪塞孤王啊,咱们什么交情。”   果不其然,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七哥熟悉的身影,秦勋正贴在贾辟身边,一脸自来熟地缠磨着什么。   贾辟头疼地蹙起眉头,见秦诺进来,顺势起身迎了出来。   “淳郡王殿下也来了。”   果然练武之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这位神策营大统领明明已经四十五岁,看着却只三十七八模样,容长脸,卧蚕眉,眼神内敛,气度非凡。   “贾将军。”秦诺简单回礼。   两人平礼相见之后,秦诺又转头看向秦勋,笑道:“弟弟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没想到七哥你来的比我还早呢。”   秦勋抖了抖脸上的肥肉,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九弟。我正跟贾将军说道关键处呢,正好你过来了,咱们兄弟一起跟贾将军唠嗑唠嗑。”   离开了那个宫廷,果然每个人都不一样了。秦勋眼前在宫里说话可没有这么大声过呢。秦诺暗暗感慨着,笑道:“不知道七哥跟贾将军商谈了什么大事?”   “当然是咱们哥俩儿的待遇问题了!”秦勋挑了挑眉梢,然后转头看向贾辟,“贾将军啊,正好我们兄弟两个都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这护卫队今天就让我们哥俩儿挑了吧。”   贾辟点头道:“就依王爷的意思吧。”   秦勋脸上闪过一道亮光:“那你可别那三流货色搪塞我们兄弟啊。”   贾辟无奈地摇了摇头:“瞧舒王爷说的,皇上将两位王爷安排在我们神策营,是信赖,是荣耀,若是我拿三流货色搪塞,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信赖,往轻里说,咱们的交情还顾不顾了。”   听他们掰扯了半天,秦诺才终于明白,秦勋缠磨的对象原来是武卫啊。   难怪他之前就纳闷,两人的待遇都是按照品级来的,而且郡王俸禄丰厚,也不必靠那点儿督军银子过活。   按照惯例,禁军督察身为从四品武将,有五十名随身护卫的。秦勋这是在缠磨着对方,要求调派几个高手来。   趁着贾辟和赵平一出去叫人的功夫,秦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七哥,咱们府上不是有内务府调派的二百名武卫吗?”身为郡王,是有侍卫的,内务府在划拨财产的时候一并将人手调派到了府上。另外还可以拿银子私自招募家丁门客,只要不超过一定的规模,没人会介意。   秦勋甩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内务府拨给咱们的人能用吗?都是一群废物点心,武功不入流的,连看大门都觉得寒碜,顶多只能跑跑腿,打打下手,壮壮声势。真打起来,比起高手,一百个都打不过人家一个。”   秦诺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你一个闲散宗室,难道要去打江山不成,要什么高手保护,不浪费吗?   秦勋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状,冷哼一声,“九弟你是见识少,别以为咱们闲散宗室,就没个三长两短的。你不知道吧,两个月前安王家的小兔崽子在春风楼门前为了争头牌跟人争执了起来,嘿嘿,当晚头牌是争到了,睡得咋样不知道,就知道留宿到后半夜,出门之后被人盖了布袋,还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哼,至今都找不到是谁干的。还有半年前,承郡王他老人家……”   秦勋娓娓道来,说的都是京城宗室豪门子弟打架斗殴的八卦事端,听得秦诺连连惊叹。   这帮走鸡斗狗的宗室也太能闹腾了!   想想也是,一帮子位高权重的纨绔子弟,有钱有闲,无事可干,难免会闹腾出事情来。而且大周不比前朝,宗室亲王除特殊情况外,是不外放的,都养在京城里,难免事端多。   最终,他只能感慨一句:“侠以武乱禁,果然此言不虚啊!”   两人说了没几句,赵平一返回正厅,笑道:“人已经都召来了,等两位王爷挑选。”   秦勋一蹦三尺高,迫不及待地望外面跑。   秦诺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赵统领了,只是你我身在衙门,既是同僚,便以职务相称即可。”   赵平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王爷客气了。”   对方似乎不以为然,秦诺也不再多说,跟着秦勋出了大厅。   来到演武场,宽敞平整的地面上,数百人正列队齐整,等待着两人的挑选呢。   声势倒是挺大的,尤其几百人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天然的铁血森寒之气,秦诺情不自禁感受到一股压力。秦勋更加不济,本来还跑在前面的,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还是赵平一扶了一把,笑着提醒道:“王爷小心脚下。”才没有出丑。   这算是一个变相的下马威吗?秦诺耸耸肩,继续保持步伐,跟着两人进了演武场。   站到了高台上,秦诺目光扫过,台下站着的大概六七百人,都是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披着甲胄,颇有百战精兵的气势,其中几个块头格外明显,肌肉突出,必是军中力士。   贾辟笑道:“我这些儿郎,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若不是两位王爷今次亲自上门,我绝不舍得拿出来的。”   秦勋大喜过望,“贾将军果然是实诚人!”转头看了秦诺一眼,迫不及待道:“哥哥我就不客气,先挑选了。”   秦诺当然不会反对。   秦勋跳下看台,在赵平一陪同下走入人群当中,左右看了一圈又一圈。   秦诺在上面等得无聊,四面看去,演武场极为开阔,更远处,还有一些神策营的士兵正在操练集训。   秦诺目光一紧,他看到了霍彬的身影。 第15章 亲卫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霍彬骤然转过头来。秦诺来不及反应,霎时间两人目光相触。   霍彬笑了笑,手一扬,长刀划过一道闪光,不偏不倚落回到架子上的刀鞘里。然后他抬脚向这边走过来。   秦勋刚好挑选完人手,返回台上,招呼道:“咦,这不是霍二公子嘛。”   “霍二公子上个月刚刚学成返京,蒙国公爷看得起,安排在我们神策营任职。”贾辟笑道。   对顶头上司,霍彬还是挺恭敬的,拱手道:“统领客气了,舒王爷,我如今担任左军校尉一职。”   “想不到咱们哥俩儿成了同僚,当浮一大白啊。”一边说着,秦勋拍了拍霍彬的胳膊。秦勋就是有这个本事,跟谁都能攀扯上两句关系。   霍彬也笑着应对,两人谈了几句,霍彬目光落在秦诺身上,“离京日久,回来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九殿下呢。”   演戏谁不会啊,秦诺笑道:“二公子客气了。我刚才看二公子刀光闪闪,好生厉害啊。”   门外汉的夸奖霍彬自然不当一回事儿,笑道:“听说在学堂里殿下就对武学感兴趣,也是我道中人啊。”   不等秦诺回答,旁边秦勋朗声笑道:“我这个弟弟,别看长得文弱,力气可是足够大。若是练武功,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七哥这是给我脸上贴金了。就是吃的比别人多些。”秦诺轻描淡写。   几个人谈了几句,霍彬突然问起:“听闻殿下身边有一个叫绿荷的宫女。”   秦诺目光一紧,笑道:“是啊,你竟然还听说过她的名字?”   “绿荷啊,她是九弟的枕边人,不过是个没福气的,前些日子落水身亡了。”秦勋大大咧咧道。   此时此刻,秦诺无比感谢秦勋的大嘴巴。   霍彬一愣,他也没料到绿荷竟然是秦诺的房内侍妾。无端关心别人的侍妾总是很没礼貌的。他立刻赔礼笑道:“是我失礼了。我府中一个侍从据说有个姐姐叫绿荷,送入宫中了,一直想打听人呢。”   “原来如此,是绿荷亲缘浅薄了。”秦诺笑道,一言带过。心中却暗暗警惕,无缘无故,霍彬怎么会提起绿荷?   没有人关心奴仆的事情,秦勋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自己刚刚挑选的侍卫上。   他冲着秦诺兴奋地搓了搓手。“贾将军,九弟,你们看着我选得如何?”   秦诺一眼望去,果然,秦勋将几个块头最大的力士都挑选到了队伍中,一个个壮如施瓦辛格的汉子一溜儿排开,浓重的雄性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秦诺感觉眼睛有点儿受伤。   这样一支亲卫队,战斗力如何不知道,威吓力是绝对爆表了,将来自己这位七哥去秦楼楚馆,想必不会发生安王世子那种惨剧了吧。   接下来轮到了秦诺了,走在人群中,目光扫过,遍地甲士中,不乏有人眼中流露热切的期盼。仔细想想也能理解,禁军督察,又是宗室郡王,他的侍卫基本上就是一个铁饭碗了,未来的活计不会太辛苦,也不用餐风露宿夙夜值守,万一有了战事还要上阵厮杀。但是,真正有本事,有野心的人,会期待这样等同于豪门家奴一样的铁饭碗吗?   看着秦诺行走在甲士之中,明显兴趣缺缺的模样,半天都没挑选出一个人来,赵平一忍不住问道:“不知道王爷想要何种亲卫,有何特殊要求吗?”   “亲卫还有很多种吗?”秦诺随口问道。   “哈,亲卫吗,跟在身边不仅是护卫安全,日日看着,总要用起来舒坦才行。像霹雳营的任副统领,挑选的亲卫都是身手敏捷,容貌俊逸的年轻人,说看着舒心,相处也松快。”   话说得委婉,这任副统领明显是个颜控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了。   “再比如在下本人,因为祖籍江南,家人眷恋故土,不舍离开,少不得日常走动,所以在下的亲卫大多都是腿脚灵便,办事利落的,武功反倒在其次了。”赵平一淡然说着。   秦诺笑了笑:“被赵统领一提点,我倒是想起,如今王府草创,杂事极多,也希望能选派一些办事伶俐之人,另外,内务府也调派了些侍卫以供日常使用,不过大多功夫稀松平常,所以想要请营中划拨几位能教导弟子的,也可以统领调教一下这些不成材的人手。”   王府里还有二百名侍卫,日日养着这些人,总不能让他们吃白饭吧。   赵平一眼中闪过赞赏的神色,笑道:“王爷若信赖,便由在下帮忙挑选吧。”   秦诺立刻从善如流地同意了,想必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也不耐烦了。   不必挑选,秦诺便跟秦勋几人一起回了正厅,不多时,赵平一带着挑选好的五十名侍卫来到。   秦诺出去接见,秦勋也跟着旁边。正主儿还没说话,他先嚷嚷了起来。   “不是吧,老赵啊,你该不会把我这九弟的淳郡王府当做孤老院吧!”   也难怪秦勋这么说,放眼望去,五十名侍卫之中,竟然有一小半都是四五十岁的年迈之人,甚至还有明显的伤残,剩下的人也大都面目平庸,体格寻常。   听到秦勋的话,站在最前面的汉子冷哼了一声,怒视秦勋。他体格魁梧,但却只剩下了一只眼睛,看着颇为狰狞。   秦勋吓了一跳,忍不住道:“这亲卫是王府的体面,这种形貌的如何使得。”   那独眼汉子粗声粗气地道:“若不使得,便让我们兄弟回去歇息。”   赵平一皱眉喝道:“鲁冬,两位王爷面前,不得无礼。”   转头又向秦诺两人解释道:“鲁冬曾是我神策营中百步穿杨的神射高手,如今年龄已大,又在北疆的战事中受伤暂退,殿下若要请人教导府中侍卫,他正合使用。”   “瞎了的百步穿杨高手?我府里还有一位轻功无敌的瘸子门房呢!”秦勋生气起来,啧啧道:“这种疲赖货色,也能带出门去吗?”   秦诺笑了笑,“多谢赵统领了。七哥,我与你不同,没那么多时间出门,何必非要武功高强的?”   秦勋也不再多言,反正这个弟弟本来就呆呆蠢蠢的,别人随便搪塞他也看不出来,自己何必多管闲事。   秦诺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子,又无冤无仇,他相信赵平一不会专门坑自己的。而且他也不准备在京城里当纨绔子弟,何必弄那些气派门面呢,尤其他自己也算初涉武道的人了,很明白真正的高手不会是满脸横肉的,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   见秦诺也同意了,赵平一大喜,立刻叫来文书办理调派手续。很快这些兵丁就变成了两人的专属侍卫。   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赵平一坚决推辞了两人吃饭的邀请,恭恭敬敬将两位大爷送出了门。   本来还想要询问一下禁军督察这个职务具体应该干什么呢。   站在神策营的大门口,秦诺感觉有些茫然。就这么离开了?   “走吧,”一只手臂搭上了自己肩头,能如此自来熟的,非自己那位七哥莫属了。一改在宫中谨小慎微的老好人面目,离开了那个皇宫,秦勋的性格变得更加张扬肆意,当然,圆滑的本质依然不变。对秦诺这个本来生疏的弟弟,也莫名地亲近了起来,甚至跟到了他的马车上。   “好处已经收足了,还不走愣着干啥呢。”   这样就完了?自己明明是来上班的啊!秦诺无言,忍不住问道,“七哥,咱们这个禁军督察不需要干什么吗?”   秦勋一脸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他,“想干什么?每天大清早来这里准时应卯,操练兵马?你当皇兄是要折腾咱们呢?再说,就算你想来,人家还不想接呢。”   这点秦诺已经察觉了,他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贾辟和赵平一对自己两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别的不说,几次开口都没有让赵平一更改称呼,便是明显的拒人千里之外。   所以说,所谓的职务,只是个虚职罢了,白领一份俸禄。秦诺摸了摸鼻子,也是,真要是每天来这里与这些拱卫京城的武将同进同出,说不定人家皇帝还要怀疑你有什么小心思呢。   转念又想到:“那三哥、六哥他们那边的……”   “一样,挂个虚名罢了。不过三哥那个虚名值得啊,那文史编撰完成,少不了他一个署名,说不定还能流传后世,让人以为是什么大才子呢。嘿嘿,至于咱们,只要闷声发大财就行了。”   所谓的大财,就是这五十个士兵吗?秦诺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队伍,有些无语。   “哈,你可别小看了,神策营这边,都是精锐,当然,哥哥也知道,真正的高手,都昂着头等着提拔升官呢,绝不会到咱们两个毫无前途的郡王府里来,但总比没有强吧。在京城这地界,总得有些人手使唤,他们是神策营的身份,拿出去办事,可比普通的郡王府家丁方便多了。”   秦诺心里一动,他还没想过这一点呢,这五十个兵丁亲随,挂着神策营的身份,无论住店投宿衙门交接,都方便很多。而且还不用自己养,禁军督察的亲兵护卫都是领神策营俸禄的。这样想来,这笔生意绝对划算!   秦勋虽然只比自己大三岁,但他去年已经领了差事,在礼部衙门跑过两三趟,所以对外面的世界极为熟悉,再加上他为人圆滑,擅长交际,京城权贵子弟中人面很熟。   “出了宫,弟弟那边住的咋样,是不是感觉日子比在宫里舒服多了啊?”   这个问题有点儿微妙,秦诺决定继续走憨厚路线。“只是住的地方大了些,我一个人又住不了那么多房间。”   似乎被他的回答逗乐了,秦勋大笑起来,然后用力拍了拍秦诺的肩膀。   “好兄弟,宫外的日子,可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明天过去找你,带着弟弟好好开开眼界。” 第16章 演武场   秦诺与秦勋分了手,各自回府。   秦诺将五十名领回来的兵丁交给管事,郡王府的总管伍德海是内务府安排来的,对这些事情自然轻车熟路,很快将众人按照惯例安排妥当。   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暂时充作府内家丁的教头,另外的都编入仪仗卫队或者护院队伍里。   其中那个据说是神箭手的独眼中年汉子鲁冬,不愿意整日蹲守内宅当教头,吵嚷着一定要去护卫队。   伍德海有点儿抱怨,出行的仪仗护卫队,关键是要体面,弄进去一个独眼龙太不齐整了。   秦诺倒是无所谓,自家一个闲散郡王,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何必那么光鲜亮丽。   安排好了人事,晚上又将自己那点儿家底搬出来计算了每年的收入,秦诺美滋滋地上床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秦勋上门了。   昨天分手的时候虽然说过今天要来找自己,但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秦诺迎出大门去,就看见秦勋一身珠光白的交领长袍,圆滚滚的进来了。   平心而论,秦勋其实长得不差,想想景耀帝的长相,再加上后宫风情万种的各色美人,就知道,皇子中没有难看的。但秦勋有一点,太胖了!整个人至少有二百斤。眼看着他抬脚跨过大门,秦诺险些以为是一只白嫩圆滑的鸡蛋滚进了大门。   忍住笑意,秦诺上前招呼道:“七哥,这么早就过来了。”   迎着秦勋进了正厅,分主宾落座。秦勋目光扫视周围,肥嘟嘟的双层下巴抬了抬:“九弟啊,你这府邸收拾地挺干净。”目光又落在上前奉茶的侍女身上,眼光一亮,“内务府待你不薄嘛。”   侍女面若桃花,身姿窈窕,正是之前内府送来的两名特殊用途宫女之一。   实际上,内务府调派来的丫环仆妇中,确实以这两人容色最盛,所以东泊安排两人的正厅奉茶,活计儿轻省,又能撑撑门面。   秦诺随口道:“七哥客气了,这是顶绿荷的缺儿的人。”   绿荷?秦勋一愣,那不是侍寝的宫女吗,目光扫过,颇为遗憾地啧啧了两声。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还想要出言索要不成?你好歹是孝期啊!   待奉茶的侍女离开,秦勋随口问道:“也是处理过的吧?”   秦诺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弟弟就不知道了。”   “哎呀,如今是什么时候,不处理过的宫女,谁敢放心使用,就算处理过的,也别轻信,内务府的这帮子狗贼,可是奸猾地很。八年前老信王驾鹤西去,世子向他们索要了几个侍女,说得好好的,都服了绝育的汤药,嗨,进府没几个月,接二连三竟然有了身子。结果信王世子被狠狠弹劾了一顿,险些丢了爵位。”   自己这个七哥,以前没注意到竟然这么八卦来着,还有这打听小道消息的本事,秦诺本以为妹妹秦芷就已经够能八卦了,如今看来,秦勋更胜一筹啊。这两人应该是双胞胎才对,不会是自己出生的时候抱错了吧。   秦勋说完了一小段八卦,话锋一转:“所以照我说,不如亲自去挑选两个合适的买下来,用着也放心。九弟你若有意,我倒是有好路子。”   秦诺对此全无兴趣,随口应付着:“日后再说吧,此时也不着急。”   “唉,还是九弟你把持得住,省钱啊。要知道,一旦买了人,不仅卖身契要花银子,之后衣食住行,起宅院,打首饰,一样一样都得费钱。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不用发愁,如今离开了宫里,一针一线都要自己拿银子,不容易啊。”   秦诺心里一动,秦勋怎么突然哭起穷来了,难不成这才是他今天上门的主要目的。   “七哥可是有什么窘迫之处?弟弟手中尚有些银钱,反正也无可用之处。”开府之后,内务府将第一年的俸禄送来了。所以秦诺如今的小金库还是挺丰满的。   秦勋眼前一亮:“小九你果然是个厚道的,跟那些人不一样。不过哥哥我不是来找你借银子的,你有多少家财,我还不清楚吗?哥哥今天,是来找你商议一个发财大计的?”   秦诺颇为意外,问道:“七哥有何妙策?”   “这个嘛,九弟今天反正也闲来无事,跟我走一趟好了。”   于是秦诺就跟着秦勋出了郡王府。   上了秦勋的马车,秦诺大概明白为什么秦勋会哭喊说银子不够了。   秦勋果然比自己更看重享受,连马车都布置的如此华丽。脚下踩着一尘不染的白狐皮,背后是一整只白虎皮的垫子。檀香木的桌案上,杯盏碗碟都是剔透生光的上好玉料打造,嵌着细腻的银饰花纹。连车壁上那一盏青鸾衔珠灯,都镶满了宝石。   桌上的水果也不是当季的时令水果,都是樱桃西瓜等这个季节等闲看不到的东西。   看到秦诺目光在马车里扫过,秦勋叹了口气:“不是哥哥我奢侈,如今京城的圈子里就是这个风气,你要是没有这样一辆马车,都不好意思出门去。你还没见过三哥他的马车呢,十几辆都是金丝楠木和紫铜打造的,西域进贡的宝马拉车,一出门绝对威风气派。”   两人一边说着话,马车一路向西,抵达一处营地才停了下来。   秦诺下了马车,目光扫过,不禁惊讶,眼前建筑巨石垒成,气势宏大,迎面一座三层楼高的大门,上面写着“星阵演武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个个都有半人高。   这里好像是一处隶属军营的演武场吧?来这里有什么可发财的?   转头想要询问秦勋,却不经意看到马车后面跟车的鲁冬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想起他也是军营出身,秦诺问道:“你可知晓这里是何处?”   “回王爷的话,这里是属于神策营的一处演武场。”鲁冬没好气地回答道。   神策营的地盘?信息含量太少,但从鲁冬的态度,秦诺还是听出了一丝异样。   前面秦勋已经迫不及待拉住他。“走,哥哥带你见识见识。保证你不虚此行。”   进了演武场,前面是办事的衙署,看起来跟普通衙门没什么两样,外面栽种的花花草草都欣欣向荣。   上来奉迎的管事是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两撇小胡子颇为滑稽。点头哈腰地凑上来:“舒王爷您今日怎么又空暇过来我们这小地方。”   “你们也算小地方,上个月刚刚吃掉了我四千两银子。”   “王爷您客气了,上个月是您仁慈,打赏小的们罢了,今日王爷红光满面,一看就是运势旺盛,必能马到功成。”   “行了,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先给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可看的场子吗?”   管事赔笑着道:“今天有三场戏,不知道王爷您想看哪一款了。”   “我这弟弟是头一次过来,三场都看一趟,先兑两千两的玉牌来吧。”   管事目光往秦诺身上一扫,赶紧行礼道:“淳王爷也大驾光临了,蓬荜生辉啊。”   秦诺跟着秦勋从后门走进了廊道,从之前的对话,他大概猜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秦勋竟然赌博?而且动辄就是几千两的大手笔,难怪来钱快,花钱也快,对这种非法娱乐,他是绝对没兴趣,也没好感的。   只是这赌场设地也太迂回了吧。绕过曲曲折折的廊道,一直走到一处石室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立刻有眉清目秀的小厮上前替两人打开房门。   房间虽然不大,但布设得颇为豪华,宝石蓝的地毯铺陈在脚下,香梨木的桌椅都一尘不染,角落的青铜仙鹤炉上焚着清雅的百合香。   侍从自觉地站在门外守着,只秦诺秦勋进了房内。不多时,又有俏丽的婢女入房,为两人奉上茶果酒水。   秦诺起身来到房间唯一的大窗户前,向外看去,忍不住吃了一惊。   房间居高临下,下方就是占地宽阔的演武场。灿烂的光阳从头顶上映照下来,气势宏伟。原来他们竟然身处一个巨大的地坑中,难怪刚才一直沿着地道向下走呢。   从这个角度望去,演武场一览无余,同时可以看到周围四面环绕,都是林立的房间。整个建筑模式,颇有古罗马大剧院的风格。   这么庞大的天坑,就算是天然的,想要将它改建成如今斗场的规模,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工程吧。   在这里能赌什么?秦诺隐约有了不好预感。   不多时,又有小厮进门,奉上一本小册子。   秦勋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目光扫过,顿时爆出亮光,“哈哈,第一场就是刺激的。九弟,待会儿你我可有眼福了。”   很快,秦诺就明白秦勋所说的“眼福”是什么了。   演武场上很快开始了第一场比斗,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将两名即将对峙的人领进了中央的场地上。   让秦诺大为惊讶,第一场比斗的竟然是两个琦年玉貌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绢纱衣服,却只是勉强遮住了重点部位,似露非露,更让人遐思无限。看来这个赌局,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单纯。   喧嚣声传来,是东侧看台上,那里没有房间,都是一排排的座位,几乎坐满了人,以秦诺的目力,能看到大多数都是青壮年男子,冲着演武场中间对峙的两人大声喝彩。   房间里侍立的小厮恭敬地问道:“两位贵人可要下筹码?”   秦勋啧啧两声:“这种娘们戏有什么好下的,唉,算了,我还是下点儿吧,左边那个胸大,就押左边的五百两吧。”   小厮立刻领命,下去登记。   秦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台下的比斗开始了。   两个女子一个使用长剑,一个使用峨眉刺,这是秦诺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看到有会武功的人正式的比斗,他看得很仔细。但看了片刻,就察觉出味道不对了,两个女子招式也算凌厉,不多时身上就满是血痕,尤其使用长剑的女子。只是因为比斗,原本就单薄的衣服很快七零八落,妙处尽显。四周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听得秦诺不停地皱眉。   当今世道,虽然武者众多,但女子习武还是较少的,这两个女子身手看起来都还不错,为什么会沦落到来这里厮杀卖艺呢。而且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然有如此野蛮的事情。他原本以为,秦勋带自己来赌博,是骰子麻将之类的东西,他打定主意只随便陪着玩几把,然后就借故离开,并不沉迷,看到了广阔的场地,又怀疑赛马斗犬之类的赌博,却万万没想到,不是斗犬,竟然是斗人。 第17章 买人   台下的比拼越发激烈,四周的欢呼声也越发高涨。   秦诺意兴阑珊,很快转头不再多看了。   秦勋站在他身边,啧啧有声,“哎呀,这一招不行,得再高一点儿。哎呀,这个妞果然火爆。”   不多时,用剑的女子一剑刺中了使用峨眉刺的女子肩膀,鲜血飞溅。峨眉刺女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胜负已分,虽然没有出人命,但场面血腥,让人极度不适。   秦诺全程皱着眉头,十几个工作人员涌上场地,将两人带了下去。   用长剑的女子虽然赢了这一场,但之前落在下风,被峨眉刺女子划得遍体鳞伤,满身血痕,再加上原本的衣服都差不多撕裂了。如今是在礼法森严的古代,一个女子,但凡还有一丝选择的余地,都不会落到如此惨烈的境地吧。   对他的疑惑,秦勋大笑着给出了解释。   “有些是宗门仇杀覆灭,俘虏来的人手,有些是买了奴隶,从小调,教。更别说还有南朝俘虏来的那些呢。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谁知道是哪里来的。不过这里是神策营的场子,来路绝对正,就算买人,也可以放心买。”一边压低了声音,“九弟你要是有兴趣,我让给你留着,放心吧,别人的面子不给,贾辟还能不给咱哥俩儿面子。”   “这里算是神策营暗地里经营的生意?”   “哈,也不算暗地里了,如今禁军五卫,哪家没有点儿私底下的营生补贴家用。大家都心知肚明。”   秦诺想起昨天见到的贾辟和赵平一他们,总觉得心情复杂。不仅经营这种泯灭人性的武斗场,还兼职贩卖人口。   “这种娘们戏都是噱头,哄那些没什么见识的,或者外地进京来的人的,没啥看头,哥哥知晓你也不喜欢看这个,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呢。咱们哥俩儿想要发财,就看这一把了。”   接下来上场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手持长剑,一个用短刀。   按照秦勋的说法,这两个都是有品级的高手。秦诺这才知晓,原来武者也是分等级的。   秦勋游移不定,改投注哪一个呢,一边翻看着手里的资料,两个都是南朝俘虏,攻破建邺城的时候虏获来的,犹豫了半天,终于敲定:“那个穿蓝色衣服的,押一千二百金。”   秦诺依然没有投注,这种拿人的性命当做赌注的比斗,实在超出秦诺的承受能力。   秦勋下注完毕,终于注意到秦诺异样的脸色,笑道:“想不到九弟如此心慈手软,这些都是战俘,或者自卖为奴的人,不值得同情,神策营的场子一向规矩,绝不会将良民百姓坑进来的。”   秦诺摇摇头,“只是感觉如此对待生人,纵然是战俘也太过残酷”   秦勋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九弟,你真是太天真了,能进来这个斗场,实话告诉你吧,对战俘来说可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远的不提,之前安冬一战的七万俘虏,大多数都被送去西城煤窑那边,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来这个斗场,至少能吃饱穿暖,而且若是有幸被人赎买走,说不定以后还能有个好前程呢。”   秦诺默然。古代社会,对战俘一向残酷,像长平之战一举坑杀四十万,而大周朝虽然不会直接杀戮,但大多数都被送去矿坑煤窑等地,服苛刻的苦役,过度的劳累和贫瘠的食物,在这样的折磨下,大多数俘虏不过两三年就会油尽灯枯而身亡。被送来这个斗场,倒是有可能有一线生机。   “而且神策营的场子一向平和,不像咱们三哥那边。”   “三哥,秦健,怎么又扯到他了。”   秦勋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辟东营在京城西郊也有一处场子,是三哥的干股。嘿,那叫一个刺激呢。上次哥哥去了一趟,哎呀,还有狮虎生吃人的场面。都是被下了药物的猛兽,狂躁难耐,力大无比。十几只涌上来跟人比斗,什么高手都抵不住,直接被撕成了碎片。”   “哎呀,我是不爱看这种,太过酷烈血腥,几天吃饭都感觉没滋味。”   秦诺脸色沉了下来。他本以为眼前就已经够残酷的了,没想到还有更过分了,狮虎吃人,这种场面,听听就想要呕吐。   辟东营也是京城禁军五卫之一,是郭家统领,京城都知道,是三皇子秦健的亲信势力。   说话的功夫,眼前的比斗开始了。   两个年轻人都是用刀的。秦诺仔细看着,果然跟上一场大不相同,两人腾挪转移之间,气度开合,招式老练。虽然年轻,但用的都是杀人的招数。   真枪实刀的拼杀,一向不需要太长时间,略年轻一些的蓝衣男子肉眼可见地开始占据优势。刀刀致命,对面的青衣男子几次躲闪不及,肩头和手臂被砍得伤痕累累。   斗场周围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口哨声和嘶喊声此起彼伏。   “快砍,用力冲啊!把那个狗杂种剁成两段!”   “快起来,反击啊!老子押了银子在你身上啊!”   秦诺凝神细看,片刻之后,战果出来了,青衣男子被一刀砍中胸口,倒在地上。起伏的胸口还有呼吸。   场中掀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间夹杂着凄厉的叫骂,似乎是押了青衣男子的赌徒正在跳脚咒骂。同时众多的声音响起:“杀了他,砍死他!”场面嘈杂不堪。   眼看着对手已经没有了反击之力,蓝衣男子反而犹豫起来,持着刀迟迟不肯对躺在地上的对手补刀。   对面的青衣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似乎说了什么。只是隔得太远,没人能听见。然后,蓝衣人猛地前冲,一刀直冲着青衣人脖颈看去。   青衣人也抬起长剑挡了一下。然而他重伤之下,并无多少力气,虽然挡下了杀招,却被这一刀的内力冲击,摔出了场外。   蓝衣人追了两步,发现对手已经跌出去,停下脚步,似乎松了一口气。   看台上一片唏嘘口哨声,终于,裁判上前:“胜负已分。”然后示意仆役上前,将两人带了下去。   又是一波叫骂声,下注的时候是注明对手生死的。这一波叫骂的显然是赌青衣人身死的那伙人正在叫骂。   房间里秦勋乐得险些跳起来,刚才他下注,就是蓝衣人胜,青衣人败而不死。竟然被他赌对了。   秦诺突然开了口,“七哥,买一个人,大概要多少银子?”   秦勋吃了一惊,从斗场开戏以来,秦诺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他还以为他对这个不感兴趣呢,没想到会在此时开口。   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个不喜欢战场赌博的。只是从前没见识过,被吓了一跳罢了,如今缓和过来,必能认识此道有大乐。   秦勋笑道:“我刚才看过资料,今日这三场,都是普通的货色,那两个女子只怕贵一些,这剩下的几名武者,只怕千余两就能拿下。”   “不过哥哥提醒一句,这些人很多都是战俘,不可信的,买回去干什么呢?”除非家里开小型斗场的,或者有特殊爱好的。   秦诺眉梢抽搐,他买人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自己的武功,需要有人指点,自从找到了那本秘籍之后,本来想要找家中的武师问问,但他又不想暴露自己会武功这个小秘密,如今从这里买回去一个,不就简单了吗。   这些人是南朝俘虏,或者门派弃徒,都是无根无凭的人,怕泄密,杀了也就罢了。   “九弟你看中了哪一个?”   “就是刚才比斗的那个。”   “是那个蓝衣少年吗?”秦勋摸着下巴,那少年看着倒是眉清目秀,难道自家九弟爱好这一口?   秦诺的话语打消了他的疑惑:“不是,年纪略大的那个青衣人。”   “啊,那个身手不行,还破了相,有啥用?”   “便宜啊。谁让弟弟我穷呢。”秦诺老实坦白道。   “呃……”对这个理由,秦勋是无话可说了。   不过他还是帮忙将管事叫了过来,问过了价钱和身契,战败者果然价位要低很多,尤其连续败了好几场的人。   秦勋翻看着卖身契上的近期战绩记录,忍不住啧啧道:“这种货色你们斗场还让上台啊,真是废物点心。”从半年前进入斗场之后,连战连败,胜率为零。   “此人实力其实不止如此,可能是心怀故土,最近一心求死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这样低廉的价格卖给殿下了。”林管事笑眯眯解释道。   秦勋满脸不服:“老林啊,你可别诳我们,屡战屡败的人,也能叫什么实力不止如此……”   秦诺心里一动,原来看出这一点儿的不止自己啊,刚才他看这个青衣人在与对手战斗的时候,似乎是有留手的。低头看了看卖身契,原来是叫做方源。   只是这种消极的心态,不知道会不会肯真心指点自己武功,也许贪便宜是个错误的选择?算了,反正只六百两银子,花掉就花掉了。 第18章 回宫   出门一趟,六百两纹银没有了,自己以后还是少出门才行。   花的时候财大气粗,算账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心疼了一把。尤其看到东泊漆黑的脸色的时候。   很快,秦诺就明白为什么东泊要阴沉着脸了。   中秋节到了,身为郡王府,要与亲朋好友来往走动。   “王爷,奴婢粗略估算了一下,依照我们郡王府的身份,这个节礼大概需要四千两银子。”   “这么多?”秦诺吓了一跳,“只是过个节,自己小半年的俸禄就要不见了。”   “已经是最俭省了,这还是因为王爷如今刚刚开府,来往的人情都不多,只需要几位宗室王爷中走动就行了。”东泊老实道。   出宫之后,人的交际圈是逐渐扩大的。以后立妃纳妾,交往好友,需要走动的人家至少要翻个五六倍。   秦诺翻看着东泊拟定的礼物单子。立刻意识到,这会是一笔净支出。   身为宗室皇亲,是要讲究一个体面的,不可能像现代人情往来那样,左手收进来,右手送出去,来来回回颠倒流转那些金银礼物是不可能的。   如果王侯爷送给李国公的玉桃摆件在一个月之后竟然出现在宋国公的府上,那只能说明两件事,要不就是李国公看不起王侯爷,要不就是李国公家已经败落不堪,拿不出别的像样的东西了,无论哪一种,都会在京城社交圈子里传为笑柄,大大伤害李国公府的声望值。   会造成这种现象,也是因为这个时代还是手工业时代,无论古董玩物,还是金玉器皿,都是独一无二的,就连内务府批量铸造的一模一样的金碗银筷等通用物件,都要在底下专门打印个记号,列明出场日期和编号,不像后世,同样的商品兜兜转转,千篇一律。   只是一个中秋节就要这么多,再过几个月,还有更加隆重的年节。这还是在国丧期间,任何节庆礼节都要从简办理的前提之下啊。等明年出了丧,花销岂不是还要翻倍。按照大周礼仪,孝期名义上是三年,但当年年节之后就可以恢复日常宴席走动了,平民百姓婚嫁也不受禁止。   难怪秦勋嚷嚷着要赚钱呢,只凭着俸禄银子和庄子上的那点儿进项,真的很吃力呢。   只是赌博这种恶心,是绝对不能够沾染的。   沉吟片刻,秦诺开口问道:“东泊,有没有听说过其他的宗室王府,是怎么赚钱的?”   东泊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神采。自家王爷自从半年前一场大病之后,脑筋好了很多,不过温和善良的品性依然。   “据奴婢所知,几位王爷家中多都有商铺田产,有的插手海贸,养着好几支商队,有的在北疆那边有大生意。像东郡王府,经营多家绸缎庄,年年都从南洋那边进货……”   果然,大家都有发财的路子。   将账本递还给东泊,秦诺道:“让我再仔细想想。总也得赚些银钱来。”   “王爷英明,其实也不必心急,如今刚刚开府,待将来攒下些银两,慢慢置办庄园商铺,钱能生钱,自然会慢慢宽裕的。”东泊接过账本,温声劝道。   这是在变相的劝自己不要乱花钱了。花六百两买一个没什么用处的重伤员这种事情,还要倒贴医药费,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秦诺心知肚明,笑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他又不是有特殊爱好,只是想要个便宜师傅罢了。   发财大计可以慢慢从长计议,如今的秦诺还有一件头等大事要忙碌。   中秋节作为大周重要节庆,按照传统,宗室群臣是要入宫觐见并赐宴的。今年因为国丧,宴席的规模大大减缩,官员只三品以上,宗室只亲王、郡王及其世子,入宫参加宴席。秦诺恰好在入宫之列。   所以在离开皇宫半个月之后,秦诺再一次回到了大周权力的中枢。   乘车入宫,走过清和门,在皇宫西侧的广场上下了车。跟着引路太监走过一道道回廊,依然是熟悉的亭台楼阁,映入眼中,却多了一层疏离感。   有这个感觉的不止他一个,刚走到流光殿内,就听见秦勋的声音传来:“半个多月不见,这宫里怎么跟变了个模样似得。”   秦勋圆滚滚的身子坐在靠东的席位上。见秦诺进来,第一个招呼道:“九弟,兄弟们之中就数你来的最晚了。”   秦诺视线扫过,熟悉的位置,熟悉的人员,众位皇子基本上到齐了,除了在外守皇陵的秦泽之外,还有秦健也不见踪影。   随口笑道:“三哥不是还没来吗。”   “三哥今天一大清早就过来了,在太和殿那边回禀公务呢,只怕来的要晚一些了。”   秦健跟他们几个领了闲差混饭吃的不一样,爵位是更高一级的亲王,领的也是文史库编撰的职位。   按理说秦健这个职位,其实也是一等一的悠哉,编书这种技术活儿,也没人指望皇子殿下参与,只等着将来文史编撰完成,给他添一个署名就行。怎么还要去回禀公务这么久呢。   对秦诺的疑惑,秦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三哥嘛,贵人事忙呗。”   有戏!从秦勋的表情就知道,秦健绝对出事了,但具体是什么事情,这死胖子不说,他也不能追着问,毕竟众位兄弟都在殿里呢。   又过了片刻时间,宗室旁系的亲王郡王也逐渐到了,在宽阔的大殿里彼此招呼着。秦勋这个交际达人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跟这个叙旧,一边跟那个唠嗑。   秦诺就清闲多了,而且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干脆溜了出来。   屏退了宫人的跟随,他假装欣赏乾元殿小花园的风景,独自慢行。   沿着乾元殿一路向西,拐到一处僻静的回廊处,秦诺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他攀着横栏,一跃而起,跳上了拐角的横梁上。   横梁角落,一个小包裹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秦诺霎时松了一口气。上次假扮葛贤妃走过这里,他将葛贤妃的披风和钗环脱下来藏在横梁上。之后紧接着是景耀帝驾崩,国丧大事,乾元殿内外进出频繁,一直到封王开府,离开皇宫,他都没有找到时间来这里将衣服取走。   如今趁着入宫朝贺的机会,赶紧将这桩罪证湮灭掉。将披风塞进怀里,秦诺跃下横梁,然后沿着夕月湖一路向北,终于找到一处隐蔽的所在。   他脱下鞋袜,赤脚踏进水里,掀开湖水中一块大石头,将披风压到了底下。   再过个一年半载,就算这件披风被人找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葛贤妃投湖的时候不慎脱落,卷入了石头缝隙。   放下了一桩心事,秦诺回到岸边的岩石缝隙里穿上鞋袜,想着反正离开宴的时间还早,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秦芷,十几天没见面,也不知道妹妹最近日子如何。   还没行动,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怒气:“殿下,请自重!”   秦诺吓了一跳,穿鞋的手顿时一颤。   “孤有什么地方不自重的?你倒是说来听听!”   熟悉的阴测测的声音响起,不是秦健吗?   秦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透过石头缝隙,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假山对面是一片枫树林,遍地如火如荼,浓艳的底色中站着一位琦年玉貌的少女,一身罗黄色长裙珠光闪烁,肩头披着镶了白狐绒的缎子披肩。虽只十四五岁年龄,却已有倾城之色。是哪家入宫来朝贺的贵女吗?   她对面的秦健一身暗紫色亲王朝服,将原本就沉暗的脸色映地越发阴森难测。 第19章 救人   刚才秦勋不是说秦健有正事在乾元殿面圣吗,怎么一转眼在这里泡妹子了。   黄衣女子杏眼圆瞪,秀眉蹙起,满脸都是不悦之色对着秦健:“殿下将我骗来这里,非是君子所为!”   “孤说故人相邀,难道在这个宫里面,霍大小姐还有别的故人吗?”秦健慢斯条理地说着。   “我与王爷并未见过几次面,哪里称得上是故人。”   “你我是夫妻,岂能以凡俗礼法论之。”   黄衣女孩低下头,“王爷慎言,臣女并未出阁。”说完,勉强躬身行礼道:“出来已久,太后娘娘也许要找我,先告辞了。”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听见太后两个字,秦健眉宇间闪过一丝阴冷,他冲前一步,一把抓住黄衣女孩手臂,“你站住!”   怎么办,这要管还是不管?   假山后面的秦诺已经明白眼前黄衣女孩的身份了,颖国公霍家的嫡女霍幼绢,霍皇后,如今是霍太后了,最宠爱的侄女,也是秦健的未婚妻。   听说霍太后原本想让她嫁给太子秦聪为太子妃的,奈何景耀帝抢先下手,将她指婚给了秦健,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景耀帝对这个三儿子的万般宠爱。郭家与霍家不合,秦健更是对霍太后母子成见极深,但秦聪的太子之位无可撼动。为了将来自己百年之后,秦健身家性命不受动摇,干脆让他当霍家的小女婿算了。   更别说霍幼绢在京城豪门中出名的才貌双全,配给秦健绝对绰绰有余。   只是看眼前场景,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关系似乎不是那么融洽呢。   秦健动作粗鲁,霍小姐被摔在假山上后背一阵刺痛,险些痛呼出声,紧接着对面的人扑了上来,将她按在假山上。   霍幼绢满脸惊惧,却碍于脸面,不敢高声惊呼,只用力挣扎,她那点儿力气如何比得上秦健,秦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直接撕开霍小姐的衣领,低头胡乱啃咬起来。霍幼绢顿时毛骨悚然,这个禽兽!如今还在孝期,竟然在宫中行此非礼之举。   想要撕破脸皮大声呼救,秦健却早有预料,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同时手顺着伸进了她衣服领中,用力揉捏起来。他力道极重,刹那间霍幼绢痛得泪珠盈盈,   两人挣扎剧烈,弄得假山都要晃动起来,霍小姐死命踢打,却丝毫无法撼动对面的暴徒,正绝望之际,突然耳边响起骨碌声,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黑黝黝的物体从头顶上滚落下来。   秦健正全神贯注在女子身上呈凶,冷不防头上一疼,顿时头上剧痛,眼花缭乱。霍小姐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提着裙裾,连滚带爬地跑了。   秦健摸了额头一把,一抹血痕看得他触目惊心。低头看去,几个花盆凶器已经在脚边粉身碎骨了。   抬头望去,假山顶上还有十几个花盆摆在边缘上呢,都是这个时节开得好的白菊黄菊等花卉。   是两人动作太大,将这些装点的花卉给弄掉了下来。   秦健满肚子邪火没出发泄,恶狠狠踢飞了脚边一个碎花盆,低声咒骂道:“这个贱婢,将来再好好收拾你。”   待秦健走远,确定不会回头。秦诺才小心翼翼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远离了事发现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其实假山晃动的没有那么厉害,是他用树枝戳了戳几个摇摇欲坠的花盆,打断了这场鸳鸯戏。   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霍小姐身份尊贵,若是拼死叫嚷,引来宫人,一旦发现他在假山后面,势必同时得罪两边的人。所以干脆动了点儿小手脚,将人弄走。   只是秦健怎么会如此失态,先别说如今是在国丧期间,霍小姐身份尊贵,将来是他的正妃,何必如此急躁。他早在深宫中就听说过,自家这位三哥生活奢侈,内宠侍妾极多,绝对不会缺女人的。   这个疑惑在他见到好妹子秦芷之后,得到了答案。   距离开宴的时辰还早,诸位公主郡主都在西偏殿等候开宴,秦诺来找,秦芷兴冲冲跟着哥哥去了花园。   兄妹两个十几天没见,都有一肚子话要说,眼瞅着妹子比上次最后一面气色好了不少,秦诺放下心来,景耀帝葬礼一通流程十几天下来,诸位皇子公主都瘦了一圈,这几天松快下来,秦芷巴掌大的小脸儿总算多了些血色。   “日子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每天跟着几个姐姐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娘娘,然后后花园里逛两圈,自家姐妹说说话,写写字,做做绣品,一天就过去了。”秦芷口齿伶俐地说着这些天的生活,“有时候太后心情不好,我们只在殿外请个安就让退下了。”   太后心情不好?秦诺敏锐地抓住关键点,儿子已经继承皇位,除了上次空忙碌一场,没有除掉裴大将军以外,太后还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别说是为了景耀帝啊。   “好像是因为霍家的事情,哥哥你还不知道吧,听说霍家那位小姐,不想嫁给三哥呢。”   秦诺瞬间恍然大悟,难怪刚才看秦健如此失态,完全不是对正室贵女该有的态度。   又想到,之前秦健恣意妄为,在葬礼上好几次落霍太后的面子,虽说都是些无关大雅的小事。但霍太后从来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对这个庶子也是满肚子窝火吧。更别说双方早有芥蒂。以秦健的性子,要他在景耀帝死后就收敛脾气,夹起尾巴做人,是不可能的。   可怜景耀帝为了化解双方的仇怨,才专门安排了这桩亲事,如今看来,只怕结亲不成反而要结仇了。   当初定亲的时候霍幼绢年龄小,所以秦健才拖到今年成亲,若没有景耀帝这一病,其实这个月秦健正好成亲的。   只是这门婚事,是景耀帝下了旨意的,能这么容易解除?   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秦诺很快将注意力回转到秦芷的话题上。   新皇秦聪后宫有一位昭媛有了身孕,早在太子府侍妾的时候就有了,如今已经六七个月。   “太医院众口一词,都说是男胎之象呢。”秦芷说着八卦。   听到这件事,秦诺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庶长子会引发什么用的宫廷波折,而是,kao,爷又得大出血了!敬贺皇帝长子出生,这礼数决不能轻了,幸好是庶出,若是皇后所生,少不得还要向皇后娘家送一份礼。   “听说皇后娘娘也有了身孕。”秦芷紧接着下一句话让秦诺无语了。   呃,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只是皇后胎象不稳,据说是因为父皇葬仪的时候,操劳过度。”   秦诺这才想起,景耀帝葬仪上,皇后作为儿媳,哭丧半途几次晕过去,想必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所以才大意了吧。   秦聪当太子的时候,只有一个侧妃生过一个儿子,可惜未满周岁就夭折了,之后一直膝下空虚。如今刚当了皇帝就接二连三传来喜讯,年轻的皇帝后继有人,想必前朝也会更加安心。只是自己的钱包就不太安心了,可得赶紧筹谋自己的发财大计了。   “哥哥,你在宫外应该比我消息更灵通才对啊。怎么连这些大事都不知道。”说了半天,秦芷叹了一口气,不过自家哥哥向来呆笨,虽然这些日子大有好转,但鲁直的性子只怕没法改了。   哈,秦诺干笑一声,他穿越之前就是个死宅,如今穿越之后,继续发挥宅之本色,除了秦勋邀请之外,几乎都没出过门。这几天光窝在家里算账了,不过自己也确实应该多打听一些消息了。   两人又谈了片刻,秦诺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什么?哥哥,这是你从宫外买来的胭脂吗?”秦芷好奇地接过这个玲珑精致的小锦盒。   “宫外的胭脂哪里比得上宫内的。”秦诺摇头道。刹那间心神一颤,突然升起了一个小念头,胭脂,也许自己能在这上面下功夫?   秦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摞白花花的纸张,五两、十两、二十两各有一扎。   这是两千两银子,都被秦诺换成了小额的银票,方便花销。   “哥哥。”秦芷眼眶有点儿发红,“你在宫外人情来往多,耗费大,哪能再为我破费,我在宫里还吃好喝,还用得着银子吗?”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如今新皇的后宫,未必有父皇在的时候那么细致的照应你们。偶尔有想吃什么,想要玩什么,我在宫外一时照应不到,你别亏待了自己。”   “我宫外有俸禄有田庄,哪里差这点儿银子。你先收着,如果还缺什么,派人去宫外跟我说。秦诺叮嘱道。   秦芷用力点点头,将锦盒收进了怀中。   眼看着开宴的时间快到了,才分别开来。   今次见面,秦诺心情舒缓了不少,秦芷在宫里的日子还算不错,让他放下心来。但众位兄弟们似乎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返回宗室云集的大殿里,发现不仅秦健黑沉着脸,连同秦勋几个都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秦诺凑到秦勋旁边,低声问道。   秦勋压低了声音:“刚才内宫传来的消息,说北朔那边二十万大军压境了!” 第20章 发财大计   秦诺吓了一跳,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个时辰,怎么风云突变了?   “不是说要议和了吗?”他忍不住道。   自从北朔建国称帝以来,双方隔几年就要有一场切磋。半年之前刚刚一场大战,大周吃了败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作为胜利方的北朔同样损失惨重,而且它国力本就不如大周。眼瞅着不可能攻破居庸关了,所以干脆停下了脚步,提出和谈。   对这个要求,大周自然不会拒绝,但和谈的条件,就要仔细考虑了。   巨额的金银,开放的坊市,还想要公主和亲。   对北朔提出的要求,双方一直处在扯皮阶段,本来双方国都距离遥远,使节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月,扯了小半年了,都还没有个定论。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这帮蛮贼!”秦勋怒骂。   “那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战啊。”秦诺摸着下巴。上一次北朔与东夏等小部族结盟,齐集了足足五十万大军,都没有攻破居庸关,这次二十万兵马能做什么?而且马上天气转冷,北方水草枯干,粮草是一个大问题,万一战事拖延,遇到暴雪更惨,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谁知道呢,果然是蛮夷之辈,丝毫没有国丧不攻的礼仪。”   秦诺无语。还国丧不攻呢,又不是宋襄公,谁管你丧不丧的,而且人家北朔应该就是趁着新帝继位,朝政不稳的时候来捞便宜的。   因为北朔入侵的消息,众人都忧心忡忡,甚至连高高在上的新帝秦聪脸色都很难看。   看着秦聪青白的脸色,秦诺忍不住有点儿同情了。皇帝这份职业,也不好当啊!景耀帝倒是爽快了,一辈子歌舞美女享用不尽,留给子孙的尽是一些烂摊子。   一场宴席草草收场,众位宗室叩谢皇恩之后,退出正殿。   连一向乐观的秦勋都没有了攀扯的兴致,赶到广场,匆匆钻进了马车,离开了宫廷。   秦诺又去西殿那边跟秦芷打了个招呼,比众人晚一步离开。   车轱辘滚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秦诺斜倚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心不在焉地想着接下来的日子。   正昏昏沉沉着,突然前面马匹一声嘶鸣,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   马车里的秦诺连忙按住座椅,这才稳住了身子。耳中传来外面车夫粗粝嗓门的呼喊,   “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京城官道上纵马狂奔,哎,站住,站住,咋跑了……”   车厢里秦诺掀开窗帘,探头望去,只看到一只黑马屁股正沿着官道以八十码的速度绝尘而去。   自家车夫正气得跳脚,破口大骂。见惊动了秦诺,才意识到失礼,连忙住了嘴,赔笑道:“王爷啊,刚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人,横冲直撞,要不是小人反应快,险些被他冲撞了王驾。这种没有礼数的东西,该好好教训一番才行。”   还能是哪里的野人?能走官道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朝廷官差,总离不开一个“官”字。   没有理会车夫的抱怨,秦诺目光落在旁边侍卫队长身上。   淳郡王府的侍卫队长名叫张居喆,八品的小校,是内务府指派来的,为人颇为尽忠职守。他躬身行礼,交待道:“刚才据属下所见,衣着打扮应该是兵部的传讯飞骑,只是不知为何如此匆忙。可要属下派人追上,前去问罪?”   秦诺立刻心中有数,吩咐道:“不必了,走吧。”边关战事十万火急,难免有些失礼。   马车重新上了路。   侍卫队里,一个声音忍不住嘀咕道:“这飞骑如此匆忙,必是边关有十万火急之战事,难道是北朔入侵。”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天生的嗓门粗豪,还是让车里的秦诺听见了。   目光顺着敞开的车窗飘过去,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一只眼睛上带着黝黑的眼罩。披着铁光锁子甲,颇有前世电影中独行海盗风范儿,正是从神策营领回来的那个叫鲁冬的神射手。   秦诺这才想起来,这厮吵嚷着不想当家丁教头,挤进了仪仗队里,还引得管事一顿抱怨,嫌他拉低了仪仗队的整体颜值。   不亏是北疆出身的人,真刀实枪打过仗,立刻就嗅到了苗头。   出宫的时候,左右丞相和兵部的几位重臣都被留了下来,想必这件事明天就会传遍京城,也无需保密了。秦诺索性直言道:“你猜得没错,朝廷是收到了北朔大军扣关的消息。”   鲁冬本来暗地里嘀咕着,没想到头顶上传来秦诺的声音,立刻抬头望去,目光灼灼:“此言当真。这帮狼崽子,就喜欢这个季节来打草谷。”   这兴奋的眼神,你一个半残废,还想着上阵打仗不成。   旁边张居喆也忍不住道:“鲁副管领还想着上阵杀敌不成?”鲁冬因为在神策营是有品级的军官,所以在仪仗队里,也捞了个副管领的身份。   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鲁冬雀跃的眼神瞬间熄灭了。最终摇摇头,叹了口气。   秦诺突然想起,赵平一向自己推荐鲁冬的时候,还吹嘘什么他是全北疆最顶尖儿的射手探马,忍不住问道:“听说你久在北疆,感觉这次战事会如何持续?”   鲁冬意兴阑珊:“我一个早就退下来的废人,如何能得知这些。”   秦诺无语,你身上还带着神策营小校的官职呢,好歹也是个百夫长级别的职务,还领着兵部的薪水。   倒是旁边张居喆有眼色,立刻接话道:“王爷不必忧虑,边关将士齐心,这些蛮贼猖獗不了多久。”   鲁冬没有言语,却嘿嘿了两声。   秦诺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并不如何担忧北疆,北朔之前屡次大战,已是元气大伤,这次不过想趁着本朝国丧人心不稳之际,捞些好处罢了。寒冬将至,想必不久就会退兵。只是担心有心有人乱中取利。”   张居喆笑道:“王爷高见。”   鲁冬面上显露惊讶的神情,多看了秦诺一眼。忍了再三,终于忍不住了。“想不到王爷也能想到这一步。竟然还有人说王爷……呃。”显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当,住了嘴。   秦诺不以为忤:“哈,本王比起其他兄弟,确实比较愚笨,也难免宫人误解。”   见秦诺不追究,鲁冬嘿嘿笑了一声,继续道:“属下也觉得,南陈残党势必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秦诺一愣,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一茬,刚才所说的有心人乱中取利,是担忧京城霍家和裴翎再起冲突。   南陈残党吗?数年前南陈覆灭之后,一个皇子带着两万残兵逃到了南方,投效了原本是南陈附属的乌理国,之后占据三郡之地,建立起一个小朝廷负隅顽抗。因为占据天险,道路曲折,毒瘴弥漫,裴翎派兵试探了几次都没有结果。   不久北朔集结大军南侵,裴翎率军返回北方,一场恶战,虽然大周胜得痛快,但之后北朔贼心不死,连续骚扰边关,裴翎本人又因为不世之功投闲置散,双方互有胜负。所以这些年,大周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北疆,这个偏安一隅的南陈残余小朝廷,始终腾不出手来收拾。   听说这南朝的皇子颇有才干,偏安的这几年,先娶了乌理国公主,之后鹊巢鸠占,蚕食吞并了乌理国的地盘,如今坐地称王,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了。   南陈残党对大周恨之入骨,如今腾出手来,只怕真会生事。   一念及此,秦诺忍不住想要返回皇宫,提醒诸位还在议事的朝廷重臣们一声。但转念一想,又觉可笑。朝廷里能人无数,哪里用得着自己这个闲散王爷操心。   大军压境,朝廷反应极为迅速,第二日就连续颁下数道诏令,调派各地兵马粮草。   秦诺难得地让李丸去抄录了一份邸报,又透过秦勋了解了一些朝廷的动向。果然对南方这个残陈势力,朝廷是有警惕的。   对北疆战事再起,民间也紧张了起来,京城的粮价一日三变,让秦诺忍不住感慨,竟然忘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但没几天,几个涨价最过分的粮商被痛快地抄家灭族,又让秦诺唏嘘不已。要发财,还是老老实实靠技术吧。   此时的他,正在自家的庄园里。   三个分派到淳郡王府名下的田庄,以城南的这一处长水庄最为优质,不仅土壤肥沃,而且依山旁水,风景极佳,最妙的是还有一处温泉。   田庄的别府就盖在温泉旁边,是田庄的上一任主人,也是一位郡王所设计建造的。这位莱郡王为人风雅,山庄别院建的精巧舒适,可惜还没来得及享用,就因为卷入二十年前的四王之乱而被赐死了。   当皇族真是个危险活儿啊!就算平生只爱玩乐,并不涉足政事,只因为同母所出的哥哥参与谋反,自己也难以幸免,被赐自尽!了解了自己这位亲叔父的覆灭原因,秦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幸好自己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个亲妹妹。   此时,他正懒洋洋躺在温泉池子里,手里捻着一颗圆圆的澡豆。   自己身在的这个大周朝,虽然不是历史上的任何朝代,但社会生产力远胜过普通的封建王朝,日常所见,玉米土豆辣椒等农作物都是早就引入的,纺织铸造冶金等技术都比自己所知的古代要先进很多。   连日常的饮料酒水,秦诺顺手端起放在旁边汉白玉石台上的琉璃酒盏,赤红的葡萄酒水在烛光映照下宛如纯净的宝石。   微微抿了一口,甜甜的滋味,带着一丝酒味,清淡而又不醉人。难得这样一处田庄,竟然也能存得住冰,而且还能自酿葡萄酒。   只是酒中带着一股细微的涩味,所以加了大量的冰糖来中和掩盖这份味道,尝起来有些过分甜腻。   “庄子北边有一片葡萄田,不是小人自夸,咱们庄子上酿的葡萄酒,在整个京城也是能排的上号的,虽比不得西域那边的甘醇,也绝对是一等一的佳品了。”想起刚才这葡萄酒进上来的时候,田庄管事的自夸。   如今流行的葡萄酒,还是以西域的最为昂贵,滋味甘醇。自酿的总是带着一股苦涩,下品的涩味极重,难以入口,上品的便如眼前这杯,涩味被压制到最低,但因为加入太多的糖分,也影响了口感。   审美果然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停变动的,在后世现代社会,有些对葡萄酒的追求就是这种特殊的苦涩味道呢,工匠专门用橡木桶等窖藏方式,来加重葡萄酒的苦涩。反而是在这个年代,葡萄酒以越甘醇鲜美为上佳。   将葡萄酒中涩味去除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自己是否该试试这个作为发财之道呢?   出宫已经有多日,对世俗经济不再是一窍不通的小白。秦诺知晓,在这时代,盐铁酒水等物,都是官府专营,或者审批了某些商户经营,而站在这些巨商背后的,必然是掌权的豪门贵族。   就如酒水,京城有特许经营权的就那么几家,各大酒楼商户里的酒水基本上都出自这几家,另外还有一些自酿自售的小商户,都不成气候,自然也没人去管。但如果生意做大了,必然会有人上门,来教训教训这些“贪利忘义”的小人。   如果自己真酿造了这种葡萄酒,大量投入市场,势必影响这几家豪门巨阀的利益。虽然自己也是宗室,但作为一个闲散郡王,还是低调为主。   比起酒水来,这个东西就安全多了。秦诺目光回到眼前这粒儿小小的澡豆上。   澡豆大概手指肚大小,柔润的青色,带着桂花的甜香。郡王府用的澡豆都是几家脂粉铺子供应的上品。味道清新,但清洁效果嘛,终归不如后世化学产业发达的科技产品。   如今澡豆也分为很多种,有专门刷牙的,有专门沐浴的,还有洗浴完毕润肤添香的。   而且这个东西是不受任何朝廷禁令的,民间作坊任意制作。   自己前世做过手工皂,基本的流程还记得,作为澡豆的改进版,相信一定会比这玩意儿更受欢迎的。   制作的材料庄子里都有现成的,而模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明天去作坊里打造一套上好的吧。   决定了发财的第一个方向,秦诺心情明朗起来。又喝了一口葡萄酒,这酒不仅滋味,酒精的浓度也是一个大问题。   酒精提纯的蒸馏设备他还是记得大概,等会儿一起绘制出图纸,提纯了酒精,就算不卖,也可以自用,而且高纯度的酒精,不仅将来可以酿酒,更可以制作花露水,润肤水等手工皂的配套产品。 第21章 南营坊   盘算着自己的发财大计,秦诺兴奋的半宿没睡着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命人备好马车,带着精心绘制的图纸,往工匠坊而去。   兵部专属的工匠作坊正好在城南,距离庄子不远。   说是作坊营地,其实叫做一个小城镇更加合适,住在这里的匠户超过三万,再加上外围的学徒,家属,还有日常驻守的五千护军,整个小城镇人口接近十万数了。走得近了,嘈杂的打铁声、纷扰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因为牵扯兵部军机,入门排查严格,这次微服出行,秦诺并不想暴露郡王身份,便用神策营的令牌顺利进了营地内部。   按照事先打听好的布局,秦诺带着人直奔最北头的玻璃作坊而去。   如今工匠的琉璃器皿烧制还算精炼,虽不及后世剔透,制作容器也已经足够了,秦诺寻了一家口碑好的老匠人,将器皿图表交给他,又仔细叮嘱了尺寸和规格。   这些器皿当然可以找私人作坊打造,但外界的私人作坊手艺良莠不齐,远不如官营的场地规整。   交付了定金银子,秦诺又转到来到铁器作坊这边。   作为兵部专属作坊,铁器打造占据了整个营地的大半部分。尤其在炉灶密集的地方,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打铁声,说话都要用吼的。还有炉火带来的热度,明明已是深秋,却燥热宛如盛夏,周围很多人都赤着膀子。   这里大多数都是打造刀枪剑戟等兵器的作坊。之前秦诺问过田庄的管事,能打造精密仪器的也不过只有三四家。   终于到了传说中规模最大、技术最好的那家。是一处独门独户的院落。李丸上前敲门,一个学徒模样的小哥儿打开房门。   听闻是前来定制器皿的,立刻将众人领进了院内。   刚踏进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咆哮声,“怎么可能又失败,一定是那些武夫力气太大了才扯坏的!”   眉目清秀的小学徒无奈地赔笑道:“师父有贵客上门,正在谈一桩生意。”   秦诺来了好奇,跟着小学徒进了后院作坊内。   十几个炉灶正燃烧着赤红的火焰,众多粗壮汉子在赶着工。   经过炉灶院,绕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回廊,是一处小花园,草木繁茂,闹中取静,颇有意境,中央是一个青竹搭建的凉亭,有三个人正围着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张图纸。   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满脸怒色,两个男子围在他身边,那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紫衣儒生正脸色赤红,与老者激烈争辩着什么。另一个身穿白衣的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蹙地看着桌上的图纸。   趁着争执双方换气的功夫,小学徒赶紧上前回禀,“师父,有神策营的贵人上门想要定做些东西。”   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这一处作坊的主人,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看正忙着吗!没空!”   小学徒唯唯诺诺,不敢再插话。老头子和账房先生继续精力十足的开始掐架。   说话之间,秦诺已经走到了桌子旁,目光落在那张图纸上。   仿佛是一张机关弓弩模样的武器构造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人头晕。   正在端详图纸的白衣书生抬起头来,笑道:“这可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   眉目俊雅,气度清远,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让人见之忘俗。仔细看他容貌也就二十八,九岁左右,却天然有种沉稳感。   好出众的人物,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啊。秦诺百般思量,终于回想起,是在自己便宜老爹驾崩的那一夜见过,这人不正是跟着大将军裴翎一起入宫的那个青衣书生吗。想必是裴将军的心腹军师一类的人物吧。   一边想着,秦诺从善如流地挪开了目光,弓,弩之类的东西属于军事禁品,看得太仔细,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但对白衣人的调侃,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张弓,弩罢了,有什么好稀奇的,军中多的是。”   账房先生打扮的儒生正吵得口干,拿起桌上茶盏灌了两口,闻言怒瞪了秦诺一眼:“不识货的小辈勿要在这里呱燥。这开天弩力道万钧,疾如闪电。岂是营中那些废物能比得了的?”   须发皆白的老者吹胡子瞪眼,“什么力道万钧,疾如闪电,制作不出来能顶个屁用啊!”   “是你们作坊手艺太差,才迟迟无法完成。”   “放屁,谁不知道我老赵家的作坊是整个南营里面最顶级的!”老头子一蹦三尺高,眼看着两人就要由文斗升级到武斗。   秦诺听着来了兴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白衣人微微蹙眉,但想到刚才小学徒禀报,此人是神策营出身,便没有阻止。   “这个计算方法不对吧!”将纸上的数字换算成阿拉伯数字,略合计了一遍,秦诺立刻忍不住插嘴了。   “哪里?”白衣人来了兴致。   秦诺抬手指了指一处数字,“这里啊,如果前面的参数是变化,这个肯定要跟着一同变化,数值应该不可能限定在五以下,应该是七左右吧。”   白衣人脸上闪过惊讶之色:“你学过数理之道?”   “略知一二。”秦诺谦虚地表示。   现代社会,谁没有经历过喜欢同时从东西两边对着开火车的驾驶员,爱好一边放水一边抽水的水库管理员,习惯把野鸡也兔子关进一只笼子的饲养员等众多变态的连番虐待啊。   旁边撸起袖子准备上演全武行的账房先生和白发老头也停了下来,账房先生从鼻子里哼哧了两声,他原本就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富家子弟没好感,此时更加不耐烦了。挥手道:“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乱插嘴。这张图纸可是经过工部三位算学大家帮忙检验过的,绝不可能出错。”   秦诺也不生气,他搅局只是为了打断两人无止尽的争吵罢了。无视那儒生的挑衅,趁机冲着白发老者笑道:“赵老先生,在下是想要前来求取一些工具,方便日常使用。”   白发老者也觉一番争执,疲惫不堪,便将账房先生等人搁在一边,笑道:“有生意上门,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不知道小哥儿想要什么器械?可是奇门兵器?”   秦诺赶紧上前,将自己准备好的图纸奉上。   赵老先生接过一看,皱起眉头,好生奇怪的器皿,这些弯弯绕绕的都是什么东西?   秦诺忐忑地问道:“能打造好吗?”制作香皂和酒精提纯的工具,都需要铁器框架和琉璃杯盏配合,而且尺寸要求精细。   赵老先生点点头,“没问题,我们铺子里能打全大周最柔韧的铁,最坚硬的钢,什么都难不倒。”这些东西只是造型奇怪了些,但并不太复杂。   秦诺大喜过望:“那就多谢老先生了,需要多少定金,我这就支付,不知何时能够取货?”   “定金给二十两就行了,尾款待东西打造完成再合计,至于取货吗,七天之后就可以。”赵老先生也是爽利人,立刻叫来两名得力弟子,将图纸交给两人,并交代了注意事项。   完成了任务,秦诺放下一个心事,带着李丸离开了营地。从大门出来,将满地嘈杂甩在脑后,刹那间感觉风清气爽,温度都骤然降低了两分。   李丸拎着袖子扇了扇风,扶着秦诺上了马车,又体贴地送上了水囊。   清甜的葡萄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秦诺舒服地躺在车内,很快返回了王府。   全然不知,因为他的离开,赵家作坊的僵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将秦诺的生意交待给得力的徒弟,赵鼎返回凉亭,准备继续跟这个衰神儒生大战三百回合,回来却见老对手状态不对劲儿。   一时痴痴呆呆,一时抓耳挠腮,嘴里还念叨着,“难道真的该这么干?不对啊,就算错了,怎么才能得出这个数的……”一边说着,手中的炭笔在白纸上不停描绘。絮絮叨叨不停,状如疯魔。   两人是合作多次的老朋友了,知根知底,见这气氛,赵鼎便没有打扰,只是看向旁边的白衣人,   “大人,这……”   白衣人也神情凝重,盯着图纸目光闪烁。   赵鼎更加不敢出言惊扰。   静静等待了快一个时辰,突见白衣人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拍手惊道:“果然是错了!”   一句话将状如疯魔的儒生也惊醒了过来,哈哈大笑起来,“错了,错了,果然是错了!我明白了!想不到那个臭小子猜中了。”   清醒之后,他目光灼然有神,“咦,那个臭小子呢?”   赵鼎皱着眉头,“人家早走了,你看看都什么天色了。”   两人发呆的功夫,天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算了,先不管了,我要先将这个难题解决。”儒生一边说着,立刻扑到书案前,拿起炭笔开始计算。   “曹七,用得着这么拼命吗?晚饭还吃不吃……”赵鼎话没说完,旁边白衣人抬手打断了他。   “让他清净一下吧,不将结果算出来,他是不会有心情吃饭的。”对自己的这个老部下,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赵鼎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道:“大人,那请您赏光,就在我们作坊用顿便饭吧。”   “也好,听说你这边的烧刀子醇厚十足,不亚于北朔,一直无缘品尝,今次可有机会了。”白衣人笑着,跟赵鼎去了后院。   待用过晚餐回来,却见曹七还在亭子里,越发疯疯癫癫,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对不对,怎么算不出来呢。”   白衣人无奈笑道:“真是疯魔了不成。”   赵鼎干脆喊了一嗓子:“曹七,你何必这么忙,刚才那个年轻人不是说了个数吗,照着那个数让儿郎们试一试不久知道了。”   紫衣儒生恍如未闻,还在冥思苦想。   如此耗费心力,只怕会影响心智。白衣人无奈,上前低声喝道:“曹七!”声音清润却极具穿透力。   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曹七猛地惊醒过来。脸上还带着一些茫然,白衣人温声道:“赵鼎说得没错,先按照那个少年说的数值试一试吧,至于计算过程,可以慢慢来,工部那里好几位算学大家,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曹七清醒过来,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背主君的意思。被赵鼎拖下去吃饭了。   同时一声令下,前台灶上立刻开工,材料都是现成的,按照之前秦诺提点的数值,几个能工巧匠仔细组装,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将两把机关弩组装完毕。   叫来一名侍卫连接试射,弓如惊弦,箭如闪电,直到数十支箭矢射完,弓,弩完好无损,并未出现之前弓弦崩断,甚至伤及射手手腕的情况。   赵鼎面露喜色,“将军,咱们真的成功了!”之前数次试验,耗费银钱时间不说,还有数位神射手被此弩崩裂伤到。   白衣人叹息一声:“果然是前数有误。”调整了数值,主要是调控机关线的长度和张力。   那个年轻人,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竟然能一眼看出图纸中的错误,并计算出正确的结果。是凑巧,还是真有如此惊人的算学功力?要知道,这图纸可是经过工部数位算学大家反复揣摩过的。   儒生在旁边看着,一脸难以置信,半响,亲自上前抢过一把弓,弩,连续试射了十几次,看着箭靶上的箭矢,检查一遍完好无损的弓弦,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将弓,弩放下,突然抬头问道:“老赵,刚才你可询问了,那小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这……”   “你这是做生意的人吗?连这个也不问。”   赵鼎瞪了他一眼,“不都是被你气的。不过也不必着急,他在铺子里定了东西,再过七天要来领取。”   “再过七天!不行!这批弓,弩前线还等着用呢,兵事危急,哪能这么拖延。”儒生连连挥手。   白衣人问道:“刚才那个年轻人拿的是神策营的令牌?”   赵鼎眼前一亮,“没错,而且是银豹令,应该是哪位统领的子侄才对。”银豹令牌是四品以上武将的身份象征,有这个职务的,在神策营也不过五六位。   “而且那人定了仪器,竟然还肯付定金银子,家教甚好,属下略作打听便可知晓。”要知道,神策营的大爷们,来南营工坊定东西,向来是一句话,将账记在神策营上即可,肯付钱的可不多。 第22章 污蔑   此时的秦诺丝毫不知道刚刚将一个难题抛给对方,忙碌了一天,回到庄上,他舒服地泡了个温泉澡,然后爬到床上睡了起来。   梦中,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自家的新款香皂、花露水,乃至名酒一一上市,无不引起市场风靡,在贵族圈子里大为流行,他数银票数到手软,每天的烦恼就是发愁这些银子该怎么花。   好梦一觉到天亮,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了床。   这几天秦诺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他要来了草木灰等材料,又命令几个丫环到花圃那边采集了一堆花瓣,这个季节,鲜艳花卉大都凋零了,倒是几棵桂花树开得正好,还有山上漫山遍野的野菊花。   用庄子上找出来的瓶瓶罐罐先做了个试验,第一批制作了五个样品,每个样品都是不同的配料。调制成功之后,倒入小盒子里,然后静待冷凝结块。   剩下的时间里,秦诺也没有闲着,上山去踏青打猎,下河去放舟钓鱼,玩得累了,就回去舒服地泡个温泉,无忧无虑,堪比神仙日子。   这一天秦诺骑着马,去猎兔子,一路跑到了山顶上。虽然只是个几百米高的小丘陵,但居高临下,俯瞰着一望无际的田庄,让人意气风发。金色的麦浪在大地上铺陈开来,宛如奢靡的黄金地毯。正是即将收获的季节,田间很多佃户农夫正在忙碌,秦诺真有些爱上这里的生活了。   这座小山在山庄的最北边,再往北,是另一处更广阔的田庄了。那是他三哥秦健的财产,秦健的财富,可不是自己这个新晋郡王能比较的。   实际上,附近的几处庄子,都原本是莱王的财产,在莱王被赐死之后,收归宫内,在之后几年,将这些财产大多数都被赐给了郭贵妃当脂粉庄子。郭贵妃身亡后,景耀帝又将这些交给了秦健。所以在还没有开府封王的时候,秦健的财富就已经是普通亲王的数倍丰厚了,再加上他身后还有郭家这个历史悠久的名门贵阀。   只是从山顶上居高临下望去,明明是丰收的季节,秦健的庄子上却并不见麦子,遍地都是葱绿的青草。   对他的疑惑,田庄管事解释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德王爷在这附近的庄子都已经改建成猎场了。三年前,这里麦子全部割了,改种了青草。这一处庄子比咱们的要大三四倍,后面还有好几处庄子,还有后面的森林,都是德王爷的封地,快马几天几夜都跑不到头呢。”   “听说在那山林里面,还有一处叫咆哮山庄的地方,好像还有啥斗场,能天天看到高手打架呢,对了,里面好像还养着狮子老虎,小人有幸见过一遭运老虎的笼子从山脚下经过,哎呀,那个威风霸气,吓得人一愣一愣的。”   “对了,就在前两天,咱们庄子上的三狗子起夜,还看到老长的队伍,从山头那边走过。跑过地面跟打雷似得,也不知是不是又运送什么野兽。”   秦诺眉头一皱,立刻想起秦勋曾经提到过,秦健有自己的斗场一事,再看看眼前无穷无尽的碧绿草地,忍不住问道:“那庄子上的佃农怎么办?这个时代,贵族田庄上的佃农,几乎相当于贵族的私奴,他们都要靠田庄上的产出过活,改建了猎场,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吗?”   “有些身强力壮的留下充当杂役,有些年迈体弱的,都被撵走了,前几年德王爷的庄子上一口气撵了三四千户呢,都是老弱病残,那叫一个惨啊。”似乎是兔死狐悲,田管事摇头叹息,“真是作孽啊,只能卖儿卖女,听说好些都没熬过冬天……”   话说到一半,想起眼前主人是德王爷的亲兄弟,讪讪地住了口。   秦诺脸色阴沉,却没有多说,别说事情已经过去数年了,就算发生在眼前,那都是秦健的私产,如何处置,他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   没有了纵马畅游的心情,秦诺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庄子里。   却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东泊派人送来信笺。   自从之前与秦芷谈话之后,秦诺深感自己消息之闭塞,他并不想跟秦勋一样,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但也不想太过避世。所以干脆命东泊选派了几个性格伶俐的小厮,日常在外走动,从茶楼酒肆打听些市井消息,再由东泊汇总,重要的禀报给自己听。   包括住在田庄的这些日子,秦诺与京城王府保持着两天一封信的频率。东泊每次都会将京城发生的事情巨细无遗地在信笺中告知。   本来以为只是离开短短几天,京城的状况跟如今的粮价一样,不可能发生太大波动,没想到还真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百名太学生跪在宫门前请愿,而这么大一件事儿,竟然是冲着秦健去的。   东泊文辞利落,将事情原委在信中一一道来。   原来秦健被封为亲王之后,领了翰林院敬华馆文史编撰总领的职务,这个职位可以说即清贵,又显赫。等文史编纂完成,秦健署上一个大名,少不得流芳后世。   文史馆里如今忙于编撰的,正景耀帝的生平起居注。   按照大周文史的惯例,每一任皇帝身亡之后,都要将记录他生平大事的起居注整理封存,一般都会让一位宗室来监督。秦健这个新任亲王,又是景耀帝爱子,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这个任务。   坏就坏在秦健对父皇的一片爱戴之心上了。   起居注巨细无遗地记录了景耀帝一生的事迹,其中颇有几点不光明的地方。其中最让秦健忍无可忍的,就是他的生母郭贵妃,原本是景耀帝的弟媳妇一事。   郭贵妃身为郭家嫡幼女,原本是与莱王定亲了的,没错,就是秦诺山庄的原主人。可惜在即将成亲的时候,莱王卷入四王之乱,被一杯毒酒赐死,郭贵妃就成了望门寡。郭家本想着等风头过了,在外地寻个本分的官宦人家,将女儿嫁了。没想到景耀帝登上皇位后,迫不及待一纸诏书,将郭家女召入宫中。   京城不免有人议论纷纷,说莱王本就死得有些冤,他为人散漫,一心只爱诗酒花茶,虽然同胞哥哥谋反,本人完全置身事外,最后却被景耀帝一杯毒酒赐死。其目的就是为了谋夺这个以美貌而出名的弟媳妇。   当然,这些谣言在景耀帝的镇压下,很快消失干净。无论什么谣言,都不能阻止郭贵妃在后宫盛宠无双,连皇后都要退避三分。可惜红颜薄命,入宫不过十年就因病身亡了。留下一个儿子秦健依然被景耀帝捧在了心尖儿上。   史官将郭贵妃入宫始末记录地非常详细,包括跟莱王的婚约。这大大刺痛了秦健,跟史官争执起来,事情愈演愈烈。   听完了这一堆破事儿,秦诺惊得目瞪口呆,他严重怀疑,这个职位是霍太后母子特意挖了坑让秦健跳的,否则以他们对秦健的厌恶,何必给他如此清贵又好名声的职务。   你不是在父皇的葬仪上大出风头吗,满朝文武都在称赞你至纯至孝,如今就给你一个表达孝心的好机会!你是要袖手旁观,坐视亲爱的父皇青史留恶名呢?还是要出手干预,得罪这帮读书人呢?   好吧,以秦健的臭脾气,用膝盖猜也知道答案。   秦健在监督的时候,看到亲爱的父皇被如此“污蔑”,尤其是事情牵扯到郭家,怒不可遏,当场发作,勒令史官修改。   偏偏史官中颇有几个硬脾气的,坚持认为功过是非都由后人评论,身为子嗣不应只顾为长辈遮丑而扭曲历史。吵到最后,甚至连秦健的母族郭家也骂上了。   以秦健的恶劣脾气,哪容得人如此忤逆。立刻命侍卫将其中几个叫嚣地最凶的给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大板。   当时是以忤逆上官,不敬宗室之名,勉强也算师出有名。然而,坏就坏在,被打的史官其中一个天生体弱多病,当天晚上一命呜呼了。   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文史阁里的好些史官兔死狐悲,嚷嚷着要给个说法。   但是秦健的那个牛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顺着毛撸,也许还能平息,越是硬顶,越是火大。听说了史官们罢工的消息,又派侍卫去一顿驱赶。结果,有两名史官在奔跑中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碰到头颅,当场身亡。   一连出了三条人命,而且都是有品级的官员,这下子事情闹大发了。尤其后一个史官还是太学里的老师,德高望重。   太学生们一个个群情激奋。   如今太学里的五百名学子还在宫门外跪着呢,要求严惩秦健这个为非作歹的亲王。满朝文武都在为北朔的战事而头疼着,他偏偏闹出如此不消停的事态,如今朝臣们对这个不省心的亲王也满肚子抱怨。   怎么看都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   秦诺自动套入宫斗模式,暗暗沉吟。   如果说一个史官身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是意外的话。连着死三个,绝不可能如此凑巧。   “如今京城里的情况怎么样?”看完了信笺,秦诺随口问道。   “都还在僵持之中,五百名学子不肯退让,坚持要严惩德亲王,而德亲王这些天闭门不出,连入宫觐见都称病了。”送信的小厮回答道,口齿清楚,声音清润,格外好听。   秦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愣住了。   眼前之人年约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纤瘦,眉目清秀俊逸,只是鼻梁上一道横着的刀疤有些刺眼,却也给这张过分文秀的脸添了两分英武。   眼前这个人有点儿面生啊,不是府中经常跑腿的那几个。在哪里见过来着……   意识到秦诺正盯着自己看,青衣人躬身道:“属下方源,见过王爷,尚未谢过日前王爷搭救之恩。”   言谈间不卑不亢,口齿明了。   原来是自己上次在斗场买来的那一位啊!秦诺嗯了一声,心思开始转动,东泊真是体贴,自己在这里正闲着无聊,便宜师傅这就上门了,恩,要不要立刻问问武功秘籍的事情呢,还是先观察一下这个人,口风太松可不行。   心里百般思量,嘴上问道:“你伤势可好了?”   “多谢王爷关心,属下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这件事儿你怎么看?”秦诺随意抬了抬手上的信笺。   “朝中事务,非方源一介武夫所能置喙的。”   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应该不会随意泄露自己,秦诺对自己的试探还算满意。笑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先下去歇息吧。”   “东泊姑娘那边,不必回信吗?”   “不必,我过几天就要返回京城了,到时候一起回去即可。” 第23章 算学公式   比起练武功,当然还是发财大计更为迫切,明天就是去赵家作坊取货的日子。   一大早,秦诺就备好马车,兴冲冲来到了南营,先去取了玻璃容器,虽然造型不是那么标准,光泽也不会那么剔透,但基本能符合使用条件,秦诺很是满意。爽快地付了尾款,秦诺又带着人来到赵家作坊。   一进门,却见一个人影猛扑上来,其姿势和气势,都让秦诺忍不住想起前世养得那只哈士奇。   秦诺灵活地向旁边一躲,定神一看,竟然是赵家老爷子。   只见赵老爷子白花花的胡子一颤一颤,如同他激动的声音:“可算是把小哥你等到了。”   什么情况?秦诺有些纳闷,该不会是因为炼制自己那点儿铁管铁圈,导致老爷子作坊炉子炸了吧,这激动的模样……自己可是不会赔偿的。   “小哥儿快跟我来。”赵鼎一向是个急性子,拉着秦诺就要往后院去。   “哎,哎,你这是干什么!”李丸看不过去了,就算自家王爷一向好脾气,今天又是微服出访,那不能这么拉拉扯扯吧。   然而赵鼎却不管不顾,铁钳一般的大手紧紧拉住,“救人如救火啊!小哥儿今天就行行好吧。家里几个失心疯的,可等着您来救命了。”   什么?救人?我又不是开医官的,失心疯怎么能救?秦诺满头雾水,却被巨力拖拉着不由自主跟着赵鼎的脚步进了后院。   “自从小哥您抛下一句话之后,就消失不见。唉,我这里可惨了,一个个疯疯癫癫,我这里可供不起这几尊大佛。”一路上,赵鼎絮絮叨叨着。   我怎么抛下一句话消失不见了,我还付了定金银子呢。秦诺暗暗吐槽着,探头看向花园凉亭。   就在凉亭中间,三个儒生正围着桌子刻苦钻研,唯一面熟的是上次那个账房先生模样的家伙,依然穿着那一身茄紫色儒衫,旁边两个都是生面孔,不过都胡子花白了。三个人正围着图纸念念叨叨,手下炭笔勾画不停。不明详情的,还以为是三个法师正在对着一张图纸施展咒语呢。   “这是怎么了?”   “这几位都是工部颇有名望的算术大家。”说话的人一身白衣,风采清绝,神情带着微微的无奈,正从阶梯上缓步而下,“自从上次小哥你说数值错误,他们三个反复计算,就是无法推导出你的那个数值。如今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秦诺目光落在中年儒生那茄紫色的长袍上,不会这一位七天都没换过衣服吧?那胡子拉碴的模样,倒是真有可能!   秦诺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白衣人走到凉亭边上,一声低喝:“你们等的人来了!”   三个人这才如梦初醒,其中紫衣儒生曹七抬头,看见了秦诺,如同饿了七天的狼见到了肥嫩嫩的小白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   一股咸鱼的味道扑鼻而来,秦诺躲避不及,险些被他扑了个正着。幸好李丸反应迅捷,一把拦住了这头饿狼。   李丸,好样的,回头给你加工资!   秦诺赶紧又后退了一步,警告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曹七清醒过来,赶紧急道:“小哥儿别怕,我们是有要事相求。”   另外两个白胡子老头也跟着凑了上来,这两人情况比曹七略强些,但也一个个蓬头垢面的。   “你就是那个一眼看穿图纸错误的小哥儿?”   “如此年轻,不应该啊!”   “你如何知晓那数值是错误的。又如何算出了正确的参数?”   “第一道弦的张力既然是三,与之对应的弦数应该翻倍,为何反而降低了?”   一个个问题扑面而来,听得秦诺头晕目眩。   ……   糟糕,他能怎么解释,他只是套入了一下数学公式而已!现在这个时代,数学物理等基础科学还没有后世那么发达。在后世,很多高数方程都是有大能学霸总结了规律,形成了固定公式。如果自己将公式写出来,他们会不会再追问,这个公式是怎么个法则,什么样原理?   此时此刻,秦诺深深地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多嘴,这不平白给自己惹麻烦吗?   白衣人开口打断了三只鸭子的嘈杂:“几位先生心急之下,难免有些失礼,小哥儿请见谅。此番弓弩制定,关系重大,不知能否说明一下如何计算得出?”   他一开口,三人便不敢多嘴了,只满脸迫切地盯着秦诺。   “这……”秦诺面色忐忑。   “小哥儿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哈哈,在下心悬上次定制的货物,不知制作的如何了。”秦诺决定先用拖字决   谁还有心情管你那几根破管子啊!几个算学家急得抓耳挠腮,   白衣人却并不着急,转头看了一眼赵鼎。   赵鼎立刻一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儿忘了,这就过去把东西拿过来。”   白衣人笑道:“说了这么久,尚不知小哥姓名,何方人士?”   “在下王德,家中有长辈在神策营任职,其实令牌是我偷摸出来的,哈哈。”   “王小兄弟放心,你的长辈必然不会责备,实不相瞒,此次新款弓弩,乃是工部耗费数年光阴,投入巨资研制的新兵器。一旦成功,我大周将士如虎添翼,尤其对付北朔铁骑将有奇效,此乃不世之功。”白衣人坦言道。   这么重要!秦诺吓了一跳。虽然他有置身之外之心,但此事若真是兵部研发的新武器,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从后世穿越,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款新式兵器,尤其是高射程的新兵器,会对整个战场格局产生何其巨大的影响。北朔铁骑以一当百,大周远远不及,若真能以此物对抗,将是不世之功,自己身为皇子,钟鸣鼎食,享受荣华富贵,也应该为朝野安定尽一份心力。   只是怎么应付接下来的追问呢?秦诺脑筋一转,立刻想到了主意。   他故意面露疑难之色,叹道:“实不相瞒,此事是我祖传秘籍,但刚才先生所言,牵涉国家大义,小辈也不敢藏私了。”这个时代很多家族都有祖传的秘方等物,乃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础。   白衣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王小兄弟若肯,在下便可保证,必然让小兄弟家族物有所值。”   “呃,这就不必了,你们只说并未见过我就可,我们家老爷子可是顽固地很,若是知晓我把家族秘传透漏给外人,肯定要打死我的。”秦诺推辞道。   又吩咐道:“拿纸笔来。”   白衣人亲自上前,递上笔墨纸砚。   秦诺毫不客气地接过,挥毫泼墨。   三个算学家凑了上去。   喂,兄台,你离我远点儿啊,一股咸鱼的味道熏死人啊!秦诺强忍住不适,以最快的速度将相关计算公式写了出来,然后一把扔给了三个人。   三人如获至宝,立刻凑上去钻研起来。   秦诺趁机脱身,正好赵鼎返回,带来了他定制的器皿。   铁器光华闪烁,宛如精钢,尺寸规格都极为工整,远比之前的玻璃器皿要精致数倍。秦诺大为满意,问道后续银两,赵鼎大手一挥,“小兄弟见外了,不必再提那些俗物。”   能省下一笔银子当然好。秦诺也不客气,立刻吩咐李丸将东西收好。   “不知小兄弟这些器具是作何使用的?”白衣人忍不住开口。   “只是用来勾兑些料酒等物。”秦诺含糊回答道,一边冲着他拱了拱手,“此番事情已了,多谢先生了。在下这就告辞了,不送。”   他看得出来,这帮人中以白衣人身份最高,联想到他上次陪着裴翎大将军入宫的经历,想必是心腹军师之类的人物。   白衣人笑了笑,却没有停下了脚步,一直将秦诺送上了马车,才笑道:“小哥儿一路慢走。”   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脱身出来!幸好那三个算学家还围拢在桌子旁边刻苦钻研自己的“秘籍”,早早抽身,也免得被他们围住问东问西。   秦诺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立刻发现,这一口气松的太早了。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滚滚而去,然而走了没两步,车底下传来刺耳的咯吱声,车身一颤,停了下来。   秦诺推开车窗,“怎么了?”   马车夫匆匆跳下来,检查过后,哭丧着脸道:“禀报公子,好像是车轱辘中轴断裂了。”   秦诺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这马车都没有保养过吗?”   “小人记得好像上个月才刚刚保养过啊!”车夫低声喊冤。   白衣人还站在后面,含笑看着他们。见状,走上前来,问道:“怎么了?”   秦诺憋屈地道,“马车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哎呀,这样岂不耽误了王小兄弟行程,作坊里也有马车,不如换乘我们的吧。”白衣人的笑容越发刺眼,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狐狸盯着一只大肥鸡。   该不会是你动的手脚吧?秦诺深表怀疑。不过自己的马车停在门外,一直都有侍从环绕,应该不可能有机会下手吧。   最终,秦诺摆手道:“不必了,想必很快就能修复。”   马车下车夫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道,“公子,那个,好像不止中轴,连内轴承都裂开了一个口子。”准确的说,就是因为内轴承裂开,才会导致中轴裂开的。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看着面前笑眯眯的白衣人,秦诺有些无奈,认命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不麻烦。”白衣人笑容和煦。   很快作坊里的车夫将马车赶了过来,那是一辆简单朴实的青轴黑木车,秦诺爬了进去,车厢内极为工整素净,坐垫车壁都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与的赘饰,只有角落搁着一个蟾蜍衔金宝的香炉,散发出袅袅青烟,气息淡雅。   秦诺带着侍从启程返回。   倒霉的王府车夫被留在营地里,李丸勒令他入夜之前必须将马车修好并赶回山庄去。幸好南营这边不缺铁匠木工,就地取材,很快就能修理完成。   目送着马车远去,白衣人回了作坊,赵鼎低声问道:“大人,您将自己的马车派给那小哥儿使用了。”   白衣人点点头。   曹七凑上前:“主公,何必如此麻烦,派人跟上就是了。”   白衣人笑道:“那少年身边不乏高手,我们暗中跟随,鬼鬼祟祟,非君子之举。”   “大人高明。”赵鼎吹捧了一句,心里不免嘀咕,你把人家车子弄坏,就是君子之举了?   对主君清奇的逻辑表示不能理解。 第24章 雨夜刺杀   行至半途,天色渐渐昏沉,不多时,竟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打在马车顶上,溅起豆大的水花。   早晨出门还艳阳高照,这天气变化真快。随行的侍从都没有带雨具,不一会儿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秦诺吩咐李丸带着两个人快马回去山庄取雨具,一边吩咐马车加快速度。   下了官道,穿越一片树林,走了没多久,突然马车旁边传来嘶鸣声。   是跟随在马车一侧的方源突然勒住了马,厉声喝道:“都停下!”   “怎么了?”秦诺推开车窗,探头问道。   “公子,前面有异常,速速掉头。”方源面色异常凝重。   “什么异常?”秦诺惊讶,看周围侍卫,也都是大惑不解的模样。   秦诺动了动嘴唇,一句话还没说出,骤然睁大了眼睛。幽暗的天幕上突然出现无数的箭矢,如同骤然升起的飞蝗,密密麻麻,从天幕尽头向着马车的方向奔涌而来。   破空声刺耳至极!便是再迟钝的侍卫也察觉了。   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有刺客……”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沉重的身体从马背上跌落,溅起掺杂着鲜血的泥水花。   秦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了,就在利箭出现在天际的瞬间,方源一脚踹开车门,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然后用力将他拖了出来。   秦诺在地上翻了个滚,感觉腰上被人踹了一脚,直接滚进了马车底下。   铺天盖地的箭雨堪堪抵达目标。箭矢砸在马车顶上,墙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刺耳地让秦诺甚至以为,那不是什么箭矢,而是子弹。   中间还夹杂着穿透骨头的沉闷声音,以及侍卫们的惨呼声,听得人胆寒心惊。   透过车底的空隙,秦诺能看得见,马车周围的侍卫在挥动刀剑,以车身为庇护抵抗,但很快就,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和跌倒声响起。   箭雨无穷无尽,四面八方射来。   赤红的鲜血顺着蜿蜒的雨水流淌到马车底下。   秦诺压抑不住地颤抖。   很快,马车周围没有一个活着的侍卫了,二十几个侍卫全军覆没,除了身边的这一个。   方源在将他塞进马车底下的第一时间,也钻了进来。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外面,眼看着同僚一个个倒下,他眼睛闭上,复又睁开。   “王爷,待会儿箭矢停下,必有刺客前来清场,到时候属下先出去,将人引开,你立刻向后跑,不要回头。后方我们来的方向哟有一处山涧,跳入河中,便可逃生。”   “啊?”秦诺一脸茫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自己什么时候结了这么厉害的仇家?这种非要致自己于死地,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气势,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郡王啊!   “王爷,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候,想要逃过此劫,只有这一线机会了。”方源尽量言简意赅地提醒道,“属下也不知刺客有多少人,自己能拖延多少时间。一切请王爷保重吧。”   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苦笑,从南朝兵败被俘,历经多少折辱,流落到这里,没想到竟然会为了救一个敌国王爷而战死,哈,不知道那人知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会骂自己背信忘义,首鼠两端吗?罢了,看在这个少年王爷还算仁义的份上……   简单交代完毕,他不再说话,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苍茫的暴雨和铺天盖地的箭矢。   秦诺逐渐冷静下来,外面的箭雨声音在逐渐降低,似乎是刺客估摸着人已经是死得差不多了,准备收手了。   他微微偏头,看到方源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冷彻剔透,那是真正属于一个战士的眼神和气势。这一刻,眼前不再是他那个温和的青衣侍从,而是一柄利剑,等待着拔出剑鞘,艳惊四座的那一刻。   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军中校尉吗?想起斗场给自己的资料,南陈门阀庶子出身,军中七品校尉,兵败被俘……   秦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还在想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箭雨停止了。四周再也没有了一丝声音,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秦诺越发感觉窒息般的恐惧漫上来。   不多时,低沉的脚步声传来,从四面八方,逐渐靠近。   秦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宛如擂鼓,他咽了咽口水,回想刚才方源交待他的话语,马上就要往后跑了,却感觉自己腿脚在发软。   敌人的脚步声在一步一步靠近,身边的人也做好的拼命的准备,正要一跃而起。   然而,变数又生!   原本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突然有一具“诈尸”了。   他一跃而起,刀光划开阴暗的雨幕,刹那间掠起一蓬血花。那是敌人的鲜血,刺客当中立时有两人身首分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倒毙当场。   竟然还有人活着!黑衣刺客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立刻调转方向,十几个好手将刚刚诈尸的侍卫围住。   准确的说,那不是侍卫,而是车夫,赵家作坊里派给他临时使用的那个车夫,刚才一通乱箭,本以为他早已被射杀,没想到诈死隐藏在马尸底下,如今暴起伤人。   刀光纵横,快如闪电,一招一式都充满了狠辣和果决。如此武功,竟然只是一个车夫吗?纵然命悬一线,秦诺还是看得有点儿发呆。   车夫每一刀,都会带起对手的鲜血,但似乎并没有太大用处,黑衣人足有近百个,而且武功都不错,而车夫只有一人罢了。   车底的方源低低笑了一声,“天赐良机,王爷逃生的机会大增,待属下去助那人一臂之力,请王爷自己保重。”   话音未落,他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冲出了马车底部。   意外又生,黑衣人的阵型顿时被大乱,“还有埋伏,包围起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冷厉的声音交待着必杀的任务。   方源从容应对着敌人的杀招,一边逐渐接近车夫队友,逐渐远离马车。   拼杀了片刻,方源突然喊了一声,“走!”他招式凌厉,左右冲突,连接砍翻了好几个刺客,与车夫汇合成功。   众刺客只以为他想要招呼同伴突围,马车底下的秦诺却明白,这时警告自己,时机到了!   他一咬牙,从马车底下滚了出来,然后跳起来立刻向后跑去。   苍茫的大雨声,尖锐的喊杀声,一切交织成惊恐的幕布,将整个世界笼罩。在这一片压抑的底色中,秦诺拼命地往前跑着。   他两辈子都没有这么拼命地奔跑过。甚至怀疑,自己现在的速度拿去后世,能破刘x的记录也说不定。   他的行动很快被黑衣人发现了,雷霆般的呼喊声响起:“还有人!赶紧追,不能让他跑……啊!”呼喊声与惨叫声交织不停,秦诺明白,那是方源他们在为自己争取逃生的时间。   两条腿很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秦诺没有丝毫停顿。很快,来时经过的小河出现在面前。   不时有箭矢落在身边,秦诺顾不上了,冲到河边就往里面跳下去。   幸好自己是会游泳的。在河水里批命地向前游着,此时的他一万个庆幸,自己是顺流而下。   因为暴雨,原本平静的河水汹涌奔流。秦诺像是夹杂在其中的小鱼,沉沉浮浮,竭尽全力向前游动。   终于,不知游了多久,他爬上了岸,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动静,喘息了两口气,然后,他爬起来继续向前跑!他要回去找救兵,方源和那个车夫,还在拼命死战。他不能放弃他们不管!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因为奔跑而断气的时候,前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是谁!秦诺顾不上了,他冲出去,一头栽倒在道路上。   救命啊!   官道上行走的,应该不是刺客的同党吧。筋疲力尽之际,脑海中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第25章 南乡侯   因为意外冲出的身影,马队受了阻拦,当先的汉子勒住马匹,高声喝道:“什么人!”   秦诺死鱼一样瘫在地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回答这个问题了。   问话的汉子愣住了,拦路的少年一头栽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严重。他转头看向同伴,这是个百余人的队伍,都是身材剽悍的年轻人,穿着银光灿烂的软甲,骑着高头大马。   队伍分开,一个居中的少年策马上前,看着倒在地上的秦诺,皱眉吩咐道:“去看看什么情况。”   当先的汉子立刻下了马,来到秦诺身边。   感受到自己身体被翻过来,秦诺长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快救人!在河对面……小树林……里,有刺客……”肺部像是灌满了水一样,每说一个字都抽痛难耐。   扶持秦诺的汉子抬起头,看向领队:“侯爷,好像这位小公子遇到了凶徒。”少年容色俊美,而且衣着不俗,必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难道是遇到了劫匪?   领队的少年立刻吩咐道:“贺乘,你带二十个人去小树林看看。若有劫匪就地剿灭。”   秦诺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茫中,似乎隐约感到有人将水囊凑到自己面前,甘甜的汁水接触到干涩的唇瓣。   “公子,你咋样了,可别吓小的啊!”耳边传来哭丧一样的哀嚎,好像是李丸的声音。   秦诺勉力张开嘴,清水顺着喉咙进入体内,枯竭的力气逐渐被唤醒了。   李丸正扶着秦诺哭丧着,突然感觉手中的水囊动了动,低头细看,竟然是自家王爷醒了过来,顿时大喜过望。   又喝了几口水,秦诺感觉自己舒服多了,神志也清醒过来。   抬头看了看周围,他还在小河边的官道上,自己被扶到了一处大树底下,身下铺着好几层层避雨的蓑衣。好像都是李丸取来的雨具,这小子真是好运气,刚才自己命他带着人先快马赶回庄子为众人取雨具,反而逃过了截杀。只是可怜跟随自己出门的几十个侍卫们,再也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对了,还有方源!   秦诺推开李丸的扶持,想要站起来。   李丸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王爷,您……”   “我没事。”秦诺挥手道。刚才他只是气空力竭而昏迷,一缓过气来立刻便能恢复。   目光扫过官道,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在路边,众人围拢的中央有三个人,秦诺的目光立刻落到其中那个青色衣装的人身上,他正靠着树站立,半个身体都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因为伤势,他脸色异样苍白,但丝毫无损冷静平和的气度。他正在为自己的手臂伤药,唇角咬着绷带了一角,剔透的雨水落在他脸颊上,沾染了鲜红的血迹,顺着下颌低落下来。   方源一手拉扯绷带,正觉方向不对,有些困难。突然一只手探了过来。   “我来吧。”秦诺温声道,一边接过绷带,帮他包扎。   方源身体一僵:“怎能能劳动公子动手。”   “你刚刚救了我性命呢。”秦诺叹息一声,然后迅速动作起来。   肩头的伤口血肉翻卷,触目惊心。上面洒了洁白的金疮药粉,却很快被鲜血染红,冲的不见踪影。看得秦诺心惊胆寒。   似乎是意识到他的慌乱,方源安慰道:“都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不严重。”   这还不算严重啊!秦诺心头发虚,手脚麻利地帮方源包扎起来。   旁边传来一声长笑,打断了主仆两人的对话。   “哈,这位兄弟真是好功夫。今天我裴拓算是见识到了。”一个白衣银甲的少年走上前,目光灼灼地望着方源。   方源低头道:“公子客气了,只是粗人一个罢了。方才多蒙公子属下搭救,才得以幸免,之后又赐伤药,此恩感激不尽。”   “不必多说,要不是你,我兄弟也活不下来。”他目光落在旁边树下的另一个重伤员身上。   从朴素的衣着上,秦诺认出,正是刚才为自己驾车的车夫,此时脱了斗笠,才显出容貌。意料之外的年轻,而且眉目英朗深刻,极为俊逸不凡,看向这边,剔透的眼珠竟然隐约带着一层蓝灰色。   是有域外血统之人吗?这样的车夫……哈,秦诺自嘲地一笑,而且车夫明显与眼前银甲少年将军一帮骑兵是认识的。   自己刚才还真是拦下了最合适的人选呢。   小侯爷裴拓摸着下巴,他今天带着人,本来是想要去南营检查一下新近定制的八千柄长刀进度如何了,没想到半路上遇到这个少年公子求救。派人过去看了看,发现蓝耳和方源正在浴血苦战。   他微微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脑袋,也有些纳闷这神奇的操作。“蓝耳,你不是……怎么会替这位小公子驾车?”   叫蓝耳的车夫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是主人吩咐,小公子帮助了赵家作坊一个大忙,正好车子坏了。所以就由我走一趟了,没想到会遇到一群疯狗来乱咬人。一时不察,险些栽惨了!多亏小侯爷援手。”   白衣银甲的少年依然感觉有些迷惑,却也没有再多问。而是将目光落在方源身上。   “这位兄弟武功真是不错,我们霹雳营最近正在广招高手。能为国效力,是我辈武道中人荣耀……”   这是当着主人的面挖角吗?要点儿脸行吗?秦诺心中一股火气冒出来。   方源低笑了一声,“多谢侯爷关心,在下痼疾在身,并无出仕之心。”   银甲少年问道:“你的伤势严重吗?有什么痼疾?”   旁边秦诺再也压抑不住,冷冷道:“我的属下就不劳南乡侯费心了。”从刚才的谈话中,他已经认出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南乡侯裴拓,是大将军裴翎的侄子。也是上次自己假扮绿荷的时候遇到的跟随裴翎入宫的紫衣少年,难怪从刚才起就感觉少年有些面熟。   记得当时还调戏了自己两句,哼,目中无人的轻薄少年!   裴拓这才将目光投注在秦诺身上,多看了两眼,忍不住道:“说起来,公子好像有些面熟呢,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当然见过,不过那时候我还穿着女装呢。秦诺冷哼一声,“在下秦诺。也许是在宫中什么时候见过面吧。”秦诺随意道。   其实从答应白衣人更换马车开始,他就没有想要隐瞒身份。以大将军的权势,自己已经泄露过银豹令了,迟早会查到自己身份。回了郡王府,曹七那些人也不可能追着自己问。所以面对裴拓,他爽快得承认了身份。   秦为国姓,原本看眼前少年容色俊美,衣着高贵,就应该出身不凡,没想到竟然是宗室。想了好久,裴拓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淳郡王殿下!”他大为意料之外,眼前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宗室皇子的身份。   虽然明白对面是一位宗室郡王,裴拓也没有多恭敬,拱了拱手,就表示行过礼了。   秦诺并不计较这些,自己一个闲散郡王,想来这些掌权武将也不会多恭敬。旁边李丸心有不满,这也太无礼了!但想到自家王爷刚刚被此人救过性命,也不好多说什么。   对面虽然是救命恩人,但秦诺丝毫没有一分感激,只有满腔怒火。   此时此刻,他再愚笨,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为什么会遇刺,明晃晃是替人挡了灾啊!这些人只怕是冲着赵家作坊那位白衣人来的,裴大将军的心腹亲信,确实值得刺杀。至于杀手是谁的人?哈,多半是霍家所派,就算不是霍家,裴大将军朝野之中结仇无数,谁知道是哪一家哪一户?偏偏这帮有眼无珠的东西,不长眼地挑中了自己!   李丸这种不明内情的,才会对裴拓满心感激。   裴拓看出秦诺脸色不善,也猜到了原因。刚才他带人前去救助,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时候,看到遍地血迹和侍卫尸首的时候,看到贴身侍卫蓝耳和另一个侍卫正在被刺客围杀的时候,一瞬间险些被活活吓死,激动地带着手下冲上去,将一众刺客砍瓜切菜了,才发现马车里坐的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对秦诺的冷脸,裴拓也不想多说,只笑了笑:“王爷如今车马不便,不如由我派人去南营再取马车过来。”   “不必了,此地离我的庄子不远,我已经派人去取马车了。想必不久就能返回。裴侯爷军务繁忙,就不必在此费心了。”   “也好。在下尚有要事,就不久留了。”省了力气,裴拓非常高兴,但还是留下了一队十名手下,护送秦诺几个人回去。   纵马飞奔在通往南营的道路上,裴拓一行速度飞快。   一个骑手逼近了主君,低声提醒道:“刚才那位淳郡王好像对侯爷有所不满啊。”   “不必理会,哼,叔父为他们秦家的江山出生入死多少次,现在又被百般忌惮,变成眼中钉肉中刺,每天刺客不断。他一个宗室,不过挡下了一次行刺,就这幅脸色。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哼,迟早让这些尸位素餐的宗室好看!”   一边说着,裴拓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冷厉。   只是那个小王爷的侍卫,听蓝耳说,武功犹在他之上,躺在地上的几十名刺客,竟然多半都是被此人斩杀,武功之高,简直深不可测。   如此人才,竟然埋没在这样一个呆笨皇子身边吗? 第26章 抚恤   很快山庄的马车到了,尽管方源拒绝,但秦诺还是将他硬生生塞进了马车里。   坐在车内,看着方源端正的动作。秦诺有心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之前在斗场老是输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件事应该会戳到他伤心处吧。   好在方源并没有太难受,只是低笑了一声,“那时候内伤严重,力气不济。而且面对故国之人,心中犹豫,总难免吃败仗。”   “原来如此。”秦诺乖巧地点点头。   方源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真是意外宽和的人,刚才自己的话中说明了故国之情,竟然也没有丝毫介意。   “多谢王爷了。”   “啊?应该是我多谢你才对吧。”秦诺惊讶。   “刚才属下听南乡侯的人说了,殿下拼命跑去路上喊人,才救了我们。”方源垂下视线,“其实兵事危机,殿下应该以自身安危为首,脱险后尽快寻隐蔽之地躲藏,若是所求之人凑巧是刺客同党,或者心怀叵测之徒,岂不是自涉险地。”   秦诺睁大了眼睛,“这算什么话,你们因为我而奋战,我岂能将你弃之不顾?”   一句话入耳,方源的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挪开视线,“殿下是仁义之人。”   秦诺不以为然:“这算什么仁义,只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好吗。”就算是宗室皇子,也不能太过冷酷啊。   “但此举恐非王者之道。”   “我又不是什么王霸之气的人物,只是个闲散王爷而已,讲究什么王道霸道的。”秦诺摸了摸鼻子,怎么感觉话题在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呢。   “你休息两天咱们就回京城,你的伤势这么重,得好好休养。”哎,这次回去,东泊绝对不会再埋怨自己乱花钱了吧。真是挖到宝了,还有自己的武功,这一趟遇险,秦诺是真心实意感受到武功的重要性了。   对面传来方源低低的笑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不到殿下如此仁厚。”有些感慨。方源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车窗之外。   茂密的森林刚刚被苍茫的雨水洗刷过,浓翠的树叶斑驳可爱,夹杂着秋日点点金黄。   你们因为我而奋战,我当然不能将你弃之不顾!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道理。   什么时候,这份仁厚之心竟然是如此珍贵吗?   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庄园。秦诺跟方源下了马车,刚走进大门,突然方源身形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幸好秦诺反应及时,上前接住,才免了那人跌落泥土。   看着怀中苍白如纸的脸色,不等他吩咐,李丸麻溜儿地跑去叫大夫了。   亲自将人打横抱进了房间。看着大夫给出的伤情鉴定,秦诺有些傻眼。   肩部和后背挨了七八刀,肋骨断了三根,   方源的伤势竟然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回想方才一路行走整齐的步伐,还有马车上端正的姿态,这个人是不知道疼痛吗?   秦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偏偏人还在昏迷之中,也没法说什么了。只能叹一口气,交待大夫好好诊治,又派了侍卫快马返回京城,去库房里去取人参等药材。   忙碌完这一切,暮色已深。   秦诺在房内回想白天的这一切,心里不禁哀嚎着。这次是他喵的亏大发了!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说,还连累的几十名侍卫不幸遇难!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前几天还听见他们谈笑风生,如今便成了冷冰冰的尸首。   都是裴翎他们的错,王八蛋!   而且左算右算,自己竟然只能将这个哑巴亏吃进肚子里了。   反复思量此事首尾,只能以路遇劫匪收场。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被某些势力误以为是裴翎的同党,从而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   此时此刻,秦诺心中无比窝火,他更肯定了一件事,那个蓝耳,普通的车夫,会有那么好的武功吗?多半是借着送自己回家的路上,顺便刺探一下身份。还真是劳动那位大军师费心了。   只希望裴大将军一党从此明白自己无端牵连的委屈,不要再上门接触自己了。   很遗憾,这个诉求在第二天就宣告破灭了。   看着手摇折扇,一派仙风道骨的儒生,全然不见昨日见面时候的邋遢,如今的曹七一身宝石蓝交领长袍,人模狗样,风姿上佳。   秦诺有心将人撵出去,奈何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一个捧着满箱子金银珠宝的笑脸人。   只能吐槽一句,这么冷的天气还要扇扇子,装×也要有个限度,怎么没冻死你。   见到秦诺出来,正厅的曹七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后,笑道:“在下霹雳营左军参赞曹琦,族中行七,王爷叫我曹七就好。今日是奉了南乡侯之令,将昨日王爷失落的财物奉还。”   然后扇子一挥,八个兵丁将四个沉甸甸的箱子奉上。   曹琦从容笑道:“听说王爷昨日微服出行,却在路上遭遇劫匪挡道,这些凶人不仅杀害了王爷数多侍卫,竟然险些危及王驾。”   秦诺一本正经地接话话题:“幸好有霹雳营军士路过,才救了本王。”   “是王爷素来仁厚,自然能逢凶化吉。之前南乡侯忙着清理战场,没有来得及将王爷的随身财物送回。今日特意命令在下送回,也能暂慰那些为护王驾而奋力作战的英魂。”   秦诺本想着拒绝,但最后一句话入耳,又改变了注意。此番送命的侍卫,他本想着厚厚抚恤,正愁着银钱不够。如今裴大将军将银子送上门来,正是雪中送炭。   反正自己是替他挡灾,这笔银子收的也不亏心。   秦诺挥手命李丸带人将财物手下,沉声道:“裴大将军和南乡侯的心意,本王已经明白了,今早本王已经派人回过衙门,此事为盗匪截杀,想来衙门很快就会定案。”   曹琦面露喜色,本以为面对这个传说中的呆笨王爷,会多费唇舌,没想到行事如此干脆利落。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笑道:“王爷真是聪慧异常,在下这边还有几个算学疑难。听说王爷对算学一道颇有……”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诺就开口打断道:“什么算学,本王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脸色漆黑,瞪着对方。别得寸进尺了。   曹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第一个目标是达成了,第二个目标看来要很久才能实现了。好在关键的数据已经得到,开天弩的研发不受影响,之后再慢慢寻找机会吧。   离开了王府田庄,曹琦很快返回霹雳营。   一眼就看到,自家主君正在桌前,摆弄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铁圈铁架铁管等物,旁边还有几十个杯子碟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使用的。   一身白衣,风采清绝的大将军裴翎头也没回,随意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禀将军,一切顺利。既然此事定性为劫匪,正可以出兵将附近清扫一边,尤其那些窥伺南营的小贼,一网打尽。”   “恩,略教训教训就算了,也不必太过大动干戈。”裴翎简单吩咐着。   “只是……”曹琦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早就听说这位九皇子天生呆笨,文学功课都一塌糊涂,没想到几次接触下来,虽然确实文采平平,但为人灵秀,似乎并非传言之中的呆笨之人啊。”   “宫中之事向来虚实难辨,九皇子的生母陈妃当年与葛贤妃不合,陈妃早逝,这些年葛贤妃在宫中权势极盛,污蔑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轻而易举。”裴翎随意道。“而且陈妃也为霍皇后所厌弃,若非九皇子呆笨,只怕未必能平安长大呢。”   “主公是说,这九皇子是故意装傻保平安?”   “也有这个可能,但真真假假,何必追究。”裴翎微微笑着。   “但是,那算学之事……”曹琦想到那让他抓耳挠腮的公式,不明白其中原理,他只怕死也不能闭眼。   “不必心急。他明哲保身,却无端被牵连到刺客事件之中,险些命送黄泉,这些日子想必都不愿与我们接触了,日后再说吧。我也有很多好奇,想要了解呢。比如桌上的这一套东西。”   目光落在桌子上,曹琦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公,这些都是什么啊?”   “我让赵鼎将那位淳王爷定制的东西原样复制了一套送来,还有另一家琉璃铺子,也将东西送到了,就是不知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裴翎微微笑着,想起两次见面中,少年让人惊讶的方方面面。 第27章 温泉行宫   目送着曹琦离开,秦诺松了一口气。立刻叫来李丸,吩咐他将收下的财物都分派给诸位身亡侍卫的家人亲眷,然后吩咐道:“安排马车,咱们明天就返回京城。”   再来这么两三趟,可真受不了了,而且他万万不想被当做裴翎的同党,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郡王,实在没有本钱卷入这种庞然大物的斗争之内。   第二天大清早,秦诺就启程返回京城。方源伤势太重,先留在了庄子上休养。   回了京城,东泊回来禀报了府中这段时日的内务。一位老王爷寿诞,另有一位郡王夫人生产,府中都按照份例,送了一份贺礼。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事情了。   秦诺最关心的秦健的麻烦,也终于出来了结果。   秦健一直闭门不出,声称重病。但秦聪依然下旨斥责了德亲王,勒令他闭门思过,并在前天的凌晨,亲自前往宫门口,接见了跪地请愿的太学生代表。   据说秦聪金口玉言,向众人许诺废止了秦健的职务,但同时也为兄弟分辨,说德亲王一片孝心,才导致了这样的失误,是他这个为君上的没有管束好兄弟。   一时间朝野上下对新帝秦聪交口称赞,性情仁和慈爱,孝悌父皇,关心臣僚,又体谅兄弟。   事件的中心人物秦健继续闭门思过,他原本就闭门不出,谢绝访客,因此也没什么变化。听说连辟东营也要连同问罪,因为秦健当时派去驱赶史官的都是辟东营的兵马。   在这样的大事遮掩下,淳亲王在城外庄子上遇到恶匪劫道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秦诺在府中呆了数日,并不见有异常情况,中间京城五成兵马司的人过来走了一趟,问了些事情,便将此事彻底定案为江洋大盗截杀微服出行的倒霉郡王。   秦诺彻底放下心来,全心全意投入到研发上。他在府邸后花园里专门开辟了一处实验室。   将器皿管道布设好,第一批出炉的香水皂已经制作完成,秦诺亲身试验了一下效果,之后又调配了其中的配料,最终设计出了两款产品。   一款掺入野菊花汁清香怡人,能去痘嫩肤,光泽容颜,一款是桂花味道,浓郁醇厚,洁面之后香气随身,经久不散。绝对都美容养颜的上品,而且纯天然无污染。   第一批最终成品只有十二块,秦诺都送给自家府内的人尝试效果了。还送了一块给在田庄养伤的方源。   因为私底下听李丸说了秦诺遇刺的经过,东泊对方源一改之前的冷淡,极为友善照顾,几次送药送物都格外积极,同时狠狠唾骂了一顿京城的治安。   剩下几块,都送给了秦勋的宠妾们。最近秦诺才知道,秦勋这小子年龄不大,后宅竟然已经有了十几个美妾了,真是完美继承了景耀帝的种马属性啊。   为了提升商品档次,秦诺专门设计了精致的包装,当做礼物极为精巧。秦勋拿回去之后,竟然直接导致了一场后宅撕逼大战,这是秦诺万万没有想到过的。   直到秦勋焦头烂额地急匆匆跑过来,向自己继续索要。秦诺从听说了此事,囧囧有神。   他立刻承诺从第二批中挑选最好的送给他使用。   听说还要在商铺里贩售,秦勋来了兴趣。立刻开始打听利润如何,产量多少。   “这种小东西,利润并不丰厚。”对秦勋的疑惑,秦诺的说法是,自己新近招揽了一个通晓医术的门客,擅长调制各种汤药补品,这手工香皂,正是他祖传秘方之一,用料是各种珍稀的药材和花木。   秦勋听说用料珍贵,立刻打消了探听的念头,这种东西售价昂贵,只有贵妇人圈子才用得起,售卖范围太狭窄,而且成本高昂,肯定赚不了多少钱。   秦诺本来也没想着赚大钱,他又不像很多宗室一样,每天穷奢极欲,养着数以百计的美人和各色戏班子歌舞团乃至斗场卫队。只要能过上富足平和的生活,对他来说一切足矣。   第二批开始试着在名下的商铺中贩售,销量还不错。后宅妇人之间,有她们专属的交际圈子,经过秦勋后宅美人的宣传,香皂的效果很快传递开来。   秦诺沉浸在科学实验之中,随着天气日渐寒冷,府中一切风平浪静。除了东泊会抱怨府中炭火消耗的太多以外。   “王爷,您不知道,如今外面炭火涨价涨得厉害。”炭火消耗太多是因为秦诺的实验室。   这些天,经过数次失败的试验,秦诺已经能提纯出高纯度的酒精了,试验的成功让他心情极为明朗。   “炭火为什么会突然涨价呢?今年的冬天好像也没有比往年更冷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有奸商在囤积呢。听说最近连同伤药也在涨价呢。”   “伤药涨价?”   “是啊,昨天去为方侍卫拿药的时候,听药店里的人抱怨了一嗓子。”   秦诺心神触动,冬天到了,炭火涨价还说得清,但金疮药等药材价格暴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德亲王府内。   传旨的內监总管王公公快步走出正厅,虽然身后的王府管家连声赔笑,依然压不住王公公满脸的怒色。   拂袖出门,上了马车,走在回宫的路上。马车内小太监伶俐地奉上茶水。   “师父,快喝茶,火大伤身啊。”   王高歌接过抿了一口,总算稍稍压下去怒色,冷哼一声:“圣上宽和,竟然还如此张狂。”   “德王爷只怕还没转过弯来。”小太监陪笑着。   王高歌叹了一口气,今次他是奉旨前来训斥德亲王秦健的,这是个内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棘手活儿,被塞到他手中。   早已预料到这一行不会很舒坦,但从头到尾连人都没见着,被晾在正厅吹了大半天的冷风,这样的待遇绝对出乎他预料之外了。   说什么病重不便迎接天使。这德王爷太嚣张了!还不明白这天已经变了,上头那位可不是宠着他任凭胡闹的先帝了。   哼,等回宫要好好向太后娘娘告上一状。   德王府里,看着马车走得不见踪影,管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匆匆回到寝殿。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原本服侍的婢仆都退避了出去,只有床脚边跪着一个小太监,瑟瑟发抖。   “你起来吧,这次演得很好,待王爷大事成功,少不得你一个功劳。”管事叹了一口气,吩咐道。   刚才躺在床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德王,而是这个容貌酷似的小太监。   幸好王高歌自持身份,闯进寝殿也不敢过分威逼宗室,只看到了缩在床上的人影罢了。   至于德王本人,根本不在府中。   管事强压下忐忑的心情,遥望窗外。天边的阴云一重重压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繁华的京城,依然处在年节将至的喧嚣热闹中,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危机。   因为年关将至,一连串的都是好消息。   首先,北方迎来了难得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厚厚的积雪不仅昭示着明年的丰收,更有一个重要的意义。   北朔要退兵了!   北朔的战事一直僵持着,如今迎来了大雪,雪天行军不易,粮草更加艰难,这一战肯定无法持续了。   南朝那边也没有过分的动静,新上位的乌理国主似乎正在忙于镇压国内的反对势力,肃清政敌。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新帝秦聪继位的第一年,看来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年头。   眼看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新帝一道旨意,要去温泉行宫过冬。   温泉行宫建在京城西边,位置开阔,景色优美,不亚于京城的皇宫。整座宫廷都是建筑在温泉之上的,经受地脉烘烤,天然温度和煦,连冬季都温暖如春。每年大周的天子,都会在冬天驾临此地。   有体弱畏寒的,甚至会一住小半年。几乎整个朝廷都挪到了行宫里。   其实秦诺的长水庄也是这一道温泉的附属,当然只是支脉中的支脉。   皇帝御驾前往,不仅朝中重臣,连同宗室大多都要随同去过冬的。   而今年的随行规模又远比往年更加庞大,也许是秦聪刚刚继位,不放心将一帮年富力强的兄弟留在京城,也许是想要体现一下新帝仁慈,关爱兄弟,有福同享的和乐场面。总之,连秦诺这种小透明王爷,都分到了随驾的名额。   秦诺光杆司令一个,没有妻妾,只令李丸收拾了东西,就随车队出发了。   御驾车队走走停停,足足两天一夜,才抵达温泉行宫。   每天冬天,行宫都有接驾的任务,所以驾轻就熟,很快宫人将诸位贵人一一安置妥当。   秦诺作为宗室郡王,今上的亲弟弟,被安排在北边的长信宫里。住在他前边荣华殿的就是秦勋,他不仅带了随从婢女,还带了两个花容月貌的侧妃。   宗室中走动了一番,秦诺发现,带着侍妾的不仅秦勋,实际上除了自己,几乎每个宗室贵族都带着娇妻美婢,来享受和乐安闲的时光。   这时候的众人,万万想不到,一片悠闲的行宫避寒之旅,竟然会变成震惊整个天下的战乱的起始。 第28章 叛乱   很多年之后,秦诺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   那是抵达行宫的第四天,从一大早天气都阴沉沉的,到了夜晚,终于化为鹅毛大雪倾盆而下。   不多时,宫殿里回廊墙瓦都变成了晶莹的白。走在狭长的道路上,宛如走在冰晶王国之中。   偏偏几处花园中因为地热烘托,还盛开着各色花朵,洁白的雪落在五彩缤纷的娇嫩花瓣上,还有青翠动人的绿叶上,一种绮丽而妖冶的美。   若是秦芷在这里,必定非常欢喜。秦诺缓步走着,忍不住想到。   他心中一直惦记着宫里秦芷的病,这一次行宫之行,秦芷并没有跟随。因为之前那场大雪,这丫头得了风寒。   这个时代可不是后世,一盒感冒药就能治愈的,风寒之症而身亡者数不胜数。所以秦诺极为担忧,好在前天送来消息,秦芷病情已经好多了,可惜不能来行宫泡温泉,实在遗憾。   秦诺和秦勋并肩走着,他们刚刚从秦聪那里领了赏赐。因为分派的宫室在一处,两人一起回去。   “这宫里的温泉,还不如咱们庄子上的。”秦勋随意地说着。   秦诺深有同感,温泉行宫的主打自然就是温泉了。宫内有大小泉眼数百处,像秦诺这样的宗室,虽然不能在最有名的清华池、东华池等泉眼里泡澡,但是自己的长信宫里也有一处不错的泉眼。秦诺去过两次,内中装点繁华,金碧辉煌,但真泡起来,反而还不如自己庄子里的那一处更加有意趣,所以很快索然无味。   秦勋下一句话,秦诺就无法苟同了。   “装点地也太寒碜了。”秦勋啧啧着,“那墙饰竟然是镀金的,水汽缭绕,都快掉色了。”   好吧,自己是简约派,跟时下流行的风格不一致。秦诺暗暗吐槽,突然,秦勋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看向前方。   秦诺也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正在侍女簇拥下从一处宫室出来。遍地初雪莹莹,竟然不及她肌肤生光,宛如美玉。虽然年龄尚小,但已有倾国之色。   看方向,那是霍太后所用的东华池,少女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正是霍太后最宠爱的小侄女霍幼绢。   美人真是赏心悦目,目送着霍幼绢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秦诺才收回目光。转头却见秦勋这厮比自己更过分,看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你不是还带了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妾吗?   “真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古人诚不欺我也。”回过神来,秦勋难得拽了一句诗文。   秦诺无语。   “嘿嘿,幸好三哥没过来,不然还不活活气死。”秦勋又嘀咕了一句。   秦健还在府内禁足呢,这次温泉行宫之行,他和守卫皇陵的秦泽是兄弟里唯二没有随行的。   “三哥能气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秦勋瞥了他一眼,眼中闪烁的全是八卦的光芒,“听说霍家正式提出退亲了。这丫头日后多半要入宫当贵妃的,嘿嘿,看这架势,传言多半是真的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当皇后呢。咱们兄弟也就现在能看看罢了。”说到最后,秦勋吐槽了一句,“霍家这也够势利的,三哥可真是惨。”   “这个婚约不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吗,能这么容易毁约?”秦诺诧异。   “哈,霍家手眼通天,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秦勋脸上情不自禁流露愤然之色。   他是皇子,终究还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上,对他而言,霍家把持朝政,连宗室皇亲也不放在眼中,贸然废止先帝留下的婚约,自然是罪大恶极。   而秦诺的想法跟他不一样。想起两人私底下的相处情形。如果自己是霍幼绢,肯定也不想嫁给秦健这种人。只是以秦健的性情,会如此轻而易举吃下这个哑巴亏吗?心中不禁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当天晚上就揭晓了。   躺在床上还没有闭眼,秦诺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喧嚣,等了一会儿,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吵闹。他起身问道:“发生何事?”   李丸匆匆冲了进来,“殿下,不好了!行宫前面乱了起来,好像是有叛党作乱!”   听到李丸冲进来禀报行功发生内乱的消息时候,秦诺第一个反应是难以置信。   白天的时候还一片和乐,怎么会突然发生内乱?宫人聚众闹事吗?   “前面启明殿已经被围住了!殿下快想想办法吧!”李丸语无伦次的说道,显然被吓得不轻。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彻底将秦诺那点儿迷糊睡意劈散了。启明殿可是秦聪御驾所在的宫室啊,围攻皇帝,这哪是普通内乱能拿得出的手笔?   脑海中逐一闪过零星的线索,京城内最近离奇涨价的木炭和伤药,田庄管事提起的秦健领地里黑夜行走的漫长队伍,闭门不出数月不见人影的德亲王本人……   难道,真是他要谋反?   秦诺连忙下了床,匆匆来到殿外,遥遥望去,启明殿方向火光粲然,人声喧哗,喊杀声,哀嚎声交织成一片,纵然自己相隔遥远,也觉胆寒心颤。   更别提其他的宫人了,内乱的消息一传开,周围满地都是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宫人。   “殿下,怎么办?”李丸六神无主。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逃跑了。”秦诺没好气地吩咐道,“赶紧去找两身不起眼的奴仆衣裳给我。”   内乱的目标明显是圣驾,自己这个闲散郡王未必会被牵连,但兵荒马乱的,难保遇到什么意外,而且万一乱军杀红了眼……所以赶紧找些不起眼的衣裳,到僻静的地方躲藏一下才是正理。   李丸得了命令,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急匆匆跑了出去。   秦诺等待的功夫,登上殿台最高处,遥遥望去,不知是谁在启明殿放了一把火,火势越烧越大,这是要将秦聪赶尽杀绝的节凑啊!而且内乱的范围以启明殿为中心,迅速向着北边蔓延,连续数处宫殿传来哀嚎厮杀之声,那都是帝王亲信或者宗室贵族居住的地方。   不好!距离自己北信宫越来越近了!   秦诺甚至能够看清楚,那是一群群身上披着黝黑甲胄的武士,正如饿狼一般冲杀过来,遇到拦路的宫人,手起刀落……   李丸那小子去了哪里?拿个衣服也要这么久的时间?秦诺知道不能继续耽搁,否则在这里被人包了饺子就惨了。他匆匆下了高台,随便找了一件暗灰色的披风,将头脸遮住,往北信宫后门跑去。   路上,不少宫女太监都行色匆匆,满地乱窜。夜色深沉,秦诺混在其中并不起眼,出了后门。   离开了宫室,还未走远,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那是北信宫的大门被乱军撞开,紧接着内中来不及逃走的宫女太监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秦诺不敢久留,立刻沿着小道向前跑去。此时心中无比遗憾,方源的伤还没好,自己让他留在了田庄上休养。   景耀二十一年冬,景耀帝驾崩三个月之后,新帝登基的第一年,大周帝国迎来了一场叛乱。   德亲王秦健,雪夜聚众作乱,调动辟东营和亲卫军,趁御驾出行之际,围攻温泉行宫,中间又逢南陈奸细作乱,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乱兵闯入宗室云集的行宫之内,大肆劫掠屠杀,宗室遇害者数不胜数。 第29章 狭路相逢   幽暗的夜幕中,一轮明月孤悬天际,苍茫的银光将满地雪色映照得格外清冷。   原本晶莹纯净的美景,此时却化为修罗场的底色。秦诺匆匆向北,一路上他专门捡荒僻的小道奔跑,不多时身边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眼看着身后并无追兵,渐渐停下脚步,秦诺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直接跑到行宫外围,逃出去求助?乱军既然敢攻击御驾,必定在周围布下埋伏,防止目标出逃,自己这时候逃出去,只怕是送羊入虎口,说不定会被凶残的乱军砍死。   这一场战乱,多半是秦健搞出来的,这是要谋逆篡位的架势啊!只是能成功吗?秦诺对此不报乐观想法,就算秦聪死在这一场内乱中,霍家这个庞然大物没有伤筋动骨,秦健也不可能有资格登上皇位,除非他能得到裴大将军的支持,一举将霍家势力彻底拔除。   一念及此,秦诺不禁又开始担心,京城不会同时爆发内乱了吧?   算了,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先考虑自身安危吧!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藏,等这一场混乱过去才行……要躲藏多久啊。   要不去找秦勋碰头,不过自己那里都被攻陷了,秦勋的宫室比自己更前面……心里正想着秦勋,突然前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你别喊,我这可是救你呢。”   秦诺脚步一顿,自己没听错吧,怎么好像是秦勋的声音啊?   回廊尽头是一处休憩用的凉亭,四面封闭,只有东边一处窗子敞开着。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的。   秦诺忍不住凑上前,踮着脚尖儿往里望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秦勋肥胖的身躯,圆滚滚的一大块肥硕的肉,正压在房间唯一的软塌边上,按着身下一个女子的口鼻。   被这样沉重的身躯压倒,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秦勋身下的女子剧烈挣扎着,然而徒劳无功,她晶亮的眼眸中闪烁起泪珠,让人望之生怜。   秦诺立刻认出,女孩是霍幼绢,秦健曾经的未婚妻。自己这是怎么了,两次遇到她,都是这种狼狈的时刻。   秦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厉,“你这个死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前面三哥他们正找你呢,他对你恨之入骨,一旦落进他手里,绝对生不如死。如今只有我能救你了。你若是从了我,以我和三哥的交情,少不得好好求个情,才能保你一条小命。”   一边说着,迫不及待地撕扯开身下女孩衣服。浑圆玉雪的肩膀露出来,肌肤生光,宛如美玉。   秦勋双眼生光,迫不及待低头啃咬起来。   窗外的秦诺皱起眉头,虽然他一直对这个七哥的人生态度不太赞许,但也并没有太过厌恶,京城纨绔都是这般德行,甚至因为他主动与自己接触,还有些亲近之意,但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厌恶。原本的那点儿亲近情分霎时烟消云散。   要不要阻止呢?可这一次不同于皇宫,如今乱兵还在外面,未来局势如何发展一片茫然,就算自己阻止了,眼前霍幼绢也未必能逃脱……   正犹豫着,突然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   秦诺吓了一跳,定神看去,秦勋竟然软绵绵倒在了榻上,人事不知。头上还有一线赤红的血迹蜿蜒而下。而旁边霍幼绢衣衫不整地坐起身来,手上拎着一个沉重的景泰蓝花瓶。   应该是霍幼绢趁着秦勋入神的时候,抬头拿起了旁边小桌上的花瓶,用力一砸!   真是个果断的女孩,秦诺忍不住暗暗赞叹一声。然后来不及躲避,就看见霍幼绢将手里的花瓶又一次举起来。   不会吧,这是要杀人的节奏啊!   秦诺暗暗惊呼,要不要阻止?转眼之间,他纠结的对象从霍幼绢变成了秦勋。   霍幼绢脸上显出一股狠厉,然而手里的花瓶摇了摇,终于没有继续打下去,她将花瓶放到一边,恶狠狠地瞪了昏迷的秦勋一眼,用力将他推到地上。   秦诺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松完,突然看到霍幼绢冲着这边跑过来。   只见她动作利落轻快地爬上了桌案,然后攀住门框,正要从窗户一跃而出,却脚步一顿。她看到了窗台底下错愕的身影。   秦诺无奈,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抬手招呼道:“霍小姐。”   这里只有一处回廊,他根本避无可避。谁知道这丫头放着好好的房门不走,偏偏要从这里翻窗户,这是大家淑女该有的举动吗?   大眼对小眼,霍幼绢瞪着秦诺,咬牙切齿:“淳王爷……”中秋节的宫宴上,她在霍太后身边,见到过诸位宗室王爷,对这个容色出众的郡王还有印象。   “王爷是来找舒王爷的吗?”霍幼绢面色转冷,盯着秦诺,看这架势,一言不合,就要反身回去拿花瓶的节奏啊!   “只是偶尔路过,哈。”秦诺打了个哈哈,天地良心,他跟秦勋真不是一伙儿的。   “听说淳王爷跟舒王交好,刚刚舒王爷不慎跌倒在房内,似乎晕了过去,王爷不赶紧帮忙吗?”霍幼绢眉宇间满是讽刺。   明明刚才是被你敲晕的,不要这么睁着眼说瞎话好不好!秦诺吐槽。   “三哥吉人天相,不必我操心。如今兵事危机,这里不是妥当地方,本王准备另寻地方躲藏。”   至于秦勋,他干出刚才的事情来,秦诺真没兴趣救他,而且刚才他不是说了吗,自己与三哥交好,就算乱军到了,也未必会伤害他。   霍幼绢上下打量着他,像只警惕的小兽。   两人的僵持并没有继续下去,很快前面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是乱军逼近了。秦诺和霍幼绢双双变了脸色。   这里只有一处廊道,逃出去没多远就会被乱军看到!   秦诺当机立断,踩着横栏用力一跳,攀上了梁柱,看到下面霍幼绢满脸惊慌失措,心中不忍,弯腰探出了半个身体。   “你上来吧。”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霍幼绢犹豫再三,终于咬牙拉住,然后秦诺一用力,纤细的身影如一只蝴蝶,腾空而起,落在了横梁上。   霍幼绢身体一晃,秦诺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感受到掌下的躯体惊慌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待她稳住身形,秦诺立刻松开手。   霍幼绢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人并肩藏在横梁上,远远看着,果然是一队黑甲披挂的士兵,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刀剑,还有血迹沾染其上。乱兵往这边走了两步,似乎是听见另一个方向响起尖叫声,转道往另一边走了。   房梁上的两人顿时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来。   也许是经历了一场共患难,霍幼绢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多谢王爷援手之恩。”   “不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秦诺回道。   “殿下准备往哪里逃避?”   “这……还是去北边看看,那里都是温泉眼儿,想必乱军也不可能一处一处搜索吧。”   “兵乱尚不知要持续多久,躲藏不是长久之计。”霍幼绢咬着下唇,“其实德王谋反,未必会牵连到无辜的宗室,王爷素来与人为善,行事低调,只怕德王未必会对王爷如何。”   “兵乱凶危,谁知会如何发展。还是躲避为上策。”秦诺坦然道。   就算现在秦健不会对宗室翻脸,但万一他将来落入劣势,狗急跳墙之下,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万一把宗室诸王当做要挟的借口,或者想要同归于尽什么的……反正他秦诺是不习惯将自己的性命安全交到他人的手中。   “那么殿下不如跟我一道去东篱殿。”   东篱殿?秦诺皱眉,那是太后凤驾所在的地方,太后娘娘这两日感觉天气渐冷,想要多泡一阵子温泉再歇息,便挪到了西北边的东篱殿。   “启明宫都被攻陷了,东篱殿还安全吗?”   “王爷有所不知,陛下并不在启明宫里。傍晚我过去求见圣驾,听闻宫人说下午时候,陛下就离开启明宫,前往太后的东篱殿了。”   秦诺闻言,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下午就移驾了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啊?   秦勋因为想要换一处大一些的池子,所以今天下午拉着他去求见圣驾。启明殿的宫人说陛下忙于内务,暂时不接见宗室,却并未说圣驾离开了。还赏赐了两人一人一道菜品呢。   霍幼绢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我求见圣驾并非为了接近皇上,而是……”她今日下午前去求见,只是为了推辞这两日送去她宫室的丰厚赏赐。   世人都盛传她推拒了秦健的亲事,即将入宫为贵妃。但天日可鉴,她推拒秦健的婚事不假,却完全没有入宫的打算。偏偏家人和宫内都想要将她送进宫。甚至连年轻的皇帝,在霍家正式提出退亲之后,便接二连三地赏赐她贵重的金珠首饰。   有些是以太后的名义,有些便是直接以皇帝的名义了。这次她鼓起勇气求见圣驾,其实是想凭借小时候与表哥的情分,表明自己不想入宫的心愿的。   谁知道圣驾没见到,反而遇到了兵乱。 第30章 东篱殿   “圣驾和太后都在东篱殿!若真是如此,东篱殿岂不更加成为乱兵威逼的中心。”秦诺犹豫。   “王爷别忘了,此番随行的还有八千禁军,虽然一开始措手不及,但兵事僵持,便可扳回局面。毕竟,三王爷所依仗的,不过是乌合之众,岂是宫内禁军的对手。”霍幼绢冷静分析道。   秦诺跟她一样并不看好秦健的这次谋反,但他想的更进一步。   秦健虽然性格扭曲,却并非鲁莽无知之人。   别忘了,京城五卫之一的辟东营,可是控制在郭家手中的。那可是足足八万精兵啊!刚才所见的黑甲士兵装备精良,神态彪悍,极有可能就是辟东营的甲士。而且秦健这些年私设斗场,封闭领地,应该也积蓄了不少的私人队伍。   不过如果东篱殿真有霍太后和皇帝的话,可能真是反击的重点。   “先过去看看吧。”最终,秦诺决定。   两人立刻行动,趁着夜色往西潜行,路上偶尔经过别的宫室,很多都被乱军洗劫过来,宫门前都是宫女內监的尸首,甚至有些宫女还衣着不整,惨不忍睹。   秦诺心情越发沉重,这一场内乱,究竟会演变成何等地步呢。霍幼绢更加慌乱,她虽然性情果断大方,但终究是养在深闺的名门贵女,哪里见过这等情形。   两人一路停停走走,终于远远看见了东篱殿的影子,东篱殿建在后山最高的丘陵上,从树丛中遥遥望去,一眼便可见曾经风景上佳的精致宫殿如今已经化为一团火光。火势之盛,仿佛天降雷火,将整座丘陵笼罩了起来。周围可见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那是谋反的士兵在来回奔波着,不知是在抢掠,还是在屠杀里面的宫人。   灿烂的光芒照着潜藏在花园树丛中的两人,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   东篱殿这情形,明显是已经陷落了!那霍太后和秦聪呢?   这两人一旦身亡,整个大周天下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剧变,难道将来秦健真的能登上皇位?自己这个悠闲王爷还有好日子可过吗?   眼看着东篱殿周围的士兵开始向周围散开,似乎是在清理搜索的样子。秦诺立刻转了身,不能在这里久留!   霍幼绢却不肯跟上脚步,她眼眸中却闪烁着一种坚定的光芒,“不可能,陛下和太后娘娘不可能这样简单就被那个恶贼杀害,也许正在后殿抵抗。”   丘陵后面是东篱殿的后配殿,霍幼绢转身进了小道,小心翼翼往后殿方向绕过去。   秦诺略一犹豫,跟上了她的脚步,霍幼绢对这一带比他更熟悉,而且,他也非常紧张秦聪和霍太后的生死。   还没有靠近后殿,就听见一阵尖锐的惨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两人躲在林木环绕的假山后面,探头望去,后配殿前面鲜花簇拥的小广场上,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十几个宫女躺在地上,大都已经变成了衣冠不整的尸体。   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还在被众人围着,看模样不似普通宫女,却只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她衣衫几乎被扒了大半,洁白的躯体上鲜血淋漓。   秦诺不忍再看,但心中对秦健的厌恶已经达到了顶点。   不敢在这里久留,秦诺立刻拉着霍幼绢后退,两人一路跑进了林子深处,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却见身旁的霍幼绢身体颤抖,面色惨白,几乎要昏过去的模样。   秦诺心神触动,忍不住问道:“你认识那个……”   “她是……我的贴身侍女……”霍幼绢低声说着,牙齿不停地颤抖,一句话哆嗦了半响才说完,“刚才叛军冲着我的宫室……过来了,为了掩护我逃走……她穿着我的衣服……分头走……”   秦诺脸上露出怜悯之色,瞬间想到,秦健真是对霍幼绢恨之入骨,连她的侍女也厌恶到了极点,才会如此残忍虐杀。   眼前少女若是落到秦健手里,只怕下场更惨!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跟她一起逃呢?秦健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只怕搜查会更加严苛。说起话,他跟秦健之间关系其实还不算太差。对方若想要称帝,应该不会丧心病狂到把自己也咔嚓掉。但若是跟霍幼绢混在一处就不一定了……   正思量着,耳边传来霍幼绢的低语:“如今停留在这里也不安全。王爷若是信得过,不如我们先去紫瑞宫。那是我分派的温泉宫室,叛军已经反复搜查过,暂时安全一些。”少女依然面色惨白,却已经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秦诺略一犹豫,点头同意了。   霍幼绢脸上流露出感激之色,却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一路沉默着往东,很快抵达了紫瑞宫后门。   走近殿内,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是场面惨不忍睹,如果说之前经过的宫室,偶尔才有一两个因为反抗而被残杀的宫人的话,那么紫瑞宫这里就遍地都是了。地上的尸体没有一个是完好的,足以见秦健的滔天怒火。   霍幼绢闭上眼睛,强忍着恐惧踏过这些尸首,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环绕在她身边,服侍着,奉承着,让她享受着身为天之骄女的荣耀,下一刻,都变成了狰狞可怖的尸首,昭示着世事无常。   很快,自己也要变成其中的一具了吧。   进了后殿,发现殿内一片凌乱,桌椅屏风都被推到在地,上面的金玉古玩碎了一地,还有些小巧的珠玉等物都被乱军士兵顺手牵羊拿走了。   霍幼绢走近敞开的衣柜箱笼,里面很多镶金嵌玉的衣服都被撕扯破了,饰品被拽走。   她略作翻找,挑拣出一件墨绿色绣金线菊花纹的外裙,穿到了身上,又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打开首饰匣子。   里面的首饰已经一扫而空,只余下一枚珍珠耳坠被遗落在角上。她拿出来戴上,又打开脂粉盒……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梳妆打扮吗?还是说她要易容改装?   然而秦诺在旁边看了半天,霍幼绢却完全没有改变容貌,只是描摹了红唇。她原本就生得极美,略做修整,更加艳光照人。   天边泛起白蒙蒙的光芒,这充满了鲜血和杀戮的一夜终于过去,即将迎来崭新的黎明。   璀璨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临窗梳妆的佳人面上,她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妃仙子一般。   纵然情况危急到了极点,秦诺还是看的有些出神。   梳妆完毕,转头看旁边秦诺盯着自己动作,霍幼绢微微一笑:“多谢王爷这一路的照顾,幼绢有一言,请殿下牢记,后面花园假山还有一处极为隐蔽的洞穴,待会儿殿下可以去那里暂避,能躲几日是几日吧。若是逃避不过,落入了逆贼之手,万不要投靠谄媚叛贼,只要装聋作傻即可。”   秦诺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霍幼绢却不再多说,只是惨然一笑,“王爷先去东边偏厅,我记得哪里还有些点心水果,足够支撑数日,王爷将东西取来,待会儿躲藏也能多支撑些时候。”   说起吃的,肚子还真是饿了。秦诺转身走到门边,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猛地转过头,果然见霍幼绢已经拔下了发髻上的金簪,金光闪烁的尖头直冲喉咙而去。   秦诺大惊失色,连忙前冲,一把将她手中的金簪打掉。   霍幼绢想要再去拿金簪,却已经被秦诺一把抓到了手中。   “你何必……”秦诺无奈,劝道,“事情尚未到最后一步。”   霍幼绢伏在桌案上,颤抖不已:“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也许援军很快就会抵达,陛下和太后尚不知下落。”秦诺只能这样劝说。   “你还不明白吗?我被放弃了,我只是一个弃子!”霍幼绢终于支撑不住,双目赤红,嘶喊起来。“皇上和太后早就走了,他们离开了,抛下了我们……我们被放弃了。”   霍幼绢无语伦次,神情凌乱。   听着她混乱的话语,秦诺先是诧异,旋即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是说,皇上和霍太后早就知道秦健要谋反的事情?”下午的时候,自己和秦勋去觐见,确实没见到秦聪本人,而原本有禁军守卫的东篱殿也不应该如此轻易会被攻破……   还没想清楚,突然门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家具被粗暴推到的声音。   有乱军接近!秦诺和霍幼绢立刻意识到。   霍幼绢目光落在金簪上,可刚才她鼓起的勇气被秦诺打断之后,竟然狠不下心了。   秦诺目光一沉,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第31章 被俘   两个高大黝黑的身影穿过破败的宫室,东翻翻,西看看,顺便一脚踢飞了挡路的小壁橱。   壁橱撞到墙上,发出刺耳的劈裂声,断开的木门里滚出来几个明晃晃的东西。   两人霎时眼前一亮,抢着冲上去将那几粒儿金珠拾到了手里。   其中一个粗壮的乱军士兵骂道:“就这点儿肉渣了,之前那帮子饿狼,真是够狠的,什么也不剩下。”   另一个瘦子冷笑一声,“怎么没剩下,你没看这遍地都是吗?”   地上确实还有很多财物,可惜都是体型大的古董珍玩,根本无法携带,很多都被打碎在地上。   胖子啐了一口,“不能带顶个屁用啊。”   “先别抱怨了,赶紧趁着搜查的功夫,在这里仔细找找。这里可是那个什么霍家大小姐的住处,好东西一定不少。”   “听说那可是个绝色的美人啊,不知道这样的美人,咱们兄弟有没有机会……嘿嘿。”   “别想了,哪轮得到咱们啊。”   “那可不一定,你没看到她些个丫头,都被王爷赏赐了下面的人。”   “那也是立功的,咱们这种只怕连肉渣也看不见。”   “算了,别指望了,赶紧找点儿银子吧,等打回了京城,万花楼里有的是美人,到时候包上几个乐呵几天几夜都没关系。”   两个士兵一边议论着,一边仔细翻找,不时惊叫欢呼,有时是因为寻到了一条宝石项链,或者捡到了掉落的珍珠。   将财物忙不迭地塞进怀里,两个士兵搜罗了一路,到了后殿温泉沐浴的地方。   “哎呀我的娘亲来,这些老爷还真会享受!这里怕不是仙宫来着。”一个士兵看着满地纯白大理石的莲花天女纹饰,忍不住惊叹。   “要是有时间下去泡泡就好了。”另一个也啧啧称赞。   半响,两人回过神来,还是赶紧去下一处搜罗搜罗才是要紧。   “唉,老王啊,你说咱们搜罗了这些好东西,能带回去吗?”突然那个瘦子慨叹了一声,   “怎么不能,刚才听上面的说法,王爷早就在京城里埋下了暗桩,就等着今夜打开城门,咱们一举攻陷。嘿嘿,听说那霍家的财物比这行宫富裕多了。到时候你我还有发财的机会,说不定还能顺便尝尝那些名门大小姐的滋味……”胖子猥琐的笑声飘荡在热腾腾的温泉上方。   瘦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两人翻箱倒柜搜罗了一遍,很快走远了,过了片刻,又有三五个士兵结伴过来搜索。   已经被抢掠过几遍的宫室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了,后来的士兵还有的将木架上精美的嵌宝包金花纹撬下来塞进怀中的。   连续几批士兵走后,天色也逐渐昏暗了下来,终于这一处宫室陷入寂静。   悄无声息的宫殿里,只剩下满地残破,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突然后殿温泉池子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一个人影猛地从池子底下冒了出来。   连续呼吸了几口空气,秦诺忍不住咳嗽起来,潜伏在水底险些憋死。   他见旁边霍幼绢还没有动静,连忙俯身将她拉了起来。   霍幼绢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是半昏迷状态了。   原来,之前两人眼见无路可逃,干脆悄悄潜伏进了水底。温泉汤色泽润白,上面还撒了好些花瓣药材等物,所以藏身底下,全无破绽。唯一需要的就是要用芦苇杆儿呼吸。   搜罗的士兵离开之后,两人爬上去歇息片刻,待有人接近,就再次潜入水中,如此反复几次,极为辛苦。   秦诺还好,毕竟是涉足武道之人,呼吸缓慢,能够支撑。旁边霍幼绢却极为痛苦,全靠着坚定的意志力硬撑下来,那架势,让秦诺不由叹服,也明白眼前女子,宁愿淹死,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入乱兵手中了。   将霍幼绢半扶半抱地从水里拖上岸,感受到怀中躯体软绵绵的,秦诺明白她已经到了极限。   低头看去,霍幼绢脸颊绯红,双目紧闭,额头滚烫。秦诺叹了一口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将霍幼绢抱到旁边的软塌上,他从旁边架子上寻了柔软的干布来,先帮她将头发擦干,然后又拿来干燥的衣服和披风。   两人衣裳早已经湿透了,必须尽快将衣服换下来,外面天寒地冻,穿着湿衣服在夜晚只怕要被冻死。   霍幼绢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神志却是清醒的,看着秦诺拿着衣服犹豫不决,知道他是碍于礼法。心中一道暖意流淌而过,想要说一句,请王爷帮忙,良好的教养却让她迟迟无法开口,只能勉力道:“请王爷扶我起来吧。”   秦诺心里一松,连忙上前扶起她的肩膀。说实话,替她更换衣服,他是毫无心理压力的,但对方名门淑女出身,只怕心中会有芥蒂,所以迟迟无法下手。如今她能自己行动,让他轻快了不少。   霍幼绢依靠在软垫上,颤抖的手解下浑身湿透的衣服,拿过干爽的衣物,却怎么也穿不上去。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大半天,背过身去的秦诺都要强迫症发作了,终于,声音停止了,半响,霍幼绢猫崽儿一般细弱的声音响起。   “王爷,请帮帮我。”她终究支撑不住,两人不能在这里蹉跎太久,万一有乱兵进来,必死无疑。   秦诺转头看去,佳人衣衫半褪,肌肤胜雪,简直能让世间任何人目眩神迷。绝色佳人是超越一切性别的美!   秦诺叹了一口气,挪开视线,然后拿起她放在膝盖上的衣服,替她穿戴起来。   霍幼绢迷茫的双眼望着眼前俊美过人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王爷她是知晓的,听说他从小呆笨,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功课学问都一塌糊涂,被景耀帝所厌弃,白生了一副好皮囊,腹内空空,纯属草莽。   她们日常交好的小姐妹们偶尔也会谈论起宫中诸位皇子,都将他视作笑话一般的人,比起同月而生的十皇子差得远了。偶尔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两面,她也只哀叹一声,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好相貌。   如今接触下来,谁知道他竟然是如此温和体贴的君子。   尽力闪避着视线,秦诺以最快速度帮助霍幼绢穿好了衣服。   更换完成,秦诺也赶紧翻找衣服,换下换身湿透了的这一身。奈何这个大殿里能找到的,全部都是女子衣裳,不是霍幼绢的,就是她的婢女。秦诺无奈,只能挑拣了一件最不起眼的换上。   看着身穿秋香色外裙的秦诺走过来,纵然心情已经沉闷到了极点,霍幼绢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秦诺无奈,“事急从权,无奈之举,让霍小姐见笑了。”   “没有,王爷能屈能伸,是大丈夫所为。”霍幼绢低下头掩去异样的神情,其实她想说的是,世人皆赞幼绢有倾国之色,却不知王爷美貌,只怕不逊于幼绢呢。   秦诺又将从偏殿搜罗来的点心拿了过来,“先吃些东西吧,不然支撑不住。”   霍幼绢全无胃口,但还是强迫着自己咬了一口栗子酥。接下来的逃亡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必须积攒力气。   平日里最喜欢的杏仁儿奶酥卷此时却感觉太甜腻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咽下去。旁边递来一杯水。   霍幼绢接过,感激地道了一声谢。   勉强吃了一块点心,突然,门外远远响起了粗豪的声音,“再搜查一遍,连温泉池子也不能放过,就不信她能长出翅膀来,王爷有令,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殿的两人顿时脸色剧变,如此缜密的搜查,两人只怕再无逃生的机会。   霍幼绢身体颤抖,想不到连续几波搜查之后,秦健还是不死心!也可见那人对她的滔天恨意。   “王爷不必管我,先自谋生路吧。最初那两人说过了,今夜要进兵京城,想必熬过今夜,就有结果了。”霍幼绢闭上眼睛,低声说道。   秦诺苦笑一声,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忍心放弃她。   “得罪了。”他立刻打横抱起霍幼绢,低声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山洞在哪里?”   霍幼绢神情一怔,立刻指出了方向。   从后门出来,秦诺很快寻到了地方,果然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位于假山顶上,外面是层层藤萝,虽然这个季节已经枯萎,但上面缀满了雪,更显出一种玉雪可爱来。   但是,洞穴实在太狭窄了!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藏进去都极为勉强,更别说两个人了。   霍幼绢低声道:“王爷,事已至此,幼绢本是必死之人,请王爷将我放在外面吧。今夜能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万幸,幼绢纵然身死,也愿为王爷祈福……”这里是她前两天偶尔玩耍路过的时候发现的,极为隐蔽,连宫内婢女都不知晓。   秦诺不耐地低喝了一声,“住口吧。”然后攀住缝隙,将霍幼绢先抱了进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霍幼绢面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王爷……”   “我终究与他是兄弟,想来他应该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秦诺冲着霍幼绢笑了笑,将顺手拿来的点心塞进她怀里。   “一切小心。”最后叮嘱了一句,他将洞口用枯枝封闭,然后从地上捧起一些雪,撒到附近,遮蔽了脚印和攀爬的痕迹。   眼看着周围毫无破绽了,之后秦诺立刻转身往回跑。   刚出了殿门没跑多远,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厉喝:“是谁!”   “在这里,有人!”   被人发现了。秦诺大惊失色,连忙往东跑去,却没有跑出多久,就被一群黑甲士兵围拢在中央。   领队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上下打量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秦诺一眼,冷笑一声:“霍小姐,你可真让我们好找啊。”   这些兵丁并未见过霍幼绢,单看从这方向跑出来一个女子,年龄相仿,衣衫华贵,容颜绝顶,除了霍幼绢,再也没有别人了!   自己可立下了大功!将领满脸喜色,回头道,“立刻去通报王爷,人找到了!”   然后,一群人推着秦诺,往启明殿方向走去。 第32章 反攻京城   不过短短一天一夜的时光,这个曾经辉煌的宫殿此时一片破败。   其实整个宫殿并没有太大的损害,除了被火烧塌的西偏殿之外。正殿里面,古拙沉稳的家居摆设,镶金嵌玉的玲珑装饰,都一如往昔。   这刺眼的破败感,是因为内中不停进出的黑甲士兵,一个个满脸杀气腾腾,盔甲上,刀枪上都带着刺眼的血迹,更是因为如今坐在正殿宝座上的那个人,阴沉沉的面色宛如重重阴云,随时等待着化为狂风骤雨劈面而来。   这样压抑的气氛下,大殿上服侍的宫人一个个都跟鹌鹑似得瑟缩着,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之前已经有三个宫人以茶水太热或者太凉的借口被拖出去砍死了。   整个大殿里,唯一还有勇气,也有资格开口的,也许只有东北角上的那个胖子了。   秦勋灵活的眼神扫过殿中来往的黑甲士兵,脸上维持着谄媚的笑容,却也不敢开口说话。直到两个士兵匆匆跑进来。   “启奏殿下,抓住霍家之女了。”   一句话如投入水池的石子,终于打破了满殿沉郁。   逮住了!真是糟蹋美人啊!想起那滑润的触感,绝美的姿色,秦勋暗暗咂舌,但想到至今都还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又觉得这样的下场,才没有便宜了这个死丫头。哼,自寻死路,活该!   听到逮住霍幼绢的消息,秦健死人般阴沉的脸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腾地站起来,立刻喝道:“带上来。”   五六个黑衣士兵推搡着,一个身材窈窕,面容秀美的“女孩”很快被推了大殿内。   扫过女孩容颜,秦健原本狠厉又兴奋的表情瞬间僵硬了,旁边秦勋阴暗而矛盾的神情也僵住了。   这是……   秦勋先是震惊,旋即睁大了眼睛。这张脸,“十三皇妹,你怎么来了?”   等等,不对,十三皇妹因为风寒,留在宫中,并没有出来啊,那眼前这位是……   “九弟!你……你这是啥情况?”终于认出眼前之人,秦勋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   这些天跟这个死胖子来往比较多,难怪他能认出自己来。秦诺满脸的无奈,他小心翼翼看着秦健的脸色,赔笑道:“三哥,七哥,我也不想啊,本来昨天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一群士兵冲进来,喊打喊杀又乱砍人。”   “我吓得半死,就跑了出来,一不小心跌倒在水池里,弄脏了衣服,便只能找一身换上了。左右翻找,都没合适的,只能穿着这个将就了。”一边说着,秦诺提起裙裾,绣着金线蔓草的布料在珠光下烨烨生辉,极为刺眼。   秦诺满脸哀怨,“我这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躲藏呢,突然被一群人抓住了,还嚷嚷着什么‘终于找到你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两位哥哥。”   真是傻人有傻福,这傻子穿着这样的衣服,又生就这样的脸孔,竟然过了一天一夜才被那群士兵逮住。秦勋啧啧两声,转头悄悄看着秦健的表情。   装傻是秦诺的专门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别的本领没有见长,唯有演技越发精纯。但能否平安度过这一劫,不仅在于他的演技,关键还是对方的心情。   秦健的脸色只能让人联想到即将喷发的火山,漆黑如锅底,同时眉梢抽搐着,秦诺都要担心他会不会心脏病突发身亡了。   好在最终,秦健还是没有干出太丧心病狂的事情,也许因为他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还有奢望,不想留下无端杀害兄弟的恶名。   “来人,将他押去后殿。”最终,秦健从牙缝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秦诺松了一口气,面上还是流露出慌乱的神情来,无措的望着秦勋。   秦勋却不接他的视线,低头看着地板。   很快有士兵进来,将秦诺推搡着押送了下去。   进了后殿,这个原本是宫人居住的所在,启明宫的宫女太监都死得没剩几个了,如今这里一排排的房间,都暂时改作囚室,而内中关押的,当然全部都是温泉行宫里随同圣驾出行的宗室贵族了。秦诺一眼扫过,很快看到了好几位兄弟的身影,还有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王爷,甚至连同公主驸马,都被关押在这里。   这一趟是新帝登基后首次驾临温泉行宫,所以宗室勋贵纷纷踊跃跟随,以显示对新君的赤诚追随,如今却被秦健一锅端了。   林林总总近百个房间,里面不时传来哭嚎声。秦诺只能庆幸,为了避免他们勾连作乱,房间都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否则自己这个造型进来,将来在京城真没法做人了。   士兵随意地将秦诺推进了最东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将门一锁,就转身离开了。   虽然被囚禁,秦诺反而松懈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个低等宫人的房间,两张木床,还有几个箱笼,不过收拾地还颇为干净。   秦诺干脆挑了一张床,往上面一趟。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秦诺却毫无睡意,他担心着山洞里的霍幼绢,不知道有没有逃过搜索,还有之前叛乱士兵议论,今晚京城将要有大变。会有奸细帮他们打开城门,然后攻城。   秦诺完全不看好秦健的谋反之路,尤其联想到之前霍幼绢指出他们被放弃了。   两相结合,只怕霍太后和秦聪早就收到密报,逃离了行宫。   甚至更有可能,他们早就知晓秦健要谋反,所以故意将他引来了这里,给他找个机会,从而趁机将秦健和郭家的势力一举拔除。   若真是如此,秦诺遍体生寒,联想到之前翰林院时间,连续三位史官的离奇身亡,明晃晃的往秦健脸上抽耳光,难道这都是霍太后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刻意刺激秦健,逼他尽快狗急跳墙!甚至还有霍幼绢,婚事的反复和即将入宫为贵妃的消息。   如此说来,秦健的谋反必定以失败而告终,那么疯狂之下,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如今几乎全京城所有的宗室都在这里啊!   自己逃窜,却将所有宗室留给了一个疯子!倘若这真是秦聪和霍太后的阴谋,他们性情之冷酷,只怕比秦健更胜一筹。   他不能继续在这里了,等到谋反称帝的美梦破灭,秦健说不定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呢,必须尽快逃走。   秦诺凑近门口,仔细查看锁链。宫人的大门本来锁扣就简陋,秦诺拔下一根簪子,开始试着拨动门锁。   戳弄了半天,还真被他找到了规律,门锁这种东西,从古到今都是差不多的内涵。只是门外有巡逻的士兵,他不敢动作太大。好在这个房间位置偏僻,该用什么方法把士兵引开呢?秦诺正思量着,却异变又生。   突然,一队士兵冲进了院子里,领头的那个高声喝道:“立刻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房间的人都拖出来!”   随着他的手指逐一点过,几个房间的大门被打开,十几个锦衣玉带的身影被粗鲁拖拽了出来,集中到院子里。   有胆小的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却被士兵用刀背狠狠敲击着头颅和后背,“别吵了!现在是你们向皇上表现忠心的时候了!”   秦诺也是其中之一,被拖到院子中间,他目光扫过,发现被挑选出来的好像都是自家亲兄弟,还有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老亲王。   压制下众人的恐慌,领头的黑甲士兵转头向身边的胖子问道:“七王爷,人没挑选错吧?”   跟着黑甲士兵后头的秦勋点头哈腰,“没错,是的,是的。”一边擦了擦冷汗。   “秦勋,你这是怎么了?跟着这些人同流合污了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王爷立刻发现,秦勋的立场跟自家众人不一样。   黑甲士兵冷笑一声:“七王爷弃暗投明。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旁边秦勋面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出言说什么。   老王爷气得跳脚:“狗贼,皇上待你不薄,你怎可攀附谋反作乱的逆贼。”   秦勋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这帮老不死,有本事去怼秦健啊,冲着自己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来算什么本事!   老王爷中气十足,继续破口大骂,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说谁是逆贼?”   老王爷的喝骂声一顿,转过头去,还没看清楚身后来人面孔,只见一道冷冷的白光闪过。   老王爷颐指气使的头颅就离开了身体,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持刀的是个年轻的黑甲校尉,眉目冷峻之极。冷笑了一声,也不多说,只扫过场内众多宗室,问道:“还有谁想要说话的?”   庭院里一片死寂。秦诺看看手起刀落的黑衣将领,又看看向地上坍塌的尸体。一种凉意漫上心头。   如果他记得没错,安王是景耀帝的亲哥哥,宫女所出的他完全没有希望继承大位,所以也没有牵扯进之前的四王之乱,景耀帝登基之后,为了表现自己的亲情,对仅存的几个兄弟都颇为恩宠,封赏优厚。这位老王爷平安富贵的一辈子,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不得好死。   短暂的寂静之后,众多房间里传来惊叫声,还有激烈的哭嚎,那是安王的亲眷子侄在悲恸。虽然被关押在这里,但众人真没有想过,秦健会下手杀害宗室,因为他想要登基皇位,绝对少不了宗室的支持。如今安王的死显然引爆了众人的情绪,那是赤,裸裸的恐惧,身家性命都牵系在一个人的喜怒之间的恐惧。   看来乱军的情势不太妙啊!秦诺竭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难道是京城那边出了变故。   他的猜测没有错,启明宫正殿里,秦健正如一只困在铁笼子里的猛兽,来回走动着。   原本约定好的今晚打开北城门的内奸,迟迟不见信号,他派出的八千精兵还卡在路上,有前来支援的辟东营的大军,也不见了踪影,为什么?   这一次谋反,从一开始就不顺利,攻陷温泉行宫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容易,但是秦聪和霍太后那个妖妇却不见了身影。他带着人明明已经将东篱殿团团围困,想要将那个妖妇拿下,跟那个背信忘义,违背婚约的小贱人一起千刀万剐,倾泻他这些年来的憋屈和恨意,偏偏东篱殿突然失火,是秦聪和霍太后,干脆一把火自尽了吗?   火势熄灭之后,他派人搜索其中,横七竖八几十具尸体根本无法辨认是否有秦聪和霍太后。他开始察觉情况不妙,而那个小贱人也一样,根据侍女的招供,明明应该还在行宫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不用担心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他能反攻京城,回到宫中,如今宗室都在他手中,生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他登上皇位,一呼百应,谁敢不从。只要立刻攻陷京城!   秦健竭力安慰着自己。   终于,传令士兵急急奔入。“禀报王爷,随军的宗室都准备好了。如今三军齐备,就等待王爷一声令下,开赴京城了。”   秦健勉强冷静下来,笑道:“你们干得很好。立刻将他们带到军前,朕今天就要带着众位兄弟,一起反攻京城,拨乱反正,清除霍家这些妖孽奸佞,让我大周天下重归正朔!” 第33章 厮杀   寒风凛冽,不知何时,原本停歇的大雪再一次从天边飘零而下。   秦诺还有众位宗室贵族夹杂在一群凶猛的黑甲士兵中间,瑟瑟缩缩着鹌鹑一般,怎么看画风都不协调。此时秦诺无比庆幸自己在被拖出来的时候顺手从房间里捞了一件杂役的外套披上,而且头上的发髻也已经散开了,他简单用一根带子束起。否则一身女装站在众人中间,那画风太美,不敢看啊!   秦健从启明殿出来,到了士兵云集的广场内。   所有的士兵都已经披挂整理完毕,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看着威武雄壮的兵势,秦健心中突然涌起千万雄心壮志。他还没有输!手中的这五千私兵精锐,还有已经开波奔赴京城的前线的八千精兵。等到了京城,辟东营主力必回相应,只要攻陷京城,他就能顺利登基。   人总是会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事务,而将事情往美好的地方想象。   秦健如今拼死一搏,唯一的希望就在京城里了。温泉行宫只是一座行宫,就算在这里称帝也不过是猴子称王。只要返回京城,自己一定能在万众“拥戴”下登上皇位的。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希望了。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秦健身披甲胄,举起手中的宝剑。   “众军听令,霍太后和伪帝毒杀先帝,谋乱篡位,罪不容诛!朕这就要御驾亲征,消灭奸贼,拨乱反正!只要攻陷京城,朕登基称帝,到时候,你们都是开国肱骨之臣!所有贵族的财帛子女,任尔等随意拿取!将来封侯拜相,重重赏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被这丰厚的犒赏和美好的未来刺激,广场之上士兵中沸腾起热烈的欢呼声。   秦健继续加了一把火,“这次亲征的不仅是朕,还有朕的亲兄弟们,还有宗室德高望重的亲王,他们都是拥护朕的。霍太后等叛贼罪不容诛,必将失败!”   小广场上掀起喧嚣沸腾的欢呼声,人人兴致高昂,就等着攻入京城,从此荣华富贵金钱美女享用不尽。   看不出秦健还有这方面的本事,到了后世,少不得也是个传销行业巨头呢。夹杂在众人之间,秦诺暗暗吐槽。   再看旁边的宗室,一个个抖如糠菜,显然明白自己即将被拖上战场,对未知的命运恐惧之极。   秦健走到众人面前,对这帮兄弟亲人,他竭力放缓了脸色,“大家跟随我攻入京城,将来健必不会薄待众人。”又转头叮嘱秦勋:“七弟,众位兄弟之中你资质最佳,性情聪慧。这些兄弟叔伯就交由你照顾了。”   秦勋唯唯诺诺,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众人满心怨怼,却也不敢轻言顶撞,毕竟安王爷的尸体还摆在后院呢,只能怒视着秦勋。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秦勋再次暗骂,有本事他妈的直接瞪秦健啊,都冲着老子来算什么本事!   秦健又吩咐一队黑甲士兵专门保护着诸位宗室。领头的正是那个将安王手起刀落的黑甲校尉。众人更加惊恐,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   大军立刻开拔,作为随行出征的宗室,秦诺有幸分到了一匹马,此时秦诺无比庆幸自己之前在庄子上那段时间好好练习了一下骑术,有几位老王爷比自己更加不济,只能哆哆嗦嗦伏在马背上。   那黑甲校尉脸上露出一丝鄙薄,一边驱赶着众人跟随大部队向前。   兵马从行宫出发,很快上了官道。   虽然冰雪覆盖,但官道平整顺畅,行军速度依然很快。众位随军宗室可惨了,走了没多久,因为马匹滑倒,一位亲王世子摔了下来,听着冰面上清脆的响声,秦诺非常怀疑,这位的骨头多半是折断了那么一两根。   亲王世子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黑甲校尉目光一扫,秦勋只能上前:“锐哥儿,赶紧起来吧,咱们还得赶着行军呢。”   受伤的是承王世子,往日里与秦勋也算交好的,已经疼得涕泪横流了,闻言恶狠狠瞪了秦勋一眼,“我腿都折了,如何行走?”   黑甲校尉脸色一沉,吩咐左右:“立刻将世子殿下扶上马,军机大事,不可延误。”   两个黑甲士兵上前,可还没碰到人,承王世子就惨叫起来。一辈子富贵安闲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种苦头。   眼看着承王世子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黑甲校尉脸色转冷。   他不能开这个头,若是承王世子跌伤了腿,就可以留下不走,那么不出一时三刻,保证这些宗室贵人们个个都会因为各种离奇的原因而坠马受伤,无法前进。   既然如此,索性快刀斩乱麻,他厉声喝道:“延误军机,按律当斩,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承王世子猛地爬了起来,“别,别,我还能行,能行的!”   一边说着,一拐一瘸地在士兵的扶持下,上了马。秦诺恍然大悟,秦锐是折断了骨头没错,但痛苦到那种地步,显然也有演戏试探的成分。   何必呢,秦健和追随他的辟东营极有可能面临彻底败亡的下场,到时候狗急跳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此时再去刺激他们真是自寻死路!   这一次,连哀怨呻吟之声都少了很多。   大雪簌簌而下,不一会儿众人衣服马匹都落满了雪花。   黑甲兵马依然保持着顺序前行的姿态,秦诺伏在马上冷眼看着,不禁暗暗惊叹,难怪人言京城五卫,以裴翎统帅的霹雳营为首,辟东营仅此之,如今看去兵马皆是精锐,进退有度,其彪悍冷冽犹在之前看到的神策营之上。   军威兵势这种东西,秦诺以前觉得都是虚幻杜撰,今日所见,才知晓传言不虚。眼前的辟东营精兵,和之前那帮在行宫里忙着搜罗宫室逼凌宫女的秦健私兵,虽然都穿着黑甲袍服,还是很容易就能分清楚。   只是如此精兵,却只能牺牲在内耗之中,不免可惜。   又走了片刻,秦诺看向周围,忍不住诧异,如今他们走过的这处树林,不就是数月之前,自己坐在马车上被刺杀的地方吗?怎么从官道上拐到这一路上了。   这一处的地形他极为熟悉,要不要趁机逃跑呢?再往前,就是之前那条小河,借助那边的地形,正可以逃走。只是如今天气酷寒,大雪满地,自己这个季节跳进河里可不行,如果沿着河道往下……   正盘算地入神,突然一个脑袋凑了过来,“九弟,在想什么呢?”   转头一看,是秦勋肥嘟嘟的双层下巴。   “我在想,这路怎么越走越偏了啊?”秦诺随口应付着。自从见到他威逼霍幼绢那一幕之后,对这个兄弟,他少了三分亲近,多了七分警惕。   秦勋嘿嘿一笑:“三哥他这是准备从南边太平门入手呢,辟东营的大本部也在那边。”然后,趁着左右无人注意的功夫,他压低了嗓门,“九弟,你觉得,三哥这次成事儿的几率有多大?”   秦诺心神微动,然而,目光扫过,前头的黑甲校尉虽然背对着两人,耳朵明显竖了起来。   “这弟弟我哪里知晓啊,七哥你跟三哥最熟悉,哪用得着问我啊。反正我觉得,哪个兄弟当皇帝,咱们不都是亲弟弟嘛。”   两边都不得罪的标准答案,秦勋瞪了他一眼,仿佛是在分辨这个弟弟是真憨厚,还是太狡诈。他还想试探什么,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嚣声。   “有埋伏!”   “敌袭!快拿兵器!”   顿时整个队伍骚动了起来,尤其秦诺身边的诸位宗室王爷,刚才还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听闻有敌袭,瞬间振作起了精神,人人翘首以盼,等待王师救驾。其中不乏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放慢了速度。   立刻被领头的黑甲校尉发现了,铁鞭子一抽,很快将众人那一点儿小心思打得灰飞烟灭。然后,他将队伍收拢好,带着众人往路边转移。   一旦开战,这些宗室废物不添乱就算好的了,得先让他们挪到安全的地方。   众人被驱赶着到了路边一处平地上,周围数百名黑甲士兵团团围住。秦诺夹在众人当中,竭力远眺前面的战事。   乌云密布的深夜,天色一片沉暗,苍茫的雪花洋洋洒洒。   然而,这样黑暗的天色,依然掩不住从对面杀奔而来的那队兵马。他们正好从一处丘陵向下冲锋,银甲白衣,整个队伍宛如一支利箭,斜斜刺入这只庞大的黑龙。   深夜突袭,竟然白马银甲?这些人是脑筋秀逗了,还是不出风头会死星人啊!   耳边听见遥远的喊杀声逐渐逼近。   “不要慌张,人不多!中军稳住,左前锋合围!”   指挥的将军似乎很沉稳,士兵也配合良好,但依然止不住那只利箭在黑龙的身躯中左冲右突,撕咬出更多的鲜血。   救兵冲锋的速度极快,从发现他们的身影到双方全面交锋,不过片刻之间。而冲锋的方向,恰好冲着这边来了。   眼看着敌人即将冲到面前。原本负责护卫众宗室的黑甲士兵有些站不住了。   黑甲校尉骑在马上,皱眉望着即将冲到眼前的队伍。己方兵马拉得太长,前后的救援肯定来不及了,与其让他们拦腰斩断队伍,冲杀而过,不如在这里拦下。   他当机立断,吩咐一小半的队伍“保护”好诸位宗室老爷,自己带着剩下的兵马立刻迎了上去。   双方都是精锐,刹那间的交锋如两利剑交错而过,抛洒起一片血花,伴着盘旋飘落的白雪。   红与白,冰冷与灼热。   这是秦诺第一次踏上战场,体验到见到两军厮杀的震撼。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而周围的宗室显然也被这架势吓懵了。好几个王爷直接落下马来,缩在地上连声祈祷。   乱军之中,刀剑无眼,他们宗室贵族的身份未必是护身符,一旦卷入兵乱,谁还管你天皇老子,一切凭本事说话。   秦诺视线扫过周围,发现不仅宗室,连同周围看守他们的黑甲士兵,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交战上,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关注他们。   逃跑,现在是最佳时机! 第34章 狐妖   当机立断,秦诺慢慢地策动马匹向后挪动。   因为眼前的战事逼近,很多恐惧的宗室王爷都在向后退。所以他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士兵注意。   一直退避到众人的最后面,略停顿了片刻,眼瞅着前面交战越发激烈,秦诺策马转过身,猛地往树林里跑去。   他死命地抽打着马屁股,恨不得自己的马生出八条腿来。同时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减少阻力。   骏马嘶鸣着,飞奔向前。   被秦诺的举动吓了一跳,黑甲士兵半响才反应过来,竟然有人敢逃跑?现在是在战场上啊!立刻有士兵弯弓搭箭。   两支利箭嗖嗖而至,紧擦着身体掠过。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追兵跟上来了!   秦诺弯着腰,他只能把一切都赌在自己的速度上,还有前面的那条小河。   两眼紧盯着道路,分辨着方向和位置,终于到了,前面就是上次的小河。   秦诺心头大喜,这时候,胯下的骏马也已经到了极限,速度开始变缓。   秦诺立刻收住马势,匆匆跳下马背,然后拼尽全力往前跑去。   身后追击的士兵有三四个,见状不禁惊讶,好好的马不骑,怎么要靠着两腿跑?难不成这个王爷会轻功吗?   秦诺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知道全力以赴地冲上了小河。感受到脚下湿滑难耐,他心中一喜,自己找对了方向。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小河面上已经结冰,覆盖满了白雪,一如平地。身后追击的士兵丝毫没有分辨出眼前会是一条河。   他们纵马疾驰,踏上了这个天然的陷阱。   只是刚刚进入冬天,小河上的冰层并没有深冬那样厚实,秦诺这样体型纤细的年轻人行走其上还是可以支撑的,连人带马的重量就太过分了。   追逐了没多久,听着脚下传来刺耳的咯吱声,立刻判断出那是冰层碎裂的声音,几个追击的士兵魂飞魄散,连声喊道,“快后退!”   “快退!这里是河!”   听着身后的碎裂声不断扩大,终于变为扑通落水的巨响,还有间歇想起的挣扎呼救声。   秦诺明白自己的逃亡行动已经成功了一半。   战事危机,叛军不可能分出太多兵马来追击自己,而且他们手中有那么多人质,少一个根本无关紧要。只要甩脱了第一波追兵,自己应该就安全了。   调转方向回到河岸边,秦诺依然不敢耽搁,他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跑着,距离这个危险的地方越远,自己就越安全。   跑到后来,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喊杀声了。   秦诺这才停下脚步,放眼望去,四野寂静,林木绰绰,宛如鬼影。剩下的任务就是找一处避风安全的地方等待,然后找机会返回京城。   一边思量着,他抬脚往前走去。   走了没多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势如奔雷,竟然宛如千军万马向着这边奔涌而来。   秦诺大惊失色,略一迟疑,他转过身跑上了河面。这条小河就是天然的屏障,只要跑去河对面,什么大军想必也没兴趣追击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然而,追兵来得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转眼之间,一群银白色的身影已经冲出了树林,而这个时候,秦诺刚刚走了不到一半。   骑兵们势如奔雷,冲上了道路。   紧接着响起接二连三的惊叫声,“等等,前面是河面!”   “快转向,别往前走了!”   银甲队伍似乎对附近的地形更加熟悉,却也有几个控制不住方向的倒霉蛋冲到了河面上。顿时踩碎了厚实的冰面,连人带马落进水里。   更倒霉的则是秦诺,眼睁睁看着被这群莽夫踩碎的冰面咯吱作响,冰面的裂缝在迅速扩大,秦诺赶紧掉头往岸边跑。   然而却晚了一步,他距离这些人太近!没多久,冰面的裂纹就扩展到了脚下。   这个时节落进水里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秦诺正要叫一声吾命休矣!突然,感觉腰上一紧。   然后他整个人飞了起来。   秦诺的视线居高临下掠过这支奔腾的队伍,掠过几个陷在河边泥浆里的倒霉蛋,然后他重重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英朗俊逸的脸,虽然脸颊上带着斑驳的血迹,依然掩不住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他摘下了头盔,看着怀中的人,纵然千钧一发,依然忍不住笑道:“看我逮住了什么?山林里怎么会有个美人儿,你是狐狸成精还是雪兔变幻?老实交待。”   南乡侯裴拓!秦诺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他低头一看,自己腰间缠着一条长长的鞭子,这才醒悟过来,是刚才裴拓挥鞭入河,将险些落水的自己捞了上来。   此情此景,竟然莫名地有种熟悉感。回想两人第一次见面,在宫中不也是他挥鞭入水,将自己卷了上来?   裴拓俊朗的面容上也有几分惊讶,落进怀里的女孩如同雪夜的精灵,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肌肤,还有与这苍茫战场截然不同的精致衣裙……   只是,他盯着怀中女孩秀美绝伦的面容,总觉得有点儿眼熟啊!这样绝色的美人,自己应该印象深刻才对,还有这样别开生面的艳遇……   “呃,你是那个叫……绿荷的宫女?”他终于想了起来,然后就有些发懵。   一个深宫内苑的漂亮宫女,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外面的荒山野岭里面呢?还恰好在自己行军的路线上。   他沉下了脸色,“你果然是狐妖,哼,知晓我上次对这位美人儿一见钟情,所以变了过来诱惑我吧。”   诱惑你大爷的!秦诺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一路奔逃的功夫,杂役披风早不知丢弃在哪里了,束发的带子也不知去向,一头泼墨般的乌发披散着,再加上一身精致的霍幼绢衣裙,难怪被这样认为。   要不要说出真相呢?虽然有点儿丢脸……   正犹豫着,秦诺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屁股。   “尾巴呢?”裴拓一本正经地摸索寻找着。   秦诺简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怒气上涌,转身挥手就是一拳,直击这张可恶的脸孔。   裴拓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一拳击中了眼睛,总算他反应及时,一个后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   直起身来,一个眼圈却有些发青。   秦诺正要再接再厉,给他添一对熊猫眼,第二拳却被裴拓一把接住。   “被发现真身恼羞成怒了吗?”裴拓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灿烂又得意。他认定了眼前女子是山精鬼怪,也不生气,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样的巧合。   你才是妖精,你全家都是妖精!秦诺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是倒霉到何种地步,怎么偏偏遇上了他们呢。   看这帮人的架势,明显是跟叛军冲杀了一顿之后,又突围出来往这边跑,凑巧遇到了自己。   秦诺正想坦白身份,这时,一个骑兵匆匆靠近,“侯爷!侯爷!前面有人拦截。”   “多少人?是辟东营的伏兵吗?”裴拓立时来了精神。   “呃,不是,好像是神策营的人。领头的好像是赵副统领。”   神策营?赵平一?秦诺将冲到嘴边的那一句“我是淳郡王秦诺!”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在神策营大部队面前穿女装……好歹是自己如今供职的公司,他真丢不起这个脸!   裴拓一手揽着他,一手牵引缰绳,调转马匹方向,笑道:“既然是神策营的同僚,咱们过去会一会。”   快马疾驰向前,不一会儿就接近了对面山头上的队伍。   策马站在树下的正是赵平一,身边带着百余名护卫。见着裴拓率领手下逼近,他目光扫过众人,不知是否错觉,秦诺总觉得那目光极为不善。   其实何止不善,此时的赵平一一扫之前秦诺见到的儒雅和善,瞪着裴拓他们的目光简直恨不得喷出火来。   这两家之间有过节吗?秦诺纳闷。   双方靠得近了,裴拓率先打了个招呼,笑意盈盈:“赵副统领,久见了。你们也过来剿杀叛军啊!”   “真是久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南乡侯!”赵平一的招呼声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哈哈,好说好说,虽然被我们霹雳营拨了头筹,但叛军势大,实在非我一家所能剿灭的,幸好赵副统领也过来了,有神策营的精兵,我们也能放心了。”   一边说着,裴拓转头用马鞭指了指后方。   他这一转身,将怀中的身影露了出来。   赵平一表情呆滞了瞬间,这死货出来率军夜袭一身银甲白马不说,竟然还带着女人!简直……身为一个合格的统兵将领,赵平一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作死的家伙了。   而想到自家大军设置的陷阱,就因为这样一个家伙带着八百精兵胡搅蛮缠一样的冲击,让一切盘算落空,他简直恨不得将眼前这个花花公子千刀万剐。   最终,他只能狠狠地说了一句:“南乡侯消息落后了,因为你们之前的偷袭,叛军受到惊吓,已经掉转方向,回行宫去了。”   秦健竟然这么胆小!   听到这个消息,裴拓一脸的惊讶,“不是吧,辟东营真是废物,我只带了八百人而已啊。”   你这八百人的偷袭,提醒了他们前路可能有埋伏!所以才会掉头,让我们白忙碌了一场!这句话赵平一忍了数次,终于没有喊出来,只是阴沉着脸瞪了他一眼。   “在下奉贾将军之名,前来问一声,南乡侯此番偷袭,是奉了谁的命令?可是裴大将军?”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哪里还需要什么命令,我和兄弟们只是路过,本来前往南营巡查兵器的,听说了此番有逆贼作乱,便立刻带着兄弟们前去救驾。没想到,嘿嘿,也是这伙贼子该落到我手上……”   裴拓一脸的义正言辞,吹嘘着自己刚才的功绩。完全是一副恰逢其会抢着立功的少年将军形象,找不出丝毫破绽。赵平一简直满心窝火。   而秦诺离得近了,却感觉得出,裴拓绝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冠冕堂皇,尤其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狐狸般的小得意。   赵平一半天才找到一个插嘴的机会,打断了裴拓的滔滔不绝。   “听说近日裴大将军也一直南营,不知……”话未说完,突然一个声音横插进来。   “赵统领有什么事情要找裴某商议吗?”   秦诺一愣,转头望去。   飞雪飘落中,又有一支人马迅速接近。当先的是一个白衣文生,身后是几十个人的队伍。让秦诺惊讶的是,这帮人明明距离自己还很远,可是刚才的那句话,简直像在耳边说的。 第35章 叛逆终局   雪不知何时停了, 一轮弯弯的弦月从重重乌云中露出半边脸孔。   地上树上挂满了雪,原本幽暗的森林如玉树琼宫般雪亮通透。   随着那支队伍逐渐接近, 秦诺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当先的那个白衣书生打扮的男子风采绝尘,不正是之前自己在南营赵家作坊里遇到过数次的白衣人吗?   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裴翎的军师,可是看如今这架势……   眼看着白衣人走近, 裴拓立刻下了马, 连对面的赵平一都恭敬地下马行礼。随同的众将士就更不用说了。   众人齐刷刷单膝跪倒了一地, 秦诺忍不住神游天外地想着, 如果这时候辟东营过来, 倒是突袭的好时机。   白衣人抬了抬手, 声音沉静而好听:“兵事危机, 众位将军甲胄再身, 不必多礼。”   原来他就是裴翎!   秦诺再傻也明白了,整个大周军中,除了裴翎, 谁有这样崇高的威望?连属于敌对系统的赵平一都乖乖行礼拜见。   只是……秦诺目光落在那张俊秀从容的脸孔上,不是说裴翎今年三十七岁了吗?这张脸怎么看都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啊,难道是因为身怀绝世武功,所以容貌更显年轻。想到刚才明明远在天边,却如同近在眼前的声音,秦诺隐约明白了真相。   他在打量着裴翎,裴翎也在注视着他。   刚才中军参拜行礼的时候,秦诺是众人之中唯一站着的身影。而且他又一身女装, 容色绝顶,让人想不注意都难啊!   裴翎眉梢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裴拓注意到了,也不敢花花口口了,老实交待道,“大将军,这是刚才撤退的路上遇到的一位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荒郊野外,竟然会出现这位绿荷姑娘……”裴拓挠了挠头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的是妖精吧?他瞪着秦诺。   而旁边赵品一不停地用眼神瞪他,你出行带女人就带女人吧,竟然还谎言狡辩什么路上遇见的。要点儿脸吧!你荒郊野外随便走走就遇见这样的美女,老子走了快三十年夜路,怎么没见到一个!   显然有此想法的不止赵平一一个人。周围众人大多眼神闪烁,倒是一路跟随裴拓出击的将士们挤眉弄眼,神情闪烁。   裴翎目光在秦诺身上扫了一圈,就不再关注。转头向赵平一道:“刚才听见赵统领提起裴某,可有事情?”   赵平一顿时有点儿冒冷汗,“只是突然想到将军就在附近,战事突起,生怕惊扰了将军养病,所以顺口问了一句。”   “多谢赵统领关心了。”裴翎笑了笑,“如今叛军云集,将军重任在身,理当奋勇平逆,我一介闲人,就不耽搁将军要事了。”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赵平一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裴翎冷淡的神情,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拱手道:“属下尊令。”然后转身带着人走了。   眼看着赵平一带人离去,旁边裴拓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然而没等得以太久,裴翎转过身来,冷眼看着他。   “跪下!”   一声清喝,声音平缓,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压力。   不仅裴拓,连同随他冒险出征的将士们齐刷刷又跪了一地。   平整的雪地上,又剩下秦诺一个人孤零零站着了。   总觉得自己画风跟这里不太一样啊!要不要回避一下。秦诺摸着鼻子。   裴翎目光在亲侄子,还有身边的诸位将士身上一一扫过。最终,他冷冷抛下了一句:“你好好跪在这里,想想今天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然后,他转身来到秦诺面前:“姑娘,夜晚寒冷,前面有帐篷,暂且入内歇息吧。”   这里不是歇息的地方吧?秦诺很想吐槽一句,可是裴翎这个人的话语,天然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呃……好吧。”秦诺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乖乖跟上了他的步伐。   走了多久,在树林背面的空地上,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小帐篷。什么时候搭建起来的?抱着大惑不解的心思,秦诺进了帐篷,却发现裴翎留在了外面,并未进入。   “荒郊野外,岂是金枝玉叶所能至。请姑娘暂且在此帐篷歇息,我随后便派人将姑娘送回京城。”他温声道。   送我回京城,你怎么能肯定我不是京郊人士?等等,金枝玉叶!他认出自己来了,还是……秦诺愣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裴翎是将自己当做妹妹秦芷了!自己与秦芷是双胞胎,女装扮相确实有□□成相似,难怪裴翎认错,毕竟他也只是在宫宴上和国丧时候看过秦芷几次。   难怪两人行走的时候,裴翎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五步开外的距离,而且将自己送进帐篷之后,也没有进入。还真是守礼之人啊!   他刚才一直称呼自己为姑娘,显然是顾虑到这一点,十三公主毕竟是女子,在乱军之中厮混了一段时间,传出去并非好名声。   秦诺坐在账内,虽然只是仓促支撑起来的帐篷,但内中桌椅板凳和床榻竟然样样齐备。   本来想着承认自己的身份呢,现在想想,似乎并无必要了。这样也好,免了自己坦诚身份的尴尬,而且裴翎为人君子,必回约束将士口舌,保护十三公主的名声。   可是他就不好奇一下,十三公主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是怎么跑来这荒山野岭的?秦诺扣心自问,确实是裴拓的妖怪一说比较合情合理呢。   算了,不管了,先在这里等着回宫里就好。   左思右想,感觉自己算是彻底安全了,秦诺往床榻上一躺,本想着只是暂时歇息片刻,没想到连续数日未曾安眠,困意上来,根本抵挡不住,直接呼呼大睡了过去。   在他睡觉的功夫里,裴翎已经转身回了众人所在地。   眼见裴拓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裴翎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裴拓低着头,瓮声道:“属下不该不经请示,擅自出击,抢了同僚的风头和功劳。”   裴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谋算吗?”   这次德亲王谋反,必定早在皇上和太后的预料之中,从之前的修史编撰,到近日军中甚嚣尘上的辟东营裁撤,还有霍家准备退亲,都是为了激化矛盾,让德亲王尽快起兵,从而一举拔除这个隐患。   就在前面进兵的道路上,神策营和京城禁军早已设下重重埋伏,正可以一举歼灭这股叛军。偏偏被裴拓这兔崽子带着兵马一顿冲杀,让德亲王有了警惕之心,不仅没有继续进兵,反而掉头返回了温泉行宫。   歼灭落入陷阱中的叛军轻而易举,要歼灭温泉行宫中的叛军,就要大费工夫了。尤其温泉行宫建筑在贡山之上,易守难攻,还有诸多宗室被困在山间。   裴拓就是想着给霍家和神策营拖后腿,才故意带兵前来冲杀的。而偏偏他打着勤王保驾、剿灭叛党的旗号,谁也无法指责他。所以刚才赵平一才会那么窝火。   “属下行事,自信光明磊落,一切为了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安全着想。”裴拓不服气地说着。   设下这种阴险之局,新君和霍太后实在够狠辣的,自己这点儿小手段,比起他们的狡诈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裴翎暗暗叹了一口气。也难怪裴拓不服气,能以如此手段对待自己的亲兄弟,纵然秦健为人确实桀骜阴沉,但以自身为诱饵,牵连全部宗室,甚至赔上了辟东营这个百战精兵的劲旅。霍太后和今上的行为实在……   算了,反正自己与霍家的矛盾已经不可能调和,多添一桩仇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是面上却不能显露,否则这小子将来岂不变本加厉。   “你还敢攀扯今上和太后!”裴翎面色一沉,冷冷训斥着。   裴拓在雪地里跪的腿都麻了,半响,才终于听到一声,“赶紧滚回营地,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调动五百以上的兵马!”   裴拓满心不服气,却也不敢反驳,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哼,小爷我就算领着五百兵马,照样能冲击这帮废物。   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裴翎叹了一口气,宫中权谋争斗,岂是如此简单,凭借一股勇力就能一往直前的?然此时此地,也不好多说。   裴拓灰头土脸,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来:“呃,大将军,那个,刚才那位姑娘……”   “那不是你能惦记的人!”裴翎立刻沉下了脸色,“我会将姑娘送回家中,你以后不要提起,也要约束部属,今晚一切事情,都三缄其口。”   送回家中?那姑娘真是活人,不是妖精吗?裴拓大惑不解,但看叔父阴沉沉的脸色,也不敢多说,麻利儿地带着手下溜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裴拓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侄子,还得多加历练才行啊。   撵走了裴拓等人,树林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裴翎目光落在前面帐篷上,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个大麻烦呢。只是如今夜深人静,十三公主是如何来到这荒郊野外的?   有这个疑惑的显然不止他,旁边曹七凑上来,低声问道:“主公,刚才那位姑娘?”   裴拓不方便回答,对亲信却没有顾忌,裴翎坦言道:“若没错,刚才那位姑娘,应该是十三公主。”   曹七有些懵逼,十三公主,那不是金枝玉叶吗?那怪刚才远远见着人,主公就命令自己去准备帐篷。   可堂堂公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裴拓那小子……他一时脑洞大开。难道是金枝玉叶看中了裴拓这个花花公子,所以芳心暗许,雪夜私奔。   对秦诺的出现,裴翎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方才雪地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一个弱质女子,都未有丝毫不适之处,想必是通晓些武功的。难道是宫中生变,她偷偷跑了出来?   最终他只能挥手道:“宫闱私事,不必理会。先回营地再说吧。”   *****************   秦诺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醒过来,感觉自己身下摇摇晃晃,耳边传来均匀的车轱辘声。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里,身下是柔软的棉垫子,车内干净舒适。   再看自己身上,依然是那身女装。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听到身边一声低低的惊呼。转头才发现,车厢里还有一个小丫环呢。   小丫环被秦诺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你身体欠佳,还是先躺着歇息吧。”   “我这是在哪里?”秦诺问道。   “我们在送姑娘回家的车上呢。姑娘睡了一整天了,刚才我们主人说你疲惫过度,吩咐奴婢将你扶上了车,说要送回去。”   “你是裴将军的丫环?”   “呃,奴婢是赵家作坊的丫环。昨天晚上曹大人赶去我们作坊,命我过来服侍姑娘。”   秦诺开动脑筋,终于理顺了思路,想必是自己太过劳累,这一觉睡得太沉了,裴翎众人军务繁忙,哪有功夫照顾自己。所以就让曹七去赵家作坊接了马车和丫环,将自己挪到了车上,送回府中休养。   “我们这就回京城吗?”秦诺问道。   “从昨天起,京城已经戒严了,无法通行,但曹大人说姑娘是长水庄主人的亲眷,让我们等姑娘……呃,将姑娘送去庄子上。”   其实曹琦他们的原话是让他们看着帐篷里的姑娘,好好服侍,等人睡醒了就送去山庄。没想到帐篷里这位姑娘一觉不起,从天亮又睡到了天黑。   丫环和车夫生怕她身体孱弱,需要诊治,两人一商量,干脆趁着天没黑,将姑娘搬上了马车,早早送去山庄,也免得担责任。没想到车上走了没多久,姑娘就自己转醒了。   长水庄不是自己山庄里面最大的那一处吗。裴翎是想到秦芷和自己是亲兄妹,所以才如此布置。   安排地还挺周到的,也免了自己回京城被李丸他们看笑话了。秦诺彻底放下心来。   “姑娘身体不好,先好好休息吧。”小丫环劝道。   我看起来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吗?一觉酣睡之后,秦诺自觉身体强健,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不过看小丫头担忧的面孔,显然是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吓到她了。   也难怪,自己和霍幼绢在宫中逃亡躲避,之后又被逼着上了战场,数日担惊受怕,未曾合眼,真是累惨了。   只是不知道那些上战场的宗室亲王们情况如何了。之前听赵平一和裴拓的对话,秦健的叛军又返回温泉行宫了,想必他们也不必跟着上战场了吧。   接下来,就看京城那边剿灭叛军的行动进行地如何了?   不多时,马车抵达了山庄门口。   听说是赵家作坊来人,知晓自家主人跟对方有生意来往,庄头儿也不敢懈怠,迎了出去,眼瞅着马车帘子掀开,一个窈窕少女被扶着出来。   这是?少女低着头,还戴着斗篷,看不清楚容颜。黄庄头有些发愣。   旁边搀扶人的小丫头解释道:“是你们主人的亲眷,我们作坊赵老爷子安排奴婢们送过来。”   自家王爷的女眷?黄庄头纳闷,王爷尚未娶妻,难道是侍妾或者得脸的大丫环?   回了自己的地盘,秦诺自然不会客气,轻车熟路地进了正厅。   黄庄头送走了马车,然后跟着进了大厅,“请问姑娘……”   一句话没说完,对面的少女一把掀开斗篷,吩咐道:“快准备热水,我要洗漱,还有准备饭菜。”   这个声音……是自家王爷?黄庄头吓了一跳,终于辨认出来,然后压抑不住看外星人的表情。   秦诺没好气地吩咐道:“出行在外,遇到叛乱,不得已易装出逃。赶紧去准备,听清楚了没有!”   “是,是,”黄庄头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一溜烟跑下去。   秦诺将斗篷扔在一边座位上,正要转身去内室,不想大门被推开,一个高挑的人影走了进来。   方源眨了眨眼睛,“王爷?”   秦诺有点儿尴尬,“是我,你伤势好了吗?”   打量着秦诺的造型,方源竭力压抑住面部抽搐的冲动,“呃,多谢王爷关心,属下已经无碍了。”然后深深低下头。   秦诺瞪了他一眼,“想笑就笑吧。”   方源忍不住转过头去,肩膀颤抖了两下。   秦诺鼻子不爽地哼了一声。刚才黄庄头也是,跑得虽快,自己也已经看到那扬起的嘴角了。   总算方源为人沉稳,只片刻之间就转过身来,沉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外面兵荒马乱,王爷能平安脱身便是幸事。”   “你怎么知晓兵荒马乱的,刚才出门了?”秦诺这才注意到,方源一身劲装,色泽暗黑,应该是趁夜出门了。   “听闻西部温泉行宫发生内乱,昨晚属下前去探视了一番,刚刚返回。”方源坦言道。   “情况怎么样?”秦诺连忙问道。   “属下前去探查的时候,正遇上叛军往京城进发。属下不敢接近,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前面三十里外的树林夹道两侧,应该有朝廷的兵马在埋伏。只是叛军走到半路,不知为何好像察觉了陷阱,掉头返回。”   “听说如今叛军主力都集中在行宫之中,还有不少溃败四散奔逃。朝廷的大军已经往温泉行宫开拔了。”   秦健的谋反果然迅速溃败,虽然逃过了陷阱,但温泉行宫基本上就是一处死地,不可能反败为胜的。   剩下的就是等待朝廷大捷的消息了。   在田庄里安顿下来,秦诺静心等待着前方的战况。   第二天派人前往京城附近探听,叛军围困行宫之后,京城的门禁很快解除了。秦诺便明白,秦健一党距离败亡不远了。   *****************************   曾经繁华的宫室如今一片破败,遍地都是尸骨和血迹。   最辉煌璀璨的启明殿里,华丽的苏绣幔帐垂落在地上,被赤红的血液浸透了半边,光洁的纯金仙鹤灯台被推到在地,压碎了角落的碧玉香炉。   一个身影孤坐在大殿中央的宝座上。   秦健形容憔悴地厉害,他正凝神细思,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他,内心在想什么。   秦勋瑟缩在角落,竭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   他的视线不时扫过殿中央的两具尸首,打了个哆嗦,转过头。   秦健是疯了!真的疯了!刚才两位王爷只是劝他早日归降,尚能保得性命。两人敢开口劝说,也是依仗着平日里和秦健的关系一直不错,尤其和郡王,他的王妃就是郭贵妃的亲妹妹,算起来是秦健的小姨丈呢。   然而,就因为一番言语,秦健突然冲上来,拔剑斩杀。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秦勋无比庆幸,自己刚才还没来得及开口!   从三天前秦健带着大军又退回温泉行宫之后,秦勋就隐约感觉到,如果说之前秦健还有一两分成功的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机会越发渺茫了。而随着机会的失去,秦健的精神也逐渐垮了。   今天,就在刚才,京城送来了讨逆檄文,里面列数秦健这个逆王的罪状,跋扈骄横,不听号令,迫害忠良,逼令宗室,违逆先帝遗诏云云……最后勒令他立刻自缚归降。后面明确署着秦聪的印信。   皇帝和霍太后已经返回京城了!秦勋意识到这一点,无比的惊恐。   秦健显然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赤红,嘴角的肌肉疯狂颤抖。   最终,他嘶喊一般高声叫着:“来人!来人啊!将送檄文的人给我斩了!朕要以他的血,祭奠朕的丰功伟业!”   两个士兵立刻领命冲出殿外,冲着还站在那里的使者一阵砍杀。当场鲜血飞溅,惨不忍睹。   “你这个逆贼!不得好死,圣上给你一条活路你不要……”使者自知难以幸免,破口大骂,可惜话未说完,就已经被乱刀齐下,砍成了数段。   这是彻底疯了!断绝自己的最后一条活路!秦勋在旁边瑟缩着,自己不会被定性为攀附逆贼吧?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秦健犹然不解恨,他站在大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使者的血迹在小广场上蔓延开来,然后,他转头回到殿内,目光落在两位亲王的尸体上。   刚才两位亲王趁着使者檄文送到的功夫,劝了两句,转眼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秦健拔起随身的宝剑,对着两位亲王的尸体一阵猛戳乱砍。血花四溅,碎肉横飞。虽然两具尸体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但他依然感觉到痛快宣泄的满足。   “这些废物,他们统统看不起我!”他喃喃说着,眼神狂乱。   真是个疯子!趁着秦健乱砍的功夫,秦勋悄悄地向后挪动身体,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他拔腿向殿后跑去。   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谁知道这个疯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疯狂的虐尸行为还在继续,秦健满脸满身都是血迹,终于,他双手砍得累了,停歇下来,转头笑道:“七弟,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死有余辜?”   然而,目光所及,这些天唯一能与他谈笑应答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七弟?去了哪里?秦健的脸色再一次阴沉了下来,连你也要离开吗?果然你们都看不起我,还有那个贱人,至今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他要杀了他们所有人,杀掉所有人!   他目光中唯一的一线清明也彻底失去,如同一个崩坏了的机器,整个人都被黑暗所笼罩。   ********************   秦诺只在山庄里略微休整,就带着方源和一队护卫启程返回京城。   在山庄里也未必安全。一旦行宫陷落,随时可能有乱兵流窜到这里砍杀劫掠。战败之后的乱兵会造成何等惨无人道的破坏,秦诺从历代史书里早已经见过很多记载。   从这个角度来讲,裴拓破坏神策营的围剿陷阱,真的是干了一件缺德事儿。   从方源那边得知了前面埋伏的消息,再联想到之前裴拓和赵平一的对话,秦诺很容易推测出了整个事情经过。不禁感叹,霍太后和秦聪真是够狠的!   离开山庄,叮嘱黄庄头仔细关门闭户,小心乱兵,然后秦诺启程返回京城。自家山庄距离南营较近,裴拓的霹雳营也在附近,乱兵应该不至于杀到这边太多。   策马走在官道上,凭借秦诺郡王的身份,再加上神策营督军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甚至神策营遇到之后,还专门安排了一队人马,前来护卫秦诺这个郡王。   对秦诺为什么能逃出温泉行宫,他的说法是,自己趁着被裹挟上路的时机,策马逃了出去,这本来也是事实。   众人毫无疑心,因为有这个幸运的不止一个人。实际上,在秦诺逃离之后,被他带动,好几个性情果断的王爷都策马四散奔逃,结果大多数都被追兵射杀或者追回。只有英王爷一个幸运儿因为慌不择路,跑到了一处断崖边上,连人带马摔了下去,反而逃过了追杀,被之后赶来的兵马救了起来。   只是因为一天一夜的冻饿,整个人憔悴到了极点。见了秦诺,简直如同饱受折磨的群众见到了人民救星。   拉着秦诺的手,胡子花白的老王爷满脸都是泪啊,“九哥儿果然是有福气的人,逢凶化吉……”   “王叔辛苦了,都是皇上天威庇佑。”秦诺打着哈哈。   两人一路在马车里骂着逆贼秦健,奉承着秦聪的英明神武,终于返回了京城。   有神策营士兵的护卫,两人顺利通过门禁,然后各自返回了王府。   秦诺终于能松懈一口气了。   东泊他们早已经心急如焚,整个京城都听到了温泉行宫内乱的消息,好在霍太后和皇帝都已经顺利脱身,返回宫廷,并第一时间调动兵马围剿叛军,所以京城的民心还算安宁,刚才秦诺在路上观察,商铺行人都并无异常,只是因为门禁,商旅来往少了些。   而各大王府就没有那么安宁了,因为这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北狩,再加上今年冬天雪下得早,天气酷寒,所以除了极少数行动不便的宗室,基本上所有的王府公主府以及勋贵都跟随御驾前往温泉行宫了。   也就是说,所有人被秦健一锅端了。   在王府里安稳地休养了两天。   温泉行宫那边传来了震撼世人的消息,行宫被攻陷了!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虽然占据地利优势,但在十万精兵日夜不停的围攻下,原本只有几万兵马的秦健也不可能抵挡太久。   然而,真正让世人震惊不是秦健的失败,也不是他横剑自刎的惨烈下场,而是他临死之前,竟然下令兵马将所有囚禁的宗室贵族,乃至行宫婢仆,全部杀戮殆尽。然后在行宫中放了一把火!   攻入行宫的禁军立刻组织救火,借助温泉水势,火势很快被扑灭,但被杀戮的人却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看着遍地宗室贵族残缺不全的尸体,领军剿灭叛乱的兵部尚书兼骠骑将军霍东来立刻意识到,此战虽胜犹败!   副手神策营统领贾辟也跟着脸色剧变,但还是劝道:“将军,此非战之罪。”   “如此战果,纵然非战之罪,也需要有人负担罪责啊。”霍东来叹了一口气。他年近四旬,相貌儒雅俊秀,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虽然比不上裴翎在军中声望卓著,也是大周名将之一。更何况他出身大周最顶级的门阀霍家,亲姐姐就是皇后,这样的背景,自然什么罪责都不会落到头上,但心中依然有一层阴影。   此番太后和新帝布局,万万不能让世人知晓!否则这牵连宗室近乎灭绝的指责,只怕就算当今天子,也要背负万世骂名了。   贾辟忍不住抱怨:“都是裴拓那小贼,领兵横插一脚,才导致如此结果。”按照他们原本的布局,早已在进军路上设下埋伏,秦建带领着叛军主力,很容易就会被剿灭,然后空虚的行宫自然无法抵挡大军攻势。众位宗室贵族也会被顺利救出。   谁知道情势急转直下,会变成如此惨烈的结局。秦健的疯狂也让人瞠目结舌,竟然能狠下心肠将所有亲眷屠杀,实在旷古烁今了。   看着地上凌乱的尸骸,谁能想到,原本这个国家最尊贵最崇高的血脉,如今都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如同一群贱奴。   实际上,他们的尸首跟贱奴的也分辨不出来了。整个行宫的人被屠杀殆尽的。连同他的女儿……霍东来神情怅然,纵然这是早已经准备付出的代价,事到临头,也依然感觉刺痛难耐。   士兵还在持续搜救,有十几个幸运的婢仆被救出,大都是粗使杂役,靠着躲藏在荒僻的角落躲过一劫。不久,有人前来通传,发现了一位宗室幸存者。   看着秦勋肥胖而虚弱的身影在三四个士兵的扶持下,踉跄走过来。   霍东来和贾辟连忙迎上去,“舒王爷?”   秦勋勉强睁开眼睛,挣扎道:“霍尚书,贾将军,我险些可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一边说着,涕泪横流。   哭诉这段时日悲惨遭遇的间隙,秦勋目光扫过满地尸骸,打了个哆嗦,也忍不住暗暗庆幸,他们都死光了,包括宗室和在启明殿服侍过的仆役,再也没有人见过自己谄媚秦健的事情。他哭诉的重点也围绕着这些日子遭受的非人折磨和东躲西藏,对自己被秦健胁迫的经历,只是一言带过。   霍东来他们早已从英王口中知晓了他有投靠叛贼秦健的嫌疑,只是如今宗室凋零,尚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众人也没有说破。   将秦勋好言安抚了一番,霍东来命人将他送下去歇息。之后不多时,士兵又来通报,救出了一位贵人。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霍幼绢。   霍东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曾经是他最怜惜的爱女,不仅自幼花容月貌,艳冠京城,更加聪慧机敏,才学通达。整个家族都期盼着她能走上霍太后的道路,继续为霍家带来无限的辉煌和荣耀,可惜一纸诏书,她被赐婚给了三皇子秦健。女儿对霍家来说变成了一招废棋,但他对这个原配所生的女儿还是满心怜惜。   直到数月之前,霍太后将他召入宫中,讲述了一个兵行险招的计划。   秦健这个毒瘤,不能再继续生长了,大周的天下还有重重危机,北方的北朔虎视眈眈,而南边的残陈势力在日渐茁壮,中央还有裴翎这个心腹之患。   必须先将秦健这个疥疮先行拔除,尤其听说秦健正在暗中调查很多霍家的隐秘。   最便捷的方法,便是利用秦健对女儿还有新帝的仇恨……   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放弃,连霍太后和新帝都愿意以自身为诱饵了,亲生女儿也只能舍弃。他不是没想过求霍太后在按照计划离开的时候将霍幼绢也带走。但是,秦健为人狡诈,一旦发现太后和皇帝,连同霍幼绢都不见了踪影,必然察觉阴谋。   而太后皇帝两人逃走,还可以说是机缘巧合,连霍幼绢也一并逃走,之后陷落入秦健之手的宗室贵族必定会怀疑,是太后和皇帝设局,让他们平白吃了一番苦头。   所以,在这样的大局之下,他只能忍痛答应,放弃女儿。就像霍太后和皇帝仓皇逃走,只能被迫放弃整个宗室一样。   这样的计划和筹谋,女儿知晓吗?   眼前这冷淡疏离的表情,是因为多日躲藏的疲惫,还是因为看透了真相。她一向聪慧机敏,就算现在不知,将来也必然能推测出真相吧。   霍东来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只温声道:“你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吧,我派人送你回京城。”   霍幼绢低着头,微微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在一个粗使婢女的扶持下,转过身,眼角忍不住溢出一抹剔透的泪光。   这就是她的父亲,她的亲情!   听着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响。   此时此地,竟然无比想念那个人,回想两人并肩躲藏在温泉里的一幕幕。   他现在还好吗?顺利逃出去了吗? 第36章 霍太后   听到行宫中宗室全部遇难的消息, 秦诺正在用早膳,一粒儿鹌鹑蛋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险些缓不过气来。   第一感觉是后怕!幸好自己提前跑了, 哪怕路上一波三折,也好过留在那里束手待戮。   第二感觉是震惊!秦健竟然会如此疯狂,这些宗室都是他的亲眷啊!遇难的人包括景耀帝的众多亲生子女, 也就是秦健的兄弟姐妹, 甚至连同尚在襁褓中的几位小皇弟都没有幸免, 让秦诺极为难过。   第三个感觉是愤怒!这一切谋划都是霍太后和秦聪布置的, 这样险恶的布局, 只为了算计秦健一人, 却牵连数多无辜性命。连同宗室和行宫婢女, 这一次死亡近万人, 再加上剿灭的叛军和战死的禁军士兵,一场内乱,三四万性命填了进去。秦诺宁愿霍太后他们直接派出刺客或者投毒, 将秦健杀掉算了。   之后数日,秦诺郁郁寡欢,京城的宗室几乎一扫而空,能找到传承的十不存一。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霍幼绢逃过了一劫,听说躲在假山缝隙里坚持到了最后,如今被霍家接了回去。   之后的日子里, 淳王爷的日常,就是连续不断的参加葬礼,从一家到另一家。   甚至连好不容易逃脱了叛军的英王爷,因为年事已高又饱受惊吓,再加上冻饿过度,返回京城之后高烧不退,没两天也撒手人寰了。   在英王府的祭奠上,秦诺感觉自己已经彻底麻木了,灵堂上,英王爷的侧妃和远亲在哭嚎着,不胜悲痛。   英王的几位子嗣都葬身在叛乱中,这一脉便断绝了传承,如此境况的王府还有很多。他们便如同蔓藤植物,失去了支撑的苍天大树。虽然新帝仁慈,给予这次遇难的宗室眷属优厚的抚恤,但可以想象日子也将远不如以往风光。   原本因为多年前的四王之乱,宗室牵连者不计其数,秦氏皇族遭遇了一场大劫,眼看着这二十多年来稍稍恢复了元气,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给拦腰斩断。   祭奠完毕,秦诺准备离开,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王爷。”   转身望去,一个清癯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身后,正向他致意。   秦诺立刻回礼,招呼道:“霍尚书。”   经过景耀帝的葬礼,秦诺对大周几位掌权的重臣也略有了解。   眼前的正是如今的兵部尚书霍东来,他也是大周名将,年纪轻轻就屡立功勋,再加上他出身名门霍家,在军中晋升更快,甚至一度与裴翎齐名。只是后来,随着裴翎如日高悬,将星独耀,所有大周武将都被这颗巨星的璀璨崛起遮掩了光芒。   连眼前之人也不例外,只是因为出身,他在朝中的提升并没有受到影响。如今不仅是统领禁军的骠骑将军,更是兵部尚书,一品大员,还是霍太后的亲弟弟,权阀霍家如今的族长。更重要的是,他还是霍幼绢的父亲。   “尚未向王爷道谢,据小女说,是王爷救了小女性命。”对秦诺,霍东来和颜悦色地道。   “举手之劳,霍尚书不必客气,孤也应该多谢霍小姐,若无他之路,我只怕也支撑不住。”   霍尚书微微点头,然后问起秦诺近日的生活。几句话后,突然回头望着挂满白布的灵堂,叹了一句:“龙脉凋零,实在是大周天下之不幸。”   “幸而皇上和太后都平安返回,力挽狂澜,才让天下苍生不至于蒙难。”因为之前的战乱是霍家计谋,秦诺对眼前之人并无好感,只客套地说了两句。   霍东来也没有多言,两人随意谈了几句,就各自告辞。   回去的车架上,秦诺掀开窗帘,遥望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场景。除掉了秦健这个心腹大患和他的党羽,霍太后他们会安心吗?   不可能,之后他们还有裴翎这个更大的敌人在呢。两派相争,这京城的风雨,何时才能有停歇呢?将来又会有多少无辜性命,卷入这一重重的战乱呢?   秦健的叛乱是顺利平息了,却给京城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年节即将到来的欢喜一扫而空。原本就因为国丧而沉郁的宫廷更加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周的权利中枢里一片沉寂,宫人们行色匆匆地走动着。因为乾元殿里,大周最尊贵的那个人,至高无上的天子秦聪病倒了。   霍太后坐在病床边上,看着脸颊消瘦的儿子,万分忧虑焦急。   “皇儿,再喝一口吧,这鸡汤是母后亲手熬的,添了你最喜欢的蜜菱。”   温柔的劝说并没有调动秦聪的兴致,他迷茫地睁开了双眼,看向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问道:“母后,今日朝堂上可有奏折?”   霍太后只能挥手让捧着鸡汤的宫女退下,柔声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江州都督禀报因为天冷结冰,航运难行,今年的贡品要晚些时日送到。还有锦州,因为雪灾压塌了一处桥梁,导致数十人葬身,还有……”   霍太后随意地挑拣着朝中的事务,这些天除了秦健的谋反之外,朝中基本上一片安宁,连同北朔的战事都暂时停止了。   秦聪又问道:“几位王爷的身后事处理地怎么样了?”   霍太后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这些都有礼部派人专门操持,陛下赏赐丰厚,诸位王府的亲眷都极为感激。”   “感激吗?”秦聪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无比的讽刺。“朕也只能在这些财物上略作补偿了,可无数亲人的性命,岂是这些金珠俗物能弥补的?”   霍太后皱起眉头,“这并非皇上你的责任,是秦健那个狗贼,犯上作乱,屠戮宗室,罪不容诛。”   秦聪闭目不言,一切都是秦健的错吗?确实,始作俑者是秦健,但布下这个局的人却是自己和母亲啊!其实,他原本是不同意霍太后的计划的,然而他的母亲一向强势,从小到大,他遵循母后的意念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自己身为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件大事,竟然就是算计自己的兄弟,不知道父皇泉下有知,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一向“心慈□□”的儿子。秦健是他最痛惜的儿子啊!   也许……他忍不住想着,如果父皇一开始就将秦健立为太子的话,也许就不必发生这些事情,甚至,也许父皇最中意的太子人选就是秦健。最近这些年,他能明显地感觉出,父皇对自己日渐冷淡和不满。再也不像少年时候,会握着他的手,亲自指导功课。   霍太后继续温声劝道:“已经过去的事情,皇帝不必挂怀在心。至于宗室血脉,如今后宫之中王昭媛还怀有身孕,不日即将临盆,将来皇上还会有更多的子嗣,他们都是大周的血脉。皇上若是不想让朝中群臣忧虑,就好好养病,尽快恢复。”   秦聪满面苦涩,“母后教训的是,朕是要赶紧好起来,不然,若就此一命呜呼,到了地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霍太后长吸了一口气,“皇上,哀家知晓你心慈,但也无需将这些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是秦健他意图染指皇位,才逼得我们不得不如此行事,原本计划完美,也是南乡侯居中捣乱,才破坏了你舅舅他们的埋伏,还有,幼绢那个死丫头,若不是因为她躲得太好,秦健也不至于怒气攀升,累及无辜。”   按照原本的计划,只要霍幼绢身亡,他们霍家将完美地处在一个被害者的位置,秦健将再无翻身之地,可以顺理成章一举诛杀。谁知道那个丫头那么能躲,害的秦健越发愤怒暴躁,牵连如此众多宗室。   原本就已经决定放弃的棋子,竟然不乖乖地遵循布局牺牲,实在让人厌烦。   秦聪只觉得心寒疲惫,表妹幸运地逃脱了劫难,如今在自己母后口中,也成了罪责了。   这些日子表妹在宫中东躲西藏,何其恐惧,那些宗室被囚禁,又是何其绝望,一想到这些,他心中的恐惧简直难以言喻。   为什么之前没有下定决心反对这个计划呢?他明明有机会有能力的。他才是天子,他不应该事事都遵循母亲的意思!   无穷无尽的悔恨弥漫而上,让他昼夜难以安歇,从消息传来之后就开始缠绵病榻。   看到秦聪脸色不好,霍太后终于收住脾气,又提起了一件喜事:“如今年节将至,待过了年开春,京城就要选秀,为皇上添置后宫,开枝散叶。将来皇上会有更多的宗亲血脉的,到时候皇上带着一群儿孙去为先帝祭祀,想必列祖列宗也会高兴的。”   终于,秦聪面前振作起精神,说道:“母亲,年节在即,如今京城人心沉闷,我想大赦天下一次,再晋封七弟和九弟为亲王,另外为守皇陵的十弟加双俸。”   霍太后略一沉吟,“九王爷晋亲王,十王爷加双俸也就罢了,只是皇上,根据密探详查,秦勋此人有投靠逆王,逼凌宗室之嫌。”   秦聪苦笑一声:“朕只剩下这两三个兄弟了,何必再斤斤计较这些,他投靠秦健,也只是出于无奈,便不必追究了。“   霍太后皱起眉头,转念想到那个胆小圆滑的胖子,也闹不出什么事端了。算了,这些小事,就顺着皇帝的意思吧。   吩咐完这件事,秦聪脸上疲惫之色更甚,低声道:“今日的政务还要劳烦母后,天色已晚,母后早些去忙碌吧,不必因为儿子耽搁了。”   霍太后无奈起了身,到了外殿,又反复叮嘱皇后和几位妃嫔好好服侍。又格外叮嘱皇后照顾王昭媛的胎,才离开乾元殿。 第37章 求婚   在冬雪的掩映下, 景耀最后一年的年关近了。   如往常一样,年节将有重大的祭祀活动, 还有宫廷宴席。只是因为国丧, 一切礼仪从从简了,这一日一大早,秦诺就进了宫。   今天是年节, 宫中赐宴, 作为亲王, 这一次秦诺安排的位置非常靠前, 实际上, 就算他现在是郡王, 位置也不会距离皇帝太远。   犹记得上一次中秋宫宴, 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人声鼎沸, 诸位宗室王爷和世子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甚至为了限制人数, 只有郡王以上及其世子才能进入,而如今,宽阔的大殿里只勉强摆了七八个桌案,这还是连看守皇陵的秦泽都召唤回来了。   半年以来,这是秦诺第一次见到秦泽。不知是否因为守皇陵的日子太过冷寂,秦泽神情漠然,仿佛与众人之间天然隔着一层。   其实不仅他,连一向八面玲珑的秦勋都有些无精打采。一开始还说了几个笑话, 谈起京城的趣事,发现宝座上的皇帝精神不济,兴致缺缺,便悻悻然住了口。   秦诺在旁边仔细看着这位皇帝哥哥的脸色,早就听说自家这位皇兄最近一段时日身体欠佳,如今看来,果然带着一丝灰败。   宫宴进行到后半截,秦诺借着更衣的时机溜了出来,又找到了后殿的秦芷。   秦芷正在侍奉霍太后,如今她身份不比平常,这次秦健叛乱,屠戮的宗室不仅包括众王爷世子,连同公主驸马一样惨遭毒手。当时秦芷因为风寒留着宫中,才逃过一劫。   如今幸存的公主只有三位,一位早已出宫嫁人,还有十九公主年方三岁,所以陪着霍太后和皇后饮宴庆典的宗室代表,只剩下了秦芷。   终于寻到机会溜出来,两人见面,秦诺吓了一跳。   秦芷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整个人比上次憔悴多了。是因为风寒刚刚病愈,还是因为宫人服侍不周?   秦诺连忙问起她在宫中的日子。   “比以前畅快多了,如今我搬去了春华宫,身边不得用的嬷嬷也换了。哥哥不必担心。”秦芷心不在焉地说着,“只是想起几位姐姐,这些日子心里头难受。你说,三哥怎么会那么狠心!”   秦诺神情黯然,只能说人积蓄的怒火和压力是有个极限的,而秦健明显是超越了极限,所以在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作为叛乱祸首,秦健早已经被废黜王位,并挫骨扬灰了。   “可是,哥哥,听闻宫中近来又谣传呢。”   “什么谣言?”   “三哥是被人巫蛊诅咒了,才会如此发疯,听说就是莱王的阴魂作祟。”   秦诺无语了,莱王,郭贵妃,还有景耀帝之间的那点儿子陈年旧事,竟然会以这个方式被重新提起。算了,反正当事人都已经死光了。   秦芷又提起一事:“哥哥,我还听皇后娘娘她们议论,开春之后要选秀,不仅要为皇上添置后宫,还要为几位王爷指婚呢。”   指婚!秦诺吓了一跳。“等等,我还在孝期呢。”   “明年便是守孝的第二年,娶妻不可,但并不妨碍纳妾。我听皇后他们的意思,好像是正妃先不议,为每个王爷指几位侧妃和庶妃入府。”   “不是吧。”秦诺吓了一大跳,他可不想收拢一堆妃子啊。   不过比起他的忧心忡忡,显然秦芷更加忧虑,沉默了片刻,她突然问起一句话。   “哥,你说,会不会要我去和亲?”   秦诺一愣,心中顿时掀起滔天巨浪,糟糕,他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如今宫中的适龄公主只剩下秦芷了,若是宗室贵女多,还可以从亲王或者郡王府里选一位册封公主,但如今……   秦芷流露出一丝苦笑,这些天她日夜忧虑,食不下咽,不仅因为哀悼身亡的兄弟姐妹,更多的是因为担心这个。   跟秦芷分了手,秦诺忧心忡忡走在路上。   经过回廊,遥望着波光荡漾的夕月湖,不禁停了脚步。   就在这里,他上次偶遇了秦健与霍幼绢,平心而论,那不是一次让人愉快的场面,但终究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已经物是人非到如此地步。   不禁又想到,霍幼绢现在还好吗?回到了霍家,她依然是名门贵女,也许明年就能听到她入宫为妃的消息了吧。   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转身正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王爷。”   秦诺转身望去,竟然是霍幼绢。   她正站在回廊的尽头,一身碧绿的长裙,边角点缀着银线百合纹,肩头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洁白的绒毛簇拥在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周围,衬得脸蛋儿甜美动人,也许因为奔波,她脸上带着粉嫩的红晕。   秦诺忍不住想到两人隐藏在温泉之中的那一次。她也是这样红润的脸颊,只是眉宇间绝望挣扎,远不如现在生动可爱。   一段时日不见,她也清瘦了很多。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好巧啊。”秦诺收敛心情,招呼道,因为那场共患难的经历,他对霍幼绢多了几分亲近。   “可不是凑巧,臣女注意到十三公主起身离开,便明白她多半是要来见王爷了。所以偷偷跟在后面。”霍幼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像是在说,我聪明吧,快来夸奖我。   “呃,该夸奖你聪慧吗?”秦诺心情莫名地爽朗了起来,顺着笑道。“芷儿那个笨丫头都没发现你跟在后面呢。”   “十三公主宅心仁厚。其实在这个宫廷,哪里有十足的秘密啊。”霍幼绢目光落在前方的假山上,“便如上一次,殿下在这里救了臣女……”   秦诺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眼前的假山正是上一次霍幼绢被秦健欺负的位置,当时秦诺刚刚在湖边藏完葛贤妃的衣服首饰,正要离开,结果被两人阻断了行程。为避免泄露行踪,他推下花盆,打断了秦健的“好事”。   霍幼绢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道:“事后我返回此地查看,发现假山后面有脚印,而且摔落的花盆上也带着指痕。所以我便推测花盆跌落非是凑巧。”   “之后我暗中询问了周围的宫人,这附近人烟稀少,那个时间里,好像只有王爷往这个方向过来。”   “其实也不能肯定了,不过刚刚王爷自己承认了。”霍幼绢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欢欣。一番试探得到了她渴望的结果。   “没有别人知晓此事吧。”秦诺忍不住问道。   “王爷在担心什么吗?那人已经烟消云散了,不可能再来报复你我,而且幼绢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霍幼绢笑道。   在这个丫头面前,真不能多说一句话啊!秦诺暗暗心惊,他担心的是之前掩埋葛贤妃衣服首饰的事情也被发现,如今看来,似乎还无人察觉。   “你不在内殿参加宴席吗,出来这里可好?太后会派人找你吧。”   “太后娘娘怎么会派人找我,如今她巴不得我消失才好呢。”霍幼绢苦笑一声,“毕竟原本已经放弃的棋子,突然平平安安回来,那种尴尬的滋味太后娘娘也不喜欢。”其实今次她原本并不想入宫参加这场两看相厌的宫宴,只是,除了这一次,她找不到再见他的机会了。   霍幼绢低头踢着旁边的柱子,低声道:“我也恨极了他们。”   人心却是微妙,如果霍幼绢之前是霍太后厌弃或者冷淡以对的人,她平安归来,霍太后也许只会冷笑一声,算那丫头运气好!但偏偏霍幼绢是霍太后极为宠爱的侄女,如今算计不成,平安归来,两人之间就极为尴尬了。而霍太后明显是强势的一方,任何让她尴尬或者不快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沉闷了片刻,霍幼绢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殿下上次救我之事,我并未向任何人提起。”   “我明白,你是担心牵连到我。”秦诺笑道,不过旋即有些疑惑。“前几天我在英王府的葬仪上遇到了霍尚书,他还向我致谢来着。”   霍幼绢脸上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承认了吧?”   秦诺点点头。   “这个老狐狸,哼,我明明谁都没有告诉,他是猜出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所以就去找你试探了。”   这对父女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啊?秦诺突然有些好笑。看着一脸愤愤然的霍幼绢,忍不住道:“你跟霍尚书,还真是家学渊源啊。”   明白他是在笑话自己刚才试探他的事情,霍幼绢脸颊飞上一抹红晕。   “其实幼绢是有正事来找王爷的。”她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王爷可愿意娶我?”   秦诺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抬头看去,霍幼绢剔透晶亮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羞涩,然而更多的是忐忑和期盼。   “好啊。”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秦诺爽快地点了头。   从秦芷口中听说了即将选秀赐婚的消息,如果是一个陌生的闺阁女子,那么他宁愿选择眼前之人。   在这个时代,他感觉,自己找不到比眼前女孩更加灵秀生动,让他动心的人了。   听到秦诺的回答,霍幼绢似乎一时反应不及,终于,她醒悟过来,然后,猛地捂住脸孔。   沉默了片刻,她放下双手,脸颊上涌动着红晕,艳色惊人。   “殿下知不知道,你的承诺救了我。终于不用去庙里了。”她眼眸中有晶亮的光芒在闪烁,似乎要夺眶而出,却强忍着眨了眨眼睛。   “去寺庙?”   “嗯,”霍幼绢用力点点头,“若是在殿下这里得不到承诺,我在家中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去寺庙里出家清修爽快点儿。”   霍家的情况似乎比自己想象中复杂啊!秦诺暗暗感慨,他是行动派,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我会尽快去你家中提亲的。”   “不行,贸然提亲太过莽撞了,咱们还是得商量个计划。”霍幼绢珍珠般的贝齿微微咬着粉嫩的唇,苦恼地说着。 第38章 金风玉露   秦诺心情爽朗地回了正殿, 宴席还在继续,不过秦聪已经不见了踪影。   问过旁边宫人, 才知道年轻的皇帝感觉身体不适, 先退下歇息了。皇帝离场,殿内气氛反而松懈了很多,几位宗室开始低声谈论。   秦勋目光扫了一圈, 落在秦诺身上, 凑近了问道, “九弟啊, 最近日子如何?”   “还不是那样。”秦诺随意地应付着, 自从叛乱之后, 秦诺对这个七哥少了三分亲近, 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勋却似乎毫无感觉, 谈笑了几句,突然道:“如今京城里有一批铺子急着售卖,九弟有没有兴趣入手啊。”   对于发财大计, 秦诺并没有以往那么迫切了。晋封亲王,他的俸禄翻了一倍不说,名下赐给的田庄地产更是翻了好几倍。因为宗室诸多分脉断绝,其田产财富都被收回,如今内务府财产暴增。而且秦聪也许是因为补偿心理,对幸存的几位兄弟都非常大方,赏赐不断。   再加上自己之前试验的香皂等物都先后成功,不怕将来没有销量。   “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商铺要脱手呢?”秦诺心不在焉地问道。   “有几位宗室的遗孀要离开京城。”秦勋简单说了一下, 原来,宗室之中,像承王府,虽然男丁都死绝了,断了传承,但是早年有女儿嫁出京城,反而幸免于难。老王妃独居京城,虽然荣华富贵依旧在,但门前冷清,不胜寥落,便想着去江南依附女儿生活,反正她们手里有的是银钱,身上又有尊贵的诰命,到哪里都不必担心吃亏。   “这,符合规矩吗?”秦诺惊讶。   “之前几位王妃联合上表请示,言辞恳切,皇上体谅她们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便同意了。此事按理说不合规矩,但人情总要顾惜嘛。所以如今京城有一大批商铺要转手,都是上佳的位置。”   “在京城买铺子,好地段可遇而不可求,有时拿着银子都没地方花去。难得有这个机会,九弟你不多添点儿地产。靠着庄子上的银子,将来如何养得起妻儿。”秦勋笑道,这批商铺,他已经挑选了一批。   秦诺也不由得心动起来,问过详情,秦勋拍着胸脯保证帮忙。事情就敲定了下来。   宫宴一直到结束,秦聪都没有返回。第二日的太庙祭祖,他也只完成了最初的礼节,之后便退下歇息了。   以致于秦诺想要询问一下北朔和亲的事情都没有找到机会。   年节过后,转眼上元灯节。   虽然新帝登基以来,大周波折不断,但那都是皇室,民间百姓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悲恸,随着上元节的花灯一盏盏布置起来,街市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摩肩接踵的人群也都带着洋洋洒洒的喜气。   上元节的灯会一向是京城名声卓著的一大盛事。这一日黄昏之后,诸般花灯都点燃了,整个京城浮动在一片光芒的海洋中。   尤其锦华街向北的地界,是各大豪商店铺云集的所在,所布设的花灯最为精巧别致,一向是百姓观赏的重点。   秦诺换上了一身锦衣,带着李丸和几个护卫上了街。   李丸这小子在行宫内乱的时候去找奴仆衣服,没想到路上被拥挤逃难的奴仆踹进了荷花池。险些冻死,之后匆匆带着衣服返回,却发现秦诺已经不见了。   之后东躲西藏,竟然被他逃过了最后的大屠杀,成为幸存的奴仆之一。只是饱受惊吓,腿也断了,回到王府休养了好些日子才恢复。   一路上秦诺左顾右盼,今天他不仅要来看花灯,更有一项事关终身大事的重要任务。   走过繁华的街市,一路向北,是司水河,河道两侧都架起了花灯,两岸商铺繁华,有不少贵族人家不想让女眷在街市上拥挤的,都干脆包了船只,沿河观赏。   沿着悠长的河道,随着花灯减少,人丁也逐渐寥落。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不好了,我家小姐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秦诺提振起精神。   一同往前跑的还有几十个人,不乏想要看热闹,或者浑水摸鱼的。   毕竟,从岸边遥遥看去,发生落水事件的大船高大簇新,上面满是花灯锦幔,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到了河边,秦诺毫不犹豫,纵身跳下了河。   周围一片惊呼声,在这个季节,泡在河水里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然而,更加让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秦诺踩在河道上,竟然没有沉下去。而是踩着水花,一路向前。   岸边很多人揉了揉眼睛,眼前少年,难道是传说中踏雪无痕,凌波飞度的绝顶轻功高手?   脚下踩着坚实的木桩,秦诺表示心情很安定,一边酝酿好情绪,准备着接下来的大戏。   很快他发现,自己对演技的担忧纯属多余,这场戏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霍幼绢。准确的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不慎落水的娇小姐身上了。   一个窈窕动人的身影正攀附在河中央的木桩上,在她身后是自家的大船,旁边船上护卫和侍女都在匆忙地救护小姐,有扔绳子的,有伸木棍的,霍幼绢做出体力不支状,根本抓不住,只能牢牢攀附在河道中央的木桩上。   她一身珠光蓝的长裙,珠翠环绕,在幽暗的河道中分外显眼,宛如一朵风信子,不慎飘落在着危险的河道上。   让人看着就热血沸腾,想要上前救助。   有几个机灵的年轻人沿着秦诺的路线往水里试探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靠,这下面有木桩啊!   有大胆的年轻人也禁不住下了河道,但为时已晚,秦诺已经一路飞奔到河中央。俯身来到霍幼绢的旁边。   他不顾男女之嫌,扶起了她,然后忍不住低声笑道:“很少见你这么盛装打扮的。”   “好看吗?”霍幼绢冲他悄悄做了个鬼脸。   “很好看,浓妆淡抹总相宜。”秦诺说的是实话,美人无论穿什么都是美人。   霍幼绢脸颊绯红,甜蜜地瞥了秦诺一眼。   这时,又一桩让人忍不住揉眼睛的奇事发生了。   突然有无数蝴蝶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围绕着霍幼绢美艳动人的身影,还有秦诺挺拔的身姿。   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一片片粉嫩的蝴蝶如飘零的花瓣,在这个不应该出现的季节奋力振动翅膀。   秦诺也看得有些发愣,霍幼绢什么时候还设计了这一出。   俊美的少年公子,落水的绝代佳人,周围是无数飞翔飘落的蝴蝶。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美,太动人!此时围拢在河岸边看热闹的人已经不下数百,周围也有数条贵族大船行至此处。看到这幅情景,几乎个个瞠目结舌,却也赞叹不已。   如此场景,实在超脱普通人的想象极限,甚至连霍幼绢落水的大船上的丫环仆役,都看傻了眼,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家小姐还身陷危机呢。   紧挨着霍家大船的另一艘大船上,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正攀在船舷边上,小嘴张成了o字型,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半响,忍不住问道:“这是神仙吗?还是话本故事?”   “小姐,小心别跌出去。刚才那位小姐就是看花灯的时候不慎落下去的。”两个侍女在她身后急得团团转。   小姐却全然不管不顾,一味儿惊叹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蝴蝶?肯定是仙人降世吧。你们赶紧去打听一下。”   秦诺低头看着霍幼绢怀中的小罐子,刚才蝴蝶就是从这里面飞出来的。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好看吗?当然是让这场大戏传播地更广泛一些,免得我们霍家的人不认账。不过,更重要的是,为了王爷的新产品做宣传来着。”   秦诺一愣,被霍幼绢提醒,他闻了闻,立刻发现,她身上涂抹的好像是自家新出品的花露水呢。   “这个将来可是臣女脂粉银子的来源,不好好宣传一下怎么行。将来还指望着靠这个大赚一笔呢。”   秦诺啼笑皆非,想不到霍幼绢念头如此活络。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实打实的古代妹子,真怀疑她是看过甄x传的。   想必之后会有贵族小姐前来打听今日之事为何,霍幼绢只要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的招蜂引蝶,也许是凑巧在店铺里买了一瓶昂贵的花露水吧。   恩,一定是昂贵的。秦诺表示,回去就立刻将刚上市的花露水涨价,不然对不起这豪华的广告费啊。   到时候花露水的大卖可想而知。什么,你说为什么别的小姐用了引不来蝴蝶?这个就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   这个季节的凉风终究不是蝴蝶能够生存的,飞翔了没多久,眼看着身边的蝴蝶一只只陨落下去。   效果也营造的差不多了,到明天,这件事一定会传遍四面八方的。   霍幼绢的家人也终于反应过来,放下小船,由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划动,来到了河堤暗桩前。   秦诺依然站在河道中央,目送着霍家的大船远去。着力演好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心动公子形象。   可惜岸边众人对小姐的兴趣远大于公子。眼看小姐上船走了,没热闹可看了,人群纷纷离去。   待秦诺转身上岸,人都散的差不多了。   仔细回想一下整个戏份,秦诺对自己的演技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至少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作为一个因缘际会,救下佳人,然后心动不已的贵公子,形象还算合格吧。   他转头问道,“刚才孤表现地如何,是不是很英勇,很深情啊?”   “殿下,你怎么知道那底下有……”李丸百思不得其解,   他跟着秦诺一路走来,听见呼救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自家王爷冲下了水,然后一路凌波微步,救下了那位陌生小姐。   秦诺叹了一口气,整个计划唯一的破绽就在这里了。两人事先打听到了这附近因为要修建拱桥,靠近岸边的下面有木桩,距离不长,仅占河道的三分之一。之前下河的船只都被警告过,不要撞上暗桩。   霍幼绢在船上的时候故意装作被岸边的花灯吸引,让大船尽量靠东行驶,所以探身观赏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下来,正好跌倒在暗桩尽头上。   一切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反正这段佳话在于公子佳人喜相逢,为自己上门提亲找一个最恰当不过的理由,不要让霍太后认为两人早有联系,顺便宣传一下自家的新产品。   又想到,其实这场大戏,她所承担的风险,远远超过自己。却毫无惧色地实行了。这丫头虽然是豪门贵女出身,却天生有一股不服输的冒险精神呢。   秦诺仔细回想着,又是甜蜜,又是怜惜。遥望着无穷无尽的灯光,他突然感觉,他应该是真的对霍幼绢心动了。   看到自家王爷沉吟不语,脸上又是忐忑,又是微笑,尤其那迷之笑容透着一股子诡异。   李丸忍不住试探道:“王爷,莫不是喜欢上那位小姐了?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要不小的前去打探一番。”   “好啊。”做戏做全套,秦诺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第39章 颖国公   第二天, 秦诺一大早就赶到了商铺里面,将花露水的售价重新评估了一番。   京城的香料产业也非常发达, 各色香粉香囊香露都非常流行, 不少商铺经营,还有专门的调香师,不过流行最广泛的以香粉为主, 因为其味道持久不散。香露造价昂贵而且香气容易发散, 反不如香粉来的划算。   如今百吉斋的香露就不一样了, 其香气一经使用, 经久不散, 而且, 听说连天上的鸟儿, 林间的粉蝶, 都抵受不住这种诱惑。   一时间,百吉斋名声大噪,生意翻了数倍不止, 不仅各大豪门贵族,甚至连宫中消息灵通的女官妃嫔都派人询问。   从三楼的回廊上俯瞰下去,满目熙熙攘攘的场景。   众多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还有侍女围绕在柜台前,十几名管事娘子喜笑颜开地介绍着生意。   二楼则是单间,专门招待贵客。   看着亲手经营起的生意蓬勃发展,秦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不仅仅因为银子,更多的是一种成就感。   这家店铺是他新入手的, 通过秦勋介绍,原本属于一位老王妃所有,经营的就是香料,前面是三层阁楼的商铺,大厅宽阔气派,二楼三楼是招待贵宾的单间,后院还有广阔的库房,以及安置香料师父的别院。   这附近街市并不算京城最繁华的地界,但胜在地方宽敞,商铺口碑良好,沿街几十家铺子,大都被秦勋吃进,秦诺也跟着收了几家。   秦诺收回视线,身后的窦掌柜满脸笑容地向东家汇报着近期工作。   “这几天以来生意翻了好几倍,都说咱们家的香露有通神之效。如今京城豪门贵族的小娘子哪个若是没有一瓶,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这样下去,单开张这一个月,就有不低于三万两银子的进账。”   这就是广告的效应啊!自家贤惠持家的未婚妻亲身上阵,表演了一出名动京城的大戏。   实际上在两人一场表演之后,他派人稍作打听,就传来的各种神奇的说法。   据说霍家小姐落水之时,突然天边飞来了无数彩蝶,将她托起,宛如落在了一片祥云之上……   自己的戏份呢?反复听了好几个版本的谣言,秦诺发现,自己这英雄救美的戏份完全被那一群蝴蝶夺走了,直接变成了帮忙救援的路人甲。   但想到彩蝶是为了自家商品服务的,也就释然了。   听完这个故事的人,都要忍不住问一句,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蝴蝶啊?   讲述的人便会神秘的笑笑,然后指路新开张的百吉斋。   “只可惜……这香露是限量供应,若是王爷您家中的香师能多调配几瓶。”管事低声建议道。   这个不可能的。秦诺断然否决,家中只有一套提纯蒸馏的设备,就算他有时间,也不可能扩大生产,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很清楚,只有保持饥饿营销,才能让香露始终维持在高价位上。   窦掌柜不敢多说,很多香料师父都是有自家独门秘方的,无法扩大生产也在意料之中,他继续汇报着这几日的生意情况。   说了没几句,却见自家主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望着出现在楼下的身影,秦诺不禁睁大了眼睛。   大厅角落的一个香料柜台边,这边只有寥寥几瓶样品,人丁稀少。   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站在旁边,信手拿起一瓶,看着精巧的琉璃瓶子,还有里面嫩黄色的液体。旁边管事见了,正要上前招呼介绍,却被人拦了下来。   挥手斥退了管事,秦诺亲自上前,笑道:“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大人您。”   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正是兵部尚书霍东来。   不同于上一次的轻松闲适,已经跟霍幼绢私定终身,眼前之人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第二次见面,秦诺紧张多了,笑容尊敬,神态完美。   霍东来也非常客气:“在下听闻了百集斋的名声,凑巧路过,前来看看。”   秦诺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霍大人想要为家中夫人带上几瓶吗?”   霍东来看着他,却没有回答这问题:“王爷千金之子,这些俗务经济,自然有管事主持,何必非要亲自前来呢。”   秦诺一愣,话题偏移地太厉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其实自己亲自跑来商铺,李丸、东泊他们也都是不赞成的,如今世道,贵贱有别,他堂堂亲王,名下的商铺田庄都有专门的管事打理,这些人跟他之间还隔着一层王府管事呢。平日里回禀事务也都是向东泊这些王府管事,偶尔经营的好了,立下大功,才有可能被主人召见,夸奖两三句。   像秦诺这种喜欢亲自跑来铺子看生意的,绝对是宗室贵族中的奇葩了。   “听闻这些香露是王爷亲手制作?”不等秦诺想好怎么回答,霍东来又继续问了一句。   好灵通的消息啊,自己在王府后宅的实验室,算是家中书房一样的军机重地,东泊日常看护地铁桶一般,看来还是瞒不过真正的明眼人。   秦诺点点头,“只是闲暇时候摆弄的一些小玩意罢了。”老丈人这次上门,不会是讥笑自己玩物丧志的吧?   霍东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失望,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切都被他低垂的睫毛掩去了,将手中的琉璃瓶放下,笑道:“今次前来,其实是为了小女之事,谢过殿下救命之恩的。”   “只是举手之劳,不敢当。”秦诺连忙客气道。大戏都是你的好女儿导演的,我不过是个路人甲。   “王爷也许会奇怪,如今京城里谣言纷纷,都是小女乘蝶而飞的景象,却极少有人提到王爷。”   “这……毕竟怪力乱神之事,更加吸引人注意。”   “是我认为此事不妥,所以严令控制京城的谣言,不得提起王爷名讳的。王爷身份尊贵,行此义举,若再因为小女,拖累了名声,小女不祥之人,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只希望王爷日后行事,三思而慎行,白龙鱼服,本就是尊者之忌……”   霍东来谆谆告诫,完全是一个长辈为后辈打算的模样。   秦诺愣了愣,脑中灵光一闪,总算没有迟钝到底。   不等霍东来将话说完,他双手一揖,“霍大人容禀,孤日前对霍小姐一见钟情,正想着择日前往贵府提亲。”   “小女之前曾有婚约……”霍东来眼中闪过笑意。   “往事已过,不必再提。霍小姐金枝玉叶,若能得之为妻,三生有幸。所谓不祥,街坊闲话,智者所不取也。”   是自己这两天忙着生意,没有立刻去霍家提亲,老丈人这是着急了。亲自上门试探自己的想法,幸好自己反应快。   “若大人同意,孤明日就去宗人府延请礼官上贵府提亲。”秦诺正色说道。宗室亲王的婚配是有专门流程的,由宗人府充当媒人的角色。   既然未婚妻着急了,自己也该好好配合,尽快将婚事定下来。   听到秦诺肯认这门亲事,霍东来神态温和了很多,看秦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笑道,“此事不急,如今王爷尚未除服,宫中多事之秋,圣上病体未愈,想必宗人府也没有功夫处理此事。不过在下家中新近得了一副名画,正想请王爷前去品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秦诺老老实实回答道。   险些忘了自己还在孝期,公开定亲是不行的。不过两家走动,私底下已经可以敲定了。   秦诺回府之后,立刻命令东泊准备礼物,上门拜访霍尚书。   而淳王与颖国公府突然交好,来往密切的消息也很快在京城贵族圈子里传开。   ********************   冬日的积雪覆盖在房顶上,五福拜寿纹饰的格子窗被推开。   一阵飒爽的凉风夹杂着雪花涌入。   霍幼绢爽快地打了个喷嚏,笑道:“好干净的雪啊,今日园子里一定很漂亮。”   侍女素蕊笑道:“难得小姐有兴致,奴婢们这就去准备,听说厨房里有庄子上新送来的鹿肉,不如弄些烤着吃。”   “只吃烧烤未免寡淡无味,命厨房准备几样果子露,再搭配点心,送去东边凉亭,今日便在那边赏雪品酒。”   自从婚事定下之后,霍幼绢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不再是数日之前的阴郁沉闷。   出了闺房,走在漫长的廊道上,遥望四周,遍地玉树琼枝,格外静美。   “小姐若看着好,奴婢就命扫洒的仆人暂且不要收拾。”素蕊察言观色,在旁边笑道。   霍幼绢身边得用的婢仆在之前的叛乱中一扫而空,如今这些人都是新选上来的,服侍倒也尽心,竭力想要让她开怀。只是在体贴领悟上,终究不如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旧人。   霍幼绢摇摇头:“不必了,该清扫的就得清扫。待扫干净了,这里很快便会生长绿草嫩叶,开放崭新的花来。”   她看着雪欣喜,不仅是因为冬雪洁白无垢,让人心情爽朗。更因为已经是冬末,眼前想必就是今冬的最后一场大雪了。寒冷的冬日终将过去,便如她的人生,已经迎来了开春的欣喜。   正思量着,身后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声:“好难得啊,四姐姐也出来赏景了吗?”   霍幼绢转头望去,两个琦年玉貌的少女并肩走在廊下。身边侍婢环绕,更显得两人清逸脱俗,卓尔不群。   “三姐姐,五妹妹。”霍幼绢神情平淡地招呼道。   “还以为四姐姐这些天都要在屋子中绣嫁妆呢。”五小姐霍灵芝笑道,“尚未恭喜四姐姐,真不愧是从小被批有雏凤命格之人,命中注定便是王妃。”   秦诺与霍幼绢的婚事,虽然碍于国丧,没有正式下旨赐婚,但已经是双方都默认了的。 第40章 谣言迭起   “什么雏凤命格, 尽是术士胡说八道罢了,”霍幼绢淡淡地说道, “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并未听说自己定亲的消息, 劝三姐姐和五妹妹, 谨言慎行, 这不是咱们女儿家该议论的话题。”   两个人面色一窒, 还没来得及反驳。对面霍幼绢微微点头致意, 便转身离开了。   三小姐霍仙瑶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何必这么张扬。一口一个规矩, 自己却以妹训姐, 还有没有长幼之序了。”   霍灵芝笑道:“谁让人家嫁得好呢,淳王爷虽然不显山露水,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亲王, 不亚于之前的德王爷。”   走在前面的霍幼绢耳朵动了动,寒风将两人的议论声送进了耳边。她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不再听身后的呱燥。   她从小在家中姐妹情缘就寡淡,如今因为遭了太后厌恶,家中诸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眼看着霍幼绢走远了,霍仙瑶掩口笑道:“妹妹何必如此羡慕,皇家也不是这样好伺候的,德王性情狠厉残酷不说。如今的淳王爷, 听说天性呆笨,而且在宫中就喜好武艺,只怕也是个粗鄙之人。”   霍灵芝笑道:“说的也是。唉,可怜四姐姐一向自持聪慧无双,却要配个不学无术的傻子,想想也是可怜。”   “想必是天意如此吧。想想现在的宗室之中,除了陛下温文尔雅,便只有燕王殿下天资无双,卓尔不群。”   “哈哈,三姐姐这是惦记着十王爷了。”   “死妮子,别瞎说,我只是感叹一下燕王殿下风采过人罢了。”   两人一路向东,一边嬉笑打闹着。   将身后的呱燥抛在脑后,转出回廊,霍幼绢往花园而去,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是自己在做梦吗?刚刚还惦记着的身影,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   会在这里看到霍幼绢,秦诺也是惊喜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呃,好像这里就是霍幼绢的家。   “我是说,没想到天气这么冷,你还会出来。”   霍幼绢低头掩去激动的神情,躬身行礼,“臣女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王爷呢。”   今天是霍尚书邀请他前来赏一株珍稀的梅花,秦诺对此是全无兴趣,跟霍东来还有几位门客浅谈了几句,霍东来公务繁忙,自己干脆趁机到后花园赏景来了。   双方频繁走动了几次之后,议亲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京城贵族圈子里应该都心知肚明了。   越过霍幼绢,落在远处两位身姿窈窕的淑女身上。似乎也是霍家的小姐。   “跟着姐妹一起出来赏雪游玩吗?”   “不是,我自己出来的。”霍幼绢摇头道。   秦诺点点头,他目光落在远处回廊下,两位霍家小姐脸色似乎都有些不好看。   “你跟家中姐妹们并不是太亲近啊。”   霍幼绢心中一颤,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孤高不群是缺点,但是若是落在这个人的眼里,怎么办,会不会觉得自己难以相处啊?想到在他眼中自己的形象可能会变差,心情竟然患得患失了起来。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拙于言辞。   秦诺却没有感觉丝毫不妥,笑了笑,“好巧,我也是。兄弟们之中一向不太受欢迎。”   霍幼绢一愣,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秦诺。   遍地雪色中,少年的笑容是如此纯粹,宛如一尘不染的白雪,古人常说的赤子心性,便是如此吧。   他是真的不在乎。霍幼绢忍不住赞道:“王爷真是好看。”   秦诺挑了挑眉梢,当仁不让地收下了夸奖:“本王也这么觉得呢。”穿越之后,他最满意的就是这幅皮相了。   听到秦诺毫不客气的承认,霍幼绢笑出声来。   “幼绢你也很美。”秦诺夸赞道,天然的美貌,谁都会欣赏。   霍幼绢脸颊浮起红晕,这种夸奖,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遍,但从眼前之人口中说出,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站在回廊之下,遥遥望着相对而立的两人。   霍仙瑶和霍灵芝两人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位呆蠢的王爷,如此容色气度,完全不像愚笨之人啊!   霍幼绢略一犹豫,低声道:“臣女小字妙妙,王爷可如此称呼。”   “喵喵?”秦诺忍不住惊讶。   霍幼绢眉宇间浮起羞恼,“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   “咳,原来如此,岳父大人看着也不像是喜欢养猫的人。”秦诺摸着下巴,恍然大悟。   表面上看着老实,原来这人还有如此花花口口的一面。霍幼绢瞪了他一眼。   “父亲他们都在清风亭那边赏梅花吧,王爷不需要回去吗?”   “稍等一下。”秦诺可不想这么快返回沉闷无聊的交际场去。   他弯腰从青松上取了一捧雪,然后在掌心略一摆弄。不多时,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猫儿出现在手掌。   他托着送到霍幼绢面前。“今天没想到会见面,也没有准备礼物,这个先送给你吧。等改日回去,我再准备更好的。”   霍幼绢睁圆了大眼睛,伸出手掌。   秦诺略一倾,掌心的小猫儿就滑到了霍幼绢洁白的掌心里。   两人尚未正式订婚,也不好相处太久。   将小猫儿递给,秦诺很快告辞离开。   站在雪地里,霍幼绢捧着雪做的猫儿,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掌心里凉凉的,心头却甜甜的。   一直站在后面当布景板的素蕊终于凑上前,笑道:“淳王爷真是体贴有礼的人。”而且风姿绝顶,与自家小姐站在一起真如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霍幼绢将猫儿捧到怀中,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继续去凉亭吧,烤肉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对了,去房中把我博古架顶上的那个玛瑙碟子取来,颜色正好跟雪色搭配。”   素蕊含笑应了,吩咐小丫头遵照行事。   只是这新雪转眼便要融化,也不知道小东西能持续多久。捧着猫儿,欣喜之余,霍幼绢心头不免浮起一种淡淡的忧伤。   返回了正堂,宴席还在继续,霍东来却不见了,只剩下几位霍家的长辈在招待客人。   秦诺随意打了个招呼,便告辞离开。   走在返回王府的路上,李丸在车内服侍,犹豫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王爷,将来是要迎娶霍小姐为正妃吗?”   秦诺点点头。   “可是听人说,霍小姐她……”李丸迟疑又忐忑,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明。   “她怎么样?”秦诺皱起眉头。   犹豫再三,李丸终于鼓足勇气:“大家都在说,霍小姐是贪慕虚荣之辈,就连之前德王会谋反,都是因为霍小姐她背信弃义,连先帝的旨意都……”   “够了!”秦诺打断他的话。   李丸吓了一跳,赶紧跪伏在地,磕头不止。自家王爷虽然一向好脾气,但是他刚才的话太过僭越,竟然非议未来的女主人。但是正因为王爷秉性醇厚,他决不能看着主人为美色所惑,迎娶一个惑乱人心的妖女。   秦诺的气愤不仅针对李丸,更多的是因为这刻薄而尖锐的谣言。   这个世间终究是对女子更加不平,霍幼绢做了什么?她不过是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而之后,她又不肯按照霍太后的安排,乖乖去死,给霍家营造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地位。   只是追求最基本的生存和幸福,就成了一个女子的原罪。   也正是这样艰难的处境,才让她鼓起勇气,在宫中拦住自己吧。   回想起之前她喜极而泣的那句“终于不用进寺庙了”,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多少辛酸。   之前他和霍幼绢刻意表演河上那一幕相逢大戏,也是为了营造姻缘天定的舆论氛围,但如今看来,效果并不如意。   “你不必再说,以后要好好约束王府上下,若有议论霍小姐过往婚约的,一概撵出去。”秦诺冷冷吩咐道。   他无法控制京城的舆论,但王府之内,还是能够保证的。   见李丸还想要说什么,秦诺沉下脸色,“你若是不喜欢服侍霍家小姐,将来也可以负责别的活儿。霍幼绢便是将来的淳王妃,这一点绝不会改变了。”   李丸身体颤抖,终于什么也不敢多说,跪地请罪。   马车内气氛僵硬而沉默,又走了片刻,秦诺突然吩咐道:“调转马车,去锦华街的嵩山店一趟。”   嵩山店是京城东边最大的玉石古玩商铺,位置正好在秦诺他们香露铺子的不远处,虽然不知道主人为什么突然要买玉石古玩,车夫还是立刻调转了方向。   马车很快拐进了锦华街。走了不多久,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前面车夫无奈地低声道:“王爷,前面路堵了。”   这个时间街上人不多,竟然会堵路?秦诺掀开车帘,看着眼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皱起眉头。   旁边张居喆低声问道:“王爷,可要摆出王府依仗,将人驱散?”   除了入宫之外,秦诺出门一向不喜欢摆亲王的架势,所以此行只带着十几个护卫罢了。   车夫又仔细看了看,突然惊呼一声,“哎呀,好像就是咱们家的店呢。” 第41章 初逢   秦诺一惊, 定神看去,人群的中央, 可不正是自家的香露铺子百吉斋吗?   他索性下了马车, 刚下车,便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正是自己最熟悉的花露水的味道, 只是也未免太过浓烈了!   秦诺抬脚往店内走去, 张居喆在前面驱散人群, 不多时就到了店门口, 这才发现香气从何而来。   地上杂七杂八碎裂着满地的琉璃瓶子, 内中的香露肆意流淌, 梨花香、百合香、桂花香……交叠成一股近乎刺鼻的香气。   秦诺皱起眉头。难怪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他目光落在事情的始作俑者身上, 那是个琦年玉貌的少女, 看着只有十三四岁模样,生得樱唇瑶鼻,甜美可爱, 脸颊上带着薄薄的红晕,宛如一只清甜可口的红苹果。   这个时代的男女之别虽然不是特别礼教森严,但名门贵族家的小姐,出门大多是戴着帷帽的。眼前少女衣着华贵,明显出身非凡,但面对如此众多的人群,却丝毫没有遮掩的打算。   她正环抱双手,气冲冲地道:“我就说了你们店是骗人的, 这香露根本招不来蝴蝶。”   百吉斋的管事在旁边喊冤:“小姐不要冤枉我们啊,店里可从来没有说过这香露能招蝴蝶啊!”   因为之前霍幼绢那一场好戏,百吉斋的香露名声鹊起,当然,别家小姐买回去,肯定是招不来蝴蝶的,但会因为这种事情上门闹事的,眼前还是第一个。   “何必你们店里人说,京城里的人都说这香露神奇,而且我还亲眼看到过呢。否则怎么会来你们这边专门定制这么多货。”少女气冲冲地道。“昨天的宴会上,我可是向大家保证了能有好戏看的,都因为你们的香露搞砸了,你们怎么赔我?”   百吉斋的管事脸颊抽搐,这关我们什么事儿?只是眼前少女看着非富即贵,只能继续好言劝说着,“小姐见谅,敝店是真的没有这种神奇的香露。也许是同行抬爱,吹嘘过度,但本店自己从未如此夸口过,请小姐明鉴。”   少女旁边的侍女一脸着急的模样,低声劝说着,“小姐,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家了。”   少女却一脸倔强,“不行,我今日一定要找到合心意的,是不是你们将真正的名品藏了起来,尽拿些不入流的东西来应付我的。银子我多得是,今天如果不将真正的孤品交出来,我就要……”少女话语顿了顿。   秦诺先转头吩咐了李丸两句,然后走出人群,问道:“小姐想要如何呢?”   少女冷哼一声,“我就将这家店砸了!”话说完,看清楚秦诺容貌,禁不住一怔。   两人相对而立的片刻间,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看热闹的人群嚷嚷着。   “砸啊,不砸不是真汉子!”   “光说不练假本事。”   ……   秦诺直皱眉头,“小姐见谅,香露的效果,因人而异。所谓能招来蝴蝶,也许只是与香露有缘之人才能偶尔得之。”   少女脸色一沉,“你这番话,难道是说我不如别人了?那招来蝴蝶的是哪家小姐来着,好像是霍家女儿吧,哼,背信弃义之人罢了。”   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都会很生气,对方言语竟然还牵扯到未婚妻,就更加生气了。   原本还有一丝犹豫,此时再无顾忌。秦诺冷着脸,问道,“只要这香露能引来东西,小姐便不再计较了吗?”   “当然。”少女点点头。   “小姐不要着急,如今天色已晚,也许只是蜂蝶来地晚一些”。秦诺淡然说着,话音未落,突然从远方传来一阵嗡嗡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人群中有人开始惊呼。   “是蜜蜂!”   “有蜂子群啊,快跑!”   转眼之间,一大片蜜蜂如乌云一般,劈头盖脸冲向这里。人群四散奔逃,一边忙着藏头遮脸。   秦诺脚步后退,张居喆立刻带着侍卫上前护住他。   再看对面,那蜂群来的突兀,少女似乎是被惊呆了,竟然不知道躲避。   秦诺略一犹豫,提醒了一句:“还不快跑!”   他虽有心吓吓对方,但这种名门贵女真被叮咬了也是一个麻烦。   少女回过神来,却没有跟着他向后退避,反而径直迎了上去。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短剑,寒光四射,纤纤素手挥舞着,银光划过,刹那间十几只蜜蜂落到地上。   秦诺愕然,而少女旁边的侍女,竟然也是会武功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对儿峨眉刺,手中挥舞疾点,每一次划过,都有蜜蜂尸体落下如雨。   人群已经退走地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窈窕少女,侍女明显武功更高一筹,峨眉刺使得上下翻分,却也抵挡不住越来越多的蜜蜂。   忍不住叫道:“小姐,蜜蜂太多,非奴婢所能抵御,请您赶紧退到店里去。”   少女冷哼一声,却倔强地不肯退让。蜂群被这两人激怒,纷纷涌上来攻击。   此时的秦诺已经不是初涉武道的菜鸟了,很快看出,少女一柄短剑看着花巧亮丽,其实功夫平平,若不是侍女在旁边照应,早已露出破绽了。   就算如此,侍女也渐渐无法支持,一个疏忽,一只蜜蜂钻进了少女袖中狠狠叮咬了一口。   少女立时尖叫一声,将短剑扔在了地上,抱着手跳起来。   这下子中门大开,顿时蜜蜂如浪般涌上来。侍女惊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幕从天而降。   是后面的秦诺实在无奈,直接脱下披风一展,将少女从头到脚蒙住,然后拉了她一把。   张居喆和峨眉刺的侍女在后面护着,一行人退到了店里。   掌柜立刻将店门关闭。原本人群簇拥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满地浓香,还有蜂群缭绕不停。   少女眼前一片黑暗,不分辨方向,一头撞到秦诺的怀中。   秦诺后退一步,顺势将她头顶上的斗篷掀开。   “你干什么?”少女羞恼气愤,圆圆的大眼睛泫然欲泣,抱着被咬伤的手臂。   秦诺懒得理会她,出手相助也不过是不想让事情闹大罢了。掌柜的很快将消肿化瘀的药膏取来,侍女连声谢过,然后替自家小姐涂抹上。   旁边秦诺又吩咐掌柜:“东西准备好了,立刻倒出去。”   掌柜的得令,领着两个小伙计,推开门缝,将两盆乳白色的水冲着门外倾倒出去。   这水沾湿了地面,混合在之前浓香扑鼻的花露上,说来奇怪,原本浓郁不散的香气刹那间消失了。没有了香露的吸引,蜂群盘旋缭绕了片刻,很快飞走了。只留下店门前一片狼藉。   旁边少女还在抱着手臂龇牙咧嘴,看见这一幕大惑不解。   不都说这香露经久不散吗?为什么倒上一盆水就没有了。她盯着店伙计手中的铜盆,“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窦掌柜看了秦诺一眼,干笑两声:“小姐见谅,这是敝店祖传秘方,不可透露。”   其实那是秦诺之前做实验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一种能中和香露酒精的碱液,提取了些粉末放在店里,等候下一步研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窦掌柜又说道:“小姐刚才说过,只要能招来东西,敝店的香露便算合格,想必小姐也可以满意了。今日天色已晚,店内不好留客,小姐请回吧。”幕后老板来了,窦掌柜自觉腰板也挺直了不少。   怎么可能满意。少女跳起来,“不是说好的蝴蝶吗?为什么招来的是蜜蜂?”   旁边秦诺笑道:“蜂蝶之流,均是同属,也许只是这些蜜蜂住得比较近吧。”   少女不服气地瞪着他,正要说话,突然怔住了,“你……”她指着秦诺,“不就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跟那位霍小姐在水面上相遇的公子吗?”   她竟然能认出自己来?想必是当时停留在附近的船只之一吧。   少女眨了眨眼睛,“原来你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啊?又是你救了霍小姐……咦!”少女直觉地感到,内中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秦诺微微有点儿尴尬,好在这个时代,广告宣传行业并没有那么发达,想必少女不会联想太多。   他打断了少女的念头,笑道:“凑巧而已,也许这边是缘分,便如今日与小姐相遇。”   少女呆了片刻,突然拍手道:“难怪之前我用那么多香露都招不来蝴蝶,真正招来蝴蝶和蜜蜂的是你吧?而不是什么霍小姐。你生得这么好看,难怪蝴蝶蜜蜂喜欢。”   看着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秦诺笑容有点儿僵硬,这是故意讽刺我招蜂引蝶吧,还是眼前少女真是个天然呆。   旁边窦掌柜和小伙计都忍不住想笑,却不敢在主人面前放肆。   少女旁边的侍女拉着她的衣襟,小声提醒道:“小姐,这样说不妥当的。”   少女愣了愣,没有说话,又抬头看向秦诺。俊美的容颜带着和煦的笑意,她诚心诚意地道:“你真好看,我要是蜜蜂,也喜欢你。”   如此直白的话语,在京城贵女圈子里堪称惊世骇俗了。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拉住少女衣襟:“小姐,快别说了。”   又冲着秦诺躬身行礼,赔笑道:“公子见谅,我家小姐性情直爽了些。如今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今日耗费的香露,待明日再派人前来结算。”   “结算就不必了。今日因香露之故,伤了贵小姐手臂,不过几瓶香露,便当赔礼了。”秦诺淡然应着。   这个侍女应该知晓自己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如此小心了。只是不知眼前少女是哪家的。仔细看看,她五官精致细腻,肤色白皙,如此出众的容貌,应该在京城贵女圈子中小有名气才对。   辞别之后,侍女扶着主人,匆匆出了店门。   马车上,少女噘着嘴,“我又没有失礼,只是夸赞他生得好看罢了。以前在北疆也常说的。”   侍女陪笑着道:“小姐说的是,只是京城规矩森严些,况且那位公子也是贵人。”   “什么贵人?”少女问道。   “应该是今上的亲弟弟淳王爷。”侍女提醒道,京城中也就这位王爷喜欢常来自家的商铺了。   “淳王,咦,我记得之前你们说过,淳王是个笨蛋来着。”   “呃,京城里之前是这么说来着,也许是以讹传讹的。”侍女也犹豫起来。   少女低低嗯了一声,旋即无聊地甩了甩袖子:“京城真是好烦人啊,早知道还不如一直待在北疆的好。”静默了片刻,突然又问道,“我刚才言语失礼,他不会生气吧?”   “应该不会,据说淳王爷性情和善,连下人都极少责罚呢。”   “那就好。”少女放下心来。   侍女又安慰道:“就算生气也不怕啊,小姐是什么人,何必担心一个闲王,只是不要无故得罪结怨罢了。”   百吉斋里,确定少女离开之后,李丸从后面探头探脑出来。他脸上肿了起来,三四个青紫大包极为显眼。   “刚才李公公亲自带着人去后面树上摘的蜂巢,实在辛苦了。”窦掌柜对秦诺解释道。   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秦诺叹了一口气,原本因为他非议霍幼绢而升起的怒气消散了大半。   刚才他看到少女在店门口闹事,便吩咐李丸去后院大树上将那里的蜂巢取来。而自己在接近的时候,随手将一瓶蜜露倒在了地上,满地浓香之中,蜜露的香气根本分辨不出来,但却瞒不过蜜蜂的嗅觉,所以蜂拥而至,才有了后面一出闹剧。   秦诺也是一时气愤,事后想想这点儿心态甚是可笑,自己太幼稚了,竟然真跟一个少女置气。所以他连少女提出的赔偿银子都没收就让她们走了。   “先去涂药吧,待我从嵩山店选好了东西再跟上马车回去。”秦诺淡然吩咐了一句。   这便是原谅他之前的言语不敬了。李丸喜出望外,连忙道:“奴才知道了。”   **********************   夜色沉暗,金色的灯光洒在皑皑冬雪之上,整个花园仿佛笼罩了一层奢靡的浮光。   霍东来披着暗青色大氅,身边只带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厮,走在花园的小径上。   穿过幽深的梅花林,走过一道浮桥,最终在一处青竹搭建的阁楼前停下脚步。   不等小厮上前扣门。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   “国公爷总算来了,老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霍东来快步踏入房内,一股热气夹杂着清润的梅花香扑鼻而来。   他脱下大氅递给服侍的小厮,然后冲着立在窗前的高瘦身影拜倒在地:“父亲。”   大周最顶级的门阀霍家的上一任族长,便是眼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须发皆白,眉眼却清癯晶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第一次来这个小院子的人都很难相信,曾经是大周朝三朝元老,两朝帝师的霍长阳,如今退隐在家中,便是如此简朴守拙的生活。   完全不同于时下贵族圈子里的奢靡享乐。霍长阳每日里布衣青衫,竹舍小院。甚至在后院还开辟了一小块菜地,栽植了些瓜果。   梅妻鹤子,悠闲安乐,外界的一切风雨仿佛都与他无关。甚至连之前景耀帝去世,新帝登基这样的大事,他都继续告病在家,没有露面。   没有露面是因为智珠在握,大局了然于胸,但今天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长长叹息了一声,霍长阳神情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问道:“已经确定了吗?”   “太后还封锁着消息,但是昨日太医院梅院正偷偷送来了消息,应该确实无误了。”霍东来面色凝重。   今上秦聪的病情,是从收到秦健在温泉山庄大开杀戒之后开始的。突然便因为心头剧痛而晕了过去,之后太医及时救治,转醒过来,便一直虚弱难耐。   原本以为休养一阵子就能慢慢恢复,谁料到竟然会急转直下。而更让他不悦的是,霍太后竟然连他们也想隐瞒着。   “你姐姐在宫中也不容易。之前的事情不顺畅,难免她心急。”霍长阳明白儿子在焦虑些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有心结,一个女儿罢了,何必为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   “儿子并未计较,是太后她迟迟看不开。”霍东来喊冤,虽然心疼霍幼绢,但之前的计划,他也是点头同意的,为了大局,他早已经习惯了舍弃某些东西。   霍长阳摇摇头:“有没有说还有多少时间?”   “梅院正的意思,最多能支撑半年左右。不过听说太后已经秘密遣调人手,前往南方寻找隐世名医。”   “唉,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到时候你帮她清理一下,别因为这个泄露了消息。”   “儿子已经派人跟上了。”霍东来皱眉道,“就怕裴翎那边也得到消息。”   “终究是瞒不住的。只看能拖延多久了。”霍长阳苦笑一声。   原本以为新帝登基,霍家至少可保二十年的安定,与裴翎这个老对手,可以慢慢磨,谁能料想一朝风云突变。   “宫中似乎有个妃嫔有了身孕?”   “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只是不知男女。可就算是儿子,只怕也……”霍东来不以为然,就算生下的是个男胎,半岁的婴儿能顶什么用,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时下就算贵族之家,婴孩夭折也是常事。秦聪当太子的时候就夭折过一个男孩的。   “终究比没有强。还有皇陵里的那一位,也可以联系一下。”   幽暗的竹舍里,两人低声谈论着这个天下最隐秘的事情,每一句话,都关系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   **********************   璀璨的烛光下,秦诺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玉料。这是他刚刚从嵩山店挑选的东西,一块上好的纯白玉料。   已经由店内的师傅进行了简单的加工,基本上看出是一个小兽的模样,但具体如何,还得再看雕琢人的功夫。   回想起白天她接到小雪人时候欣喜中微微带着遗憾的表情,秦诺亲自动手,开始雕琢一件特殊的礼物。   那种希望她展露笑容的心情,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秦诺也仔细想过对霍幼绢的感情,不可否认,他是喜欢她的,非常非常喜欢。是因为容貌,以色动情,还是因为才情,以才动人,或者是因为怜惜,因怜生爱……这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面对少女时候,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无比清晰。   亲手雕琢而成的一只小猫,虽然刀工粗糙,猫儿惨不忍睹,但依然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洁白的玉料纯净无暇,也不会像新雪那样容易消散。秦诺还体贴地用红丝带给这个新出炉的小东西做了一个围脖系上,然后派人送去了颖国公府。   不知接到这份指明送给她的礼物,霍幼绢会是什么心情。秦诺无比期盼着下一次的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两口甜蜜的日常生活结束了,下一章正式开始夺嫡大戏o(n_n)o哈哈~ 第42章 密谈   虽然看不见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了庞大的帝国, 但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不知。   年节之后, 普通人家婚嫁饮宴就不受限制, 贵族们压抑了半年多的奢靡欢宴也重新开始了。   年关之后,接二连三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北朔已经答应议和,使节团在前来京城的路上。甚至南陈残党也出乎预料的乖顺, 放出风声, 将要派人入朝觐见。   后宫新晋封的贤妃娘娘, 为秦聪诞下了一个儿子。   作为新帝的第一个儿子, 这个孩子意义重大, 说不定真的会是秦聪的太子呢。   在入宫走了一趟之后, 秦诺忍不住生出了这种感觉。秦聪的病情在休养了两个月之后, 不仅没有起色, 反而越发严重了?   蜡黄干枯的脸色,眼中隐约泛起血丝。坐在大殿中央接受朝臣和宗室恭贺的年轻帝王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衰败来。   不会是被自己气的吧?秦诺偷偷想着,他这一趟入宫, 是同众位宗室一起恭贺皇长子的出生。趁着赐宴之前的空隙,秦诺提前入宫拜见了一趟这位皇帝哥哥。   只为了一件事,不要让秦芷和亲。   秦诺放低身段,温声恳求。从天下局势到人情礼法,原本打好的腹稿只说了个开头,皇帝还没来得及表态,突然面色一阵潮红,似乎要晕过去的样子。   把秦诺吓了一跳, 自己也没说什么激烈的话语啊!虽然他已经做好了争执的准备,但这不才刚开始吗?   皇帝身边的侍从立刻围了上前,几十个人将秦诺挤到了角落里。   御医将一个小瓶子凑到皇帝鼻端,过了片刻,他面色才逐渐缓和过来。   从头到尾,秦诺站在角落茫然地望着,直到一个伶俐的御前太监凑上来,笑道:“淳王爷,您还是先去前殿。唉,自从宗室凋零,皇上深为悲恸,时常不能自己,刚才王爷您偏偏又提起十三公主,只怕引动了皇上的伤心事。”   伤心事,这是骗瞎子呢?秦芷和亲一事还没定论呢,皇帝哪里来的伤心?而且要伤心也是自己这个亲哥哥好吧。秦诺满心疑惑,还是嗯嗯啊啊地听着,乖乖跟着宫人去了前殿。   一众宗室权贵当中,秦诺也没有了吃喝玩乐的兴趣。   略等了片刻,皇帝上殿开宴,脸色依然憔悴不堪。   平心而论,他是希望皇帝哥哥身体健康,最好能活个几十年的,大周屡经风霜,最近几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若是皇位频繁变动,只会让宗室的权威性更加降低,而宗室衰微,受制于权臣,将是内乱的征兆啊!   *******************   寒夜寂静无声。   宽阔的正堂里,大将军裴翎正在对着一堆瓶瓶罐罐和铁圈铁管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一边随口问道:“消息确切吗?”   “消息绝对可靠,而且今日在召见淳亲王的时候,皇上又晕过去了一次。”谋士曹琦躬身汇报着宫中传来的新消息。   裴翎将一只琉璃导管调转方向,内中的液体滴落到下面的琉璃杯中,里面原本乳白色的物质迅速变绿,同时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如果京城的贵妇人们在这里,必然大吃一惊,味道虽然不算纯正,但正是如今京城流行的花露的香味儿。   曹琦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揉了揉鼻子:“这是什么?”   “最近京城贵妇人圈子里流行的某种花露,随便试了试,制作手段好生奥妙。”   曹琦感觉有些凌乱,自家主公虽然暂时在隐退阶段,但整天摆弄这些,也太过无聊了吧。   “主公,此等妇人小道,非君子可取。”他委婉地劝诫主君不要玩物丧志。   “哈哈,一滴便价值数十金,也算小道吗?”裴翎直起身来,接过旁边侍从奉上的湿毛巾,擦干净双手。“你别小看这些东西,此物越是仔细研究,越发感觉内中玄妙,也许有大道理隐藏也说不定。”   曹琦满脸的不以为然。   裴翎也不多说,他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探听到那位小王爷新近制作的各色新奇玩意儿,又联想到那一桌子奇奇怪怪的工具,所以亲手试了试。   若秦诺在旁边看着,只会感慨一句,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裴翎天性聪慧至此,放到后世,就算不是一代军事大家,也会成为出色的科学家。   “召见淳王的时候晕倒,可是两人起了争执?”裴翎将毛巾丢下,转身步入后堂。   曹琦紧随其后:“据称,是因为十三公主和亲一事,但是否有争执并不知晓。”被霍太后反复清理,他们埋伏在宫中的钉子被拔除了大半,宫中的消息,远不如霍家灵通。   但是好在还有宫外的消息为佐证。   “日前密探禀报,霍东来暗中派人前去皇陵那边见了燕王,双方近日来往密切,虽不知何故,但如今推测,只怕……”   “霍家收到消息本就比咱们早。”裴翎笑了笑,“看来太医院透露出来的消息是真的。皇上的身体,不容乐观啊。”   “主公,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了。”曹琦脸色沉重,如今皇上已经有了长子,若是让霍氏一族扶持这个婴孩登基,将来朝政大权尽数落在其手,不可不防。   “先帝留下的子嗣,如今在世者,仅有舒王、淳王、燕王四人。”比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也是正常的皇位传承手段。   “舒王不仅年龄居长,而且之前因为有攀附逆王之嫌,晋封亲王之前,被霍太后派人上门训斥了一番,听闻私下对霍家颇有不满……”曹琦低声回禀着。   摇曳的烛光将室内人影涂抹在窗台上,绰绰而动,如同这个庞大帝国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   秦诺这些日子过得很舒服,似乎身边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连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   店铺里几种产品风靡天下,并且迅速铺货到了南方。   这一切其实得益于宗室权贵凋零,带来京城商贸圈子的大洗牌。很多被垄断的商道,从米面粮油这种日常用品到生铁盐茶这些官营专项,都产生了大额的空缺。   借助蒸馏设备和提纯方法,秦诺开始涉足酒水行业。原本在幕后掌控这一块儿大饼的本就是一位老王爷,如今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了。秦诺名下的店铺迅速填补着空缺。   秦诺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那么霸道的风格,自家的东西向来以质量取胜,不怕任何竞争。   他名下很快多了一支船队,还有更多的商铺。如今各方面的生意都有专人打理,几乎不需要他操心了。   日常闲暇时候,他做点儿感兴趣的试验,或者去城外的山庄打打猎,偶尔为自己未婚妻准备些别出心裁的小礼物,一晃眼的功夫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天,他在王府后院的一处独立的庭院内练习武功。   起手是最基本的拳法,但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方源在旁边看着,偶尔纠正姿势上的缺陷。   自从方源伤势痊愈,返回淳王府,秦诺开始向他请教武学。   连自己锻炼的心法也给方源看过,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本佛门密宗的内功心法,极为高明,但对修炼者心性要求苛刻,初期入门容易,内力提升迅速,但越是修炼,对心性要求越高,必须心身纯净,心无旁骛,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秦诺听完不禁暗暗庆幸,原本的秦诺是个呆笨的人,反而意外契合了这本功法的要求,所以能一路顺利修行到后期。   没错,秦诺本身的内功已经极为高明了,而且因为是佛门心法,功力纯正宁静,不易外露,绝对是居家保命的一大法宝。   “不知道王爷修炼了多久,这功法越到后期越是凶险难测,便是赤子心性都难保不会走火入魔。”方源对秦诺竟然能平安修炼至如此境界也大为惊讶,但还是建议是秦诺不要再继续修炼了。   秦诺不禁深思,原本的九殿下一向身强力壮,却突然在一年前急病发作,险些身亡,未必不是因为这本功法出了故障。这功法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达到一定境界之前决不能亲近女色,否则有丧命之危。再一次让秦诺暗呼侥幸。   如今自己内功方面已经有了扎实的底子,平日里又不需要上阵杀敌,足够使用了。现在缺乏的是应变的武功招式。   所以从一个月前,他正式开始习武。   从最基础的站马步开始,如今已经学习最简单的三十六式长拳了。   方源扶住他的手臂,仔细纠正动作的不足。   一通拳法打下来,秦诺感觉浑身发热。收了姿势,他长吸了一口气。   “王爷入门极快,明天可以学最后六式了。”方源将毛巾递给他。秦诺不想让自己学武功的事被太多人知道,演武厅里除了方源,一个仆役都没有。   两人正谈论着,突然前面侍从急匆匆赶来禀报。   “刑部左知事林嘉林大人前来拜访。”   秦诺很是诧异,自己与朝堂臣僚一向没有往来,与刑部更是毫无瓜葛,为何突然上门?   他略作收拾,来到待客的前厅。   却发现这位林大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前呼后拥几十号人坐在厅中。   首位的那人丰神俊秀,一身朱红色官袍更衬得人玉面朱唇,俊美温雅。秦诺虽然不理朝政,但也听说过这位林大才子的事迹。   林嘉是景耀二十年的探花郎,殿试高中的时候才十八岁,他从小便是江南书香门第的才子,七岁时候一首咏柳诗名传江南。据说殿试的时候其文章让景耀帝都为之惊艳,本想点为状元郎,但召见之后,发现为人俊美风流,便大笔一挥,改为了探花。   虽然从状元变成了探花,但入了帝王之眼的他前途远比当年的状元郎要光彩闪耀,入仕不过三年,就已经晋升为从四品的刑部左知事,堪称春风得意。要知道,同科的状元、榜眼都还在地方上苦苦熬着资历呢。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来自己王府。   眼见秦诺现身,林嘉众人隐约松了一口气,齐齐起身行礼。要知道,他们只是刑部的普通官员,秦诺却是超品的亲王,不想见面,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们手中没有圣旨,也无可奈何。   “参见淳王爷。”   “诸位不必客气,不知林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秦诺直接开门见山。   “请问王爷,是否名下有一艘商船近日沿泗江南下,运送一些物资。”林嘉也极为爽快,直奔重点。   秦诺在主位坐下,点了点头。他名下的商队中确实有一艘船最近南下送货,船上装满的都是新法酿制的高度酒和葡萄酒,价值万金。   “内中装载何物?”   “普通的酒水而已。”秦诺坦然道。   林嘉长吸了一口气:“王爷可知,就在昨天深夜,王爷名下的一艘商船在河道上与另一艘商船相撞,结果引发了大火。”   秦诺一愣,立刻问道:“可有伤亡?”   林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最先收到这个问题。   “是有些船夫丧生。”他回道。   秦诺心里一沉,等着林嘉继续说明。只是普通两艘商船相撞的意外事故,不可能惊动刑部。   “火灾很快被扑灭,但是在王爷商船的底部,五城兵马司的人发现了大批的弓,弩刀剑……” 第43章 私藏兵器   秦诺手一颤, 他目光凝重了起来。   “此言当真。”   “王爷认为下官一早上门,是为了向王爷说笑话的吗?”   秦诺心念电闪, 自己只是运送些酒水贩卖, 怎么可能会变成弓,弩刀剑这些违禁品?是有人要陷害自己?谁会这么无聊陷害一个闲散王爷!   或者是有人借了自己的船行事,毕竟自己的船队刚刚建立, 人手招募难免鱼龙混杂。   “五城兵马司紧急将此事回禀至刑部, 我等拦下船只, 进入彻查, 发现累计共有弓, 弩八千架, 箭矢五万支, 长刀六千柄, 利剑三千柄……”   林嘉清润的声音将细节娓娓道来。每一句话都是更加糟糕的消息。   这样巨量的兵器,足够装备一支万人的大军了。秦诺心情越发沉暗。   “另外,刑部派人对缴获的兵器进行了鉴定, 发现都是之前内府营造司所出,但并未列入编号的。此事不知王爷作何解释?”   面对咄咄逼人的姿态,秦诺保持冷静,“林大人这是在怀疑本王谋反吗?”   想不到秦诺话语如此直白,林嘉顿了顿,笑道:“若是怀疑王爷谋反,今日便不是林某上门了,而是禁卫大军了。”   又温声道, “如今皇上优容宗室,爱惜兄弟,也希望王爷能爱惜羽毛,协助下官人等,将此事调查清楚。”   秦诺眯起眼睛,“孤也觉此事蹊跷,希望林大人能严查事实,勿要疏忽任何线索。”   林嘉继续问道:“那么王爷可知,兵器从何而来?”   “孤并不知兵器从何而来,这个问题还要请教刑部诸位呢。”   林嘉眉梢皱起,不等他说话,秦诺冷然道:“林大人不要告诉孤王,这批兵器完全无迹可寻,竟然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大周对□□刀剑这些违禁品管理非常严格,铸造和运输都有专门的渠道。民间的兵器作坊虽然也能打造这些东西,但都不可能量产,只是供富商豪客江湖人士偶尔使用罢了。   如此巨量的兵器,绝对只有南营坊这种官营作坊才能打造。   林嘉忍不住抬头看了秦诺一眼。这位传言中呆笨的九王爷实在名不副实,竟然能一言道破其中的关键。   “刑部已经会同神兵营还有几处工坊鉴定过了,兵器应该是去年在东坊定制,用于辟东营去年年底的装备更换。”   也就是说,这批东西是三哥秦健的货。秦诺皱眉:“据闻逆王事败之后,已经被抄家灭族,怎可能让如此规模的兵器流落在外?”   “狡兔三窟,逆王当初为布局篡位之事,在京城多处山庄都藏有巨量的兵器金银等物。事败之后,兵部按照俘虏的口供,逐一搜查,但其中藏于咆哮山庄的兵器库,数量与记载不符。负责搜查的官员本以为,缺少的库存已经被逆王使用,装备辟东营的叛党们,如今看来,未必不是有攀附之人反应迅速,在逆王事败之后,将一部分兵器藏匿,图谋后续。”   “听说如今那里已经改作王爷的庄园。下官今次上门,就是想请王爷配合调查,让我等可以进入查探一番。”   秦健谋反失败,其田产都被收回内库。而秦诺晋封亲王之后,封赏优厚,所以长水庄北边原本属于秦健的几个庄园都被划归到了他的名下。   藏兵器的秘库在自己山庄里,运输兵器的船只也是自己的。这样看来,简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林嘉如今态度客气,是因为尚且缺乏最关键的证据。尤其咆哮山庄缺少的兵器数量并不多,与船上所载数量不符。一旦此事拍板定案,自己作为攀附逆王之人,可能有抄家灭族之祸!皇家斗争,从来残酷,二十年前的四王之乱,多位亲王只是与叛逆来往密切,或者同母所出就被赐死。   秦诺眉宇间浮起怒色,他一向好心性,但也不是无底线的。虽然不知是谁的手笔,但如此狠辣,栽赃到他的头上,他也绝不会退让。   对林嘉等人入庄园查探的要求,秦诺自然无法拒绝。   匆匆打发走了刑部人马。秦诺立刻更换衣装,准备入宫。   然而,进了皇宫,在偏殿里等待,茶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还是没有等到秦聪的召见。   旁边的管事內监神态虽然恭敬,但立场坚定,皇上忙于公务,实在无暇接见!   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时分,秦诺心里沉甸甸的,他明白秦聪不可能见自己了。   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是直接离开去田庄上调查线索,还是拼着往正殿闯一闯。   还没来得及行动,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声。   “不可!公主,这里是……”   秦诺眼前一亮,快步来到殿前。果然远远看见秦芷往这边跑过来。   她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越过阻拦的宫人,匆匆跑到偏殿门前。   秦诺连忙迎上去,身后的偏殿管事还想要阻拦,他转头怒喝道:“怎么了?孤难道连妹妹也见不得了?”   管事讪讪后退,没有正当理由,实在没法阻拦人家亲兄妹见面。只能点头哈腰,“原来是十三公主,奴才一时眼拙,竟然没认出来。”   秦芷气喘吁吁来到秦诺面前,拍着胸口朗声笑道:“哥哥,我刚从皇后娘娘那边出来,听宫人说起你入宫了,赶紧过来。紧赶慢赶,总算见到了。”   “你跑这么急干什么,我本来就想过两天去看你的。”   “这不是多日未见,想念哥哥了嘛。”秦芷娇嗔地说着,跟秦诺一起进了大殿。   “哥哥今次是前来求见皇兄的吗?”   “有些杂事。”秦诺含糊说道,他不想让秦芷为自己的事情担忧。   秦芷似乎并未起疑,笑道:“哥哥,我在皇后那边看到了小皇子,真是玉雪可爱,粉粉嫩嫩的。哥哥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添个小侄子啊。听说不久就要选秀了,到时候哥哥也会被指侧妃吗?”   “呃,哥哥我最近修身养性,并不想要轻近女色,今次入宫,也是想跟皇兄和太后娘娘说明此事呢。”秦诺笑着道。   两人坐在座上,亲热地聊起家常。管事太监立在后面,殷勤地奉上茶水点心。   秦芷像是一只小黄鹂,嘁嘁喳喳说着宫中的事情。   “哥哥,我回廊下养着的那只黄莺儿,这些日子无精打采。”   “是天气太冷,冻着了吧。”   “也不知道能熬过多久,哎呀,哥哥你以前一直夸赞它聪明的,还会捡松子喂你呢。”   “改日哥哥再替你寻一只好的来。”秦诺温声安慰着妹妹。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天色已晚。秦诺起身道:“今日皇上繁忙,想必无暇召见了。我该日再来吧,你也早些回宫去吧。”   秦芷乖巧地点点头,跟秦诺在宫门前分手。   秦诺往外匆匆而去。心中却忐忑不安,不仅是因为离奇落到头顶上的弥天大罪,更因为刚才秦芷的一番话。   病重的黄莺儿,难以熬过这个冬天,秦芷是在暗示什么吗?   秦芷宫中确实有一只心爱的黄莺儿,毛色鲜亮夺目,记得上次自己去她宫室拜访,自己还笑道它跟穿了皇袍一样威风十足,是鸟儿中的皇帝。   难道是秦聪病情如此严重,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   秦诺心中忧虑重重,走在出宫的回廊上,突然听闻一声招呼。   “九弟,你怎么在这里?”   抬头看去,竟然是秦勋圆滚滚的身影,正从对面走过来。   自从秦健叛乱之后,两人之间平淡了很多,但表面上还是颇为亲厚的兄弟,比起孤悬皇陵的秦泽而言。   两人走得近了,秦勋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九弟,我听说你的船出了点儿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秦诺心里一紧,刑部至今还压着消息,但是如此大事,瞒不过京城消息灵通的权贵。一旦传开,对自己极为不利。   秦勋继续压低了声音:“好端端的怎么会私藏兵器?那玩意儿可不是咱们能沾手的。”   秦诺心中闪过一丝烦躁,“七哥这是什么话,弟弟怎么可能去牵扯那些东西,如今正愁着是哪个不长眼的来陷害我,若是知晓了,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秦勋讪讪笑了两声,“我就说嘛,九弟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放心吧,皇兄也是知晓的,绝不会因为这事儿诬陷了自家人。”   秦诺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刚刚求见皇兄,枯坐了三个时辰,都没有见到人。”   “你先别发愁,皇兄这些日子身体欠佳,精力不济,想必不是不想见你的。”   身体欠佳!秦诺再一次想起刚才秦芷给自己的暗示。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七哥这一趟入宫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新近得了两根成型的雪参,这玩意儿罕见,不是咱们能享用的,想着御医说,皇兄近来气血不足,需要滋补。所以特意献上来。”   “待会儿入宫若是能见到皇兄,我替你说几句话。”秦勋拍着胸口保证,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你这外面也小心些,那刑部的人,素来跟葛家关系深厚,如今新任尚书不就是葛贤妃的亲爹吗。还有那个林嘉,平日里一副人模狗样的清高架子,嘿,不是我说,整天跟十弟勾勾搭搭。”   秦泽?秦诺心中一动,秦泽的外祖父葛长海,也就是葛贤妃的父亲,日前刚刚从兵部调任刑部,担任尚书一职。   难道真的是……   秦勋点到即止,拍着秦诺的肩膀:“等查明了是哪个狗贼栽赃九弟你,七哥我知晓,一定饶不了他。”   秦诺嘴上应付着,两人交谈了片刻,在宫门口分了手。 第44章 咆哮山庄   出宫之后, 秦诺没有回府,干脆直接带着人去了山庄。   如此急促, 是因为如今商船被扣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开, 满朝文武除了少数消息灵通的,并不知道自己这个闲散王爷出事了。一旦消息传开,必有御史捕风捉影, 上表弹劾他。   到时候自己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 想要行动可就没这么方便了。所以秦诺必须速战速决, 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赶到山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难得林嘉和刑部众人竟然也没有离开。   原本属于秦健的这一处山庄占地广阔, 遍地草场一眼望不到头。山庄建筑在山脚下, 地势开阔, 依山傍水, 整个建筑极有气势,亭台楼阁延绵不绝。   秦诺第一次见到,忍不住吃了一惊, 与其说是山庄,直接叫行宫比较贴切呢。   正门上方是“咆哮山庄”四个龙凤凤舞的大字,必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一眼望去,狂野杀戮之气扑面而来。   收到秦诺抵达的消息,田庄的几个管事匆匆跑了出来,身上衣衫都还凌乱着。   秦诺顾不得理会这些人,径直问道:“刑部的林大人他们在哪里?”   领头的大管事上前替秦诺牵着马, 一边恭谨地回道:“林大人他们一来先查看了一番正殿主院,之后就去了山上,如今也不知搜查到哪里了。”   “不知搜查到哪里?”秦诺皱眉:“没有人跟随吗?”   “林大人说不许我们跟随的,只带了两个田庄的老杂役往后头去了。”管事弯腰低头,小声回道。   秦诺冷哼了一声,秦健的谋反案子牵连甚广,咆哮山庄里原本的仆役管事都被清理了一遍,如今派来的这些管事都是内务府指派的,对山庄事务也刚入手。这么大的庄园堡垒,只怕上任至今都还没摸透情况呢。   斥退了管事,秦诺带着人策马疾驰。   山庄之内道路开阔,都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铺就。秦诺直接带着侍卫纵马长驱直入。一直穿过后院,到了山庄后端的山前才停下。   秦诺下了马,甩开缰绳,带人沿着山道入内。   山道蜿蜒,修建地极为险峻,行走不久,眼前豁然开阔,就在山脉中央的一整片空地上,赫然是一座古堡般的建筑。巨石垒成,气势森然。   这就是之前秦勋提到过的秦健在山上的斗场吗?从规格和气势来说,都直接秒杀之前神策营的星阵演武场啊。   这种庞大的建筑如何建成的?单是将这些巨石运到半山腰就是一个大工程吧。触目所及,秦诺再一次对秦健之前的奢侈生活有了个崭新的认识。   斗场已经被封闭,因为此处原本是秦健练兵的所在之一,所以管事仆役都被逮了个干净,而秦诺又不好此道,新接手的管事一直未曾派人前来整理,几个月里都是锁闭状态。   推开大门,斗场的地势开阔,规模宏大,但是出于预料之外,周围并没有多少招待看客的房间和座位。   也许私人斗场,本就是为了一个人的娱乐而建设的。   沿着盘旋的青石阶梯一路向上,秦诺很快来到了斗场的最顶峰。   林嘉正站在那里,单手扶着城墙一般的壁垒,遥遥看向远方。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从山上俯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复杂精巧的山庄,无数亭台楼阁延绵不绝,而更遥远的方向,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孤月横空,清风飒爽,山庄静立,眼前的一幕宛如画中美景,格外动人。   秦诺收回视线,开口道:“林大人真是尽职尽责。如此深夜,还要忙于追查线索。”   林嘉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来,躬身行礼。“王爷客气了,深夜前来,王爷也是一路奔波辛劳呢。”   秦诺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林大人忙碌半天,可有收获?”   “哈,是看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此处古堡曾经是逆王私藏兵器铠甲的地方,内中兵器都已经被搬空。经下官带人细查,地下还有一处暗库,位置隐秘,被之前的搜查忽略过去。如今库内空空,王爷商船上所载的兵器,极有可能大部分出自此处秘库。”   “古堡底下还有秘库吗?构造如此复杂,如何建成?”秦诺惊讶,这一处城堡的规模竟然比他想象中更大。   林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个王爷的关注点还真是奇怪。   但还是解释道,“林某不才,曾经读过此山的地理志,此处原本应该是一处小湖泊,后来因为地龙翻身,湖泊水脉断绝,被莱王接收后,突发奇想,在其上建了一处别庄。可惜未建好就获罪身亡。之后闲置十余年,才落到逆王手中。逆王广召能工巧匠,将其重新改建,成了如今的格局。”   难道建设之初,三哥他就想着谋反了?秦诺暗暗咂舌,这城堡应该是在景耀帝的时候建立的吧。秦健是早就料到自己将来日子不好过啊。   “这些年逆王如此大兴土木,难道你们刑部就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林嘉话语一窒,“是在下失职。”   “失职也轮不到林探花你啊。”秦诺笑了笑,林嘉只是去年从刚刚到刑部上任,之前还在翰林院转悠呢。   “京城奢靡之风盛行,亲王权贵之家多有兴建豪宅美院者,逆王纵有出格,然身为帝王爱子,也不会有人多嘴。”   秦诺点点头,这才是合理的解释,情不自禁感慨了一句:“只是苦了这满地百姓。”   出宫之后他渐渐了解到如今的世情,几乎是权贵门阀把持朝政和资源,坐拥庞大的田产商铺,百姓生活困苦,不过因为生产力远比之前的封建王朝要强大,所以还不到饿殍满地的地步。   林嘉也略有所感,顺着秦诺的目光望向遥远的田野。“曾听闻这里是良田万亩,能活人无数,只可惜……”   凛冽的风从遥远的草场上吹来,隐约能听见野狼的嚎叫声。自从这里变成大片的草场,生态环境好得出奇,听说秦健还在附近放养了很多虎豹狼群等物,供日常狩猎玩乐。   他是痛快了,周围的百姓却遭了秧。甚至连秦诺之前的长水庄,都听说过佃户夜行遭遇野狼围攻身亡的惨剧。   “如此土地改成草场确实太过分,孤王早已知会过管事,待明年开春,就将草场刨去,恢复成良田,之前在此地经营的佃户农家,若有想要返回者,可以免费领取农具种子,并免除三年的地租。”秦诺随口说道,这些是他在接手这处田庄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的事情。   林嘉眼中闪过惊诧的亮色,旋即深深弯下腰:“王爷仁厚,是此地百姓之福。”只是改建良田也就罢了,甚至还能免除三年的地租,这绝对是少见的德政了。   “林大人无需如此,天下百姓奉秦氏为主,孤身为宗室,总要让治下之人安居乐业,这是职责所在。”秦诺耸耸肩,身为一个文明社会长大的人,权利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这种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只一味儿享乐索取,只会让有限的资源无法承受,最终崩盘。   “此处山庄中发现兵器盔甲都已经被兵部派人前来搜查走了。兵部保管完善,相比不会有失窃之事。这么说来,孤王船上的那一批,多半就是此处秘库的了。”   “王爷先不要忧虑,逆王庄园田产众多,隐藏兵器的地方也不止一处,也许其他所在也有兵部搜查疏漏的库藏。”   秦诺笑而不语,这布局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兵器肯定是之前藏在自己田庄上的。其他几处庄园早已经收归皇家,难不成还是皇帝发现了兵器,偷藏到自己船上去的吗?   林嘉被秦诺的笑容看得有些尴尬。“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王爷不必心急。此处藏品只要询问过原本田庄的管事之人就能知晓。在下正想离开,前往兵部大牢提审相关人等。”   “提审此处山庄的相关之人不急,”秦诺慢悠悠说道,“不知商船被发现兵器之后,是否提审过船上的船夫杂役?”   “自然问过,只是因为之前的相撞事故引发大火,船夫杂役多有身亡,残存之人并无明显线索。”   “那大人是否有提审过周围码头的脚夫工人。”   “的码头已经调查过了。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工人还有船夫,刑部已经询问过多人,所运载的货物绝对是酒水无误……”林嘉回道。   上船的东西都经过多道手续查验。之前自己为了质量保证,还专门派李丸去把关,所以想要在之前将满船货物替换,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   “这么说来,应该是船只是在行驶过程中替换的了。”秦诺沉吟着,“下一步,便是细查有那些船跟本王的船碰过头。”   林嘉面有难色,“王爷,河道航务繁忙,每日里进出过往的商船数以千计。”秦诺的船从码头上驶入,到出事故被查封在港口,在水中已经行走了足足三天三夜,这么漫长的时光,与其擦肩而过,或者并行超越的船只少说也有数百艘,而且不乏权贵之家所用。如何查起?   秦诺沉声道:“船只航行,都有其规律,而替换货物,却是个耗时良久的工程,必然耽搁船只的航速。你只要去查验本王商船经过的村镇,对比其抵达时间,便可以知道它们在哪一段河道上有所耽搁,由此缩短查询的范围。到时候,在针对相关范围内经过的船只,还有河道两岸进行查验。必能寻到双方交接的线索。”   林嘉一怔,旋即眼中爆起亮芒,“王爷聪慧。”   “林大人过誉了。”秦诺笑了笑:“本王的清白就劳烦林大人了。”   林嘉深深看了秦诺一眼,不再多言,弯腰告辞。   秦诺站在堡垒的顶端,看着下方一队人马匆匆离开山庄,如同一只离弦之箭,沿着既定的轨道,往京城方向而去。   林嘉带着刑部的人马走得很快。   月光被不知哪里飘来的乌云所遮蔽,天地间漆黑一片,后半夜了,风越发凄冷。   真的能顺利查到真相吗?如此手段来对付自己,难道真的是秦泽?   他是否已经知晓葛贤妃身亡的秘密了?   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景耀帝驾崩的那一夜,无数事端纷迭而来,身不由己被卷入重重迷雾之中,看不见前路和方向。 第45章 困局   秦诺下了阶梯, 在仆役的引导下,往所说的秘库走去。   入口在一处假山底下, 若不细看, 还真找不到方位。沿着曲折的回廊转了几个弯弯绕绕,抵达地底深处。   果然是一处天然的秘库,库内空间庞大, 依循湖泊的底部建立, 四壁上还能看出水流长年洗刷的痕迹。   如今广阔的空间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角落还堆放着少许残破腐朽的木箱子, 见秦诺目光落上, 侍从立刻上前打开。   都是一些残破生锈的兵器, 已经半废弃了。   眼看此地找不到线索, 空气又极为憋闷, 秦诺带着人走了出去。   沿着通道拐上了地面,站在庭院中深吸了几口气,秦诺感觉舒爽了很多。他没有骑马, 抬脚缓步走在后院里。   经过前面院子,突然听见旁边传来嘈杂的咆哮声。凄厉狂躁,在寂静的夜幕之下格外渗人。   “什么动静?”秦诺停下脚步。   管事连忙回禀道:“是东苑那边传来的,那里原本是逆王设立的豹房,养着些狮虎野兽之类的东西。”   一时好奇,秦诺抬脚往东走了过去,还没进入,便有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厚厚的铁门紧闭着, 门两侧的墙壁高耸而厚重,上面还倒插着林立的尖刺。   四个会武艺的侍卫上前合力,才推开沉重的铁门,秦诺缓步进入。   目光所及,都是一个个林立的铁笼子,足足上百个,其中大多数都空着,只有少半里面关了野兽,是狮子老虎等狂猛的动物。   比起前世自己在动物园里见过的,眼前野兽体型更加庞大,也更加狂野。明明已经是深夜时分,数十只野兽竟然无一安眠,都在笼子里焦躁地徘徊着,听见有人接近,更加躁动,扳着铁栏杆冲着秦诺一行人疯狂嘶吼。   管事头疼地解释道:“这些野兽逆王都让用专门的药物养了一段时日,远比普通的更加狂躁。以前是用在斗场里的,如今斗场都已经封闭了,小人也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理。”   “平日里怎么喂养的?”秦诺随口问道。   “呃,这些猛兽,逆王在的时候,经常有活人下场厮杀,难免有生死,还有此地一些犯错的仆役……”   “够了!”秦诺打断了他的话语,还是压抑不住一阵反胃的感觉。   管事察言观色,连忙讪讪住了口,又道:“这些猛兽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这么继续养着也不是办法。”   秦诺板着脸不言语。片刻之后,眼角的余光瞥见管事正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管事恭声建议道:“听说逆王在的时候,岭东何家想要出资购买一批调教好的猛兽,被逆王拒绝了。之后何家一直四处求购,却没有合心意的。不如联系一下就卖给他们算了。”   管事自觉这个建议绝对完美。眼前这位少年王爷,听说是个心性淳厚之人,不喜欢这些残暴的玩乐,而对做生意却颇为热衷。将这些野兽卖掉,即甩脱了这批烫手山芋,又能换些银钱。岭东何家可是门阀权贵中以生意遍天下而闻名,巨富之家。操作得当,换个十几万两银子绝对不在话下。   秦诺沉着脸问道:“岭东何家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也许是想要行猎玩耍,也许是要供自家的斗场使用吧。”管事回道。   秦诺皱起眉头,顿了顿,吩咐道:“全部杀掉。”   管事吓了一跳:“啥?杀掉?”   秦诺点点头,这批野兽都吃过人肉,他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全部杀掉,虽然野兽无辜,但终究不能放任它们继续残害生人了。   管事老老实实低头领命。   秦诺继续向前走,   跨过东苑,是一处小平台,再往东,便是这一处山脉的尽头。设立着横栏,凭栏而立,下方便是万丈悬崖。   站在平台中央,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脚下的泥土黑沉沉的,仿佛沉淀了厚重的东西。   “这里以前是演武场吗?”秦诺问道。   管事顿了顿,老实回答道,“此处是刑场,用以处决不听话的奴仆和叛贼的,杀掉之后尸首有些被喂虎豹,有些直接丢到了悬崖之下。”   秦诺叹了口气,意兴阑珊,转身离开了东苑。   如果说之前对秦健还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同情的话,经历了今晚这一幕,秦诺已经没有任何好感了。同时庆幸,幸好不是这个家伙登上皇位,比起他来,秦聪简直是一代明君啊!   走在去前院的路上,秦诺忍不住问道:“南朝的皇室,也有如此残暴之人吗?”   紧随其后的方源脚步一顿,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陈朝也有一些权贵喜好与众不同。”他只能斟酌着说道。   秦诺心情沉重,不仅是因为秦健一人,从各种蛛丝马迹显示,在当下,如秦健这种喜好的,显然不止一人一家。甚至秦健的行为,在众人眼中,作为一个蒙受圣宠的皇子,也不算太出格。   “如今天下承平,民间富庶,所以奢靡之风盛行。再加上之前战乱百年,从民间到贵族,无不崇袭尚武之风。两相交叠,便有了如今的风气。斗场之事,虽然酷烈,但也有其原因。”方源勉强解释道。   秦诺低头不语,算了,反正教化天下这种事儿,也不是他的责任。如今还是先把精力放在船舶走私兵器案子上吧。   离开了咆哮山庄,夜晚已经过去,天边渐渐透出一抹曙光。   秦诺策马返回王府,正准备回房间补个觉,等候刑部那边的调查结果,谁知道,刚躺下没多久,李丸急匆匆赶了过来。   “殿下,不好了!刑部来人了。”   “什么?林嘉又来了?” 他们不可能这么高的效率吧。   “是林嘉大人不见了,刑部过来找王爷要人呢!”李丸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秦诺大惊失色。   林嘉失踪了!而且就是在离开咆哮山庄,返回京城的路上失踪的。   刑部迟迟等不到人,便前来淳王府,询问线索。   刑部负责查案的官员,已经将林嘉失踪前的行迹摸得一清二楚。   为了淳王货船私藏兵器一案,前往其山庄调查,在清查过现场之后,神秘失踪在了离开的路上。之前还与案情的主要嫌疑人淳王交谈了一场。   秦诺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光听事情的经过,连他都要忍不住怀疑,是犯罪嫌疑人发现自己露出了破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林嘉等人灭口了。如果这个犯罪嫌疑人不是自己的话。   而刑部众人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只要看今次上门的阵容就知道了。   刑部左侍郎唐晨带着十几个官员,自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衙役的护卫下,来到了淳王府。   这是防备着自己将他一起灭口吗?   目光落在端坐椅子上的唐晨身上,秦诺冷笑一声:“唐侍郎想要捉拿本王吗?圣旨可在?”秦诺没有客气,被人冤枉至此,他心头在已经窝火憋屈之极,对这些人也没有了太多耐心。   反正自己是一品亲王,没有圣旨,谁也不敢动手。   唐晨皮笑肉不笑地慢悠悠起身行礼道:“王爷勿要折煞我等,只是想请王爷去刑部问几件事情。”   “哼,何必去刑部,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吧。”   唐晨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下官就想问一句,可见过本部的左知事林嘉。”   “林大人风采绝世,昨晚还与本王城墙之上携手夜谈。”   “谈了什么?”   “自然是谈论本王被人凭空污蔑冤屈之事。林大人交代,必会设法为本王洗清冤屈,让天理得以昭彰。”   唐晨嘴角抽动了一下。“那王爷可知,林知事并未返回京城,而是在返京的道路上神秘失踪了。”   秦诺沉下脸色:“本王正要问一句,堂堂四品大员,竟然会在京郊重地失踪,京城府衙的五城兵马司,禁军五卫,还有堂堂刑部都是吃干饭的?林大人如此人才,先帝在世,就称赞其为肱骨之才,未来栋梁。你们竟然将这种人弄丢了!”   等等,怎么是我们弄丢的?刑部的官员都有些坐不住了。   唐晨脸色一沉:“王爷如此牵挂林知事安危,实在让我等感动,实不相瞒,此番上门,正是为了询问林知事的行踪。听闻王爷之后也从山庄返回京城,不知路上可有见到林知事的踪迹?”   “本王若是见过,还会在这里与你唠叨。”秦诺冷笑一声,“还是说,这京城周围的治安匪患,需要淳王府来维持不成?”   说了没几句话,竟然被反客为主了!连番质问,唐晨只想咆哮一声,是谁说淳王爷木讷寡言、反应迟缓的!出来走两步,看我不抽死他。   又谈了几句,唐晨眼见占不到什么便宜,想将人骗去刑部更是异想天开,果断地起身,拱手道,“王爷的意思,下官已经明了,今日告辞了。”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而秦诺的脸色更阴沉。   走到门口,唐晨又转过身来,“奉劝一句,王爷这几日还是少出门的好,也许皇上不久就有旨意下来。”   秦诺怒极反笑,“皇兄如何,就不劳唐侍郎操心了。李丸,送客!”   打发走了这群人,秦诺困兽一般在厅中来回走动着。   “到底是谁?要如此行事,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   难道是葛贤妃的事情发了?亦或者是自己近期生意扩展迅速,挡了谁的财路?   如果说之前秦诺船上搜查出兵器一案,众人还在围观之中,那么堂堂刑部左知事失踪,便是惊动整个朝廷的大事了,众人再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第二天清早,御史的弹劾折子就递到了御前。 第46章 天牢   “私藏兵器, 图谋不轨,涉足商场, 与民争利, 玩物丧志,谋夺财物……”等等乱七八糟,有的没的的理由, 如今都成了他的罪名。   但是林嘉失踪一事, 却被众人不约而同地闪避了, 因为此事关系实在太大, 走私兵器, 还可以解释成谋利收藏之类的, 但杀害朝廷大员, 就是铁板钉钉的叛乱兆头了, 更何况此事并无直接证据。   听着李丸探听来的消息,秦诺脸色越发阴沉。   当天下午,秦诺又去了霍家一趟。   霍东来见面倒是很干脆, 直接将人迎进了书房里。   对秦诺的忧心忡忡,霍东来极为轻松,温言安抚道:“王爷放心,皇上和太后不是愚昧之人,天下运送兵器者,尤其涉及谋反篡逆,皆是关系身家性命,岂会有人用买来不足一个月的船队来运送如此机密之事吗?”   “大人此言, 似乎是断定我是被人陷害。”秦诺试探着问道,“对此,不知可有线索?”霍家的消息远比自己这个闲王要灵通。   霍东来却只是笑道:“如今局势刚刚展开,幕后之人未必这么快现形,所以霍某送王爷一句话。静观其变!”   是不想透露关键消息,还是也在观望摸索之中呢?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秦诺满意,从霍家离开,秦诺策马任意行走在道路上。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掌握,从景耀帝驾崩的那个夜晚,他就已经受够了!   自己向来与世无争,要害他,总得有个理由……   如今留给自己的路,还剩下一条,到底要不要冒险试一试呢?   放飞思绪,任意南北,在路上徘徊蹉跎了大半天,回到了王府,已经是入夜时分。   李丸匆匆跑出来,凑到秦诺耳边小声提醒着:“前来传旨的天使已经在前庭等候多时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秦诺扔下马鞭,快步进了正厅。   果然见到一身墨绿色袍服的管事太监坐在厅中品茶。对老熟人,秦诺简单招呼道:“王公公,久等了!”   王高歌连忙起身,笑道:“王爷日常忙碌,老奴略等些时间不算什么。”   每次上门都是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王公公也感到很绝望啊。幸好眼前这位淳王不是上次德王那种混球,至少面上的礼节还是客客气气的。   按照惯例摆好香案等物,王高歌颁下圣旨。   果然是禁足的旨意!意料之中。秦诺面色平静地接了,吩咐管事如往常般奉上红包。   王高歌笑容满面地收了银子,心头松懈,总算了解了一桩苦差事。   秦诺将人送到门口,随口问道:“不知皇兄这些日子身体如何了?”   “皇上的身体好了不少,大前天还批阅奏折到半夜呢。”王高歌打着哈哈。   临上马车了,他转头笑眯眯安慰了一句:“王爷其实不必着急,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您心地淳厚,最是仁善不过了。”   难得这个老滑头肯说一句实在话。秦诺不置可否,拱手送走了人,他回到空荡荡的大厅里。   静观其变吗?这可真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啊。   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站了片刻,他微带自嘲地笑了笑,终于下定决心。   转头问李丸:“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李丸立刻回禀道,“王爷,小人查探过了,残存的寥寥无几,都关在兵部的地牢里,过几天就要一起问斩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赶紧去救人吧。”秦诺将手一拍,下了决定。   “这……”李丸犹豫,“王爷,皇上的旨意刚到,咱们就出门,这不好吧,要不先等两天。”刚被禁足就公然出门,也太不给皇帝面子了,而且自家王爷要去救的,那可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叛逆啊!   秦诺冷笑:“再过两天只能给人收尸了,不等了,立刻走!”   宗室被禁足,都会有内府侍卫上门看守的,趁着来人刚来还没摸清状况。秦诺迅速换了朴素的衣装,只带着方源和李丸两个悄悄从后门摸了出去。   已经是两天一夜未睡,但丝毫没有疲惫之意,策马疾驰在往城东天牢的路上,秦诺满心斗志。   ****************   走在阴森的通道上,秦诺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一股陈旧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中间还有什么烧焦了的味道。   牢狱这种地方,在历朝历代都不会让人很愉快。尤其天牢这种地方,让人难免想到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走过一间间牢房,里面关押的都是等待死刑的犯人。因为秦健谋反一事,最近天牢里人满为患,这还是几个月里连续处决了多批之后的结果。郭家的党羽几乎被一扫而空,其中不乏传承上百年的门阀贵族。   曾经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关在牢里,有些遍体鳞伤地瘫软在地上,有些疯疯癫癫在墙上涂抹嬉笑,还有人听闻秦诺一行经过的动静,猛地扑上来,高声喊着,“我们冤枉啊,我们陈家没有攀附逆贼!禀报皇上我们冤枉啊!”   几个带路的狱卒挥动手里的棍子,用力向内中捅了两下,“都安分点儿!没几天日子了,别折腾了。”   其中领头的那个转身向秦诺陪笑着:“都是这些天等待行刑的,让您见笑了。”   秦诺点点头,“无妨。”   也许是他温和的态度鼓励了引路的狱卒,他忍不住低声道:“这里真不是您这样的贵人该来的地方。要不您直说要见谁,让小的们提上去就行。”   秦诺捂着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旁边李丸呵斥道:“赶紧带你的路,别说三道四,我们王……公子决定的事儿,用得着你来指点。”前来天牢,秦诺用的是神策营禁军督察的职务,在这里也算畅通无阻。   狱卒不敢再多说,这样年轻的四品大员,多半是哪家权贵的公子,他小心翼翼领着向前。   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囚室前停下了脚步。   狭窄的房内只有一个人,坐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一条腿曲起,搭着手臂。   秦诺看了看周围,直皱眉头,这里是牢房的最里面,地气潮湿,地面薄薄一层水,如今天气酷寒,都结成了冰。   那人就这么坐在地上,恍如未觉。   借着昏暗的光芒,秦诺隐约可见地上一缕缕的赤红,有些色泽鲜艳,有些却已经沉黯。   那人低着头,原本就一身黑衣,再加上身上太脏,也分辨不出是哪里的血,哪里是泥。   旁边狱卒赔笑着说道:“是有几位大人打过招呼了,要让他吃点儿苦头再弄死,其实若并非如此,这种攀附逆王的贼党,早已经被拉出去砍了。”   秦诺点点头,他之前也打听过,秦健之事到如今已经两个多月了,第一批被处死的就是从逆的军官和士兵,辟东营的中层军官几乎被砍了一半,剩下的也大多流放边疆,塞进了前锋营之类死亡率极高的地方。秦健的私兵也被一扫而空。   京城天牢里面,能找得到的,可能就剩下眼前这一尾漏网之鱼了。   清了清嗓子,他开口问道:“蒙洛,你还认得我吗?”   囚笼里的人顿了顿,终于抬起头,虽然陷身牢笼数月之久,又被酷刑折磨过,整个人都消瘦憔悴地不成样子了,但那一双冷彻心扉的眼睛,还是宛如冰魄一般,亮得惊人。   看到这眼神,秦诺立时明白,自己找对人了,至少眼前这个人,还没有垮掉。   那人张开口,却只有一道嘶哑的声音,听不清楚内容。似乎是长久干涩导致的失声。   秦诺吩咐一声,“给他喝点儿水。”   跟随的狱卒只好老老实实打开门,然后拿起水壶进了房内。   门开的瞬间,突然一股凉意横生。秦诺心中一紧。同时眼前一暗,是方源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秦诺目光扫过牢房内的那人。都到这一步了,还没有放弃死中求生的欲念吗?   这样更好,才值得他谈条件。   眼前之人正是当初押送宗室前往攻打京城的黑甲校尉,曾经将安王爷一刀两段,震慑众人的。   秦诺急需一位了解咆哮山庄附近地形以及秦建以往底细的人来相助,奈何过去几个月,其党羽都被杀的差不多了,多亏了眼前这一位,得罪的宗室贵族太多,反而被留下来折磨,拖延到了现在。   接过水壶,蒙洛冷厉的目光扫过方源,然后喝了两口水,嗓音终于略有恢复。   “能认出我吗?”秦诺问道。   蒙洛点点头。   “你记性不错。”秦诺笑了笑。   “只是对喜欢穿女装逃亡的王爷印象深刻罢了。”蒙洛的声音依然嘶哑,但话语已经能听得明白。   秦诺:……还是把这丫的宰了吧。 第47章 真相   蒙洛嘴角动了动, 像是在笑:“是来报仇的吗?”   秦诺深吸了一口气,坦白说道:“孤没有那么无聊。听闻你之前是咆哮山庄的斗场出身, 之后被逆王信任, 提拔至辟东营策军校尉的职位,想必对咆哮山庄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吧。咆哮山庄如今已经变成了孤王的地盘,有些事情需要你相助, 所以想来与你做个交易。”   “必死之人, 还有何交易?”   “帮我一个忙, 我可以助你死里逃生。”   “殿下!”身后的李丸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眼前这位可不是平常的重罪, 叛逆之行并不明显的还可以捞一捞, 眼前这位主儿, 听说还亲手砍死过宗室亲王, 之后秦建火烧行宫, 将所有宗室斩尽杀绝,也少不了他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逆贼骨干啊!   “你觉得这种笑话我能相信吗?还是你想谋反称帝?”蒙洛冷笑一声。若非帝王之尊,谁能赦免他的罪责?   秦诺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仔细调查过,眼前之人是孤儿出身,从残酷血腥的斗场里一路杀出头,又到前线拼杀数年,一路提拔为策军校尉。怎么也该算是个六品的武职了,却连成家都没有,之后一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害得自己想要要挟他, 都找不出个理由来。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关键是眼前这个人还有求生的欲念。   “你是否相信我不重要。但是你要明白,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秦诺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相信我,赌一把,至少这个活下来的可能性比你冒险挟持我逃出去的几率大多了。”刚才打开牢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杀意,眼前之人应该升起过挟持自己,换取生机的打算。   牢里的人一阵沉默,没有多久,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简单的契约就这么成立了。   将天牢重犯从这里弄出去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秦诺全靠了神策营的职务。因为接手辟东营留下的京城防务空缺的,正好就是神策营,自己假公济私,以公务为名,将人领走,但只怕也隐瞒不了多久。   秦诺懒得管了,反正比起扣在头顶的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这种大帽子,从天牢领走一个死囚不过是小事一桩,债多不愁。   将人塞进了马车,秦诺也不敢回王府,直接快马加鞭去了城外的长水庄上。   让仆从帮忙将人清洗干净,又弄来食水,再加上请来的大夫简单帮忙包扎了伤口。   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整个人虽然清瘦地近乎脱了形,但精神气儿却维持的很好,如利剑般挺拔刺眼。   秦诺满意地点点头,“将军……”   “将军一称还是请王爷省下吧。如今蒙洛不过是个待死之人,只希望王爷不要忘记之前的承诺,若蒙洛必死,也不必王爷救命,只求您答允在下一个条件。”蒙洛不卑不亢地回道。   秦诺点点头,语气诚恳:“只要你全力以赴帮助本王渡过难关,投桃报李,本王也会尽力满足你的心愿。”   “咆哮山庄附近的道路,你记得多少?”   “在下并无别的长处,记性倒是还不错。”   “这么一说,孤更加期待了,此番事情,就是要劳烦你的记性。”秦诺笑了一声,时间紧迫,他也没有闲磕牙的功夫,直接将自己近日的困境说了出来。   蒙洛安静地听着。   “本王已经派人在附近找寻过,而刑部也派出大批人马,将附近搜查了个彻底。林嘉一行人竟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此地草场广阔,一览无余,按理说是不可能藏人的。所以找你这个熟门熟路的山庄旧人来,将此地彻查清楚。”   “藏人?”蒙洛眉梢一扬,立刻抓住重点,“王爷认为林嘉这些人并没有死。”   “林嘉是前科探花郎,朝野上下都关注的新秀栋梁,可不同于普通四品官员。要杀这样的人嫁祸本王,那么尸体一定少不了。”   “所以,本王认为林嘉还没有死,而且……”秦诺略一犹豫,终于没有将真正怀疑的事情说出。   “无论如何,你只要帮助本王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便是帮了一个大忙,你的心愿无论如何,孤也会尽力帮你实现的。”秦诺郑重允诺道。   *************************   冬末初春的使节,田野里已经有农夫开始忙碌了。   田间的地埂上,原本冷寂的商道近日比之前多了几分热闹,不少穿着袍服的官府中人来往奔走,还有几个农人被拎去问话。   “据说,是前天有个官老爷在我们这地界不见了。”   “听说姓林的,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农人闲暇时候,忍不住凑在一起说着闲话,天子脚下的农人,尤其附近多是皇庄,消息远比普通人要灵通。   “是从东头那个猛兽山庄往京城走的路上不见了的。”   “那边可都是草场,唉呀,不是被什么恶狼野兽给叼走吃了吧?”   “那些大人物都有护卫的,怎么可能随便被野兽叼走。”   “那可不一定,附近的野兽可凶猛了,上次东边山头不是一家子五六口人都被咬死了。”   “造了什么孽啊,那些野兽时不时出来叼人!”   “咱们已经算好的了。之前我二舅家的连襟的老家就在那处猛兽庄子上,前几年被撵出来,如今一家人生计还没有着落呢。”   “你这消息落后了,如今听说这庄子上今年就要将草场改回良田,前些天已经开始招募人手了。”   “那可真是老天保佑……”   路边一处空地上,一队旅人正在歇息,看模样似乎是路过的客商,十几个护卫围着一辆马车。   车内的人下来透气,穿着一身朴素的暗色文士衫,眉眼颇为清秀,可惜脸上的络腮胡子破坏了文雅的气质。   略休整了片刻,客商准备上车继续行走,却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至。   伴着一声刺响,牢牢钉在了马车的门框上。   “什么人!”客商周围的护卫顿时惊觉,纷纷围拢上来。   回答他们的是一片箭雨,劈头盖脸,护卫不过十几个,如何抵挡得了这种架势,顿时纷纷中箭,惨叫着跌落尘土。   连被众人护在中间的那个胡子客商,都接二连三挨了好几箭。   他感觉肩头胸口一阵刺痛,想要惊呼吾命休矣,却见箭矢并没有穿透身体,反而跌落在地上。   惊讶之际,目光望去,才发现射中自己的箭矢根本没有箭头,相当于一根木棍。   再看跌倒在地哀嚎不已的护卫,也都是同样的情况。有几个伶俐的护卫已经察觉不对劲儿,站了起来。   可没多久,又都抱着头蹲了下去。劈头盖脸的箭雨虽然杀不了人,打在身上实打实的疼!   还有想借着马车躲避的,可箭雨四面八方,根本无处躲藏。很快被现实教做人,老老实实抱头蹲了下去。   伴着箭雨,一行数十个身影将马车团团围住。   胡子商人还略好些,身边的护卫都一个个鼻青脸肿,宛如猪头了。大多数躺在地上哀嚎呻,吟着,一个个憋屈至极。有大胆的冲着外面包围的劫匪高喊:“你们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公然行凶吗?”   箭雨终于停止了,一匹马越众而出,径直到了马车面前,冷笑着:“我就是无法无天,公然行凶,你们能耐我何?”   说话的人是个俊美的贵公子,满身华贵,气度非凡,只是脸色却阴沉地可怕,死死盯着胡子商人,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先生熟读我大周刑律,不知道路上劫道杀人,该是怎么样的罪名?”   胡子商人叹了一口气。   “劫道杀人,按律当斩。但宗室犯此罪行,减免一等,仅为流放。而亲王以上者,再减一等,为监,禁,还可以财物爵位等相赎。”   秦诺不再多话,直接抽出腰间的宝剑,横在胡子商人脖颈上,冷冷问道:“如果所杀之人是阴谋作乱之徒,诬陷忠良并祸乱朝纲之辈呢?”   利刃加身,胡子商人面不改色:“自然无罪开释。”   秦诺冷笑一声:“林大人果然是才子,对我朝刑律如此清楚。”   话音未落,长剑横扫,在护卫们一片惊呼声中,剑刃擦过林嘉的脸颊。   林嘉身体不由一颤,强忍着后退的念头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脑袋还好好在脖子上面,只是脸上遮掩容貌的胡子被一剑清空了。   看着对面满是嘲讽的少年王爷,恢复真容的“胡子商人”林嘉苦笑一声:“想不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他们从离开咆哮山庄之后,立刻找到隐藏在附近的马车,易容改装逃离。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专挑偏僻的小道行走,反而耽搁了行程。   谁能想到,秦诺的动作如此之快,距离失踪不过一天一夜,就循着线索找到了他们。 第48章 破局   对林嘉的感慨, 秦诺只有一句话:“天意如此,邪不胜正而已。”   林嘉冷静下来, 笑道:“那王爷要杀了下官这个邪, 替天行道吗?”   秦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的,不过在动手之前,本王想问一句, 林大人这是为什么?”   林嘉表情顿了顿, 笑道:“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决定着下官的生死。”他已经冷静下来, 迅速进入谈判状态。   “实不相瞒, 走私兵器一案, 内情复杂, 下官不得已才出此下招, 准备化明为暗,引蛇出洞。”   秦诺嘴角撇了撇,“林大人想继续引动本王的杀机吗?”   “呃, 王爷冷静,如今您还在禁足之中吧?公然行凶,就算亲王之尊,只怕也要落人口实的。”   秦诺冷笑看着他,“这么肯定本王如今被禁足,看来一切都在林大人预谋之中啊。”   林嘉苦笑:“王爷见谅,下官其实真有苦衷,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秦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林嘉被噎地不轻, 唇角抽搐,一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的模样。   秦诺冷冷扫了他一眼,又看着后面躺了满地呻吟不止的护卫们。从自己只用箭杆而去掉箭头,他便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杀他。所以言语之间虽然恭敬,却有恃无恐。   抬手将长剑收回鞘中,也懒得在这里继续废话:“今日饶你一条狗命,不是因为怕了这禁足之令。只是想让你带一句话给秦泽,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我不怕他,有本事回京城杀我。”   林嘉猛然一惊,抬头道:“其实燕王殿下他……”   秦诺却已经不想再听他的狡辩了,如果说之前在古堡城墙上一番对谈,眼前人忧国忧民的形象让他有些好感的话,如今那一点儿好感值已经被彻底清空。   秦勋的消息没错,此人果然是秦泽的走狗!   甩下一句狠话,秦诺也不再看遍地呻吟的人,径直调转马头,带着人策马疾驰而去。   被甩在后面的林嘉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马屁股越跑越远。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收回摸了摸鼻子。   好像真把人彻底得罪了,还给主上平添了一个大敌。   幸好自己性命是保住了,如果对方一怒杀人,自己还真没处说理去。   有两个伤势略轻的护卫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林嘉身边低声问道:“大人,咱们还继续往前走吗?”   “都已经破局了,还走什么走,改道回京城吧。”林嘉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一行人收拾起满地残破。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   林嘉费了半天力气才爬上马车。捂着伤口龇牙咧嘴,腰和肩膀好疼啊!刚才那几下,真够狠的。   只是,已经足够幸运了,不仅自己,连同身边的护卫,竟然都没有丢命。只是用箭杆来报复,那位淳王殿下,心性还真是入传言中一般淳厚温和。   仰头坐在马车内,闭上眼睛,林嘉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早在听到淳王关于判断商船交接替换货物的方法的时候,他就突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前王爷不仅不傻,其聪慧甚至远超他的想象。   这是整个布局中巨大的变数,极有可能让整个计划落空。但计划进行到一半,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如今看来,果然破局了。   听着车内的笑声,护卫忍不住疑惑:自家大人向来自诩算无遗策,如今失败,还被打脸地这么惨,不会失心疯了吧?   车外的护卫一个个腰酸背痛,斜肩扭腰地策马疾驰。   幸好道路偏僻,行人稀少,不然看见一群猪头姿势怪异地走在路上,真要瞠目结舌了。   笑完了,林嘉又开始头疼起此事的后续。思量半天,他冲着车窗外喊了一声:“先不要回京城,先去皇陵别庄一趟。”   ******************   策马疾驰在广阔的草地上,秦诺满心郁闷憋屈终于消散了少许。   之前他将蒙洛从天牢里救出来,立刻带着到林嘉走过的道路周围查探。   蒙洛对四周地形果然极为熟悉,指出了两条隐藏在草丛中的不为人知的隐蔽小路,秦诺派人兵分两路仔细查探,果然在其中一条上的一处空地上找到马车停留的痕迹。   有鲁东这个北疆顶级的探马出手,循着踪迹很快找到了马车行走的方向。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几个时辰的追逐奔跑。   “王爷刚才怎么不杀了那狗官呢?反正刑部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那就让他死了呗。”鲁东策马跟在后面,忍不住疑惑道。   “林嘉是朝廷重臣,岂能轻易杀害,何况我如今正在禁足之中,贸然击杀朝廷重臣,也非臣子所为。”   “可是这林狗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藏起来,害得大家都以为是王爷将人给杀了。这样栽赃王爷是有深仇大恨吗?”鲁冬百思不得其解。   秦诺没有回答。倒是旁边蒙洛冷笑一声:“必定是背后有人授意。”   鲁冬摸着下巴:“说不定就是上次那个唐侍郎,带着几百号人马上门质问王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刑部好端端的,干嘛要陷害王爷?”张居喆也纳闷。   秦诺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总不能说,自己把秦泽的老娘,葛贤妃给杀了,而葛贤妃正是如今刑部新任葛尚书的女儿。   只是葛贤妃之死已经被定性为自尽殉葬,并传扬天下彰显贞烈,葛家不可能自己打脸,只能用这些阴谋算计来对付自己了。   面对这样一个大敌,自己将来还有好日子可过吗?刚才真应该将林嘉宰了的,至少为将来扫除了一个大敌。   突然对自己的妇人之仁有些后悔了。   旁边方源笑道:“朝中大事,不是如此简单就能说清楚的。”   “唉,听起来实在麻烦。”鲁冬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不过老兄,你真是好本事。”一边说着,鲁东重重拍了旁边蒙洛的肩膀一下。他一直自诩是北疆的顶级探马,眼前这个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有不逊于自己的一身好本事。   蒙洛被他拍得身体晃了晃,险些跌下马来。   “就是身体差了点儿。”鲁冬补充了一句。   那你还这么重的拍他。秦诺瞪了他一眼。转头对蒙洛道:“这次多亏了你,无论如何,本王必定全你心愿。”   *************************   皇陵一侧的庄园府邸中。   一间陈设清雅的书房内,林嘉进门就立刻拜倒在地。   “是下官坏了王爷的谋算。”   书桌前的秦泽立刻起身,匆匆上前扶起林嘉。   “林大人这是干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岂能事事尽如人意的。”   紧握着林嘉的手,秦泽笑道:“于公,林大人是我的恩师,于私,也是挚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少年眉宇间闪烁着自信的神采,恍如世上最璀璨的宝石,丝毫没有被谋算失败的坏消息打击到。   林嘉放下心来,笑道:“此事全因淳王而破局,意料之外,实在猝不及防。”   “时间还有很多,不必着急。此番虽然事败,但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那位好哥哥私底下干的事情。”   林嘉略一犹豫,“只是,听淳王临走之前撂下的狠话,只怕对王爷您忌惮很深啊。”   秦泽笑了笑:“我那个傻哥哥,不必在意。此事我来处理就好。”   林嘉皱眉,提醒道:“淳王并非传言之中愚钝之人,王爷尚需小心应对。”   “一起住了那么多年,对他我还不清楚吗?”秦泽耸耸肩,并不以为然。   ******************   淳王秦诺私藏兵器一案,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迅速蒸发,轰动朝廷,又迅速水落石出,让人哑然。   前去咆哮山庄的林知事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恶贼伏杀,在几个护卫高手的拼死奋战下逃出生天,一路沿着小道潜行,终于在两天后抵达了京城。   追杀途中,林知事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这批恶贼是原本逆王秦健的残党,试图将府库中残留的兵器运到南方隐藏,以图后续。利用了刚刚插手水上贸易的淳王船只,谁知道船行至半途,出了事故,可见天意也不想让逆王残党猖獗。   朝廷得知后,对原本就严密的逆王残党搜查更加严苛,果然搜查出了几只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叛逆蛀虫,挨个从严处置了,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   至于之前上表弹劾淳亲王的事情也无疾而终。众人好像完全遗忘了还有这件事。只是皇帝派了个管事,送了些赏赐给“气病”了的淳亲王,好生抚慰了一番。所谓禁足,自然也就没人提起了。   永光元年的第一场大案,就以如此平淡的结果匆匆收场了。而其下的暗潮,却已经要迫不及待涌上台面了。 第49章 画舫见面   “然后, 王爷就这么简单地将人放走了。”霍幼绢瞪大了眼睛,听着秦诺讲述之前的事情。   “不放走人, 还能杀了他吗?”秦诺手一摊, 无奈地道。   两人正在一处凉亭中碰面。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干枯的树枝绽放出新芽,有些开得早的花儿已经迫不及待绽放开来, 装点着新春。憋闷了一个冬天, 如今京城几处风景绝佳的景点, 都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城北的太液湖便是其中之一。   很多人家包了游船, 在湖上泛舟赏景。虽然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却挡不住浓浓新春到来的喜悦。   如今秦诺和霍幼绢正在湖边的一处凉亭中。两人当然不是携手出游, 而是装作巧遇的样子。身边的侍从婢仆都极有眼色地退避到附近, 两人可以谈笑无忌。   从林中远远眺望, 年轻的男女容貌出众,气度华贵,天然一对璧人。畅谈之间神情轻松愉悦, 必定是在谈论极为可爱的话题吧。然而凑近了听,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的话题不仅不可爱,反而杀气腾腾。   “如此狠辣手段,王爷杀了他也不冤。”霍幼绢愤慨地说道。   刚才两人见面,在她的询问下,秦诺将私藏兵器案的细节告诉了她。听得霍幼绢又是惊叹,又是咂舌, 最后愤愤然地说了这样一句。   秦诺无语,他不否认,有一瞬间,他是真动了杀意,但斟酌良久,终究还是没有下手。毕竟林嘉是朝廷大员,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而且讲究人权,重视性命的法治社会生活了二十几年,狠下心杀人,实在有点儿困难,除了葛贤妃那种自己找死的。问题是葛贤妃你自己死了就死了,还留下这种大麻烦给自己。   霍幼绢继续道:“就算不杀,也应该交给有司查办,让人看清楚这伪君子的真面目。”   秦诺摸了摸下巴,“刑部上下坑壑一气,就算揭发,他们解释成为了查案方便,暂时隐瞒着我这个闲王,也难有结果。”   “王爷如此消极的态度,岂不是纵容了那些人之后变本加厉。”霍幼绢满心反对。   顿了顿,又问道:“林知事为何要如此陷害王爷?”   “应该是十弟的授意。”   “燕王爷?臣女之前也听说过王爷与燕王不合,但是有这么……”霍幼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实际上九皇子与十皇子之间感情不好的消息宫里大都知晓,但兄弟姐妹中感情不好的多了去。霍幼绢自己跟几位姐妹都感情平平。   但这种设计陷害,恨不得弄死对方的架势,是普通的感情不好能解释的吗?霍幼绢表示不能理解。   秦诺摇摇头,葛贤妃的死,算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便是面对霍幼绢,也不想再提起。   “也许是因为我们八字不合吧。”秦诺只能苦笑了一声。   霍幼绢瞪着他,“这种愚蠢的理由就别说了。”   秦诺话语一窒,自从熟稔起来,两人之间言辞无忌,眼前小丫头语言犀利,直觉敏锐,根本不是之前自己以为的温柔款的名门淑女。   “王爷如何肯定林知事是燕王爷的人?”   “一是七哥他从中提醒,十弟的外祖葛长海新近转任刑部尚书。”   提到秦勋,霍幼绢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秦诺赶紧转过话题,“也是因为之前在父皇病床前侍疾的时候,听父皇和十弟对谈,知晓林嘉是十弟的策论老师。”正好是在景耀帝驾崩那一夜的对话,所以秦诺印象深刻,再加上秦勋从中提醒,他便推定幕后之人是秦泽和刑部。若是秦泽算计自己,那么林嘉一定不可能死,顺着这个思路,才找到真相。   霍幼绢冷哼一声,“总觉得此事别有内情。”葛长海虽然名义上是尚书之尊,也不过是他们霍家的走狗罢了。   “王爷知晓前天,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吧。”   秦诺点点头,实际上他的私藏兵器案能如此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也得益于这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整个朝廷的注意力。   前天,秦聪在早朝的时候当众昏迷了过去!   虽然从新年之后,皇帝的身体一直欠佳,三五不时地就要罢朝休息。但出现在朝臣面前的时候,还是勉强能够支撑的。直到昨天早朝,即将散场的时候,皇帝起身却突然昏迷了过去。   当时群臣在列,不免引发了一场小骚动。   事后霍太后痛心疾首,斥责是逆王残党如此作乱,让皇帝心痛不已,导致昏迷。   众人不免又齐齐痛骂了秦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顿,还有那些攀附逆王的贼臣。然而,一种压抑的气氛,开始在京城上层浮动。   “王爷可知,这两天好几家准备入宫参选的贵女都报了急病。”霍幼绢说着。   开春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选秀,开春以来,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这场盛事之中,各郡的秀女已经陆续上京,钗环锦缎供不应求,连秦诺名下的香料铺子的销量都随之暴增。   秦聪身体欠佳的消息只怕瞒不住了,很多知晓内情,又心疼女儿的门阀之家开始想方设法退出选秀。   消息传开之后,只怕想要将女儿捞出来的人更多。   “我们霍家原本五娘是有资格选秀的。却一开始就报了免选,我原本还奇怪呢。”霍幼绢咬着唇,这件事,霍家应该比任何朝臣都更早知晓吧,自己果然是已经被排除霍家的权利中心之外了。   “皇上的情况只怕不容乐观。若是皇上病重甚至驾崩,朝中必然大乱。”霍幼绢忧心忡忡。   “贤妃不是已经生下一位皇子吗?”秦诺还没有那么悲观。   “才几十天大的孩子,将来如何谁能说得清楚,而且国朝不安,仰赖长君。若皇上支撑时间久还好说,若一年半载就要……到时候只怕就要在三位王爷之中择一继承了。”   秦诺沉默了,这个时代婴幼儿的夭折率高得出奇,一个小婴儿继位确实风险太大。   “燕王殿下与我霍家一向过从甚密,也许他是听闻了你即将与我成亲的消息,想要提前剪除未来的对手也说不定。”   霍幼绢的话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秦泽也有可能是恐惧自己成了霍家的女婿之后,霍家转而支持自己,所以提前下手,想要杀自己?他是否知晓霍幼绢已经被排除霍家的权利中心之外了呢?   从太液湖上遥望岸边,垂柳缕缕,绿意点点,红柱绿瓦的凉亭之中,年轻男女相对而立。湖面上烟波渺渺,更衬得那两人鲜活生动,宛如神仙中人。   一身素衣的大将军裴翎站在船头,凭栏而立,遥望着这幅生动的画面。   不多时,谋士曹琦从后面走上来,躬身行礼道:“主公,您等的人到了。”   见裴翎还在远眺岸边,他跟着望了过去。目光所及,是一对年轻男女凉亭相会。虽然看不清楚容颜,依稀能感觉气度出众之极。   曹琦摇了摇扇子,调笑道:“鸳鸯成对蝶双,飞啊。”   裴翎低笑了一声,转过身来,“贵客既然来了,上客房一叙吧。”   两人拾阶而下,进了画舫中央的客房。   推开门,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坐在客座上。   见到裴翎进来,他立刻起身迎上,然后恭敬地躬身一礼。   看着在自己面前深深弯下的腰,裴翎略往旁边退了一步,淡然道:“舒王爷不必客气,你贵为一品亲王,裴翎如今投闲置散,实在受不得此礼。”   “小王这一礼,非是为尊卑品级,而是敬仰大将军的为人。”秦勋目光诚挚,言辞恳切。   他面上保持着和煦的微笑,心中却如擂鼓般跃动不知。只因为他明白,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已经到了。   身为皇子,他对那个位置不是没有过幻想,但前有名正言顺、深孚众望的太子,后有父皇宠爱,天资卓越的弟弟,自己这个老好人,从来只能在夹缝中求得一丝生存。谁知晓,天下风云突变,曾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位置,突然间近在咫尺了。这就是天命吧。   秦勋的笑容和煦亲切:“所谓的投闲置散,哈,实不相瞒,小王平日里也只是个闲王,一不涉足朝政,二无实权官职,实打实的闲人一个。只偶尔弄些小生意赚点儿银子罢了。”   “舒王殿下的生意做得可不小。”裴翎淡然笑道。   秦勋心里一颤,定神细看对面,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的表情。   只是普通的客套话罢了,他竭力安慰着自己。   裴翎继续笑道:“纵然闲居在家,也听说过王爷生意财源滚滚来,日进斗金的事情。”   秦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大将军见笑了,我秦勋就是俗人一个,平日里好些吃用之物,美酒美色什么的,哈哈,哪样都需要银子啊,只好尽力赚钱了。”   “醇酒美人,大丈夫当如是也。”裴翎哈哈大笑。   秦勋彻底放下心来,笑道:“大将军原来也是爽快人。若早知晓将军这般平易近人,我秦勋早就上门讨教了。实不相瞒,我此生酷爱武艺战阵,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征战沙场的名将勇士,心中早对大将军仰慕已久了。”   “原来王爷也是我道中人,”裴翎笑道,两人分主宾落座,“今次冒昧将王爷请来,其实是想要请教一事。”   “何事?”   “王爷对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秦勋心头一紧,正戏来了!   “如今天下,我大周上承天命,扫清六合,已据有天下十之八九,但北方北朔狼子野心,南边还有个南陈残党,现在叫乌理国了,不省心,急需像大将军这样的绝世名将将其一举扫平,给我大周天下除此外患。”   裴翎微微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异色。   秦勋忐忑地盯着对方,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是否能让人满意。   那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五岁初入学堂的时候。面对启蒙恩师,心中充满了忐忑和期盼。   “王爷高见,如此只是外患可除。”裴翎继续道:“那内忧如何解除?”   内忧?秦勋咬着唇,裴翎这是要求自己表态了,毕竟只拿虚幻的大饼出来是不够的。谁知道自己将来继位之后,待天下扫清,不会兔死狗烹,或者继续联合霍家等权贵,打压对方的势力呢。   “我秦勋虽然是个俗人,但也明白一件事,功必赏,过必罚,之前霍家在边关连吃败仗,折损我大周精兵强将无数,回来之后竟然只是罚俸训斥了事。唉,父皇就是这点儿不好,太心软。论理,我当儿子的不应该如此说长辈,但父皇这些年对霍家之辈一味儿的优容,养得他们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秦勋摇摇头,“如此岂是长久之道。”   对面的裴翎不动声色,这样的答案显然没法让他满意。   “其实霍太后这些年行事也未免太……实不相瞒,我母妃困局宫中。如今还要日日侍奉霍太后,看其眼色行事,我这做儿子的日夜难安啊。”   秦勋的母亲是霍太后宫中的女官,当年霍太后为了与郭贵妃争宠,从身边挑选了几个美貌出众的侍奉皇帝。秦勋母妃便是其中之一,承宠之后有幸生下了皇子,被册封为嫔,但因为根基浅薄,一直依赖着霍太后,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好在秦勋是个争气的,性格圆滑周到,不仅霍太后这边侍奉的好,连秦健那边也都相处融洽。   裴翎不动声色:“王爷一片孝心,确实让人感佩。”   秦勋话锋一转,继续道:“其实之前父皇也意识到了霍家有所不妥,最后两年,想要压制收拾霍家来着。可惜天不假年。”他咬咬牙,继续放大招,“之前三哥,也就是逆王谋反的时候,曾经指责太后娘娘毒杀父皇,此事未必捕风捉影,也许有迹可循。”   话说到这份儿上,秦勋这是赤,裸裸表明,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将霍家连根拔除。   裴翎的神情终于动了,他含笑看着秦勋。“王爷有此决心,裴翎乐见。”   秦勋悄悄松了一口气。这算是顺利过关了吗?然而这一口气松到半截,突然又轻飘飘抛过来一句话。   “对内对外,王爷已有定论,那么对天下苍生,王爷认为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倒是早已在预料之中,微一沉吟,秦勋洒然一笑:“哈,我秦勋是个俗人,也是个粗人,那些个大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我觉得吧,这治天下,不外乎内圣外王四个字。对外呢,就要靠拳头,靠兵马,靠大将军这样的名将精兵。对内,应该鼓励耕种,休养生息,天下百姓经过这些年的征战劳苦,也该好好歇息了。”   “王爷有此仁厚之心,是天下苍生之福。”   ……   画舫水顺漂流,在和风细雨中缓缓经过东岸。   东岸边上的凉亭里,那对风华出众的少年情侣还在热切地交谈着。   裴翎的目光望过去,眼中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在客房内侃侃而谈的秦勋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此时画舫与凉亭已经隔得极近了,他一眼便认出亭中两人是谁。顿时皱起眉头,自己这个九弟怎么也跑来这里了,还有对面霍幼绢这个贱婢。上次将自己敲晕过去,可恨她将来是自己的弟媳,不能干什么了。   不过也无所谓,想当年郭贵妃也是父皇的弟媳妇呢,不也一样乖乖入宫当了宠妃。若将来自己能登大位,一定不能放过这个小贱人。   只是……他目光落在裴翎的眼神上。难不成他同时对九弟也有兴趣?   心中一阵烦躁,霍家有秦聪刚出生的儿子在手中,还有秦泽这个原本就属于他们一系的皇子当备胎。裴翎只能从自己和秦诺之中二选一了。   自己年龄居长,资质也不差,怎么看都应该是选择自己才对。   难道……他是感觉,一个呆傻的傀儡,更容易控制?   一瞬间秦勋的脑海中闪过的无数个念头,但口中殷勤的话语一直不停,还提起茶壶为裴翎续了一杯茶水。 第50章 约谈   画舫从眼前飘过, 秦诺恍然不觉,他还在和霍幼绢谈话。   “所以王爷这些天才会如此帮助辟东营?”霍幼绢问道。   “既然已经允诺了, 自然就该做到。”秦诺点点头。私藏兵器一案能这么快水落石出, 蒙洛功不可没,而他提出的要求,是秦诺帮助辟东营渡过难关。   因为依附秦健这个逆王谋反, 辟东营被列入了朝廷的黑名单。不过营中并不全是秦健的死党, 其中一位副统领就比较聪明, 在见势不妙之后, 迅速改变了立场, 亲自前往丞相府中求见告密, 并且随后约束手下, 没有参与叛乱, 去驰援秦健。   这一举动总算让辟东营不至于彻底从京城五卫中消失。但也不可能挽回朝廷大幅度削弱辟东营的决心。参与叛乱的军士都被斩杀或者流放,剩余的中间派被打散,或者发配往别的军队, 或者派去边关加入陷阵营这种敢死队。辟东营从八万精兵一举被压缩到不足两万人,并且中层以上的军官几乎全部更换。   被调离辟东营的士兵通常很难找到好去处,他们虽然没有公然参加叛乱,但郭家在辟东营经营良久,身为叛贼余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当然,蒙洛也清楚,秦诺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拯救整个辟东营, 所以他只要求秦诺尽力而为。   按照大周皇室惯例,宗室亲王是不外封的,但在京郊也会有广阔的封地庄园,并且有三千的私兵名额。   如今朝野上下尚武之风浓厚,实际操作中,很多王爷的私兵远不止三千,更别说像秦健这种野心勃勃之人了。   秦诺所能做的,便是趁着王府亲兵扩张的功夫,将辟东营的一支兵马调入自己麾下,同时向神策营的几位打了个声招呼,对辟东营划拨来的兵马妥善安置。   “王爷不怕此举引来非议吗?毕竟辟东营是叛贼余党。”   “非议又如何,我之前明哲保身,还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秦诺耸耸肩。他是看明白了,就算自己退避隐居,这世道也不容他,如此反而不如积极进取,至少要弄到自保的力量。   被秦诺的说法逗得直笑,霍幼绢笑完之后又皱眉问道:“辟东营多骄兵悍将,王爷只怕难以约束。”   “先让蒙洛带着,中途接手,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多么忠心耿耿,只希望看在本王按时发军饷的份儿上,干好该干的活儿。”秦诺耸耸肩。   他事后仔细调查过,之前在温泉行宫里劫掠杀戮的,都是秦健的私兵,辟东营作为禁军五卫之一,大周顶级的精兵,军纪还算森严,总算不至于在大事未成之前,露出这种地痞流氓的嘴脸来。   霍幼绢笑道:“他们若是聪明,应该能意识到,除了依附王爷,根本无路可走。”   “只是这个蒙洛,王爷真要保下他的性命吗?此人曾经公开杀戮宗室,性情桀骜,非安分之人。”   秦诺摸了摸鼻子:“这事儿我也纳闷呢。”其实他对保下蒙洛性命这件事,并不抱太大希望,虽然按照自己的承诺,尽力周旋,替他在天牢里销了户,报了身亡,又更换了名字,但瞒不过有心人的。   从内廷到兵部,几方势力却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也许蒙洛只是个小人物,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只要自己面上做得好看,都懒得追究了。当然,更可能是他们压根儿没工夫关心这点儿小事,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都在秦聪的身体状况上。   风景如画,美眷如花,两人之间谈论的却不是风花雪月,满口都是朝中大事。   “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儿了,今天好不容易能出门见一面,我有带礼物送你。”秦诺转过话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   在霍幼绢满含期待的目光中打开。   两人之间常有来往,秦诺经常弄些新奇古怪的小东西当做礼物送给霍幼绢,有时候是一件亲自设计的精巧首饰,有时候是实验室里新制作的香料,有时候是王府特制的新奇点心。而这一次,是几副画。   霍幼绢真的惊讶了,她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早发现秦诺并非传说中的呆笨之人,但是不学无术是真的。在她看来,应该是秦诺少年时候宫中生存不易,为了明哲保身,故意装作呆笨的模样,也因此没法好好学习课业,很是遗憾。   但眼前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儿?   笔触并不是如今流行的工笔描摹,只是简单的黑色线条勾勒,却意外生动可爱。图画中是一个身穿长裙的女孩,只有巴掌大小,胖嘟嘟的模样。   第一幅是女孩捧着书卷,坐在窗前,第二幅是走在树林中折花,人面桃花相映成辉,第三幅是桌前吃点心,点心可爱,人更可爱。   从头发衣裙上,霍幼绢一眼认出是自己。画的都是两个人几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此种风格的画作,幼绢竟然从未见过。”霍幼绢爱不释手,满脸惊叹。   “喜欢吗?”秦诺得意洋洋地问道。眼前的四幅画是用了后世卡通画的风格,当然超出这个时代人的想象。秦诺前世业余爱好就是画画,也算琴棋书画勉强沾边了。   “喜欢,很好看,虽然跟大家之作不同,但是真的特别有趣,幼绢无法形容。”霍幼绢爱惜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抬起头来,好奇道,“王爷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画作,师从何人?当世名家,幼绢竟然未曾听过有这种风格的。”   “本王之才,天授之。”秦诺得意地自吹了一句。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又仔细看画中细节,越看越是欢喜,能描摹地如此细致,那人对自己,必定是深情一片,更是感动地无以复加。   看了片刻,她又注意到图画的笔触,似乎是用粗疏的颜料画成,却意外鲜明。   她伸手抚摸辨认,问道:“这不是用普通的画笔,难道是用炭笔所描绘的?”   真是聪明。秦诺爽快地点点头,“是我之前吩咐工匠制作的炭笔,用木材为料,中间包以炭芯。”   “木炭易碎,且不易着色。如何能让色泽如此浓厚?”   “其中加入了石墨等物,打成粉末,按照一定比例混合搅拌,然后用铁管按压成细细的芯儿,之后外面包上竹篾子,然后削圆……”秦诺简单介绍着简易版铅笔的制作经过。   来到这个时代,秦诺一大头疼的就是毛笔的使用,自己一手字歪歪扭扭跟蚯蚓似得,当然原主也是差不多水平。   所以他专门让木匠仿照着前世的铅笔,制作了这种古代版本的。也是经过多次试验,才掌握了精准的配比。虽然手工制品,终究不如后世机床制造的工业产品完美好用,但日常书写绘画已经足够了。至少画卡通画是没问题了。   当权贵就是这么爽!一个念头就可以指挥着几百人为你团团转。   早就预料到霍幼绢会有兴趣,所以秦诺这次随身带了几支。一边说着取了出来。   霍幼绢接过,仔细看了半响,突然说道:“此物可以大行!”   秦诺却不以为然。“造价太昂贵,难以普及。”   铅笔在后世价格低廉,是因为大批量的生产,任何东西,如果需要手工制作,那么耗费的人力物力折算成成本,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霍幼绢立刻道:“刚才王爷所说,此物最耗费人力者,乃是其外围的竹篾套,倘若将这一点改良,其外围是可重复使用的木套,应该能大幅度降低成本。”   秦诺惊讶,想不到眼前女子,从铅笔都就能联想到自动笔的概念了。不简单!   想起小学时候使用的能够更换笔芯的自动铅笔,秦诺感慨万分。   “甚至连竹篾套也用不起的,可以直接以棉布重重包裹,将来贫寒学子也能使用了。”一边说着,霍幼绢眼中范起亮光。   秦诺委婉地提醒道:“就算将笔的成本降至最低,这种笔也需要白纸上写才能字迹清楚。”   霍幼绢顿时泄气了,差点儿忘了这个。铅笔比起普通的毛笔来说,是易于携带,书写方便,成本低廉,但是其笔迹也较为浅淡模糊,所以必须得是极白的纸张上写才好。   这个时代的造纸工业已经颇为发达了,但大都是泛黄的粗纸。纯净的白纸,依然价格不菲,普通学子日常练习绝对用不起。而毛笔因为着色浓重,就算在粗糙的纸张上依然字迹清楚,所以才大行其道。   想要让高质量的白纸降低价格,纸张的漂白工艺必须大规模流程化生产。这就需要多项科技才能完成。所以生产力的推进,不是一蹴而就的,必须方方面面提升。   虽然无法如想象中普及,但是霍幼绢还是兴致勃勃地将几支铅笔带了回去。   天色不早,两人依依惜别。   目送着霍幼绢远去,秦诺也缓步下了台阶。   屏退了侍从,他一个人走在林间。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沉暗,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片片阴云,遮蔽了天幕。   丝丝细雨飘零而下,打在树叶上簌簌作响。站在太液湖边上,遥望着细雨朦胧的湖面,心情却是一片晴朗。   来到这个时代转眼已经一年了。   秦诺确实感觉自己很幸运,在这个时代,还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未婚妻。   正想得入神,身后的方源低声喝道:“谁?”   秦诺转过身去,林间小道里,一个灰色衣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公子勿惊。是我家主人,想请公子前去一会。”   来人一边说着,挑高了斗笠,露出一张俊逸深刻的容颜,灰蓝色的眼睛湛然有神。   是上次那个叫蓝耳的车夫,他应该是裴翎的近身侍卫吧。   裴翎要见自己?   秦诺略一犹豫,点头道:“带路吧。” 第51章 良配   跟着蓝耳沿着曲折的小道向前, 不多时到了一艘湖畔的画舫上。   曹琦也在,见到秦诺, 拱手为礼, 笑道:“王爷,久见了。”   秦诺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大将军想要见我?”   “主公确实有要事与王爷相商。”引着秦诺往正厅走去, 曹琦嘴上恭敬有礼, 但对裴翎为何找他, 却丝毫不漏口风。   到了门口, 曹琦停下脚步, 笑道:“方侍卫不妨在外厅略作休息。”   秦诺冲着方源点点头, 让他跟着蓝耳退下去。自己跟裴翎的关系还不算差, 应该安全无忧。   推开房门, 果然见到裴大将军坐在桌前。他正在沏茶,一身天水碧的外衫,边角点缀着竹叶纹饰, 温雅清华,气度无双。与其说是武将,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见秦诺进来,他起身相迎。秦诺想了想,躬身一礼。   虽然两人都是一品的爵位,但裴翎上次对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   裴翎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像是嘲讽,又像是玩味儿, 他略往旁边退了一步,淡然道:“淳王爷不必客气,你贵为一品亲王,裴翎如今投闲置散,实在受不得此礼。”   门边陪客的曹琦眼睛眨了眨,看向主公,又看了看秦诺。   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哦。   秦诺简单一礼,站起身来,笑道:“非是为尊卑,只是感激上次裴大将军救了舍妹。”   裴翎盯着秦诺,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足见我与王爷之间颇有缘分。”   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秦诺顿时明白,眼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芷,是自己假扮的。   其实想想也对,只要简单打听一下,就知道,十三公主根本没有离开皇宫。所以那一晚是谁,不言而喻。   秦诺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   曹琦在旁边大惑不解地看着两个人。   从他的表情,秦诺读出,这个家伙是完全不知道的,那一晚是自己改扮女装这件事儿。   还好,裴大将军至少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秦诺稍稍放下心来,径直问道:“不知大将军今次找我前来,是为何事?”   “是有些事情想要与王爷商议。”裴翎一边说着,引着秦诺在桌前坐下。   “不知王爷对如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第一个就是如此王霸之气四溢的问题,秦诺凑到嘴边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天下大势,半年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向他询问这个问题。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定格成一句话,裴翎这是在挑选将来的支持对象吗?宫中秦健的身体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他竟然会考虑自己?以他的立场,只怕秦勋是更合适的选择吧,毕竟年龄居长,符合无嫡立长的规矩。   自己是因为之前与他几次接触,引起兴趣了吗?若是被选中,真的会有机会问鼎那个位置吗?与裴翎联合,也等同于将自己完全绑到了裴翎这架马车上。   一瞬间,秦诺的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   “天下大势嘛,本王感觉,经过上百年的战乱割据混战,如今到了统一的时代。”秦诺想了想,开口道,“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对天下苍生,对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最终选择用这个模糊的答案来应付,实际上秦诺对朝政茫然无知,也说不出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语来。而眼前这个人掌握着顶级的权柄和成熟的情报网,对天下任何势头,都比自己更高瞻远瞩。   统一的时代,大一统的王朝,很新奇的词汇,却又意外贴切。   裴翎挑了挑眉梢,“想不到殿下平日里淡泊名利,却对苍生如此关注。如今南陈势弱,北朔退避,依殿下见,这大一统的时代应该是不远了吧。”   “我所说的只是一个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真正达成目标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今上在位的时候,也许是下一任天子,但统一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秦诺笑了笑,有一句话没说,也许是在你裴家的手上呢。   纯黑色的调羹搅拌着茶叶,纤长的手指如同汉白玉雕琢而成,谁能知道,这双手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不仅是绝顶高手的武力,更执掌天下最精锐兵马的权柄。   裴翎将调好的茶叶倒入滚水,“王爷也对茶道有兴趣吗?”   秦诺一怔,眼前之人明明没有抬头,竟然注意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反应快捷,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刚才将军所言的天下大势,便如同将军这一杯茶,只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茶香四溢。若火候未到,再着急也没用。”   裴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恕裴某冒昧,再问一句,若王爷有一日主政一国,将要如何治理天下,顺应这天命。”   这句话简直是太过直白了,好歹遮掩一下,用个主政一方什么的啊。好吧,这个国,也可以解释为封国。   略一思忖,秦诺说道:“治理天下,不外乎让耕者有其田,商业有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罢了。四海之内,各安其职,自然天下升平,欣欣尚荣。”   裴翎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少年,似乎总有让他意外的地方。   “那敢问王爷一句,如何才能耕者有其田,商业行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   秦诺真觉得头疼了,好像又回到了上学时候,被班主任提溜起来逼着背课文写读书笔记的日子。   他顿了顿,说道:“耕者有其田,不外乎是保证百姓家的田产,抑制土地兼并,以免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促进商业发展,需要更加畅通的道路和水运,继续开凿运河,肃清山匪水贼,减少关卡。只要商贸流通,百姓富足,自然朝廷有钱了,有了银子,便不会拖延克扣军饷粮草……”   裴翎惊讶,所谓耕者有其田,他还以为对方会说降低赋税,轻薄徭役呢。   对裴翎的疑惑,秦诺解释道:“如今的赋税,并不苛刻,所重者,乃是田产大量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所以剩余者只能被迫承担更加巨量的税额。”   大周对百姓的赋税还算平和,将天下的田产分成五等,按照等级缴纳赋税,再加上各种徭役和杂税,以及损耗,大概是百姓日常收入的两到三成吧。但随着可征税的土地和户数逐渐减少,景耀年间加了一次税,如今大概是三到四成,百姓虽然疲惫,但还能活。   大量的田产聚集在权贵手中,而且权贵和有功名者都是不交税的,这样朝廷征收不上赋税,只会上剩余的自由民负担越来越重。而不堪重负,那么只剩下破产这一条路了。干脆将田产卖给权贵,然后自身也投效为奴。   历朝历代,由盛转衰,其实都是一个土地兼并,资源集中的历史。王朝初期,土地在平民百姓手中,大家按时缴税,剩余的吃饭。到王朝末期,资源和土地都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吃不上饭,只能揭竿而起。   秦诺摸了摸鼻子,好像皇室就是最大的土地兼并者,自己还真没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对面的裴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世人尽皆重农抑商,听王爷话中意思,仿佛更看重行商之道?”   “农为国之本,但商为国之脉。”   经过后世的教育,秦诺至少知道商业的重要性,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才能真正让国家富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裴翎继续泡茶。谈话也在继续着。   对谈之中,秦诺不得不承认,裴翎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很好的引导者。有些话,他并没有想要说出,但是在对方的诱导下,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很多对这个时代来说并不融洽的观念,对方似乎也接受良好,至少是在思考其合理性。而不是像古板夫子一样,立时斥之为歪理邪说,全盘否定。   他不仅是一个名将,更是一个聪慧而理智的人。   第二杯茶水续上,秦诺接过推到自己眼前的杯子。   微微烫口的水落进口中,他不懂得品茶,但也能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舌尖上弥漫。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突然对面裴翎又抛过来一句话。   “裴某家中有一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与王爷年龄相合,志趣相投,正是良配……”   这一次秦诺没有忍住,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对面的裴翎随手拿起旁边的折扇打开,行云流水般扇面轻扫,水雾就全数收下。然后折扇合上,放到一边。   全程举动轻松惬意,宛如刚才调制茶水一般优雅自在。   “对不起,茶水有点儿烫。”秦诺一脸正经地压下了满心尴尬,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搁在旁边正在渗水的折扇。   只有后面陪客的曹琦在心底悲鸣了一声,我的扇子啊,那可是白大家的孤品啊!   裴翎笑着说了一句:“是裴某心急了。”   心急的是茶水,还是婚事。秦诺不敢问,也不想问。   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其实我已经定亲了。”   “可有婚书下聘?”   “呃,并无。”秦诺迟疑道。他和霍幼绢的婚事,虽然碍于孝期,并未进入流程,但双方情投意合,京城贵族圈子应该人尽皆知了。以裴翎的消息灵通程度,不可能不知道。   “霍氏女虽然血脉尊贵,但其先许婚德王又反悔,枉顾先帝旨意,更引动朝政波动,叛乱兵燹。非是可母仪天下之人。”裴翎冷静地指出。 第52章 弱势   话说到这份儿上, 连母仪天下都用上了!   原来裴翎真看上自己了!秦诺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撼。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候选人之一, 但是能提出以女儿相许, 这是不再有别的选择的意思吧?   内心隐约有一丝窃喜,不管怎么样,能被这个人看重和欣赏, 都是一种荣耀。   可惜, 这样的选择, 他实在不能要。   遇到霍幼绢, 是他自觉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以来, 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在这个封闭落后的朝代, 能找到一个真正志趣相投, 言语可爱的妹子, 而且与自己两情相悦,几率低得近乎中彩票。就算是在自由恋爱的现代社会这个概率都不高呢。   他不打算放弃这份幸运,哪怕是用那个位置来交换也不行。   “实不相瞒, 小王对霍姑娘真情一片,此生非卿不娶。”秦诺正色说道。   “妃位相许,霍家想必也不会苛求太多。”裴翎淡然说着。   秦诺话语一窒,他能明白这个时代的人还处在三妻四妾的氛围中,裴翎也不例外,但是他将爱女当做什么了?如果他消息没错,裴大将军好像就只有那一个女儿吧。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爱女所嫁非人,将来寥落深宫?   而且裴翎自己是重情之人, 如果记得没错,他原配夫人是在边疆时候娶的,据说出身非常低微,之后很快病逝,只留下一女。这些年里,随着他步步高升,很多高门贵阀想要与其联姻,但是他全部推拒了。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功成名就之后,竟然对子嗣都没有太大的执着,简直是奇葩了。这也是秦诺欣赏裴翎的一个地方,如今却要来劝自己开后宫吗?   秦诺皱眉,“小王并非慕色之人,既然已经与霍姑娘约定今生,便不可轻易辜负,所以只能辜负大将军的好意了。”   裴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王爷果然心性淳厚。”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继续说的了。秦诺起身,准备告辞。   裴翎也跟站起身来,笑道:“说起来,王爷之前因为船只被人利用,险些被诬陷为私藏兵器,意图作乱之人吧?”   私藏兵器案吗,裴翎怎么突然会提起此事?   在秦诺诧异的目光中,裴翎继续说道,   “王爷这些日子与七王爷交好,数月之前所收拢的商铺船队,应该都是七王爷帮忙介绍所购买的吧。”   “其实逆王当初与舒王爷交好,舒王爷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为人心细多智,对其所藏财物多有了解。在其事败之后,舒王更是抢先兵部一步,将逆王数处秘库内的金珠兵器一扫而空。金珠可以留着自己慢慢花,而兵器等物干系重大,所以舒王决心运送出京城,择地隐藏或者交易。”   “但保险起见,舒王爷并未用自己的船,选择了王爷你的船替他效劳。”   “只能说,他实在过分贪婪,也过分大胆了!此事被霍家知晓,透漏给了远在京郊的燕王知晓。燕王便布了一个局。于是便有了之后的商船相撞,兵器泄露。而王爷被刑部官员上门逼问。”   裴翎没有任何修饰,只是简简单单,原原本本,讲一件阴谋的幕后真相从头到尾,说了出来。带给秦诺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以为自己已经破解了私藏兵器案的真相,狠狠打了个秦泽一个耳光,没想到自己所以为的,只是冰山一角。   他丝毫没有怀疑裴翎的话语真假,对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   按照裴翎的消息,真正栽赃陷害他的人是秦勋。当然,他未必是想要弄死自己,只是把自己这个傻弟弟当冤大头用而已。而秦泽就更狠了。顺着秦勋的布局,先将锅扣在自己身上,等着事情闹大了,再揭发秦勋的真面目。到时候自己必然对他感激涕零,同时将秦勋恨之入骨。   原本他就纳闷,自己在诸王中一向闲散,什么阴谋诡计,怎么先急哄哄冲着自己来了?   原来事情从头到尾就不是冲着他来的,在其中,他只是充当了秦勋和秦泽角力的中间棋子。   对秦勋,自己是背锅侠。对秦泽,若是自己获罪更好,秦勋逃不过一个谋害兄弟的罪名,只要不死,事后肯定给秦勋多添一个仇人。   而之前自己心急如焚,霍东来却云淡风轻地安慰自己不必着急,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看着危险重重,实际上并无大碍……   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料到,原本好好的布局,却因为自己这个炮灰不听话,搅动破局了。   “王爷是聪明人,其他的事情不必裴某多言。”裴翎一直将秦诺送到了门口,意味深长地笑道,“今日的谈话,王爷可多想想,希望日后还有机会与王爷泛舟湖上,共商国事。”   秦诺心事重重地下了船。   看着画舫重新改道,在湖面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雾之中。   裴翎选择在最后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不外乎让他看清楚自身的弱势。   他是一个没有母族可以依仗,也没有自己势力的闲散王爷。在即将到来的宫廷巨变中,几乎等同于一个瞎子聋子!   唯有依赖他,才能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杀出一条光明道来!   *********************   船上,裴翎继续端坐客房内品茶。不多时,蓝耳上前禀报:“淳王已经远离,那人远远跟着淳王一小段,确认身份,就离开了。”   “在说什么人?”旁边曹琦大惑不解,旋即反应过来:“不会是舒王的人吧?”   裴翎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笑道:“舒王果然为人缜密。”   舒王秦勋在离开之后,生怕裴翎再继续见别人,竟然还留下人盯着船只。而自己主君更让人纳闷了,发现了船只被人盯梢,竟然也不清理,任其随意窥视。   曹琦眨了眨眼睛,他有些判断不出,自家主公到底中意哪一位王爷了。一开始见舒王,裴大将军表现的好像非常满意,而之后又见了淳王,甚至提起小姐的婚事,他以为肯定是淳王更让主君欣赏。   对他的疑惑,裴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怎么看?”   “舒王为人圆滑周到,与霍家又有旧怨,而且其为人表面上聪慧,其实不过尔尔。”曹琦品评着秦勋。   便如眼前的派人窥伺,跟踪淳王,弄这些小手段,自以为聪明,其实蠢的可以。   “若拥立舒王为帝,将来必不会耽误主公的大事。”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其实好操纵地很。说道热切处,曹琦伸手拿起桌上的折扇,却沾了一手湿哒哒。   想起这是谁的口水,曹琦动作一僵,面颊抽搐。一边哀怨地瞪了一眼主公。   裴翎转过头,装作没看见。   “至于淳王嘛?恰好相反,外表呆笨,实则天性聪慧,年纪幼小就懂得在宫中装傻,明哲保身,而他对天下之事的见解……”说道关键处,曹琦反复斟酌,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   刚才两人的对谈,曹琦全程敬陪末座,所以从头听到尾。秦诺的一些言论,很多都发人深省,让他有拨云见日之感,但偏偏隔靴搔痒,又让人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这便是生在后世信息时代的好处,对任何历史规律,早有马x思等诸多先贤大能帮你总结好了,填鸭式给你灌进去,不想学也得学!   “很有趣是吧?”裴翎笑了起来。   甚至忍不住让人期待,在这种有趣的想法中,这个大周朝会变成什么模样来?   曹琦点点头,认同了主公的这个形容词。又说道:“很难相信,一个生长在深宫,孤立无援的皇子,能有这样深远的见识。这些年宫中真的无人教导吗?”   “已经派人彻查过,确实这些年无人接近。”   “这么说来,主公是打算用淳王爷了?”   “不必着急,按照内宫消息,皇上还能支撑一段时日,这京城风云突变,谁知道那一条幼蛟会披荆斩棘,化身真龙呢。”   说话之间,裴翎走出客房,站在船舷之上。朦胧细雨洋洋洒洒,沾湿了乌黑的发丝和淡青的衣衫,更显得整个人清华无双,卓尔不群。   他将手中端着的茶杯一扫,内中澄澈的茶水洒落到遥远的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   曹琦跟着走出来。   “舒王过贪,而淳王过柔。确实让人难以抉择,其实若非十殿下与霍家纠葛太深,倒不失为一个合适的人选。”曹琦又道。论资质才华,论心性手腕,燕王比这两人更胜一筹。   提起这件事,又让裴翎感觉一阵头疼。“之前的刺杀事件确实查明了,是燕王授意?”   “千真万确。”曹琦回禀道,之前他一直在查询小树林里刺杀裴翎,却让秦诺挡灾的那次事件的幕后之人,本以为多半是仇怨深重的几个老对手,没想到却是远在皇陵的燕王的手笔。查明这个结果,他也大吃一惊。   裴翎按住额头,他实在纳闷,自己跟燕王秦泽应该毫无瓜葛才对,为何如此深仇大恨的模样。   “也许是急着向霍家表忠心也未可知。”曹琦猜测着。 第53章 意外来客   站在岸边, 眼看着水上细雨朦胧,在平静的水面上画出一圈圈波纹。   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湖面上的众多画舫渐渐散去。站在凉亭中, 秦诺凭栏而立,感受着微风细雨。   眼前乱局,便如同一重重迷雾, 让人看不透, 摸不着。   便是江山为聘, 他也不能辜负霍幼绢, 做负心之人。   正想得入神, 李丸急急来报, 有贵客上门, 已经在自家王府里等候良久了。   什么时候自己的生意也变得这么好了?贵客轮番上门。   骑着马匆匆返回王府, 将缰绳甩给旁边的侍从,秦诺快步走进正厅。   看着坐在那里安静品茶的少年,他只觉一阵恍惚, 两人明明不久之前还见过面,此时再见,竟然好像隔了许久一般。   秦泽依然是俊美贵气的模样,只是比往日多了两分沉静。便是这两分沉静,让眼前人原本故作少年老成的气度,变成了一种真正的成熟。   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淬炼的树苗,终于长成为参天大树的成熟感。   见到秦诺进来,他起身, 含笑招呼道:“九哥。”   明明已经枯坐等待了一个下午,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耐。他冲着秦诺躬身行礼。   看着深深弯下的腰肢。秦诺有些愣神。两个人相处这么久,秦泽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如此恭敬过,更别说刚才那一声温和之极的九哥。以前让他叫一声,都要自己百般纠缠呢。   心中感慨,秦诺含笑扶着他的手:“十弟,难得你今日上门,怎么如此客气起来?这般大礼,我可承受不起。”   “九哥又笑话我了。”秦泽顺势起身,拉住秦诺的手,“弟弟我今次上门,是负荆请罪的。”   “罪从何来?哥哥我倒是不明白了。”秦诺睁大了眼睛。封王之后,自己的演技好像也提高了不少。   “九哥就别打趣弟弟我了,今次上门,我是诚心诚意请罪来着。”秦泽苦笑,“之前林嘉诬陷哥哥一事,是他思虑不周,实在罪该万死。还请哥哥原谅。”   “弟弟今次上门,一是为了他请罪,二是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将这件事情与九哥解释清楚。”   “其实事情还是要从七哥他那边讲起。”   秦诺心神微动,面上还是一片惊讶,“怎么事情又牵扯到七哥了。”   秦泽笑道:“其实林嘉他一开始就不认为此案与九哥你有关,唉,天下有谁会笨到用刚买来几天的新船来贩运兵器这种违禁品的?”   “只是此案扑朔迷离,尤其幕后之人敢借助九哥你堂堂亲王的船只动手脚,必定是朝中重臣或者掌权势力。所以林嘉设了一个局,故意假装自己失踪灭口,表面上罪名是要栽到九哥你头上了,实则是逼幕后之人尽快浮上水面。林嘉也知晓,此计大大对不起九哥你。唉,若要我知晓,必不能同意他行此阴险计划。”   “哪里知道,九哥你雷厉风行,尚未等幕后之人按耐不住,你就已经将林嘉给找了出来……”   秦泽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完美的愧疚和遗憾。   “让九哥误会是弟弟我暗中指使了此事,弟弟真是无法忍受。身在皇陵别庄,消息闭塞,生活孤单,但唯有这件事情是万万不能忍的,若九哥因此而误会我,弟弟真是万死难辞。”   若是头一次听到这复杂的内幕,秦诺必定是懵逼的,但已经从裴翎那里知晓了事情的真相,秦诺如今的反应便平淡多了。满脸疑惑地问道:“可是刚才你又提起七哥,此事与七哥又有何关系?”   秦泽叹了一口气:“九哥你是如何断定林嘉的幕后之人是我的?”   秦诺话语一顿。   不等他回答,秦泽继续道:“是七哥之前跟你告状,说林嘉是我的门人吧?可能还会提起我的外公,如今转任了刑部尚书。说什么刑部是我秦泽的天下之类的?”   “呃……”秦诺没有答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秦泽答案。   秦泽苦笑一声:“由此我便能够肯定,此番兵器走私一案,真正的元凶便是我们的七哥。否则,何至于如此污蔑弟弟我?”   “况且之前九哥你名下的商铺和船只,应该都是七哥他介绍牵线购买的吧?想要从中动手脚简直太简单了。”   “这……”秦诺脸上流露出慌乱而难以置信的表情,“七哥与我向来亲厚,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害我。”   秦泽冷笑一声:“九哥你心性温和纯正,哪里知晓七哥的冷酷之处。我也是这些日子在皇陵别庄中住得久了,一个人的日子里多想多思,才慢慢发现,兄弟之中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七哥他性情贪婪,什么银子都敢赚,他之前就跟三哥交好,这批兵器等物多半是之前三哥留下的,被他抢先一步偷偷弄上了手。自己运送怕留下痕迹,便托了你的船只行事。”   “九哥,以前对你多有不敬,都是弟弟以前年纪小,不懂事。”一边说和,秦泽再一次弯下腰,深深地赔礼道,“只希望九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弟弟我。无论是以前,还是这一次的失误。”   秦诺无奈地上前,再一次扶起他。戏都演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十弟,你今日说的关于七哥的消息实在太复杂,我得细细查证才能相信。至于咱们小时候的事儿,兄弟们之间开玩笑来着,何必再提少年时候的荒唐事儿呢。”   秦泽笑起来:“多谢九哥了,我本来还想着,若你生气,便打我两下也没关系,以前九哥你的拳头,我还记得清楚呢。”   “哈,十弟,你真的变了很多呢。”秦诺实在忍不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谁能不变呢?”一句话似乎触到了内心,秦泽脸上浮现的是满满的苦涩,“从母妃身亡之后,我真真切切看透了人间冷暖,以前总在父皇和母妃的庇佑之下,总觉得自己天纵之才,无可匹敌,可转眼之间……”最终,秦泽没有说下去,他抬头看着秦诺。   “还有母妃身亡,我枉为人子,却不能为之报仇雪耻。”   秦诺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满脸惊讶,问道:“贤妃娘娘?不是……”   “九哥你也认为母妃是殉葬而死吗?”秦泽摇摇头,眼圈泛红,“母妃是被人杀害的,绝不是投湖自尽。霍家不过想要粉饰太平,将事情定性为自尽殉葬罢了。”   “那……”秦诺满脸震惊。   “当初父皇驾崩的当晚,母妃前往正殿求见霍皇后,在廊道中凑巧遇到入宫的大将军裴翎,结果不知何故,发生争执,被裴翎身边亲卫失手误杀。”   “裴翎?”秦诺满心震惊,这会儿他是真感觉自己脑容量不够用了。   “之后裴翎匆匆离宫,只怕也是因为此事,反而叫他逃过一劫。”秦泽叹息了一声。“此事极为隐秘,霍家连我也想瞒着。我暗中追查多日,才找到蛛丝马迹。”   “如今裴翎权势滔天,我纵然身为皇子,也无可奈何,然而有朝一日,终究要为母妃报仇雪恨。”秦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还有压抑着的疯狂恨意。   最终,一切都被愧疚和苦涩掩盖,他望着秦诺,真心实意地说道,“所以我深感歉疚,以前陈妃娘娘走得早,我却完全不体谅你的难处,总是欺负你。九哥,确实是我做错了。”   “十弟!”秦诺深深为之动容,他头一次主动握住秦泽的手。   幽暗的烛光映照着两个高挑俊逸的身影,曾经少年时候针锋相对的兄弟,如今终于“尽释前嫌”。   将秦泽一路送到王府门外,两人依依惜别。   秦泽还要趁夜赶回皇陵。看守皇陵是个重要的活儿,没有诏书是不能擅自返回京城的,所以秦泽此行秘密前来,只带了三四个随从,轻骑快马。   告别之后,一行人马迅速没入夜色深处。   要不要派人偷偷跟上去,将这小子宰了呢?目送着秦泽的身影消失在王府前的街道尽头,秦诺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最后兄弟尽释前嫌的时刻,秦诺心中只觉毛骨悚然。   如果秦泽的这番剖白歉疚是虚情假意,那么他的演技绝对已经炉火纯青了,让他不由得恐惧。   而如果这份歉疚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明他对葛贤妃的孺慕之情无比赤诚,那么,作为真正的杀母仇人,自己更加危险了!   今天晚上的会面,秦诺肯定了两件事。   第一,到现在为止,秦泽还不知道葛贤妃身亡的真相。   一切都是霍家安排的!他们要利用秦泽,给裴翎多添一个仇人。包括之后杀掉有可能目睹一切的绿荷!   第二,他决不能让秦泽登上皇位!   现在不知道真相,是因为秦泽能动用的资源有限,无法彻查。一旦他登上皇位,必定能找到蛛丝马迹,而到时候自己根本无法反抗。所以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决不能让秦泽上位!   如果秦泽远离那个位置,登基的人是秦勋的话……   真想得入神,方源返回了。   刚才离开画舫的时候,方源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跟在他们后面查探,秦诺便派他跟上对方,查探跟脚。   “王爷,属下跟随那人,一直抵达宝华坊最东头的舒王府,才停了下来。应该是舒王爷安排的人无误。”   是秦勋……自己与裴翎见面,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   呵呵,这帮不省心的兄弟!!! 第54章 金项圈   自从王府密谈之后, 秦诺和秦泽的关系迅速好转。秦泽尤其殷勤,连续数次派人上门慰问走动, 次次带着珍贵的礼物。还谈起经营的商道, 提出想要一起做生意。   秦诺心知肚明,秦泽是做给谁看的。   而更让他佩服的是秦勋的反应。对两人的热切交往仿佛浑然不觉,见了面还是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让秦诺都忍不住怀疑, 自己这个七哥是真无辜的。   便如现在, 两人正并肩走在皇宫的廊道上。   秦勋笑道:“九弟, 好些日子不见, 哥哥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何事?七哥尽管吩咐。”   “就是十弟啊, 也不知道咋地了, 十弟这些日子对我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尽是看我不惯。你说咱们兄弟之间, 哪有隔夜的仇啊?这些日子九弟你跟十弟走得近,待会儿见了面,帮我说合两句。”   如今他们入宫是为了参加秦聪唯一小皇子的百日宴。宴会设在慈宁宫, 霍太后对这个唯一的小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百日宴也邀请了众位宗室入宫庆贺。连远在皇陵的秦泽也叫了回来。   “这……十弟怎么又跟七哥你不对付了。”秦诺继续装糊涂。   “我也纳闷啊,哥哥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整日里没别的爱好,只喜欢醇酒美人,享受安乐,哪知道十弟哪根筋儿不对,冲着我横眉冷对的。”   秦勋满脸苦恼,完美地找不出一丝破绽。如果不是从裴翎那里听说真相,此时的秦诺, 真的会怀疑,秦泽之前在欺骗他,将罪名故意栽赃给秦勋,然后离间两人的感情。   秦诺压低了声音,“其实十弟过来找我,是说了一件事儿。”他表情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番话说出。   秦勋目光闪烁,跟着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儿?可是找到了发财的新路子?”   “是之前林嘉带着刑部官员查处我私藏兵器一案,十弟说,这事儿是七哥你在背后鼓捣的。”   “什么!”秦勋一蹦三尺高,“这事儿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难不成我要跟三哥一样谋反不成?”   “这个弟弟也纳闷呢。”秦诺挠了挠耳朵,“可是十弟言之凿凿,说必定是七哥你的计划。”   “什么叫我的计划。九弟你可别相信他们,若真是我,那他们缠着你干什么,直接上表弹劾我就行了。”   “唉,他一定是记恨我之前偷偷提醒你林嘉是他们的人这件事儿。待会儿见了面,我可得跟老十好好说道一番。”   “弟弟我也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秦诺继续做憨厚状。   说话的功夫,两人抵达了慈宁宫。   宗室大都已经到了,也许是考虑到如今的宗室人少,这又是一场家宴。所以宴席并未分内外。在场的不仅有宗室王爷和王妃,还有后宫几位高品级的妃嫔以及太妃太嫔。   虽然之前狠话是甩下来了,但见了面,秦勋和秦泽还是客客气气,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   简单打了个招呼,秦勋的生母刘太嫔也在列,秦勋正凑过去跟亲娘说话呢。   秦诺也跟秦芷聊了几句。不外乎小皇子活泼可爱,如今宫中上下都对他爱惜地不得了云云。   因为小皇子身体健康,这些日子宫中的气氛松快了不少,人人面带笑容。   不多时,霍太后和秦聪也到了。也许是儿子的到来鼓舞了心情,秦聪脸色看着竟比上一次好多了。   后面跟着沈皇后和王贤妃。沈皇后亲自抱着小皇子,一脸爱惜的表情看着怀中的婴儿。   身后紧跟着王贤妃,她是孩子的生母,出身虽然低微,但肚子争气,随着皇子出生一路扶摇直上,从贵人晋升到四妃之一了。   她是个窈窕婉约的女子,虽然“仕途”一帆风顺,眉宇中却满是愁绪,脸色苍白憔悴,偶尔目光落在沈皇后怀中的婴儿身上,神情忐忑而不安。   虽然已经晋升四妃之一,但如今这个皇子干系重大,不可能让她亲自教养的,想必因此而忧虑吧。   霍太后将小皇子接过来,亲自抱着跟几位宗室打招呼。   众人免不了一阵吹捧,什么面相不凡,龙章凤姿,天资卓绝,聪慧绝顶……天知道他们怎么从一个三四个月大小的婴儿脸上看出这么多东西的。   夹在众人中间,秦诺也看了看那个小东西。   粉嫩的小拳头挥舞着,睁开滴溜圆儿的大眼睛。也许是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吓到了,小东西哇哇大哭了起来。声音嘹亮,中气十足。   霍太后连忙叫过宫女将小皇子抱下去,交给奶娘喂养。   “这孩子跟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一醒来就急着要吃东西。”霍太后眉目慈和。   众人又少不得一阵吹捧。   宴席就在这样温馨融洽的氛围中开始了,觥筹交错间,霍太后又提起皇帝和几位王爷小时候的趣事。   正说得热闹,突然一个年长的宫女急匆匆跑了进来。她面色惨白,凑到霍太后身边,颤声道:“启奏太后,小皇子殿下,不好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传入了众人耳中。   一瞬间原本喧嚣热闹的殿堂就冷寂了下来,变化之快,像是整个宫殿骤然落进了冰窖里。   霍太后勃然变色,“小皇子怎么了?”   “小皇子突然呕吐不止,什么也吃不进去。”宫女颤声说着,身体抖地像是一片飘零在深冬的枯叶。   霍太后猛地站起身来,连仪态都顾不上了,匆匆往后殿跑去。   皇帝和皇后也紧随其后,留下满殿宗室贵人面面相觑,心头都浮起一个压不住的念头。   要是小皇子不行了,会怎么办?   在场的都是权贵,对皇帝如今的身体,已经或多或少有了了解,无数目光投注在秦勋,秦泽和秦诺身上。   若是皇帝驾崩,而小皇子又夭折。那么只能兄终弟及了,景耀帝留下的皇子,可只剩下这三位了。   秦诺心情一落千丈,对他来说,最期盼的结果,其实是小皇子平安无事,继承皇位。无论是他还是秦勋、秦泽,都老老实实继续当着王爷。   这样他不必担心任何人,而万一小皇子夭折了……   珍馐美食还在流水般端上来,任何人都没有了品尝的念头。   枯坐殿中过了小半个时辰,突然霍太后身边的掌令太监急匆匆回了殿内。   请舒王、淳王、燕王、睿郡王……入后殿商议要事。   掌令太监一连点了六七个名字,传达的竟然不是让众人自便散去的旨意,而是让几位王爷入后殿。伴着满心不解,秦诺众人跟着进了后殿。   小皇子从诞生就养育在慈宁宫霍太后这里。   如今后殿一片慌乱,十几个御医围在殿内,还有一群宫女太监。   众人簇拥中,霍太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面色惨白,目光凌乱。   霍太后素来注重威仪,这样慌张无措的模样,秦诺只在景耀帝驾崩的那天晚上见到过,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子。   见到几位宗室进来,霍太后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中隐有寒意。   在众人大惑不解的眼神中,霍太后冷冷扫了跪在面前的女官一眼,喝道:“说吧。”   那女官打了个哆嗦,然后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刚才小皇子被抱到后殿去,奶娘喂了一顿奶,吃饱睡足,小东西便来了精神,宫女抱住他到桌子旁玩耍。   而桌子上正好有几位宗室送来的百日宴礼物。   顺着她的话语,众人目光都落到大殿中央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摆着一些锦盒。   庆祝孩子百日的家宴,按照大周的风俗惯例,众人也是带着礼物的。不外乎一些金项圈平安锁之类的东西。   秦诺在出发之前,东泊也按照惯例准备了一个沉甸甸金灿灿的宝石项圈。   小皇子被这些灿烂又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在桌上玩耍了好一会儿,才被奶妈抱着离开。   本来想服侍他睡觉,哪知躺下没多久,小皇子突然身体抽搐,将原本喝下的奶都吐了出来。刚才经御医诊断,极有可能是误服了什么坚硬的小东西。   秦诺听得心里直下沉,哪怕是现代社会,也有很多婴幼儿因为大人的疏忽,吞噬了螺丝钉,纽扣电池之类的小东西而导致濒危,现代社会还能开刀手术,这个时代就不可能了。   “若要说吞了什么,只有可能是刚才在礼盒中玩耍的时候了。”女官一边说着,眼泪几乎掉了下去。   入内的宗室纷纷噤声,目光情不自禁投向桌上。   金项圈平安锁之类的东西,都带着叮叮当当的金珠铃铛等物。纵然不是他们有心,但牵扯到此时上,也难保一个失察之罪。   “此事论罪,是皇儿身边的奴婢没用,哀家刚才已经命人将那些个废物发配去慎刑司。但究竟是哪位王爷送来的礼物出了问题,也该查个清楚。”霍太后冷冷说着。   女官也不敢起身,只一路膝行至桌案前,指着角落一个赤红色的锦盒道:“方才经过奴婢几个反复查看,应该是这个金麒麟拱月的金项圈,上面的小金铃少了一个。”   赤红色的锦盒……秦诺目光骤然收紧。   女官继续道:“方才奴婢对照礼单,这个项圈好像是淳王爷的礼品。” 第55章 脱罪   一言既出, 秦诺反而冷静了下来。自从习武之后,他日渐耳聪目明, 此时此刻, 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众人的呼气声。不用回头,也能想象众人那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秦诺有点儿想笑。   虽然这次的罪责主要在于宫女, 连唯一的皇子殿下竟然也会发生这种疏忽, 但牵连到的宗室罪责也不小。尤其看霍太后那近乎疯狂的冰冷眼神, 想要平安脱身, 只怕没那么容易。   眼看着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秦诺缓步上前, 桌上锦盒大都打开着, 宝光灿烂, 琳琅满目。   都是这一次诸人送来的贺礼, 秦诺将手伸到锦盒上方,还没来得及拿起那个金麒麟项圈看一看。突然一只手横了过来。   是从刚才起就紧跟着他的两个太监,其中一人伸手拦下, 一边恭谨地道:“王爷,此物关系重大,”   明明两人没有接触到,却有一股力道,让他不由自主将手收回。秦诺扫了眼前的太监。看着年纪不大,武功竟然很不错!   没有坚持拿起金项圈,秦诺目光细细扫过,果然在金项圈边缘的一溜儿小金铃铛中, 发现缺少了一个。   后面秦泽突然开了口:“九哥并非故意,此事主要是这些奴婢,连皇子殿下也如此疏忽,简直难以置信。”   想不到秦泽竟然会替自己说情,秦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静默片刻,旁边礼亲王也跟着道:“此事论罪,确实是宫人责无旁贷。”他是如今现存的宗室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了。   霍太后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气氛正僵硬,突然桌边的宫女一声惊呼,她盯着锦盒里面的金项圈,“这是什么?”   秦诺转头望去,是一只苍蝇,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叫着盘旋了两圈,竟然好死不死地落在了锦盒里。   不偏不倚,正是其中一个小铃铛上。   负责看顾的宫女挥手驱赶,那苍蝇受惊飞了起来,盘旋了两圈,又执着地落了下去。   目标还是金项圈上的小铃铛!   好像小铃铛上又什么东西吸引着它。   宫女继续驱赶,不经意手碰到了锦盒里的金项圈,突然惊呼一声:“这个铃铛……怎么有点儿黏黏的?”   旁边有听到声音的御医,请示过霍太后,立刻上前,反复观摩片刻,又取来小刀在铃铛上面轻轻刮擦了几下。   又有两名太医凑上前来帮忙,凑在一起眼神相对,极为慎重。   片刻之后,一名年长的太医跪倒在地:“启禀太后,上面粘了一层糖胶,表面晶莹剔透,在金子上并不显眼,今日天气有些热,便融化了些许……”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剩下那只不合时宜的苍蝇在嗡嗡叫唤着。   如果说婴儿拿走铃铛,是巧合,是宫人看顾不周,送礼的王爷只是池鱼之殃,无心之过罢了。那么铃铛上粘着糖胶,情况瞬间复杂了!   在一个送给婴孩的礼物上黏上糖胶,尤其还是容易掉落误食的小东西。其中居心……   众人看向秦诺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难道这个传说中呆笨的皇子,也会生出那种念头!   秦诺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众人,包括眉宇中凝聚着重重阴云的霍太后。还有神情闪烁,对自己目光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宗室诸王。众人之中,可能只有秦泽的目光明澈而凝重,带着几分忧虑。   突然感觉很好笑。他敢肯定,如今殿中诸位权贵,除了霍太后之外,他是最渴望这个孩子平安健康长大的一个,如今却被搁在了凶手的位置上。   何其讽刺的一幕?   是谁动的手脚?可惜,人人都是演技派,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真相来啊!   迟疑的功夫,秦泽继续开口道:“这种金项圈,向来是在首饰作坊里定制的,九哥心性纯朴,哪里会知晓糖胶等物,不如先彻查定制的作坊,将那些匠人和经手的奴仆严刑拷打。”   自己这个十弟,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己还真得承他这份人情了。   秦诺摇摇头,暂时放弃了从表情上找出真凶的打算。   “多谢十弟肯相信我,只是……”秦诺转过身来,他先冲着秦泽拱了拱手,然后皱眉对霍太后道,“母后,此物并非我今日所赠啊!”   大殿内又是一片沉静。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咦,我送的东西呢?怎么没见到啊?”   看到众人惊诧地望着自己。秦诺挠了挠头发,解释道:“本来也是想送金项圈的,但是想想这玩意儿太俗气了,所以临时换了一套。本想着预祝小皇子学业进取,早日启蒙,谁知道……唉。”   今天在进宫的路上,他打开盒子察看了一下礼物,金项圈确实很精致,两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动作憨态可掬,中间围绕着手指肚儿大小的金色珍珠,上面还嵌着各色宝石,缀着一溜儿小铃铛。   这个时代富家子弟常用的东西,就是这么繁琐累赘。小孩子如果两三岁佩戴,万一吞噬了上面的珍珠宝石怎么办?来自后世的秦诺天然感到不妥当,又想到如今紧张地气氛和局面。他脑筋一转,干脆将金项圈取了出来,可是不送这个送什么好呢?   准备别的礼物好像也来不及了。秦诺目光一转,落到桌上。   笔墨纸砚是马车里原本就准备好的,方便马车的主人在行走途中写点儿东西什么的。但秦诺向来没有这种爱好,所以东西都是簇新的,完全没动过。   秦诺直接将金项圈取出塞进了马车底下,然后将桌上那套笔墨纸砚塞进了锦盒。很好,大小尺寸正合适。而且自己马车上准备的东西也是顶级上品,当做礼品也不寒酸。   “将今日所收的礼物全部取来!”霍太后的声音里蕴含着雷霆。   宫女几乎是奔逃出去,不多时,一队人捧着数十个锦盒进了大殿。   很快,翻找礼物的宫女捧着另一个锦盒匆匆跪倒在殿中央。一模一样的包装,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套笔墨纸砚。   有人脸上忍不住黑线。送几个月大的婴儿文房四宝!这淳王爷还真想得出。这种东西,不都是送给即将开蒙的学子的吗?   只是傻人有傻福,反而被他逃过一劫。   “那这金项圈是怎么回事儿?”霍太后怒极反笑。   负责整理礼品的掌事宫女们齐刷刷跪倒在地:“这……奴婢们也不知啊。”   “不知道。”霍太后咬牙切齿,目光中的冷意几乎要化为冰霜刀剑将这些人凌迟至死。   转眼之间,风云突变,一场宫廷风暴向着另一个方向卷去。   剩下的事情,就不是秦诺他们能管得了的了。   终于,霍太后还是顾惜自己的颜面,冷冷扫了殿中宗室一眼:“诸位今晚也辛苦了,如今小皇子身体欠佳,宴席便到此为止吧。”   众人自然无异议,赶紧唯唯诺诺地应了,退走下去。   临出门的刹那,秦诺转过头去,阴暗的宫殿里,霍太后的脸上遍布阴云,盯着众人的背影,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   遥远的深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声,听着诡异而又阴森。   出了宫,秦诺心中纷乱,带着侍从返回东边小广场,   身边方源突然低声提醒道:“王爷,舒王爷过来了。”   准备上马车的脚步一顿,秦诺转身望去,果然是秦勋肥胖的身影正在向这边跑过来。   难得他跑得这么快,转眼就到了自己面前。   秦诺皱起眉头,“七哥,可是有事情?刚才弟弟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替你向十弟分说了。”   “这事儿就不用提了。”秦勋气喘吁吁地挥了挥手,然后叹了一句:“九弟,你果然是有福之人。”   “今天厚着脸皮过来找你,是想问一句,今天这事儿,你怎么看?”   秦诺也没有了演戏的兴趣,只淡然道:“弟弟心中忐忑,只觉自己死里逃生,哪里还能有什么看法?”   秦勋嘿嘿一笑:“哥哥我知道。刚才没来得及替你求情,其实是因为哥哥也被吓坏了。真没反应过来,九弟你别怪我。倒是十弟,好生伶俐,平日里还看不出他如此反应快捷呢。”   秦诺没有说话。   秦勋点到即止,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反而感慨了一句:“还有那金项圈,怎么会跟九弟你的一模一样。”   “弟弟我也纳闷呢。”秦诺视线垂下。   秦勋道:“这事儿可不能轻易算了,九弟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按照十弟之前说的,拷问那些打造的匠人?哈,不是我说,只怕弟弟你一番劳动,毫无所获。”   秦诺没有说话,他很清楚,仿造金项圈的未必是自己定制的那家工匠,只要拿到图纸和模子,任何人都有嫌疑。而且金项圈从定制到自己送入宫,已经经过了无数人的手,他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部刑讯拷问,而且也未必能拷问出什么东西来。   “此事自然有宫中处理,你我何必多事。”他心中有些不耐烦了。   “事情是这么说,但是这黑锅栽倒弟弟你头上,难道你不气愤。”   “自然气愤,只是弟弟全无头绪,弟弟平日里安分守己,只赚点儿小银子罢了,哪里想到会得罪人。”   “嘿嘿,九弟,你还不知道吧。皇兄的身体只怕……”秦勋压低了声音,“支撑不了几年呢,就算能撑下去,想要再有皇子,只怕也难。”   秦诺配合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七哥你不要胡言乱语。皇兄正当盛年,一时风寒体弱罢了,怎可能……”   “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骗你。”秦勋一本正经地道,“御医说是心疾发作,这种病之前全无痕迹,身体康健,宛如常人,只是不可受太重的刺激,一旦情绪起伏过度,心疾发作,便急转直下。有运气好的人,五六十岁才发作,有运气不好的,十几岁发病也是有的。”   “这……”秦诺还是一脸难以置信。   “哥哥我偷偷上来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提醒你一句,千万小心别再被人算计了。唉,今天这件事。其实,只要想想,小皇子万一身亡,对谁最有利,就知道了。唉,也难怪母后她老人家怀疑咱们呢。”一边说着,秦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秦诺的肩膀,转身离开。   对谁最有利?   秦勋还真是一句道破关键,小皇子身亡,对他们三个都有利,而他们三个当中,对秦泽又是最有利的。因为他将变成霍家的支持对象,而小皇子活着一日,他就只是霍家的备胎。   只是,真相有这么简单吗? 第56章 逼上梁山   小皇子还是没有撑过这一劫。   第二天的凌晨时分, 这个小婴儿夭折了。   霍太后悲恸地近乎疯狂,将侍奉小皇子的宫人全部杖毙, 而金项圈的线索也被一条条拔起, 大有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从制作项圈的首饰作坊,到取货的随从,凡是牵连到这件事情的, 都被刑部派人带走。   包括秦诺王府里接触过此物的几个人。   没有任何人阻止霍太后的愤怒, 毕竟此事干系重大, 一群奴仆工匠的性命, 哪里能抵得了今上唯一的子嗣呢。   眼看着东泊和两个负责去取货的小太监被刑部官员带了出来, 秦诺拦下了林嘉一行人的脚步。   “本王之前在宫中, 已经自证清白, 不知为何又要上门锁拿?”   “王爷见谅, 奉太后懿旨,凡是有关人等,一概锁拿询问。”林嘉正色道, “而且王爷虽然自称清白,也难保身边没有作奸犯科之徒。”   秦诺扫了一眼东泊和两个小太监:“孤不敢说身边之人必定清白无暇,只希望林大人秉公执法,勿要冤屈忠良之人。”   “王爷放心,本官必定不负王爷嘱托。”林嘉郑重拱了拱手,一脸正经地不能再正经了。   旁边东泊倒是格外冷静:“王爷放心,只要我等是清白的,刑部诸位大人必定不会为难。”   秦诺瞪了林嘉一眼, 我不放心的就是这只笑面狐狸,谁知道从中会干出什么阴谋诡计来。   他安慰东泊:“孤会定时派人去探望你们的,必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林嘉无奈地揉了揉鼻子,看来自己在淳王爷这边的信用已经破产了。他笑道:“之前听燕王说,已经与王爷您冰释前嫌,如今看来,燕王似乎过分乐观了。”   “这种虚话就不必说了。”秦诺板着脸,拱了拱手,“希望林大人早日理清此案,还无辜者以清白。”   林嘉干笑两声,带着人离开了。   **********************   “王爷如此关心东泊这些奴婢,难道就不忧心一下自己?小皇子夭折,王爷如今危如累卵啊!”   东泊他们被带走之后,秦诺心绪烦乱,再见到霍幼绢,忍不住抱怨起来,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霍幼绢匆匆打断,然后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头一次见到未婚妻这样气急败坏又紧张的模样,秦诺吓了一跳。   立刻意识到,她恐怕是听说了宫中的事情之后吓坏了,太过担心自己。连忙安慰道:“我知道,如今局势不容乐观,不过我之前在宫中已经证明清白,此事应该牵扯不到我身上。”   “王爷所忧虑者,唯有眼前一事吗?此番算计落空,那么下一次呢,下下次呢?王爷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未雨绸缪,未卜先知吗?”   秦诺头疼,他就不明白了,就算小皇子死了,最有希望问鼎那个位置的,也是秦泽和秦勋,他们两个一个年龄居长,一个母家尊贵,为什么这一重重阴谋算计,都先冲着自己来了呢?   霍幼绢冷笑一声,“因为王爷势力弱小,最易铲除,柿子挑软的捏呗。再者,王爷消息闭塞,只能看到自身,当然感觉算计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焉知舒王与燕王之间,已经明争暗斗过多少回合了?是不是生死一线。”   秦诺心中凛然,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太过主观主义了。   霍幼绢一句话点出了关键,在三王之中,自己是最弱势的一方,很容易被人当做第一目标。而就算不是如此,自己消息落后,秦勋与秦泽之间的明争暗斗,自己压根儿不知道。   实际上,第一次兵器走私案,自己就是被卷入两者之间的炮灰。而这一次,难道也有不知为人的内幕?   正思量着,对面霍幼绢突然抛过来一句话:“王爷有意问鼎大位吗?”   秦诺一愣,“其实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挺舒坦。”   “那么,幼绢换一个问法,若王爷无缘那个位置,是舒王和燕王之一登基为帝,王爷将如何应对?”   秦诺不说话了。   霍幼绢继续说着:“之前王爷说过,燕王与你势如水火,将来燕王登基,王爷与其之间可有缓和余地?”   秦诺摇摇头。秦泽登基是绝对不行的!自己必死无疑。   “那么若是舒王登基呢?”不等秦诺回答,霍幼绢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王爷还记得二十年前莱王是怎么死的吗?”   秦诺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莱王正是因为未婚妻被景耀帝觊觎,所以被找了个罪名赐死,然后郭贵妃入宫当了妃嫔。   而秦勋对霍幼绢的觊觎之心别人不知道,秦诺却是心知肚明。   “若只是因为臣女,也不是无法可解。反正臣女与王爷并未正式定亲,只要王爷不要再与霍家来往,之后另择名门淑女为妻,便不会重蹈莱王的覆辙。”   “妙妙!”秦诺皱起眉头。   霍幼绢毫不避让地望着他,继续说道:“然而王爷放弃臣女,便可以保得平安吗?”   “臣女为王爷讲一个故事。当年三国战乱,田丰之死。”   “田丰之死?”秦诺惊讶。   三国时候,田丰是袁绍的谋士,当年袁绍举兵伐曹操,田丰大力劝谏,认为不可轻易动兵。奈何袁绍主意已定,将田丰投入大牢,然后举兵北伐,结果就是以自己的愚蠢,成就曹操的无上威名。官渡之战千古流传。袁绍大败之后逃回自己封地,不仅没有检讨自己的错误,重新迎回这名睿智的谋士,反而将关押在大牢里的田丰斩杀。   “王爷竟然知晓这段典故,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霍幼绢笑起来,“人心微妙,袁绍为何要杀人,不外乎小鸡肚肠之人的恼羞成怒罢了,王爷日常与舒王交往,认为其心胸气度如何?”   秦诺没有说话。   霍幼绢清亮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句都恶狠狠戳着秦诺的心肝儿:“王爷之前在温泉行宫,曾经见过舒王各种谄媚逆王,迫害宗室的丑态,然而之后,舒王却依然能与王爷心平气和地来往,焉知其内心对王爷的忌惮和愤恨。若王爷与舒王平等,这份愤恨也许永远都只能压抑下去了,但是一旦登上皇位,舒王还会让如此碍眼之人存在下去吗?”   秦诺继续沉默着,霍幼绢的这些话语,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却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两个仅存的兄弟之间,关系都已经到了濒临破局的境地。   秦泽登基,他必死无疑!   秦勋登基,他一样活不了!   只有自己当皇帝,不当皇帝就得死!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变成如此境地?天知道,原本他的人生目标是当一个吃喝玩乐,生活无忧无虑的闲王啊!   “王爷若是上位,十三公主将来也才能有所凭依。”霍幼绢又抛出最后一个诱饵。   虽然之前秦诺百般努力,秦芷还是被确定为和亲人选,名字也已经列入送去北朔的国书之上了。但同样去和亲,皇帝的同母亲妹,和普通的公主,还是有所不同的。   “我明白了!妙妙,多谢你的提点。”最终,秦诺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才,也该努力争取一把了。秦诺望着回廊外明媚的春光,这些天他其实已经有所预感,只是一直不敢面对罢了。尤其前面还有小皇子这个希望在,如今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自己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那么王爷准备如何竞局?”听到秦诺表态,霍幼绢却没有松了一口气,而是立刻追问道。   秦诺哑然,就算想要竞争那个位置,自己在三王中处于最劣势,一时该如何开展,还是得好好筹谋。   “王爷可知,就在昨天,燕王向我霍家求娶五妹妹,父亲他已经同意了。当然,此事还不能公开,但双方之间已经有了约定。”   秦泽好快的动作啊!小皇子刚死,碍于霍太后的心情,确实不能公然许婚。   秦泽和秦勋动作连连,自己该如何应对呢?秦诺冥思苦想,目光落在对面眼神晶亮的女子身上。比起一个人孤军奋战,现成的不就有一位军师可以请教吗?自家这位未婚妻,就是睿智精明,而且对朝野上下的了解也远胜自己。   秦诺拱手一礼,恭恭敬敬道:“军师教我。”   霍幼绢眼中闪烁起无数矛盾和不舍,最终,她坚定地说道:“裴翎有一独女,待字闺中,请王爷速去提亲求娶。”声音颤抖而压抑。   秦诺弯下的腰还没有来得及直起,刹那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一瞬间,他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也许眼前少女有顺风耳,将之前自己与裴翎在湖上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因为我的关系,霍家的立场你再难争取,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裴翎的支持。而联姻,便是最佳的手段。”霍幼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利弊。   “王爷风采绝顶,只要略作接触,便可知晓,并非传说中呆笨之人。更重要的是,比起舒王后宅美妾宠姬无数来,王爷后宅简单干净,我若是裴翎,也必然愿意择王爷为婿。”   秦诺默然,他突然想起之前裴翎对他的建议。眼前少女虽然身处闺阁之内,对朝政大事的把握之精准,远胜普通朝臣。   霍幼绢心中也是百般痛苦。在听到小皇子夭折的消息之后,她就立刻意识到,自己与心爱之人,已经被逼上极端了,他们将面对一个莫测未知的前途。   若是小皇子在,一切都好说。这个婴儿身为直系皇子,天然拥有最名正言顺的继承权。秦诺与秦泽和秦勋的关系好坏都无关紧要。都是亲王,谁怕谁啊!   但小皇子一死,局面截然不同了。深思熟虑一整夜,尤其在听到父亲同意将五妹妹许婚燕王的消息之后,霍幼绢只能如此选择。   感受到对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霍幼绢低着头,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只怕自己一看之下,就要忍不住动摇,然而,冥思苦想了一天一夜,以她的才智,所能想到的,对眼前之人最好的出路,竟然只有这一条。   娶裴翎之女,换取裴家在军中的助力,从而登上那个位置!   “王爷可知,舒王近日里不断遣散姬妾,其所图为何,简直昭然若揭。”   这件事秦诺也知晓,前一阵子秦勋突然修身养性起来,府中几十个美妾都遣散出去,在京城也算个小新闻了。   “连舒王都有此觉悟,王爷还没有决心吗?”   “妙妙,我……”秦诺艰难地开了口,然而话未说完,就被堵住了。   霍幼绢猛地扑上去,抱住他,温润的双唇触在脸上。   秦诺反手紧紧抱住,“不行。”他低声道,眼神清正而。求取裴翎之女,固然是最简单便捷的一条道路,但是,他不相信只有这条路。   “妙妙,一定还会有别的出路。”他抱住她,低声说着。   霍幼绢眼中却是一片坚定,一切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第57章 选秀   离开了太液湖, 霍幼绢很快返回家中。   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梳妆台前,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妆容, 薄薄的脂粉掩去了通红的眼眸,淡淡的胭脂在脸颊上晕开,更添艳色。   她必须要坚强, 因为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后续。   简单收拾完毕, 霍幼绢迅速起身, 没有带任何侍婢, 往后院而去。她要去见霍家最重要的决策者, 她的祖父霍长阳。   在青竹掩映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不多时, 清秀的小厮打开院门, 低声道:“老太爷请四小姐进入说话。”   霍幼绢心中一松, 只要肯见她,便表示事情成功了一半。   进了明亮的书房,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端坐桌案前练字。   听到霍幼绢进来的声音, 他头也不抬,只是问道:“幼绢,你过来看看祖父这字如何?”   霍幼绢从容走到桌案之前,低头看去。   一个斗大的“舍”字映入眼帘。字体圆润无暇,浑然一体。   霍幼绢心下敞亮,笑道:“祖父练字已经有数十年了,比父亲的年龄还大,何况孙女我呢, 若轻易评判,岂不是孙女轻浮了。”   “你倒是谨慎。”   “孙女不敢评判字体如何,但字中深意,倒是可以略点一二。”   “哦,说来听听。”   “祖父纠结于一个舍字,不外乎在头疼,如今的宫中状况。小皇子夭折,对我霍家大为不利。”   霍长阳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霍幼绢继续说着:“皇上身体状况不佳,皇位必须有人来继承,我霍家应该尽快在三位王爷中择一支持。只是,太后为此深受打击,此时推举任何一位,都会被太后所厌弃。所以祖父纠结的这个舍,便是落在太后身上。”   太后刚刚痛失爱孙,悲痛欲绝,凶手极有可能是剩下三位王爷中的一个,如果霍家公然支持秦泽,少不得触怒太后,偏偏如今的形式,秦聪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等待了。   霍长阳摸着胡子,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可有良策?”   “祖父何必问孙女呢,以您之见识,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外乎祸水东引四个字罢了。”霍幼绢笑道。   “舒王为人奸猾,之前便与我霍家不合,而且其近日迫不及待遣散姬妾,其心思昭然若揭。会谋害小皇子也在情理之中。若能查明凶手,想必太后也能出一口恶气,何愁她不跟霍家齐心呢?”   霍长阳笑道:“你倒是看得准确。以前梦生最痛惜你,果然是没有看错。”   梦生是霍太后的闺名,也只有眼前这个霍太后的亲生父亲,能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如今的一国太后了。   看着霍幼绢,霍长阳又忍不住一阵惋惜。这个孙女,实在是可惜了。   霍家女儿多,纵然是嫡出的,几房之中也有十余个,便是身为族长的霍东来,膝下也有三位嫡女。这个排行第四的孙女,是其中的佼佼者,本来家族对其寄予厚望,偏偏却被景耀帝许婚给秦健,成了一招废棋。   而之后将其舍弃在温泉行宫,更是直接导致了她与家族的决裂。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选择支持对象的时候,一开始就没有考虑淳王。   不仅仅是因为葛家和秦泽原本就在他们控制之下,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不可能去支持一个对家族心怀怨恨的女子为皇后。   “今日前来求见祖父,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霍幼绢跪倒在地,从容说道,“幼绢自请入宫选秀。”   霍长阳手一颤,如果说之前的话语,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如今霍幼绢抛出来的,绝对是重磅炸弹了。   自请入宫选秀?   “今上的情形,你可知?”   “孙女已经略有耳闻。”   “我也不隐瞒你,今上的大限,只怕就在今年了。”霍长阳叹了一口气。   “孙女知道了。”   “你还要坚持入宫?”   霍幼绢神情冷静,“请祖父成全孙女一片心意。”   霍长阳怔住了,片刻,转为了悟:“哈,我懂了,原来是为了淳王。你竟然将赌注压在淳王的身上,认为他有机会问鼎大位?”   霍幼绢眼神坚定,“孙女确实如此认为。”   她是个行动派,既然决定了目标,就要全力以赴去争取。要求入宫,只因为她深知秦诺的性情,若自己不亲手斩断这份感情,他是绝不会率先做出辜负她的事情的。自己已经与霍家决裂,留在家族被排除在权利中心之外,两眼一抹黑,入宫之后,才能更好地为他筹谋   而且秦诺更加自由,能前去求娶裴翎之女,同时名声不必受自己拖累。   对她那点儿小心思,霍长阳心知肚明,笑着摇摇头:“你如此为他考虑,他将来可会记得你?”   “原本就是我连累了他。”霍幼绢苦笑道。   若知道有这样一天,她绝对不会跟家族决裂的,只会假装不知道父亲和太后的谋算,继续表演父慈女孝的好戏,这样也许霍家能考虑支持淳王了。   霍长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霍幼绢继续笑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所以,求祖父成全。”她弯下腰,额头触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她与他两人,筹码都少得可怜,如今只能以自身入局,为他盘算了。   沉默良久,霍长阳叹息了一口气:“女子便是如此,经常沉溺于无聊的感情。”   “多谢祖父成全。”霍幼绢抬头笑道。   从小院中离开,霍幼绢漫步走在回廊上。   祖父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入宫选秀,也该尽快准备起来了。   之前祖父慨叹,自己沉溺于无聊的感情,那么接下来,她需要利用的,就是这份无聊的感情了。   她知道一件事,是连霍长阳和霍东来这种掌权之人都不知道的。   其实,霍太后是很厌恶秦泽的!   虽然先帝在的时候,葛贤妃娘娘就奉承侍奉霍太后极为周到,燕王也对秦聪极为恭敬,但太后其实非常厌烦秦泽,只是一直隐而不发。甚至葛贤妃和秦泽自己只怕都不知道。   她之前作为霍太后心爱的侄女儿,经常入宫陪伴,很多事情冷眼旁观,才能体会到这种微妙的心理。   景耀帝晚年越发宠爱幼子,对年长的太子日渐冷淡。而幼子之中,最得宠爱的就是十皇子秦泽。   也许帝王都是同样微妙的心态,随着自身日渐衰老病弱,对年富力强又朝臣拥戴的太子,都心存忌惮。反而对讨人喜欢的幼子没有那么多纠结了。   因为几次责骂秦聪而赞扬秦泽,所以霍太后对这个庶子也有些厌烦起来。只是葛贤妃原本就是她的心腹之人,也不好表现出来,但却瞒不过日常陪伴她又心细的霍幼绢。   霍太后和霍家,真的能如此铁板一块吗?她坚持入宫,便是为了撬动这其中微小的裂痕。   *****************   随着春暖花开,京城的风景迅速变得绿意盎然起来。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转眼已经进了五月,常来往的行人也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   这样和煦温柔的日子里,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开始了。   京城和各地进京的秀女共计两千余人,在进过内务府各司局的头一轮挑选之后,有资格殿选面圣的三百一十七人。   每一次选秀,对京城来说都是一桩盛事,不仅脂粉铺子首饰作坊能狠赚一笔,街坊之间也少不了对宫中贵人琐事的议论。   今年比起往年来,尤其比起景耀帝时候的选秀,规模无疑小了很多,尤其高门贵阀之内,并无多少淑女应选,也许是因为新帝身体孱弱,并不耽于女色,也许是因为宫中小皇子刚刚夭折,霍太后尚未从悲恸中走出,专门下了旨意这次选秀一切从简。   在所有秀女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霍家嫡女霍幼绢了。这个传说中要入宫为贵妃,还引动了德王叛乱的女子,在京城引出了无数闲话之后,最终还是入宫了。   ******************   秦诺沿着流光殿东边的回廊缓步走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遥遥传来。   东边的储秀宫是众秀女云集的所在,比起宫中因为小皇子夭折而带来的沉闷压抑,这一处宫室充满了新鲜的活力。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她也里面吗?正在干什么?有没有想念自己?   “九弟。”身后传来一声招呼,秦诺转头,是秦勋胖胖的身影。   不知是否错觉,一段时间没见,秦勋好像比上次瘦了很多。   原本清秀的轮廓也显了出来。见着秦诺,笑容依然和煦:“听说九弟你先我一步入宫,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你。”   耳边传来黄莺儿般婉转的歌声,不知道哪个秀女,似乎在院子里练嗓子。   秦勋声音顿了顿,笑道:“今年的秀女似乎很不错嘛,可惜咱们兄弟都是没份儿了。”   今天几个人相继入宫,都是为了一件事。   推辞选秀指侧妃。   大周三年一度的选秀,不仅是为了皇帝充实后宫,也会为各宗室王府指人婚配。原本秦勋三人都会被指一两位侧妃庶妃的,考虑到如今宗室凋零的现状,也许会更多。   但三人相继入宫,将这份“福利”推辞掉了。   自己是因为实在没有兴趣,秦泽是一心大业,又刚刚与霍氏女定亲,而秦勋呢?   秦诺笑了笑:“听闻七哥近日修身养性,连自己王府后宅的美妾都遣散了不少。”   秦勋嘿嘿笑了两声,道:“以前是年轻不懂事,难免荒唐了些,如今都什么年纪了,还沉迷这些玩意儿,实在丢脸。所以都给了银子打发了出去。”   “倒是九弟你,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还推拒了今年的指人,难道是对那一位还念念不忘?”他冲着储秀宫的院墙挤眉弄眼笑道,“美人嘛,都是那么回事儿,什么高门贵阀的小姐,一个个势利得很,只怕还不如普通小门户的知情识趣,体贴周到。”   原本自己与霍家的婚事已经在京城圈子里传来,如今霍幼绢又选择入宫选秀,京城之内难免议论纷纷,多是指责霍幼绢背信忘义,一女两嫁的。   他也被人议论了一阵子,但大都将他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又是一个被美色所惑,却落得一场空的倒霉备胎。   秦诺不想多说,随意应付了两句,就转身告辞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秦勋冷哼了一声,也领着侍从出了宫门。   上了马车,行走在官道上,秦勋问道:“已经打听清楚了?”   侍从躬身低声道:“属下已经探听清楚,裴家小姐确实每隔三五天都要到那里游玩。”   秦勋嘴角翘起,事情成败,在此一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重复一下,不是多女主,女主霍幼娟,1v1,剧情比较风云突变…… 第58章 小产   选秀的结果当晚就出来了, 三百余名秀女,留用的五十四名, 其中, 大半都是被指给了各王府为侧室,只有十余人留在宫中,其中身份最高者, 就是霍幼绢了, 但是她并未如预料之中的直接册封为贵妃, 而是被册封为二品的妃位, 赐号为安。依然是留用的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一个, 其余秀女, 因为出身低微, 大都是才人美人之类的封号。   看着李丸送过来的邸报, 秦诺脸上并没有什么动容的。   再有就是小皇子夭折一事的处理结果。   东泊等人总算被放了出来,除了关在大牢里清瘦了些,并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这一次林嘉还算识趣,并没有大肆刑狱。   但宫中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小皇子身边的服侍宫人有责任的被斩杀,剩余无辜的也没有逃过这一劫,全部殉葬赐死,宫外有嫌疑的首饰作坊工匠仆役牵连无数。一个婴儿的死,葬送了数百人命。   看完了邸报,秦诺合上, 神色平淡地吩咐人准备热水沐浴。   李丸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与东泊交换了一个视线,心中都是一阵轻松。   那位霍小姐,牵连的事情太多太复杂,自家王爷秉性醇厚,他们是并不想当做女主人的。只是身为奴仆,无法反对。如今眼看着,两人之间彻底了断,一方面为自家王爷被甩而叫屈,一方面又松了一口气。   选秀的事情尘埃落定。   按照惯例,诸位宗室也要入宫谢恩,包括秦诺这种没有赐婚的。   谢恩的过程不过是乾元殿里走一趟,然后就是例行的赐宴。   今晚的宴席秦聪没有出席,霍太后代为主持。宴席的气氛极为沉闷,关于秦聪的身体状况,虽然宫中一直没有明说,但该知道的都心知肚明了。而且霍太后本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嘴上说着勉励诸位宗室家宅和睦,多开枝散叶之类的话语,音调却阴沉的好像随时会打雷一般。   几位得到赐婚的宗室唯唯诺诺地应着。   酒过三巡,霍太后的目光又落到秦诺他们三人身上。   “如今宗室凋零,是国家之不幸,你们身为先帝的皇子,应该勉力而行,怎可一个两个相继推辞不受。”   勉力当种马吗?秦诺吐槽着,跟秦勋、秦泽一起作低头受教状。   训了一番,霍太后还不罢休,又直接顶上了秦勋:“勋儿你在几个弟弟中年龄居长,理应为表率,这一次怎么也推拒了?”   秦勋憨厚地一笑:“母后教训的是,儿子只是这些日子思念父皇,实在无心后宅琐事,又怕耽误了名门淑女,请母后见谅。”   霍太后叹息了一句,“哀家对先帝也是一片思念之情,只是你既然顾惜思念先帝,就应该明白,先帝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便是平常农夫之家,当长辈的,最希望的不就是子侄后辈一个个成家立业有出息吗?因为追思先帝而不近女色,岂不是本末倒置。”   “何况翘首以盼的不仅是九泉之下的先帝,还有我们宫中这些寂寥之人,如今宫中孩子少,尽是我们这些迟暮之人,住着都觉得荒凉。不信问问你的母妃,也等着好消息呢。”   今天是宗室家宴,所以几位高品级的太妃太嫔也参加了,秦勋的生母刘太嫔也在其中,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刘太嫔吓了一跳,连忙小鸡啄米式点头道:“太后说的是,太后说的是。”   霍太后转头冲着秦勋笑道:“你看,连你母妃都急不可耐了呢。”   秦勋满脸赔笑,唯唯诺诺。   然后霍太后又转过头,对刘太嫔一脸和蔼地问道:“从刚才哀家就看你脸色不佳,连筷子都没动过,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胃口?”   刘太嫔刚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来,连忙笑道:“是妾身自己想事情入神了,多谢太后挂念。”   霍太后笑道:“那就好,将我桌上这一盘松鼠鳜鱼赏给刘太嫔。哀家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的。”   霍太后面前摆了上百道菜,大多都没有动筷子。   太后和皇帝赏赐菜品,是一种宠信和荣幸,刘太嫔连忙起身谢恩。   松鼠鳜鱼到了自己桌案上,刘太嫔拿起筷子,连接夹着吃了好几口,笑道:“果然还是最喜欢的味道,多亏太后您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口味。”   霍太后这才收回目光,微微笑着:“哀家当然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还为了争一盘子鱼跟同房的小宫女吵了一架。出去一个人躲着哭的时候遇到了先帝……唉,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喜欢就多吃点儿。”   在霍太后的劝说下,刘太嫔哪里敢说个不字。又一连吃了好几口。   秦诺在旁边看着,怎么都感觉刘太嫔脸色越吃越差,虽然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甜美谄媚。   然后,霍太后不再看她,转头同一位老王妃说起了旧事。   刘太嫔悄悄松了一口气,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然而还没有咽下去,突然感觉肠胃一阵难受,想要离席退避已经来不及了。   刚站起身来,就当场呕吐了起来。   她竭力想要用锦帕和袖子捂住,奈何呕吐停不下来。   顿时桌案上一片狼藉,与她临近的一位太妃退避不及,身上华服被溅了不少污秽。   殿中诸人都被这小插曲吓了一跳,秦勋更是脸色剧变,连忙起身冲到母亲身边扶持。   旁边侍婢也反应过来,上前扶着刘太嫔。   “这是怎么了?”霍太后顿时沉下脸色,“可是松鼠鳜鱼的滋味不好。”   短暂的呕吐之后,刘太嫔已经恢复了过来,只是脸色还白得可怕,听闻霍太后发问,连连摆手:“是妾身失态了,鱼儿味道鲜美,奈何妾身这几日肠胃不好,没想到会发生此事,请太后恕罪。”   霍太后冷笑一声:“那就是痼疾犯了,赶紧召太医。”   刘太嫔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必了,只是一点儿小毛病。”   “只以为一点儿小毛病就如此殿上失态至此,还有没有皇家颜面了。”霍太后怒气上涌,仿佛集聚了数日的阴云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迫不及待化为倾盆暴雨侵袭众人。   刘太嫔原本就是她殿中女官出身,连忙跪倒在地,“妾身知罪,请太后恕罪。”   秦勋也跟着跪倒在一旁,叩首道:“请太后原谅母妃。”   “殿中失仪,一句知罪便可以推诿塞责的吗?”霍太后却不肯善罢甘休,转头问旁边女官,“身为宫妃,殿中失仪,污秽宴席,该是什么罪责。”   女官一板一眼地道:“回禀太后,按宫律,轻者掌嘴,重者杖责。”   霍太后冷笑一声:“近日宫中沉闷,皇上病重,哀家又无暇理事,从上到下都懈怠了起来,越发没了章程。如此,便从今日起,从此事起,好好端正一下宫中的规矩。”目光冷冷扫过面色苍白的刘太嫔母子,一字一句说道,“刘太嫔殿中失仪,勒令杖责十下,以儆效尤。”   殿中诸人都大为惊异,刘太嫔的罪责虽然失礼,但终究是无心之过,如此重责,实在太过酷烈了。   但是没有人敢说话,之前霍太后说得那一番话,明显意有所指。刘太嫔的这一番重责,招祸的肯定不是这位胆小的太嫔,而是她那个除了皇帝之后就年龄居长的儿子。   秦诺冷眼旁观,看来秦勋这些日子在宫中小动作太多,惹恼了霍太后,所以杀鸡儆猴了。自己和秦泽两只猴子乖乖看戏就好了。   刘太嫔顿时花容失色,秦勋更是大为着急,连忙跪地请罪道:“母妃失仪,罪不容恕。勋身为人子,愿意以身代之。请太后看在儿臣一片拳拳孝敬之心上,便是二十下三十下,勋都愿意承受。”   霍太后会同意吗?只怕未必。如果由身强力壮的秦勋代母承担,虽然也能重重折损了这对母子的脸面,但同时会给秦勋留下孝敬生母,以身代罚的好名声。   总体算下来,反而是秦勋收获更大。霍太后绝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出乎秦诺预料之外,霍太后竟然……点头同意了。   “既然你如此又孝心,便由你承担八下,刘太嫔不得不罚,便杖责两下吧。”   秦勋还想要再争辩,但霍太后不容他分说,已经冷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立刻执行。”   立刻有一队女官从霍太后身后走出,领着刘太嫔母子去了殿外。   贵人领罚,自然不能跟奴仆一样在广场上公然执行。母子两人被带去了偏殿,也不知道是不是霍太后故意为之。   偏殿与宴席举行的大殿不过一墙之隔。板子敲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更没有人有心情品尝酒菜。   只剩下霍太后面带笑容,聆听着这沉闷的声响。   秦诺垂下视线,霍太后这是怎么了?如此简单粗暴,真不像是她的风格。   短短片刻间,秦勋的板子敲完了,轮到刘太嫔。一记下去,也不知是否错觉,声音格外沉闷。   也许是刘太嫔的惨叫声太过凄厉了。她虽然出身低微,但得宠生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苦头,哪里受得了这种罪。   好在只有两下,瞬间就打完了。   然后宫人带着刘太嫔母子上殿来谢恩。   霍太后这是真厌恶这对母子了,如此落他们的脸面不说,竟然还不让人去歇息。   秦勋虽然走起路来姿势迟缓,总算没有大碍,再看旁边的刘太嫔,花容惨淡,全仗着旁边宫人扶持,才没有直接昏迷瘫软。   秦勋跪拜了下去,强忍着目光中的怒火,瓮声道:“儿臣多谢太后惩戒教训。”   旁边刘太嫔也想着跪拜下去,却突然惨叫一声,两眼一闭,昏迷了过去。   秦勋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礼节了,径直跳起来凑到母亲身边。   “母妃,你怎么了?!”   霍太后似乎也感觉事情不好了,冷冷吩咐了一声,“传太医过来。”   秦勋抬头道:“母妃身体孱弱,受不得重击,无法继续宴席,请太后恩准,我陪母后下去休息。”   霍太后冷声道:“刘太嫔刚受杖责,不好轻易挪动,还是请太医诊治过再说吧。”   “哎呀,有血!”刘太嫔身边的宫女突然叫了一句。众人目光忍不住落到刘太嫔的衣裙上,鲜红的血迹沿着下半边衣裙蔓延开来。   刘太嫔也不知道刚才杖责伤到了哪里,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   秦诺惊诧间,目光扫过台上,霍太后嘴角扬起,仿佛是讽刺,又像是诅咒。   很快两位太医奉召前来,为刘太嫔诊治。   刘太嫔还在昏迷之中,躯体软软摊在秦勋的手臂上。   两个太医轮流诊治,面上不禁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旁边秦勋连声催促:“我母妃怎么样了?你们快说啊!”   两个太医反复诊治,额头上冷汗直冒。直到台上的霍太后也按耐不住,催促道:“刘太嫔如何了?立刻回话。”   两个太医对视了一眼,终于叩首回禀道:“启奏太后,刘太嫔她……是刚刚小产了!”   一边说着,偷眼扫了一圈周围满殿的宗室贵人和宫奴,这么多人,自己两个应该不会被灭口吧。 第59章 出局   刹那间殿中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众位宗室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太嫔是怎么了?   霍太后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开口打破了寂静:“可是先帝的遗腹子?”   神tm先帝遗腹子啊!秦诺忍不住吐槽, 皇帝老爹都死了快一年了, 刘太嫔怀的是哪吒吗?   大殿内没有人回答,两个倒霉太医擦了擦冷汗,略大胆的那个鼓起勇气回禀:“回太后的话。刘太嫔的脉象, 孕期应该没有超过两个月……”   一句话没有说完, 这倒霉太医就被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出手, 或者说出脚的人是秦勋, 他一脚踹飞了太医还不解恨, 又扑到另一个身上, 提起拳头劈头盖脸打着。   “你们撒谎!你们这两个奸贼!竟然敢污蔑母妃!”   “你们这些狗贼!”   一边厮打, 一边怒骂。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 双目更是要喷出火来。   可怜两个太医瑟缩在地上,根本不敢还手,只能拼命护住要害, 连连退避。   秦勋的疯狂并没有持续多久,霍太后皱起眉头,“这成什么样子了?”   两边宫人得令,立刻冲上去将秦勋拉开。再看地上的太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霍太后冷冷扫了秦勋一眼,“舒王爷不用着急,也许是庸医误诊也说不定,立刻召太医院首座和院判来。”   立刻有宫人下去传令, 等待的功夫,每个人神色各异。   秦勋的表情逐渐由暴怒转为恐惧,他目光扫过刘太嫔的身边,跟随刘太嫔的两个贴身个宫女都面色惨淡,抖如糠菜。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心中一片黑暗。   而在座的诸位宗室之间互相交换着眼色。   终于年纪最大的礼亲王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朝太后行礼,开口道:“启禀太后,老臣身体孱弱,不耐久坐,请求暂且离席,回去歇息。”   霍太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王爷有礼了,今日宴席不知王爷可还满意?”   “自然是菜品甘美,酒味醇厚,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赐,好久没有如此开怀畅饮了。”礼亲王一脸满足地笑道,“可惜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不然真想通宵达旦,跟诸位畅饮三百杯。”   随着礼亲王请辞退席,众人纷纷起身,以各种借口提前离席。   满口都是歌舞升平,叩谢皇恩,没有一个字提到刚才的变故,也没有任何人向大殿中央的刘太嫔和秦勋多看一眼。   人人都知道,这个皇子已经出局了!   走出大门,秦诺忍不住转头看向广阔的大殿。   殿内灯火通明,光彩流离,然而却无端浮着一层阴暗。霍太后依然端坐殿中,深深的屋檐将她白皙圆润的脸庞笼罩在重重阴影之下,秦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无端有一种寒意漫上来。   他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转头望去,是秦泽跟了上来。再看周围,众多宗室和宫人都自动远离了他们两人,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仿佛两人身边,有一层无形的隔阂。   是恭敬,也是退避,虽然一切都还在迷雾笼罩中,但人人心知肚明,未来的皇帝,应该就在两人之中了。   秦泽追上了秦诺的脚步,问道:“九哥,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秦诺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另一处回廊上,那里,两个重伤的太医正被宫人扶持着下去。   秦诺一脸恻然,“太医果然是宫中最危险的职业!”   秦泽:……   瞪了他一眼,秦泽转身快步走了。   唉,这个十弟,真是越大越不可爱。都不好调戏了。   出了宫闱,坐在马车上,自家这位七哥实在太招摇了!就算秦诺这样消息闭塞的人,也知晓,秦勋这些日子上蹿下跳,没少联络群臣和宗室。连同内宫,今天献药,明天请医,对秦聪的病情实在关心太过,难怪霍太后拿他第一个开刀。   秦勋的事情过去的很快。就在第二天傍晚,秦诺就收到了刘太嫔急病过世的消息,据说是因为贪嘴,吃了不妥当的河鲜,腹泻不止,等不到太医急救,便一命呜呼了。而身边的宫人因为服侍不周,没能及时劝谏主人,相继被重罚。同时秦勋因为殿上失仪,被罚禁足半年。   宫中没有任何人议论此事,宫外也一样。   刘太嫔和秦勋,就这么简单地从大家的口中,眼中,耳中,彻底消失了。   ************************   转眼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秦诺从长水庄回来,策马走在太液湖畔的路上。   经过那一处凉亭,不禁放慢了速度。   回想上一次与霍幼绢在这里相见,殷切交谈的种种,不过月余时光,转眼便已经物是人非。   正怅惘不已,一个身影从凉亭之后闪现出来。   蓝耳躬身道:“公子,我家主人请上船一叙。”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秦诺忍不住笑了,翻身下马,甩开缰绳,吩咐道:“带路吧。”   方源等侍从都留在岸边,秦诺孤身一人跟着蓝耳上了船。   这一次裴翎没有乘坐画舫,而是一艘孤舟,一个身形高大的船夫在后面撑着竹竿,听见蓝耳带人上来的声音,他转头看去。面目刚毅威猛,就是景耀帝驾崩的当晚,误以为是裴大将军的那个威猛汉子。   秦诺收回目光,躬身进了船舱,舱里仅摆着一桌两凳。   裴翎一身青袍素服,正在自斟自饮。   见到秦诺进来,他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点头示意,“王爷佳客,如有兴趣,一起喝两杯吧。”也许是已经喝了几杯,他唇角带着笑意,目光越发澄澈晶亮。   秦诺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对面。蓝耳躬身退了出去。   封闭的舱室内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秦诺目光顺着窗外落在水面上。   两次见面,都是泛舟湖上,秦诺发现裴翎真的很喜欢这种飘荡水上,任意南北的感觉。   裴翎抬起酒壶,为秦诺满上一杯,笑问道:“故地重游,心情如何?”   裴大将军这是在往自己心口捅刀子吗?秦诺眉梢抽搐:“物是人非,心中感慨。”   “人在少年的时候总是对未来充满憧憬,只觉事事应该尽如人意。可现实之冷酷,却偏偏喜欢打破这种风花雪月的臆想。”裴翎笑着说道,也许是酒喝得不少了,他今日的话语似乎不同以往,连音调都带着些微散漫。   秦诺望着对方,这番话是在说他,还是感慨自身?   依稀记得,眼前的裴翎,曾经也是事事如意的天之骄子。他少年时候就是文武双全的天才,出身又是高门贵阀的裴氏一族,所以从十岁就被征召,入宫为皇子伴读,没想到很快裴家卷入皇子夺嫡的恶斗,他也被牵连。   好像就是在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他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自身发配边关,变成了一个官奴。   之后他在北疆从最低贱的奴兵开始,一路晋升攀爬,又重新回到了如今的地位。   与这样残酷的命运相比,自己如今经历的离别和失意,只是一些年轻人的风花雪月罢了。   如今的裴翎,已经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他所掌握的权柄,比当初的裴氏一族更胜一筹,至少,他不可能再因为皇子争权这种理由而被牵连诛灭,甚至反过来,他已经拥有了左右朝政和皇权传承的能力。   心情复杂,秦诺忍不住端起酒杯,甘醇的滋味进了口里,他一怔,好像是自家出品的东西呢。   “是从王爷店中买来的,味道确实比平日里的酒更加纯净爽快。让人很好奇如何祛除的其中涩味,试了几次都没法成功。”   “多谢将军夸奖。”秦诺随口说着,突然一怔,什么叫试了几次都没法成功?   裴翎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王爷上次在赵家铺子和琉璃作坊里定制的东西,裴某不才,也仿造了一份,这几日闲暇摆弄,越发感觉其乐无穷。”   裴大将军这是真的闲居家中,穷极无聊了吧?自己是否该向他追究一下版权呢。   裴翎继续笑道:“贵贱有别,酿酒制露等事,多为卑贱之人操持,王爷对此倒是毫无忌讳。”   “贵贱之说,不过在于人心。古代有一位皇帝,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亲手雕琢木制品,群臣虽然为之侧目,但也无人敢说,木匠也是平民活计儿。”   “哦,那这位皇帝的功业政务如何?”   秦诺一本正经地道:“自然是一塌糊涂,昏庸透顶。”   裴翎忍不住伏案大笑起来,笑完抬头道:“王爷似有所指啊。玩物丧志,果然为君子所不取。”   秦诺笑道,“玩物丧志,自然会耽误正事,但我酿酒制露,是为了正事,又有何耽误之说?”   “王爷的正事,就是做生意赚钱吗?”   “一个闲散宗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应该操心的事务?难不成要操练兵马,还是结交臣僚?”秦诺耸耸肩,“何况,此事若干得好了,也能有助于家国天下。”   裴翎惊讶,“这又从何说起?”   秦诺端起一杯酒,“便如这酒,其中酒精浓度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可以当做药物来使用,有……去腐杀毒之效。使用便捷,效果良好。”秦诺将杀菌消毒换了个说法,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很难理解细菌的存在。   裴翎闻言立刻端正了神色:“此言当真?”   “岂会拿这种事情跟将军开玩笑?”秦诺坦然道。   “真有如此功效,可大利军中。”裴翎立刻道。他是军中将领,这个年代的两军征战,伤员极多,主要是冷兵器造成的皮肉伤,但死亡率却极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伤口感染。没有消炎药,只能全凭体质硬抗,在营养不够丰富的低等士兵群体中,再加上清洁的水源也少,所以死亡率极高。酒精在军中的普及,可以大幅度改良这种状况。 第60章 许婚   没想到两人的话题会首先围绕着化学实验展开。   其实秦诺已经能提炼出较高浓度的酒精了。   “将军若有兴趣, 改日可以送一瓶给将军略作试验。”   裴翎深深地看着他,眼前少年, 每次都能让他感觉到意外。“冒昧问一句, 王爷这些杂学,不知从何处得来?”   “宫中藏书上所记载。”对这个问题,秦诺早有准备。   反正皇宫内库中的藏书与民间不同, 有很多历朝历代珍藏的孤品, 而且最妙的是, 前两年宫里头的藏书阁恰好失火过一次, 折损了不少典籍, 景耀帝为此震怒了一场。自己将所学的推给藏书阁, 根本无迹可寻。   裴翎垂下视线:“可是据我所知, 居住宫中, 王爷好像甚少去藏书阁这些地方呢。”   他果然调查过自己。秦诺笑道:“日常走动,确实少有人见。其实在宫中百无聊赖,闲暇时候常去走动的。”   裴翎点点头。之前十几年, 在诸多皇子中,秦诺确实太过透明,都没有多少人关注他,所以询问宫人的话语也不能尽信。   “王爷行事如此谨慎,难怪以葛贤妃等人的细致,也看走了眼。”   “大约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吧。”秦诺感慨。   “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迫于现实。”裴翎端起酒杯,笑道, “受制于人,总要受些委屈。那么,王爷日常,有没有想过不再受制于人的日子呢?”   船舱内突然寂静了下来。   话题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秦诺目光投向窗外,小船走得很快,已经看不见岸边的凉亭了,两岸的景物逐渐变幻。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他禁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裴某还有别的选择吗?”裴翎瞥了他一眼。   秦诺忍不住笑起来,其实有一瞬间,他是真幻想了一把王霸之气什么的。现实果然很打脸。被我的人格所折服这种事情,果然只有在某点的里才能看见。   裴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是想问……为什么要选择我呢?”秦诺略一犹豫,还是继续问了一句。   两个同样的问题,问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选择。裴翎立刻明白,他耸耸肩。   “裴某仅有一女,自然希望她尊荣无限,将一切天下最好的给他。”   拳拳爱女之心,天下的父亲多是如此,可是……秦诺看着他,总觉得不对,嫁给皇子为正妃,之后变成皇后,母仪天下,便是一个女子最渴望的追求吗?   他不禁说道:“天下间的皇后,不幸者多矣,尊荣和权柄未必能给一个女子幸福。”   裴翎目光晶亮,望着他:“王爷每每都能出乎裴某意料之外。”   “哈,我应该为此感觉荣幸吗?”秦诺笑道,今天的裴翎格外平易近人,害得他也忍不住开玩笑了。   “那么,王爷要拒绝吗?”裴翎笑问。   秦诺沉默了,他不可能拒绝,如今的他,和裴翎合则两利。联姻,自古以来,便是最简单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便如秦泽,不是也向霍家提亲了吗?   尤其裴翎之女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她是裴翎的独生女。   从大局来说,皇帝变成了裴翎的女婿,也是满朝文武所乐见的,至少大大降低了大将军会有不臣之心这种可能。   不知不觉,船已经走到岸边,这一处湖畔颇为热闹,沿岸不少店铺商家,多是茶楼酒肆。不少贵族人家和文人墨客趁着春光来这里踏青游玩,在里面品茶休憩。   “外面春光无限好,你我何必困锁于陋室,不如出去看看。”裴翎突然起身笑道。   小船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阁楼之前,裴翎带着秦诺出了船舱,却没有立刻上岸。只是站在船舷旁,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正在欣赏春光。   秦诺抬眼看去,眼前阁楼不大,似乎是一间酒楼,垂柳掩映之下,几个窗户后面人影绰绰,虽然时间尚早,已经有不少客人了。   裴翎不会想要请自己在这里吃饭吧?秦诺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种事情跟眼前之人画风不搭啊。   他在看着阁楼,而阁楼上的人也在低头看着他。   最顶端五楼,整个酒楼风景最好的房间里,宽敞明亮的室内只有一个少女带着两个侍女在内中。   “啊,小姐,好像有位公子在下面呢。”一个侍女嚷嚷起来,“好像就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位公子。”   “哪一位啊?”少女懒洋洋地等着菜肴,自从回到京城,见过的贵公子也有不少了。   “就是上次在香露铺子里见到的那位淳王殿下呢,他好像正在游湖。”   “尺素,你不会看错了吧,堂堂王爷整日里这么无聊?”嘴上说着,少女还是从椅子上蹦下来。   她来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凝神望去。   哎呀,果然是上次那位俊美的公子,淳王殿下。   秦诺抬头看着,便看到顶楼的房间里,伸出一个小脑袋,乌黑的长发梳着元宝髻,上面戴着玫瑰金的发夹,几根长长的飘带从发簪垂下来,被和煦的春风撩起,轻抚着少女珍珠般白皙的脸颊。   少女很眼熟,不正是上次因为香露不合心意,到百吉斋闹事的那个吗?   她似乎也认出自己来了,高兴地冲着他挥了挥手。   好歹也算是数人,秦诺回了一个微笑,然后,视线尽头,少女突然整个人栽了下来。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兀,少女原本趴在阳台青竹搭建的横栏上,正喜笑颜开着,突然栏杆就跟跟折断的纸片儿似得,散了架子。   原本伏在上面的少女冷不防备,顿时失了支撑。   她身后侍女是会武功的,却也来不及救援,只能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主人失足跌落下去。   玫瑰色的衣裙在风中展开,宛如一朵盛开的花朵从天而降,在一片蓝天绿水的底色中,如果忽略当事人刺耳的尖叫声的话,眼前还真是一副极美的景致。   可惜少女的叫声太响,打破了这精美的画面。   阁楼是临水而建的,下面就是水波荡荡的太液湖。   幸好还有自己这一条船,秦诺来不及思考,脚下略一发力,身体便踩着船舷跃起,在半空中将人接住,顺着下冲的力道,他落回到船上。   脚下稳住,他立刻松了手。   少女惊魂未定地站在船上,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恐中。半响,终于醒悟过来,看向秦诺,大眼睛里充满了水汽,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多谢你了,刚才可吓死我了。”   秦诺笑了笑:“只是路过而已,要谢也应该写这艘船的主人。”   他转头看向裴翎,不知何时,裴大将军已经退到了船篷底的阴影下。   少女看清楚,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父亲?”   这个称呼让秦诺脚下一顿,险些跌倒。   裴翎神情淡定之极,冲着女儿点了点头。“女儿家日常举动应该矜持些。”   少女嗯了一声,笑道:“父亲,这里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酒楼,里面的羊蝎子锅跟北疆的凌霄楼味道最像了。”   裴翎点点头,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今天是吃不成了,先回家去吧。”   两个侍女已经匆匆赶到岸边,冲着小船跪伏在地。   裴翎微微颔首,吩咐道:“你们先带小姐回去吧。”   少女拉住裴翎的手臂,还想要抗议,裴翎笑着安抚道:“待会儿我让人将你想吃的饭菜送回去。父亲还有要事,待回家再与你细说。”   少女只好松开了父亲的手臂,目光又投向站在旁边的秦诺,充满了好奇。   然后,她提起衣裙,也不用侍女扶持,纵身跳上了岸。   侍女们围了上来,替她戴上帷帽,簇拥着往楼后的马车走去。   这个时间虽然酒楼里人不多,但刚才一场闹剧动静太大,还是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裴翎恍如未觉,平淡地吩咐船夫继续撑船向前。   秦诺站在他旁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如果不是自己全无所知,真怀疑刚才一场变故是这对父女排练好了的。   “将军……早就知道小姐会摔下来吧?”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问道。   裴翎一脸淡定地点了点头:“之前舒王爷耍的一点儿小手段,难为他如此细心谋算了,浪费了未免可惜,便拿过来用用。”   秦诺眉梢抽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原来这是秦勋布的局,可是……你当爹的,就这么一脸淡定的看着女儿从楼顶上摔下来,也太……好吧,也许人家是有充足的自信,绝不会让人出事的。   回味这个小插曲,突然又感觉很可笑。   不禁想起前几日秦泽的一句话:秦勋的小动作太多了!   没错,他自以为好心机,实际上在霍太后、裴翎这些掌握庞大权柄和资源的人眼中,不过跳梁小丑一样。反而招来众人的厌烦,所以最先出局了。   剩下的便是自己与秦泽之间的竞争了。   而裴翎今日,利用了秦勋留下来的布局,不仅是想让自己亲眼看一下未婚妻,更多的是要昭告天下,他的立场。   是的,他已经知晓,自己不可能拒绝这门婚事。但如同与霍幼绢之前的婚事一样,他们不能公开订婚,却需要告知很多有心人他们的选择。   遥望着波光艳影的湖水,还有无数酒楼茶馆。谁能说得清楚,在这些房间里面,藏着多少道隐秘的视线,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呢。   秦诺转过头,迎上那人的目光,他弯下腰行礼:“蒙将军厚爱,秦诺受宠若惊。”顿了顿,他神情郑重,继续道,“诺虽然不敢承诺太多,但只要将军愿意将小姐托付,必一生一世珍惜小姐,爱若珍宝。”   “只希望你记得今天的这份承诺。”裴翎微微颔首,神情平淡地将事情敲定了。   小船很快返回岸边,方源等人在那里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   秦诺下了船,冲着侍卫们点点头,然后目送着小船消失的烟波浩渺的湖面上。   回想刚才自己与对方的交谈,自己竟然还说什么,“不幸的皇后”之类的话语。   哈,是自己太傻了,若自己真娶裴翎之女为后,她的尊荣和权柄不是来此自己这个丈夫,而是来自他的父亲啊!   山河风光无限,可惜却不是天子之尊所能真正掌控的!   他转过头来,笑道:“走吧,咱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没有变,大家别误会…… 第61章 安妃   夜深风冷, 寂静无声。   孤单的小院子里,霍长阳奋笔疾书, 他描摹的是古代大家的字帖, 一气呵成,终于将一本字帖临摹完毕,便如武学大家将一套精深的拳法打完, 他整个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霍东来在旁边看着, 笑道:“父亲的字与以前不同了。”   “心境不同, 自然笔力不一样了。”霍长阳将毛笔搁置, 摇了摇头, “今日裴翎这一出好戏, 实在出人意料, 他就是非得给我们添堵不成。”   “除了淳王,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霍东来说道。   霍长阳沉吟了片刻,摇头叹息:“其实现在想想,淳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还有把柄握在咱们手中, 若是他肯迎娶灵芝或者仙瑶,比之燕王说不定更加合适。”   霍东来笑道:“父亲说这些话都太晚了。”   霍长阳跟着笑了一声,抛开这个无聊的念头。   不选择淳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少年身上变数太多了,如果他真是个呆笨的,反倒无碍。可是自从出宫之后,这个年轻的王爷虽然平日里不显山露水, 仔细观察,便可知道,无一处不让人惊讶。不说那些新奇奥妙的玩意儿,还有日常出人意表的言语。关键是如此多的亮点,在宫中十余年,竟然从未有人发现过。   家族走到霍家这般的地步,所求的,便是一个稳字。一个行事风格在规矩之内,能够掌控的君王,才是他们所需要的。   裴翎支持淳王,也在他们预料之中,只是如今更让他们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你姐姐,还没有松口吗?”   霍东来无奈,“宫中的消息至今杳无音讯。”   霍长阳眉宇间浮起一丝怒色,“这般行事,她倒是这些年越发心大了。”   霍东来倒是体贴,替姐姐解释道:“太后行事一向心急。”顿了顿,又笑道,“既然裴翎选择了淳王,我们不如静观其变就好。”   言谈之间,便已经敲定了下一步的计划。   *************************   转眼间春末已过,进入了夏日,随着天气日渐炎热,皇帝的病情也越发严重。   六月份,终于彻底罢朝。六月初六,太后下诏,传淳王、燕王入宫侍疾。   几乎整个天下都清楚,皇帝的身体不行了,接下来,将要在两位皇弟之中择一继位了。   站在乾元宫的寝殿里,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人。秦诺感觉一阵恍惚。   床上的秦聪面颊干枯蜡黄,整个人都浮动着一股衰败之气,一如曾经躺在这个位置的景耀帝。尤其两人原本就面容酷似,那一瞬间,秦诺甚至怀疑自己穿越回了一年前,在这里侍疾的那段日子。   身边的秦泽身体微微颤抖着,只怕也是感受到了同样的震撼。尤其连身边搭档的人都没有换。   物是人非,却又莫名契合。   秦诺叹了一口气,上前服侍。秦泽也跟了上去。   侍疾这回事儿,两人也算轻车熟路了。   秦聪的状况似乎比景耀帝还要糟糕,见到两人过来,也只是扫视一眼,连话都没有多说。服了药,很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短暂的服侍之后,两人退了下来。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对他们越发恭敬,所有人都知道,两人之一,必定就是他们未来的主人。   没有去安排好的后殿歇息,两人不约而同走出了寝殿。   月凉如水,撒落满地清辉。   两人并肩走在廊道上,跟随的宫人都退避地远远的。   走了半响,秦泽突然笑了:“九哥,我一直以为你无欲无求呢。”   “人活在世上,谁能无欲无求,我又不是菩萨。”秦诺不以为然。   “哈,九哥你是真要与我相争吗?”秦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   “不相争也可以。”秦诺跟着停下脚步,直视着这个与自己相处最久的兄弟,“你放弃,自然就没有相争了。”   两人站在漫长的回廊中间,廊外是幽深的夜幕,廊内灯光闪烁,照得两人面容深邃而黯淡。   秦泽深深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他摇头,“我明白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到这个话题。因为秦诺的简单粗暴,很快结束了。   两人各自去了安排好的偏殿休息。   随后日子上了轨道。侍疾的生活无聊之极。而且不是景耀帝时候,兄弟们多,几日才轮到一次,秦诺和秦泽两个每天都要去乾元殿报道。   皇帝病重,殿内整个气氛都格外压抑,这种压抑甚至不同于景耀帝时候。   年迈的皇帝病重,只要太子地位稳固,整个宫廷都还在顺利运转着。所谓的压抑只是程序化的悲伤。而如今浓重的雾气遮蔽着前路,几乎每个人都看不清猜不透大周朝的未来,压抑中更多的是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呆在药味儿浓重的乾元殿里,憋闷又烦躁,秦诺感觉自己都要被熏出病来了。   这一日从太医手中接过乘药的玉盏,秦诺突然感觉手中一紧,是什么东西被连同玉盏,一起塞进了自己掌心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熬药的宫女面目普通,神情平淡,如果不是掌心确实多了一个东西的话,秦诺真怀疑自己看错了。   将药碗端进房内,趁机手指轻弹,将掌心的东西留在了袖子里。   待无人的功夫,秦诺躲到角落取出,那是一张小纸条,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事急有变,三更飞凤阁见!”   笔记熟悉,正是霍幼绢擅长的湘妃体,而字迹不是普通的墨汁,而是一种银灰色的炭迹。是自己上次送给霍幼绢的古代版铅笔。   秦诺将字条塞进怀中,眉宇间显出一种凝重。   ********************   飞凤阁距离秦诺当皇子时候居住的太微殿不远,是景耀年间修建的,用于赏景饮宴的阁楼。楼高五层,登上可以远眺夕月湖的景致,视野开阔。   景耀帝晚年身体欠佳,不好吹风,而新帝继位之后,对饮宴欢庆都兴趣缺缺,所以这里已经很久无人来过了,只有宫人日常扫洒清理。   夜色浓重,看守的宫人也都睡了过去。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披着厚厚的斗篷,从后面接近了阁楼。   来到楼后,双手一推,后门果然是虚掩着的。   身影闪过,进了阁楼内中。   阁楼内悄无声息,唯有纤细的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登上最高层的房间里,早已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了。   见到等待良久的人,身影颇为激动,快步走了上去。   幽暗的房间里,隐约可见两个人影颤抖着,接近着。   又过了片刻,阁楼之外寂静无声的树丛里,突然有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起来,然后飞快奔向远处。   站在飞凤阁的最顶端,遥望着宫阙连绵,朗月当空,整个皇宫仿佛都陷入沉静的睡眠之中。一切宁静的景致倒影在波光荡漾的夕月湖里,别有一番风韵。   “这飞凤阁的月色真是美,难怪先帝喜欢在这里赏月开宴。”霍幼绢笑着说道。   她一身天水碧的长裙,入宫封妃之后,原本少女的发髻换成了宫中流行的风格,斜插着两只珍珠簪,圆润的珠光映照着白皙光滑的肌肤,清丽的少女容颜更添了一份端庄。   她正坐在横栏一侧,眉宇之间笑意盈盈。不仅是因为这秀美的景色,更因为站在身后的那个人。   气氛正融洽,突然下方传来不合时宜的喧嚣声。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立刻上去看看。”   阁楼顶端相聚的两个人身形一颤,戴着斗篷的人立刻快步后退,身影隐没在重重黑暗中。   而霍幼绢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髻,快步出了阁楼。   凭栏而立,就看到下方一群宫女涌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位嬷嬷,一身秋香色福字裙,发髻梳地纹丝不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严苛之气。   她正抬头盯着阁楼上方,眼瞅着霍幼绢探出头来,立时惊诧地哎呀了一声,“安妃娘娘,这大晚上的,您怎么在这里?”   霍幼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扬声道:“胡嬷嬷这是要干什么?深更半夜,已经是下钥时间,岂能如此大呼小叫,惊动内宫。”   胡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安妃娘娘见谅,今日太后在这里游玩的时候不慎丢失了一支心爱的簪子,所以下了旨意让我等前来寻找。唉,这些小蹄子手脚不干净,就是这么麻烦。”   “倒是娘娘您,明知道已经是宫门下钥时间了,为何还在这里徘徊?”同样的问题再一次提起,步步紧逼。   霍幼绢神情淡然:“心中忧虑皇上的病情,无法安歇,所以前来这里祈福祝祷。”   “娘娘真是一片痴情啊。”胡嬷嬷赞叹道,一边上了楼梯,站在霍幼绢身边,上下打量着:“只是娘娘深夜出行,怎么连个服侍的人也不带啊?”   “不独自前来,怎么能彰显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呢?”霍幼绢随意解释道。   胡嬷嬷嘿嘿笑了两声,目光放肆地打量着霍幼绢全身,这妖娆的打扮,这轻佻的举动……   祈福祝祷,骗谁呢?怎么看都是有鬼的样子!   跟随她前来的十几个宫女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四处寻找了。甚至有两个会武功的,还跃上了横梁查看。   霍幼绢冷笑:“这是干什么?太后跌落的钗环,难道是长着翅膀的不成?”   胡嬷嬷紧盯着霍幼绢,笑道:“娘娘年纪轻,尚不知轻重。这钗环之物,极有可能被那些小贼藏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呗。”   “原来胡嬷嬷今日不是为了找钗环,而是为了抓贼呢。本宫倒是好奇了,这堂堂深宫内苑,哪里来的贼?”   “深宫内苑原本是没有贼的,奈何偏偏有些招蜂引蝶的东西,要把贼招来。”胡嬷嬷冷笑一声。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霍幼绢冷冷瞥了她一眼。曾经她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儿,这些慈宁宫中的奴仆无不毕恭毕敬。在她失宠于太后,又被家族放弃之后,迅速尝遍了人情冷暖。但如此恶毒话语,还是让她怒气横生。   胡嬷嬷被她眼神看得一寒,退了一步,旋即冷静了下来,自己担心什么,这小蹄子自己不守妇道,这可是发配冷宫的罪责,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东边传来一声喧哗:“什么人,鬼鬼祟祟!”   找到人了!胡嬷嬷大喜过望,对霍幼绢再无一丝顾忌,只冷笑道,“娘娘跟着一起过去吧。”一边说着,也不等霍幼绢说话,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霍幼绢用力甩开,“放肆!本宫堂堂二品妃,是卑贱之人能随意攀扯的?”   胡嬷嬷被她骂得脸颊抽搐,犹豫片刻,终究不好公然辱骂主子,只能阴阳怪气道:“是奴婢失礼了,请您跟奴婢一起过去看看吧。” 第62章 过继   霍幼绢缓步进了隔壁房间, 那里,七八个宫女正围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地上还有些杯盘碗碟, 因为推搡和冲突, 已经碎了满地。   这两个野鸳鸯准备地倒是周全,竟然连酒水都备下了,只怕吃喝谈笑之后, 就要共度良宵了吧?   胡嬷嬷脸颊扭曲着, 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抬头看向那个俊美非凡的贵公子, 她惊呼一声:“哎呀, 这不是淳王爷吗?您今日不再皇上那边侍疾, 怎么会来到这里喝酒玩乐。”   对面的人还没有回答, 突然间楼下又是一阵喧哗, 两个宫女抱着香案等物进了飞凤阁, 眼见着一向冷寂的阁楼突然多了一群人,两个宫女顿时吓得停住了脚步。   “淳王爷”快步走到阁楼扶手前,居高临下招呼道:“你们上来吧。”   声音清脆婉转, 带着女子特有的柔美。   胡嬷嬷骤然睁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十三公主秦芷摘下了斗篷披风,冷笑一声:“胡嬷嬷刚才叫谁呢?”   胡嬷嬷后退一步,目光扫过一脸淡然的霍幼绢,又扫过冷笑不停的秦芷,神情闪烁:“这……”   在主人的命令下,两个宫女抱着东西上了楼梯。   雪儿一脸惊诧地看着表情僵硬的胡嬷嬷,又看了看自家主人,犹豫问道:“公主, 今晚不是要为祈福祷告……哎呀,这是谁把准备上贡祈福的酒菜都给弄撒了!这可是给先帝祝祷准备的!”   胡嬷嬷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   太微殿里。   秦诺沿着回廊慢慢行走。   这里是他居住最长久的地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回忆。   因为现在的皇帝妃嫔少,膝下也无子嗣,所以自从他们离开,这座宫殿就一直封闭着。扫洒的宫人倒是尽心,日日收拾不停。   站在自己寝殿的大门前,虽然只离开了一年的时光,但整个宫殿都已经陌生了起来,便如曾经住在这里的人。   身后的李丸似乎感慨更多,掰着窗户检视了一番,啧啧道:“这窗台上的轴承竟然修好了,哎呀,之前奴才跟内务府掰扯了好几次,修得都不尽人意,使用没两天就又关不严实。这是换新的了?”   秦诺笑起来。新帝登基之后,自然将各处宫室好好修整了一番,等待新人入住。   两人一路行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不时李丸惊叹品评一番。   走到中间阁楼处,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对面飞凤阁怎么突然亮起了灯?”李丸大惑不解地望着远处,那边自从景耀帝病倒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使用了。   秦诺站在廊下,笑道:“也许是有宫人在里面忙碌吧。”   在接到霍幼绢的传讯之后,他就意识到有问题,然后立刻联络了秦芷,布下了这个局。而其中帮忙联络的,便是裴家安置的宫中的棋子。实际上,在他这一趟入宫之前,曹琦专门送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都是可以联络寻求帮助之人。这份势力,让秦诺暗暗心惊,他很清楚,裴翎不可能将真正的全部名单交给自己,但能在霍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安插如此多的人,也足够让他心惊的了。   站在僻静的廊下,遥望着飞凤阁上的喧嚣在逐渐扩大。   “九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秦诺转头望去,是秦泽往这边过来了。   走到回廊上,秦泽微一示意,身后跟随的宫人立刻停下了脚步。   同时李丸也躬身后退,将寂静的空间留给这对兄弟。   “大晚上的不好好歇息,怎么兴起故地重游的心情了?”秦诺笑问道。   “哈,九哥你还不是一样,或者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别的目的?”秦泽站在他身边,望着兄弟两人曾经居住的宫室,眉宇间满是怀念。   秦诺瞥了他一眼,“想试探什么?”   秦泽低笑了一声,冲着飞凤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只是感觉,那边似乎是一场好戏,九哥不过去看看吗?”   “何必呢,看与不看,都是一个样。”秦诺耸耸肩。   “也是,布局的人如果早已胸有成竹,何必亲眼见到结果呢。”秦泽笑道。   秦诺冷哼了一声:“我在这宫中步步惊心,又不像你,有人保驾护航。”能如此精准地伪装霍幼绢的字迹,又调动乾元殿的宫人,这场好戏,多半是霍家主导的?   秦泽却苦笑:“九哥别笑我吧,说不定明日入局的人,便换成了我。”   秦诺一怔,这份调侃,真不像是伪装。   今晚的布局,难道不是霍家为了他铺路而安排的,提前剪除自己这个拦路石。   秦泽遥望着灯火通明的飞凤阁,继续说道:“九哥你知道吗?这几天霍太后连续召见睿郡王妃,荣郡王妃,还有好几位宗室的夫人入宫,赏赐丰厚,言谈亲密。”他转过头来望着秦诺,目光灼灼。   睿郡王妃?荣郡王妃?秦诺诧异。刚才秦泽所说的这几位郡王,原本都只是国公身份,还是宗室凋零之后,年节秦聪格外加恩宗室,才被晋封为郡王的,从血脉上来说,已经与如今的皇室正宗隔得很远了。但是这些郡王有一个共同点,膝下都有年幼的子嗣。   刹那间,秦诺明白霍太后的想法了。   霍太后想要过继!而不是从他们两人中间挑选一个。   难怪这几天在乾元宫寝殿里碰面,霍太后看他们两个的眼神都不对劲儿,带着一股子冷厉。   只是……这是霍太后的意思,还是霍家的意思?   看着秦泽微带嘲讽的唇角。秦诺了悟,是霍太后自己的主意!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秦聪是她唯一的骨血,天下间母亲对子女的爱惜都是这般,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他。既然秦聪无法有子嗣了,那么给他过继一个,将来也能继承香火。   而如果兄终弟及,将来皇室传承就变成了秦诺或者秦泽这一脉,再上面供奉孝顺的是祖父景耀帝。秦聪这个兄长,在位时间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夹在中间就有些尴尬了。   霍太后的想法很正常,但是……霍家不可能同意的,因为礼法不允!   过继这种事儿,尤其涉及皇位传承,不同于民间香火,是要严格讲究血脉礼法的。如果秦诺他们这一辈兄弟中有人有子嗣,过继给秦聪是顺理成章的。甚至安王那一辈,景耀帝的亲生兄弟们,有年龄合适的孙辈。秦聪过继堂兄弟的儿子,也勉强能说得通。但是如今大周皇室,经过秦健的屠杀,凋零殆尽。近亲三代之内,根本找不到适龄的男孩儿。   而三代之外,虽然有人选,但血缘已经太远了,朝臣和宗室都不可能同意。尤其在有两位皇弟候选人的情况下。所以霍太后这是异想天开……霍家就算把持朝政,也不能公然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霍太后这是跟霍家之间有裂痕了吗?   霍太后如今的立场,是想要无差别地想要弄死他们两人吧!当然,自己势力弱小一点儿,还有霍幼绢这个明晃晃的靶子,所以先下手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秦诺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秦泽。其实他可以不必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   遥望着幽黑的夕月湖面,秦泽突然开口道:“九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我之一,若登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霍家或者裴家的傀儡。”   “便是皇兄,他有霍家一半的血脉,又心存仁厚,临到最终,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夹在这些人的野望中,被裹挟前行。”   “这样的皇位,有意思吗?”   秦泽的声音如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夜幕一般黯淡。   秦诺揉了揉鼻子。秦泽这是在向自己表达对霍家的忌惮吗?少年,你还没有过河,你就想着拆桥,这样不厚道啊!   “你不怕我把这番话泄露给霍尚书他们?”秦诺微微偏头,笑道。   “九哥的为人我还是略知一二的。”秦泽转过头来,笑了笑,“难道你心中,对裴翎就没有一丝顾忌?”   “他不仅擅权掌兵,与我秦氏一族,可是有灭族之恨啊!”   秦诺没有回答。   秦泽深深地望着他,终于道:“九哥,那个位置,不要与我争,好不好?”清亮的声音充满执着,却不经意带上了一丝单纯的哀求。   “不可能。”秦诺断然拒绝,目光坚定。   秦泽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我明白了,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话谈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秦诺转身离去。   秦泽闭上眼睛,等再一次睁开,兄长已经失去了踪迹。   他独自一个人立在廊下,夜晚的风渐渐变凉,随行的宫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劝谏,“殿下,咱们也回去吧。”   秦泽如梦初醒,步下长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湮没在黑暗中的太微殿,无声地笑了。   ************   秦诺返回乾元殿。   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间。这样静谧的时刻,再尽职的宫人也不免疲累和犯困。   秦诺脚步放轻,先进了偏殿,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自从皇帝病重,这里便改作了配药的隔间。   一名褐色袍服的管事太监正在核对今天的药剂分量。听见秦诺进来的声音,转身行礼:“淳王爷。”   秦诺点头:“今日多谢你了。”他是裴翎安插在宫中的人,如果不是名单确信无疑,秦诺实在难以置信,连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之一,裴翎也有能力插手。   眼前的万屹是乾元殿的八名管事大太监之一,虽然掌管的只是不起眼的殿内扫洒清洁事务,但也是皇帝面前挂名的人。   之前他收到霍幼绢的传讯之后,怀疑是伪造的,便委托万屹代为联络秦芷和霍幼绢,帮忙布下了这个局。   “不敢当王爷谢,王爷还是小心为上。”万屹三十几岁,面目清秀中带着几分刚毅,除了声音尖锐些,看着更像是个马上就要投笔从戎的读书人。言辞虽然恭谨,但也是在提醒秦诺没事少跟他联系。   “只是过来关心一下皇兄今日要服用的药材。”秦诺笑了笑,房间的角落还有几个小太监在整理药材,距离这边很远。   简单几句交谈,秦诺转身离开偏殿。正殿里,皇帝还在沉睡,几个值夜的太监守候在角落,见到秦诺进来,沉闷地行礼。   秦诺声音极低:“皇兄今晚睡得如何?”   “皇上一直歇息着,并无异状。”管事太监小声回禀。秦聪这些日子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很难分辨是在昏迷还是沉睡。只有白日服药的时候,略清醒一些。   秦诺走到床边,心中一阵失落。比起景耀帝躺在这里的日子,这种失落的感觉更加清晰,也许年轻的生命流逝,天然更加让人感同身受吧。   眼看着今日是没什么事情了,秦诺转过身,准备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微之极的呼唤,“是九弟吗?” 第63章 巫蛊   秦诺立刻转过身去。   病床上的皇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脸色憔悴但目光却还算明澈。他望着秦诺,嘴角牵动, 仿佛是要笑的样子。   “这些日子辛苦你和十弟了。”声音微弱, 却还算清晰。   “不敢当。本就是臣弟分内之事。”秦诺立刻来到床边,恭敬地回道。   皇帝闭上眼睛,问道:“这些天宫里不太平吧?你们两个也小心些。”   秦诺心中一动, 要不是肯定皇帝这些天病弱不堪, 不可能有精力接触外界情报, 他都要以为皇帝已经知晓今晚发生的事情了。也许, 他这句话完全是出自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吧。   “都是些杂事, 皇兄何必烦忧这些, 好好养病才是要紧的。”秦诺安慰道。   皇帝脸上浮起讽刺的笑意, “朕这病, 还能养好吗?”   秦诺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   然而不用他回答,皇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朕还是要多活几天的,朕还没想好, 要怎么下去面对列祖列宗,还有诸位叔伯兄弟呢。”   他后悔了!因为之前设计秦健的布局。秦诺立刻意识到,然后,也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鄙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秦聪。   “九弟,你觉得,朕到了那边, 父皇会说什么?”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秦诺纠结着,他无法对一个垂危的病人说重话,但安慰的话语又显得太虚伪。   最终,他只能叹了一口气,“皇兄何必担心这些,人死如灯灭,谁知道彼岸的风景如何呢。”   这个答案……床前侍立的老太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陈公公,从景耀帝驾崩之后,就成了新帝的影子。   “人死如灯灭吗?你是说,我将来不会见到父皇还有诸位列祖列宗了。”皇帝脸上闪过意外。他还以为会听到如往常一般的安慰话语呢。比如“父皇宠爱皇兄,必定不会责怪”之类的。   秦诺虽然经历了穿越这种事儿,但经过前世的教育,骨子里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对死后的世界,真的没有太多考虑。   但在古代社会,这种观点确实有点儿惊世骇俗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父皇,还有诸位皇室宗亲们必定已经往生极乐了。此间事了,谁还会关注前尘往事呢。况且事情终究只是意外。”   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如今还在殿内服侍的,都是皇帝亲信,也不怕事情泄露了。   秦健屠戮宗室一案,霍太后和秦聪确实是无心之过,他们的谋算从头到尾准备牺牲的只是霍幼绢一个人,当然还有一群在他们眼中压根儿不算人命的宫奴士兵们。结果事情出乎预料,尊贵的宗室全部死了,反而霍幼绢活了下来。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若真如九弟所言,朕倒是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年轻的皇帝低声叹息着。   秦聪这个情况,明显是心结极深,才会引动心疾。   秦诺自认不是心理医生,也无法解除别人的心病,眼看着皇帝若有所思,应该用不到自己了,正要趁机告退,对面的秦聪却又开了口。   “九弟,你觉得如今朝中如何?”   今晚皇帝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招架,秦诺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最保守的回答:“臣弟疏于文武之道,日常荒废学业,实在惭愧。”   皇帝盯着他,似乎还在等待后续。   秦诺硬着头皮继续:“朝中有范丞相、霍尚书等肱骨重臣,又有裴将军这样的绝世名将。可保大周江山无恙。”   “真的这么认为吗?朕其实也想过,若有机会,是否要铲除裴翎。”皇帝慨叹了一声。   这个秦诺知道,在景耀帝驾崩的那一夜,您老人家和霍太后就合谋要下手了。可惜没有成功罢了。   “幸好当日没有……”皇帝苦笑了一声,“否则将来霍氏又该如何?”   秦诺身形一颤,他一直以为秦聪是对母亲和霍家惟命是从的妈宝男,可如今看来,他不仅悔恨之前对付秦健的手段,还因此对霍家心生忌惮了。   秦诺略一犹豫,忍不住说了一句:“朝政之道,贵在制衡,徐徐图之。”   皇帝突然盯着他,“难得九弟你明白这个道理……”   话没有说完,后面传来宫人低沉的问候声:“燕王殿下。”   秦泽也过来了!   短暂的话题结束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秦诺告退,转身望去,秦泽进了房内,脸上满是恭谨和温雅,之前的嘲讽和失落完全不见影子。   兄弟二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看对方。   走出乾元宫的大门,秦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慈宁宫里,霍太后依靠着软垫,似乎正在沉思出神。   宫人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自从皇帝病重,太后的心情就一直不好,小皇子夭折之后就更加糟糕了,而淳王和燕王奉旨入宫侍疾之后,这份糟糕的心情似乎迫不及待要化为疾风骤雨,席卷整个宫廷了。   殿外传来规律的敲打声,那是木板子敲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   间歇响起的还有胡嬷嬷凄厉的尖叫声,不过在被人塞住嘴巴之后,就只剩下嗯嗯啊啊的呻吟。虽然不再尖锐刺耳,却听着更加渗人。   不久,宫人入内禀报:“启禀太后,罪人晕了过去。”   “已经打完了吗?”太后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懒散地问道。   “没有。还差十六板子,只是罪人年龄太大,继续打下去恐怕……”宫人犹豫着。   霍太后的目光落在殿前站立的两人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   霍幼绢先开了口:“请太后宽恕吧,这刁奴想必也是无心之过,虽然亵渎先帝的祭品确实罪无可恕,但如今皇上身体欠佳,不好在这个时候多闹人命。”   “奴才嘛,办事不力便该受罚。”太后无所谓地说了一句,仿佛在下面挨板子的并非她的亲信。   旁边的秦芷笑道:“安妃娘娘说的是。请太后看在胡嬷嬷服侍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暂且谅解些吧。”   “也罢,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求情,哀家再不近人情也不好。便依照你们的意思,将那奴才拖下去吧。”   门外传来颤抖的谢恩声。是胡嬷嬷又被弄醒了,拖到了殿门外。按照宫规,受罚之后的奴才要叩谢主子恩典的。   太后摆了摆手,很快胡嬷嬷的声音就消失了。   她目光又落回两个小辈身上,笑道:“今晚你们也辛苦了。”   “只是一些小事,还要惊动太后,是我们的过失。”霍幼绢笑容平和而,一如之前多年,在这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身边她习惯流露的表情。   霍太后看着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几日不见,幼绢你生得越发好看了。不像我,转眼已经老了。”   看了曾经熟悉的人一眼,霍幼绢恭敬地低下头:“太后您芳华正盛,何必言老呢。”   “哈,你的一张嘴,还是这么甜。”霍太后笑着,然后抬了抬手,“罢了,既然事情已了,你们回去吧。”   霍幼绢和秦芷两人立刻低头告退。   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霍太后目光怔了怔,片刻之后,突然伸手抚摸了一下脸颊。   “哀家是不是老了。为什么刚才幼绢那死丫头的眼神那么古怪。”   贴身服侍的女官灵犀低头回道:“太后您风华依然啊。”   “拿镜子给我过来看看。”   女官连忙将梳妆台上的嵌宝铜镜送了上来,一边陪笑道:“只是太后您近日操劳过甚,脸色略白了些。”   铜镜里倒映出的容颜依然极美,眉目精致而又充满威仪,更有一种成熟丰润的美。   霍太后望着镜子,片刻,终于放心地将铜镜放下,转头问道:“东西放进去了吗?”   “已经传回话来,一切都遵照太后的吩咐。”女官颤声说着,不敢抬头去看主人。   *********************   秦诺回到偏殿自己的住处,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他爬到床上睡了一觉。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骚乱惊醒了。   乾元殿里皇帝病重,普通的宫人绝不敢在这里喧哗吵闹。   让李丸出去探听一下动静,没多时,就神情复杂地回来了。   “王爷,好像是燕王那边出了事儿。”   秦泽?秦诺爬起身来,披上外衣,出门看去,果然骚动的中心是与自己相对的另一处偏殿,正是秦泽的住处。   十几个太监围拢在那里,中间是乾元殿的一位管事太监,正焦头烂额地对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说着什么。   秦泽黑着脸站在一边,盯着众人。   看到秦诺带着侍从走出来,招呼一声:“九哥。”   秦诺眨了眨眼睛,突然有点儿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了。   旁边李丸低声回禀着刚刚打听来的细节。   原来,今日白天轮到秦泽在寝殿内侍疾,宫人趁机前来他休息的偏殿清扫收拾,结果一个小太监铺床的时候,无意中将指环落进了床中央的缝隙里。   小太监爱惜自己的财物,趁着主人秦泽没回来,赶紧将床搬开想要找寻,没想到在床里头的缝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李丸冲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拿着的东西努了努嘴,这东西向来是宫中的忌讳,他连开口都不敢提。   秦诺目光落在那个白布人偶上,又看了看秦泽黑如锅底的脸色。   忍不住要感慨一句:霍太后这是疯了啊!   无差别大杀器啊!!!   不到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她这是想把两个人连锅端啊! 第64章 暗潮   两人的寝殿只隔着一条回廊, 秦诺干脆地拾级而下,到了秦泽身边。   巫蛊之术向来是宫廷的禁忌, 历朝历代, 只要跟这个沾边儿,就要有一大批宫人非死即伤。   几个涉事的小太监浑身颤抖地跪在那里。倒是秦泽这好整以暇的姿态是怎么回事儿?   有恃无恐,还是已经翻盘了?   “十弟, 没事吧?”秦诺好奇心起, 问道。   秦泽摊开双手, “弟弟能怎样, 我也很纳闷啊, 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这种说法就能搪塞过去了?秦诺发愣, 目光望着旁边小太监手中的布偶上, 洁白的布料上, 赤裸裸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如果记得不错,应该就是皇帝的吧。   看了看一脸淡定的秦泽, 他灵机一动,伸手将布偶拿了过来。   旁边李丸阻止不及,手忙脚乱地道:“哎呀,王爷,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拿,晦气的很啊!”   秦诺不理他,将布偶翻过身来,另一边赫然写着另一个生辰八字, 两人的生日只差了三天,所以秦诺一清二楚,正是秦泽的。   这是什么操作?难怪秦泽一脸淡定,连自己也被诅咒了,谁还能指责他巫蛊诅咒皇帝呢?   秦诺感觉哭笑不得。随手一抛,布偶在半空划过弧度,不偏不倚落到李丸手中。   李丸手忙脚乱地捧着,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满脸尴尬纠结。   秦诺有些好笑地望着秦泽。   秦泽则一脸无奈地回望着他。   忽然想到,霍太后应该也很无奈吧,同一天,两个人,一个有霍家保驾护航,一个有裴家势力辅助。她竟然一个也奈何不了!   旁边王高歌已经将几个小太监的口供询问地差不多了。   转过头来,满头大汗地望着两兄弟。   “燕王爷,这……此事内情复杂,只怕需要宫内司局从严审理调查。”   “那就请王公公从严从快,本王和皇兄那边都等着一个说法呢。”秦泽冷笑着。   王高歌连连点头,“是是是,王爷您见谅。对了,这个地方不妥当了,奴才立刻就为王爷再寻一个好的殿所。”   “地方就不必换了,本王并不忌讳这个,离九哥近一点儿,也亲香。”   秦诺瞪了他一眼。谁要跟你亲香?   王高歌擦着额头,“都遵照王爷的吩咐。只是……”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满脸哀求之色,“这件事终究干系重大,如今皇上又病着,心情不佳。”   秦泽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的话:“王公公说的也是,皇兄身体不佳,若再因为这些小事扰动了他的病情,便是得不偿失了。只是我这乾元殿的宫人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不要再有这些居心叵测之徒了。”   秦泽这是表明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暗地里处置即可。这样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至少不会演变成牵连数千宫人的大案。   王高歌大喜过望,连忙道:“王爷吩咐地是,一切遵照您的意思。”   然后点头哈腰,领着一群小太监一溜烟儿跑了。   “这个老滑头。”冲着他的背影,秦泽冷哼了一声。   到这一步,秦诺也明白,王高歌应该是霍太后那边的人无误,但是为人谨慎圆滑,也并非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   “真是疯了!”秦泽冲着慈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秦诺瞥了他一眼,“失去幼兽的母兽向来都会很疯狂。”   这种比喻……秦泽无语地看了看自己九哥。   *******************   “她真是疯了!”说话的人是霍东来,这位执掌权柄的尚书大人正在别院的堂中走来走去,满脸怒色。   “她要让满朝文武和宗室勋贵怎么看我们霍家?”   霍家是权臣不差,但是再把持朝政,再擅权专政,都要有一个遮羞布,这个遮羞布就是礼法规矩,不然你直接篡位登基算了,哪里用得着扶持幼主?   如今霍太后的行为,却是要将这层遮羞布直接撕开。   “她之前闹出的事情,已经是惊世骇俗,我没有戳穿,还帮她遮掩了过去,如今竟然还不消停。”   霍东来怒火万丈,抱怨不停。   霍长阳也满脸疲惫。女儿的选择实在太过偏激。过继这种事情,朝廷宗法在那里摆着呢,不可能通过的。如果以霍家的权柄硬生生压下去了,推一个旁系的孩子上位,必会招来天下人的非议。   而霍太后也知道这个现实,所以她现在想将几个王爷一锅端了——直系都死干净了,自然只能让旁系上位了!   “早知道她在打这个主意,之前就不应该同意她晋封那几个末流宗室为郡王的事情。”霍东来气冲冲地说着。谁知道她竟然早就开始打这种主意了。   霍长阳头疼。女儿已经魔怔了,偏偏她在宫中经营良久,势力根深蒂固,真要是撕破了脸皮,对霍家也是重重一击。   好在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舒王如今禁足在家中,可还老实?”   听到父亲的询问,霍东来一怔,怎么又提到舒王了?   霍长阳笑了笑,“借力卸力而已。”   霍东来顿时醒悟,“父亲的意思是……如此确实可以解除此困局。”   放下一桩心事的同时,又有一重忧虑浮上来,就算打消了她这个念头,未必不会再有别的幺蛾子。   霍长阳叹息了一声,“之前的那个消息准确吗?”   霍东来目光闪烁:“已经派人紧盯上了,这一次必不让人逃脱。”   “那就将人弄到手,管束起来,有那个人为质,想必你姐姐也不会再有心情闹事了。”   “早该如此。”霍东来笑道,他早有此意,将那人掌握在手中,便是太后的软肋了。只是父亲一直不同意动手。   霍长阳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想用这种手段的。这种招数使出来,固然能有效钳制她,却也只会让裂痕进一步扩大。   于公,那是一国太后,是他们霍家的荣耀和支撑,于私,那是他最心爱最有出息的女儿啊。偏偏事情太过棘手,外面还有一个裴翎在紧盯着。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了。   **********************   入宫侍疾的第六天。距离那个风起云涌的日子转眼已经过去三天了。   这三天,是云淡风轻,一片平静的三天,几乎安宁地让秦诺不敢相信。   他深知,如今的日子越是平静,其下所酝酿的风雨就越是狂暴。尤其秦聪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败坏,只怕最后图穷匕见就在这几日了。   从乾元殿出来,秦泽突然问道:“九哥,你听说一件事了吗?”   “什么?”同样身在宫中,秦诺的消息灵通程度远远不如秦泽,也可以看得出霍家在宫中的经营何等根深蒂固,无孔不入。   “七哥的事情。我们过几天需要向七哥道喜了。”   “七哥怎么了?不是还在禁足吗?”   “七哥之前将满院子的宠妾美人都遣散了,没想到其中一个已经有了身孕,如今大着肚子回了府邸,苦苦哀求,听说跪在府门前好几个时辰呢,很多人都看见了。”   秦泽的笑容十分微妙。   “毕竟原本是自己的宠妾,又怀有身孕,怎么说也该收容下来。听说七哥府里前两天还专门摆了宴席,为那个宠妾抬了侧妃呢。虽说因为还在禁足,没有上报宗人府,但已经公开宣扬了,就等着生产了。”   秦诺停下了脚步。如果这个孩子是真的,那么将是他们这一辈兄弟们之中第一个后嗣。意义深远,而如果这个孩子还是个男孩的话……   他笑起来:“那是该好好道一声恭喜。”   难怪这些天没见霍太后再有动作。   霍太后无法过继了!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要过继,都只能选择秦勋的儿子,而不是那些三代之外的稀薄血脉。而霍太后是不可能过继秦勋的儿子的,中间还隔着杀母之仇呢!过继的想法是彻底破产了,弄死两人也没用了。   “是啊,多亏了他的愚蠢。倒是让你我可以睡个安心觉了。”秦泽笑着。   秦诺看了他一眼,秦勋的这一招,是听闻了霍太后有过继的念头,所以心生妄念,狗急跳墙了?还是霍家的幕后布局,借力化力,打消霍太后的狂妄野心呢?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兄弟两人并肩走在花园中。   说来秦诺也感觉奇怪,事态越发紧逼,他与秦泽之间的关系反而诡异地融洽了起来。   不是刻意伪装的亲厚,两人之间完全是一种随意而又自然的交流。   也许是压力太大,而对方又是自己在这个困兽般的环境中唯一能够平等交流的对象吧。   便如现在,秦泽竟然毫无顾忌地问出了这句话。   “皇兄哪一天问了你什么?两人单独在里面谈了很久吧?”   秦诺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在询问别人之前,不先说一说自己吗?”在自己离开之后,秦泽也跟秦聪单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根据万屹送来的消息,那时候秦聪一直醒着,两人也谈了很久。   秦泽笑起来:“哈哈,我会告诉九哥你的,不过不能是现在,而是在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时候,九哥你可以带着我的答案,好好在皇陵里揣摩。反正父皇的,还有皇兄的,足够你守好几年了。”   “谢了,免了。皇陵那地方冷清地很,喜欢醇酒美人的我可住不习惯,好在十弟你久居皇陵,想必已经喜欢上了那边的冷寂,继续住下去也不错。”秦诺寸步不让地回道。   言语上占不到便宜,秦泽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屑地走了。   傲娇的家伙。秦诺摸了摸鼻子,转身也回了房间。   **********************   回到殿内,李丸正站在门边,低着头,似乎是生怕过于激动的神情泄露了秘密。   秦诺倒是淡定的很,问道:“消息传出去了吗?”   “一切依照王爷的吩咐。”李丸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   “那就好。”秦诺点点头。   越到关键时刻,自己反而冷静了下来,能筹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待最后的结果了。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第65章 黎明之前   皇帝还在弥留之际, 霍太后又病倒了,也许是被气病的。   因为秦勋的消息。   秦勋府中的那位新晋侧妃非常争气, 很快为舒王爷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然后, 第二天就有臣子上表,提出可以为皇帝过继子嗣,顺应天命。   霍太后将奏表留中不发, 很快病倒了。   病中的她自然也不可能频繁召见那几位旁系宗室的夫人子弟入宫了。过继这件事儿, 也就不了了之了。   让秦诺不安的是, 按照规矩, 秦芷要去服侍嫡母。   这个时候的霍太后, 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尤其为了自己, 秦芷也算跟她闹翻了。秦诺很想让妹妹也“病倒”算了。奈何秦芷断然拒绝。   “整天装病成何体统, 而且现在宫中哪一双眼睛不盯着咱们。”   “哥哥放心, 妹妹会一切小心的。太后纵然再狠辣,也不会对我这个等着要和亲的人下手啊。”   虽然秦诺尽力斡旋,还是没有阻拦礼部将秦芷的名字列入和亲的名单, 国书已经送去了北朔。   接受了这个现实,秦芷很是失落了一场,却又很快振作起精神,反过来安慰起秦诺。   如此迫切的争夺皇位,不仅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更是为了妹子的将来啊!   一切都在默默的逼近。   最后的时刻,来得极为突兀!   这天后半夜,秦诺替换下秦泽, 正在内殿侍疾。   刚进殿没多久,睡着的皇帝突然又醒了过来,这是年轻的皇帝在持续两天的长眠之后第一次醒来。   “九弟。”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清晰。   秦诺连忙来到床边,立刻发现,年轻的皇帝脸颊泛起一抹红润,如同还是太子的时候,仿佛生机和活力又回到了这具年轻的躯体中。   是回光返照!秦诺立刻意识到。   这个时候,应该先派人叫霍太后和沈皇后来吧?自从生病之后,霍太后也不可能整天整天地守在儿子身边,尤其她病重还要强撑着主持朝政。   “不必叫人了。”皇帝突然笑了,“你过来跟我说说话吧。好久没有同兄弟们聊过了。”   因为皇帝连续陷入深度昏迷,所以寝殿内的宫人也疏忽了。夜深人静,几个守候在角落的宫人都在打着瞌睡。   只有陈公公,还是如同一个影子一般,固执地守候在床边。另外就是一个秦聪从太子时候就跟随在身边服侍的贴身宫人许敏才了。   “这些天母后怎么样了?”   秦聪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个时刻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母亲。   “太后一切安好。”秦诺安慰着他。一边偏头再看了一眼四周,宫人还在沉睡当中。   不对劲儿,以乾元殿的宫人素质而言,就算再疲惫,再疏忽,也不可能到如此地步。   皇帝还在继续问着:“朝中已经议定了继任者了吗?”   回过神来,听到这个问题,秦诺突然感觉一阵可悲。   身为一个皇帝,落到这样的地步也是无奈,后续的继任者竟然从未有人考虑过他的意见。甚至弥留之际,需要询问他人,才能知晓后续的安排。   秦诺摇摇头,“几位重臣都没有上表谈起这个话题。”   皇帝嘴角溢出一抹微笑,像是了悟了什么,“那么,就按照咱们之前约定的,开始吧。”   ……   ……   ……   几个太监正在昏昏沉沉迷糊着,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   睁开眼睛,就看到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数日的皇帝竟然清醒了过来,并且坐在床前。旁边是陈公公,还有一贯贴身服侍的许公公。   这样重要的时刻,自己竟然睡迷糊过去了?几个太监惊得魂飞魄散,立时跳了起来,赶紧上前服侍。   其中一个伶俐的悄悄后退,吩咐了殿外的值守太监几句话。   如同向沉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小石子,以乾元殿为中心,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不多时,太医还有沈皇后带着一群宫妃,连同霍太后也到了。病中的她面色格外憔悴,满面悲恸,远甚于之前景耀帝病危的时候。   淳王秦诺退避到一旁的柱子后面。   匆匆赶来的秦泽也到了门前,他望着殿内混乱一片的场景,皇帝被簇拥在中心,根本看不清楚脸色。   一片哀泣声中,十几个太医涌上来。   各种手段施展出来,然而,一切都回天乏术了。   忙碌到最后,不知谁喊了一声,“皇上,他……他驾崩了!”   像是高悬已久的宝剑,每一个人都知晓它即将落下,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却是如此惊恐而突兀。   殿内的妃嫔开始放声哭泣。宫人们跪地磕头不止。   秦泽神情复杂地扫视了忙碌的殿内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九哥,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离开。   原本殿内侍疾的秦诺已经被挤到了众人后面,站在寝殿角落的阴影之下,一脸茫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不多时,一个管事太监恭谨地上前道:“王爷,如今诸位娘娘都进来了,您要不先退避一下……”   秦诺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管事太监连忙引路,带着秦诺走出寝殿。   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向东,两人越走越偏。   皇帝垂危,后宫的主位相继得到了消息,都在匆匆往乾元殿走去,更衬得这边的偏殿冷寂起来。   秦诺停下了脚步。面带警惕地看向前方。   那是一处偏殿,距离自己原本居住的地方不远,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便是宫殿的周围,站着数百个侍卫。比起周围低眉顺目一脸哀容的宫人,这些侍卫警惕而彪悍。   身边的管事太监毕恭毕敬地弯腰道:“请王爷您先去房间里歇息片刻吧,委屈您了。”   此情此景,再傻的人也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了。   想要软禁自己吗?在管事太监的眼中,淳王爷连连后退,满面惊慌,一副想要拔腿逃跑的样子。   还是要用武力威逼吗?毕竟是宗室王爷……管事太监犹豫着,半是威胁地劝道:“王爷还是冷静些好。反正也就一两晚的功夫,何必再徒耗力气。这里都是些粗人,万一伤着了您这样的贵人就不好了。”   淳王依然连连后退。   然而没有退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属下也劝王爷听从沈公公的劝谏。”秦诺脚步一顿,转头望去,一个身形挺拔,穿着天青软甲的年轻男子快步向这边走来。   “王爷,久见了。”赵平一拱手为礼,笑道,“属下僭越了,请王爷立刻入殿歇息。王爷千金之体,还是好生保证才好。”   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秦诺惊慌地摆了摆手,终于认命一般低下头,然后乖乖跟着小太监进了偏殿。   赵平一和沈公公对视了一眼,双双松了一口气。   对方毕竟是先帝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子之一,而且燕王也不想刚继位就犯下杀兄的恶行。能顺利解决,一切都好说。   待淳王被逼入内殿,立刻有两个太监上前将大门锁上,连窗户也被封闭。   赵平一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侍卫,确信守备严密,一只蚊子都不可能飞的进去了,才放下心来。   “此地一切有劳公公了。”   沈公公拱手道:“将军客气了,有老奴在,保证淳王爷的安全。”   赵平一很快带着人离开了,接下来,他们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呢。   沈公公带着人在附近左右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破绽,又回到关押秦诺的偏殿,凑到门口体贴地问道:“王爷可要用膳,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燕王殿下说了,这两日万万不可亏待您的。”   透过窗户缝隙,房间里的少年王爷正坐在桌前,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沈公公叹了一口气,“王爷您也劳累了好些日子,不如趁机好好休息休息。”   “实话跟您说吧,万屹那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已经被关押起来了,所以您还想指望宫外来人救您是不可能了。”将这个消息据实禀告,也是为了打消这位王爷的反抗念头,真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撼到了。   “万公公怎么样了?”里面传来一声惊呼,也许是震惊过度,淳王的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沈公公正要回答,突然一个英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万屹怎么样?自然是先抓起来了。”   沈公公转头看去,挺拔俊秀的少年正快步走了过来,身后只跟着几个侍卫。   秦泽的眉目间也带着久未安睡的憔悴,但什么憔悴都影响不了如今他意气风发的精神气儿。原本俊美的容貌和天然的贵气,在这种张扬的气质下更显得卓尔不群,仿佛迫不及待化为幼龙破壳而出。   守在门前的侍卫和沈公公等人立刻躬身行礼,带着比以往更多的恭敬。   秦泽抬了抬手,走到门前。   晶亮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锁上,他冲着门内笑道,“九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跟霍家百年经营相比,裴家在这宫里,在这京城的底蕴差的远呢。”   “你跟万屹联系虽然隐秘,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早已经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只是为了钓大鱼,隐而不发罢了。最近这两日,他传到宫外的秘密信笺,都是被替换了的。只怕裴大将军眼中,皇兄至今还是弥留状态,再过三四日才会驾崩呢。”   “而且,昨晚霹雳营的军械库发生大火,军机重地,损失惨重,裴翎带着人紧急出城查看去了。”   一句句都是坏消息,昭示着自己的失策和错误。殿内的少年仿佛被打击过度,双手捂住脸孔,震惊无语。   “九哥还不服气吗?罢了,这两日可以在这里好好思量。”秦泽笑了笑,今晚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承接,不可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今晚,注定是整个京城的不眠之夜。   房间里悄无声息,秦泽走后,仿佛关押在房内的淳王爷彻底被打击狠了,郁郁不乐地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   沈公公谨慎地看守着,周围的侍卫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十几个小太监轮流盯着房内的人,中间还好几次送了膳食和果品进来,确定这位尊贵的淳王爷不会闹出任何幺蛾子。 第66章 以德服人   乾元殿里, 诸多妃嫔跪在殿前痛哭不已。   龙榻之上,唯有那一个人坐在床前, 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霍太后面色苍白憔悴, 却没有一滴的眼泪,短短一年的时光,她先后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仿佛一切都已经麻木。   痴痴望着儿子沉睡一样的容颜, 霍太后久久不语。   秦聪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哀哭了片刻, 后面的沈皇后扫视了一眼跪在殿内的诸位妃嫔, 皱起眉头, “安妃还没有过来?”   皇帝大行, 后宫高品级的妃子都在这里守候, 只有安妃霍幼绢不见了踪影。   小太监低声回道:“也许是还没收到消息。”   沈皇后沉着脸, “快去叫来, 成什么体统?”   坐在床畔宛如泥胎木雕的霍太后却突然开了口:“不必去叫了。她来与不来,无关紧要。”   殿内跪着的妃嫔纷纷低下头去。霍太后这架势,似乎是厌恶安妃到了极点, 说不定会逼凌她殉葬呢。   寝殿内一片沉闷,而寝殿之外,却前所未有的忙碌着。   漆黑的夜晚,将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被皇后所指责的安妃,此时也正在往乾元殿赶来的路上。还凑巧遇见了十三公主。   春华宫外的回廊里,灯光昏暗而沉闷,十三公主秦芷似乎扭伤了脚踝,正弯腰在廊下。旁边两个传旨的太监催促不停。   “殿下, 事情紧迫,太后的懿旨叫诸位主子都赶往乾元殿,请您略忍一忍吧。”一边说着,中年太监想要上前去扶持秦芷。   “住手!”霍幼绢立刻上前呵斥,“十三公主扭伤了脚,擅自挪动,将来万一留下病根怎么办?”   两个太监被她喝得一愣。霍幼绢又厉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御医。”   “这……太后娘娘召集所有妃嫔和宫内宗室前往乾元殿。”   “太后那边自然有本宫前去解释,娘娘性情宽仁,怎么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责怪公主殿下呢?”   平时扭伤了脚迟到些时间,当然是小事,但今次可是皇帝大行啊!两个太监无语。   霍幼绢继续道:“你们快些请来御医,十三公主自然能早一刻抵达。还不快去!”   两个传旨的太监终究不敢太过违逆主子,而且秦芷已经被定下和亲,身份特殊。只好遵从命令,赶紧往太医院跑去。   霍幼绢又扶起十三公主,体贴地道:“这里风冷露寒,先回我的清华宫等待吧。”   一边转身吩咐跟随的宫女,“你们都留在这里,等两位公公请来了御医,带他们去本宫那边。”   一众宫女都觉得自家主子未免太多事,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前面太后召集所有宫妃,多半是皇帝要不行了,你身为妃嫔,不赶紧去侍奉,竟然因为照顾十三公主而转头回宫。   但霍幼绢向来性格刚硬,极有主见。   主人的吩咐,也不敢不听,几个宫女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霍幼绢扶着十三公主,两人身边只带着素蕊和雪儿,迅速下了回廊。   “这次多亏了你来得及时,本来以为要武力解决的呢。”眼看着四周无人,“秦芷”终于开了口。   声音温润清朗,正是秦诺。   他之前与秦芷更换了身份,正想着离开,却好巧不巧被前来传旨的太监截住了。好在两个太监并不熟悉秦芷,也没有看出破绽,只是催促着急。秦诺本想着动手将人敲晕算了,幸而霍幼绢及时赶到。   霍幼绢与他相视一笑,没有任何时间废话,两人迅速沿着花园中的小道前行。素蕊和雪儿在后面放哨。   幽深阴暗的花丛中,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温泉行宫中并肩逃亡的那一晚。   沿着隐秘的小道一路向北,躲过一重重岗哨,终于来到一处寂静的所在。   这里是小佛堂东头的回廊。   霍幼绢停下了脚步,“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边说着,她又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秦诺。   秦诺打开,里面是一身普通的太监装束。   “还是你细心,我本想着随便敲晕一个太监,抢一套衣服呢。”   “堂堂亲王,未来的皇帝,先要在宫里当土匪吗?”霍幼绢瞪了他一眼。   秦诺三下五除二换上衣服,霍幼绢绕道他后面,帮他束起头发,又替他整理好衣服。两人动作轻快,配合默契。   一切收拾停当,也到了分别的时刻。   他俯下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深深望着她:“我先出去了,等我回来。”   说完,推开虚掩的宫门,进入了后面的甬道。   霍幼绢凝望着身影消失的方向,轻轻按住自己额头,她低声祈祷着,“望君一帆风顺,乘风化龙。”   沿着狭长的甬道一路急奔,很快到了尽头。   秦诺查看左右无人,翻身上了墙头,这是他之前与裴翎约定的接应地点。   接应的人已经到了吗?   目光扫过,对面的庭院一片空茫,正蹙眉之极,突然一股凉意掠过心头。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向后躲闪,但在看到迎面袭来的东西的时候,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任凭那条灵蛇般的长鞭缠上了自己的腰。   一股大力袭来,秦诺顺势脚下一蹬,从墙头上飞跃而下。   跟着前面挥鞭子的人一起落到了地上。   “淳王爷下盘好硬实啊。”将鞭子收回,裴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对秦诺沉稳的落地姿态和纹丝不乱的神情表示赞赏。   “南乡侯,久见了。”秦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有些意外裴翎会安排亲侄子来这里接应自己,但转念又想到情理之中,自己与裴翎一系的人马,也只有裴拓接触比较多,熟悉的人可以减少解释的时间。   裴拓身上穿着大内侍卫的服饰,看样子似乎在这里潜伏等候了不少时间。   回想两人前几次充满乌龙的见面,秦诺更加感激霍幼绢的细心,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穿着女装面对这家伙了。   打量了一下秦诺的小太监扮相,裴拓笑道:“想不到王爷真能一个人走到这里。刚才等了好久都没人影,还以为需要我等入内救驾呢。”   秦诺淡然道:“让将军费心了。”   裴拓还想说话,一个身影从后面传来。   “裴拓,现在不是寒暄的时间,立刻出宫吧。”   阴影中一个身型劲瘦流畅的年轻人快步走出,生得清隽俊逸,直鼻薄唇,尤其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见到秦诺打量自己,拱手为礼,笑道:“末将霹雳营副统领任惊雷,见过王爷。”   “任副统领,久闻大名了。”秦诺随口说着。眼前原来就是之前赵平一对他提起过的那位任副统领,军中出了名的颜控,随身护卫清一色的美少年。本来以为会是个猥琐中年男,没想到如此年轻俊俏,看着顶多二十出头吧。   有裴拓和任惊雷帮助,剩下的路程就顺利多了。一路走过几处不起眼的角门,都有低等宫人引路开门。   就这样很快离开了皇宫。也许是道路比预料中的更加顺畅,站在宫墙外面,秦诺不禁升起一种不真实感来。   宫外早已有人等着了,立刻几十名汉子围上来,同时奉上马匹。   秦诺翻身上马,跟着众人迅速消失了夜色深处。   离开宫城一路向东,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耳边唯有清晰的马蹄声。   澄净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前面的道路,一行人拐入一处僻静的街道,周围林立的房屋格外冷寂。这条街道曾经是几位官员的住处,可惜在之前的逆王叛乱中,这几家不幸都是郭家的党羽,直接被抄家灭族杀了个干净,如今两边府邸大门上还贴着刑部的封条呢。整条街都萧条了下来,等闲看不到一个人影。   走到街道中央,秦诺突然放慢了马速,他原本走在众人中间,这样一放缓速度,连带着众人都不得不减速慢行。   裴拓皱起眉头,他与任惊雷两人一左一右正护在秦诺的身边。   “王爷怎么了?如今事态紧急,不可耽搁。”裴拓催促着。   任惊雷态度更加温和:“王爷可是疲累了?城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剩下的路途不多了。请王爷暂且忍耐稍许。”   秦诺突然叹了一口气,“出了城岂不是将这京城和皇宫都留给了霍家?”   裴拓笑了一声,“王爷不必多虑,有我等在,岂容霍家猖獗?不过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秦诺冲着他笑了笑,“南乡侯说的有道理,不过本王还是感觉,打打杀杀实在不好,大家都是同殿称臣,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不好吗?”   裴拓感觉自己有点儿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坐下来谈一谈?跟谁?霍家吗?”   偏偏对面的秦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啊。”   裴拓的表情很精彩。   以前就听说这个王爷是个傻子,但两次接触,感觉传言不符,此人应对还算伶俐啊!如今看来,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看人不够精准。   这他喵的还真是个傻子啊!   傻子也好,至少好控制,但是跟傻子讲道理就比较困难了。   裴拓鼓了几次,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好在还有任惊雷,比较擅长这项工作。他策马逼近了秦诺。   “王爷,霍家把持朝政,惑乱朝纲,甚至危及王爷安全,岂是轻易可谈的。王爷仁慈,想与他们平心静气谈一谈,奈何这些乱党不是简单言语就能说服的。”任惊雷神态恭敬,言辞恳切。   秦诺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固执地道:“本王觉得,还是应该以和为贵。”   旁边裴拓冷笑一声:“王爷准备怎么跟霍家谈?”   “当然是以德服人了。”秦诺一本正经地说着。   裴拓忍不住笑出声来,“王爷真是淳厚之人。”简直淳厚地呆蠢。   任惊雷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裴拓嘴角扯了扯,耐心耗尽,笑道:“王爷还是先赶路吧,这个话题咱们可以等出了城再慢慢谈。”   任惊雷赔笑道:“王爷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咱们还是得先出城,再仔细考虑考虑如何与霍家谈。”   秦诺摸了摸鼻子,以德服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他勒住缰绳,彻底停了下来:“若孤说自己不想出城呢?”   晶亮的目光望着裴拓。让南乡侯立刻意识到,这个王爷是说真的,他是真不想按照他们的计划来了。   他眉梢抽搐,突然生起一股拔刀砍人的冲动。这是什么时候了,城东的大军蓄势待发,就等着一举将霍家的势力扫平,这家伙却来这么一出幺蛾子!   “王爷,如今情势危急,万万不可心慈手软。”任惊雷脸上保持着微笑,同时递给了裴拓一个眼神。   不行就来硬的了!淳王从宫中消失,不知道能隐瞒多久,想必很快霍家就会察觉,霍家手中还有神策营和神兵营的十几万精兵,一旦生出警惕,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裴拓接到了同僚的暗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秦诺也同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暗暗叹了一口气。   大家和和气气不好吗,非得这么暴力!   任惊雷生怕裴拓按耐不住,作出太粗暴的举动,得罪人。自己抢着策马上前了两步,逼近秦诺,笑眯眯道:“王爷若是不想出城,城内也无法……”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突然出手,想要将秦诺制服,拉到自己的马上。   然而他的手刚逼近秦诺的后脖颈,突然一道冷风袭来。   任惊雷是久经战场的高手了,在马上无法变招,直接身子一仰,贴着马背躲开了袭来的武器。   锐芒紧贴着鼻尖儿擦过。   那是一只利箭,带着破开鸿蒙的凌厉气势,径直从这一支警备森严的队伍中央穿过,牢牢钉在他们身后的一处封闭宅院的大门上,正好钉在封条交叉的明黄色十字中央。   箭羽颤颤,昭示着刚劲的力道。   任惊雷瞬间起身,与裴拓一起望向对面。   阴影中,一个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依然停留在阴影之下,因为距离很远,看不清楚容颜,依稀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鼻梁上一道横过的疤痕。   任惊雷眯起眼睛。是个高手,只是……   裴拓立刻认出,是这个淳王爷身边那个叫方源的侍卫。   走近了众人,方源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在说着一件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王爷不想出城,便没有人能强迫他出城。”   抛开杂念,任惊雷眉梢抽搐,今日看来是真不能善了了。这个王爷,不会以为一个侍卫就能阻止他们的脚步吧?   虽然眼前这个人裴拓也跟他提起过,是个少见的高手。但是高手又怎么样?他们冒险入城抢人,这一趟带的可都是高手。   不等裴拓和任惊雷吩咐。周围的几十个护卫开始自发挪动脚步。他们都是军营中最精锐的战士,早已配合默契,很快布好了攻守的防线。   然而,还没等任惊雷开口打破沉静,变数又生。   一重重黑影突然从街道的两侧浮现上来。   那里都是门阀官员的宅邸,已经被抄了个干净,原本都静得出奇。此时却突然有无数人头,从院墙顶上,大门后面冒出来。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的如此突兀。   他们都持着弓箭,静默地望向这边。虽然距离还很遥远,但是久经沙场的人很容易判断出,他们一群人都在射程之内。   裴拓目光扫过那些人精锐而彪悍的神情,还有幽黑银饰的服装,目光转冷:“辟东营……”   秦诺耸耸肩,准确地说,不是辟东营,而是他的三千亲卫士兵。好吧,原本他们确实是辟东营的。这些天在长水庄的操练,还是挺有效果的。   这一段日子里,他从自己的亲卫中挑选了一队精锐,逐渐装扮成贩夫走卒,以各种不起眼的手段,分批次潜入京城之内。为的就是如今这一刻。   “现在咱们能回头了吧?”秦诺笑得和蔼。   瞪着秦诺,裴拓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诺冲着裴拓温柔地笑了笑:“本王说了,今天不出城,要回皇宫,以德服人。”   裴拓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淳王爷这是想要将我等斩杀此地,然后去投效霍家和新君吗?还是觉得这样做了,霍家就会奖励你一个皇帝当当?”   裴拓脑洞挺大的啊!秦诺表示惊讶。   不过是真被气得不轻,都语无伦次了,连奖励一个皇帝这种犯忌讳的话都说出来了。   任惊雷也感觉情况不妙,赶紧一个眼色阻止即将火山爆发的裴拓,面对秦诺诚恳地道,“王爷欲返回宫廷,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对他的试探,秦诺并不反感,再继续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城外裴翎想必还等候着消息,继续让他久侯也不妥当。   秦诺爽快地建议道:“不如咱们兵分两路,诸位可以先出城去,本王职责所在,必须即刻入宫。” 第67章 遗诏   任惊雷目光闪烁, 在心中计较着突袭的成功性,短暂对比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力量,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武力扳回局面的打算。   他们距离秦诺很近, 固然可以短时间内将人擒拿,然后当做人质杀出去。但双方兵戎相见,一旦出现伤亡, 这样等同于彻底撕破脸了。   拥戴一个对他们怀恨在心的皇帝上位, 并非一个好选择。   最终, 任惊雷苦笑着拱手道, “属下可是立下了军令状, 不将王爷带出去, 便是失职。不如请裴统领带着弟兄们先出城吧, 属下跟王爷走一趟, 若朝中有变故,在下还略通武艺,能为王爷分忧一二。”   眼看着阻拦秦诺是不可能的了, 任惊雷迅速接受现实,兵分两路,一路立刻出城,向裴翎禀报这里的变故,另一路继续盯着秦诺,也好及时变应。   秦诺点点头,没有反对这样的安排。   有意见的人是裴拓,他板着脸, 沉声道:“你带着人出城,我跟上他。”连王爷都懒得叫了。   秦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对自己河都没过,就要拆桥的行为,南乡侯似乎意见很大啊!   任惊雷脸色一变,低声喝道:“不可!”   裴拓是如今裴家下一代仅存的血脉,也算是裴翎的继承人。他跟着秦诺入朝,万一被人给一锅端了,他们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奈何裴拓的性子,一旦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就这么定了。”抛下一句话,转身策马走到秦诺身边。   这家伙的勇气还是值得肯定的。“事不宜迟,立刻出发吧。”秦诺立刻调转马头,拐上了另一条道路。   裴拓带着七八个护卫,跟了上去。   两侧的房舍大门打开,冲出了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是埋伏在两边的黑衣人队伍,也跟上主君的脚步。   剩余的墙头上的黑衣士兵眼看着目标已经达到,领头的人挥了挥手,众人退了下去,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地一干二净。   长长的街道很快恢复了平静。   策马立在中央,任惊雷转头望去,对面那个幽灵般浮现,一箭拦路的弓手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脸色数变,终于咬牙道,“先出城!”想要扳回局面,必须依靠手中的兵马。尽快出城通报这里的变故,才能制定应对的方案。   秦诺一行人疾驰在寂静的道路上。眼看着远方皇宫的影子浮现在地平线尽头。   他心跳如擂鼓,终于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也许是急需分担紧张的压力,他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黑如锅底的裴拓,突然开口道:“南乡侯不怕我将你转手卖掉?”   裴拓冷冷扫了他一眼,“满殿朽木枯骨,裴拓一人一枪,杀出去就是了。”   好一句王八之气四溢的回答!要不是情势实在危机,秦诺都要忍不住拍手为他叫好了。   旁边同行的蒙洛也瞥了他一眼。   秦诺赞道:“南乡侯果然勇武无双。”   “比不上王爷您。”裴拓回了一句,剩下半句没有说出,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也敢直闯金銮殿!   终于抵达了皇宫,秦诺令蒙洛,现在是叫做罗信了。带着侍卫们守候在外面,自己带着裴拓,径直策马往宫门处冲去。   竟然有人敢闯宫门!四周的侍卫大吃一惊,立刻上前阻拦。   秦诺高声喝道:“我乃淳王,今有要事,要与诸位大人商量,立刻退下!”   这些日子进出宫廷,淳王的容貌大家还是认得的,众侍卫一时惊讶,趁着他们疏忽的空档,秦诺也不减速,带着人直接冲了进去。   侍卫们阻拦也不是,不阻拦也不是。   冲入宫门,秦诺也没有嚣张到直接策马杀入议政大殿。在小广场上下了马,两个人立刻快步往大殿走去。   殿前的侍卫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很多还都是熟面孔,神策营虽然没去几次,但精锐的中间骨干还是认得的。其中领头的更是老熟人。   赵平一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秦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淳王不是还关在宫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沈公公窝里反了?   侍卫想要上前阻拦,内殿急急走出一名管事太监,高声唱喝道:“不必阻拦,请淳王上殿吧。”   赵平一偷偷松了一口气,领着侍卫退避开来。   秦诺冲他笑了笑,领着裴拓进了议政殿。   大殿内的人比预料中的少一些,秦诺目光扫过,文臣居多,有二十多人,其中左右丞相和六部尚书都在,另外还有七八位执掌兵权的大将,像神策营统领贾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范曾等。   这些便是如今大周朝执掌最高权柄的一群人了,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整个国家的走势,还有无数人的命运。   秦泽正站在殿中,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刚刚踏进大殿门口的秦诺。目光中的冷意一闪而逝,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九哥,你来得正好,朝中正在商议大事呢。”   而站在他身边的霍东来,目光扫过秦诺,又落在旁边紧跟着他的裴拓身上,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升起来。   秦诺丝毫没有客气,快步走上台阶,一直到了秦泽相对的位置上,才停下脚步。   然后他转身看着高台下的群臣,神情淡然:“皇兄驾崩的消息想必诸位大人已经知晓了,既然如此,还不立刻赶往乾元殿奉送圣驾,为何在这里蹉跎不前?”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恭谨地回道:“淳王所言甚是,只是奉送圣驾,须有礼法,要以储君为先,奉灵叩首。我等正要在此地商议奉送圣驾的章程。”   “何况太后旨意未到,我等外臣不可擅自闯入内廷。”另一个大臣回禀道。   “那么,诸位大人商议出个结果来了吗?”   “这……”   “既然如此,就让本王来来告知诸位大人结果吧。”秦诺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爽快地说道。   他目光落在宝座旁边一直垂手肃立的那个中年太监身上,“许公公,请宣布先帝遗诏吧。”   遗诏!被这个词惊到了,满殿众人顿时脸色惊变,一群人互相交流着视线,却诡异地没有任何人先开口。   许公公上前一步道,“诸位大人容禀,皇上自知年华不久,便趁着身体尚可的时候,写下了一份遗诏,命令陈公公和奴才一起放置在这议政大殿里。等到御驾千秋之时,由宗室会同诸位大人共同开启。”   许敏才,是乾元殿的掌玺太监,是有资格站在议政大殿里的管事大太监之一,也是新帝秦聪的心腹之人。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许敏才这样的人,不可能被哪位王爷收买,尤其还有陈公公,他们是宫中永远站在帝王身边的势力,不必归属于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势力所动摇。   秦泽有一阵的恍惚,瞬间清醒过来,皱起眉头:“本王怎么不记得有此事?”   许敏才恭谨地低头回道:“之前皇上时有清醒,两位王爷在身前侍奉,都曾与皇上深谈过,皇上深思熟虑,才写下了这份遗诏。”   也就是说,这份遗诏是在最近写就的,甚至有可能就在昨天。秦泽目光望着台阶旁站立的秦诺,神情复杂。   原本一帆风顺的继位仪式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实际上,就在秦诺进来之前,殿中朝臣在霍家势力的引导下,几乎要万众一心地推举他上位了。只差三跪九叩的仪式而已。所以他才能站在这个位置上。   秦泽突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皇兄秦聪,他才是这个大周的天子,至高无上之人,然而自从病倒之后,他们的眼中,只将他当做一个待死的符号,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即将空缺出的位置上。而忽略了依然坐在上面的人。   霍东来却没有那么慌乱,他目光扫过秦泽,然后直视许敏才,“刚才诸位大人已经商议良久,都未曾听许公公开口,不知何故?”   许敏才恭敬地弯下腰:“霍尚书容禀,只因为皇上特意吩咐了,要两位王爷都到齐了,才能宣布遗诏的消息。”   霍东来扫视着群臣的神情,然后颔首道:“既然许公公如此说了,那就立刻将遗诏取出,让众人一观。”   许敏才点点头,然后命两个小太监搬来的梯子。   遗诏竟然是存放在议政大殿的正大光明匾额之后的。   群臣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亲自攀着梯子上去,将玉匣取下,许敏才先奉送到两位丞相和重臣们面前,请他们验看过上面的封条,确认无误,才请两位丞相共同开启。   左丞相范文晟颤抖的手取出了内中明黄色的卷轴。然后打开,目光扫过,脸色一变,情不自禁抬头看向霍东来。   霍东来神情冷淡之极,道:“请丞相大人宣旨吧。”   范文晟长吸了一口气,宣读了起来:“朕登基年余,蒙宗社之默佑,四海升平,然天不假年,大限之日将至,朕膝下无子,然四海不可以无主,幸有弟诺,秉性仁孝,父皇所钟,朕心所系,遂传位于皇弟,望社稷安宁,群臣拥戴,以图国家久远之计。另,今年所选秀女,均未曾承宠,放归家中,允其各自婚配即可。”   诏书非常的短,看得出书写的非常仓促。   范文晟仔细辨认,看得出确实是皇帝的亲笔痕迹,只是因为病弱,笔力比往日孱弱了些,行文也带着些凌乱。   秦泽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丝毫没有怀疑遗诏的真伪,因为拿出遗诏来的人——两位管事太监都是帝王心腹,要是秦诺连这两人也能收买,配合造假,自己也不必相争了。   他难以接受的是,秦聪竟然没有选择他,究竟是哪里不对,他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了?一时间心中满是努力被人否定的震撼和失落,竟然远超即将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痛苦。   旁边的霍东来就冷静多了,他望着秦诺,目光又扫过旁边的裴拓,一瞬间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如今在场的都是朝廷重臣,其中霍家的势力占据了大部分,还有一些墙头草,在秦诺来到之前的推举,众人几乎都已经认同了秦泽继位。如果他以雷霆手段,将这封遗诏斥责为假的,那么……就真的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必须杀掉淳王,还有旁边的裴拓!   看着霍东来瞬间纠结起来的神情,秦诺上前一步,低声道:“霍大人想要在这里留下南乡侯吗?城外裴大将军带着营中儿郎在城东操练,还等着南乡侯回去呢。”   霍东来的表情终于变了,之前秦诺的意外出现,遗诏横空出世,都是今晚料想不到的变数,但这些变数还在他可以压制的范围之内。如果裴翎带着霹雳营已经蓄势待发,事情便完全向着另一个方向演变了。   而秦诺刚才话语说的虽然委婉,但内中的意思很明白,裴翎并未中计,之前离开京城前往霹雳营视察火灾损失,只是故意伪装,顺势而为。其实霹雳营的精兵已经潜入京城之内了!   秦诺诚恳地望着霍东来。等待着他作出最终的选择。   其实这也是他坚持冒险前来议政殿,而不是直接逃出皇宫去跟裴翎汇合的原因。   他不想看着京城里两派势力兵戎相见,繁华的城池宫室变为修罗场。   按照裴翎的计划,今日不仅是要拥戴他登基,更是要趁机将霍家一扫而空,那将是真正的变乱。甚至一个不慎,整个大周的天下都将卷入战火。   哪怕是最顺利的结果,裴翎如愿以偿了,将霍家势力一举扫除干净,这京城也要元气大伤,死伤十数万,更别说之后朝廷连续不断的清理了。   之前秦健的叛乱,已经引动朝廷震动,无数门阀世家被连根拔起,牵连而死者数以万计。如果是霍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坍塌,牵连而死者更加数不胜数。   清理完之后呢?原本霍家的势力和党羽变成了裴家的。高高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自己,就真的能从此高枕无忧了吗?   朝政之道,贵在制衡。那天晚上,他回答秦聪的一句话,正是他选择返回宫廷冒险的理由。   他不想当一个傀儡,既然必须坐上那个位置,那么,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天下,都有着一份责任,也有一份理想。   他要改革这个天下,那绝对不是一个傀儡皇帝所能做到的。 第68章 婚约   议政大殿里一片沉默,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在权势和威压之间,几乎每个人都在挣扎着。无数臣子脸上露出纠结之极的神情。终于,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   “这怎么能行?”说话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看着已经花甲之年了。   秦诺记得,他好像是礼部的左侍郎……还是右侍郎来着,记不清楚了。   群臣也有些诧异, 没想到率先打破僵局的会是这么一个小透明。   此时的侍郎大人可是一点儿也不透明。他脸色涨得通红, 几乎要蹦跳起来, 声音尖锐, 义正言辞:“古往今来, 从没有入宫册妃的女子出宫再嫁人的例子, 这怎么能行呢?不合礼法, 不合规矩!”   严厉的斥责声, 让朝堂上几乎所有人都眉梢抽搐,恨不得咆哮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纠结这点儿破事儿!   然而对秉持了一辈子礼法规矩的老古板来说, 这就是天大的噩耗。   秦诺有些想笑,其实这句话是他之前专门请求秦聪加上去的。只是为了自己一点儿私心。反正是无关紧要之事,秦聪便顺从了他的意见。   这样诡异而又紧张的气氛中。霍东来突然笑了,充满了苦涩。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要输了,又一次输了。   这种静默时候隐忍蛰伏不出,行动时势如猛虎、一击必杀的作风,正是那人一贯的风格。   每一次, 自己都会比那人逊一步,哪怕起步点明明比他高出一大截来。   摆在面前的两条路无比清晰,斥责遗诏伪造,杀掉淳王和裴拓,然后布置兵马,迅速与裴翎决一死战。   论兵马数量,他手中的神策营和神兵营丝毫不逊于霹雳营,但是真的打起来,能占上风吗?霍东来对此不报太大希望,一旦无法立刻取胜,京城势必被战火所损。虽然拥戴的淳王没了,京城里不还有一个舒王吗,一样能当大旗。而且对方还可以打着为淳王和裴拓报仇的旗号。   第二条路,承认遗诏的合法性,改换门庭,拥护眼前的淳王登基。群臣齐心共拥,先帝临终授命,再也合情合理不过了,朝野上下自然是一片和乐,没有了任何纷争的余地。   大殿里一片静默,这时,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乾元殿管事太监之一的王高歌高举一份诏书,匆匆奔入殿内,“太后有懿旨,请诸位大人静听。”   范丞相看了一眼霍东来,然后冲着王高歌点点头,“王公公请说吧。”   “太后口谕,皇帝大行,请诸位大人立刻往乾元殿。大位传承,已经留下遗诏,请遵照执行即可。”   很简单明了的诏书。大殿里继续保持着沉默。   霍东来突然忍不住想笑,一番谋算失败了,自己虽然感觉很憋屈,但是那个人,好像也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光吧?只要看旁边南乡侯那愤怒又纠结的眼神就知道了。   眼前少年,以前真是看走了眼。   深深看了秦诺一眼。他撩起衣襟,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   “臣霍东来参见吾皇!”   一句话便是最清晰最直白的讯号,一瞬间,整个大殿的人都跪倒在地。   “臣等参见皇上!”   整个大殿里,除了秦诺,只剩下两个身影还站着。   秦泽怅然若失,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秦诺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十弟,这一局,你输了!”   秦泽身形一颤,顿时红了眼眶,瞪着秦诺。而秦诺分毫不让地回望着他,目光坚定。   终于,少年闭上眼睛,低下头,跪了下去。   比秦泽脸色更精彩的是裴拓,他低下头,没有看秦诺。洁白的牙齿咬着唇。在秦泽跪倒在地后,身形一颤,最终也跟着跪了下去。   秦诺很清楚,他现在心里头恐怕已经把自己戳成筛子了。   叹了一口气,这一局,被翻盘的不仅是霍家,裴翎可能会更加愤怒吧?   但是他真的不可能,完全遵循裴翎的安排,当一个乖乖的傀儡和棋子。用整个京城的鲜血与战火,来换取这个位置。   新登基的少年天子揉了揉鼻子。   不过此时此刻,心中真的浮现起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大殿内无一不是当世人杰,执掌着权柄,出身尊贵荣耀,如今却一个个跪倒在自己脚下。   权势这种东西,果然是世上最让人沉迷的毒,药!   秦诺长吸一口气,开口道:“众卿平身吧。”   从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站起来,霍东来神情冷静自如。   回去应该和父亲商量一下,好好修补一下跟女儿之间的关系了。   *********************   最重要的事情确定了,剩下的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了。   群臣拥戴着秦诺,立刻赶往乾元殿。   秦诺来到秦聪的龙榻之前,跪倒在地,率先执礼。这是历代太子的位置。   霍太后从床边坐起身来。刚刚失去了儿子,短暂的哀恸之后,她已经迅速恢复了刚硬的神情,只是赤红的眼圈昭示着内心的伤痕。   看着跪在床前的秦诺,她目光中是了然,也带着一丝嘲讽。   “淳王爷,这天下,还有我们一众孤寡,就要托付你了。”   秦诺毕恭毕敬地叩首行礼:“儿臣必殚精竭虑,不负皇兄和母后重托。”   葬仪遵循着固定的礼法开始了。   ***********************   再见到裴翎,是在当天下午,乾元殿的正殿里。   之前在议政大殿明确了群臣名分之后,秦诺的第一道旨意便是立刻传城东的裴翎入宫觐见。   旨意是秦诺口述,范丞相代拟的。   范文晟一手正楷在天下都是名声卓著的,为新帝拟第一道旨意,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片刻之间便是一篇词藻华美工整的文章。   秦诺粗略一看,点头之后,许敏才取出玉玺,盖印。   然后,霍东来迫不及待将旨意接过,递给了旁边心情复杂的裴拓。   “此番就劳烦南乡侯了。”   霍东来面带笑容,秦诺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自己的这位前岳父大人居心叵测,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好像恨不得亲自去送信一样。这种自己失败了,但是对手也没捞到好处的幸灾乐祸神情太明显了吧!   裴拓咬牙切齿地接过了圣旨,跪地瓮声道:“臣遵旨。”然后起身一甩袖子,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霍东来立刻命令赵平一率领一队士兵跟着他。   秦诺顺利登基,裴翎一方再兴兵,没有了借口,那就是妥妥的乱臣贼子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片刻之后,裴翎也入宫了。   见面的第一句话,裴翎面上还是笑容:“皇上的以德服人,确实让人佩服。”   秦诺干笑两声,自己釜底抽薪,利用裴翎的势力在宫中行事,又狐假虎威,威逼霍东来,从而一举翻盘,却让裴翎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想想自己若是他,也要被气得爆炸。   难得眼前大将军一脸的风轻云淡,好像没有丝毫生气。   单是这份涵养,就让秦诺望尘莫及。   从容来到御座台前,他撩起前襟,跪倒在地,动作顺畅而轻快。   “臣裴翎参见皇上。”   看着在自己面前底下的头颅,秦诺微微一怔,这个人跪在自己面前,还真是容易让人升起一种自我膨胀感啊。   内心感慨着,秦诺立刻起身,走上前亲手将裴翎扶了起来。   低咳了一声,秦诺开口道:“大将军整顿军务,一夜辛苦了。”   “臣分内之事罢了,岂敢当皇上一句辛苦。”裴翎笑道,一本正经。   旁边的霍东来听着,脸上露出迷之微笑:“将军夙夜在公,实在是让人佩服。”   秦诺眉梢抽搐,自己未来的准老丈人,你这是在往裴翎的心肝儿上戳啊,用得着这么拆台吗?   裴翎瞥了他一眼,“及不上颖国公这些日子的操劳,为国为民,实在辛苦。”   霍东来还想再说什么,秦诺打断了他的话:“母后那边悲恸过度,未免伤身,朕实在忧虑,霍卿去替朕慰问一下,务必要劝得母后开怀。”   霍东来低头道:“臣遵旨。”   待霍东来退避出去,秦诺屏退了宫人,正色道:“今次是朕辜负了将军。”   “怎么会呢,皇上的布局,实在让人佩服。”裴翎神情冷静,语气中甚至带着赞许。虽然被耍了一道,但是他向来认赌服输。绝不会同裴拓那小子一样,气得跳脚。   “之前侄儿和部属年少轻狂,未免对皇上不敬,请皇上见谅。”   “南乡侯和任统领都是军中栋梁,性情直爽,朕怎么会介意呢,而且这次多亏两人,朕才能脱离牢笼,潜入深海。”秦诺真心实意说着。他能想象,裴拓那小子背地里一定没少骂他。   “皇上宽宏。”裴翎没有多言。   “辜负将军的心意,只是因为皇兄重托,不敢推辞而已。”秦诺慨叹一声。自己好像也变得虚伪起来了,也许政治就是有这种魔力,天下最有效率的大染缸。   “短短时光里,父皇和皇兄前后中道崩殂,朕心中忧惧,实在无法言说,只希望将来能与将军,还有诸位大人同心协力,共建我大周盛世。”   裴翎低头道:“皇上英明,臣等自然尽心竭力。”   这一句承诺是真心还是假意?秦诺盯着裴翎的脸,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恭敬,完全找不出任何破绽。算了,现在的自己也无法保证什么。   “另外原本许诺的与小姐的婚事……实不相瞒,朕有一桩难言之隐,只怕近期难以亲近女色。”秦诺鼓足勇气,开口道。   裴翎一怔,看向秦诺的眼神意味深长。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以为我是那啥了不成?还是觉得,为了推拒婚事,竟然连自己不行的谎言也编造出来了?   秦诺内心吐槽着,伸出一只手来。   “朕之前崇尚武道,所以修习了一种内功,如今发现竟然有隐患在。”   裴翎略一犹豫,将手搭在了秦诺的脉门上。   少年的手腕还带着三分纤细,握在手中,感受着脉搏规律的震动。裴翎一时失神。   就这么将脉门重地交到别人的控制之下,眼前的少年天子,还真是……   他很快收敛心神,一丝内力注入秦诺体内。   感受到手腕一热,仿佛有一道温润的流水包裹住整个手臂。秦诺舒服地险些□□出声。   短暂的试探之后,裴翎不禁变色:“皇上怎么会修习此等偏门武学?”   他是武道大家,对各类功法都有了解,立刻察觉到秦诺体内有不浅的内功底蕴,而且属于佛门一道。   如此年轻就能有这种功底,必定是易于速成的功法,而佛门的这类速成功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格外讲究修身养性,极易走火入魔!短时间内不可亲近女色这种话语,他原本以为只是秦诺的推托之词,没想到真是如此。   “年少无知的时候,一心想着走偏门走捷径,没想到就入了这个大坑。”秦诺干笑两声。   裴翎略一思忖,道:“此事也不是无法可解。不过需要些时日。”   “朕也明白,最好的法子就是好好修炼,争取早日内功大成。”秦诺笑道。   裴翎点点头,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婚约一事。   其实秦诺将自己内功的秘密透露,只是为了给两人一个下台的机会。   在如今的情势下,裴翎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他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今晚裴翎大开杀戒,将霍家势力一扫而空。霍太后就算不死,只怕也要庙中修行。之后裴氏女入宫,自然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如今霍家势力分毫未动,宫廷之内霍太后威风八面,连自己这个新晋皇帝,将来只怕也要受其钳制,皇后就更不用提了。裴翎再送女入宫,岂不是将人质送给霍家掌握吗?要知道,那可是裴翎的独生女啊。   所以婚事什么的,有了自己身体的隐患为挡箭牌,正好两边可以心平气和地将事情糊弄过去。   至于将来,自然是将来再说了。   实际上按照方源之前对秘籍的研究,自己如今的内功已经达到小成境界,亲近女色,只要不过度沉迷,并无忌讳了。   但秦诺也不想这么早去尝试那些事情。   年龄摆在这里。   就算跟霍幼绢两情相悦,他原本的打算也是等出了孝期,两人都十六七岁了,然后再正式走定亲流程,筹备婚事个一年半载,等到两人正好十八岁的时候成亲。   至于裴渡,这小丫头今年才刚满十三岁,要他娶人家,真是下不去口。   终于将这件心头大患应付了过去,秦诺松了一口气,两人又短暂说了几句朝中事务,裴翎便躬身告退了。 第69章 输赢   裴翎从议政大殿走出, 拾级而下,正遇到霍东来带着贾辟等人往这边来。   看到裴翎出来, 霍东来笑着招呼道:“裴将军。”   略一示意, 贾辟等人退避了下去。   走近裴翎,霍东来笑道:“裴兄的目光长远实在让我佩服。之前虽然也知道淳王爷性情舒朗,并未呆笨之人, 但也未曾料想, 他会如此聪慧过人。”   “霍兄不必惭愧, 眼光这种事儿, 本就是看机缘的。”裴翎悠然说着。   两人并肩走在廊下, 谈笑风生。   霍东来笑着:“这样的意外滋味, 想必裴兄也很久没有品尝过了吧?”   “怎么会呢, 人生处处皆有意外, 皇上资质绝佳,将来想必还有更多让你我瞠目结舌的时候。”   两人一路并肩同行,消失在廊道尽头。   站在殿内的秦诺遥遥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自己的两位准岳父大人,好像有点儿暗潮汹涌啊。   算了不管了,自己身边还有这一位大麻烦呢。   看着站在面前的秦泽,秦诺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还是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吗?”   面对秦泽,秦诺总是感觉有点儿心虚,虽然他自认杀掉葛贤妃是名正言顺的。但杀母之仇,不可能轻易放下, 所以在内心深处,他做好的跟秦泽兵戎相见的准备,但同时也祈祷着,希望秦泽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这份虚伪的塑料兄弟情……秦诺自嘲地笑了笑。   对秦诺的问题,秦泽眼神有些黯淡,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道:“是皇兄没有选择我。”   这小子其实挺聪明的。秦诺暗暗叹了一声。   “上一次,你问我那一天我与皇兄谈了些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其实那一天……”   那一天秦聪短暂的清醒过来,正遇上秦诺在殿内侍疾,先是感慨了一番死后的世界,之后便询问了一下他对治国理政的看法。秦诺不可能回答太多,概括来说,重点只有八个字,“重在制衡,徐徐图之。”   简单的几句话之后,秦泽就赶来了,秦诺只能闭嘴离开。   秦泽的目光复杂而又纠结,那一天他收到殿内眼线传来的消息,皇兄清醒过来,然后与淳王正在对谈。   他立刻也赶去寝殿,正碰上秦诺走出来。他入殿之后,皇兄依然清醒着,同样的问题,也询问了他。   对未来的治国理政,秦泽有很多想法,朝中权臣当道,宗室衰微,大权旁落,将来他上台,压制霍家和裴家。尤其裴翎,与他有杀母之仇,绝不可能轻放。   将裴氏解决掉之后,霍氏可以慢慢压制,和平解决。   只是眼前的皇兄,终究是霍家所出,甚至自己将来的皇后,也会是霍氏女。他不能说的太直白,收拢皇权,是一个经年累月的事情。他今年才十四岁,未来还有大好的时光和岁月可以慢慢筹谋。   病床上的秦聪看不出脸色,只是淡然地问道:“压制裴翎一党,若南北再起战事,如何应对?”   “天下名将无数,岂止一家?南陈残党已经没有太多势力,将来重兵出击,必能扫清。而北边北朔是心腹大患,可以暂时以和亲稳住,徐徐图之。”   那时候自己还说了些什么……   “有生之年,臣弟必殚精竭虑,为我大周秦氏皇脉振兴而努力……”   那时候的雄心壮志,真的是发自肺腑,但是竟然被皇兄放弃了?   秦泽至今都无法接受,自己究竟有哪里说得不对?   秦诺摸了摸鼻子,“难怪皇兄说,你若继位,活不过三五年。”只怕等霍氏女生下皇子,就要被鸟尽弓藏了。   秦泽悚然一惊,抬头怒视他。   秦诺毫不避让地对上他的视线。   那一晚跟两人短暂的深谈之后,秦聪又陷入了漫长的昏迷当中,昏昏沉沉,在宫中严密的监视下,两人也再也没有过新的接触。   然而,在看不见的角落,许公公却数次跟他联系。   那时候秦诺就清楚,自己皇兄已经下定决心了!   当许敏才告诉他皇帝已经写好传位的诏书之后,他专门委托许公公一件事。请皇兄在诏书上添加了一句。放归未曾宠幸的妃嫔。   今年选秀也有十几位妃嫔入宫,但秦聪的身体状况早已经不可能行房了,所以都未曾受宠。这点儿完全是出于一点儿私心,为了霍幼绢和自己未来的幸福。   之后,他请求陈公公将写好的诏书放置到议政大殿的光明匾额之后。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局!   直到昨天晚上,秦聪再一次醒来。   最后的回光返照,弥留之际了。   秦诺侍奉在殿内,意识到皇帝回光返照,他第一个反应是通知霍太后。   然而,皇帝却阻止了他,反而让许公公将自己扶了起来。   正是黎明时分,几个守候在角落的宫人都在打着瞌睡。因为皇帝连续陷入深度昏迷,所以寝殿内的宫人也疏忽了。   皇帝坐起来之后,笑着问道:“朝中已经议定了继任者了吗?”   秦诺感觉到惶恐和可悲,然而,交谈片刻之后,看见大殿角落的值守太监还在沉睡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寻常了。动静已经很大了,乾元殿服侍的宫人都训练有素,不可能疏忽懒散到这个地步。   “是朕下令,略用了些香料。”秦聪低声解释着,“今晚,朕不想再有人打扰了。”   “皇兄!”秦诺跪倒在床前,仰头看着秦聪。   年轻的帝王脸色已经憔悴地不成样子了,但眼眸中却闪烁着多日未见的光芒。   “为什么会选择你,明白吗?”   “因为臣弟更加符合皇上对未来国政的期待。”   “没错,更重要的是,你懂得隐忍和退让。在宫里十几年,连母后那样缜密,葛贤妃那样细致,都看错了你。”   “十弟他心怀天下,才华卓著,但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若再过十年,朕能再撑十年,膝下无子的话,也许会将皇位传给他,可惜……”皇帝摇摇头,“如今的他若在这个位置上,只会天怒人怨,引动门阀剧变。如今天下方安,宗室衰微,万不可再经历太多波折了。”   “从小就懂得退让的人,在这个位置上才能长久。”   秦诺有些冷汗,好像人人都有一种看法,就是他之前在宫中呆笨的模样,是故意伪装,明哲保身。越是裴翎、秦聪这些聪明人,越是这样认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将任何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好吧,穿越这种事儿,本就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将一切都交代完毕,皇帝的精力也几乎彻底耗尽了,他瘫在许公公怀中,最后问道:“事情都准备好了吗?既然如此,就按照你的布局开始吧。”   陈公公火速前去春华宫,通知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十三公主秦芷赶到乾元殿。   然后,皇帝含笑看着秦诺,“这天下,朕就托付给九弟了。”   秦诺跪倒在地,郑重回道:“臣弟必不负所托。”   秦诺和秦芷迅速对换了身份。然后离开了乾元殿。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了,皇帝剧烈的咳嗽起来。尖锐的声音终于吵醒了大殿周围的宫人,他们悚然惊觉,就看到皇帝在多日的沉睡之后清醒了过来,面颊赤红。   这样重要的时刻,自己怎么睡了过去?他们惊慌地上前服侍,有的去传太医,有的去通禀太后、皇后,一个个身影在乾元殿里忙碌着,走动着,没有任何人来得及细思,就在之前短暂的昏睡间隙,发生了什么。   霍太后和沈皇后,还有一众妃嫔涌入,将惊慌失措的淳王挤到了一边。   看不见的夜幕深处,笼罩整个宫廷的大网开始收紧,一个个锁扣盘旋着,网的外面还是网,谁又知道,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呢?   ……   秦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向秦诺告退。   宫人想要呵斥,却被秦诺阻止了。   少年的背影无比的失落和痛苦。他至今都难以接受,秦聪会放弃他,而选择秦诺。   不过没关系,将来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想。反正守皇陵的日子很孤单,正好可以慢慢考虑这一切。   也许他的天赋,确实在自己之上,但是最终的胜利者,还是自己。   至于自己胜利的原因……   隐忍和退让吗?秦诺有些好笑,其实,秦聪真的看错他了!完全是误解让他走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他将来要搅动起的风雨,只怕远远比秦聪所能想象的更加深远和剧烈。   压制土地兼并,打压门阀权贵,肃清吏治,畅通言路,甚至开海贸,兴商道,平四方……   只怕秦聪做梦也想不到他要干的事情,每一样都是几乎撼动王朝根基的改革。   不过他不着急,时间还有很多,而他手中的权柄却没有多少。   这个时代的皇权,并不算是完全的傀儡,至少朝中还没有曹操那种能够一言九鼎,完全挟持汉献帝的势力在。但门阀、兵权、言官……很多势力交织成细密的网格,将皇权一重重压制。   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   时隔一年,这座皇宫再一次被白色所充斥。   宗室贵族和文武大臣全数入宫,参加这场盛大的葬仪。   秦诺领着众人跪拜祭奠。这一次的仪式可比一年前的恭敬多了,一举一动都要高标准严要求,参照着宫礼的规定,一丝不苟完成。绝对没有丝毫可以偷懒的余地。   稀疏的宗室人群中,秦芷也换上了素白的衣裙,跪拜其中。   持续数日的葬仪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这一日守灵完毕,她在宫女的扶持下起身,往后殿走去。   突然眼前一暗,是一个身材高挑侍卫打扮模样的少年,挡在了她前面的路上。   秦芷皱起眉头。她如今的身份不比往日,宫人侍奉越发恭谨。   立刻有管事太监上前呵斥驱赶。   裴拓站在殿门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对上前驱赶的人恍如未觉,反而随手将人推开,上前了两步。   自己这是在做梦吗?怎么又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孔了。   不对,眼前这个叫绿荷的宫女,本就是宫中之人,在这里遇到也属正常。   裴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眼睛,上一次被她一拳打青的黑眼圈还记忆犹新呢。   回去之后他一直对这丫头念念不忘,实际上,逆王叛乱清理干净之后,他暗中派人去原地查访了一圈,周围根本没有山村人家居住。   少女的出现就好像苍茫雪夜的一个梦,给金戈铁马的幽深暗夜涂抹了一层浓艳的亮色,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当然,他也想亲口问问裴翎,奈何叔父大人积威极重,几次都不敢开口。   没想到会在这里意外重逢。   怔怔地盯着对方,裴拓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秦芷皱起眉头,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看模样应该也是个勋贵后辈,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一天的劳顿下来,她实在没工夫生闲气,淡然吩咐了一句:“让开。”   裴拓眨了眨眼睛,“姑娘,其实我……”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秦芷身边的宫人一拥而上,将他推到了一边。   总算还有管事太监比较有眼色的,立刻上前拉了裴拓一把,低声提醒道:“小侯爷,这是十三公主呢,不可无礼。”亲哥哥登上皇位,十三公主在宫里的身份更加尊贵。   “十三公主?”裴拓一脸懵逼。   茫然之中,秦芷已经在宫人的簇拥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裴拓呆呆站在后面,嘴巴张成了o形。 第70章 早朝   八月二十六。   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 秦诺住进了乾元殿。   在秦聪死后一个月,这座宫殿重新迎来了它短暂一年多时光里的第三位主人。   继承皇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秦聪的葬仪之后, 秦诺正式被确定为下一任皇帝,然后就是告太庙,祭天祈福, 沐浴斋戒, 大赦天下等一系列仪式, 虽然国不可一日为主, 礼部将这个过程尽量简化, 秦诺还是在经历了整整二十多天的繁文礼节之后, 才当上了皇帝。   站在乾元殿里, 虽然已经对这个地方无比的熟悉, 但此时此地看来,还是耳目一新。   实际上,整个宫殿的风格都与一个月之前截然不同了。   葬仪结束之后, 属于秦聪的时代便完结了,宫人迅速将整座宫殿重新布置清理。   按照新帝的口味,每一样家居摆设和器皿风格,都是他最喜欢和习惯的。   毕竟九皇子在宫里也住了十几年,细微的喜好很容易就可以揣摩出来。   寝殿焕然一新,没有那么多金珠古董的装饰,而是以简朴大气为主。秦诺一向不喜欢太过繁复的摆设和装饰,所以殿内舒朗明亮, 空间开阔。连四周的房间也被腾空成僻静的书房,摆满了暖室搬来的鲜花绿植。   殿内的床榻帷幕不再是彰显帝王威严的明黄色,而是更加让秦诺习惯的天蓝色,绣坊在一个月内迅速赶工制成了五爪金龙盘旋云海天幕的图纹。   虽然一切都跟自己在王府中的寝殿相差无几,甚至更加细致舒服,但是入住的第一个夜晚,秦诺还是失眠了。   深夜,辗转反侧,秦诺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床前值夜的李丸迅速起身,他已经晋升为乾元殿的总管之一,原本可以不值夜,但李丸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几个小太监立刻将殿前的灯光点燃。秦诺挥了挥手,阻止众人上前服侍。   只在肩头披了件暗花缎子斗篷,让李丸持着明烛在前,去了殿后的书房里。   书房一片寂静,幽暗的灯光照耀着桌椅板凳。   侍奉的宫人悄无声息地上前,奉上温热的茶水点心。   秦诺没有在桌前站多久,而是来到了屏风后面的墙壁上,在这张宽大的墙上,挂着一幅地图,那是整个大周天下的疆域图。   从李丸的手中接过烛台,秦诺凑近了墙壁,静静望着这张细腻繁复的疆域图。   突然有种沉重的感觉涌上来。   从今往后,这大周天下九道四十七郡三百八十六府的亿万百姓,便是他的责任了!   夜幕幽深,月色如水。   深宫之内,后宫一处孤单的院落里,同样有一个少女长夜未眠。   霍幼绢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对着一篇文章斟酌再三。   “小姐,还不歇息吗?”素蕊端上茶盏,脸上的表情轻快愉悦。   之前先帝驾崩,在遗诏中专门提起了今年选秀入宫的诸位妃嫔,因为都未曾承宠,不可耽误年华,令宫廷按照个人意愿,赐金放还家中,各自婚配。   这是一桩难得的德政,十几个花信年华的少女不必在宫中蹉跎时光了。虽然也有礼官对此颇为非议,但是皇帝临终遗诏无疑具有更加强大的权威,最终一切非议都被压制,迅速得到了执行。   就在新帝登基的这段日子里,内务府已经将这个好消息通知众人。刚刚与家人离别,得知能够再次团聚,大家一个个喜出望外。这些日子里,不断有宫妃收拾完毕,带着丰厚的赏赐,被安排送走了。   如今还滞留宫中未曾离开的,只剩下了自家小姐一个。   没有走,是因为小姐压根儿不想走,十几天前就拒绝了内务府的安排。如今正在愁着该怎么留在宫里呢。   唉,从宫妃转职成女官,该怎么说呢?霍幼绢苦恼地咬着笔杆儿,洁白的贝齿蹂,躏下,笔杆圆润的表面留下了一排排的小齿痕。   这些天翻遍了历朝历代内宫典籍,好像都找不出合适的例子来援引啊!   不管了,没法引经据典,就干脆写得直白些。   殚精竭虑,总算将卡壳了好久的一篇文章写完,然后仔细地抄录到条陈专用的折子上。忙碌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身边素蕊几次催促着赶紧上床睡觉,也许是熬夜太久,霍幼绢却睡意全无。   她干脆亲手提着灯笼,出了殿门。   盛夏的夜晚,天幕上无数星辰闪烁不止。凉凉的风吹拂在面颊上,格外清爽宜人。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前方遥遥看去,无数亭台宫阙都陷入了宁静的睡眠。   遥远的乾元殿中,那个人睡得好吗?   哈,一定是睡不着觉吧!   突然间这么沉重的负担落下来,以那个人优柔温和的性情,一定会焦虑不安的。   虽然没有太大作用,但如果能帮助他,哪怕只是最细微的小事,也足够让她欣喜了。也不枉自己耗费数日才挤出来那一篇文章啊。   **********************   在书房里静坐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秦诺终于感觉一丝困意上来。   回了寝殿合上眼睛。   没过多久,便天亮了。   眼看着早朝的时辰到了,秦诺强忍着被窝的诱惑,挣扎着爬起来。   在一群宫人的服侍下,迅速穿戴整齐。然后去偏殿短暂用了早膳,就往议政大殿而去。   当个皇帝真是麻烦事儿!想想在淳王府的日子,自己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那真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为了这么个位置,兄弟们一个个斗地乌眼鸡似得,至于吗?   今天幸好还会小朝会,在议政殿举行。   这种小朝会并没有以前在电视剧上看到的那样,乌压压一殿的大臣,分成文武两班站立,上面管事太监来一句:“诸位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那种群臣百官汇聚的大朝会是十日才有一次,而日常的早朝,都是小朝会。   一路打着哈欠,秦诺到了议政殿。   幸好是小朝会,自己还能多睡会儿。   大朝会更惨。大朝会是在祈天殿的前殿,就是俗称金銮殿的地方举行,秦诺在三天前举行登基告天下的时候有幸经历了一次。早晨五点钟就得起床,穿戴朝服之后,带着全副依仗往前殿去。   前面是六对礼仪女官,分别持着八宝灯、金如意等物,身后还要跟着四个女官,分别举着八尺长的金羽伞,华盖等彰显皇帝威严的道具,再往后是长长的太监队伍,分别捧着辟邪拂尘等物,而两侧是两百名精锐侍卫护驾。   一行人浩浩荡荡,驾临金碧辉煌的金銮殿。   到达金銮殿的时候,殿内已经文武百官齐聚了。实际上大殿虽然广阔,也是容不下这么多人的,所以还有至少一半的官员需要站在门外。   而为了朝会的公开性,大朝会的时候,殿内所有门窗都是开启的,方便皇帝看到所有臣子,臣子也能通禀皇帝。   如今是夏天,大清早四面透风也挺舒坦,如果到了冬天……秦诺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蜡烛。   这种朝会人太多,反而办事效率格外底下。   大朝会上商议的,大多数都是礼仪庆典之类的事务。像上次大朝会,确定了秦诺的年号。   礼部呈上的奏折列着永寿、延熙、太康等十几个备选的年号。   秦诺简略看过,最终选定了天祐。他对年号没有什么执着的,反正都是一个风格的吉祥词语。新年号就这样定了下来,不过得等到明年才会使用。   经历了一次大朝会,秦诺有种要崩溃的感觉,知道大朝会是十天一次之后才勉强原地复活,血没有加满的那种。   要是能改成一个月一次就好了,或者半年一次也不错。   呵呵,这种奢望也只能想想而已。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当了皇帝,行事反而更加不自由。秦诺也很无奈。   幸好今天还是小朝会,在祈天殿的后殿,俗称议政殿的地方举行。   殿里臣子已经到了,两位丞相,六部尚书,以及几位重要的武将。再有就是他们有时候会带着副手,另外就是与今天早朝需要商议的事情有关的臣子了。一般不会超过三十个人。   这种规模的小朝会,能更快地处理事务,集中意见。   秦诺登上宝座,众人跪地行礼。   礼毕之后,开始一天的议政。   今天的几件事,一件是关于汛期防洪的,工部尚书季康乐提起了司水河下游近日连番暴雨,导致水位暴涨,需要加固堤坝,因为要拨付的银两,跟户部尚书马兴邦一阵掰扯。紧接着是某地干旱,两镇为争斗水源,导致结仇斗殴,竟然损伤人命近百,地方官责无旁贷,吏部需要对其进行弹劾……   几个议题听下来,秦诺发现基本不需要自己干什么,实际上,大多数的政务,朝廷都能自行运转处理完毕。   一般内政事物六部尚书都能搞定,两边扯皮的出动左右丞相调解,实在朝臣们都解决不了的,再奏请皇帝裁决。   当然,对达成一致意见的议题,众人也会上奏一番。一般秦诺会点点头,“就依卿的意见吧。”然后事情就揭过了。   朝会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秦诺一开始还振作精神,听到后来索然无味,很有种前世上数理化课程的感觉。前世当学生,有期末考试期中考试这些拦路虎,不想听也得强迫自己提起精神,而眼前的朝会,谁能考核一位皇帝呢?   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的老爹景耀帝经常连续数日罢朝,都没有臣子劝谏,而皇兄秦聪一病大半年不理政务,也没有影响朝政运转了。一个成熟的王朝,会形成一套固定的运行机制。只要不出大故障,这套机制就能顺利地运转下去。   总算熬到了朝会结束,秦诺散朝之后,还有一桩例行公务。去给太后请安。   大周彰显孝道,身为皇帝,更应该作为表率,晨昏定省什么的,决不能缺。   如果是亲生的,也许还可以省略些,自己这个庶子,对嫡母只能加倍的恭敬。   好在按照规矩,每天只在早朝之后走一趟慈宁宫就行了。而霍太后对这种母慈子孝的戏份显然也没有多少兴趣。   请安是从斋戒期就开始了的,但是真见到霍太后只有一两次,大多数时候,在慈宁宫正殿里坐半盏茶的时间,就会有女官出来,恭敬地回道:太后还在歇息,深感皇帝孝心,政务繁忙,就不耽搁宝贵时间了。   今天也是一样,略作片刻,秦诺就起身离开了。   回到乾元殿后殿,就看到桌上摆着一大摞子奏折等着他呢。   实际上被拿到朝会上来议政的只是少数议题,都是关系重大,或者需要多部门共同商议,悬而不决的。其余大多数议题都在奏折上。   秦诺苦着脸来到桌子旁,粗略数了数,奏折两三百本。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立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像是受到了减血buff。奏折文字极为工整,一溜儿的正楷,只是那骈四俪六的文法,实在让他吃不消。   你昨晚不是下定决心当个好皇帝了吗?不能第二天一大早就打脸啊!!!   竭力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责任心,秦诺强迫自己静下心神,坐在桌案前开始翻开。   终于将这篇奏折顿顿卡卡看了下来。   秦诺合上奏折,瞬间有种想要暴走的冲动。   整个文章就说了一件事,他们辖区之内的一座干涸许久的泉水突然咕嘟咕嘟往外冒泡了。这一定是表示皇帝继位上承天命!是天意所向,是神仙庇佑,所以上表恭贺云云!   坑爹啊!摔玉玺,你他喵的就这点儿破事儿,竟然写了整整三十几页。   无聊不无聊啊!   看了看旁边的西洋种,kao!竟然花费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要是用这个效率看下来,看到天黑再天亮也看不完啊!秦诺盯着一大摞奏折头皮发麻。   难怪以前看历史记载,古代明君,像雍正那种比较勤政的,经常批折子批到半夜甚至凌晨,熬到三四十岁一个个都变成了高度近视。   旁边李丸和几个管事太监侍奉着,偷眼瞧着皇帝陛下在看着奏折时候,表情越发凝重,看完之后,更加不悦,眉头皱起几乎能夹死蚊子。   一定是极为要紧的事务吧!难道是某地受了大灾?或者地方上出了叛乱?   几个人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流露一丝声音。   沉默了半响,秦诺拍案而起,“朕还是当个昏君算了!” 第71章 翰林院   “哐啷”一声, 是李丸失手将茶盏摔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抢救了片刻,才没有真扔掉, 只是茶水洒了小半出来。   许敏才不悦地扫了一眼, 总算这是新帝的心腹,不好出言斥责,但乾元殿内服侍的宫人, 岂有这种素质的?   李丸灰头土脸退了下去, 不是他太大意, 实在是自家主子那句话太过惊世骇俗。   许公公跪倒在地:“皇上, 慎言!”   秦诺摸了摸鼻子, 别看如今殿内没几个人, 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话, 只怕不出一时三刻, 就会传到霍太后等人的耳中了。   反正他们也没指望自己当个明君。   哈,将手里的折子一扔,秦诺问道:“之前父皇和皇兄在的时候, 每日的奏折都是这么多吗?”   “回禀皇上,日常并无这许多,也许是皇上新登基,各地和群臣的恭贺奏表多了些。”许公公一板一眼回答。   他是从景耀帝时候就担任乾元殿大总管的人了,也是掌玺太监,有资格入议政殿的。秦诺入主乾元殿之后,也没有换人。   “平日里大概多少?”   “少则六七十本,多则百余本吧。”许公公小心翼翼地回道。   秦诺扫了一眼, 将桌上的奏折随意翻了几本。粗略看去,上面的大多都是群臣的贺表,真正的奏折被压在最底下,也不知道是偶尔为之,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顺序。   将政务折子看了几本,秦诺终于发现了窍诀和规律。   奏折内的事务,前面是上表的臣子写就,后面则是朝廷的批阅,也就是说,其实已经由六部和各衙门批阅好了处理意见。而且这些意见多半经过了重重审阅。皇帝的责任就是批一下准和不准而已。或者有悬而未决的,在群臣提出的几条办理建议中选中一条。如果这些办理意见都不满意,那么也可以留中不发,或者批阅责令发回,重新办理,甚至拿到议政殿上举行朝议。   如果想当个昏君,其实很简单,随意批阅一通,统统准了就行。反正皇帝的办理意见也不可能比经过重重选拔脱颖而出的官吏更加专业。   而想要当个明君,就得一本一本仔细看,各地的政务都是有联系的,而且关系到诸多臣僚的考评,对国政事务有一个详细的了解,有助于日后各项政务的推行,尤其对一个立志于改革的明君来说,其中有办事得力又优秀的可以记下来,日后提拔重用。   只是,这样当个明君,实在太辛苦了,他可不想熬成雍小四那样的近视眼,五十几岁就咯嘣了。   问过许公公,自家父皇和皇兄处理政务的时候,都是几本特别重要的仔细看看,其余的地方政务多是一笔带过。   这种折中的处理方法,应该也是大多数普通君主的选择吧。   将折子放下,反正时间还有很多,秦诺吩咐道:“先传午膳吧,等晚上再来办理。”   在偏殿用过午膳,秦诺去了后花园。   “皇上是要去演武场走一趟,还是去骑马松快松快?”李丸跟在后头询问着。   这小子是见自己看奏折看得憋闷,所以提出的都是户外的娱乐活动。   “今天不忙这些,朕要先去翰林院走一趟。”出了门,秦诺没有乘坐御辇,沿着御道步行着。   “去翰林院?”李丸愣住了。   “朕既然治理天下,也应该关心一下我大周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啊。”秦诺笑了笑。   自从大周开设科举以来,翰林院是历代科举之人的一个重点去处,考取的进士大多数都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熟悉了朝廷公务的运作流程,之后再分派别的岗位,有些去地方上熬资历,有些分入京城各个衙门。当然,也有一直找不到好去处的,连续十几年都留在这里当校检编撰之类的。   反正东头就是宫廷的藏书馆文华宫,内中藏书万千,领着一份微薄的俸禄,在那里编撰典籍一辈子的也大有人在。   比起后世明清两代科举制度的完善,那个时代的翰林院是极为风光清贵的地方,但是在大周这个科举制度刚刚开始,而且战乱延绵数百年的时代,科举取士只是官吏的一个微末补充。   真正的上升通道大多还把持在门阀手中。便是同样科举晋身的人,出身世家的前途和出身寒门的截然不同。   比如林嘉,短短三年就已经青云直上,官居四品,与其门阀世家的出身不无关系。而同期的寒门出身的士子,极有可能要在地方上芝麻绿豆小县令一辈子。   踏进翰林院东馆的大门,秦诺兴致盎然地看着四周。   乍看起来跟普通的馆所衙门没什么不同,只是前庭的花木比别的地方看着更别致,搭配之间错落有致,东头的园子里隐约可见几处凉亭,掩映在满地花树中。   地方还挺清雅的。秦诺点点头,径直进了正殿。   完全没想到皇帝亲政的头两天,就会驾临此地,整个翰林院都慌乱了起来。   实际上,景耀帝在位二十多年,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秦聪在位的期间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以至于秦诺进门的时候,满地人乱窜,都不知道在哪里跪。   李丸鄙视地扫了一眼,这成什么体统啊?   终于众人冷静下来。听着参差不齐的叩见声,秦诺也不生气,直接大刀金马地在主位上坐下。   “刚才在讨论什么话题吗?朕看你们一个个争执地面红耳赤。”秦诺还没进来的时候,就听见殿内有十几个书生,似乎正在争论什么。   其中一个大胆的高个子书生回道:“启禀皇上,臣等正在议论大而化之谓圣一句的真意。”   “大而化之谓圣?”秦诺笑了笑。看着跪了满殿的人,也不叫他们起身。径直说道:“朕今日路过花园,偶尔兴起一个念头,正苦于没有人可以解说,所以干脆过来翰林院,当做试题考一考诸位。这个题目,与这句话倒也有些干系。”   满殿士子顿时提起了精神,侧耳聆听。   “前朝时候,皇子宗室经常分封各地,而本朝则是宗室并不外封,除少数之外,都居住京城,这两者孰优孰劣,就以此为题目,写一篇策论。”秦诺言简意赅地出了题目。   然后令众人起身,去偏殿开写。   其中几个才思敏捷的,已经开始迅速揣摩上意,准备腹稿了。   翰林院的偏殿里,桌椅书案最是不缺的,小太监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李丸亲自带着两个人,搬来了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一炷香。   “就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此篇策论,重在言简意赅,直抒胸臆,不可繁文赘言。”秦诺专门提醒道。   竟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众人大为着急。   李丸点燃了香,立刻有不少人开始笔走龙蛇。少数几个人,还在沉吟思考,力求写得更加精准。   每个人都极为重视这次的考试,虽然不明白年轻的皇帝为什么突然驾临翰林院,还要出题考验大家,但无疑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说不定就能改变一生的命运。   秦诺离开了偏殿,他不想给众人太多的心理压力。   在外面花园逛了一圈,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李丸带着十几个小太监将众人的试卷收拢好,   回到殿内,秦诺勉励了几句话,然后带着人离开了翰林院。   皇帝一走,整个翰林院就炸开了锅。   “皇上为何突然想起这个题目?”   “比起前朝将宗室外放,坐拥重兵,觊觎皇位这种事情,当然是本朝的制度最合理。”   “要是本朝的制度如此合理,皇上为何要出这个题目?而且坐拥重兵,觊觎大位这种事儿,前一阵子逆王不才刚刚弄过一次吗?”   “灵台兄说的对,我也感觉,皇上也许是觉得宗室都聚集京城,一旦遇到叛乱等兵燹之灾,会导致血脉断绝,便如眼前,先帝十数名皇子,如今存世者不过三位。”   “啊,糟糕,我岂不是弄错了立场。”   “唉,可惜时间太短,不然我还能写得更深入一些。”   一时间,翰林院里热切讨论着这个问题,几家欢乐几家愁。   将试卷统统抱回了乾元殿,秦诺吩咐李丸,将试卷分类,超过三页纸的,直接扔掉。   李丸傻了眼,这里面的试卷,大半洋洋洒洒,都在五六页上啊,甚至有手速快的能人,一口气写了十几页的。   秦诺冷哼了一声,就是因为这些喜欢卖弄文笔的家伙太多了,奏折也一封比一封长。他连内阁重臣的奏折都没看完呢,哪里有空去看这些人的废话!而且之前自己专门提醒了要言简意赅,还一个个不知死活,这种榆木脑袋,要来何用?   李丸乖乖照做,第一轮经过淘汰选出来的只剩下十几份。   秦诺逐一拿过,仔细翻看。还真有两分比较合心意的。   皇子分封这两种形式,历史上早已经出现过多次,各有利弊,根本难以分辨。所以他重点看的,不是文章中的观点,而是阐述观点的方式。   是否简单明了,文辞精准,一语中的。   不多时,他选择了其中的五份出来,在其中又比较了一番,最终定下了三份。   看了看名字,分别是高良才、史永昌和廖愈。   秦诺在三人名字上画了个圈,吩咐道:“将这三人传过来。”   李丸立刻前去传旨,不多时,三个就到了。   立在廊下,三人都极为紧张兴奋。   秦诺注意到,其中的高良才刚才见过,就是当时在大殿中回话的那个身形高大的士子,似乎是翰林院众人中的一个小领袖,史永昌生得胖胖的,肤色黝黑。廖愈倒是个白面书生,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气度。   “召你们三人来,可知为何?”   三人跪地回禀道,“请皇上吩咐。”   让三人进了偏殿,秦诺也没有客气,直接指着桌上一厚摞的奏折,言简意赅吩咐道:“帮朕整理一下这些,每道简单弄一个条陈来。”   如同晴天霹雳,三人刹那间傻眼了。   被召见的时候,三人的心思很一致,必定是自己刚才的策论合了上意,毕竟,策论这种东西,关键还是看你的论点是否政治正确,而不是看你文笔如何。能考入翰林院这种地方的,哪个文笔差了?一些同僚傻啦吧唧的一写十几页,论点不对,肯定越写越偏啊。   在一众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三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夕月湖,来到乾元殿,本来一路都在想着,该怎么完善自己的论点,在对答中务必舌灿莲花,切中要害。没想到,见了面,年轻的皇帝完全没有问他们宗室是否外封的问题,而是……   这些奏折,应该是奏折吧?皇帝要自己看奏折?   这种心理落差,就好像你以为你考试考得不错,即将有一份本市头等餐厅的大餐做奖励,没想到亲爹告诉你,奖励不是美食,而是替你报名太空遨游一周。   总算高良才反应最及时,立刻问道:“如何看法,请皇上明示。”   这倒是个明白人。秦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直接说道:“奏折太多,朕一日看不完,你们将奏折挨个阅看,然后写出简纲来,务必将重点交待清楚,不得超过两页纸。然后递给朕阅览。”   三个人顿时醒悟,原来皇帝看着的是这个。难怪路上三人短暂交流,发现三人的观点南辕北辙,竟然都被拎了过来……   但是替皇帝阅览讲解奏折这种事儿!三个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落在自己头上的何止是礼包,简直是霹雳无敌超级黄金大礼包。   这种事儿不都是枢密院里的文官才能负担的活儿吗?那可是丞相直接负责的文书机构,里面的官员纵然是六七品的,也比普通的文官天然高一层。   “朕在后殿等着,你们看完了便交由內监传递过去。”秦诺没有废话,办实事最重要的是效率。   同时他也深知上司盯得太紧,员工束手束脚,工作效率反而可能下降这回事儿。所以施施然去了后殿等待。   许敏才跟着过去,亲自奉上一盏茶水,欲言又止。   秦诺笑道:“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皇上如此行事,并不合规矩,只怕内阁朝臣会有非议。”   “规矩。”秦诺冷笑一声,“之前父皇和皇兄在的时候,奏折也是如此堆成厚厚一摞,连个简单的分类都没有的吗?”   许敏才不说话了,半响,跪地道:“奴才知罪。”   “罪不在你,朕不怪你。”秦诺淡然说着。   虽然许敏才是乾元殿大总管,也是负责偏殿政务的奉玺太监。但本朝对军机政务卡得非常严格,內监绝对不能插手的。许敏才管理的,也只是奉送传递之类的活儿。绝不可能插手奏折分类之类的工作。   真正动手脚的应该是枢密院。甚至不算动手脚,只是摸不清楚如今皇帝的习惯,所以没有将奏折进行分类排布,或者故意将长篇大论言之无物的奏折放到在最顶上。   原本年轻的皇帝就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看到这些繁复的东西,只怕更加辣眼,几次下来没有了耐心,估计简单批阅一番就放手了。   对内阁衙门来讲,这样无疑省事很多,原本已经拟好的对策和办理意见,最怕的就是上级再给你推翻了要求重来。万一遇上个没事找事、不懂装懂的皇帝,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意见,下面简直苦不堪言。   对这点儿个公务员的小心思,秦诺也能理解。但是他并不想这么轻易就算了。看奏折是自己了解朝政的第一道门槛。如果连这个也跨不过去,干脆效仿父皇,专注吃喝玩乐,安心当一个平庸的君主算了。   秦诺在殿后喝茶静坐。   书房里三人忙得团团转,三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精,从短暂的兴奋激动中冷静下来,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从天而降的机会到了,可得好好把握住啊!   怎么干?三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史永昌和廖愈的意思都是抓紧时间,皇帝还在后面等着呢,赶紧三人一人一摞,然后分派了任务开始上手吧。   高良才却提出要先分类。对奏折进行简单的预览,每人负责一个种类,这个方案处理起来更加有效率,但是前期要更费工夫。   “皇上能等这么长时间吗?”史永昌小声道。年轻人向来心急。   “要不咱们先开始几本,再一边写着,一边分类?”廖愈建议道。   “这样很容易将奏折弄乱,还是将类别分好,逐一进行。皇上看起来也方便。”高良才坚持先分类再阅看。   最终他的威望占据了上风,两人勉强同意了他的法子。三人立刻上手,开始工作。   听着前殿传来的消息,秦诺点点头,这个高良才确实是个可用之人。   李丸侍奉在旁边,半响,小心翼翼问道:“皇上,这三个人……能行吗?”自家主子当皇帝第一天,就这么不尊规矩,好像……   知道李丸就是这种胆小慎微的性子,秦诺笑道:“因为后世有一位哲人说过,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大家就会建议,拆屋顶太激烈了,要不还是先开开窗户吧。”   李丸一脸茫然,皇上说的这是什么啊?拆屋子开窗户的,还有,什么叫后世的一位哲人?这说法怎么听着很诡异啊…… 第72章 御书阁   秦诺没有等多久, 很快前殿送来了第一批奏折。   能考入翰林院的,笔力都不俗, 而且之前的策论, 秦诺专门挑选过,三人都是文采简洁明了类型的。结合到分派给自己的任务,三人也立刻明白皇帝要求的是什么风格的简述。   秦诺逐一看下来, 非常满意。   三个人将奏折简单分成了三大类, 一类是纯恭贺的奏表, 言之无物, 一类是京城衙门的政务, 第三类是地方上的奏折。   每个人负责一类, 工作效率大幅度提升, 很快将每本奏折概括完毕。   秦诺选择其中重要的阅览了, 其他的匆匆看过,然后批阅,命令传递下去。   第二天, 朝臣的反应也来得很快。   看着跪倒在大殿上的诸位朝臣,秦诺明知故问:“诸位爱卿,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左丞相范文晟颤声道:“臣等请皇上驱除奸佞,清正朝纲。”   “奸佞何来?”   范文晟痛心疾首:“听闻昨日有三名新科士子,不过区区末品小吏,编撰典籍犹有不足,竟然胆敢妄议朝纲,此等奸佞之辈, 如不严惩,只怕朝纲不存啊!”   秦诺一脸淡定:“诸位卿家不必惊慌,是朕要求他们帮忙参阅的。”   范文晟做震惊状:“皇上,国政大事,怎能如此轻忽,交由此等小吏处置?”   秦诺真诚地笑了:“因为奏折实在太多,朕一时难以尽览,而且诸位也该知晓,朕在为皇子的时候就没有好好学习经史子集。对诸位的折子,实在看不过来啊。”   没想到皇帝如此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殿内众臣都有些措手不及,原本预备好的针对皇帝各种理由的话语统统没了用处。   范文晟顿了顿,立刻跪地请罪道:“此非皇上之过,是臣等失职。皇上年纪尚轻,本就不可能学富五车,不如立刻开启御书阁,为皇上讲授经典。”   很多少年继位的皇子,都是由辅佐的重臣或者太后来理政,自己则先逐步学习的。秦诺如今才十四岁,原本就不满大周历来皇帝十六岁亲政的年龄。御书阁本就在筹备当中,这几日就要提出的。谁也没料到,小皇帝入宫头一天,就给众人来了这么一出。   “学习当然也是应该的。”秦诺从谏如流,“只是朕不想耽误政事,由简入繁批阅奏折,不也是一种学习吗?”   “可是,皇上,此等小吏插手政务,实在不合规矩。”   “所谓规矩,不过外乎让朝廷的运转更加顺畅,上通下达。”秦诺无所谓地道,“既然诸位大人认为官职不足,那提拔他们不就成了。”   “无功受禄,如何让众人信服?”   “辅佐君王,夙兴夜寐,还不算功劳吗?”秦诺淡然道,“昨天为了办好这件差事,高良才三人一直忙碌到深夜,自己还专门赐了晚膳,三个人却几乎都没动筷子。”   范文晟有些哑然,论理,皇帝想要提拔臣僚,只要不过分的恩宠都在允许的范畴之内,将那几个翰林院学子提拔为从七品的殿前行走就可以。   但是,他们真正所在乎的,根本不是三个小吏的官职大小,而是皇帝的这种举动,几乎是对整个朝廷运转秩序的一种挑战。一旦他们在这里退让了,那么接下来皇帝要改变别的惯例怎么办?   很清楚他们在忌惮什么。秦诺笑了,“诸位爱卿所忧虑者为何?不外乎奏折关系重大,不可经由外吏之手。”   “既然如此,朕有一个折中的法子,此事就不用劳动外官,由枢密院来办理怎么样?原本他们对政务就更加熟悉,在奏折前写下简单的概述,相信以崇政学士之才,不过轻而易举。”   朝臣们沉默着,斟酌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秦诺不着急,端茶细细品味。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要慢慢改变整个朝堂,让整个朝堂更习惯于他的办事风格。   **********************   “就这样,诸位大人就同意了?”霍幼绢满脸的难以置信。   “也许是不想看到我再弄出什么别的幺蛾子来吧。”秦诺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着。   虽然算是耍了点儿小手段,但是事情如此顺利,还是让他意料之外。   最终朝臣们同意了他关于奏折的这个小改革,在奏折前面加上一个序,简明扼要地将事情概括一遍。   相比起皇帝胡乱找人帮忙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变动,顶多给枢密院的几位文书添点儿活儿罢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两人并肩站在乾元宫的后殿回廊上,望着葱绿浓郁的树丛,秦诺心情开朗舒爽。   霍幼绢醒悟:“因为皇上之前举动太大,诸位大人才会这么好说话。”   秦诺笑道:“比起诸位大臣来说,慈宁宫的那一位如此好说话,才让我大吃一惊呢。”   霍幼绢瞥了他一眼,“皇上,该自称朕。”   “好吧。朕确实很好奇,那一位竟然转了性子。”秦诺笑道。   他说的是霍太后。   之前竞争皇位的最后时刻,霍太后一纸诏书,为秦诺再添了一个筹码,其中固然有霍幼绢暗中面见,陈述厉害的关系。如此选择,只能说霍太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而就在昨日,霍幼绢请求转职女官的奏表竟然奇迹般通过了。从此之后,她身上没有了安妃的品级,而是改为乾元殿司仪女官。这是一个正五品的封号,乾元殿四位掌事女官之一。   历代以来,从女官变成后妃的人不少,尤其皇帝身边的女官。但是从后妃转职女官的,实在凤毛麟角,尤其是先帝的后妃。此事完全没有先例,竟然被霍太后允准了,以她老人家的性格,实在让人意外。   “应该是父亲他们从中劝说了吧。”霍幼绢猜测着。   “这么说来,朕应该好好感激霍尚书他们。不仅因为你,还有朕能这么快亲政。”秦诺笑道。   他的年龄正好卡在一个微妙的线上,大周之前也曾经有过幼年继位的皇子,都是由太后或者顾命大臣主政,待皇子十五六岁大婚之后再逐步亲政的。自己今年十四岁,论理,由太后听政,也在情理之中。实际上,在他确定继承皇位之后,以右丞相古洪春为首的朝臣就提出了此事,在朝中引发了一顿争议,之后还是支持他立刻亲政的一派占据了上风。所以他才能享受每天凌晨起床上早朝的待遇。   从这件事,秦诺也察觉到,霍家和霍太后之间的裂痕并没有消失。   古洪春应该是太后的人。她想要继续把持朝政,却范文晟一系阻止了。   在霍幼绢这件事上,太后与霍家之间竟然这么快重归于好了?之前过继一事,霍家从中捣鬼,让霍太后极为恼怒。没想到转眼之间,便又亲亲热热起来。   “也许是谅解了霍卿他们的难处,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恨啊。”秦诺不负责任地猜测着。   “别做梦了,太后的性格,绝不是这么轻易原谅和放弃的人。”霍幼绢不以为然。   秦诺不说话了,要不就是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我也一样,我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原谅他们。”霍幼绢撅起嘴巴,继续说着。虽然这些日子霍家为她转职女官背后也出了不少力气,   秦诺摸了摸鼻子,他很清楚霍幼绢的心结在哪里,也很清楚这些日子未来老丈人应该正在努力修复女儿与家族之间的裂痕,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而且从私心来说,他是乐于见到霍幼绢与霍家疏远的。他有预感,只要自己的改革推进下去,将来他迟早要对霍家动手的。只希望到时候不要撕地太难看。   大周的朝廷运转,像是一只巨大的摆钟,固执而又规律地运转着。   一件事情一旦被决定,执行的效率还是很快的。第二天摆在秦诺桌案上的奏折,都带着简洁明了的序章。枢密院的官僚显然比翰林院的青头小子更加精干老练,写作的质量也更高,他们很快了解到皇帝需要什么样的信息和文字,并且能执行下去。   高良才三个人在入职一天之后就失业了,还背负了一堆的骂名。不过秦诺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询问过三个人对未来的意见,其中两个都选择了转职文华馆编修这种清贵的职务,对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来说,上升的渠道艰难而曲折,这种清闲稳定的铁饭碗是求之不得的好活儿,虽然油水不是那么丰厚,前途不是那么敞亮,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选择拼搏奋斗的。而高良才就不一样了,他自请去地方历练。秦诺也同意了他的选择,将其安排在江西道下辖的一处地方当了县令。以他的才干和野心,相信终究有一天能在朝堂上见到这个人。   奏折的小风波之后,秦诺批阅奏折效率飞速提高。而朝臣们也松了一口气,年轻的皇帝并未如他们之前猜测的,会时常突发奇想,提出种种意料之外的不靠谱意见。   大多数政务都照着以往的惯例顺利进行。只有少数会被提出,拿到议政殿上讨论。对这些议题,甚至皇帝没有直接反对,而是以一种更加温和的类似于请教的态度,与众人商议。这让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松懈。   同时,朝中紧锣密鼓筹备其秦诺的课程教育来。   三天之后的早朝上,礼部尚书将众人议定的最终方案呈报给年轻的皇帝。   一共有十位老师,分别教导经史子集等各类典籍,有些秦诺听过名字,有些很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是当世闻名的博学鸿儒。甚至他们还考虑到了秦诺以前当皇子时候的爱好,也设置了兵法武学课程,安排了两位老将军负责教导。   秦诺简单看了一遍,合上,笑道:“诸位爱卿费心了,朕这两日也想过了,一人苦学,未免枯燥乏味。”   “皇上不必忧虑,伴读自然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礼部尚书立刻送上第二本折子。   秦诺翻开,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五六十个名字,不仅是姓名年龄,还有出身介绍,以及每个人的评价,甚至连擅长的是诗文还是箭术都写得非常清楚。便于他从中挑选。都是跟自己同龄的勋贵公子,其中有几个还是听说过的。   粗略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半的人注明了擅长武艺。   秦诺回头再看课程安排,果然迎合了自己的口味,加重了武学课程的分量。   他眯起了眼睛:“诸位卿家还真是体贴。”   范文晟恭敬地回禀道:“听闻皇上酷爱武道,武学一脉,也是君子六艺之内,可强身健体,可陶冶情操,理应重视。”   两位武学老师,都是大周朝年迈德高的宿将重臣。秦诺几乎找不出任何挑刺的余地。但是文课也就算了,他对武功的修炼是自己爱好,更像是一种隐私,实在不想接触任何外臣。   “朕所修习的武道,不过闲暇时候玩乐而已,身边侍卫便足以充任,不必劳动重臣入宫教导。”   “皇上圣明,君子之道,贵在执着而不沉迷。武学一道,本就是为强身健体而设,只是,皇上龙体贵重,普通侍卫如何能负担得起指导之责呢?”   “朕身边的侍卫都是内府挑选,学识武艺都可信赖。”   “皇上身边张居喆等人虽然年轻德薄,但出身清白,尚且称得上尽可信赖。但……臣等听闻,皇上日常修习武艺,是由一名从斗场买来的奴仆充任教习,此事隐患极大,请皇上三思。”范文晟躬身说着。 第73章 伴读   想不到事情是冲着方源来的。秦诺突然感觉一阵无力。   当皇帝简直太憋闷了, 以前当王爷的时候,谁会为了他喜欢跟谁练武功而吵吵嚷嚷啊!   范文晟继续说道:“听闻皇上之前将其提拔为内廷侍卫, 贴身跟随, 日日相伴,此事只怕有所不妥。”   新皇帝登基,潜邸之人有从龙之功, 受到越级提拔重用也在情理之中, 其中张居喆就从一个小校直接提拔为四品的禁卫副统领了。   其中方源也被秦诺大笔一挥, 转成六品的御前侍卫。这还是秦诺考虑到方源的出身, 已经压低了的方案, 没想到还是引来众人侧目。   “请皇上三思, 此人原本是南陈败卒, 就算如今恭顺, 谁知道哪天想起兵败之恨,是否会有叵测之心,万一危害龙体, 发生不测之事,岂不是悔之晚矣。”右丞相古洪春也劝道。   “方源之前对朕有过救命之恩,其忠心与诸位大人并无二致。”秦诺简单回道。   将方源一个斗场出身的奴仆与殿中诸位重臣相提并论,秦诺知晓很不妥当,但正是通过这种不妥当,他要告知众人自己的决心。   众人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精,立刻揣摩出这个叫方源的小子在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   “皇上如此信赖,是此人之福, 但是据有司查探,此人也是南陈世家出身,虽然只是末流庶子,但如今方氏一族依然追随末帝,在乌理国扎根,若是族人暗中来寻,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他们对方源的出身来历挖掘地挺深的呢,这些事儿自己都不知道。秦诺感慨。   霍东来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身份贵重,不可轻易涉险,请体谅臣等忧惧之心。”   看着老丈人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秦诺改变策略,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霍卿说的也有道理。朕想过了,请大家指点,也是好的。只是……”话锋一转,秦诺扫了一眼名单上的两位老将军。   “两位将军公务繁忙,再让他们因朕闲暇的一点儿小爱好而分心未免不妥。朕听闻,裴将军文武双全,若论兵事武艺,文采谋略,都是我大周典范,远胜任何宿将,而且裴大将军如今空闲在家,也无军务劳神,正好由他来教导朕好了。”   距离比较近,看到未来老丈人近乎牙疼的表情,秦诺一阵暗爽。   范文晟立刻接话道:“裴将军固然是惊才绝艳之人,但之前在北疆数次重伤,需要静养才可。”   “是吗?朕前些日子见他,神采奕奕,还以为伤患痊愈,正想着这些日子召他入朝呢。”秦诺笑得真诚。   霍东来看了他一眼,“裴将军眼下伤势虽略有好转,但诸事繁忙,军中仰赖,远在本朝诸将之上,皇上既然体谅两位老将军不易,更应该体谅一下裴将军啊。”   “说的也是。”秦诺叹道,“朕不过偶尔骑骑马,打打拳,散散心,这点儿事儿毕竟不是深学,侍卫陪伴便已经足够了。”   霍东来低头道:“能得皇上看重,是方源此人荣幸。皇上习惯了此人相伴,也无妨,只是修习武道,本来就危险处处,方源此人年纪尚轻,又非武学大家。为皇上龙体保证,还是请大家在旁指点。”   这应该就是朝臣的底线了!秦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就挑选几位宫中轮值的将军前来指点吧。”   各退一步,就是这样的结果。就像之前在奏折批阅的小改动一样。   秦诺带着列满了伴读候选人名单的奏表,离开了议政殿。   跟往常一样,先去了慈宁宫。   这一次他见到了霍太后。   来得多了,秦诺已经逐渐琢磨出规律。霍太后基本上保持着三五次才见他一次的频率,这样既不会见多了烦心,同时也不会让外朝议论母子生疏冷淡有心结什么的。   进了慈宁宫的时候,霍太后正在殿中品茶,见到秦诺,放下茶盅问道:“皇上今天很郁闷吧。”   秦诺丝毫不意外,前朝的任何风吹草动,这个女人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他只是诧异霍太后会如此直白地将事情讲出来。   他毕恭毕敬地道:“让母后费心了,只是朝政还有几分生疏,几件事弄不太懂罢了。”   霍太后没有看他,目视着外面璀璨的阳光,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皇上要尽快习惯,在这个地方,郁闷是常有的事情。”   “多谢母后教诲。”秦诺躬身行礼。   随意说了两句,看到霍太后端起茶盏,退了出去。   离开慈宁宫,秦诺没有回去乾元殿,而是转到去了御花园中。   走了片刻,来到夕月湖边的一处凉亭上,房檐遮蔽了浓烈的阳光,习习凉风从湖面吹来。   秦诺感觉心头的憋闷和燥热减轻了很多。   他转头看向身边默默跟随的方源:“今天早朝的时候有臣子提到你了。”   方源后退一步,低头道:“皇上修习武道,关系龙体安康,更关系社稷天下,实在非方源一人所能应对的。”   好快的反应!自己都没有说是什么内容呢,他就立刻明白了。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吧?   秦诺打量着眼前俊逸的青年,忽然好奇起来。转眼方源跟随他也一年了,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只要自己不吩咐什么,从来不会主动争取,哪怕是已经看透了的事情,自己不询问,他也不会多说一句。就像是眼前。而日常所有任务,只要交到他手里的,没有任何完不成的时候。   他是一个可信又可靠的属下,但是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真的很有限。   平常李丸和东泊偶尔也会谈到他,都是众口一词的肯定,方侍卫为人静默可靠,主上能得此人襄助,是天大的好事和便宜。毕竟才六百银子啊!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没有提醒过朕?”   方源跪下来,没有说话。   秦诺叹了一口气,无非是因为自己就算早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其实早朝的时候,众人提出的要求入情入理,方源来历毕竟不是那么清白。说实话,现在就算他坚持要蒙洛这个前逆贼来当武学教习,群臣都不会如此反对。因为蒙洛毕竟是大周子民,有跟脚可查的。   “起来吧。”秦诺顿了顿,又问道,“你在南陈那边还有家人吗?”   方源神情黯淡:“臣的家人都已经多年前身亡了。”   秦诺点点头。早朝之后,他将方源的详细资料要来了一份,方源是南陈世家出身,但只是末流庶脉之子,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中,少年从军,也算立下了些功劳,没想到不久就是南陈灭国,他跟随兵马撤退到了残存的三郡之地,做最后的抵抗,曾经担任过领兵大将的亲卫,也曾经单独领一小队兵马,混了个校尉,可惜在数年前兵败被俘。   “南朝那边,没有任何可牵挂的人了吗?”秦诺追问道。   方源身形微颤,没有回答。   秦诺立刻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方源斟酌着言辞,开口道:“那里曾经是臣的故土,要说没有留恋,是欺骗皇上。但是世事无常,臣为南陈已经舍生忘死,尽忠职守过了,所谓牵挂,也已经如落花流水,前尘往事,遥不可及……”   很传统的回答,只是之前自己提起南陈,方源眼中那一瞬间的失落,秦诺没有错过。嘴上说着没有牵挂,但是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不可能没有任何深刻的痕迹吧。   “那么,这边呢?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吗?”   方源沉默地低着头。   秦诺稍稍有些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至少,眼前这个人没有选择欺骗自己。   他笑道:“起来吧,虽然现在还有些遥远,但是有一天朕希望你能有新的牵挂,在朕的身边。”   不等方源回答,他转过身:“走吧,练功的时间到了,去演武场活动一番。”   将郁闷放到一边,带着人往演武场方向走去。   跟在后面,方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帝王将相他也曾经见过不止一位,但眼前少年这样的天子,实在让人……无法形容。   晚上批阅完奏折。秦诺重新将伴读的备选名单翻了出来。   指着第一个名字,问道:“霍承光是你们二叔家的儿子?”   “三弟是二叔的嫡子,可是霍家这一辈男丁里面最被看好的。祖父曾经赞他是家族的千里驹呢。”霍幼绢在旁边帮他调制茶水,一边笑道。   秦诺对霍家的内务也有所了解。   霍家如今有三房,其中霍东来是嫡长子,继承了颖国公的爵位,自身也才干非凡,朝中大员。只是他子嗣艰难些,原配夫人多年未曾生育,最后只留下了霍幼绢这一个女儿,之后续弦倒是生育了好几位儿女。   所以霍家第三代里面年龄居长的都是二房三房的人。   “父亲之前与母亲感情很好,母亲多年无子,父亲也没有停房内侍妾的避子汤,说不想让庶子先出生。”谈起自己的家事,霍幼绢有几分惆怅。她的生母难产身亡,她从未见过母亲,是祖母将其教养长大的。   父亲虽然很快续娶了新人,但对自幼丧母的长女极为怜惜,从小家中她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很多姐妹暗暗嫉妒,也无话可说。之后她入了霍太后的眼,时常入宫,格外宠爱,在众姐妹中的地位就更加超然了。直到后来……   “你和祖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算是吧,前年,祖母病逝的时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霍幼绢神情复杂,顿了顿,继续低声道,“可是……后来,我才知晓,当年母亲之所以会难产身亡,未尝没有被祖母逼凌过甚的缘故。”   霍东来作为族长,却迟迟未有子嗣,他又偏偏尊重夫人,不肯要庶出的。眼看着二房三房子嗣一个个往外冒。长房却毫无动静。老夫人自然格外心急,但自家宝贝儿子是绝不会错的,都是娶妻不贤,来了个不下蛋,却还要偏偏淑房独宠的。   从此家中便免不了争斗。后来听嬷嬷们讲,母亲最后那几年郁郁不乐,有身孕的时候也彻夜难眠,最后生育难产身亡。虽然很难说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但是……   这世上最难说透的果然还是人心。之后祖母对自己格外怜惜,未尝不是愧疚之下的补偿心理。   秦诺则感叹着:“果然家庭成员一多了,内宅就容易出事儿。”   霍幼绢一愣。   秦诺继续说道:“所以朕的心愿,从来不是佳丽三千,而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霍幼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这个时代,尤其身为九五之尊,这样的承诺是何其珍贵!   虽然钟情于秦诺,但是霍幼绢并未奢望过一夫一妻,这个年代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像自己父亲那样,成亲七八年都无子嗣,却一直不肯纳良妾,只有两三个通房的,已经是痴情好男人的典范了。而裴翎这种属于凤毛麟角。   尤其秦诺当了皇帝之后,如果说只是王爷,两人还有些回旋余地,但皇帝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延绵子嗣,确保皇室血统。   “皇上……”霍幼绢想说什么,却感觉言语乏力。   秦诺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笑道:“这是朕的承诺。先不要说什么将来那帮老古董会抗议之类的话语,反正朕会努力的。”   霍幼绢用力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旋即又笑起来。   她知晓,完成这个心愿和承诺只怕会无比的艰难,虽然顺利转职女官,但是她头顶还是有着先帝妃嫔的标签。   她不同于那些放出宫外的妃嫔,都是些出身小吏之家的姑娘,册封的也是低等的才人美人,她是领过宝册,上了宗谱的人。甚至就算那些出宫的姑娘,这些日子在宫中听到消息,也有两个被家人送入了庙中清修,言明了是绝不会再嫁的。   这样的她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距离遥远,艰难重重。   不过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她都不愿意放弃,只因为那个美梦实在太诱人了!   秦诺不想让霍幼绢多伤怀,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伴读人选上来。   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很快圈定了几个人选。 第74章 霹雳营   御书阁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这一天秦诺下了早朝, 去慈宁宫请安完毕,来到了御书阁。   四位伴读都已经在房内等候良久了, 见到皇帝过来, 立刻跪地行礼。   伴读中两位是宗室,其中秦芳是礼亲王的老来子,礼亲王是如今宗室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了, 上次因为生病, 逃过了温泉行宫的大屠杀, 可惜其世子和几个儿孙都折在了里面, 只剩下这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儿子, 同样因为生病没有跟随, 逃过了一劫。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子瞬间变成了王府的独苗儿, 如今被整个王府当做眼珠子似得疼惜着。   见了秦芳, 秦诺算是明白体弱多病是什么概念了。秦芳容色秀美,脸色却苍白得很,听说是先天就有不足之症, 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要卧床休息。   这样的病秧子还要来伺候自己实在有些残酷啊!只是御驾读书,向来要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宗室为伴读的,这个是传统。   当然,优先考虑的应该是自己的亲兄弟,奈何秦诺的亲兄弟们……   而除了秦泽秦勋,宗室里出身最高,年龄合适的,只有这个秦芳了。秦诺也很无奈啊!   另一位宗室叫秦撼, 是旁系,大周采取降级承爵的政策,秦撼的家族血脉已远,还是在上次的宗室大晋封中,被提拔为国公的爵位。如今有幸被选择为伴读,更是一飞冲天。他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看向秦诺的眼神都带着激动。   秦撼旁边的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眉目英挺而深刻,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他叫姜颂,出身大周名门。姜家历代忠勇,是大周宿将,子孙多有保家卫国,战死沙场者,可惜家族近年来人丁不旺,已经略有衰败之象。姜颂的父亲曾经跟随裴翎远征南陈,死在了沙场上,他面前算是裴翎一系的人手吧。   不得不说,在四个人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是霍承光,霍家人天生的好相貌,年纪虽小,已经有魏晋风流之姿,气度清华,举止文雅。   论理,皇帝的伴读,可以选择更多,十几二十几个都是平常。但秦诺并不想将身边的人事关系弄得太复杂。   来到书房内,今天前来为秦诺讲解的是大儒蔡太然。   曾经担任过文华殿学士,太子太傅,还是天下闻名的松山书院的副院长,饱读诗书的底蕴,从他那长长的白胡子和鼻子上的厚镜片就能略窥一二。   天地师君亲,论理,弟子是要对师长行礼的,但是帝王尊贵,不可能折腰,这项重要的任务就要由伴读的宗室来完成了。这也是为何皇帝的伴读必须有一位近亲宗室的原因。   秦芳上前,替秦诺带着众人行拜师礼。   礼毕,然后在小太监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只是个简单的礼节,秦芳脸颊就浮起一抹红润。   然后是君臣之礼,蔡太然向秦诺行臣子之礼。   秦诺亲手上前扶起。   这一套礼节下来,讲课才正式开始。   待众人落座,蔡太然开始讲解,今天的课程是《大雅桑柔》篇,这是一首劝谏君王要安民保民的长诗,   不愧是博学鸿儒,蔡太然不仅文采斐然,而且言辞犀利,讲解起典籍来,妙语如珠,让人听着不由自主感觉到信服。   秦诺听着,渐渐品出不对味儿来了。   蔡太然对课程的内容反复讲解扩充,重点围绕着“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引经据典,列出诸多历朝历代因为国君沉迷武勋和攻伐,而导致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甚至国破家亡的惨剧。   自己不过是这些天往禁军五卫的营地多跑了几趟,至于吗?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打着考察演武堂讲习的旗号,朝臣们也不能公然劝谏,于是只好用这种隐晦的提醒了。   秦诺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偶尔蔡太然问起皇帝的看法,一概回答:“太傅讲得很好,果然发人深省,朕深有醒悟。”   对这样的好学生,蔡太然也不可能多说什么,御书阁的第一天课程,就这样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伴读们依照规定散去。   秦诺回去用午膳,下午,他继续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城东的霹雳营衙署。   禁军五卫的大本营和部队都驻扎在城外,而城内的办事衙门则距离不远。   前几天秦诺刚刚走了神策营和神兵营,今天轮到霹雳营。三家的衙门口只隔着一条街。   闲暇时候秦诺忍不住想,距离这么近,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会有事没事打起来吗?   与前两天一样,秦诺没有摆开天子仪仗,直接带了几十个侍卫,轻骑快马,微服出行。   霹雳营这边早已经收到御驾即将来到的消息,秦诺抵达门前,远远地便看到跪了满地的人。   霹雳营的统领戴德耀带着两位副统领裴拓和任惊雷在门前率众迎接。   难怪都说霹雳营的平均年龄是五卫中最年轻的,连统领戴德耀也不过三十几岁年龄,眉目清隽,眼神锐利。   秦诺到了营地小广场上,下了马,笑道:“诸位将军甲胄再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朕只是日常巡查,并不想过分惊扰了诸位。”   众人这才起身,簇拥着年轻的皇帝进了营地。   “留下几位向导,众位爱卿各自忙碌即可。”秦诺简单地吩咐着。   身为皇帝就是这么不自在,到哪里都是一大群人围着,昨天在神策营也是如此,自己虽然说了让他们各忙各的,自己随意看看,但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以为今天在霹雳营也是同样的待遇,没想到戴德耀恭顺地行礼应承了,然后,留下任惊雷当自己的向导,拉着裴拓还有一众将领退了下去。   这么令行禁止?画风好特别啊!   秦诺正惊讶着,跟着任惊雷拐过回廊,到了后院,才知道为何众人如此乖顺听话。   裴翎拾级而下,跪拜下来:“微臣参见皇上。”   没等他跪倒在地,秦诺立刻上前扶住,笑道:“将军无须多礼,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将军。”   裴翎顺势起身,笑道:“臣也没有料到,皇上如此快地驾临霹雳营地。”   这话听着好像意味深长啊,难道是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敢踏足你们的地盘了吗?没必要吧。   秦诺一脸诚挚:“禁军诸位都是我大周肱骨,也是国家太平之柱石,朕早就想亲眼看看。”   虽说上次自己把裴翎一伙儿人耍的够呛,但大家都是同殿称臣,你看人家霍东来贾辟他们就没有这么多别扭,前天在神策营里一片和乐。   裴拓那小子,刚才在门口见了自己,还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年轻人多也有点儿不太好,血气太盛了,就不懂得迂回一点儿。   裴翎微一示意,身后的任惊雷躬身退下。   “皇上不责怪臣没有出门相侯?”   “将军还在病中,朕岂能不体谅。”秦诺笑道。他对这些虚礼是真不介意,虽然历史上有些帝王将相极为看重阶级之别和以此建立的森严礼节规矩,但他绝对不是。   其实登基之后,秦诺提出过让裴翎复朝,但是还是被以伤势未愈而推辞了。   对这个人来说,应该还不到他认为的最佳复出时机吧。如今朝政刚刚过渡,一切都在平稳进行当中,裴翎入朝,也并无太大意义。朝九晚五的日子,哪里比得上闲居在家,泛舟湖上的日子爽快。   反正在家里也不妨碍他操控朝政。甚至自己连万屹也放了出来,依旧搁在乾元殿里。也算是向他表露一个态度。   本以为有一段日子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而裴翎从来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今日相见,必定有事。   没有迂回曲折,裴翎爽快地交待了来意。   “臣之前对皇上所赐的名唤酒精之物进行了简单的尝试,效果确实意料之外。”   秦诺无语,这些日子大家都一心忙着搞宫斗政变,他竟然还有闲暇时间和心情做实验?   “效果在受伤之初最佳,若是时间久了,需要使用多次,而且效果也不如之前……”裴翎总结着几次试验的结果。   酒精棉球消毒当然是最开始的手段,之后都感染了,尤其在伤口溃烂,根本用处不大了。秦诺点点头。   “若是将腐肉削去,用之涂抹,倒是可以再见奇效,奈何伤口若是太大,血流不止,也会导致死亡。”裴翎继续说着。   秦诺听得一阵牙疼,你不会连这些都做过试验了吧?   “皇上,此等酒精之物,产量如何,多少酒水才能提纯一瓶。”最终,裴翎正色问道。   自己上次刚刚说过提纯的概念,这家伙就能活学活用了。秦诺感慨着,坦白道:“酒精的制作并不算繁琐,只要器皿得当,很容易就能完成,至于产量,相信供应军中还是足够的。”   顿了顿,又道:“人手一瓶可能太奢侈,但每行伍备上一小瓶,定时救治,以备不时之需,还是足够的。”   大周军队的编制,一行伍是二十人。这个产量足够让裴翎惊讶了。   “朕会准备专门成立有司,筹备这项工作。”秦诺说着未来的计划。   “如此,臣为大周将士多谢皇上恩典了。”裴翎正色道,同时弯腰行礼。   秦诺扶住他,笑道:“将军不必如此,诸位将士奋勇杀敌,是为了大周天下,朕身为天子,难道不应该勠力同心吗?”   “而且朕之前也仔细考虑过了,军中伤亡率高,其中一个原因也是甲胄不全。”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太过底下,甲胄的制造价格比较昂贵,所以一般都是中级以上的军官才能配备,低等级的士兵,只有最简单的胸口后背有防护,这还是精兵的待遇,普通的运输兵,或者地方府军,连基本的防护有时候都难以配备齐全。   而且甲胄还有一个弱点,就是太沉了,会大幅度降低士兵的机动能力,消耗他们的体力。当然,最顶级的甲胄,也有薄如蝉翼却防护精悍的明光铠,这种铠甲就只有高级军官才能拥有了。   裴翎郑重地望着皇帝,既然会提起这个话题,想必是有所准备吧。   “朕之前在古书上,曾经见到过一种藤甲,还有一种纸甲,前者是以植物藤蔓编制而成……”秦诺侃侃而谈。这些东西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藤甲和纸甲都是中国古代就能做到的,而大周的天下物产更加丰沛,在这方面下功夫钻研,相信很快就能取得突破。   裴翎这个人的思想颇为现代化,对战斗力的提升不仅专注于战阵排布和士兵的个人武力值,对新式兵器的研发也极为热衷。之前在南营两人头一次见面,就是为了新款开天弩的研发遇到难题。   对秦诺的想法,裴翎点头道:“藤甲臣也见过,实际上南陈的士兵中,多备有此物,其质量柔韧,防护力强,而且造价低廉,两军交锋,确实是我军的一大阻碍。”   “奈何此种藤甲只能靠南方最边境地区的一种藤蔓植物才能制造,其产量有限,而且擅长此等工艺的匠人极少,都集中在官营作坊中,是南陈兵部的不传之秘。”   “臣攻陷其都城之后,也曾经命人搜掠擅长此道的工匠,却很是遗憾。南陈伪帝在败退撤离的时候,将所能带走的工匠全数随军带离了,剩余的数百名全部杀光,竟然无法找到传承此艺之人。”   将工匠全杀光了?想不到这个时代,工匠他喵的也是高危行业啊!   还有这个南陈末代废帝,也就是如今的乌理国王。好狠辣的人啊!如果自己之前看过的资料没错,当年他率领残兵逃亡的时候,才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吧。竟然能如此果敢狠辣? 第75章 格物司   裴翎继续道:“藤蔓的产地, 正在南边靠近乌理国的地区……事到如此,臣等无能, 此地还在南陈的控制之下。”   秦诺叹了一口气, 看来藤甲是没希望了,就算将地盘收回来,地方距离太遥远, 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也有限, 采集过程也会使得价值飙升的。   好在好有另一个方案。   “将军听说过纸甲吗?”   “纸甲?”裴翎道, “军中也有此物, 但是其防护能力有限, 且一旦被射入箭簇, 其碎片可能混入血肉, 更添麻烦。所以如今军中使用者并不多。”   纸甲这种东西, 好像在古代中国从唐朝就开始出现了,优点是纸拥有很好的柔韧性且份量较轻,缺点就是作为甲胄, 防护能力实在乏善可陈,还容易引发二次感染和伤害。   大周如今军中也有,但大多都是当成一种撑门面的仪仗来使用,某些装备缺乏又贫穷的地方部队,会配备这种看着鲜亮体面的东西,列队的时候使用。   真上了战场,使用效率极低。   “朕所说的纸甲,是改良之后的版本……”秦诺说道。   这其实还是秦诺前世在某点的yy流小说里面看到的, 古代的造纸术已经很发达了,将纸张与某种革丝混合,再以特制的浆糊调配,就可以制造出极为牢固的甲胄来,其防护效果虽然不能与钢铁相提并论,但也几乎等同于牛皮甲。而且这种纸甲还有一个优点,特别柔韧,一旦箭矢射入,甚至能够跟着箭矢钻入肉里,拔除的时候,可以扯住纸甲,一起拔除,这样可以大幅度降低箭矢的杀伤力。   而伤口感染造成的威胁,正好可以用酒精来弥补。   只可惜具体的制造方法,他完全不知道,只能提供一个大概的方向,具体实行,还得需要多方试验。   “朕准备在工部营造司外再设立格物司,专门负责钻研这些东西,希望能早日看到结果。”   “待明年的恩科,朕还想要加开格物一门,专门以此取士,充实格物司内的人手。”   秦诺侃侃谈着自己的理想,这些都是他在筹备登基的那段日子想过的。很多的事情,他连霍幼绢也没有说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已经为自己做得足够多了,他暂时还不想让她背负太大的压力。这些事情,还有更长远的改革,都是需要时间来慢慢推进的。   裴翎恍悟:“皇上近日与朝中诸位屡次争端,想必也是为了未来筹谋吧。”   举一反三,便是眼前之人了。   秦诺笑了:“也不全是。”这段日子他在和朝臣逐渐磨合当中,他在试探着群臣的底线,也在逐渐彰显自己的做事风格。彼此适应,将来才能有更好的发展。   他从来没有小看过这个时代的人的智慧,不说眼前的裴翎。便是朝中诸位臣僚,仔细接触下来,也给了他很多惊讶。   比如范文晟,他一直以为是霍家的应声虫,其实他为人聪慧敏达,博学强记,天下府县数以千计,掌事官员数不胜数,然而谈到任何一个地方,其风土人情,民俗地理,甚至主政官员,履历才干,无不如数家珍。   再比如自家准老丈人霍东来,平日在朝堂上并不多言,但每次都是直中要害,几乎逼近自己的底线。几次下来,秦诺就明白,他在观察自己,并且很快能够摸清楚自己的真实意图。   自己唯一所比他们强的,在于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有对天下大趋势的把握,那么就应该好好利用这个优势。   “正好在这里遇到了将军,朕也想请教一下,朝中诸位的才干,是谁在此道上有所擅长。”   这年代格物致知方面的人才,并不显眼,平常士子很难凭借这个青云直上,所以如今满朝文武虽然多,但有这方面才干的还真缺。   这种人,应该大多都集中在工部或者作坊这些地方。难得有裴翎这种对工艺改进比较热衷的,请他推荐,是个不错的方法。当然,之后秦诺还会征询更多人的意见。还有自己当淳王期间挖掘的一些人才。   务必要将这个格物司风风火火地开办起来!   “皇上所言,臣惶恐,一时难以想全。不如等臣回去慢慢思考,再为皇上拟定名单。”   “是朕太心急了,反正此事不在一时,将军只要想到人物,便如赵家作坊的那位老爷子,只要在这方面有一技之长者,都可举荐,朕会择优录取,绝不会亏待了人才。”   这一趟会谈,可谓宾主尽欢。   自己甩下了一堆难题给裴翎,同时也收获了不少。   回了宫中,晚上还是在批阅奏折中度过。   一天下来,秦诺真觉得累啊!   空闲的时间,将格物司的想法跟霍幼绢也说了一遍,小丫头极为兴奋,自从体会到秦诺一些小发明的乐趣之后,她对这些也颇为热衷。   “如果将造纸的技艺大幅提升,日后白纸也能够普及,那种简单便携的铅笔也能随之普及了。”   原来她还对着铅笔的推广念念不忘呢。秦诺感觉好笑。   “不过此道命令,朝中诸位大人会同意吗?”旋即霍幼绢又忧虑起来。   “只是工部之下设立一司,想必朝中诸位大人也不会太反对。”秦诺对这个有信心。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他已经逐渐摸清了朝臣的底线。   工部原本就有营造司负责研发一些东西。皇帝有兴趣,当然要迎合一下了。比起此事,将来在科举的时候专门开设格物课程才是难题呢。毕竟是改动祖制了!不过好在是明年的事儿了,明年再头疼吧。   霍幼绢开始设想现实的难题:“只是此事应该由谁来主持呢?最好是年轻的臣子,眼界开阔,学识丰富,而且跟皇帝比较一条心。”   “朕也头疼呢,等明日提出之后,朕再征询诸位大人的意见吧。”闲暇时候,秦诺不禁想着,可惜裴翎身份太高,不然这个格物司,由他来主持,简直是最合适不过了。   *********   夜深人静的深刻,霍家的小院中,霍长阳摸着洁白的胡须,缓声问道:“你伴驾侍读也有数日了,对皇上有何看法?”   在祖父面前,霍承光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孙儿感觉,皇上有大志向。”   霍长阳点点头:“他一个蒙学幼童,却能瞒过先帝还有太后等人的眼睛,足见其心机。此等人物,多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是这大志从何而来?你可曾细观?”   “皇上之前听太傅讲课,孙儿仔细看他神情,只怕很多论调都不以为然,却偏偏不置可否,只作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便是对明显违逆自己意思的观点,也只是皱眉头而已,从不出言反驳。”   “少年人总是免不了冲动,与人争执和辩论。皇上却能完全克服这一弱点。确实难得。”霍长阳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之前不想选择淳王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王爷,实在风险太大。谁知道他将来的志向是什么呢?   家族到了霍家如今的地位。只要国朝太平,皇帝不算昏庸透顶,便一切顺畅无碍。燕王秦泽,虽然看得出对霍家隐有不满,但是这点儿少年人的意气,很容易就能摆平。实在不行,待霍氏女生下太子,拥立继位也就罢了。   偏偏如今的淳王,看着谦逊有礼,是个明君之相,却行事飘忽,让人摸不透路子。   霍长阳沉吟片刻,问道:“这些日子慈宁宫里没有什么动静吧?”   霍东来笑道:“一切安静,太后想必是醒悟了,并未再搅动是非。”   之前霍太后曾经提出过要求霍家帮助她继续主持朝政,毕竟皇帝还年轻,又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由她再主持几年也在情理之中。   却被霍长阳回绝了,皇帝虽然年轻,也勉强符合亲政的年龄。而且正是年轻,更容易表露出真实的意图和资质,也能让他们更早地布局应对。   “日后你在宫中,多观察些。”霍长阳叮嘱着孙子。   *************   秦诺翻阅着手上的奏表,有些眼神发直。   在前天,他向群臣提出了要设立格物司的打算。果然不出所料,群臣先是一阵劝谏,例如玩物丧志之类的话语。但是在他坚持,并且严明,格物司的日常耗费,均出自内库之后,反对的声音很快降低了。一番讨价还价,秦诺成功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同时他要求群臣举荐人选。   这一天,就收到了十几份奏折,有的是举荐部属的,还有对格物之道有兴趣,毛遂自荐的,但是所有的奏折中,摆在最上面的那一份,最让他震惊。   他的目光落在最结尾的署名上。   裴翎两个字刚劲有力。   退隐在家中,已经多年没有奏折上呈的大将军,如今又一次上表,奏请自己出任格物司主事?   难怪枢密院也吓了一跳,将这份奏折放在了最上面,赶紧呈了上来。   自己前几天还在想着,裴翎出任最合适,只可惜身份不对。   如果人在面前,秦诺真想要问一句:“裴卿是有读心术吗?”   合上奏折,秦诺满心吐槽,格物司主事,这才是个六品的官职啊,您老人家让朕怎么安排?   秦诺将这份奏折留中不发,很快,几天之内,朝中向格物司举荐人才的折子翻了十倍。   裴翎上表的事情瞒不过这群人精。立刻大家都意识到,这个格物司,将来可能在朝廷里占据重要的一个位置!   秦诺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好事儿。至少可选择的人多了不少。他仔细看过了众人的履历,还真有些可用之才。   只是在官职任免上,还是举棋不定。   “皇上想要用裴将军吗?”看到秦诺又一次拿起裴翎的折子,霍幼绢忍不住问道。   “如果驳回,就太不给面子了。”秦诺笑着,“而且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皇上真的要用裴将军吗?”霍幼绢又问了一遍,神情郑重。   秦诺沉默了。他明白她的忧虑。裴翎他不是普通的权臣重将,一旦在朝中复出,势必引发政局动荡。   而且,裴翎这个人,真的能够为自己所用吗?   二十多年前的四王之乱,诸王争夺皇位继承权,各自勾连派系,结党营私,甚至连续爆发了多场兵变。   裴氏一族原本也是顶级门阀之一,却被卷入这场变乱,抄家灭族,门户凋零。   早年太清帝在位,元后所出的嫡子被立为太子。可惜太子性情孤高,卓尔不群。逐渐被太清帝所不喜。而身为皇长子的庆王却勇武过人,深得太清帝喜爱。   裴家是坚定的太,子党,庆王数次招揽,都不为所动。庆王深恨之。在他的暗中操作下,太清十一年,裴家因为截留军粮,以次充好,引发兵乱的重罪,被抄家灭族。   当时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全部被斩首,十四岁以下的和妇孺流放北疆为奴。   裴翎从一个宫中伴读的贵公子沦为罪奴,流落北地挣扎求存。   太子自保不暇,也无法救援。   之后数年,太子彻底被废,庆王执掌大权,发现这几年里裴家不仅没有乖乖当奴才,还一直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试图洗清罪名,甚至还暗中与太子一党保持联系。庆王惊怒交加,对裴家更是赶尽杀绝,这一次连同妇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   而当时的裴翎因为潜入北朔,才免遭第二次的格杀。   好在庆王一党也没有猖獗太久,他因为在太清帝病弱时候窥伺宫廷,被太清帝发现,从而被训斥。庆王怀恨在心,发现父皇并不想将自己立为太子之后,索性勾结地方,举兵叛乱……   可以说四王之乱贯穿了整个太清帝的后半辈子,十余年的朝政斗争和此起彼伏的叛乱让皇室的权威一落千丈。直到最后原本是个小透明的景耀帝异军突起,问鼎大位。   景耀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很多之前牵连的家族得以赦免,裴家也在其中。之后裴翎得以凭借军功快速晋身,更在执掌大权之后平反了冤情。   可惜家族中人都死绝了,只剩下裴拓这个侄子机缘巧合才得以存留。   秦诺扪心自问,这样的深仇大恨若是落在自己头上,绝不可能轻放。   诚然,在这个时代,忠君的守旧思想占据了主流,这种观念一贯认为,皇帝都是无辜的,都是奸臣蛊惑,才会导致迫害忠良,好人冤屈。只要将来拨乱反正,将奸贼诛灭,自身悔悟一番,就可以达成群臣一家亲的大团圆结局。   便如眼前,迫害裴家的是庆王一脉,已经因为叛逆之罪被削去皇籍,灰飞烟灭了。裴家的罪名也已经被洗清,爵位和封地都被归还。   但是裴翎会这么认为吗?日常接触中,此人才智敏锐,堪称惊才绝艳,绝对不是那种古板守旧的人。   “朕会小心。”最终,他只能这样说道。   裴翎是一只猛虎,虽然几次见面,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几乎要引为知音,但是秦诺非常明白,裴翎的危险性。   秦聪驾崩的那一夜,如果不是自己紧急变换了方案,那么整个京城,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神策营,神兵营,霍家,还有依附霍家的众多门阀贵族……甚至连宫中的霍太后只怕都难以保全。   比起自己准老丈人霍东来的温水煮青蛙式的百般谋算。裴翎的风格,更偏向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蛰伏千日,一击必杀。 第76章 演武堂   有了朝臣的支持响应, 格物司的人才很快备齐了。   格物司的主事由原属于工部的一位官员专任。   这个名叫吴奇水的年轻人是工部青年才俊之一,年纪不过三十出头, 就已经立过几次功劳了, 主要集中在农具改良上,尤其是对曲轴犁的改进,使得耕地速度提升了两成, 同时减轻了对耕牛的损耗。听说日常他还在城外自家的田庄上开辟了专门的院子, 尝试栽种瓜果蔬菜, 试着提升产量。   虽然至今没有什么成果, 但秦诺听到之后非常赞赏。良种培育和杂交的概念, 后世千年之后才会提出, 但是在中国古代也有农学的官吏研究这方面。这是一项需要长期坚持的工作, 耗时良久而成果不一定引人注目。   对这种务实的官员, 秦诺一向赞赏。他专门召见了吴奇水。他是个面相忠厚的年轻人,办事谨慎,不善言辞, 但是谈起自己感兴趣的领域的时候,也非常兴奋。听说了年轻的皇帝提出的几种新鲜概念,激动地不能言语。对出任格物司主事这个提拔更加感恩不尽。   格物司的研究都是有专门的拨款的,而且直接从皇帝的内库里划拨。甚至连他在自己庄子上尝试的栽种瓜果,皇帝都许诺了专门调派一个皇庄,由他主持。   除了吴奇水,秦诺又提拔了几个副职作为辅助。分别负责不同的项目方向。大周的朝廷果然还是有人才的,只要你肯好好挖掘。   至于裴翎, 深思熟虑之下,秦诺准了他的奏请,但是并没有将其任命为主事这个六品职务,而是将其委任为格物司巡查这个名分更高而责任可大可小的虚职。   裴翎复出朝堂,领的却是这样一个职位,让众人瞠目结舌,却又深思不已。   在格物司风风火火投入了工作中。秦诺的生活也恢复了正轨。   每天早晨,慈宁宫请安,之后是御书阁听课。   在格物司闹得甚嚣尘上的时候,御书阁的课程也随之调整,几位太傅着重讲解了之前历朝历代,几位君主过分沉迷奇淫技巧,导致玩物丧志,国政江河日下的事迹。   秦诺从善如流地听着,一边背地里感慨,“御书阁的课程,还真是与时俱进啊!”   “皇上的话真是有意思。”旁边的霍承光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段时日的相处下来,几位伴读与秦诺慢慢熟悉了,也开始说话随意了起来。   而几位伴读的性子秦诺也已经摸得清楚。秦芳先天体弱,一多半的时间都在请假休息。秦诺对此极为体谅,还时常赏赐衣食安抚,让他安心养病就好。另一位宗室秦撼性格活泼跳脱,一心想着领兵打仗,当大将军。他不擅文科,对几位大儒的课很是头疼,是御书阁里挨罚最多的一个。   相比起来,出身将门世家的姜颂就冷静多了,他在几个伴读中年龄最大的,为人沉稳有度,对秦诺始终恭敬尊崇。   要说四人中最出众的,还是霍承光。言辞爽利,博闻强记,年纪轻轻就已经学识丰富。   还有日常相处时候看眼色的本事,对秦诺恭敬亲密而又自然的态度,其中的分寸把握地极为精准。让人如沐春风,极为舒服。   秦诺回想前世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在功课和动漫小说中苦苦挣扎的小孩子,再看看人家。   对霍承光的调侃,秦诺笑道:“朕确实感佩几位太傅的用心呢。”   “几位大人学识渊博,毋庸置疑,只可惜讲课太古板了,并没有太多意思。”   秦诺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也有这种感觉,承光你之前是在族学里读书吗?”   “臣之前在族学里启蒙的,后来在白鹿书院进修。书院中有几位老师讲课生动有趣,见闻广博,那样的课程,听着才舒服呢。”   秦诺点点头,他很明白,一个人的学识和教学能力并不是成正比的,自己这些太傅,一个个都是学识广博,引经据典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不停。但教授起来,就索然无味了。虽然言辞也非常华美有力,但整个课程都透着一种古板韵味。   也许他们教导自家弟子,不会如此无趣,但面对皇帝,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再高明的人,也不免拘束了起来。   从学堂里出来,距离午膳时间还早。   李丸凑上来,问道:“皇上,接下来去哪里?”   在身边伴读,尤其是秦撼和姜颂热切祈求的目光中,秦诺点头道:“去演武堂吧,也有几日没过去了。”   秦撼几乎忍不住欢呼出声来。   自从拒绝了几位老将军担任御前教习之后,秦诺和群臣的商议磨合的结果,是由禁军五卫的军官轮流担任教习。   在大臣们眼中,皇帝学武功,还是重在玩乐兴趣,让年迈德高的老将教导确实无趣。所以爽快答应了这个要求。而禁军也揣摩上意,派出的都是年轻活泼的军官来。   上个月是神策营,赵平一带着霍彬和几位年轻人过来负责教导。这几天轮到霹雳营了。   自从演武堂改了规矩,原本属于自己和方源一对一教学彻底不存在了,所以秦诺也干脆放弃了单独教学,让伴读一起跟着过来了。   这种武学课除了秦芳不参加之外,秦撼和姜颂都兴致勃勃,两人原本就是酷爱武艺的少年,对禁军五卫的军官更是极为推崇。   奈何演武堂更换章程之后,秦诺对学武的兴趣并不如以前热衷,三四日才会来一趟,秦撼再热衷,也只是伴读,皇帝不来,没有专门教导他的规矩。   如今隔了好几天,正心痒难耐着,有了机会,简直兴奋地要飞起来。   路上,秦撼就已经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上次赵统领教导的那套拳法好生威风,我回去每天都要练习,可惜没有人对练有些无聊。”   “你们有兴趣就好。”秦诺含笑说着,神态温和。   姜颂比较沉稳,对秦诺恭敬地道:“自从跟着几位太傅和教习进学,家中长辈都说臣长进了。”   秦撼兴奋地道:“我还有好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着请教一下赵统领。”   霍承光笑道:“今日教习换班了,来的不是神策营了,而是霹雳营。”   “啊!”秦撼一阵失望,旋即又兴奋起来,“会不会有裴大将军啊?要是能得他老人家指点,我就算是死了也甘心啊。”   有这么夸张吗?秦诺知晓在很多尚武少年的眼中,裴翎是偶像,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霍承光察言观色,笑道:“裴将军公务繁忙,只怕难以抽出时间,来的多半是南乡侯。”   秦诺不以为然。裴拓这小子根本不想见到自己,估计每次对自己跪地行礼都够郁闷半天的了。裴拓从来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来的人多半是任惊雷。   然而到了演武场,秦诺发现自己猜错了。   任惊雷固然在,旁边站着的可不就是裴拓。难得他竟然过来了?   看着跪地请安的身影,秦诺点点头,一脸淡定地道:“两位平身吧。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们了。”   任惊雷立刻道:“臣等分内之事,不敢当皇上辛苦。”   练武指点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   秦诺并不想透露自己内功的秘密,所以在演武场只是学些拳脚刀剑之类的功夫。   虽然在任惊雷他们眼中,自己使出的都是些花架子,但指点教导还是极为尽心。   任惊雷扶着秦诺的手臂,纠正着姿势上的不足。   裴拓不屑地从背后瞥了他一眼。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就知晓秦诺武功底细:纯粹是一只弱鸡!被刺客追杀的半死,全靠那个叫方源的侍卫断后才能逃出来喊救命。   要不是为了能见一见那个人,他都懒得来宫里,还要应付这群小子。   虽然比秦诺他们大不了几岁,裴拓却已经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的人了。自然看不上这群勋贵子弟,虽然秦撼一口一个将军,两眼放光,围着他团团转。   裴拓懒懒散散地随意教导着,反正皇帝那边有任惊雷在伺候,自己对这些小子,随意应付一下就行。这帮小子们中间,也就姜颂略有些资质,至于霍承光,连皇帝都不如,花架子都打不好。   指点的间隙,他目光不时扫过门外,想着,该怎么才偷偷溜走,见见那个人呢?   满肚子心事,耳边小胖子还在呱燥着:“……听说那套狂沙刀法是北疆边军在对战北朔铁浮屠部队的时候总结出来的,”   裴拓点点头,“北朔的战马精良,尤其铁浮屠战马,难以撼动,狂沙刀法算是地躺刀的改良吧,对付这种大块头最有效果。”   “听着好威风啊!”秦撼满脸的激动,“听说北朔那铁浮屠是一种混合了野狼血统的战马,披挂全身铁甲,刀枪不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唯有北军中的这套狂沙刀法能对付,听说这种战法在北疆大大的有名……”   裴拓冷淡地笑着,所谓威风,不过是拿命来填的!落到拔刀对抗骑兵的地步,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就算能对敌人造成伤害,自身也多半必死无疑。   只是这些道理,跟这群从来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富家少爷说毫无意义。他也懒得多说,随意嗯嗯啊啊着。   秦撼还在纠缠着,想让他多说一些北疆战场的往事。   看出裴拓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旁边霍承光笑着打岔道:“说起北朔,听说前来交换国书的使节团已经在路上了。”   裴拓脸色更黑了。   霍承光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一副每个人都欠我八千两银子赖着不还的表情,这是伴驾时候该有的态度吗?   人家说自己霍家擅权,这是没见过裴家的态度吧?皇帝面前都能这么摆脸色!   比起御书阁度日如年的感觉来说,演武堂的时光流逝地飞快。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秦诺自觉活动地差不多了,收了姿势。   秦撼几个虽然意犹未尽,也不好违逆皇帝的意思。   待几个小祖宗都离开了,任惊雷松了一口气,总算一堂课平平安安应付过去了。   入宫教导跟宫禁轮值是同步进行的。霹雳营还要负责这些天的宫禁轮值,所以两人离开演武堂后,又去了侍卫所处理公务。   忙碌一天,转眼就是晚上了。   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下来,已经是下钥时间,宫门落锁,除了巡逻的侍卫,寂静的廊道上没有任何人走过。   就在这样安静的时刻,一个黑影突然从东边的侍卫衙署后窗户翻了出来,一路向西,分花拂柳,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路线和瞭望点。 第77章 狭路相逢   从走道上窜下来, 裴拓隐藏在一棵树边,看了看四周确实无人, 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路有惊无险走到这里, 这宫内的巡逻路线也不算太严密吗。以后有机会可以嘲笑任惊雷那家伙一顿。   不过这次就算了,还是忙自己的“大事”要紧。   抬头遥望着眼前高耸伫立的阁楼,他伸手摸了摸怀中。   然而动作突然顿住了, 自己带着的东西呢?明明记得出发之前塞进怀里的啊?难道是翻窗户的时候掉了?糟糕, 待会儿分辨方向还要靠这个呢。   正心急如焚,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低笑:“在找什么?”   裴拓吓了一跳, 后退两步, 警惕地望向树上, 低喝道:“谁?”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树顶上跳了下来。   任惊雷环抱双手, 微微偏着头, 满是玩味地打量着他。   裴拓松懈下来,旋即一脸不爽:“你跟踪我?”虽然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任惊雷很淡定:“只是奇怪, 你半夜不睡觉,急匆匆要去哪儿?”   “半夜睡不着,宫里风景好,我随便看看还不行?”裴拓双手一摊。   “巧了,我也想欣赏一下风景,正好一起。”任惊雷笑着靠近他。   “你天天入宫,怎么突然今天来了闲情逸致?”裴拓冷笑一声,后退闪开搭上来的手臂。   霹雳营宫禁轮值的活儿, 都是任惊雷这个副统领负责安排,所以他算是入宫比较多的了。   “这不是想着你入宫少,生怕你走错了路吗。”任惊雷继续云淡风轻地说着。   裴拓眉梢抽搐。   任惊雷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拎在手中摇晃着,“你刚才要找的是这东西吧?掉在窗台那边了。”   “给我!”裴拓上前,一把将东西抢过来。   任惊雷由着他将东西取走,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宫禁重地,可不是咱们霹雳营的场子,随便你乱窜的。”   “我知道。”裴拓不耐烦地道,“只是过来飞凤阁看看风景罢了。”一边说着,径直往前面的阁楼走去。   任惊雷望着他的背影,直皱眉头。   两人不仅是同僚,而且少年时候就一起长大,早已对彼此熟悉地很了。裴拓这家伙,从来都对入宫轮值这种枯燥的工作避之唯恐不及,偏偏最近突然热衷起来,抢着要过来。他就觉得事情不对,所以从进宫开始就紧盯了他。   原本最担心的是他少年冲动,对新登基的皇帝有不恭敬的言语行动。但今天演武堂里,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这小子半夜不睡觉,偷偷在宫里乱闯。   只是来这飞凤阁做什么?这附近都是封闭的宫室阁楼,除了几个扫洒奴仆,压根儿没有人居住啊。   来到飞凤阁后门,裴拓推了推,发现门锁着,直接从窗户跳了进去。   任惊雷无奈,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上了顶楼,飞凤阁地基建的极高,虽然楼高五层,但却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之一,尤其对面就是的夕月湖,视野开阔,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宫廷了。   裴拓来到前面的看台回廊上,从怀中摸出小布袋来,然后打开。   任惊雷看清楚他取出东西时候,勃然变色。   “你从哪里弄来的观海镜?这东西……你疯了!私窥宫禁是死罪!”   裴拓手中的是一个黑色圆筒状的物体,秦诺若是看到,必然喊出望远镜这个名字。   裴拓瞪了他一眼,“现在的皇帝又没有后宫妃嫔,怕什么?”   秦诺并无六宫妃子,而秦聪的后妃在他驾崩之后已经移居太妃居住的北宫了。所以从飞凤阁居高临下遥望,附近的宫室大多灯火稀疏,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话是这么说,但私窥宫禁被人发现,谁管你是为了什么?   任惊雷上前按住他的手。“不行!”   裴拓一闪身,避开他的阻止。   “我就要看怎么了,反正也看不清楚什么人。”   任惊雷冷着脸:“你不说清楚要看什么,今次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大为后悔,刚才要知道是这种东西,就不应该还给他。   看着他固执的目光,裴拓明白,自己这一趟是真甩不开他了,而且被发现了一次,第二次想要再出来就更难了。   “我就想先看看春华宫在哪儿罢了。”他赌气地说着。   春华宫,不是如今十三公主秦芷居住的宫室吗?任惊雷一怔,顿时目光变了。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十三公主是什么身份?”   “我能想干什么?只是认认路罢了。”   任惊雷表情一言难尽,你都他妈的要认路了,还说没想干什么?   他可不能让这小子作死!立时上前一步,手刀劈出,想要将观海镜抢过来。   裴拓早有防备,闪身后退,同时以自己的脚跟儿为轴心,飞踢一脚。   两人在霹雳营里交手也不知多少次了,对彼此武功路数心知肚明,转眼之间,你来我往,几十招过去。   虽然拳脚相接,但两人极有默契。都只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腾挪转移,没有接触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而对招时候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楼下还有扫洒看守的宫人在睡觉呢!惊动了可就不好了。   一时间房间里人影交错,拳来脚往。明亮的月光透过敞开的前门投入房内,映照着两个身影时而快如疾风,时而柔若杨柳。   数招过后,任惊雷闪身飘到裴拓一侧,架住他攻击的拳头。   局面正僵持着,突然,一阵细微的呻,吟声传来,若有若无。   两人动作一僵,面面相觑,什么声音?   ********************   秦诺感觉身体燥热难安,自从修炼内功以来,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   如今他正在飞凤阁的偏殿里。   自从演武堂改了规矩,不再是自己和方源的独立空间之后,他也迅速调整了计划。   在僻静的飞凤阁设了个小房间,当做自己的演武场。   这就叫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反正这个时代的人睡得早,宫门下钥之后,自己偷偷跟方源从乾元殿溜出来,除了李丸几个心腹亲信,都不知道的。   方源也单独劝谏过,认为他修炼武道一事,不必隐瞒着诸位臣僚。但却被秦诺断然否决了。也许在这个时代,他天然有种不安全感,总觉得有一张隐蔽的底牌,能让自己更安心一些。   这种心理其实仔细想想也觉得很好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自己当皇帝的靠武功拼杀博生路了,那么距离亡国也不远了吧。不过他还是不想放弃这点儿小隐私。   所以,如今白天在演武堂,秦诺只学习刀剑拳脚招数,而内功的修炼,都放在了晚上。   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在乾元殿的寝宫里修炼就好,偶尔遇到关卡,才需要来这边由方源辅助静修。   内息沿着脉络一重重流淌而过,身体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尤其两条腿。   今次秦诺前来飞凤阁冲关,就是为了打通腿部的经脉,修习轻身功法。   秦诺脱了衣裳,只穿着短袖衫和短裤,这些衣服都是他按照前世的睡衣模式,让宫内裁制的。   他坐在床前,方源单膝跪在他面前,双手按在膝盖上,不时手指轻点,帮助他调整内息流转。   两人都聚精会神,务必力求一次功成。   正到了关键时刻,突然方源皱起眉头。他耳聪目明,已经察觉隔壁房间进来了人,声音压得极低,但似乎是两个年轻男子。难道是负责扫洒的小太监趁着主子不在,跑上来赏月玩耍了?   运功到了紧急关头,不可停顿,他没有动静。   而秦诺全无察觉,他正品味着功体流淌在经脉中的神奇滋味。   比起丹田的温润舒坦,腿部的脉络酸爽难耐。   全身涌动着宛如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中的舒服感觉,偏偏一丝丝酸涩从腿部传来,如闪电般时不时窜上来,滋味实在销魂。   他按捺不住呻,吟出声,身体颤抖着,脸颊浮起红润。   任惊雷和裴拓正打到关键时刻,听到这一声响动,顿时僵住了。   裴拓架住任惊雷的手臂,惊诧地低声问道:“刚才是什么声音?”   “是有宫人接近吧?”任惊雷不确定地回道。   “都在楼下呢。”裴拓不以为然。看守的宫人都在阁楼后面的小屋里居住,怎么敢擅自进入内殿。而且以他们两人的功力,有宫人上楼早就发现了。   “不会是这飞凤阁闹鬼吧?”任惊雷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裴拓打了个哆嗦,“别胡扯!”   说了没几句,突然又是一阵声响传来。这一次更加清晰,声音清澈,带着少年特有的颤音,仿佛极为舒坦,又带着几丝痛苦。   这音调……任惊雷眨了眨眼睛,这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啊!   裴拓终于确定了呻,吟传来的方向,收了姿势,迫不及待往那边走去。   任惊雷犹豫片刻,上前一步想要拦住他:“等一下。”从音调上判断,前面可能有很“内涵”的事情发生,他不想让裴拓太受刺激。   然而裴拓脚步极快,直接窜过东配殿,到了一处隔间。   不等任惊雷出手阻拦,他抬手冲着房门就是一拳。   什么妖魔鬼怪,三更半夜吓唬人!都给小爷我现出原形来!   房门没有闭锁,只是虚掩着。接触到裴拓的拳劲儿,立刻“蓬”地一声打开了。   看清楚房间里的情形。任惊雷和裴拓顿时僵住了。 第78章 罚跪   秦诺正行功到关键处, 全神贯注,完全没想到房门被突然打开。   房门巨响, 引动心神颤动。目光所及, 是熟悉的容颜,他来不及诧异为什么裴拓和任惊雷会出现在这里,就感觉腹部到腿部一阵剧痛。是震惊之下, 走岔了气!   方源大惊, 连忙俯身按住秦诺的丹田。内力缓缓输入, 帮助他压制紊乱的内息。   千钧一发之际, 后面两只呆头鹅还在傻愣愣地看着。   裴拓嘴巴张开, 似乎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那斜倚在床上的, 是皇帝吧?他跟这个叫方源的侍卫躲在这里干什么?   终于, 任惊雷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才恍然大悟, 然后任惊雷拉住他的衣服领子,直接把这小子拖了出去。   裴拓踉踉跄跄跟着他下了楼。   外面的凉风一吹,身体抖了一下, 他稍微清醒了些,低声问道:“刚才……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刚才皇帝好像没有穿衣服,或者只是很单薄的亵衣吧。房间里太暗,他也没看清楚。   任惊雷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咱们能追究的事情。”   裴拓顿了顿,“他们两个,不会是……”   在任惊雷严厉的目光下,他终于没有将那个可怕的推测说出来。   只唇角抽搐着吐出一句, “这个变态!”   也不知道说的是皇帝还是方源。   任惊雷:……   裴拓两人离开半天,秦诺才缓过气来。   他颤抖着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朕一定要杀了这两个家伙!”   刚才丹田剧痛,简直痛不欲生啊!险些功亏一篑,万一走火入魔,下场简直不敢想象。秦诺真恨不得将那两个搅局的家伙拖过来打死。   旁边方源也累得不轻,几乎功体损耗一空。   终于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秦诺眼看着时间不早了,赶紧跟方源溜回乾元殿。   然而双脚一落地,就觉一阵酸麻,是刚才真气失调留下的后遗症。虽然抢救回来,但也要痛上好几天了。   方源连忙扶住他,眼看着走路困难,索性将他背起来,下了阁楼。   出了飞凤阁,外面凉风一吹,脑筋清醒了不少。   虽然背着一个人,方源动作依然轻快,翻出窗户,落在地上,微微前倾身体,以免触到秦诺的腿。   预料中的震动被降到最低,这个人真是细心又体贴。   “你以前这么背过人吗?”伏在方源的背上,秦诺忍不住问道。   方源身体一颤,没有回答。   “开玩笑的。”秦诺低声笑起来,“别只顾着管我,小心脚下,别摔着。”   温热的气息撩在耳朵后面,方源突然感觉一阵恍惚。   仿佛在久远之前,有过这样的情景,久远地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好在秦诺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那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方源闷声说,他之前就听见两人上来的声音,之后好像嘁嘁喳喳说了什么话,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衣袂翻飞,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但是他性格醇厚,不愿意背后议论人隐私,只揣测道:“也许是上来赏月吧。”   两个大男人三更半夜不睡觉,手拉手跑上来赏月。   而且任惊雷这家伙,好像原本就喜欢美少年吧?   这么一联想,秦诺顿时一个激灵,骂道:“这个变态!”   也不知道说的是裴拓,还是任惊雷。   方源:……   **********   第二天,秦诺还是感觉腿部一阵一阵的抽疼,他已经足够庆幸,幸好方源抢救的快,而自己迅速收敛的心神,不然真走火入魔可就惨了!   都是裴拓和任惊雷那两个家伙,虽然不能公然因为这个原因惩戒他们,但秦诺已经下定决心,在今天的武学课上找点儿麻烦。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kitty啊!   好歹自己现在是皇帝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然而,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带着一群伴读雄赳赳气昂昂去了演武堂,准备找茬儿的时候,却发现裴拓和任惊雷两个都没有来!   负责教学的换成了霹雳营统领戴德耀带着两个年轻的军官。   戴德耀一本正经地跪地回禀,因为霹雳营内务轮值,裴拓和任惊雷被紧急调回营地。   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秦诺心里头这个憋闷啊!一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   直到回了乾元殿,东泊送来密探传来的消息。   东泊如今也是乾元殿女官之一,负责公文秘折的传递。   当了皇帝之后,秦诺才了解到,宫中有一套专门的谍报系统,负责收集京城还有各地的秘密消息,名唤潜鳞司。   虽然不及后世的锦衣卫等庞大,但也是一个成熟的情报网络了。内中包含的不仅有各地官员的信息,还有民生俗务,以及北朔乃至南陈的信息。   只可惜因为大周立国日久,这情报网络也不可避免有些老化腐朽。登基之后,秦诺将自己原本淳王府的那个幼小的网络也合并了进去,东泊也加入其中,负责消息传递。   隶属于这个情报网的还有一个专门的职司,就是宫廷暗卫,大多都是太监,陈公公就是其中之一,其貌不扬的他却是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之一。从秦诺的爷爷太清帝开始,到他,已经是随身护卫第四位皇帝了。   说是暗卫,其实在宫禁和臣僚眼中几乎也是半公开的事情了。   这算是秦诺当皇帝之后能确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一股力量吧。   翻看着密报,秦诺问道:“裴拓为什么被责罚了?”   “听说是御下不严,导致军纪松散,被当众杖责八十,并责令闭门思过。连带着任惊雷也被杖责三十,并罚俸半年。”   秦诺心知肚明,这是裴翎做给自己看的,哼,也算勉强出了口恶气。   ************   第二天御书阁里出来,几个伴读跟着秦诺往演武堂去。   秦撼哀叹连连:“这两日怎么不见裴小将军来。我还想着再多请教几招呢。“   上次裴拓对他从头到尾冷着脸,也挡不住他一颗红心向明月的满腔热情。   霍承光笑道:“这几日只怕裴小将军都不能来了,还有任统领,被责罚地不轻,据说每个人都挨了几十板子。“   秦撼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   “谁知道呢,京城五卫都在传说,是两人又偷偷去逛花楼了。”霍承光调侃道。两人上一次被罚的这么惨,就是因为任副统领偷偷带着裴小将军去逛花楼。   秦诺无语。   “逛花楼有什么好责罚的?”秦撼为自己的偶像喊冤,“要不是我娘管得严,我也要去逛逛了。看看哪里究竟有啥神奇的。”   男人天生就对青楼有某种幻想,连秦撼这种一心武道的也不例外。   偷偷瞧了秦诺脸色,姜颂道:“裴家的教养原本就严苛,早年就以门风清正而闻名。而且如今裴家人丁冷落,裴大将军自然对南乡侯寄予厚望了。”姜家与裴家也算是世交,早年还曾经联姻过。   霍承光笑道:“那也未必,按理说任统领也算是裴将军的半个养子了,行事向来洒脱不羁,也是京城出了名的。”   秦诺惊讶,“这怎么说?”他记得看过任惊雷的资料,也是贵族子嗣,父兄都战死沙场,算是忠烈名门之后了。   姜颂简单介绍了一遍,秦诺才知道,原来当初征伐南陈的时候,任惊雷的父兄都战死殉国,当时他还是个稚龄幼童,被裴翎收养,一身武艺都是裴翎教授的。也许是怜惜他的身世,日常生活上颇为放纵,并不似裴拓那般管束严格。   “这京城的花街柳巷,谁不知道任将军的花名啊,他为人风流俊美,又一掷千金,可惜为人薄情,虽然好几位名妓对他倾心相许,却从未见他留恋过谁呢。”霍承光笑着说。虽然几个人都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但大家公子,在这方面开窍早,谈起女人来已经头头是道了。   见到皇帝并不讨厌这个话题,霍承光继续道,“去年他还带着裴小将军去逛了花楼,好在没有留宿,不然只怕裴将军能把两人打死。”   姜颂分辩道:“上次也不过偶尔为之,以南乡侯的性格,当不至于再犯错。”   霍承光笑道:“说不定是想着快要成亲了,总得先风流一把,才不枉今生呢。”   秦诺无语,裴拓那小子,今年才十七还是十八来着,放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   “其实任副统领的年龄,也该成家了,却一直不肯议亲,让京里不少深闺小姐梦萦魂牵呢。听说去年还有过两位小姐托了人传递书信来着。”   看不出霍承光还挺能八卦的。不过裴拓和任惊雷这两个,不会真的是……秦诺一时间脑洞大开。可按照之前看过的资料,也提到任惊雷为人风流不羁,偶尔还会留宿青楼的。这家伙不会是男女通吃吧?秦诺打了个哆嗦。   ********   城东裴家府邸里。   曹琦偷偷看了一眼外面,透过书房的窗户里正好能一眼看到广阔的中庭。   裴拓正跪在中庭的院子里,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倒映出笔挺坚定的身影。   这一处院落已经被清空,四周静悄悄无一丝声息。   曹琦看了一眼裴翎,终于忍不住委婉地道:“主上,少将军还年轻……”   裴翎放下手里的书卷,冷哼一声,“将他叫进来吧。”   因为刚才两人商议军机要事,下人都被屏退了,曹琦顾不得叫人,亲自出去传话。   听见宽恕的消息,裴拓脸色僵硬地点点头,然后起身。   跪了一天一夜,再加上之前杖责的伤,裴拓身形晃了晃,却还是倔强地坚持着工整的步伐。   他进了书房,低头不语。   “知道错了吗?”裴翎板着脸。   “是我太轻薄了,不该擅自乱闯宫禁之地,窥视内廷。”裴拓闷闷地说着,心里暗骂,任惊雷那个王八蛋,竟然出卖兄弟,简直不是人!   “私窥宫禁,是不赦之罪,此事若落入有心人之耳,必会生出事端……”   裴拓没有说话,老老实实听着训斥。   裴翎也没有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过话题又说起:“岭东何家的人近日要入京,你也准备一下,婚事也该提上日子了。”   裴拓猛地抬起头,“我不想娶他们家的女儿。”   裴翎冷冷看了他一眼,“这门亲事是早就议定了的,你难道想要悔婚吗?而且此事是你母亲生前与家人商议好的,你若反悔,便是不孝。”   裴拓气冲冲地道:“原本商议好的人早就死了,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必继续。”   “不娶何家的女儿,那你想娶谁?”   裴拓梗着脖子,“随便娶谁,反正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他们家的人了。”   裴翎脸色阴沉下来。   裴拓打了个哆嗦,极少见叔父这样的神情,这种淡漠的表情,是裴翎真的生气了的时候,才会有的。   曹琦在旁边头疼着,他只是一个外人,怎么突然掺和进了主君的家务事里面了。   不能让这两人继续吵下去,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   “主公,何家既然入京,必然是为了之前在信中提起的昌龙观与北朔互市一事。如何安排人手,也该从长计议。”   “一帮子唯利是图的小人。”裴拓嘟囔了一句。   曹琦话从说了半截,被他噎地不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爷啊,岭东何家再小人,那也是富甲天下,再说了,无商不奸,人家大把的银子赚着,北疆和西域的好几条商道都在他们控制之下。裴家在北疆的生意也得依赖人家好吧。   裴翎也懒得训他,只冷冷吩咐道:“你下去吧。”   裴拓不敢再说,转身离开了。   屋里真是闷热啊,曹琦摇着扇子,与主君略谈了几句岭东何家的事情,又提起一事。   “刚才任统领说的遇到了皇帝和方侍卫在别间里面,此事……”   “此事我有数。”裴翎淡然说着。任惊雷回来之后立刻向他详细禀报了当时的情形,不带主观臆断的。他立刻推断出,秦诺是到了行功的关键时期。   却被这两个鲁莽的家伙硬生生打断。幸而第二天皇帝照常上朝,应该是没有大碍。   而且皇帝明显不想将自己会武功的秘密外露,否则定罪起来,两人仕途只怕都要受影响。   听了裴翎的说法,曹琦大为惊讶,修炼内功耗时长久,而且需要勤练不辍,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何必去干这么费力的事儿?皇帝身边不是有陈公公、方侍卫等众多高手保护吗。换句话说,要是有一天,皇帝身边的侍卫都死光了,需要他自己上阵拼杀了,那么只怕离亡国也不远了吧。   “也许是少年心性,吧。”裴翎耸耸肩,不过以少年心性能将内功修炼到小成境界,足见皇帝心志坚毅,非常人所能及。 第79章 火、药   虽然裴翎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但再一次见到他,秦诺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两人见面是在格物司刚刚布置好的衙署院子里。   裴翎一身青衣, 眉目轩朗, 正在院子东边的一棵大树下,手中持着一柄开天弩。身边围着几个花白胡子的官员,都是工部的算术老学究, 还有几个工匠, 赵鼎也在其中。   见皇帝过来, 众人跪地行礼。秦诺抬了抬手。   “朕今天过来, 是看看新款兵器的研发如何了?没想到将军也在这里。”   裴翎起身, 眼中带着让人舒心的笑意:“格物司刚刚对开天弩又进行了一次改良, 臣过来试一试。”   说着将手中的弓, 弩递给了秦诺。   摆弄了两下, 秦诺立刻发现,新版的开天弩2.0比之前要更加精巧细致,而且柄上都带着机关枢纽, 是能够折叠的。   折叠起来,一根筷子的长度差不多,当然要粗一些。   “之前皇上说起若能够折叠长柄,随身携带,可以大规模配备军中日常使用,臣便命令工匠试了试。”裴翎笑道。   上次在霹雳营见面的时候,秦诺确实说起过此事,开天弩的射程远, 而且能够多射连发,完全可以当成后世的军火来使用。可惜体积太大,不易携带。而且运输的时候弓弦容易拉扯磨损。若是能够改良成折叠式的,不仅大幅度降低运输的难度,连霍幼绢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也能用来防身了。   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构思,真被他鼓捣出来了。   “威力怎么样?”秦诺兴致勃勃地打开,对准五十步之外的靶子。   裴翎上前帮忙,纠正他的姿势,动作轻缓恭谨。   秦诺扣动扳机,一箭穿透靶子,钉在了墙上。   同时传来一道后冲力,秦诺猝不及防,身形后仰,却觉身体一暖。   是裴翎从背后接住了他。   秦诺站稳了身形,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道:“裴卿真是细心。”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往日里不见大将军如此体贴。是觉得自己侄儿闯了祸,心存愧疚吗?   裴翎笑了笑:“这种改良版的东西虽然细致小巧,便于携带,但是后坐力不小,算是一个缺憾吧,待工匠再加以改良才行。”   顿了顿,又低声道:“之前小辈年轻不懂事,因为值守路线之争,下钥之后还随意走动,惊扰了圣驾,实在惭愧。”   秦诺回道:“任统领和裴统领负责内宫值守,这次就算了,只是日后注意着些。”心里头虽然还恼火着,但也没法真责罚两人。就算在演武堂上找别的借口,顶多只能将两人打一顿出气,而同样的惩罚裴翎已经替自己执行了,如今又低声下气道歉,也只能暂时揭过了。   “多谢皇上宽宏。”   裴翎暗暗庆幸,秦诺一来并不想让自己会武功的消息外泄,二来也不知道裴拓那小子是上去干什么的。飞凤阁在东宫范围内,周围都是空闲封闭的宫室。两人身为值守军官,上去走一趟,规划轮值路线,勉强也能解释的通。   秦诺继续将心神放到手中的开天弩上。   连射了几次,有了防备,后坐力很容易化解。   最终秦诺欣喜地发现,威力有之前的九成以上!毕竟这种弓,弩借助的是其精妙机关匣发力,弓弦弩柄上的折叠改动,不会影响机关的威力。   秦诺连接试了几次,爱不释手。一直到将一支箭匣射空才放下来。叹道:“有了此物,军中如虎添翼,只可惜制造地太慢了。”   开天弩之前因为秦诺的帮忙,虽然顺利研发成功,但是这种弓,弩机关匣太过复杂精巧,非在此道浸淫几十年的老工匠无法制作成功,所以进度一直非常缓慢。   手工业的时代就是这么悲剧,毕竟没有车床等高密度精准工具。   裴翎笑道:“臣之前也按照皇上的意见,安排工匠对开天弩的制作程序进行了简化,而且将其拆分成多个部件。其中简单的由普通工匠来完成,精密的才需要老工匠,速度已经提升了一倍左右。”   之前秦诺发愁制作速度太慢了,提出了流水线作业的建议。却被裴翎和霍东来同时反对。开天弩如今算是军机头号秘密,插手的工匠太多,保密性会大幅度降低。   后来,连他们也受不了落后的生产速度了,于是取了个折中法子,将不太要紧的部件由外面工匠生产,其中最关键的中枢匣子还是得那十几名老工匠来制作。   到现在为止,大半年过去了,只制作完成了五百多架。支撑一场小型战争是没问题了,但想要大规模普及还差得远呢。   “将来若是对阵北朔,此物若能形成战阵,万箭齐发,必成为骑兵的天敌。”裴翎感叹道。   “朕之前在演武堂也听他们说起过,对付北朔的骑兵战马,往往需要北疆兵马用性命来填,若能凭借这个扭转战局,也不枉将军劳心费力多年了。”秦诺笑道。   当了皇帝,能掌握的资料也多了。秦诺看过开天弩的研发过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持续数年之久,投入了巨额的银钱,户部和工部叫苦连天,好几次要求停止项目,其中有一段时间,竟然是裴翎自己投银子支撑下去的。   这个年代的门阀贵族都很有钱,裴翎手中也掌握着北疆多条商道,每日财源滚滚,但能够将自己的银子贡献出来,还是需要一定的决心的。   光凭这一点,怎么能不让秦诺对眼前之人高看一眼呢。   裴翎拨动弓弦:“开天弩对付普通的骑兵是效果显著,但若是对付铁浮屠,只怕也未必能有效。”   铁浮屠是北朔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从骑士到战马都全部披挂精锐的盔甲,几乎刀枪不入,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北疆兵马历年来不知吃了他们多少败仗。   便是裴翎几次大胜,一旦对上铁浮屠精锐,也只能止步不前,无法继续扩大战果。   “对于铁浮屠,朕倒是有一个新想法。”秦诺笑道。   裴翎跟着秦诺去了后院最角落,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   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间过来,里面的几个年轻官员手忙脚乱跪倒在地。   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说是灰头土脸还是客气了,几个人脸上都满是黑灰污泥,尤其为首的那个,连官袍都满是灰尘,还带着好几个破洞。他原本就是个黑脸胖子,如今更是邋遢。   这种外形,若是让御史看了,少不得弹劾一个仪表有亏,官威不肃的罪名。   秦诺惊讶:“刚才你们做实验了?”   “呃,之前皇上提点的工序,臣等实在忍不住,稍微尝试了些。”   秦诺脸色沉下来:“糊涂,炸、药这种东西,是随便能试验的吗?”   他匆匆绕过几个人,来到院子里。果然院子中央有一个大洞,土石横飞。幸好这一处院子广阔,加上前两天下了雨,底下都是湿润的泥土,土坑才没有太骇人。还是让秦诺看得眉头直抽抽。   史永昌跟在后面,看出皇帝神情不悦,只老老实实道:“臣等知错了。”   他原本是翰林院的学子,这个其貌不扬的黑胖子,之前是秦诺选中的帮忙批阅奏折的三个人之一。在一天工作又失业之后,胸无大志的他选择了进文华阁当编撰,是个清闲冷门的活计儿,本以为能安安分分拿着铁饭碗过一辈子了。在听闻了秦诺开设格物局的消息之后,他竟然毛遂自荐,想要调派到这边来。   秦诺略一打听,才知晓,这家伙出身富商家庭,在家中就喜欢鼓捣一些炭火木石之类的勾当,还曾经亲自调配过年节庆典的烟花,在自家的商铺里发卖,颇为流行,赚了不少银钱。对格物之道一直很有兴趣,奈何朝廷对这些小道并不重视。家中逼得紧,指望着他好好读书,光耀门楣,才不得已放弃了爱好,专心科举。听说了格物司招募通晓烟火之道的工匠,他大喜过望,连忙自荐到了这里。   查阅到此人的履历之后,秦诺觉得可用,便批准了调派。并且将一桩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个时代火、药已经展露雏形了,但只是年节庆典时候使用的装饰品,或者戏班子变戏法的时候使用,因为容易引发火灾,普及度不高。   工部兵器司里面也有专门的火筒,能发射火弹,但其主要功能是火攻,袭击对方粮仓放个火什么的,在杀敌方面并不算显著。   将火、药转化为兵器,赋予其无与伦比的杀伤力,正是秦诺所迫切需要的。   之后秦诺亲自与史永昌谈了很久,包括一些对火、药火炮这种东西的构思,发现这小子竟然对化学之道颇有些见地。听闻了秦诺的提点,他更加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想要尝试。   秦诺专门划拨了这个冷僻的院子给他们,又调派了十几个擅长此道的工匠配合。本想着两年内能出成果就不错了,谁知道这家伙这么急着试验,竟然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开始调配东西了。   亏他之前再三叮嘱,院子只是科研所用,做实验要到城外的庄子上去。   真将院子炸飞也就算了,工部也不缺这一两栋建筑,万一把人炸死了,这个年代,在化学方面有造诣的人才可不好找啊!   将史永昌训斥了一顿,秦诺又询问了试验进度。裴翎在旁边听着,静默不语。   离开了这里。裴翎跟在秦诺的身边,片刻之后,笑道:“皇上真是奇思妙想不断,若火、药真能加大威力,必能在战场上大放异彩。”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此物最佳用处,应该是攻城略地,对战北朔骑兵,只怕未必能奏效。”   秦诺苦恼地挠了挠头,“朕也明白,会再想办法的。”   两人在格物司门口分手,秦诺回转宫内,路上,神情渐渐凝重,他不能所有的事情都让裴翎知道,尤其火、药配方的秘密。   其实火、药真能制作成火炮,就算对付行进过程的骑兵,也是有极大杀伤力的。也许爆炸的威力不能与后世相提并论,但可以进行改良啊!比如在内中填充尖锐的铁针铁皮等物,而且这个世界毒,药还是蛮先进的。弹药里面藏凶器,凶器上面抹毒,药……   唉,自己好像越来越反人类了!   可这个蛮荒的时代就是如此,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来攻打你。   秦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了乾元殿。   秦诺走后不久,裴翎也离开了格物司,他骑着马缓缓行走在路上,身边跟着十几个侍卫。   赵鼎也在其中。因为开天弩的研发转到格物司里,赵老爷子也在司里挂了个职务。   裴翎准备去霹雳营驻地,正好跟赵鼎顺路。   骑马出了城,漫步在葱绿的树林中,裴翎今日心情甚好,笑道:“皇上所提出的火、炮一物,似乎威力甚大,只可惜当年攻伐南陈没有此等利器。对上北朔,此物只怕效果并不显著。”   “将军不用忧虑,有了开天弩,何愁不能将北朔那帮子野狼一网打尽。”赵鼎意气风发地说着。提起北朔,他目光中依然有挥之不去的仇恨。   赵鼎原本是北疆人,世代都是军中匠户,凭着一身好手艺,在当地也算富裕,家中娇妻爱子,生活安乐。可惜后来一场北朔入侵,将幸福的生活彻底击碎。家中父母都被北朔骑兵杀害,妻子因为容色出众,被掳掠失踪。那时候赵鼎与妻子新婚不久,妻子还怀有身孕。   遭此惨剧,赵鼎痛不欲生,投身军中,奋勇杀敌,几次险些命丧沙场。后来因为腹部受伤,一身功夫废了大半,只能黯然退居二线。   因为之前积累军功,也算有了些田产,但他却不甘心后退,始终惦记着早年的仇恨,想着继续在军中效力。   后来凑巧遇到了裴翎,发现了他在军械铸造上极有天赋,才被重新招揽,成为后卫轴重营的一名军官。   跟随裴翎征战十几年,对北朔杀伐无数。后来裴翎返回京城,他年纪大了,旧伤复发,索性也跟着回来,经营起了赵家作坊。   说起北疆的往事。纵然已经过去多年,赵鼎依然心痛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大家误会了一点儿,皇宫太大,飞凤阁和春华宫距离很远,裴拓是看不见什么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么强大的望远镜。所以不能算偷窥妹子,不过窥视宫闱是真的,反正他也不在乎。他主要是想看明白道路,然后抽空去找人告个白。当然肯定会被打脸……   至于十三的cp,暂时保密一下。这本书主要还是大家的成长和故事,感情戏不着急,毕竟都还年轻啊\\(^o^)/~。 第80章 使节团   秦诺对北朔也非常有意见, 尤其对方还觊觎着自己妹妹。   但这桩婚事是秦聪在世的时候就答应了的,国与国之前来往, 断不可能出尔反尔。尤其和亲的公主, 之前因为秦健叛逆,已经变更过一次了。   在秦诺满心的不情愿中,北朔的使节团终于进京了。   这一趟是过来交换国书的, 两家之前已经商谈完了和谈的条件, 大周的国书已经送去过了。一切尘埃落定, 包括秦芷的婚事。   这次北朔的使节团比往常更加庞大, 正副使节连同带着的文官成员便有四三五百人, 在三千精兵的护送下, 抵达了京城。   兵马驻扎在了城外, 使节团则由礼部官员按照规矩招待着。   第二天早朝, 文武百官汇聚金殿,秦诺召见了使节团成员。   正使韩光兆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文生,眉目清俊, 言辞文雅。听闻他在北朔朝中任三品的都察使,是北朔皇帝的心腹之人。   当皇帝也有一段日子了,他大致了解,这个时代,两国派出使节,都关系着国家颜面,所以对使节不仅要求极高的外交专业素质,对外貌气质也极为挑剔。   韩光兆无疑是一位合格的使节, 在秦诺面前恭敬而又文雅,先恭贺了新皇登基,之后说起两国之间源远流长的友谊,紧接着是话题转到了如今的和谈上。之前和谈的条件都已经商谈完毕,大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换来北朔偃旗息鼓。   但北朔前来,也不是空手套白狼,使节奉上的礼单上同样准备了巨额的财产,包括大批的珍稀皮毛,金珠细软,还有战马牛羊等物。   这些都由专门的运输队伍,跟在使节团后面,再过半个月才能运抵大周京城。   如此巨量的财物,当然是礼聘公主的。   韩光兆此来,除了国书中商定的财货交接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议定公主出嫁的时间。   对这个话题,秦诺直接使了一个拖字诀。   “自去年以来,我大周皇脉屡遭波折,父皇和皇兄先后驾崩,国家之大不幸。朕和十三公主身为子女和弟妹,哀痛欲绝,恨不得以身代之。如此情形,岂能再议婚事?”秦诺一脸沉痛。   又道:“诸位远道而来,两国要结秦晋之好,不妨多加亲近,沟通交流,想必也是贵国皇帝所乐见的。”   韩光兆笑地温雅谦恭:“多谢皇上款待,臣等也久慕中原繁华之地,诗书之乡,正想与诸位大人多研讨切磋呢。”   韩光兆是真不着急,在来的半路上,听说了秦聪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而新帝正好是准备和亲的公主殿下的亲哥哥,这立刻将公主的地位又抬升了一大截。原本商议好的迎亲方式已有所不妥。他已经紧急派人回北朔上京,询问宫中意见了,目前使节尚未回来。   而且此行大周,他还肩负着更重要的秘密任务。   *****************   南营作坊里,赵家铺子最西边的一个院落,比起东头几百个锅炉里火焰与铁水齐飞的灼热场面,这个小院子极为僻静。   宽敞的院内,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摆着一些凌乱的弓弦之类的配件,只有两三个工匠在其中忙碌检视着。   赵鼎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左右巡视了一圈。   这里原本是制作开天弩的场地,自从这项军机大事搬到了格物司之后,这里边空闲下来,只剩下几个工匠把剩余的配件物品清理整顿一番,自己就能彻底松一口气了。   承担了这项活儿,是大将军的信赖和看重,是自家作坊的荣耀,但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军机大事,国之重器。好一段日子,他半夜都睡不安稳,时时起来过来溜达一圈,才能放心。   夜幕渐渐低垂,工匠很快散去了。赵鼎走在僻静的院落里。   虽然时间晚了,却毫无睡意。也许是白天与裴大将军的一番对话,又勾起了他对妻儿的愁思吧。   早年在北疆的日子……还有被北朔狗贼掳掠的妻儿,这么多年里也不知道生死。   曾经在军中打拼多年,到老来却是孤单一人。   他与妻子感情极深,虽然也开创了一笔不菲的家业了,却从来没有续弦纳妾的念头。一心沉浸在兵器作坊之中,虽然因为受伤,无法再上战场了,但能多打一些快刀利箭,想象着这些刀剑砍杀在北朔狗贼的头上,便是替自己妻儿报仇了。   月明星稀,正沉浸在愁思之中,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鹧鸪叫声。   清脆的叫声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是许多年前,自己逗妻子开心时候的……   赵鼎浑身剧颤,抬脚在石台上一蹬,跃上了墙头。   鹧鸪声停下了。一个蒙着黑布的人影从大树后面闪现出来,冲着这边遥遥拱手道:“赵老爷子果然警惕,在下佩服。”   赵鼎皱起眉头,喝道:“鬼鬼祟祟,是什么人?”   黑衣人上前一步,笑道:“赵老爷子别着急,在下的来历你不必探究,只是想问一句,刚才的鹧鸪调,听着可还熟悉?”   赵鼎眼中闪过冷意,“鸡鸣狗盗之辈,当我赵家铺子无人了吗?”   “赵老爷子真是火爆脾气。”黑衣人无奈,从怀中摸出一物,笑道,“若是鹧鸪调多年未听,已经生疏了,这么这样东西呢?”   一抹银光出现在黑衣人掌心,月光下宛如一泓清水。   那是一根光华闪烁银簪子,是当年新婚燕尔之际,他亲手打磨了送给发妻的。   赵鼎身形一晃,险些跌落下去,目光瞬间瞪圆了,“你究竟是谁?”   “赵老爷子别着急,只是想要找你做一个交易罢了。”黑衣人笑着。   只要眼前之人还惦记着昔日的妻儿,就不愁他不上钩。   *******************************   北朔使节团的诸位大人们最近心情都有些烦躁,皇帝换了人,可以想象原本的和谈方案肯定有所偏差,尤其和亲这一项,但也没想到这么麻烦。   光是一个婚期,就已经商议了足足半个多月。   按照北朔这边的想法,原本是一年之内迎娶公主的。而且大周公主嫁过去并没有委屈了名分,是嫁给他们北朔皇帝为中宫啊!   历朝历代,和亲的多半只是作为贵妃,毕竟皇后作为正妻,有一定干涉前朝的能力了,所以不可能轻许。但这一次,北朔皇帝愿意以中宫之位迎娶,绝对是和亲历史上少有的特例了。   大周竟然还磨磨唧唧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但是对秦诺来说,是当贵妃还是当皇后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妹妹嫁给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皇后算个p啊!别忘了,北朔那边成年的皇子已经有一大串了。而且根据之前的情报,后宫中也有不少出身本土世家大族的高位妃嫔。   秦芷才几岁?就算天生聪明伶俐,嫁过去肯定要受委屈的。   所以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听了这个要求,一向冷静自持的韩光兆也有些受不了了:“皇上,焉有和亲如此之慢的。此等提议,让臣等怀疑贵国的诚意。”   韩光兆脸色冰冷,言辞郑重。   其实,听到秦诺提出的九年之后再嫁的建议,连大周的诸位朝臣也有些绷不住了。九年之后在送婚!你干脆直说等北朔皇帝咯嘣死了之后再传递一声消息,说要在大周守望门寡得了。   奈何不能给自家皇帝拆台,范文晟拱手一礼,笑道:“韩大人此言差矣,须知,礼经有云:阴阳之道,天地调和,九年而不惘,八方而不满,正是阐述婚配之道,不可操之过急。又有九为数之极,故而上古传下三媒六聘为正理,合九之数……”一通引经据典,最后,范大丞相做总结,所以九年之说,乃是皇上他遵循古礼,上应天命所提出的。   这都能被你找到出处!范老头确实够博学。秦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引经据典谁不会啊?韩光兆丝毫不落下风,回道:“圣人云,夫妻之道,察乎天地……”   也是一通深奥的文辞拽下来,极力验证婚配和亲这事儿,是越早越好。   “更何况,我北朔中宫虚位以待,请公主入主。已经足显诚意,而贵国如此推诿拖延,岂是大国之理?”   好像菜市场上讨价还价,双方就年限和细节进行着复杂的辩论。   持续多日的口舌之争下来,最后双方在两年和五年之间摇摆不定。   范文晟和众臣也有些头疼,自家皇帝不想让妹妹和亲,他们能够理解,奈何国书都送了,天下无人不知,这桩婚事根本无法抵赖,而且北朔那边还有重兵陈列边关呢。   按理说,和亲都是当年进行的,就算体谅十三公主年龄尚轻,而且大周连遭国丧,不好立刻议亲,撑死也是推迟到明年,如今肯答应推迟到两年之后,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五年根本不可能。   偏偏自家皇帝咬定了不松开,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在这里掰扯。   这位韩特使还真是好脾气,到这个地步都没有撕破脸皮。   秦诺这么死撑着,是因为五年是他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坎儿,五年之内,积蓄一定的国力,再加上自己的金手指,努力改进军工产业。争取五年后扫平北朔这个大患。   北朔是迟早要打的,从登上了这个位置,秦诺给自己制定的几个大目标之一,就是扫平北方这个宿敌。   大周朝立国已经近百年了,眼看着已经败象凸显,而北朔这些年的国力却蒸蒸日上,从被大周压着打,到现在双方互有胜负。甚至所谓的互有胜负,那几次胜仗,大都是靠着裴翎这种军事天才的布局。   此消彼长,再拖延下去,必会叩破关门,杀进中原,甚至出现五胡乱华的惨剧。所以必须趁其没有发展到鼎盛,尽早解决。   争执不下,这一日,韩光兆仰头看着宝座上的皇帝,突然开口道:“如此争执不下,也非良策,臣有一个提议,不知皇上可有兴趣?”   秦诺一怔,开口道:“说来听听。”   “两国皆是人才济济,如此争论,旷日持久,徒耗时光,也争执不出最后的结果,不如用一个爽快的法子,便以赌斗来定胜负吧。”   赌斗?秦诺眼睛眯了起来,“虽然两国距离遥远,朕也曾听闻韩大人的才名,可是要比拼诗词文章?”   “皇上说笑了,大周才子频出,若以文采而论,我等是万万不及的,况且文无第一,以文相会,难以定胜负。”   秦诺打量着侃侃而谈的韩光兆,“这是想要武斗吗?”斗场这股风气,从大周早就蔓延到了北朔,听说在那边更加流行。毕竟北朔的尚武之风更加浓烈,不仅是贵族流行的赌博玩乐,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年轻的高手有意气之争,相约了互相比斗。   对秦诺的疑惑,韩光兆依然摇头:“下官今次前来,也带着一些我北朔的勇士,但并非精锐高手,单轮比武,恐怕不是贵国宗师的对手?”   “不过我北朔军中颇为流行马球,听说此项运动源自大周京城,不如咱们就已马球来一决胜负。”   马球?秦诺愣住了。 第81章 机关图   马球是当世极为流行的一种运动, 无论宫廷还是军中,从南陈到北朔。   大周景耀帝年轻的时候, 经常亲自下场, 跟侍卫们玩这个,不过后来年纪大了,兴趣便不在了。之后继位的秦聪好文, 身体又弱, 所以马球在宫廷中渐渐少见了踪迹, 倒是在军中一直势头不减。禁军五卫一直将这项运动当作操练骑术的手段, 在中高级军官中蔚为流行。   北朔原本就是马背上起家的民族, 贵族无论男女都擅长骑马, 马球这种运动传过去之后, 大受欢迎。   韩光兆会提起用马球来一决胜负,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文采肯定比不上大周群臣, 武斗的话又太直接野蛮了,而且他随身带着的精兵强将数量有限,只怕也未必比得上主场作战的大周兵马。   而马球这项运动近年来北朔大为流行,高手频出,反而在大周这些年逐渐没落,宫廷并不重视。   继续靠着嘴皮子争论下去也不是办法。和亲这件事情,终究要有一个说法。   秦诺左思右想,最终点头同意了。   殿内不仅韩光兆, 连同范文晟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   幽暗的森林里。   月光透过茂密的树枝缝隙,洒落在地上。   一道人影匆匆掠过树丛,往约定的方向奔去。他身形颇快,行动间对附近道路更是极为熟悉。   终于到了地点,影子停下脚步,警惕地向四周望去。   “不必看了,没有人跟踪的。”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随后一个黑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   赵鼎收回视线,但片刻之后,依然还是压抑不住地向四周张望,一有风吹草动就惊诧万分。   这里是南营驻地不远,时常有兵马路过的。   黑衣人无奈,这就是做贼心虚吗?   他加快了对谈的速度,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赵鼎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犹豫了半响,才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黑衣人迫不及待上前,然而对面赵鼎却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之前答应过的,我的妻儿呢?”   “先不要着急啊,此图尚且不知真伪,如何能够将你的妻儿放归?”   赵鼎眉宇间闪过怒色,“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黑衣人冷笑一声,“赵老爷子也是老江湖了,岂能如此天真,若你弄了张假图给我们,我们岂不是人财两空?”   “不见到妻儿,你别想拿走这张图。”赵鼎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黑衣人语气缓和下来:“赵老爷子也先冷静些,你们夫妻多年未见,笔迹总能认识的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   赵鼎打开,粗粗看过,果然是妻子昔年的笔迹,上面泪痕宛然,墨迹簇新,显然是这两日写就的。   他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极深,虽然多年不见,但还是一眼认出了笔记。而且信中有数处文辞,都是她昔日习惯使用的小癖好,这个是别人断断模仿不来的。自己的妻儿是真的跟着过来了。   前一次会面,这黑衣人说自己妻子被北朔掳掠之后未死。   她性格贞烈,不想受辱,甚至自毁容貌。本来掳掠的士兵想要将她杀掉,后来发现她竟然能做得一手好菜,便带回城里,当做灶下仆妇发卖了。   最终她卖给了一家富户为婢女,这家富户颇为仁慈,还允许她生下了自己的儿子。母子两个在北朔的日子虽然艰难,却也还算安稳。   信里面还提到,在北朔的这些年,儿子不仅长大,还成家立业,给自己添了两个孙子。   赵鼎双手颤抖,良久不语。   “你是担心我们拿走图纸之后言而无信吧?”旁边黑衣人声音诚恳,不疾不徐,“一者,你的妻儿又不是龙子皇孙,对我们来说并无用处,怎么可能为了几个不要紧的人物而失信于人呢?二者,我们若真是失信,扣下你的妻儿,一旦此事传扬出去,这天下间谁还肯为我们北朔出力呢?因小失大,君子不取。”   “此番暂缓交人,不过是因为此图关系重大,且内情复杂,如果不能辨别真伪,我北朔将损失惨痛。”   黑衣人说得入情入理,赵鼎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们如何才能辨别此图的真伪,若是一日分辩不了,我要等一日,若是一年分辩不了,我岂不是要等一年?”   黑衣人哈哈大笑:“若一年都无法弄懂,我们北朔还劳心费力觊觎此物干什么?”   “你放心,此番跟着我们使节团来的,有数位机关大师和算学家,保证不出三天,就能将此事完成。三天之后再来此地相见,你必能见到妻儿。”   黑衣人虽然遮掩了面目,却声音清朗,眼神诚挚,天然带着让人信服的魅力。   赵鼎犹豫良久,终于,他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张图纸。   虽然隔得远,黑衣人目光扫过,也能看得出图纸复杂无比。   赵鼎却没有急着将东西交出去。他手指划过,完整的图纸顿时分为两半,其中一张占了五分之四左右,他递给黑衣人,“以此判断,相信足以辨别真伪了。”   “剩下的这一块儿,不过是简单的枢纽,待下次见面,来更换我的妻儿吧。”   黑衣人目光一紧,旋即笑了笑,“也好。”接过五分之四的图纸,迅速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普照。   秦诺带着群臣来到了皇宫最北头。   这里是皇宫附属的马球场,兴建在六十多年前,当时在位的平泰帝酷爱马球蹴鞠等玩乐,觉得宫内原本的场地不够开阔,无法尽兴。所以又在皇宫北部平整了大片的土地,迁移百姓上万,盖了占地广阔的演武场、马球场等设备。   自从韩光兆的提议被采纳,朝廷就立刻忙碌了起来。   朝中臣僚勋贵也有酷爱此道的,但大都是当作一种玩乐嬉戏,真正高水平的,还在军中。秦诺专门下了旨意让禁军五卫、五城兵马司以及内廷侍卫举荐。再让霍东来负责选拔。   大家都知道此事关系朝廷颜面,朝中臣僚无人将其当作普通的玩乐,极为郑重。最终入选的九人,都是军中的高层军官。   看着呈送到自己面前的名单,秦诺皱眉,不会先打起来吧?除了两个来自五城兵马司之外,另外七人都是禁军五卫的人。五卫内部那已经不是面和心不和的程度了。   尤其裴拓带队,神策营和神兵营的军官,能听他的吗?   “南乡侯确实极为擅长此道,在禁军中少有敌手。”霍东来很明白皇帝的顾忌,躬身回禀,“至于神策营等诸人,皆是行事沉稳有度,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耽误朝廷大事。”   范文晟也说道:“北朔乃是我大周宿敌,此事又关系国政大计,朝中军中无人不知轻重,断不会有因小失大者。”   人选终于定了下来。   第二天,便迎来了对战。   站在马球场边上,秦诺带着群臣亲自来观战。   对即将下场的人员,秦诺没有多说话,只简单道:“希望诸位勠力同心。功成,朕不吝重赏,若有懈怠者,朕也不吝重责。”   众人心中一凛,皇帝虽然说得平淡,但也算摞下狠话了。   领头的裴拓神采飞扬,完全没有因为秦诺的话语而皱眉,肃然拱手道:“臣等必定殚精竭力,不负皇恩。”   说完,又转头对着身边几位同僚躬身行礼,诚挚而恭谨:“今日裴拓不才,为此领队,只希望诸位同心协力,裴拓感恩不尽。”   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裴拓身上几乎不可思议。   神策营几个军官都压不住惊讶之色,连忙还礼。   这小子还挺靠谱的吗?秦诺有点儿改观了。   球场的对面,北朔使节团也几乎全部到齐了。看到秦诺已经交待完毕,韩光兆迎了上来,一个神情彪悍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   到了秦诺面前,韩光兆躬身,而身后的年轻人也跟着弯下腰。   秦诺身边的礼官立刻出言呵斥:“无礼,见了圣驾岂能不跪?”   还有人冲着韩光兆质问:“这就是北朔的礼节吗?”   韩光兆无奈地回头瞪了身后年轻人一眼。   也不知两人用眼神交换了什么意见,最终,年轻人满脸不情愿地低头跪了下去。   两国相交,韩光兆是正使,代表着北朔的颜面,除了第一次正殿拜见之外,其他时间在秦诺面前都是不用跪的,其他的人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韩光兆笑着解释道:“穆凌是我北朔宗室,非是普通官员。”   这个人应该就是北朔那边的领队了。秦诺故意等了片刻,才淡然道:“平身吧。”   年轻人站起身来,他五官深刻,宛如刀锋,目光扫过秦诺,隐有愤然之色,却并没有多作停留,很快落在旁边的裴拓身上。   裴拓目光灼然,毫不客气地回望着。   叫穆凌的年轻人神采飞扬地笑了,开口道:“这位就是南乡侯,久仰大名了。听说裴翎将军重伤隐居,不知道如今可还安好?”   “你是何人?叔父的近况,岂能说给无名之辈?”裴拓冷哼一声,言辞傲慢。   穆凌也不生气,笑道:“在下穆凌,现领北朔殿前飞云卫统领一职。对贵国裴翎将军倾慕已久,今次不知是否有幸,能与之相较一二。”   裴拓冷笑一声,“叔父闲居家中,可不耐烦来这里看猴戏。”   秦诺突然想笑,裴拓认真起来,嘴巴也毒地可以啊。   旁边霍东来等人直皱眉,这个猴戏可以解释为接下来马上要开始的马球比赛,也可以解释为双方的争执。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把自己一方也骂进去了,这南乡侯是疯狗病发作了吗?逮着谁乱咬。   任惊雷也看了裴拓一眼,这小子最近好像吃了火,药,逮着谁都没好脸色。如今是什么场合,不仅有诸位朝中大臣,还有外国使节在,哪能这么失礼。   殊不知,裴拓最近的满心不爽快,正是冲着北朔使节团的人去的。如今正主儿在面前,哪里还按捺地住。   穆凌也被激怒了,冷笑道:“身为大朔战将,我也不想陪着你们一群小孩子玩耍,若换成裴将军本人也就罢了。哈哈,我在北朔日日夜夜忧心,只怕他老人家一病不起,等不到我在沙场上挑战他的那一天就一命呜呼了。”   “叔父大人身体好得很,不劳你惦记。”裴拓冷哼着,“哼,不自量力,猴子就是猴子,何必肖想天,朝贵女,老老实实回去爬树摘果子吧。”   秦诺瞥了他一眼,怎么话题又绕到秦芷身上了。   这话说得极为无礼,不等穆凌回话,韩光兆直皱眉头:“久闻大周为君子之国,礼仪之邦,如此粗鄙言辞,简直让人耻笑。”   霍东来打圆场道:“言辞争执,毫无意义,几位都是沙场将领,理应在马背上见真章。”   穆凌勉强压抑住怒气,回了一句:“希望下了场,南乡侯还能保持这样凌厉的口舌。” 第82章 铁浮屠   比赛开始了。   礼部侍郎在秦诺耳边介绍着场中的北朔诸人。   那个穆凌, 是北朔朝中有名的勇士。最近几年声名鹊起,而且出身北朔皇族宗室, 虽然只是远支, 算是军中颇受期待的后起之秀了。另外几个,也都是小有名气的高手……   虽然只有短短两天时间,礼部对北朔的队伍已经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两国本就是宿敌, 资料非常完备。   秦诺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的全部精神, 都集中在赛场上了。   双方加起来不过十八个人的队伍, 竟然硬生生打出了两军拼杀的阵势。   战马奔腾间似乎腾云驾雾一般, 几乎化为纯白和浓黑的影子, 穿插闪烁。   大周这边的队伍, 禁军五卫日常虽然诸多不合, 但是都知晓事关重大,无不拼尽全力。举动间灵敏十足,配合默契。   再看对方, 北朔的队伍毫不逊色,你来我往,看得秦诺越发紧张。   敏捷的身影,飞纵的马匹,各种难以想象的高难度动作,秦诺甚至升起了一种错觉,估计那传说中的魁地奇比赛,也就是眼前这场面了吧。   尤其场中追逐的焦点, 也是一只金色的马球。   打马球这事儿,比拼的是马术和球技,而不是武功和内力。所以马球是特制的,由柔嫩的小羊皮缝制,里面灌满了细腻的白羽芯,一旦用力过大,尤其用上内力,必定发生皮球破裂,羽毛满天飞的景象。一旦如此,便是战败出局了。   所以众人虽然都是军中的年轻新秀高手,但击球的时候无不小心翼翼,掌控着方向和力道。   身影飞窜之间,也越发轻灵。   两队人马都采取了攻守兼备,以攻为主的打法。   身影奔波,对着马球是小心翼翼,但对着人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几次交错之间,暗招不断,开局不过片刻之间,就相继有四人的球棍断裂,不得不更换。   秦诺也算半个武道中人了,很快看出两支队伍间的火、药气儿。   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看着儿臂粗的橡木球棍干脆地断裂成好几截,秦诺忍不住有些担心。打在人身上,绝对是要断骨头的吧。   更换击球棍这种小事儿,没有任何人暂停,都是快马奔到场边上,断裂的旧货一扔,自然有同僚将新的抛进来。   战况越发激烈,但比分一直持平着,也让场内场外的人一个个急红了眼。   秦诺看得胆颤心惊,身边连一向老神在在的范文晟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球场中央,裴拓紧紧盯着对手。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原本灼热的目光反而冷彻下来。   穆凌长吸了一口气,对手比自己想象中更难缠,眼看着上半场就要完结了,他给旁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同伴会意,对飞到面前的马球用力一抽,落到了穆凌眼前,穆凌握了握球杆,侧过身子,对准马球一侧抽过去。这一击用足了巧劲儿。   马球在半空中急促回旋着,直冲裴拓而去。   这一招极险恶,裴拓若是硬接,极有可能让马球当场破裂,若是也跟着顺势抽打,只会让马球回旋地更快,下一击更难解。而顺势抽打的方向上,北朔的队伍已经纷纷避开了。显然早已经商量好了,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裴拓冷哼一声,这样就难得住小爷了吗?   他一个后仰,同时球棍扬起,直接将金球拢住。   金球的球棍上滴溜儿直转,宛如一道金光,左冲右突,硬是逃不出球棍的束缚。   穆凌趁机拍马上前。黑马宛如一道风暴,转眼间到了面前。同时一棍击出,直冲马球而去。   裴拓早防着他了,手中球棍一甩,那道金色的影子宛如一只灵巧的飞鸟,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圈。   穆凌球棍去势不减,宛如奔雷,直击裴拓脖颈。   裴拓冷笑一声,侧身避过,同时抬棍抵挡。   刺耳的交击声响起,只是木棍,却硬生生打出金铁交击的剧烈响动。   两人一触即分,旁边同伴将马球击回,裴拓正要拦下。   穆凌也是不凡,脚下马镫一踩,身形上窜。将马球捞进了怀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裴拓趁机纵马前冲。   眼看着对手身影逼近,穆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球棍故意擦着马球的底部划过,直冲裴拓面门而去。   两人距离极近,场中诸人一片惊呼。   然而球棍甩去,却在半空中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了两截。   是刚才跟裴拓交击的那一下。虽没有当场断裂,却也产生了缝隙,此时用力挥舞,直接从中间折断开来。   这一下变故出人预料,众人都愣了瞬间。   裴拓悻悻然冷哼了一声,本来想要变招拦下来,便宜了这小子。   同时抬手看自己的球棍,果然也有一道隐约的裂痕。   看台上,韩光兆笑了笑,“南乡侯果然勇武过人,不如暂歇片刻,待换了球棍再重新开始。”   “也只能如此了。”霍东来点头应下。   “我队中之人马匹也劳累了,正可以一起更换了。”韩光兆笑着,一边转头吩咐侍从传话。   上半场就差一点儿时间完结了,怎么在这个时候急着换马?霍东来有些诧异。但是片刻之后,他看到北朔队伍更换出来的马匹,顿时勃然色变。   “韩特使这是什么意思?”   秦诺也不禁站起身来。遥望着被侍从牵到球场上的战马,皱起了眉头。   这些战马体型彪悍至极,明显比普通的战马大了一圈。肌肉隆起,宛如精铁所铸,通体闪烁着油滑的光泽。   之前北朔和大周两队所用的战马,都已经是军中顶级的良驹了,此时看到了这些战马,竟然一个个畏惧不已,有的颤抖畏缩,还有更不济的直接后退。   这就是之前裴翎跟自己提起过的铁浮屠战马吗?   据说这种战马是北朔从小以秘法养大的,食用的饲料都是特制品,而且还会掺杂一定的血食。   秦诺之前暗暗吐槽,草食动物怎么可能食用血食?消化系统承受不了吧!但是看如今情形,只怕传言不虚,如此钢筋铁骨般的肉身,必定要高热量的食物才能维系。只靠草料绝对不可能,就算不是兽肉,多半也是昆虫或者鱼肉。   铁浮屠是北朔纵横无敌的一支队伍,在战场上从无败绩,仗着的就是这种力大无穷的战马。   要知道,战马的负重能力是有限的,上面骑着全副披挂的战士,便是几百斤重量了,再承担自身的战甲,几乎超出负荷。   大周军中也有少数良驹能做到,但是如此战马行军,不可能长久,更不能长途奔袭。战马会活活累死的。   而铁浮屠能做到!   北朔国力其实不如大周,但是在历次战争中却能几乎持平,这支队伍功不可没。它每每出现在战场的关键时刻,往往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连裴翎也为之头疼不已。   上次在格物司见面的时候专门提起了此事。其实大周与北朔交战多年,军中也俘虏过几次这种战马。带回来之后用之配种,或者研究其食谱,却始终没有成功。   对大周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战马养殖不易,整个北朔,也才不过三千匹左右。   双方的官员都汇集在看台之上,范文晟等人立刻对韩光兆提出严正抗议。   对于言语攻击,韩光兆一直笑容满面,“战马都是我方士兵骑惯了的,有何不可?若贵国觉得不妥,也可以更换马匹啊?”   有外挂就是这么横!   范文晟等人的口舌并没有阻止北朔换乘新的战马。毕竟那是人家的装备,不可能放弃优势不用,自寻败路。   也是因为藏着这个大杀器,所以韩光兆才会在之前提议用马球决胜负吧。   霍东来等人都疏忽了,因为北朔使节来往,是从来不会带铁浮屠的。就像现代社会外相出访不可能带导弹一样。国之重器,不可轻易外露,再说沿路还需要喂养驱策,一旦被人偷学了方法怎么办?   北朔一方很快换了新马匹。铁浮屠也不是人人都能骑乘的,最终更换的只有一半左右。   战局继续开始,虽然裴拓他们胯、下的都是精良的马匹,而且与骑手配合多年,但是在铁浮屠面前,显然远远不足。   如此庞大的身躯,依然能保持着如此的灵活吗?   秦诺目光落在场中,心思却在不停地翻涌着。五年!他原本给自己设定的最低期限是五年,这是一个可以让大周朝廷积蓄足够多的财力物力支撑一场大战的年限,也是一些他构思的新式兵器能够研发出来,投入使用的年限。   是的,秦诺不想继续这种拉锯式的战争了,他的目标是一战定胜负,就算不能将北朔灭国,也要让其元气大伤,之后可以用经济和政治手法,操纵其分裂,分而治之。   但是两年的话,怎么算时间都不够啊!   就算工部那边顺利将火、药研发出来,从研发成功,到投入使用,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最糟糕的是,北朔那边多游牧帐篷,虽然这些年效仿着中原,建立了数处城池,但是与北朔对战,首先当然要面对的就是他们的轻骑快马。   而火、药火炮这些东西,对城墙攻防是最有效的,对上骑兵效果确实不足。因为骑兵的奔袭道路太散乱了,火炮落地之后杀伤半径有限,就无法对其造成太大的伤害。必须进行改良和特制,这又需要一段时间!   还有什么能克制呢?裴翎之前提到过,对付这种,目前只能靠人命来填。而且北朔对铁浮屠的使用极为谨慎,过山不入,夹道不走。想要将之诱入埋伏圈是千难万难。有时候北朔甚至肯放任一场战场失败,也不会让这支部队冒险。   秦诺绞尽脑汁的时刻,球场上局面呈现了一边倒的压制状态,虽然众人已经尽心竭力,但完全无法挽回胜利的天平向着北朔一方倾斜。   被逼到极点,裴拓发起狠来,丝毫没有退让。   穆凌心中得意,直接纵马威逼上来。   争夺金球的空档,裴拓身下的骏马躲闪不及,被对方的铁浮屠迎面狠狠撞了一下。   裴拓连人带马都歪斜到一边,他依然不放弃抢救局面,从马背上探出身来将擦身而过的马球击出,同时身体却因此失去了平衡,他两腿用力,正要收住姿势。   北朔另一人急急冲了上来,胯、下的马匹丝毫没有减速,在一片惊呼声中,正撞上了裴拓的马背。   总算裴拓见机快,直接从马背上跃出,球棍在地上用力一撑,翻身滚了出去。   坚硬的球棍发出刺耳的咔嚓声,裴拓及时躲开了对方的正面冲撞,余力依然让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他胯、下的马匹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被两匹铁浮屠撞击,最后一下直接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哀鸣不已。   裴拓一跃而起,额头上是擦伤的痕迹,顾不得擦去血痕,他怒视着穆凌跟他的同伴。   秦诺一颗心直沉下去,有这种大杀器,只凭着横冲直撞,也能将对手解决掉。裴拓已经是大周队伍中第三个受伤的人了,   这时候,上半场完结的哨声响起。   侍从和护卫涌进场内,两队人马各自退了下去,做短暂的歇息。   秦诺带着霍东来下了看台。   眼看着皇帝来了,众人纷纷跪地行礼。包括几个伤员。   “大家辛苦了,无须多礼。”秦诺连忙阻止,一边上前,亲手扶起领头的裴拓。   手指接触的瞬间,两人动作都有些僵硬,不约而同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秦诺还坦然些,裴拓一脸想要挣脱又强忍着的表情。   好在秦诺立刻松开了他的手,“今次局面意料之外,朕非是不明是非之人,只要诸君尽心竭力,无论结果如何,一切有功无过。”   他不是求全责备之人,但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不仅因为上半场的拼搏,更因为即将到来的败局。   皇帝宽慰的话语,虽然让原本的忧愁略减少了些,但也无法解除压抑的气氛。一个个都是年轻气盛的新锐将领,怎么肯低头认输呢。   秦诺暗暗叹息,这种士气,能顶什么用?下半场岂不是必败无疑。   他咬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下半场关系重大,朕想要亲自带队。” 第83章 胜负   一言既出, 四座皆惊。   霍东来惊呼一声:“皇上,不可!”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皇上万万不可行此险举!”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一时间群臣纷纷劝谏。   连裴拓也唇角抿起, 倔强地道:“皇上不必烦忧,臣若败,愿领军法处置1”   旁边任惊雷听得直皱眉头。   秦诺是接触过马球的, 之前在长水庄居住的那段日子, 他学着骑马, 从旁指点的方源说起, 练习马术最便捷, 最有趣的手段, 就是打猎和马球了。   所以秦诺也学着打了几场, 虽然身手不过尔尔, 但中间的规律也是摸得清楚的。   提议亲自下场,目的也很简单,北朔是来议和的, 不是挑起战乱的,对自己这个皇帝肯定心存顾忌。他只是想用自己为筹码,来扯平一下铁浮屠带来的压倒性劣势罢了。   甚至到最后关头,他拼着受点儿轻伤什么的,连皇帝都敢打伤,北朔还能坚持自己的胜利吗?好吧,这样的打算跟耍赖也没啥区别了,但是秦诺就算耍赖, 也不能让秦芷这么简单嫁去北朔。   秦诺坚持要上,群臣纷纷劝谏。到最后,连马球队的人也全部跪下来了。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秦诺要亲自上场,简直就是对他们无能的最严厉的斥责。   “朕只是要身先士卒,不会有什么妨碍。此时并非两军对垒,只是赌斗而已。”秦诺竭力想要说服众人,但是似乎收效甚微。   论嘴皮子功夫,他哪里说得过范文晟等人呢。一个个引经据典,把秦诺噎地根本没法接话了。   但是他不想这么轻易放弃,眼前的局面,他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正僵持着,跪在角落的方源突然抬起头。   “皇上若要坚持,不如由臣代为入场。”   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御前侍卫怎么突然开口了?不过倒是提出了一个好法子。   群臣顿时找到了一条出路,纷纷大加称赞,   “方侍卫果然忠勇。”   “皇上亲身涉险很是不该,臣等明白皇上心系大局,选择身边侍卫代为入场,便已经是尽了心意。”   对方源的功夫如何,众人并不知晓,也不关心。只知道决不能让皇帝亲自下场,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听着群臣众口一词夸赞方源中心,秦诺无语。   你们前段日子还一个个谏言说方源出身不明,可能居心叵测呢?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脸,还打得这么响,好吗?   秦诺目光落在方源身上。   他承认,方源的马球技术,确实比自己强,只从长水庄上几次陪同练习就知道。但是他又不是皇帝,根本不可能让北朔的人心存顾忌啊!自己想要上场,卖的不是技术,而是身份……   秦诺还想要挣扎一下。   “皇上!”方源抬起头来,打断了他尚未说出的话。   他的目光纯澈而又坚定,上一次看到这样锐利的视线,还是在小树林遇到刺客的时候。自己被方源塞进了马车底下,他冷静地叮嘱自己如何逃跑,同时准备着出去生死一搏。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迫不及待想要沾染敌人的鲜血。   眼前也是如此,秦诺有些发愣。   裴拓等人都是久经战场的高手,比秦诺更直接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盯着方源的身影大为惊讶,早就听说皇帝身边的这个侍卫是高手,没想到如此高明。   眼看着下半场的时间就要到了,秦诺无奈,只能暂时答应了这个折中的方案。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两年就两年吧,大不了回去将这两年的发展方案重新调整。   等到了两年的时间,自己再随便找个借口拖拉一下,迟早让北朔这帮家伙好看……   打定主意要赖账的秦诺,紧张地看着场内。   下半场开始了。   不仅大周一方更换了好几个成员,北朔一方也将受伤和疲惫的人员换下来。   战局重新进行。再一次,北朔那边凭借着铁浮屠过人的冲撞能力和敏捷的速度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直到方源横插着冲进队伍中,一个纵身飞捞,将马球抢到了手中。   秦诺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以前就知道方源的球技不错,但也没有想到会不错到这种地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以前只见他教导自己这个新手,并不显什么特殊的,如今场中无一不是顶尖儿高手,他在其中,简直如同黑夜里的星辰一般亮眼。   场地似乎变成了一个人的天下,随着方源扬起的球棍,马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金芒。   大周一方的队伍也有些诧异方源的出众,很快调整了攻守方案,适应良好。北朔一边就有些头疼了。   但很快,他们也调整了战略。几个人策马向方源围拢过来。   几次冲突,双方又回到了胶着状态。   想不到仅凭着一己之力,就能将原本劣势的局面扳回。周围观战的群臣都兴奋起来,皇帝面前不敢失礼,但也不时有人低声赞叹惊呼。   确实不得不惊呼,尤其看到金色的马球飞到场地边缘,方源一个险之又险的动作,直接踏马起身,将球硬生生勾回来的时候,连秦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了。   穆凌几个人都脸色发黑,攻势越发险恶。   而大周这边的队伍却逐渐有了章法,彻底稳住了阵脚。比分还在你追我赶之中。   看了片刻,秦诺渐渐开始看出门道来了。   方源所凭借的,不仅是出众的马术和高明的身手,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铁浮屠有一定的了解,每次对上,都会从侧面出击。   铁浮屠的力量和敏捷都比普通的战马高出一大截,但好像有一种诡异的习性,转头不太灵活,尤其对从侧后方袭来的攻击,反应比普通战马还要略慢一线。   秦诺盯着,突然醒悟了过来,铁浮屠是北疆战场上的大杀器,冲杀的时候自身也是披挂铁甲的,铁甲再灵活,本质也是硬的,转头这种细致动作必会受其限制,天长日久,这些马匹对左右来袭的反应便略慢一线了。   战场上无所谓,反正大都是正面冲击,偶尔两边的攻击,也有铁甲抵挡,但如今是在打马球,又不是生死搏杀,战马都没有披挂甲胄。铁浮屠还是依循着本能的习惯多往前看,不注意两侧,就露出弱点来了。   这个窍诀很快也被其他的队友发现了。   众人交换着眼色,再一次调整了对敌的方案。   看台上,韩光兆眉头越皱越紧,怎么办呢?竟然会这么快被发现了弱点。要再一次更换马匹吗?可是再换一次,只能是普通的马匹,其耐力和速度还未必及得上铁浮屠。   局面慢慢被追平,而时间已经到了最末尾。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如今双方还是平局,只要再有一个球的差距,便能决定胜负了,而时间也只剩下一个来回的切磋了。   同时金球飞了过来,冲着裴拓的方向。他正要挥出,穆凌猛冲上来。   两人球棍再一次交击,抢着打击在金球的两侧。   穆凌眼神一变,暗暗冷笑,同时手中发力,裴拓只觉掌心球棍一沉,脸色剧变,来不及提起内力反击,球棍和金球一起被重重压了下去。   柔软的小羊皮是不可能经受如此巨力摧残的,顿时四分五裂,洁白的羽毛围着两人乱飞。   这……马球破裂,按照规矩,肯定有人动用内力,应该是击碎的那一队直接认输出局了,但现在这个情况,两人的球棍是交叉打在马球身上的。到底应该将击碎马球这责任归给谁呢?   结束了!   一局终了的钟声响起,清脆的声音传遍整个广阔的场地。   秦诺突然松了一口气。凉风吹过,额头上一阵发凉。   头顶的太阳依然高悬,浓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大热的天气他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没有亲自下场,但两个多时辰里百转千回,万般紧张,简直比下场打一圈还累啊!   旁边一只手递上了毛巾,秦诺接过,随手擦了擦,扔在一边。   眼角的余光瞥见,顿时一愣。   秦芷什么时候过来了?还递了毛巾给自己。   十三公主秦芷正站在他身边,连帷帽也没戴,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下半场开始不久就过来了。只是皇兄你一直盯着场上,没有注意。”   李丸这几个家伙,也不提醒一声。秦诺干笑了两声,今天的比赛关系秦芷的终身大事,难怪她按耐不住。   说话的功夫,韩光兆已经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穆凌。   远远看到秦诺身边多了个锦衣华服的美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得宠的妃嫔或者女官,一眼扫过容貌,顿时醒悟,这应该便是那位一母同胞的十三公主了。   对未来的主母,他不敢多看,躬身行礼,然后笑道:“双方势均力敌,好一场龙争虎斗啊!”   秦诺还没有开口,秦芷先冷哼了一声。   她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过两人,朱唇轻启:“虽然久居深宫,但也听说过北朔多英雄豪杰之辈,如今看来,呵呵……”   她并没有直接出言讥讽,只是呵呵两个字,包罗万象。   对面的穆凌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韩光兆却一脸云淡风轻:“公主客套了,待公主将来母仪天下,自然有机会见到我北朔众多人杰。”   秦芷冷哼一声:“不会都是这种……东西吧?”   说到东西两字的时候,她下巴微抬,冲着穆凌的方向。   韩光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穆凌更是一副窘迫憋闷地要爆炸的表情。   秦诺肚里好笑,但也不好让秦芷继续挑衅下去了。他转身从侍女手里拿过帷帽,替妹妹戴上,温声道:“这里风大,你还是先回房里歇息吧。”   “也好,反正这种偷奸耍滑的戏份也没什么好看的。”   秦芷嗯哼了两声,转身走了。   秦诺这才对韩光兆笑道:“韩大人以为这一局该怎么算?”难道还要再打一场?   己方已经发现了铁浮屠的弱点,再打一场也好,北朔那边应该不会厚脸皮到让铁浮屠披挂战甲来打马球吧?   韩光兆笑眯眯道:“终局如此,也许便是天意吧。”   周围臣僚和北朔的使节团们都竖起了耳朵。   “既然双方势均力敌,不如以平局收场,便如同咱们两家握手言和一般。”韩光兆笑道。   好厚的脸皮啊!   秦诺虽然没有下场,但也看得出,最后一幕,应该是穆凌压着裴拓的球杆,故意将球打碎了,从而制造出不分胜负的假象,奈何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掰扯。   不用秦诺开口,自然有臣下效劳。   霍东来笑道:“平局自然可以,只是没有胜负,和亲一事不好定夺,干脆明日再赛一局,双方比试高下。”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越是拖得久了,肯定是大周占上风,更别说大周一方是主场,有源源不断的人才可以补充。   韩光兆笑道:“马球比赛,不过以赛论交,点到即止,何必非要定个胜负呢?”   不等秦诺等人回答,韩光兆继续笑道:“我朝对大周公主仰慕之心,天日可鉴。就在今早,下官刚刚收到朝中送来的消息。为了恭贺皇上登基,也为了迎娶十三公主,宫中特意再备下了一份重礼,以表赤诚之心。”   对秦芷的聘礼,使节团今次南下都带着呢,再追加也不过是一些金银珠宝.是听说了亲哥哥登基,所以加了些加码。   在北朔之人的眼中,女人不过是可以交易的商品,就算是公主,也不过是商品中价值最昂贵的那种罢了。   群臣也有些不屑,哪里有给人家送礼,却自称重礼的?一堆金银珠宝罢了,大周可不缺这个。韩光兆自诩才子,这礼数也够呛。   见秦诺和群臣都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韩光兆也不着急,淡然道:“重礼便是二百匹铁浮屠战马。如今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场地突然一片寂静。   秦诺大为惊讶,铁浮屠北朔培养十数年,也才不足三千匹之数,如今竟然一口气拿出来十几分之一,送给大周这个死对头?   而且马匹送来了,不可能是送来当点心吃的。总得养育吧,肯定需要人手和食谱,他们难道不怕铁浮屠的培育方法泄露?   身边群臣更加震惊了,这果然是一份重礼,什么金珠细软都比不上的,也难怪韩光兆自夸!   只要操作得当,极有可能探索出铁浮屠的培育方法,然后栽培起大周自己的战马来。   还有些臣子想得更加深远,北朔竟然肯拿出这么贵重的礼物来,难道是铁浮屠的繁育和喂养中间有别的秘密,他们笃定了大周不可能破解。   甚至还有人想,难道是北朔简化了铁浮屠的养殖,将来这种战马能够量产了,所以随便送个两三百匹也不心疼了,说不定十年之后,北朔的战马都变成铁浮屠这种怪物了,到时候想想真是可怕啊! 第84章 赌约   韩光兆满意地看着满地惊讶之色。   继续笑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妹之心, 我朝圣人也能体会,既然如此, 不如将婚期定在三年之后, 原本按照周礼,子女服丧者,便应以三年为期。”   秦诺看了他一眼, 又匆匆扫视身边臣僚。   诸人眼中都露出赞许的神情, 两国联姻, 能推迟到三年之后, 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只希望皇帝能看开, 不要再纠结了。而且对方的诚意和礼节真的是十足十了。   别说联姻之事早已议定, 就算之前没有商议好, 北朔提出愿意以铁浮屠的秘密做聘礼,群臣也要上表奏请公主出嫁联姻了。   对众人心里头的小九九,秦诺心知肚明。三年吗?比自己预料的最坏结果还好一些, 勉强在接受的范畴之内。   思忖良久,他严肃地点点头,开口道:“既然是平局,便依照双方之前的君子之约,取争执不下的中间数,三年半之后,贵国可派使节前来筹备迎娶之事。”   在两年和五年中间折中。韩光兆也没有计较那半年的时光,躬身行礼道:“如此便遵照陛下吩咐。”   一桩心头事总算落下大半。接下来, 就是礼部继续走流程了。   一天的激烈比拼,总算有了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结果。接下来就是赐宴和封赏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并不是太满意,但是秦诺明白,此非战之罪,对下场拼杀的众人,还是从重封赏。   数名立功的军官得到了晋升和加俸,另外还有优厚的金银赏赐。   方源也被提拔了一级,如今是五品的御前侍卫了。   作为这一战的大功臣,不少人围着夸奖。   “方侍卫真是忠勇无双。”   “如此才俊,果然不愧皇帝的亲卫。”   赞美之词不要钱地一拥而上,秦诺撇撇嘴,是谁前些日子还怀疑某人是居心叵测之徒来着。   赐宴在摘星楼上。不仅大周的官员,北朔使节团的诸位也被邀请。   席上,穆凌等人也都在,起来敬酒饮宴。裴拓也略收敛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勉强也算有礼地回应着。   酒过三巡,气氛融洽了很多。秦诺还命人招来了歌舞,高楼之上,笙歌燕舞,美酒佳肴。   一时间满殿都是宾主尽欢。   韩光兆端着酒杯,来到霍东来面前,笑道:“下官身在北朔,就曾经听闻过颖国公文武双全之名。”   “韩大人过誉了,在下文采武略,在我大周只是平平,不过是有些朋友喜欢吹捧两句。”   “东煌公子名传一时,在下在北朔也常听闻呢。”   霍东来笑道:“那都是少年时候的荒唐事儿了,韩大人可别再提,这殿中满是小辈和同僚,被他们知道了,我可大大的丢脸。”   他言语说得诙谐,一时间周围都大笑了起来。   秦诺在主位上也抿着酒微笑不已,东煌公子是霍东来年轻时候的别称,少年时候,他出身尊贵,俊美风流,更兼文武双全,是京城勋贵圈子里人人追捧的贵公子。因为居所在东煌馆,所以得了这个别号。连如今的霍承光,还有人戏称为小东煌公子呢。   记得不仅他,还有另外几位闻名遐迩文武双全的贵公子,得了这种别号。被称为大周四芒,光耀当世,虽然只是一帮子闲人无聊时候的吹捧,但也算闻名遐迩了。   这些八卦还是闲聊的时候,霍幼绢告诉自己的。   只可惜这些年大周朝政历经变动,连番储位之争,让众多门阀贵族折戟沉沙。曾经光彩一时的四公子,就有两位受到家族覆灭的牵连,早已下狱身亡了。所以这个名号早已湮没在故纸堆里。   当时秦诺好奇地问,“里面没有裴翎吗?”   霍幼绢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裴将军论年龄,比家父略小两三岁,他崭露头角之后,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又多了一句话,‘四芒耀当世,孤月压四星’。”   秦诺忍不住抚掌大笑了起来。   突然有点儿理解老丈人喜欢暗戳戳刺激某人的心情了。任谁被一个人压了几十年,也会有点儿不痛快吧。   两个人若能握手言和……算了,自己还是好好祈祷双方势均力敌,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吧。   面前霍东来和韩光兆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铁浮屠横行西域还有东川诸国,未尝一败。”   霍东来笑道:“铁浮屠虽然精良,但也并非百战百胜,霍某不才,记得前几年对上敝国裴将军的时候,就在狂沙刀阵上吃了败仗。”   夸赞裴翎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能折了自家的威风,之前在裴翎的北疆精兵攻击下,铁浮屠也只能铩羽而归。   “颖国公这话说得有所偏颇。”韩光兆笑着,“那一战我军虽然撤退,却几乎分毫未损,而裴将军派出的人马又折损了多少呢?”   两人说的是之前裴翎领兵逼退北朔王驾的那一战。   北朔趁着大周攻伐南陈,挥兵南下,想要趁乱揩油。当时情况危急,连续攻陷大周两郡十四城。裴翎临危受命,率军反击。   在关岭上与北朔大军决战。大获全胜,一举歼灭精兵十万,并将王帐逼退百里。   可惜后续追索战果的时候,被北朔骑兵拦下,铁浮屠居中杀出。   这一战虽然也是裴翎的北疆兵马获胜,却是一场惨胜,战死者超过五万,而北朔的主力兵马因为有铁浮屠掩护,撤退及时,并未伤及元气。这也是为何短短数年之后,北朔就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原因。   之前被裴翎灭掉的前锋,大都是地方部族兵马,对王城穆氏皇族无损。   听着韩光兆不停自夸,旁边裴拓不服气了,“不过是出其不意罢了,若是正面对上,我军必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哼。”出声的是隔一个桌的穆凌,他冷哼一声,“是谁刚刚还被铁浮屠杀得片甲不留,险些破相来着。”   裴拓额头上的伤口虽然简单处理过了,但还有清晰的印记。   闻言顿时火气上来,冷冷盯着穆凌:“穆将军是想要再比一场吗?裴某奉陪。”   “哎,马上两国就要结秦晋之好了,何必再做如此意气之争?还是以和为贵。”一个北朔的礼官出面打圆场。   韩光兆也笑道:“裴将军是天下无双的将星,我韩某也是佩服的。”   对方给足了面子。裴拓也明白对方是使节团,这里是摘星楼的酒宴,不是两军交战的沙场,只能悻悻然坐了下去。烦闷地举起了酒杯,一边嘀咕道:“铁浮屠虽然坚固,但天下间并无不可破的铁甲。”   “哈哈,小将军好志气啊!”韩光兆笑道,“不过我北朔铁浮屠,纵横西域三十六国,踏平东川诸国,对阵大周精兵,还真从来没有被破过。”   裴拓不服气:“以前没有,但之后未必没有。我大周新近便有一种兵器,破解战甲如摧枯拉朽。”   霍东来笑而不语。   韩光兆目光闪烁,“裴小将军这话,好生狂妄。实不相瞒,之前西域的憧国,也曾经宣称研究出对阵铁浮屠的神兵利器,可惜,哈哈……如今的憧国国王,正在我朝陛下阶前为奴呢。”   裴拓目光中闪过一丝怒色,“韩大人是不相信吗?我堂堂天、朝上国,岂是什么铜锅铁锅能相提并论的?”   “韩某只知道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那么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裴拓冷然道。   “裴将军可不能空说大话啊。”韩光兆笑着摇头。   “不如咱们来打一个赌。”裴拓说道。   “好啊,我便以十名西域美姬为赌注。”韩光兆目光闪烁。   “美姬什么的就算了,小爷我不感兴趣,你们若是输了,就将今日那几匹战马留下。”   “哈哈,不爱美人爱战马,裴小将军果然是英雄本色。”   ……   酒宴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殿中不少人都有些醉意。   秦诺喝了两杯,觉得有些头晕,便退席了。殿中有些不胜酒力的臣子也相继退了出去。   秦诺走出殿外,月朗风清,星子闪烁。   他带着几个侍从,走在摘星楼后的花园中,不期然远远见到两个身影。   背对着他的那个,秦诺一眼认出是方源,另外一个俊秀风流,一双桃花眼天然含情,是任惊雷。这两人怎么凑到一块去了?   随着他脚步接近,两人立刻察觉,向这边望过来。   见到秦诺,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了。任副统领怎么不在殿内畅饮,来这里了?”   “是刚才看到方侍卫出来,跟着过来了。”任惊雷站起身来,笑得爽朗,“臣还从未见过马球打得这么好的人,实在技痒,忍不住前来讨教。哈,让皇上见笑了。”   秦诺点点头,神态温和。   平心而论,他是希望方源多接触一下朝中的年轻武将的,这样能尽快甩脱他南陈故旧的身份,融入到大周的新环境中。   不过秦诺离开,身为贴身侍卫的方源立刻跟上了。   留下任惊雷盯着他的背影,充满了探究。   走到中庭,站在茂密的花树从中,秦诺突然转过头,“方源,谢谢你。”   他诚心诚意地说着。   方源低头道:“皇上不必谢臣。”   “嗯,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声谢。”秦诺心中是真的很高兴,这几乎是方源第一次主动想要帮助他做什么。   其实心中还有一大堆的疑惑,比如从哪里学得马球技术?之前看过铁浮屠的资料吗?   刚才任惊雷接近他,想必也是试探这些情报吧。   秦诺不着急,他并不想逼迫这个人,他相信,终有一天,方源会主动告诉他的。   对于方源的过去,他虽然好奇,并不太在乎,因为他能肯定,自己拥有这个人的未来。   ***   随着皇帝离开,整个殿堂气氛更加活路起来。   觥筹交错之间,裴拓和韩光兆的打赌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个个哄笑着,要立刻开始。   比试便在殿前的小广场上进行。   裴拓命人取来了随身的新式开天弩,也不必别人动手,他站在小广场上,将看着简单的弓,弩展开,亲自扣动机关匣,对准了百步之外的铁甲。   群臣对兵部新研发的器械也有所耳闻,但亲眼见过的不多。眼睁睁看着一根简单的铁棍竟然变成了一柄工艺复杂的弓,弩,众人大为惊讶。   三声破空响过,铁甲宛如纸糊的一般,直接被射穿三个透明窟窿。   旁观的韩光兆和使节团成员无不色变。   范文晟等人则大喜过望,早就听说过兵部最近研发的新式开天弩威力强大,有开天射日之威,不想能有如此成效,也不枉之前工部耗费了那么多银两。   有性格谨慎的看了看使节团,感觉这种神器,还是应该多多保密才好,战场上一鸣惊人,方收奇效。如此轻易显露人前,这南乡侯也太轻狂了些。   只是听说此物原本就是霹雳营牵头研发出来的,倒也不好说什么。   韩光兆皱起眉头,“久闻裴小将军武功过人,若是以内力催动箭矢,想必也能达到如此效果吧。”内家高手凭借深厚的功体,确实可以达到飞花摘叶皆为利器的地步。   裴拓冷笑一声,“大人也未免太多疑了,既然怀疑我从中动手脚,便再换个人来使用吧,保证让你心服口服。”   说着,往旁边的一个服侍的小太监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小太监还没走动,韩光兆悠悠开口道:“在下听闻大周朝廷中有一队暗卫,专以宦官充任,日常起居服侍贵人,充当护卫。”   裴拓气结,挥手让小太监退到一边,冷声问道:“那你们如何才能心服?”   韩光兆笑而不语,再换一个人,如何能够保证此人不是隐藏的高手。   “下官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两国人尽皆知,不如便由在下来亲手试一试好了。”   裴拓皱眉,似乎在犹豫,毕竟开天弩是军机重器,随意交到别人手中,有些不妥。但转念想到,此物构造无比复杂,便是最老道的工匠,也要拆解研究数日才能弄清楚其中细节,只是交给韩光兆试一试,不可能被他看破什么的。   犹豫的功夫,韩光兆已经走上前来。   裴拓干脆将开天弩递给了他。   韩光兆面色不变,将弓、弩在手中掂量了几下,然后对准远处的铁甲,尝试射击。   果然一箭洞穿,宛如之前。   韩光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冲上去。   因为脚步太过踉跄,险些跌倒在地,然后他扑到铁甲上,反复查看,终于确认上面插着的确实是自己刚才的箭矢。   韩光兆惊叹不已,“如此神器,军中多备,可如虎添翼啊。”一边低头细看开天弩的构造。   裴拓可不会让他多看,径直将开天弩接过来。   一个小插曲,便以北朔一方认赌服输而告终。   宴席很快结束了,众人纷纷离开摘星楼。 第85章 真假虚实   走在回去的路上, 穆凌忍不住策马凑近了车窗。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他翻身下马, 钻进了马车里。   车轱辘在青石板的官道上飞驰而过, 丝毫没有停顿。   在车厢里坐下,接过韩光兆递上的湿毛巾,穆凌在脸上用力擦了擦。   只是简单的清理, 容貌便起了奇异的变化, 依然是高鼻深目的英朗容貌, 只是眉毛更加纤细, 肤色也更加白皙, 整个人便多了三分清秀, 那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特有的秀美。   原本的穆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如今看来, 竟然只有十六七岁模样了。   “这些东西黏在脸上真难受。”穆凌笑着,声音也清脆了很多。   “谁让六殿下非要下场呢。”韩光兆笑着,递上了一杯茶水。   穆凌不忙着喝水, 着急问道:“韩卿,那开天弩果然如此强大?”   韩光兆脸色沉重,“之前的消息果然没错,此种开天弩射程远而强,是我铁浮屠的克星,裴翎此人退隐朝中多年,本以为他陷身朝野内斗,束手束脚, 没想到还有空闲研究此物,真是心腹之患。”   穆凌满脸忧愁,“那怎么办?”   “不必着急,”韩光兆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物来。   通体黝黑光滑,赫然就是一柄便于携带的开天弩。   穆凌一怔,旋即面露喜色,“竟然成功了。不枉你以身涉险。”   韩光兆也压抑不住激动,长笑三声,才道:“侥幸而已,实在是天佑我朝。”   之前他们派出密使接触南营的赵鼎,索要开天弩、的图纸。   弄到之后,立刻命令随队的工匠进行研发仿制,本以为三五日就能摸清头绪,没想到制作竟然格外困难。几次都无法成功。   无奈之下,他们再次找到了赵鼎,想要索取一个样本。   结果被赵鼎断然拒绝,开天弩的生产在兵部的严格控制之下,每一个都有明确的编号,失败品则立刻销毁,根本没有偷窃的可能。   就算用妻儿威胁都没用,因为此事根本不可能完成,只会连累性命不保。   韩光兆等人眼看着威胁无用,干脆想出了一个诡异的计划。   他亲自上阵,弄一只回来!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为了北朔的未来,韩光兆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   他先命令随队的能工巧匠,根据图纸仿造了一支弓、弩,外表经过赵鼎帮忙鉴定,绝对一模一样,内核当然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了。   今日的晚宴上,韩光兆贴身携带了,藏在衣袖里。在设计裴拓将随身的开天弩拿出来试验之后,韩光兆就进入了高度紧张之中。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终于让裴拓点头同意他亲手试一试。   在射穿了对面的铁甲之后,他故意装作难以置信的模样,踉跄着扑过去,其实是暗中将藏在袖子里的弓、弩与手中的调换过了。   幸好大周的这种新式开天弩,为了便与随身携带,是可以折叠的,而且体积不大。他动作迅速而轻巧,竟然没有被人察觉。也是大周方面对他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看轻了。   对收买赵鼎,就算以妻儿为诱饵,韩光兆其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虽然对方现在恭顺,私底下如何谁能断定?赵鼎对北朔满心仇恨由来已久,再加上开天弩这种精致物件,在机关图上动点儿手脚太容易了。   但是有了一个实物就不一样了。   就算那张机关图是赵鼎动过手脚的,只要依循实物来研究,迟早能找到真正的关窍。所以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把全部的赌注压在赵鼎身上。   “那裴家小子自以为狂傲,只是为韩卿的妙计铺路而已。”穆凌心悦诚服地叹道。   “南乡侯会将此物公然在我们面前显摆,只怕不仅是热血上头,更多的是为了威慑。”韩光兆笑道,“最近几年,大周朝野斗争剧烈,连皇位都变动了数次,只怕从上到下都不想开战。所以将此物显露出来,威慑我等。”   “而且我敢打赌,此种弓弩的生产一定极为困难,否则大周军中早已经备齐。”   “所以回了国内,咱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穆凌点点头,沉默下来。   韩光兆察言观色,突然问道:“殿下郁郁不快,可是因为之前公主那一番话。”   “没有。”穆凌果断摇头。   虽然他否认地坚定,韩光兆却心知肚明,笑道:“两军对垒,各施手段罢了。今次马球之争,是两国大事,不能以普通竞赛论之,况且我国高手都在国内未动,而大周诸人都是禁军精锐,本就对我方不公平。借助些手段取巧也是情理之中。”   “我知道了。”穆凌被戳中心事,故作不耐烦地摇头道,“我没有郁闷了,只是有些遗憾,今次南行一趟,终究无缘得见裴将军。”   韩光兆笑了笑。北朔的风气,向来敬重英雄。裴翎一战功成,之后多年驻守北疆,让北朔大军数次铩羽而归,北朔朝野固然将其视为头号大敌,但也对其敬佩不已。眼前的穆凌,就是头一号,对裴翎推崇备至的。   “殿下不必焦虑,终究有一日能沙场相见的。”   “固然想着与他沙场角逐,但也希望能与他把酒言欢,共论天下。”穆凌衷心说着,   “今次不是见到了南乡侯吗,也算见了半个裴将军了。”   穆凌满是不屑:“哼,毛头小子,冲动无脑,也配为裴将军的子侄吗?真是污蔑了裴家门风。”   韩光兆无语,你一个北朔皇子,操心裴家的门风干嘛?   想了想,韩光兆说道:“我看那南乡侯盯着公主背影时候,目光甚是令人玩味儿,多半是对公主倾心,却不可得。所以才会如此态度恶劣。”   秦芷从看台上离开的时候,裴拓等人刚刚过去。其他人等都目不斜视,唯有裴拓目光怔怔,盯着背影看了半天。韩光兆眼尖,立刻注意到了。   穆凌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公主甚美,也难怪令他倾心。”   韩光兆笑道,“哈哈,想必陛下也能放心了。”就是性格刚硬,只怕不好伺候,见面没说几句话,却句句戳人心肝儿。   “只是……今日看这大周皇帝的模样,并不想将公主嫁给父皇。三年之后迎亲,说不定会再起波澜。”   “所谓波澜,只看两国强弱罢了。”韩光兆笑道,“若我朝兴盛,兵势强大,别说公主了,就算殿下你想让大周帝君侍奉,也是手到擒来。”   穆凌原本正在喝茶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抬头瞪着韩光兆:“韩卿你不要乱说,我可没有太子哥哥那样恶劣的嗜好。”   韩光兆笑道:“臣只是想起,太子殿下曾经指天誓日,发下大愿,有一天要让南陈玉郎为其青衣侍酒,如今看来,这大周新君容色只怕不逊于那传说中的南陈玉郎矣。”   穆凌露出牙疼的表情,北朝皇帝确实生得极好,比宫中的佳丽也不逊色什么了,想起自己那位太子哥哥的嗜好,一阵恶寒。   转而想起秦芷,穆凌又是一阵不舒坦。自己被训斥的情形,虽然只有两三句话,但他生来傲气,从未受过这般侮辱,简直憋屈至极。   就算将来去了北朔,那人也是自己的母后,说不定还要跪地行礼,想想便更加郁闷了。   韩光兆谈笑着,手指不停抚摸着衣袖中的开天弩。   最重要的目标到手,是时候赶紧离开大周了!   虽然两把弓弩一模一样,短时间内不怕他们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只会以为弓、弩坏掉了。据赵鼎所说,这种弓、弩因为机关匣太过精细,经常坏掉。   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接下来的和谈,进行地一帆风顺,对于少许银钱上的纠纷,北朔几乎都没有太计较。   在马球比赛三天之后,国书交换完毕,新的合约便开始生效。又过了两天,北朔许诺的大批聘礼送到了,两百匹铁浮屠战马也在路上了。双方交接完毕,两国不仅缔结和平,还要在东部选定一处城市开展商贸来往。   可以说一场会谈,双方都取得了满意的成绩。   之后北朔一方迅速收拾行李,出发了。   站在京城北边的高山之巅上,遥望着山脚下蜿蜒离去的车队。   裴翎静默不语,寒风撩起素白的衣袂,俊朗的五官被夕阳余辉涂上淡淡的金芒。   站了半响,旁边的裴拓忍不住问道:“叔父,何必如此曲折迂回,万一被他们研究出真正的机关图纸怎么办?”   不等裴翎回答,旁边赵鼎低声道:“是主公一片心慈,否则我的妻儿如何能够平安归来?”   一边说着,他跪倒在地,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他对裴翎忠心耿耿,所以在被找上门之后的第二天就以密信禀报了这件事。   曹琦等人紧急制定了一个计划。   不仅要让北朔使节团竹篮打水一场空,更要将赵鼎的家人救回来。   甚至为了后一个目的,裴翎不惜让裴拓亲自上场,演了一场好戏。没错,最后韩光兆所带走的开天弩,是工部费尽心机特制的,当然,图纸也是配套的。   裴翎弯腰扶起了赵鼎。   “北疆的每一个战士,是我的麾下,也是我的兄弟,大家保家卫国,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伤痛,若是连妻儿都无法保全,这一生奋战,还有何意义?纵然拼着计划不成,也要将人赎回才行。”裴翎沉声说着。   赵鼎热泪盈眶,身边跟随的几十个亲卫也不禁动容。   曹琦摇着扇子笑道:“主公体恤我等,是我们的福气。只是皇上竟然也肯同意如此兴险的计划?”   毕竟开天弩事关重大。机关这种东西,都是有一定概率性的。万一被北朔走了狗屎运,对着错误的机关图也鼓捣出正确的机关来怎么办?最佳保证,就是直接让他们得不到任何线索。   “皇上胸中自有丘壑。”裴翎笑道。日常言谈之中,他早已看出,秦诺地北朔志在必取,只是等待一个契机。   说话的功夫,使节团的漫长队伍已经彻底消失了视线尽头。   裴翎一行也下了山,返回霹雳营驻地。   戴德耀和任惊雷率众迎了出来。   裴翎进了房间,问道:“那个方源的跟脚,可查出来了?”   任惊雷轻车熟路地替他脱下外氅,回道:“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还不能确定。”   有这样一身马球技术的,绝不可能是普通官宦末流出身,这个时代,打马球是贵族专属的娱乐活动,想要玩,很简单。但想要玩的好,那绝对是个烧钱的行当。广阔的场地,优质的骏马,还有足够好的对手,缺一不可。   方源所展现出来的素质,实在不像是普通的下级军官。   所以马球对战之后,裴翎立刻让任惊雷去试探了。   “此事可缓缓而行,你也不必太心急。”任惊雷是他从小养大的,知道这个属下对南陈之人有心结,裴翎温声安慰道。   “属下知道分寸,将军不必担心。”任惊雷笑着应下。   知道这个养子加徒弟比裴拓那个不省心的侄子强得多,裴翎也没有多说。   ***   秦诺在书房里大笔一挥,迅速地批阅奏折。   继位几个月了,对这项活儿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效率随之提高,平常的日子全部批阅完成也不过两个时辰。   霍幼绢在旁边帮忙调制朱砂,这种色泽浓艳的丹砂红墨是御笔批注专用的。调制了片刻,霍幼绢忍不住道:“我有些不明白,这次的北朔使节团怎么这么好说话。”   马球比赛之后,双方的剩余和谈进展的出奇顺利,对大周一方提出的各项建议以及讨价还价,北朔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就接受了。尤其对设立商贸镇的条款,答应地非常痛快。   双方和和气气交换了国书,客客气气道别分手。   “完成了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迫不及待要回国了。”秦诺笑道,也没有隐瞒,将之前裴翎禀报的开天弩一事说了出来。   霍幼绢惊讶,“皇上为何同意裴将军将机关图外泄呢?就算图纸是动过手脚的,但是配合着实体,很容易将图纸修正。”虽然被韩光兆偷梁换柱的那只是假货,但将来上了战场,大周士兵使用的肯定不可能是假货,必定会有一些被掳走,流落到北朔境内。   “开天弩的研发这种兵部大工程,是不可能彻底瞒过人的,而且一旦投入战场,流失更多,被仿制是迟早的事儿。能用假图纸误导他们几年,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北朔这一次没有得逞,势必不肯善罢甘休,近来一两年内,肯定会频繁出手,安插探子,收买工匠,不胜烦扰。开天弩的研发收归格物司,在格物司里,秦诺还有好几样重要的科研项目,若是因此被北朔察觉,岂不因小失大。甚至百般筹谋都无法得逞,万一北朔狗急跳墙,这两年内发动战事就糟糕了。秦诺的全盘计划都要被大乱。   所以干脆让他们弄到一个假货,暂时让他们安心。   “之前的机关图纸并没有失误,但大周工部殚精竭虑,也研究了三四年才成功。北朔数理和工匠之道都远不如我朝,对着假图纸,研究个四五年很正常。”秦诺简单说着。   其实若不是中间有秦诺这个金手指横插了一脚的话,开天弩的研究到现在都未必能成功。   “让他们多点儿事情干,也能消耗些精力和财力,免得整日里打我边疆的主意。”   裴翎提出这个计划,其实看中的也是秦诺的心思,三五年之后,将要对北朔动手,一战定胜负,而不是这样持续长久战了。   虽然两人之间并未开诚布公,但彼此之间已有所默契。   霍幼绢笑起来,“推己及人,这此北朔如此大手笔,将二百匹铁浮屠战马送过来,该不会也是同样的主意吧?”   “还真有可能。”秦诺看着手里的折子,感觉有点儿胃痛。   折子是兵部送上来的。那二百匹铁浮屠一送来,就被兵部的诸位急哄哄带走了。紧接着送上了这个折子,请求划拨专门的场地,调派人手,来饲养并研究其繁育方法。   一开口就是八万两银子,这还只是建场地的费用,接下来的招揽匠人,安置护卫,试验马匹……哪一样都要钱。   这哪里是二百匹战马,活脱脱二百个烧钱的小祖宗啊!北朔不会真的是跟自己打一样的主意吧。   用这些偏门技术,来消耗朝廷的财力物力,从而达到扯后腿的目的。 第86章 疫病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特别漫长和炎热, 送走了北朔使节团,转眼已经是十月份了。往年, 京城这个时候已经非常凉爽, 如今却依然浮动着一股燥热,天边的太阳火炉一般卖力地挥洒着光和热。   乾元殿里,午间的冰一直没有断过, 秦诺还是感觉憋闷。   这样的日子, 连传来的消息都是让人烦躁的。   京城开始流行时疫了。七天前, 城南连续有几家人病倒,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病倒者已经超过千人, 民间渐渐浮动起一种恐慌。   这次的疫情追根究底, 并不是从京城开始的, 而是从江南的泰州。   几个月前那里就已经出现了疫情,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病倒者成千上万, 好在当地的官员是个精明能干的,火速派人封闭了疫情最严重的几个街坊,彻底不许出入。虽然手段有些不人道,但是好歹控制了疫情的蔓延。   经过月余,泰州的疫情已经大为缓解,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不久之后,突然在江北的数个州县同时爆发了相似的症状, 甚至延绵到了京城。   病倒的人都高热不止,咳嗽瘫软,体弱者三五日便毙命,身体健康的也撑不了太久。只有少数身强力壮的,才能熬过去。   秦诺连续数次召开朝会,研究对策。对这种民生大事,朝臣也不敢懈怠,立刻组织精干的能吏开始救援处置。几处疫病严重的街坊都被封锁,但如此还是压抑不住疫情的蔓延。   太医院在加班加点地研究治疗疫病的药方。   京城的药价一日三变,同时米面粮食的价格也开始飞涨。刑部狠狠查处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奸商,才将这波行情稳定下来。   虽然控制严格,但百姓还是叫苦不迭。尤其疫病引发的恐慌,导致很多人都不肯出门了,店面也相继关闭,原本热闹的街道上如今门可罗雀。   秦诺也没有任何保留。虽然应对疫病朝廷已经有了成熟的章程,自己不拖后腿就行。他还是殚精竭虑,将前世所知道的知识尽量回忆出来。   “皇上所赐的名唤酒精之物,果然能大大减少感染。”太医院左院判梅竞喜出望外地说着。   从疫病一开始流行,秦诺就立刻想到了酒精消毒。   如今当了皇帝,所能调动的资源比以前庞大千百倍。一道命令下去,工部的作坊里设置了专门的工具,开始大批量生产。   一开始朝臣还抱怨,小皇帝在这个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给大家添麻烦,虽然劳心费力的主要是工部。但很快,他们瞠目结舌。   单是酒精和口罩两样东西,就让太医院叹为观止,大大减少了感染的几率。   要知道,古代对疫病的防治,主要靠堵,就是哪个地方疫情严重了,直接将城门一关,封闭交通,断绝出行。让里面的人自生自灭,等待人死绝了,疫情彻底过去,再开放。这种方式是极为不人道的,但是能够有效地降低疫病传播。至少在有效的救治药物出来之前,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是最有效率的。   面对疫病,如果没有有效的防治措施,医务人员也不可能频繁入内救治,只会导致疫病进一步扩大。毕竟凭借简单的毛巾和生石灰等传统手段,消毒的效率不高。而有了口罩和酒精的辅助,医生和小吏的安全大大提高了。   几次下来,群臣看秦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至少比以往多了两分恭敬。   如今议政殿里,秦诺正在跟群臣商议下一步的应对方法,太医院的几位院正、院判也都在。   虽然采取了种种雷厉风行的措施,还有秦诺的小小金手指辅助,疫病还是在不断扩展之中。京城的惶恐也在飞速蔓延。很多世家大族已经举家搬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居住了。还有一些富户干脆闭门锁院,在家里屯够足量的粮食,想等这一波疫情过去之后再出门。   “皇上不如祭天祷告。”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礼部尚书赵兴德。   疫病的时候不好好组织救援,还要弄这些怪力乱神的封建迷信。秦诺断然拒绝,“兴师动众,非是安民良策。”   没想到范文晟竟然赞成这个主意,跟着劝道:“皇上,如今民心纷乱,朝野恐慌,此举可安民心。”   秦诺略一思忖,他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民间百姓,对这种封建迷信活动的依赖性,但是思考之后,他还是坚持拒绝:“尽快将疫病控制住,就可以安定民心,何须这些手段?而且若是朕祭天之后疫病依然不停,岂不是折损朝廷的威严?”   众人无奈,毕竟这只是方案之一,皇帝不愿意,他们也没有再坚持。很快又继续投入下一个方案的讨论。   然而让秦诺意外的是,他们放弃这种心理控制和疏导,竟然有人急哄哄抢着用了。   人心惶惶的京城里,一个神秘的宗教逐渐浮出水面。   一开始秦诺并未将其当做一回事儿,这个时代各种民间宗教和信仰多如牛毛,虽然朝廷说着教化地方,不许擅行淫祀,祭拜荒神,但民间根本禁绝不了。只要不闹出大事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这个金衣教,却以让众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展了起来。   这一日秦诺带着几个伴读去演武堂活动手脚,顺便散心,秦撼在打拳的时候,不小心从腰间掉出来一个小锦囊。   他赶紧弯腰捡起来塞进了怀中。秦诺等人还是看见了。   霍承光笑道:“不会是哪位美人送的吧?”   秦撼脸色一红,辩解道:“我又不是霍兄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走到哪里都能收到香囊花粉的。是我娘给我求取来的符纸,非得让我贴身带着,说什么疫病严重,带着这个能驱邪的。”   秦诺惊讶,“是去庙里求取的灵符吗?”   宫中也有一些妃嫔宫女崇信佛道,对这种合法信仰,宫中还是允许的。   秦撼顿时紧张起来,皇帝的话不能不回答,但是自己这个锦囊的来历,又不太合适。一时间支支吾吾,圆脸憋得通红。   秦诺诧异,干脆伸出手来。   秦撼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将锦囊交了出来。   锦囊是金色的,上面用黑线绣着“至尊通天教主”六个小字。   “这个通天教主,不就是最近流行的金衣教的首领称号吗?”   因为民间恐慌,一些杂七杂八的神婆巫汉都跑出来趁乱搜刮钱财,这金衣教之前刑部上折子说过,是近日大热的宗教之一,但秦诺并未当成一回事儿。没想到连秦撼这样的宗室都信了。   “这些荒门邪道,向来君子不取。”秦诺摇头,他不想太过追究,将锦囊还给了秦撼。   “呃,皇上不要生气,这金衣教是真是挺灵通的,听说只要信了他们,就能百病不侵,这金衣教主可是上古通天大能转世,专司天下疾病的。”秦撼小声说着,一边收起锦囊,赶紧塞进了怀中。   “怪力乱神,怎么可能。”秦诺撇撇嘴,还通天大能,他这是穿到修真文里了吗?   “金衣教之事,臣也听说过。确实有些门道,据说不少皈依他们的信徒,原本感染了疫病,都一个个好了。”霍承光补充道。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秦诺不得不重视了。   霍承光的消息非常详细:之前宣国公府的世子出门送友的时候不慎染上了疫病,便是请了通天教主亲临,听说做法半天,很快便痊愈了。还有西南侯的一个爱妾、骁骑将军家的小舅子……连续列举了七八个人,都是京城的权贵宗亲,被这个神通广大的金衣教主医治好了的。   如果是只是一个两个,秦诺还要怀疑是有人跟这金衣教串通了做戏,但是能收买京城这么多贵族,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也听说过,前日母亲都去求取了一些平安符,让我带着呢。”旁边姜勋也笑道,“只是我不耐烦这些叮当叮当的坠饰,偷偷扯了去。”   演武堂的课匆匆结束了,回到议政殿,秦诺召集几位朝臣,询问这金衣教的事情。   疫病的恐慌威胁,给宗教提供了富饶的土壤。   最近京城附近冒起来的教门有好几家,大都是之前就在民间悄悄流行的,但是不久之后,绝大多数都销声匿迹了,整个京城的信仰迅速被这个金衣教所吞噬。   连不少贵族世家都信了这东西。其实,传播最快的还是在豪门贵族之中。秦诺仔细翻阅着送上来的资料。   这金衣教先是在东桂坊传播,教主似乎是有些医术的人,靠着做法事救治好了一些疫病的患者,渐渐有些名声,被一家贵族请去医治他的幼子。本来只是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态度,没想到真的有效。原本那位小公子已经被御医诊断过药石罔效了,想不到这金衣教主做过一场法事,又喝下一杯符水之后,过了两三天竟然痊愈了。   这下子金衣教的名声立刻打了出去,不少豪门贵族和富商之家竞相延请,而金衣教的势力也迅速扩大。这宗教原本还为街坊中的普通百姓医治做法,但声名鹊起之后,金衣教主几乎只为达官贵人服务了,而且每次都要收巨额的捐助银子。只是因为名声在外,便是一只香囊价值百金,也有无数人蜂拥而至。   而金衣教教主的底细,刑部也已经查明了,他原本是城西一座城隍庙中的庙祝,为人懒散又嘴馋,庙中香火不旺,只能勉强糊口,日常弄些符水香囊售卖,混到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个。疫病开始之后,突然自称睡梦中得到锦书三卷,命他持之救治世人,从此创立了金衣教,不过短短数十日,便有了如此光景。   暴富之后,这金衣教主依然不改奸懒馋滑的本色,每日里大鱼大肉,还连接纳了十几个美妾,每日里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   完全就是个以宗教之名,劫掠民财的骗子嘛!只是能忽悠到这么多人,应该有些手段。秦诺敲着额头,抬头问道:“诸位怎么看?”   霍东来道:“怪力乱神之辈罢了,疫病之际,竟然敢在京城大肆收揽民心,必是居心叵测之徒,理应早日严惩,以免这金衣教做大。”   秦诺点点头。封建王朝的时代,很多民间乱象甚至农民起义都是先凭借宗教来聚揽人心,然后起事的,比如贯穿元明两朝的白莲教,清朝盛极一时的太平天国。在其势力没有做大之前,将其绞杀,也是一个好办法。   户部尚书马兴邦却道,“这金衣教已成了气候,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引动民心不稳。如今京城已经因为疫病横行,而人心惶惶,若是雪上加霜,只怕会有不测之事。不如等疫病过去,再处理。”   这是从□□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双方各执一词,很快争执了起来。   葛长海冷笑道:“听闻马大人的爱妾还是之前这金衣教主救治好的,想必是见识了此人的神通,有些害怕了吧。”   马兴邦冲着秦诺躬身道:“臣家中日前是请了这金衣教主做了一场法事,请皇上恕罪,依臣所见,此人确实有些门道。家中妾室原本病重,法事之后,竟然离奇好转。”   这句话说道重点上来了。金衣教若是没有点儿本事,也不可能如此快速做大。   在秦诺看来,这金衣教主多半是掌握了某种应对疫病的良方,如今太医院对疫病的研究还停滞不前,若能知晓他如何将疫病治好,大规模生产,绝对可以惠及百姓。   打定了主意,秦诺吩咐道:“民心不稳之际,行怪力乱神之举,非是安分之人,由刑部将其收押,只是不必为难,派人仔细询问他医治过程和方法。” 第87章 金衣教   皇帝发话了, 众人再无异议。   刑部的办事效率极高,当天晚上就将人关进了大牢里。   为了不引起民间恐慌, 此番专门由禁军高手出击, 特意趁着夜深人静的功夫,将这位教主大人从两位美妾的被窝里拎了出来。连同几个金衣教的高层干部一起,直接塞进了刑部大牢里。   至于第二天教众们发现自家教主大人不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就不在朝廷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先是在大牢里关押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 才将这些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倒霉蛋放出来。送到了条件好一些房间里。   这也是刑部的常有手法了, 对身份特殊, 不能赶尽杀绝, 又想要逼问一些事情的罪犯, 恩威并济是最有效的手段。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 这金衣教主已经被吓破了胆,立刻配合着众人,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发家历史抖露了干净。   太医院的几位经验丰富的医官和刑部官员联合审问。很快将需要掌握的消息逐一记录。   这一天, 秦诺赶到太医院衙署的时候,十几个医官正在前庭忙碌着,桌案上摆放着不是药材等物,而是香灰、黄纸、丹药等诸多神神道道的物品。   这些都是金衣教主之前做法事的时候用到的东西。据他交待,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法事会如此灵验。   之前他的城隍庙香火寥寥,疫病开始之后,更是门庭冷落。直到有一天,邻居街坊中有一户人家生了疫病, 请他前去祈福。   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万一感染了疫病怎么办?奈何手头太紧,最近连吃饭都困难。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全程马马虎虎做完了驱邪戏法,稀里糊涂还给病人喂了符水。   然后就匆匆忙忙领着两百文钱跑回了家中,没想到几天之后,那户人家提着大堆的鱼肉前来跪谢城隍,原来自己一通乱搞竟然将病人医治好了。   名声传扬出去,便有不少人过来请他做法事。   从此他便走上了神棍这条光荣的道路,还专门编撰了什么梦中见到真神之类的话语。一开始他只是想揽一笔银子,娶个媳妇。谁知道名气越来越大,一夜暴富,连带着野心也膨胀了起来,于是闹到如今的地步。   太医院将他做法事的一套装备弄来,仔细研究。   这城隍庙日常也弄些大力丸之类的东西售卖,如今又当做灵丹妙药高价售卖给病人。还有便是香灰、符纸这些东西,以及他掺杂这两样东西的水。   “他的法事,从头到尾,让病人入口的不过这几样。”   梅院判有些激动,疫病至今都束手无策,太医院上下忙得焦头烂额,如今终于找到了一线曙光。   当天,将几样东西分开使用,在疫病感染者的身上试验之后,很快太医院就确定了,起到效果的竟然是这种粗糙的黄色符纸。   梅竞等人兴高采烈,也顾不得时间已经是深夜了,立刻赶往刑部大牢,想要询问金衣教主这样东西的详细来源。   然而,到了刑部之后,一个预料之外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金衣教主死了!   消息禀报到面前的时候,秦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今天就咯嘣一声死了。   “死因为何?”   “仵作正在检验当中,明日便知结果。”葛长海有些冒汗。   秦诺冷哼一声,没有继续理会,转头看向太医院众人。   梅竞立刻上前回禀道:“金衣教主意外身亡,臣等询问过其余逮来的随从教众,并不知这符纸的来历。不过他们都说,这符纸是金衣教主自己特制的。臣等请旨出宫,前往金衣教起源的城隍庙中详查。”   “准了。”秦诺立刻应道。   然而,几个时辰之后,梅竞等人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城隍庙失火了!就在昨天晚上,因为天干物燥,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将整个小庙,连同附近几户人家都烧成了白地。   “这是当朕是傻子吗?”秦诺冷笑了一声,冷眼扫视下方。   议政殿里群臣肃然无声。如果说金衣教主死亡,还可能是意外的话,那么城隍庙骤然失火,两样巧合同时发生的几率低到近乎零。   有人在捣鬼?   是谁?不想让疫病平息下去吗?   疫病横生,直接威胁到整个京城的治安和民心,事发至今甚至有很多贵族人家都遭了秧。   朝中派系林立,朋党相争,但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可能干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吧?   每个人都在交换着视线,片刻,霍东来上前:“此事干系重大,无论何人从中捣鬼,必有行迹,请皇上下旨彻查。”   “查,当然要查!”秦诺咬牙切齿。“只是发生这种事情,难道负责之人不需要担责吗?”   葛长海立刻跪了下来:“臣知罪。”他是刑部尚书,人死在他的地盘上,自然责无旁贷。   范文晟叹了一口气,上前道:“皇上,此时事态紧急,金衣教主因何而亡尚未查清,请皇上暂熄雷霆之怒,容刑部上下戴罪立功。”   秦诺也不是真要大肆刑狱,眼前的光景,明显是解决问题更加重要。   将葛长海狠骂了一顿,勒令其在三天内查明真相,秦诺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太医院内。   单凭借剩下的符纸,如何才能找到有效的解方呢?   着手里的符纸,感受着粗糙的触感,秦诺皱眉深思。   这个时代的造纸工业并没有那么发达,而城隍庙所用的黄纸,又是纸张里面最低劣的那种,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出草根的脉络。   记得前辈子看过,一种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就是从植物体内提取出来的,还因此让那位女士获得了诺贝尔奖。   黄纸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还有黄纸着色的颜料。太医院众人也明白事情的关键就在这张纸片上了。   太医院配合着工部,立刻召集了造纸作坊的工匠前来共同研究。   但是纸张的材料,尤其这种粗糙低劣的纸张,材料来源广泛,千变万化,一时难有结果。   站在乾元殿内,秦诺忧心忡忡。   联想到金衣教主的死和城隍庙的失火,一个之前忽略的事情浮上了水面。   这个季节,天气日渐寒冷,蚊虫等日渐稀少,按理说不应该是疫病传染的高发期,然而天气逐渐转凉,疫病却有增无减。   就算是季节转换时期高发的流感等疫病,在隔离之后应该也会迅速降低。但是京城已经封闭了数个坊市,都无法控制其传播。   是有人在故意扩散疫病?从而引发京城的恐慌!   是北朔的间谍,还是南陈的暗线?除了这两派人马,秦诺想不出还有谁会干这种事情。   北朔使节团刚刚离开,他们的注意力应该都集中在新到手的机关图纸上,不会有兴趣干这个吧。难道是南陈的残余势力在动手脚?   朝中想到此事的显然不止自己一人。   霍东来今日呈上的奏折,就是请求调拨北线的八千精兵,增援南方崇州防线的,同时奏请划拨银两给镇南将军府,用于整治南部与乌理国交界的几处城镇的城防。   虽然没有直言,但要防备着哪家还是清清楚楚的。   秦诺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准字。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抬头看看钟表,已经入夜了。这些天忙碌地连觉都没有睡好。   伸了个懒腰,他上了床。   也许是太久没有安眠,秦诺几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深。   直到耳边传来低沉又急促的呼唤声。   “皇上,皇上……”   秦诺朦胧睁开眼睛:“怎么了?”   李丸还有乾元殿大总管许敏才站在床前,满是焦急。见到秦诺终于醒过来,两人松了一口气,低声回禀道:“皇上,朝中有急奏,几位大人都到了议政殿,等着皇上过去呢。”   “急报?”   秦诺立刻睡意全无,匆匆起身,穿上外衣,往议政殿来。   路上,天色还昏沉沉的,只有东边的地平线尽头露出些微曙光。   两个太监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丝丝凉风扑面而来,让秦诺感觉精神一颤,脑中清醒了不少。忍不住联想,会提前将皇帝叫起床来,绝对是重大事件了。是南陈起兵打过来了?还是北朔背信弃义,挥兵南下?   然而到了乾元殿,殿内之人寥寥无几,只有霍东来和葛长海,神策营统领贾辟,还有几个人,都是刑部的官员,林嘉也在其中。   一问才知道,自己猜的都不对。是城东发生民变了!   准确地说,是金衣教的教众在作乱。   事情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金衣教主被朝廷捉拿的消息。   伴着疫情的不断恶化,原本民心就恐慌难耐,从天而降的金衣教无疑是一个希望所在。虽然金衣教到了后期,根本不会给这些平民百姓医治了,符纸法事都专为达官贵人服务,大把的银子揽进怀中。但是有这么一个明晃晃的金字招牌,总是给了百姓一个希望。   最近几日,金衣教突然封闭了教门,先是传出教主在闭关的消息,紧接着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几个高层干部聚拢了大批的教徒,宣布教主大人被朝廷抓走了,目的是想要夺取教主的法力。   “天子失德,才有如此恶行!”   “上天降下疫病,正是对朝廷的惩罚!”   ……   几个面目生疏的教众夹在众人散播着此类的消息。   好在自从将教主逮走之后,刑部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这个教门,发现了他们的行动,立刻调派兵马镇压。   奈何参与叛乱的百姓极多,一时间竟然控制不住。刑部只得将消息赶紧上报。   霍东来收到消息,匆匆跟葛长海一起入宫觐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秦诺简直怒不可遏,“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不是之前说了秘密逮捕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秦诺冷哼一声:“朕之前觉得,事情追究责任是于事无补的,应该先考虑如何解决问题。现在却发现,不先追究责任,只怕还会不停地制造新的麻烦和事端。”   葛长海领着刑部的几个官员跪倒在地,不敢分辨。   反而是他身后的林嘉虽然跟着跪了下去,却坚持道:“皇上请听臣一言。今日傍晚,臣刚刚会同仵作将金衣教主的死因查明,此人乃是死于内家掌力,被震断了心脉而亡。”   “所以呢?”秦诺冷笑着,“前天晚上,有一位高手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将重要的人犯一掌毙命?若真是如此,哪一日他潜入宫中,将朕也一掌击毙也毫不意外。”   霍东来低声道:“皇上,慎言。”   秦诺顿了顿,继续道:“还是说刑部之内有人监守自盗,勾结外贼,杀害金衣教主,更消息外泄,引动民变。”   相比起有人潜入,这个显然是更有可能的答案。   “皇上圣明,此番失误,臣等责无旁贷,但奸细在侧,令人防不胜防,请求宽限时日,让刑部查明真相。”   秦诺冷哼一声:“朕不圣明,朕若是圣明,早就将居心叵测之人一网打尽了,岂会在这里听你们推卸责任?”   疫病发生以来,变故接二连三,已经让他烦躁不已。   眼看着皇帝不肯宽恕,林嘉突然抬头道:“皇上难道以为此举是我刑部暗中捣鬼,甚至是因为燕王而故意败坏朝纲。”   一句话突然殿内冷寂了下来。   葛长海吓得浑身一颤,没想到林嘉竟然将私底下的话语搬上了台面。   霍东来转头怒视林嘉,如此公然反驳指责皇帝,简直是想死了!   秦诺还真是被气乐了,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一出。被林嘉一提醒,才想到,那些金衣教的教众宣扬什么皇帝失德,昏聩无能,可不正是对天下有野望吗?顺着这个角度想下去,除了敌国奸细,燕王秦泽也还真有可能。而且他人居住在城外皇庄,也不用担心被疫病波及。   秦诺不是容不得别人说话的人,林嘉会突然提起秦泽,便是让他心生顾忌,此时如果重重责罚了葛长海,难免有打击报复秦泽余党之嫌。   自己新登基,朝中很多大臣,准确的说,是绝大多数大臣,都跟秦泽有过勾搭,或者倾向过秦泽,若真是自己要反攻倒算,必定会引起朝中人心动荡。   顾忌到这一点,自己暂时也不能惩罚刑部了。   其居心之险恶,简直让秦诺厌恶至极。偏偏还不能直接开骂,他冷哼一声:“林大人的巧言令色,朕早就领会到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严苛,几乎等于指着鼻子骂了。   林嘉竟然毫无惧色,低头爽快地道:“多谢皇上夸奖。”   连霍东来都为之侧目,这小子……   望着这两个人,霍东来很头疼,葛长海是他们一系的人,但是捅出这样的篓子,先是人莫名其妙死在刑部大牢,如今秘密逮捕的消息泄露……刑部这是怎么了?这葛老头真是年老糊涂了,办事一件接一件的不靠谱。   最终,他上前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皇上,追究责任可容后再议,请立刻调派兵马,前去平乱吧。”   若真是有南陈奸细居中挑拨,他们兵部也责无旁贷,而且民间叛乱之事,宜早不宜迟。   “参与的百姓有多少?”   “至今已聚众四五千人了。而且还在持续增多。”恐慌中的百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包,一旦被点燃……   秦诺心里沉痛。聚众四五千人,已经很难对付了。而且如今还在疫病期啊!金衣教的信徒,很多都是绝望的病人,身上带着病菌的。   可想而知,如果让他们继续暴、乱下去,四处乱窜。疫病将彻底失控,只怕整个京城都会变成疫病横行的地狱。   这种结果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派兵镇压,需要派多少兵马?”   “请皇上下令,可调动神策营三万精兵,以雷霆之势将其压倒。同时京城禁严,不可擅自出门。五成兵马司上街巡查,有暗夜出门者一概视为乱党,杀无赦!”霍东来迅速禀报着,这些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   杀无赦?要杀多少人,才能平息这场混乱?秦诺迟疑了。霍东来的意思很明确,将乱党直接就地斩杀!这也是考虑到其中病人太多的不得已之举,为防止疫病真的扩散开来。   看出秦诺面带犹豫,霍东来立刻道:“皇上,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此时万不可心慈手软,一旦疫病爆发,将不可收拾。”没病的话还可以关进大牢里慢慢审讯,以劳役银钱为惩罚,但这些人身上大都带着病呢!   “请皇上下旨,臣等必扫清乱贼,还百姓靖平。”旁边神策营统领贾辟也跟着跪了下来。   秦诺目光望着跪倒在地的四个臣子。突然落到林嘉身上。   林嘉敏锐地感觉到了,心里一紧,他不敢抬头看皇帝,却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低笑。   “朕决定了,不必出兵平乱,他们想要一个教主,朕就还给他们一个教主。霍卿,立刻代朕拟旨。就说朕召见金衣教主,深为之奇术所折服,特下旨将其册封为护国法师,至圣天师……不管了,反正就是这么个名号,弄得好听一些。朕还要委任其祈天重任,并且召唤神药,为京城百姓解除疫病之灾……”   这思路转地太过清奇,霍东来几个人一时都有些发愣,“皇上……”   “霍卿刚才也说了,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秦诺沉声道,“立刻拟旨吧。然后派人快马前去那个金衣教的总坛宣旨。”   几个人都是人精儿,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打算,霍东来快步上前,摊开明黄色的卷轴,一边笔走如飞,一边问道:“皇上,这金衣教主从哪里来?”   下面的林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台上年轻的皇帝神色叵测扫了他一眼,凉凉说着:“朕记得画像上,这金衣教主是个络腮胡子吧……” 第88章 教主   京城东桂坊, 这里是京城小手工业者和民间富户的聚居地,曾经是个繁华富裕的坊市。   但是自从月前疫病横生, 这里的居民日渐闭门锁户, 整个坊市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不时有哀哭之中从宅院中响起,到后来,这哀哭之声日渐频繁, 居民也日渐麻木起来。   东桂坊是京城疫病最严重的几个坊市之一, 外面早早被官府的人封闭了道路。就算不封闭, 也没有几个行人了。有些家底的, 或者早早出了城投奔乡下的亲眷, 或者搬去了别的宅院。没有门路的, 便只能靠着闭门锁户, 熬日子了。   然而天降神迹, 他们坊市里竟然出了一个奇人。原本一座丝毫不起眼的城隍庙里,天帝老爷显灵,不忍心看着众生苦难, 赐下了神力给自己的仆人。那是一个庙祝,从此有了医治百姓的神通。   他们坊市便有了希望。   这金衣教日渐扩大,影响力与日俱增,耳边不时传来xx家的儿子女儿爹娘小舅子……信仰虔诚,感动了神仙,蒙金衣教主赐下法力,将疫病祛除的好消息。   虽然获救者百中无一,但是这样的好消息每一条都给绝望恐慌中的百姓无与伦比的希望。绝境中的人, 最需要的便是这一线光明。   随着教派发展,金衣教主很快不再接待这些平民百姓了,偶尔会有教众前来作法。虽然教众的法力比起教主来远远不及,甚至大多数被他们作法之后的病人还是不治身亡。但是在舆论的美化下,没有任何人谴责这些做法的教徒。一定是这些病逝的人信仰还不够虔诚,才无法感动上苍。当然,教徒的法力也确实没有教主精纯。只要努力崇信,终有一天能够感动神仙,教主亲自前来拯救的。   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突然有一天,金衣教的总坛宣布,教主暂时闭关,参悟天机,连同达官贵人的邀约都推辞了。   不久之后,又有一个噩耗传来,金衣教主被朝廷逮走,只因为朝堂上的贵人觊觎教主的法力。   百姓们愤怒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高举着手里的白布,在人群中游走呐喊:“大家不要怕,咱们又不是乱党,只要朝廷将教主放出来,咱们就回家。”   “让朝廷将教主交出来!”   “朝廷失德,获罪于天,才引来这场疫病,让百姓受罪,还不知悔改,竟然妄图夺取天机,谋害教主!”   “他们贵人的命是命,咱们老百姓的就不是命了吗?”   ……   十几个汉子在人群中穿梭来穿梭去,不时喊着口号,调动着百姓们的情绪,点燃他们的怒火。   人群中不少面色蜡黄,咳嗽不止,显然都是身染疫病的。其他少数没有感染的陪同者都包着头巾,堵着口鼻。   众人一拥而上,到了坊市前段。   五城兵马司的数百名士卒正站在坊市外面,紧张兮兮地盯着不断逼近的人群。   如果秦诺看到了这一幕,多半会感觉,真的很像上辈子看过的丧尸大片啊!   领头的校尉一脸紧张,不停地转头问部下:“援军还没有到吗?”   他们是之前负责在这里封堵道路的人,收到爆发民乱的消息之后,火速调派人马赶了过来,本以为只是小波动,没想到会演变成如此境地。他们几百个人还不够人塞牙缝的,更何况对面那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都带着病啊!   校尉内心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自己今晚多半是要殉职了,可怜自己一年前刚娶了媳妇,抱上了大胖小子,也不知道将来宗族里会不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自己媳妇会不会改嫁,万一改嫁了,他儿子怎么办……   虽然害怕,却也不敢逃跑。大周凭军功立国,所以军律极为严苛,涉事后退,裹足不前者,不仅斩杀,而且要牵连家人。   眼看着双方一触即发,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转头望去,一队人马正在快速接近之中。   当先一人头发半白,穿着赭红色的內监服饰,头戴银珠冠冕,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内廷之人。身边跟着上百骑手,都是大内侍卫装束。   来到街坊前,宣旨太监也不敢靠近,当即远远地高声喊道:“圣旨到!!!”   同时随行的侍卫们齐声高呼:“圣旨到!!!”   声贯九霄。   意料之外的消息震慑了众人。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迟钝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倒在地。   而对面的乱民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内中一片骚乱,杂七杂八的说话声音响起。   “是圣旨啊!是皇帝的圣旨呢。”   “皇帝来了吗?御驾亲临,天啊!”   “怎么可能,对面传旨的应该是一位朝中大人,不知道是什么官儿?”   “那好像是个公公呢!你看他头发白了,都没有胡子呢。”   “是个太监啊!”   ……   王高歌脸颊抽搐,表示,自己真是日了狗了,换了这么多任皇帝,自己好歹也算个“三朝元老”了,每次都是自己来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目视身边,侍卫们再次齐声高呼:“圣旨到!!!”   声音极大,震慑四周。   对面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些。这是个皇权的时代,百姓对皇帝的天然敬畏终于占了上风,或者说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好奇心。   毕竟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亲耳听过圣旨呢。   好不容易等到对面声音停歇下来,王高歌立刻以最快速度打开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因为对面的暴民太多,他每念一句,都有身边的侍卫们齐声重复,声音高昂,贯彻云霄。   考虑到圣旨是传达给暴民听的,所以拟旨的霍东来也没有用太过复杂的文法,直接用了最直白最简单的言语,告诉众人一个好消息。   皇帝召见了金衣教主,两人相谈甚欢,皇帝将金衣教主册封为灵霄金仙,由其主持民间此次疫病防治。   金仙参悟天机,已经有所得,将在近日配制灵药,分发百姓,彻底解决此次疫病。所以请百姓各自归家。   另外,灵霄金仙将于今晚子时,现身城隍庙遗址,为众人赐药,请大家安心等待。   简单的圣旨说完,对面立刻爆发出一阵纷乱。   嘈杂的议论声响起,有的声音嚷嚷着,“别听他们的,一定是骗子,仙师一定已经遇害了。”   “仙师是神仙,怎么可能被凡俗刀兵所害?”   ……   混乱的争吵声几乎响彻整个坊市。最终,有些心志不坚的率先离去,就像是开了个头,很快更多的人也跟着离开。   虽然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夹在中间竭力呼吁,还是挡不住众人离散的脚步。   百姓最渴望的,便是能解除疫病,恢复平静的生活,刚才圣旨上已经说明了,要在今晚子时赐药,到时候仙人有没有出事,一看便知,何必在这个时候非要硬出头呢?   眼看着人群逐渐散去。之前呼吁众人的中年汉子气冲冲地跺着脚。   旁边同伴低声提醒着,“赶紧走吧,再不走只怕要露了形迹。”   “反正今晚没有仙人和灵药出现,这些人还要闹起来。到时候咱们再组织,更加容易。”   中年汉子转念一想,说得对,之前情报准确,金衣教主已经被朝廷弄死了,哼,没有活人,没有灵药,看他们怎么交差。   几个人匆匆散去,房檐顶上,一些黑影悄悄潜伏下来。   **********************   皇宫中,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天光放亮,林嘉再一次站在秦诺面前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化妆技术还是挺高明的。上一次这家伙坑自己的时候,要是有这么精细的易容技术,自己恐怕还真认不出他来呢。   林嘉变成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他原本就身形高瘦,跟那个金衣教主酷似。此时眉眼经过重重装扮,已经毫无破绽了。唯有一双眼睛灵动光彩,是金衣教主远远不及的。   而林嘉声音偏高亮,此时拿捏着,跟金衣教主的尖细嗓音也有六七分相似。   装扮地再像,也需要有同行的捧场。   刑部左侍郎唐晨带着几个形容猥琐的汉子来到殿前。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跪了一地。   唐晨拱手回禀道:“皇上,臣已经详细‘劝说’过了,这几个金衣教徒都愿意归顺朝廷,辅助林知事此番行事,来将功折罪。”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都是跟金衣教主一起被掳来的教内高层。他们的底细刑部也详细调查过,都是街市上的一些地痞混混,看到金衣教蒸蒸日上,以为发现了商机,赶紧抱大腿,因为擅长拍马溜须,很快被提拔成了高层干部。平日里鱼肉乡里,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此时几个人面有菜色,跪在地上抖如糠菜。   尤其目光扫过唐晨唐侍郎的时候,更有一种从骨子里涌出来的恐惧。   秦诺立刻明白,唐晨之前的“劝说”是什么模式的了,难怪如此高效便捷。   “不会临阵倒戈吧?”秦诺还是问了一句。   唐晨自信地笑了笑:“皇上请放心,经过臣‘劝说’的人,从来不会倒戈。此时就算您说一条狗是金衣教主,他们也只会冲着那只狗跪地大喊教主万圣,寿与天齐!”   旁边,新上任的林·金衣·狗·教主·嘉:“……”   秦诺满意地点点头,之前就听说唐晨是刑部的刑讯高手,果然传言不虚。   虽然刑部上下跟自己之前当王爷的时候有些过节,但是他其实真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就像眼前的唐晨,之前秉公执法,虽然对自己不敬,但如今态度摆的端正,公事公办,自己也不吝重用。   他转头盯着林嘉:“接下来就要靠林卿的舌灿莲花了。”   林嘉跪在地上:“臣……遵旨。”   真想倒戈啊,怎么办? 第89章 仙人降世   这天晚上, 众多百姓蜂拥到醉仙楼附近。   醉仙楼是东桂坊周边最繁华的酒楼,富丽堂皇, 喧嚣热闹。   自从疫病流行之后, 再繁华的地界也不免冷寂,尤其东桂坊又是疫病肆虐的重灾区。从数日之前,醉仙楼就关门歇业了。   而今天晚上, 这里再一次热闹起来。虽然酒楼的大门依然紧紧关闭, 依然挡不住无数百姓蜂拥而至。   大多数都是身染疫病的人, 还有少数陪同的家人。因为之前都被官吏教导过, 口鼻上大都蒙着布巾, 依然挡不住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呻、吟声。   醉仙楼周围早已被衙门的人撒了好几遍的生石灰等消毒之物, 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周围。   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兵们恨不得将自己从头到尾包裹十几遍, 要不是军法严厉, 早一个个跑得越远越好了。一边在心里头大骂这劳什子的金衣教主,教唆百姓闹事不说,如今还要搞出这种阵仗来。   这种乱党, 理应有一个杀一个才对!   拥挤的人群不免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更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夹在其中。   一个中年汉子,一边用白布紧紧捂住口鼻,一边四处乱看。   不多时,另一个人凑上前来,低声呼道:“窦老大。”   “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旦百姓情绪上来,咱们振臂一呼,保证应者如云。”   窦老大点点头,冷笑一声:“这大周的朝廷也是痴心妄想。”   他们暗地里分析过朝廷的应对,既然金衣教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么圣旨说什么今天开法会,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调兵遣将,将这帮乱民一网打尽,毕竟昨天事发太过突然,而且乱民很多都是带病的,故意推迟一天,然后借着法会的名头将人都骗来这里,砍瓜切菜一通,一了百了。第二,就是为了安抚百姓,直接弄出一个假货来搪塞。   无论哪种可能,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策略,只等着图穷匕见,然后纠集百姓,制造更大的混乱。   夜色渐渐黑下来,街上的百姓越聚越多,开始隐约有了骚动的迹象。   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吴琼正头疼着,秩序越来越不好维持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   耳边仿佛有仙乐飘飘,紧接着醉仙楼最高的七楼顶上突然发出万道金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目眩神迷之际,突然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楼顶看台上。   降临的同时,仿佛有紫云浮动,吉光冲天。   再看那人,头戴紫金珠冠,身披八宝金衣,仙风道骨,飘然如流风回雪,满脸胡须,更显宝象威严。   街上百姓都是新听说金衣教的,对这个新教派并非死心塌地忠实信徒,只是因为它有医治疫病的能耐,才相信了。   但如今看去,那酒楼之上的金衣教主威严与慈悲并重,法力与祥云齐飞,活脱脱就是一个真仙降临的模样啊!   不知道谁带头跪了下去,顶礼膜拜。   同时一阵:“真仙万寿!”“神仙保佑!”之类的混乱口号此起彼伏地响起。整个街道都变得乱糟糟的。   眼前一幕视觉效果实在太过震撼了,就连早知道金衣教主是个什么玩意儿的窦老大等人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半响才反应过来。   原来朝廷选了第二条路啊!只是这些金光花雨,还有祥云缭绕是怎么弄出来的?难不成朝廷真有些召唤神灵的手段?   强忍着心中的震撼惊惧,窦老大咬牙冲着后面打招呼。他们早已经备好了神射手,只要将这个冒牌货一箭弄死,然后揭穿假货的真面目,之后鼓动百姓……   然而,他这个招呼还没打完,突然感觉腰上一凉,一个尖锐东西顶了上来。   “不要轻举妄动!”两个混在人群中的汉子上前,一左一右迅速将窦老大控制下来。同样的场景在街市的数个隐蔽地点重复着。   他们都是五城兵马司的暗探。昨天就已经盯梢上了几个聚众作乱的刺头,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有轻举妄动罢了,今晚趁着夜黑风高,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与醉仙楼遥遥相对,隔了数条街道的另一处高楼上。   秦诺放下了手中的观海镜,笑道:“林嘉还真是个挺称职的演……戏子。”这神仙扮地挺像。   他正站在窗前,看着自己一手导演的大戏。   整个法事的环节,是林嘉提出的。为了让这场戏份更加震撼逼真,秦诺又亲自修改了其中的细节,添加了很多特效成分。如今看来,果然非同凡响,至少舞台效果是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想象的。   皇帝果然很厌烦林探花,厅内的几个重臣不约而同地想着。这年代,戏子身份卑贱,是下九流之一。将名门出身,天之骄子的探花郎形容为戏子,已经是侮辱的调侃了。   秦诺看他们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形容不妥当,但也懒得解释。再说,他讨厌林嘉本来就是真的。   不过对他演技的肯定也是真的。   林嘉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不仅由专业人员修饰了容貌,还询问几个金衣教的高层,仔细模拟了金衣教主的举止习惯。特意选择了傍晚来上演这场好戏,靠着暮色掩饰了容貌上的细微破绽,刚才的表演称得上天衣无缝了。   连几个不明真相的教内高层都没有认出来眼前的教主已经换了个人。   刚才的法事很简短,就是林嘉在楼顶上足踏七星步,手持天罡剑,挥舞着做了一场大戏,配合着隐藏在门后和围墙底下的技术人员制作的璀璨反光和缭绕祥云,绝对仙气十足。   之后是天降甘露,用拂尘从金盆里蘸水,洒向众人。   最后一个环节则是赐药。这才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自从发现符纸才是解除疫病的关键之后,秦诺迅速下令收集金衣教之前流传出去的所有符纸。   太医院紧急以这种符纸为原料,制作成了一批药丸。外面包裹着金纸,卖相极佳。   林嘉简短地说明了服用方法,然后命身边的两个童子直接将药丸挥洒了出去。   下面立刻陷入了哄抢的海洋,甚至险些发生了踩踏事件。   药丸不可能够所有人服用,最终只能有一些速度快又力气大的幸运儿抢到。   总算金衣教主在上面继续宣布,教众不得争执,自己已经领悟天机,过几日将有新药赐下,才没有让事态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世上的百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便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继续过日子。   秦诺看完了这场大戏,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悲凉。   天下苍生的安康,便是他的责任。以这种虚伪的手段来欺骗民众,从道义上来讲,确实卑劣,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这种手段,至少避免了一场大屠杀。   霍东来也放下了观海镜,叹道:“林知事做得不错。”他满脸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想在京城地界对着平民百姓大开杀戒啊!   范文晟等几个文臣神情复杂地看着秦诺。这种手段来安抚百姓,实在闻所未闻,眼前的皇帝,时时能出人意表。   虽然兵不血刃解决了此事,但众人心中却各种纠结。   范文晟忍不住拱手道:“皇上,此等怪力乱神之事,非君子之道。”   秦诺冷笑一声,这些人的思想还是这么古板,这种欺诈法事是怪力乱神,难道祭天祈福就不是怪力乱神了?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都是民间流传的神仙,如果被朝廷明确册封,就是合法信仰,如果是民间自发的,就是淫祀需要禁绝。   古往今来,统治者为了愚弄百姓,早已用惯了这些手段。   像是什么皇帝斩杀白蛇,下生时候五彩祥云,甚至数年一度的泰山封禅,册封天师,不都是靠着封建迷信愚弄民众的工具。   只不过这些手段都变成了规矩,载入了史书,就披上了神圣的外衣,成了朝廷的公事。而自己所用的方法比较直接,便让他们不安了。   在后世,这种靠着虚假宣传来引导舆论,只是一种常见手段罢了。   秦诺不想多谈自己的办事风格,径直问道:“之前引动骚乱的罪魁祸首已经抓到了。”   之前刑部来报,密探也已经盯梢了好几个在百姓中煽动作乱之人。就等着今晚动手了。   “累计抓捕十一人,经过分别审讯,其中已经有两人招认,是南陈的细作无误。”刚刚返回楼上的唐晨言简意赅禀报着。   秦诺非常满意他的办事效率。   希望太医院也能有这样干脆利落的结果就好了。   民心暂时安抚下来了,就等着赶紧将解方弄出来了。   ****   秦诺回了宫。   参与此事的官员也都各自回了家中。   林嘉径直回了衙署。刑部还有一大堆的活儿等着干呢。   先换下那身金灿灿的衣服,然后匆匆叫来水,一直洗了三遍脸,用着时下最流行的花露皂,才勉强将脸洗干净。   唐晨推门进了院子,看着侍从端出来的一盆盆水,嬉笑道:“绣春阁里美娇娘的梳妆水也没这个香呢。”   林嘉正洗的脸疼,闻言狠瞪了他一眼,终究是自己上司,不好直接讽刺,只哼唧了一声。   “南陈的探子都招供了吗?”   “这是跟自己上司说话的口气吗?”唐晨板着脸。   “侍郎大人,这么明白绣春阁里美娇娘的梳妆水味道,是否需要在下告知一下表姐呢?”林嘉冲着他笑了笑。   唐晨的夫人是世家女,其母亲出身林氏一族,跟林嘉算是表姐弟,所以两人拐着弯儿能扯上亲戚的。   唐晨瞪了他一眼,说道:“哪有这么快的,再说幕后的头目,尤其潜藏在朝中的人,这些小卒子都未必知晓呢。”唐晨最后叹了一口气。   之前金衣教主莫名其妙死在刑部的的地盘上,让他们非常怀疑内部有奸细,尤其此事已经被确定是南陈的手笔之后。   “我一定要亲手将人抓出来。”林嘉咬牙切齿,牵动嘴角的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你小心着点儿吧,被破相了。万一太医院还研究不出解方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这个教主上阵呢。”唐晨说道。   林嘉表情直抽抽,这种大戏,他可不想再继续上演了。   “听说今天皇上在阁楼上金口玉言赞你演得好呢。”唐晨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嘉冷哼了一声:“信口雌黄……”   唐晨脸色一沉:“住口吧!皇上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之前你在议政殿里胡咧咧,不也没有追究。因言获罪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林嘉暗叹了一口气,皇帝的性格他很明白,不是因为言辞冒犯而追究罪责的人,所以他才会故意提起夺位之争来刺激他,谋求宽限时日。   只可惜这激将法用的不对味儿,最后竟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不管是谁动的手脚,我一定要查明真相。南陈的探子,敢动到刑部的头上。林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   今晚一场大戏,影响比秦诺预料中的还要深远。   两天之后,秦诺看着东泊送上来的民间密报信息,简直哭笑不得。   金衣教主原本是天上仙人,他心怀仁慈,怜悯世上疾苦,所以偷盗天上至宝,下来凡间,解除民间疫病。   日前金仙闭关参悟天道,突然灵机一动,发现自己踪迹已经被天庭发现,所以故意遁入宫门,借助天子的龙气遮掩,终于逃过一劫。但他原本栖身的城隍庙被天雷击中,化为飞灰……   对这些五花八门,却还能自圆其说的传言,秦诺只能说一句,群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果然是无穷的!   民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赶紧研究出治病的解方来。   之前已经确定了有医治效果的是黄纸本身,太医院会同工部造纸作坊对纸张进行了分解鉴定,但始终无法判断是由哪一种草木制作的。   刑部暗中接触城隍庙附近的百姓,探听来的消息让人无语,这种黄纸,竟然就是城隍庙内自己生产的!   早年这金衣教主的祖辈就是经营造纸作坊的,因为手艺粗鄙,产量也低,渐渐被淘汰了。所以入赘了这家城隍庙,子孙便以改行神棍为职业了,但造纸的手艺也传承了下来。   这个时代,手工业者的技术都是父子传承,不传外人的,除非特别流行的手艺,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才会传播广泛一些。而金衣教主的造纸方法由于过于粗鄙,传承很少,也无外人觊觎。所以闹到最后,竟然迟迟无法判断这种黄纸究竟是何种草料所制!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其实如果城隍庙内没有失火的话,只要前去调查一番,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了,偏偏被南陈的奸细放了一把火,眼前迷雾重重,只能靠着工部逐一试验了。   而且还有一个让众人头疼的事情,金衣教主留下的黄纸不多了。之前为了安定民心,很多都被太医院包装成药丸,在那天晚上撒了出去,所以才会收获如此良好的效果。   京城百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而且此次疫病不仅在京城流行,数个地方都爆发了开来,有些城市甚至比京城更加惨烈。   很快,朝堂上又收到了一桩坏消息。   也许是林嘉那天的表演效果太好,不仅轰动了京城,也传到了附近的城市。   听说这里有仙人赐药,能治百病。有些惧怕疫病的富豪之家,还有些病重的百姓,竟然开始往京城方向聚集了。   这种行为无疑将会进一步加剧疫情的传播!   形势一天比一天更紧迫。   太医院内加班加点,甚至朝廷还征召了民间的数十名对疫病有研究的医生配合工作。   在这样紧迫而焦虑的情况下,这一天清晨,秦诺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你说什么?”一时间,秦诺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李丸缩头缩脑,低声重复了一遍:“皇上,刚刚太医院的人过来禀报,符纸被盗走了!” 第90章 失窃   以前经常有人夸赞秦诺好脾气, 他自己都不以为然,现在,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 自己的脾气真是好!好的简直能立地成佛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医院院正汪子平声音和身体一起颤抖着,让人怀疑他下一秒钟就会直接晕厥过去。   好吧,主持疫病解方研究的左院判梅竞已经晕倒了, 在看到锁在壁橱内的符纸不翼而飞的那一刻, 如今正在太医院里抢救着。   如果说之前金衣教主在刑部大牢里离奇身亡, 可能是潜伏的南陈间谍在暗中捣鬼, 实际上, 昨晚的那出好戏也已经证实了这个猜测。   那么太医院里这桩变故呢?   “也是南朝间谍潜入?”葛长海犹豫着说道。   “哈, 若是南朝有这般神通广大, 太医院紧密看守的要紧之物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盗走, 哪一日潜入宫中盗走朕的首级,只怕也是轻而易举吧。”秦诺的声音平静中压抑着怒火。   站在阶下的几位大臣一片静默。   范文晟瞟了葛长海一眼,你闲着没事儿非掰扯什么南陈间谍啊?这事儿能是南陈间谍的手笔吗?   符纸失踪的消息传到之后。太医院几位领头的, 还有当晚轮值的学徒都被叫了进来。很快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自从承担了研究解方的重任以来,太医院众人也知晓责任艰巨,无不殚精竭虑。经过这些天的苦苦煎熬,进展也很大,解方已经开始摸到头绪了。   就在昨天晚上,梅竞等人实在支撑不住,没有熬到半夜,走得比往日早一些。   研究所用的符纸已经所剩不多了, 这是最珍贵的资料,所以梅竞亲手将其收入了殿内的壁橱里,并谨慎地锁好。   殿内整夜都是有人的,两个值夜的御医在核对往年的脉案,还有几个学徒在整理药材。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梅竞等人过来上工,想要取出符纸继续研究,却发现壁橱内的符纸不翼而飞了。   壁橱锁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内中的不少珍惜药材和丹药都完好无损,只有符纸不见了。   准确地说,不是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摞宫中常用的普通纸张。   梅竞当场就昏了过去,太医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巡逻这一带的侍卫冲进来,将所有人扣留,同时紧急搜查了周围,却一无所获。   同时消息被紧急送到了御前。   早朝还没有散,秦诺真觉得眼前一黑,这几日朝会本就一直围绕着疫病展开,如今听到这种噩耗,简直群臣愕然。   霍东来上前一步,严肃说道:“此事应细查快查,除了太医院值守之人,巡逻的宫禁侍卫也责无旁贷,臣奏请重罚。”   秦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宫中守备,是禁军五卫轮流担任,前天神策营刚刚替换下了霹雳营的班。正好是霍东来的嫡系。既然老丈人要表现自己大公无私,秦诺也不会拦着。   他是真火了!无论这件事是谁干的,他发誓绝不会轻饶。   范文晟却有不同意见:“这些人固然该罚,但还是延后的好。此事干系重大,未免动摇人心,暂时不可轻易外传。”   最终从统领贾辟到几位负责宫禁的军官,都被罚俸一年,当晚太医院周边值守的侍卫,则统统杖责。   只是在符纸找回之前,惩罚都暂且寄下,以免动摇人心。   短短的时间里,内廷又送来消息,符纸失踪,找到了新的线索。   刑部官员赶到现场,仔细查看了壁橱内部,发现在贴着墙的角落,有一处木板松动了,轻轻拍了一下,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掉了下来。   秦诺带着几个重臣来到太医院。   御驾降临,太医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一声“免礼”,秦诺匆匆进了殿内。   出事的壁橱在墙根儿边上,是铁杉木制成,古拙厚重,看着有些年头了,外表泛着铜色的光芒。   打开看去,下层是一摞一摞的脉案,上面摆着一些珍稀的药材和丹方,其中符纸放在最上层。   为了研究符纸的构成,这些天太医院也搜罗了不少普通的符纸来对比,都被搁在这里。当然其中金衣教主的那一摞最为重要,今天一早,却发现被替换成了跟旁边一样的普通符纸。   秦诺绕道壁橱旁边,果然看到左侧有一个孔洞。洞不大,狭窄细长,刚好够一个人将手指伸进去,将符纸夹出来。   经过太医院研究消耗,再加上林嘉上次扮演神棍发放药材,符纸已经所剩无几了,很简单就能取出替换。   刑部唐晨上前躬身道:“皇上,之前已经详细调查过,昨晚太医院内在此殿内值守的有六人,两名医官,四个学徒,另外前来的宫中之人则有三次。第一次是在辰时末,两个小太监为福来宫管事取风湿腿的药材,第二次是辰时末,前贤妃的宫女,前来取医治头疼病的药材……”   前贤妃?是秦聪的林贤妃,那个生下子嗣却又不幸夭折的女子。   唐晨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次是,皇上身边的方侍卫,前来取腿伤的药材。”方源之前跟北朔的马球对峙中腿部受了擦伤,秦诺也是知道的。   殿内有些冷场,秦诺抬起头,盯着唐晨。   唐晨则老老实实盯着地面,没有任何异样。   “可有派人询问?”   听到皇帝的问话,唐晨松了一口气,立刻回到:“已经安排人手前去传讯三人,并且搜查其住处了,只是方侍卫……”   方源是住在乾元殿的。   秦诺没有多说,径直吩咐道:“叫方源过来。”   李丸连忙出了殿外,作为贴身侍卫之一,方源正在太医院门外。听到传唤,立刻入内。唐晨言简意赅地说完了整件事情。   方源跪地回禀道:“臣昨晚是来过此地,取药之后立刻离开了。”   “朕相信你说的。不过稳妥起见,昨晚前来过此殿的人,都要严密搜查。”   方源冷静坦然:“臣一身上下,皆为皇上所赐,有何不可见人的?”   “那好,就从朕身边的人开始吧。”秦诺冲着唐晨吩咐道,“朕心急如焚,务必要在今天落日之前听到有用的消息。”   唐晨有喜有忧,喜的是没想到皇帝如此配合,忧的是这时限也未免太短了吧!   好在皇帝并没有将话说死,有用的消息是什么?未必要求水落石出,能摸到线索也是大功一件。   刑部立刻安排人手搜查宫禁。   秦诺也无心理政,回了乾元殿,在内殿焦急地来回走动着。   两个时辰之后,唐晨那边送来了搜查的结果,一无所获!   这也在预料之中,符纸轻薄,隐藏容易,而且最领人头疼的是,万一是居心叵测之徒,偷到手之后干脆一把火烧掉,根本无迹可寻。   有嫌疑的所有人都被询问了一遍。当晚轮值的御医和学徒都有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因为太医院的那个壁橱可不是普通的木材,而是千年铁杉木打造的,其质坚硬,胜过金铁。太医院一向用来盛放重要资料和丹药,从没丢失过。想要在上面挖个洞,普通人一时三刻绝对不可能做到。就算是武功高手,借助锋锐的匕首,也需要费些手脚,才能完成。   秦诺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张奏折,松开又握紧,周而复始。   旁边霍幼绢明白他的矛盾。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方源都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因为昨晚所有接触过那个壁橱的人,只有他会武功,而且随身也有削铁如泥的匕首。   还有这份奏折……   沉默半响,秦诺叹了一口气,将奏折递给霍幼绢。   为了避免干政的嫌疑,霍幼绢一向是不会主动看奏折的,秦诺也不想给她太大压力。不过如今殿内没有外人,两人也不会墨守成规。   将奏折接过,她一目十行扫过。   片刻,神情复杂地抬起头来:“皇上……”   这份奏折是刑部呈上的,关于昨夜金衣教法事大会上刑部逮捕的南陈探子的口供。   刑部的办事效率极高,将逮住的探子分批关押审讯,问出的口供相互对照,很容易辨别出真伪,按照口供,他们还袭击搜查了一处南陈势力在这边的据点,又逮住了一批新的探子。   让霍幼绢惊讶,让秦诺为难的,并不是这些功绩,而是南陈探子在严刑拷打之下所供出的一条信息。   关于他们的领袖。   作为老对头,南陈和大周之间互相都有完备的谍报系统。   早些年南陈在京城安插的探子极多。但是经过这些年的严酷搜查,已经歼灭了他们的大部分。再加上南陈败亡,苟延残喘。京城里南陈的潜伏势力后继无力,早已大为衰弱。   三年多前,在刑部的追索下,连他们的首领都被禁军追铺杀掉了,更加一蹶不振。   直到两年前,新的首领才重新出现,代号为瑶光。   瑶光,北斗七星之中的最末一颗,又名破军。   这一次被俘虏的探子们,领头的都带着秘密毒、药,还没有来得及拷问就相继自尽身亡,拷问出口供的都是二三流的人物,所以对幕后之人的供述也很模糊。   只知道这个新首领是南陈在这边潜伏的最重要棋子,据说此人在南陈身份高贵,隐瞒身份潜伏这边,只为了光复大业。交接任务,传递消息,都极为隐蔽,而且总共没有出现几次。   但是能判断出此人年龄不大,武功极高,而且对大周宫廷消息灵通。   霍幼绢无语,从这些简短的描述中,好像方源有很大嫌疑呢,连出现在京城的时间也能对上。   “刑部还真是费心了。”秦诺撇撇嘴,他不是没有动摇,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会登上皇位,完全是意外的结果。若方源真是南陈苦心安排的棋子,怎么会一开始来自己一个闲王的身边呢?就算是在秦勋的身边,都比自己消息灵通啊!   秦诺将奏折放到桌案一边。   看来是要留中不发了。霍幼绢想了想,问道:“可是此事瞒不过朝中诸位大人,只怕明日早朝会有非议。”   “朕会下令将方源暂时禁足,只要将符纸尽快找回,便能还他清白了。”   霍幼绢很想问一句,若是找不回来了呢?   倘若真是南陈奸细所为,无论是不是方源动手,只怕到手的第一个选择就是将符纸销毁,这简直无迹可寻。   看着心上人隐约浮黑的眼圈,终究没有问出口。   秦诺很烦恼,在他看来,这一次犯案嫌疑最大还是太医院之内的人。但是在外人看来,嫌疑最大的无疑是方源。如果他不同意对方源进行拷问审理,那么对其他人的便不够理直气壮了。   旁边李丸欲言又止,秦诺注意到了,抬头问道:“有什么事情吗?”这种表情。   李丸抖了一下,满脸纠结,“皇上,是有一个消息,奴才……实在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皇帝忙成这样,论理不应该再给他添乱了,但是这件事情好像也不该瞒着。   “什么?”   “是秦撼小世子……染上疫病,不幸过世了。今日下午刚刚送进来的消息。”李丸低声说着。   秦撼死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自己的伴读。   这些日子因为忙于疫病,秦诺干脆暂停了御书阁的课程,几位伴读都没有进宫。   之前好像还听说,秦撼他家老祖母极为惧怕疫病感染,干脆在家中储备足了粮食物资,将大门封闭,说是要在疫病过去之前都不出门了。这也是京城不少富户的选择。   记得听说这个消息,自己还调侃了一两句来着。   “他们家不是足不出户吗?怎么会如此?”秦诺难以置信,“难不成是秦撼顽皮,偷溜出去了?”   “不是,听说国公夫人管束地极严,并无人出门。只是也不知道为何,府中连续有人感染疫病,宅邸中竟然死了近半的人。”一边说着,李丸打了个哆嗦,难怪城中如今连闹鬼的传言都有了。   霍幼绢也神情郑重,“此事我也听说过,近来多有富豪人家被传染疫病的,就算闭门锁户也毫无用处。”   闭门锁户无用,按理说已经断绝了传染源,竟然也无法避免染病?   不对,疫病未必是通过空气飞沫这些东西传染的。秦诺猛地站起来,就算闭门锁户,有一件事情是免不了的,人活着,必须要吃饭喝水。   富户闭门,粮食是备齐了的,水源却未必足够。像秦撼这样的贵族人家,宅院内都是有专门的水井的。   而水井是地下水,彼此之间相互流通……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秦诺猛地喊道,“将京城的地图给朕拿过来!” 第91章 异香   李丸一愣, 赶紧跑到偏殿取来京城地图。   对着铺开在桌案上的地图,秦诺仔细查看着细节, 一边翻动脑海中的记忆, 奏折上所说的疫病最严重的区域。   他的手指顺着蓝色的线条划过,那是河流的走向。   没错,疫病最严重的, 是同一个水域的几个坊市!真正传播这种细菌或者病毒的是污染水源!之前他以为的空气飞沫只是辅助罢了。   发现这个真相, 秦诺一阵激动。   他压抑住心情, 继续深思, 找到了根源, 那么该如何挽救呢?   霍幼绢眼看着秦诺的脸色反复变化, 最终, 咬牙道, “立刻召左右丞相,还有户部、刑部……”秦诺一连点了几位重臣的名字,   只等了片刻时间, 诸位大人便纷纷进宫了。因为疫病横行,如今朝中臣子也是高度紧张着,随时等候召见。   议政大殿里,听了皇帝的论断,几个人先是惊讶。   但是在秦诺讲述了秦撼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推断过程之后,尤其对照地图查看了一番。众人很快接受了这个论调。   甚至想得更深一步。   “皇上认为,是有人投毒吗?”霍东来皱眉道。   秦诺一怔, “这个不太可能吧?”   任何毒、药,经过水流的稀释,只会越来越浅薄,不可能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杀伤力。   “若是持续投毒呢?”霍东来反问道。   范文晟禀报道:“乌理国蛊毒横行,瘴气弥漫,内中之人多有精擅奇门外道的。之前我军屡次征伐南陈残党,都受挫于其诡异的瘴毒和疫病。如今南陈伪帝已经在乌理国登基称王,若真是收拢了本地的奇人异士,极有可能行此阴招。”   殿内众人几乎个个悚然惊觉。如果这场疫病真是南陈的手笔,那么这手法简直闻所未闻。   秦诺倒是反应过来,后世确实有细菌战、化学战之类的手段。但是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古代,能想出这种手段,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臣请调动五城兵马司,对这几处水源上游进行搜查。”霍东来立刻道。   “臣请皇上立刻下旨,封闭这几处街坊的水井,之后组织运水贩卖。”范文晟则禀报道。   ……   确定了疫病的起源,一条条应对方案迅速被提出。   天边隐约泛起白芒,光明再一次降临这个庞大的帝国,这个繁华而又病弱的京城。   议政大殿里还在紧张地忙碌着,众多官员被调动出来。   从半夜一直忙到早朝时间结束,议政大殿里还是人流不息。秦诺命御膳房为熬夜加班的重臣们准备早膳,趁着空暇自己起身回了乾元殿。   在偏殿里早已备好了膳食,秦诺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随意喝了碗粳米松茸粥,便放下了筷子。   去了书房,却见霍幼绢和东泊两人正在书案一侧说着什么。   自从金衣教鼓动百姓闹出民变之后,秦诺命令东泊每天早朝之后都来乾元殿禀报宫外的民情。虽然朝廷户部,还有五城兵马司都设有专门监察民情的机构,但秦诺也没有放松自己手里的力量。   潜鳞司密报人员大都潜伏在茶楼酒肆,消息来源更加纷杂,作为朝中消息的补充,两相对照,才能更早地发现任何风吹草动。   见到秦诺进来,两人行礼之后。秦诺的注意力迅速被霍幼绢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明黄色的符纸。   之前太医院里的符纸失窃,就是被替换成了这种宫中流行的山寨版符纸。   因为疫病流行,宫中也很是恐慌,民间纷纷传言金衣教的符纸锦囊有驱邪的灵效,宫中也收到了消息。   但是锦囊昂贵,数量有限,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所以这种山寨版就应运而生了。用的都是道家的黄纸,写上跟金衣教主一模一样的鬼画符,权当一个心理安慰吧。之前秦诺在李丸的身上还发现了一个呢。   霍幼绢手中这一张,是从秦诺桌案上拿的,就是窃贼用来偷梁换柱的那一摞里面的一张。   “皇上!”匆匆见礼完毕,霍幼绢神情有些激动。   “方才我仔细辨识这种符纸,发现其上面带着细微的香气。极有可能是放符纸或者制作符纸之人留下的。”   秦诺眼前一亮,立刻上前想要拿过符纸,却被霍幼绢闪过。   “皇上,纸上味道淡薄,太多人接触,必会影响气息,不如先请调香之人过来辨别。”   秦诺反应过来,立刻命李丸传召了太医院擅长此道的御医和尚宫局隶属的调香师。   不多时,几个经验丰富的香料专家赶到了。众人不敢用手接触符纸,将其盛放在玉匣里,仔细辨认。   很快,一位调香师跪地回禀道:“香气淡雅,微带苦涩,仿佛是引梦游的香气。”   引梦游是如今贵族圈子里颇为流行的一种香料。据说闻了之后有飘飘欲仙之感,甚至能让人感受到腾云驾雾,直上云端的快感。   之前还是淳王的时候,秦勋向他大力推荐过这种香料。但是秦诺对这种软毒、品一样的东西敬而远之。虽然说是毒、品还有些过分,但应该就是古代类似于五石散之类的东西吧。   御医跟着仔细辨别,指出:“香料中比普通的引梦游要更加苦涩,似乎是加重了零陵、苦艾等安眠调养药材的分量。”   “宫中近日有谁调制过类似的香料或者药物吗?”秦诺立刻问道。   宫中药材都是被严格管理的,想要香料,只能通过尚宫局和太医院这两个部门。   一个调香师跪倒在地,“启禀皇上,奴婢之前……曾经为林贤妃娘娘制作过。”   调香师是个女官,看着还很年轻,眉目清秀,也许是初次跟皇帝说话,有些激动,脸颊涨得通红。   秦诺立刻被她的话吸引住了。   “林贤妃……她什么时候?”   女官顿了顿,冷静下来,详细说道:“贤妃娘娘自从小皇子夭折之后,经常无法安眠。便召唤了奴婢过去,为她调制些安眠的香料。奴婢便向她举荐了引梦游。贤妃娘娘用过非常有效。还赏赐了奴婢一支金簪呢。半个多月前,贤妃娘娘召奴婢过去,说是原本的香料不太管用了,奴婢便重新调制,加重了内中安眠成分的药量……”   宫中调香的女官有些也兼职医女,帮助内宫一些妃嫔或者宫人调理身体。   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线索!   竟然是林贤妃?虽然有嫌疑的就那么几个,但是,以林贤妃的身份,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儿呢?   林贤妃毕竟是秦聪的妃嫔,而且还是生育过皇子的四妃之一。   昨天发现符纸失踪之后,刑部紧急将牵扯此事的人都带走讯问,并且搜查房间。林贤妃那里也被搜过一次了,但听说林贤妃自从小皇子夭折之后,一直身体孱弱,被昨天的搜查一吓,又病倒了。   怎么动手?直接冲进去搜宫?太简单粗暴了。影响好不好还在其次,关键是,万一林贤妃不经吓,狗急跳墙毁灭证据什么的……   到时候,就算把她抄家灭族,也不够赔的啊!   霍幼绢略一思忖,展颜笑道:“我有一计……还需要这位医女配合一下。”   *************   北宫向来是诸位太妃颐养天年的地方,景耀帝驾崩之后,后宫妃嫔高位者便都移居了此地。   不久之前,秦聪驾崩,这里又来了一批新人。   比起景耀帝妃嫔年纪的参差不齐,秦聪的后宫大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她们虽然年轻,却也已经没有了希望。从此便要深宫闭锁,在这里蹉跎一辈子了。   整个宫殿里都浮动着一股沉暮的气息,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这种气氛更加浓烈。   宫道上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影,很多宫室一用过晚膳就早早熄灭了光亮,进入安眠。   一处宫室的偏殿里,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窗外,凝望着沉暗的夜色,良久不语。   早已习惯了主子的这种状态,几个殿内的宫女各自忙碌着,无人前去惊扰。直到有客人来访。   “娘娘,蔡香师过来看您了。”   听着婢女的声音,林贤妃才恍然醒悟,转身来到内殿:“她怎么有空过来了?”   “说是前来问问您,上一次调配的香料用着可好?”宫女笑道。   林贤妃披上外套,来到前殿。   蔡香师正站在殿前,跟几个小宫女谈笑着,见林贤妃出来,躬身行礼,笑道:“娘娘气色看着好多了。”   能对林贤妃那重重的黑眼圈视而不见,说出这些话来,也需要勇气啊!几个宫女退避在一边。   林贤妃勉强露出些笑意:“还多亏了你的香料。你的手艺果然是极好的。”   又吩咐了左右赐座。   “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当娘娘夸奖。”蔡香师在下首坐了,陪笑着说道。   殿内略有沉寂,林贤妃静默了片刻,又道:“刚才见你们说的开心,是在说什么来着?”   “在说一个好消息呢,外面的疫病可算有救了。太医院将解方弄出来了。”蔡香师笑道。   “解方弄出来了?”林贤妃吃了一惊,险些跌了手里的茶盅。   “是啊,外面都在说,太医院已经紧急调配特效药了,娘娘您之前不是一直担心城东的家人吗?这下子可好了。”蔡香师笑着说道。   林贤妃脸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   旁边她的贴身女官喜笑颜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哎,之前这些太医院的人死抠,想要向他们要些符纸丹药都不肯给,如今好了,大家都有救了。”   殿内的五六个侍女也都欢喜无限,她们虽然身在宫中,但是不少人都有家人亲友在宫外的,疫病流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遭殃,而且万一传入宫中,更加惨!如今有了解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么久都没弄出来,怎么这么快就……”林贤妃喃喃说着。   宫女笑道:“是啊,这么久都没弄出来,咱们还一天三顿地骂着那些庸医,不过现在可好了。”   “唉,要是玉琴也在这里就好了。”一个小宫女低声感叹着。   房间里的笑声顿时消失了。玉琴就是那一日晚上奉命为林贤妃取药材的贴身宫女,据说当晚恰好太医院里丢了要紧的东西,什么为皇帝炼制的丹药。结果当天去过太医院的奴仆都被抓去了慎刑司。   蔡香师笑着安慰道:“娘娘不必忧虑,只是宫中失窃之事,只要尽快水落石出,相信玉琴很快就会被放回来了。”   “是啊,娘娘您身份尊贵,玉琴想必也不会吃什么大苦头。”身边的宫人安慰着。   眼看着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蔡香师起了身,又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香囊,笑道:“娘娘,这是奴婢为您新调配的香料,就是上次的方子,加了些平心静气止头疼的。”   “让你费心了。”林贤妃笑着,身边的女官将香囊接了过来,呈上给她。   刺绣精美,还带着细致的盘扣。一看便是揣摩着自己的品味制作的,林贤妃一看很喜欢。放到鼻端,更有一种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   自从皇子夭折,秦聪驾崩,她移居北宫以来,早已经是门庭冷落,这个蔡香师倒是殷勤侍奉,一如既往。   眼看着天色不早,林贤妃命人赏赐了蔡香师,将她送出宫门。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走在林间小道上,蔡香师转头望着封闭的大门,目光露出一丝冷意。 第92章 六艺楼   夜晚到来之后, 北宫比任何一个宫室都更早地陷入了黑暗。   还不到宫门落锁的时间,这里大多数宫室都封门闭户了。   包括林贤妃居住的清安殿。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突然角落的宫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披着斗篷, 悄悄沿着门缝挤了出来。   她紧张地左右查看,确定附近无人,立刻拎起裙角, 朝着幽深的后花园跑去。   乾元殿里, 秦诺正在批阅奏折。半响, 李丸一脸喜色地进来, 低声禀报道:“皇上, 前贤妃果然出门了, 正在往前庭六艺楼的方向去。”   秦诺搁下笔, 冷哼一声。   竟然真的是这个女人, 他对林贤妃的了解不多,只记得这是个出身小吏人家的女儿,有幸生下皇子, 才母凭子贵,从一个末等妃嫔一路扶摇直上变成了四妃之一。原本秦聪驾崩之后,她作为前贤妃,理应在北宫安分度日,却没想到会生出这种心思来。   “继续盯着人。朕一会儿也要过去看看。”秦诺是真的恨极了这个女人。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偷盗了符纸。太医院的解方研究,关系到整个大周的朝政安稳,更关系到千千万万的百姓性命,却因为她一人之故, 被耽搁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简直抄家灭族都不能赎罪!   也没有了心情批阅奏折。秦诺索性起身,带着李丸和几个侍从,径直往六艺楼方向去了。   他要看看,跟林贤妃暗中勾结的人是谁!   以林贤妃的能耐,就算有这个贼心贼胆,也没有这个贼本事。能在短时间内盗走符纸。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之前刑部都已经彻查过,并无通晓武功之人。能顺利偷走符纸,说明太医院内部肯定有人与她勾结。   监守自盗,对这个人,秦诺更加厌恶。   秦诺带着李丸和几个太监和侍卫去了六艺楼。   六艺楼距离飞凤阁不远,也在夕月湖边上。这里原本是内宫的藏书阁,后来因为失火,藏书焚烧了大半,景耀帝虽然下旨重建了,但内中藏书却一直没有恢复,所以算是空闲的阁楼。附近很是冷寂,只有两三个宫人负责定期扫洒。   这里紧挨着太医院。难怪林贤妃选择在这里见面。   秦诺带着人赶到,门是虚掩着的。让几个侍卫留着门口看守着,防止逃窜,秦诺带着李丸几个人进了内中。   然而进了门,林贤妃和勾结的对象却并不在正厅内。   站在大厅中央,秦诺皱起眉头。去了哪里?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   这个声音……   秦诺打了个激灵。   这个声音好诡异啊,要是任惊雷或者裴拓在这里,必定会大叫,场景好熟悉啊!   黑暗的阁楼,空旷的房间,旁边传来诡异的呻、吟声,像是带着欢、愉,又夹杂着痛苦。   秦诺因为修习武功,耳聪目明,但身边的李丸等人都并不通晓武功,所以全无察觉。   李丸细心,仔细查看地上的脚印,立刻低呼一声,“应该是往这边过来了。”一边快步向左边房间走去。   也许是被他的低呼声惊到了,房间里的呻、吟声骤然停止了。   然后突然一个刺耳的碎裂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打破了!紧接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尖叫声。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水了?   这一连串的诡异声响将大厅里的众人吓了一跳。   几个太监立刻冲到了皇帝身边做保护状。   李丸还算胆大,冲着发出声音的房间大喊一声,“什么人!”然后一脚踹开了房间。   然后,秦诺傻眼了,所有人都傻眼了。   房间里有一张躺椅,上面躺着一个女子,她粉、肩半、露,青丝散乱,清丽的面容带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半遮半掩的长tui浮动着诱人的光泽,正是林贤妃。   她睁大了眼睛,满是惊慌和羞愤,望向众人,看清楚秦诺的面容之后,晶亮的眼神迅速变成了一种绝望。   秦诺风中凌乱了……   他本来以为今天会堪破一场贪污腐败案件,万万没想到上了一辆开往春、天的地铁!   按照常理推测,林贤妃收买的多半应该是太医院的人,也许是个学徒,或者是个医官,架不住金钱攻势的诱惑,勾结林贤妃盗取东西。   约定见面的地方在太医院旁边的六艺楼,更加验证了这个猜测。   可眼前这架势是怎么回事儿?别告诉他为了几张符纸,林贤妃不仅动用了金钱,竟然连自己都搭了进去啊!   这可不是后世,出轨顶多家庭破裂,林贤妃的这个状况是要丢命的啊!   盗取符纸无论什么理由,不外乎为了保命!为了保命,却要用让自己丢命的手段?   或者两人原本就有奸情,那人架不住林贤妃的哀求,监守自盗?   窗户是打开的,随着风摇晃不止。刚才在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在听到秦诺他们进来的声音之后,跳窗逃跑了。   这个奸夫反应倒是挺快,把林贤妃一个人扔在这里。   李丸和另外几个内监都一起傻眼了。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秦诺转过头去。不想多看这刺眼的一幕,简单吩咐道,“下去看看。”   李丸等人立刻如梦初醒,抓贼抓住,抓奸抓双,奸夫还在楼下呢!   眨眼间你争我抢,几个小太监一窝蜂争前恐后跑了出去。   这是害怕被灭口吗?秦诺表情一言难尽。   一股清淡的香气从房间里飘出来。是凉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被风力吹动,突然一摞轻飘飘的纸片从桌子上飘了起来。   李丸眼尖,立刻嚷嚷起来:“这可不就是太医院丢的符纸吗?”   符纸果然在这个女人手里!   秦诺瞟了一眼飞在半空中的纸片,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将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去太医院叫梅竞过来乾元殿。”   李丸应了一声,不敢看房间里的人,低着头紧挨着墙角儿溜了进去,弯腰麻利地把落了一地的纸片拾了起来。   秦诺转过身。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这时候,房间里的林贤妃仿佛突然清醒了。她猛地从软榻上跳下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拦住了秦诺。   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满脸惊慌,“皇上,不是这样的!我……奴婢……”   林贤妃之前是宫女出身,机缘巧合成了东宫的妃嫔,又一路青云直上,此时情急之下,连昔日的自称都说了出来。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林贤妃泪流满面。   “奴婢是猪油蒙了心了,因为家人遭了疫病,病得快要死了,才想起来去偷符纸。奴婢也不知道符纸只有这一些啊。奴婢今天是打算将符纸还回去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   这个秦诺相信,他之前故意让人放出了太医院已经研究出药方的消息,符纸自然没有用处了。   “我之前去过太医院,想要讨要几张来着,被拒绝的时候,我偷偷仿造了钥匙。那天晚上我让玉琴支开他们,就将东西拿走了。”   林贤妃抽泣着说着。另一边李丸已经将东西都拾了起来,迅速数了两遍,小声禀报道:“皇上,数目不对啊,少了两张。”   林贤妃身体一颤,低声道:“被我服用了。”   秦诺额头上青筋直冒,要不是因为牵扯到符纸,他才懒得管这个女人。   他抬脚要离开,反正这种事情自然有宫规来处置,用不着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然而看到他要走,林贤妃似乎绝望了一般,她急急冲上来,一把抱住秦诺的腿。   沁人心脾的香气缭绕在鼻端,林贤妃原本就衣衫凌乱,此时挣扎之后,后背大片光洁的肌、肤露出来,细腻温润的触感贴在腿、上。秦诺感觉一阵烦躁,他抬脚想要抽出来,没想到林贤妃抱得极紧。   他火气上来,索性加大力气,直接将人踢了开。   然后不再多说,快步离开了殿内。   刚步下台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转头望去,竟然是林贤妃绝望之下,索性一头撞向了柱子。   瞬间鲜血横流,瘫软在地上,生死不知了。   秦诺心情复杂,林贤妃在他眼里,死不足惜。当然不是因为她偷人这种事儿。   秦聪已经病逝,他身为一个穿越者,并没有那么封建的贞洁观念。   但是外面多少百姓正在被疫病折磨地生不如死啊!她为了一人之利益,偷窃符纸,拖慢了太医院的研究。想想一天之内会有多少百姓因此身亡?简直罪该万死!   纵然心中对她厌恶到极点,但看到一个柔弱女子在自己面前这样惨烈的方式自尽,也依然让人难以接受。   后面李丸瞠目结舌地看着。   秦诺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去太医院将符纸送去,顺便叫太医来。”   ***   一路快步回了乾元殿,秦诺任由侍从帮他脱下外袍。   霍幼娟在前殿等消息,见了他,表情复杂之极。   “你已经知道了?”   霍幼娟点点头,“刚才陈珪回来,禀报了许公公,请求调派人手,我正在旁边。”陈珪是刚才跟着去六艺楼的小太监之一。   顿了顿,霍幼绢又补充道,“除了我们几个,并无再多人知晓了。”   这种事情涉及宫闱丑闻,皇帝没有确定怎么论罪,确实不好外传。   不多时,许敏才进来了,欲言又止。   秦诺冷笑一声,问道:“可找到跳窗的人了?”   许敏才低头道:“暂时还没找到。”   此事太过隐秘,不好大肆搜查。刚才徒弟陈珪进来,请求人手支援,他也只能以皇帝在六艺楼附近看见了黑影子,被吓了一跳,责令彻查,这个名义派了些人手去搜索。   六艺楼四周地形复杂,花木林立,还挨着湖,奸、夫跑进去就如同游鱼入海,根本无迹可寻。事发之后,其实跟随秦诺过去的侍卫和太监也冲过去搜查了,连人影子也没看见。   秦诺没有说话,黑沉着脸色。   不多时,李丸回来了,禀报消息,符纸已经送回了太医院。而太医也去紧急查看了林贤妃的状况,重伤但是未死。太医施针之后,林贤妃已经转醒过来,但是好像痴痴傻傻,不太记得事情一般。因为涉及宫禁内帷之事,李丸专门请了两个年迈的医女暂且在六艺楼照看人。自己匆匆回来禀报了。   “皇上,您看这该怎么处置?是请沈前皇后,还是该禀报慈宁宫那边……”   李丸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秦诺没有后宫,内帷事务,尤其涉及先帝妃嫔,便只能请这两人出面了。   若是林贤妃直接死了,也就罢了,现在人没死,当然这罪行也免不了一死。偏偏她又是这个身份。   秦诺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时辰慈宁宫早歇息了,不必理会,明日再说吧。”   李丸等人躬身后退,站到了墙角。   秦诺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奏折,看了两眼却觉心浮气躁。   拿起茶盅,略抿了一口,皱眉道:“太热了!”   奉茶的宫女吓了一跳,皇帝极少为这些小事儿生气,如今竟然面露不悦之色。   霍幼娟也诧异,干脆亲自上前,将茶盏端下去替换。   偏殿的茶炉房里,几个宫女正在调制茶水,   “霍尚宫,还是龙井吗?皇上不会是喝腻了?换成铁观音吧,这个是江西道新进贡的。”女官小心询问道。   霍幼娟试了试撤下的茶水,茶水常温,并不算热啊?   她想了想,吩咐道:“换成六安茶吧。”   这些天服侍秦诺的茶水,霍幼娟已经察觉到,秦诺是几乎分辩不出茶叶的不同的,唯一的要求就是清淡点儿。   是这些日子事情不顺利,所以心情烦躁吧?   “皇上心烦此事该如何处置吗?”霍幼娟将换好的茶盏放在桌案上,问道。   秦诺皱眉,“你说此事该如何?”他最近习惯了征询霍幼娟的意见。   “皇上是想要将事情追究到底?还是到此为止?”   秦诺扯动嘴角,“若只是私事,朕也懒得去管,但如此恶行,朕少不得要追根究底了。”   林贤妃将符纸带着去约会,而且之前供述了说想要将符纸归还,说明这奸夫不仅是同谋,而且是能够接触到太医院典籍资料的。   自从疫病流行,太医院上下殚精竭力,就算不参与研究的人,也应该明白这些符纸关系重大,竟然有这种吃里扒外居心叵测之人,秦诺是绝对不肯轻饶的。对这种人的愤怒,还在林贤妃之上。   “不如以林贤妃为饵,将人钓出来。”霍幼娟建议道。   “只怕没有用,那奸夫发现有人接近,第一时间跳窗逃跑了,直接将林贤妃扔在那里。”秦诺耸耸肩。   说到这个话题,不免又回想起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香气涌出来。   清淡冷冽,沁人心脾,让人念念不忘……   从那个时侯起,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竟然还记忆犹新,鼻端仿佛萦绕着一种异香。像是白梅花一般纯净,就好像眼前的人。   “你今天晚上用了什么香?”秦诺突然开口问道。   “啊?”霍幼娟正在冥思苦想,不经意秦诺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她诧异地抬起头。   从秦诺的角度望过去,少女仰着头,明媚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嫣红的唇微微开启。   鬼使神差,他低下头去。   在霍幼娟震惊万分的视线中,秦诺俊美的脸孔不断放大,终于到近无可近了。   秦诺吻在了她的唇上。 第93章 金绵草   触到唇瓣的那一瞬间, 仿佛在亲、吻着一朵芬芳柔软的花。   秦诺几乎要沉浸在这种梦幻般的感觉不能自拔了!   他闭上眼睛,然后抱住对方, 柔软娇嫩的触感传来, 他试图加深这个吻。   凌乱的呼吸声传入耳中,是霍幼娟正紧张而僵硬着。   自己这是怎么了?脑中骤然闪过一道电光,他猛地抬起头,   怀中的霍幼娟脸颊绯红, 几乎要滴出血来, 又是震惊, 又是羞涩:“皇上……”   秦诺瞬间清醒过来, 连忙放开了对她的束缚。   他按住自己额头, “对不起, 刚才我失态了。”   是够失态的, 连自称都变了。霍幼娟捂住脸颊,想要用手掌的凉意让红晕退下去。   发现掌心也非常热之后,她放弃了这可笑的打算。   但是看到秦诺脸颊也通红一片, 心中又有些好笑。   转职女官,来到秦诺的身边,她其实是有侍寝的准备的。但是秦诺对着他一直恪守礼节,他明白这是对她的尊重,所以刚才的行为真是吓了她一跳。   仔细回味,惊吓之余,又有那么一点儿惊喜。   秦诺简直无地自容,刚才自己是怎么了?完全不对劲儿。   虽然心仪霍幼娟, 但他并没有想过这么早尝试那些东西。毕竟两个人年龄摆在这里。   霍幼娟微微撅着嘴,像是有点儿生气,眉眼间却有带着些微笑意,看起来更加可爱。   秦诺终于笑了起来,温声道:“刚才是我失态了,你也累了一天,先下去歇息吧。”   他想要叫李丸。   一转头,却发现李丸不在角落,准确的说,不仅李丸,广阔的大殿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除了他与霍幼娟之外。   喂,刚才还有十几个宫女太监呢?   霍幼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刚才你……接近我的时候,他们都退下了。”   秦诺:……   用得着这么会看眼色吗?!   顿了顿,他提高了声音,“来人!”   片刻之后,李丸一溜儿小跑进来了。   他也不敢抬头看殿中两人,只跪倒在地,“皇上有何吩咐?”   秦诺没有理会他,先送霍幼娟下去歇息。   两个人走到殿门外。   许敏才等人都站在廊下等候着,见两人出来,都有些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纷纷低头敛息。   两人缓步走在乾元殿东头的小花园里。   侍卫和宫人都极有默契地退避地远远的。   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着弯弯绕绕的小路,清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斑驳洒落在地上,照得洁白的鹅卵石如同月光凝结成实体一般。   两人走着走着,速度慢了下来。   秦诺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霍幼娟,视线专注而温柔。   看着她白皙的脸颊在自己的注视下慢慢浮起红晕。   秦诺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低下头,印上了她的唇。   软软的,甜甜的,带着诱人的香气。   秦诺抱住她。   霍幼娟一开始非常紧张,双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裙子,慢慢地她抬起手,扣住秦诺的肩膀。   感受到她的回应,秦诺加深了这个吻。虽然只是初次尝试,他很快摸到了窍诀。感谢前世丰富的x教育和小电影。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察觉到霍幼娟呼吸开始凌乱,秦诺放开了她。   怀中的人发丝有些散乱,眼睛却亮得出奇。   她的眼神满是羞涩,羞涩之中是迷茫,迷茫之中又带着些微喜悦。   秦诺抬手替她捋了捋头发,笑道:“这是刚才的赔罪。”   霍幼娟诧异,明白他说的是刚才在殿内的那一次,可是,刚才是唐突,难道现在就不是唐突了?   不过,仔细品味两个亲吻之间,仿佛真的有种差别。   第一个的霸道侵略,第二个却是温柔体贴。喜欢哪一种呢?   自己在想些什么啊?!怎么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不敢多想,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常年的闺阁教育占据了上风,让她控制着自己不能去贪恋这些事情,却偏偏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回味刚才的两段亲密时光。   都怪这个家伙,霍幼娟瞪了秦诺一眼。   秦诺好笑,温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处理一些小事。”   霍幼娟点点头,“皇上也不要熬太久时间。”   目送着霍幼娟回了偏殿歇息,秦诺才回转乾元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厉。   “立刻传御医过来!”   *************   第二天,秦诺散了早朝,往慈宁宫请安。   他本以为这次霍太后必定会见自己,哪知在前殿略坐了片刻,女官出来赶人了。   秦诺惊讶,虽然他并没有安排人手特意去禀报霍太后,但以霍太后对这个宫廷的掌控,昨晚的事情不可能一无所知。   或者,她并不想与自己商议如何处理此事。毕竟这是秦聪的后宫妃嫔,自己这个弟弟夹在其中有些尴尬。   这么想着,他索性抛开此事,全力关注着太医院的进展。   这是如今朝野上下的头等大事了。   来到太医院,门外侍卫环绕。自从符纸失而复得,这里就变成了宫中防卫的重点,一天十二个时辰侍卫巡逻不断,确保一只苍蝇不经过搜身,都不可能飞得进去。秦诺估计,也只有自己的寝宫乾元殿比这里更加守卫严密了。   进了内中,更加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中间夹杂着医官忙碌不停。   梅竞等人满脸疲惫中带着喜色,喜色中又带着忧虑,见了面立刻道:“皇上,臣等已经有线索了。”   秦诺大喜过望,上前扶住他跪倒的身体,急忙道:“果然有头绪了?”   梅竞等人起身,“皇上,经过反复试验,已经能确定是哪一种的植物了。”   其实在符纸丢失之前,太医院经过反复试验,已经基本能确定是哪一类植物了,在昨晚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符纸之后,众人马不停蹄,当晚就开始挨个进行试验,终于以排除法锁定了目标。   但是众人这喜悦中又带着艰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   梅竞开口道:“是一种金绵草,草脉柔韧,南部的蛮族有人使用它来造纸,但因为过于粗糙,极少使用。我们大周更是少见。没想到京城里还有人掌握这门技术。”   “臣等已经试验过了,以金绵草的粉末,取三分之一勺入水,服用一两次即可大幅度减轻疫病之苦,若能连续服用六到九次,基本可痊愈了。还可以再搭配乌冬等几种药材……”   “只是,这金绵草生长在酷热而又湿润的环境中,我大周京城罕见。连江南地带都少见,只怕得是南蛮诸国才多些。”   南蛮诸国……乌理国?   秦诺脸色沉了下来。终于明白为什么梅竞等人好不容易破解了符纸的真相,还如此忧虑了。   解方的主药是南蛮特产,整个疫病是南陈动手脚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对梅竞等人的忧虑,他沉声道:“卿等能医治此病,便是大功一件,朕会命礼部论功行赏。至于药材,朕会安排人设法。”   梅竞等人立刻跪地谢恩。   起身之后,梅竞又说了一番后续安排。既然已经确定了有效的解方,就要立刻收集药材,调制药物。   京城几处疫病严重的地区,因为之前封闭水井的措施,疫病蔓延的速度大大降低了。但得病的人迟迟得不到救助,每一日都有无数身亡。很多人烟密集的繁华坊市变得门庭冷落,恍如死地,只有坟场的运尸车日日走在孤寂的道上。   “要是能早一天研究出来就好了。”梅竞哀叹一声。这些天因为疫病而死者,每日都有数百人,很多都是体弱的老人和妇孺,早一刻将解方研究出了,便是数百条人命。   秦诺冷笑一声,“偷盗符纸,只为了一身之安危,此罪决不容赦,朕会从严惩戒,绝不姑息养奸的。”   梅竞等人低下头去。昨天符纸被送回来,他也好奇地问过到底是怎么找回来的。   但是负责送东西的管事太监却一个个讳莫如深,他便知道此事多半涉及内宫,也不敢多问,心急火燎地召集人手,开始试验了。   如今看来,皇帝是非常恼火啊!   他赶紧转了话题,道:“金绵草向来罕见,京城只怕难有存货,但江南一带的药店也许能有些,臣等奏请出京,尽快弄些回来,到时候先送往宫中制备药材。”   最近宫里头虽然严防死守,但听说也有几个外出采买的宫人染上了疫病,只是因为太医院防备及时,并未扩大。   在梅竞等人的意识中,药材制成了,当然要先确保供应宫中,再发放各大宗室勋贵和达官贵人的府邸,然后才是平民百姓。   秦诺目光扫过,几乎太医院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这一处院子里,还有外围众多侍卫。   他冷然道:“身在宫中,享受百姓供养,民脂民膏,却不思民间疾苦,此等人物,如何能称得上一个贵字?准卿所奏,去江南寻觅药材。只是药材制成之后,先送往病区。”   年轻的皇帝语气严苛,似乎意有所指啊!   众人不敢多说,都跪倒在地,赞颂皇帝爱民如子,恩德浩荡。   解方的出现,虽然暂时无法化解了京城紧绷的恐慌气氛,但终究指明了一条大道。   太医院紧急出动,户部也安排了队伍快马南下。   金绵草日常只是有些消肿化瘀的效果,而且药效不佳,江南一带的库存也极少,只有南蛮诸国多一些。幸而南蛮诸国也不只是乌理国,尚且包括缅安,重槐等诸多国家。。   朝中上下一片忙碌着,在这样的气氛下,北宫先帝的一个妃嫔暴病身亡的消息,并没有任何人关注。   自从小皇子夭折,林贤妃身体就一直不好,先帝驾崩之后,更加每况愈下。如今终于香消玉殒。只是听说林贤妃是因为体弱,感染了疫病。连同身边的宫女也有好几个被传染暴病身亡的。   疫病还没有过去,如今从民间到皇宫无不风声鹤唳。   林贤妃死了,宫人匆匆收敛了,也无人在提起。   ******   黑夜的羊肠小道上,几个仆役驱赶着马车一路往北。   越往北走,人烟稀少,渐渐地连一点儿生息也没有了。终于到了一处丘陵脚下,马车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走出来,拽了拽脸上的棉布。纵然用厚厚的布料遮了,也挡不住那股刺鼻的气味。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化人场,平日里无主的死尸都会被运到这里,扔在这山丘上。每隔一日会有义庄的人过来收埋。所谓的收埋,也不过是聚集起来一把火烧掉,然后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这个时代的人极重身后哀荣,所以会被抛来这边的多半是贱民乞丐,或者被打杀的奴仆。无根无萍的人,连身后事都懒得处理,扔在这里等着官府处置。   原本一天也不过几具尸体,但这些天因为京城疫病横行,导致这里生意大好,尸骸堆得到处都是。   “这帮子懒货,几日没有过来了,都这味道了。”一个人捂着鼻子,连声唾骂。   “快把车上的扔下去,咱们快走。”   两人合力将马车上堆着的几具尸体搬下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合力往外仍。   “这些还是宫里头出来的呢,也不知道有没有首饰什么的。”   “别做梦了,宫里头的那些铁公鸡比咱们还要奸诈,一点儿油水都要榨干净。”另一个讥笑道,“听说都是得了疫病的,快扔了算了。”   将尸体扔掉,两个人匆匆上了马车,消失在羊肠小道上。   一弯冷月照着满地银霜。   几具尸体被草席子潦草地卷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显得分外凄凉。   不多时,野狼般的哀嚎声响起,几只野狗的身影出现在丘陵脚下。这些日子偷吃人肉多了,双目都变得赤红起来。   它们看着四周无人,奔跑过来,冲着丘陵。   其中一只野狗低头嗅了嗅新来的尸体,正要张开血盆大口咬下去。突然一道劲气袭来,野狗猝不及防,正中脑门,连哀嚎一声都没有,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附近的同伴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逃跑,却突然接二连三地倒毙在地。   野狗的脑门都带着手指头大小的空洞,不停流出血来。   满地寂静,又过了片刻,突然一个黑影从暗处走出来。   他身形笔直欣长,走近了其中一具尸首,目光复杂,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原本被布料重重包裹的尸体突然活了过来。   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接近的那个人。 第94章 妥协   夜深了, 秦诺在乾元殿内批阅着奏折。   许敏才匆匆进来,跪地禀报了一个消息。   之前林贤妃的奸夫逃跑之后, 秦诺决心追究到底, 但此事涉及宫闱隐私,也不好大肆搜查,尤其林贤妃又被太后下令毒杀。所以他干脆用了这一招, 本来也没有报太大希望, 奸夫都能抛下人跑了, 还会在乎情人的身后事吗?没想到还真的上钩了。   “你说是谁?”听着许敏才禀报的消息, 皇帝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许敏才似乎也被这个真相震惊地有些失态, 低声重复了一遍。   “霍彬……”秦诺喃喃说着。   去盗窃林贤妃尸体的, 竟然是霍彬!   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也是……   许敏才低头道:“不过霍侍卫并没有招认。”霍彬毕竟身份特殊, 他们也不好擅自逼供, 所以紧急回来禀报皇帝,请示下一步行动。虽然霍彬什么都没有说,但堂堂霍家的二公子, 如今神策营的军官,如此关心林贤妃的身后事……这跟招认也没差别了。   秦诺没有说话,静默了片刻,吩咐道:“召霍尚书入宫,让他去问问吧。”   皇帝这一招好狠啊!   许敏才低头领命,心中不免同情起那位尚书大人了,不过霍彬身为门阀公子,竟然胆敢干出这种淫、乱行为, 染指先帝后宫,简直罪不容恕。   霍东来入宫很快,这些天因为疫病横行,朝廷格外紧张,时常半夜召见。本以为如今已经找到了有效的解方,可以略松懈几天了。没想到今日半夜又有內监来到,将他匆匆召入宫中。   “范丞相他们都到了吗?”路上,霍东来随口问道。   “呃,这次皇上只召见了大人您一个。”许敏才尴尬地说着。   霍东来脚步一顿,只有自己一个人?难道不是朝中事务?   “宫中有何事发生吗?难道是太后身体欠佳?”霍东来试探着,普通的太监他就直接询问了,偏偏这一趟过来的是许敏才。   “呃,大人去了便知晓了。”许敏才目光闪烁,含糊说着。此事情不好外传,他只好亲自跑了一趟。   进了宫内,许敏才引着霍东来一路向内,终于低声将事情经过委婉地说了一遍。眼瞅着霍东来脸色剧变,到最后几乎黑如锅底了。   将霍东来送到关押霍彬的房间门口,许敏才低头叮嘱了一句:“请尚书大人快些,皇上那边还等着您回话呢。”说完,赶紧退到了外面的大树下。   霍东来黑着脸进了房内。   许敏才不禁暗暗感叹,都说门阀世家之中,霍家家教好,儿孙个个争气,便如这位霍二公子吧,年纪轻轻就拜入名家,学成归来,在军中也算青云直上,奈何架不住偶尔给你来一出,就是天崩地裂重头戏啊!   ***   秦诺并没有等很久,桌上的奏折批阅完,就听见了霍东来觐见的禀报。   “进来吧。”吩咐了一声,太监引着霍东来进了内殿。   进殿之后,霍东来立刻跪倒在地,“臣教子不严,请皇上赐罪!”   “霍卿不必多礼,此事出人意表,也非霍卿的本意。”   霍东来眉梢抽搐,什么叫我的本意,难道还是我授意这两人搞上的吗?   他站起身来,没有开口。秦诺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殿内浮动着诡异的尴尬气氛。   头一次感觉到在皇帝面前这么落下风,霍东来暗暗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皇上……”声音低缓,满是哀求之意。   他姿态放得极低。也不想太过为难人,秦诺笑了笑:“方才令公子一直不肯应答,毕竟霍府之人,又是幼绢的哥哥,朕也不想刑讯逼供,便请霍卿过来帮忙问问了。也不知道见了父亲,是否愿意吐露衷肠?”   霍东来心中隐约松了一口气,低头禀报道:“此事并非那小畜生的本意,他也是受人算计……”   “哦,林贤妃竟然如此心机歹毒吗?”   “这……”霍东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   秦诺好笑地看着,自己跟霍东来之间也算很熟悉了,日日朝堂相见,但这么久的相处,还从未见过他有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呢。   “罢了,事情已经发生,朕并不想多追究,而且此事涉及内宫隐私,不好外传。”秦诺淡定地问道,“霍卿认为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霍东来眉头皱起,皇帝征询他的意见,反而让他更加为难。   凭本心而论,他是真不相信霍彬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个儿子虽然只是过继的,但也算从小看着长大,什么性情他一清二楚。   就算真恋慕上了后宫妃嫔,以他的自制力,也不可能把持不住,犯下那种弥天大错。   所以他刚才他进入房间,径直询问原因。   奈何霍彬一见面就跪倒在地。任凭他连声询问,为何作出这种糊涂事儿,就是不肯言语,只一味儿磕头请罪。   满心的恨铁不成钢,身在宫内,他也无法多说什么。   犹豫了片刻,他低头道:“臣之子铸成大错,臣无颜求情,但请皇上看在他尚且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了他性命,暂且流放边关,让他有机会戴罪立功。”   这些话说着自己都心虚,霍彬再小,年龄也比眼前的皇帝大几岁。   “归根结底,总是臣教导不严,其余罪责,臣愿一肩担起。”霍东来再一次跪倒在地。   “霍卿是朝廷栋梁,难道还能以此罪责惩戒你不成吗?”秦诺板着脸说道。   霍东来没有说话,惩戒他这样的朝廷大员,必须要有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而儿子跟先帝妃嫔私通这个理由怎么对外公开?皇室还要不要脸面了?   秦诺很快开了口:“霍侍卫若去了前线,宫中守备人手未免不足,之前朕想过,禁军五卫轮值宫中的制度,自从辟东营被削减裁撤之后,平西营又南下军中历练,五卫轮值不过空话,实际轮值的仅有三卫。之前辟东营虽然跟随逆王,犯下滔天罪责,但有罪之人已经被清理干净。朕有意在近日重整辟东营,招募人手,重开武举。霍卿认为如何?”   秦诺淡定地问着,这个提议他前几天提起过,奈何被朝臣们众口一词地否定了。认为一来辟东营参与谋逆不久,尚且无法洗清罪责,不可轻易宽恕。二来,朝中马上要征伐南陈了,军费开支巨额,无法调拨这笔银子。   霍东来眉头皱起,复又松开,他无奈地低头,“皇上之前的提议就很好,是臣等过于谨慎,才一力的拒绝,明日朝议,不妨再对此事进行探讨。想必皇上说明利害关系,众人也不会反对。”   秦诺笑了笑,接着又道:“跟北朔的互市下个月就要开始了,主持之人却迟迟不能论定,朕深感不安。贸易之道,需要有个通晓生意的人来主持才好。朕看窦唯利就不错。”   窦唯利是之前内务府派去淳王府的管事,为人头脑灵活,做生意很有一套。很快升到了总掌生意的大管家,秦诺登基之后又回到内务府担任六品的库司使。   霍东来眉头皱得更深了:“皇上,此次坊市,不仅涉及两国商贸来往,更有军机要务,窦唯利不过是末等小吏,未曾主持一府之地,贸然提拔只怕难以服众。皇上欲借重其商贸之才,可以将其委派为经纬詹事,主掌一地商贸之事,平级调动,也不会引来非议。”   秦诺点点头,“爱卿说的也有道理。”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这个官职,提起安抚使的职位,只是便于讨价还价,如今目标达到,心里头美滋滋的。   “再有就是……”秦诺又连续说了几件时下的政务。眼瞅着霍东来的眉头能夹死蚊子了。   终于将最近几件堵在心头的大事一一了结了,秦诺志得意满地端起茶盅喝了一杯,继续笑道:“另外,还有……”   “皇上……”霍东来感觉自己的耐性真的要耗尽了。   还是回去打死霍彬吧!   “霍卿,不要着急嘛,朕只是要提醒一下,明日早朝,刚才谈的几件事情也该商议了。毕竟奏折留中不发太久也不好。”   霍东来低头,“臣明白。”   “嗯,天色已晚,霍卿先下去歇息吧。明日早朝还有的忙碌呢。”秦诺一脸体贴地叮嘱道。   等霍东来走了。   霍幼绢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脸复杂。   “我还是一次看到父亲这么难看的脸色呢。”   “有吗?”秦诺摸了摸下巴,“我觉得霍卿还挺能沉得住气的。”换成自己都要打人了。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此时的秦诺正歪在龙椅上,一条腿翘着,毫无仪态可言,整个人就是一只刚刚偷到了肥鱼的馋猫,吃得满嘴流油,得意洋洋。   “皇上真的不怪二哥吗?”   “为什么要怪他?要不是他行差踏错,朕哪来这么大的收获啊。”秦诺笑道。刚才将几件堵在心头的大事儿一次性解决了,心情别提多爽快了。再说戴绿帽子的又不是他!   霍幼绢无语,现在堵心的人该换成自己亲爹了。   她神情怅然失落,“我一直不能相信,为什么二哥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他跟林贤妃娘娘……”   “二哥他秉性正直,向来对女色敬而远之。”霍幼绢犹豫着说道,但这些话有给霍彬求情的嫌疑,她很快住了口。   身在秦诺身边,她知晓自己对心爱之人有无以复加的影响力,正因为如此,她更加谨言慎行。   秦诺对霍家的事务也有所了解,霍彬其实是霍家二房所出。他的生母也曾经是名门贵女,与当时的霍家二公子霍飞茂定亲。二十多年前四王之乱的时候,被抄家灭族,自身也被抄没为奴。霍二公子怜惜未婚妻,偷偷将其赎买出来,另外购置宅院安置,生下了霍彬。可惜这位小姐身体娇弱,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这个时候霍彬无人抚养,霍二爷不得已,才向家族通报。   霍家一阵大乱!   那时候霍二爷已经另聘妻子,成家立业了,突然冒出一个私生子来,都已经五六岁大小了,这个孩子还不是普通的外室所出,而是之前霍二爷订了亲的未婚妻,更让霍彬的身份无比尴尬。   当时的霍二夫人也是名门贵女,哪里肯咽下这口窝囊气,吵着闹着要和离回娘家,闹腾了一阵子,身为族长的霍东来只好出面干预,将孩子过继到了自己膝下。反正他成亲多年也没有子嗣,正好一举两得。   “在家里二哥非常孤僻,不愿意与人接触的。跟兄弟姐妹关系都不太好。父亲看他日渐沉寂,也无法,干脆为他选了名门宗派,拜入师门,直到这两年才回来呢。”   对霍家的这一堆麻烦事儿,秦诺也是知道些的。   霍东来虽然过继了霍彬,但是之后他原配难产身亡,自身续弦之后,也有了嫡子,不可能将精力全放在霍彬身上。而且霍彬身为外室子,也不可能继承颖国公的爵位。   “真是难以置信,他跟林贤妃之间接触应该不多。”霍幼绢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是一见钟情?   “只是遭人算计罢了。”秦诺为心上人解惑。   霍幼绢:???   “还记得那天晚上,朕冒犯了你吗?”一边说着,秦诺用手指在霍幼绢额头点了一下。   霍幼绢脸颊绯红,却依然满心好奇。   秦诺继续说道:“那一天,林贤妃所用的香料有些不对劲儿……” 第95章 盘根错节   实际上那天晚上, 在送走了霍幼娟之后,秦诺立刻召见了御医过来查看自己的症状。   自从修习内功, 他五感越发敏锐, 刚才的失态根本不可能发生。   御医看过,果然是中了玄妙的春,天, 药物, 能让人如在梦中, 情难自禁。   乾元殿的香料都有严格的管理, 不可能出状况。秦诺能中招的时候只有那一会儿的功夫, 就是在六艺楼上, 从林贤妃通奸的房间里飘出来的香气。   秦诺立刻派人捉拿蔡香师, 她很快全都招认了, 是她故意算计了林贤妃。   霍幼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这位蔡香师,与林贤妃有仇吗?”如此阴狠的算计,必是深仇大恨了。之前听说林贤妃与人为善, 没想到还有这种仇人。   对这个疑惑,秦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听着他给出的答案,霍幼绢也一脸懵逼。   “因为刘太嫔?”   这件事情从头说起,很复杂,却又很简单。   蔡香师原本只是个普通宫女,曾经因为犯了小错而被杖责,是路过的刘太嫔救了她,没错, 就是秦勋的生母,如今已经被赐死的那位倒霉妃嫔。之后刘太嫔听说她是自己同乡,可能想到了自己当小宫女的艰难之处吧,便帮了她一把,发现她在调香之道上颇有天赋,便安排她去流香司学习,从此蔡香师过上了安稳日子。   刘太嫔的事情秦诺继位之后也知晓一些,在小产当晚,她就被霍太后派人绞杀了,据说奸夫是外殿的侍卫,两人曾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当然,那个侍卫也被立刻处死了。   “都是太后栽赃诬陷,刘太嫔完全是含冤而死。那位侍卫虽然是她的表哥,但是两人之间不过故旧亲情,见了面寒暄两句的交情,断不可能私通苟且的。是霍太后算计了两人,在刘太嫔常去赏景的阁楼里下了引人情,动的香料,再故意调派那侍卫过去。她用心何其歹毒!”   “她用这种歹毒的法子来陷害刘太嫔。我便让她的儿媳也因为同样的罪责而死。”   蔡香师声声控诉,犹在耳边。   以蔡香师的身份地位,一辈子也不可能接触到霍太后。但是机缘巧合,林贤妃在北宫因为头疼病症,听了身边医女的举荐,说可以用香料来缓解,便找上了流香司。   蔡香师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她很快成为了门庭冷落的林贤妃的亲近之人。仔细观察之后,她又发现林贤妃和霍彬之间过从甚密,不同寻常。正好这一日,皇帝不知因何,召见了她,似乎怀疑林贤妃偷盗了什么东西,她知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调配了同样的香料……   听说了审问的结果,秦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完全是神逻辑啊!报复不了霍太后,就报复林贤妃……   这种迁怒一样的报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虽然林贤妃偷盗符纸,死不足惜,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完全的受害者。   之后,林贤妃重伤失智,奸夫有没有了踪迹,如何才能将人钓出来呢?   他故意在太医院放出风声,要严惩偷盗符纸的窃贼。又故意让宫中放出林贤妃病逝,葬仪草草处置的消息。   原本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没想到霍彬真的去收敛尸身了。   听完了秦诺的讲述,霍幼绢一脸茫然,半响才反应过来。“原来二哥真的跟林贤妃有……”   两人的那段情缘,固然是蔡香师刻意算计的结果,但若是两人之间没有勾结,蔡香师也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苍蝇不叮无缝蛋。   当然,两人可能并未逾越那条线,但……她百思不得其解,霍彬是怎么会跟林贤妃看对眼儿了呢?   秦诺点点头。这几日里,他命令慎刑司暗中讯问了林贤妃身边的宫人,基本确定了一件事。   林贤妃与霍彬之间确实有来往,第一次是在秦聪驾崩不久,林贤妃在守灵的时候被宫女扶着往回走的时候,半途上因为体弱而晕厥,正遇到霍彬带人巡逻,派人去请了御医。   之后林贤妃在御花园中偶遇,向他郑重致谢。再之后,还有几次偶然的遭遇,说是偶然,只是次数略多,便让人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来了。   最近疫病横行,林贤妃胆怯,而且家人正在疫病区,便心生恐惧,先是向太医院索取符纸不得,便生出了盗取的念头。恰好霍彬是负责巡逻宫中太医院附近的侍卫统领,带着机要殿的钥匙。所以林贤妃便利用两人见面的机会,   按照贴身宫女的招供,应该是假借簪子落水的借口,让霍彬为其捞取的时候,用面团快速制作了钥匙的模子。   之后让贴身宫女趁着取药的时候,迅速打开壁橱门,盗取了符纸。壁橱里符纸极多,宫女匆匆摸了一小摞出来。估计还以为满壁橱符纸,少十张八张无关紧要呢。   只是她们并不知晓,太医院所剩余的符纸也只有那十几张了,壁橱里所摆着的众多黄色符纸,其实都是太医院研究对比所用的。   林贤妃将符纸盗走之后,发现引发朝野震动,大肆搜查,顿时害怕了。又听说了解方研究出来的假消息,便想要委托霍彬将符纸还回去。   结果被蔡香师找到了机会,陷害了一把。在六艺楼,发生不堪想象的一幕。   霍幼娟依然满脸的难以置信,“我还是不能相信,二哥会……”人的性情总是有迹可循的,霍彬会喜欢这样柔弱的女子,实在出乎她预料之外。   “应该不是二人的本意,这两人之间,是否有情朕并不知道,但就算有情,应该也没有到不顾礼法,野合欢,好的地步。”秦诺冷淡地说着。   对霍彬和林贤妃之间的感情问题,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霍彬在发现符纸失窃之后,立刻判断出是林贤妃所为,趁着检查现场的功夫,用匕首在壁橱上挖了个洞,用以迷惑刑部的调查方向。   他应该是想着帮林贤妃脱罪,然后将符纸偷偷还回去吧。   结果害得方源被众人怀疑。光凭这一点儿,秦诺杀他,一点儿也不冤。   如今借助他为人质,从霍东来那边捞取一点儿好处,已经是便宜他们父子了。   想了想,霍幼绢猛地醒悟过来:“皇上,你早就知道了吧,那个人是二哥这件事。”   “当然早就知晓了,不过抓贼抓赃,朕要是没有切实的证据,生怕霍卿他不认账啊。”秦诺爽快地说着。让东泊秘密审理过蔡香师之后,他就已经明白那人是谁了。   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却要闹得这么复杂,只是为了从父亲手中争夺属于自己的权利吧。霍幼娟心情复杂,也不知道是该同情自己心爱的人,身为天子,却只能靠着这些手段来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说是一种屈辱。或者该同情一下父亲,等二哥回了家,父亲知晓了真相,会不会气的吐血呢?   秦诺无奈,真的很无奈。这个皇帝当到现在,他逐渐与朝臣试探磨合,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权利底线。   如果此时的他,想要广纳妃嫔,笙歌燕舞,想要建造宫殿,奢靡享乐,可以!只要不太过分,朝臣绝不会有非议,这是皇帝应该享用的权利。   如果他想要任免朝臣,提拔亲信,也可以!但同样也有一条线,那就是不能动到如今朝中利益集团的根本。一旦逾越了这条线,必会引来众多朝臣的联袂反对。   这是个皇族和勋贵共治天下的时代,甚至可以说,皇族本身即是勋贵集团中最庞大的那一个,所以皇帝也不能无视整个勋贵阶层的利益。   但是他想要推行的改革,注定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尤其是掌握着最多社会资源的这个庞大阶层。   所以,他不能当一个安闲和乐的守成君王,如同他的父皇景耀帝。   他必须大权独揽,当一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   路有些难,但他会慢慢走。   **********   第二日的早朝,霍东来果然信守承诺,对几件朝政大事都转变了态度。   霍家一系的官员偏移了立场,反对的声音立时被压低了。   秦诺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不得不说,霍东来的办事效率还是极高的。   尘埃落定之后,霍彬也被从宫中放归。以监察不力,导致太医院失窃的罪名,被革除了神策营的职位。暂时放归家中,等候下一步的调遣。   这一日,散了朝,走在乾元殿之后的树林中,秦诺转身问方源,“这几天,是否有不安恐惧之时?”   “臣身家性命,俱是皇上所赐,有何恐惧?”方源淡然说着,“况且,虽然被软禁,也无人为难逼问,只是担心,皇上是否查明真相。”   秦诺点点头,方源的性格,就是这么的随遇而安。   朝堂上已经通过辟东营重整的方针了,他曾经也想过让方源进辟东营任职,但是眼见与南陈的战事再开,辟东营极有可能要上战场。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且他身边如今可信的人也不多,虽然潜鳞司、内廷侍卫都有不少人手,张居喆,鲁冬都可以信赖,但是他们都是大周出身,背后人情来往盘根错节,有些秘密任务,他只能交给方源。   “帮朕一个忙吧。”   “请皇上吩咐。”   “盯着一个人,朕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秦诺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第96章 平西营   漆黑的夜晚, 已经是宵禁的时间,整个京城都沉寂下来, 原本因为时疫而清冷的街道更显出一种荒凉, 凄凄秋风扫过,卷起几片落叶。   连权贵云集的乌衣巷都不例外。   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一个黑影从乌衣巷的角落浮现, 宛如一个幽深的影子, 他匆匆跃出高墙, 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快速向着城东方向急奔而去。   一路上巧妙地闪过了巡逻的兵马和岗哨。中间翻过一处阁楼的时候, 他脚步略停顿, 回头看向远方。   四周一片寂静, 这种仿佛被人盯上了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传说中的做贼心虚吗?   最终,霍彬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按住胸口, 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而已,却让他心情纠结,复杂难言。这是他从小到大,尤其是修习武道之后从未有过的。   罢了,将这件事情完成,从此便不再欠她的了,自己也可以放下这桩心事。   不多时,他在静谧的街道小巷中转折了几次, 终于抵达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   他轻车熟路地翻墙而入。   “什么人?”院子里立刻传来警惕的低喝声。   “是我。”霍彬立刻回道。   “啊?二少爷,您怎么过来了?”两个护卫从旁边房间里出来,惊讶地打量着霍彬。   “是有一些事情,不必惊动太多人,将王嬷嬷叫起来就可以。”霍彬简单吩咐着。   护卫虽然大惑不解,但还是依照吩咐办理了。   霍彬进了内院,一个年迈的老嬷嬷迎了上来,虽然匆匆起床,但她通身依然工整端庄,不带一丝凌乱,一看便是世家大族有底蕴的仆妇。   “二少爷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可是国公爷有什么吩咐?”   霍彬沉默了瞬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这是父亲命我送来的,是防治时疫所用,你们依照方法给小小姐服用即可。”   王嬷嬷惊讶地接过来,脸上露出喜色,笑道:“多谢国公爷赏赐了,这些日子奴婢忧心忡忡,就怕小小姐出什么事情。如今这疫病可是厉害,周围好几家人都遭了殃。”   一边说着,迫不及待去了房内。   霍彬没有久留,很快离开。   小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一个小婴孩的哭声响起,不久又平息了下去。   一切都沉浸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整条街道都静谧安详。   这样的气氛中,连值夜的护卫都松懈了下来,眼瞅着已经后半夜了,   高个儿的护卫打了个哈欠:“都这个点儿了,真想回去睡一觉啊。”   另一个黑脸的笑道:“整日闷在这里无所事事,骨头都养的懒散了,你白天还没有睡够吗?”   高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穷极无聊嘛,这里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非得咱们兄弟几个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闭眼地轮番守着干啥呢?里面不过几十个丫头婆子跟一个小婴儿。”   他冲着后院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说这孩子究竟是谁的?昨天老马还跟我偷偷说,多半是国公大人的私生子。”   “放屁,国公爷向来洁身自好,哪来的私生子?”   “我也觉得是,国公爷什么身份?就算是私生子,还是个女儿,抱回府中也没有人说二话。嘿嘿,刚才过来的霍二少爷,听说以前不就是二老爷的……”   “闭嘴吧你,小心被人听见,把你发配出去。”   “我这不就是好奇吗,若是一般的身份,何必咱们兄弟日夜守着,还要这么多丫头婆子看顾着。”   “谁知道是哪位贵人的孩子,你且少说两句吧,这事儿不是咱们能打听的。”   被同僚训斥了两句,高个儿护卫不敢多说了,只闷闷地站着。   站了大半夜,不免疲惫瞌睡,正斜倚着柱子迷迷糊糊着,突然感觉一道寒意逼近身后。   身为武者的敏锐直觉让他瞬间警醒,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就看见银光擦着脖颈划过,带起一蓬鲜血。因为后退及时,他脖子上破开了三寸长的伤口,却并不致命。   有人行刺!意识到这一点,他大声喊了起来,同时想要拔刀对敌。只踉跄后退了一步,突然背心一凉。   低头看去,是一柄短刀,从自己胸口透出来,带着明艳的红色。   刺客,不止一个……   最后的念头闪过,高个儿护卫重重倒在了地上。   比他多支撑了一招,对面的黑脸护卫也被人一剑划开了喉咙。   七八个身影翻墙而入,悄无声息落进了这个冷僻的小院子里。   偶尔几个护卫被惊醒,来不及惊叫,就被割断了喉咙,而大多数仆役只是在睡梦之中,就从此失去了生命。   短短片刻的功夫,刺客就从前院到后院走了一趟。然后七八个人又在前院集合,其中为首的那人,怀中抱着一个鼓鼓的包裹,边角露出一点儿柔嫩的肌肤,那是属于婴儿特有的娇软。   抱着孩子,他动作轻柔和缓,口里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也不轻柔。   “查看一遍,没有漏网之鱼的话,就烧了吧。”   又过了不久,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骤然绽放起火光,在漆黑的深夜里极为抢眼。   而那七八个身影已经飞身跃出了小院,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火势很大,迎风窜起,很快惊醒了周围的居民。   整个街坊都闹腾了起来,救火的,跑路的,乱成了一锅粥。   而与起火地点相隔了整整一条街道,一处僻静的屋顶上,一个身影悄悄起身。   方源犹豫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秦诺站在殿中,安静地听着方源的禀报。   从他出宫之后,盯梢霍家,然后发现霍彬半夜悄悄离开家门,去了城东很远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再到最后小院子里骤然发生的杀戮。   方源的声音清爽,描述简洁直白,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与感情。   之后他又远远跟着那帮杀人的黑衣人一段路途,直到他们抵达一处府邸消失,才折返回宫,向秦诺禀报事情经过。   秦诺从头到尾听完,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这两日辛苦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方源低头领命。   作为属下,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便是有再多的疑惑,只要自己不想说,就绝对不会随便开口询问。   包括之前自己命令他盯梢霍彬的事情。   在将霍彬从宫中放回之后,秦诺立刻交给了方源一个任务,   霍彬和林贤妃私通这件事情,表面上已经结束了,一个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悲剧爱情故事,一对被心怀怨恨之人算计的倒霉野鸳鸯。   但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林贤妃偷盗符纸的原因是怕死,生怕疫病感染到自身和家人。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充足。实际上自从发现符纸确实对疫病有效之后,宫里宫外无数权贵都用过各种哀求贿赂等手段想为自己弄一个保命符,尤其在疫病导致多家权贵世家遭殃之后。   是秦诺支持着太医院,拒绝了所有的请求。他深知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启,符纸瞬间消耗殆尽,真正的解方再也难以研究出来。除了制作少数药丸安抚民变消耗了些符纸之外,其余宫内宫外的哀求一律严词拒绝了。   这些天太医院承受着无与伦比的压力,不仅是日以继夜的研究,还有来自各方的觊觎。为此连符纸存放的壁橱钥匙都专门交由了大内侍卫保管。   为了生存,惧怕疫病,不惜冒险偷盗。   这么怕死的人,在那一天晚上,被人发现她与霍彬的私情之后,竟然想要触柱自尽。   一个怕死的人去自尽?   就算可以解释成女子失身之后的绝望,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啊。   所以在按照约定将霍彬放归之后,他立刻安排方源,去盯上了他。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还有什么内幕的话,那么霍彬也只剩下这两天的时间了。他马上就要出发去边关了。   果然,第二天,就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只是那个孩子……   ************   霍幼绢赶到乾元殿的时候,被许敏才、李丸等人的目光吓了一跳。   这种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热切期盼着大救星的表情,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些人脸上看到呢。   她立刻意识到,是皇帝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皇上怎么了?”她焦急地问道。   “皇上好像……生气了。”李丸压低了声音。   霍幼绢脚步一顿,表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刚才气氛那么诡异,她还以为秦诺突然急病发作呢。原来只是生气了……生气了……呃,好吧,确实很少见,至少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呢。看李丸这些人的反应,应该也很少见到。   好脾气的人生气,反而更加让人担忧。   难怪这么着急地派人将自己叫了过来。   宫女弯腰掀开珠帘。霍幼绢向内殿走去,绕过水墨琉璃屏风,进了后殿,一眼就看到,桌案边上,秦诺正坐在那里。   他似乎是正在深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皇上……”霍幼绢不禁也忐忑起来,都怪李丸那几个家伙,害得自己也紧张起来了。   好在秦诺已经冷静了下来,短暂的怒火来得快,也去得快。   “你过来了。”他点点头。   听到秦诺声音平和,霍幼绢放下心来。“刚才许公公他们说皇上生气了?”   “朕是有些气愤,不过现在想想又有些可笑。”秦诺眼中带着一丝寒意。   说是不生气了,其实心里头还憋屈着吧。霍幼绢偷偷想着。   “是因为朝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实在好奇,到底为什么让秦诺生气了呢?   这些天他在朝堂上与臣僚之间的纠葛她也知晓,自己老爹遵守承诺,在好几件大事上向皇帝作出了让步。难道是二哥回了家,父亲出尔反尔,又想赖账了?不会这么没下限吧?   还是在别的政务上惹秦诺生气了?朝堂上混久了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让皇帝碰钉子,那也是包裹了八层九层棉花布的软钉子,绝不会有任何淤青和不快留下。   “不是朝政。是一件儿意外之事。”秦诺说着,脸上突然浮现一层诡异的笑容。   他知道,这件事情不应该多说,牵扯到皇家的颜面和威严。但是他实在需要一个人倾诉这个秘密。   他竭力用最平淡的语气,将方源之前看到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霍幼绢眼神先是迷茫,霍彬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偷偷去看一个婴儿?难道是家中哪个人的私生子?不对啊,就算是私生子,也没必要如此遮遮掩掩吧。而且,之后的杀手是怎么回事儿?将小院子里的人都杀光了,只带走了小婴儿。   这个婴儿的身份……   “刚才朕命人去查询了一下那些刺客们最后消失的那一处府邸的归属,是平西营统领崔骞的别院。”   秦诺淡然说着,平西营也是京城五卫之一,其统领崔骞是秦聪当年的伴读,也是太后的心腹。只是如今平西营南下军中历练,如今主力都不在京城。   崔骞……骤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霍幼绢心神一颤。   将念头收拢回来,崔骞的手下劫走了一个婴儿……从霍家的手中……   霍幼绢突然想起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她甚至不敢说出那句话。   她望着秦诺,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惜,秦诺让她失望了。   他冷笑一声,开口道:“若朕猜的不错,那孩子应该是林贤妃生的。原来皇兄当初,生下的是一个女婴啊。”   霍幼绢猛地转头!四周宫人都被屏退了!   她打了个哆嗦,稍稍松了一口气。   秦诺脸上浮现一种少见的怒色,“他们将皇室血脉,将宗法礼仪,都当成什么了?”   一瞬间,霍幼绢已经想透了所有的经过。   林贤妃一开始生下的就是女婴,太后失望之下,便瞒天过海,替换了一个男婴。她想要这个婴儿登上皇位吗?不对,霍太后再丧心病狂,也不到这样蔑视一切的地步,连皇族血脉也敢混淆。   她应该是当时便决定了要过继。所以故意抱养了一个婴儿,而这个婴儿,只是太后的一个棋子,用来对付他们三个碍眼的家伙的棋子。   一个一开始就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可怜棋子。   秦诺之前还在猜测,以金项圈布局陷害自己和小皇子的人是谁?   不外乎秦勋和秦泽,两者之一。   后来霍太后以辣手对付秦勋,连刘太嫔也一起收拾了,他便推测,应该是秦勋的计谋。   如今看来,呵呵……   心中对霍太后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如此阴险的行事,牺牲无数人命,还要无辜婴儿的姓名,只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她想要过继,只是为了秦聪的身后香火吗?未必!只怕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掌权听政吧!   毕竟,无论自己还是秦勋秦泽,都已经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将权利交给她。 第97章 人赃并获   “皇上, 此事应该只是霍太后一人所为。”霍幼绢忍不住道。过继之事,霍家一开始就是反对的。   “朕知道, 霍卿他们没有这个必要。”秦诺冷淡地回道。   但是有一点秦诺没有说出。霍东来他们虽然没有参与这种公然混淆皇家血脉的阴谋, 但是之后很快察觉了。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安排人手盯梢,将那个真正的小公主弄到了手中。之后以此要挟霍太后, 让她放弃过继宗室的念头。连同自己登基之后, 想必也以此要挟着霍太后不要妄生事端。   哈哈, 从这个角度考虑, 自己也算是半个受益者呢。他之前还疑惑, 自己登基之后, 霍太后竟然没有任何搞事的举动?   霍幼绢默然, 秦聪驾崩之前, 她曾经秘密见过霍太后,为秦诺进言。如今看来,虽然也有被自己话语打动的关系, 但也是因为对霍家的愤恨占了上风吧。   自己继位之后,这个孩子依然在霍家掌握之中。后来疫病流行,林贤妃坐不住了。   林贤妃和霍彬之间,是否有情不得而知。但从最初开始,她多次偶遇霍彬,只是为了探听孩子的近况,而偷盗符纸,也是为自己的孩子, 多一个保命符。   毕竟自己卡地太严,任何宫里宫外的贵族,都不能拿到符纸。而那个孩子却是居住在宫外的,宫外疫病横行,很多贵族世家都倒了霉,万一染上,小婴儿必死无疑。   只是没想到会被蔡香师算计,两人发生了意外的“事故”。   但除开这个,一切还是在计划之中的。符纸到手了,而且交给了霍彬,送给了自己的孩子。但是真相是如此简单的吗?   这个孩子掌握在霍家的手中,是霍太后的一个大把柄,她纵然重男轻女,对林贤妃生下的是女儿很不满,但这个孩子终究是秦聪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骨血了。   她当然不想让那个孩子继续落在日渐离心的霍家手中,将孩子夺回来,自己才能不受挟制。而如何夺回孩子呢?   当然需要先确定孩子的位置。   从头到尾,只怕连霍彬也被算计其中了。   太后出面,霍东来必然会心生警惕,由林贤妃接触霍彬,却只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当然,他们的原本计划,是一个关怀孩子的母亲擅自行动,盗窃了一张符纸,委托霍彬送过去。却没想到因为蔡香师横插一脚,让事情向着另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幸而之后霍彬并未生疑,还是按照之前的承诺将符纸送了过去。   但因为这个横插一脚,让林贤妃丢了小命,也让秦诺察觉了事情的不对劲儿。才顺藤摸瓜,发现了真相。   接触武道之后,秦诺也时常听方源讲述一些当世的秘法,比如千里跟踪的迷香蝶之类的。   那张符纸,上面多半被动了类似的手脚。   然后太后安排的高手循着线索,将小公主救了回来。   她之前百般谋算,甚至牵连宗室近乎灭绝,秦诺都能够理解,因为毕竟是对付政敌的手段。但这件事情,真的突破底线了。   霍幼绢沉默着,太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狠毒算计,当初以自己为诱饵,针对秦健和郭家的时候便是如此。原本还纳闷为何秦诺继位之后,她一直安分守己,如今看来,不过是无暇分神而已。   第二天早朝散后,秦诺前去慈宁宫请安,这一次见到了霍太后。   依然是坐在殿中,闲闲依靠在椅子背上,冷淡而虚无的表情,但是秦诺能够感觉到,太后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比起前几次见面的沉闷,今天的霍太后心情明显开朗了。   秦诺恍如未觉,躬身行礼道:“母后。”   “皇上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霍太后竟然有心情关心朝政了,“太医院那边解方准备地怎样了?”   从江南传来消息,已经收罗了一些金绵草,快马加鞭运回京城。秦诺恭声道,其他的辅药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金绵草送到,这两日便能制成发药。   “京城的疫病连宗室和勋贵之家都侵染上不少,如此大事,皇上也该略体谅一下众人的心情。”太后慢慢说着。   秦诺做低头受教状:“母后说的是。儿臣也后悔着呢,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霍太后表情顿了顿。   几次见面,两个人一直很有默契地回避了林贤妃的事情,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来。   对这个意外,霍太后也很恼火,但好在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目视着皇帝,笑道:“这后宫里女人多,若无个打理的,确实很不成体统,等过了年,皇帝也该选秀大婚了。”   “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年幼,还想多约束自己,精进学问。”   “皇上一心上进,这是好事。不过册妃立嫔是人伦大道,也不能轻视了。”   霍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外人乍一看,这对母子之间气氛还挺融洽的。   说了没几句,两人转而谈起年节的处置。谁都没有再提林贤妃的事情。   看见霍太后端起茶盏。秦诺起身告辞了。   离开慈宁宫,秦诺长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钻进肺部,冲淡了淤结在胸口的沉闷憋屈。   其实除了霍太后让他烦躁之外,这几天、朝中的事务也让他感觉压力重重。   解方算是提上了日程,京城的骚动已经快要按压不住了,新一轮的骚动不是在平民百姓之中。自从有了金衣教主的保证,再加上断绝水源之后疫情得到有效控制,民间的恐慌情绪大为减轻。   新一轮的骚动发生在勋贵宗室之中。连续几家出现了病人,甚至还有像秦撼那样满门灭绝的,虽然病死者总体而言,远不如民间那么多,但对这些贵族而言,死一个同阶层的人所带来的恐惧,远远比死一千一万个平民百姓更可怕。   正如霍太后刚才提到的。自己果断拒绝所有勋贵的请求,虽然保证了太医院的研究进度,却也在贵族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不满。   好在接下来的发展一切都很顺利,太医院南下的队伍迅速采购了众多的金绵草,在回来的路上,梅竞等人一边赶路,一边开始制作丹药。带回京城来,迅速分发到各个疫区。随着病人渐渐痊愈,恐慌也逐渐消散了。   数日之前,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也在水源上游截获了这一次疫病的罪魁祸首。   果然是南陈探子动的手脚!   根据刑部的拷问结果,早在半年之前,他们就开始源源不断潜入北方,执行这个计划。从最早爆发疫病的泰州开始。   他们所用的东西很简单,一种封闭的琉璃瓶子,里面装满了污水,只要将其投入到水源之中,毒素就会飞快地弥漫。一旦朝廷采取了有效措施,将疫病的范围逐渐减小,他们就会找准时机,再一次投掷毒素。   太医院还在纳闷,是什么毒、药这么厉害,不仅没有被水源稀释,反而能越来越剧烈。秦诺自然明白,多半是某种顽固的细菌或者病毒,繁殖能力才如此强大。   确定了是南陈的手脚,并人赃并获之后。   朝廷立刻安排人手,将南陈投毒的事情昭告天下,并且紧急制定国书,送往乌理国,这几乎就等同于宣战了。   被恐惧折磨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民众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一时间整个京城,朝野上下,对南陈余党的愤恨和指责成了主旋律。   连宫中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民间更是飞快地衍生出各种神奇版本,什么乌理国的咒术妖人出手,甚至发展到金衣教主与乌理国妖人斗法三百回合的传言。   要不是因为疫病还没有完全过去,茶楼酒肆都人丁零落,秦诺毫不怀疑,京城的戏班子马上就能给你上演金衣教主法力无边,三打白骨精,呃不,三打乌理妖魔的段子来。   朝中也是一片热血沸腾,不断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尽快出兵,征伐乌理国。   接下来朝廷上下开足马力,要筹备的就是这场战事了。   让秦诺无比烦恼。在他的事业规划中,其实南陈的顺序还排在北朔之后。甚至如果南陈那位皇帝有眼色,好好当他的乌理国王,不要再留恋昔日南陈的辉煌的话。也许南陈的问题可以和平解决。   大周朝廷上上下下,其实都对那个瘴毒横行的蛮夷之地没有任何兴趣,连语言都不通啊!   谁知道风云突变,南陈如此急吼吼跳出来,将秦诺养精蓄锐的计划全盘打翻了。   不能不战!这一场疫病,从最初的城池一路蔓延到京城,病死之人数以万计,任何一个国家,被如此阴毒的手段祸害,都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开春之后征伐南陈,朝中已经议定了此事,这一战就算不能将乌理国灭绝,至少也要将中原那两个控制在南陈手中的郡拿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烦心事啊。   这一日晚上,搁下茶水,霍幼娟忍不住问道:“真的快要开打了吗?”   “哪有这么快?”   秦诺无奈。与南陈之间,一旦开战,就是国战。   没有这么简单,去年刚刚与北朔大战一场,虽然最后以议和收场,但战火启动,所牵系的兵马粮草调动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立刻征伐南陈,根本调动不及,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行。   而且如今疫病还没有彻底消除呢,光是这一场大病,就让整个京城伤筋动骨,还有后续一系列的问题。   “南陈竟然能用这种法子来祸乱国政。真是……”霍幼娟忍不住感叹,这种战法,历史上真的闻所未闻。   知道南陈竟然能想到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敌国后,秦诺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叹为观止。   细菌战的概念,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到的吗?   但是转念一想,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汉朝对战匈奴的时候,就有将病死腐烂的牲畜投入河流中,污染水源这种作战方法了。想出这种战略,并不算稀奇。只是能找到如此强力的病毒,比较少见罢了。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细菌病毒的概念,但毒瘴毒药都很发达。   “乌理国不愧南蛮之国,能找到如此厉害的毒物。”秦诺感慨着。   霍幼绢点点头:“这下子大家都知道南陈皇帝有多么狠毒了。哼,之前我说她们都不肯相信来着。”   “啊?南陈伪帝吗?”秦诺惊讶,其实以他私心而论,南陈用这种手段,虽然阴险,但也并不过分。   两国交战,谁管你死活啊!当然是对方越乱越好。这又不是后世,有文明公约的时代,不能牵连平民百姓。   对南陈这位末代皇帝,其实秦诺还是挺佩服的。   这几日翻看奏折的闲暇,他命御书阁将南陈的资料整理了一番送上来。   越看越是感觉,南陈伪帝,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是南陈末代皇帝的宠妃张贵妃之子,排行第八。据说这位张贵妃生得天资绝色,当世无双。所有见过的人,无不为之神魂颠倒。   张贵妃艳名传遍四方,连大周都有人倾慕不已。没错,就是自己便宜老爹景耀帝。   当年南陈灭国,景耀帝还惦记着人家,专门命军中不得伤害,要将人好好带回来呢。可惜贵妃娘娘性情贞烈,殉国而死了。   而这位八皇子天生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更兼才智过人,文武双全,在南陈有玉郎之称,从小便是迷倒无数少女的人物,甚至名声传到了大周。   “你们还经常讨论这个?”秦诺对霍幼娟的话表示疑惑。   “当然,南陈玉郎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啊!”霍幼娟笑道。   “那都说些什么呢?”秦诺好奇。   “咳咳,一点儿女儿家的闲暇话题罢了。”   “哦~”秦诺好笑地看着她,心知肚明。这就好像男人凑在一起,话题离不开女人一样,这个时代熟悉的狐朋狗友私底下,肯定会议论哪家的小姐更加美貌多才,而诸位小姐之间,也少不了谈一谈哪家公子哥儿文武双全,体贴温柔……   这位南陈八皇子是出了名的俊美,同时名扬海外的,还有他的才学,四岁学文,六岁成诗,十二三岁时候的作品就已经艳惊四座。南陈的文学之道原本就比大周要繁荣。这南陈八皇子的作品流入北地,时常被人传唱歌颂。连大周闺阁之内,都有不少小姐偷偷倾慕着他。   一时兴起,秦诺忍不住笑问:“朕与南陈玉郎,孰美?”   霍幼绢大笑出声:“君美甚,玉郎何能及君也?”   此时的两人一阵嬉笑。   到很久之后,秦诺终于亲眼见了那人,回想起今日这点儿攀比之心,只想说一句,脸疼!真tm疼! 第98章 南陈旧事   南陈八皇子如此名声遐迩, 更得皇帝宠爱,甚至几次想要废去元后所出的太子, 将他改立为太子的, 可惜没来得及实行,就遇到亡国。   亡国那一年,南陈宗室几乎被大周兵马一网打尽, 只有这位当时才十三岁的八皇子, 领着两万残兵杀出了都城, 一路向南。最后在南方一带站稳了脚跟。当然, 站稳脚跟的主要原因是北朔入侵, 大周紧急调派兵马, 裴翎去了北方。   但与这位八皇子陈玹的聪慧应变也脱不了关系。实际上在南陈被攻伐之初, 他就曾经上表皇帝, 要求派出使节团,联络北朔,共同夹击大周的。   可惜南陈末帝为人庸碌无为, 并未采用这个建议,结果沦为了亡国奴。   南陈亡国之后,不少宗室殉国而死,包括那位素来孤高的太子殿下,不过末帝倒是没有胆量自尽,估计还想着到了大周京城继续过日子呢。   奈何连遭打击,忧郁成疾,加上宠妃自尽的刺激, 一病不起,在被押送北上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退守南方之后,陈玹迅速称帝,一边领兵固守,一边联络当地的蛮夷势力,散尽金银财货,结交豪强。大周兵马这十几年里组织了数次征伐,但始终没有将这股势力剿灭。   虽然在大周兵马的持续打压下,南陈残党的版图在一天天缩小,从原本的六郡之地变成只有两郡还在控制之中。但是人家就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而且还打通了乌理国这个后续。陈玹娶了乌理国主的女儿,更在老国王病逝之后,一举将几个王子赶尽杀绝,当上了新王。记得去年在宫中,还听说乌理国内朝政不稳,反对势力此起彼伏,如今就能派人来大周京城搞风搞雨了,想必是内政已经稳定下来。   秦诺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十三岁遇到亡国惨剧,还真做不到这样坚韧的地步,更别说翻盘了。   南陈小朝廷的内政,在陈玹的统领下,一直极为稳定,也许是大敌压境,众人反而团结一心了。南陈很多不甘心亡国的门阀贵族和有才之士,都想方设法跑去了南边,投效这个小朝廷,所以陈玹的朝廷虽然小,却人才济济,这些年对抗大周的攻伐,还着实出了几个统兵之才。   对秦诺的赞许,霍幼娟表示不屑。“也许此人有枭雄之才,但若论为人,太过心狠手辣。”   “单从他能杀死同甘苦共患难的结发妻子,就可知其冷酷了。亏得那乌理国的公主对他一见倾心,为了他连自己亲爹亲兄弟都肯出卖。”   杀妻?秦诺眨了眨眼睛,在自己看到的资料上,陈玹的结发妻子,是南陈世家白氏的女儿。白家是南陈顶级世家之一,军功赫赫,忠义无双。   家主是当时的南陈水师总督,在国灭的时候阵亡沙场,只剩下一对年幼的儿女,跟着陈玹逃到了南方。让秦诺意外的是,这对儿女,恰好也是一对双胞胎的兄妹,跟自己和秦芷一样。   称帝之后不久,陈玹就立了白氏女为皇后。   让秦诺关注的倒不是这位白皇后,而是她的哥哥白光曦,原本是陈玹的伴读,跟着一起逃到了南方,虽然年轻,却是这十年里天下间迅速崛起的将星之一。曾经几次打败大周征伐的兵马。裴翎闲聊的时候也曾经提起此事,说白光曦生不逢时,大有怜惜之感。   因为此人已经战死沙场了。   那是南陈战场的一场剧变,四年前,大周镇南将军府足足调动了二十万大军,想着将南陈残余势力一举歼灭,连续夺取了三郡之地,更陷落其都城,可惜还是功亏一篑。陈玹逃走了。   就是因为当时的白光曦率军死守不退,给陈玹争取了逃亡的时间。虽然最终自身战死沙场。   之后陈玹带着小朝廷逃到了极南的边境线上,不久,白皇后就迅速病逝,陈玹又娶了乌理国的公主,从此打入了乌理国内中。   霍幼娟如此鄙薄陈玹,是怀疑白皇后之死太过凑巧吗?   “一路逃亡,一个弱质女子,病亡也是正常。”秦诺提出道。   “白皇后可不是什么弱质女子,根据我之前看过的资料,这位白皇后是通晓武功,弓马娴熟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可能皇帝没死,她先死了呢。”霍幼娟不服气。   “听说南陈伪帝的小朝廷逃到乌理国之后,公主对陈玹一见钟情,非卿不嫁。而陈玹又急着请求乌理国的收容和救兵。”   秦诺没有说话,此事确实很难论断,不可否认,白皇后死得非常巧妙,空出了一个好位置,让陈玹得以迎娶乌理公主。   但是兄长刚刚为自己拼死断后,保住基业,转头杀了人家妹妹,自己的结发妻子。陈玹真的会如此狠毒吗?   两人简短说了一番。天色已晚,霍幼绢告退了。   月上中天,秦诺走出乾元殿。   一眼就看到,方源正站在殿外一侧的回廊上,仰望着天幕。   清冷的月光洒落满身,勾勒出清冽的轮廓。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方源转身,跪倒在地。   “不必多礼了。”秦诺笑着。   看着方源站起身来,秦诺忽然想到,方源的履历,好像以前是白光曦的部属吧?   有心想问一句这位连裴翎都夸赞的年轻将军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还是别戳人心肝儿了。他可是恨不得方源对过去的事情彻底失忆才好呢。   看着皇帝一脸迷之微笑。   方源:???   “呃,其实,这几□□堂上都在议论,要征伐南陈的事情。”说完之后秦诺就后悔了,真想把刚才那句话删掉啊!   方源倒是神情平淡:“臣知道。”   这么重大的事情,他每日跟着秦诺进出,当然也会听到风声。   不等秦诺开口,方源突然又跪了下来:“皇上,臣请求转职入辟东营历练。”   秦诺一怔:“什么?”   方源又重复了一遍。   “不行!”秦诺的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他立刻明白了方源为什么会这样要求,一旦跟南陈开战,他这个南陈之人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将更加尴尬,只怕前段时间群臣反对的情形会再一次上演。   但是想了想之后,秦诺的第二个反应还是拒绝。   “朕不准。”他身边可信的,能用的人,实在不多,他不想让方源离开。   “好吧,朕是自私了。”秦诺爽快地承认道。   “皇上……”   要求被拒绝,似乎也在预料之中,方源依然是温和的神情,遵照秦诺的吩咐起身,立在一边。   秦诺却感觉心情烦躁不安。   他真的不想这么快打南陈,这下子将他全部的计划都打乱了。三年半之后,还有北朔那个头疼的大敌呢。   陈玹啊陈玹,你就不能好好当你的乌理国王,以后大家还能当个友邦什么的。非要搞事儿……   ***********   乌理国境内。   虽然是冬天,但身处极南地方的这个国度依然气候炎热。   乌理国虽然是南蛮的一个国度,但在南洋诸国中实力强盛,世代是南陈的属国,南陈对其也算以礼相待,多年前还曾经下嫁过一位郡主联姻,而南陈的皇室之中,也经常有乌理国宗室出身的妃嫔。   皇宫是洁白的大理石堆砌而成,雕琢着富丽的花纹,上面装饰着黄金和宝石的纹理,光彩炫目。   葱绿的植物生机勃勃,中间开放着大朵的金红花。这是乌理国特产的图罗花,极受当地权贵的喜爱。   皇宫的阶前,是巨大的水池,里面满是清透的水波,一尾尾金红色的游鱼在其中摇头摆尾,灵动非常。   之前,这里可不是如此岁月静好的模样。   流淌的鲜血几乎将整个水池染成了红色,满地都是断肢残骸,宫人的尸体铺满了洁白的台阶,其中还夹杂着很多贵族。   然而短短数月之后,这里就被重新修整,水池内恢复了清澈见底的纯净,飞溅上血滴的大理石廊柱也焕然一新。   新的国王,自然要有新的气象。   对这位乌理国的新主,一开始朝中上下,乃至民间都是愤慨不服气的,但是在陈玹以雷霆万钧的手腕,平定了地方叛乱,并将原本与乌理国为敌的世仇缅安国打得割地求饶之后,朝野上下对他的评价逐渐改变。   如今,乌理国的民间,也开始赞颂起这位君王非凡的才干,还有天神般俊俏的容貌。朝廷内部,也逐渐接受了改朝换代的事实。   当然,新王后要是能尽快生下一位拥有两朝尊贵血脉的王子的话,一切就都完美了。   突然一个白玉花瓶被扔进了水池里,飞溅而起的水花乱窜。   门前柱边的侍女们一个个屏息静气,努力将自身的存在感压到最低。只因为他们的主人正在愤怒之中。   “王上还没有过来吗?”一个女子气愤地站起身来,她容貌生得极美,肤色白皙,深褐色的长发打着卷儿,垂着脸颊边上,发丝间的珍珠和宝石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但再诱人的光泽,也及不上她明媚的大眼睛剔透生辉。   因为气愤,她脸颊上泛着一抹红润,更添艳丽之色。   这位乌理国的公主殿下,也是如今的王后,也不过才十六七岁年龄,正是一个女孩最美的时候,她已经三次派人去正殿邀请自己的丈夫了,却迟迟不见人影。   “王后,国王陛下正在处理政务,说明了不许人打扰。”最终,宫人低声回禀着。执政不久,陈玹就已经迅速掌控了整个朝廷,无论前朝还是后宫。   乌理国的新任王后气愤地又一次将一个花瓶扔进了水中。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话越来越不管用了,而丈夫对自己也日渐冷淡。   宫人不敢说话,以前是公主的时候,这位殿下出了名的天真烂漫,谁知道会变成如今这般暴躁易怒。便如之前,也无人能想象,这位公主竟然能联合数位大臣,勾结外来的大军,趁着国王病重之际,将几位争夺王位的兄长全部诛杀,然后与自己的丈夫一起登上了宝座。   虽然其中也有王后支持自己唯一的女儿的作用,但是这位原本性格单纯活泼的公主殿下会变得如此偏激狠辣,也是意料之外。   也许那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吧。让任何女人为他改变。   ****   大殿之内,重重屋檐隔绝了外面明媚的阳光,显得黯淡而阴冷。   但是如何阴冷的空气,都比不上桌案后那人的脸色。   他手中持着一张信笺,是刚刚从大周京城传来的密报。   一个让他锥心刺骨的消息!   终于,他抬起头来,抬头的那一瞬间,仿佛有光芒照亮了整个殿堂,那是比外面的太阳更加璀璨的光芒,只要看到过眼前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人否认这一点。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再挑剔的人,也会承认眼前之人的绝世风华,若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许就是他的唇有些薄,无论形,还是色。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通常比较薄情。但这样浅淡的颜色,出现在这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上,只会让人升起无限怜爱之情。   正如他身边的那个风情富丽的女子,正用满含爱慕的灼热视线,盯着心爱的人。   她身姿丰满窈窕,头发也是深褐色,打着调皮的卷儿,甚至连容貌,都跟中庭的那个女孩,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加的成熟诱人。   “陈郎,是什么坏消息吗?”眼看着心爱之人眉头紧皱,她温声问道。用的赫然是中原官话。   “是一个坏消息。”陈玹合上了信笺。   “是咱们派去执行投毒计划的人出了状况?”   “没有,疫病依然在流行。”陈玹冷冷说着,   因为两地相隔遥远,传来的信息已经是多日之前的了,南陈的疫病布局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大周京城弄出解方的事情尚未传递到乌理国中。   “只是得了一个故人的消息。想起了一些旧日的时光。”陈玹脸上流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像是怀念,像是怜惜,又像是恨极了的模样。   什么故人?女子满心忧虑,想要询问,却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发问。   犹豫之间,陈玹冷冷扫了她一眼,吩咐道:“王太后先回去歇息吧。”   顿了顿,又道:“记得把外面吵杂的那个也一起带走。”   艳色照人的女子正是乌理国如今的王太后乌尔娅。她出身乌理国贵族世家,祖上还曾经与南陈勋贵联姻过,是乌理国出了名的美人。国王在结发妻子病逝之后,以隆重的礼节迎娶了她为新王后。对他百般恩宠,为了她连之前的几个儿子都连续贬斥了。   可惜乌尔娅入宫多年,只生下了一个女儿。眼看着老国王江河日下,身体不行了。干脆与自己的女儿女婿里应外合,将病重的老国王一家赶尽杀绝,然后迎来了新的国君。   不仅是为了手中的权柄,更因为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见钟情。哪怕是因此悖逆人伦,也顾不得了。反正南蛮之地,也不讲究这些。而且听说,就算在中原的后宫之中,也有血脉亲族共同侍奉一个夫君的。   这样俊美的人,这样尊贵的血脉,与他比起来,乌理国王脉简直就是一群蠢猪。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对那群蠢猪低头呢?   对陈玹的冷淡,乌尔娅并没有介意,乖乖地起身,“那我先回宫了。蜜儿性格直爽,你不要责怪她。”   乌尔娅离开之后,大殿内很快寂静下来。   陈玹再也压抑不住,他低下头,将面孔埋进双手,身体颤抖着。   为什么,我希望你活着的时候,传来你的死讯!而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还出现在了大周的皇宫之中。   打马球吗?很快乐是不是?   以前在南陈宫中,两人一起玩耍的日子……   是了,他再也不可能打马球了,他已经残废了!   陈玹颤抖着站起身来,却因为起身太急,身形晃了晃,不得不用双臂撑住桌子。   就在灭国的那一日,他的腿受了伤,被一箭横穿膝盖,虽然救助及时,但终究留下了隐患。   日常行走,都能感觉到膝盖一抽一抽的痛疼。但是他是个好强的人,这十年来,他日日夜夜辛苦锻炼,约束自己,如今走起路来,已经与常人无异了。   只是今日,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仪态了,快步徘徊着,脚步踉跄而失措。   在这个一片阴冷的地方,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孤独。   胸有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撕裂,在灼烧,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才能解脱…… 第99章 大雪   大周京城。   一场大雪飘零而下。   整个宫室亭台楼阁, 都掩映在白茫茫的雪花之下。   秦诺披着斗篷,站在阁楼顶层, 遥望着玉树琼楼一般的雪景。   征伐南陈的筹备正在进行中, 那是明年才要考虑的事情,算是远虑,眼下就有一件大事, 让秦诺犹豫不决, 算是近忧。   与北朔的互市, 已经敲定在昌龙观了, 这原本是北疆边境的一个中等城镇, 在大周的控制之下, 朝廷讨论, 决定在这里设昌龙观安抚使一职, 虽然只是个五品的官职,但责任重大,不言而喻。   安抚使不仅需要与北朔人沟通联系, 处理商贸来往,更要有一定的战略眼光,因为昌龙观是卡在北疆的一条交通要道上,无论运粮还是行军,北疆最顺畅的一条道路,必需通过这里。另外还要有紧急应变之能,北疆事务繁杂,各方势力云集, 尤其两国谍报细作横行,甚至还有西域诸国和东川的势力,若没有强悍的能力,根本压不住局面。   这样一个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便是朝廷争议的重点。   朝中围绕着几个候选人吵吵嚷嚷了十几天,最终落在两个人选身上。   一个是何慈,出身岭东何氏一族,若论门阀贵贱,何家只能算是二流,但天下无人不知,岭东何家富甲天下,是北疆商贸巨头。掌控着北疆与西域诸国,以及北朔的大半商贸往来。何慈之前官拜淮关算练使,在北疆最大的城镇主持过民政经济,若转任昌龙观,平级调动,想必上手很快。   何慈是裴翎举荐的人。岭东何家与裴家的关系,秦诺一清二楚,何家需要依靠裴家这样的参天大树,来保证自己在北疆的财富和地位。而裴家的势力在灰飞烟灭十几年后还能如此快地崛起朝堂,自然也少不了何家银钱上的支撑,两家很多生意,都根本分不开了。   甚至裴拓的未婚妻,也是何氏女。   另一个人李祥阳,是霍氏一脉的官员大力举荐的。从履历上看更加完美,不仅在地方上连续任职,民生政务都非常出色,之后在礼部、户部都呆过几年,还两次参加与北朔的和谈,上呈过针对北朔的《镇北十二策》。   让秦诺犹豫不决的,还是昨日霍东来入宫面圣之后的一番话。   那时候殿内屏退了侍从,霍东来语重心长劝谏。   “臣知道皇上看重裴将军,如今南北战事将起,裴将军复出朝堂势在必行,只是,皇上不担心吗?”   “听闻皇上在格物司中,倡导数种新式兵器的研发,裴将军都极为关注。此事机密,皇上不可不防。”   “若皇上不满意李祥阳,臣原意为马前卒,推举窦唯利任安抚使一职。”   窦唯利是之前秦诺提起过的人选,淳王府的管事出身,在与霍东来因为霍彬的事情相互妥协之后,窦唯利成功获得了经纬詹事的职务,主掌一地商贸之事。   ……   霍东来的话虽然有部分是出自私心,但赤,裸裸揭露了一个秦诺无法回避的事实。   裴翎在北疆的兵权需要制衡!   实际上十几年的经营,如今的北疆几乎要变成裴氏的天下了,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大周的兵马,总体来说,分成三大块。北军、南军和中军。   第一股驻守北疆的兵马,简称为北军。主要防备北朔。总数大概在二十万上,都是百战劲旅,这个是裴翎的嫡系,之前戊北将军一职就是裴翎担任,直到他被调回京城,晋封大将军。朝廷空降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担任戊北将军,可惜这位老将太过逞强好胜,在对北朔的一次遭遇战中中了埋伏,不幸身亡。之后朝廷又安排了第二任戊北将军,这位是文官转任武将,绝没有好勇斗狠之类的毛病,恨不得整日里窝在将军府不出来,可惜文人的通病就是身体孱弱,去了没几个月,竟然因为水服不服而一病呜呼了。之后又安排了几个,虽然没有个个像前两任那么倒霉,但在北疆的地界上,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对上北朔,更是连吃败仗。   朝廷也是无奈,如今的北疆,是原本的副将季浩代领着戊北将军一职。季浩是裴翎的心腹。虽然这几年兵部一直尽心竭力往其中安插人手,但从霍东来的表情就知道,收效不佳。   第二股就是驻守南陈的兵马,简称南军。眼下主要驻扎在南陈旧都建邺还有最南边的乌理国境上,也是二十万人左右,这一支算是朝廷的兵马,如果忽略镇南将军本人是霍东来的妻子的表舅的话。好吧,京城勋贵豪门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之间联姻很多。勉强也可以将这只军队当作霍家的派系。   第三股便是驻守京城的兵马了,以禁军五卫为核心,连带着五城兵马司、内廷侍卫等一些兵马。简称为中军。中军拥有最高的数量,最精锐的装备,其中兵员派系的内容就比较复杂了。像是禁军五卫里面,神策营和神兵营都是霍家的亲信,霹雳营是裴翎带出来的兵,而平西营当年是霍太后一手提拔的,原本也可以算作霍家一脉的势力,但如今嘛……,其中,也只有一个辟东营,近来正在招募新兵,重整旗鼓,算是秦诺能一手掌控的势力吧。   仔细算起来,霍家的势力明面上看着好像还更大一些。   但是秦诺能确定一件事,如果有一天,霍东来想拥戴某个皇子夺嫡,这些势力是可以借助的,但若是他想要谋反自己当皇帝……不好意思,镇南将军府未必肯跟着干,神策营和神兵营也一样。霍家的势力,归根结底还是依赖皇权的,从血脉到官职,他们与秦氏皇族已经密不可分了。   而裴翎的不一样,他所带领的兵马,是从微末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共甘苦、共奋斗可不是一句挂在嘴上的虚话。用鲜血和战功浇筑起来的忠义,远远比靠着联姻这些方式换来的关系网更加精纯靠得住。而且北军的精锐程度,绝非南军和中军可比的。   这些日子接触禁军五卫就可以看出,真刀实枪干起来,霹雳营的实力绝对能甩神策营、神兵营几条街。   所以昌龙观这个职务,霍东来和兵部绝对不肯放弃。他甚至肯再退让一步,放弃自己的人选,转而支持皇帝提出的人选。   但是同样,裴翎不可能冷眼看着别人将这么粗的一根钉子钉入自己的阵营。尤其昌龙观地形特殊,正好卡在北疆的粮道上。   何慈和李祥阳,还有窦唯利。秦诺犹豫不决着。   就在这样紧张而忙碌的气氛中,年关渐渐逼近了。   疫病终于彻底过去,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失去亲人的伤痕,也在年节的喜悦气氛中被渐渐冲淡。   一条条街道挂满了金红的灯笼,一处处门面被装点地焕然一新。映照着洁白的新雪,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新年到来的欢庆中。   宫中也开始举行盛大的宴席,还有例行的祭祀。   秦诺的日子也繁忙了起来。今天要接受百官的朝贺,明天要举行祭天大典。   总算一溜儿的大事儿忙完了,年节也顺利过去。   新年之后,是官员休沐的时间,难得能够睡几个懒觉,也没有人在自己耳边吵吵嚷嚷了。秦诺也放松了下来,暂时将悬而未定的政务抛在一边,享受短暂的闲暇时光。   新年过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宫中积雪更加丰厚,看得秦诺忍不住手痒。带着霍幼娟、秦芷几个到花园里堆起了小雪人。   蹲在御花园中,亲自从栏杆上掬起一捧雪,小心翼翼地揉捏着。不多时,一只胖嘟嘟的小猫露出雏形。   霍幼娟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抬头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在霍家内院里的那次相逢。   凉凉甜甜的感觉一直钻到心里头。   秦芷凑上来:“皇兄弄了什么?是一条凳子吗?”   “是一只猫了。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秦诺抗议。   秦芷鄙视了他一眼:“这种肥而蠢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猫。”   几个人嬉笑着,充满了欢乐。   秦诺微微感慨,自己也只有在她们两个面前,还能放松稍许了,自从当了皇帝,真明白了孤家寡人是什么意思。   今年的宴席上,秦泽和秦勋都出席了,两人神情恭敬中带着冷淡。秦诺也没什么兴趣演兄友弟恭的大戏,只按照流程说了几句场面话,赏赐一番就完结了。   玩了半天,到了吃饭的时间。秦诺一脸神秘地向着女友和妹妹表示,今天的饭菜,有惊喜哦。   “能有什么惊喜?不就是烤肉吗?”秦芷不屑地说道,她刚才已经看到李丸带着人在亭子里架起火炉,摆上烧烤架子了。   霍幼绢倒是兴致勃勃,她知道秦诺向来别出心裁,经常能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   “是格物司里最近种植的一样植物,有了新突破,朕便先拿来尝尝了。”   格物司成立之后,便一直致力于搜罗各类的新式高产作物,尤其主事还是农学专业的。   皇家的商号来往奔波各地,秦诺也命令他们积极搜罗各类动植物样本。几个月之前,一支商队带回了几种异国植株,其中竟然有辣椒和孜然。   秦诺大喜过望,仔细询问,原来辣椒已经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出现在东部边境的一些商贸世家之中了,因为味道太过刺激,众人都以为有毒,所以只当做观赏用的摆设。   命格物司立刻将东西种了下去,日前刚刚收获了一批,留足种子之后,剩余的成果,自然被秦诺这个统治者毫不客气拿来公器私用了。   至于孜然,可惜只有干货,并没有新鲜种子,也被秦诺直接搜罗来了。   三个人来到凉亭之内,铜炉内火焰跃动,舔噬着上方的食材,不时有大滴的油脂落下去,溅起一团火花,同时烤肉特有的鲜嫩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让人食指大动。   凉亭四周都垂着鲛绡挂帘,将寒风阻挡在外,却丝毫不会遮挡外面优美的雪景。   一边吃着烤肉,一边欣赏风景,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第100章 年节   三个人也不计较什么规矩, 在烤炉边上围着坐下。秦芷先迫不及待拿起了银夹子,拨弄了一下架子上的食物。   有薄如蝉翼的肉片, 也有色泽焦黄的鸡翅, 还有各类菌菇豆腐土豆块,都被精心腌制过,光色鲜亮, 闪烁着酱料的色泽。   一只鸡翅膀顺着秦芷的力道, 滚了下来, 不偏不倚进了素白的碟子里。   “这鸡翅颜色好奇怪?是之前熏蒸过吗?什么酱料这么红, 跟胭脂一样。”   秦诺笑了笑:“是朕命令御膳房特制的, 尝尝就知道了。不过别太大口啊, 小心太辣。”   “我可从来不怕麻辣的。”秦芷哼了一声, 将鸡翅在白瓷盘子里滚了滚, 让温度降低,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了起来。   她一向喜欢吃辣味, 不过这个时代的辣菜,都是用胡椒之类的调味,远不及真正的辣椒来的刺激。   秦芷张开嘴,洁白的贝齿在鸡翅上狠狠咬了一口,咀嚼两下,顿时脸色绯红,张大了嘴巴。   “哎呀,好辣, 好辣啊!”她高声惊呼着,一边用力向着嘴巴里扇风,想让温度降低一些,却不舍得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秦诺体贴地拿起一杯冰镇的酸梅汁,送到她面前。   秦芷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这才缓和过来,心有余悸地道:“好奇怪的味道啊,感觉舌头辣的都疼了,但是忍不住还想吃。”   “谁让你拿了最辣的一种呢。”秦诺哈哈大笑,刚才秦芷冲着颜色最红最艳丽的就下手了,那些可都是最辣的。   秦诺从烤架上取了一只微辣的,和一只甜辣的送到她盘子里。又取了不辣和微辣的给了霍幼绢。   两个人吃了,赞不绝口。   “这种烤鸡翅味道真是特别,比普通的酱料更加鲜美。”霍幼绢点评道。   秦诺笑而不语,这些是之前他命令御膳房仿照着前世奥尔良烤鸡翅的口味调制的,有了辣椒和孜然之后,风味更佳。   这个时代的贵族世家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小山珍海味吃遍了的。但食材的烹饪,大多是追求保持原本的鲜嫩滋味,调料虽多,终究不及后世千变万化。   奥尔良烤鸡翅,香辣鸡翅根,孜然肉串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比较重口味,吸引年轻人的。从没尝过肯定会感觉口味一新。   秦芷吃了几块微辣的,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挑战重口的。一边辣地合不拢嘴,一边还不肯放弃。   霍幼绢对辣味的一开始不习惯,很快也上瘾了。跟着秦芷一起,大快朵颐。   只是她没有那么放得开,还是坚持用象牙筷夹着吃。不像秦芷,都直接上手了,吃的两只小手油汪汪的。   秦诺也跟着吃了几块,熟悉的口味勾起了过去的记忆。除了肉食,御膳房里还准备了各种鱼丸、菌菇、青菜、豆腐等。烧烤之外,还备着锅子。   吃到半响,秦诺叫来李丸,吩咐道:“将东西准备四份,给两位丞相,还有霍卿、裴卿家中各送一份去。”   以后这种辣酱,也可以作为内务府的生意之一嘛。   李丸立刻领命去办了。   三个人吃得兴起,秦芷忍不住道:“皇兄,讲个故事吧。你之前讲过的那些就好。”   “讲故事?”霍幼绢还不知道秦诺有这项技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秦诺咳嗽了一声,那是他刚穿越过来之后不久,有时候秦芷过来探望哥哥,兄妹两个人说话,秦诺为了避免冷场,偶尔就会给秦芷讲两个故事。但讲了没几次,就发现现代的故事和古代的三观严重不合,容易踩雷,所以很少再提起了。   “都是以前在奇书上看到的,异国地理志的故事,还有妖魔鬼怪的。”秦芷忙不迭地介绍着哥哥的新功能。   对上两双期盼的大眼睛,秦诺那句“要不咱们召歌舞或者评书”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犹豫半响,只好点头答应。   想了想,秦诺开口道:“在遥远的大海上,海上像矢车菊花瓣那样蓝……”   第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秦芷打断了:“矢车菊是什么?一种菊花吗?”   “蓝色如海水的菊花,从来没有见过呢……”霍幼绢面露深思之色。   秦诺:……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想再讲故事的原因啊!   他要不要解释一下,矢车菊是生长在欧洲的一种野菊花。最终,他沉下声音,“这是个神灵魔幻的故事,里面的动物植物自然与人界不同了。你们还要不要听了?”   “原来如此。”   “要听要听!赶紧继续说吧。”   “在大海的深处,住着海王一家……”   一边吃着,总算把这个故事讲完了,看着对面两个女孩双目怔怔,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秦诺感慨,还是神魔仙灵的故事好,不用解释那么多,不过《海的女儿》好像有点儿太伤感了,下次可以选择《西游记》试试,   “这个鲛人的故事……真是太让人难受了。”霍幼绢红了眼圈。   “鲛人都不识字吗?”秦芷撕扯着小手绢,“为什么不能说明白。”   “呃……”秦诺真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看着两人难过地连饭都吃不下去了,秦诺大为后悔,记得自己以前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没这么伤感啊?   然而感动完了之后,霍幼绢想到更远,“为什么这天下间,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连这神灵魔幻的国度也不例外。”   被她这么一提醒,秦芷也气呼呼地道:“应该是你若无情我便休好吧,这世间的话本子,也许因为都是男人写就,都是一个德行。非要女子为他们要死要活,哪怕是神魔公主也不例外。”   秦诺心神微动,想不到这两人还能从这么偏门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   如果要说女子独立奋斗,前世看过的还真不少……秦诺绞尽脑汁,立刻想起前世在晋江文学城里看到了一些小说。   他立刻捡了其中两个,讲述了出来。   雪景晶莹,四野宁静,篝火噼啪,美食香醇,这样的环境,格外适合讲故事和听故事。   晋江的故事都比较曲折漫长,秦诺两个故事讲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两人安静地听着,一直到最后,霍幼绢流露出欣然向外的表情:“虽然那位小姐最终并未嫁入豪门,但取得如此成就,而且能与理解自己的人携手终生,才是最幸福的。”   秦芷悠然神往:“第二位故事里的小姐也很不容易,家中困难,继母逼凌,父亲无情,庶妹刁钻,这样的家中,竟然能够逃过登徒子的纠缠,为自己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无论过了多少年,天下间女孩子的爱好和审美都是大同小异的。   秦芷咬着鸡腿,忍不住又问道:“皇兄,这些故事你是从哪里看来的?那个被烧掉的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好看的书吗?可恨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害得我现在都没的看了。”   秦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要不我写下来,给你看看?”反正年关比较空闲,为了女朋友和妹妹辛苦一下也是值得的。   “好啊好啊。”秦芷小鸡啄米式连连点头。   霍幼绢委婉地建议道:“皇上政务繁忙,不如说给我听,由我来写。”   秦诺立刻想到,自己那一笔狗爬一样的字,实在拿不出手,还是由霍幼绢代劳比较好。欣然应允,“好啊,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臣女回去就先将这两个故事整理出来。”一边说着,她站起身来,似乎连饭都不吃了,这就要回去开工。   秦诺诧异:“不用这么着急吧?”   霍幼绢的眼睛里亮着光芒,像是两颗小星星。   “我觉得这些故事很好啊,等写成了,还要拿给闺中姐妹们看看呢,让她们也知晓,不一定非得靠男人才能过好日子。”又笑道,“皇上的这些故事,将来闺阁之内必定大为流行的。”   秦诺一愣,他突然想到,来到这个世界,虽然自己有幸穿成了男子,但对男尊女卑的现实,也曾经想过,如何才能提升一下女性的地位?   可真正让女性地位提升,并不是依靠一些政策就能够达成的,中国古代的女子地位提升,记得是跟纺织业的发展分不开。女子能出门做工赚钱,甚至成为一家的顶梁柱,自然话语权就上升了,再就是民间风气和心态的转变。   他之前已经立了项目,让格物司寻找织造机械改良的线索,促进纺织技术提升。而民风和习俗的转变,不正可以用这些故事来潜移默化地引导吗?   前世在晋江之类的网站看到过很多女子独立自强的故事,情节曲折生动,颇有可用的。如今写出来,刊发天下。或者是在闺阁中流传,都是一种启发。   甚至更远的将来,还可以将这些故事改编成戏剧戏曲,进一步扩大影响范围。   嗯,这个活儿,最适合的,莫过于眼前的霍幼绢了。现成的人才可用。   听着秦诺的想法,霍幼绢大喜过望,一脸崇拜地看着心爱的人。“皇上想的比我还要深远呢,若真有这样一天,天下女子都要感激皇上的恩德。”   “感激朕就不必了。”被她一提醒,秦诺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对了,这些故事流传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朕写的。”   秦芷撇撇嘴,“当然不是你写的,只是皇兄你从里看来的好吧。”   “皇上还记得这些故事是哪几位先生的手笔吗?”   “呃,这个,朕已经记不得了,大多数都是佚名吧。”秦诺头疼地说道。   这个时代写故事话本,在读书人中算是不务正业的行为,所以很多话本子都没有署名。霍幼绢并未生疑,“那就不如用个笔名,选什么好呢?”   “不如……就用晋江公子这个笔名吧。”秦诺拍板道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秦芷好奇。   “因为那座被烧掉的,里面存放这些书籍的书架正好就是这个名字啊。”秦诺笑嘻嘻道。   两人再无异议。   敲定了笔名大计,又吃完烧烤。天色渐渐昏沉下来,眼看着又是一场风雪在天边酝酿。秦诺催促这秦芷也赶紧回去。   两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女孩,在雪中待太久万一着凉可就坏了。这是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秦建谋逆那一年,秦芷就因为风寒高热不退,险些小命呜呼。   两人各自回房,霍幼绢奋笔疾书,开始了创作大业,这且不提。   *****************   年关之中,亲眷走动频繁,家家户户热闹非常,向来闭门谢客的裴府也不例外。   李丸赶到的时候,正遇上一群霹雳营的年轻军官在裴府拜年。   听说了宫中赐下食物,裴翎笑着迎了出来。   眼瞅着李丸领着四个小太监,抬着半人高的铜炉,还有满满当当的食盒,送进了房内。   上面的烤架滋滋作响,是鸡翅膀和各类肉食正在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同时送来的,还有几瓶酒庄上新酿制的高度酒和葡萄酒梅子酒等。   “今日皇上在御花园中用烧烤,试了试宫中新制的酱料,甚是美味,便想起几位大人。命令奴才等人送来,说配着雪景,正好品尝。”   李丸吩咐着小太监将东西弄好,一边毕恭毕敬地说着。   “多谢李公公辛苦这一趟了。”裴翎含笑谢过,又跟上两步,问了秦诺近来的情况。   之后自然有管事奉上红包,将李丸恭恭敬敬送出了大门。   回了房内,裴翎还没进房门,就看见一个通红晶亮的东西从自己眼前飞过,划着优美的弧度,落到对面霹雳营统领戴德耀的手中。   那是一瓶酒,红玛瑙般的晶石瓶子装着,里面液体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登基之后,秦诺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香皂等物变成了富裕人家的必备生活用品之外,最赚钱的莫过于各类酒水了。各种味道、各种浓度的酒水,不仅在大周权中流行,甚至贩售到了北朔和南蛮,尤其高度的酒水,在北朔那边极受欢迎。   这个时代的酿酒方法,酒精浓度一高,不免有杂质掺入,口味大受影响。秦诺酒庄所用的法子,却提纯干净,再加以各色辅料,滋味醇美,让人留恋不已。   而为了保持酒水的高价位,最顶级的美酒,秦诺都是限量发售的,甚至压根儿不对外卖,就算你捧着成千上万的银子,照样买不到一瓶。   之前秦诺就听说过,自家最顶级的美酒之一,赤虹金焰,在北朔开出了万两白银一瓶的高价。固然有奸商哄抬吹捧的因素,但此类美酒在北朔有价无市也是真的。   赤虹金焰便是戴德耀手里头的这瓶。   刚才李丸一走开,几个人就盯上了几瓶酒,偏偏裴翎走了,半天不见回来。   任惊雷先动手,这厚脸皮的家伙竟然一拿就是两瓶,立刻引发了骚乱,四五瓶酒水哪够这群饿狼分的,一时间大厅里身影横飞,酒瓶乱窜。   旁边管事看得冷汗直冒,曹琦嚷嚷着:“你们这群猴子,还有没有礼数了!御赐的东西,打坏了怎么办?”   他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些人打斗虽然激烈,招来招往之间,却没有碰触任何桌椅板凳、器皿摆设,尽显高明身手。至于争夺的焦点,几瓶酒水,更是爱惜如珍宝,舍不得伤害分毫。   裴翎进来的时候,战况正激烈着呢。   看到连一向性情沉稳的戴德耀竟然也参与了进来。裴翎无奈叹了一口气:“你们也略收敛些。”   几个年轻人顿时讪笑起来。刚刚从北疆调回京城的策军校尉晏畅笑道:“求将军赏了小的吧。自从在北疆季将军的宴席上看到过一次,我可是日思夜想,垂涎三尺。唉,季将军可真是小气,明明有一大瓶,上次宴席,只肯分给咱们一人一小半杯。都没来得及尝尝味儿,就没影了!”   他天生一张娃娃脸,明明二十的人了,看着却像是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此时觍着脸哀求,更显可爱。   奈何霹雳营诸人早就吃腻了他这一套。   “滚吧,让季将军听到你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小心抽鞭子。”另一个同僚笑道。   晏畅大笑:“我可没胡诌,剩下的半瓶听说至今还被季将军私藏在家里,都不知道藏在哪儿。不然早被我和小蒋一起弄出来喝了。”   又盯着酒水:“方才那个李公公说,这个是酒庄新出品的,比之前的更胜一筹。能尝尝滋味,死了也甘心。”   任惊雷笑骂:“你这没出息的德行,快别让将军笑话了。赤虹金焰算什么,这里还有两瓶清风甘露呢,这才是真正的佳酿。”   就是刚才被他率先拿起来的两瓶,不过如今已经落到裴拓和另一个军官手里了。   一群人嬉笑着。   裴翎被这群家伙吵得无奈,吩咐管事道:“去准备些酒菜,就烧烤和锅子吧,今晚就在这里尝尝这几瓶酒的滋味。”   众人顿时一阵欢呼。 第101章 何氏女   有御赐的烧烤, 厨房再添了些东西,众人迫不及待将酒瓶子打开。   顿时异香扑鼻, 充斥满室。   裴翎品尝着, 也不禁惊讶,滋味之甘醇,比之前的更胜一筹。看来格物司内对酒精的提纯也有了新突破。   想起酒精来, 裴翎忍不住提起:“这些日子北疆那边的酒精消耗, 也实在太过了。”   自从格物司制成酒精, 广泛提供给军中之后, 这玩意儿迅速变成了军队里消耗最快的医疗物资。   如今北朔安稳, 并无战事, 还消耗如此之快, 尤其北疆军中, 日日哭穷,对着兵部和内府索要,这些酒精到底是被消耗在了什么地方, 不言而喻。   没想到裴翎突然提起此事,晏畅吓了一跳,讪讪笑道:“没办法,季将军也想了好多法子,总是挡不住那群耗子。”   席上众人都嬉笑起来。   “你就是那耗子头吧。”   “别瞎扯,我才动手几次了,蒋鹏那些人比我狠多了,上次挖地洞的招数都被他们使出来了。”晏畅不以为然。   大周军律严格, 军中是禁酒的,只有偶尔庆功欢宴的时候才能放开限制。北疆气候寒冷,从军队到百姓,都喜欢喝两杯。可惜禁令严格,裴翎治军尤其谨慎,所以大家的机会一向不多。   但是自从多了酒精这个东西,一切都不一样了。数月之前,第一批酒精送到了北疆,据说,当天就被医疗兵发现这玩意儿是什么做成的,顿时成了军中你争我夺的热门资源。甚至还有士兵为了套取此物,故意受点儿皮肉伤的。   酒精甚至比北疆普通的酒水都要好,还可以兑取清水,一小杯就可以兑成半瓶美酒,滋味也上佳。   当然,季浩早就防备着此事,将酒精全部收拢管理,戒备森严,奈何还是挡不住一帮“狼子野心”的家伙。什么飞天遁地的招数都使出来了,甚至还有伙同外人监守自盗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这也是秦诺事先没有想到的。   裴翎倒是早就想到了,还专门提醒了季浩。奈何收效甚微。每天跟这帮兔崽子斗智斗勇就够折腾的了。   裴翎也是头疼,其实中军和南军的消耗,也远比日常要多,但也没北军这么过分。工部已经就这个问题几次抗议了。   以前有北朔日日攻伐,尚可以当借口,现在北方暂时靖平,就不好遮掩了。   “那有何难,”一个军官笑道,“改天打去北边就是了。”   “日日他们来打咱们,还不许反击几回的。”   几个人正说笑着,突然一声惊叫响起。   原来是有人尝了一口那烧烤架子上的鸡翅,顿时惊呼出声。   “太辣了!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刚才那个內监不是说了吗,是什么叫辣椒的东西,比胡椒还要重口的。”   “舌尖儿发麻,但是让人吃了还想吃。”   “够刺激,我喜欢!”   一群人争着吃了起来,不时有人惊呼出声,赞叹连连。   裴翎也简单尝了一下。   滋味鲜美重口,远胜平常,也不知是什么酱料,难怪这些人喜欢。   应该又是宫中那位皇帝别出心裁的产物吧?只怕京城之内不久就要流行起来了。   一边吃着,晏畅笑道:“还是京城好,比北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不缺,就是规矩多些,忒烦人。”   赏赐的烧烤还是比较多的,但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一群人几筷子下去,不多时就将烧烤吃了个干净。裴家的厨房里也奉上了各色鲜美的肉片鱼片,众人继续享用,但总觉得滋味没有刚才的鲜辣劲道。   一场欢宴,将锅底吃的底朝天,几瓶酒也喝了个精光。裴翎面前,终究不敢通宵达旦地吵闹。眼看着天色已晚,便纷纷告辞。   待众人离去,仆役收拾碗筷。   裴翎起身进了院内。   天边阴云凝聚,一场大雪迫在眉睫。   庭院中满地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浮动,衬着满地白雪,更有一种清冽风华。   裴翎任意走着,到了一处廊下。眼看着雪花簌簌落下,不多时走来的小道便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也不回头,只懒洋洋道:“怎么过来了?”   任惊雷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杯热茶,笑道:“大家太吵了,害的将军一下午不得安宁。”裴翎好静,虽然御下恩威并重,却甚少这样随他们欢笑吵闹的。   裴翎摇头笑道:“也无妨,这些日子军务清闲,正可以多松快些。”一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滋味生涩发苦,他皱起眉头。   “醒酒的茶,略苦些。”任惊雷笑道。   裴翎无奈,又喝了一口,问道,“你昨天过去何家,怎么样?”   “何家甚是恭敬,只是言谈之间,对昌龙观安抚使的职位非常迫切。”顿了顿,继续道:“而且听密探禀报,何家私底下也在活动着,进京以来,往不少人家都备了重礼。是否该提点一两句?”   裴翎嗯了一声,懒散地道:“等过两日见了面再说吧。”   任惊雷又问道:“如今辟东营重整,招兵买马,各家都蠢蠢欲动着,咱们是否也该搁两个人进去?”   裴翎摇摇头,所无谓地说着:“詹子平治军严谨,别去费那个心思了。”   “唉,将军您这是闲地太久了吧?骨头都生锈了,一件两件的,都懒得费心思。”任惊雷抱怨起来。也就他敢在裴翎面前这样说话了。   裴翎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   皇宫之内,比起昌龙观安抚使的职位,秦诺如今还在为另一件大事而烦恼着。   最近的折子,奏请选秀的越来越多。   去年刚登基的时候,奏折就有不少,但秦诺一概以孝期为名,推拒了。   这个理由也勉强合适,毕竟父兄连丧,而且皇帝也年轻。   但今年就不行了,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开春选秀,本来就是宫中的一贯传统。过了年礼部就要抓紧时间筹备起来的。   该找个什么理由拒绝呢?   秦诺则带着李丸和几个侍从漫步走在曲折的廊道上。   暮色渐浓,天地间昏沉一片。走到夕月湖边上,秦诺远远看着湖心的岛。   心念微动,他抬脚步上了湖面的回廊。   因为连日的大雪,夕月湖上也结了冰,厚厚的冰层上又落了雪,几乎要与脚下的木制回廊齐平了。   踩在上面,真有种行走在云端的错觉。可惜回廊上的积雪都被宫人清扫干净了,未免美中不足。   秦诺一路前行,屏退了侍从,只让李丸一个人跟着。   湖心岛建在夕月湖中央,假山堆叠,满地花木,是一个赏景的好去处,上面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秦聪为太子的时候,偶尔会来在这里读书写字。兄弟们为了避嫌,极少过来。只有秦诺,因为贪恋这里的景色,偶尔趁着这个时间过来溜达溜达,反正晚上没有人。   这些日子他因为朝政烦躁的时候,也会过来这边,岛上僻静,渺无人迹,白雪茫茫,倒是个让人思考的好地方。   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岛上,踏着洁白的石阶,一路向上,不久便到了小阁楼。   阁楼建在小岛东边,三面环水,只有前面是开阔的绿地,因为冬天,都只剩下了枯枝败叶,但此时挂满了雪,倒是平添三分可爱。   外面北风呼啸,雪粒子扑簌簌开始飘落。   这雪真是说来就来啊!   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李丸委婉劝道:“皇上,这地方湿气重,天气又冷,您还是保重身体啊。”   秦诺没有理会。如今他内功有成,根本不惧这点儿寒意。   进了阁楼里,果然非常冷,更显得四周寂静无声,回想起自己当初来这里,最喜欢凭栏而观。秦诺抬脚往后殿走去,突然脚步一顿。   有意外的呼吸声!   虽然外面风声大作,落雪纷飞,但如今他已经是修为有成的人了,还是分辨出来,在阁楼的最东头,有一个微弱的呼吸声。   是扫洒的宫人吗?秦诺惊讶,抬脚往那边走去。   却似乎惊吓到了那个潜伏者,人影慌乱地动了动,似乎是在找地方躲藏。   这下子连李丸也听见声响了,大惊失色:“谁?”   万一有刺客可不得了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推开门。狂风呼啸而入,夹杂着雪粒子。   透过敞开的侧门,秦诺立刻看到,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正站在殿外阳台上,斜倚着栏杆。被李丸一吓唬,她惊得又后退了两步。可惜身后就是矮矮的回栏,一个不防备,脚下踩空。   顿时尖叫一声,跌落下去。   下面是浩浩荡荡的夕月湖,上面浮动着一层薄薄的冰雪。这个时节跌进水里可是会要命的。   秦诺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女子的衣袖。   幸好这个时节的衣服都比较厚实,如果是夏天薄薄的纱裙,说不定会因为受不住力而撕裂呢。   止住了少女下坠的势头,他臂上略用力,便将人拉了上来。   李丸也反应过来,匆匆上前将人七手八脚扶起来。   是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她正满脸惊恐地看着两人,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瑟瑟发抖,秦诺很快发现,她发抖应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寒冷。   少女的半边裙子都湿透了。刚才明明没有掉下去。是自己进来之前就沾湿了?   “先进殿里吧。”   秦诺吩咐一声。   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寒风的摧残,少女略微好转了些,却依然冻得脸色铁青。   这个温度穿着湿衣服会出人命的,看她也只有秦芷差不多大小,秦诺想了想,转头吩咐李丸,“将衣服脱了给她遮挡一下。”   李丸:“啊?”   谁让这阁楼为了清雅,四面的窗帘都是琉璃珠串成的,竟然没有丝毫布料。   在秦诺面无表情的万恶统治阶级视线压迫逼视中,李丸只能乖乖脱下了外套。然后递给那个浅蓝色裙子的少女,尴尬地道:“呐,你先用一下吧。”   少女惊慌地眼神稍稍安宁下来,看了看李丸的衣服,应该是一位太监,她略一犹豫,接过来,躬身道:“多谢小公公了。”   公公就公公,还什么小公公。自己虽然年龄小,但可是位置高啊。李丸偷偷想着,一边抱紧了双臂。   看着他冻得直打哆嗦的模样,秦诺笑了笑,随手脱下肩头的披风,递给他,“先遮挡一下吧。”   李丸愣了片刻,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您万万不可啊!奴才哪受得起啊!”   皇上!少女吓了一跳,更加面色苍白,颤抖着看向秦诺。 第102章 未婚夫   “起来穿上吧, 摆这副样子给谁看?”秦诺没好气地道。   自己这件披风只是出门时候随便披的,宫中也知晓自己不喜欢太过繁复的花纹坠饰, 所以样式简朴大方, 并无忌讳,用来赏赐臣子也不算过分,赏赐给一个内侍, 虽然隆重了些, 但也不算太出格。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他将披风直接给对面的女孩, 奈何他是不可能这这样做的。否则自己后宫只能多一个妃嫔了。这样曲折迂回转一圈, 好歹勉强符合古代的礼教。   李丸却坚持不敢受, 磕头道:“日常皇上宠信, 奴才已经万死难当了, 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秦诺气愤地踢了他一脚, “一件衣服罢了,什么非分之想,正是年节, 朕回头再赏赐许敏才他们几个一番。过年嘛,人人都有红包。”   听到人人都有赏。李丸这才起来将衣服双手接过,却也没有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怀中。   秦诺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转头注视着女子,“你是何人?”   女孩吓了一跳。“我……奴婢……民女是之前跟随家母入宫请安的。”   这几日年节,京城不少贵妇人入宫拜见太后,想必少女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母亲被留下陪着太后说话,我跟着表姐过来这边赏景,一不小心失足踏进了湖水里,湿了衣裳。表姐便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回去取衣服……”也许是看到秦诺神态温和,少女说话渐渐流利了起来,说了半天,又添了一句,“表姐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回来。”   少女眼圈有些发红,万分悔恨自己为什么答应表姐过来御花园赏景。好好呆在暖阁里不就行了?   秦诺基本明白了事情经过。至于少女的表姐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当然是因为自己过来了。他上了浮桥之后,道路就那一头立刻被侍卫封锁住了。想必少女的表姐还在桥那端干着急呢。   被这种小事故一闹腾,秦诺也没有了继续游玩的兴趣,吩咐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吧。”   然后就带着李丸往回走。   李丸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少女。赶紧抱着披风出了门。   然而下了阶梯,走到浮桥边上,秦诺突然傻了眼。李丸更夸张,嘴巴直接张成了o形。   这是咋的了?好好的浮桥,怎么突然飘走了。   秦诺弯腰查看,浮桥续接在小岛上的这一端,好像因为太过冰冷而缆绳断裂了。于是整座浮桥就离开了岸边,随着水波向西头不断飘动。   浮桥非常长,而且曲折蜿蜒,对面的桥好好的,恐怕一时半会儿那些侍卫都不会发现端倪。   要用轻功飞纵到那头吗?还是高喊一声?或者干脆用内力把李丸这家伙扔出去,让他落到桥上?   一时间脑中闪过数个方案。犹豫的功夫,浮桥已经越飘越远了。轻功飞纵还是算了吧,一来不想暴露自己会武功的秘密,二来失去了支撑,浮桥尽头轻飘飘的,受不住力,万一踩上去落进水里可就惨了。   最终,秦诺选择了最安全的一个法子——高声叫喊。   在秦诺的催促下,李丸只好亮起嗓门,冲着对岸高声叫着:“来人啊!浮桥断了!”   秦诺登高远望,在李丸叫嚷了几声之后,对岸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秦诺放下心来。   跃下台阶,吩咐李丸:“不用叫了。进屋里等着吧。”   对两个人去而复返,少女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刚才李丸的声音几乎冲破天际。   她瑟缩着到了一边,也不知道该不该对着皇帝行礼。   秦诺没有功夫理会她,吩咐李丸将桌案上的灯笼取下来,又找到了书房里的铜炉,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了火折子。   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点燃了灯火,光亮洒落,让人安心不少。可惜炭炉里面是空的,一粒儿炭火也无。   秦诺无奈,只好亲自去旁边书房里弄了些来。   看着皇帝手里的东西,正蹲在地上鼓捣炭炉的李丸目瞪口呆,“皇上……这是?”   “椅子腿,没见过吗?”秦诺没好气地道。   然后将那几只倒霉的木头送进了炭炉里。   火焰终于点燃了,秦诺转头对旁边的少女道:“一起过来烤烤火吧。”里面衣服还湿透着,少女已经冻得面色青白了。   少女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抵挡不了温暖的诱惑,小心翼翼跑了过来,低头道:“多谢皇上赏赐。”   李丸好奇地看着她。   在炉火的映照下,少女肤色白皙,宛如透明一般,纵然被冻得非常狼狈,依然无法否认,她生得极美。恐慌不安的神情更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让人情不自禁心生怜爱。   真是个绝顶的美人儿!只怕与主子那位心尖儿上的人也不遑多让了。李丸不敢多看,低头专注炉火。   秦诺视线一扫而过,少女里面的衣服湿透了,在火光的映照下,玲珑浮、凸,一览无余,外面是李丸宽松的太监服,半遮半掩之间,更显出一种诱人的风情来。   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大家小姐,几乎没有这样狼狈的经验。   秦诺转过头,也不去看她。   少女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偷眼瞧着秦诺,原来这就是皇帝啊,听说新登基的皇帝性情温和,容色非凡,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转而又联想到,也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什么样子的人。   秦诺有些发愁,本来以为自己立刻离开,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但现在看来……眼前少女,真是个麻烦!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叮嘱她,先等自己离开,之后待会儿再走。   但是立刻又意识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她的表姐正在岸边着急,对面的侍卫早已经知晓如今岛上有三个人了。   只能回去之后约束众人,不要外传此事了。   秦诺犯愁地想着。而对面的女孩也在思考,火光带来的温暖,让她思绪终于活络了起来,身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很快意识到了眼前的局面。面色在恢复了几分红润之后,又一次苍白了起来。   “怎么还没有过来?”秦诺心情烦躁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极目远眺,他很快发现为什么救援的人还没有抵达了。夕月湖面上太多浮冰了。原本只要划着小船,很快就能抵达岸上,将皇帝接回去。   但一块块的浮冰阻挡了航道,偏偏这些冰雪又不是十足的结实,能让让人踩着通行的。所以宫人只能一边敲打着拦路的冰雪,一边往前划动小船。   幸好小岛附近的浮冰比较少,走过前半段之后,路途畅通了起来。   两艘小船终于被宫人划到了小岛岸边。眼看着皇帝站在阶前亲自等着。众人满脸惶恐,纷纷跪地请罪。   秦诺还能说什么?简单吩咐了两句,带着李丸上了船。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起过房内的另一个女孩,也没有多看一眼。   但宫中流言蜚语这种事儿,不是你竭力避免,就能如愿以偿的。   就在第二天,宫中迅速传开了一个充满桃色的消息。   知道吗?昨天有一位小姐,入宫请安的时候,在夕月湖的湖心岛上沾湿了衣裙,然后正好遇到了皇上。与皇上一起在封闭的阁楼里呆了大半夜呢。   孤男寡女相对而立,其中一人还衣服湿透。   虽然李丸也在,但是在皇宫这种地方,太监是向来不被当做人看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他的存在。   听着李丸汇报的消息。秦诺心中一阵烦躁。   明明只是黄昏,怎么成了半夜了?   再怎么避免,该来的还是要来。   在宫中,这种消息甚至不算是造谣,毕竟这不是牵扯巫蛊陷害等性质恶劣的流言。   一个是未婚的大家闺秀,一个是年轻登基的皇帝,将来后宫中多一位妃嫔就是了。说不定还是一段宠妃佳话呢。   看到秦诺脸色发黑。李丸犹豫再三,终于磕头继续说出第二个噩耗。   “皇上,那位小姐的身份已经探查清楚了,是岭东何家的嫡出第四女。”   秦诺手一顿,目光凝重了起来。而李丸下一句话,让他凝重的视线直接转为冰冷。   “这位何小姐,是……南乡侯的未婚妻。”   秦诺一直以为,自己在小岛上与那个女孩的相遇,只是一处意外。但是如今看来,裴拓的未婚妻?   这只怕是一场算计吧。   表姐是慈宁宫的女官?想起女孩提起的事情经过,秦诺皱起眉头。   如果是太后出手,为什么要这么干,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自己败坏了裴拓未婚妻的名声,夺臣下之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自己和裴翎一系的关系将会迅速败坏……   *****   虽然秦诺已经下令隐瞒消息,但是宫中的事情,哪里能瞒得过有心人,当天晚上,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裴府之内。   站在廊下,低声禀报着消息,侍从半天没听到主人出声。   大半天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看到年轻的主人脸上流露出诡异之极的表情。   呃,自家未婚妻被皇帝给那啥了,是男人应该都会很痛苦吧?但……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传说中的怒极反笑?   看到了侍从惊诧万分的目光,裴拓终于清醒过来,用力绷住不断涌上的笑意,咳嗽了一声,“咳……嗯,那个,你下去吧。”   待侍从退下,他从终于压抑中爆发了出来,弯腰笑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   总算解脱了,跟那家王八蛋。哈哈……   最后,他索性直接躺在回廊的木板上,仰望着一条一条的横梁,还有中间悬挂的灯笼。心中竟然是难得的轻松和惬意。   有了皇帝这个冤大头,想必比自己更适合当何家的女婿吧,他终于能从这该死的婚事中解脱了……   正思绪乱飞,突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主人请您过去。”   是蓝耳悄无声息靠近了。   知道裴翎一定会找自己。裴拓一骨碌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爽朗地笑道:“走吧。”   脚步一抬,却又转了方向:“等一等啊。”   在蓝耳诧异的目光中,裴拓飞速冲进了自己房间,对着镜子,用力扯了扯那不停往上翘的嘴角,让自己看起来能严肃一点儿。   确定没有破绽了,才推门,朝廊下的蓝耳一脸沉闷地点点头:“走吧。”   蓝耳:…… 第103章 岭东何氏   心烦意乱地睡在床榻上, 秦诺几次翻覆,都难以合眼。   直到下半夜, 才勉强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 仿佛一个女子向自己走了过来,她身段窈窕,眉目婉约, 含笑凝望着自己, 无限温情。   是霍幼绢。   他抬手, 霍幼绢顺势倒在他怀中。仰头望着他, 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和温柔。   秦诺再也按耐不住, 低头吻上了花瓣一样诱、人的红、唇。   两人倒在了床榻上, 温暖的床榻带着栀子花的清甜香气。   怀中的佳人温柔可亲, 宛如一只温柔的花朵, 迫不及待要在自己的掌心绽、放。   两人热情的拥、吻,纠、缠,他凝望着心爱之人的面孔, 无限深情,然而,是什么时候……怀中女孩的容貌,熟悉又陌生,竟然从霍幼绢变成了昨天仅有一面之缘的何家女孩。   秦诺大惊之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目光尽头是天蓝色的帷幕,金线织成的巨龙在银白的云朵间翻飞起舞,矫健神勇。自己还在寝殿里面!刚才只是一个梦。   秦诺心神微动, 他往自己被子里伸出手。   静默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   男人就是这么麻烦,总有种生、理现象无法克制。   睡意全消,他干脆坐起身来。   外面服侍的宫人早已经听见了响动,只是皇帝不发话,不敢进去。   年轻的皇帝习惯比较特殊,不喜欢值夜的人在寝殿内。就连亲信的李丸值夜的时候,也是在屏风外面的。   听见皇帝的呼唤,李丸这才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内殿。   秦诺吩咐道:“将被褥整理一下,朕去书房再歇息片刻。”   说完,起身往后殿走去。   虽然对皇帝的吩咐大惑不解,李丸还是赶紧给他披上大氅,另有四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跟着。   去了后殿书房,秦诺冷静了下来。   在书案前随意翻看了两本折子,就百无聊赖地扔到一边。   还是去后面小床上睡一会儿吧。   书房也是有歇息的地方的,预备着皇帝看书看累了小憩。   刚进了偏厅,还没等合眼,李丸磨磨蹭蹭挪了进来。   “怎么?”秦诺没好气的问道。   李丸略一犹豫,低声问道:“皇上,是否奴才去传宫女过来?”   宫中有种专门的美人,都是小选入宫的,虽然出身低微,只是普通清白门户的女儿,但容色都是绝顶。平日里充任宫女,若有机遇,便可以侍寝,之前分配到自己身边的绿荷就是这一种。   好不容易将烦躁的内心压下去,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诺冷笑一声,只说了一个字,“滚!”   李丸不敢再说,老老实实退避出去。   被他这么一打扰,秦诺也没了继续睡觉的心思,干脆回了书房,继续看折子。   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奏折,自己是否应该庆幸,李丸还算有眼色,没有说要请霍幼绢过来。   刚才的那点儿春、梦绮思,秦诺非常清楚,其实只是少年人的正常生、理现象而已。   梦中的人先是霍幼绢,最后关头却变成了何氏女。并非他对何氏女有所恋慕,只是白天所受到的某种刺激引发了这个年龄的正常反应。   说白了,就跟宝哥哥看到薛姐姐洁白的手腕子兴起的念头一模一样。   喝了一杯凉茶,秦诺感觉渐渐平息下来。   乾元殿外的李丸却没有这么平静了,在走道上来回走动着。   皇帝显然是不愿意亲近那些宫女的,也是,之前绿荷就看不上眼,想必皇上喜欢的,还是知书达理,才智敏锐,内外兼修的女子,便如霍小姐。   可是也不能请霍小姐过来啊。   这些日子霍幼娟在乾元殿中担任女官,他日常相处也多了,看得出来,这位霍小姐极有才华,又有见地,而皇帝对她也爱重,将来肯定是要封妃迎娶的,不可能如此轻易亵渎。   唉,想起皇帝跟霍小姐的这段缘分。原本自家主子是个王爷,他并不想让霍小姐当女主人。但主人当了皇帝,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本来就应该三宫六院,霍小姐作为宠妃也无妨的。只是如今看,皇帝只怕有荒废六宫,独宠一人的架势啊!   日常虽然秦诺从未表露过自己的心意,但是蛛丝马迹还是瞒不过李丸这样近身侍奉的人。   霍小姐终究是进过先帝后宫的人,这将来怎么分说啊?而且霍家是什么门第,将来……   “你唉声叹气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李丸转头一看,是东泊过来了,手里还捧着一摞资料。   对这位老同事,他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将今晚的事情低声说了一遍,之后又满脸忧虑。   “只是,霍小姐这样有才华,将来当了妃嫔,会不会干政啊?还有这名分将来怎么分说,以嫂为妻,咱们又不是北朔那种蛮子地方,皇上只怕要受人议论啊!”   东泊冲他翻了个白眼,吐槽一句:“你真是当着太监的命,操着皇帝的心。”   李丸被她噎地半死。   ***   秦诺正坐在殿内烦躁着,突然门开了。   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秦诺身体一僵,等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立刻松懈下来。   东泊抱着一大摞文书走了进来,“皇上。”她躬身行礼,然后将文书放到了桌案顶上。   “奴婢听李丸那小子说皇上今晚睡不着觉了,不如趁这个功夫,先多看看文书吧。”   秦诺无语,还是从善如流的接过,翻开第一页,略扫两眼。他抬头望着东泊。   东泊的神情静谧恬淡。   “东泊,你真好。”秦诺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任何老板有这样的属下,都会感觉很贴心很省力。   自己手中的是岭东何氏的资料,还有一部分裴家的。总之就是关于整件事情的相关人等。   东泊笑了笑,上前将烛火拨弄地更亮一些。   在明亮的光芒之下,秦诺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岭东何氏秦诺之前也了解过,早年,只能算是地方上的二流门第,后来因为大周立国之初及时投效,捐助了银钱马匹,才得以提升地位。他家是商贸起家,富豪之后,按理说这种人家应该着重培养家族子弟精研学问,修习武道。但何家也不知怎么了,家族中最有才华的年轻人,技能点都是点亮在经商之道上了。在文武两道上也有子弟投身其中,但都混得一般,所以家族在朝堂一直没什么势力,也被顶尖儿的门阀所看不起。   但再看不起,也架不住人家有钱,会钻营,近年来又攀上了裴翎这棵大树,有了裴家的保驾护航,在北疆和西域的生意做得更加风生水起。   而何氏的女儿会跟裴拓定亲,是因为裴拓的母亲就是出身何氏。   当年裴家被抄家,几个最小的儿子因为年幼而幸免于难,其中就包括裴家五郎裴鸿和六郎裴翎。   两人被发配军中为奴。其中裴鸿辗转被分派到了一位军官麾下,这军官恰好是何氏的旁系出身。他闲暇时候返回家中探亲,带着侍从亲兵。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家中的女儿便对裴鸿一见钟情了。   虽然沦落北地为奴,但裴鸿出身不凡,文采斐然,再加上裴家人天生的俊美贵气。也难怪这位小姐暗中倾心。   但她已经被家族定下了婚事,知道父亲是万万不可能同意自己与裴鸿的事情的,两个互相倾心的少年男女只能私底下来往。一来二去,竟然珠胎暗结了。不久之后,两人的私情果然被族人发现了。   当时朝中庆王一党势大,极有问鼎大位的可能。裴家作为得罪他的逆党,眼看着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机会。   何家愤怒又惊慌,但女儿已经怀有身孕。只能先隐藏消息,以身染恶疾为名,与原定的未婚夫退了亲事。然后给女儿灌了一碗打胎药,将她送去了山上庙里,决定关押一辈子。   而裴鸿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直接被打了个半死,然后沉潭了。   本来一对苦命的野鸳鸯就要到此为止了,那知裴鸿是通晓水性的,他被丢进湖里之后,自己拼死挣脱了束缚,偷偷游上了岸。他不敢在人前露面,让何家人知道他死里逃生,必死无疑。   在周围打听了许久,得知自己的情人被关押的地点,便沿着山道潜入到了山上。   两个苦命的小情人在山上重逢,不胜悲喜。   山上的寺庙清冷孤寂,与世隔绝,何家人也大意了,只隔一段时间给这个女儿送些米面粮食。   就这样,原本孤单凄冷的深山寺庙,反而成了两个有情人的爱巢。   两人在这里隐居避世了数年时光。期间庆王势力越发膨胀,差一点儿登上太子之位,发现裴家不甘心当年的冤案,暗中勾结太子余党之后,对裴家赶尽杀绝。而裴鸿因为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反而逃过了第二次诛杀。   只可惜因为当年的杖责和沉潭,裴鸿身体受伤严重,再加上山间寒冷,归隐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何小姐牵挂丈夫,冒险下山找医生来诊治,一来二去,终于小两口的消息再一次泄露了出去。   何家震怒,虽然那个时候,庆王一党早已经倒台了。但何小姐这种行为,无疑是在何家的脸上狠狠抽打了。   想要上山将这个奸、夫捉拿下来酷刑处死,但裴鸿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不等何家人报复,便撒手人寰了。   剩下的何小姐终究是家族血脉,她的父母爱女心切,苦苦哀求,才保下性命。幸而当时何小姐的父亲在军中也算有点儿势力,族人才没有逼迫太甚。   而何小姐悲痛欲绝,想要寻死之际,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想到这是心爱之人的遗腹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何小姐也是费心了心思。她苦苦哀求家人,甚至自请再入庙中。   幸而她的家人对这个女儿还算有一丝亲情。终于答应她,将孩子生养了下来。   这个孩子,便是裴拓。   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那时候景耀帝已经登基,大赦天下,裴家虽然没有恢复官爵,但罪责已经被一笔勾销了。   何家虽然对这对奸、夫淫、妇非常鄙视,但何小姐的父亲在军中也算有了些声望地位,他出面维护女儿,家族捏着鼻子勉强忍了。但族中对这个私生子,从来没有好脸色。   裴拓的幼年时光,似乎很不快乐啊!资料上并没有记载太多,但一句“族人薄之”,足够让秦诺感受到一种秋风扫落叶的严酷。   尤其裴拓四岁的时候,何小姐就因为积郁成疾,撒手人寰。丢下了裴拓一个人无依无靠。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裴翎在军中如彗星般崛起,权柄日盛,征伐南陈一举功成,更是奠定了无上地位。在裴拓八岁那一年,他派人将这个侄子接到了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第104章 换亲   裴拓也是资质绝顶, 在裴翎的悉心教导下,进步飞速, 身在北疆, 听说十三岁就开始领兵上阵杀敌,斩获良多。十四岁那年,北朔几个部族前来打草谷, 掳掠人口财货。被裴拓设下埋伏, 一举击溃, 当场斩杀三千余人, 之后更孤军深入, 一举擒获了一个小部落的首领, 掳掠牛羊马匹财货无数。一战成名天下知, 连景耀帝都连连赞叹少年英才。   正逢裴翎推拒朝廷的封赏不受, 朝廷便将裴拓晋封南乡侯。   这可是世袭一等侯的爵位!比肩正二品大员。裴拓这小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并不以身份为显,秦诺都差点儿忘了这家伙竟然是跟六部尚书平级的。   少年承爵还如此显赫的, 整个大周,也只有崔骞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而随着裴翎势力的崛起,在北疆威望日盛,何家开始转换门庭,迅速投效了上去。   裴拓跟何家的亲事,则是何小姐身亡之前定下的,她病弱不堪,自知性命不久, 生怕留下裴拓一个孤儿受族人欺压,便哀求自己的亲哥哥照顾。兄长对这个妹妹还是有一份亲情的,又看在母亲的面上,终于点头答应将一个庶女与裴拓定了亲。算是让裴拓在族中有一个安身之所。   谁知道风云突变,裴翎在北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物。裴拓紧接着被接走,又封侯,何家成了裴氏的附庸,这个庶女的地位就不免尴尬了起来。   裴翎倒是丝毫不在意身份地位之别,虽然将侄子接走了,但是每年两节四季,都会奉送丰厚的礼物,给何小姐的家人,还有裴拓的未婚妻。   奈何这个女孩子也是个没福气的,就在裴拓封侯的那一年,因为落水意外身亡了。   族中紧急商议,想要继续这门姻亲。原本何小姐的兄长想用自己的嫡亲女儿替代,嫡妹代替庶姐,也是情理之中。事情还没敲定,这女孩在出门玩耍的时候不慎触到了马蜂窝,虽然奴仆救援及时,但脸上还是被叮咬了好几口,容貌大损。   族中商议,最终将裴拓的未婚妻改成了族长嫡出的第四女。在北疆,这位小姐可是出名的才貌双全,是北地顶尖儿的美人。   消息送去戊北将军府,裴翎点头答应了。   听说裴拓私底下闹腾了一场,想要回绝,奈何叔父积威压下来,不敢不从。   这些消息都是宫中密探谍报系统暗中打探来的,实际上,在北疆的舆论当中,何家可不是这样的形象。   何家同情裴氏一族无辜蒙冤,一直暗中照顾其遗孤,何小姐的父亲更是慧眼识英雄,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了裴家遗孤,可惜因为畏惧庆王一党势大,不敢将婚事公开。   之后裴鸿不幸病逝,留下何小姐孤儿寡母,何家一直精心照料,终于等到裴翎功成名就,将这个遗孤归还裴氏门第。   而两家也继续秦晋之好,为裴拓定下了亲事。   何家还挺懂得掌控舆论宣传的。秦诺听东泊说着,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裴拓这么厌烦何家。   将资料从头看到尾,里面还带着何家众多生意,以及掌权之人的资料。包括这一次竞争昌龙观安抚使一职的热门人选何慈。   他是族长的庶出长子,是何家难得读书出众的人物,十三岁就考中举人,之后并未继续钻研科举,而是走了恩荫一道,今年只有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只有霍家举荐的李翔阳的一半,但是仔细翻看他的履历,便知道裴翎为何会推举此人了。   从十六岁恩荫授官之后,他并未如普通的世家子弟一样,在清闲显赫的衙门历练,反而去了北疆边境的城镇任职,为官多年,屯田开荒,安抚百姓,抵御外敌,甚至与对面的北朔部落交好,私底下来往贸易,互通有无,样样都做得出众。他为人细致缜密,最难得的是,还通晓北朔方言,被东部多个部落迎为座上宾。   确实是个出众的人才。   合上了书卷,秦诺目露深思之色。   ****************   幽静的宅院深处,卧室里灯光闪烁。   裴翎坐在桌案前,仔细看着手中的信笺。任惊雷站在他身边,看到裴拓进来,冲着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   裴拓心中骤然警铃大作,这家伙每次都是在看自己吃瘪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不会是……   不会是已经知道自己那个劳什子的未婚妻出了事儿吧。   裴拓收敛心神,躬身道:“叔父。”   他站在帷幕遮蔽的阴影之下,并没有上前,仿佛这点儿阴暗就可以遮掩去那点儿幸灾乐祸的小心思。   裴翎瞥了他一眼,沉着脸色:“近日宫里出了些事情,你可知道?”   裴拓想装出茫然不知的表情,转念又想到,自己亲卫前来通禀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叔父,索性就不卖弄那拙劣的演技了。   他低头嗯了一声。   裴翎抬了抬手,示意他上前。   裴拓上去,从他手中接过了信笺,疑惑地低头看去。   信是何家送来的,说是明日前来拜访,并且谈到裴拓的未婚妻何五小姐也来到了京城,住在别府之中。   什么未婚妻?何家不是向来喜欢显摆什么礼仪规矩吗?这个时候怎么这么不讲究了?   等等,何五小姐?自己未婚妻不是何四小姐吗?   咋又换人了?   何五……自己还有印象,离开何家之前,仿佛是个吃奶的娃娃,胖嘟嘟的,还会尿裤子呢。   想起记忆中何五小姐奶团子一样的小胳膊小腿,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姿势,还有那呀呀呀学说话的声音,裴拓一阵恶寒。   何家这是赖上他了怎么着?就不能给人一条活路吗?   裴拓看着叔父,想要提出抗议,却不知从何说起。   裴翎淡然吩咐着:“明日何家人上门,再细说吧。你也收拾一下自己,改天也需要去拜望一趟。”   裴拓闷闷地低头应了一声。   裴拓跟任惊雷一起退了出来。离开了裴翎的庭院,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了花园中。   任惊雷笑道:“恭喜,未婚妻更加年轻漂亮了。”   走在前面的裴拓也不说话,回头就是一脚飞踢。   任惊雷抬手格挡。   裴拓借力飞起,另一脚凌空横空扫过。   任惊雷笑着仰面下腰,闪过了这一道攻击。   眨眼间拳脚来往,两人打了起来。   深夜的裴家院落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拳脚相接的气劲儿横飞,震得四周树木簌簌作响。   偶尔有内宅仆役经过附近,目不斜视地各自忙碌去了。   显然这一幕在家中,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直打了小半个时辰,才双双罢手。   任惊雷收了姿势,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够狠的啊!”刚才裴拓拳拳不留情面,招招全力以赴。   知晓对方是看自己心情郁闷,才陪着自己打这一场的。裴拓心中稍暖,但脸色依然沉着,瞪了他一眼:“你不回家去了?”   “这么晚了,当然是留下来了。”任惊雷笑着。   他从小被裴翎收养,这个家里也有他的院子。   任家也是贵族世家,任惊雷父兄身亡后,财产被裴翎帮忙封存,等任惊雷满十六岁那年,才归还给他。   虽然任家这几代有所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留下的田宅财富也足够任惊雷富贵挥霍一辈子了。光是京城里就有好几处宅院。但任惊雷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留在裴家。   “何必这么郁闷,我知道你不喜欢何家,但女儿家终究是无辜的。”   任惊雷天生便是怜香惜玉的性情。   “你这么心疼,自己娶好了。”裴拓不满了哼唧了一声。转念想到,其实让任惊雷娶也不错,反正也算是叔父的养子。   任惊雷双手环绕,“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成亲,京城里多少女儿家要痛不欲生啊!我怎么能为了怜惜一朵花,却让那么多的花儿们伤心落泪呢。”   裴拓作出恶心的表情,干呕了一声。   两人一边说着话,到了一处凉亭的回廊边上下坐下来。   这是一片青竹搭建的凉亭,连栏杆都是青色的竹子削制的,极有野趣。   四周的梅花林开得正好,暗香浮动,月色昏黄。   夜风吹拂下,树枝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零而下,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头上。   裴拓懒洋洋地斜倚在回廊栏杆上,遥望着掩映在重重树影之后的灯火。   打量着裴拓,任惊雷突然道:“你不会真的对十三公主有想法吧?”   裴拓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任惊雷被他的眼神震住了,两人对彼此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那眼神明显是承认了啊。   “你最好别乱来啊。这个可是关系国政的事情。”   其实以裴拓的身份资质,前去求娶公主,也不算辱没。但十三公主是要与北朔和亲的人,不是普通的公主身份。   “而且何家关系到将军的大业,过两天他们家的人上门,你最好端正一下态度!”看出裴拓不是一时兴起,任惊雷表情立刻严肃郑重起来。   “知道了!”裴拓一脸的不耐烦,干脆地爬起来,“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老母鸡一样……”   任惊雷被他堵地胸口疼,皱眉看着他走出了庭院。   一个人的花园越发寂静。   孤坐了半响,任惊雷突然笑起来。   寂静的院子里,他索性躺了下来,懒洋洋赖在地板上,仰望着树枝的影子将幽蓝的天幕分割零落,怅然出神。   ************   因为连日的大雪,京城北部的民宅坍塌了几十间,那里原本就是城内贫寒人家的聚居区。一旦受灾,百姓便无处落脚了。   户部立刻安排了人手组织救助,秦诺搁下折子,这个时代,京城里的百姓,发生灾荒,尚且有朝廷帮忙兜底,但是外地的就难了,尤其边境苦寒之地。   古代的运输能力有限,地方政府的控制力也有所不足。   便如之前一场疫病,经过刑部仔细调查,南陈的奸细,投毒的主要地点便是京城,外围城市不过是为了伪造出疫病传播的模样来,偶尔投掷几次。   但平息灾情之后统计身亡人数,很多爆发疫情的州县,暴病身亡的人数远远多于京城。反而是京城因为隔离及时,压制到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如今北地一场暴雪,不知道其他州县,灾情救助地怎么样了?   将户部救灾物资和款项的折子挑选出来,批了再议,秦诺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皇上早些歇息吗?”许敏才上前问道。   “不忙,趁着时候还早,朕要出宫一趟。”秦诺起身,让李丸等人拿来外衣。   “出宫?”许敏才大为惊讶。   “不必声张,朕只是想着马上是上元佳节了,想要去外面散散心。取不起眼的衣服过来,朕悄悄出去就行。”秦诺笑着吩咐道。   许敏才退了下去,命令宫人准备衣装。   秦诺虽然年轻,但性情持重,不太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跑出去。但皇帝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不能扫兴。   不多时,秦诺更换衣装,带着几个人,出了宫门。   走在大街上,年节的喜悦还没有过去,上元节又即将到来,很多店铺早早挂起了灯笼,有亮眼的大红色,撒着金粉,有灿烂的金元宝,贴着喜庆的福字,更多的是一种金蕊莲花灯笼,花瓣粉嫩,脉络赤金,非常抢眼。   这是金衣教里制作的,如今京城里很是流行。   年前一场疫病,还是给这个繁华的城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而金衣教因为受了朝廷的册封,算是正式转正了,之后还在烧成白地的城隍庙由朝廷出钱,盖了一座道场,如今香火鼎盛。   平心而论,秦诺对这种怪力乱神,是完全没有好感的,但是在这个时代,不可能脱离这种东西,与其让百姓们去信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受那些神棍地痞的折磨。反倒不如将这个信仰掌握在朝廷的手里。   民间不少自发的宗教组织,都妖魔横行,多是地方豪强聚揽人心,搜刮财物,甚至淫、人、妻、女的手段。甚至连佛、道两教这种正宗法门,受朝廷册封的,很多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寺、庙,基本上与地方豪强无二,占据大量的田产和佃户,作威作福。   如果能凭借这个金衣教,能引导民众思想,控制舆论,安定民心,也是个不错的手法。   林嘉这个教主,偶尔也得拎出来遛遛啊!   秦诺天马行空地想着。   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李丸渐渐发现皇帝行进的方向好像是有目标的。   前头好像是勋贵云集的庆云坊啊。 第105章 舅甥   夜色幽深, 一向清净的裴家府邸今日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所谓的热闹,也只是与往昔相比, 比起京城诸多勋贵之家每日通宵达旦的欢宴作乐, 裴翎自从因病退隐朝堂,府邸门前便少有人登门。   今日却难得停着几辆马车。   正堂之内,何家如今的家主何博融满面笑容, 正与裴翎说着话。   两人谈起北疆这几年的形势和西域那边的生意。何博融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五官深刻而英挺, 让人印象深刻。在北疆一直有暗地里的传言, 说何家祖上有西域胡姬的血统。只是何家一向自诩贵族正统, 对这种谣言是坚决否认的。   何博融为人热情好客, 爽朗健谈, 在整个北疆都是出了名的, 何家门庭中门客三千,大有古君子之风。他们家又有钱,又豪爽。不仅大周疆域内的官员, 从北到南,天下势力几乎都愿意卖他们几分面子。   陪在两人末座的是两家的后辈。裴翎身边自然是裴拓。   与裴拓相对而坐的是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气度温雅纯正,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何博融谈完了近来的生意,话题转到如今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昌龙观上。   “年前下官因为生意,去昌龙观走了一趟。好家伙!那个人挤人啊,要不是跟那边的几家有些交情,只怕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何博融丝毫没有夸张, 大周与北朔官方互市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如今不仅北疆的商家,连同南方还有西域的诸多豪商,都赶来昌龙观探听消息。原本只是一个不足万人的小城镇,一下子空前繁华了起来。   “如今场地整理地如何了?”   “依下官所见,大体框架都已经整治好了,那时候还是两个月前,算算时间,如今应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东风,便是宫中的消息了。   明白何博融是想探听一下安抚使的消息,裴翎笑道:“昌龙观的差事,可不好干。年后只怕朝廷会有大动作,等闲官员,都难按下场子来。”   “是征伐南陈吗?”何博融小心翼翼试探着。   “征伐南陈势在必行,也不算什么意外,而且征伐南陈,牵扯不到昌龙观这边。”裴翎淡然说着,“是朝廷对昌龙观,或者说皇上对昌龙观,可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   “二郎是精通经济之道的人,到时候如何办理,趁着这些日子该多思量一些。”   何慈连忙起身,神态恭谨:“侄儿若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必定殚精极虑,不惜己身。”   何博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原本他听说,霍家推举了李翔阳出来,也不知道宫中意思如何。   霍家在朝堂的势力,一向比裴氏强大,听说年轻的皇帝,又极为宠爱霍家出身的那位女官。   他本来以为,这昌龙观安抚使的职位,是希望渺茫了。但听裴翎刚才话中意思,竟然是十拿九稳了。   心中不免诧异,但他素来知晓裴翎的性情,若无十足把握,从来不会夸口奇谈的。   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他忍不住流露出喜色来。   将心中的头等大事敲定,何博融又想起另一件难题来。   他目光扫过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裴拓。   裴拓此时面上不显,实际上心中万分不耐烦。几次想找借口出去,但想到之前任惊雷再三警告,只能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家中小女……”何博融犹豫着,以他的口才,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说下去。   好在裴翎直接接过去话,笑道:“既然已经交换了庚帖,无需多虑。”   “只是暂时也不必着急婚事,拓儿这孩子性情甚是跳脱,这两年也不够心静,我正想着该好好打磨一下,急着成亲,反而耽误了小姐。”   裴翎这话中意思,是完全不介意宫中的那一出意外?   何博融更加惊讶,就算心思宽厚的男子,未婚妻传出这样的名声,也会心有芥蒂,更何况裴拓原本也不喜欢自己女儿。   好吧,他也不傻,裴拓的脾气,自然看得清楚。不过他对自己女儿的才貌性情有绝对的自信。裴拓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只要女儿服侍久了,心如磐石也要化作绕指柔。   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数,好好入宫请安一趟,竟然被皇帝横插一脚。用五女儿替换四女儿,也是一个法子。反正两个女儿一母同胞,都是嫡出。这两年看小五的容貌,只怕将来并不逊于姐姐。   但听裴翎如今的意思,并不答应替换的样子。难道不顾忌宫中有芥蒂吗?万一皇帝真的看上了小四……   裴翎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笑了笑:“昌龙观之事……”针对北朔那边的生意往来,裴翎专门挑拣了些重点与何慈细谈,多是政策方面的。   明白这是提点的意思,何慈全神贯注聆听深思,仔细应答。   眼看着时辰不再了,何博融起身告辞。   裴翎也不挽留,命裴拓和任惊雷去送客。   一行人走到门外,何博融向裴拓道别,一边笑道:“京城繁华之地浸润久了,拓儿神采更胜往昔,只怕回了北疆,更加让无数少女梦萦魂牵。”   裴拓笑了笑:“何大人客气了,京城居,大不易,我倒是一直想着回北疆。”   “何必如此见外,你我舅甥,叫什么大人。”   裴拓笑容略有些挂不住了,总算感觉到背后任惊雷警告的目光,勉强笑道:“舅舅教训的是。”   何博融摇头苦笑:“这算什么教训?你这孩子来了京城,反倒越来越客套了。这京城的风水,果然与北疆不同。”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何慈抬头看向远方,不由一怔,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惊艳感来。   对面道上走来几个人,当先的是一个神采出众的贵公子,穿着一身天蓝镶金边的衣衫,肩头披着白狐皮大氅,洁白的绒毛簇拥在脖颈周围,显得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卓尔不凡的贵气。细看容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偏偏容色俊美之极,一双眼眸清透温和,让人不由生出亲近之情。   京城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随便在街上碰到的人物,竟然有如此出众的。   何慈暗暗感叹着,却见那少年径直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视线扫过对面,秦诺有些惊讶。   他远远地便看见裴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黑木雕琢,赤金镶嵌,青玉为饰,金珠坠角。马车边上几十个婢仆,都衣衫华贵,气度不凡。   这几年裴翎隐居家中,基本上闭门谢客,虽然私底下到处乱窜,但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不错的,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客上门。   能如此登堂入室,必是关系亲密的眷属吧。   还没走近,便看到大门开启,裴拓和任惊雷亲自送两个人出来。   走到近前,何慈发现对方似乎也是冲着将军府来的。正犹豫着是否该打声招呼,却听到身边衣衫响动。   转头看去,竟然是裴拓和任惊雷跪了下来,连同裴府门前的家丁护卫。   何博融父子大为惊讶,转头看向秦诺。   好在他们都是反应敏捷之人,刹那间醒悟过来,跟着跪倒在地。   秦诺抬手笑道:“平身吧,今日朕只是微服出来,诸位不必拘束。”   裴拓和任惊雷对秦诺也算有些了解了,知道他并非拘于礼节的人。便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   何博融和何慈略一犹豫,才跟着起身,地上的仆役却不敢如此大意,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轻动。   任惊雷笑道:“皇上怎么有空闲过来了?”   “趁着夜色,出来玩赏夜景,随意走着,便来了这里。”   “臣这就去叫将军。”   “不必通传了,朕不速之客,何必再让裴卿奔波这一趟。朕进去就是了。”秦诺笑着,跟任惊雷一起进了大门。   裴拓和任惊雷都跟在了皇帝身边。   裴家的管事将何博融父子送上马车。   坐在车内,开始一片寂静。父子两人都没有从见到圣驾的意外中恢复过来。   过了半响,何博融突然笑了,“看来你这个昌龙观安抚使已经十拿九稳了。”   何慈恭敬地回道:“全仰仗父亲谋划推举。”   如此深夜微服上门,而且门前谈话的熟稔轻松,皇上对裴将军肯定颇为宠信。   “皇上能顺利上位,也是多亏了裴家出力,说不定将来还会娶裴家千金为皇后呢。”何博融虽然身在北疆,但是消息灵通,便是这些最隐秘的东西,也知道一些。   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沉没了黑暗中的裴府,何博融低声叹息:“若你四妹妹真能入宫为妃就好了……” 第106章 上门拜访   进了中庭, 裴翎已经收到消息,迎了出来。   秦诺快步上前, 拦住了他行到半截的跪礼, 笑道:“朕只是微服出来,将军不必如此拘礼。”   裴翎起身,亲自带着秦诺进了正堂。   秦诺一路四处看着, 裴家的宅院, 是裴氏一族的祖宅, 当年在抄家灭族之后, 被收入内库, 后来裴家案情平反, 这些家产都被发还。   裴翎虽然声势权柄更胜往昔, 但在这座祖宅里居住的时间并不长, 而且大多都是打着养病的旗号,所以宅邸远不如裴氏鼎盛时候热闹。   “将军这里竟然如此清净。”秦诺忍不住开口。他的话没有丝毫夸张,当王爷的时候日常赴宴, 也去过不少勋贵豪门的府邸,如今的世道便是崇尚奢靡豪华,贵族宅邸无不尽善尽美,金碧辉煌。   极少见裴府这般走素净风的,宅邸墙壁都是清爽干净的黑白两色,若说有什么多的,就是树,前庭遍植松柏, 虽然是隆冬时节,依然青葱碧翠。后院应该种了很多梅花,隔得很远,就已经能闻到清淡馨香的气息了。   “臣不耐吵闹,所以日常家中人不多。”裴翎简单回答着。   进了正堂,秦诺问道:“刚才是何家的人吗?那个年轻人就是何慈?”   “皇上慧眼如炬。”裴翎笑道。   随便猜猜竟然真的中了。能让裴翎开门迎接的,只有何家这种亲眷了。   早知道就说两句话,试探一下资质了。秦诺有点儿遗憾。   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裴翎却似乎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何慈为人谨慎,有机智,皇上一试便知。”   “将军倒是不避嫌。”秦诺故意调侃道。他深知裴翎的性情,就算迫切想要昌龙观安抚使的职位,也不会想着靠夸夸其谈来争取,如此称赞肯定何慈,此人必定有可取之处。   “举贤不避亲。”裴翎坦然说着。   对方如此坦诚,秦诺也不想迂回曲折了,干脆开口道:“朕前来,是因为一桩麻烦事儿。”   话没说完,就被裴翎打断了:“皇上,内宫之事,外臣不好插手。”   自己都没说是什么事儿呢,你直接把话堵死了。秦诺无奈,“但这也是将军的家务事。”   “不过一点儿小误会罢了,只要心中清明,无愧于心,便不惧流言蜚语。”   秦诺心中一松,他实在不想因为这种无厘头的事情,跟裴翎和裴拓起矛盾。如今看到裴翎根本毫不在意,顿时心中松快。   “将军心如风光霁月,朕便放心了。”他笑道。   裴翎摇头笑道:“臣的家务事无所谓,只是皇上的家务事,比较麻烦。”   秦诺心里一沉,明白裴翎话中意思,这件事从头到尾,是霍太后的手笔,也算是他的家务事。幸而自己和裴翎之间心有灵犀,不会因为此事生出芥蒂。但霍太后的手腕,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尤其自己跟她之间,还压着孝道这顶大帽子。   算了,这些烦心事儿先抛去一边。难得出宫一趟。   “听闻将军武道顶峰,不如来指点一下朕的功夫。”秦诺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日日跟着方源修炼武功,但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呢?也没有个人验证一下。难得眼前这位,是一代宗师,而且又知道自己的武功底细。出宫一趟,可不能放过机会。   裴翎也是爽快人,径直带着秦诺去了后面的演武场。   他知晓秦诺不想让会武功的消息外泄,所以侍从都屏退了,连任惊雷和裴拓都留在了前庭。   待在前庭甚是无聊,裴拓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边上。   终于熬到何家人告退了,本来以为能解放了,没想到更麻烦的客人上门了。   还去了演武场,要叔父指点武功吗?那三脚猫的功夫,真是浪费叔父大人的时间。裴拓正想找个借口溜走,耳边传来任惊雷的声音。   “反正闲着无聊,方侍卫有兴趣与我过两招吗?”任惊雷走近了方源,含笑提议道。   方源低眉敛目,“任统领客气了,登门拜访,不好如此失礼。”   “什么失礼的,皇上不都去演武场了。”   听到比试,裴拓提振起精神,他早就对方源的武功有兴趣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交手。   “不经皇上允许,不敢轻动。”方源却非常固执,任两人软磨硬泡,就是不为所动。   任惊雷干脆冷笑一声:“南陈之人便是如此畏首畏尾吗?”   “任统领慎言!”方源没有开口,反而是旁边李丸看不下去了,板着脸提醒道:“方侍卫是大内侍卫,有皇上亲赐的品级。什么南陈之人,奴才等人就当没听见,希望任统领也不要再提起。”   任惊雷神态自然,笑了笑,“多谢公公提点,是我失言了。只是仰慕方侍卫武功精悍,却一直不得机会亲近,心急了少许。”   李丸瞪了他一眼,干脆转头劝道:“方侍卫不必客气,皇上只怕还要一段时间,不如你们年轻人切磋切磋。”   他对方源的武功有绝对的自信,反正淳王府里没有一个能打得过的。这任统领虽然官职高,真论武功,未必及得上方源呢。教训他一顿,也免得这些人整天夜郎自大,觉得禁军五卫就是顶尖儿了。   连李丸都在劝,方源终于无奈地点头答应了。   ************   从演武场出来的时候,秦诺感觉心情爽朗了不少。裴翎果然不愧是武道宗师,对自己内功运转中的疏漏,还有招式破绽,都详尽指点了一番。尤其他原本就教导过裴拓等人,比起方源来,更明白如何提点刚入门的新人。   甚至连秦诺腿部的经络,也帮助重新检视了一遍,算是对之前裴拓两人鲁莽的赔罪。   “之前侄儿鲁莽,险些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不知者不罪。”虽然心里头对裴拓还是一股子气,但裴翎已经惩戒过两人了,自己也不可能穷追猛打。   “皇上跟随方侍卫习武,也该注意。落人耳目,难免引发误会。”裴翎旁敲侧击提醒着。   误会?什么误会?秦诺愣了愣。   但裴翎并没有就此事多说。   两人来到了前庭,却见方源、李丸几个都没了踪影。一问才知道大家都去另一处演武场了。   阻止了侍从去叫人,秦诺跟裴翎两人也去了东头的演武场。   场中的是任惊雷和方源在过招。   满场气劲儿横飞,两人招招逼人。虽然并没有持刀兵,但招式来往之间,那种凌厉的杀气却让人胆颤心惊。毕竟都是上过战场的人。   见到皇帝和裴翎联袂而来,两人双双停下动作,躬身行礼。   “你们倒是不留空闲。”秦诺笑道。   任惊雷笑道:“是臣一直仰慕方侍卫的武学修为,所以忍不住手痒了。请皇上见谅。”   “武道切磋,是好事,何来见谅一说。”秦诺笑着,私心而论,他是希望方源与军中的年轻将领多接触的,方源的才干,只是搁在自己身边当一个侍卫有些可惜了。如有一日,他希望方源能大展宏图。   方源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从演武场出来,裴翎问道:“皇上要回宫吗?”   “时间还早,朕想到街上逛逛,看看上元夜景。”秦诺笑道,难得出宫一趟,他可不想那么早回去。   “将军跟朕一起去吧。”秦诺邀请着。   *******************   秦诺走在了街头上。   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感慨万分。   裴翎竟然就这么将自己打发出来了,还将这几个人塞给他……秦诺看了一眼旁边的裴拓和裴渡。   刚才自己提议出门逛逛,还邀请裴翎一起,果然被裴翎婉拒了。公然的跟皇帝结伴出游,对朝堂上有些势力太过刺激了。   不过到了门口,正遇上裴渡那小丫头想要出门逛街。裴翎无奈,干脆吩咐裴拓和任惊雷陪着,于是几个人一起上了街市。   上元节是明天,如今的街面上已经极为繁华了,有些心急的商家,早早将各自的灯笼悬挂了出来,出游的人也比往日多了数倍,但还不到摩肩接踵的地步。   两侧的店铺,很多将促销的小商品摆在了外面。看着不少花灯上还打着形形色色的广告标语,秦诺很想笑。   看来从古到今,商家的思路都是一模一样啊!   大周立国日久,京城权贵云集,这些商贸产业也发达了起来。   身边裴渡还是嘁嘁喳喳着,并没有因为自己当了皇帝而改变态度。倒是她身边那两个侍女,对着自己有些畏惧的模样。   秦诺本来想着是否应该跟裴渡保持一下距离。但看到裴渡态度坦然,爽快明朗。他瞬间释然了。这小丫头对自己的那点儿好感,只是小女孩对美貌事物的天然憧憬,要说爱慕,还差得远呢。自己一个现代人,反倒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拘束了。再说,一起出门的这么多人呢。   出门在外,显然路边的烤串摊子和饮料铺子更让裴渡流连忘返。秦诺放松了心情,也跟着吃喝玩乐起来,   他品味着手里的饮料。那是一杯羊奶,温热浓郁,微有苦涩,因为里面掺了杏仁末,祛除腥气。虽然比不上后世的奶茶浓醇鲜甜,但另有一种别致的滋味。   裴渡则要了一杯果子露,冬天鲜果少,这果子露的价格比秦诺他们所有饮料加起来都昂贵了。   裴拓对这种饮料不屑一顾,他跟任惊雷都要了杯甜酒。连跟随着的李丸等人,秦诺都吩咐各自挑选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饮料,只用了些简单易拿的小点心。捧着饮料还怎么服侍人呢?   当然,银子都是任惊雷付的。   裴渡捧着果子露,配着奶酥,吃的不亦乐乎,两边脸颊都鼓鼓的,像只小仓鼠。目光又落到旁边的包子铺上……   一顿吃喝玩乐下来,裴渡又被一家捞鱼的摊子吸引了注意力。   秦诺也凑了上去,这种捞鱼的生意,跟前世在夜市上看到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里面的鱼儿更加细小灵活些。   水池是木头制成的,比澡盆还要大两圈,里面盛满了清水,一种红色的小鱼只有小拇指肚儿大,摇头摆尾,甚是灵活。   已经有好几个少女围在旁边,挽着袖子捞鱼了。   裴渡也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要了一只网勺投身大部队中。   秦诺在旁边看着。   裴渡捞了好几次,都没有成。秦诺倒是逐渐看出门道来了。这鱼儿游动极快,动作不够敏捷的话,绝对是捞不到的。而偏偏网勺设置地颇为精巧,破水而出的时候如果速度太快,便会被水流冲破网面,让鱼儿漏下去。   其中分寸拿捏,刚柔并济,真需要一点儿本事的。看得久了,不免手痒,要不是顾忌都是女孩子在捞,自己不好凑上去,真想下场试试。   裴渡眼明手快,每次都败在网勺上了。好在她也算聪慧,不久便找到了窍诀。终于成功捞上来小鱼。   摊贩老板还售卖琉璃盏,是一种半透明的玻璃,里面盛放了清水,还摆着几根葱绿的水草,颇为可爱。   任惊雷买了一个最大号的,让裴渡把捞出来的小鱼放到内中。   她在这边玩的开心,裴拓几个人早已看的不耐烦了,都去了附近看花灯。   裴渡一直捞了好半天,才尽兴,扔下网勺,笑道,“我要把这些鱼儿养到后院的荷花池里,你们先给我送回去……啊,我的鱼呢!”   一声惨叫,众人这才发现,放在木桶边的琉璃盏里面几乎没有了鱼,同时旁边多了一只猫。 第107章 窃听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因为琉璃盏搁在木桶边沿的阴影下,周围又吵吵嚷嚷, 竟然无人发现它接近。   直到裴渡捞完了鱼, 想要吩咐侍女将鱼儿先送回家中,才发现多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   被发现的瞬间,小黑猫的一只爪子还搁在琉璃盏的水里晃荡着, 突然发现周围气氛不对, 它抬起头, 碧绿色的大眼睛望着周围。   “喵~”   叫了一声, 它迅速收回爪子, 哧溜一下就要跑掉。   秦诺弯腰一捞, 就捏住了它的脖颈, 将这只小东西拎了起来。猫儿不大, 看着也就三四个月大小,没想到胃口却不小。   裴渡抱着琉璃盏,欲哭无泪, 原本捞了大半天,琉璃盏里都快盛满了,此时看去,只剩下了小鱼儿一两条,稀稀落落游动着。   都是这只贼猫!裴渡气愤地瞪着秦诺手中的罪魁祸首。   正想着该怎么教训这个小东西,突然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哎呀,这是我们店里的东西, 小姐和公子请勿动怒。”   原来这猫儿是隔壁花鸟店里的商品,是一只狸猫产下的幼崽之一。   一窝里都是杂毛,只这个是纯黑的,迟迟没有卖掉,没想到又出来闯了祸。老板搓着手,惭愧地解释着。   秦诺笑了笑,“我买下这个吧。”转头吩咐李丸给银子。   没想到滞销货也能有运势扭转的一天,店主人捧着银锭,笑逐颜开地回去了。   “你买这只贼猫干什么?”裴渡好奇。时下都认为黑猫不吉利,贵族之中养猫养狗的也不少,但大都喜欢纯白的异种,极少有选择黑色的。   “相逢即是有缘,回去养着玩儿啊。”   “它还吃了我的鱼呢。”   “那我请你吃烤鱼,补偿一下怎么样?”   裴渡犹豫起来,吃烤鱼很诱人,但她还是想看到漂亮的小鱼在湖水里游来游去呢。   “别惦记那些鱼了,这种小红鱼看着漂亮,只怕你将它放进后院湖里,会是一大祸害呢。”   “什么一大祸害?”   “这鱼儿游动速度极快,动作凶猛,只是幼苗便由此姿态,而且仔细观察,牙齿尖锐,多半是肉食物种。”秦诺笑道。这种凶残的鱼放到湖水里养着,极有可能破坏原有的生态环境。   捞鱼摊的小贩听了,忍不住笑道:“公子见识真是广博。这鱼儿是极南地带的异种,长大之后,确实很是凶猛,聚集起来,连涉水的牛马都能咬死呢。不过那是在南方,来了咱们北边,因为天气寒冷,都是长不大的,一般三两个月就死了。”   原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秦诺点头笑道,“受教了。”这便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   裴渡眼睛亮晶晶的,“你懂得好多啊。”   被小女生一脸崇拜地看着,秦诺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持续了两秒钟,就忍不住吐槽自己太浅薄了。   但是答应人家的烤鱼,还是不能赖账的。   不远处就是烤鱼的小楼,秦诺也觉得走得有些累了,便进去歇息。   李丸赶紧带着人上楼收拾了靠窗的座位,请两位小祖宗坐下了。   楼上空桌还有不少,秦诺吩咐他们也寻地方坐下了。   不多时,烤鱼端了上来,之前吃的不少,秦诺暂时没有胃口,只随意动了两筷子。   目光透过四面敞开的窗户,遥望着远处灯火灿烂的夜景。   扫视一圈,他目光突然落到对面街道的房檐底下,相隔很远,但他还是认出,是任惊雷和裴拓,似乎正在说话。   他突然好奇心起,将内力凝聚到耳中,仔细聆听。这是他在方源的指点下,新开发的技能,还是头一次用于“实战”。   正好是下风向,两人的话断断续续被送了过来。   ……   裴拓叹道:“那好歹也是皇帝的近身侍卫,我知道你讨厌南陈之人,但也不必这么针锋相对。”   “哎呀,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任惊雷笑嘻嘻道。从小到大,规劝对方收敛些的工作都是他的,没想到时来运转,也能从裴拓口中听到这句话了。   裴拓被他堵得慌,“哼,算我多管闲事了。”   任惊雷哑然失笑,“我收到你的好意了。不过劝你先端正一下自己对皇帝本人的态度好吧。那方源不过是个侍卫,而且来历……”   ……   秦诺皱眉,刚才李丸偷偷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任惊雷对方源似乎有些芥蒂,不过他家人都是被南陈所杀,也难怪如此。   回过神来,继续聆听。   裴拓的声音传来:“不过那个方源我也是看不起的,好歹一身武功,不想着凭本事建功立业,却却偏偏跟皇帝不清不楚,行此佞臣勾当……”   秦诺眉梢抽搐,裴拓这说的是什么?他怎么听不懂了?   “皇帝看着年轻,没想到如此荒淫无道,亏得之前叔父还想要将堂妹嫁给他……”   “住口吧!”任惊雷忍不住道,“这些话是你我能说的吗? ”   “知道了,我不说了,我巴不得那小皇帝三宫六院,赶紧把何家的一窝子都收进宫里……”   “够了,你我都是外臣,擅论内宫隐私,你还嫌给将军添的麻烦不够多?”   裴拓不吱声了。   荒淫无道……   秦诺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跟这个词扯上关系,他整个人懵逼了。   他们这是误会自己和方源……是上次在飞凤阁偶遇的那一次!秦诺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裴翎向自己提醒,“要注意影响”,顿时哭笑不得了。   半天才收敛精神,继续偷听。   ……   “你还敢说我,上次在飞凤阁的事儿,还不是将军替你善后,才将事情遮掩了过去。若是被皇上知晓,你对十三公主有觊觎之心,绝不会轻饶了你。”   秦诺大吃一惊,任惊雷说的这是什么?   “这算是什么觊觎,你怎么知晓公主对我没有好感?”裴拓冷笑一声。   “拜托,你们都没见过面吧?哪来的好感。”任惊雷无奈。   “哈,这你就别管了。”裴拓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任惊雷无奈:“我是不想管,只希望你别被以私窥宫禁的罪名被问罪。马上就是霹雳营轮值了,你悠着点儿吧。”   ……   手中的筷子越捏越紧,终于咔嚓一声断裂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正专心致志对付鱼尾巴的裴渡抬起头来,被秦诺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秦诺咬牙切齿地回道,狠狠咬了一记手里的烤鱼。   裴拓这王八蛋,看他怎么收拾他!   吃完烤鱼下了楼,裴拓几个也回来了。任惊雷手里还持着一柄流光灿烂的走马灯,下面缀着赤红的流苏,艳丽精致。   裴渡立刻将鱼儿的事情抛到脑后,凑上来看灯。   “是刚才猜灯谜的地方赢来的。”任惊雷笑着将灯笼递给她,然后向秦诺解释道。   秦诺放眼望去,街面上不少人都持着灯盏,五花八门,有兔子灯,月亮灯,其中最多的,还是赤金色的莲花灯。   “那是金衣教众发放的福灯。能辟邪祛病,很多人都在庙中求取呢。”任惊雷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   秦诺在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裴渡好奇地问道:“真的有效果吗,我们也去看看吧。”   “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没有效果的。”裴拓忍无可忍,“那边人超多,挤死了。”   众人又游玩赏景片刻,随着夜色渐深,秦诺下令回宫了。   回到宫中已经是下钥时间了。   秦诺回了乾元殿。踏进殿门的刹那,不由得脚步一顿。   殿内站着两个女孩,原本正在说着什么,听见秦诺进来的声响,齐齐回过头来。   那目光……有杀气!   秦诺突然有种偌大危机降临的感觉。   秦芷先开了口:“皇兄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声音依然明朗动人,但总觉得有股冷意漂浮其上,就像一杯加了冰的奶茶。   霍幼绢幽幽道:“上元节的灯火非常漂亮吧,玩得不开心也不会蹉跎到这个时间了。”其中的苦味儿都让人牙酸了。   “咳……”秦诺干咳了一声,赶紧转过话题。   “外面的灯展嘛,也就那么回事儿。上元节还没开始,许多商家都没有挂灯笼呢。那个……朕给你们带了礼物。”   听到礼物两个字。两个女孩子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   秦芷抛给他一个“算你还有点儿良心”的眼神。   “什么礼物?”霍幼绢满含期待。秦诺的礼物,总是让她有耳目一新之感。   李丸连忙将两个小提篮奉上。   霍幼绢揭开上面蒙着的软布,顿时惊呼了一声。   是一只纯黑色的小猫儿,似乎吃得饱了,正懒洋洋卧在篮子里,团成一团,呼呼大睡。   而秦芷揭开的篮子,则是一只白色的小奶狗。小东西是醒着的,终于从黑暗中解脱,兴奋地汪汪叫了两声。声音细小,奶声奶气的,见到周围人多,顿时身体颤抖,渐渐窝了下去。   好可爱啊!   两个女孩子顿时眼中放光。这个年龄的女孩,对幼小软萌的宠物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恨不得立刻将小东西跑起来。   秦芷已经这么做了,小狗瑟缩了一下,终究没有敢反抗,战战兢兢窝在新主人的怀中。任秦芷抚摸着后背。   而霍幼绢就细心多了,小猫儿还在睡觉,她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脑门,然后让它继续呼噜着睡下去了。   眼看着两人对礼物都非常满意,秦诺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向秦芷郑重保证,下次出宫,一定带着她一起。妹妹这才欢喜起来,高高兴兴抱着礼物回去了。   秦诺头疼地送走了妹子,回头对上女朋友。   霍幼绢倒是平淡多了,将小篮子搁在桌子上,一边轻轻抚摸着猫儿,一边问道:“皇上出去见裴将军了吧?”   秦诺点点头。   霍幼绢沉默了片刻,问道:“事情可解决了?”   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秦诺恶趣味上来,顾左右而言他:“是谈了一下昌龙观的人选问题,但还有些不确定的。再就是请裴卿指点了一下武艺。不愧是武道宗师级别的人物,朕受益良多呢。”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南乡侯没有要揍你吗?”   裴拓就算再桀骜,也不至于公然弑君吧。秦诺哑然失笑,“今天南乡侯态度还算不错。”   其实回想起来他也诧异,以裴拓的性情,得知未婚妻被他“染指”,竟然没有为此动怒,而且伴驾的时候,态度还比往日更温和了些,真是诡异。当然,背后的坏话暂且不论。秦诺还有很多账要跟他算,一笔一笔慢慢来。   不再逗她了,秦诺笑道:“朕今日想说这件事来着,但裴卿并不想多谈,我看他胸中自有丘壑,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计较的。”   霍幼绢叹了一口气:“听闻何氏有意将联姻的对象换成五小姐。”   秦诺一愣,霍幼绢消息如此灵通,必定是霍家透漏给她的。摇头苦笑:“何家真是……”   他和裴家明显都不会因为此事而介意了。   “听闻宫外已经议论纷纷了。都在说何小姐年后必定入宫的。”   “还听闻了什么?”秦诺继续问道。   “还听闻何四小姐美貌绝世,在北疆闻名遐迩,听说入京以来,与诸位勋贵小姐交往,人人都赞不绝口,是一位顶尖儿的佳人呢。”   秦诺郑重望着她,“你放心吧,朕一言九鼎呢。”   “嗯,我知道。”霍幼绢嘴上这么说着,神情却明显松懈下来。   沉默了片刻,霍幼绢又有些怅惘,“幸而裴将军不介意,否则何四小姐只怕要孤苦一生了……”   这丫头还真是,刚才还吃着飞醋,如今又担心起别人来了。   秦诺也有些头疼,还有霍太后的这些招数,这一次没有伤筋动骨,全凭自己和裴翎之间的默契,但下一次呢?   还有开春之后,例行的选秀,该用什么方法推脱过去呢?   不过这些先靠后,裴拓这小子,竟然敢觊觎秦芷,该算算账了! 第108章 推波助澜   深夜, 霍家府邸之内。   霍长阳眉头直皱,“皇上在裴家一直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之后又与裴拓裴渡共游夜市?”   “没错, 而且据线人查看,路上皇上兴致高昂,与裴渡等人一起玩耍了不少的店铺, 还用了好些点心。”   霍长阳沉吟片刻, 问道:“路上裴拓伴驾时候的态度如何?”   “神态温和, 一如既往。”   霍长阳叹了一口气, “你姐姐真是枉做小人。这场布置, 徒劳无功不说, 只怕还会坏了咱们的谋划。”   霍东来也叹息, “想不到裴拓对此事如此看开。”等闲男子, 夺妻之恨,是能与杀父之仇并列的耻辱,尤其像裴拓这种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的少年英才, 多将这种事情视为奇耻大辱。竟然能忍耐下来。   “皇上若无意何氏女,以他的性情,必会感觉亏欠了裴家和何家……”霍东来苦笑。偏偏何慈又是这次昌龙观安抚使的热门人选,裴翎的大力举荐。   天平会如何倾斜,不言而喻。   “你姐姐那边,改日让你媳妇进宫一趟,好好说一说。”霍长阳头疼万分,霍太后自从跟家族离心之后, 越发偏执孤僻。他有心修复关系,奈何之前闹得太僵,都不知道如何入手了。   “我知道。”霍东来点头,但跟霍太后的关系修复是以后的事儿,眼下昌龙观安抚使可是迫在眉睫了。   霍长阳又问道:“听说何家有意将联姻的对象改作何五。”   “是的,只是似乎被裴翎拒绝了。”   霍长阳眉宇间闪过一道精光:“看来何家对何四小姐之事,不仅是意外,说不定还是意外之喜呢。”   霍东来露出深思之色。站在何家的立场上看这件事儿。何家这次虽然被太后算计,但是如果能顺水推舟,送女入宫,这种算计也不吃亏,甚至还有得赚!   何氏女毕竟是世家出身,就算不当皇后,至少也得是个二品妃。何四变成妃嫔,跟裴家的联姻由何五来,对一个商人来说,这绝对是最划算的结果了。   “何博融的性子,向来是八面玲珑,若能得到机会与宫中攀上关系,只怕……”霍东来顺着这个思路想着。   “只是裴翎已经表态了,他未必有这个胆量。”   霍长阳冷笑:“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帮他们一把。”   霍东来笑了笑,“我这就安排人手散布谣言。”   从何家如此着急更换未婚妻人选,就可以看出,虽然表面上作出受害者的姿态,只怕对送女入宫也暗搓搓地热衷着呢,他们正可以利用这个心态。   “不必,找机会提点一下即可。何家人手也不少,何必劳动咱们。”霍长阳更加谨慎。   皇帝并不想纳何氏女入宫,如果何家动用舆论,想要逼着何氏女入宫,皇帝会怎么看待何家?   用这种小手段,将两边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分拉平,也是无奈之举。   何家未必看不透这一点儿,但是诱饵太肥美,也会乖乖吞下吧。   ****   何氏女的事情,秦诺本以为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在数日之后,潜鳞司送上来的密保上,再一次被提起。   东泊板着脸,讲述着这些日子的谣言,最后说道:“会传至如此甚嚣尘上的地步,只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霍太后吗?还不放弃这个已经破败的计划?秦诺抬头看她,等待答案。   “根据有司暗中调查,应该不是霍太后的……可能是何家的人手。”东泊说道。   秦诺愣住了,何家人推波助澜?这是要干什么,本来都已经平息下去的事儿……他们是要毁了自家女儿吗?还是想着将何四真的送进宫里来?   这种行为,不怕招来裴翎的忌惮吗?   秦诺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这种心态。固然坐在裴翎这只大船上,但是身为一个商人,多方投资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皇上要如何应对?”东泊问道。   从眼前看来,何家并非裴翎忠心不二的死党,正是秦诺有机可乘的地方。   此时以政治手腕而论,秦诺应该顺势将何氏女纳入后宫,封个妃子。甚至可以将何家拉拢过来,他是皇帝,比任何门阀都更加名正言顺,对裴家的势力也是一个钳制。   但是,想到何家的这些营造舆论首鼠两端的手段,心头一阵厌恶。甚至连何慈都大大降低了印象分。   ***********   何慈真的有些着急了。   京城的宅子里,何慈急忙进了书房。   “父亲。”   何博融刚刚谈妥了一桩生意,挥手让跟前儿的几个管事退下,笑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近来外间关于四妹妹谣言迭起,我让管事查了一下……”何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何博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这也是为了咱们何家的将来着想。”   “可如此甚嚣尘上,万一皇上并不想将人纳妃,将来让四妹妹如何自处?”何慈忧心忡忡。   “你四妹妹的容貌才情,岂有男子不动心的?”何博融不以为然。   “如此只怕会让裴将军认为我们有异心。”   何博融笑容一窒,停顿片刻,笑道:“放心吧,我特意让在外行事的人小心行事,不会查出是咱们放的消息的。”   何慈满面忧愁,他可没有父亲这样乐观。何家在京城的根基不足,说小心行事,谁知道会被哪方势力算计。   而且入宫封妃又如何?听闻宫中皇帝已有内宠,而且还是霍家出身,自己妹妹性情柔弱,哪里能竞争地过人家。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在裴翎的这条船上了,这种两边讨好的行为,极有可能最终的结局是两边都得罪。   “我也是为了家族……”何博融叹了一口气,心中隐约有一层忧虑。   裴家固然是极好的,裴翎待人的手腕,也向来恩威并济,仁慈宽厚。可是当年的那件事情,他真的不在意了吗?   ***********   裴拓这些日子有点儿烦,非常的烦,特别的烦。   在霹雳营,还有在禁军五卫之中,经常会有人用不可描述的眼神来看着他。   那种眼神,像是同情,又像是幸灾乐祸。或者试图扫过他的头顶,在上面寻找什么带点儿颜色的东西。   裴拓真想冲上去拽住他们的领子,大吼一声,“老子本来就不想娶何氏女,谁管她去死啊!”   奈何,这种隐私之事,根本无法宣之于口。而且定亲多年,这个未婚妻一直存在契书里。这些年裴拓日日行走行伍之间,与任惊雷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们沙场奋战,不亦乐乎,压根儿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未婚妻了。   在这样满心郁闷无处发泄的情况下,裴拓再一次进宫轮值了。   其实他是不想入宫的,宫禁值守这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向来被他所唾弃,但这一次皇帝指名了演武堂教导由他来,霹雳营便安排了他过来。   入宫第二天,皇帝便来到演武堂。   指点这么个花架子,裴拓很是无聊,但还是尽忠职守地履行着职责。   皇帝态度倒是非常温和,仿佛是对他有些愧疚一般。   是想通过这种行为,表达对裴家的亲近和愧疚吗?   裴拓真想对他说一句,我不介意,请英明的皇帝陛下将何四小姐和何五小姐一起收进后宫吧,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离开了演武堂,秦诺回了乾元殿。问道东泊:“都准备好了?”   东泊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点点头。   秦诺咬牙切齿,他是真的要给裴拓一点儿颜色看看了。   上次两人闯进飞凤阁那件事儿,裴翎求情,他也不介意了。没想到内中还另有别情。   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无凭无据,自己也不好再翻案。好在裴拓的性格,他很清楚,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这次他专门给他营造了机会。甚至还安排人将任惊雷调开了。   然后再让人盯着裴拓,就等着抓个现行的!这下子连裴翎也没脸向自己求情了吧。   裴拓回了办公的驻地,发现任惊雷因为格物司的事儿被叫走了。   本来想掉头回去歇息的,任惊雷的亲卫上前,笑眯眯递上一封公函,“统领,刚才任统领走的时候,专门交待了请您把这点儿事儿处理一下。”   裴拓接过来看了,是霹雳营最近的公务,立刻皱起了眉头,他平日里最不耐烦这些东西的。   但几件公务都颇为着急,他左思右想,只好苦命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批阅。   几件事儿都格外麻烦,裴拓处理完那一批公务,已经半夜了,索性也不睡觉了,去后院小广场上打了一趟拳法,然后简单冲了个澡出来,开始了第二天的工作。   秦诺第二天一大早,就迫不及待询问裴拓的动向。得知这小子竟然处理军务一直到半夜,简直目瞪口呆。   完全不像是裴拓的画风啊!   立刻意识到,是任惊雷在管束着这家伙呢。   看来这个招数行不通了……   这一天晚上,皇帝突然有圣旨来,请裴拓前去。   裴拓大惑不解地来到乾元殿。皇帝正在桌案后批阅奏折。示意平身之后,他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开口道:“朕昨日听南乡侯说起北朔之事,深有感悟。今日正好有关于北朔的民生折子呈上来,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秦诺表情郑重。白天两人在演武场的时候,确实谈起了北朔的往事。   北朔的消息,也是裴拓一直关注的,不敢大意,立刻接了过来,仔细阅览。   是北疆的地方官员呈上的,关于北朔近日东部草原遭受雪灾之事。暴雪连绵,覆盖了千里之遥的草场,导致牲畜冻死饿死无数。上折子的官员颇有才干,详尽调查了今次的受灾情况,认为波及十几个部落,人口超过百万,如今灾情还没有缓和的迹象,万一继续扩大,北朔东部极有可能在开春季节陷入饥荒。到时候就算北朔中央朝廷不想要轻启战事,东部的部落饥饿难耐,也有可能组成小股的盗匪,骚扰地方。   这位官员建议朝廷早作防备,修缮东部一带的城墙,并增加兵马……   裴拓仔细看了,点头道:“这位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北朔一旦受灾,必会南下侵扰,只是不知这雪灾是否还会继续。北朔对冬季的灾荒也有防备,入冬前大多数牲畜都会宰杀,储备为粮食,若雪灾到此为止,也不会饿死太多人……”   听完了裴拓的看法,秦诺又询问了好些细节,裴拓在北疆生活了近十年,对地方民生政务极为了解。时常有想法让秦诺惊讶,两人越谈越是深入。   说完了北疆的事情,秦诺又提起对铁浮屠的研究。   这也是裴拓关心的话题,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谈到了后半夜。   谈话之间,裴拓对眼前的皇帝有些改观,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至少还虚心好学,善于纳谏,应该也是明君的潜质之一吧。   秦诺目光扫过桌上的西洋种,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笑道:“今日辛苦将军了,朕受益良多。”   “臣分内之事,不敢当皇上辛苦。”裴拓起身告退。   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秦诺笑了笑。   第二天晚上,太监又来传话的时候,裴拓很是诧异。   他跟着传旨太监进了乾元殿,皇帝却并不在殿内。   裴拓皱眉。旁边太监低头道:“请侯爷稍等片刻,皇上还在议政殿与范丞相商议事情,很快就过来。”   “皇上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对裴拓的疑惑,太监详尽解释道:“是今日工部上了折子,关于铁浮屠的研究取得不小的进展,皇上想要听听侯爷的意见。”   铁浮屠是裴拓如今最关注的焦点了,立刻提起精神,顺着太监的指引,到了书房等候。   坐在椅子上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派人召见。   这里是御书房,桌案上摆着几本奏折,就是刚才太监提到的关于铁浮屠研究的奏折吧。   是什么内容呢?有什么重大进展?裴拓顿时心痒难耐。他是酷爱战马的人,又对北疆战事最上心,铁浮屠的研究一直是迫切想要知道的消息。   忍不住就想拿起来看一看。   昨天皇帝也递了好几份奏折给自己阅览,而且刚才太监也提到了,待会儿就是商议此事的,自己先提前看看也没关系吧?   裴拓满心好奇,就像是酒徒看到了绝世佳酿,书虫拿到了追索的话本,迫不及待想要尝试一下。   而且书房里并无太监宫女服侍,只有两个小太监留在门外。 第109章 昏君   犹豫了半响, 裴拓几次伸手,最终还是没有拿起来。算了, 再等等吧, 说不定皇帝很快就要过来了。私自翻阅奏折,总是不太合规矩的。   然而等了又等,秦诺一直没有过来。   裴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纵然精力充沛, 但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合眼了。   这些天任惊雷这王八蛋, 尽把一些杂七杂八的军务推给他。再加上晚上皇帝也召见。一开始, 他自持精力充沛, 不睡觉也无所谓。但几天下来, 还真有些抵不住了。   紫铜火炉里跃动着明亮的火焰, 吞吐着掺杂了香料的木炭,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鼻端缭绕着清淡的香气,更让人浑身都懒洋洋的。   困劲儿一重重涌上来, 眼看着皇帝一直没有过来,裴拓干脆趴到桌子上,本想着眯一会儿的。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裴拓朦胧中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他悚然一惊,睁开了眼睛。   还是在乾元殿的偏殿里,身边的香炉依然在烧着,桌案上点着精巧的青鸾灯, 只是因为时间太久,灯芯燃烧殆尽,火光昏昏沉沉的。   自己睡了多久?他左右看着,目光顿时一紧。   皇帝就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案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听见他醒来的动静,秦诺含笑看着他。   “南乡侯休息地怎么样?刚才朕过来,看你太过疲惫,就没有叫醒。”   裴拓连忙起身,跪倒在地:“臣失礼,请皇上责罚。”   秦诺放下手中的书册,笑道:“是朕太不体恤人了,只一味儿想着北朔的方略,忘了你白天都没有时间好好歇息。”   确实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他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本来以为这小子肯定按捺不住,会擅自翻阅奏折,毕竟前一天自己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暗示。   没想到一开始竟然忍住了,而之后……在这里都能睡着。秦诺也无语了。   让裴拓起身,秦诺又温声安抚了几句,让他退下好好歇息吧,之后再找他询问。   裴拓应了。   从乾元殿出来,寒风一吹,裴拓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回味刚才偏殿里的情形,总觉得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尤其是醒来那一瞬间,看到皇帝的那一幕。   想要仔细思考,可是伏案睡觉带来的身体酸痛涌上来,还有睡到一半被打断的痛苦感。裴拓只想着回去好好睡一觉,将满心疑惑抛到脑后。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回去之后已经是快天亮了。   连着几天,都熬到这个时间。   裴拓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还有憔悴的脸色,在一众准备上工的侍卫们的目光洗礼下,回了房间。   简单洗漱一番,他匆匆跑了出来。身为军人的习惯,无论多么疲惫都不会耽误工作。   虽然一整天脸色都很憔悴,但裴拓还是完成了任务。   终于熬到晚上,裴拓真有些怕了。   幸好,第四天的晚上,皇帝并没有召见,也许是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疏忽。   裴拓终于安心睡了个好觉。   年轻人身体底子好,一觉安眠,裴拓迅速恢复了过来。   秦诺这边,正想着该怎么样继续下一步计划。   这一日晚上,许敏才在替自己将奏折收拢起来之后,并没有立刻退下,反而笑道:“皇上近日看折子到这么晚的时间,也该小心身体啊。勤政也不必急于一时。”   秦诺点头,这两日奏折是有些多,不仅南陈那边的战前部署,主要是北朔雪灾的事情,引发了一系列后续问题。   “早年之间,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也经常召见崔将军,两人秉烛夜谈,彻夜不眠呢。”许敏才慨叹一声。   怎么提起秦聪和崔骞了?秦诺有些惊讶,崔骞此人……秦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   生龙活虎地完成了后续的工作,裴拓终于熬到了出宫的日子。   期间秦诺又召见了他两三次,虽然也都熬到半夜,但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让人疲惫。   从霹雳营的衙署出来,裴拓满心轻松。   这一天,在衙署里忙完了公务。不想回府邸吃饭,抬脚转了个方向,裴拓来到富春楼上。   这是他常来的一家酒楼,规模不大,但收拾地颇为精巧,内中菜品和美酒都不错。因为位置隔得近,附近几个衙署的军官经常光顾。   裴拓来得比较早,挑了个靠窗的包间,随意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便开始自斟自饮。   回想在宫中的几次谈话,皇帝明显是想要在最近几年对北朔动手的。   一旦开战,想必那个人也不必去和亲了吧。或者就是为了不和亲,皇帝才不惜一战的。   原本以为只是个软弱的家伙,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嘛。   随意地想着,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谈话声。   酒楼的包间只是用青竹板隔开的,隔音效果不佳。说话的那一桌,恰好在裴拓房间隔壁,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南乡侯真的跟皇上……”   “反正我听内廷服侍的人说的,我家婶娘的母家的一个女儿,在宫中当绣娘呢。”   “听说南乡侯连接几天留宿乾元殿内,跟皇帝……一直到第二天才离开。”   “说不定是军务呢。”   “什么军务能耽搁这么久,你当他是裴大将军啊。再说,霹雳营的军务,大都是戴将军和任副统领在主持,前一阵子任统领也在宫中,皇帝真要问,也是召任统领才对。”   “哈哈,我也听说了,南乡侯几次出来,都眉目憔悴,脚步虚浮,一副精力不足的模样。”   “真看不出啊。”说话的人满是惊讶,啧啧说着。   “没什么意外的,之前先帝在的时候,跟平西营崔统领不也是……”   “嘿,我就是纳闷,南乡侯虽然生得挺好,但眉目俊朗,并不是崔统领那样的绝世容色。”   “你懂什么,皇上不是生得……”   “快住口吧!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话!皇上也是你敢评头论足的。”   ……   裴拓一时间有些懵逼,整个人进入了死机状态。脑筋转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隔壁议论的是什么话题。   自己……和皇帝……   瞬间,他感觉自己可怜的人生观都彻底破碎了。   先是惊慌失措,紧接着一种被冤屈的憋闷感涌上来。   他跟皇帝秉烛夜谈的日子,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讨论军方大事啊!   裴小侯爷从北疆到京城,一路纵横无敌,拳打北朔敬老院,脚踢勋贵幼儿园。还从来没有怕过谁,如今不仅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还给他头顶戴了一顶儿碧绿,又添了一抹桃红。   那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还有这帮嘴贱的小人!   裴拓猛地站起身来,一脚踹开门,然后冲到隔壁房间,对准大门,狠狠就是一拳。   这一拳用足了十成十的功力,刹那间木门灰飞烟灭,成了碎渣。   裴拓杀气腾腾地扫过房内,誓要让刚才说闲话的几个杂鱼好看。   奈何不了皇帝,还奈何不了你们吗?   然而,目光落处,房内却不见了几个军官,只有两个小厮搭着抹布在收拾碗碟。   刚才的消息过于震惊,裴拓死机持续时间有点儿长,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几个人已经吃完饭走了。   两个小厮正忙碌着,突然大门被人砸开,断裂成好几截,支离破碎落在地上。然后一个凶神恶煞出现在门口,杀气腾腾盯着他们。   两人吓得一哆嗦,其中胆小的那个忍不住惊声尖叫。   “救命啊!有强盗啊!杀人了!”   声音甚是尖锐,堪比魔音穿脑。   裴拓面颊抽搐着,想要上前一拳将这呱燥的东西打出去,奈何不能对普通人出手的习惯性傲气堵着,最终,他狠狠反手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住口!”   木板的墙壁比大门也坚固不了多少,被他一拳头轰飞。   然而墙壁是柔韧的竹子制成,内中极多细丝,裴拓的手上立时满是血痕。   “小将军是要将我们富春楼拆了吗?”闻讯赶来的酒楼掌柜认出了裴拓,大惊失色。   “这是要吃霸王餐吗?”身后传来低微的议论声,这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   裴拓杀气凛然,对着酒楼掌柜,冷声问道:“刚才这个房间里的几个王八蛋去了哪里?”   掌柜的:“……”我们只是开酒楼的,客人付钱吃饭,吃完饭走人,谁知道人家去了哪里?   “呃,可能已经返回家中了吧。”   “家在哪里?”裴拓杀气腾腾。   掌柜的都要哭出来了,我们酒楼又不是查户籍的,吃个饭还要祖宗八代身份证明吗?   只是裴拓脸色太过可怕,掌柜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小人是真不知道啊。那几位爷并非经常来的。”   声音太大,附近好多包间的客人都走出来看热闹。   有几个年轻英武的军官围上来,“啊,这不是南乡侯吗?这是干什么?”   “酒菜不合胃口吗,也不用为难掌柜的吧?”   几个军官都是神兵营的校尉,其中两个还是勋贵子弟,见了大为惊讶。   知晓裴拓刚刚从宫禁轮值下来,其中一个笑道:“莫不是宫中御膳房的美酒佳肴吃习惯了,一时不喜欢外头的粗陋口味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拓原本就在爆炸的边缘,任何与宫廷有关的事情都会变成导、火、索。此时听了这句话……宫中的美酒佳肴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头,冷冷盯着那几个军官:“找死吗?”   ****   霹雳营和神兵营的军官在酒楼里打架?把人家好端端的酒楼给拆了半座!   秦诺看着御史弹劾的奏折,觉得事情发展太快,超出自己的想象力了。   战果不用问,肯定是神兵营的倒霉蛋被霹雳营欺负了。实际上在京城禁军五卫的地界上,打架斗殴这种事儿,霹雳营是极少吃亏的。   按照奏折里的描述,是南乡侯裴拓与神兵营的几个军官起了口角之争,然后打了起来,那家酒楼原本就在禁军五卫的衙署附近,又是饭点,去吃饭的军官极多,眼见着同僚被揍,神兵营的另外几桌上前帮忙。而霹雳营的两桌同僚自然不能看自家统领被围殴,也上去支援,结果演变成了两帮人的大乱斗。   可怜的酒楼掌柜和伙计们虽然逃得及时,没有被伤着,但酒楼直接被砸地不成样子了。   最终是戴德耀这个统领闻讯赶来,才阻止了战况。把两边训斥了一顿,然后拎着裴拓等人返回了营地。   御史的奏折是各打五十大板,着重强调了中军之内军纪败坏,扰乱民间,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响。这种骄兵悍将,理应从重处罚!严禁其滋事扰民云云。   放下这本奏折,秦诺拿起另一份。   这是神兵营统领霍飞茂呈上的折子。霍飞茂是霍幼绢的二叔,霍彬的亲爹。   他的折子很明确,喊冤!弹劾霹雳营,尤其南乡侯本人,寻衅滋事,逼凌店家,殴打同僚……据他奏折上描述,神兵营的几位军官完全是无妄之灾。   正吃着饭,裴拓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要殴打酒楼的掌柜。神兵营的几位军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要阻止这起殴打平民的恶劣罪行,结果反而被裴拓冲上来殴打。   几位军官顾忌南乡侯的身份,步步退让,以和为贵,不想却被裴拓纠集霹雳营的士兵一顿痛殴。神兵营的同僚忍无可忍,被迫反抗,才终于引发大乱斗……   折子通篇是告状,最后是请罪,说自己教导不严,导致神兵营也卷入此次斗殴,惊扰了百姓,损伤百姓财产,特此请罪云云。   秦诺叹了一口气。   东泊送上来的密折就详细多了。将整件事情的经过一一到来,基本上还原了整个过程。   事情确实是裴拓挑起来的。但挑事儿的原因,却是冲着隔壁房间的几个人去的。   那几位神策营的军官因为离开早,反而逃过了一劫。   东泊看了一眼秦诺的表情,才委婉说道:“那几个神策营的军官在议论什么,宫中潜隐司已经派人分别查问过了。确实非常失礼,甚至语涉皇上……根据此事,奴婢又命人彻查了进来京城的流言,发现有一条甚是险恶,简直居心叵测。”   秦诺点点头,“朕知道了。”   东泊愣了一下,她还没有说是什么流言,皇帝竟然就知道了。   秦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就是自己和裴拓的那点儿子桃色新闻吗。上次被许敏才提点了两句,他着人暗中查访,宫中果然有些杂七杂八的隐秘说法。   不仅自己跟裴拓的,甚至自己跟方源之间的也早就有了,只是方源本人破了相,又沉默寡言,这谣言的流传并不广泛罢了。   他对此囧囧有神,很是无奈。   宫禁秘闻,向来是从贵族到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焦点。历朝历代,任何皇帝都免不了这种粉红闲话。所以之前自己和何氏女的那点儿事儿,才会传得如此甚嚣尘上。甚至自己和霍幼绢之间,如今宫内宫外都默认了是内宠的女官,他要说出去说两人之间还清清白白,压根儿没人肯相信的。   对这种风气,秦诺也没办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是对这种桃色谣言动用雷霆手段,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还会让原本就隐秘的消息更加扩散。   所以想了想,他干脆不理会了。谁知道裴拓这小子自己作死,非要将原本平淡的谣言炒作得人尽皆知。   “皇上不气愤吗?”东泊问道。   秦诺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刚听到的时候,是有点儿委屈,他就算是看中任惊雷,也不会看中裴拓好吧?这些人什么眼神啊!   不过念头一转,他立刻发现,这个谣言其实对自己很有利。   大周民风颇为开放,对这种事情并不太介意,只是当做普通的桃色新闻来看待,基本不会影响对一个人事业的评价,当然,议亲可能会受点儿影响了。   这正是秦诺想要的结果。   最近奏请选秀,充实后宫的折子已经盆满钵满了。这是皇帝的权利,也是义务,传承子嗣血脉,是大周皇族的当务之急。凭着这个谣言,至少也能遏制一下蜂拥而至的奏章吧。   还有自己跟何氏女之间的传言沸沸扬扬。有了这个消息,想必不会再有人认为,自己对何氏女有意思吧。   至于裴拓……秦诺冷哼了一声,管他去死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暂时不能动手整治裴拓了。否则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大家进一步想歪。   “皇上……”东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要说这种谣言,其实对九五至尊的天子并没有太大伤害。大周不是没有天子好男色,之前的平泰帝就是热衷此道,与朝堂上数位朝臣都有超越君臣的情谊,宫中还有几位极得宠的画师和乐师,都是一时名流之选。   甚至连之前的先帝秦聪,也曾经跟自己的伴读,如今的平西营统领崔骞传出过谣言来着。   仔细想想,这个谣言,对秦诺还真的没有什么危害,反而让他从何氏女的传言中脱身了,至少不会再有夺臣下之妻的嫌疑了。   “南乡侯性情鲁直,只怕……”东泊委婉提醒着。裴拓这小子冲动得很,万一头脑一热……可就糟了。   “没事,有裴卿管束,朕放心。”秦诺笑得轻松。   然而,他口中的裴卿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裴翎站在廊下,听着戴德耀禀报事情经过,不禁按住了额头。   这都什么事儿啊?脑门一抽一抽的疼。   沉默片刻,他吩咐道:“你这几天抽空去神兵营走一趟,出面跟霍统领道个歉。”又叹了一口气,“委屈你了。”   戴德耀躬身道:“小事而已,将军不必挂怀。也是属下约束不力,才会导致如此事端。”   “只是……”他顿了顿,“近日京城的流言蜚语,不知该如何处置?”   裴拓跟皇帝的流言,如果说之前只是偶尔有人提起,让人半信半疑的话。如今因为霹雳营和神兵营的一场大战,瞬间提升了几个等级,至少禁军五卫的高层,基本上人尽皆知了。   毕竟富春楼残破的模样就在五卫衙署的大街上摆着,走过路过的,都要忍不住问一句,这是咋了?好好的酒楼,前几天还在里头吃饭呢,怎么一转眼变成了这副模样?   便会有消息灵通的军官小声告诉同僚,一件让人惊悚的八卦。   当然,明面上是不敢多说的。引发事端的那几个神策营的倒霉蛋,虽然没有被南乡侯痛揍,却也被宫中潜鳞司的人叫去,好一顿磋磨,之后放归,还以口舌不净的罪名,连降三级。但谣言这种事儿,越是压制,越是让人兴致勃勃。尤其是涉及到宫中,年轻的皇帝容色出众,性情温雅,而且如今还没有置办后宫呢。   裴翎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最近一年叹气的次数,好像比之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   “我会暂且约束他,在家中修身养性。至于谣言,营地那边也不必管了,顺其自然吧。”   戴德耀领命,之后将近日的军务短暂禀报一番,很快躬身告退了。 第110章 落幕   裴翎转身去了后院。任惊雷迎了上来。   裴翎问道:“怎么样了?”   “还在气鼓鼓的, 不过似乎有些悔意了。”任惊雷回禀道。   打砸酒楼之后,裴拓还不解气, 听说罪魁祸首是神策营的人之后, 又闹腾着要去把神策营也一窝端了。   裴翎便将裴拓拎回来丢进了宗祠,让他在里面好好冷静一下。   如今两天过去,总算平静了下来。   任惊雷跟着裴翎去了前庭, 一边抱怨道:“这种谣言, 宫中潜鳞司也不管束一下。”   “这种事情, 怎么管束。”裴翎随意地道。当年先帝为太子的时候, 跟崔统领只怕也没有什么, 还不是照样谣言迭起。   沉默了片刻, 任惊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 前些日子在宫中, 皇上确实对他改了态度,举动之间颇为热切……”难道皇帝真看中了裴拓?任惊雷还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裴翎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皇上就算看中你, 也不会看中拓儿的。”   任惊雷被噎了一下,“呃,将军……”那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裴翎笑着摇头,“这位皇帝啊……”对谣言放置不理,也许是想着找个借口,把今年的选秀应付过去吧。对秦诺的心思,他隐约把握了稍许,却也不能完全肯定。   比起其他朝臣, 裴翎对秦诺的了解更加真实而深入。无论是在治国理政的方针,还是人生大事的态度上。   “不论如何,宫闱之事,不必多谈了。”   任惊雷点点头,迅速进入正事环节。   “将军,这些日子,何家只怕有些私底下的动作……”   这些日子暗中查探谣言本源,他早已查出,何四小姐与皇帝之间的事情会发酵,其中也有何家人自己推波助澜的效果。   这说明了一件事。何家是想要送女入宫的,最理想的结果,自然就是一个后妃,一个南乡侯夫人,两不耽搁。   裴翎神情平淡:“他们家是有些心大了。若不是看在何慈这孩子还是个可造之材的份上。”   见裴翎心中有数,任惊雷也不再多言。   ****   霍家正堂里。   霍飞茂一脸的不忿,他们神兵营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几名军官只是去酒楼吃个饭,就被裴拓那疯狗打上门不说。两边一阵互殴,他们神兵营人数明明是霹雳营的好几倍,硬生生被打得躺了满地,你说这憋屈不憋屈?   今天上午,霹雳营的统领戴德耀上门赔罪,虽然话说得客气,对几位受伤的军官也赠送了丰厚的财物作为赔偿。   但被人踩过的脸面,是区区财物就能弥补的吗?   已经满肚子火气了,偏偏回来之后还得挨自家兄长训斥!   霍东来正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今天戴德耀上门赔罪,你态度横点儿也就算了,把人晾在大营门外足足站了三个时辰是怎么回事儿?!!”   “堂堂霹雳营统领,三品的振威将军,在你们神兵营大门口站着,让人来人往的看到你们神兵营威风霸气有能耐了是吧?”   “就算站!你好歹也让他在营地里头站啊!”   “内廷皇上召见,都没有让三品武将等这么久的!”   “若是被御史参一个蔑视朝廷命官,侮辱同僚的罪名,看你怎么办?!!”   “你是嫌之前被霹雳营一个打三个,还打得满地找牙,你们神兵营丢脸不够是吧?”   被最后一句话戳中了心头痛点,霍飞茂气愤地抬起头。   “是他们霹雳营理亏,难不成来了我们营地,还要当大爷供着吗?”   “你……”霍东来被他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没上来。   还是旁边霍承光有眼色,连忙从桌上端了一杯茶水奉上。   待霍东来抿了一口茶水,脸色和缓了些,霍承光赶紧转头劝道:“父亲,伯父也是为了您好。”   霍飞茂哼哼唧唧了两声,对自己儿子的话语不置可否。   “我还想着南陈战事再开,奏请调动你们神兵营南下,能以军功立身。”霍东来愤然说着,满心疲惫。   霍飞茂神情一怔,征伐南陈的消息他身在军中,早已知晓,但是要出动禁军五卫?这个消息还是第一次听见。   “此次朝廷是想要将南陈彻底灭国。只凭着南军怎么够用,当然是要以雷霆之势,泰山压顶,一举功成了。”   霍飞茂眼神变了。南陈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这样一块肥肉,正是军中人人争取的。原本以为是镇南将军府的任务,若是能争取过来……大周以武立国,对军功赏赐极为丰厚,但如今天下渐平,南陈这个老对手即将不在了,之后立功的机会也少了。当然,还有一个北朔,但那可是个硬骨头,一不小心都要硌掉了牙的。   如果能在征伐南陈上横差一脚,说不定封侯都有可能呢。   裴家叔侄两个,一门双侯,不就是裴拓那小子走了狗屎运,打了北朔一个穷酸部落换来的吗?   霍飞茂支支吾吾,想要说什么。   霍东来却懒得再多说了,这个二弟自小庸碌,他也无法可想,之所以这样为他考虑,其实还是为了眼前的霍承光。   霍承光因为幼时体弱,没有打好根基,武学一道是彻底没希望了,但性情机敏好学,胜过霍飞茂十倍。如今又在宫中为伴读,将来封侯拜相,也是有可能的。   自己颖国公的爵位,肯定是要传承给嫡子的,但如果霍飞茂能凭借军功得爵,将来霍承光也能更进一步。   叮嘱了一句好好约束营中子弟,不许惹是生非,也不许传播谣言。霍东来挥手让弟弟下去了。   霍承光陪着亲爹出了正厅。   走了没两步,霍飞茂慢下了步子。   “中军要上战场的事儿,你在宫中听说过吗?”   霍承光摇摇头,“想必是刚刚定下的军机要事。”这些日子皇上去御书阁的时候少,霍承光入宫也少了些。   霍飞茂满脸迫切,“若是真能上战场就好了,最好能让彬儿立下些功劳,这样也可以风风光光返回京城了。”   又看着霍承光:“你有空也在皇上面前略提两句你二哥,看守失窃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非得发配边关是干什么来着。”   霍承光险些被自己亲爹给噎死!   他虽然年幼,但性情聪颖,又是皇帝的伴读,所以早早被允许参与到霍家的内务大事之中。自己二哥是什么罪名,霍飞茂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的。私通后妃,那可是牵连宗族的罪名啊!   事发之后,他一度害怕皇帝会迁怒到自己身上。   但幸而皇帝性情仁厚,并无迁怒之意。就这样也战战兢兢了大半个月才松懈下来。老爹竟然还敢提起。   也许是霍承光眼中的拒绝之意太过明显,霍飞茂误会了他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放软声音道:“你二哥他不容易,从小就没了人抚养,这些年在外头餐风饮露的,哪里有几天安稳的日子可过。”   虽然过继给了兄长,但他自始至终最牵挂的,还是这个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为他生下的儿子。   霍承光眼中有一丝黯然,低头道:“知道了,父亲,我会找机会说的。”   霍飞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霍承光回了正厅,霍东来还在慢慢品茶,脸上似乎余怒未消,见侄儿进来,问道:“刚才你父亲没有说什么吧?”   霍承光当然不会把亲爹的话说出来再给大伯添堵,笑道:“是问起了征伐南陈的事儿,说要赶紧回去好好整顿军务。”   知晓侄儿是在安慰自己。霍东来叹了一口气,“他要是真有这心思就好了。”   霍承光笑道:“父亲只是着急了些,毕竟这一次霹雳营欺人太甚。”   “正是霹雳营理亏,我们受了委屈,才能立足不败之地,偏偏你父亲急着报复,只为了出一口恶气,便将这优势好端端的给作没了。”   霍承光也无语。处在受害者的位置,很多时候能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尤其宫中的那位一向心软,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儿。可自己亲爹就是这么个脾气,摊上了也没办法。   霍承光忍不住问道:“只是,伯父,南陈那边,真要出动中军吗?”   “朝廷已经在商议了。估计要从中军调派十万兵马,形成压制之势。”霍东来嘴角微扬,“皇上既然在昌龙观安抚使的选择上弃了咱们的人选,将来征伐南陈,必会考虑这边的人马。”   “可是平西营的崔统领不是正在南军之中吗?”   “崔骞马上要被调回京城了。”霍东来搁下茶盏。   这又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儿,霍东来按住额头。   崔骞回京城,宫中自己那位好姐姐,可别再折腾了啊!   *****   “霍统领是性情中人。”   放下手中的弹劾奏折,秦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这么说了一句。   “二叔为人呆笨,喜欢意气用事。”霍幼娟笑道。   将戴德耀晾在门外大半天,让人来人往地看着,确实不怎么聪明,难怪会被御史弹劾。   霍飞茂在霍家子弟之中,算是资质极为平庸,从小名师教导着,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全靠着霍家的恩荫,才能在军中一路青云直上。不惑之年,就已经是三品的将军。   “事情到此为止吧。”秦诺简单批阅了一番,将奏折丢在一边。   他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理。   “何慈到了吗?”   许敏才低头回禀:“何大人在外殿恭候皇上召见。”   秦诺点点头,“传他过来吧。”   昌龙观互市一事关系重大,攸关他之后多年的施政方针,所以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个年轻人,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第111章 赋税   何慈跟着内监, 一路走过长长的回廊,春暖花开, 宫中的绿树都逐渐吐出新芽。   偶尔有花枝越过赤红的宫墙, 给肃然的宫廷带来一丝活泼的气氛。   头一次入宫参拜,何慈的内心充满了紧张。   走过恢宏大气的金銮殿和议政殿,这里是天下间权柄的中枢, 无数士子读书习武, 所谋求的, 不过是有生之年, 能在这个地方, 有一个站立的位置。   而此时此刻, 自己就走在这里的道路上。   穿过玲珑别致的飞桥, 走过水波粼粼的玉带河, 跨过一道殿门,便是皇帝居住的乾元殿了。   站在前殿的小广场上,何慈毕恭毕敬, 虽然风还有些凉意,但丝毫压不住内心的灼热。   等待的时间比自己想象中更短,片刻之后,皇帝就召他入内了。   亦步亦趋跟在内监身后,何慈到了殿内,跪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影子,皇帝应该就在桌案之后吧。   “平身吧, 不必拘礼。”温和的声音传来。   何慈起身,他不敢四处乱看,只盯着眼前方寸之地。   秦诺笑道:“何卿不必紧张,说起来,朕已经见过你一次了,”   何慈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皇帝。果然是那天晚上所见的少年,依然是俊美温雅的模样,穿着月白色绣宝蓝色鱼鳞纹的长衫,衬得面如冠玉。   “那日目睹龙颜,是臣三生之幸。”何慈躬身道。   秦诺含笑点点头,问道:“朕这次召卿来,是有一事相询。”   也许是受到皇帝温和的态度鼓舞,何慈逐渐放松下来。   “朕久闻何卿之前在北疆,时常与北朔人做生意,不知有什么心得?”   心得?这个问题的范围就太广阔了,可以解释成北朔什么类型的生意最好做最赚钱,也可以解释成北朔人做生意时候需要注意哪些事项……   何慈脑中思忖,迅速组织起答案。   “皇上垂询,臣不敢隐瞒,臣想起之前第一次去北朔做生意的时候……”   让秦诺有些意外,对这个空泛的问题,何慈并没有泛泛而谈,他选择了一个事例入手,从一次经商的经历将起,生动有趣,又别开生面。   何慈声音清朗,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很快放松下来,语句有趣,描述精准。秦诺不禁听得入神。   待对方讲完,笑道:“照何卿所言,北朔人对做生意的诚信尤其看重,反而倒是价格并不如我们这边计较。”   “也是因为臣所贸易的对象,多是部族权贵之流。”   北朔的政治状况与大周不同,北朔是多部族的联合政权,所以中央朝廷的权威并不像大周这般令行禁止。他们更习惯于凭借实力来说话。自从穆氏称帝建国之后,一直效仿着大周,不断加强中央的权威,削弱地方,但是暂时还没有彻底改变上千年来传承的习惯。   这些年北朔国力强盛,对外征战日渐增多,不仅时常骚扰大周这个老对手,更多的是针对西域诸国,还有东漓等小国。   这些国家原本就衰弱,哪里敌得过北朔的大军突袭。如今西域数十个国家,已经被北朔灭了一半,剩余的无不战战兢兢,日夜朝贡,换取生机。   所以北朔的贵族,大多都很富有。每次征战,都是穆氏出面,征召各个部族的贵族和士兵。战事胜多败少,而战争财是最容易发财的。每次出征,各个部族都会带回巨额的财富和人口。   抢来的金珠细软,花起来也爽快。但是为了交易的公平公正,也为了防止探子潜入,所以北朔那边对大周的商人卡得很严格,最喜欢跟家底清白彼此熟识的老商人来往。   秦诺又询问了一些商贸往来的细节。   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若卿担任安抚使,认为这互市之地的税制,应该如何收取?”   正戏终于来了,何慈稳住心神,开始畅谈自己的构思。   秦诺仔细听着,平心而论,何慈说的税收制度,正是大周如今所执行的,而且有所改良,更加精细。   看来他对这方面思考挺多的。或者,是裴翎之前提点过了。   “卿以为,一年所征之税,大概能有多少?”   “以臣粗略计算,应该在百万两之上。若互市持续三年以上,两国无战事发生,则可上升至二百万两。”人都是惜命的,昌龙观不比别的市场,万一爆发战争,随时有性命之危,财货不保不说,还有可能被征召入伍,所以互市虽然获利高昂,但也不是所有商人都愿意去冒险的。   秦诺点点头,如今大周一年的赋税收入大概在四千万到五千万左右,区区一地就能有百万两的收益,绝对算得上丰厚了。   但是,他的目标不止如此。   “所缴纳的税负,普通商人和勋贵门下一概而论吗?”   “这……”何慈犹豫了。大周对商人的税收并不多,但征收的都是小商人,勋贵之家旗下的商贸大多是不必交税的。   皇帝继续问道:“那么连朕的内库生意呢?一样缴纳吗?”   何慈感觉冷汗冒出来了,天下谁能问皇帝要税收啊?再说,税收收缴的银子本来就是给皇帝花的啊!   大周的财政分为内库和外库,外库就是国库,而内库则是皇室的私人财产。包括广阔的田庄猎场,还有众多的房产等物,皇帝赏赐妃嫔,封赏宗室,都是从内库出银子的。大周如今的财政还算运转正常。内库尤其丰厚,这还要感激秦建,一场大屠杀为内库实现了大幅度的节流。   而秦诺登基之后,内库更加财源滚滚,取之不尽。因为秦诺当了皇帝,他原本开展的高度酒、花露水、香皂等生意都归了内库。这些生意在秦诺当淳王的时候,就已经获利丰厚了,称帝之后,更加没有任何障碍,畅销四方。听说连西域和遥远的南洋,都有前来采购的。而且秦诺将自家的产品都定位在奢侈品上。售价昂贵,成本低廉,同时运输的耗费也低,过路的关卡哪个敢征皇帝的银子?   所以秦诺的内库,空前丰厚,他简单计算了一下,去年光这些新生意就有不下五六百万两银子的收益,再加上内库原本的财产,几乎逼近千万了。足足有天下赋税的两到三成。这个数字拿到外面,足够让户部的官员瞠目结舌了,内库原本有多少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秦诺的新生意就不清楚了。   这样巨额的财产,秦诺除了赏赐宗室(压根儿没几个人),赏赐后宫(根本没有人)之外,也就只有投入到格物司的研究当中了。   平心而论,格物司消耗的银子不少。但是格物司的研究,同时也会带来更加丰沛的回报。   比如最近的透明玻璃,就是格物司所出品的,采纳了秦诺的一些建议,但繁复的实验和锅炉改造,都是司内研究人员的功劳。   这种东西一问世,秦诺就知晓自己的财产将再添重重的一大块蛋糕。   所以秦诺如今是越来越富,不出意外,极有可能变成大周历代皇帝里面最富有的那一个。   对秦诺的生意,贵族们都有所耳闻,何慈也听说,皇帝已经指明了一位亲信的管事到昌龙观担任商贸官员。   而对皇帝是否征税的疑问,何慈却犹豫了,他想要回答,根本不征税。但是原本就不征的啊!若没有别的想法,皇帝何必多次一问呢?   再想到之前皇帝询问昌龙观一年的收入……   最终,他咬牙跪下道:“臣惶恐,税率若能一视同仁,昌龙观可更进一步。”   这是个委婉的回答。虽然规避了最重要的选择,但总算释出了一个态度。   秦诺笑起来,虽然不是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也算勉强合格了,他继续问道:“那么,何卿认为,该如何一视同仁,向朕征税呢?”   何慈再一次冷汗了,皇帝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招架啊!这个昌龙观安抚使,真是不好干!但是他也是自信又热血的年轻人,从小才华非凡的。越是艰难的挑战,反而让他越发兴奋起来。刚才自己的回答,皇帝是肯定的,那么就说明了……   何慈心中迅速计较,然后回道:“互市的地点,设在城内,可以两侧设关卡,入城由税吏评估,再加以定夺。可粮食布匹牲畜陶瓷等分类设卡,发以红筹,无红筹者不得入城,违者以奸细之罪论处……”   中规中矩,比较精细,以这个时代的观念来说,算是不错了。秦诺等他说完,闭目沉思。   何慈内心忐忑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方针是否合乎上意。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皇帝突然开口道:“卿听说过银行吗?”   “银行?”何慈愕然。   “对,银行,或者银监,随便一个名字吧。”秦诺笑了起来,他沉声阐述自己的想法。   设立一个专门统辖所有交易的机构,互市的交易,全部由银行为中间人,也要以银行发布的票据结算,然后离开的时候提取!   何慈瞬间醒悟,如此行事,确实能彻底杜绝税收上的漏洞。   听起来像是时下钱庄的变种,又比钱庄更进了一步。   “但是如此行事,万一双方私下约定,故意压低金额,私底下再以金银补齐怎么办?”何慈迅速想到了漏洞。   抬头却见年轻的皇帝含笑看着自己,何慈心中一凛,这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吗?皇帝只要提供一个思路,剩下的如何完善,如何处理,都是自己这个安抚使的分内之事了。   何慈连忙跪地道:“臣回去之后,必定仔细筹谋。”   “嗯,不必着急,互市还要一段日子再开启,七天之内,将详细的条陈呈给朕。”秦诺顿了顿,又道,“如果还有疑惑,可以去请教一下裴卿。之前他也提点过你了吧?”   何慈第三次感觉要冒冷汗了,不敢回答。好在皇帝也没有再追问,笑道:“朕在昌龙观还有不少想法,不仅是税收上。还有卖进北朔的商品,朕希望能多细瓷、琉璃盏、花露水这些精贵之物。”   “呃,这些都是奢侈之物,价格昂贵,北朔境内非贵人不能问津的。”   “无妨,可以略降价格,也可以将商品进行等级分类,高端、中端、低端……”秦诺简单说着,反正想尽一切方法,务必让北朔奢靡之风盛行。   一番对谈,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令何慈退下,秦诺还赏赐了这个年轻人一方端砚。   出了宫门,捧着皇帝赏赐的砚台,坐在车上,兴奋的劲头过去,何慈忍不住纳闷起来,皇帝为何如此重视昌龙观的税收呢?   此地终究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而且与北朔的互市还不知道能持续几年。就算将全部生意纳入征税的范围,也不过每年多个几百万两银子顶了天了。   但是皇帝坐拥国库,而且内库生意兴隆。作为商人,何慈很清楚皇帝名下的一些精致产品,有多么畅销和赚钱。皇帝应该不缺钱才对啊?哪里看得上这点儿银子。   他本来还准备了关于昌龙观经营,以及如何收买北朔商人,如何接触其贵族,然后经营谍报,安插探子的一番长篇大论呢,没想到皇帝完全没有提起此事。   难道是……想了半天,何慈骤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霎时震惊无语。   激动之下,他立刻掀开车帘,吩咐道:“先别回家,去裴将军家拜访。”   车夫立刻调转了马车方向,拐进一条巷子。   何慈在车内稳住了身形,突然又掀开车帘:“等等,还是先回家去,择日再去。”   车夫大惑不解,但还是按照主人的吩咐,再次调转了方向。   何慈长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就这样去裴将军家,太过冒失了,而且一出宫就迫不及待赶去裴家,让有心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只能强压下心情,回了家中。 第112章 试验地   “皇上为何如此看重昌龙观的赋税吗?”提出问题的是霍幼娟。   秦诺与何慈谈话的时候, 她退避到了殿后,但也听见了些许, 满心诧异。   “因为朕缺钱啊!”秦诺伸了个懒腰, 坐到软榻上,捡起一粒儿殷红的樱桃,丢进嘴巴里。   劳累了一天, 也该松快松快。   霍幼娟大惑不解, 皇上怎么可能缺钱, 秦诺的小金库, 别人不清楚, 她是知道的。内库的银子源源不绝, 甚至还在继续增加, 明年多半能破千万大关。收入不断增加, 而花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么会缺钱?   “皇上认为攻打南陈会耗费巨资?”霍幼绢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不是。”秦诺没有继续吊胃口,坦白道:“因为朕要改革天下的税制。”   在霍幼绢惊讶的目光中, 他继续说道:“朕今年想要减税。将田亩税法降低到开国之初的份额。”   “降低赋税,轻薄徭役是一项德政。有利于万民休养生息,想必诸位大人不会太反对吧。”秦诺笑着。   开国之初的田亩税是十五税一,后来景耀帝初年增加到十税一,但是千万不要以为百姓只需要缴纳收入的十分之一就够了,因为民间还有各种复杂的税制,什么人头税,水利税之类的, 还有摊到头顶上的徭役。如果不想去承担这种累死人的徭役,也需要缴纳银钱来替代。   综合来说,如今的百姓,大概每年四到五成的收入都要用来交税,这是和平时候,偶尔爆发战事,尤其大规模的战争,还可能再临时加税。   这样的负担之下,百姓的生活极为困苦,虽然不至于饿死人,但也颇为艰难了。   降税确实是一项德政,但之前朝廷也不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加税的。   之所以会加税,是因为朝廷钱不够花的啊!   这些年朝廷征伐南陈,对抗北朔,哪一样都是耗资巨大的工程。再加上可缴纳赋税的田亩减少,所以不得不加税。   朝廷钱不够花,除了战争太花钱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可缴纳赋税的良田面积逐渐减少。这是个很悲剧的问题,战争还有停下的一日,但是良田减少,就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快。   良田为什么减少?因为都被豪族门阀兼并去了。而豪族门阀都是不用交税的。   这样就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可缴纳赋税的土地越来越少,朝廷为了维持开支,只能再次加税,加税让百姓无法苟活,只能选择破产,田产被豪强兼并,而自身发卖为奴。   被豪强兼并的田产是不用交税的,而奴婢也是不用服徭役的。朝廷再一次陷入贫穷的深渊。   分析一个王朝的灭亡,经常是君王无道,奸臣祸国。实际上,真正因为这个原因而灭国的极少,大多数都是社会矛盾和经济矛盾积累到了一个爆发点,除了一场革命和杀戮,将生产资料重新分配之外,别无出路了。   东汉末年,土地兼并到了何其酷烈的地步呢?豪门田产无数,甚至有数个县的所有田地,都归一户豪强所有的极端现象出现。而田上所有百姓,都是该豪强的佃户奴仆。   朝廷所委派的县令,到了该县,治下子民只有一户人,甚至还只是一户的n分之一,呵呵,你让这样的朝廷和官员怎么治理地方?   明朝末年也是如此,门阀世家占据了大批的田产土地。尤其科举取士,官员都是可以免税的。交税的重任负担在了越来越少的平民身上。三饷加派更是天怒人怨,所以才会有百姓揭竿而起。   大周立国已经近百年了,正在向着这个不可摆脱的历史怪圈滑落。但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如何挽回?禁止买卖土地?甚至勒令富豪之家腾退田产,释放奴婢?呵呵,不好意思,秦诺觉得自己的小命还是挺贵重的,不想直接丢掉。   历史上还真有人这么干过,就是王莽!结果呢?他的改革不仅没有缓和地方矛盾,反而将整个国家闹得一团乱。自身覆灭,还要留下万世骂名。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雍正年间实行的官绅一体纳粮。奈何如今的皇权衰微,秦诺敢保证,自己要是提出这样一条税率改革,绝对会得罪所有的贵族,下场只有被掀翻下台。   左思右想,他只找到了这一条路。   降税,降低赋税,百姓能活下去了,那么谁还会发卖土地,发卖自身呢?毕竟人活着,都不想当奴隶。   而降税带来的空缺,由商税来补足,或者自己内库的生意也行。   商税也不是那么好征收的,如果全国范围内征商税,很容易演变成地方酷吏搜刮百姓的恶法。   秦诺从来没有高估过这个时代官员的节操,宋朝时候,王安石变法的青苗法,原本是由政府出面,借贷百姓的好法子,可以阻止百姓因为贫寒而破产,但是在实行过程中,却变成了地方官员盘剥百姓的酷法。   古代因为交通落后,通讯阻塞,地方上的官员施政如何,根本无法及时得知,百姓受了冤屈,也无处发声,所以全面征收商税,几乎可以肯定,会变成百姓的新负担,甚至极端点儿的,会让民间的交易行为变成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   所以秦诺最终的决定是在几个地点实行。古代的商贸,主要借助水利,在几个枢纽城市实行新的商税法,而且不是以税法的形式,借助“银行”这种协助交易的中间机构,以一种更加缓和的方式,来征收赋税。   昌龙观就是他的试验地,关系重大。   霍幼娟听着,眼中闪烁起震惊的神情。   “皇上……”她思虑的半天,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事。   她钟情于秦诺,觉得心爱之人性情温柔可亲,又聪颖通达,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这么宏伟的抱负和激烈的手段。   “已经非常缓和了吧。”秦诺笑眯眯道。这是他斟酌再三,最终才决定的法子。绝对是所有手段之中,最和缓的一种了。竟然还会被霍幼绢评价为激烈。   也许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任何触犯祖制的改革,都是激烈的行为吧。   原来他并不仅仅想成为一个守成的仁义之君,更想成为一个改革天下的霸主。   霍幼绢第一次用这种眼神来审视秦诺。   “怎么了?”被她视线看得心里头发毛,秦诺忍不住问道。   “没有,皇上的筹谋非常妥帖,应该不会有更缜密的法子了。”霍幼绢用力点头道,然后,她凝望着他,郑重说道:“无论皇上如何选择,幼绢必定追随到底。”   “没有这么严重吧,只是一点儿小变革,不会引来太大变动的。”秦诺安慰道。他是想当一个改革者,但是首先也要为自己的小命和地位着想啊。   商贸本来就是获利之举,其利润经常上下浮动,两千八百的利润和两千六百的利润之间,并不算差别明显。不像是土地,从一成的赋税变成两成的赋税会让人感觉差别巨大,容易引起抵触情绪。   靠着银行的存在,消除大部分的欺诈交易,以次充好等奸商弊端。等这些商人们逐渐习惯了,就会发现虽然付出了少部分银钱,但是交易更加安全可靠,还更加方便。   只会认为自己付钱买服务了。所以不会那么抵触。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商贸才是来钱最快的。   昌龙观只是其中之一,将来秦诺还要开海市,海贸应该更加收获丰富。这样可能进一步减轻地方的负担。大周目前也有一些世家门阀开始海上贸易了,但只是在周边地带,没有形成大的规模。而且因为这个年代造船技术的落后,海上行走风险太大,一旦遇到风暴,就会血本无归,甚至连性命也一起搭进去。大大阻碍了商人进行海贸的积极性。   说到这个造船技术,还是得指望一下南陈啊!   南陈的造船技术发达,水师天下无双,比大周、北朔都强得多,而且当年亡国之后,那支天下无双的水师并没有跟着水师提督白飞恒一起殉国阵亡,而是有很大一部分留在了南陈那个小朝廷的手中。   希望接下来的征伐,能有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想了想,霍幼绢意识到:“皇上早就决定要用何慈了吧?”   秦诺笑而不语,何慈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就是出身何家,北疆的商贸,何家占了很大一个份额,到时候昌龙观互市一开,身为执政官,总得以身作则吧!连何家都通过银行走账了,那么其他的商人还不乖乖交税吗?   “我会联系父亲,让霍家的生意管事也效仿的。”霍幼娟提出道。   “你不必太勉强。”秦诺笑道。   霍幼娟还生着霍家的气,虽然这些日子霍家常常主动示好,但霍幼娟大多数时候都不假辞色。此时向霍家提要求,便是低头和好了。   “不勉强,毕竟皇上为了我……”   霍幼娟没有说下去。   既然秦诺决心启用何慈,其实顺势纳何氏女入宫,封为妃嫔,是一个让何家放心的最好方法,甚至可以将其从裴家的战车上分离出来。   但是秦诺为了对她的承诺,并没有选择这条捷径,让她满心感动。   “别这么想。”秦诺笑着伸手点了一下她的唇,“朕是发自本心,为了自己身边清净而已。” 第113章 崔骞   京城东部的金纹街上, 商铺云集,天气逐渐回暖, 这里的生意也跟着逐渐热闹了起来。   尤其是售卖笔墨典籍的铺子, 因为春闱将近,格外生意兴隆,连带着字画典籍的铺子也非常热闹。日日可见一群读书人进出不止。   按规则, 新帝登基的第二年, 都要有一场恩科。这两年大周皇位更迭频繁, 科举也比往年密集了。对读书人来说, 是天大的好机缘。   熙熙攘攘的气氛中, 只有金纹街最北头的店面略显冷落。这里都是古玩金玉的商铺, 这种铺子, 生意从来没有什么旺季淡季, 讲究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一间名唤星罗楼的古玩铺子前,店伙计和掌柜的正在店门口,搬了椅子懒洋洋晒着太阳, 瞅着远处生意兴隆的书籍铺子,一边任意说着闲话。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一个中年男子快步向着这边走过来。   男子衣衫普通,只是粗布质地,还打着两个补丁,面目更是平庸之极。掌柜的只扫了一眼,便知道不可能是自家店铺的顾客。但是男子垂头弯腰,两手合拢在胸口前, 那里似乎鼓鼓囊囊的,而且一路走来,虽然竭力镇定,但不经意之间左顾右盼,还是显露了一丝紧张。   是来售卖东西的!而且这幅模样,多半是当了贼。也不知道是偷了家里老婆的嫁妆,还是偷窃他人的赃物?   掌柜的古玩珍宝行当浸润几十年,早已修炼出一双火眼金睛。   男子还没走近,便将他底细揣摩出大半。   他目光一扫,旁边的店伙计立刻会意,迎了上去。   不多时,在星罗楼的店内,这灰衣中年男子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两片流光溢彩的东西来。   掌柜的接了过来,细细查看。触手冰凉,光泽剔透,看质地似乎是两片琉璃,但极少见这样透明的,一片碧绿色,宛如美玉,一片海蓝色,堪比宝石。   琉璃制品在眼下并不算稀罕物,但如此精纯,透过可以清楚照见背后的人影,而且色泽匀称亮丽,确实罕见。   中年男子低声道:“这可是内造出品的东西,绝对市面上少见。您老给个价钱。”   内造的?掌柜的翻覆两遍,并没有看见内造的标志,但幸好没有标志,不然不好出手,若抹去痕迹,会破坏整片东西的完整性,大大降低价值。   鉴定了一番,掌柜的不经意问道:“你手中还有吗?”   “只得这两片,没有再多的了。”中年男子说道。   最终,掌柜的伸出一只手:“二十两。”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双方以二十七两银子成交了。   中年男子压下狂喜的心情,将银子点数清楚,塞进怀中,迅速溜走了。   店伙计忍不住问道:“掌柜的,这东西来历只怕不是那么清白……”他们是京城的老字号,一般的东西是不肯收的。   掌柜笑了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来历清白的东西,不过之前广凌侯为太夫人庆生,在咱们家定制的那个百寿桃的盆景,正缺颜色鲜亮的东西装点儿花盆呢,把这个镶嵌上去,不是正合适吗?”   店伙计想了想,那盆景是一百粒儿红玉雕琢的寿桃,衬着碧绿的叶子,底下镶嵌这个,可不正合适。   那可是今年店里的头号大生意,务必做得风光体面,而且东西割碎了,也看不出来历。立刻拍马屁道:“掌柜英明。”   *********   乾元殿内。   秦诺散了朝,在乾元殿例行召见了几个臣子。   眼前之人是辟东营的现任统领詹子平,他是个面目刚毅的中年男子,原本是副统领之一。他是这个品级的武将中难得的底层出身,而不是勋贵世家子弟。早年在北疆出生入死,立下不小的功劳,从一个普通小校一路攀爬晋升到中层军官,被郭家看中,提拔到辟东营任职。虽然郭家对他颇为拉拢,但也算不得嫡系。   在秦健谋逆的那天夜里,是他及时拨乱反正,约束属下不得参与叛逆,又前往丞相府告密。   这一举动总算救了辟东营内的部分人员性命,不至于让整个辟东营彻底消失,但是内部的大清洗是免不了的。   他因为告密有功,暂时以副统领的身份代理统领之职。   这个提拔其实颇为险恶。辟东营大多数是郭家的死党,这家伙当了告密者,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辟东营好,但是告密这种事儿,尤其在崇尚铁血忠贞的武者群体中,绝对是个被人鄙视的活儿。   霍太后的这个提拔,未尝没有进一步削弱辟东营,将之除名的打算。不过后来秦聪骤然病重,也顾不得这些手段了,才没有后续动作。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只是暂代统领之职,詹子平竟然干得很好。营地内极少有反对之声,足见其日常威信了。   秦诺看过相关的资料。他对剩下的同僚安置妥当,对不幸被牵连清洗的同僚,哪怕是昔日有芥蒂的,也尽力救援,虽然成效甚微。这两年来,奔波军中,吃足了闭门羹。   之前戴德耀在神兵营门前的屈辱,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而且他自己的俸禄和财产,也大多用来接济牵连身死的同僚眷属了。至今还住着租赁的房子。也是因此,朝中对他颇有些议论,纵然及时回头,还是跟乱党沆瀣一气什么的。   秦诺继位之后,将其正式提拔为统领之职,并下令招募新兵,扩充营地。   重整辟东营,将之收归己用,是秦诺在军中的第一步。   臣僚对他提拔辟东营的行为虽然有些异议,但在霍东来率先转变方向之后,也没有太过反对。毕竟秦健叛逆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如今的辟东营几次大清洗,郭家的势力早已被一扫而空。   秦诺这个时候接手,再施加恩典,绝对是雪中送炭了。   詹子平恭声禀报着近日辟东营扩充之后的事务。秦诺听着,非常满意。   “朕这几日会将原本裁撤到北军和南军的两支兵马撤回京城。”   詹子平身形一颤,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道:“皇上恩典,辟东营上下无以为报。”   辟东营被发配到北军和南军中的士兵,大多都被充入陷阵营这种地方,当敢死队使唤的。如今能被召回,无疑是饶了性命。   这两年发配的士兵已经阵亡了不少,但换一个说法,经历两年多的生死沙场还没阵亡的,几乎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正是秦诺如今所需要的。   他希望将辟东营在今年恢复到六万左右的编制,这算是他能掌握在手中的最精锐的力量了。   又谈了几句,秦诺命他退下了。   詹子平出了大殿,殿外的阳光灿烂至极,他一向冷静刚毅的面容也有些软化。   在寒冬中蹉跎了那么久的时光,如今终于有了一线光明,怎能让人不欣喜?   皇帝虽然年轻,但已有明主之象。辟东营上下,终于能走回正确的道路了。   “詹将军今日心情不错嘛?”   一声清朗的招呼声从旁边响起。詹子平收敛心神,转头望去,他微微躬身,“崔将军,久见了。”   对方颔首回礼,笑道:“真是久见了。”   “听闻辟东营近日连续扩招,我在南方都听到了消息。”   “蒙皇上恩典,重整旗鼓。”詹子平坦然说道。   崔骞还想说什么,殿内许敏才匆匆出来,笑道:“崔将军,皇上召见。”   崔骞这才施施然进了乾元殿。   长身玉立的青年从殿外踏入,秦诺只觉眼前一亮。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崔骞了,但还是忍不住为之赞叹。   他突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之前秦聪会跟眼前之人传出断袖的绯闻了。   崔骞生得实在太出挑了,清秀俊雅如含雪之梅,一双星眸中微带忧郁之色,顾盼间却又天然一种风流蕴藉。那身平西营深红色的制服穿在身上,更衬得他腰身柔细,风采翩然。   崔骞是如今的平西营统领,禁军五卫的五大统领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二十一岁的三品将军,在大周历史上不算空前绝后,也绝对是凤毛麟角了。   能有如此成就,大半要得益于他的出身,崔骞母亲是西宁长公主,景耀帝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所以从血统上来讲,崔骞算是秦诺的亲表哥。   他的父亲是瑞国公崔靖。崔家也是世袭名门。只是比起同等级的门阀来说,子弟单薄了些,几代单传了。崔靖本人当年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文采风流。被西宁长公主一眼看中,当了驸马,夫妻两个感情很好。可惜崔靖出使南陈时候,因故身亡。西宁长公主听闻噩耗,可怜她当时正身怀六甲,当场小产血崩,撒手人寰。临死之前委托皇兄好好照看唯一的儿子。   景耀帝对这个妹妹一向怜惜,立刻将才四岁的外甥接进了宫中,放在皇后膝下教养。   所以崔骞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跟皇子也没什么差别了。   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在景耀帝之前的体面,崔骞这个外甥,比秦诺这种不得宠的皇子要强出百倍去。连秦勋都无法相提并论,可能也只有秦泽这种得宠的能勉强相较一二吧。   他从小跟在秦聪身边,两人童年时候是玩伴,启蒙之后是伴读,霍太后对这个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极为钟爱。   有着这样的背景,成年之后,他入军中历练,很快青云直上。景耀帝对他百般宠爱,没有几年就提拔为平西营统领一职了。   甚至景耀帝生怕崔骞在平西营施展不开身手,又专门将原本属于南陈东部的两处港口的水道通关权限划拨给了平西营负责。   两处港口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商贸之地,但也坐落在交通枢纽上。光凭着水上关卡货运,平西营就日进斗金,每年轻轻松松进账几十万两银子。   所以,就在神策营这些同袍还在靠着开设斗场来赚外快的时候,平西营已经盆满钵满,压根儿就没为军费装备这种东西发过愁。   虽然后台硬、晋升快,奈何崔骞毕竟太年轻,资历有点儿都难以服众。   所以上位没多久,他便自请北上,想要在北朔的战场上博取战功。却被当时的帝后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北朔的战场太危险了!这几年朝中不少高品级的大将都在那里折戟沉沙。   而崔骞又不肯放弃上战场的打算。两相权衡,最后他去了镇南将军府为副将。   南陈虽然大体上平定了,但残余势力割据南部数郡,再加上还有一些心怀故国的地方势力时不时起义叛乱,需要兵马镇压。在南方的战场上,大周兵马占据绝对优势,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全问题。   如今历练数年,积累军功足以服众了,才返回京城。   “臣平西营统领崔骞参见皇上。”崔骞单膝跪下。   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秦诺失神了片刻,才道:“平身吧,崔卿这几年辛苦了。”   崔骞站起身来,嘴角噙笑,宛若含情:“南陈战场之上,不过一些微末小贼,算什么辛苦,若有一日能与北朔铁骑沙场对决,竞逐生死,才可显真本事。”   崔骞侃侃而谈,他从小到大在宫中长大,皇帝面前从来不拘束,无论是景耀帝还是秦聪,在秦诺面前也是一样。   虽然他跟秦诺算不上相熟,在记忆中,这个蠢笨的家伙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皇子。除了那一次意外,两人的交集很少。但那件事之后,他又很快离开了宫廷。   秦诺笑道:“崔卿还惦记着北疆呢,只怕太后不舍的,皇兄泉下有知,也必不会同意朕让你去冒险。”   提起秦聪和霍太后,崔骞一阵黯然,他去了南方战场不久,就听说了宫中生变的消息,本想着立刻返回京城,奈何一开始霍太后认为并不是时候,命他安心在南方效力。之后京城局面开始紧张,南陈偏偏又好死不死的起了叛乱,他身陷战局,难以走脱。   “朕正想询问此事,这几年,南陈地方叛乱此起彼伏,究竟何故?”秦诺正色问道。   大周攻陷南陈首府建邺城已经超过十年了,裴翎以铁血雷霆之势镇压地方,恩威并济,很快将四方靖平,南陈抵抗势力几乎都集中在了最南部的几个郡,那里依然在伪帝的控制之中。   之后北朔南侵,裴翎北上。由朝中宿将宇文彻出任镇南将军一职,继续攻打南陈残余势力。一开始战事也算顺利,南陈的地方势力被不断压缩,从六郡之地到现在不过残余两郡,当然,陈帝又在后方开拓了乌理国的势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战场上捷报频传的同时,南陈原本的郡县,这几年却开始不停地爆发叛乱。这些已经在大周控制之下十多年的地方,按理说应该已经习惯了新的统治者才对。   尤其这些年里,朝廷眼看着南陈小朝廷越发式微,自觉南陈收服日久,所以逐渐收敛了以强迫镇压为主的政策,对南陈地方的门阀多方安抚,甚至科举也允许南陈的士子参加。但政策和缓了下来,叛乱反倒增加了?   镇南将军府如今驻守建邺城,二十万精兵足以横扫任何势力,但是依然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叛乱势头。甚至连建邺的城内叛乱都爆发了好几次。让秦诺大为惊讶。   大周对叛贼的镇压极为严酷,每一场几乎都杀戮无数,从南军每十日上报一次的奏折上,秦诺看得直皱眉头。最近因为要征伐南陈,秦诺将历年的奏报都翻了出来。   虽然奏表之上,只是简单了说了些斩杀叛逆极其眷属多少多少的数字。但这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充满了血腥的屠杀啊。   他命兵部将这几年的南陈奏报统计了一下,可以说,叛乱的增多,而斩获的数量,也在不停增加。   一开始,他甚至怀疑,镇南将军府是眼看着战事不多了,想着牟取军功,甚至杀良冒功。但大周这时候对军功的认定非常严苛,杀良冒功这种事儿,偶尔侥幸能成功一次,次次如此,绝无可能。 第114章 新品琉璃   对皇帝的疑惑。崔骞笑着解释道:“南陈地方势力叛乱不断, 终究还是因为朝廷太过宽容的关系,这两年朝中对南陈余党太过纵容, 反而让他们有机可乘了……”   南陈国祚延绵二百多年, 忠臣良将不知凡几,而且南陈帝王中多诗书风流的才子,与朝臣关系融洽, 极少有昏聩之主。甚至南陈那位最后亡国的末帝也曾经是闻名遐迩的才子, 一手书法冠绝江南, 可以说南陈亡国, 是天数所致。也难怪百姓和世家怀念。   崔骞继续说着:“南陈伪帝自称帝以来, 屡次联络地方豪强, 并安排探子潜伏各地, 此人心性阴狠歹毒, 阴谋诡计不断,令人防不胜防。如今虽然势力收缩,却又在乌理国称王。乌理国本来就擅长巫蛊之术……”   他声音清润动人, 听在耳中让人极为舒坦。   侃侃而谈的时候,语气恭敬而又亲热自然,让人不得不信服。   秦诺点点头,又询问了一番南陈的近况。崔骞一一应答了。   两人正说得热络,秦诺注意到崔骞目光几次落在桌子上,   他拿起桌上的琉璃小花盆,笑道:“崔卿对这个感兴趣?”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盆景,通体都是琉璃制成, 明黄色的瓦盆上点缀着海蓝色的琉璃片,里面盛放着白沙,浅褐色的枝干上缀满了碧绿的叶子,中间点缀着几粒儿通红的果子。整个盆景看着极为精巧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只是觉得这么剔透的琉璃很少见。”崔骞笑道。   秦诺笑了笑:“这是格物司的琉璃作坊刚刚送上来的东西,外面是看不见的。”   这个盆景用的是格物司最近刚刚研究出来的新品琉璃,大周原本的琉璃技术就已经不错了,当初秦诺还在南营坊定制了不少琉璃制品烧杯之类的呢,只是在光泽色彩上还逊了一筹。秦诺记得,光泽透明度跟锅炉的温度有关,而色彩则是加入矿石元素。在他的提点下,格物司试验了一段日子,终于制成了这种色彩鲜亮润泽的新款琉璃。   因为昌龙观互市已经开始了,秉持秦诺的奢侈腐化北朔计划,琉璃作坊迅速用这种新款琉璃制作了一些小摆件,准备当下一步主打的货物品牌。如今桌案上的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崔卿有兴趣,这小东西就赏给你了。”   “多谢皇上赏赐。”崔骞并未客气,他早就习惯了来自皇帝的封赏。   接手的瞬间,秦诺目光落在崔骞手上,纤长白皙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华美的紫金麒麟扳指,上面赤红的宝石烨烨生辉。   “早就听闻崔卿擅射,将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番。”   “皇上过誉了。”崔骞笑道。   琉璃盆景拿在手里,他略微细看,笑道:“这盆景跟昨天晚上在广凌侯太夫人寿宴上看到的好像啊。仿佛也是这种的琉璃片儿呢。”   秦诺一惊,这种东西是格物司新出品的,从来没有外用过,他还等着送去了北朔昌龙观,在贸易市场上大赚一笔呢。怎么会出现在京城权贵的寿宴上。   难道是格物司里面有人外泄的?只是偷取些琉璃片儿赚点儿外快不算什么大事,但格物司里面有太多的机密,今日能偷财物,难保明日不会窃取机密来换银子。   只是此事没必要让崔骞知晓,他不动声色,笑着转了话题。   两人又说了几句,秦诺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想必太后那里还等着呢。”   崔骞躬身告退。   秦诺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笑了笑。   他当然不会忘记,秦聪的幼女,在被黑衣人从霍家带走之后,是去了哪里。   那位小公主,如今应该正养在崔骞的家中吧。   平西营算是太后的死党,不仅崔骞,营中数位高级军官都受过太后的恩典。以前秦诺要将平西营划入霍家的阵营,但如今却不能这样简单归类了。   崔骞返回京城,霍太后又会如何布局呢?   转眼之间,自己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回味这些时光,朝中一切还算是顺利,昌龙观互市已经开始了,何慈干得很好。格物司里面也是捷报频传。跟北朔的和谈也顺利应付了过去。跟朝臣的磨合,也称得上一句卓有成效。   唯二不顺心的事情,一者是南陈,没想到南陈会这么快动手,而且手段如此阴险。不过这是外敌,是不可控力,原本无法可想,只能认了。二者就是霍太后了,想到此事,秦诺就觉得烦闷,霍太后头顶上压着一个孝道,再加上自身就有不小的势力,偏偏她背后还站着一个若即若离的霍家,自己若真是对上了,这种见招拆招的日子太被动了,他得想个法子。   不过先得将琉璃外泄这件事情处理了。   “摆驾,去格物司!”   秦诺去格物司探查的功夫。崔骞也去了慈宁宫。   霍太后看着款款走入殿内的人,唇角绽放灿烂的笑意。   如果秦诺在这里,就会发现,霍太后今日并没有穿那些老气横秋的秋香色,银灰色,而是选择了一身宝蓝色的长裙,边角以金银线勾勒着栀子花纹,贵气而又不失典雅。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两支八宝金簪,幽兰的宝石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将原本就端庄秀丽的面庞衬托地多了三分清丽。   她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当,如今看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崔骞含笑跪拜了下去。霍太后立刻低笑了一声。   “在这里还弄这些子虚礼做什么?”   崔骞也不客气,直接起了身,笑盈盈道:“还是舅母怜惜我。”   “好几年不见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在他的面前,太后甚至没有自称哀家。   崔骞笑嘻嘻凑到她身边,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霍太后起身来到他旁边,抬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俊美的眉眼宛如润泽的美玉。   她仔细看着,满是留恋之色。   慈宁宫内的侍女,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恍如未觉。   “南蛮之地,果然清苦,你都瘦了呢。”   “娘娘说什么话,南陈占据江南水乡,富饶得很,哪来的清瘦。”崔骞低声笑着,躲开了她的抚摸。   “再者,就算清苦又如何,能为父亲报仇,哪怕是毒瘴恶寒之地,也要闯一闯,岂能裹足不前。”   崔骞的父亲崔靖,曾经奉命出使南陈,结果遇上了南陈的内乱,被作乱的势力裹挟杀害。之后虽然南陈朝廷救援及时,将其他使节团众人都救了出来,但是崔靖已经回天乏术了。事后南陈连续派出使节道歉。   景耀帝深为之恨,奈何当时登基不久,国政不稳,暂时不好轻易出兵征伐,而且南陈已经将乱党铲除,之后的赔礼道歉,态度也十分恭谨,还奉上了巨额的金银赔款。   最终景耀帝暂时压下了怒气,两国重归于好。   西宁长公主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正身怀六甲,结果一尸两命,魂归天外。只留下崔骞这个长子,托付给景耀帝夫妻照料。   数年之后,大周征伐南陈,景耀帝对南陈宗室和勋贵处置严苛冷酷,也有记恨此事的原因。   “刚才见过皇帝了?”霍太后笑道。   “见过了,是比之前聪明了些,以前在宫中可看不出来。”崔骞笑道。   “是有些小聪明,我之前都看岔了眼呢。”霍太后冷哼一声,“一个庶孽之辈罢了,也能窃据大位,简直荒唐可笑。”   崔骞目光垂下:“是霍尚书他们太大意了。”   ***   从太后宫中出来,崔骞一路往东,突然脚步一顿。   霍幼娟正从回廊上走下来,心有所感,她抬起头,立刻见到意料之外的熟稔面孔。   虽然已经数年未见,但还是一眼认出来。   崔骞正站在一株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红衣墨发,好似画中人,连身边盛放的灼灼桃花都黯然失色。   “幼娟妹妹。”崔骞招呼着,眼中浮动着让人舒心的笑意。   霍幼娟身边的几个女官都面颊发红,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看那人。   霍幼娟倒是面色平淡,招呼道:“崔将军。”   “几年没见,竟然如此生疏了吗?好歹叫一声骞哥哥啊。”崔骞微带调侃地笑着,眼睫翕动,眸光流转,湛然若神。   他自幼在霍太后膝下长大,小时候霍幼娟时常入宫陪伴,彼此是极相熟的。   霍幼娟笑了笑:“崔将军客气了,如今都长大了,自然不比往昔。”   “是啊,南行数年,物是人非,可恨我身陷战场,俗务缠身,竟连皇上的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提起秦聪,崔骞眼中浮现失落。   “征战在外,总是身不由己。国事重要。想必先帝也不会见怪。”霍幼娟简单安慰了两句,   “还有你,我万万没想到,我走之后不久,你就会遇到这般困境。早知道当初,我……”   “崔将军。”霍幼绢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沉着脸色,“幼绢一切安好,并未遇见什么困境。将军人在战场,也许听到的宫内消息有所失误吧。”   崔骞略微一怔。   霍幼绢继续道,“我还有职司在身,先告辞了。”   说罢,微微欠身,便转身了离开。几个女官恋恋不舍地看了崔骞两眼,跟上了她的脚步。   崔骞在背后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流露一丝沉郁之色。   他无意识地掰着手上的紫金麒麟扳指,直到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终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   终于摆脱了那人视线,霍幼娟微微松了一口气。   进了乾元殿内,却见秦诺正坐在桌案后,手慢慢描摹着桌上一样东西,神情有些发愣,霍幼娟进来,也没有抬头。   霍幼娟来到桌案前,才看清楚他手底下的东西,竟然是一块通体碧翠的琉璃片,光泽透润,色彩明丽,宛如最顶级的碧玉。   “听说皇上刚刚去了格物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是格物司新出品的东西吗?”霍幼娟笑着问道。   格物司进来在琉璃生产上取得了新突破,她也是知晓的,只是还没看见真品。   秦诺醒悟过来,将琉璃片递给她,叹了一口气。   竟然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说起了。   “刚才崔骞入宫,提到了广凌侯太夫人的寿诞上,见到了这种新款琉璃片……”   骤然听到崔骞的名字从皇帝嘴里出来,霍幼绢本能地心神一颤。她很快收敛,将注意力放在皇帝的话上。   秦诺以为是格物司哪个小吏贪图钱财,偷了碎片出去发卖。所以崔骞走后,正好要去格物司验看炸药的试验进度,便顺道调查了一番。   调查结果就是,并没有任何琉璃丢失。格物司因为涉及军机机密,所以内部保密制度极为严格,比如新生产的这种琉璃制品,都有严格的保存程序,绝不可能外流。   “那广凌侯那边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外面的作坊得了好的货色。”霍幼娟立刻问道。   外间的作坊,很难达到这种纯度。   为了烧制出琉璃来,格物司对炉灶进行的大规模的改进升级,普通的作坊绝对无法达到这个温度。而且崔骞这个人,秦诺早就听说,眼光甚是毒辣,对宝石和名酒的品鉴在贵族圈子里都小有名气。他说的一样,绝对不会有差别。   “朕已经派格物司的人上门查探了。”秦诺笑着,心中隐有一丝忧虑。   当天下午,格物司负责查探的人便回报了消息,广凌侯太夫人寿宴上的琉璃片,确实是格物司里面生产的。   这个结论让秦诺直皱眉头,格物司里面若没有流失,只有外面一途了。而这种琉璃片自面世以来,只使用过一次。   就是在景耀帝和秦聪的皇陵里! 第115章 开战   这年代的人极为注重身后哀荣, 一国之君更是要建造规模宏大奢美的地宫,选择各色精美器皿甚至奴仆陪葬。如此重大的工程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完成。   实际上, 景耀帝的皇陵在他生前就开始建设, 直到去年才正式完工封闭。   而秦聪因为登基时间太短,驾崩仓促,所以地宫现在还没有完成呢, 虽然棺椁已经入内了, 但周边的建筑还在完善当中。   而霍太后并不想委屈儿子, 对秦聪寝陵的工程进度, 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过问, 而且提出诸多要求, 务必尽善尽美。   幸而现在的皇室非常有钱, 秦诺对她的要求也大都顺应着, 对不合理的要求,比如殿前台阶必需铺满上好的美玉晶石,跟景耀帝的地宫一样。就有些头疼了。   景耀帝的地宫的水晶阶是之前南方一处老坑, 凑巧发掘出了一块巨大的水晶石,成色完美剔透,被景耀帝安排在了自己寝陵之中。就这样,还不够呢。   秦聪的地宫也想要这么装饰,一时间哪里去找如此整齐一致的上好晶石和玉料。   偏偏霍太后要求三个月之内完工,不然就要找工部的麻烦。工部叫苦不迭,秦诺被烦的头疼,正好格物司里烧制出了新品琉璃。   这种琉璃瓦, 在现代人看来不值什么,但是秦诺保证,上市之后,比普通水晶石的价格还昂贵。用这个来铺地,绝对比景耀帝的寝陵还要漂亮。这才让霍太后满意。   所以格物司自从制成此物之后,第一件任务就是连续烧制了三千八百片琉璃,送到了地宫之中。一部分是用在了景耀帝的地宫为边角装饰,一部分则是秦聪的地宫用了。   为了防止此物外流,当时是一片不多,一片不少的。   听完了秦诺的讲述,霍幼娟顿时花容失色。   “难道有人盗取……”盗墓在古代是罪大恶极的罪行,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而盗取皇陵更是能等同于谋反了。   秦诺苦笑:“也许是有工匠贪财,偷偷从边角弄些出来吧。”   霍幼娟想了想,低声道:“还是不要让慈宁宫知晓的好。”   秦诺也同意。霍太后若知晓此事,极有可能生出事端来。   其实以他的三观而论,这皇陵修建的如此富丽堂皇,纯属浪费。但这个时代都是如此,也无法可想。   他叫来东泊,令其安排潜鳞司的密探暗中调查。   若是修建皇陵的某个工匠因为贫寒,偷偷盗取了一两片,便不必声张了,若是大规模的偷盗,再严加追查。   一件小事便从此揭过了。   如今秦诺所头疼的,是征伐南陈的人选问题。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自从去年年底敲定今年开春征伐南陈之后,兵部和户部就行动起来,这一次可不是普通的小打小闹,是要将南陈一举灭国的决定性战役。   南军虽然有二十万之众,但是很大一部分都分散在南朝各地驻守,尤其这两年南朝叛乱此起彼伏,南军真有点儿疲于奔命的架势。所以这次征伐,不仅南军要出动,朝廷还商议要从中军抽调十万左右的精兵,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务必一战功成,不留后患。   没有了那个小朝廷,想必那些叛乱失了主心骨,也能消停些吧。   该抽调那一军?以秦诺本心,是想要抽调霹雳营。但兵部为首的官员,都倾向于调动神兵营,然后以平西营为后援。   抽调神兵营,是因为它是禁军五卫中唯一没有去过边疆战场的军队了。辟东营和霹雳营都去过北疆,神策营和平西营则参加过灭陈之战。   抽调平西营则是考虑到崔骞之前就是镇南将军府任职,与南军配合起来也方便。   秦诺斟酌良久,暂且将奏折放下,反正明天再跟朝臣们商议吧。   到了床上,秦诺很快进入了梦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昏昏沉沉着,突然被一阵呼唤声惊醒了。   这是秦诺入主乾元殿之后,第二次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睁眼就看着李丸一脸着急地站在床前。   “怎么了?”秦诺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坐起身来。不会又发生民变了吧?这些天京城挺安稳的啊。   李丸急急说着:“前线传来军机要事,刚才范丞相和霍尚书入朝请皇上御驾。”   秦诺立刻下了床,匆匆去了议政殿。   果然霍东来几个都在那里了,一个个表情复杂,并不似上次民间那般火烧火燎的着急,却另有一种焦虑。   见秦诺进来,霍东来匆匆禀报:“皇上,南陈前线开战了。”   秦诺一愣,不是准备下个月动手吗?怎么这么快就出兵了?是镇南将军府擅自行动?   他匆匆接过战报,一目十行地扫过,顿时表情一言难尽起来。   南陈前线确实开战了!而且是南陈先发制人,从乌理国境内出击的三万精兵,一举击溃了绥州的防线,之后势如破竹,短短三天之内,连续收复了云州和灵武两个郡。   秦诺翻看了一下日期,战报是七天前由镇南将军府发出的,而镇南将军府写的是四天前的状况,也就是说,距离此事发生,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三天就能收复两郡之地,那么这十几天,岂不是……   “皇上勿忧,据详细的奏报,两郡之所以这么快陷落,是因为其中有南陈内应,暗中打开了城门。”   这两郡原本就是在南陈末帝的控制之下,直到最近两三年才被南军夺取,其中留有心向南陈的人毫不意外。   但是同样情况的还有好几个郡,都是十年前征伐南陈没有立刻打下的,被南陈末帝控制,直到近几年才逐一蚕食。   对秦诺的疑问,霍东来也不敢保证什么,云州和灵武两个郡如此轻易陷落,那么同样情况的广邑和栾岛只怕也悬。   “南陈怎么会率先出击?”秦诺搁下对前线的忧虑,开口问道。   “这……也许是收到了南军调动频繁的信息,知晓我朝出兵在即,想着先发制人。”   这又一次戳到了秦诺的心头不爽之处。大周和南陈对峙对年,两国之间多有探子潜伏,但是大周潜伏在南陈的情报网,随着南陈的覆灭,大都已经功成身退,跟着末帝陈玹逃去最南方的少之又少,所以自从南陈覆灭之后,大周在南陈的情报网几乎全废了。   反而是南陈在大周的情报网,虽然经历多次清扫,日渐萎靡,但依然保持着固定的模式。当然,有些见势不妙,脱离了控制,隐藏下来,但更多的人心怀故国,依然在活动之中。   这几年南陈残党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兵部也开始在其残余势力中安插探子,但是追随陈玹跑去那穷乡僻壤的毒瘴之地的,大多是死硬派,安插奸细的工作进展缓慢,等南陈退到了乌理国境内更糟糕了!乌理国那蛮夷之地,连言语都不通的。大周之前从未与其有过交往。   所以大周在南陈的情报系统,甚是落后。   秦诺将奏折搁下,满心的不爽快,   “皇上,南军已经紧急调动,臣请立刻出兵增援。可先从中军抽调一支南下,以示朝廷决心,同时轴重粮草迅速南下,再由南军就地征发一部分……”   朝臣们迅速针对战况开展商讨。   秦诺略一思忖,点头同意了之前的方案,下旨调派神兵营增援前线。   一整个早朝,都是围绕着南陈的战事展开。   双方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信息传递缓慢。   秦诺忍不住开始想念前世的先进通讯工具,这个时代科技受限,那些东西不可能办到,但是信鸽应该能够发展一下吧?至少比现在快马奔驰传讯要效率高。   明天让格物司上个项目试一试。不过信鸽传递也有个坏处,就是保密性可能不够,万一被人射了下来……嗯,还得上配套的密码和暗语。   早朝一直持续到中午,因为南陈抢先开战,兵部和户部猝不及防,很多原本的计划都要重新调整,好在粮草和兵员都准备地差不多了,众人马不停蹄地忙碌了起来。   散了朝,秦诺走在御花园中,走了片刻,突然忍不住问道:“陈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旁边的方源身形一颤,没有回答。   “你见过他吧?”秦诺却不想这么简单放过他。   方源低头:“见过。”   “真的有传说中那样美?”秦诺好奇。   没想到皇帝最先纠结的是这个问题,方源沉默了片刻,回道:“确实风仪过人。”   “那么比起朕呢?”秦诺笑道。   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纠结???方源不说话了。   这也算是某种形式的“不问苍生问鬼神”吧,秦诺笑起来,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唉,其实朕不想跟南陈开战的,如果他们肯老老实实在乌理国称王,将来当个友邦也可以啊。”   这一战可能会持续很久,不过跟南陈的战事已经持续十几年了,再打个三五年也正常。   接下来几天,连续传来的都是糟糕的消息。   南陈的局势竟然演变的比秦诺想象中更惨烈。   南军节节败退,预料之中的广邑和栾岛两个郡果然没有保住,但南陈攻克这两地,也复出了不小的代价。   收复之后,便裹足不前了。两国交界的边防线,又恢复到南陈刚刚灭掉时候的状态了。南陈占据六郡之地,背后还有乌理国当退路。   这一场仗,可以说正好让大周南军最近几年在南陈的战果一扫而空。   秦诺看得恼火,兵部也看得无语。 第116章 细作   南陈率先开战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迅速飞遍了整个京城。   茶楼酒肆之中到处都是南陈战事的消息。   前线的情况, 镇南将军府每日报送。   官道两侧的酒楼,如今也热闹了起来。不少人趁着闲暇的时候, 要一壶酒, 两盘小菜,在酒楼上呼朋唤友,说着如今的战事。   每日子时, 从南边而来的传讯飞骑快马奔驰过街道, 都会引起两边酒楼一阵喧哗。   连酒楼里的戏台子也换了风格, 往日里多是年轻漂亮的歌女在唱着时令小调, 近日却连连有人点了评书, 说的都是大周开国几位皇帝的功勋, 或者前朝南北征伐战争的事迹。   天下战乱不止, 尚武之风浓重, 而大周以武立国,对功勋也看得极重。这些年战场征伐,向来胜多败少, 国内百姓,大都有一种自豪感,以天朝上国自居。   唯一看得入眼的,便是北朔这个强敌了。虽然北朔武力之强盛,但文化衰弱,远远不及中原,只是一群粗鲁蛮夷之辈。市井之中谈起来,常有北朔人如何粗鄙不文的笑料。也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吧。   而南陈那边, 虽然文化昌盛,但已经被打得几乎灰飞烟灭,土地都被并入大周的版图,只剩下几个边郡在苟延残喘,甚至连国君都跑去了什么叫乌理国的蛮荒地界,谁知道竟然在今年又起了新叛乱。   眼瞅着今日的传讯飞骑从下面跑过去。   酒楼窗户后面,一群人收回了视线。   “也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消息?”几个人议论着。   他们都是年轻的读书人。因为春闱将近,天下士子文生汇集京城,逢上这场战事,免不了议论纷纷。   “南陈不过苟延残喘之辈,不值一提,竟然也敢贸然起兵。”   “非也,这南陈末帝有胆量挑起战端,必有所凭依。”   一时间酒楼里面人人开口,各抒己见,对南陈的战事话题热烈急切。   说起战事的间隙,也有人提起去年流行的那一场疫病,更是带动了几乎所有人的情绪,唾骂之声不断。   自从朝廷决心对南陈开战之后,便将疫病的幕后真相公之于众了,也算是一种舆论控制吧。   民间百姓听闻了去年一场大病,竟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之后,几乎群情激奋,对南陈残党的厌恶和恨意几乎冲破云霄。疫病流行数月之久,在大周十几个城市爆发,死亡十几万人。给民间带了无法抵御的痛苦。京城好几个疫情严重的坊市,几乎家家受害,还有不少满门灭绝的。   所以听说了朝廷要征南陈的消息,人人拍手称快。   “听说那乌理国里面就是毒瘴毒虫横行,最是擅长这些妖法邪术,朝廷的大军对上不会吃亏吧。”   “不可能吧,南军二十万精锐呢,听说朝廷还要调拨中军去支援。”   “那可未必,真刀实枪打起来,自然不惧他,万一使出阴招来,那可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那些毒瘴诡计,如何防备呢?别忘了,十几年前,到了那恶毒弥漫之地,连裴大将军的精兵都只能折戟沉沙,悻悻而归。”   “朝廷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听说太医院已经在加紧收购药材,配制丹药了。”   “可怜南陈也算正统国祚的,却偏要去依附那南蛮小国,简直自甘下贱!”   “听说那南蛮女子都是有妖法的,而且通体白皙,金发碧眼,说不定将南陈的国君迷得神魂颠倒。”   “谁迷谁还不一定呢,那南蛮公主为了南陈伪帝,连自家老子兄长都给屠了。”   “这南陈玉郎,难道真有这么……”   话题逐渐想着桃色方向拐去。   众人谈得正兴起,酒楼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却有几个读书人,持续沉默不语着。   他们也点了酒菜,一开始还谈起今年春闱的考题和考官,待酒楼里都是唾骂南陈和谈论战事的声音,他们逐渐没了话题,一个个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他们是从南陈过来京城应考的士子。   虽然已经归属大周治下,但十几年前还是南陈的子民,此时听着这些话题,难免心中不快。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对童年时候的兵乱还是有记忆的。   从攻陷南陈之后,朝廷对这片土地,就采取大棒加糖果的措施,一方面拉拢肯投效的勋贵豪门,重赏带路党。一方面对拒不入仕,心怀故国的严厉打压。   这样的政策下,很快收拢了一大批南陈地方势力。如今朝中好些四品、五品官员,都是南陈的旧臣呢。   而且从五年前,大周也开始允许原属南陈治下的士子参加科举了。   江南之地诗书风流,灭国之恨也过去多年,眼看着南陈国祚不可能继续了,所以这几年里,上京赶考的南陈士子日渐增多。   今年来的也有不少,但偏偏又出了这事儿,   生意兴隆,店伙计穿梭其中,上菜添茶,对这沉默诡异的一桌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桌上六人,其中一个终于按耐不住,将杯子一搁。   “依我看,还不如早些打道回府。今年的行情,朝廷取士必定极为严苛,何必在这里蹉跎时光。”说话是一个俊秀文生,不过二十岁年纪,一身青衣,生得风度翩然。   “叶兄,来都来了,下个月就是春闱,不差这几日了。”旁边圆脸胖子打圆场道。   “是啊,叶兄,就算这一次考不中,权当历练了。见识一番规则程序,下一次再来便是。”   “还下一次呢,我看朝中风云诡谲,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风景,倒不如安心在家中做个富家翁的好。”叶旷冷哼一声。   “富家翁哪里是这么好当的?你别忘了去年咱们南陈那边的赵子宁的下场,哼,无缘无语,便被人欺上门来,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连妻儿都不能保全。那可是地方上有名的才子啊。”   “那是因为他亲眷参与谋逆,这是不赦之罪,谁能饶恕?”   “什么亲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而已,就算谋逆的罪责,也要讲究个三族之内呢,哪有株连如此广泛的?”高个儿的士子满脸悲愤,“还不是因为赵家中有钱,被人盯上了。”   “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胆小的圆胖子小声提醒道。   几个人不再说话了,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他们都是南陈富豪门第出身,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参加科举,只是为了牟取一个官身,保护本地的族人家产。这些年因为南陈叛乱迭起,南军搜掠地方极为严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破家灭门之罪。   几个人也没了吃饭的兴致,匆匆拨拉了几筷子,便准备起身结账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数骤生。   一队红衣银甲的士兵从街道拐角奔跑上来,直冲酒楼方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几十个士兵涌进楼内。   领头的高声喊道:“谁也不许走,都坐下,禁军搜查南陈奸细!”   酒楼里瞬间炸开了锅,众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却无人胆敢走动。大周军法严苛,尤其如今是战时,要是因为不长眼挑衅军方而被砍死,压根儿没处说理去。   众人都坐在了桌子边,惊惧不安地看着一群士兵冲上三楼。   领头的校尉视线一扫,立刻冲着角落的那一桌就奔了过去。   那几个南陈士子心中一沉。眼瞅着周围站满了士兵。   叫叶旷的高个儿士子站起身来,问道:“诸位有何指教?”   一个士兵将长枪按在他肩头向下一压,冷声道:“坐好!”   叶旷只能顺势坐了下去,满心憋屈,却也不敢反抗。   领头的校尉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沉声道:“今日有人举报,有南方士子在酒楼上散播谣言,试图动摇人心。”   “我等是前来应考的士子,每日里只谈风花雪月,几次以文会友,除了春闱相关话题之外,从未论及国政大事,请几位明鉴。”叶旷冷静地拱手道。   校尉冷哼一声:“天下犯罪者,岂有愿意自己承认罪责的。是不是有罪,等去了大牢里再狡辩吧。”   说着,手一挥,“将人都带走!”   “住手,我等乃是入京赶考的士子,身上有功名的。岂能随意抓捕。”入京参加春闱的,都是在地方上有过功名的举子。   校尉却冷笑一声,“什么功名,南陈废帝给的功名吗?”   叶旷皱眉:“将军慎言,我等虽然有人是南陈的功名,但如今朝廷也是承认的。”   为了招揽人心,从春闱允许南陈士子参加开始,朝廷便明确规定,南陈原本的地方功名也是承认合法性的,可以继续参加大周科举。在座的六个士子,其中一半都是在南朝早年考取的举人功名。   那校尉冷哼一声,“少说废话,是要乖乖跟我们走,还是要我们动手请人啊?”   叶旷等人神情游移不定,他自信并无奸细勾当,但难保哪个时候一句怨言被人记下,便要追究罪责。战争时候可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   士兵不耐烦了,上来开始拉扯,还未触到几人身体,突然一个士子猛地跳起来,向屏风后面跑去。   是那个圆脸的年轻人,在座上一直沉默居多。此时却突然发难。   士兵们愣了瞬间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了过去。   “扑通”一声,那年轻人从后窗户上跳下去。几个士兵跟着追了下去。   似乎是起了冲突。接二连三的哎呀声响起,同时夹杂着呼喝声。   “拿住他,要活的!”   “抢过他手里的文书!”   “别让他把东西吞下去,快弄出来。”   ……   那圆脸书生是通晓些武功的,脱离禁军控制的短暂功夫里,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笺,双手撕碎试图塞进了嘴巴里。   疯狂地撕咬着,却被禁军冲上来,几个人冲着他的下巴一阵殴打,顿时满脸鲜血。   酒楼上的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很多人压不住好奇心凑到窗口观望。   同桌的五名南陈士子脸色惨白,虽然他们与这个叫尹德的书生只是泛泛之交,但这种情形被逮住,只怕性命难保。   眼瞅着楼上的士兵都被尹德吸引走了,几乎没人注意这些。叶旷突然低声道:“快走!”   看尹德的反应,绝对是有猫腻,只怕之前说的搜捕奸细并非虚言。   可怜他们几个人,留着这里绝对是要被禁军逮捕当做奸细同党的。一旦进了大牢,各种酷刑不说,极有可能性命不保,甚至连累家人。   而趁机跑掉,他们今天是第一次来这家酒楼吃饭,互相之间不算熟悉,跟那个尹德也只是萍水相逢,只知姓名,不知籍贯,赶紧离开,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五个人立刻分头往楼下溜走。   满楼的人都被街上的大戏吸引了注意力,竟然被他们五个一路逃到门口才发觉。   立时有人嚷嚷了起来。   几个人立刻撒丫子狂奔,虽然是书生,但是这个年头的读书人讲究文武双修,大都通晓些武功。   没多时,五个人都窜进了街市上,混入拥挤的人群中。   后面禁军不肯放弃,一路狂追。   刹那间四周街道一片鸡飞狗跳。   ***   叶旷拼命地往前跑着,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正是旁晚时分,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挤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后面的禁军跟着冲入大街上。   在偏僻的巷子里,左拐右拐,终于听着身后的声音渐渐消失。   叶旷惊魂未定地转头看着,并没有人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怀中的东西,这个究竟是什么?   之前在酒楼上,那些士兵冲上来到时候,旁边的尹德突然将一份东西从桌子底下搁到了他的腿上。   当时叶旷有些惊诧,本能地将东西接过来,紧接着就是那一场变故。   事后回想,叶旷有些后怕,又有些愤恨,尹德这是干什么,想要拿自己背黑锅吗?幸而他反应快,提出赶紧四散逃跑。这才没有被当场逮住。   从怀中取出东西,是一份文件,他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顿时脸色剧变。   这种东西……若是大周的军机秘密,他可能直接销毁扔掉了,免得连累自己。   他们尹家虽然是南陈出身,但很早就归附了朝廷的。他的一位族叔如今正在礼部担任着五品的官员,家中在地方上也担任官吏,甚至女眷也有好几位同大周豪门联姻的,其中一位姑姑,就在大周京城一户姓蒋的世家为正室。虽然对这些年来大周在南陈的苛刻行为又很多不满,但也不想谋反啊。毕竟天下大势,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南边的乌理国再怎么闹腾,都无法与占据天下的大周相抗衡!   但是手里这份文书,并非大周军机秘密啊!那尹德的士子,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冒险上京的。   叶旷犹豫再三,他性格中天然有种侠气,对朋友讲究义气,对百姓更存着一份怜悯。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关头,尹德选择将东西塞给他吧。 第117章 陈频   在小巷子里犹豫了半天, 最终叶旷还是不忍心丢弃,认命地将那份文书塞进了怀里。   接下来先去找族叔投奔, 然后送自己返乡去, 躲避了这阵风头再说!   至于这份文书,如果能通过族叔递上去更好……   一边想着,从巷子里匆匆出来, 上了官道。然而走了没两步, 突然脚步一顿。街市上人群稀疏了不少, 很多披甲持戟的士兵在走动搜查着。   叶旷心头一凉,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他低下头, 想要躲开士兵, 然而从他出现在巷子口, 已经有士兵向着这边看过来。转身想要逃跑, 却发现来的方向上也有士兵远远巡逻着。   也许是发现他形迹可疑,几个士兵朝着他走过来。   叶旷身体颤抖,正万念俱灰之际, 突然身边传来一声招呼。   “叶兄,你怎么在这里?”   叶旷转头望去,是一个眉目文秀的少年公子,正带着书童从店铺里出来,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叶旷脑筋一转,立刻笑着迎上去:“陈兄,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在那边等了你好久。怎么样, 可找到你要的书了?”   陈频被他吓了一跳,目光落在叶旷身后的几个士兵身上,皱起眉头。   叶旷杀鸡抹脖子似得朝他使眼色,目光中又是急切又是哀求。   陈频略一犹豫,两人是书院的同学,虽然交往不深,但他素来知道叶旷性格直爽明快,为人仗义的。   心念微动,他笑道:“翻了大半天,才找到,劳你久等了。”   士兵已经走近了,听到两人对话,疑惑消散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个士兵走上前,问道:“两位是之前就在这里的?不知高姓大名?”   “在下陈频,我们两人出门买书。不知发生了何事?”   几个士兵打量着陈频的年龄,顶多只有十四五岁,与情报上说的不符。终于彻底打消疑惑,颔首示意,之后转身离开了。   叶旷只觉后背一片冰冷,不过片刻之间,衣衫都要湿透了。   “已经找到了书,咱们尽快回去吧。”陈频笑着招呼道。   两人带着仆役,快步消失在暮色之中。   **************   大殿之内。   秦诺脸色阴沉着,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   手里是御史的弹劾折子,同时还有潜鳞司送来的密报。   关于同一件事的。   平西营搜捕南陈奸细,当街杀伤南陈士子数人,导致南陈前来赶考的士子极为恐慌!   今次春闱规模盛大,南陈前来赶考的超过三百人,大都是归顺朝廷已久的地方名门,还有好些有族人在朝廷中任职的。   比如叶旷,其族叔便是如今礼部的员外郎。   因为平西营的粗暴行为,如今南陈士子都聚集起来,虽然不敢公然闹事,却都一个个收拾行囊,准备提前返乡了。   秦诺生气地问道:“平西营可解释清楚了?”   霍东来回禀道:“据说是有一封军机密信,记载南陈伪帝同北边几个旧日家族的勾结罪证。可惜被那叫尹德的士子临死之前撕碎了吞进肚中,所以平西营正在搜查与其同桌的几个南陈之人,极有可能与其有联系。”   “也就是说,一通搜查,根本无功而返了。”秦诺直皱眉头,“追查也就罢了,闯进孙前楼是干什么?如今弄得人心惶惶。什么军机密信还不知晓,就如此贸然行事。”   孙前楼是此番进京赶考的南陈士子比较集中的地方,昨天白天,六个南陈士子中除了尹德当场身亡,还有三个被禁军追上,两个因为反抗被当场格杀,另一个关进了大牢里,其余两个都跑掉了。   崔骞因此勃然大怒,当晚就点齐了兵马,将孙前楼齐齐围住,要将那两个逃掉的一并抓走。   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自然引发了南陈士子的众怒,连朝堂之上都不赞成,今天弹劾的折子就送到了秦诺的案头。   霍东来心中也在大骂,崔骞这家伙,一回来就闹得京城鸡飞狗跳!就算搜捕奸细,也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不知道如今朝廷对归顺的南陈之人,还是以安抚为主吗?   “由兵部安排几个仔细的人对逮到的士子进行询问,若是无辜,便尽早放回去。”秦诺吩咐道。   间谍情报网络以保密为第一要务,一般不会出现在酒楼上公然碰头这种事儿。所以就算那尹德真是奸细,其他人是奸细的可能性也极低。   霍东来应下了。   ******   平西营衙署之内。   崔骞进了正厅,亲卫匆匆上来,用银托盘盛着一样东西,送到崔骞面前。   崔骞想要伸手拿,手在半空却又停住了,吩咐亲兵,“你揭开我看就行。”   这赫然是一份文书,只是纹路横生,明显是被撕碎之后又拼凑起来的。正是之前那个叫尹德的文生撕碎了又吞进嘴里的。   亲兵知晓主人的洁癖,这种被口水沾湿过,又被吞进肚子里的东西是绝不肯用手碰的。躬身行礼,然后上前将纸页揭开。   纸张泛着点点蜡黄和血迹,有一部分是剖开腹部取出来的。   “你们就不能弄得干净点儿!”崔骞眉头直抽抽。   亲兵不敢回答。剖腹取出的东西,能怎么干净?   崔骞冷哼了一声,强忍着恶心,粗略地扫过,唇角泛起一抹笑意。   “这帮该死的南蛮子,倒是想要告状啊,真以为本官不能将你们赶尽杀绝吗?哼……”   眸光璀然,和煦柔美,却让人无端生寒。   从信笺上收回视线,崔骞转头问道:“逮住的那个可招供了?”   策军校尉晁阳成弯腰道:“并未招供。”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人应该是真不知道什么,否则不可能熬得住刑罚。”   崔骞耸耸肩,“那就算了,送给兵部吧。既然尚书大人派人来索要了。”   晁阳成低声道:“可是,只怕上京来的人不止这一个。”   “不必担心,有几个杀几个,难道我害怕了这些南蛮子吗?”崔骞冷冷说着。   **************   被逮住的倒霉蛋在被刑部接手两天之后,确认并无奸细的嫌疑,又被放了出来。   秦诺也专门下旨安抚进京赶考的士子,并赏赐了衣食给京城中居住的南陈宗室,但还是挡不住的弥漫在南陈士子中的恐慌情绪。   有不少人开始收拾行李,提前返乡了。   秦诺收到消息也无可奈何,这些人想走,总不能强逼着人家参加科举。那样只能适得其反,让恐慌情绪更加蔓延。   只能等这一战过去,之后再慢慢收拢人心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秦诺关注,今科前来参加科举的,还有一人,需要秦诺亲眼见一见的。   看着跪在面前的俊秀少年。   秦诺温声道:“平身吧。”   陈频站起身来,他今日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衣衫,腰间坠着柳绿色穗子的羊脂玉坠儿,整个人像是一棵生长在春天的小树,焕发着勃然生机。   陈频正是陈妃的娘家人,秦诺的亲表弟。   秦诺继承皇位之后,母凭子贵,亡故多年的陈妃娘娘自然也要被追封。因为霍太后在,不能越过她去,所以追封了贞懿皇贵妃,并重新修建了寝陵的配殿。   而原本出身小吏之家的陈家也被循例晋封了承恩公的爵位。只是陈家子孙单薄,早年陈老爷子,也就是陈妃的父亲,原本是凌川人士,经商起家,也算富裕。可惜因为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双亡,年轻的陈老爷子便带着几个忠心仆役到了呈州居住,被当地的大族的一位长老看中,将女儿许配,之后干脆在那里落地生根了。   陈老爷子生平只留下一子一女,女儿便是陈妃,儿子身体孱弱,于去年不幸病逝了,好在留下了兄弟两个,如今站在秦诺面前的便是次子陈频。   秦诺登基之后,给陈老爷子追封了承恩公的爵位,又给大舅和堂兄赐了爵。按理说母家应该立刻上京封赏谢恩的,哪知大舅病重,陈家忙着侍奉,不能分身,秦诺也好几次赏赐了财物和医药,并且在开春安排了几位御医前去诊治。   虽说对这些从未见过的人不可能有亲情这种东西,但孝道当前,不能疏忽照顾。   可惜经过一阵子的调养,陈大舅还是撒手人寰,长子守孝,留在陵墓边看护,次子陈频便上京谢恩了。   他还想着顺便参加今年的科举。父丧之后,论理是不能出仕科举的,但是新帝登基的恩科却是例外。所以陈频想要试一试。不能参加这一次,就要等数年之后了。   以他的出身,走恩荫也是正常,但坚持要参加考试,也是一种年轻人的傲气吧。   循例参拜完毕。秦诺亲自上前将少年扶了起来,笑道:“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论理朕该叫你一声表弟的。”陈频论年龄,比他小几个月。   少年腼腆地笑着,脸颊浮动红晕。   “一路可安好?”秦诺笑着询问起来。   他神态温和,陈频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两人先说了陈老爷子的往事,以及乡间的情形,过了小半个时辰。秦诺注意到,陈频神态闪烁,越到后来,他似乎在偷偷打量周围的内侍,一副有什么话想要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   尤其秦诺提起,“听闻昨日你在街上,还遇到了搜查细作的士兵,没有受惊吧”的时候,陈频更加激动,想要开口,却神情犹豫。   秦诺垂下视线,吩咐道:“李丸,你去茶水房将茶水换成表弟说的玉龙春。”   刚才两人聊起故乡的特产,陈频提起陈妃娘娘在家中最喜欢的便是这种茶叶。   李丸会意,立刻带着带着房内侍从退避了出去。   “表弟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陈频鼓起勇气,低声道:“皇上,臣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姓叶的士子。他将一分东西交给了我,我觉得事关重大,并不好擅自处理。”   一边说着,陈频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来。   文书非常薄,竟然是丝绢一样的东西。入宫觐见的人,循例都要搜身的,难怪没有被搜出来。   秦诺好奇地接过,展开看去,看了不久,便皱起眉头。   他抬起头,详细追问了这份文书的来历和细节。   陈频不敢隐瞒,逐一详细说了。秦诺脸色越发沉重。   半响之后,才道:“这一趟辛苦你了。此事不要外传。”   陈频明白事情干系重大,连忙跪地允诺:“臣明白,断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待陈频告退之后,秦诺终于压抑不住怒火。   再一次拿起那份绢书,竟然压抑不住手抖。   原来这就是那个叫尹德的士子,冒着性命危险,跑进京城传递的东西。难怪崔骞他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也是天意使然,竟然让这东西兜兜转转,又落到了他的手中。 第118章 敲骨吸髓   霍幼娟抵达乾元殿的时候, 看到秦诺正阴沉着脸色。   房间里气氛沉闷。李丸几个都没有在内殿服侍。   她心中一惊,难道是南陈战场上再生变故?   秦诺摇摇头, 将手中一份文书递给了她。   霍幼娟低头扫视一番, 越看越是惊惧,看完之后,脸色苍白, 抬头道:“皇上……”   “这是今日陈频觐见的时候, 偷偷塞给朕的。”秦诺咬牙, “若非如此, 朕竟然还不知道, 南陈的情形如此败坏。”   那是一份陈情书!   来自南陈的数十个世家的联合控诉!   镇南将军府这十多年来驻扎南陈, 对地方的搜刮和压迫极为严酷, 每年不仅征收巨额的粮草和税金, 还以各种手段盘剥百姓,压制世家。   江南富裕之地,物产丰沛, 原本就算负担重一些,也能活下去,但镇南将军府征收的实在太过,几乎是大周原本赋税的五倍还多。   而且南军搜掠地方,不仅金银之物,对世家门阀更是敲骨吸髓,多有军官收纳地方名门之女为侍妾的,甚至连镇南将军本人, 都收了好几位原本陈帝的宠妃和公主享用,收纳地方名门之女为妾更是无可计数,甚至出现贪恋美色,劫掠人、妻的恶行。   没错,陈情书中不仅讲述了这些年南军对地方的搜掠。更谈到镇南将军宇文彻本人这些年的奢侈生活,好歹他还不敢公然居住在南陈的皇宫之中,只在一处亲王的府邸住下,但这一处府邸被他这些年连续扩建,其奢侈华贵,已经丝毫不逊于南陈皇宫了。   内中安置侍妾数百,都是江南绝色,有的是陈帝后宫宠妃,有的是世家名门贵女,甚至还有两位南陈的宗室女。日日笙歌燕舞,乐不思蜀。   上行下效。镇南将军如此行事,建邺城中的将官无不以奢侈享乐为荣。多占据亲王权贵的府邸,广纳美妾,广收珍宝。   秦诺自己还想着如何腐化堕落北朔的朝廷,效果还没达到,如今自家的军队已经“身先士卒”了!   霍幼娟没有说话,如果说对地方的征收还有理由的话,那么这种公然奢侈享乐的生活,就实在太过分了。尤其收纳南陈末帝的妃嫔和公主一事,这已经算是僭越之罪了。   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事儿,一查就知,陈情书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让秦诺愤怒的是。   崔骞三年前到了南军之后,南陈的情形更加败坏!   崔骞出身豪门,崔氏巨富之家,世袭一等公,他对银钱从来没兴趣,而他生得美貌,从小不知多少世家贵女倾慕,他都不加辞色。可以说,对南陈的银钱和美色都没有兴趣,他对南陈有的,是刻骨的仇恨。只因为父亲死在南陈,而生母因此在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对南陈的百姓和世家,手段更加残暴。   镇南将军要钱,他要命!   几次率军镇压叛乱,每一战都屠戮无数,所到之处杀得人头滚滚。   比如之前郴州的叛乱,原本只是一群百姓不堪重负,骚动起来想要抗税,却被崔骞直接定性为谋反,将整个镇子数千条性命屠戮一空不说,后又将郴州本地的豪门世家大肆刑狱,很多贵人受不住酷刑,只能胡乱攀咬,然后就进一步扩大事态的范围,最后牵扯此事而死者数以万计,众多地方名门因此家破人亡。   有些南军的将领,这样大肆刑狱是为了多谋些钱财,只要钱给到位了,总还有一线活路。但崔骞却只是想要杀戮。   如果说前一种还能忍辱偷生,后者根本没法活!   “朕原本就纳闷,南陈这几年,朝廷以安抚为主,政策多有宽和,为什么反叛不减反增。”秦诺恨恨地说着。   想起之前自己问崔骞,此事的原因,崔骞竟然跟他说什么因为政策太宽和了,简直睁着眼说瞎话。这种欺君之罪,却从容平淡说出口,是自持后台强硬,自己这个皇帝根本拿他没办法吗?   霍幼娟略一犹豫,劝道:“皇上,南军驻扎建邺城,本就有就地征收粮草,镇压叛乱的权利,此事不好界定。”   秦诺气愤地来回走动了两圈。他知晓霍幼绢说的是实话,但心中的郁闷还是无法排解。   “刚才朕已经命潜鳞司收集情报了,还有朝中诸位大人。朕就不信,这些年他们都不知道南陈是什么情形!”   霍幼娟沉默了,镇南将军与霍家算是亲眷,以前她在家中,依稀记得,每年两节四季,镇南将军府都会有贵重的节礼,而遇到霍老爷子生日什么的,必定会有稀世珍宝送上门,连她这种得宠的女儿,也从来不怠慢的。   记得她十岁生日那年,送来的是一套夜明珠的头面。颗颗都有鸽子蛋大小,青光缭绕,华贵非常。十一岁的生日,是一根玉簪,通体白腻,偏偏中央天然有一道青鸾形状的印痕,据说是南陈宠妃张丽华生前最喜爱的宝物,如今就锁在她的首饰匣子里,十二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都非常喜欢,现在想来,却一阵寒心。   如此巨额的财产,江南之地本就富裕,南军这些年不仅领着朝廷的俸禄和军饷,还就地征收着巨额的钱财。秦诺简单计算了一下,如果陈情书上说的是真的,南军这些年的积累,几乎是普通兵马的几十倍。从将领到士卒,一个个满心只想着回来当富家翁了,谁还有心思打仗?   好吧,也许他们压根儿都不想回来了,乐不思蜀嘛。秦诺冷笑着。   “皇上,临阵换将,是兵法大忌!”霍幼绢心情沉重,但还是继续劝道。   秦诺明白霍幼娟的意思。跟南陈的战事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南军调动频繁,战略布局关系重大。这种情况下撤换主将,必将引发军心不稳。   而且若陈情书所言为真,南军所败坏的,不是一个两个统帅人物,而是整个高层。这样的情形下,就算空降主帅,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扭转风气,甚至会导致整个战略失衡。   甚至朝廷所能空降的,只有一个人选,就是裴翎。其他的将领,级别和威望都在镇南将军之下,空降过去,几乎等同于皇帝对镇南将军府问罪了。   但若是空降裴翎,霍东来之前忧虑的没有错,北军已经是裴翎的天下了,难道南军也要被他插手吗?   更别说之前自己去裴家拜访,试探过此事,裴翎显然也并不想在南陈战事上复出。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方法,秦诺竟然只能当做不知道。顶多派人敲打一下南军高层,让他们收敛些。   呵呵……   甚至如果南军此番对战功成,立下如此大功,秦诺还要对其进行封赏,而若是战败……这是秦诺最担忧的结果!战胜了,自己还能缓缓收拾这帮蛀虫,大不了多耗上几年。   若是战败……南陈地界上,大周任命的官员和驻军已经如此不得民心,一场大败极有可能招来全面的反抗和叛乱。局面演变至此,绝不是短时间能收拾的,北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北朔啊!   都是头疼事儿!秦诺心烦意乱地扔掉了奏折。   霍幼娟将地上的奏折拾起,“皇上不要如此动怒,此事只能暗暗查访,不可声张,臣女近日会返回家中,向父亲询问一下。”   秦诺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是自己在宫中与霍东来他们公然商议此事,不久之后,只怕消息就会泄露到南军高层那边。因为宫中还有一个霍太后,崔骞的平西营又与南军亲近。   再加上财可通神,这些年只怕镇南将军也没少往宫中撒银子。   由霍东来出面敲打,只是上司兼亲眷的善意提醒,不会让南军生疑。   想到崔骞,秦诺又是一阵咬牙切齿,若不是他的大肆杀戮,南陈形势也不至于如此败坏。   而他之前打着搜索南陈奸细的旗号,在入京赶考的士子中大肆搜掠。自己本来以为真是冲着探子去,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份陈情书。   刚才陈频将收到这份文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秦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顾及到南军的稳定,他不能让自己收到这份陈情书的消息外泄!   搜索不到文书,只怕平西营那边还不能善罢甘休。   秦诺眼眸中闪过深思。   出了乾元殿,秦诺一个人走在树林中。茂密的树影交错斑驳,这一片林子,秦诺专门吩咐御花园的工匠不要过分修整,让树木任意生长,同时清除地上过多的装饰和奇花异草。   甚至连汉白玉和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都移开了,只留下清新湿润的泥土。   一个人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格外适合思考。每当朝堂上有让他烦躁的事情。他就会过来这边,一个人徘徊不停。在机械式的走动中放松心情,活动脑筋。   宫中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这个小嗜好。甚至在密林之中,都不会安排人跟随服侍。   走了片刻,他还是无法冷静下来,终于抬头低呼了一声。   “方源。”   年轻的侍卫身影立刻出现在树林之下。   方源现在干的活儿,跟自己的暗卫没什么差别了,弄得陈公公他们都松散了下来,上次老头子还乐滋滋地说终于可以养个老了。   “有一件事情,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论理,他不应该将这种军机大事告诉方源,尤其他是南朝之人,难免勾起往事,心怀故国。   但是秦诺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说这件事了。   霍幼绢秉持保守立场,建议徐徐图之,他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是,心中的愤怒就是无法压抑。而许敏才或者东泊这些人,问了肯定也是跟霍幼绢一样的看法。   方源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他神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仿佛是早已预料。秦诺突然醒悟,他在南陈的那些年,早就听说了南军的这些恶行吧。   为什么没有告诉朕?想要这么问一句,但旋即秦诺苦笑了,方源在他身边的地位本就尴尬,如果再替南陈百姓说话,只会更引动群臣侧目。   而且他一个内廷侍卫,凭什么能议论朝廷重臣,二品大将呢?凭自己对他的信赖吗?   偏偏方源是从来不肯利用这种信赖干什么的人。这也是自己最信赖看重他的地方。   最终,秦诺只能恨恨地往旁边树上捶了一下。   “可恨朕身在宫内,简直无异于一个聋子瞎子,竟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南陈百姓如此水深火热。将来民心尽失,也是情理之中。朝廷之过,重臣之过,也是朕之过。”   朝中群臣视若无睹,不外乎两个理由,第一,已经被镇南将军府喂饱了,这些年在南方大发横财,只怕其中的金银财宝没有少孝敬京中权贵。第二,众人都感觉,南陈余党日渐式微,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这个认知让秦诺更加愤恨。   方源看着少年因为气愤而通红的脸颊。   这些事情,他早已经知晓,在很多很多年前,却没想到,会让眼前少年如此愤怒。   那个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呢?   记得那时候,他笑着说道:“天助我也!这般昏聩之将,将来收揽民心,反攻地方,指日可待。目前也该让隐部的人马前去刺探拉拢人心了。”   回忆起来,遥远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微风吹拂过树林,秦诺的怒火终于稍稍缓解了些。   “难道就没有方法,先收拾一下这帮蛀虫?”   这个问题秦诺没有奢望能得到答案,但是出乎预料之外,方源竟然开口回答了。   “皇上,既然南军私心如此之重,皇上何不效仿行事?”   “你的意思是……”秦诺醒悟过来。   空降大将不行,可能会引发南军的猜疑和恐慌,动摇军心。但是皇帝想要安插亲信去捞取功劳呢?就像之前景耀帝和霍太后将平西营派过去一样。   南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这种行为有疑惑。   但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所能派出的,只有辟东营了。正好以将功折罪的名义安排出去。   但这可是如今自己所能亲手掌握的唯一一支兵马,一旦离开,自己在京城将势力大减。   虽然眼下京城的形式,在自己继位一年多之后,日渐稳定。皇帝的权柄虽然受到世家门阀的限制,后宫还有个霍太后不省心,但无论哪一方势力,应该都不可能公然谋逆叛乱吧。   但不知为何,想要调离辟东营,秦诺油然升起一种不安全感。   简单提点了一句,方源也没有多说,只是低声道:“南陈地方征战杀伐多年,士卒和百姓都已经疲惫不堪,若皇上能广施仁政,总有一天能挽回民心的。”   “朕明白,若能平定南陈,朕会仔细斟酌能吏,好好安抚地方的。”秦诺郑重点头。   望着他的背影,方源垂下了视线。 第119章 谣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到宏伟的城墙上。   京城南门, 五城兵马司的十二个士兵合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城门两侧立刻热闹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出不停。   众多商家和旅者背着行囊, 赶着马车,有些急着往城内去,有些却是要出城。   两条漫长的队伍像是长长的链条, 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缓缓挪动。   天气有些炎热, 叶旷还有十几个南陈士子夹杂在出城的队伍之中。   他们都是前来赶考的, 被京城的变乱吓破了胆, 决心提前返乡去。   选择返乡的, 也占了南陈士子的绝大多数。只有极少数胆子大的肯留下坚持。   出了城, 清凉的风迎面吹来, 仿佛连天气都凉爽了起来。   一行人都是南陈世家子弟,虽然主人只有二十几个,但侍奉的仆役书童却有好几百人, 加上装行李的几十辆大车,整支队伍长地一眼看不到头。   管事在驱赶着仆役,几十个士子三五成群凑在了一起,说着闲话。   “出城还是挺顺利的,也没见怎么盘查吗?”   “上次李兄被送回来,不是说了已经查明真相,不会再惊扰了。”   “唉,也许应该留下试试的, 我看朝廷的意思是以安抚为主,说不定今科取士,会对咱们南边的多偏向一些。”一个矮胖的书生擦了擦额头的汗,还些后悔。   “便宜了张子宸他们。”另一个士子也有些后悔,念叨着冒险留在京城的同学。   “得了吧,上次李兄虽说是被送了回来,可是着实吃足了苦头,那平西营的人跟恶狼一般,身上都是伤,幸而后面转了刑部,并未严刑拷打。”   “可不是嘛,听说李兄现在还胆颤心惊着,连听见有人路过的脚步声都要吓得瑟瑟发抖,晚上睡梦之中还会不时惊叫,整个人精神头都不对劲儿了。”   “也是他运气不好,谁让跟个叛贼扯上了关系,还同桌吃饭。”   “那咱们就能保证有好运气了?趁着如今大战还没开始,赶紧着上路吧,哪里都比不上家中安全。”   “唉,家里也未必安全着,这些年镇南将军府的税是越来越重了,如今大战开启,少不得再添上个几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几个人沉默了,一路向前。   一行人走得越来越远,渐渐地京城的城墙已经看不见了。   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两侧山石林立。一个圆脸的士子不禁笑道:“森林茂密,夹道狭隘,以兵法论,这可是埋伏的好地方。”   同伴笑道:“谁会来埋伏咱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少贫嘴了,快点儿赶路吧。”   距离京城越来越远,气氛也松懈下来,队伍松散着缓缓前行。   ******   眼看着车队从下面的夹道中走过,站在山巅上,崔骞施施然收回了目光。   他转头看着一侧的不速之客,笑道:“这样,任副统领可是满意了?”   任惊雷态度恭谨,躬身一礼:“多谢崔将军宽宏。”   崔骞目光闪过一丝冷色,今天他带着人,原本是打算将这帮南陈士子截下来,好好挨个搜查拷问,务必找出那封陈情书的,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一支兵马冲了上来。   任惊雷带着人,摆出裴翎的旗号,温柔而坚定地要求自己卖个面子。   “请将军看在裴将军的面上,不要在我霹雳营的地盘上如此行事。否则事情闹到朝中,实在不好看啊。”任惊雷双手一摊,百般无奈。   南下的道路通过南营坊,确实勉强算是霹雳营的地盘。   崔骞看着任惊雷身后带着的八百精兵,只得悻悻然搁下了动手的念头。他不想太引人注意,这趟出门没带多少人。   “想不到裴将军会对这帮南陈士子如此照顾。据我说知,南陈对裴将军可是恨之入骨啊。”崔骞笑着道。   裴翎是当年攻陷南陈的头号功臣,在南陈遗老遗少的眼中,自然是头号大敌。他们可没有北朔那种敬重英雄的风气,听说如今有些南陈世家的老一辈,尤其受过南陈皇恩的,提起裴翎来,还是恨不得吞骨噬血才甘心呢。   “如今朝中一心求稳,岂能因为个人恩怨耽误大事。”任惊雷一脸严肃。   “你倒是能放得下。”崔骞笑吟吟说着。   顿了顿,突然又问道:“皇帝身边那个叫方源的侍卫,你可知晓来历?”   “宫闱之事,岂是我一个外臣所能置喙的。”任惊雷一本正经地摇头。   “罢了,你这张嘴啊,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   崔骞笑了笑,走近了任惊雷。   “好好记着,别人的面子我是不肯给的,既然是你,也就算了。”   一边说着,他抬手拍了拍任惊雷肩膀,又替他理顺了胸前衣襟上垂下来的流苏穗儿。   贴近了任惊雷耳边,笑盈盈道:“要是哪一天在裴将军那边做得不痛快了,可以来我这儿,一样的位置,保管让你做的舒心。”   “多谢崔将军看得起了。”任惊雷脚下不动,一脸淡定地抱拳回道。   崔骞笑了笑,转头离开。   策马从山巅上奔下。身边的副官低声问道:“统领,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崔骞冷哼一声。   “可是万一那份文书……”   “人都走了,哪来的文书?”   副官想想也对,如今南陈的士子,大多数都出城了,如果文书在这些人身上,想必是发现找不到门路,干脆溜之大吉了。   “盯紧了剩下的人,有风吹草动再说吧。”崔骞冷冷说着。虽然那份陈情书是他的心头刺,但也并不致命。   不过屠戮一些南陈残党罢了,皇帝难道还真能用这个理由来苛责他不成?   如今南陈反背,乱党处处,自己可是提前剪除了大敌呢。   在山巅上又多停留了片刻,待探子确定,崔骞一行人返回了京城之内,不可能再掉头了。任惊雷才率众离开。   崔骞对他多了两分客气,只是因为同病相怜。任惊雷的父亲任铎当年也曾经是军队的一员,在攻陷柴郡之后,转了文职,充任地方官,刚带着家人赴任没多久。结果被反击的南陈兵马攻破城门,全家都被残杀,只有年幼的任惊雷躲在水池中才逃过一劫。之后裴翎反攻,将他救下,带回了身边教养。   所以虽然霹雳营跟平西营也不太和睦,但崔骞对任惊雷倒是颇为温和。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裴翎才派他出来走这一趟。   不然以崔骞的性情,极有可能硬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带着兵马冲杀下去。   反正他血统尊贵,又有太后当后台,什么罪责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任惊雷叹了一口气,最近霹雳营里,摊在自己头上的,尽是操心劳力的活儿啊……   秦诺也发现,最近摊到自己头上的,尽是操心劳力的活儿!   先是南军的事情,陈情书给了他重重一击。之后派潜鳞司的密探暗中查访,种种蛛丝马迹都显示,陈情书上说的一点儿都没有夸张。真实情况甚至犹有过之,陈情书毕竟都是世家门阀写就的,很多投效大周之后都得了封赏,南军搜掠也不敢太过分。对上告无门的平民百姓,南军威逼更加残酷。   烦心的不止这一件,还有东泊刚刚送来的消息。   关于之前那片琉璃晶片的。果然是从景耀帝的寝陵里面盗取出来的,偷盗的并不多,但偷盗的人却并不是之前秦诺以为的修建寝陵的工匠顺手牵羊。而是一个附近山村的猎户。   他是从一处裂缝误入了寝陵之中的。   裂缝?景耀帝的寝陵建了十几年,最近才完工,刚刚封闭,怎么可能出现裂缝?   秦诺简直无语,他暂时将消息按下,吩咐潜鳞司的人找有建筑经验的人,仔细查探,究竟是哪里出了故障。   若是天然地形变动。就尽快找人修复,尽力将事情影响降到最低。   若是在修建寝陵的时候,有些官员偷工减料了。那么呵呵,这种贪腐大案秦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将事情吩咐完毕,秦诺就放下心来。   这个时候,朝中千头万绪,秦诺并没有将陵墓的变故放在第一位。   却不知,在不久之后,此事会引动何其剧烈的风波。   如今的他头疼的是南陈故地的形势。之前担忧的事情果然成真了!南陈东部的莱安爆发了叛乱,当地的世家与南部的小朝廷遥相呼应,   莱安是南部大港,原本就在南陈残余势力的控制之下,直到中途前才被南军攻陷,划入大周的版图。因为经年累月的战事,南军损失惨重,在控制这地方之后,报复性地大力削弱地方豪门和武道宗派的势力,进一步加深了仇恨。如今南方小朝廷出兵反攻,节节胜利。莱安便正式揭竿而起了。   莱安叛乱之后,连续又有三处州郡爆发了叛乱,大小规模不同,成功与否不一,但是行事都如出一辙。   其中以爆发在中部康城的暴、乱最为引人注目。康城是南陈中部的重镇,坐落在南北交通水运枢纽上,在乌理国进兵的第二十八天,一个南陈归属的官员,暗中与残余势力联系,想要趁着夜色将城门打开,这官员职位不高,却恰好是城门衙署内的。同时南陈派出的五千精兵顺着水道潜伏到了城外的小树林里,等着里应外合,将城池一举攻破。   幸好当值的巡逻士兵机警,发现了城门深夜开启,立刻派人前去查看。结果这一小队巡逻士兵立刻被城外潜入的南陈士兵格杀,但也引发了骚动,惊动城内守卫。   南陈兵锋逼近的消息早已传到,地方官已经命令士兵提高警惕,闻讯立刻调派了兵马前去抵抗。一场血战,最终因为南陈潜入的士兵太少,不得不退了出去。康城是保住了,但周围城池地方官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对官员队伍之中的南陈官员更加排挤。   但是南陈归顺多年,地方官吏中多有本地士绅充任,这样的行为,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秦诺翻看着奏报,气得险些吐血。   治理天下,从来都是不容易的事儿。他必需冷静。   在秦诺殚精竭力,想要力挽狂澜的功夫里,战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迅速在南陈的大地上开花结果,结出来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果子。   而消息传到京城,此起彼伏的叛乱,和接二连三的战败也让京城百姓一扫之前对南陈残党的轻蔑,转而前所未有凝重起来。   各种谣言纷飞,什么南陈伪帝在投效乌理国之后,从乌理国学来了巫蛊之术,不仅能够毒杀百姓,更可以蛊惑人心,呼风唤雨。   那些乌理国的巫术极为厉害,南军只要一对上他们,就会发生各种状况,不是腹痛就是头晕,甚至还会变成痴呆,任凭砍杀。   还有连续的反叛,都是因为乌理国妖术的蛊惑,让原本投效的官员乖乖听从他们的指挥……   种种谣言乱七八糟地传播着。   但是在这些混乱的消息之中,还有一种言论格外显眼。   都是朝廷无力,才会导致叛乱横行!   秉持这种观点的,大多是有些文化的读书人,所以说起问题来头头是道。   “如今在位的……”市井中人是不敢直接说皇帝的,只是用手指向天上指了指,大家便心知肚明了。   “以前就是出了名的呆笨,后来外封之后,也整日里操持些酿酒制露的卑微勾当,而且喜欢与民争利,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国朝大事,哪懂啊?这样的人,当个闲散的宗室亲王自然是极好的,偏偏却当了……”   “若是年岁太平,也无所谓,唉呀,如今南边一乱,可就原形毕露了……”   这个论点说得头头是道,其中点到即止的称呼更显高深莫测,立刻在京城的舆论圈子里占据了不小的地位。   伴着这种言论,还有另一种论调甚嚣尘上。   “这乱局,南军只怕是没法收拾了,还是请裴大将军出面才行。有他领兵,南朝残党,什么妖孽巫术,一样砍瓜切菜。”   “只是如今这位,能用的了裴将军吗?”   “忠臣良将,也是要配明君的。还是先帝爷有胸襟,才能用得了裴大将军。”   这个先帝爷说的自然是景耀帝。   “唉,都是逆王叛乱,宗室一扫而空,不然也不会轮到……”话题到了最后,总是不免有人感慨一句。   “嘘,别说了,要死啊!”最终,都会以这句话为结束。   密报送到秦诺面前的时候,东泊以为他会发怒。   南军如此败坏,说到底还是因为之前景耀帝的时候朝廷懒政,疏于管理,而之后平西营的杀戮,更是因为秦聪一味儿纵容自己宠信之人,将崔骞放过去捞取功劳。   如今危急攒到秦诺登基之后爆发,便都成了他的过错了。   出人意料,秦诺只是苦笑了一下。   不能指望平民百姓有太多的政治觉悟,尤其在这个通讯和信息获取落后的年代。   百姓们只会看到,景耀帝在的时候,打的都是胜仗,南陈的粮食和珠宝,源源不断运到京城来。秦聪在位的时间短,也勉强算得上一帆风顺。   而自己登基不久,就风雨飘摇。   他计较的是谣言之中反复被提起的裴翎。   是普通人的想法,还是有心人推波助澜?   如果以平常心而论,皇帝听说了这种谣言,肯定会对裴翎心生芥蒂,锅是自己背的,而希望却全寄托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连秦诺头一次听到,也有一阵愤懑不舒坦,只是很快控制住了。   秦诺揉了揉鼻子,这么不遗余力地挑拨自己和裴翎之间的关系,幕后之人呼之欲出啊。   东泊问道:“是否应该调派人手彻查一番。或者禁绝这类的言论?”   秦诺摇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必理会了。若是南朝战事顺利,这种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若是战事不顺,只怕将来还会演变新的版本。”   “可若是不加理会,只怕对皇上更加不利呢。”   秦诺想了想,“对抗谣言,硬顶是不行了,倒不如顺势引导。多放两条谣言算了。”   东泊:“啊?”   “比如,南军和裴将军不和,不想让北军再次插手南方战场。或者南军收受南方地方门阀贿赂,故意败退,不肯力敌……”   东泊犹豫了片刻,“这种谣言沸沸扬扬,只怕会让南军惶恐。”   “他们若知晓惶恐两字如何写就,尚且有救。”秦诺泛起一丝冷笑。   东泊低下头,她明白,皇帝是真的想收拾南军了。   待东泊退下,秦诺站起身来,站在大殿门口。   庭外下着雨,清透的水珠接连不断从房檐洒落,洗涮着地上葱绿的树木。   入夏的时节,雨水带来丝丝凉意。   谣言其实有一点说的没错,他不能再用裴翎,因为不能再让裴翎的兵权继续扩大了。   北疆的兵马,他已经彻底掌控,南军不能交到他手上了。朝廷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有这个默契。   哈,终究是自己的胸襟不够啊! 第120章 崩塌   连续不断的雨笼罩整个京城。比起去年的燥热, 今年的夏天,暴雨似乎特别多。   一场刚刚过去, 又一场接踵而至。   秦诺坐在内殿, 听着外面轰隆隆的雷鸣声,怅然失神。   除了延绵不断的战事,他最近在头疼的, 还有另一件事。   潜鳞司对皇陵裂缝的查探有了结果。让秦诺非常意外。裂缝不是自然的山脉变动, 而是人为留下的裂痕。   据几个通晓建筑构架的潜鳞司老人仔细勘察, 应该是最后搭建的时候, 支撑的柱子有异样, 只是不进入内中, 难以判定是材料的问题, 还是摆放位置出了差池。   会出现这种状况, 看来多半又是一场贪腐大案了,只是不知道牵扯范围有多广。   战争时候不想再以这种事情引发人心动荡,秦诺便命人暗中对主持陵墓修建的官员进行询问, 搜集证据,等集合了线索再处置,然而,调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你是说,之前负责材料采购的两位户部官员,还有一位图纸设计的工部人员,全部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死了?”   一个是酒后失足,跌进了水中, 第二天才发现尸体。一个是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结果从楼梯上不慎摔下来,头部着地,当场身亡,第三个是出京城回老家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强盗……   看起来都毫无破绽,但凑在一起,就有些特别的味道了。   “不止这几个人……”东泊继续禀报,这些日子潜鳞司抓紧查探此事,越是彻查,越是让人胆颤心惊。   秦诺原本以为,就算裂隙是人为,也只是一场以次充好的贪腐之事。需要处置一些相关的人员。但普通的贪腐案件,会需要杀害这么多官员来掩饰吗?   仔细查!秦诺只能吩咐这样一句。   这件事,总有种阴云重重遮蔽前路的感觉。   虽然下了严查的命令,但让秦诺意料之外的是,潜鳞司还没有将真相揭露出来,事情却已经向着不可控制的深渊滑落了。   那一天他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早朝,突然李丸快步走入,急急禀报道:“皇上,潜鳞司有急事求见。”   秦诺搁下手中的战报,将人召唤进来。   东泊跟另两个潜鳞司的官员急匆匆走入。   是京城又出了新版本的谣言吗?秦诺诧异,之前在他的授意下,潜鳞司又推波助澜,多放了几条谣言进去。如今京城的舆论圈子更加混乱,众多版本的说法交叠混杂,又衍生出更多的新版本。   指控自己无能的言论夹杂其中,也不是那么显眼了。   然而几个密探头子跪在殿内,禀报的却是一个让他震惊失神的消息。   景耀帝的地宫塌了!!!   之前潜鳞司的人就发现了地宫裂缝的事情,禀报之后,秦诺命令调查详情,暗中修补,然而这段日子山中连续暴雨,潜鳞司只能先准备了材料,尚未开始运送,就突然发生了这种变故。   景耀帝的地宫,是挖掘半座山脉而成的。   就在昨日半夜,整个山头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地脉震动,仿佛地龙翻身一般。   紧接着无数沙石崩溃散落,整个庞大的地宫塌陷了一半。   原本气派奢华的寝陵顿时变得残破不堪。   “燕王殿下原本在皇庄歇息,连夜赶了过去,已经指挥杂役收拾清理周边地带,并封锁消息了。只是……”潜鳞司的官员犹豫着,他是原本奉命秘密修补裂缝的负责人,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只是这种事情不可能封锁得住。   秦诺明白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废话,又不是寝陵内部出了故障,外面看不见,这次是整个山头直接坍塌了半边,闹出那么大动静,附近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看到了好吧。   “好修理吗?”秦诺问道。   东泊提醒道:“皇上,寝陵修复,容易。人心修复,难矣。”   是的,无论景耀帝的寝陵损害多大,只要投钱投人投时间,迟早能修复好,甚至可以建的比以前更华美奢侈。但是京城原本就人心动乱,再加上这样重重的一击。   这个时代的人都极为重视祖宗祭祀和身后哀荣。祖坟的变动,往往预兆着子孙后代的前途命运。   民间经常有因为无意中毁坏别人祖先墓葬,而被受害者家族打死的事情,甚至还有为了祖坟的位置导致家族斗殴,损伤人命无数的。   哪怕到了现代社会,都有很多人相信,祖先坟墓的风水如何,能庇佑后代的命数。同样祖先坟墓受损,必然给后人带来厄运。   普通百姓的祖坟风水关系一族的兴衰,那么皇帝的墓葬安宁与否,影响的当然就是一整个国家了。   寝陵修理容易,难以修复的,是京城的人心。   景耀帝寝陵崩塌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迅速轰动了。   所有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这个焦点。   “景耀帝本人英灵不散,气愤子孙后辈的无能。”   “秦氏皇族气数已绝,之前逆王作乱,就将皇脉杀戮殆尽,如今只得一个平庸庶脉上位……”   “乌理国请出魔道妖人做法,招来九天神雷,降临世间,企图断绝如今大周秦氏皇族的龙气!”   一切乱七八糟的谣言,最终只能总结为一句话。   这天,要变了!   在这种来势汹汹的民心言论之前,秦诺放再多的舆论也无用,   朝政也受到极大的影响,几乎每一个御史都上表弹劾燕王秦泽。   以秦诺而论,秦泽真是倒霉透顶,他难道还能预见山脉变动不成?但这个变故太巨大,必需有个人出来背负责任!除非秦诺原意自己背锅,否则秦泽就是最现成的负责人,谁让他肩负着看守皇陵的责任呢?   秦诺下了旨意斥责燕王,将其封号降为郡王。责令其立刻组织人手,抢救修复皇陵。   慈宁宫的大殿里。霍太后表情冷淡疏离:“皇上也该仔细些,先帝的寝陵竟然发生这种事情,让朝廷和内宫怎么能安心?只怕百姓都要恐慌不止了。”   “儿臣受教了。已经安排人手前去处理。”秦诺恭敬地回道。   “皇上毕竟还年轻,此事可不能等闲视之,前朝大魏当年为什么亡了国,不就是因为被那王氏军阀偷盗了皇陵,掘出龙骨。”   霍太后说的是数百年前的前朝往事,原本大魏一统天下,后来朝政败坏,地方军阀混战,中央朝廷沦落为傀儡,苟延残喘。   有骄横的地方军阀,为了筹措军资,竟然暗中派人盗取皇陵,挖掘陪葬的金珠细软。   事发之后,为了掩盖痕迹,更是一把火将皇陵烧了个干净。   之后没两年,大魏就被另一个军阀篡位亡国了。   民间少不得将两件事情联合起来,认为正是祖宗气运断绝,才让大魏这么快亡国的。   对这种观念,秦诺并不会出言反驳,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代对某些落后的观点保持妥协了。   “儿臣明白,谢母后教导。”   霍太后嘴角泛起一个笑容:“哀家还能教导你几日?不过也就是出了大事,来唠叨两句罢了。”   以你的本心,自然是想要长长久久教导我的。这句话秦诺并没有直说。朝野上下,在谴责秦泽的同时,也有另一个论调开始冒头,请太后临朝执政。   皇帝衰弱或者年幼的时候,大周是有太后代为理政的风气的。   之前秦聪身体病弱,就是霍太后主持朝政,甚至秦聪之前身体完好的半年,霍太后在朝中也有不小的话语权。   真正让她从朝野退下来,是秦诺登基之后,而她又与霍家闹翻,受制于霍家。   如今钳制的条件消失,终于按耐不住了吗?   因为之前巧合得到的线索,秦诺已经明白,皇陵的坍塌,绝对不是意外,而是实打实的人为。   是谁会这样做呢?   结合之前纷乱的谣言,指责自己愚笨呆蠢,需要另有能人上台辅助执政,再加上如今朝堂上纷纷扰扰的奏折。   幕后之人简直呼之欲出!   先是向用何四小姐的事情,败坏自己的声誉,塑造好色无德的帝王形象,之后又撬动景耀帝的皇陵,制造舆论逼迫,再加上南陈那一边的败绩连连……   自己这个帝王,果然还是太年轻,不合格,尤其之前没有受过正式的太子教养,如今请出太后临朝执政,让年轻的皇帝在御书阁里多读几年书。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了。   用这种手段来夺权,秦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何四的事儿也就罢了,普通的宫闱手段,景耀帝的皇陵也敢动手脚,这个做妻子的,对丈夫真的没有丝毫尊敬和爱惜啊!   至于南陈那边的战败连连,应该……只是巧合吧?   回到乾元殿,秦诺简单吩咐了一句:“召刑部作左知事林嘉来。”   ***************   在人心惶惶的日子里。   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金衣教主祈祷上天!在通天寺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   自从被册封为护国法师之后,金衣教主便在朝廷专门修建的通天寺中闭关潜修,感应天道,等闲不再露面。   教主无暇理会分凡俗的事务,但百姓对这位救苦救难活菩萨的尊崇和感恩一如既往。   金衣教在京城的传播也如火如荼。教内的高层也逐渐有了章法,对百姓的拉拢,以及对各色法会的组织井井有条。   这当然是秦诺的功劳,已经决定将金衣教作为自身控制舆论和民间信仰的一个工具,他就开始仔细经营这个宗教。这些日子里,逐渐将金衣教内的中高层人员替换为了潜鳞司的官员。   这些官员虽然都是些小吏,但也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才,组织起宗教来的当然远胜之前的那些地痞流氓。   金衣教以平稳而坚定的步伐,在民间传播着,组织了好几次法会和慈善赈济,极受好评。教内典籍也经过修订,正式出台,不外乎提醒人崇德向善,自然有福报的那一套鸡汤理论。   只可惜教主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者,只好让林嘉先担任着了。   反正每日里闭关修炼,也不需要教主出面。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为了对抗皇陵崩塌带来的人心恐慌,短期之内收到最大效果,只能用这种非常手段了。   金衣教主在通天寺的法会,极为盛大。   据说当世天地之间再显异象。无数飞鸟受到感召,向着通天寺的方向飞去,然后钟鸣鼓响,仙乐飘飘,仿佛自天边而来。   又有香雾弥漫,笼罩整个通天寺。   法会持续时间不长,只是教主他老人家在祥云缭绕之中跳了一场舞,做了一场法事,之后金衣教主表示:南方又妖祟之辈作乱,法力精深,危及大周社稷,自己这些日子闭关参悟天道,已有所得,需要继续闭关努力,才能斩妖除魔。   之后教主大人再一次隐没了踪迹。   这个妖祟之辈,虽然教主他老人家没有明示,但立刻让百姓立刻想到了这些日子传得甚嚣尘上的乌理国妖术。   金衣教主会在这个时候出面,只怕前些天皇陵的变故,也是这乌理国妖人作祟吧!   夭寿啊!竟然想要断绝大周龙脉,如此阴狠毒辣的法子!   幸而金衣教主参悟天机,及时出手阻截,最终只是被妖雷劈塌了外层的大殿,内中地脉并未受损。   茶楼酒肆里,一些人言之凿凿地说着。   各种版本的谣言迅速得到了统一,基本上都变成了乌理国妖人如何与金衣教主大战三百回合的戏份。当然,最终是以金衣教主胜利为收场。   那乌理国真是会妖术的!   一时间京城周遭的黑狗算是遭了秧,尤其是有子弟在南军征战的人家。纷纷制作了各色的黑狗血锦囊,黑狗血荷包什么的,给族中子弟佩戴,以驱邪避祸。   在这样轰轰烈烈的大局面前,之前议论皇帝无能什么的谣言迅速被压制下去了,皇帝再有能耐,还能撸袖子上阵跟那妖魔鬼怪大战三百回合不成?   这些神仙打架的事情,还是神仙来处理吧。当年皇帝还用龙气庇佑过金衣教主呢,已经很尽职了…… 第121章 冤魂不散   刚刚跟乌理国妖人大战了八百回合的林嘉从房间里出来。他摸着脸颊, 嘴巴上已经没有络腮胡子了,但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是之前洗脸太过了吗?   法事之后, 通天塔周围引来了无数善男信女的围观和祈祷,下面几乎人挤人,还有各色看热闹的人群, 幸而众人畏惧神仙威仪, 不敢公然冲撞, 大多都在下面虔诚祈祷着。   为了免除被人发现, 林嘉无法离开, 又在通天塔内待足了好几天, 总算下面的百姓渐渐少了, 才被允许趁着夜色悄悄离开。   一场法会, 简直比在衙署里加班加点连续三天彻夜不眠处理公务还要累人啊!   回了衙门,唐晨迎了上来,笑道:“别窝心了。皇上不是已经说过了, 金衣教主会安排新的人手来接任吗?想必下一次就不必你出动了。”   林嘉脚步一顿,“会由什么人来接任?”   “那怎么知道,多半是潜鳞司的亲信吧。”唐晨随意地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会对这个位置还有留恋吧?”   林嘉沉默不语,   唐晨诧异的功夫,他又开了口。   “这些日子,我困居在塔上, 每日里,都有无数百姓前来跪拜祈福,有些是祈求儿孙平安,有的是祈求疾病康复……有些虔诚的,磕头到满是血迹都不停止。”林嘉声音沉闷,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年头,愚夫愚妇崇信佛道,不都是这幅模样。”唐晨不以为然。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也经常又善男信女虔诚祈求的,作出种种残害自身躯体的行为,仿佛不这样就无法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表达自己的赤诚之心。   林嘉摇头:“那不一样,佛道等宗教,都是上古传下的信仰,立于法外之地的。但是金衣教,却是朝廷控制之下的。”   是属于现在这位皇帝陛下的。   唐晨也跟着沉默了,他还记得之前,林嘉的法事结束之后,皇帝赞许的声音。   “林卿辛苦了。”那个笑容非常温煦可亲。   当时唐晨陪伴在身边,却是一阵恶寒。   能用这种手法来操纵京城舆论的,是不是绝后不知道,但绝对空前了!这位少年天子,从小便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近乎呆笨,登基之后也从来和颜悦色,甚至的内宫之中,几乎没听说过因错而惩罚宫人的。说起来简直是旷世的仁慈帝王啊。   但不知为何,手段别出心裁,总觉得有点儿头皮发麻。   “别想太多了,这不是咱们能干涉的事情。”最终,唐晨安慰了一句。   “我知道了。”林嘉闷闷地回道。   *******************   苍法山坐落在京城的北部,延绵起伏数百里,内中山脉林立,林木葱茏,中间丹河、司水河等数条河流汇聚穿过,山水交融,风景优美。   更兼早年被相士断言,是凝聚八荒六合四海两极的天运佳穴,潜龙腾飞之地,大周秦氏一脉的皇陵,便建在苍法山脉之上。   被划归皇陵之后,附近的几个山头便划定为禁区,不再允许普通百姓上山踏青游玩,附近建起了守陵的皇庄,另外还设着军营,驻扎着三千士兵负责皇陵日常的看守维护。   之前一段时间,进出来往的人很多,因为连续两位帝王的驾崩,众多征召而来的工匠民夫在这里日以继夜地忙碌,建筑两座寝陵。   直到最近,工程渐渐完毕,整个山脉附近再一次恢复了日常平静规律的日子。   可就在数日之前,这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是一个暴风雷霆的雨夜,惊天动地的雷声响彻天地,儿臂粗的闪电几乎将整个漆黑的天幕撕裂。   这样恐怖的雨夜之中,突然地动山摇,很多山脚下的百姓还以为地震了呢,纷纷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然而短暂的轰鸣之后,天地又归于寂静。   只是远处耸立的山头,骤然少了一座。那是景耀帝的皇陵,不久之前才刚刚完工封闭。   这件事在京城引发了轩然大波,很快不仅京城之内,连城外村庄里的百姓,都人尽皆知了。   随之而来的,是金衣教主出关,掀起一场风起云涌的庞大神仙斗法。   “隔壁庄子上的王二麻子说,他那天亲眼见到了,就是皇陵崩塌的那一晚,他起来逃难,就看见天变露出个人头,哎呀妈啊,那可真是吞天蚀日,一张嘴就有半个天空大小。张口突出一条闪电,把那皇陵给劈去了半边。”   “别听他瞎扯了,那乌理国的妖魔极为厉害,脚踏黑云,手握闪电,等闲神仙都不敢近身的,更别提凡俗人等了,只要看一眼就要灰飞烟灭的。”   “可不是嘛,那隔壁庄子上的林老头,就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天上,如今一病不起,眼瞅着这几天就要丧命了。”   “幸好我那日只顾着老婆孩子,没有往天上看。”   ……   说话的是几个粗布衣衫的壮汉,都是附近田庄的猎户,相约了上山打猎,一边说着闲话,没两句就拐到了如今京城的热门话题,这场仙魔大战上。   如今这是比南陈的战事还要让百姓关注的话题。   毕竟南陈的战事进展缓慢,互有胜负,眼瞅着不是短时间能完结的。京城的神仙斗法,却是一天一个花样。   尤其在说书先生的百般演绎下,千变万化,引人入胜。   几个猎户兴奋地说着话,进了深山,他们沿着一条小河向前。   顺着河流,更容易找到大的猎物,也不容易迷路。   走了半天,突然一个猎户惊叫一声:“唉呀,你们看这河水怎么变了颜色了?”   几个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水流奔涌而下,在阳光的照射下,原本剔透的河水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是上头有哪家猎户杀了大家伙在清洗?还是野狼出没咬死了鹿?不过,应该不会流这么多血吧!视线的尽头,小河曲曲折折,竟然延绵数里都是红色的,而且越往上游,颜色越深。   几个猎户心里头不禁发毛。该不会是真遇上了什么妖魔术法吧?这山头可是龙脉所在。   有个猎户胆子大些,鼓励道:“甭管什么妖魔鬼怪了,咱们上去看看,大中午头的,还能有什么邪祟不成?”   他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后面几个犹豫着,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也跟了上去。   几个人沿着小河,穿过重重密林,连打猎也顾不上了,一路急奔,发现越往上游,果然水越是赤红,到了后来,甚至水的颜色变成了一种黑红,隐约带着腥气,两岸更是发现了一些死掉的动物,看模样像是前来这里饮水,却被毒死了。   水里有毒!几个猎户立刻推断了出来。   “莫不是南陈那边故技重施,再一次投毒了?”   “咱们赶紧回去,跟村长说一声,派人去官府报告。”   几个人议论着,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天变飘来几片云彩,遮蔽了灿烂的阳光。   横斜茂密的枝丫遮蔽了天幕,勾勒出诡异的阴影,地上的草叶随着山风簌簌作响。树林里无端冷了起来,几个人打着哆嗦,感觉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啊!   他们平日里都是村里胆大包天的汉子,但此时此景,竟然无端感觉到一种寒意漫上心头。   突然,一个矮胖汉子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嘴里啊啊作响,却发不出声音来。   几个同伴以为他中邪了,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去。   矮胖汉子却更加激动,全身颤抖,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却胳膊抬起,手指远方。   几个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过去,顿时如同数九寒天一头冰水当头浇下来,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在密林的深处,一个高挑的影子飘过,他仿佛没有脚一般,这不是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他身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长衫,镶满了珠玉宝石,胸口绣着云海腾飞的五爪金龙。   就算是最贫陋无知的百姓,身为天子脚下的住民,也能认出,那是一身皇袍啊!   山风吹过,将一声声呢喃送入了耳中,诡异幽深,让人肝胆俱裂。   “恨啊!那个毒妇,下毒害我……”   “恨啊!悖逆人伦,谋杀亲夫……”   ……   几个猎户已经吓得人事不知了,纷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森林里一片寂静,有一个胆大的猎户略清醒了些,壮着胆子抬起头,悄悄往前面看去。哪里有什么人影龙袍,森林里一片光亮。   太阳又从天边冒出头来,照得整个林子里通透明亮。   慢慢地,一群人都缓和了过来,他们面面相觑,   又犹豫着磕头了片刻,几个人站了起来。   森林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也不知谁最开始后退,几个人接二连三转身跑了起来。   那架势,宛如后面有一千头野狼在屁股后面追赶着……   **************   在乌理国妖魔和金衣教主开展仙魔大战的舆论之后,渐渐地,京城里又有一个谣言慢慢浮现了。   提起此事的人,无不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在人前明说,只敢旁敲侧击地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语。   “前些天白茶楼上新上的评书,那奸夫淫、妇,谋杀亲夫的段子你可听了。”   “听过了,唉呀,哎呀,毒杀亲夫这种事儿……”   “不说这个了,你知晓最近京城北边河流又有人投毒来着吧?听说这次的毒物极为厉害,中者立毙。”   “不会又是南陈投毒吧?”   “京城里防备地这么严密,而且金衣教主出关,那帮妖人想要故技重施,应该是不可能了。”   “我怎么听说,这毒、药并没有毒死人过。”   “这就是毒、药离奇的地方了,本来以为那河流颜色都变了,必定是厉害的毒、药,谁知道,有村民不小心喝了,竟然毫无异样,连家养的牲畜喝了,都没事的。只有野外的那些牲畜喝了,才会毙命。”   “好生离奇。也许是苍天仁义,不忍心伤害我大周的子民百姓,连家养的牲畜都庇佑着,唉,仁君啊!”   “咳咳,不说了。”   “唉,古时候听说,重臣烈士之遗躯,三年不腐,之后一朝化为碧血,弥散天地,化育生灵万物,能让水更清,土更肥。那冤魂若不散,也会凝聚怨气……” 第122章 半斤八两   消息传到霍家的时候,   霍东来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就算听到儿子霍彬睡了先帝的后妃的时候, 也没有这样难看过。   他匆匆来到小院里。   “这种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霍长阳比儿子略冷静些, 还维持着基本的判断能力。   “已经派人详查过了。据说最初是一群猎户进山,看到了河流的异状,还有, 那个人的冤魂……”提起这件事, 霍东来脸色黑如锅底。   在那群猎户之后, 还有好几次进山的人看见了类似的情形。   仔细了解, 次数也不多, 但架不住这件事太过惊悚了。   霍长阳摸着胡子, “若只是被一个猎户看到, 还可以解释为幻象。若是被多人看到, 甚至连续几次被人看到,必是真实了。”   “也许是盗墓的小贼,趁乱偷了些东西。”旁边的霍承光推测。   霍东来摇头:“自从皇陵崩塌之后, 周边都有禁军看守,等闲盗墓贼,怎么可能得手。而且就算得手,哪个盗墓贼会蠢到穿着龙袍到处走?”   霍承光不说话了。   室内一片静默,突然,霍长阳笑了一声:“皇上好狠啊!这是要将咱们霍家,连根拔起吗?”   霍东来沉默着,反复推测, 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尤其如今这位皇帝,手段和思路都不同于以往,时常出人意表,从别人想不到地方来扭转局势。   霍承光低声道:“只怕是之前太后的手段让皇上动真怒了。”   如果秦诺在这里,只会赞一声,不愧是自己的伴读,了解很精准。   霍承光说的没错!   霍太后这种手段,真的让他烦躁透顶了。之前何氏女的事情,就已经让他不胜烦扰,险些动摇昌龙观的布局,之后设计舆论,想要限制他的权柄,更是居心险恶。   所以秦诺下定决心,一次解决问题。   说起来,霍太后毒杀景耀帝这个传言,还是秦建首创的呢。在雪夜谋逆的当晚,秦健发布的檄文,扣给霍家的大帽子,就是毒杀先帝,僭越皇位。   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感激一下这位三哥,如今自己不仅继承了他留下的势力,还有他昔日的谣言布局,竟然也要拿出来旧料翻新。   不过,比起秦建发布一个讨逆檄文这种古板守旧又落后的手段来说,秦诺能拿得出手的,绝对高明百倍。   控制舆论,引导民意这种手段,现代社会花样繁多,技能百出。绝对让这个时代的人瞠目结舌。   东泊在自己的引导培养下,已经足够适应这些新想法了,但是听到自己提出这个计划后,还是险些摔了杯子。   没错,之前皇陵附近小树林里神出鬼没的影子,正是秦诺命令潜鳞司布置的。其实总共出动了没几次,但是效果好得出奇。   一开始东泊是反对的,甚至神情难得的激烈起来。   “皇上,这是大不敬的举动,若传扬出去,皇上名声……”   让人扮演自己的死鬼老爹,好像确实不太妥当,以这个时代“父为子纲”的价值观而言。   但是霍太后都能对自己的丈夫皇陵动手脚了,对这个时代“夫为妻纲”的价值观也是一种摧残吧!   从这个角度来讲,霍太后能突破世俗偏见,干出这种事儿,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老爹在那个世界,目睹了老婆的作为,会不会拍棺而起。   当然,就算他不想“起”,秦诺也已经让他老人家“起”了。   大家的手段半斤八两。   因为东泊他们坚持不同意,秦诺干脆提起要辟东营那边出动人手,被逼无奈,东泊只能“忍辱负重”同意了。   用辟东营更容易泄密。   但在人选的选择上,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秦诺这才知晓,东泊的意思,是执行完这个计划,将相关人员灭口的。   用得着这么凶残吗?秦诺想了想,确实就是得这么凶残。   因为这件事情,严重违逆这个时代的伦理道德!   就算再值得信赖的人,也难保将来不会有泄密的一天。   终于明白之前工部和礼部的那几个修建皇陵的官员是怎么死的了。   秦诺苦笑,最终,他把人选敲定为方源。   没错,那个森林里神出鬼没的人影,是方源假扮的。旁边则是东泊亲自开口,帮忙配了个音,渲染一下气氛。   其实秦诺想着自己去走一趟来着,可惜皇帝出宫,牵动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幸好自己这两年个子拔高飞快,今年新作的龙袍方源穿着也勉强合适了。   只是听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方源的表情也非常精彩。   亏得秦诺以为方源任何变动都泰山蹦于前而面不改色呢。   东泊在旁边吐槽了一句,“如果不是皇上的话,他这时候就该担心自己会被灭口了吧。”   唉,有这么严重吗?   你看,霍家不是接受良好吗?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霍东来,秦诺笑得一脸温柔。   霍东来站在乾元殿中,先屏退了左右侍从,然后躬身一礼,开口就是石破惊天:“皇上想要断绝我霍氏一族吗?”   这么直奔主题,真不是自家老丈人的风格。   也说明他被逼得急了。毕竟这种传言坐实了,真的要破家灭门的。   “霍卿何出此言?倒是让朕不安了。”秦诺不着急,反正如今主动权在他的手上。   秦诺散播谣言的手段之高杆儿就在于,他并没有指着鼻子大骂霍太后的罪名,像秦健的讨逆檄文,其实勋贵圈子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是让自己出兵谋反更加名正言顺的一种手段而已。他若是能成功上位,也许霍太后真的要以谋害丈夫的毒妇恶后形象名留青史了。就像前世盛唐历史上的安乐公主。   可惜秦健没有成功,自然只是贻笑大方的扭曲栽赃而已。   秦诺的谣言更加高杆儿,他选择了一种迂回曲折的方式,让人不自然地联想到某些源远流长的谣言。   人对自己动脑辛苦推理出来的结论,往往更加笃信。   霍东来长叹一声,“宫中太后这些年行事越发偏执固执,向来连家人的劝导也不肯听的。”   这是划清界限的意思吗?   秦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霍太后的种种举动,他不相信霍东来不知道。实际上霍太后想要重掌权柄,离不开霍家的支持,这些天一定也暗中联系了,想要修复关系。   霍家固然想着与霍太后修复这段亲缘关系,但对她的野心却并不支持,当然也没有出手阻止。之前秦诺在几次施政上,都选择了打压霍家的势力。无论是昌龙观安抚使的人选,还是之前更早的因为霍彬引发的讨价还价。   所以由霍太后出手,给皇帝制造一些压力和麻烦,霍家也是乐见的。   而现在,秦诺所要逼迫的,也是让霍家出手,为他解决这个隐患。   碍于孝道这个帽子,他无法对霍太后直接动手,除非真的坐实这个谋害亲夫的谣言,但这个罪名坐实了,有罪的不仅霍太后,霍氏一族都要株连。甚至包括霍幼绢。   自己登基以来,霍氏一族虽有擅权之嫌,但整体上来讲,还算有分寸、知进退,而且如今朝堂上也不能少了霍家的势力。   “霍卿的劝说不肯听,那么霍老爷子的呢?亲生父亲的劝说,总会听一两句吧。”秦诺含笑问道。   霍东来沉默片刻,开口道:“皇上希望如何?”   “朕并不想了解手段,也不想知道过程,只想要一个结果。”秦诺言简意赅,“朕不想日日看到太后了。”   霍东来苦笑,这个要求总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也不必讨价还价了。   霍东来躬身道:“臣明白了。”   离开了乾元殿,外面的阳光灿烂而温暖。   霍东来苦笑着,虽然不是太顺利,但总算还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霍太后还不清楚一件事,如今的少年天子,登基虽然不过一年,但在朝臣当中,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   而且秦诺性格温和,待人优厚。这样的一个主君,总是让文臣武将都放心的。没有大事,谁也不想再看到朝政无端起波澜了。   毕竟两年之内换三个皇帝,是任何朝廷都无法承受的。   霍家的动作很快,短短三天之后,霍太后启程去了避暑行宫。   据说因为天气太过炎热,太后心情郁闷,身体不耐,便干脆到了北边的行宫避暑。   往年的这个时节,宫中贵人都是要去的,包括皇帝的御驾。不过今年有南陈战事,国政要紧,皇帝便没有轻动。只有太后,带着隆重的仪仗,还有一些太妃太嫔,以及一些闲散宗室去避暑了。   秦诺终于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随着太后出宫避暑。宫外的谣言在各方势力的联合压制下,也逐渐平息下来。无论是关于太后的,还是秦诺的。   大家的目光焦点,又一次回到了战事上。   *****   温泉行宫之中,遍地葱绿,鲜花盛开。   气候更是清爽宜人,甚至早晚还带着些凉意。   行宫坐落在沧江边上,中间引入江水,堆石为湖,占地千倾,行宫一大半都盖在湖面上,亭台楼阁,延绵不绝,宛如水上仙宫。清晨起雾的时候,朱栏翠阁掩映在洁白的大雾中,更如同瑶池楼台一般。   这一天清晨,在临湖而建的一处小楼上,霍太后正闲闲依靠在栏杆处,听着身边女官的禀报。   说的是如今京中的消息。   太后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团扇,上面的牡丹苏绣栩栩如生,引动几只蝴蝶翩然飞过,想要停驻了上面。   霍太后慵懒地抬起一只手,挥了挥扇子,蝴蝶却不肯散去。甚至有一只胆大的,停留在了她朱红色的衣袖上。   自从来了行宫,也许是风水更加养人了。霍太后看着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竟然比在宫中的时候更加开朗舒适。   此时含笑驱赶蝴蝶的模样,天然有种风流妩媚。   听完了京城的近况,霍太后笑了笑,曼声道:“也该起风了。” 第123章 泄密   那个消息传来是在上午。   早朝散去不久, 秦诺正在书房里批阅一天的奏折,突然许敏才快步走了进来。脚步带着几分踉跄, 眉头蹙起。   这种失态的模样, 秦诺还从来没有在一向沉稳冷静的许敏才身上看到过。   “皇上,南陈战场,我军大败!”   一个消息让秦诺也勃然变色。   就在十天前, 镇南将军府策动了开战以来的最大攻势, 调集了十万大军, 又汇合了前去增援的神兵营, 共计十五万精兵, 试图以泰山压顶之势, 一举将南陈残党的主力彻底歼灭。   战事开启之后, 一开始便抢占了优势。   被南陈夺回的几个郡县, 相继在朝廷大军的压制下回到手中。   毕竟南陈残党的主力不过六七万兵马,就算最近局势败坏,有些南陈的世家摇摆不定, 暗中投效。新招揽的兵员,暂时也无法投入战场上。而且更多的世家贵族,都在摇摆观望之中。   南军兵分两路,分别从绥州和密州出击,势如破竹,一路攻陷了广邑和栾岛等数个郡县。   就在打到灵武郡的时候,遇到了硬骨头。这也是在预料之中,自从南陈灭亡, 这里就是南陈残党的盘据地,民风彪悍,地形复杂,难以收拾。   南军也早有准备,前锋军和左路军汇合,试图攻陷卡在要道上的管县,那是一个小城池,不过两三万人口,正建在山道的豁口处。   所以这一处小小的县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几年前,南军也是攻陷了这里,才成功挥兵南下,将连续四郡之地收入囊中的。   战争的变局就出现在这里。   经年累月的战事,南军对这里的天时地利已经足够熟悉了,按照惯例摆开阵势,准备一举攻克。   谁料,攻陷管县比想象中的更容易,不过半天功夫,大军就叩开城门,冲入城内了。   冲入城内却发现情况不对。   城内的百姓早已被转移了,街市房屋上埋伏了很多敢死之士,开始发动攻击。同时城外伏兵出现,向着管县逼近。   发现是一个陷阱,南军并未慌张。   陷阱也不怕!南军坐拥大军,任何陷阱,直接踏过去就是了。   任何计谋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都毫无用处。   当时领兵的镇南将军宇文彻就是这样想的,直接一边命令士兵剿灭城内伏兵,一边组织城外的士兵迎敌。   就算来的是南陈主力,顶多五六万兵马,自家在城外的还没入城的兵马就远超这个数目。正好将这帮人就地剿灭,免得他们逃窜山林,还要花费心思搜查。   然而战争开局之后,所有人都惊呆了。   南陈的兵马,竟然势如猛虎,锐不可当。   当时南军安排在城内剿灭伏兵的不过一两万人,其余八、九万精兵,都在城外对敌,两军狭路相逢,对垒分明。按理说应该是精锐者,人多者取胜。   南军人数占优势,又都是百战劲旅,竟然一触即溃,大败而归。   只因为南陈的兵马,用了一种新款的武器。   那是一种弓、弩!   两军接触的瞬间,先是骑兵争锋,铺天盖地的弩、箭当面杀到,南军的骑兵先锋猝不及防,顿时纷纷中箭。   普通的箭矢,是无法射穿兵马铠甲的。南军的先锋骑兵虽然不及铁浮屠那样全副武装,也都穿着精锐铠甲。然而在南陈的弓、弩之下,钢铁铠甲竟然如同纸糊的一般,轻而易举被穿透射杀。   偏偏管县的前半部分地形并不开阔,两侧有山道阻碍,骑兵无法散开。   结果就是大批量的骑兵被射杀倒下,立刻阻碍了后面队伍的冲杀和分散。   南陈兵马的弓、弩不停,压制地南军无法抬头。   总算宇文彻也算征战沙场的良将,见势不妙,立刻指挥士兵后撤,退入了管县之内。想着凭借城墙抵挡。   攻守瞬间逆转了。   而南陈一方,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局面。   管县通道两侧的民宅里,很多早已被他们埋伏了火油等物,此时敢死之士放起火来,立刻浓烟滚滚,整个管县几乎化为火场。   宇文彻虽然立刻组织士兵灭火,同时抵挡城外的兵马。   然而南陈残党在管县的火油放得极多,一副要将整个城池化为地狱的架势,火势燃起之后,根本无法控制。加上天干物燥,根本无处寻找水源。   眼看着火势无法压倒,南军迫不得已,只能退出城池。   而城外是重重围困的兵马,还有铺天盖地的弓、弩……   ……   “南军惧死,方有此败。”听闻了这场战事的经过,裴翎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霍东来也沉默不语了,当时的情形,若是一开始就拼着前锋折损,一举冲杀出去,将弩阵冲散,便可以绝地反击了。   但南军驻守江南富饶之地太久了,这些年攻打南陈残党,虽然战事不断,但都是凭着大军优势压倒性地胜利,根本没有经历过苦战。说是精兵,最精锐的恐怕是装备和待遇吧,论干死拼搏的劲头儿,只怕连中军都不如。   秦诺也看过资料,早些年,大周与南陈势均力敌,战事不断,南军也算久战沙场。但是攻陷建邺之后,战事逐渐减少,南军这些年遭受到的最惨烈的折磨,是气候和毒瘴问题引发的疫病横行。阵亡的人数还没有病死的人多呢!后来驻扎多年,逐渐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加上太医院这些年连续研制药材,镇南将军府也广泛配置药丸,疫病的伤亡才逐渐减少。   整体上而言,南陈的战场上,因为大周兵马占据绝对优势,江南又物产丰沛,战争的整体氛围比较宽和,不像北疆那么残酷。任何精锐兵马,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好战之心都会被逐渐消磨。   最后的决战时刻,伤亡人数一多,主将和士卒都开始畏缩不前。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失败。   在被大火阻挡,发现前无生路,只能力敌之后,宇文彻也曾经组织了几次冲锋,想要扛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冲杀出去。   奈何经历过之前一场败仗,还有退守救火一系列变故之后,军力已疲,军心已散,这时候怎么也冲不出去了,几次冲锋都败退下来。   一场大战,以南军惨败而告终,直接战死者超过五万,而剩余的兵马,大都变成了南陈的俘虏。包括这一战的主将宇文彻!堂堂朝廷的二品大员,镇南将军,竟然变成了敌人的俘虏!在大周军功起家的历史上,也算头一个了。   只有副将杜慷绝地反击,率领着两万多人马,在苦战良久之后,找准了破绽,从南陈的包围圈中冲杀了出去。之后一路且战且退,直到北边密州,与落后一步的神兵营汇合,才站稳了阵脚。   他能顺利逃出,也是得益于南陈兵马不足,久战力疲。   一场大败,还败得如此惨烈,之前秦诺最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好吧,之前他还在愁着,该怎么处罚这帮尸位素餐腐化堕落的南军将领,如今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他冷笑着,“如此惨败,纵然南军俱死,也难赎其罪!”   “惧死”与“俱死”,同音不同意。却昭示着裴翎和皇帝对南军一样的指控。   朝臣一片静默。实际上感到愤怒的不仅是皇帝,整个朝廷都对这场大败充满了愤懑。   但如何追究责任,这些都是后续。   比起南军战术上的失误,更可怕的是另一件事!   南陈残党用的弓、弩,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是开天弩!   长达两天三夜的鏖战,南军也杀伤了不少南陈的士卒,其中几次组织冲锋,俘虏抢来了十几把弓、弩。副将杜慷在突围的时候,也一起带了出来。被神兵营的统领霍飞茂安排人手,带着快马返回京城报信。   收到战败的消息之后,秦诺立刻召集群臣上殿。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几乎所有的朝中重臣都汇聚议政殿内。   包括裴翎!   这是裴大将军退隐朝堂数年之后,第一次复朝。之前虽然也领了格物司的差事,但只是个虚衔,不必日日上朝议事的。   在听到南军惨败的消息,裴翎立刻复朝了。   因为这一场败仗,干系实在太大,几乎肉眼可见的,南陈的局势将一路败坏,甚至动摇大周的国祚。还有开天弩的流失,更是让整个朝堂震动。   开天弩的研发,一直在严格的保密之中。虽然这种大项目的开展,不可能瞒过敌国的刺探,但真正的机关图,是绝对不会外泄的。   工部尚书季康乐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就在议政殿的大殿上,现场对南军送回来的□□进行了拆解。   不过片刻之间,几个工匠跪地回禀,确实是开天弩无误!   虽然弓、弩的外形构造与大周的略有不同,但开天弩的关键在于其机关匣。   开天弩的机关图是怎么外泄的?   秦诺记得,裴翎跟他说起过,开天弩的机关图纸是大周北军当中,一位年迈的天才机关工匠设计的,可惜他百般计算尝试,还是无法完成实体,最终含恨而终。后来机关图纸落到了裴翎的手中。意识到这东西将来的重大意义,裴翎提请工部立了项目,专门划拨银两,对其进行研发。   工程持续数年之久,一度陷入僵局。裴翎隐退之后,工部嫌投入太大,而产出为零,实在受不了了,逐渐减少了银两支出。   裴翎却不肯放弃,索性将开天弩的研发放到了南营坊里,自己出银子继续研究。反正他闲着也无事可干。   直到还是淳郡王的秦诺意外来到南营坊赵家铺子,一言道破了其中关窍。   整个过程,究竟是哪个环节泄露了秘密?   格物司内保密严格,每一个环节都极为谨慎,怎能出了差池?   甚至当年秦诺在南营坊无意中看到的图纸,其实也只是图纸机关的一部分罢了。所以裴翎才没有太过紧张,让他多看了两眼。而恰好正是这一部分的数据计算出了问题,被秦诺一眼看破,也是天意了。   霍东来看了裴翎一眼,跪地道:“据杜慷的奏折回禀,南陈这次动用的开天弩,其数量应该在一千架之上,不超过一千五百架,以此推算,其获得开天弩、的图纸,应该在很久之前了。”   开天弩的制作极为困难,非经验丰富的能工巧匠无法完成。大周从研发成功到现在为止,开天弩制成的也没有超出这个数量。   就算陈玹的小朝廷人才济济,工匠比大周更集中,日以继夜加班加点赶工,能完成一千多架,绝对是需要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南陈得到开天弩、的图纸,是在很久之前了。泄密并不是从格物司,应该是在南营坊的时候……霍东来话虽然没有直说,但已经指责这次的泄密事件是裴翎监管不力了。   裴翎跪倒在地,“臣主导此事,泄露国之重器,责无旁贷。”   他话锋一转,“只是臣百思不得其解,开天弩制成至今,军中无不战战兢兢,不敢轻忽,唯有……”他看了一眼霍东来,“去年夏天的时候,霹雳营的军械库内一场大火,无端焚烧,将好些兵部重器消耗殆尽,其中就有第一批制成的四十架开天弩。臣请对此事进行详查!”   霍东来怒视他:“你……”   秦诺无语了。霹雳营军械库大火,是当初秦诺和秦泽争夺皇位的时候,霍家为了将裴翎引出京城,派人放的。   当然,实际上裴翎早有防备,不过是将计就计,假装离开京城,实际上暗中调兵遣将,这个不论。   但当时,为了让霍家相信自己中计,那场大火,可是实打实地烧掉了霹雳营半边的军械库啊!如果有人趁着放火的时候偷盗些东西,根本无迹可寻。   霍东来指责是裴翎的过错,但裴翎立刻指出,你也对着我的库房动手了,谁是贼还不一定呢!   秦诺一阵无力,开天弩研发出来,本是为了对付北朔的骑兵,同时也在防备着北朔的窃取,谁能想到,第一次在战场上大放光彩,竟然是用在了自家人身上,何其讽刺啊!   这件事关系重大,秦诺只有一个字,   查!   刑部当庭立下了军令状,葛长海一副恨不得晕倒在地的模样。   秦诺咬牙切齿摞下狠话:十天之内找不到线索,就从他这个尚书开始问罪!   同时勒令兵部配合行事,所有职司,不得隐瞒分毫。   朝臣一片沉默,没有任何人求情,今天的变故实在太大,一天不水落石出,朝廷都无法安心,连开天弩这样精密的军机要事也能接触到,那么其他的军政安排,国家机密呢?   一定要尽快将细作查出来!   葛长海忧心忡忡,之前刑部几次疏漏,已经让朝臣颇为侧目了,只能咬牙应承下来。也不知道此事之后,自己这个刑部尚书的名号,是不是要加个前字呢。 第124章 建邺城   将泄密的事情丢给刑部。接下来要探讨的是南陈的战场。   肉眼可见的, 南陈的战事将一片败坏。秦诺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军报内容了。   此起彼伏的起义和响应,原本大周在南陈疆域上的威望, 就已经被南军和平西营败坏地差不多了, 此时有了陈玹大胜的冲击,可以想象他们的心理变化。   经过朝廷的紧急讨论,最终, 传令杜慷暂代镇南将军一职, 与霍飞茂领军对敌, 同时辟东营出动, 再加上神策营。   朝廷原本的意思是再用平西营, 被秦诺一口否决, 之后霍东来提议了神策营。神策营原本就参加过南陈的战事, 统领贾辟本人就是在十多年前的南陈战场上累积功劳, 晋封到这个位置的。而且神策营和神兵营同气连枝,双方配合默契,南下支援, 能更快地投入战场。   散了朝,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一场朝议,足足一下午加一晚上。   秦诺筋疲力尽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李丸察言观色,小声问:“要不要叫御辇过来?”秦诺一向不喜欢在宫内乘坐车架,但此时皇帝看起来状态实在太疲劳了。   秦诺摆摆手,他连话都懒得说了。   一路往北,却没有回乾元殿, 而是沿着廊道慢慢前行。   他没有让李丸几个人跟随,只让方源陪在自己身边。   两个人走在漫长曲折的廊道上,荧黄色的灯笼悬在头顶,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复又缩短,周而复始。   一路向东,终于到了太微殿。   秦诺坐在旁边的回栏上,仰头看着天幕。   今日的天幕澄澈幽深,万里无云,星辰闪耀,点缀其上。   秦诺在其中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北斗七星的影子。   破军,瑶光……北斗七星中最末尾的一颗,距离遥远却光辉灿烂。   他转过头,凝视着咫尺之遥的方源。   他正站在廊道的阴影之下,保持着一贯的静默姿态。   秦诺突然笑起来,“刚才朕让李丸几个退下,只带着你的时候,李丸犹豫了片刻,你注意到了吗?”   “臣注意到了。”方源平淡地回答,顿了顿,又道,“李公公性情谨慎,牵挂皇上。”   “牵挂朕是有的,但……谨慎个屁啊!”秦诺忍不住爆粗口了。   李丸真是傻不愣登的,如果是许敏才,绝不会将顾忌之意表露地如此明显,只会用更加自然的态度对待方源,而选择暗中提醒自己。   没错,他们在怀疑方源!   之前朝政的时候,李丸几个服侍在侧,已经听说了开天弩外泄的消息。   比起南营坊、格物司,除了这些负责研发制造的部门,其实还有一个人在很早之前接触到开天弩,就是秦诺这个皇帝。   甚至开天弩能研发成功,他功不可没。   夺嫡之前的那段日子,淳亲王秦诺和裴翎的关系处在蜜月期,两人多次会面,不仅就酒精等药物的研发进行交流,还对开天弩的进展以及机关设计探讨了几次,曹琦提出了几个数学上的疑点请教秦诺。方源都跟随在旁边。   之前朝廷发现军机外泄,目光都集中在了负责研发的南营坊和格物司上,因为朝臣们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对开天弩的研发竟然也有重要的贡献,但是李丸他是知晓的。   所以他情不自禁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方源。   而裴翎也是知晓的。他没有当庭指摘,是不想给自己这个皇帝添麻烦。或者是不想打草惊蛇呢?   秦诺笑着,走近方源。   方源没有动,直到皇帝走到近无可近的地步,竟然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他忍不住后退,很快后背贴到了墙壁上,他低声呼道:“皇上……”   秦诺抬手撑住墙壁,这种在前世被称之为壁咚的行为,此时用起来,还蛮有压迫感的嘛。幸好自己这两年身高飞速生长,才能两人比肩齐平,不然就太难看了,气场不够啊。   这样紧张疲惫的时刻,自己竟然满心都是这种不着调的念头。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对眼前之人,那种天然的信赖感吧。   仿佛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漫天飞窜而至的利箭,劈天盖地占据了整个世界。然后他带着自己藏到了马车底下,殷切的叮嘱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他澄澈冷静的目光。   之后一剑杀出,留给自己一线生机。   或者是因为无数个日夜的亲密相伴,自己的武功是他一手指点,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称呼他一声师父也不为过。   “方源,有想过回去吗?”秦诺开口问道。   对这个问题,方源没有回答。   “不过,朕是不会放你回去的。”秦诺笑嘻嘻地盯着他,“就算你在南陈还有牵挂,朕也不会允许。”   “皇上……”方源转过头,不看他。一向淡然的表情竟然难得带上了窘迫。   他低声道:“请皇上慎言,臣是不会离开的,只要皇上还愿意信赖臣。”   秦诺低声笑着,“嗯,记得你今天的保证啊。”   秦诺笑着,终于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方源偷偷松了一口气。他以为皇帝会询问他有没有勾结南陈,出卖秘密,可万万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这样一场……   因为他对自己是纯然的信赖吗?没有丝毫动摇。就如同那个人对自己一样,从来不相信自己会背弃他……   可是,自己却依然背弃了他啊!   真累啊!秦诺站在太微殿的最高处,   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在脸颊上。   一场大胜之后,也不知道那位志得意满的南陈皇帝,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疲惫呢?   其实,陈玹比秦诺想象中的更劳累。   从十三岁亡国开始,这十三年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   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就是复国。   只为了有生之年,能有一天,重新站在建邺皇宫的大殿之中。   殚精竭虑,百般筹谋,如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   就在昨天,南朝的主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攻破了建邺的城墙,这座繁华无比的城池在落入大周兵马之手十三年之后,又一次重新回到了陈氏皇族的手中。   实际上说攻破并不妥帖,自从管县一战之后,大周的兵马惨遭重创,退守到密州防线上,散落在各地的驻军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汇合。包括建邺城内所剩不多的留守兵马。   建邺城内早就人心浮动,城外的南陈兵马打来之后,很快有故旧世家反背,暗中打开了城门。所以南陈的兵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收复了这座恢弘的城池。   走在阔别了十三年的宫殿回廊上,一时之间,陈玹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滋味。   这座从小长大的宫室,依然是熟悉的模样。南陈的皇宫之奢华,犹在大周之上。南陈原本就富庶,国脉传承历史悠久,建邺城的皇宫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改建,几乎是天下间宫阙的顶峰,尤其末帝在位的时候,为了宠妃张贵妃,又兴建了临春、绮罗、望仙三处阁楼,沉檀香木为料,饰以金玉,间以珠翠,香飘十里,奢华无比,见者无不赞叹。   甚至这些年来,从南陈到大周,甚至北朔,都有无数文人墨客在写诗作赋,赞美这华丽的宫殿,神仙般的佳人,以及那段悲凉的帝王宠妃爱情。   陈玹从小,便是在这样光辉万丈的环境中长大的。   童年的他几乎无忧无虑,有求必应。他天资聪颖,俊秀无双,上面是父皇母妃的宠爱,身边是志趣相合的同伴。   他几乎以为,这一辈子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轻松惬意。偶尔有忧虑的时候,便是他与好友谈起国家大事,总觉得北边大周兵势强盛,虎视眈眈,不可不防。他曾经劝过自己父皇,结交北朔,共谋大事,却被父皇嗤之以鼻。   大周对南陈的侵扰,便如北朔对大周的侵扰,时不时总要来一场的。但中间隔着松江天堑,南陈的水师又是天下第一,驻守边境的士卒也算精锐,对上南军各有胜负。纵然侵扰,大多都是无功而返,并不值得忧虑。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个十一二岁孩童的话语,大人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私底下向着白光曦抱怨着,还是得等到我长大了才行!或者,他能登上那个位置?   但是太子哥哥性情虽然冷傲,却并无大错,自己真的要去争那个位置吗?   想到这些难题,一向轻松惬意的日子也开始蒙上阴影了。   然而这些难题没有让他纠结太久,北方的大周为南陈选择了继承者。   逃出建邺城的那一天,陈玹一辈子都记得,杀伐和惨叫声上充斥着这座华美的宫殿。他匆匆逃亡,从皇宫到京城,踏过满地的鲜血和尸骸。   幸而,最恐惧的时刻,身边还有那个人在。   因为膝盖被一箭射穿,他强忍着剧痛,伏在好友的后背上。   白光曦背着他跃下宫墙,身边跟着白望朔,三个人匆匆逃到了城南禁军营地。凭着从宫中带出的虎符,还有自己的皇子身份,三人带着残兵,一路冲杀了出去。   从此便是披荆斩棘百般磨难的十三年。   他以为,这一辈子,他们都会留在自己身边,然而……   屏退了侍从的跟随,陈玹一个人缓缓从廊道下走过,步履沉重。身边仿佛传来欢笑声,那是他小的时候,跑过这条廊道,他转过头,冲着身后喊道:“光曦,望朔,你们快点儿啊。”   白光曦和白望朔,同母所出的双胞胎兄妹。也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和朋友。   三个人从廊道上跑过,仿佛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在气喘吁吁地试图跟上三人的步伐,一边叫着:“八哥,光曦哥哥,望朔姐姐,你们等等我啊……”   转眼之间,童年的幻象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廊道,在视线的尽头无限延伸,向着幽暗叵测的未来。   夜晚的风有些凉。   陈玹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到长廊一侧。   那是一个年迈的宫人,手里还持着扫洒的工具。他浑浊的双目散发出光辉,仰望着这个比月色更光辉的年轻君主。   “八殿下,您回来了,您真的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陈玹点点头,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依稀记得,这是殿后的一个扫洒宫人。   大周攻陷建邺之后,除了死硬的抵抗势力,并未大规模屠杀,宫中的一些低阶宫奴,大都保存了性命,毕竟这么广大的宫殿,是需要人手扫洒维护的。   沿着回廊向前,不远便是绮罗殿,是他之前居住的宫室。   走入熟悉的大门,放眼望去,依然是华美静谧的模样,只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也许是离开地太久了。   “这些狗贼,害得殿下受苦不说,连殿下的宫殿也要糟蹋……”旁边跟随的老宫人絮絮叨叨着。   陈玹脚步顿了顿,“有人住过这里?”   宇文彻虽然胆大妄为,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至少没敢僭越到公然居住在南陈皇宫中。这些年宫廷一直是封闭状态。   南陈的皇宫从名义上说,算是大周皇帝的行宫了,除非是有旨意的宗室或者钦差,否则无人能居住这里的。   宫奴点头道:“是大周的什么瑞国公崔骞。竟然胆敢堂而皇之地居住在宫殿里。”   崔骞……这个名字陈玹并不陌生,甚至在整个南陈贵族之间,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玉面修罗一样的杀神。这些年在南陈没有少作杀孽。   仔细说来,他能这么顺利地反攻京城,收揽人心,还要多谢崔骞这些人的襄助呢。   他微带嘲讽地笑了笑,抬脚向前。 第125章 南陈君王   绮罗殿依然繁华精致, 比起其他封闭良久的宫室,天然带着一股生机。那是有人居住的房屋才会有的气氛。   他进了内殿。结构没什么变化, 但细微之处, 与自己居住在这里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崔家记得是大周的名门,向来以文采风流而著称,只可惜天生身体不佳, 几代单传, 到了这一辈, 崔骞竟然弃文学武了。   崔骞似乎很喜欢奢华明亮的感觉, 整个宫殿被清理地更加宽敞。   十几年过去了, 宫内的侍从已经换过一轮, 想必也无人记得自己这个当年八皇子的喜好了吧。   脚步声传来, 是身后的侍从在接近。   陈玹迅速从短暂的缅怀情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原本忧伤的神色一扫而空。   侍从上前, 躬身禀报道:“皇上,甄夫人来了。”   陈玹点点头,侍从退了下去。   露出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   女子深深地弯下腰去。   陈玹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她。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如同烟雨笼罩的桃花,妩媚天成,又带着三分忧伤,让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大周的镇南将军宇文彻也不例外。   甄玉柯正是宇文彻在南朝十几年中,所纳的宠妾之一。实际上却是陈玹搁在镇南将军府的一枚棋子。   “这些年辛苦甄姨了。”陈玹真心实意地说道。   甄玉柯双目含泪:“昔年贵妃娘娘与我有再生之恩,娘娘殉国而死,奴婢本想追随而去,但机缘巧合,留下了一条残命。也许是上天也不想着收我。若能为陛下效力一二,又何昔此微末之身。”   甄玉柯原本是张贵妃的亲信女官,她从小被张家收养,学过武艺,对张贵妃忠心不二。南陈亡国之后,她本想追随主君而去,自缢的时候却被冲进来的北周士兵打断,绳子脱落,昏迷了过去。   之后沦为俘虏,因为生得美,被献给了宇文彻。   原本想着若能趁机刺死这个侵扰南陈的恶魔,自己也不枉此生了,甄玉柯忍辱偷生,活了下来。但是在听闻了八皇子陈玹逃离京城,在南方站稳脚跟的消息之后,她又改变了行刺的念头,开始为自己的少主筹谋未来。   她生得千娇百媚,知书达理,更兼通晓武艺,在刻意奉承之下,很快成了宇文彻的宠妾之一。   与她一般情形的,还有很多南陈佳丽,明明是贵女出身,如今却只能沦落一个武夫后宅,成为不起眼的侍妾。这样残酷的命运落差,当然会让她们愤懑悲恸。甄玉柯以镇南将军侧室的身份,游走在这些武将的后宅之内,牵线搭桥,套取情报,暗中为南陈的残余势力传递消息。甚至这些年宇文彻广泛搜掠珍宝,压榨世家,也有甄玉柯推波助澜的效果。   “陛下……这些年才是真的辛苦了。”看着眼前从小长大的孩子,如今的模样,甄玉柯一阵难受。   纵然丰神俊秀,如玉如月,也掩不去眉宇间浓重的憔悴和失落。   少年时候的欢乐无邪,在这个人身上,再也看不见了吧。   短暂的忧伤之后,两人迅速冷静了下来。多年逆境之中的沉浮,已经让他们都能够最快的速度控制情绪。   残酷的形势逼迫下,确实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   陈玹深知,纵然顺利夺回了建邺城,南陈如今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并没有好转多少。   杜慷率领残余兵马,驻扎在密州防线上,同时在那里的还有神兵营的五万精兵,那是隶属大周中军的精锐,至今并未轻动。   密州往东的大片土地,依然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那里原本就是最早被大周攻陷的地域,比建邺这些地带,更早地收归大周疆域。所以百姓和勋贵都习惯了大周的统治。而且因为密州往东较为贫瘠,这些年也没有被镇南将军府过分残酷地压榨,其中的反抗心理也没有京城周边这样强。   更加精锐的中军,甚至还有遥远的北军。   而且大周京城,还有裴翎那个大敌。当年南陈战场胶着状态,南军几乎要被南陈的兵马打退了,就是大周朝廷调派了北疆的裴翎率军南下,一举攻陷了密州防线,然后挥兵西行,几次大胜之后,一举攻克建邺城的。   而自己的身边,所能用的筹码却不多。甚至连那个人,也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如何维系住已经取得的优势,一步步扩大战果。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比之前更加艰难。   “如今朝中人心还算安定,大家对皇上的到来都很期盼。”   “哈,这些年被镇南将军府压迫地狠了,自然想起了老东家。”陈玹低声笑着。在熟悉的人面前,他其实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活该!”甄玉柯冷哼一声,“谁让他们首鼠两端。”   如今建邺城里还能维系声望不坠的贵族,都是及时投靠归降了大周的。所以头顶上都压着黑历史呢。真正对南陈朝廷赤胆忠心的,很多沙场阵亡,甚至举家殉国的,比如白家。   当然,这些年被压迫地狠了,这些家族中也有不少人生了异心,开始暗中联络南边的小朝廷。所以陈玹的反攻才能如此顺利开展。   “这些年让甄姨费心思了。”陈玹笑起来。   宇文彻搜掠南方世家,压榨金钱美色,固然是因为他生性贪婪,也少不了甄玉柯的推波助澜。以各种奇闻异事和陈帝的奢靡生活为乐趣,吹枕头风,日日耳濡目染,难免人心动摇,沉浸奢靡享乐的深渊之内。   “只是吃点儿苦头,还是便宜他们了。”甄玉柯冷声道,“可惜如今可不是反攻倒算的时候,而且还得以礼相待。”甄玉柯提起这些毫无忠义的世家,满是恨意。南陈覆灭以来,回想自己所受的折辱,有时候比起宇文彻这些敌人,她更恨自己人。   “门阀世家,本就是以传承为要。”陈玹笑着道,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他早已经看透了人心,对这些世家门阀的见风使舵,非常淡然。当然,也就越发衬托出,赤诚之心的珍贵之处。   “若非这些门阀世家如此怜惜自身,我等这些年的布局又怎么能如此快速见效呢。”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陈玹抬头,笑道:“温先生来了。”   从廊道那头走来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他眉目清润,只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洗的都有些褪色了,却难掩一身风华。   也许因为常年冥思苦想,他眉宇间多了一道竖纹,给清隽的容貌平添三分憔悴之意。   温缈是南陈名士,他出身没落世家,从小便才名传遍天下,可惜为人淡泊,不愿入朝为官,曾经多次拒绝陈帝的征召。   陈帝对其也颇为礼遇,被拒绝了也不以为忤,还几次赏赐衣食书册给隐居的温缈。   陈玹少年时候,好奇这位名士是否有真本事,自己带着小伙伴跑去山间拜望,一来二去,两人便结缘了。   在南陈灭国之后,温缈不再隐居山林,前往陈玹的小朝廷效力,很快成为了陈玹身边的主要谋士。   向陈玹拱手为礼,温缈就开了口:“这些世家故旧,对皇上的到来是喜忧参半,喜者,摆脱了恶虎,忧者,便是生怕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陈玹大笑起来,“担心朕跟他们要银子吗?”   温缈冷笑道:“当然担心,不过这些年已经被镇南将军府压榨太过,这些世家也没有什么油水了。”   一君一臣,谈起国政大事来,竟然如街边的贩夫走卒一般,话说得直白而又粗暴。   南陈的小朝廷压力重重,陈玹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直接高效率的办事方法。   打仗最缺的是什么?第一是人,第二是银子。   实际上只要有银子,就不用愁人的问题了。有了银子自然能招来兵马,陈玹抵达南方能这么快站稳脚跟,就是跟他散尽财富,结交地方豪强,以及雇佣南蛮的兵马,才能抵挡住北边的攻势。   如今他北上攻略的兵马,除了自身的主力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南蛮的乌理、重槐等国度的兵马,当然也是花银子招揽来的。   招兵买马,粮草筹备,样样都需要银子。   南陈亡国之后,其府库存储都被封存,然后运到了大周的国库之内。   难怪如今这些世家在陈玹入城之后,有喜有忧,固然是不用被镇南将军府盘剥了,但是新帝登基,国库空空,接下来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哼,好像看得起他们那点儿银子一样。”甄玉柯掩口娇笑。   陈玹他们确实看不上这些世家所剩无多的积累,他们的目标是宇文彻的金库。   盘踞南陈十几年,搜罗地方财富,身为镇南将军,宇文彻已经积攒起了惊人的财宝。   明面上的财富,已经足够家族几辈子享用不尽的,暗地里的更加惊人。   身为臣僚,总有旦夕祸福。银子吗,总是不嫌多的。这些年大周朝政变动剧烈,很多门阀世家传承几百年的,说倒就倒了。像郭家,出过贵妃,又有亲王,显赫无比,然而一场叛乱,就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党。   宇文彻孤悬南方,冷眼看着,逐渐起了为家族谋后路的心思。当然,其中也少不了甄玉柯的推波助澜和心理暗示。   根据秘密线报,当年南陈灭国之后,国库之内的很大一部分,也被南军暗中截留,再加上宇文彻这些年在南陈搜刮的财货,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数字。   这些财富,除了少数珍稀古玩之外,他是不敢运回大周京城的。毕竟身为臣子,却富可敌国,也太惹眼了。   一部分被他存留在镇南将军府之内,如今已经落到了陈玹他们手中。暂时大大缓解的财政上的危机。   但是更大的一部分,却是被宇文彻运回了北方,隐藏在一处秘密据点之内。   这笔横财,陈玹他们势在必得,关系到下一步国政大事能否展开,隐藏的地点已经知晓,就等着去一趟了。   而这一趟,陈玹他们并不准备暗中行动。而是要放在明面上,与其他的几个重要目标一起。   “要辛苦先生走一趟了。”陈玹道。   在攻陷建邺之后,陈玹就决定派出使节团,北上为南陈争取生机。   可惜之前京城投毒的计划毁于一旦,否则此番带着金绵草和解方,是最好的交易礼物。好在之前管县大胜,俘虏了不少的兵卒,勉强也算合适了。   温缈郑重弯腰,“臣必定不辱使命。我也想好好看看,这些年大周朝中有哪些俊彦人物。”   这一趟北上,危机重重,纵然大周自持天、朝上国,不可能干出伤害使节的事情,但是想要完成他们的计划,却难上加难。   “不过不必着急,使节团上京还需要一个契机。”陈玹颔首微笑,那笑容宛如映在雪上的阳光,璀璨却又透着一股冷冽。   “等着我的那位好表弟啊……”   ********   杜慷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了,他很清楚,在这样一场惨败之后,紧接着到来的是什么。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南陈各地反抗势力,就像是看到了光明和救星,纷纷起兵反抗追随,响应着昔日主君的号召。   宇文彻这些年对南陈的压迫实在太苛刻,尤其是对当地的门阀世家和武道宗门,持续的打压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了。   所以与其让兵马散落在各地陷身此起彼伏的内乱,最后被南陈大军主力各个击破。反而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将兵马汇集,守住密州以东的防线。   建邺城相当于被放弃了。   实际上在最终的战略中,神兵营统领霍飞茂坚持认为应该退守建邺,毕竟那里城墙更加高大,是曾经的南陈帝都,还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战略意义,而且南军在那里经营良久。   杜慷对此只能苦笑,正是因为南军在建邺城“经营”良久,他才不想退回到那里。城内的民心如何,他这些年看得一清二楚,几次也曾经提醒过镇南将军和同僚,可惜他们一个个自以为大局已定,高枕无忧。   甚至同为副将的罗秉诚还对他的谨慎嗤之以鼻,苦口婆心劝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是咱们兄弟沙场上拼死,为了什么,不就是儿孙辈的富贵荣华吗?眼瞅着南陈这边的战事没多少了,多置办些基业才是硬道理。”   南军上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这种风气的?杜慷也说不清楚了,隐约是从宇文将军纳了几个南陈本地的美妾开始的吧?然后一个个就跟脱缰的野马似得,按理说,军中是禁酒禁色的,什么都不顾了,很多人开始纳南陈本地的美人为侍妾,不管人家情不情愿,还有收受金银细软……   身在这个泥坑,杜慷自己也不清白,旗下也置办了不少产业和财富,身边也有几个别人赠送的美妾,但是午夜梦回之际,他常常一身冷汗,真的已经太过了!   南陈本地的世家贵族,已经开始不堪负重,而平西营的到来,又是狠狠的一击。   偏偏崔骞身份贵重,连宇文彻也不好对他的行动多嘴。   建邺城内世家贵族们,还有平民百姓们,在背地里看他们南军的眼神,都带着畏惧和凉意。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能,怎么敢退守建邺啊!   好在如今他们所在的密州本来就距离建邺比较远。杜慷以长途奔袭,反而容易被袭击为理由,据理力争。霍飞茂终究没有争执过他,认同了驻扎密州的战略。   之后南陈的主力一路北上,不过十几天功夫,就传来了建邺城被攻破的消息。因为宇文彻带领大军南下,建邺原本就空虚无力,之后周边的兵马也被杜慷召集聚拢到密州,城中几家豪强打开了城门,南陈的主力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顺利入城了。   几天之后,朝廷委任杜慷代领镇南将军一职的旨意传递到了密州。众人总算有了主心骨。   杜慷也安下心来,迅速开始布置固守的战略。 第126章 毒杀   建邺城陷落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 秦诺很淡定的就接受了。实际上在管县那场惨败之后,朝廷高层, 对建邺的失守就做好了打算。   也让秦诺越发冷笑, 霍东来他们很清楚这些年,镇南将军府在南陈干了些什么,也许是出于同袍的情谊, 也许是因为同一个阵营, 或者是因为收到了足够的好处, 竟然一个隐而不发。如今南陈的败局, 不仅是镇南将军府的“功劳”, 更是所有朝臣的失职。   对建邺失守, 朝廷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但是民间就没有这么淡定了。   所有的人眼中, 只看到一个事实。   景耀帝年间,攻陷了南陈,而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多, 就丢盔卸甲,将之前十几年奋战打下来的疆土丢掉了大半。   何者英明?何者昏聩?不言而喻!   翻看着这几日潜鳞司送上来的奏报,秦诺神情冷静,对这种舆论趋势,他早有预料,幸好已经将霍太后赶去避暑山庄静修了,否则耳边更不消停。   反而是东泊比较不淡定。   “是否也该压制一下这种论调,之前跟南陈和北朔的战事, 也经历过惨败,都没有议论地如此甚嚣尘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必理会了,等战局扭转,舆论的风向也自然会跟着扭转的。”   “奴婢只是不服气,如今茶楼酒肆都在称颂当年景耀先帝的英明神武……”   东泊气愤地说着,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因为遇到秦诺,给了她展翅的空间。很多事情,看得比普通的读书人更加清透长远。先帝的资质如何,政务如何,身在宫廷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分明,连上朝都是三五天一次的。兴致上来,时常去温泉行宫或者避暑山庄,一待几个月,不理朝政。如今在百姓口中,俨然成了绝代明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摔跤呗。”秦诺轻松嬉笑道。   “皇上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战事。”   “战术上的胜利,很难扭转战略上的颓势的。”秦诺坦诚道。   在绝对的力量对比面前,短时间依靠战术取得的优势,很难保持太久。这个绝对的力量对比,包括两国之间的人力物力财力。很明显的,南陈在经历这么多年的磋磨之后,国力大衰,根本不可能支撑长时间的战事。   所以跟南陈之间的长远战争,秦诺并不忧虑。   “朕只担心一点儿,就是北朔趁火打劫。不过幸而去年的雪灾,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严重。”   比起这个,如今秦诺的目光焦点,还是放在开天弩泄露的案件进展上。   在整个朝廷的压力之下,刑部几乎将全部力量都投入到这件事上面了。短短的时间之内,将前期接触过开天弩研发的所有人员查了个底朝天。   这样筛子一样缜密的探察之下,很快得出了结果。   早期在南营坊内,接触过整个开天弩机关图纸的,只有工部几位算学大家,还有负责调制的工匠。人不多,挨个排查人事关系,立刻锁定了嫌疑人。   一位工部的中年算学家,官拜从六品的工部行走,他在十年前,迎娶了一位南陈归降的名门家的闺秀为续弦,比起其他所有人都是久居大周,祖宗十八代清清白白的履历来,这段姻缘就格外引人注目了。   刑部的官员召这个人去问话,结果工部表示,此人两天前就请了休沐假。唐晨立刻带着人杀到他的家中,结果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僻静的小宅院里,满地都是死人!   应该是那位南陈出身的夫人,在两天前晚饭的汤里下了毒、药,不仅毒死了丈夫和自己,连同十几个仆役和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放过。   唐晨禀报着详查之后的结果。   这位王行走,秦诺依稀记得,是当初他在南营坊第二次见裴翎的时候,围拢在旁边的工部算学家之一。已经是天命之年,矮矮胖胖的模样。   之前工部承接开天弩的研究,王行走废寝忘食,好几次将图纸带回家中计算,所以被其夫人暗中抄录了下来,秘密传递了出去。   线索到这里,又一次中断了。   “朕真的好奇了,这个潜伏在京城的南陈细作头目,代号是叫做瑶光吧。”秦诺缓步走在乾元殿中,沉声道,“从之前的疫病开始,刑部得到线索已经大半年了,竟然至今毫无进展吗?”   葛长海带着刑部众人跪在地上。   秦诺已经被他们折腾地没脾气了。   “能探察到这个地步,这一次,朕算你们过关,之前的军令状算是解除了,只是朕要再下令,关于这个瑶光,半个月之内,朕要听到有用的消息。希望这次也不要让朕失望。”   秦诺微笑着说道。   唐晨和刑部一干人等总觉得心头发凉,这位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有这么深的压迫感了?   秦诺将话摞下,就将这件事搁在一边了。刑部葛长海虽然庸碌,但下面还是有几个能臣的。   然而,这件事紧接着在京城贵族圈子里引发的一场后续风波,是秦诺所没有想到的。   这一日下午,天边赤红的晚霞浸染着半边天幕。   夕阳西下的时刻,大多数人家都结束了白天的忙碌,回到家中。   这样休闲散漫的时间里,庆云坊北头的一户宅子里,突然闹腾了起来,声音凄厉,左邻右舍都被吵得不得安宁。   不少人出了门看热闹。   庆云坊原本就是官宦云集的地方,北头的这座宅子,立刻有人认出,是蒋家的宅子,他们祖上也是有过爵位的,三代之后爵位到了头,家境日渐没落,但好在子弟还算争气,代代都有科举晋身的人,如今的家主是景耀初年的进士出身,在西边担任着五品的知州,家中的几个孙辈也都还算上进。   原本很平常的官宦人家,怎么突然闹腾了起来?   大门口,一个窈窕的中年妇人正跪在地上,悲恸哭泣,她容色秀美,气度清雅,此时已经哭泣地几乎背过气去,让人望着就心生怜意。   旁边一个年幼的孩子拽着她的衣服,满脸惶恐,那是个女孩,才不过四五岁大小,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得傻了,缩在娘亲的身边,宛如一只小鹌鹑般,惊惧地看向周围。   有跟蒋家熟悉的人立刻认出,这不是蒋家的续弦夫人吗?好像是姓叶的,还有她的亲生女儿,怎么被赶出来了?   门槛处,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用力敲击着地面,冷冷说道:“我们家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的。你快走吧。还有敏娘,你若是还肯认我这个祖母,就赶紧进来,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若不肯,就跟着你娘一起滚出去!”   叫敏娘的小女孩惊恐地看着祖母,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原本还算慈和的祖母突然变了脸色,要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出家门。   “是蒋夫人忤逆婆母了?”左邻右舍见状大为惊讶,但也不应该这样公然吵闹吧。听说这蒋夫人虽然只是续弦,但平日里性情柔婉,侍奉婆母恭谨,待前头留下的孩子也仔细。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但与蒋大人感情也挺不错的。   有心慈的邻居上前劝道:“老夫人消消气吧,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啊?”   另一位夫人也道:“我看蒋夫人很是后悔悲恸,想必已经知晓错了,您老人家何必如此计较?”   “就是啊,蒋大人还在外地任职,就算要和离或者休妻,都要有个理由吧。”   邻居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神色冷厉的老夫人无奈,气愤地将拐杖一敲,说道:“我们家是用不起这种南陈遗族的儿媳妇的。”   南陈遗族?几户邻居顿时不说话了。看向蒋夫人的眼神都开始变了。   早就听说蒋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没想到竟然是南陈的书香门第啊。也是,蒋大人品貌前途都并不出众,快五十的人了却只是个贫瘠地方的知府,却能娶到如此美貌又知书达理的夫人,原本还一群人纳闷着呢。只是这位蒋夫人性格极内向,几乎不出门的,嫁进来这么多年,左邻右舍竟然都不知道她的本家是南陈故旧。   自从那位倒霉的工部行走被南陈的续弦夫人毒死了全家。   这样的一幕幕最近在京城很多人家上演,多是侍妾或者续弦被遣送乡下,或者直接逐出家门的。   自从南陈亡国之后,有不少南陈的勋贵被俘虏到京城,还有一些归降投效的,这十几年里,很多南陈的贵族支脉在京城扎下了根基。大周的勋贵与之联姻的也有一些,多为贵妾或者续弦。如今在这些人群中,渐渐浮起了一种恐慌。   虽然中招的概率很低,但架不住一旦中招,就是家破人亡啊!那位工部行走的夫人,不仅丈夫和前头的孩子,可是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一起毒死了,简直冷酷地吓死人。   也难怪眼前这位蒋老夫人要将儿媳妇驱逐出去呢。   蒋夫人哀哀哭泣,磕头不止,一边哭诉道:“我家虽是南陈出身,但却是密州人士,早在破国之前就归顺朝廷了的。怎么能因为此事牵连呢?”   蒋老夫人面色冷硬,只是看到周围人来人往,渐渐增多,心中越发不耐。   这女人赖着不走,正是黄昏时分,很多归家的人士路过此地,都被吸引了过来。这么吵闹下去,对家中名声也不好的。   正要连声催促,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祖母,母亲是父亲大人明媒正娶的,怎么能因为这种欲加之罪,就将人赶出家门?我们蒋家时代诗书门第,断不能出这种违礼之事。”   伴着说话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街道尽头匆匆跑过来,他匆匆向着老夫人行了个礼,然后弯腰扶起了哭泣不止的蒋夫人。   有熟悉的邻家人士立刻认出,少年是蒋家的二郎,是前头的夫人留下的儿子,但从小没了母亲,被这位续弦夫人抚养长大,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扶起继母,又低声安慰着妹妹。   听到亲孙子也在跟自己作对,蒋老夫人脸色一沉。   没等开口说话,又有一个少年从人群后面越众而出。   “如松说得有道理。老夫人三思而慎行啊。”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容色秀美夺目,让人见之忘俗。   他躬身行礼道:“在学堂里常听如松提起祖母,是睿智通达之人,最是慈爱不过。岂可因为区区谣言,而让骨肉分离之惨事发生?”   蒋老夫人顿时谨慎了起来,眼前少年他认识的,身份可不比寻常官宦人家,是霍家出身。   少年正是霍承光,他与蒋如松是白鹿书院的同学,这两日皇帝因为公务繁忙,暂停了御书阁的课程,他是好学上进之人,便趁着空闲,回到往昔的书院上课。   回家的时候顺路用马车捎了蒋如松一程,没想到就看到了这样的戏份。   顾忌霍承光的身份,蒋老夫人犹豫起来,又看到周围的邻居指指点点,人越聚越多。终于无奈地敲了一下地面,喝道:“别哭嚎了,快滚进来吧。”   蒋夫人终于得了一线生机,她低声抽噎着,在女儿和儿子的扶持下起身,进了家门。   没有了热闹可看,街市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原本堵塞的通道也终于顺畅了。   霍家的仆役立刻驱赶着马车上前,书童殷勤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霍承光没有回答他,目光投向对面,恭敬地招呼道:“裴统领,任统领,晏将军。”   三人都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几十个骑士。   为首的裴拓冲他颔首示意,神色郑重,赞许道:“你刚才做得很好。”   霍承光也郑重地躬身行礼,不仅因为对方爵位官职在自己之上,更因为几个人都在宫中教导过他武艺,算是半个师父了。虽然裴拓比他大不了几岁。   “是啊,这些国政大事,何必牵连到无辜妇人。”晏畅跟着说道,转而又道,“总算散开了,不然真的要派人驱离了。”   刚才他们从裴翎府中出来,准备出城去军营驻地,结果半路上被堵在这里。正愁着怎么过去呢。   任惊雷转头望着夫人消失的大门,有些失神。   裴拓注意到了,转头问道:“怎么了?”   任惊雷回过神来,怅然叹道:“那位夫人一看便是满腹诗书的灵秀女子,落到这种地步,真是……”   裴拓无语,“刚才那女人从头哭到尾,你从哪儿看出人家满腹诗书来着?”   “腹有诗书气自华。”任惊雷回了他一个“文盲懂什么?”的眼神。   裴拓懒得理会她。   旁边晏畅慨叹了一声,“这世道……那位夫人就算回了家门,只怕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的。”   旁边任惊雷脸色沉郁:“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儿。”催促道:“快走吧,可别耽搁到城门落锁的时间。”   一行人策马,飞驰而过。 第127章 泓义太子   乾元殿里, 秦诺翻看着潜鳞司呈上来的奏报,皱起眉头。   东泊在旁边侍奉着, 低声道:“这种事情在所难免, 人总是闻风而动的。”   秦诺叹了一口气。昨天空闲的时候,他去御书阁上了课程,闲谈的时候, 霍承光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一件事。   就是京城中娶了南陈女子的人家, 多有休弃或者驱赶的。因此引发了多场悲剧, 不仅骨肉分离, 还有的南陈女子因为母家不在京城, 或者不被母家接纳, 被赶出家门后无以为生, 只能自缢身亡的。   秦诺心念触动, 便命潜鳞司调查了一番。这种家风琐事并不牵连国计民生,所以潜鳞司通常是不上报的。   皇帝重视了,这才匆匆调查了, 将资料送入宫中。   翻看了没多久,秦诺就不胜唏嘘。   掩卷沉思片刻,他抬头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东泊为难:“这个……清官难断家务事……”皇上纵然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不好插手干预别人的家宅内务。   “纵然是家宅内务,也是一个态度。先是南陈的士子恐惧逃离,接着是南陈的女子遭受迫害,再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轮到在朝中供职的南陈出身的官员了?”   秦诺冷然说着, “既然南陈的地域归属大周已久,其上的百姓便是大周的百姓,哪里来的什么南陈女子,何者不是朕的子民?哪个不是朕的属下?”   “短期看,只是家宅风波,但长期坐视不理,只会越发让人离心离德。”   旁边霍幼绢略一思忖,提出到:“京城与陈女联姻的人家,认为自家妻妾是细作的只怕不多,更多的应该是惧怕流言蜚语,或者恐惧如今京城仇视南陈的风气。如果皇上能率先垂范,改变态度,那么民间风气,自然会逐渐端正。”   秦诺点点头,采纳了这个建议。   第二日,宫中便下了旨意,给隐居家中的安平伯赐了衣食。   南陈亡国之后,虽然太子殉国,末帝也在解押途中病逝,还是有几位皇子,以及一大群宗室以及勋贵被送到了京城的。   当时景耀帝还惦记着妹夫被杀的仇恨,再加上南陈的战场上战况惨烈,大周兵马消耗很大,所以对这些献到京城的俘虏,景耀帝也没什么好脸色。   皇子中只封了居长的那个安平伯的三等伯爵位,赐了一处宅院,就让他们住下了。其余的宫妃女眷,则作为战利品,都分发了立功的朝臣将领。   宫中也留下几个宗室女,但都宠爱平平,位份也低,不过临幸了几晚就抛在脑后。   受皇帝的态度影响,京城贵族对这群被俘虏的南陈宗室勋贵没有看得起的,大都肆意欺压。安平伯本人带着全家,十几年里几乎足不出户,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秦诺不仅赏赐了安平伯,还为北宫里面景耀帝后宫留下的两个南陈宗室女封了太嫔,让她们安心养老。   这无疑释出了一个态度。   宫中并不因此迁怒南陈的旧人。   京城里对南陈女子的驱逐行为立刻大幅度降低了。秦诺听着潜鳞司送上来的奏报,总算松了一口气。   三天之后,神策营和辟东营整备完毕,先后从驻地开拔,奔赴南陈战场。   临出发之前,两军的统领先后入宫觐见。秦诺如往常般勉励了一番,就让他们退下了。   然而在辟东营詹子平觐见的时候,这个面目刚毅的中年男子却没有立刻退走。   他依然跪在殿中,神情难得地出现一丝犹豫。   秦诺诧异,问道:“詹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皇上,”詹子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臣等知晓,皇上心存仁厚,想要善待南陈的百姓和宗室,但是,此番南下,只怕我等要辜负皇上的信赖了。”   秦诺一愣。   跪在他旁边的是刚刚提拔为副统领的罗信,说的更加直白。   “皇上,南陈形势败坏,非杀戮不足以压服此起彼伏的反抗之心。此番南下,辟东营只怕要让皇上不喜。但除非此举,实在难以服众。”   秦诺心里头一沉,他明白两个人的意思了。   南陈因为之前南军的行为,已经民心尽丧,这种情况下,想要收揽人心,不可能是短时间内的几个善政能做到的,而且如今也来不及了。   想要压服这此起彼伏的反抗,只有用一招了。   杀!   残暴血腥的杀戮,和高压严酷的统治,同样能压服反抗,而且是所有手段中最高效最直白的一种。   南陈战场节节败退,想要挽回形势,只有用这一招了。   秦诺脸色沉了下来,要杀多少人,才能压服这些反抗,杀得人头滚滚,才能换来南方的靖平吗?   他不开口。詹子平等人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臣等蒙皇上重恩,愿意为皇上手中之刀,只希望皇上听闻屠城灭族之暴行,一时勿要苛责阻止。”詹子平从容说着。   他神态平静,话语中还隐藏着一个意思。   此举也可快速收揽人心!将来皇帝平定南陈,只要将他们这些血腥屠戮的刽子手们明正典刑,重责一番,就可以让南陈劫后余生的百姓感激涕零。觉得虽然将领残暴,但是皇帝还是明君,能够为他们出头的。   这可比那些细水长流的政策要见效快多了。   秦诺很快意识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他自嘲地笑了笑,“朕要用这种狡诈的手段来榨取民意,何其虚伪?更何况,卿等的忠贞之心,朕视若瑰宝,岂会如此利用?”   詹子平一怔,顿时感动又惭愧地道:“是臣僭越了。皇上恕罪。”   罗信倒是一片平淡,他跟秦诺的接触更多些,很明白眼前的少年天子心性之纯正,不可能干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正色道:“皇上是仁君,但臣等是武将,有时候以雷霆霹雳手段,斩杀反抗之心,反而能够尽快结束战争,才是真正的仁慈,所谓以霹雳手段行菩萨之事,请皇上三思。”   秦诺蹙眉,南陈的战局,想要改变这种以杀压迫的形势,除非能快速取得胜利……   只要快速攻破建邺,俘虏伪帝,所谓反抗势力,自然烟消云散了。   甚至只要陈玹这个人身亡或者被俘虏,就可以彻底瓦解整个反抗势力。   毕竟,陈玹至今都没有子嗣。早年他除了白皇后,并未置办后宫妃嫔,白皇后曾经生下一个儿子,可惜数年之前就不幸夭折了。   秦诺面上露出深思之色。   *****   又三天之后,京城的春闱开始了,这一年的春闱因为战争吸引了从朝廷到百姓的几乎全部注意力,远比往年更加低调平淡。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开始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就结束了。   在这一片悄无声息之中,秦诺却对今年的科举颇为重视,希望能从中挑选出几个可用之才来。甚至科举的题目都专门选择了与民生经济相关的要点。   翻阅一篇篇策论,大多数都是陈腐的观点,但也有几个可用的,秦诺仔细标注了。   其中自家表弟陈频的表现,让他意料之外,竟然考中了。   秦诺专门抽出了他的试卷查看,论调工整,文笔精炼,确实是这个年龄的读书人少见的。回想之前见面的时候,自己提出恩荫授官的建议,难怪被他婉言谢绝了。想必也是自持才华吧。年轻人有锐气是最好不过的。   吏部的考官将他列在了第三名探花郎上,这是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也不知是否考虑到了他的出身。这个年代科举还不像后世明清那般严格缜密,入选的也大多数是世家子弟。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很多。   秦诺想了想,还是将陈频的名次向后挪了两个,只是搁在了二甲的上层。另外又按照心意将几个看中的人才重新调配了一番。   考试之后,很快放榜了。   春闱之后,按理说应该是选秀,但是秦诺以战争开始,不可耽于美色为名,总算将今年的选秀搪塞过去了。   内务府很是抱怨,但大体上没有人违逆皇帝的决定,毕竟霍太后已经去避暑行宫了,而且战事正紧张。   选秀是要花钱的,户部因为高额的军费开支已经头痛不已了,偏偏今年开春皇帝又减了税,倒是乐于见到这个结果。   也有几个朝臣,提出了小选的折中法子。不必公开选秀,只从名门之中礼聘几位才貌双全,贤良淑德的小姐入宫侍奉,并不耗费什么。   对这个论点,秦诺一概留中不发,使出一个拖字诀,朝臣也无可奈何。毕竟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集中在战事上。   *******   每年的科举之后,都会有书局将当年中选的文章编辑成合集发行,取名叫《簪花集》,供天下读书人学习参阅。到这个时候,都是书店销售的一个小高峰。   朱笔楼是城东最大的一家书铺,店内各类书籍最是齐全,位置上佳,书店不仅提供各色图书,还有附属的茶楼,供读书人在这里交流品茶,经常有京城文人墨客的诗会在这里举行。   今日正是今年《簪花集》发售的日子,不少读书人一大早就过来购买了。   店铺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旁边的茶楼也跟着热闹非凡。   有相熟的读书人彼此打着招呼,三五成群地落座品茶,一起谈论着今年的热点话题和时事。   “南陈使节上京,是要求和吗?”   “怎么可能答应他们,想要求和,先退出建邺城再说啊!”   随着建邺城的陷落,大周兵马退守密州防线,南陈的战事陷入胶着状态,看起来短时间都不可能有变化了。   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打破了沉寂,南陈竟然派出了使节,想要上京城,开展谈判。   “就是。如果是乌理国退守南蛮地带,想要求和,还可以考虑一下。但如此占我土地,杀我子民,岂能轻易算了的?”   “话不能这么说,建邺城十三年前还是姓陈的呢。”   “若要以这个论,建邺三百年前还是姓宋的,也没见姓陈的还给人家啊。”   “天下争夺,当然是有德者居之。”   “神策营和神兵营联手,再加上辟东营,何惧这些南蛮妖兵。”   一个声音凉凉地插嘴道:“别忘了,咱们还有三万兵马扣在人家手中呢。”   一群书生在茶楼上,对着天下大事议论纷纷。科举之后,名落孙山的大多数都已经启程返乡了,此时还留着京城的,大多都是考中了的,或者准备在京城的书院留下学习的。对京中的事务也格外留心。   比起左边的茶楼上议论纷纷,右边林立的书架旁边就安静多了,都是正在挑拣书籍的士子。   一个银灰色长衫的年轻书生正在书架前埋头翻找着。   有相熟的年轻人见了,招呼起来:“康兄,怎么也过来了?可是来买《簪花录》的?”   银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抬起头,秀气的脸上微带腼腆,笑道:“原来是王兄,我是来找南陈方面的典籍,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两人是同一家书院的学生,非常熟悉。   姓王的士子笑起来,“说的也是,康兄今年高中一甲,何必来这里买什么《簪花录》。”   周围听到的士子,无不为之侧目,眼前少年,竟然就是今科的探花郎康殷?   康殷看到自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脸颊顿时浮起一层红晕,笑道:“《簪花录》也买了一本,毕竟头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刊印发行。”   他如此实诚,倒让王德诺无法继续调侃了,转而笑道:“康兄找南陈的资料,可是因为最近的战事。”   康殷点头:“我想写一本平陈策,上呈预览。”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也不知道会分派哪个衙门,只是想着万一侥幸。”   王德诺目光落在他手上,“《神龙记事》,你连这么古早的书都翻阅了,果然是要写一篇大作的。”   康殷笑起来:“只是对南陈的历史有些兴趣。”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各自选好了书,付了账,往东头的茶楼而去。难得遇到昔日同学,寻了个座位开始说话。   没说两句,就听见旁边的桌上几个人在热烈谈论着。   “我看这二甲的几篇文章,倒是比前面的都扎实。其中这篇排第五的文章,比前三的还要精炼些呢。倒是今科的前三甲,状元公也就罢了,第二名的好生平淡,并无亮点,第三名的文秀有余,锐意不足……”   几个人对文章一阵评头论足,大多数人都称赞第五名的文章写得更好。   旁边的桌上,王德诺看康殷神情有些黯淡,低声道:“文无第一,管这些干什么?”   康殷摇摇头,“我之前翻阅过《簪花录》,也觉得这陈频公子的文章比我略强两分呢。”   王德诺笑道:“你倒是谦虚,只可惜文章好坏,可不是看咱们的评判,而是考官的看法。”   秉持这个看法的人也不少,对面桌上有一个矮个子的书生笑起来:“扎实不扎实,又不是咱们说了算,还是得看主考官是否合心意。”   “是啊,能进这个名次的,文章那个不扎实,读起来,篇篇都是字字珠玑,如玉在喉。只是论点是否合乎题目,才是关键。”   “那可未必,听说今科的考卷,是上呈御前的,今上亲自点了名次的。”这个时代的科举还没有殿试这个环节。   “什么?真的假的?”众人都震惊起来,“这么说来,今科的前几名,都是合乎上意的。”   “所以说今科前几名的文章,可得好好揣摩啊。”消息灵通的士子笑道。   众人热切讨论了一番,一个人突然道:“唉,就算名次排得高了,也未必将来仕途顺畅。若是高门出身,自然一路青云直上,若是我等小门小户,也只能在地方上熬资历了。”   一句话引来满桌的沉寂,如今茶楼上的士子,包括考中了的康殷和王德诺,都是普通寒门子弟。   一个蓝衣书生慨叹一声:“说的也是,你刚才还替这第五名的抱不平呢,人家的前途,只怕是这一届中最好的。”   开头说话的士子大惑不解,翻开名目,上面陈频两个字映入眼中。   “是哪个世家出身吗?咱们大周并无上等的名门是这个姓氏吧,南陈倒是有。”说到后来,他调侃了一句。   桌上众人都哄笑起来。蓝衣书生摇头苦笑道:“可别在这里乱说贫嘴了。你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个陈频,可是南边呈州小有名气的才子,出身更是不得了,可是当今承恩公的弟弟。”   承恩公,在座的几个想了想,立刻醒悟过来,“原来是今上生母陈贵太妃的母家。这个陈频,岂不是今上的亲表弟?”   “正是如此,听说陈频之前就已经入宫面圣过了。”   “这样的人,何必非要进考场,直接走恩荫就是了,还要挤占不多的名额。”有士子抱怨起来。   “你有所不知,这陈频从小就是呈州出了名的才子,心志高傲,不屑于走捷径的。他少年时候,就替自家祖父编撰留下的文辞遗篇,合集刊行,是极有孝心的。”   “祖父的遗篇,就是贵太妃的生父吗?”一个书生问道。   “听说只是个普通举人出身,一生隐居乡间,并未出仕的,能有什么好文章。”   看到在座众人都不以为然,那个呈州来的书生摇头道:“我本来也以为,这陈老太爷的文集,并非什么出名的,必然不过尔尔。但是日前偶尔得了一册,翻看了,竟然极有见地,文采不凡,让人耳目一新,不下当今学术大家。可见话本子里说的有时候也没错,大贤有时候真的是隐居避世的。”   这夸奖堪称隆重了,有些不熟悉这书生的都嬉笑起来,觉得此人必是因为那陈老爷子是今上的外祖父,才如此推崇赞美。   但在座的几个人好友却深知同伴性格实诚,绝不会谄媚权贵的,不禁好奇起来,“可有一观?”   “我记得是叫做《草斋明录》来着,不知道这书铺里是否有。”那书生大力推荐道,“你们一看便知,我说的半点儿没有夸张。”   大家的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有几个书生去问书铺老板。   这朱笔楼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店,竟然真被找出来了,而且还有不少库存。   反正价格便宜,好奇的书生们纷纷买了翻阅,连王德诺也跟着凑热闹,拿了两本,带回来跟康殷一起阅看。   “好文章!”看了没多久,王德诺忍不住拍案叫绝,难怪刚才那书生如此赞美,想不到这位陈老爷子真有如此大才。   “如此高才,为何没有出仕呢?”有书生忍不住遗憾道。   “也许是性情淡泊,不好名利,如此贤人,才是真名士自风流呢。”   “可惜,若非因为成了外戚之家,这文集只怕要埋没尘土之中了。”   众人议论着,赞叹着,王德诺转头想跟同伴讨论两句,却看旁边康殷正在急促地翻阅着这本《草斋明录》,神色凝重,脸色急变。   “怎么了?”王德诺问道。   康殷忍不住道:“这里面的几篇文章,我好像之前看到过……”   “在哪里看到过?”王德诺好奇。   康殷骤然清醒过来,顿了顿,低下头:“并不记得了,只是依稀见过,也许是以前在那个书铺里翻阅过这本《草斋明录》吧。”   王德诺并未生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旁边桌上也有一个书生叫嚷起来,“不对劲儿啊,这里面好几篇文章,我怎么记得在别的书上看到过。”   堂内静了片刻,连忙问道:“是在哪里看到过?”   那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士子,一身青灰色衣衫,举着《草斋明录》冥思苦想着,坚持道:“确实看到过,记得是在哪个南陈的文集里面,很久之前的文集了,绝对不是《草斋明录》这种近两年刊发的书。”   他言之凿凿,众人都不禁疑惑起来。   这个年代,读书人中间,剽窃他人的文章,那可是身败名裂的大事!   有人笑道:“这文集是后人整理的前辈遗篇遗物,也许有抄录的文章,后人却并不知晓,当作前辈所作,一并刊发了出来。”   这种行为几乎不可能发生,这年头,读书人对自己写的作品,和抄录的东西都分得很明白。   有人嘀咕了一句,“陈老爷子又不是死去几十年了,怎么可能混淆?”   “话说回来,是不是真有以前的文集还不知道呢,也许只是同类题材,或者文笔近似,记得错了呢。”   康殷情不自禁开口道:“文章有相似也是常有的,说不定是引用了些语句。”   这是他第一次加入众人的探讨。王德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同学一向内秀腼腆,没想到会在此时开口说话。   这个论点立刻得到了众人的支撑,空口无凭,随便说以前看到过类似的,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那个青灰色衣衫的书生顿了顿,突然一拍手,“啊,我记起来了,是在《神龙记事》上看到过,是南陈那个泓义太子的遗篇。”   康殷脸色一变,目光情不自禁落到手边那一摞南陈典籍上。   *********   对面的酒楼上,最顶上的房间,   宽阔的房间里陈设典雅,满地贵气,红木桌上列着各色梅花盏,水晶盘,林林总总,各色佳肴摆满了桌。   可惜这样奢华的宴席,所享用的,不过只有一个人罢了。   甚至不能称之为享用,点了一桌宴席的人,对满桌珍馐美味,压根儿就没有动筷子,只有一瓶赤虹金焰,被喝了大半。   也许已经有些醉意了,崔骞索性推开窗,外间的风吹进来,同时传来了对面的议论声。   他慵懒地斜趴在窗框处,猫儿一般有意无意撩动着窗帘底下的朱红穗子,一边听着对面的说话声。   真是呱燥的一群家伙,这么久了还没接触到真相吗?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崔骞懒洋洋将穗子扔在一边,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是平西营策军校尉晁阳成,躬身道:“将军,已经盯上人了。”   崔骞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今晚就动手吧,这位皇上的小表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的最后一个大招,关于陈妃为什么姓陈……   其实这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被不停地戳戳戳,终于戳炸毛了,把所有人炸死的过程 第128章 血脉传承   过了很久之后, 秦诺还是清晰的记得那一刻。   他在书房里看折子看得眼睛疼,干脆小睡了片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晚霞将天幕染成赤红一片, 金色的夕阳余晖顺着玻璃窗透进来。   自从格物司玻璃研发成功之后,秦诺命令将乾元殿的窗户都换成了玻璃制品,整个大殿透光良好, 明亮洁净了很多。   他刚起身, 就看到东泊急匆匆跑了进来。   东泊在他身边已经很久了, 从贴身服侍的女官到主理淳王府的内务, 再到潜鳞司的机要官员, 她都适应良好, 而且任何变故, 都能冷静快速地针对处理。   这种慌乱而惊惧的表情, 还是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   秦诺立刻问道:“发生何事?”   “皇上,最近京城里骤然传开了一个谣言。”东泊咬着唇,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件事情,关系实在太重大!重大到她听到的第一个瞬间,几乎肝胆俱裂,然后就急匆匆跑来了这里。   “东泊,冷静些,什么消息能让你失态至此?”秦诺忍不住笑道。   看着面前和煦温柔的笑容,东泊长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迅速组织言语,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明。   事情是从朱笔楼开始的,一群刚刚科考完的士子,在朱笔楼以文会友的时候,发现前承恩公遗留下来的书册《草斋明录》上面的文章,与之前南陈数十年前的旧作有些相似,好吧,不仅仅是相似,好事之人迅速翻找了《神龙记事》,发现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神龙记事》是一本关于南陈神龙朝年间的野史典籍。   南陈亡国之后,俘虏的勋贵朝臣很多被解押到了京城。这些人不像宗室,好歹有个安平伯的爵位,有一份俸禄。解押的勋贵,很多都沦落为奴,或者流落市井之中。   有些人无以为生,便开始写书赚点儿银子,维持生计。   这《神龙记事》便是其中一位中年书生写的,他原本在南陈的内务府任职,有个三等伯的爵位,后来南陈亡国,他们一家老小都被解押上京,家境贫寒,无以为继。好在他从小写得一笔好字,干脆替人家抄书赚钱,后来又自己动笔写本子。   一开始是话本小说,可惜这人不太擅长编故事,销路平平,他念头一转,开始写起野史外话。   毕竟南陈末帝是自己侍奉过的主君,不好妄动,便开始往前面追索。   神龙朝是南陈四十多年前的帝王了,这位神龙帝为人慈和,在朝堂上,知人善用,对民间百姓,轻薄徭役,他在位的二十多年,正当南陈国力富强,边关靖平的岁月,是南陈历史上极有名望的主君。   要说这位皇帝有什么瑕疵,便是他一生子嗣艰难,后宫诸位娘娘,可着劲儿的生公主,一连生下了十几位金枝玉叶,愣是没有一个儿子。   到四十岁的年级上,神龙帝似乎也认命了,从弟弟那里抱养了一个侄子,仔细教养,准备将他当作继承人。然而没想到,抱养了八、九年,眼瞅着神龙帝都快五十的人了,后宫的贵妃娘娘突然老树开花,生下了一位皇子。   人心都是偏的,有了亲生的儿子,当然不想再立侄子为太子了。   神龙帝便将侄子送了出去,也许是对这个教养了多年的侄儿满心歉疚吧,不仅将他晋封为永王,而且将东南的富饶之地留给他做封国,还赐予了一大堆例如可以自己开矿制钱等逾越礼法的权利。补偿完毕养子之后,迅速册立了才两岁的亲生儿子为太子。   这个儿子便是泓义太子,在神龙帝的精心教养下,这位泓义太子从小天资聪颖绝顶,五六岁的时候便出口成章,七八岁写下的不少文章,让朝臣交口称赞不已。而且性情仁慈和善,纯良至孝。   眼看着如此贤明的太子,将来必定又是一位千古明君。可惜,神龙帝已经太过年迈了。   在泓义太子十岁那一年,他骤然暴病,很快撒手人寰。泓义太子还没有来得及继位,东南边境就起了叛乱。   永王不仅年龄居长,之前在宫中虽然未被正式册立,已经是默认的太子之位了,所以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外放的这七八年,他凭借着手中的特权,不断扩大势力。   神龙帝对这个养子始终心存愧疚,没有舍得下重手限制其权柄,还想着等泓义太子成年之后处理朝政,自然群臣归服拥戴,慢慢会让永王敬服。   再者,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突兀地病逝,留下年幼的太子。   永王的叛军势如破竹,不过三个月,就攻破了京城。   泓义太子的下落如何,史书上记载,是暴病身亡。反正城破的当晚,皇宫起了大火,太子居住的阁楼直接被烧成了白地。   永王迅速登基称帝,恩威并济,压服四周。他也是皇脉正统,又是神龙帝曾经指定的继承人,群臣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民间百姓有些议论,也许是怜惜这位不幸的太子殿下,时常有传闻,说这位太子其实并没有死,暗中从地道逃生,隐居在了民间。   这些历史往事秦诺之前就看到过,自从对上南陈,他对南陈的历史也仔细了解了一遍,看到这部分的时候,他还慨叹了一声,这不是明朝建文帝一样的下场吗?   但是慨叹归慨叹,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件事情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再说那位落魄京城的南陈勋贵,选择了神龙朝的这段往事,开始写书,中间掺杂了一些宫闱秘闻,妃子争宠什么的,销量虽然平平,但好歹能维持生计了。   永王登基之后,自诩神龙帝的正统继承人,对泓义太子极为忌讳,与他有关的记录,一概销毁封杀,只简单记载了两笔,神龙帝有一位亲生儿子,可惜未成年就夭折了。   写书的落魄勋贵是世代传承的内务府的职务,侍奉宫廷。所以对泓义太子早年的事情,甚至这位太子写过的文章都有私底下的记录。   在南陈,是万万不敢写出来的,因为永王继位之后,恨不得将泓义太子存在的痕迹彻底抹去。   但是如今到了大周,哪里还顾忌这些。   所以《神龙记事》写得很长,不仅神龙朝的隐秘典故,还有那位泓义太子少年时候的一些文章都记录在册。   正是这几篇文章,引发了大事。   与《草斋明录》里陈家老爷子的早年文章一模一样?   秦诺有点儿懵逼。   这种事情只有两个可能,第一,陈老爷子欺世盗名,将那位泓义太子早年的文章,拿过来当作自己的。反正都被永王登基之后封杀了,也没有几个人看到过。这个可能会导致陈老爷子身败名裂,还不算太可怕。毕竟后人整理的文章,还可以推诿说是后人整理不慎,将抄录的混了进去,挽回一下。   第二个可能,陈老爷子,就是泓义太子本人!   一瞬间,秦诺有种自己再一次穿越了的玄幻感。   这是什么事儿啊?   “不可能吧?泓义太子……”秦诺一脸懵逼。   “奴婢去核对了年龄日期,确实能对得上,另外……”东泊也不知道应该什么表情了,她顿了顿,才咬牙道:“皇上,《神龙记事》的最后,还附带了神龙朝宫廷的人物小像……”   那位写书的落魄勋贵是世袭内务府官员,他的父亲,不仅也是内务官员,还擅长绘画,尤其人物小像,曾经画了不少当时的贵族画像,惟妙惟肖,极为真实。   被解押上京之后,这些勋贵家的财产基本都被攻打的大周军队搜罗去了,但是这些画像因为一文不值,反而存留了下来。被这个落魄勋贵带到了北边。   《神龙记事》刊发的时候,书商听说了他有这么一批画像,觉得如果图文并茂,书的销量可能会更好,也能更添这野史的可信度。便将那些画像一起索要来了,附在后面当插图,刊发了出去。   “其中泓义太子的画像,虽然只是十岁的少年,但容色俊美,与陈频公子,有八、九分相似,甚至于皇上您,也有……五六分像。”   秦诺笑不出来了。   东泊默默将手里的两本书递了上去。   秦诺接过,匆匆翻阅,《神龙记事》的最后,果然带着神龙帝,以及主要后妃还有泓义太子的画像,这位画师似乎受了些西洋画技的影响,人物勾勒颇为写实。   其中泓义太子的那一副,活脱脱就是之前见过的表弟陈频再年轻几岁的模样。   甚至跟自己,眉眼之间也有四五分相像。秦诺记得,身边有年迈的宫女提起,自己的眉眼,生得酷似早年的陈妃娘娘……   事情往玄幻的方向发展着,而这玄奇的发展,竟然好像就tm的是真实?   秦诺从一开始就知晓陈妃姓陈,但是天下间姓陈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说,景耀帝的后宫就还有一个陈婕妤,根正苗红的大周世家出身,不过不太得宠罢了。许敏才的徒弟还叫陈珪呢,如今正在殿内服侍着。还有潜鳞司最老资格的陈公公,服侍了好几任皇帝,深得宫廷的信赖……   自己这个母家,明明是呈州人士,怎么一转眼变成了龙子皇孙了?   “皇上,这件事情也不能全部证实,毕竟若是泓义太子,逃到大周境内隐居,为何不改姓呢。”东泊勉强说着,试图将事情往好的方向引导。   秦诺笑了笑,“东泊,我明白。”   这件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有人,会将它当成真的。   或者说,它本来就是真的。   秦诺又问道,“这书是什么时候刊发的?”   眼看着皇帝已经冷静了下来,东泊心下稍安:“潜鳞司之前彻查过了,刊发已经八、九年了,本来已经无人问津,也不知为何,近来突然有加印了不少,还有《草斋明录》,原本也只是在呈州地方书局有少量贩售,京城并无流传的……”   东泊说不下去了。   秦诺神情转冷,这两本书突然之间又被人摆上了案头,当然可也以解释为是因为南陈战事重启,人们对南陈事情多了关注,还有自己当了皇帝,《草斋明录》也跟着扩大的发售范围。   但是,他还是更习惯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有人发现了陈妃的身世,选择在这个时机暴露出来,目标当然是自己这个皇帝。   与南陈的战事如火如荼,甚至大周一方节节败退,而民间对南陈的愤恨与之俱增,这个时侯,自己这个年轻的皇帝被暴露出,竟然拥有一半的南陈皇族血脉,那么,朝臣们怎么看?百姓们怎么看?   他突然又想到,之前因为霍承光的进言,自己怜悯之心,所以下旨安抚了南陈的遗族,善待女眷。   如今这件事情落进有心人眼中,只怕也是自己惦念血脉的一个切实证据了吧。   好狠啊!霍太后的布局,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吧?一步一步,杀机暗伏!   没错,除了那个女人,秦诺想不出还有别的势力,会这么迫不及待对自己赶尽杀绝。   接下来她想要什么?将自己架空,然后由她临朝执政,或者干脆废去自己的皇位,改立其他宗室?   不要小看这个时代人们对血脉的执着。   虽然秦诺对自己体内的另一半血,是否姓陈并不在意,但是天下人都在意!   在前世的历史上,大唐太宗钟爱吴王李恪,想要将其立为太子,却被朝臣反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李恪是杨妃所出。他登上皇位,等于前隋朝在某种程度上的复辟,朝臣们当然不希望看到。   这还是大唐与前隋不是敌人的情况下。隋朝是亡在别的势力手中,甚至大唐皇族与前隋还是亲眷关系。   而现在,大周与南陈可是生死之敌啊。   *****   “难怪她之前那么轻易就答应移驾避暑行宫。”霍东来咬牙切齿。   之前秦诺向霍家摊牌,要求他们立刻解决霍太后的麻烦,他只好去找自己这个好姐姐谈判,本来以为需要付出些代价,或者动用一些手段的,没想到霍太后轻松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转身去了避暑行宫,毫无留恋。   当时霍东来就感觉事情不对劲儿,怀疑她还有后招,却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后招。   皇上的血统……陈妃的身世……   “是真的吗?”霍承光忍不住问道。   房间里一片沉默。霍长阳慨叹了一声:“梦生虽然胆大妄为,但也不可能编造出如此离奇的身世。”   污蔑皇帝,尤其是用这种复杂曲折的方法,只要其中有一个破绽,便可以被用来攻破谣言。而一旦被证实诬陷,牵连将是前所未有的广泛。   霍太后胆敢将这件事情公开,无疑是有着确凿证据的。   陈妃的身世,应该确信无疑了。   泓义太子在离开建邺之后,不敢留在南陈故地,索性逃去了北边,大周的江南边境线上,那里因为经年累月的战事,鱼龙混杂。他带着一些亲信的仆役,辗转渡过了几个地方,最后来到了呈州。   当时呈州东部的凌川等几个地域正好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水灾,河道溃堤,冲毁了无数村镇,伤亡数十万计,更有无数百姓沦为流民。   泓义太子谎称是家族遭难,只能流落异乡。也许是身为皇族的自傲,他并没有改变姓氏,而且“陈”本来就是大姓,民间这个姓氏的百姓车载斗量。   呈州当地的一位乡绅,膝下无子,只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小姐,她在出门进香的时候马车损坏,正好遇见泓义太子伸出援手,从此小姐对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见钟情。   乡绅见泓义太子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子,又生得俊秀文雅,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数年之间,带着仆役流落在外,泓义太子也已经受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眼看着南陈政局稳定,复国也不可能了。索性便在呈州定居了下来,迎娶了那位小姐,落户成家。   也许是为了身份安稳,泓义太子还参加了郡中的科举,谋了个举人的身份。之后就带着妻子,安闲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他们夫妻和睦,家宅安稳,生活富裕,泓义太子日常写作绘画,与妻子琴瑟和鸣,堪称幸福美满,还生下了一子一女。   其中女儿继承了南陈皇族的美貌,从小便名声卓著,才貌双全。   被内务府选秀的人听说了,寻访到家。   陈小姐只得挥泪辞别了父母,从此入了深宫,一举成了天子宠妃,不久之后,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可惜红颜薄命,难产身亡……   霍长阳敲了敲手里的笔杆,叹道:“现在不是探讨当年旧事真伪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朝臣们会怎么看待此事!”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平心而论,秦诺登基的这一年多,整个朝政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皇帝为人慈和宽厚,公正明晰,同时不乏机智,虽然有时候太过机智了,脑回路比较清奇,但都还在群臣的接受范畴之内。   这样的一个主君,是朝臣们都满意的。   霍承光提出道:“或者……将陈老爷子的身世定为泓义太子当年的伴读或者亲信,逃出宫外流落到北地的。”   霍东来摇摇头:“这种说法只是欲盖拟彰。反而不如以铁腕手段禁绝这两本书,将谣言彻底压下去。”   霍长阳慨叹一声:“比起这个来,还有一件事,皇上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还有咱们霍家。”   又是一阵沉默,如果说之前霍太后的小动作,是要限制秦诺的权利,只是普通宫闱争权的手腕,那么这一次的举动,是直接想要皇帝的性命了!世上焉有退位还能存活的皇帝?   所以皇帝之前对霍太后,只是希望别宫安置,不要再来搞风搞雨了。那么现在呢?他对霍太后,对霍家,是什么态度?   ****   秦诺的反应其实比他们想象中更快,在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他立刻命令潜鳞司的人去找陈频。   结果不出意料,陈频失踪了,就在昨天晚上,他从弘文馆出来,准备返回住处。   对自家表弟,秦诺还是比较大方的,直接赏赐了一处京城的宅院,虽然规模不大,只有三进,但位置绝佳,坐落在权贵云集的上佳地段,距离宫中也不远。   就在返回的路上,陈频失去了踪迹。   因为距离不远,陈频当时连马车也没坐,就带着一个书童,走在回家的路上,结果两个人一起人间蒸发了。   现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家宅内服侍的是内务府调派的仆役,都还以为新主人在书馆跟朋友们通宵饮宴畅谈呢。一时并未着急,直到第二天还不见主人返回,才惊讶起来。管事安排小厮去询问。结果一同去弘文馆的士子说,陈频当天晚上还没宵禁,就离开返家了。   消息传回宫中,秦诺冷笑。   透过敞开的宫门,外面清冷的月光照进来,   静默了片刻,他突然开口:“朕要杀了她。”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杀掉一个人。   他名义上的母后。 第129章 瑶光   随着这个诡异消息的传递, 京城的气氛更加躁动难耐。便如这酷热的天气,炙热的阳光无处不在, 烤得人心急又心焦。   《神龙记事》这本书, 在短暂的急速升温之后,又迅速从众人的眼中消失了,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缔了这本书的发行。   剩下的《草斋明录》倒是还在发售之中, 但也并没有加印。   不过手抄本倒是在如今的士子, 还有贵族圈子当中流行起来。   “这位陈老爷子, 果然是及有才华的一个人。”凡是看过这本书的, 都不得不承认, 比当世大儒也不差什么了。   这样就越发让人感觉, 这位老爷子不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这个时代不是现代社会, 足不出户就可以看遍天下。   文章能传达一个人的很多信息, 陈老爷子的文中,所提到的诸多事物,都必须是经历过顶级富贵的人才能写就的。还有文笔华美中流露的忧虑伤感, 以及对世事无常的哲学深思。看完这本书的人,都会感觉,这应该是一位历经世事沉浮,并且足迹行遍天下的大儒所著作的,而且家境必是顶级的豪门世家。   京城之内,无人胆敢明面上议论,但是私底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反盈天了。   一片躁动之中,   京城北部,山水环绕,避暑山庄的气候依然清爽宜人。   在行宫北边的一个凉亭里,东面水波缭绕,西侧花木繁盛,凉风习习而过,将盛夏的燥热一扫而空。   霍太后正坐在内中,翻看着手里的奏报,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像是志得意满,又像是幸灾乐祸。   记忆中,她还留着那个女子的印象,确实是绝顶的容貌,温柔的性情,难怪一入宫就盛宠无双。出身小吏之家,却一路晋封到二品的妃位。实际上景耀帝的一生,虽然宠妃也有七八个,但是在宠爱程度上,能与陈妃相提并论的,也只有当年的郭贵妃了。   甚至之后多年,景耀帝对秦诺兄妹两人不闻不问,明面上是人去茶冷,抛之脑后了,在霍太后看来,未尝没有迁怒这对兄妹的意思,毕竟陈妃是难产身亡的。   不过如今再追忆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自己所需要关注的,还是将来的权柄,当然,还有现在的局面。   比如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霍太后摇着手中的团扇,笑道:“堂堂南陈的间谍头目,传说中的瑶光,原来是藏头遮面的小贼啊。”   站在太后对面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子,他一身黑衣,头脸都带着面具,肌肤遮蔽地一丝不露。凉风吹过亭子,撩起他柔软的发丝,乌黑的色泽让霍太后肯定,对方应该年纪不大,至少没有到华发早生的地步。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就是得藏头遮脸。”对霍太后的冷嘲热讽,男子笑着应下,声音沙哑中带着三分尖细。   “你倒是有胆量过来,你不怕哀家鸟尽弓藏,将你诛杀在此。”   “既然太后召见,小人岂敢不来?”瑶光恭恭敬敬地回道,“况且太后胆量也很大,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单独面见小人这样的亡命之徒。”   太后低笑起来,团扇遮蔽了嘴角,露出妩媚的眉眼。   “难不成你还想着将哀家在此地杀灭不成?”   “太后说笑了,你我合作愉快,怎么可能大动干戈呢?双方合作,信义为重,小人是不喜欢做过河拆桥的事儿的。”瑶光笑着道。   能够这么快锁定陈妃的身世,将泓义太子曲折的经历从湮没几十年的故纸堆里翻出来,当然是南陈的功劳。   实际上在泓义太子逃离建邺之后,登基称帝的永王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个弟弟的追索,然而,直到他驾崩之前,才终于找到线索。得知他隐居在北地呈州。   多年已过,故人零落。眼看着泓义太子早没了复国登基的念头,而且年纪大了,永王想起神龙帝的抚养之恩,对当年的谋反篡位虽然不后悔,却也满心遗憾。   对这个弟弟,眼见他生活美满幸福,便没有再打扰。   直到世事变幻莫测,陈妃入宫,而秦诺竟然风云突变,登基称帝。这件陈年旧事被陈玹翻出,送到了北地,成为了启动南陈残党势力与霍太后合作的契机。   “哀家只是好奇,毕竟双方合作了些时候了,总觉得没见过面,好生奇怪。”   “是太后看得起小人。”瑶光躬身道。   “哀家是很看得起你。”太后笑着,“早就听闻,南陈的瑶光神出鬼没,武功更是天下无双,我虽是个不懂武艺的女子,但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怎样的风华。”   这番话说着,笑意盈盈,但内中的杀意却不言而喻。   “太后说笑了。”瑶光冷静地回道,“既然有胆量来面见太后,自然就有脱身的把握。”   “什么脱身的把握?”   不等太后开口,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旋即一个身影从花园尽头踏过回廊,转眼之间,就到了凉亭之上。   崔骞盯着对面的男子,一双丹凤美眸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   瞬间,黑衣人竟然有种被冰水淋透的错觉。   他身形不动,回以冷澈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宛如流光,交错而过。   霍太后摇了摇扇子,笑着化解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   “何必火气这么大。双方合作愉快,便继续合作下去也无妨的。”   瑶光退让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太后说的是,之前若非太后赐下了开天弩的机关图纸,我等也不可能在战场上反败为胜,如此大恩大德,肝脑涂地也难报答。”   霍太后笑容一窒,没想到瑶光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这件事崔骞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身形一颤,转头目视太后。   而霍太后已经笑着转了话题:“彼此合作,两相受益,也不必记什么恩德。”   “只是听说,南陈有安排使节团上京的意思,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我们的主君,其实野心也不大,天下本就两分而治,已经延绵数百年,再继续下去,方是天下正统。”   “哦,这么说来南陈是想着收复故地,再度称雄了?”   “密州往东,原本就被贵国占据,可以依然留着。然后,两家握手言和,不谈刀兵。”瑶光淡然交待着己方的底线。   “我一个深宅妇人,确实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勾当,只是不谈刀兵,这话不是我一个闲居避暑山庄的女子能置喙的。”霍太后怅然说着。   瑶光低笑了两声:“太后何必着急,使节团也不过刚刚出发,抵达京城至少也得下个月了,到时候,想必就是与太后您谈判的时候了。”   ……   凉风簌簌而过,吹拂着树上的花瓣,偶尔有落到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亭中三人却在谈着大煞风景的话题。   简单将事情交代完毕,瑶光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他身影快得出奇,仿佛一个影子,飞速掠过长廊,消失在远方。   崔骞上前一步,太后却也跟着上前一步,挡在了回廊的入口上。   崔骞手腕握紧,又逐渐松开,最终蹙眉望着这个南陈的细作头目消失在视线尽头。   半响之后,他转过头,眉眼间闪过一丝凉意:“我之前还一直忘记问了,娘娘是怎么联系上这个瑶光的,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连宫中也能畅行无阻吗?”   太后神秘地笑了笑,“半年之前的事儿了。”她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说起来,她也非常意外,想不到南陈的手伸的这么远,远在慈宁宫内,也能与她联系上。   那一天晚上,她用过晚膳,如往昔一般去了花房。   霍太后有这个习惯,晚膳之后去温室花房里散步一番,顺便挑选一些插瓶的鲜花。   闲居在慈宁宫中,除了政局,插花是她从少女时候就开始保留的爱好了。   虽然时值隆冬,但宫中的暖室建的极为宽敞,而且按照不同的水分和温度,分成了不同的房舍,在这里,春夏秋冬,一天四季的花朵都在绽放。   霍太后如往常般漫步在花丛中,然后被一支开得极好的粉色牡丹吸引了注意力。她昨日刚刚插好的花瓶,尚缺中央的主花。这朵牡丹开得恰到好处,正是最适合的装点。   然而在她凑近了花朵,却发现,重重叠叠的花瓣簇拥中,露出一小截素白的纸条来。   是谁留在这里的东西?她命令亲信的女官将纸条取出,打开细看。   传来的消息让她大为惊讶。   纸条近乎直白地提出了一个交易,一个诱人地让她无法拒绝的交易。   简直划算地出奇,任何手段都不用,若能早得到这个秘密,她何必要去费力筹谋何氏女跟皇帝的流言呢。   崔骞蹙起眉头。半年之前,不正是年节时候,各家勋贵夫人入宫请安的时候吗?那段时期慈宁宫里人来人往,非常复杂,想要调查都难以入手。   “既然不好查,干脆不用查了。”霍太后笑道,“反正迟早能连根拔起的,何必再多费心思。”   “可是开天弩机关图干系重大……”   “这算什么,小皇帝都能将这玩意儿卖给北朔了,哀家拿来跟南陈略谈点儿交易,只是一样的事情。”   “不过南陈能这么快研发成功,而且大规模仿制,确实是哀家意料之外的。”   提起此事,霍太后也有些悔意。她本以为,南陈就算得到了机关图纸,也要数年之后才能制成,到时候她早就掌控了大局。   不过也无所谓,如今不过多费一些手脚,反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崔骞皱眉不语。   霍太后上前,抬手抚平他眉宇间的竖纹,笑道:“你担心什么?南陈已经式微,不必忧虑。等你将来平定了那里,什么开天弩,破天弓的,都不在话下。权倾天下,指日可待。”   “我知晓你厌恶南陈之人,但此时不过利用一下,将来迟早荡平那里。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高兴。”   崔骞微一摇头,错开了她的手指。“既然交易已了,应该将那人留下来。刚才我想要出手,为何阻止?”   霍太后笑道:“亡命之徒,何必呢?”   “太后是生怕我打不过这瑶光吧。”他的话语和态度都很不客气。   太后也不生气,笑着:“你是玉瓶,何必与那些破瓦相提并论,万一伤了怎么办。那都是些卑贱之人。”   “而且,这瑶光的身份,我心中大概有数。”霍太后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   宫里,秦诺心浮气躁地扔掉了奏折。   许敏才、李丸几个都悄无声息地退避在阴影中,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触皇帝的霉头。   秦诺冷笑着,距离事情被揭露没多久,虽然宫廷和朝中表面上都一片冷静。但朝中开始有奏折,恭请皇帝迎接太后回宫了。   呵呵,第一步是回来,第二步就是要奏请皇帝年幼无知,登基以来连续失误,由太后临朝执政了吧。   或者干脆与朝臣勾连,废了自己,再立新君也不无可能。   右丞相古洪春这一脉的人马好久没有蹦跶了,如今却一个个急不可待跳上台面。   而霍东来他们诡异地集体保持着沉默,裴翎一系的也一样。覆灭南陈,他们都有着不小的功劳,也许是静观其变,也许是同样不想看到自己这个有陈朝血脉的皇帝继续赖在这个位置上。   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秦诺突然开口问道:“方源呢,去了哪里?”   “呃,皇上,您之前不是吩咐方侍卫去辟东营衙署去了吗?”李丸小心翼翼提醒道。   **********   方源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许敏才和李丸几个都站在殿前,一脸焦急地盯着自己。   一向沉默的他也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方侍卫,您可算回来了,刚才皇上问起好几次了。”李丸急匆匆上前说着。   方源脚步顿了顿,快步进了大殿。   听见了声响,秦诺却没有抬头,坐在书案之后,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视若无睹。   方源也没有说话,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秦诺才没好气地抬起头,问道:“去送封信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方源立刻低头,“臣知罪。”   秦诺冷哼一声,“还去干了些什么?”   “臣,只是……一时出宫忘情,贪恋宫外夜景,耽搁了些时间。”   这家伙根本一点儿也不会说谎话啊!秦诺哼唧了一声,“你胸口是什么东西?”   方源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按住胸口,“这个……”   一试探就原形毕露了。从他一跪下,秦诺就看出,他胸前塞了东西。而且四四方方,像是一本书。   秦诺收敛了怒容,平淡地吩咐道:“起来吧,跟朕说说,刚才出宫还顺便去干了些什么?”   站起身来,沉默了片刻,方源低头道:“不敢隐瞒皇上,臣刚才去买书了。”   “买了《神龙记事》,还是《草斋明录》?”   方源不敢回答,觉得有冷汗要冒出来了。   “看来是《神龙记事》了。”秦诺声音冷得几乎要落下冰碴子,“是在哪来买到的?这本书不是全城封禁了吗?竟然还有书局敢刊发,朕这就命令刑部封了它,顺带抄个家灭个族什么的。”   那咬牙切齿的劲头儿,让方源真的掉下冷汗来了。   “皇上,臣只是买了一本《经脉初解》。”方源一边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书册,递了上去。   秦诺的怒气一顿,目光落下,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写着《经脉初解》四个字,还带着人体简略图示。   他抬起头,皱着眉:“什么书御书阁里没有,还需要出去购买吗?”   方源笑着应道:“臣路过书店,偶尔蹉跎了脚步,想起皇上近日修习武艺,恰好到了几条关键脉络,这本书内容浅显,还带着图画,比臣口舌讲解说得明白。”   这么体贴,别以为这样就能顺利过关了!   秦诺冷哼一声,“在书店没有听到什么议论声吗?也对,《神龙记事》根本不必买,朕的书房里就搁着好几本呢。”   “你已经看过了吧?”秦诺冷笑着。   方源再一次冷汗了,没想到皇帝还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秦诺板着脸,“一个两个,明明心里头都在暗搓搓地惦记着这件事,却没人敢在朕的面前提起。”那些朝臣,还有宫人,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吧,却还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这种虚伪的和平环境所带来的压力,让秦诺烦躁不已。   “皇上……”方源终于开了口。   “臣知罪,臣之前因为好奇,确实在书铺里翻阅了那本《神龙记事》。所以才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没想到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秦诺一时没了话语。   “皇上在担心什么吗?若此事为假,清者自清,皇上无须忧虑,若此事为真……”方源跪倒在地,“皇上身兼两国帝脉,血统尊贵,当世无双,臣蒙皇上简拔于微末,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必追随皇上至死,除非……皇上先弃了臣。”   顿了顿,他又道:“这也是今日臣见到辟东营时候,留守的辟东营军士的说法。”   一席话说完,大殿内一片沉静,悄无声息。   秦诺盯着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低声笑起来,“多谢你,方源。”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松快温柔。   “不过,朕还是得开始反击了!”他笑着说道。   “朕不想再忍了!” 第130章 陈仓暗度   走在街市上, 两侧的夜市人来人往。   虽然比不得之前上元节出门的那一次,但也算极为热闹了。   盛夏的夜晚, 鳞次栉比的店铺都营业到很晚。入夏之后, 秦诺专门将宵禁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结果就是京城之内,晚上的街市更加繁华。   秦诺漫步在街市上, 身边带着李丸等几个亲信随从。   “街市繁华, 倒是更胜以往。”   “是皇上德政, 自然百姓安泰, 河清海晏。”李丸立刻奉承道。   “你又从哪里学来的新词, 这么迫不及待卖弄出来。”秦诺笑起来。   见皇帝心情不错, 李丸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走过一处茶楼, 听到上面传来说书人的醒木声, 秦诺停下脚步。   ……   皇帝出宫一趟,牵动无数势力和眼线。   马车还没有返回宫门,基本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出宫走了一趟, 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皇帝似乎放下心来,直到半夜才返回宫中。   亲信的宫人服侍着皇帝下了马车,进了乾元殿。   回了寝殿,皇帝似乎也累得很了,很快歇息下来。   皇宫再一次陷入沉寂当中,就如同整个京城。   进入的宵禁时间, 繁华热闹的街市渐渐冷寂了下来。商铺关门歇业,住户闭锁熄灯,长长的街道上,只有五城兵马司负责巡逻的士兵,还有更夫定时提着灯笼来回走动着。   夜晚的风带着稍许凉意,吹动地上的落叶,卷上了半空中。   空气渐渐湿润,不多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寂静的夜里,雨滴打在房檐上,分外凄清。   突然,一条冷僻的小巷子里,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喷嚏声。   “阿嚏……”   秦诺揉了揉鼻子,今天挑的真不是时候,竟然遇上了下雨。   如果被勋贵和朝臣们看到,只怕会吓得眼珠子掉下来。尊贵的皇帝陛下,竟然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面的小巷子里。   没错,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回宫,而是留在了宫外。   之前在马车上带着李丸等人返回的,只是潜鳞司安排的替身,而他孤身一个人,留在了宫外。   这个计划原本被霍幼绢和东泊等人大力反对,让皇帝孤身一人留在宫外,简直不可想象。   却架不住秦诺坚持,只能依照实行。   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主动的单独行动,秦诺对此充满了跃跃欲试。京城的治安还是不错的,自己的武功也是不错的。总不可能比之前秦健谋反,自己孤身逃亡的那段路程更危险吧。   选择孤身一人,避开所有的眼线,甚至许敏才这些还算可信之人的注意,秦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去见一个人。   雨渐渐大了起来,秦诺不再耽搁时间,立刻向着城东跑去。   轻盈的身影翻墙穿巷,一路畅通无阻。   也许是这种感觉太好了,秦诺抵达裴府门前的时候,在敲门进入和直接翻墙之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从后花园的墙上翻了进去。   裴府因为人少,这部分花园庭院都封闭了,只定期有仆役扫洒,但收拾地好像不算尽心啊,尤其占地广阔的花园,树木和花丛已经生长地漫上道路了。   秦诺走过的时候,几个黝黑的影子擦着脚边窜了过去。   呃……刚才好像是狐狸吧?秦诺不确定地看着。   穿过后花园,到了闭锁的院门前。秦诺轻车熟路地翻上了墙头。   裴卿家的警戒,还真是松散,远不像别的高门大户,都有护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巡逻,是主人自持武功绝顶,压根儿不惧侵扰吗?   说起来,自己这鬼鬼祟祟的模样,还真像是采花大盗啊!   正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耳边一声低喝传来。   “谁!”   还是被察觉了,好吧,收回刚才的话。   秦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站在廊下,警惕地望向这边,目光眯起。   秦诺奉送了一个友善的笑容,顺便抬手招呼道:“你好,蓝耳,好久不见了。”   幽兰瞳孔的年轻人瞬间表情有些呆滞,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模样。   秦诺也觉得有点儿尴尬,都怪这场该死的雨,弄得自己头发和衣裳都湿哒哒的,狼狈极了。   不然他长身玉立,风采翩然地站在墙头,那气场,肯定让人眼前一亮。   从墙头上跳下来,秦诺笑道:“这么晚了还在值夜,真是辛苦了。”   蓝耳总算反应过来,但他本来就是拙于言辞的人,对这句调侃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单膝跪倒在地:“皇上……怎么过来了?”   “过来找将军有点儿事儿,聊一聊。”秦诺云淡风轻地说着,顺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呃,裴卿他还没睡吧?”   “……没,属下这就去通禀。”   “不必了,朕自己过去就行。”秦诺自来熟地吩咐着。   已经来过一趟了,他轻车熟路地走过中庭,直接进了后宅。反正裴家也没有女眷,不必担忧冒犯的问题。   走过后院的小路,踏上回廊,透过虚掩着的房门,望向灯火昏黄的内堂。   堂中陈设极素净,满目淡色,正如那个人一贯的风格,唯有花梨木桌案上那一盆不知什么品种的盆景,牵藤引蔓,苍翠可爱。   而裴翎正斜倚在桌案后面的软榻上,一副刚刚沐浴完毕的样子。身上穿着素白色绣松鹤纹的宽松寝衣,边角缀着松绿色的穗子,有点儿类似前世东瀛的款式。   他应该是正准备睡觉了,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还带着湿意,手里拿着一卷文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从这个角度望去,长长的睫毛低垂,洒下蝶翼般的阴影。和煦的灯光笼罩下,原本俊逸精致的眉眼都柔和了起来,还有这样闲散慵懒的姿态,让他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   头一次看到裴翎这幅模样,秦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仿佛不忍心让自己的脚步声惊动眼前这一幕静美的图画。   然而他的声音早已经被裴翎听到了。   他没有抬头,随意地道:“不必过来服侍了,我这就睡下。”   以为自己是蓝耳吗?或者别的侍从?秦诺笑起来。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离开的脚步声,裴翎惊讶,抬起头来。   然后就看到年轻的皇帝正站在门口,含笑凝望着自己。   裴翎首先露出类似呆愣的神情,这种表情也是秦诺第一次看到在他的脸上出现。   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将书搁到一边,站起身来,“皇上怎么过来了?”   他想要上前跪拜,但略一倾身,衣裳便松散开来。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他微有窘迫,笑道:“请皇上恕罪,臣衣冠不整,先下去梳洗收拾,再来见礼。”   秦诺也不知道自己哪根儿筋儿不对了,脱口笑道:“君美甚,何用梳洗收拾?”   裴翎抬起头,面无表情瞥了皇帝一眼,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秦诺被他一眼看得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   总算止住了笑意,裴翎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短短的时间内,他换了衣衫淡青色的衣衫,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束了一下。   来到秦诺对面,他也懒得见礼了,知晓秦诺不是在乎这个的人,他径直来到对面坐下。   举动之间,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来。   秦诺忍不住笑问:“裴卿睡前喜欢熏香吗?”以前白天相处,都没有闻到过这么浓重的香气。   裴翎面颊抽动,沉声道:“皇上内府名下商铺出产的花露皂,效果很好,就是气味太过刺鼻了。”   秦诺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就闻着味道有些熟悉。   裴翎接着没好气地问道:“皇上不是逛了一晚夜市,刚刚回宫吗,怎么还有兴趣过来我这里?”   “将军消息还真是灵通。”秦诺笑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看来皇上今天又要事与臣商议。”意识到秦诺不是穷极无聊,裴翎去旁边端来茶具,亲自烹茶。   “嗯,最近的谣言,将军应该也听到了吧。”   “关于皇上的身世吗?”   “裴卿怎么看?”   “皇上……”裴翎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秦诺,“皇上认为此谣言为真?”   “朕换一个问法,如果朕有一半的南陈皇族血脉,将军介意吗?”   “那么臣请问,当年臣攻破南陈,灭其国祚,杀戮无数,皇上介意吗?”   秦诺大笑了起来,裴翎为人就是这么爽快。   “可惜……天下人并不都像将军这般豁达。”秦诺旋即又慨叹起来。他血脉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朝臣和百姓怎么看待。能否接受一个南陈血脉的人继续在这个位置上。   裴翎继续说道:“皇上若是为此事忧心,臣倒是有一招釜底抽薪的主意。”   “愿闻其详。”   “为泓义太子正名。”裴翎说道,“泓义太子当年被永王一脉篡夺皇位,不得已流落我大周境内居住,还参加了我大周的科举,取得了功名。这便是名正言顺地投效了我朝,既然已经是我朝臣子,那么血脉如何,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呢?”   “而如今南陈国祚,是永王一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大周出兵,更加名正言顺。”   秦诺眼中闪烁起亮光,“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既然压制不了这个谣言,索性顺势而为,公开泓义太子的身世,甚至直接追封官爵。以南陈那边投效过来的宗室来定位,从四十年前,人家便是大周的臣子了。   百多年前,也曾经有争权夺利失败的宗室远支,投效到敌国效力的。从此落地生根,便是新国度的人了。   这种舆论引导还有一个好处,秦诺身兼两国皇室血脉,从此之后,对南陈的征伐,更加具有合理性了,永王本来就是篡夺皇位的乱臣贼子啊。   “不过此事还不必着急。如今另有一个心头大患,需要先解决掉。”秦诺笑道。否则就算平息了这一波算计,之后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裴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皇上终于不想忍了?”   “是的。”   “也不想着以德服人了?”   “咳咳……”秦诺险些被茶水噎住,旋即望着他嬉笑道,“真看不出,裴卿还挺记仇的。”   裴翎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说说皇上的计划吧?”   “朕想杀了她。”   裴翎微一沉吟,继续问道:“那霍家呢?”   果然到了谈条件的时刻了,忽然想起当初乾元殿里,因为霍彬,自己和霍东来之间的那一幕。同样的情形发生在自己和裴翎之间。只是这一次,主动权不在自己身上了。   暗叹了一口气。秦诺乖乖放低姿态,温声道:“裴卿真的想杀得京城人头滚滚吗?”   哀求之意,一览无余。   裴翎也没有得寸进尺,笑了笑,“霍东来不能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干下去了。”   “嗯,霍卿这些年确实不思进取,任职以来,我朝对外战事败多胜少。”秦诺一脸严肃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   遥远的霍家,霍东来无端打了个喷嚏。   “皇上在街市上逛了一圈,然后又到了茶楼上,听了半天的评书,直到宵禁时间才回的宫。”   看着送到手中的线报,霍东来叹息一声:“想必是这些日子谣言纷纷,皇上也着急了。”   “这种谣言,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街市上呢?”霍承光皱眉。   “纵然无法直接听到人们议论,但亲眼看看民意人心也是有数的。”霍东来笑道。   商议着朝政事务,他无端觉得天气冷了些。   这夏日的雨,来地真是急啊! 第131章 花露皂   裴府之内, 对谈还在继续。   秦诺也是无奈,对霍太后,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偏偏京城之内, 如今辟东营和神策营、神兵营主力部队都南下了,留守的辟东营虽然还有一万精兵,但自己若是调动太大, 必会引发太后一党的警觉, 而且太后手中还有平西营, 左思右想, 只能借助裴翎的势力了。实际上, 霍太后他们也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 才会发动攻势。   裴翎之后又提点了几件事, 平心而论, 他的要求确实不过分。   窗外雨声潺潺,更衬得室内幽静和煦。   两人言简意赅,很快谈完了大概的计划。   “时间不早了, 皇上也该回去了,臣命人送一程吧。”   秦诺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   “今天多谢裴卿的招待了。”他笑着说道。   裴翎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正好皇上过来了,有一份文件,就顺便当做礼物吧。”   然后,转身去桌上拿了一份奏报,递给了秦诺。   似乎正是自己来的时候, 裴翎倚在床榻上翻阅的那一份啊!秦诺好奇地接过,然后展开看去。   一开始疑惑不解,紧接着蹙紧眉头,最后是一脸震惊。   裴翎在旁边好笑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幻,等秦诺快看完了,才悠悠道:“原来皇上真的不知道啊。”   连根脚都不查明,就如此信赖那人吗?   秦诺完全没有注意他话语中的惊讶和调侃,此时此刻,他心里头已经完完全全被震惊填满了。   沉默半响,神情数度变幻,他骤然抬头问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不过霍家人应该也知晓了吧。”裴翎说道。   弄了半天,就瞒着自己一个呆瓜啊!   方源啊方源,你瞒得我好狠啊!   被这个消息震惊的彻底失神。秦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离开了裴家。   蓝耳跟着后面,一路送皇帝返回。   幸好裴翎安排了他跟随,不然以自己这神不守舍的状态,还真有可能惊动巡城守卫呢。   眼看着皇宫庞大的身影在道路尽头浮现,蓝耳停下了脚步,望向巷子的尽头。   看着从巷子里缓步走出的身影,秦诺眨了眨眼睛。他停下脚步,转头笑道:“蓝耳,辛苦你了。”   蓝耳躬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秦诺这才转过身,望着前头巷子里浮现的人影。   方源撑着伞,快步迎了上来,“皇上……”   “不是说朕自己回去就好吗?”秦诺低头笑着。   方源顿了顿,低头道:“是臣多虑了。”   徒弟第一次单独行动,当师傅的总是不放心。   秦诺笑着抬起头,仔细盯着那张熟悉无比的容颜。   俊秀温和,横过鼻梁的刀疤带着几分往昔留下的残酷痕迹,但总是让人看到的第一眼,就感觉无比的安心。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陪伴,甚至只要意识到他在身边,就不必忧虑自己的安全问题。   方源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声道:“皇上……”   “嗯。”秦诺收回视线,笑眯眯从方源的手中接过雨伞。   “咱们回去吧。”   **********   夜幕低沉,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段里。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留在崔家一处别院的门前。   一个身披秋香色斗篷的窈窕身影从马车中下来,匆匆步入大门。   崔骞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后院焦头烂额着。   无他,只因为对面的这个小祖宗太难缠了。   只是个连小腿都不到的小豆芽,穿着一身娇嫩的粉红细棉布裙子,正抱着崔骞的一条腿,卖力地哭嚎着,怎么也不肯放开手。   周围的侍女和奶妈都想笑,却又因为畏惧主人的威势,不敢放肆,一个个憋得脸颊通红。   这个年龄的小女孩都这么让人崩溃吗?崔骞被折腾地一脸生无可恋。   营地中还有一堆的大事等着处理啊,他今晚不能留宿在这里。可是话说了半天,这小祖宗就是不肯放人。   直到前庭的护卫过来禀报,意料之外的客人上门拜访,崔骞才从这尴尬的局面中解脱出来。   奶娘上前抱起了孩子,崔骞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小女孩,并再三保证现在出门并不是离开,只是去前庭见个客人,一会儿肯定回来陪她继续玩,才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虽然只有不到两岁,但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已经明白了什么时候可以撒娇缠磨,什么时候只能乖乖等着。   她含着手指,委屈地看着“父亲”走出房间。   走进正堂,霍幼绢摘下头顶的斗篷。   等待的时间里,仿佛从后院传来了莫名的哭叫声,联想到隐藏在这个别院里的那位不可言说的小殿下。霍幼绢心中有数,却并未点破。   接待的副官有些尴尬,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幸好霍幼绢眼观鼻鼻观心,压根儿没有询问,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奉茶的侍女奉上茶水点心,霍幼绢又等了片刻时间,崔骞才快步出来。   看着他俊秀脸颊上疑似奶渍的痕迹,霍幼绢有些发愣。   这个洁癖狂竟然也会有如此模样。   霍幼绢突然想笑,回想起童年时候在宫中的时光,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这人会有狼狈的一面呢。   在她的目光提示下,崔骞从副官手里接过绢帕,擦了擦脸,然后沉着脸色,上前问道:“怎么今天有空出宫,还来我这里?”   不等她回答,又道,“你半夜出宫来我这边,难道不怕谣言非议。”   “皇上不是这种小鸡肚肠的人。”霍幼绢坦率地笑着,“而且你我清清白白,有什么可非议的?”   崔骞瞪了她一眼。   霍幼绢恍如未觉,笑道:“此番上门,是有些事情想要跟崔将军商议。”   “有些事情?”崔骞坐在了她的对面,露出玩味的笑意,“那么,是你的事,还是皇上的事?”   “有什么区别吗?”霍幼绢平静地注视着他。   崔骞垂下视线,“你倒是对他死心塌地。”   “皇上是一位明君,无论是对这天下苍生来说,还是大周国祚来说。”霍幼绢由衷说道,“这不仅是我的看法,更是朝中众多大人的看法,如果你仔细探听一番,就会明白我所说的。”   “是吗,以前倒是看不出来。”崔骞嘴角带着几分嘲讽。   “之前皇上身居宫廷,环境险恶,少不得用些手段自保,所谓呆笨,只是无奈罢了。”霍幼绢叹息着,“并不是每一个孩童,在失去了母亲之后,都能得到亲眷的仔细照看。”   崔骞表情阴沉了下来,霍幼绢话中有话,听得分明。   然而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霍幼绢突然又转了话题,“便如那位小公主,虽然失去了父母,如今也有关心她的人在殷切照看,爱如珍宝。”   崔骞一怔,笑道:“原来你知晓,是霍尚书告诉你的?”   霍幼绢没有回答。   “你既然知晓,那么皇上想必也知晓了吧。”他懒洋洋笑着,“对这个孩子,他有什么看法?”   不等霍幼绢回答,他又哑然失笑:“算了,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只是个女儿,也碍不着他什么。”   霍幼绢蹙起眉头,“我并未告诉过皇上这位公主的存在。”   崔骞有些意外,但他知晓霍幼绢不是虚伪矫饰之人。   霍幼绢神情静若止水,反正她说的是实话,小公主的事情,本来就是秦诺自己发现,之后告诉她的,她还真没告诉过皇帝。   崔骞态度似乎和缓了些,嘴上却并未放松,只笑道:“无所谓,知道与否,反正在我这边,未必比在宫中过得差。”   霍幼绢皱眉,“你将来确定能保她一世富贵无忧吗?自从两年前开始,朝政纷扰,越发让人摸不着头绪,连郭家那样几百年传承的显赫门第,说倒就倒了。”   “如今后宅的这一位,明明是金枝玉叶,如今却只能当做瑞国公的私生女,不正是因为险恶的朝政争斗所害?”   “够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能置喙的。”崔骞打断了她的话语,皱眉道,“如果你这次前来,只是为了这些事情,那么可以离开了,只是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劝你这些日子多留在家中。想必宫里也不缺你一个女官侍奉。皇帝今晚不还带着亲信去逛夜市了吗?”   霍幼绢垂下视线,“朝政大事,确实非我一个女子所能插嘴的,既然如此,那么后宫琐事,倒是有一些想要说明的。”   ……   *****   随着盛夏的到来,京城比往日安静了很多。   酷热的时节,贵族世家喜爱的游园欢宴都减少了数量,倒是城外打猎避暑多了起来。   只是今年,出城的贵族也比往年少了些。不知道是因为战事,还是因为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虽然表面上,朝政依然是一片平静祥和。   午后时分,裴家的管事收到了内府送来的赏赐。   裴翎打开礼盒,看着里面色泽鲜亮的小东西。   一共十枚,婴儿巴掌大小,都是白梅花的形状,白嫩的花瓣柔软清透,中间赤红的花蕊宛如宝石。打开锦盒的瞬间,一股清淡至极的白梅花香气袭来,夹杂着纯净的奶香和蜜糖气息,极为诱人。   若不是之前那送赏赐的太监再三说明了,老管家怎么也想不到,这玩意儿竟然会是一盒子花露皂,颜色竟然宛如水晶般剔透光亮,连气味都比平常的清淡很多。   老管家在旁边偷眼瞧着,暗暗感慨,这内府出品的东西就是不一般。连花露皂都制作的这般精致,跟宝石花簪也差不多了,叫人哪里舍得用啊。   只是送人花露皂,这种贴身使用的东西,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裴翎倒是神色淡定,合上了盖子,吩咐道:“送去浴池吧。”   老管家依言送去了浴室。只是这样精贵的东西,被浴室的热气熏染着,万一熏坏了怎么办?   老管家在占地宽敞,内外三进几十个房间的浴室里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最终,还是将放东西的地点选在了外堂的金丝楠木桌上。   这里毕竟干燥些,不怕将东西弄坏了。   天边夕阳沉落,晚霞染红了天幕。   裴拓从外间回来,急匆匆进了浴室,今天在校场跟一帮兄弟们拼杀比试了一整天,满身灰尘,他性情好洁,一回家就跑来这边。   裴府的这一处浴室,还是当年裴家鼎盛时期修建的,从城外以暗道引入温泉水,长年云蒸霞蔚,雾气翻腾。   内中有让人尽情泡澡的大浴池,也有快速清洗的小浴池,还有东瀛风格的露天汤泉……林林总总十几种。因为主人少而房间多,裴拓几个人都有各自独立使用的地盘。   经过外堂,裴拓屏退侍从,将披风一甩,扔在架子上,目光突然落在中央的桌上。   一个墨绿色的锦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锦盒上还嵌着金箔和金线交织的花纹。   上前打开,一股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蜜糖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十个粉嘟嘟白嫩嫩的小东西。   这是厨房准备的新点心吗?真受不了叔父大人和任惊雷那两个家伙的习惯,泡澡的时候还喜欢喝点儿酒,甚至吃东西。   裴拓就从来没有这种磨磨唧唧的爱好,无论行军打仗还是洗漱泡澡,他只讲究效率。   不过现在肚子还真的饿了。一天的活动量巨大,晚饭还得等会儿……   这么想着,裴拓随手拿起一块“点心”丢进嘴巴里一咬……   ……   也许是天气骤然凉了些,还没等晚膳时间,秦诺骤然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总感觉有人在背地里骂他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布局,下一章开撕…… 第132章 偷梁换柱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宽敞亮丽的宫室。   霍幼绢带着几个女官, 走过慈宁宫的中堂和偏殿,逐一检查各个细节。   奢美的亭台楼阁都被清扫地一尘不染, 等候主人的回归。   离宫数月之久, 霍太后终于要重返宫廷了。   这几日朝中请求太后返朝的奏折越来越多,皇帝也无法完全压下了,索性顺势而为, 奏请太后返朝, 并且将要亲自前去迎接。   而群臣众口一词要求太后返朝, 不仅因为秦诺隐秘的血脉身世, 还因为另有一件大事, 需要太后出面的。   景耀帝的皇陵, 在紧急抢修了数月之后, 终于恢复了基本的外观, 可以重新封闭了。   先帝寝陵工程完毕,通常皇帝都要循例前去祭祀追思一番的。   这一次景耀帝的寝陵变故牵动大周千万百姓的注意力,更关系到两朝战事。   为了安定人心, 也为了彰显孝道,秦诺下旨,将要在皇陵举行庄严盛大的祭天仪式。身为遗孀的霍太后自然也不能缺席。   所以今日一大早,秦诺亲自带着车队和官员,前往北边避暑行宫,迎接太后凤驾回归。   而霍幼绢受命将慈宁宫整理收拾好,等待主人的驾临。   走在这座熟悉的宫殿里,霍幼绢脚步放缓, 她从小得太后的宠爱,记忆中,一年里近乎一半的时间,都会被召入宫中伴驾。不过那时候是在皇后居住的凤仪宫,而不是这里。   她自小敏锐聪慧,太后的一切喜好,她都几乎了如指掌,甚至包括一些不想为人知的秘密。   站在慈宁宫寝殿里,霍幼绢沉思着。   东泊快步走了进来,见到霍幼绢,行礼笑道:“霍尚宫,之前说过的事情果然有眉目了。”   霍幼绢笑道,“那就好,之前还多亏了潜鳞司仔细查访,才能找到证据。”   “也是为了皇上,若能因此拉拢过来,必是一大助力。”东泊感叹着,又道,“是否应该让人将线索弄得明白些。”   “不必,这样就足够了,反正以他的势力,之后自己打探,也能有所收获。”霍幼绢说着。   尘封十多年的秘密,如今又要重现天日,总是让人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   便如同在这个宫廷中,童年的那段时光,彼此志趣相投,关系融洽。   人,终究不可能永远长不大啊……   ***************   走在避暑行宫宽阔的通道上,凉风习习而过,让人通身清爽。   秦诺目光看向旁边花红柳露,小桥流水。   盛夏的时节,如能在这里休闲度日,每日泛舟湖上,看书玩乐,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到了太后下榻的寝殿,却不见霍太后身影,崔骞从偏殿迎了出来。   行礼道:“皇上来得可不巧,太后还在午睡当中。”   “哦,崔卿没有侍奉身边吗?”   崔骞笑容一窒,皇帝的话语颇有深意,明面上只是随口一问,但仔细品味极为险恶,竟然有暗示他与太后之间有苟且之事的意思。   崔骞眉宇间闪过一丝怒意,却强行压下,冷然道:“太后身边自然有贴心的女官服侍,臣一个外臣,岂能入殿侍奉。”   只是随口一句话,好像戳中他的痛点了呢!   “这些日子平西营值守行宫,辛苦了。”秦诺笑眯眯道,“说起来,这些日子侍奉太后,本该是朕的职责,如今都是崔卿代劳了。还要谢一声崔卿。”   自从太后入住之后,这里的护卫工作都是平西营在负责。   “臣分内之事而已,皇上无需言谢。”崔骞板着脸回道。   “说的也是,论起服侍太后,崔卿这般心细体贴的,总比朕这个呆笨的留在身边要强得多。至少搁在身边也赏心悦目啊。”说道最后,秦诺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骞极厌烦别人拿他容色说话,尤其这种轻薄浮浪的语调,之前曾经有京城勋贵,对着他言语轻浮,结果被他直接鞭子抽个半死,但如今说这话的是皇帝,就不能随意挥鞭子了。   但还是沉下了脸色:“皇上慎言。”   今天的皇帝,话语分外不客气。   是被之前京城的谣言,吵闹地心浮气躁了吗?   秦诺长笑了一声,不再继续刺激他,转而说起了旁的。   “在这个行宫看到崔卿,倒是让朕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崔骞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崔骞一怔,哑然失笑,“皇上第一次见到臣,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吧,只怕皇上已经记不清楚了。”   仔细回想,似乎是在眼前之人不到一岁的时候吧,他从后宫路过,去找秦聪的路上,见到了被奶娘带出来晒太阳的两个粉嫩小团子。   因为两个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他立刻知晓,是皇帝舅舅新添的一对双胞胎。   开春的天气,两个小东西一个穿红,一个着绿,正在摊开的布垫上攀爬着。仿佛发现了他的经过,其中一个小东西向着他攀爬过来,哇哇叫唤了两声,晶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眼瞅着就要爬出软垫之外了,他弯下腰,将那个小团子抱回了软垫上。   初春的天气,草丛中已经有些蚊虫了。盯着小团子粉嘟嘟脸颊上清晰的几个红印子,崔骞皱起眉头。   不多时,在另一头跟宫人闲磕牙的奶娘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急忙忙走过来,陪笑道:“奴婢来看就好。不敢耽搁小世子的功夫,您还要陪着太子殿下呢。”   崔骞神色冷淡地说:“这里蚊虫多,不要再带孩子过来了,不然哪一日让人看见这满脸红肿,还以为皇后娘娘苛待皇子呢。”   他年岁虽小,却已经颇有威仪了。奶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跪地应承下来。   之后崔骞很快离开了,到了凤仪宫,见到霍皇后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此事。   堂堂的皇子公主,服侍的下人竟然如此疏忽,奶娘和宫女不是在旁边唠嗑,就是偷偷溜去玩耍。万一真出了事故,只怕霍皇后面上也不好看。   霍皇后想了想,就下了旨意,让葛贤妃帮忙照看这一对双胞胎。反正她正要照顾十皇子,一般大小的孩子,也不费什么功夫,而且她本来就有协理后宫的责任。   对皇后娘娘这个安排,崔骞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味,但也没有多说,毕竟舅父的后宫,不是自己能多嘴的,很快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了。   那句话一说出口,秦诺就明白自己失言了。   在自己穿越之前,原主应该也见过这家伙几次吧。   但是没有人知道,对于他而言,崔骞却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啊。   只是往事已过,不必再提。   尴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女官出来通禀,太后醒过来了。   秦诺入内拜见,霍太后已经梳洗完毕。   一身暗紫色绣银百合纹的长裙,身姿纤秾合度,乌黑的长发梳成元宝髻,斜插两根珍珠簪,容光焕发。   “果然是这避暑行宫的山水养人,母后看着都年轻了呢。”秦诺笑着行礼。   这言语在嫡母和庶子之间,略显轻浮了些。   但似乎两人都无所觉,太后笑道:“一个夏天不见,皇上的性子也开朗了,想必京城一切顺利吧。”   顺利不顺利,你能不知道?秦诺笑眯眯道:“蒙太后挂念,宫中一切安好。”   霍太后点点头,又问起寝陵祭天的事情安排,以及各种细节。   今次秦诺前来,不仅是迎接太后返朝,更要一同举行皇陵祭天。祭天之后,才会母子一同返回宫廷。   两人一番畅谈,从寝殿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外面许敏才等人迎了上来,禀报寝殿也已经收拾好了,随行的宗室和文武百官也都安置妥当。   避暑行宫跟温泉行宫一眼,也是年年接驾的,对这些流程都熟悉之极。   秦诺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望着四周山明水静的模样,突然一种莫名的感慨涌上心头。   自己第一次去温泉行宫,结果遭遇了一场宫变和大屠杀。   自己第一次来避暑行宫,好像也会有一场大戏迫不及待要上演啊。   第一次自己只是配角,这一次,自己只怕要站在主角的位置上了。   ****   祭祀的典礼在皇陵之前的广场上举行。   早在一个月前,陵墓的修补工作进入尾声,礼部就开始筹备典礼了,这一场典礼,比当初封闭皇陵的时候还要隆重。也许是考虑到为了安抚京城的民心,彰显当今天子的纯孝之心。礼部也与时俱进,不仅筹备了庄严隆重的典礼,竟然还召集了京城数位佛门高僧和道观领袖。众位大师还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外围布下了庄严典雅的祈福法事。   要不是金衣教主分身乏术,推拒了这场法事,秦诺毫不怀疑,他们要连这位教主大人也一起拉出来溜达溜达的。   当初礼部将整个祭奠流程奏报上来之后,秦诺就看得囧囧有神。   不过如今亲眼见了,落实到现场,反而意外的庄严宏大。   皇陵在山脉当中,前方从半山腰开始被彻底平整成了九层的广场,每一层都是汉白玉铺地,一层比一层更广阔,光是运送这些石料,朝廷就动用了数万兵马和民夫,耗时半年多才完工。   广场的两侧矗立着龙凤麒麟等瑞兽的雕像,古拙大气,从广场的台阶一直延续到路两旁。那是征召而来的上千名石匠在这数年间完成的作品。   而半山腰的最顶层广场上,礼部已经早早搭建起了高台。   按照钦天监卜算的时辰,秦诺率领宗室和文武百官来到广场上。随行的官员不少,但都只是三四品或者工部、礼部闲差的居多。因为如今前线战事紧急,朝中离不开人,所以霍东来等要紧的重臣都是留在京城的,还有范文晟这种年事已高,经不起车马劳顿的。   宗室倒是来得齐全,反正也没有多少人了。   进了广场,燕王秦泽迎了上来。   秦诺扶起他跪了一半的身影,沉声道:“十弟不必多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秦泽承担着守皇陵的重任,发生塌陷之后,也是他顶着重重压力,主持这里的修缮等一众杂务,这些日子忙碌之极,一声辛苦真是实打实的。   “分内之事,皇上不追究之前守陵不力的罪责,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秦泽苦笑一声。这些日子奔波在皇陵工地上,彻夜赶工,他虽不用亲自干活,但日日风吹日晒,比之前所见,真的黑瘦了很多。   “此事关系外力,非你我可以挽回,朕岂能是非不分,以此责怪兄弟。”秦诺握住他的手。   一直走到宗室的前端,秦勋的身边。他才放开手,让秦泽进入了宗室的队伍。   众人看了,心知肚明,皇帝这是要恢复燕王的亲王封号了。   之前因为皇陵坍塌,守护不力的罪名,秦泽被降为郡王,如今修缮完毕,没有大错,恢复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秦诺继续往上行走,最高一级的广场祭坛上,唯有他和霍太后能登上,还有主持祭礼的礼部官员。   秦诺上了高台,居高临下站在这里,下方的群臣像是一群被放牧的羔羊。   秦诺身边就是霍太后,而高台一侧站着指导祭礼的礼部官员。   一切庄严肃穆,清晨的风吹过山间,偶尔带来细微的鸟鸣声。   礼官高举手中的玉碟,立刻,古朴嘹亮的钟声从远方响起。   祭礼开始了!   群臣纷纷跪伏在地。   秦诺也转过身,按照冗长的礼节,开始躬身祭拜,然而就在他弯腰跪伏下去的一瞬间,突然他脚下的木板翻过去了。   秦诺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就直接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他的身边,霍太后恍如未觉,跪伏下去的身影没有一丝异样。只有眼中那一抹亮光,泄露了得意的心情。   同一时间,从祭台后方,一个人影轻巧地翻上高台。他穿着整齐的皇帝冠冕,不仅背影,连容貌都与秦诺有六七分相似。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礼台搭建地很高,祭祀的跪伏又是行大礼。此时此刻,就算群臣目光盯着高台,也不会发现那一瞬间的变故。   唯一可能发现的是同样站在高台之上的礼官。可惜,两名礼官仿佛完全没有往祭台中央看,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机械式地继续指挥着场中的典礼。   第一声钟鸣终于结束了。   群臣从冗长的叩首中起身,视线的尽头,是皇帝和太后尊贵的背影,依然站在高台之上,继续着典礼。 第133章 反目   秦诺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果子, 正从生长大树上跌落。   在曲折漫长的甬道中滚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他后腰一痛, 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 秦诺看向四周。   顶上自己跌落下来的地方已经关闭了,看起来是完美无瑕的天花板,不知道是否能推开, 不过秦诺没兴趣尝试, 他不可能顺着那陡峭光滑的通道爬上去, 又不是一只老鼠。   这是一个黑暗的地方, 仿佛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 或者说是一条什么通道的尽头。   三面都是墙, 墙上描绘着精美的壁画, 大多数是佛国往生的题材, 还有蛟龙腾飞在云海之中。   每隔一段路,会有玄武献兽灯镶嵌其上,里面盛放着长明不灭的人鱼膏。说是人鱼膏, 其实只是一种高度油脂类的东西,取自东海的鲸类,火焰纤细,一盏大乌龟肚子肥肥的油量,能维持灯芯燃烧数月不熄灭。再往里,到了地宫的正堂,会换成青鸾衔珠灯,上面的夜明珠才是真正的长明不灭, 多年散光。   这便是帝王陵墓的奢华了。   秦诺沿着通道,一路向前。曲曲折折很快到了地宫的中央。   那是一处宽阔的大殿,除了没有窗户,几乎看不出山洞原本的模样,从顶部到四壁,都镶嵌着明净的金砖,地上则用琉璃铺陈台阶,镶嵌着各色珠玉,拼凑成种种吉祥如意的图纹。   在这一切金玉灿烂当中,帝王的巨大棺椁就陈列在最高层的台阶上。   通体金漆的巨大棺木上浮雕着金龙腾飞的图案。造型之巨大,几乎等同于平民人家的一间房子了,但是在这个宽阔的大殿里,却并不显得突兀。   显得突兀的,是站在棺椁之前的那个人。   他正背对着这边,一身郡王的云青色朝服,高挑的身影立在阶前,凝望着巨大的棺木出神。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终究还是要面对。   “你来了!”   高台上的人转过身来,俊美无涛的熟悉容颜,正是秦泽。   他望着从通道尽头缓步走出的秦诺,目光复杂之极,有冰冷的杀意,有深深的仇恨,更多的却是一种纠结的感情。   “十弟。”秦诺比他更冷静,招呼了一声。   “九哥。”两人相对的时刻,他们恢复了最初的称呼。   秦泽笑了笑:“九哥不意外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很意外,没想到会用这种手段。”秦诺苦笑着摇头,外面应该会有一个替身,正在接替自己完成祭礼。   其实,比起这种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冒险手段。安排刺客截杀,或者下毒什么的,应该是更稳妥的计划吧?   “还是之前九哥你吩咐林嘉假扮金衣教主,才让我们想到了这个计划。”秦泽平淡地交待着自己的“罪行”。   “哦,这么说来,这个计划又是林嘉制定的?”秦诺笑道。   “是我坚持的,只是想找个冷静的地方,跟九哥你好好谈一谈。”秦泽简单解释着。目光投向虚无,仿佛是在怀念着什么。   “就在父皇的寝陵前,想必九哥不会再欺骗我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秦诺语调沉重。   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秦泽眼神骤然一紧,“果然是你杀了母妃。霍太后竟然没有骗我,你……为什么……”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又能怎么办?从杀掉葛贤妃的那一天起,就开始防备着这一天,甚至恐惧着这一天,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来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不过是个老道理。”秦诺坦诚道。他不想再跟秦泽兜圈子了,杀掉葛贤妃这件事儿,他自认为问心无愧。当然,秦泽身为人子,想要为母亲报仇,他也能接受。   “因为这个,你要杀朕吗?”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秦泽冷笑。   “你有没有想过,霍太后将此事告知你,不过是想看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我很清楚,不用你来提醒。”秦泽打断了他的话,“霍太后固然是想利用我,但此时此刻的我,还要感激这份利用,若非如此,我岂不是生生世世被蒙在鼓中。拿着杀母仇人当亲兄弟!”   “那么你想怎么动手?在父皇的灵前,杀掉朕吗?以弟弑兄,以臣弑君。”秦诺视线转冷。   “你一样在父皇驾崩的时候残害母妃……”秦泽控诉着。   “葛贤妃妄图杀害皇子,罪不容恕,朕杀她,天经地义!”秦诺背着双手,冷冷说道。对杀掉葛贤妃,他没有丝毫心虚愧疚。   秦泽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你根本就不配当皇帝,父皇从来没有想过将皇位交给你。”   秦诺爽快地点点头,“没错,如果皇兄早逝,而父皇还在位的话,多半会选择你作为下一任的太子。但是,这只是如果,所谓如果,就只是一个可笑的假设。甚至还可以再假设,如果父皇活得更长久,也许会再有新宠,再有新的儿子,比你更得钟爱。一切都未可知。”   “而现实是,朕登基了,如今群臣归附。”   “归附一个南陈皇室血脉的皇帝吗?”秦泽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你自登基以来,看看都干了些什么吧?疫病横生,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勋贵世家多有折损。南陈战场节节败退,精兵强将沦为俘虏,民心丧失。北朔那边更是步步紧逼……于内,你寸功未建,于外,你懦弱无能,你不过是个昏君!”   秦诺摇摇头,“从你这句话,我便知道,这个位置,真的不能交给你。你若登基,只怕是比父皇更加糟糕的君主。”   景耀帝虽然懒政,但还算无为而治,秦泽这架势,少年人热血上涌,一头冲撞上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秦泽脸上闪过一丝冷厉,旋即大笑了起来:“无稽之谈!罢了,我不跟你争执这些,我上位之后手段如何?反正你有足够的时间,在那个世界好好看看。”   “你真的想要杀我?”秦诺仰头凝望着秦泽,一瞬不瞬。   少年帝王的目光澄澈而真挚,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祈求。秦诺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凝望秦泽,也没有凝望任何人。对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相处最久的兄弟,他是真的有一份感情在的,如果秦泽能回头……   “放弃你愚蠢的计划,一切还可以回头。”   这是他给秦泽的最后一次机会。   秦泽微微失神,但只是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转过头去,不再看秦诺的眼神,以免自己动摇。他高声呼道:“来人!”   他早已在皇陵内部安排好了精锐的杀手,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秦诺就要人头落地。   然而,这一声令下,外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   皇陵正殿一侧的配殿里。   遍地尸骸,血流满堂。   上百个黑衣杀手躺了一地,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什么声响,赤红的鲜血从他们身体的无数个小洞里汩汩涌出。   晏畅收了姿势,忍不住惊叹,“这玩意儿威力真大,难怪南军在战场上一败涂地。”   他手中的是一柄开天弩,正在好奇地掰开又合上,像是小孩子拿到了新奇的玩具。他们只带着几十个人,却能悄无声息干掉数倍与自己的杀手,虽然占了偷袭的功劳,但是这种新式武器也是功不可没。   “快别提那帮怕死的懦夫了。”裴拓冷哼一声,“堂堂镇南将军,沦为俘虏竟然也有脸继续活着。”   旁边任惊雷笑道:“赶紧着吧。南军的事儿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指挥着手下,迅速将满地的尸首清扫完毕,一群人潜伏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召唤。   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见陵墓中央有声音。   裴拓在殿中来回走动着:“怎么这么慢啊?”   晏畅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道:“该不会被那个燕王给干掉了吧?”   “听说燕王为人文武兼备,在皇陵的时候还修习了武道呢。”   “咳,应该不可能。”任惊雷回道,“皇上也是修习武道的。”   “呵,就凭那三脚猫的功夫,快别侮辱武道两个字了。”裴拓冷哼了一声,因为那个恶劣的谣言,他对皇帝意见很大。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但是怨念丝毫没有消退。   等到最后,连任惊雷都受不了了,“我出去看看。”   从偏殿出来,任惊雷沿着曲折的通道走了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进了金碧辉煌,广阔盛大的正殿。   进入的第一眼,任惊雷就被棺椁之前高台上的两人吸引了注意力。   年轻的皇帝正单膝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年轻人。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了一尊雕塑。   是燕王秦泽,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色,还有垂下的肢体。   已经死了!   皇帝亲自动手的吗?竟然没有召唤他们?   任惊雷有些意外,打量着皇帝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   “原来已经结束了啊。”身后传来低低的感叹声,是裴拓压不住心情,也跟着溜了出来。   “既然已经完成了,赶紧下一步计划吧。”裴拓说着。   “皇上好像很难过,咱们还是先不要打扰吧。”晏畅比较有眼色。   “难受什么?都能自己动手杀弟弟了。”裴拓翻了个白眼。别跟他说燕王是突发急病死掉的啊。虽然对秦诺为什么能杀掉燕王有些意外。   听到身后的响动,秦诺终于将怀中的尸体搁下来。   自己这点儿虚伪的感情,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   就在刚才,秦泽发现潜藏的杀手没有回应自己的召唤,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   然而,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逃离或者罢手,而是拔剑刺向了秦诺。   也许是想着自己亲手杀掉秦诺,也是一样的。   只要皇帝死了,剩下的备选之人不过两个,他有自信压倒现在还一无所知的秦勋那个废物,取得最后的胜利。   原来,他对自己的杀意,是如此的执着!   到嘴边的劝降话语最终咽了回去,秦诺终于放弃最后一丝幻想,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学武功还是有好处的!   躲开逼近脖颈的剑刃,他亲手印在了秦泽的胸口,看着秦泽踉跄后退的,一脸的难以置信。   秦诺的手在颤抖,但是心中却是一片冷彻。   他想要活下去,既然他们注定无法相容,那么最后胜利的人一定是他!   他甚至没有召唤早已经潜藏在偏殿的霹雳营的人来动手。   在秦泽惊诧万分的视线中,秦诺的一掌按在了他的胸口,心脏几乎瞬间就停止了跳动。   直到死亡降临,秦泽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秦诺上前抱住他跌倒的身躯,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睑。   这样残酷的结局。   一瞬间,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内心的深处汹涌而上,那种抑郁而沉闷的感情,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亲手杀人,不是第一次了,杀掉葛贤妃,他毫无心理压力。而今天杀掉秦泽,明明都是对方先动手的,心中却愤懑难言。   秦诺抱着秦泽的尸体,跪在景耀帝的棺椁之前,大殿里一片静谧。心神恍惚之际,他甚至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他们以为距离这么远,自己听不到吧。   “难受什么?都能自己动手杀弟弟了。”   裴拓的尖锐言辞,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自己着相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睡了一般的苍白容颜,低声说道:“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   然后,他放下秦泽的尸体,站起身来。   只是片刻之后,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年轻温和的帝王,他凝视裴拓等人,淡然吩咐道:“继续下一步计划吧。” 第134章 燕王   宽阔的广场上, 祭礼还在继续。太阳升上了天空,明亮的光芒洒向众人。   穿着整齐的朝服, 有些宗室大臣已经开始感觉有点儿热了。尤其身体肥胖的, 比如秦勋。   他愤恨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空地,秦泽这小子,真是狡诈, 刚刚就脚底抹油溜了。   刚才那个狗奴才说什么后殿的木料金漆上面掉粉了, 请他前去察看, 谁知道是不是之前叮嘱好了的。   这种祭礼一站就要两三个时辰, 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 简直要人命啊!   妈的, 老子皇位没捞着, 权势没多少, 却要在这里干靠着晒太阳,真是命苦啊……   终于熬到祭祀的最末尾。已经有数位年迈体弱的老臣,中暑晕过去了, 被侍从紧急抬下去了。   每一任皇帝的驾崩,丧礼都会让百官宗室苦不堪言,甚至有体弱导致病逝的。   今天的封陵祭奠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少一天就能结束,不必白天黑夜轮番地哭丧跪守。   到祭礼结束的时候,高台上的皇帝也似乎受不了了,脸色蜡黄,一副快要中暑的模样。在几个侍从的扶持下, 匆匆下了高台。   霍太后还略强一些,也许是因为不必主持那么多东西吧。脸色苍白地传旨诸位宗室群臣都下去行宫歇息,等待明日返回京城。然后也急匆匆回去休息了。   群臣都累得够呛,也没人太关注这些礼节,留下礼部的官员处理后续事务。之后按序列退出了广场,各自回去歇息不提。   对于中途溜走的燕王秦泽,除了秦勋背地里骂了两句,也没有人注意。   ***************   暮色之下,一队人马从皇陵中潜伏而出,正是一群黑衣杀手,簇拥着他们的主人。一身云青色郡王服饰的燕王秦泽。   一行人离开皇陵,迅速往山脚下的行宫而去。   皇陵的脚下就是守陵的皇庄,说是皇庄,其实也算一处小规模的行宫了。   历代帝王驾崩,即将继位的太子都要在这里居住九天,之后则是负责守灵的王爷在这里代替皇帝,居住二十七个月。甚至之后,每到帝王的忌日,这里都会有宗室前来居住,主持祭礼。   所以作为利用率极高的行宫,这里修建地典雅华美,景致不俗。   车队从曲折的山道上一路走过,很快抵达了开阔的平地,眼看着皇庄近在咫尺。   任惊雷凑近了马车,低声问道:“皇上,直接杀进去吗?”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秦诺。此时他穿着早已准备好的秦泽的王爷服饰,两人本就是亲兄弟,有三分相似,沉暗的暮色之下,远远看去,不熟悉的人还真难分辨出来。   野外的探子能够瞒过,但到了皇庄就不一样了,那里都是秦泽的亲信,岂会认不出自己主人?   “无妨,有接应的人。”秦诺淡然吩咐着。   任惊雷知晓这位皇帝,在小事上温和,在大事上却极有主见,便不再说话,专心赶路。   皇庄的门口,灯火通明,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站在门前,对归来的人翘首以盼。   她怔怔望着山庄前漫长的通道,神情无限忧伤,却始终静默不语,仿佛神游天外。   旁边服侍的小丫环低声道:“侧妃娘娘,您身子弱,还是回去歇息吧。王爷一向怜惜您的,何必在这里一直等着。”   女子恍如未闻,她一双手不自觉地拉扯着裙裾,无比的紧张。   女子正是繁绢,她已经改作了妇人的发式,乌黑的发髻堆叠如云,秀美的脸蛋儿光泽如玉,只是为人消瘦了些,显得身姿纤弱,不盈一握。   身边的丫头叹了一口气,自家主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坚持要站在外面等待王爷回来。   前面皇陵有盛大的祭礼,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就算结束了,也说不定王爷会跟着御驾回避暑行宫那边,不一定返回皇陵啊。   “他一定会回来的。”侧妃低声说着。   又等了片刻,果然远远看见一队人马往这边走来。   个个黑衣黑甲,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   小丫头略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主人情绪异样激动起来。   马车稳稳停在了庄园之前,繁绢长吸一口气,压抑着身躯的颤抖,迎了上去。   车门打开,燕王秦泽下了马车,他披着大氅,头上戴着兜帽,遮掩了面孔,似乎已经累得很了,他下车便低头伏在繁绢的肩上。   跟随繁绢的小丫头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只是王爷身边跟随的侍卫,好像有些面生。不过这些天王爷忙碌着皇陵的工程,日日身边都有新面孔,她也没有声张。   只是马车旁边这几个侍卫的表情,好生诡异。尤其看到王爷依偎在侧妃娘娘怀中的时候,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不屑的……   呃,几个人长得倒是都很俊。   管事打开大门,一行人迅速进了皇庄之内,然后关上门。   秦诺拥着繁绢径直往内中去。   小丫头快步跟上,穿过广阔的前庭,进了大殿,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衣的护卫,好像都散落在门前周边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啊!   前面自己主子已经扶着王爷,匆匆进了后殿。小丫头连忙跟上,去后面端茶。   听着大门在自己身后关闭,秦诺松了一口气。   只要外面刺探的目光认为自己是秦泽,计划便完成了一大半。   繁绢终于按耐不住,泪水划过面颊。   “皇上,他……”   “已经死了。”秦诺冷静地宣告着秦泽的最后结局。   纵然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繁绢还是悲恸难耐,捂住脸孔,不能自己。   秦诺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   自从登上皇位,他就开始防备着秦泽了,毕竟中间横隔着杀母之仇,难保那一天秦泽不会知道真相。   所以他很早就安排潜鳞司的人联系繁绢,将她吸纳入司内。在皇庄也安插了不少潜鳞司的密探,刚才守在门边接应的管事就是其中之一。   繁绢泪如雨下。自从陪着秦泽到了皇庄,她很得秦泽看重,先提拔成了管事女官,又在去年收了房,还请立了侧妃。   平心而论,秦泽对她是极好的,但繁绢心知肚明,这都是建立在他不知道自己亲手将葛贤妃捅了个对穿的基础上,一旦知晓自己在葛贤妃之死当中的地位,只怕马上就是酷刑残杀。   为了保命,她只能选择投靠潜鳞司。   在霍太后将葛贤妃之死的真相告知秦泽之后,她立刻通知了潜鳞司。   所以霍太后与秦泽勾结上之后,秦诺很早就知道了。一切的布局和谋划,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的。   不得不说,之前秦诺假扮葛贤妃走向乾元殿的那段路,不仅当时迷惑了众人的视线,之后也挽救了繁绢的性命。   连霍太后也以为,秦诺是在乾元殿旁的小路上杀掉了葛贤妃,而不是在偏殿室内。   所以繁绢本人暂时从这件事中指摘了出来。也让秦诺有了一枚最得力的棋子。   进了内殿,秦诺摘下兜帽,目视四周。   繁绢还沉浸在悲恸之中。   秦泽终究是她的夫君,待她也极好,如今却亲手将那人送上了绝路,她心中酸楚难以言喻。但是内心的最深处,却又有一丝轻松。   自从葛贤妃死后,她跟随在秦泽身边,从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日日噩梦,只担心有一日东窗事发。   这样痛苦的折磨下,她原本健康的身体飞快消瘦憔悴,病弱不堪,秦泽还以为她是操劳自己身边的事务,满心怜惜,甚至替她请立了侧妃。   矛盾至极,也痛苦至极。   秦诺体贴地没有出声打断,霹雳营虽然只来了百人左右,但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只要大门一关,这皇庄内部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不怕有任何泄露。   又等了片刻,繁绢才勉强冷静了些,她擦了擦泪痕,“多谢皇上包容了。”   “是朕害苦了你。”秦诺低声叹息,抬手抚摸了一下她满头乌发。   皇上还是这般温柔谦和的性情。繁绢心中一暖,看到眼前之人,仿佛之前的悲恸也不算什么了。   小丫头端着茶盏进来,看见自己侧妃娘娘眼睛红肿,仿佛痛哭了一场,她大惑不解地将视线转向王爷,王爷已经脱下了披风,然后……   小丫头瞬间张大嘴巴,还没等惊叫出生,突然一个黑影从后面浮现,是一个宫女上前,猛地捂住她的嘴,同时勒住脖颈。   繁绢低呼一声,“等等,皇上……”   秦诺点点头,吩咐道:“不必了。”   那宫女收到吩咐,才松了手。   小丫头死里逃生地跪坐在一边,完全不明白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她惊恐的视线扫过眼前的王爷。完全不是王爷啊!根本换了一个人好不好?可是自家侧妃娘娘是怎么回事儿,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一样,低声细语,神态亲密。   还有身后的这个突然出现的宫女姐姐,有点儿眼熟,记得没错,好像是前庭扫洒的一个三等宫女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小丫头大惑不解地看着四周,只觉得自己正在做梦,一个无比诡异离奇的噩梦。   没有人来解释她的疑惑。   同样的情形在皇庄的内部不停地上演着。   山庄僻静的道路上,晏畅收起了长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都是皇庄的管事和护卫。   “还要继续杀吗?”他皱眉问道。对这些武功低微的三脚猫,他真的不想再继续动手了。   “大概已经控制住情势了,应该不必再费手脚了。”任惊雷从后面的长廊走下来。   皇庄之内,在秦诺的重点部署和经营下,原本就潜伏了一些潜鳞司的密探,此时配合着霹雳营的众人,很快彻底控制住了整个皇庄内部。   大门紧闭,灯笼闪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分毫异动,而内里却已经杀戮横生,鲜血飞溅了。   下一步只要警惕别有人出门报信,泄露消息就好了。裴拓从另一边走过来,随手弹了弹剑上的血痕,收入鞘中。   “接下来听皇上的安排就好。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任惊雷笑道。   “是啊,原本以为这样的方案不可行,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成功了。”晏畅满脸的不可思议。   替换秦泽的身份,迷惑太后那边的视线,让他们以为皇帝已经被秦泽杀死,从而掉以轻心,是秦诺制定的方案。   这一次,他要将所有的反对势力一鼓作气全部勾连出来,一网打尽。他已经受够了一天一天的互怼了,如果说只是普通的朝堂争权夺利,他能够忍受,霍太后这种想要他性命的,他绝对不能放过。这一次,纵然不会将京城杀得人头滚滚,但几大势力的换血是免不了的。   晏畅笑嘻嘻道:“说起来,多亏了那位侧妃娘娘的配合。”   在皇庄之前的那一幕,任何有眼睛的都不会再怀疑秦泽的身份了,毕竟两人动作亲密,相拥着进了内殿。   “想不到皇上连燕王殿下的枕边人也能收服,真是……”任惊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之前皇帝告诉他有人接应,他以为是潜鳞司安排了管事之类的内应,没想到管事固然是有的,还有这位侧妃娘娘。燕王并非重色之人,至今未婚,身边好像也只有这一个侧妃吧。   换一个角度来看,燕王连枕边之人都是别人的密探,这般行事,如何能不败呢?   裴拓一脸鄙视,“果然是荒淫无道的昏君!”那个从法理上讲,可是他的弟媳妇啊!   晏畅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是啊,都“淫”到你头上了。   顾念到当前的大局,打斗太激烈可能会让外面的霍太后密探发现,这句吐槽他还是没敢说出来。   旁边任惊雷情不自禁回想着,宫中那位宠爱殊绝的霍氏女官,好像也曾经是皇帝兄长的妃嫔吧?这位年轻的皇帝,说是不好美色,但品味好像真的有点儿……变、态啊!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个人没有就这个问题做深入讨论,很快分派了任务,各自领着人手巡逻警惕去了。   内殿里,等繁绢彻底冷静下来,秦诺问道:“林嘉他们在哪里?朕过去看看。”   趁着忙中难得的空闲时光,他还有很多事情要一一布置。 第135章 造神计划   秦诺赶到的时候, 林嘉正站在房内。   之前听说了秦泽返回的消息,林嘉立刻前往拜见, 然而刚出大门, 却被侍从拦下了。   他是秦泽的授业恩师,又是智囊,在这个皇庄里, 从来都是畅通无阻的, 哪怕去后宅都没人阻拦。   那是皇庄的一个管事, 仿佛是主持采买事务的, 林嘉并不熟悉, 只是勉强能认出来罢了。   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管事, 此时带着两个护卫, 坚定而温和地命令道, “林大人必须留在房间里。”   林嘉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   然而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只能乖乖退回到房间内,焦急地思考着,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站在窗前看着门外的两个护卫,林嘉身体颤抖着,聪慧如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黑暗中的皇庄,似乎早早陷入了安眠,一片静谧, 而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又会浮动起怎样的血腥杀戮呢?   林嘉满心煎熬,而当皇帝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的时候,他终于彻底绝望了。   护卫打开房门。秦诺进了内中。   “林卿,久见了。”   “皇上竟然还肯来见一个将死之人吗?”纵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林嘉依然保持着冷静,他跪倒在地,如往常一般行礼。   秦诺没有让他起来,他随意捡了一把椅子坐下,正对着林嘉,问道:“朕在你眼中,还算是皇帝吗?”   林嘉没有回答。   秦诺叹了一口气,“林卿是聪慧之人,先帝也常赞你未来肱骨之臣,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呢?”   之前林嘉在夺嫡之乱的时候,选择支持秦泽,这是人之常情,不算僭越。他本就是秦泽一脉的官员,那时候,他和秦泽两人都是皇子,公平竞争,各有追随者。   但是自己顺利登基称帝之后,已经占据了法理上的优势。林嘉身为朝廷命官,这个时候,顾念跟秦泽之间的感情,不是应该好好劝他认清现实,乖乖听话吗。   为什么还要跟着作乱呢?   实际上,按照秦诺的情报,之前一年,林嘉也确实这样干的,而秦泽也并没有继续搞事的念头,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是已经能安心接受当一个亲王了。   直到霍太后将葛贤妃死亡的真相告知,并且提出双方合作。秦泽才转了念头。   收到密报,林嘉也卷入其中之后,秦诺大为惊讶。   秦泽是因为为母报仇的恨意占据了上风,所以想要杀他这个皇帝,而葛长海是为了爱女,自然支持外孙。但是葛贤妃又不是林嘉的亲眷,以他之睿智,为何要跟着一起上了这条贼船?   “朕执政以来,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吗?”秦诺沉声问道。   别说是为了那点儿南陈血脉啊,朝中一些守旧势力,或者跟南陈有过征伐仇恨的臣子,可能会因为这个选择投效霍太后,但林嘉为人心思活络,不可能如此思想僵化。   而且相处日久,他也看出,林嘉性格聪慧敏锐而思虑通达。自己虽然几次苛责刑部,并且折腾他,但是他并不是因为这种私人记恨而转变政治立场的人。   他是真的想为这个天下,想为民生百姓做些什么的。   这也是他选择今日前来见一面,而不是像对付其他逆臣一样,直接下令格杀。   林嘉苦笑一声:“也许是因为皇上的手段,太让人心悸。”   “然后呢?秦泽就比朕强了吗?”   “燕王不如皇上多矣。”林嘉实话实说道。   “哦,林卿如此支持燕王,朕还以为对十弟评价甚高呢。”秦诺意外。   林嘉平静地说道:“燕王生性聪慧,机敏好学,肯于纳谏,是明君之象,但是……他依然不如皇上多矣。”   在秦诺的视线中,林嘉继续说了下去。   “皇上临朝不过年余,但峥嵘之象已显,臣请问,皇上所求,是否大权独揽,乾纲独断?”   想不到竟然被他看出来了。“难怪连父皇都称赞你,”秦诺笑起来,“自古以来,为君者当然希望自身一言九鼎,否则何为君临天下?”   “皇上所求者,只怕与以往君主不同。”林嘉冷静地指出。   “皇上先以降税收揽民心,再以金衣教蛊惑舆论,一步一步,蚕食权柄,将来皇上是要收拾天下门阀世家,将天下权柄和民望集于一身的。”   “只要天下百姓得以安康,这样的结果不好吗?”秦诺反问。   “若是皇上有一天,不想将这些利益和安康赐予百姓了呢?那时候,可有人能劝谏制衡皇上。”   “自登基起来,皇上待群臣谦和有礼,常肯纳谏,但仔细斟酌,就会发现,都是些小事,在国朝大事上,皇上从来思虑固执,不肯转变的,费心百般心机,手段出奇,也要达成所愿。”林嘉平淡地说着,“比如之前朝野纷争不断的昌龙观安抚使一职,可笑霍尚书和裴将军,还在谋算不断,其实皇上一开始就已经有所决断了吧。”   这天下权柄,若真集于一人一身,尤其一个让人彻底摸不透的皇帝身上,太危险了!   而燕王若登基,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剧变,国政和外事都会肉眼可见的平稳下来。   秦诺叹息了一声,他以为,如今朝中,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裴翎,没想到林嘉竟然也摸到了一点儿边角,对于他迫切的改革之心。   只是,管中窥豹,他的理解有些偏差。   “乾纲独断的独、裁者,是有些危险。不过,朕距离这个还有些遥远吧?”秦诺笑道。   秦诺不想让话题飘地太远,也不想在这里长篇大论谈论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些东西,做出来远比说出来更加有力。   他确实想要乾纲独断,但那只是为了将来更加规模宏大的改革而打基础,不是仅仅为了一人的爽快。不过现在就算说出来,眼前之人也未必能了解。   而且他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浪费。   比起这个,更简单粗暴的手段才最有效率。   他直白地问道:“林卿想要为燕王陪葬吗?然后再让林氏一族为林卿陪葬吗?”   比起理想的远大,现实更加残酷。   林嘉霎时冷汗了。   “皇上……”   历朝历代,谋逆篡位,都是只有一个下场。之前逆王秦健谋逆,郭氏一族及其附庸的下场,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在被侍从困在房内的那个瞬间,林嘉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但是此时被皇帝赤、裸裸提出来,尤其涉及到家族。那种瞬间浮现的绝望痛苦,几乎要将整个人淹没。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颤抖不已的人,秦诺没有继续开口说话。   等了片刻,林嘉似乎从短暂的恍惚绝望中清醒了过来。   “皇上既然肯来见罪臣,想必已经有所决断。”   “没错,朕愿意给你一条活路,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家族亲人。你可以再选择这条路,投效朕的身边。”   “皇上为何对罪臣另眼相看。”林嘉自认,跟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接触以来,自己给对方留下的都是糟糕的印象。   “林卿是有才之人,而朕是爱才之君。这个理由还不够吗?”秦诺笑道。   他当然不会直接说,秦泽的行事,不仅通过繁绢一个渠道获取的,就在事发之前数日,刑部的左侍郎唐晨秘密求见了他,向他告密燕王秦泽可能有所举动。   唐晨并非霍太后或者燕王一脉的死党,但是他人缘上佳,又是葛长海倚重的左右手,为人缜密谨慎,很快发现了他们暗中筹谋的蛛丝马迹。   在左思右想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告密。   然而告密之后,唐晨又跪地请求秦诺饶了林嘉性命。秦诺答应了,实际上,如果最后秦泽肯选择放手,他能连秦泽的性命也一起饶恕。可惜,他自己选择了另一条死路。   对于林嘉,秦诺有一个计划,一直想要找人前来实行,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竟然莫过于眼前的林嘉了。   只是此事不急,还需要慢慢筹谋。   “林卿可以在这里仔细考虑清楚,反正时间还有很久。”秦诺平淡地吩咐着,转身想要离开了房间。今晚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碌,不可能将时间耽搁在这里。   然而,就在秦诺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后面的的林嘉突然开了口。   “皇上希望臣干什么?”   秦诺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林嘉。   “想通了?”这么快就转过弯来了,出乎预料。   “想通了。”林嘉苦笑,“皇上能法外开恩,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臣岂会不知好歹,浪费如此皇恩浩荡的机会。趁着现在皇上还没有改变主意,臣愿意抓住这一线生机。”   不等秦诺说什么,他继续开口道:“臣虽然自认才华不凡,但天下间人才济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原意为皇上效力者车载斗量。臣身为逆党,皇上却原意网开一面,所以臣大胆猜测,皇上原意放过臣,只怕是有重要任务,需要臣承担,而且这份任务,是见不得光的。”   秦诺笑了笑。他看中林嘉,就是因为这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明、慧,再加上这张俊美不凡的脸孔卖相,还有迄今为止不错的工作经验。   “这个任务确实很重要,也很特殊。而且需要耗费多年的时光,甚至,也许执行这个计划的人会葬身他乡,永远无法回来,连真实名姓都湮灭了历史之中。”   不想浪费时间,秦诺直接开门见山:“朕给这个计划,命名为造神!”   “造神!”林嘉的眼神骤然变了。   以人之身,妄谈神明吗?皇帝想要创造什么样的神明?金衣教主这样的吗?金衣教日前已经由潜鳞司派人前来接手了。甚至整个教内高层,都换成了朝廷的班底。自己这个前教主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除非……   “皇上想要在哪里造神?”林嘉敏锐地抓住重点。   “当然是北朔了。”秦诺坦然承认道。   这是他北朔攻略的重要一环。   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的侵略还停留在武力征服,攻城略地上,而忽略了很多重要的方面。   通过昌龙观,从经济上入手,再通过造神计划,从信仰和文化上入手,都是为了将来对付这个大敌,能有更多的助力和优势。   所以他能够放心用林嘉。   虽然在朝堂上政见不合,派系相对,但是在面对北朔这个强悍外敌的时候,无论是哪个派系,朝堂上都是空前团结的。朝中不少勋贵和武将子弟都曾经折损在北朔的战场上,包括林嘉的一位堂叔父。   林嘉当年高中探花,就曾经上书景耀帝如何联合西域和东川诸国,对北朔形成包围战略。不过当时他人微言轻,也没有太多人在意。   在对付北朔的战场上,他的忠心不用怀疑,以他的智商,也明白北朔的真正威胁,不可能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   而从人选上来,林嘉担任过金衣教主,对宗教的组织结构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再加上他天生俊美,卖相极佳,口才出众,完全具备一个神棍所需的所有职业素养。   最重要的是,他在北朔那边是完全的生面孔。   虽然是朝中备受期待的后起之秀,但是他毕竟入仕时间短,至今才不过是个刑部四品官,基本不在北朔的情报观察范围内。   一瞬间,林嘉想了很多,很长远,他很明白,如果自己承担了这个任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个任务能成功吗?”他不禁低声说着。   “朕不知道。”秦诺沉声回答,“朕只知道,一旦执行者进入北朔的地界,朝廷所能给予的帮助很少,甚至连潜伏在北朔的谍报网络,为了保持这个宗教和神明的纯洁无暇,都不能有太多的接触。”   “也许,这个任务会让人蹉跎一辈子,几十年无法回归中原,也许会在那个陌生的地域娶妻生子……也许,辛苦劳顿十余年,碌碌无为,只是边境荒蛮部落的一个门客或者臣僚,甚至也许,在偶尔的一次冲突中,被其他的宗教排挤诛杀,死得无声无息。”秦诺低声说着,描述着未来的场景,一句比一句更压抑。   “但是,如果成功,我朝对北朔,便有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利器。”林嘉喃喃说着。   秦诺顿了顿,移开视线:“你也可以选择拒绝。”   林嘉一怔,苦笑:“臣有拒绝的余地吗?”   “若你拒绝,削职为民,永不续用。你可以返回林氏祖籍,教书授课,寄情山水,成就一代大儒。”   “朕金口玉言。”这也是唐晨的哀求。   “这个计划非常庞大,也异常艰巨。朕希望能有一个全心全意的人来执行,如果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是肩负不起这样的重任的。”   秦诺淡然说着,神情冷淡之中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   造神计划,以凡人之躯,来创造神明,从而影响乃至决定一个庞大帝国的兴亡吗?   “臣原意!”林嘉突然开口,他的眼神明亮而坚定。   他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碌碌而为,隐匿山林之中,一辈子当个修书教学的儒生,就算能成就一代大儒,又能如何?虽然是个文人,但他天生骨子里有一种冒险精神。   “多年以来,边疆无数战士热血倾洒,生死牵系一瞬,臣虽是文臣,但有时也恨不得踏足疆场,奋勇杀敌。若是皇上的这个计划能够成功,无疑我朝对付北朔有了一个利器,一个不下于铁浮屠、开天弩的利器。臣若能完成此举,功德无量……”   ************   避暑山庄之内。   大殿之中,霍太后轻轻摇动着团扇。已经入秋时节了,夜晚山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但她还是习惯持着扇子,微凉的风缭绕身上,让她更加平心静气。   “都安置妥当了?”   “众位宗室和大臣都安歇下来了,只是方才有想要求见皇上的,一概被挡了回来,看模样并未生疑。”女官恭敬地回禀着。   “盯紧了人。”霍太后吩咐道,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反正也就这一晚的事儿了。”   一天的祭礼太过劳累,皇帝回宫之后就安歇了,有几个宗室大臣想要禀报事务的,听说皇帝已经睡下,也无法可想,只能乖乖等待明天了。   避暑行宫很快陷入了一片安宁之中,大多数人在一天的劳苦之后都迫不及待歇息了,只有蛙鸣格外嘹亮,将漆黑的夜幕衬得越发静谧深远。   霍太后问道:“已经确认过了?”   “燕王带着人返回了皇庄之内,只是地宫之内并无尸首,想必是已经被带走了。”   “哼,他倒是谨慎。”霍太后冷笑一声。   之前她与秦泽联合,除了将葛贤妃之死的真相奉送,当做诚意之外,双方也商议好了下一步的动作。   秦泽登基,却要先入御书阁学习,由她来临朝执政。   秦泽选择相信她,至少在明面上相信,如今在世的皇子,不过三人,秦勋与他隔着杀母之仇,去掉秦诺,也只能接受他登基了。   而且他登基,也是文臣武将和一众勋贵宗室都能接受的。   战乱时候,国赖长君。   当然,对霍太后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将三人一并干掉,直接推举旁系登基的可能性还是非常怀疑的。   所以在事成之后,燕王并没有跟其他宗室一起返回避暑山庄,而是直接去了皇庄里。自己的地盘,更加安全。   “既然如此,就开始吧。”霍太后微笑着,吩咐道。 第136章 发病   静谧的避暑行宫中, 一重重暗潮,在夜色的掩映下, 开始逐渐上涌。   而大多数官员和宗室, 还都沉浸在一片睡梦之中。只有少数警醒的,被主殿那边骤然亮起的灯火惊醒。   “怎么了?”有官员诧异地问道。   “皇上半夜突然发起了热,跟着的太医束手无策, 如今主殿那边正在紧急收拾东西, 准备返京。”   每一个醒来的贵人门口, 都会有侍从冷静地告知。   “太后和皇上传下旨意, 请诸位大人安歇, 不必跟随。按照计划待明日再出发即可。”   如果有不长眼的家伙坚持想要去皇帝跟前表忠心, 那么宫中的侍卫少不得用非常手段, 让这些大臣乖乖休息, 不要声张了。   在这样紧张而富有效率的控制下,整个避暑行宫主殿周围虽然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夜幕之下, 一队人马整装待发,等两位贵人上了车驾,立刻出发,在前往京城的道路上急急而奔。   几乎同一时刻,皇庄的大门也被打开,燕王秦泽也在一队人马的簇拥下,往京城狂奔而去。   收到线报,霍太后冷笑了一声, “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即可。”   侍卫立刻遵命后退。   这个孽庶之辈,还以为真的要让他登上皇位吗?   漆黑的夜幕之下,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几个人,正奔波在从皇陵到京城的大道上。   而京城内部,暗藏的布局开始逐渐收网。   宗室云集的街坊最东头,一座奢华大气的府邸坐落在这里。   舒王府因为主人跟随御驾前往皇陵参加祭礼,整个王府比往日寂静了不少。到了下钥时间,主持王府事务的大管事就吩咐闭门落锁了。   大多数仆役都进入了睡梦之中,就在这样安宁的时刻,突然王府的门房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值夜的仆役赶紧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上前开门,就听见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两扇巨大的门板被人生生撞开,一队玄色甲胄的士兵涌了进来。   闻讯而来的管事被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这是什么架势?自家主子谋反了不成。   进门的兵士却并没有预料中无礼的搜捕,而是抱了抱拳,急速说道:“宫中有变乱,奉太后娘娘之命,所有宗室一概前去宫中居住。”声音冷澈,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   总算不是要抓自家王爷下狱。管事定了定神,急道:“将军啊,我们王爷跟着去了皇陵,并不在府中啊。”   “我知道,不是还有一位小王子吗?”   说完,领头的手一挥,也不等管事答应,手下的士兵如狼似虎般扑向后院。   一连串的惊叫声响起,不多时,一群士兵就簇拥着一个惊恐万状的中年妇人出来,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婴孩,胖嘟嘟的,依然在睡梦当中。   那是秦勋之前的侧妃为他生下的孩子,也是秦诺兄弟们中仅存的一个下一代男丁。   后面还有一个容色艳丽的妇人垂泪跑了出来,一边尖叫着:“你们要干什么?我的孩子……”正是那位侧妃娘娘。   领头的军官冷声道:“带上孩子,立刻走。连同奶娘一起。”   说完一群士兵簇拥着惊恐的奶娘,抱着孩子,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只留下舒王府残破的大门,和满地惊慌失措的主子奴才们面面相觑。侧妃娘娘的哭嚎声在寂静的夜空里无助地回荡着。   ******   凛冽的夜风吹拂着,带着山间秋日特有的凉意。   一行人骑着快马,在山道上飞速前进,恍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京城的方向射去。   上百名骑士簇拥当中,那个云青色的身影极为抢眼,正是燕王秦泽。   “燕王”伏在马背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忍不住道:“怎么还没有来?这是要直接跑回京城吗?”声音清朗,带着两分不耐烦。   正是裴拓,如今他正穿着燕王秦泽的衣服,假扮成秦泽的模样,往京城而去。同样身形劲瘦流畅,夜幕笼罩之下,从背影上看还真分不出真假来。   旁边晏畅笑道:“快了吧,前面山间夹道,密林横生,正是埋伏的好地方呢。”   裴拓冷哼一声,“刚才咱们走过的那一处峡谷,也是埋伏的好地方,也不见有人出手,真是磨磨蹭蹭。”   “也许是那边道路太窄,不利于攻杀吧。”晏畅推测道,“唉,这皇庄到京城的路,也该派人修整一下了。”   马上要迎来一场惨烈的厮杀,但是每一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充满了期待。   征战和杀伐,本就是霹雳营最习惯的事情,这些年在京城的安闲生活,并没有消磨他们剑锋般的锐意。   跑进了林子没多久,突然旁边晏畅低声提醒道:“来了!”   一群人顿时振作起精神,极目远眺,果然前方的山道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   霍太后还真看得起他。来得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吧。裴拓冷笑了一声。   “今天咱们就来领教一下平西营的功夫!”   片刻之后,原本寂静的山道上杀声四起。   同一时刻,皇陵脚下的山庄依然是一片沉寂。   在裴拓假扮自己离开山庄之后,庄内立刻陷入了冷寂之中。   皇庄内不听话的侍卫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余的仆役也被驱赶进了一处单独的院落关押。整个皇庄内部,已经被霹雳营和潜鳞司的人手彻底控制住。   秦诺走在花园中,任惊雷陪在他身边。   “皇上不去歇息一下吗?如今只是前半夜,距离天亮还早着呢。”任惊雷轻松地笑道。   “朕哪里能睡得着啊?”秦诺笑道。并不避讳自己的紧张。   “是在担心京城的事情吗?”   “京城有裴将军坐镇,倒没什么可忧心的。也不知道南乡侯他们走到哪里了。”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开始交手了吧。”任惊雷揣测着,又笑道,“皇上不必忧虑,此番跟着出来的人数虽少,但都是精锐,就算对手同是禁军五卫之一,也不惧的。”   任惊雷很是自信。   秦诺叹道:“若只是平西营也就罢了,只怕太后手中,还有别的力量。”   任惊雷顿了顿,笑道:“皇上刚才还说,有裴将军坐镇,京城无忧呢。”   “朕所忧的,并不是今晚的胜负和成败,而是这种让人齿冷心寒的局面。”秦诺慨叹着,“如今南边战事如火如荼,而北方又有恶狼虎视眈眈,如此精力,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共御强敌,非要自家人先杀个你死我活呢。”   这个话题有点儿超纲了,任惊雷不好回答。   秦诺似乎也并不指望他回答,也许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   “朕从有记忆开始,就跟十弟一起居住,同在一处宫室,日日相见,虽然他经常算计坑害朕,但生气之余,朕对他也是有一份感情的。”孤僻的宫廷生活,围绕在身边的都是奴仆之辈,秦芷又不可能天天来看他。秦泽确实是秦诺穿越之初,唯一一个能跟他平等交流的人了。   “后来,他也算长大了,兄弟之间说开了,没想到反而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要亲手杀他。”   皇帝的声音在夜幕之下,听起来有些虚幻。   “你知道吗?当时他最后的视线落在朕的脸上,那个时候……”秦诺的声音噶然而止,他感觉,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眼神了。   “皇上后悔了吗?”任惊雷低声问道。   秦诺沉默了。   黑暗笼罩下的庄园一片寂静,盛夏的时节,花园中林木出奇的茂密,也许是山间的风水更适合树木的生长,环绕在这一处凉亭周围,都是参天大树,置身小小的亭子里,竟然有种遗世独立,与世隔绝的错觉。   四周是凄切的蝉鸣,衬得空气越发静谧。那人声鼎沸的京城,灯火流离的行宫,都遥远地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一般。   侍从早已被屏退地远远的,冷寂的林子里,只有君臣二人的身影。   月色将两个影子拉地很长。   就在任惊雷以为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年轻的皇帝突然开了口:“朕不后悔。”   “朕也曾经想过,自己如果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并没有机缘巧合,登上这个位置,那么是不是日子更加轻松惬意呢。”   “可是,现在,朕不这样想了。尤其在朕坐上了这个位置上之后。”   “这个国度有着太多的潜藏危急,朕并不认为,以七哥和十弟的资质,能够顺利渡过这一切。所以朕很庆幸,幸好是朕登上了这个位置,朕原意担起这个重任,朕相信,没有人能够比朕做得更好了。”   “朕岂能因为一人之轻松和乐,放弃如此沉重的责任?”   “啊,这话听着好像很自恋啊?”说到后来,秦诺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上……”任惊雷却神色郑重,“皇上是一位明君。”   “朕都没有干什么事情。”对如此直白的称赞,秦诺有些不好意思了。   任惊雷低声笑着:“皇上已经为天下百姓干了很多事了,今年开春的减税,让千万民众受益,酒精纸甲等物供给军中,大大减少了伤患,虽然大多数都被那群家伙偷喝掉了。”   秦诺忍不住笑起来,这件事工部向他提过了,才知晓酒精还有这个用处。   “还有之前……”任惊雷顿了顿,视线垂下,“之前皇上安抚南陈宗室,让那些嫁入北地的无辜女子不受牵连,免于无家可归,骨肉分离。”   想不到任惊雷会提到这件事,秦诺有些惊讶,笑道:“谢谢,任卿,这份肯定对朕来说很重要。朕会努力干得更好。”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等将来平定了南陈,朕会善待那里的百姓,广开科举,安抚民生。还有北朔,有生之年,朕会努力解决那边的隐患,让边关靖平,让北疆的百姓也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另外,还要开海贸,兴商道,藏富于民,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任惊雷目光闪烁着,“之前就听将军说起,皇上的想法与众不同。”   “咦,裴卿在家中经常提起朕吗?”   “也没有了。不过将军很是叹服皇上的。”任惊雷笑道,“偶尔提起几次,臣都陪在身边。”   “叹服什么,朕的以德服人吗?”秦诺好奇。   “哈哈,”任惊雷顿时笑出声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   “皇上,”最终,他垂下视线,低声道:“皇上是个仁慈的人。”   秦诺盯着他,又挪开了视线。 第137章 对弈   他缓步走在阴森的林道中, 任惊雷跟在身边。   “任卿你从小就跟在裴将军的身边吧?”   “是的,蒙将军不弃, 从小收养。”   “非常恨南陈吗?”秦诺低声问道。   明白秦诺话里隐藏的意思, 任惊雷顿了顿,才回道:“两国交兵,胜者为王, 本就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臣不会像崔将军那样看不开的。”   秦诺看了他一眼, 看来崔骞在南陈屠戮世家的事情, 军中大都是知晓的。   “像臣的全家, 虽然被南陈当年的水师总督白飞恒所屠戮, 但是攻陷南陈之后, 白飞恒满门数百口人一样被我军所杀, 仅余幼子幼女, 跟着伪帝逃去了南方。杀来杀去,不都是一个样。”任惊雷低声叹息着。   秦诺心神一动,他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真情流露?   秦诺目视着身后的年轻军官,任惊雷的目光中有些失落,又有些茫然。   在月色的笼罩下,一双秋水明眸闪烁着星辰般的光泽,看起来有一种深邃的忧郁。   这种眼神,让秦诺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崔骞。   不说性格如何,那家伙天生就是这样一幅勾人的眼神。   任惊雷的容貌与他虽然截然不同,但此时此刻, 竟然诡异地有点儿重合。   想到这两人,秦诺突然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来。以前霍幼娟跟她开玩笑时候提起的八卦。京城的勋贵豪门之中,崔骞和任惊雷,可是闺阁圈子里齐名的金龟婿啊!只因为两个人不仅年轻俊俏,事业有成。最重要的是,都是父母双亡,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而且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大笔财产的!   套用一句后世的话,就是有房有车、父母双亡。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不像后世,两代人能够分开居住的。女子出嫁之后,上需要侍奉公婆,下还得抚育儿女,中间伺候夫君,平时还要考虑如何跟妯娌相处,规矩礼仪一大堆,简直能把人折腾死。要不然宝哥哥怎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珍珠,出嫁了之后就是死鱼眼珠子了。无他,生活的残酷磋磨而已。   所以两人在闺阁圈子里,是人人觊觎的金龟婿。其中崔骞出身更高贵,爵位显赫,但性格傲气冷淡,不好相处,任惊雷出身虽略低,但家宅富裕,为人又温柔体贴。两人各有各的好处。只可惜两个人都至今未婚。   秦诺忍不住问道:“没有想过成家吗?”   任惊雷愣了瞬间,似乎没想过皇帝会询问这个问题。   秦诺也觉得有些过分,毕竟是别人的隐私,笑道:“是朕失礼了,任卿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任惊雷笑了笑,“身在战场,也许何年何月,便会无常先至。何必这么早成家,拖累了别人。”   是想到之前自己家人身亡的惨剧吗?秦诺默然。   “有朝一日,臣希望能看见天下太平,这样也就不必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到时候臣就可以解甲归田,游历江湖,四海泛舟,当个闲人了。”   秦诺有些意外,他也接触过不少禁军五卫的军官,任惊雷这样年轻又身居高位的,大多数都想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眼前任惊雷,少年从军,战功显赫,没想到从骨子里却是个反战派。   一句话说完,任惊雷猛地醒悟过来,低头道:“臣失言了。”   任何帝王,都不会想听见自己的战士有如此退缩厌战的心态吧。也许是今天的夜风太柔软,而皇帝的态度也过分温和,竟然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表露了少许……   秦诺不以为忤,摇头道:“朕明白,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明白战争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这下轮到任惊雷惊讶了,秦诺这种少年登基的帝王,一般满脑子都只想着皇图霸业,极少对战争有这样清醒的认识。   秦诺收回了视线,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他转而问起了北疆的事情。   任惊雷立刻从善如流地将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说起他和裴拓在裴翎身边少年学武的趣事。   他口才敏捷,言辞生动,秦诺听得津津有味。   “等等,裴卿会做饭吗?”从他的讲述中,秦诺又有新发现。   “当然,将军做饭很好吃啊。”任惊雷笑道,“北疆军中,有时候将军实在受不了伙夫的厨艺的时候,就会自己动手,哈哈,那时候,我和裴拓就有口福了。”   秦诺一脸震惊,这个年代的男人,掌握这项技能的可很少见啊。   不过听说裴翎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和士卒同吃同宿,并不如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一样,习惯特殊待遇的。   “嗯,不知道比起朕来,谁做饭更好吃。”秦诺摸着下巴。   “啊,皇上也会做饭吗?”这下子又轮到任惊雷吃惊了。   “当然,朕的厨艺很不错哦,有机会请你们尝尝。”秦诺笑起来,厨艺这种东西,是前世任何一只单身狗的必备技能好吧。   任惊雷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比起裴拓,任惊雷为人更加温和通达,无论言谈举止,还是外在性格,相处起来,都让人如沐春风,实在让人不喜欢都难。   两人一路说着,从花园走回了凉亭,转眼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秦诺原本因为亲手杀死秦泽带来的那些郁闷,终于缓解了不少。   *****   京城之内,一队骑兵快速奔波在返回京城的官道上。   远远看见了,守城军官一声令下,原本封闭的城门立刻开启。   队伍没有任何减速,簇拥着两辆马车,瞬间冲入了京城之内。   两个时辰的车马劳顿,霍太后有些疲惫,但是当她走下马车,看到眼前熟悉的宫殿时,立刻感觉精神振奋了起来。   眼前虽然是重重阴暗夜色,但前方的路却带着无与伦比的辉煌,她确信,等到明天早晨,升起的将是截然不同的太阳。   进了慈宁宫大门,霍太后顺便问道:“人都请到了吗?”   “舒王爷的那位小王子,已经带进了宫中了,等着太后。”   霍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去请范丞相、霍尚书……入宫。”她一连点了几个名字,都是朝中二品以上的掌权大员。   ***********   霍家府邸内,霍东来脸色非常难看。   太后已经回宫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宫内的线人低声禀报着:“是的,据说皇上突发急病,皇陵那边跟随的几个医官束手无策,只能连夜赶回京城,太后也一起回来了。”   “如今太医院的几位医官已经前去乾元殿了。”   霍承光惊讶:“怎会突然这样?皇上身体一向很好的。”   霍东来脸色沉了下来。“太后说病倒,自然会病倒的。”   霍承光身体一颤,猛地醒悟过来,“伯父,您是说……”   霍东来沉默着,自家太后姐姐,竟然会选择这么突兀的道路,这是真的要将一切都逼到绝路上啊!权柄二字,就是这么吸引人,不得到,毋宁死?   他身体颤抖着,太后明显是要挟持逼杀皇帝,甚至皇帝已经被她杀害了。明天这大周的江山,要剧变啊!   霍承光目光闪动,“刚才太后和皇上返回京城,竟然一切悄无声息。”   两位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物返京,按理说整个京城都要轰动起来,但是完全没有任何风声,霍家还是靠着内宫潜伏的眼线才得知了消息。   “五城兵马司!”霍东来恶狠狠吐出一句话。   五城兵马司的主事范曾,竟然也是太后的人!五城兵马司加上平西营,难怪太后胆敢兵行险招。   可是城内还有一个裴翎,一个霹雳营啊。   霍太后是怎么想的?或者她以为,只要皇帝死了,就一切大局已定,裴翎也不会太过介意。而且他是诛灭南陈的头号刽子手,乐于见到一个南陈血脉的皇帝彻底消失?   可是裴翎真的会这样想吗?   对这个老对手,霍东来的理解远远比霍太后更深,他不认为裴翎会坐视不理。   要是霹雳营下场……   霍东来手都在抖着。这是要重复当年夺嫡时候的剧变吗?可如今不是当年啊!外面还有南陈在打得如火如荼,如果朝中发生这种剧变,南陈的局面是别想挽回了。   霍太后这种行为……如果他知晓,必是要阻止这种异想天开的变乱。这样只会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大周江山,再起波澜。   或者霍太后明白,如果皇上真的已经驾崩了,那么霍家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绑上她的这辆战车了!   所以一切最关键的是,皇上现在的情况如何?   霍东来头一次感觉,选择是这样的艰难!   他沉下心来,仔细思考。   之前南陈血统一事,已经让朝野人心浮动,不少臣子,尤其跟南军关系密切的,暗中生出了别样心思。霍太后这一次如果真的害死了皇帝,那么接下来自然是凭借平西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镇压住朝中的反对声音,然后,从秦勋和秦泽之中择一继位……   是秦勋!略一思忖,霍东来就明白了。皇帝的驾崩必需有人承担责任,而秦泽就是现成的下毒凶手,因为之前皇陵坍塌一事,被苛责而心怀不满,毒杀皇帝。   秦勋继位,只怕也活不了太久,就要替换成他的儿子了。甚至干脆让秦勋也在这一场变乱中身亡,直接拥戴那个小王子继位。然后由她临朝执政。   不亏是亲姐弟,霍东来略一推测,就将霍太后的计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种疯狂的计划!   霍太后这是看准了神策营、神兵营、辟东营都不在京城,所以雷厉风行地下手了!   霍家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了,跟随霍太后,继续保持权柄?霍太后再疯狂,也不能把母家清算殆尽,尤其她还需要朝臣的拥护,如果此时选择跟随霍太后,那么霍家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可以快速修复,一如既往。   可是,霍太后的计划真的会这样顺利吗?   霍东来眼睛闭上,复又睁开。“备车,我要去一趟庆云坊东头。”   霍承光大惊:“伯父?”   霍东来摆摆手,“不必担心,不会引人注意的。”如今神策营和神兵营都不在京城,他们手中没有兵权,反而处在了一个被人忽视的位置上。   “如果宫中来人相召,就说我已经睡下了。不必应答。”霍东来简单吩咐着。   霍承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有惊动任何人,管事匆匆备好马车,霍府角落的小门打开,一辆朴素之极的青灰色马车驶入夜色之中。   同样的情形还在好几家消息灵通的权贵之间发生着,表面上夜色一片静谧,而私底下,一重重暗潮不断涌动。   在权贵云集的庆云坊内,霍家距离裴家其实并不算太远,车夫驱赶着拐了两个弯,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听闻了霍东来上门的消息,裴翎爽快地迎了出来,笑道:“想不到霍尚书大驾光临。”   看着他衣衫齐整,神采斐然的模样,霍东来立时明白,心中一片冰凉。   他苦笑一声:“听闻了宫中皇上病重的消息,心中恐慌,所以前来邀请将军,想要一起入宫探视。”   “尚书大人果然关心皇上安危。不过据我所知,皇上修习武道也有些日子了,龙体康健,就算偶尔风寒,也只是小病一场,不会有大碍的。你我匆匆入宫,反而容易让大家恐慌,以为皇上真出什么事情了。”裴翎坦然笑着。   果然!霍东来垂下视线,“将军倒是冷静。”   裴翎也没有绕弯子的意思,坦率笑道:“不过心中多点儿底气罢了。”   “倒是尚书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在这里暂歇片刻。也免得回去,还得找借口推诿宫中的召唤。”   “也好。”霍东来点点头,迅速冷静了下来。   屏退了侍从,亲自带着霍东来去了书房,裴翎笑道:“反正闲着无聊,手谈一局如何?”   霍东来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到了棋盘旁边坐下,一人持白,一人持黑,开始了一场桌上厮杀。   两人从少年时候,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对围棋一道,都造诣极深,棋逢对手,战局渐入僵持。   霍东来用晶石棋子敲打着桌面,随口问道:“在将军看来,皇上资质如何?”   “皇上性情仁厚,宽以待人,通达权变之处,又常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哈,原来将军也如此感觉。”   裴翎笑道:“若无意外,也许会成为让你我都赞叹的明君吧。”   若无意外吗?霍东来垂下视线,笑道:“将军对皇上果然一片赤诚。”   裴翎明白他的意思,只笑道:“皇上并非斤斤计较之人,霍尚书想必自己也深有体会。”   霍东来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多问,有很多事情,他想要试探,却明白,自己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渡过眼前的危机。   并非计较之人,也并不意味着对如此冒犯都无动于衷。   这一夜之后,朝中的势力只怕要大清洗了。   窗外微风吹动树枝,送来夏日夜晚特有的凉爽。如水般的月光笼罩着整个庭院,一切都宁静而美好。   然而,天光乍破的那一瞬,整个京城都要迎来天翻地覆的剧变。而霍家这条大船,在这一场风暴当中,又会被裹挟着驶向何方呢?   自己的好姐姐啊,你可知晓,给家族带来何种危机!   **********   重重宫阙,慈宁宫内。   霍太后皱起眉头,她刚刚派人前去召见霍东来和范文晟等朝中重臣,然而让她气愤的是,几个人都以形形色色的借口,拒绝了召唤。   都在观望之中吗?这些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霍太后有些恼火,偏偏一阵接一阵的吵杂声音从偏殿传来。   是秦勋膝下的那位小王子,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顿时恐慌大哭,吵着要找娘亲。才一岁多点儿的小东西,竟然天生这么大的嗓门,哭嚎的声音几乎穿透整个慈宁宫。   霍太后原本就心情郁闷,被他这么一搅,更是恼火万分。   她冲着身边女官喝道:“立刻让这个声音停下来!哀家不想再听见任何动静。”   太后极少这样怒气外露,侍奉的女官都吓了一跳,连忙跑去偏殿,努力对付那个不好伺候的小王子去了。   不多时,耳边的哭嚎声渐渐降低,终于不可闻了。   霍太后这才感觉怒气稍低。   她冷静下来,闭目深思片刻,她吩咐道:“传令范曾,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将几位大人“请”进宫里来。” 第138章 杀戮   五城兵马司是驻守京城维护日常治安的兵马, 虽然只有三万人,不足禁军五卫当中的任何一个。但是有一点比禁军五卫都强得多, 就是他们是驻扎城内的。不像禁军五卫的大本营都是驻扎城外。   这也是为何太后对自己的大事, 如此有自信的原因。京城之内,宵禁之后,论精锐的武装势力, 只有数千名内廷侍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三万人在。   只要封闭城门, 京城短时间内不可能被任何势力攻陷。就算霹雳营全军出动也没用。而且以裴翎的智慧, 不可能在听到皇帝身亡的消息之后, 还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选择。   更何况城外还有平西营在牵制着霹雳营的动作。   只要在明天一大早的朝堂上, 稳定住局面。扶持新君上位, 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反正皇帝已经死了!   死人是不可能跟活人争夺的!   幽暗的衙署之内, 五城兵马司的主事范曾正紧张地在大堂上来回走动着。   属下每隔一刻钟, 就要进来禀报城内和城外的情况。   霹雳营没有动静,很好!   城内各家勋贵大臣的府邸也都没有动静,很好!   只要能保持这个趋势, 一直到明天的早朝,一切就有惊无险渡过了。   范曾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留着漆黑的小胡子,光看脸,也能称得上一句颇有威仪,只是配着他胖嘟嘟圆球般的身材,就有些莫名的滑稽了。   很久之前,他就将赌注压在太后这一边了。   眼看着自己这辈子快要到头了, 蹲在这个职位上也不可能再进一步,眼前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一旦成了,封侯得爵都不在话下。   回想起来,自己也是名门出身,虽然是个庶子,但也自诩有才。可惜沉沉浮浮混了大半辈子,才爬到这个指挥使的地位。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听着显赫,其实不过是个四品,放在这骄兵悍将云集的京城里,根本不够分量。这些年他没少受禁军五卫的气。   眼瞅着禁军之内多少年轻人都提拔地飞快,尤其是霹雳营、平西营那些地方,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就有五品、四品,甚至三品的官职。他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却只能乖乖冲着小自己半辈子的人点头哈腰。能不气吗?   不就是上过几次战场,斩杀了几个北地的蛮子吗?他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日日在京城这地界上殚精极虑,维持治安,游走在诸多权贵势力当中,一点儿也不比上战场轻松好吧!   正满心怨念地想着,突然手下急匆匆进来,“将军,平西营校尉晁阳成要求入城,带着五百左右的属下。”   平西营的人要进城,是看到外面霹雳营没有动静,所以坐不住了?   毕竟是友军,就算怀疑对方有可能是进来抢功劳的,范曾也不敢阻拦。谁不知道,他们家那位统领,在太后面前是什么身份!   范曾挥了挥手:“核对清楚了,确实是平西营的印信无误,就放人入城吧。”   一声令下,很快传递到城门。   城头士兵先用瞭望镜查看四周,确信没有其余兵马接近,然后城门被缓缓打开。   晁阳成带着五百名士兵,策马进了城内。   五城兵马司的副主事李宏春上前,笑道:“将军一路安好,不知外面的情势如何?”   对他殷切的招呼,晁阳成脸上却露出一个冷淡的表情。仿佛是嘲讽,又像是怜悯。   李宏春还没反应过来,就猛地看到对面闪烁起明晃晃的利刃光芒。   是晁阳成带进来的五百精兵,整齐划一地拔出了兵器。   “你们要干什么?”   他张大嘴巴,可惜叫声还没有冲出喉咙,就被人一剑横过,霎时间鲜血喷涌,当场毙命。   杀戮像是一场骤然经过的暴风雨,来得急,也去得快。   不过片刻之间,城门后面的小广场上,已经没有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活人在了。   戴德耀命手下检视四周,不要放过漏网之鱼,自己来到晁阳成面前,笑道:“多谢了。”   “不敢当将军谢字。”晁阳成恭敬地回礼道。   戴德耀还是有些惊讶:“真想不到,晁将军竟然是忠于皇上的人。”之前裴翎与秦诺制定计划,提到过让他们不必强行入城,可以假借平西营的名义。戴德耀便知道平西营之内,有潜鳞司的探子。对皇帝的手腕不免高看了一眼。   要知道,崔骞接手平西营虽然时间不算长,但他为人手段高明,聚揽人心颇有一套,再加上景耀帝的助力,很快将整个平西营整治地铁桶一般。   皇帝登基时间很短,竟然就能在这里面安插棋子了。   万万没想到,来接应并送上印信的人是晁阳成。这家伙可是崔骞的亲信啊!难道是潜鳞司很久之前埋下的棋子?对皇帝的手段,戴德耀不仅越发感觉高深莫测了起来。   晁阳成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一向冷淡的表情有些崩解的迹象,但还是稳住了。   对戴德耀的疑问,只沉声道,“是皇上以德服人,平西营从上到下无不叹服。”   以德服人!被这个熟悉的词汇刺激到,戴德耀眉头抽搐了一下。   等等,平西营从上到下?这个意思难道是说平西营统领崔骞也……   看着晁阳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戴德耀想要询问,却知晓眼下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能摇头苦笑了。   转头吩咐手下,立刻杀奔五城兵马司衙署。   *****   皇宫之内。   霍太后坐在殿上,眼看着西洋钟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之前因为霍东来、范文晟等重臣都拒绝入宫,她命令五城兵马司将人“请”进宫来,但是至今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重臣入宫。   纵然范曾明白,这些朝臣不是他能真正得罪的,“请”人的手段比较和缓,也不可能拖延到这个地步吧。   事情有变!   常年浸淫宫廷之内的霍太后立刻嗅到了不对劲儿的味道。   是范曾起了异心,还是霹雳营之前就已经入城了?可是自从定下计划之后,她已经安排霹雳营内的眼线紧迫盯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消息传来,而京城内部更是严防死守,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会放入城内……   霍太后站起身来,焦急地来回走动着。   片刻之后,咬牙道:“传平西营副统领翟文柏入宫。”   又等了片刻,眼看着天边隐约泛起一抹白光,平西营副统领翟文柏没有过来,反而是她最期盼的那个人到了。   “娘娘在着急什么?”长身玉立的青年走进了大殿。   两侧的烛光照耀在那张清俊无双的脸上,年轻人施施然走近的身影仿佛破开黑暗的第一缕光,就这样照进了阴暗的大殿之内。   看到崔骞,霍太后原本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只是……你怎么也回京城了?”她诧异着,按照原定的计划,崔骞留在避暑山庄那边看守勋贵和宗室,同时还要对付秦泽,扣押秦勋,将先帝留下的两位皇子掌控在手中。   “这不是担心娘娘您的安危吗?”崔骞笑着道。“一帮尸位素餐的腐朽之辈,哪用得着亲自盯着,都已经收拾好了,不必忧虑。”   这个解释立刻打消了霍太后的疑惑。   “你回来的正好。”她音调有些急促,“五城兵马司的人多半是起了异心,正好你调派平西营的人进城,将那些逆贼诛灭。”   “也好,为娘娘将那些逆贼一扫而空,是臣的荣耀。”   崔骞眉目如画,说着这样的话语,更显得整个人英姿焕发。   霍太后有一瞬间的失神,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抚摸上了崔骞的脸颊。   这一次,不同以往,崔骞没有闪避。   他盯着霍太后,目光深沉而忧郁。   霍太后也在深深凝视着他,仿佛在通过这张容颜,看着另一个人,那个她曾经深爱着的人,却因为家族的道路,她只能与他失之交臂。然后,他被这个世上比她更有权柄,更加尊贵的女子所夺走了……   不过一切无所谓了,那都是过去的记忆。   眼前的人,更加年轻俊美,而且由她一手养大,对她忠心耿耿。他们还有更遥远的未来,属于两个人的未来,只要稳住如今的局势。   “死人不可能跟活人争什么。不是吗?”她忍不住喃喃低语。   “太后说的是。”   崔骞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闭上眼睛。俊秀的脸上,原本的忧郁之色更加明显,长长的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让他双目比往常显得更加温润柔软。可是,从那红唇中吐出的话语,却一点儿也不温柔。   “死人不可能跟活人争什么。”   “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您当年将父亲身亡的消息告知母亲,又收买产婆,故意让她难产血崩身亡吗?”   霍太后正沉浸在温柔旖旎的气氛中,一开始甚至没有醒悟过来他在说什么。   片刻之后,她终于听清楚了,瞬间脸色剧变,她猛地想要收回手,然而那只手却被崔骞紧紧按住,在自己的脸颊上。   “我的容貌一定酷似父亲吧。”他笑着,眼中浮动起泪水。   透过晶莹的眼泪,他的目光幽深难测,带着寒冰般刺骨的冷意,却也有痛苦的矛盾挣扎。   “不,我……”霍太后惊慌了起来。   然而崔骞没有给她说太多话的机会,他合拢双手,在霍太后洁白的脖颈上,然后用力…… 第139章 秋雨   “咯咯”的呻、吟声从霍太后的喉咙中发出, 她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了,距离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为什么走到这里却又失败?   是秦泽的手笔, 将这件尘封的往事揭开?能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是霍家又一次放弃了自己这个女儿,与秦泽联合了?   亦或者, 是那个卑贱愚蠢的孽庶, 压根儿就没有死。   几乎是瞬间, 聪慧如她就想透了很多事情。   从被家族软磨硬泡着放弃了感情, 进了这个宫廷, 她的心中一片冷硬,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正宫皇后, 内心的荒芜愤怒也难以填满, 只剩下对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的垂涎。   都是因为这该死的皇权,她失去了自由快乐,失去了心爱之人, 连亲情也变得淡漠。   那么等她拿到了最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不是一切就能够回来了。   如今眼睁睁看着一切近在咫尺,却要失之交臂,甚至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她死死盯着崔骞俊秀熟悉的脸庞,在万般不甘和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那具躯体再也没有了生息,崔骞猛地回过神来,他崩溃一般跪倒在地上, 肩头颤抖着。   他曾经杀过无数的人,传达命令杀的,亲自动手杀的,在南陈的战场上,在动乱的宫廷中……   他知晓很多人怕他,背地里叫他侩子手,或者玉面修罗什么的乱七八糟绰号。   他一概不在意,从修习武道开始,他就对血腥的道路早有预料,还有期盼。   瑞国公崔家原本世袭的文生,儒雅清贵,到了他这一代,却弃文学武,在京城勋贵圈子里还引发了一阵热议。   但是除了武道,他无法宣泄这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只有亲手让仇人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他才能略微清醒和舒坦。   四岁那一年,身怀六甲的母亲骤然血崩身亡,他不顾侍从的阻拦,冲进了房间里。   只看到那一盆盆的血水,还有那个皱巴巴的婴儿,那是他的妹妹,原本应该生下来就受尽娇宠、宛如公主的孩子,却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还有他的母亲,这个帝国最尊贵的血脉,却只能躺着床上,无力地等待着死亡降临,整个床铺和裙摆,都是赤红的色彩。   血珠沿着赤、裸的脚踝流下来,从床边滴落到地面上。   他当场被吓得尖叫起来。   那一天的赤红血崩,还有母亲垂死之际的哀嚎声,仿佛占据了生命的全部。   搬入宫中居住后,他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虽然景耀帝和霍太后对他百般关心,太子秦聪对这个表弟也处处容让,宽和相待。他内心深处还是难以忍受的压抑,性情也日渐偏激沉郁。   直到踏足南陈的战场,当眼前充斥着无数血腥之后,他的噩梦才稍稍停歇。   杀了那么多人,染了那么多血,见惯了敌人的惨叫哀嚎和死亡的降临。   如今的他,在这个慈宁宫的大殿里。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杀人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眼前的霍太后,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人。如同第二个母亲。   她对他的关怀……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调的?   她看自己的眼神开始慢慢改变。   这种改变让他心寒,让他疏远,甚至只能自请入战场,远离了这个宫廷。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要亲手杀她。   心中无与伦比的痛苦和憋闷。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秦诺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崔骞,还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霍太后。   曾经在这个宫廷中说一不二,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压制帝王权柄的女人,如今已经陷入了永眠的深渊。   秦诺心情有些复杂。   也许是如今崔骞的痛苦,正好是他一天前所亲身经历过的。   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总是一件难以让人释怀的事情。而且,霍太后在崔骞生命中的位置,远比秦泽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   这么想着,对眼前之人浓重的厌恶不禁略微减少了两分。   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崔骞瞬间从短暂的失态中清醒过来,他后背绷紧,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猫科动物。   发现进来的人是皇帝,他逐渐松懈下来,缓缓站起身。   “皇上满意了?这个结果。”   “辛苦崔卿了。”秦诺平视着他回道。   崔骞顿了顿,突然问道:“皇上要杀我吗?”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出这句话。看来今晚的事情,真的对他刺激不小,都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   秦诺温声道:“这个夜晚,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么以后呢?皇上要杀我吗?”崔骞继续冷漠的问道。   秦诺沉默下来,静静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足三尺距离的青年。   半响,他笑起来,“朕希望,崔卿日后能恪尽职守,你我君臣相得,自然一切无忧。”   崔骞眯起眼睛盯着他,以一个臣子的目光来说,过于无礼了。但是在这样无礼的审视之下,秦诺依然平淡冷静。   他正在分辨自己话语的真伪。   秦诺声音放软:“于公,如今朝中人心未稳,边境还有外敌虎视眈眈,朕也不希望再出任何波澜了。于私,你是朕的表哥,父皇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你我兄弟再起纷争。况且你自幼与幼绢情同兄妹,朕也不希望让幼绢伤心。”   他言语诚挚,并无一丝作伪,这本就是他的真心话。他对崔骞是有杀意,但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他曾经想过将崔骞以谋害太后的罪名,明正典刑,反正对付这家伙,过河拆桥他毫无心理压力。但是反复思量,最终还是放弃了。   诛杀太后,已经是迫不得已之举,大大有违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礼教意识,但还可以用别的方法遮掩过去,如果连崔骞都一并处置了。理智的,明白自己是除恶务尽,胆小的,必定要忧虑自己要大肆刑狱了。   而且崔骞身上还有一重政治意义。他在南陈杀戮众多,自己若在此时处置他,难保不会让人想歪。   自己的南陈血脉,终究束手束脚。   反而如果对这个太后死党,杀戮南陈众多世家的人轻轻放过,更能昭明自己的立场。也能尽快让众臣心安。   身为君王,不可能随便以自己的好恶来任意行事。如今的朝堂,确实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崔卿终于低下头,单膝跪倒在地:“臣多谢皇上宽宏。”   秦诺心下稍安,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马上就是早朝了,一起过去吧。”   议政殿里,众多朝臣早早到了。有消息灵通的,如范文晟等人,神色复杂难辨,偷偷瞟向御座,却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每个人几乎都焦躁不安着,等待着悬在头顶上的宝剑落下,却又强自装出冷静的模样。平日里这个等待御驾的时间,很多朝臣都会三两个凑在一起,议论着接下来要谈的政事,但是今天早朝的议政殿,却安静地出奇。   直到兵部尚书霍东来跟大将军裴翎联袂而来。   听说两人甚至是同车前来的,朝中众臣纷纷变了脸色。   右丞相古洪春面如土色,颤抖不已,他是霍太后的亲信。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而范文晟则隐约松了一口气。   在众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当中,骤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圣驾到!”   殿内刹那间人人肃然,目光瞥向入口处,几乎翘首以盼。   连霍东来都忍不住动容,唯有裴翎表情冷静自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自然云淡风轻。   终于,年轻的皇帝在宫人簇拥下,快步走过掀起的珠帘,进了大殿之内。   平西营统领崔骞跟在他身边,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洗礼中进了议政殿。   视线扫过大殿,秦诺微笑着招呼道:“诸位大人,久见了。”   明明只是隔了一天的时间,却说什么久见了……   没有任何人对这个别有深意的招呼露出异样,群臣纷纷如往常般跪倒在地,齐声呼道。   “臣恭请圣安!”   秦诺在御座上坐好,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秦诺施施然开了口:“昨晚入夜时候,太后突然发了急病,行宫中的医官都束手无策,朕不得已,只好陪着太后连夜返回宫中。”   “皇上一片纯孝之心,天日可鉴。”范文晟立刻顺着话题恭维道。   “听说昨天晚上,宫人传讯的时候,仿佛有些失误,将太后病重说成了朕病重,唉……”   范文晟跪地道:“只怕是消息从避暑行宫传递,路途遥远,有些疏漏,臣等本就诧异,皇上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可能急促病倒呢。”   “朕倒是宁愿自己病着,也希望太后安康啊。”秦诺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脸皮厚度大有增加。   “皇上万万不可,皇上身系社稷安危,太后若知晓皇上如此话语,必会生气。”工部尚书季康乐躬身道。   秦诺顿了顿,继续说道:“朕只希望太后身体康健,别无他求,只可恨,昨晚返回到了城门处,竟然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了下来。”   “冒犯了朕,不过是小事,耽搁了太后的病情,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也不知这范曾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故意为之。”   殿内都是人精,瞬间醒悟了皇帝对这件事的处置态度。   不少人偷偷松了一口气。   皇帝果然宽厚仁和,不少中立的朝臣都在担忧,年轻气盛的皇帝咽不下这口气。毕竟如今是战时,不好再掀起逆王叛乱那样大规模的刑狱了。   最终,一场内乱,被秦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霍太后在祭祀先帝的时候,因为劳累过度而病倒,回京途中却被五城兵马司的范曾刻意关闭城门,拖延时间。甚至当时的范曾还想派人攻击御驾,试图趁着城内百官和守军都不注意的时候,将两位贵人杀害。   幸而霹雳营统领戴德耀带人入城禀报事务,凑巧遇到此事,将五城兵马司的一干逆贼当场斩杀,护送着皇帝和太后的御驾回了宫中。   可惜因为之前一场拖延,太后受了很大惊吓,再加上病情延误,经过太医院仔细诊治,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范曾的罪名瞬间被议定了,不久,前去搜查的兵马又在他的府内发现私通南陈的“证据”,之后抄家灭族,不在话下。   而且范曾不仅在城门处意图作乱,在提早从密探口中得知了太后和皇帝要返京的消息之后,更勾结南陈杀手,埋伏在返京的路上,试图阻截圣驾。因为皇帝发现太后病情严重,为了赶时间半路调转方向,抄了小道返京,才逃过一劫,但是前去埋伏的杀手却将燕王秦泽的车队误认为是皇帝的,痛下杀手。   结果燕王秦泽不幸遇难!   可怜已经被逆王屠戮一空的大周皇室,再次惨遭重创,一次失去了两位重要的皇室成员。   霍太后和燕王的离世让皇帝悲恸至极,险些哭晕了过去。   皇帝立刻下旨恢复了燕王的亲王爵位和双俸待遇。因为燕王并未娶正妃,便干脆将其之前唯一侧妃繁娟晋封为正妃,为其守陵祈福。   ***********   秋雨连绵不绝,宛如苍天也在为这场葬仪致哀。   霍太后和燕王的葬礼极为隆重,皇帝亲自下旨,将两人先后葬入了景耀帝的附陵之中,规格等级都极尽奢华。   祭礼已经结束,秦诺带着繁娟站在了陵墓前的广场上。   宫人极有默契地退避到后面,包括最亲信的李丸。   比起许敏才的一脸平淡,李丸忍不住朝着燕王妃多看了两眼。   这不是葛贤妃身边的繁娟吗?皇上是什么时候跟她……以前在太微殿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啊。   看到两人并肩站立的模样,李丸低下头,强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脑补一些不好的东西。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秦诺撑着伞,站在繁娟身边。   繁娟秀丽的脸上泪痕犹在,她抬头看着身边温润体贴的年轻人。   略一犹豫,秦诺低声开口道:“你也可以选择离开这里。”   在平息了叛乱之后,他问过繁娟的意见,如果她原意选择,他可以安排潜鳞司为她更换身份,是想要归隐田园,或者加入潜鳞司为女官,甚至选择别的人生,秦诺都原意帮助她实现,最终,繁娟选择了这一条道路。   继续留在皇庄里,带发修行,祈福祷告。   对秦诺的温言相劝,繁娟低下头:“奴婢还能去哪里?奴婢对不起十殿下,原意一生一世守在这里,青灯古佛,为他祈求往生来世的福气,便别无所求了。”   “多谢皇上如此为奴婢考虑。皇上……”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俊美温雅的容颜。   心神禁不住回到数年之前,在葛贤妃的尸体旁边,他也曾经这样温和地询问着自己。   如今在秦泽的陵墓旁边,又一次被他这样温柔的视线注视着。   无数剔透的水滴从雨伞边沿儿上滴落下来,仿佛一重璀璨的珠帘,将伞下这一方静谧温馨的小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若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繁娟长吸了一口气,挪开视线,也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皇上……奴婢也会祈祷苍天庇佑,您身体康健,万事顺遂的。”   秦诺低低嗯了一声,“任何时候,改变了想法,或者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派人来找朕。只要朕在一日,必会护你一世无忧。”   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温柔体贴的性情。   繁娟低下头,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弯下腰,“奴婢记住了,多谢皇上!”   交代完毕,秦诺将雨伞递给她,转身离开。   两人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秦诺一下台阶,立刻许敏才等人迎了上去。   繁娟站在小广场上,持着雨伞呆呆地看着,人群中,仿佛有一位浅碧色衣裙的女子,雪肤乌发,容光照人。就是那位传说中在他身边极得宠的霍家出身的女官吗?   也是,只有这样出身尊贵又美丽的人,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如此青灯古佛一辈子,便是赎罪了。   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远。繁娟终于忍不住泪水滑落。   身后的侍女也围拢了上来,低声道:“王妃,我们回庄园吧。”   能有刚才的片刻共处,能让皇帝为自己亲自撑伞,这一生一世,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繁绢:心神禁不住回到数年之前,在葛贤妃的尸体旁边,他也曾经这样温和地询问着自己……   秦诺:之前扇你耳光的过程都被你简化了是吧? 第140章 吃醋   走在从皇陵而下的山道上, 秦诺从李丸他们手里接过了伞,亲自撑着, 笼罩住霍幼娟和自己头顶的一片天。   霍幼娟突然加快了脚步。   秦诺将手往前伸, 让雨伞始终笼罩在霍幼娟头顶上。   眼瞅着皇帝半边身子被雨淋到了,霍幼娟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这算是吃醋吗?”秦诺摸着鼻子,笑嘻嘻道。   霍幼娟瞪了他一眼, “别瞎说了。我才没有呢。”   “没有就好, 朕只是想告诉你, 不用担心, 我跟繁娟之间没有什么的, 只是之前因为葛贤妃的死, 不小心当了盟友。”   秦诺将之前景耀帝驾崩那一夜的事情低声说了一遍。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大秘密, 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哪怕是霍幼绢和秦芷这些亲密之人。如今终于松懈下来,可以坦然面对了。   霍幼娟安静地听着,到最后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她突然想起, 之前夺嫡的时候,她曾经询问过秦诺,如果燕王登基,他将如何?   当时秦诺说,决不能让燕王登基,因为……两人八字不合?   见鬼的八字不合!原来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是啊。”秦诺慨叹了一声,他们母子都死在自己的手中,也是一段孽缘了。   “皇上不必愧疚, 我虽然在宫外,也曾经听说过,皇上小时候,时常被葛贤妃娘娘和十殿下欺凌的事情。”霍幼娟低声开解着。   葛贤妃整治九皇子的手段,通常比较高明,属于明面上看着大方,实际上让人有苦说不出的那种,但以霍幼绢的聪慧,略加思忖就能看出不对劲儿的地方来。   秦诺点点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付,确实不能因为这些事情伤神。   “所以,你也不必想多了,我和繁娟并没有什么,单纯的盟友情谊,这次也是多亏了她,我才能对秦泽他们的计划完全掌控。”   真的没有什么吗?霍幼娟低下头。刚才燕王妃的眼神,她可是看得分明。   只是,看看到眼前心上人没心没肺的样子,又一阵轻松,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吧。那个女子,似乎已经将他当作黑暗人生之中的一缕光明了。   其实她能够理解燕王妃的感情。   他这般温柔的人,在一个人陷入茫然无措的黑暗当中,骤然来带身边,是何等的光明灿烂。就如同自己当初,在最黑暗无助的时刻,逆王的叛乱当中……   凌乱的思绪中,秦诺的话语将她拉回了现实。   “不过我最应该感谢的,还是你。”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要不是你找到的关键证据,让崔骞反背,纵然朕能够平定这场叛乱,京城也要元气大伤。”   平西营也是南下历练多次的精兵了,一旦跟霹雳营在京城开战,再加上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作乱,就算自己一方早有准备,只怕也要损失惨重,京城会变成什么模样,简直难以想象。   霍幼娟脸颊绯红,抱住他的肩膀。   她常年跟随在霍太后身边,很多细微的事情都看得分明。   还有霍家早年服侍的老人,尤其留在祖母身边的那些老人,对霍家几辈人的秘辛都很清楚,偶尔传来的风言风语,霍幼娟早就知晓了一件事。   早年霍太后是倾心于瑞国公崔靖的,她在闺阁就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与崔靖也算门当户对,而且霍家跟崔家也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若能成功,也是一段佳话。   可惜,因为家族要求,霍太后不得已嫁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景耀帝为王妃。   一开始,两人婚后感情还算不错。但景耀帝天生是个风流性情,后宅美妾宠婢极多,甚至还惦记着弟媳妇。霍太后满心厌烦,逐渐冷了心肠。   同时景耀帝的妹妹也让她不消停。   西宁公主是个贪玩好动的性格,又依恋兄长,在闺阁的时候,就几次与霍太后因为小事起冲突。而景耀帝极为宠爱妹妹,多是站在妹妹的立场上,要求妻子忍让。霍太后明面上忍耐下来,实则心中暗恨……   好不容易熬到景耀帝在霍家的支持下,登基称帝,她成了皇后。可是一转眼,就是这个她极为厌烦的西宁公主,凭借皇帝哥哥的权势,召了崔靖为驸马。   霍太后心中恨地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她甚至有些阴暗地希望着,自己丈夫没有登基继位算了,这样也轮不到西宁公主嫁崔靖了。惦记崔靖的公主郡主有好几个呢。   她再诅咒也没用,西宁公主嫁过去之后,跟崔靖意外相得,夫妻两个感情还算融洽,而且很快有了身孕,生下崔骞。   后来大周与南陈之间交换国书,崔靖便自请出使南陈。   这本来是个清闲又优渥的差事,南陈那边人文风流,远胜大周,崔靖本人是出了名的才子,正是想着多拜访南地的大儒才子,所以自请担任使节。   景耀帝欣然应允了,崔靖离开不久,西宁公主就发现自己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丈夫回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崔靖在那边遇到了南陈叛乱,被卷入其中意外身亡。   消息传来,景耀帝极为愤怒,但是他登基不久,国力不足,也不好立刻征伐南陈。而且南陈态度恭谨,还赔偿了巨额的财产。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   可笑的是,数年之后,这笔财产,成了大周攻伐南陈的重要军费。这且不提,当时消息传到后,景耀帝立刻命令对瑞国公府封锁消息,以免妹妹知晓之后悲恸过度。   西宁公主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一天天大起了肚子,虽然怀疑丈夫怎么过了半年还不回归,但景耀帝已经编出了各种理由应付她。   原本消息隐瞒地好好的,谁知道,八个月大的时候,西宁公主不知为何,得知了丈夫葬身南地,尸骨无存的消息。顿时引动胎气,导致了难产血崩,一尸两命。   年幼的崔骞亲眼看到母亲身亡的场面,留下了极严重的心理问题。   之后便是崔骞被接入宫中教养,等同于皇子一般。   没有人知晓,其实当时的消息正是霍太后暗中安排的人手,透露给西宁公主的。为了确保成功,她还提前收买了原本定好的稳婆等人。   这个秘密霍幼娟也是无意间得知的。   景耀帝驾崩之后,霍太后执掌大权,崔骞又远走南陈。霍太后也松懈了下来。   所以在得知霍太后想要对秦诺动手之后。霍幼娟紧急安排潜鳞司的人调查内幕,搜寻证据,终于找到了关键的人证物证,送到了崔骞的面前。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逼得崔骞亲手杀死了教养自己长大的霍太后。   所以秦诺的这一局,才得以如此轻易翻盘。   秦诺揽住霍幼娟的肩膀,另一手举着伞,两人并肩走在下山的道路上。   风雨虽然急促,但是只要携手面对,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   霍太后身亡之后,朝野紧接着发生了一系列剧烈变动。   右丞相古洪春告老还乡,刑部尚书葛长海急病身亡。另外还有一批臣子,或者牵扯到范曾的谋逆内乱中被抄家灭族,或者以各种理由告病退隐,留下的空缺迅速被新的力量填补着。   皇帝对几位重臣都非常关心,葛长海的后事处置地风光、气派,对告老还乡的古洪春也赏赐了众多财物,准其衣锦还乡。所以虽然朝政变动剧烈,但一切还算平稳有序。   紧接着的人事调动,让朝堂为之侧目。   大将军裴翎兼任了右丞相之职,丞相虽然是文职,但危急时刻,也有武将出任的先列,更何况裴翎本人文采卓绝,从小就闻名遐迩。   同时在文武两道上成为百官之首,裴翎也算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个了。   而兵部尚书霍东来转任刑部尚书,虽然是平级调动,但是从兵部转任刑部,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霍氏一脉的权柄,被大大削弱了。   兵部右侍郎卓武新暂代尚书一职,他是原本北疆出身的军官,转任兵部文职之后历练多年,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而原霹雳营副统领任惊雷出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比较起他原本霹雳营的职务来说,这只是平级调动,但是如此年轻就单独领一军,算是除了崔骞之后的第二个了吧。   而且五城兵马司主持城内治安等活儿,大小事务纷杂无比,由他出任,绝对是皇帝和裴翎对他能力的充分肯定了。   群臣沉默地接受了这一连串的调动,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但之前的宫变,有眼色的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处置,皇帝已经是极为宽和了。尤其允许古洪春和好几位重臣告老还乡一事。   这些人事调派尘埃落定之后,秦诺又将另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提上了前台。   “朕近日才得知,当年南陈帝脉泓义太子,投奔我大周……”   皇帝这是要说什么?群臣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皇帝的南陈血脉,朝堂上基本已经人尽皆知了,但是人人避讳,不敢提起,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实在太大了,如果之前霍太后的宫变成功了,也许会以这个理由,强迫皇帝退位让贤,或者干脆杀害,然后另选君王。但是霍太后失败了。   眼瞅着年轻的皇帝跟北疆一脉联手,在宫中地位稳固,众人更不敢提起这一茬儿事了。   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由皇帝本人亲自提出来。   秦诺现在就是要将这个脓疮揭开,马上南陈使节团即将入京,不戳破这个心结,谁知道到时候会出现什么幺蛾子来。   “朕也是近日才知晓,原来朕的外祖父,便是南陈当年的泓义太子。”   一句话石破天惊,这是皇帝头一次在百官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血脉。将人人避讳不及的事情搁到了台面上。   “泓义太子当年不仅投奔我大周,更晋身科举,想要为我大周江山出一份力,可惜当时为官者识人不明,竟然让如此良才美玉,帝胄之后,怀才不遇,流落乡间。”   “可恨南朝永王一脉,窃据帝位,颠倒是非……“   瞬间朝臣醒悟了过来,皇上这是要给泓义太子正名啊!也是要给大周征伐南陈正名。   好吧,两国本来就是老对手了,打了上百年,压根儿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借口,但是,皇帝需要啊!   范文晟立刻上前道:“泓义太子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却在当年的考场上名次低微,必是考官昏聩,不识良才!理应追究其失职之过。另外,泓义太子拳拳报国之心,却只能耽于乡间,实在可惜,虽然已经仙逝,但朝廷可以为其追封授官,以表我大周对天下良才的招揽之诚心。”   “范丞相说得有道理。”秦诺一本正经点头道。   在朝堂的紧急商议下,很快泓义太子的名号就定了。   恩南侯,世袭一等侯,同时追授文安的谥号,将其生前文集由官府出面编撰刊发,流传后世…… 第141章 终局   陈频觉得这些天过得基本上都魔幻现实主义日子。   先是在回家的路上, 莫名其妙被人盖了布袋,被一群凶神恶煞……好吧, 他其实根本没看清楚歹徒长得什么样子, 就被掳掠到了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里,关了起来。   每天会有人送来食物和酒水,其实食物还不错, 他有什么想要的衣服书籍之类, 都能满足。但是他想要询问什么话语, 却一概没有回应。   连前来送东西的, 都是面目平庸的哑奴。   被关在这种四面不透光的房间, 唯一通往外界的是一扇封闭的铁门, 纵然房间里面灯火通明, 日日罗衾锦绣住着, 美酒佳肴供着,也会让人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惧来。   陈频曾经试着想要逃出去,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根本掰不动铁门栏杆,想要趁着哑奴送东西的时机窜出去,没想到这些哑奴也是会武功的。   上天入地无门,他只能乖乖在这个牢房里待着。   他并不傻,已经知晓最近甚嚣尘上的关于自家祖父的身世流言,他也在惶惶不安着,是宫中的哪一方势力,将自己抓了, 试图威胁皇上?或者仇视南陈的勋贵豪门,想要对自己除之而后快?甚至就是那位温柔可亲的表哥皇帝,为了压下谣言,想要干脆将自己灭口?   胡思乱想了好几天,突然又有一天,大门打开了,一群人涌进来,动作温柔而坚定地将自己从房间里“请”了出去,然后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跑得很快,陈频在车内被蒙着眼睛,正满心恐慌着,是要被灭口了吗?还是要被带去交易了?   然后,他被人又一次请下了马车。束缚也被解开,他撕下眼罩,立刻认出,自己所站立的地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回家路上失踪的地方,而身边,还站着他一脸恐慌茫然的书童。   从位置到姿势,一点儿没有差。   视线尽头,一辆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下满地飞灰,缭绕着一脸懵逼的小表弟。   陈频:……   书童看了半响,小心翼翼问道:“少爷,咱们这是……”   陈频摇摇头:“别问了,少爷我也不知道。”   书童:……   两个人正茫然着,前面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少爷回来了!”   陈频抬头看去,是自己宅院的门房。   御赐的院子是带着御赐的奴仆的。他失踪的位置,本来就在自家宅院不远处,此时一下马车,就被仆役发现了。   立时,一大群仆役从房子里涌了出来……   等等,自己这个宅院有这么多仆役吗?记得这个三进的院子内务府只配备了十几个仆从啊。   最终,两个人梦游一般被仆役簇拥着回了院子,   内务府出身奴仆就是素质高,对主人莫名其妙失踪了这么多天,他们竟然连询问一声都没有,一个个紧急围拢了上来,帮着陈频沐浴更衣梳洗,还有人端来了美味可口的饭菜。   陈频是真的吃不下,被关押的那几天,他的饮食其实不错,日日不说山珍海味也差不多了。那味道,回忆起来,有点儿像是京城头号大酒楼万金坊的味道。陈频以前被人请客的时候,去吃过一次,印象非常深刻。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关押的日子,他甚至怀疑,自己提出要美人来陪夜,也会有美貌佳人送到那个封闭的房间里去。   好吧,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是内务府安排的奴仆,他们匆忙服侍着自己,穿上华贵端庄的衣衫。大管家还在急促地催他出门。   “少爷,刚刚宫中来了旨意,晋封您为恩南侯,现在您得赶紧入宫谢恩去。”   陈频:???   然后,陈频就稀里糊涂被送进了宫中,来谢恩。   晋封恩南侯?这是什么道理?自家已经有承恩公的封号了,那是皇帝母家的例行封号,在父亲去年病逝之后,朝廷已经批准由自己哥哥继承了,自己怎么突然又有了一个侯爵的封号?   如今这世道,没有大功劳,几乎不可能封爵的。像裴氏一族一门双侯的荣耀,可是在战场上拿命换来的啊!   站在乾元殿内,自己的皇帝表哥依然笑得温文尔雅。   陈频满肚子疑惑,却也知晓不是发问的时候,尤其身边还站着陌生人。   身边的这位……生得真好!刚才皇帝介绍了,就是传说中的瑞国公崔骞吗?好像还是平西营统领,三品的振威将军。   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俊美无双。   美人人人爱看,陈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崔骞注意到了,转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陈频骤然感觉到一种凉意漫上心头,那种感觉,突然像是被关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封闭房间里,就是前几天的那种绝望和凉意,充斥着心头……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感觉?怎么有些熟悉,又有些恐惧呢?   秦诺看着这两人的小动作,突然有些好笑:“崔卿对恩南侯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崔骞沉着脸应了一声。   “那就好,两位都是朝廷的少年英才……”   这句话没有说错,这么年轻还有这么显赫的爵位的,以前朝中只有崔骞和裴拓,如今需要再加上陈频了。   泓义太子的尊号爵位,陈家大表哥已经有了承恩公的封爵,不可能继承,所以干脆就让陈频继承了。   “以后恩南侯的安危,朕可就委托崔卿了啊。”   “毕竟,两位一个是朕的表哥,一个是朕的表弟啊!”秦诺笑眯眯说着。   *********   夕阳西沉,晚霞浸染着天幕,赤红一片。   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快速行走在街道上。   日前深夜的一场变乱,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镇压了下去,但是五城兵马司在京城内部,还是搅动了一番风云。   平民百姓还没有多大感觉,但权贵云集的几个街坊,却谨慎了起来。这几日都早早就关门闭户,不再外出。   比往日冷寂了些的街道上,马车急速行走,终于抵达了一处府邸门前。   领头的大内侍卫司隶校尉张居喆看着高大气派的王府大门,暗暗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翻身下了马,上前敲门。   也许是因为上次受了惊吓,门前的老管家以最快速度打开了刚刚修好的大门。然后一脸惊慌地望着门外披挂整齐的侍卫们。   “几位有何要事?我们王爷刚刚从皇陵返回,身体不适,正在静养呢。”   事发第二天,避暑行宫的朝臣和勋贵们才一起返回京城,那时候大势已定,大多数人都只有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份儿。秦勋听闻了秦泽身亡的消息,吓了一大跳,虽然从头到尾细节都完全懵逼,但架不住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左思右想,立刻开始闭门装病不出了。   张居喆躬身一礼,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既然舒王爷在静养,我等就不打扰了,只是奉了宫中命令,将小王子送回贵府。”   “啊?”老管家惊诧万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目光连忙投向门外。   外面的侍卫已经打开马车大门,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妇人抱着怀中的小孩子下了马车。   正是秦勋的大胖儿子和他的奶娘。   只是奶娘一脸的苍白绝望,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在颤抖着。   张居喆也无奈,将这两人归还了舒王府,带着宫禁侍卫立刻告辞了。   府内,正躺在床上装病的秦勋听到消息,立刻跳下了床,快步踏出寝殿。   他对唯一的儿子还是很关心的。   外面,侧妃娘娘也闻讯赶来,扑到儿子身上。   “王爷,娘娘……快请御医过来吧,小殿下只怕……不好了!”奶娘颤抖着说道。   侧妃立刻掀开蒙在儿子脸上的布巾,顿时惨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   秦勋颤抖着凑过去一看,之前还活蹦乱跳闹腾地阖府上下不得安宁的大胖儿子,此时已经小脸惨白,全无生息。   秦勋险些崩溃:“这是什么意思!”   奶娘悲痛欲绝,将事情从头说起。   就在宫变的那天晚上,她和小王子一起被抢进了宫中,关押在慈宁宫的偏殿里。小王子从沉睡中惊醒,发现四周环境陌生,顿时哭嚎着想要找娘亲。   然而宫里哪里有他的娘亲,任奶娘百般哄着劝着,或者喂奶,统统没用。哭喊声惊天动地,吵得整个慈宁宫都不得安稳。   似乎是霍太后被吵得心烦,发了脾气。几个女官冲了进来,要求让这个小东西立刻闭嘴。   奶娘颤抖着请求换一处宫殿。却被领头的女官断然拒绝,娘娘之前已经交代了,这个小王子必须就近看守,不能远离她一步。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太后心情不好,没人敢触霉头。   然而,小王子看到陌生人围拢上来,更加卖力地哭嚎不停。   对于皇子皇孙,几个女官也不敢太暴力,计上心头,干脆取来了糖果糕饼,喂食小王子。   平日里侧妃看护儿子颇为尽心,这些糖饼都不肯给孩子多吃的。   小王子拿到了糕饼,果然哭声停止了,几个女官见有效果,立刻吩咐的小厨房多备糖果点心和蜂蜜奶酪等物,一并端来给小王子享用。   奶娘也不敢阻止,眼睁睁看着她们随意喂食孩子。   结果快到天亮的时候,小王子也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吃什么噎着了,突然呼吸不畅,捂着肚子两眼翻白。   几个女官都吓了一跳,有心细的想要出宫去找太医,但是慈宁宫四周一片肃杀警戒,必须得太后手令才可出入。   几个女官便犹豫起来,太后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去触霉头。一个个拍胸捶背,只希望能自己将小王子救活过来。   磨蹭的功夫里,可怜一个小婴儿竟然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几个女官恐惧着该怎么向霍太后禀报,前殿突然被一群士兵冲进来围住,将所有人锁拿。   奶娘几乎崩溃,冲他们哭诉着自己的遭遇。负责前来锁拿慈宁宫仆役的侍卫首领张居喆听闻眼前竟然是舒王的独苗,也不敢懈怠,紧急请来几位御医,一同会诊,然而因为拖延时间太久,小王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张居喆无奈,只能将消息禀报了皇帝,然后奉命将孩子和奶娘送了出来。   ……   侧妃悠悠然醒了过来,又一次扑到儿子身上,抚摸着已经冰冷的小脸蛋,哀哭不绝。   “硕儿,我的硕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还不知道在那个吃人的地方受了什么磋磨!王爷,您可是一定要给硕儿报仇啊!”   “报仇,怎么报仇?”秦勋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   “王爷,您可是堂堂亲王啊!”侧妃失声痛哭,“唯一的儿子死了,难道就这么认了?”   秦勋下巴上的肥肉抖了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戾。   “亲王顶个屁啊!老子从皇陵避暑山庄开始,都他妈全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八蛋的……”   果然,大丈夫无权是不行的!   ************   霍家内宅里。   霍长阳缓缓的吐了一口气,脸色憔悴。   他正躺在床上,自从霍太后的葬仪结束,霍老爷子就年迈了很多,肉眼可见的,原本健康的体魄衰弱了下去。   霍东来侍奉在旁边,仔细为父亲抹去额头的汗水。   “不必操心,我这老头子,能到这个岁数,眼睁睁送走了四代皇帝,已经足够长命了。”霍长阳笑了笑。但这些笑容并不能遮掩脸色的蜡黄,眼前老人,已是弥留之际了。   霍东来眉宇间满是悲恸,父亲自从霍太后的事情传来,就病倒了,一发不可收拾。   “你做得很好,霍家交到你手上,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霍长阳慨叹着。   霍东来明白父亲是赞许自己之前连夜赶去裴府,跟裴翎一起入朝的事情。虽然晚了好几步,但总算表明了霍氏一族的态度。   “皇上想必也是满意的,他总还需要我们霍家在,否则这朝堂怎么制衡。”霍长阳缓缓地说着。   “等我身亡的消息传开,皇帝必要夺情的,不可能让你退隐守孝。”   “父亲!”霍东来低呼一声。   “别这副不争气的表情,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态,为父的这个年岁,早已乐天知命,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老人笑着安慰儿子。   “朝堂上早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能呼风唤雨的时代了,是你们这一辈的天下,你,还有裴翎,还有……唉,说不定连你们都蹦跶不了几年。皇帝才几岁,就这样……真是江湖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   霍长阳叹息着,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不要想着恢复权柄,也不要想着再针对裴氏,登高必跌重,裴翎如今虽然得意了,但只怕来日,比我们跌得还要重呢……”   “这位皇帝啊,不显山不露水,手段却很是高杆儿。”   “转任刑部,也是好的,要谨慎些,好好干。”   一句句,一声声,仔细叮嘱着身后牵挂。   “儿子知道。”霍东来应下,强忍着泪水。   交代完了牵挂的大事,老人逐渐沉默了下来,目光怔怔地望向虚空。   “是我当年太过贪求了,若是顺从了她的心意,同崔家议亲……”   人生临近落幕,最后的牵挂,终究还是曾经最痛惜钟爱的女儿。然而,一切的遗憾,都不可能重来……   霍长阳没有说什么,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小表弟…… 第142章 谈判   南陈的战事自从建邺陷落之后, 就进入了胶着状态。   同时南陈派出了使节团,上京求见。   对南陈使节团的到来, 朝中基本上分成两派, 一者是坚定的主战派,要求直接拒绝使节团入城,一切靠拳头来说话。立刻组织大军, 不将建邺重新夺回誓不罢休。一派则是温和派, 认为听听使节团的意见也无妨,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大周天、朝上国, 将使者拒之门外于理不合, 而且仿佛怕了对方一样。   尤其此次带领使节团前来的, 是南陈大儒温渺, 此人学富五车,天下闻名,还是儒学文德宗派的的开山之人, 就算在北朔的士林之中都享誉盛名,大周京城之内的读书人更加推崇备至。   十月底,使节团已经进入了密州防线,正式踏足大周境内。   秦诺下旨以国礼迎接,神策营安排了快船扬帆,短短数日之后,就抵达了京城。   南陈的使节团规模不大,实际上, 简直小得出奇,尤其比起上一次北朔几千人的规模来说。   作为正使的温渺只带着几十个人,这还是包括了仆役和书童的数量。   也因此,一路护送的任务,都落在了神策营的身上。   从南部朱雀门入城,温渺坐在马车上,远眺四周。   经过上百年的经营,大周的京城已经繁华无比,街道四通八达,商铺鳞次栉比。内中聚居人口上百万,周边还有众多城镇林立,都是人口密集,繁华鼎盛的富饶地方。   相比较而言,曾经毫不逊色的建邺,因为这些年来的战火不断,已经残破不堪,比起大周东部繁华的大城还有所不如。   温渺一身素袍,风华清绝,看着像是个入京赶考的读书人,万万想不到,此人会是南陈使者。   进了城内,温渺察觉到四周的禁军立刻提高了警惕。   忍不住笑道:“赵将军不必紧张,只要不透露我们是南陈使节团的人,想必不会引发民乱公愤。”   因为之前一场疫病,民间对南陈之人非常痛恨,再加上战事紧迫。温渺心知肚明,若是透露自己身份,说不定两边就有臭鸡蛋招呼过来了。   对温渺的自我调侃,赵平一只能苦笑了。   “多谢温大人开解了。”他是这一趟负责护送温渺一行人入京的负责人,一路十几天相处下来,这位温大人性格随和,学识丰富,让他不得不叹服。   虽然知晓对方是敌人,而且刚刚给大周的百姓和战士都带来了巨大的损失,赵平一还是对对方讨厌不起来。   一路上温渺走得不快不慢,欣赏着周边的风景,还顺路让小厮帮忙买了几只烤串。   “上次在船上蒙将军招待此物,甚是鲜美,没想到是贵国京城的风味小吃。”温渺递给赵平一两串,笑道。   “呃,这个好像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如今京城蔚为流行。”赵平一笑道。自从御膳房将辣酱孜然等酱料调制成功之后,秦诺几次赏赐下去,很快这东西就在贵族圈子里流行开来。   之后秦诺也没有让御膳房敝帚自珍,而是将配料方子推向了市场。对于美食,秦诺可从来不认为有保密的需要,大家一起吃,一起研究,才能让味道更进一步。   果然,不到一年的功夫里,这种酱料就从京城流传到了边关,还衍生出了好几种滋味各异的版本。   “宫中的秘方吗?”   “没错,听说还是皇上亲自做主调配的呢。”赵平一笑道。   温渺笑起来,“这些日子听赵将军提起贵国皇上,似乎是一位很有趣的年轻人。”   “嗯,皇上性情宽和仁慈,大人接触便会知晓。”赵平一心悦诚服地道。对于皇帝,能力与否姑且不论,朝野上下是有一点儿共识的,皇帝大概是大周历任帝王中性格脾气最好的一位了。   温渺笑起来:“哈,就是不知道这份仁慈,能否落到我南陈百姓的头上了。”   赵平一不说话了,以他的立场,也实在无能说什么。跟着神策营出征南方,他也听说了南军之前在地方上的一些劣迹,只能慨叹,那帮废物也实在闹腾地太过分了!难怪遭受这种大败,简直罪不容恕。   一路无惊无险抵达了鸿胪寺。   路上偶尔有对这位读书人为何在禁军重重包围之下有些诧异,但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风骨清癯的中年文士,就是南陈的正使。   终于将人平安送到了,接下来就是礼部的差事了。赵平一松了一口气。   温渺本以为,按照惯例,自己会被晾在鸿胪寺的招代馆里几天,才能得到召见。没想到第二天,传召的内监就上门宣旨了。   这位皇帝陛下,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特别啊。   温渺拍了拍手,将洗了一半的砚台搁在一边,入内轻车熟路换上了官服,跟着内监进了宫。   作为跟南陈使节团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金銮殿举行的。比起上一次北朔正使、副使、礼官、典记等几十个人的排场,眼前的金銮殿,明显有些空旷啊。   大殿内只站着温渺一个正使,还有一位副使,再就是旁边一位护卫模样的年轻人。   当然,也是因为秦诺并没有召集文武百官上殿,今日到场的,只是小朝议的普通官员。   几人从容跪地行礼。秦诺说着免礼平身的话语,同时打量着这位名传天下的大儒。   温渺比他想象中要更年轻,看着不过三十几岁模样,清癯俊秀,有谪仙之风。想起自家那一群博学鸿儒的花白胡子,秦诺真感觉意外。   但转念又想起之前看到过的资料记载,这位大儒是少有的文武双修之人,虽然时下儒生大多数都兼修武道,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想要在武学上取得大成就,文学一道上就有所欠缺了,像温缈这种不惑之年,就已经文为一代大儒,武是顶尖儿高手的,确实少见。   “温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不敢当,臣此番前来,是为了求和。”   想不到温渺的风格如此开门见山,秦诺惊讶地打量着他。   温渺倒是一脸淡定,旁边有大臣不淡定了,范文晟开口道:“温大人此言差矣,今次可是南陈率先挑起战端,先是以剧毒谋害我百姓,后又边关寻衅,掠我土地。如今竟然来到殿上,堂而皇之说要求和,如此求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群臣纷纷表示赞同。   温渺神色不动,“你我两国之间,交兵不下百年,孰是孰非不必再次论断,只是,今次我南陈所攻略者,可是大周的土地吗?如果温某记忆不错,那可是我南陈两百年帝都啊……”   双方就战争的立场,开展了唇枪舌战的讨论。   温渺一个人对满殿文武,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其风姿仪态,让秦诺在旁边看着,颇有一种目睹诸葛孔明在东吴舌战群儒的错觉。   一番□□味儿十足的争辩。最终被秦诺这个皇帝开口打断。   “两国立场不同,以此争论,毫无意义。如今天色已晚,宫中已经备下宴席,众位爱卿不如用过再议朝政。”   温渺从善如流地躬身行礼,抬头之后,却又多说了一句。   “敝国主君为了表示诚意,原意将之前俘虏的部分士兵放归,如今一万人已经搭乘楼船,启程北上了。”   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之前管县一役,南军惨败,镇南将军宇文彻被俘虏,同时还有三万精兵落入对方手中。如今原意释放,确实是一大福音。   虽然朝廷对这批战败的兵卒十分不满,但也不可能真丢到南陈那边不管啊。   毕竟俘虏当中,还有不少高级军官,与京城权贵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便如这金銮殿里,有好些大臣的子侄都在其中。   天下大乱,兵将一旦兵败被俘,常常落得生不如死的地步。看看这些年大周是怎么对待南陈战俘的就知道了,多得是斗场里面拼生死,或者矿井里磋磨的,没几年就消耗殆尽。当然,南陈对大周的俘虏,历来也是差不多待遇。   对这份大礼,秦诺笑了笑:“每天养着三万个只吃饭不出力的人,想必贵国皇帝也很烦恼吧。”   南陈的小朝廷财力不足,三万名战俘确实不好养,当然也可以直接杀掉算了,之前两国交战的时候,也经常将不好带的俘虏就地斩杀,但是如今南陈势弱,不想在这方面往死里得罪大周,只能暂时养着了。   所以此时将人放归,不仅是给大周做人情,也是为了减轻自身的负担。   温渺耸耸肩,坦率承认道:“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臣都要忍不住建议将他们卖到南蛮去了。”   秦诺不软不硬碰了个小钉子,也不介意,笑道:“温卿辩才和学识一般出众啊。”   秦诺并不纠结这个话题,温渺也没有再多说。   对外国使节团的接风宴是必备的流程。   宫中在摘星楼备下了盛大的宴席,礼部还有几位文臣作陪。秦诺出面喝了一杯酒,就离席而去。   两国之间的使节来往就是这样,先要经过复杂的殿上争执,彼此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同时还有歌舞欢宴,诗词文会,来研究对手的软硬,最终才能得到一个结论。   但是秦诺并不想要这样复杂的流程,他希望将南陈的事情尽快解决。   出乎他预料之外,温渺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晚宴之后,温渺依循礼节,前来谢恩。   站在乾元殿中,温渺径直开口问道:“皇上意欲灭我南陈国祚吗?”   秦诺再一次为他的直白惊讶了片刻,短暂的思量之后,他点头:“朕希望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再无波澜。”   “皇上的梦想大矣,只是敝国主君,少年时候也是如此想的。”   “哈。”对温渺的态度,秦诺不以为忤,他坦诚笑道:“一统天下是众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的梦想,但是能否达成,还要看各自国力和手腕。如今大周国力,朕自觉,还是可以指望一下的,至少应该有平定南方的信心的。先生以为如何呢?”   南军在南陈故地这些年的胡作非为,虽然惹得民怨沸腾,但是也达成了另一个结果,南陈的国力极度衰败,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不堪重负。想要持续长时间的大规模战争,几乎不可能了。   温渺指出道:“大周依然危机重重,北朔虎视眈眈。”   大周虽然国力强盛,也有隐患,就是不能承担两线作战。如果在南陈战场上耽搁太久,引动北边南下,就得不偿失了。   “这些危机,朕都有信心克服。先生前来见朕,是求和,还是求战?既然是求和,就不必迂回曲折,各自说说自己的底线如何?”   这一次轮到温渺惊讶了,他抬头看了秦诺一眼,躬身道:“我南陈原意让出建邺城,但康城以南的土地,请贵国不要再追索。” 第143章 交易   秦诺眨了眨眼睛。   看来南陈那位皇帝也是明白人, 建邺孤悬在外,而且因为意义特殊, 将会成为大周攻击的重点, 固守其实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放弃建邺,反而更加灵活机动。   康城以南的地域,大概有十四个郡, 都是南陈故地。其中康城向北有洛江天堑, 西部则是山脉林立, 整个地域易守难攻, 以此划定疆界, 算是攻守兼备的选择。   实际上康城以南的地域, 也已经被他们全部收复了。   “敝国愿意放弃帝号, 以属国封王之礼侍奉尊上, 朝贡纳岁,想必皇上也能向朝廷和天下人交待了。”温缈坦然说着,“如此可不兴刀兵, 罢手言和。”   “先生如此说明,不怕露怯吗?”秦诺问道。   放弃建邺,退守康城以南,也说明南陈的兵马和实力确实不足,只会让人更加轻视,觉得有机可乘。   “皇上是睿智之人,两国交兵多年,想必早已经知根知底, 就算温某在这里将牛皮吹破天,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变出兵马和粮草来。”温渺两手一摊。   “朕眼看着能下南陈半壁江山,为何要答应这种割舍一半的条件呢?”秦诺又反问。   温渺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卷轴,素白的绢布薄如蝉翼,上面带着细密的字迹。   许敏才上前接过,经过侍卫检查无害之后,才递到了秦诺的面前。   两侧侍从打开,秦诺看去,果然是一封信笺。只扫了两眼,他就蹙起眉头。   信笺很简单,是北朔写给南陈皇帝的国书,提出两国联合,出兵劫掠大周东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国书不是穆氏皇族所写的,而是东部的突毕族。北朔的皇朝构成与大周不同,是多部落的联合政权,虽然穆氏一族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其他大小部族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这个突毕族,便是东部最大的部族势力,拥有藩王的封号,其女儿,还曾是北朔皇帝的前一任皇后。   秦诺示意宫人将信收起来。   他含笑看着温渺,“如此良机,贵国主君为何拒绝呢?”   “若能有一线生机,谁愿意与虎谋皮?”温渺坦然说道。   突毕族提出的建议固然很诱人,但是他们有一个要求,就是由南陈出动水军战船,北上突毕族的领地,将他们的战士运到中原战场上来。   南陈的水军战船,是如今南陈最重要的家底,要是出动去运送,往好的方面想,能运来援军,若是往坏的方面想,说不定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这支水军,是秦诺也一直觊觎着的。   南陈的小朝廷里,要说有什么是秦诺迫切想要的,非这只水军莫属了。   南陈拥有当今世上最先进的造船技术,大周远远不及,而北朔与之相比,更是直接被甩入原始社会去了。   当年,南陈的水师庞大强盛,堪称当世无双,内部大小战船五千余艘,其中还有闻名于世的云霄舸。这种战船是南陈特有的,长近百丈,高数十丈,内中数层,可跑马奔腾无碍。两侧还带着巨大的箭楼飞弩等设备,乘兵四五千人都绰绰有余。   这种巨大的云霄舸所用的材料是南蛮地带特产的数百年参天大树,质如金铁,千年不腐,用之制作成大船,乘风破浪,行驶如风。   偶尔有些木料流入北地,大都是被权贵用来当做贵重家具,甚至棺材板了,造船是不可能的。   南陈自百年前开始制作这种云霄舸,持续百年,耗尽人力财力无数,也不过制成了十六艘。是横行海上的大杀器。   当年南陈灭国的时候,南军攻城略地,占据了数处州郡,直到密州一带,被水师总督白飞恒率军阻截。   景耀帝对这支庞大的水军也极为觊觎,对白飞恒竭力招揽,还连续亲笔写信,许诺他若是原意投效,立刻封侯封公,世袭罔替,职位俸禄一切比照南陈再加等级。甚至听说白飞恒丧妻多年,愿意以郡主许配。或者白飞恒无意续弦,可以为他的独子,十三岁的白光曦许配大周公主,自己膝下几个年幼的女儿,都才貌双全……   可惜白飞恒对南陈帝脉忠心耿耿,一口拒绝了,而且率军连续狙击南下的大周兵马,将大周这几年来攻陷的几个州郡又一一收复了回去。   对他这种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行为,景耀帝大为光火,再加上战事胶着,南军被困,无以为继。   景耀帝狠下心来,又从北部调动了北疆兵马南下,誓要将南陈一举灭国。   于是,才有了裴翎率军南下,采用声东击西之计,在密州城外,阵斩白飞恒。   之后又一举攻陷了建邺城。   为了瓦解南陈顽固势力的抵抗之心,裴翎一边重赏归降的南陈世家,请封不断,一边强力打压保守派,灭族屠家,不在话下。   白飞恒的全家,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屠戮一空的。   不过这只庞大的船队最终也没有落在大周或者任何势力的手中。   白飞恒死前,知晓此战必败,别无出路了,干脆命令亲信对着船队放了一把火。但所谓放火,只是烧掉了一部分伪装的船只,水师的主力,迅速启程南下,徘徊在南部港口等待反攻。后来听说八皇子陈玹在南部站稳了脚跟,船队又投效到了陈玹那边。虽然经历灭国之战,剩下的船只有当初的一半左右,但依然是当今世上最庞大最精锐的一支水师了。   这些年南陈小朝廷能苦苦支撑,甚至四年前南军全力出击,都被陈玹逃到乌理国去,也是靠着这只船队的功劳。   秦诺望着温渺,突然想起了一事。   “之前若是我大周无法解除瘟疫之困境,如今先生北上,所携带的,就不是这一封书信,而是一车金绵草了吧?”   温渺身形一顿,苦笑着躬身道:“皇上聪慧。”   南陈的最初战略,本来就是以疫病扰乱大周内部,然后图谋北上,最后以疫病的解方,换取自己立身的根本,当然,到时候肯定会以太医凑巧发现了解方的名义,而不是以投毒者的身份。   可惜疫病的布局被秦诺机缘巧合之下破解了,便只能拿出这封密信了。告诉秦诺,他们若是被逼到绝路,只会选择鱼死网破。   温渺突然跪倒在地,“皇上,疫病之计是臣所提出,皇上若是不忿,可以将臣明正典刑,以谢天下。想必京城百姓也会因此消散些许对南陈的恨意。”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先生是一国使臣,朕杀你,是要留下千古骂名吗?”秦诺冷笑一声。   “皇上既然不忍心杀我,又能忍心逼杀南陈皇脉吗?别忘了,皇上也是我南陈皇脉之后,真要将南陈赶尽杀绝吗?只怕泓义太子泉下有知,也不愿意如此惨剧发生吧。”温渺低声说道。   秦诺垂下视线,没错,那位陈玹,论血脉,还真是他的表哥,跟崔骞一样。   哈,一堆的表哥表弟,就没个省心的!   “永王一脉与朕身上的血脉,可是不共戴天,有篡位之仇。”秦诺平静地指出。   “皇家夺位,本就如此。只是血浓于水,南陈帝脉延续至今,已经日渐凋零,神龙帝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意目睹如此惨剧。”   “敝国主君少年继位,励精图治,所求者,只是为了不愧对祖宗,不要让南陈国祚就此灭绝。皇上也是年轻继位,当知守江山之难……”   之前在金銮殿上,温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对上范文晟众人的时候,引经据典,丝毫不落下风。而如今在乾元殿里,在自己面前,却意外的温和有礼,身段放得极低,主要在打感情牌。   温渺交代了他们的底线,秦诺也没有隐瞒,略一沉吟,他开口道:“陈玹可以封王,作为属国镇守康城以南。但是朕要南陈水师所有战船,还有瑶光的身份。”   温渺猛地抬起头,“皇上这是要将我们逼入绝路吗?”   “朕索要水师,并非为了攻伐地方,而是为了将来开海贸行事方便。”秦诺开口说道。   他突然想要苦笑。这个理由,只怕对方不可能相信吧,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而这样简单地将保命的利刃交到生死大仇的敌对势力手中。   但是苍天可见,他说的完全是实话啊!他对这支水军船队的迫切需要,甚至超过他的父皇景耀帝,   尤其云霄舸,如今存世的不过七艘,而且根据南陈那边的资料,想要制造一艘,花费多少银两不说,秦诺现在有钱,不在乎这份消耗。关键是时间长啊!至少得四五年的功夫才能制成一艘,这还是在有详尽的图纸和娴熟的工匠的基础上。很遗憾,图纸和工匠,已经在当年南陈国灭的时候,一起失落了。   云霄舸关系到他将来开海贸的大局,还有将来对付北朔的战略,根本耽搁不起这么多时间。   所以如果能顺利拿到这支船队,他不介意给陈玹和南陈小朝廷一条活路,通过更柔和的经济和政治手腕来消化这个属国。   但是温渺显然没有相信,或者,他原意相信,眼前少年帝王并不像是欺瞒狡诈的模样,但是,他不敢赌,如今南陈的局面,危机重重,怎么可能将保命的东西,交到别人手上。   “皇上若坚持要此两样东西,只怕此事无解了。”最终,他沉声道。   果然是这个答案。秦诺叹了一口气,温声道:“先生可以慢慢考虑,朕并不着急。”   **********   夜色浓郁。   温渺离开了皇宫,乘坐在宫中安排的马车,很快抵达了使节下榻的馆舍内。   房间里一片静谧,他推门进入,刚走到桌子旁,脚步突然一顿。   “你来了。”一边说着,他抬头看向窗边。   一个高挑的身影正站在帷幕之下,安静沉默,仿佛与这个房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脸上戴着青铜的面具,一种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这样很危险。”温渺低声说道。一边抬手点燃了桌上的灯。   “我有办法摆脱眼线。”依然是嘶哑怪异的声音,南陈密探的首领瑶光从帷幕下走出来,丝毫不避讳光芒,坐到了桌子对面。   原本跟随在温渺身边的年轻侍从脸上流露出一丝激动,他望着瑶光,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看了温渺一眼,终究不敢惊扰他们的对谈,躬身一礼,退了出去。然后抱着剑,安静地守卫在门边。   温渺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武功也是绝顶,自诩有任何人接近,都能听见。   外面是禁军重重的严密守卫,而在室内,两人却开始轻松畅谈。   “今天有进展吗?”   “进展出乎预料的快,那位皇帝啊,真是明快直接。”温渺叹息着。   瑶光顿了顿,“他一向如此。”   “他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水师,一个是你。然后可以承认南陈封王。”   室内一片沉寂,片刻之后,瑶光开口道:“其实可以答应他,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皇上不会答应的。”温渺摇头。这个皇上自然是他们自己的皇帝。   瑶光沉默了,他大概能想象那个人的回答,只会讽刺地反问一句:“交出水师,自断生路吗?”   “而且,就算大周的这位皇帝陛下不会出尔反尔,世事变幻,攻守难言,谁知道将来有一天,局面会变成什么模样?朝臣众口一词要求攻伐南陈,难道他还能断然拒绝吗?”温渺说着。这些年来天下大势变动剧烈,有时候就算一国之君,都无法掌握国脉的动向。   “甚至说不定哪一天这位帝王突然驾崩,换上了新君上台,到时候皇帝想要攻伐南陈,朝臣们会拒绝吗?”   瑶光继续沉默着。   片刻之后,才开口问道:“那笔钱的位置确定了吗?”   “已经确定,等到运俘虏的船只送到,会趁返程的时候取出藏金。”温渺叹息了一声,“有了这笔钱,进可攻,退可守,就不必如此困顿了。”   打仗实在是个费钱的功夫,而养水军尤其费钱,这些年南陈的小朝廷入不敷出,实在艰难。但是弄到这笔钱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南蛮那边还有很多势力可以利用,雇佣兵马,收买豪强。甚至北朔那边也可以走动一下。   他这次上京,对和谈的成果其实并没有报太大希望,最重要的任务,还是那批藏金。   商议好了下一步计划,两人很快分手。   一个人在僻静的房间里静坐了很久,温缈仔细斟酌着下一步的动向。   直到门外侍从轻轻扣门,“先生,下面的管事询问是否要准备汤泉沐浴?”   温缈回过神来,道:“进来吧。”   门外的侍从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灯光闪烁之间,对面的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已经走了吗?那位尊贵的大人。 第144章 投毒计划   宫内, 秦诺拿着炭笔,在素白的纸上随手乱画了半天。   歪歪扭扭的图形, 如果是裴翎在, 勉强能分辩,是大周的疆域线,还有南方的战线, 以及顶上的北朔突毕部。   他在构思将来的方针, 左思右想, 斟酌了好久, 终于还是扔下纸张。   “方源呢?”脑子一团乱, 今天脑力劳动太多, 该活动活动手脚了。   “方侍卫之前有事出去了。”李丸低声回禀着。   秦诺皱起眉头, 坐在桌案之后, 他沉默了片刻,又站起身来,在大殿内来回走动着。   突然, 他扬声道:“召太医院梅竞……”   秦诺一连点了几个名字,都是太医院和格物司的官员。   方源回到乾元殿的时候,正遇上秦诺刚刚召见臣僚完毕,几个臣子从殿内退了出来,都是熟面孔,太医院的院正、院判都在其中。   怎么了?皇上生病了?方源心里一沉。然而多看了两眼,却又感觉情况不对,不仅太医院的人, 还有格物司的两名官员在列。   李丸迎上来,笑道:“是皇上刚才召见几位大人说了几句话,好像是格物司的研究。方侍卫,刚才皇上问了你好几遍呢。”   方源嗯了一声,快步进了殿内。   秦诺正在桌案之后,手中持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琉璃瓶。   瓶子里面盛放着银白色的液体,略有些混浊。   看到方源进来,秦诺沉着脸色问道:“刚才去哪里了?”   “臣出去走了一趟。”方源低头回道。   他没有说明是去干了什么,秦诺也没有追问。   冷哼了一声,秦诺将手里的琉璃瓶晃了晃,笑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听到皇帝没有计较他去向的意思,方源略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口猜道:“这是格物司的新酒吗?”   “不是,是之前南陈在京城水源地投下的毒素。”   方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顿时脸色剧变,“皇上,这种剧毒之物,怎么能放在身边。”刚才还抛来抛去的,万一掉在地上砸了怎么办?   “放心吧,这种毒物已经研究出解方了,就算朕感染了也无所谓的。”秦诺笑了笑,盯着手中的琉璃瓶。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将剔透的瓶子照得璀璨如玉,光可鉴人。   “不过,朕正在让他们研究着的,是比这个更厉害的变种。到时候就算金绵草也没有救的。”   方源惊讶:“皇上让太医院研究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用了。”秦诺冷笑了一声,“朕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方源大惊,“皇上要在南陈民间投毒吗?”   “不要这么恐慌,朕不是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大规模毒害无辜百姓这种事儿,朕暂时还干不出来,朕只是决定在建邺城试一试。”   “建邺如今人心未稳,一旦出现疫病,想必很快会流行开来,到时候城外士兵攻打,陷落城池指日可待。”   方源脸色数变,立刻跪倒在地:“皇上,这是不仁之举!”   “用刀剑杀人就是仁慈之举了吗?”秦诺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坦然说着。   “朕知晓你的意思。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而是驱策士兵强力攻城,辟东营、神策营和神兵营将会有多少折损,而士卒之中折损过剧,势必会将怨气发泄到城内的平民头上,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悲剧。”   古代战争的屠城,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战争折损太大,为了激励士兵,发泄他们的仇恨心理。   之前灭陈战役的时候,南军也是损失惨重,数次攻击又被反攻,战线拉得太长,战况反复胶着。直到裴翎带着北军杀到,才彻底稳住了局面。   南军驻守建邺之后,对当地搜掠残酷,只怕一开始也有报复的心理,但是后来明显是胃口养得越来越大,收不住嘴了。   方源沉默了。   “朕选择这样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温渺正在京城,和谈刚刚开始,南陈一方必不会有太大的防备,所以朕决定在此时冒险一试。”   “今日朕跟温渺谈过了,双方之间的利益几乎无可斡旋,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漫长的和谈扯皮上,不如就由朕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之前詹子平他们说得没错,用最小的牺牲来换取胜利,才是真正的仁义之道。”   “陈玹朕不会为难,若是俘虏来京,也会以礼相待,同样温渺也是个人才,将来他若原意投效,朕不吝重用。”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秦诺由衷地说着。   “朕现在向你说明这个计划,只是因为,朕知道,你一定会反对的。与其等计划成功,你再知晓,还不如现在就向你说明。”   “方源,你在朕心中,如师如友,所以朕不想隐瞒你欺骗你。”   方源神色大乱,他本就是拙于言辞的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诺温声道,“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选择离开。北疆那边,突毕部族有南下的意图,朕需要一个人,带着潜鳞司查探那里的动静。等你回来的时候,想必南陈已经平定了。你也可以不必这么纠结。”   方源没有回答,他静默地单膝跪在那里,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好话说遍了,这个人跟顽固不化的石头一样,就是不肯回应。   “你自己在这里想想吧。朕等你的答复。”   弄到最后,秦诺心头火起,气愤的一甩袖子,干脆转身出了乾元殿。   “皇上……”李丸缩头缩脑地凑上来,头一次看到皇帝疾言厉色地跟身边的人说话。而且还是一向亲厚的方源。   “他需要再清醒一下,先不必让人进殿了。”秦诺简单吩咐道。   李丸乖乖领命,心里头感慨着,方侍卫真的是皇恩隆重了,能让皇帝将大殿让给他一个人冷静。   秦诺去了偏殿的书房看折子,心不在焉翻了半天。   方源缓步走了进来,脚步带着一股沉重。   “想好了吗?”秦诺板着脸问道。   方源又一次跪下来,“臣请求前去北疆。”   终于还是这个选择吗?秦诺暗暗叹息了一声,垂下视线,掩去了莫测的表情。   “也好,不必看着这一切。你放心,等你回来的那一天,朕一定已经平定了江南,朕不会为难那里的官员百姓,所用□□,朕也已经让太医院调配出了解方。必定会将损失降到最低。”   方源没有回答,神情黯淡。   ********   按照招待使节团的惯例,接下来的数日之间,是盛大的宴席文会,温渺此人果然不愧大儒之名,学富五车,诗词歌赋,文章典故,都是信手拈来。几次文会,京城众多文官都对他赞不绝口。   连裴翎在一次入宫觐见的时候,也忍不住笑道:“若是皇上能得此人,绝对是一大助力。”   在秦诺看来,温渺此人最让他赞叹的是,虽是儒家出身,却并不拘泥于一家之见,博采众家之长,对各类杂学,无论是算数之道,还是格物知识,都有所涉猎,而且思想绝对不僵化,就算对自身儒学的缺陷,也认识地非常明确。跟他谈了几次,秦诺感觉非常赞叹。   这种与智者畅谈,类似神交的快感,他以前只在裴翎身上体会过。   而且温渺为人文武双全,武道修为也是高手,幸而此人对战略战术没有太大的擅长,不然又是一个南陈的裴翎。   对秦诺的这个评价,裴翎本人则笑道:“皇上对臣过誉了。温渺此人虽然于战略上不擅长,但是经济之道却是顶尖儿好手,这些年南陈的小朝廷捉襟见肘,却能四处周济,平安运转,温渺功不可没啊。”   好吧,在这个年代,这种人才比武道高手更稀缺!单看之前裴翎那么重视何慈就知道的,明知道何家有不老实的迹象,也没有真下狠手对付,其中也是看在了何慈的面子上。   秦诺慨叹一声:“可惜强扭的瓜不甜,不然朕真想将他留下来呢。”   被秦诺的话逗笑了,裴翎笑出声来:“皇上仁慈宽厚,不想强人所难罢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便如方侍卫,皇上不也放他离开了。”   秦诺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裴翎在怀疑方源,实际上从那个雨夜将方源的真实身份资料送给他的那一刻起,裴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认为,方源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瑶光。   “方源不会背叛朕的。”秦诺咬着唇。   裴翎没有再多说,对年轻的皇帝的这一点儿倔强,他能够包容。   反正这么多人盯着,也翻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出了乾元殿,裴翎步下回廊。   出了宫门,任惊雷牵着马从对面迎上来。   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裴翎翻身上马。   暮色降临的时刻,天边最后一点儿光芒消失殆尽。   黑暗中的街道渐渐冷寂下来,行人稀少。一行人漫步在街市上。   走了片刻,裴翎突然忍不住低声笑着:“以一国之力试探,方侍卫若是女子,只怕便是烽火戏诸侯的佳话了。”   “这是佳话吗?”任惊雷愣了片刻,摇头苦笑。   数日之后,南陈许诺的一万战俘果然送到了,内中颇有些出身世家门第的高级军官。   一时间京城里充满了悲喜交集的声音。   秦诺对这帮贪生怕死的蛀虫实际上已经满心厌恶,但也不可能大开杀戒,尤其里面大多数都是平民出身的士卒。   只是下旨责令各人归家,战败的处分后续由兵部再议。   南陈释出了这个善意,朝堂上对温渺的招待也更加热切了三分。   就在这样的表面融洽的气氛中,一场针对南陈的特殊攻略,悄然无声却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第145章 变局   坐在战船上, 江面上特有的凉风吹拂衣衫,遥望着了两侧的风景在不停地后退。   梅竞竟然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了。   又一次叮嘱手下去检查盛放琉璃瓶的箱子。   赵平一身披甲胄, 从后面走上来, 笑道:“梅大人不必忧虑,只要在战船上,保管这批货物不出问题。”   他们正在执行秦诺之前所说的投毒计划, 在太医院几位医官的主持下, 由神策营的士兵专门护送, 一路前往建邺城外。   梅竞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太疑神疑鬼了。”   “也难怪大人紧张, 走过前面那道峡谷, 就是建邺的水系范围了。”   梅竞点点头, “也该仔细搜查一下, 从哪里入手了。”   投毒论理说是越近越好, 但是南陈水师精锐,建邺陷落之后,附近的航道上,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水师战船来回巡逻。如果被发现投毒,反而得不偿失。所以梅竞他们的计划,是在距离略远一些的地方投毒,反正这种被皇帝叫做病菌的□□,繁殖极快,不会因为江水的稀释而消减威力。   然而走过前面的峡谷,众人还没开始选择地点, 突然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   是大船上方的瞭望哨台,上面的士兵正在拼命地吹哨子。   前面有敌袭!   赵平一立刻举起观海镜,刹那间变了脸色,几十条战船,正气势汹汹朝着他们杀奔过来。   南陈的水师巡逻范围,不可能这么远的,看这架势,明显是直接冲着他们来的。   赵平一当机立断!指挥船只调转了方向。   *************   乾元殿之内。   短短数日之后,就传来了前线的消息,   投毒计划失败了!   实际上,准备投毒的船只根本没走到建邺城外,刚刚出了大周境内,进入南陈控制的水系范围,就被几十条战船拦截追杀,幸而船上的人早有准备,一路往东逃亡,到了一处荒野之上。   然后……   然后,荒野上冒出了无数精兵强将,将追逐的南陈战船反向包围……   一场激战之后,南陈的战场逃走了三艘,击沉两艘,其余的都变成了大周的俘虏。   一场小规模遭遇战的胜利,并不足以改变整个战场的格局,却改变了京城很多人的命运。   好吧,实际上,这本来就是针对南陈的一个布局。   为什么梅竞他们的战场往东边逃窜,能有包围的伏兵帮助他们解围呢?当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所谓的投毒计划,所谓的比之前南陈所用的蛊毒还厉害的毒物,根本是故意欺骗!   一切的布局,只为了钓出一个人,一个群体。   秦诺要将南陈埋伏在这里的谍报势力,一网打尽。   从投毒计划一开始,所有的细节和路线都被严格控制在一定范畴之内,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根本无法知晓这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如今,计划却在实行之初,就南陈的人发现了。   所以,真正跟南陈勾结的奸细,就在这一小撮人之内。   同时潜鳞司和刑部也已经暗中锁定了南陈的数个联络点,只是一直隐而不发,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在计划失败的消息传来的那一晚,刑部和兵部人马联手出击,一举袭入了几处联络点,将内中潜伏的南陈细作一网打尽,同时也逮到了瑶光的线索。   ****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日落之后,终于化为雨水洒落天地之间。   路上行人的脚步纷纷加快,不久之后,街市上就没有多少人了。   京城东边的一处茶楼,年迈的老板出门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厅内小猫两三只的客人,干脆吆喝一声:“打烊了。”   店伙计将大门封闭,店铺寂静了下来。   漆黑的夜幕之下,凉风扫过空无一人的街市,配合着簌簌的落雨声,格外寥落。   因为战争,京城宵禁的时间被大大提早了,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却有几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到了这一处茶楼附近。   那些身影都极有默契,没有走前门,而是从二楼的后窗户上敲了敲。长短不一却富有规律的声音。然后伸手一推,翻身进了内中。   这里是京城东部的一处茶楼,茶水点心口味上佳,而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错,经营茶楼的是京郊的一位老举人,是乡间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谁能想到,这样一处再也平常不过的茶楼,竟然是南陈在大周京城细作的集合点呢。   茶楼老板看着接二连三潜入的人,原本慈和浑浊的目光透出一丝精光。   “人都齐了。”   一个高个儿的中年男子低声问道:“大人,之前南边传来消息,投毒的计划怎么样了?”   “早有了防备,想必可以拦截下来。”   “这一次失败,接下来呢?”另一个矮胖的汉子忧心忡忡。   “不必忧虑,听说陛下原本就没有打算固守建邺……”   “建邺是咱们的帝都,怎么可以放弃?”中年男子有些激动。   “局势如此,不能同日而语。再说,当年先帝在的时候,不就商议过迁都康城,躲避兵燹吗?”   “以康城为根基,潜伏下来,静待时机,徐徐图之,才是我方的出路。”   “建邺城高墙厚,坚不可摧,固守建邺,岂不是更安全?”   “好了!这些都是温大人他们考虑的事情,咱们何必操心这么多。陛下是英主,温大人他们是良臣。咱们只要听吩咐办事就好了。”   提到温缈,矮胖汉子说道:“大人,咱们是不是应该跟温大人那边联系一下。”   “有瑶光大人在,不必咱们费心思了。”   “说起来,瑶光大人也很久不见了。”   话音未落,突然窗外闪过了一个影子。房内的都是南陈的谍报精英,立时有人察觉了。   “谁!”茶楼老板低喝了一声。   窗户骤然开启又关闭,像是被风吹动,震颤不已。   而房间内,无声无息,已经多了一个人。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全身裹在黑色的袍服里,脸上带着一张古铜色的面具。   “是我。”他的声音嘶哑难听。   “是瑶光大人?”茶楼老板试探着问道。   虽然同是南陈谍报的人,但是这位神秘无比的瑶光大人,连他们也从未见过真面目。而且每次上门,其衣着打扮甚至声音和体型都不一样。这位大人必是精擅缩骨之类奇门功法。   所以双方互相辨认,是凭借着暗号。暗号每次不同,用过一次就废弃。   茶楼老板立刻说出上一次临别时候商议好的暗号。   可对面的瑶光并没有回答,只是急促地道:“立刻离开这里,联络点废弃!这里已经被发现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房间里十几个人都惊呆了。   但是身为细作的天生敏捷反应还是让他们立刻情清醒了过来。   “将来如何联系?”矮胖汉子转身就要走,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不必再联系了,有能耐的各自施展本事,能返回南边,就回去吧,如果不能,尽力隐藏潜伏,不要被找到就好。”瑶光简单抛下一句话。   茶楼老板神色惶然,毕竟是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这么说走就要走。   然而他忧伤的话语还没有说出,瑶光骤然抬起头,侧耳聆听旁边的声音,紧接着低呼道:“快走!分头走!有人来了!”   ****   “该动手了吧?”   茶楼东边的一处民宅上,晏畅双拳搁在窗框上,感受着细细的雨丝滴落其上,双目眯起,低声问道。   声音沙哑,带着冷峻的压迫感,与他那张可爱的娃娃脸形成鲜明对比。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询问了。   旁边的裴拓无奈,这小子比自己还着急呢。   “等人到齐了的。”   “应该也就是这些人了吧。”晏畅盯着茶楼的目光,像是一只小馋猫盯着盛满了鲜鱼的篮子,垂涎欲滴。   “再等等吧,主菜还没上呢。”晁阳成站在两人后面,透过窗户,遥望着对面的茶楼。   这里是南陈谍报系统在京城最重要的联络点,上个月其实就已被兵部的人马锁定了。就等着一个合适的出动时机。   最重要的是,这一处联络点,是那个神秘的南陈谍报首领瑶光出没最多的地方。   而今晚,正是南方投毒计划失败的消息传到的时刻,论理,那个人多半会出现,交待后续任务。   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这条最大的肥鱼上钩。   今晚的行动,是霹雳营和平西营联合作战。为了攻其不备,出动的人手不多,只有几十个而已,却都是禁军中的精锐高手,早早潜伏在了茶楼附近的民宅里。   务必以雷霆之势,将这一处窝点的人员一网打尽。   眼看着好一段时间没人来了。裴拓几个人皱眉。“不会不来了吧,这样可就麻烦了。”   正等得不耐烦,裴拓准备下令攻击了。   然而目光落处,突然一个诡异的身影进入了视线。   大鱼真的上钩了!   “行动。”裴拓低声吩咐着,音调里带着难以压抑的震颤。   晁阳成和晏畅分别带着两队兵马从两个方向向小楼底下潜伏而去。   可人还没到,就看见小楼四面的窗户骤然开启,十几个身影分四面八方,向外奔出,速度极快。   糟糕!他们发现了!   潜伏到一半,晏畅径直把披风一甩,一个箭步飞窜了上去,当场拦下一个逃出的身影。   正是那个矮胖汉子,眼瞅着官兵已经到了近前,他一咬牙,从腰间摸出一对峨眉刺来,迎面对上晏畅。   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响起,打破了沉寂的夜幕。 第146章 逼杀   秦诺站在不远处的另一处高楼之上, 遥望着浓郁的黑暗。听着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以及不久之后四处奔逃飞窜的身影。   透过萧瑟的雨声, 那些杀伐金铁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但偶尔响起的尖叫中, 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残酷肃杀的气氛。   行动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参与围捕的禁军不仅人数占优势,而且都是顶尖儿高手。   如果不是顾忌着要抓尽量多的活口,现在早已经结束战斗了。   房内还有几个刑部和兵部的高阶官员陪着皇帝。对于年轻的皇帝不好好呆在宫里等消息, 非得亲临战场, 众人满心疑惑, 也只能归类于年轻人的热血上头了。好在这点儿任性, 还是朝臣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秦诺收回视线, 转而望着身边的人。   “任卿有心事吗?”   任惊雷正站在他身后, 透过窗户遥望着重重雨幕, 怅然出神。   身为五城兵马司的新任指挥使, 他今晚并没有参与围捕,而是陪在了皇帝身边,带着人, 负责守护皇帝的安全。   听到秦诺的询问,任惊雷立刻回过神来,躬身道:“臣牵挂战况,一时失态了。”   “在担忧南乡侯吗?”   “皇上说笑了,裴拓那小子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任惊雷很快恢复了飒爽明快的神情,笑道。   “那是想着亲自上战场了?”秦诺笑起来,“听说任卿的武功,是裴将军从小一手指点的, 在禁军五卫中也是顶尖儿的。如此重要的时候,不能亲上战阵,与好友并肩作战,却要留在朕的身边,岂不是大材小用。”   “在何等职位,不都是为朝廷出力,为皇上办事吗?每日里打打杀杀,也累人地很。”任惊雷还冲着秦诺眨了眨眼睛,秀逸可爱。   秦诺看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目光中多是欣赏。   五城兵马司不同于禁军五卫,因为是负责维护京城治安的,内中琐事极多,公文案牍劳形。然而,接手不久,任惊雷就将公务处理的非常妥帖。在他这个年龄的人当中,实在少见。之前裴翎的推荐,果然是慧眼识英才。   “这一战之后,南陈在京城的细作应该能收拾地差不多了。”秦诺慨叹道。   “皇上英明。”   “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将南陈那边的反抗势力彻底歼灭,不久之后,只怕还有新的系统建起来。”   十几年前,大周也曾经以雷霆手段扫荡南陈在这边的潜伏势力,将其首领都擒拿杀灭了。不过数年之后,又来了一个瑶光,将原本残破凋零的谍报系统重新整合,硬生生又建起了一个完善的网络。   可恨,大周潜伏在南边的人,怎么就没有这么出众的人才呢。   “南陈式微,皇上何必因此忧虑,一个谍报系统的建立,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功夫,在这个时间里,想必我军已经能荡平南方了。”任惊雷从容笑着,安慰道。   “说的也是,朕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潜伏在北朔那边的人手。”秦诺伸了个懒腰,大半夜的等候,似乎有些疲惫了。   然而懒腰伸到一半,秦诺目光落在任惊雷身上,突然笑道:“任卿,要是朕安排你去主持北朔的谍报网,你能干好吗?”   “啊?”任惊雷神情一怔,显然被这个意料之外的选项惊呆了。   在他脸上看到这样呆呆的表情,秦诺突然感觉想笑。   想了想,任惊雷苦笑道:“这个任务,臣恐怕无法胜任。”   “不愿意吗。”秦诺步步紧逼。   “呃,臣在北朔那边,尤其驻守边境的人马中,跟有些将军,也算是熟面孔了。”   秦诺一怔,顿时抚掌大笑起来:“朕险些忘了,你在北疆生活了好些年呢。”   任惊雷被裴翎收养之后,很快跟着他返回了北军当中,少年时候的生活学武都是在那边,甚至他年纪轻轻就担任霹雳营副统领的地步,也是在北疆的战场上积累战功所得的。   他跟崔骞同龄,算是军中晋升最快的年轻军官之一了。   最重要的是,因为他身份高贵,又为人亲和,善于交际,所以北军几次跟北朔议和协商之类的行动,他都担任了陪同的使节,跟北朔那边的好些将领,还真是熟面孔。   谈笑的时间里,外面的杀伐逐渐平息了。   飞奔逃窜的探子,都已经被禁军或杀或擒。   只有一处战场,还在继续着。   高楼之上,秦诺突然开口道:“已经结束了吧,朕下去看看。”   ************   晏畅一拳轰上,强烈的气劲儿带动衣袂翻飞。   这种实打实的内力对冲丝毫不作假,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功力。   两人一触及分,青铜面具的瑶光只退了一步,就稳住身形。对面的晏畅却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连退数丈,双脚划过地面薄薄的水幕,掀起水花飞溅。   对方浑厚的内力让晏畅震惊,同时原本就兴奋莫名的好战之心更加热切,双眼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可没等他稳住身形再冲上去。旁边已经有另一个身影飞跃而上了。   是裴拓。   喂,明明我还没有败,这样抢别人的猎物好吗?晏畅愤愤然地盯着裴拓的背影,可惜两人已经杀得难分难解,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瑶光手中持着的是一柄短刀。一寸短一存险,只有尺余长的短刀在他的手中,却宛如长、枪一般,展现出密不透风的防守和锐不可当的攻势。   对面裴拓银枪挥舞,攻势锐利。   两人以快打快,满场只听见连续不断的金铁交击声,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两个人的身影更是难分难解,快如飞影。   夜幕深沉,笼罩天地,偏偏雨声急促,给原本寂静的夜晚添了一抹异动。   两人招式来往之间,速度越来越快,气劲的冲击也越发激烈,四周围观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种血腥酷烈的杀气在四周弥漫。   甚至连两人身边的雨幕,也像是惧怕了两人的气势,扭曲着避开了交战的中心。   那是两人对冲的气劲儿影响了雨滴的轨迹。   交手的间隙,四周浮现的人影渐渐增多。是禁军的其他人结束了各自的战斗,纷纷回来这里。   “好对手!”站在晏畅旁边,晁阳成低声说着。   这样强悍的对手,任何武道中人都忍不住被勾起好战之心,连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也不例外。   “听闻瑶光武功盖世,果然不同凡响。”晏畅眼睛豹子一般眯了起来。   四周不少自命不凡的军官都一脸的跃跃欲试。   因为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被几十个人团团围住,眼前的瑶光,已经绝对不可能再有逃亡的机会了。众人竟然没有一拥而上。   裴拓被对方一招逼退,紧接着晁阳成冲了上去。   对战越发激烈,不时有飞溅的血滴洒落出来,伴着雨水,凉彻心扉。   短刀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形,如凛冽的电光,逼退了晁阳成紧随而上的脚步。   瑶光后退一步,突然站住了身形,遥望前方。   晁阳成一怔,也跟着转了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年轻的皇帝出现在街道的尽头。   包围圈的众人都看得聚精会神,听到身后来了人也没有注意,反正是自己人。此时才注意到竟然是皇帝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刑部和兵部的官员。   秦诺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他缓步上前。   秦诺的脚步很慢,任惊雷撑着伞,陪在他身边。   包围圈自动分开了一个空隙,秦诺进了内中。   外围的官员一阵紧张,虽然皇帝的身边都是禁军的新锐高手,奈何对方可是南陈的细作首领,武功深不可测。   好在皇帝很快停下了脚步。   站在距离瑶光几十步远的地方,两人遥遥对视。   令人心悸的杀气弥漫在整条街道上,连落在肌肤上的雨滴,都平添了冷冽的寒意。   因为长久的战斗,瑶光身上带了不少伤痕,鲜血侵染着纯黑的衣裳,并不显眼,只是在沿着衣袂边角滴落的水滴,变成了刺眼的粉红色。虽然禁军并没有一拥而上,但车轮战的消耗也是一种折磨。   秦诺深深凝望着他。   那是个修长高挑的年轻人,身形笔直英挺,让他无比的熟悉。   甚至连后面的李丸,都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他的脸色变得无比精彩。   秦诺突然感觉鼻子发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他只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对面的瑶光突然笑了起来,虽然隔着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到他是在笑着的。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摘下了狰狞的青铜面具。   场内突然一片寂静,连急促的风声,清冽的雨声,都骤然消失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沉没了在另一个万籁俱寂的空间中。   直到那个人将面具移开,露出久违的容颜。   面具之下是一张俊秀的容颜,鼻梁上横过的伤痕,给这张过分文秀的脸添了两分英武之气。   无比的熟悉,无比的亲切。   “皇上,臣本来就是南陈之人啊。”方源依然在笑着,缓缓说道。   天边的雨突然变大了,狂暴的雨滴敲击在青石地面上,嘈杂纷乱,整个世界由静转动,是如此的突兀和剧烈。让人猝不及防。仿佛有什么东西,失落在了之前那个寂静的空间里。   秦诺感觉全身无力,密集的雨滴敲击在头顶的那把伞上,也敲击在自己的心头上。   “为什么?”他执着地询问着这句话。   “皇上不觉得自己问得太天真了吗?”方源的笑容微微带着讽刺,这样的表情,是秦诺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   “臣的真实身份,皇上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样子,皇上竟然还一直相信着臣。”   “因为皇上认为,南陈那边对不起我,我便会彻底放弃曾经的主君和故国吗?”   “这样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   他视线垂下。   “皇上难道忘了,臣的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南陈水师总督白飞恒,被裴翎率军斩杀阵前,之后攻陷建邺,他作为死不投降的顽固分子,全族数百人都被屠戮一空。   整条街道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只有方源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他的声音平和淡然,却带着锥心刺骨的力道。   “皇上是否认为,只要以德服人,杀父灭族之恨,也能轻易放下呢?”   “皇上是否了解过,南陈这些年来,多少平民百姓被无辜屠戮,命丧黄泉?多少富贵门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为什么在南陈亡国式微这么多年,臣北上之后,依然能调动起这个情报网络,当然是因为潜伏在这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对大周朝廷有着刻骨的仇恨。”   “皇上认为,这些仇恨,都能够轻易放下吗?”   一声声质问,如同一记记鞭打,狠狠敲击着秦诺的内心。   身为皇帝,他竟然没有任何话语,来反驳这些指控。   最终,方源手一抬。   秦诺身边的护卫紧张地作出防备的动作。然而方源却并没有任何攻击。随着抬起的手,“哐啷”一声,那柄刚才还无坚不摧的短刀被他扔在了地上,连同那张狰狞的青铜面具一起,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是臣愧对了皇上的倚重,利用了皇上的信任。”他平淡地说着,如同他陪伴在他身边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臣愿意领罪,任凭处置。”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目光上移,仿佛盯着虚空的雨幕,最后平淡地宣布着。   秦诺闭上眼睛,“朕明白了。” 第147章 桂花糕   天光乍破, 一整夜的忙碌,兵部和刑部众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疲惫, 有的是成功后的喜悦和兴奋。追索了数年之久, 终于将这股心头大患彻底剿灭。甚至连同他们的首领都被拽住了尾巴。   只是可惜……唐晨等人将所有抓捕到的南陈细作投入大牢,心中不禁浮动一丝遗憾。   只可惜,最重要的那个人, 被皇帝带进了内宫之中, 不能仔细审讯整个经过了。   好在决定性的胜利已经取得, 就算还有些漏网之鱼, 也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南陈在这里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短时间内已经不可能再死灰复燃了。   从衙署里出来, 唐晨忍不住开动脑筋, 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那个人?   有这个疑惑的显然不仅仅是他。   “皇上会怎么处置他呢?”晏畅策马走在路上,苦恼地猜测着。   一行人刚刚结束战斗,正要返回霹雳营的驻地。   裴拓沉默着, 半响才回了一句:“谁能知道呢。”   “这样好武功的人,真是可惜了。”晏畅慨叹一声,虽然不知道那人的最终结局,但是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再宽仁的君主,都不可能坦然接受这种背叛的。   带回宫中,也许只是不想让最终的结局落到外人的眼中。   同为策军校尉的姚星旭疑惑道:“这样的高手,在南陈应该也是顶有名的吧。方源, 竟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呢。”   裴拓冷笑了一声:“当然了,白光曦的大名,南陈谁不知道?”   “谁?”旁边晏畅眼珠子险些瞪出来,“白……白光曦,你别吓我啊!”   其他几个军官也无不骇然失色。   裴拓瞥了他一眼,好吧,自己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双目茫然无神地看向虚空,半响,晏畅终于回顾神来,“难怪他最后说自己家人都被……这样的深仇大恨……”   转念又想到,屠灭了白家满门的,不正是自己最敬爱的主君裴翎吗?晏畅讪讪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莫名的,一路上众人心情都有些压抑。   而走在裴拓身边的任惊雷更是一句话都没说,一直走到快城门口了,他收住缰绳,淡然说道:“不送你们了,我还要回五城兵马司的衙署一趟。”   裴拓点点头,一行人分道扬镳。   天边朝阳初升,破开浓郁的黑暗,持续一整夜的雨也终于停歇,空气里水蒙蒙的,泛着雨后特有的轻清新气息。   任惊雷策马疾驰,拐过一道弯,进了庆云坊的地界。   他逐渐放慢了速度,心头一种万籁俱寂的感觉涌上。仿佛那个夜晚,那场激战,依然徘徊在他的身边,停驻在他的眼中。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直到经过一处府邸的门前。   沉寂的眼神才渐渐焕发生机,马速并没有停下,他缓缓策马走过这位蒋大人的门前,当街驱赶儿媳的闹剧已经过去了一些日子,也不知道门内的那个人,如今生活的怎么样了?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了视线。   任惊雷连忙勒住马匹,才没有撞上那个从旁边巷子里钻出来的小女孩。   她还是个小孩子,明显被骤然经过的奔马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地上。   任惊雷飞身跃下,飞影般冲上前,拦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小女孩终于站稳身形,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骑士。   她生得俊秀可爱,只有四五岁大小,一双大眼睛扑闪着,充满灵动的光辉。   正是之前跟在那位险些被逐出家门的蒋夫人身边的小女儿,名叫敏娘的。   “一大清早,怎么一个人跑出门,你身边的丫环呢?”任惊雷将她扶着站好,皱眉问道。   “我瞒着她们悄悄溜出来的。”小女孩脸上绽放笑容,盯着任惊雷道,突然开口道:“我认识你。”   任惊雷手一颤,“你说什么?”   敏娘晶亮的大眼睛里闪过欢喜,“我之前见过你好几次呢,我认得你,你是躲在墙角偷看娘亲的人。”   任惊雷神情僵硬,“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好几次都看到了啊。”   “你没有跟你母亲说吧?”   “当然没有啊,我谁都没有告诉。”敏娘小声说道,“我知道,若是被祖母知道了,一定会责骂娘亲的。”   “上次娘亲跟着祖母去隔壁王夫人那里送花样子,被他们家的公子多看了两眼,回来之后娘亲都被祖母一顿训斥呢。”   说到后来,敏娘的神情一阵黯淡。   任惊雷的神情比她更加黯淡,他蹲下来,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温声安慰道:“别难过了,你要快快的长大,你娘看到你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以后也不要大清早一个人跑出来了。外面很危险的。”   纵然庆云坊是京城里权贵云集的聚居地,也不好一个人乱跑的,万一遇上歹徒怎么办。   “我知道了,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给娘亲买桂花糕的,娘亲这些日子不开心,所以我想买点儿她喜欢吃的东西,让她开心……哎呀,我的糕点。”   敏娘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后退的时候,糕点已经从怀里跌出来了。地上都是泥水,早已经不能吃了。   敏娘含着手指头,泪眼汪汪看着浸泡在泥坑里的桂花糕。   “我跟你一起再去买一份吧。”任惊雷笑着说道。   “这样行吗?”   “刚才是我骑马不慎,惊吓了你,才害得这些桂花糕落进了水里,当然应该补偿你了。”   任惊雷一边笑着,牵着敏娘的手,进了巷子里。   那里果然有一家卖糕点的铺子。   清晨时分就已经开始营业了,任惊雷带着敏娘进了店铺,挑选了几样点心,精心包好。   两人出了店铺,任惊雷又将敏娘送到了蒋府的后门处。   敏娘是趁着看门婆子不注意的时候,从角门溜了出来。此时门边却已经有两个丫环正在闲磕牙,看模样一时半会儿都不会离开。   敏娘脚步一顿,被人知道她偷偷出门,只怕又少不了一顿责骂。   旁边的任惊雷立刻体贴地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说完,抱起她来,从后门不远处的墙上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了府邸之内。   敏娘站在地上,张大了嘴巴。   “原来大哥哥你就是传说中的武功高手啊,我听二哥以前讲过,好多修习武道的人,能飞天遁地的,难怪,之前我看到你在偷看娘亲,一转眼,却又看不到人了。”小丫头激动地语无伦次。   任惊雷将她在后花园中放下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别念叨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娘亲要牵挂了。”   敏娘用力点点头,转身要离开,却又很快转过身来,她从怀中的纸包里摸出一块点心,递给任惊雷。   “这家的桂花糕,做得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任惊雷一怔,笑着接过来,目送着小女孩消失在花园深处。   趁着没人注意,他翻身出了蒋家的院子。   倚在后围墙上,他闭上眼睛,将手中的桂花糕递到嘴边。   轻轻咬一口,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个了。   任惊雷慢慢将桂花糕一口一口吃干净,然后拍了拍手,走出了巷子。   回到裴府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门口的老管事看见任惊雷回来,立刻敞开了大门,招呼道:“惊雷少爷回来了。”   “周伯,将军已经起来了吗?”任惊雷下了马,笑问道。   “刚刚起来,昨晚都没怎么睡呢,一直在书房里看书看到了很晚。”周伯替任惊雷牵过马匹,一边抱怨着。   周伯是裴家的老人了,在裴家灭门之前就曾经是管事,后来被牵连发卖。沦为卑贱仆役的时候,还不忘替裴家的祖坟宗祠清扫祭祀。裴翎起复之后,将一些忠心的旧仆赎买了回来。   “惊雷少爷自从去了五城兵马司任职,回来的时候也少了。”周伯抱怨着,任惊雷也算他看着长大的人了。   任惊雷笑着说了两句,快步进了中庭。   果然裴翎刚起床没多久,正在偏厅用早饭。   “还没吃吧?”看到任惊雷进来,裴翎笑着问道。   不用吩咐,自然有裴家的仆役摆上碗筷。   任惊雷在下首坐了,陪着裴翎吃了这一顿早饭。   世家公子出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半辈子都在军营里混,但裴翎身上还是完好地保持了这些习惯。   任惊雷从小受他教导,本也是如此。但今天却仿佛有些多话。   也许是熟悉的菜肴勾起了记忆。   米粥喝了几口,任惊雷忍不住笑道:“突然之间想起以前在北疆的时候,将军为我炖的鸡蛋羹和米粥。”   被他说得一愣,裴翎看了他一眼,知晓他说的是哪一次,任惊雷八岁那年,来到他身边,也许是因为全家被屠戮,受了极大的惊吓,那一段时日,非常体弱多病。动辄夜晚就发起热来。   军营中大多数都是老粗,而且南陈战事正紧张着,哪里能细心照料一个孩子。   裴翎少不得将任惊雷带在身边。经常白天率军出战,夜晚讨论战略到深夜,回来还得牵挂着他的身体。   有一次任惊雷发热地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裴翎亲自下厨给他熬了米粥和鸡蛋羹。   虽然身为贵公子出身,但他从小就精通杂学,涉猎广泛,连厨艺都是不错的。   这样折腾了几个月,总算到了战事略缓和的时候,任惊雷的身体才略微休养回来。   裴翎想要将他送回北方京城先住下,任惊雷却缠磨着他,不肯回去。   裴翎知晓他家人全部丧生,对人的依赖有选择,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那一场南陈战事,持续一年多,在战场上,裴翎这个主帅也熬得够呛,几次险些累得病倒。   好在最终平定了南地,更立下不世之功。   之后任惊雷被裴翎带着去了北疆,每当生病的时候,裴翎还是会亲自下厨给他做饭。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次数越来越少了。   倒是偶尔任惊雷会亲自下厨,整治些酒菜,给裴翎享用。受裴翎的影响,任惊雷完全没有君子远庖厨的念头。   裴翎还记得头一次尝到他的手艺,笑道:“辛苦养儿数载,总算到了收获的时候。”   裴拓那小子就完全不指望了,烧个水都能把锅底烧穿掉的。   “怎么又想起来这些了?”裴翎笑道。   “将军以前为我熬的粥和蛋羹,是世上最美味的粥和蛋羹了。”任惊雷低头说着。   “天下的米粥,还不都一个味道。”裴翎笑着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人继续吃着饭。   直到吃完,净过手,裴翎才施施然问道:“昨晚战况如何?”   事情的大概经过,早已经有侍从第一时间禀报了回来。但详细的情形,尤其皇帝等人的表现,还是得陪伴在圣驾身边的任惊雷说一遍。   听完整个经过,裴翎点点头,“皇上心性比我想象的更加沉稳。”   任惊雷犹豫道:“只是看皇上那时候的表情,极为痛苦,只怕此时心中悲恸呢。”   “嗯,我这就进宫一趟。”裴翎点点头。   “你五城兵马司那边事务繁忙,早些去处理吧。” 第148章 康城攻略   任惊雷说的没错, 此时的秦诺确实很痛苦,但更多的, 却是一种愤怒。   宫廷之内。   秦诺一个人在乾元殿内来回徘徊着, 屏退了所有人的进入。   包括霍幼绢,也只是在殿外紧张地看着内殿,心情沉重。   所有人都明白, 皇帝需要一个空间冷静一下。   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 皇帝在殿内一脸震怒或者失措。秦诺的神情堪称冷静, 只是走动之间, 怅然失神。   所谓的怒意, 最终都化成一句话:“这个骗子……”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 秦诺就走出了大殿。   时间比众人想象中的都要短。许敏才几个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到一半, 就听到皇上开了口。   “酒水准备好了吗?朕要亲自送过去。”   “皇上!”许敏才脸色剧变,“皇上龙体牵系天下安泰,绝不可轻易涉险。”   秦诺摇摇头:“他若是想要杀朕, 在这宫里有多少机会?之前都没有动手,现在又怎么可能动手。”   “那不一样。”许敏才坚持道。之前方源潜伏皇帝身边,没有动手,也许是为了套取更多的情报,和更安全的隐藏,现在已经身份败露……   “许公公,就请皇上走一趟吧。”霍幼绢开了口,声音冷静自持。   意料之外, 作为最关心皇帝安危的人,竟然赞同这个冒险的举动。   霍幼绢低声道:“不让皇上过去,他只会一辈子放不下这件事。”   许敏才神情犹豫纠结,其实,方源在被押回宫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喝下了散功的毒药,论理现在功体受制,并不会有威胁,但他总觉得还是很危险。   “闪开。”秦诺沉下脸色。   年轻帝王少见地展现自己威仪的一面,最终,阻拦的脚步都只能乖乖后退。   秦诺快步走过廊道。到了方源的房间门口。   将人押回宫中之后,秦诺并没有将人关进慎刑司那些地方,而是将人关进了他原本居住的房间里。   看守的侍卫躬身行礼,然后打开门锁。   秦诺进了房内。   两人关系虽然亲密,但是方源的房间他还是第一次进来。目光扫过,房间里简单地出奇,也干净地出奇。   桌椅板凳都一尘不染,除了这些必要的生活物品,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赘饰。从这样一个房间里,几乎丝毫看不见主人的喜好和乐趣。   是他疏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方源的日子会是这样苦闷。   而方源本人正坐在桌子旁边,神情如往常般的淡然。   看到秦诺进来,他起身躬身行礼,那一瞬间,秦诺有种错觉,之前的种种变故,都是刚才自己午睡时候的噩梦。   自己和方源之间一如既往。   很快,这份臆想被打破了,被清脆的锁链声。方源的手脚都戴着精铁所制的束缚。虽然武功已经被制住,但宫中还是没有丝毫放松。   “皇上不该过来的。”方源开口道。   “朕只是不甘心。”秦诺盯着他。   方源笑了笑:“皇上还有什么想要询问的吗?”   “该知道的朕都知道了。”秦诺垂下视线,“朕就是不明白,在你的认知中,南陈还有赢面吗?”   方源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希望皇上记住之前的承诺,善待南陈子民。”   “原来你也不看好未来的大势,为什么非要选择这一条死路。”秦诺咬牙问道。   “有些道路,纵然明知道走下去会粉身碎骨,也不得不选择罢了。”方源垂下视线。   秦诺突然瞪着他:“你之前欺骗朕,你说在南陈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   “所以,皇上想要过来问罪吗?”方源嘴角甚至浮现了一抹笑意。   “那么,臣已经知罪了,请皇上赐罪吧。”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李丸跟在秦诺身后,已经将一壶酒送上了桌案。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秦诺别过头:“真的要到这一步吗?”   “皇上难道认为,这中间还有缓和的余地?”方源反问。   “如果有这么深的仇恨,为什么之前没有对我动手?”秦诺问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臣并不想辜负这份恩义。”顿了顿,方源继续说道,“至于裴将军,他武功太高,还在臣之上,臣几次想过要动手,奈何找不到破绽。”   “他应该察觉到了。臣的真实身份,也是他告诉皇上的吧?”方源平淡地说着。   完美的说辞,毫无破绽。秦诺死死盯着他,试图在这张熟悉的脸孔上找出一分动摇来。   沉默了片刻,秦诺突然开口问道:“除了朕,你以前教过别人武功吗?”这是皇帝第二次询问他这个问题。日常习武教导的间隙,他也曾含笑追问着这些往事。   对这个问题,方源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闭上眼睛:“陈年往事,臣已经记不清楚了。”   等了一会儿,见皇帝还是没有动手的念头,他又催促道:“结束了,皇上,一切都结束了。”   秦诺咬着唇,终于点头道:“好,如你所愿,结束了,朕送你一程。”   他走到桌边,亲自动手斟了一杯酒,甘醇的香气传来,是秦诺喜欢的琼花酿的味道。   方源的手被禁锢着,秦诺端着酒杯,送到他唇边。   就着年轻皇帝的手,方源将毒酒一饮而尽。   将杯子扔在地上,秦诺低声道:“你我的师徒缘分,朕今生都铭记在心。”   顿了顿,又问:“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方源闭上眼睛,不再回答。   秦诺也不留恋,转身离开,他知晓方源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并不愿意让人看见狼狈的姿态,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接下来的布局要筹谋。   走到门边,秦诺却又听见那人低低的声音传来。   “臣祝皇上诸事遂顺,腾风而起,荡平天下……”   **********   回了乾元殿,许敏才小心翼翼通禀,“右相求见。”   秦诺沉默了片刻,才传召裴翎入内。   等候在外面的裴翎并不着急,随意地问起皇帝这些日子的饮食起居,李丸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入殿之后,裴翎仔细看着秦诺的神情,疲惫却依然冷静。他心下稍安。   注意到裴翎在观察自己,秦诺随意地笑了笑,“朕无事,裴卿不必担心,这些挫折,朕还能承受地起。”   “皇上心性豁达,臣等就放心了。”裴翎笑道。皇帝如此冷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秦诺苦笑,“豁达未必,只是心中的痛苦,不好与人分享罢了。”   裴翎温声道:“皇上,人与人之间,本就讲究一个缘字,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不必强求。”   秦诺抬头盯着他,“这是裴卿之前几十年的感悟吗?听这话语,朕倒是要以为是哪家的高僧来这里普度众生了。”   裴翎哑然失笑,“只是失去的多了,偶有感慨。人生只要略长,就会发现,总有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无法挽留的逝去。人力所不能及,便只能选择看开和忍受。”   秦诺盯着他,突然一股冲动涌上来,开口问道:“如果不想放手呢?裴卿这一世,会有什么东西,是宁愿舍弃一切也要挽留的吗?”   裴翎一怔,似乎被秦诺的问题问住了。   顿了顿,他笑道:“臣一向看得开,执着是苦,而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秦诺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异样的神采:“是朕问得突兀了。”   他站起身来,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径直问道:“裴卿前来,是关心南陈的战事吧。”   “你来得正好,这是前线密州那边送来的紧急密报。关于下一步战略的,朕正想与裴卿商议。”皇帝一边说着,示意许敏才将一份战报秘折递给裴翎。   听到皇帝转而谈起正事,裴翎也松了一口气,接过折子仔细看去。   里面是南军下一步的攻略计划。   虽然南陈使节团上京和谈,但两国之间的战事并没有停止,甚至更加激烈,取得更大的优势,也能拥有更多的筹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更主动的地位。   攻略康城?这个计划不错,康城是南朝中部重镇,交通枢纽,与北边的建邺遥相呼应。一旦康城陷落,建邺便成了孤悬的城池,这是个打蛇打七寸的精明战略。   裴翎放下密报,笑道:“杜慷是久历战场的老人了,之前在南军中,就以行事沉稳而著称。”   言下之意便是非常赞同这一战略了。   秦诺笑道,“既然将军也如此说,朕就放心了,期待这一次能有捷报传来,也能让朝廷和百姓安心些。”   裴翎顺势笑道:“说不定不出七天,就会有让皇上满意的消息送到了。”   跟前线之间的联络有一定的滞后性,康城战略呈报上来,其实攻势已经开展了。说不定就在两人谈话的功夫里,边关战士正在生死搏杀着。   “也许比将军预料中更早。”秦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朕可是非常期待……”   两人又针对近日的朝政事务略谈了两三件,之后裴翎起身告退了。   裴翎离开宫廷,策马走在路上。皇帝的精神和心情都还不错,甚至比他想象之中最好的情况还要好。让他安心的同时,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来。 第149章 收网   如同秦诺所说的, 康城攻略的结果来得比想象中更早。   这一日。   夜幕降临,蝉鸣凄切。   一轮明月孤悬天际, 冷冷照澈世间万物。   裴翎尚未睡下, 突然宫中来人,传召他入宫觐见。   “是收到了前线的最新战报,皇上请将军入宫商议。”许敏才恭敬地说道。   裴翎没有任何拖延, 立刻更换衣裳出门了。   入了宫内, 秦诺正在乾元殿后的书房里。殿内烛火通明, 却并没有多少人, 只有许敏才带着小徒弟陈珪在殿内服侍着。   将裴翎带入之后, 许敏才奉上茶水, 带着徒弟也告退了出去。   房间内只留下君臣二人, 裴翎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儿。   他上前见礼, 秦诺抬手笑道:“裴卿不必多礼,你来得正好,朕收到了捷报, 心下喜悦,想想这朝中也只能与你分享了。”   裴翎平身,上前接过秦诺手中的战报。   是前线的杜慷传递过来的,康城战役,大捷!已经顺利收复了康城,还有周边县城。   裴翎眉梢一挑,确实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大捷。康城拿下,就相当于切断了南陈残党在建邺和后方乌理国一半的联系, 接下来的战争可以大大松口气了。   南边的土地和北部的建邺可以分头各个歼灭。   再看时间,只是一天半之前的战况。   裴翎大为惊讶,好快的战报啊?是真的吗?   建邺和康城都有通畅的水道联系大周境内,所以战报的传递也比往日迅捷,但就算快船加快马,日夜不停,也需要五六天功夫才能抵达京城吧。怎么一天多前的战报就送上来了?   秦诺没有细说,这是格物司对信鸽的初次尝试,实际上,效果比秦诺想象中的更好,这个时代江湖之上,原本就有宗门用训练好的鹞鹰传递信息的,不过这种聪慧的鹞鹰罕见,可遇而不可求。秦诺提议信鸽,格物司立刻接受并开始试验,如今这一次,便是开端。   裴翎也顾不得关注这些小细节,他开始仔细参阅战报的内容。   整个战役的过程记录地非常详细,不仅包括斩获记功这些东西,还有大周兵马的两次反攻和包围。   杜慷的战略,是佯攻建邺城。   七天前,他带领大军从密州出发,沿着水道一路西进。却在即将抵达建邺的时候,兵分两路。   其中,辟东营的五万精兵继续打着旗号西进,杀奔建邺城外,迷惑视线。而杜慷和霍飞茂、贾辟则带着主力部队,刚刚汇聚的十二万精兵,拐道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康城。   趁着南陈势力将防守重点放在建邺的时候,将康城一举攻陷。   可是在南下的路上,杜慷等人竟然陷入了埋伏圈!   沿着水道南下不久,还未抵达康城,在中途的芟衣山地界,南陈的兵马埋伏的河道两侧,伏击即将上岸的杜慷等人。   当时情形惨烈,战况艰难。南陈兵马准备已久,两岸滚石巨木飞落,直奔大周主力而来,原本那一处河道就狭窄难行,两岸山岭又高,在这样奇诡的攻势下,再坚固的战船也无法抵御巨石奔涌而下的袭击,很快当先的数十条战船都被砸碎击沉,哀鸿遍野。   战船接二连三碎成木片,内中的士兵跌落水中,南陈的伏兵从两岸涌出,准备对有幸没有死在船上,游到岸边的士兵进行杀戮。   然后……   然后,大周赢了!   为什么能赢呢?   当然是因为杜慷和霍飞茂各自率领本部的兵马从两岸的后侧杀出,将埋伏的南陈兵马一网打尽。   南陈的兵马从埋伏者变成了网中的猎物。   原来,行走在河道中的大周战船看着威武雄壮,旌旗飘飘,实际上主力兵马早已经从战船上偷偷下来了,船上承载的,只是一些掩人耳目的花架子。   而主力部队早已经绕到了芟衣山河道两侧,从后路包抄围剿南陈的伏兵。   整个战役持续了足足三天的时间,双方战况激烈,杀得整条河都染成了赤红色。最终大周兵马凭借出其不意的攻势,和人数装备上的优势,将南陈的主力压制地死死的。从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这一场仗,斩获超过五万人,俘虏一万人,将原本康城的驻军,还有从建邺城出击救援的兵马几乎一网打尽。一举扫清了之前管县大败以来的颓势。   裴翎合上了战报。   这是一场伏击与反伏击的出色战事。   也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精彩布局。   但是,要完成这一场复杂的战事经过,有两个重点。   裴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透了两件事。   第一,大周军方有人泄露了康城攻略的秘密布局,否则南陈的兵马不会在芟衣山地界设下埋伏。第二,大周军方,或者说皇帝,是知道这一次秘密被泄露的,否则杜慷他们不会依循计划,设下这一场反包围了。   方源明明已经被清理,而南陈在京城的据点也被剿灭地差不多了。   兵部还是有别的细作潜伏!   知晓康城战役布局细节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再跟之前的投毒计划两相映照。   秦诺没有说话,从裴翎开始看战报起,他就在观察他的表情。   直到那张永远都是冷静到甚至冷酷的俊秀脸庞上出现颤抖崩裂的痕迹,秦诺明白,他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窍。   包括那个人。   长久布下的网,终于可以收起来了。   秦诺站起身来,走到裴翎的面前,从他僵硬的手中,将战报抽出来。   他笑了笑:“朕相信裴卿,也希望裴卿不要让朕失望。这件事情就交给裴卿处置了。”   一瞬间,秦诺有种错觉,仿佛是自己狠狠抽了裴翎一鞭子。尽管他已经将话语放得尽可能柔和了。   他身形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但是很快,他冷静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低声道:“臣明白了,臣告退。”   他甚至没有跟皇帝按照礼节辞别。   秦诺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慨叹了一声。   对裴翎这样的聪明人,很多话不必说的太透,他应该会作出最聪明的选择,或者……秦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作出更加利于自己这个皇帝的选择呢?   还有建邺城,想必捷报也会很快传来吧。   南陈的战事,起步突兀,过程艰难,但结局,也许会让天下人都震惊的容易。   只希望,那支天下无双的水师战船,不要受到分毫损害,完完整整落到自己手上才好。   搁下茶盏,秦诺一个人走到庭前廊下,遥望着夜幕之下,闪烁不停的星辰。   回想起刚才裴翎离开的步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自己这样逼凌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之前他安慰自己的那一番话语,如今落在他自己身上,能否看破,能否放下呢?   想起之前那次会面,旋即又感觉到一阵隐秘的快意,哼,活该!之前他对方源的指控,如今原原本本落回到他身上,是否能感觉到跟自己一样的痛彻心扉呢,亦或者……比自己更加痛苦。   ***********   任惊雷从五城兵马司的衙署出来,原本想要回任家府邸,可走到庆云坊,本能地拐了一个弯,往裴家方向去了。   周老管事迎了上来,露出熟悉的笑容,絮絮叨叨着:“昨天晚上侯爷被宫中召见之后,回来就一直没有睡觉。在书房里熬到很晚,今天白天也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摆弄些什么东西,送进去地方饭菜都完好地端了出来。惊雷少爷有空劝劝他吧。”   任惊雷脚步一顿,方才恢复如常。他快步往后院书房走去。进了书房,却不见了裴翎的身影,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和一碗蛋羹,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引动了久远之前的记忆。   任惊雷有些出神,片刻之后,又摇头苦笑,是一整天没吃东西,所以干脆自己下厨整治了吗?怎么突然弄这个了?   他转身出了书房,往东而去。   这么多年来,裴家跟他自己家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每一个房间,每一处拐角,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裴翎果然在小厨房里,一身白衣胜雪,与厨房的环境格格不入。   “将军,怎么今天亲自下厨了?”任惊雷笑着问道。   裴翎注视着任惊雷,旋即挪开的视线,“你上次不是说惦记着我熬的米粥吗?今天有空,就置办了,你去尝尝吧。”   他的音调依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久违的颤音。   任惊雷心神微动,抬起头来。   然而视线尽头,裴翎已经转过了身,“先去喝粥吧,我继续弄点儿吃的。”   任惊雷猛地醒悟了什么,他低着头,半响才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他回了书房,坐在桌前,端起碗筷来。   依然是熟悉的味道,在那段少年时光里,自己每次发烧病弱的时候,那个人都会为自己熬制的……   记得有一次,他烧得几乎要死过去,水米不进,那人抱着自己,为自己输入内力,祛除寒意,之后又亲自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粥。   胸口堵的难受,失神了片刻,突然一声熟悉的嘶鸣传入耳中。   任惊雷转头望去。   书房的后门开着,透过枝繁叶茂的花园,一眼看到,自己的坐骑暮雪,正在花园里随意漫步。   身为一匹马,经常会在裴府的马厩里留宿,跟他的主人一样,对这个家极为熟悉了。   但是被带到花园中,这还是第一次呢。   暮雪好奇地溜达着,不时探头啃一啃花园中浓翠的植物根茎。   任惊雷手抖了起来,他已经看到,自己最常用的佩刀,正挂在暮雪的身侧,同时还有一个行囊。   他突然感觉眼眶发热,无论怎么强忍着,泪水都夺眶而出,滴落在眼前的碗中。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伏在桌上。   这种难得一见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长年的训练已经形成本能。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然后他端起碗,低下头,一口一口,仔细吃完了米粥,放下了碗筷。   在陌生的环境中溜达了半天,暮雪正索然无味。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主人的身影。   它兴奋地叫了两声,任惊雷走近,轻轻拍打着它的头颅,梳理着鬃毛。然后牵着它,向后走去。 第150章 敏娘   一路走来, 花园中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静悄悄一片, 后门也是虚掩着的。   任惊雷伸手一推, 门就开了。   外面就是街道,这个时间并没有多少人。   任惊雷牵着马,走出了裴家的大院。   走出这一步, 便是走出了一段人生。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 他应该骑上马, 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门, 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机, 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身份离开京城, 从此便是海阔任鱼跃, 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 任惊雷却感觉整个人懒散着,四周人来人往,却仿佛万籁俱寂, 他牵着马,缓缓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像是走在一个奇诡的世界,这世上所有步履匆忙的行人,此起彼伏的吆喝,都相隔得遥远而疏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整个人像是沉浸在虚幻的梦中。   一直走到庆云坊的另一头,两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梦骤然惊醒了!   蒋夫人拉着女儿敏娘的手, 从街市上走过,她们仿佛正要回家去,敏娘正仰头对着娘亲说着什么。   夕阳和煦的光芒洒落在母女两人身上,带着无与伦比的温馨柔美。   任惊雷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突然,蒋夫人似乎有所感触,她转过头去,街道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只有三两个路人行色匆匆,走过街市。   刚才好诡异的感觉啊!   蒋夫人诧异地回过头,哑然失笑,带着女儿从后院门回了家中。   躲在巷子夹道里的任惊雷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等了片刻,他探头出来,确信那母女二人已经离开了,才从巷子里转了出来。   暮色渐渐沉暗,天边浮起阴云。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雨在酝酿之中。   今年的秋天,京城的雨好多啊!   街上行人的步伐匆忙了起来。任惊雷牵着马,继续向前,经过蒋家后门的时候,脚步不经意地顿了顿。   然后,就看见一个小脑袋从大门后面探出来。   “大哥哥。”敏娘睁大了眼睛,露出纯粹的喜悦,“刚才果然是你,我看见了哦!”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   纵然心情已经灰暗压抑到了极点,任惊雷还是笑了起来,他蹲下来:“赶紧回去吧,不怕被人发现吗?”   “不怕,看守这一处小门的孙婆子懒散地紧,每到这个时间都会偷偷溜去打牌吃酒,不会有人发现的。”   敏娘的目光落在暮雪后背的行囊上,问道:“大哥哥,你要出远门吗?”   任惊雷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任惊雷身形一颤,没有回答。   敏娘直觉地感到离别带来的难过,她上前一步,拉住任惊雷的衣角,问道:“你很快就会回来是不是?”   “我要出远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任惊雷艰难地开口。   话没说完,看着小女孩晶亮的大眼睛里面浮动起雾气,他又话锋一转,笑道:“不过还是会回来的,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得过几年,比如,等你长大了以后。”   “那你一定要回来啊。”敏娘拉着衣襟不肯放手。   任惊雷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着言不由衷的承诺,“我会回来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在家中好好孝顺你娘亲,还有,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别人哦,不然会挨骂的。”   “我知道。”敏娘乖巧地点点头。   任惊雷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后面传来响动,是有人往这个小门方向过来了。   “快回去吧。”他只能催促着。   看到敏娘还站着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任惊雷站起身来,狠心转身离开。   一路他没有回头,仿佛能感觉到敏娘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   同时耳边捕捉到细微的声音。   “敏娘,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声音轻柔和缓,正是那位文秀清雅的蒋夫人。   眼瞅着任惊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敏娘才转过头来,低声道:“刚才有一个大哥哥,他人很好的。”   “大哥哥?”蒋夫人蹙起眉头,刚才她过来的时候,依稀是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莫名地心悸了一下。   她摇摇头,低声道:“以后不可以随便跑出来,你这个孩子啊,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而且被下人看到,透漏给太夫人知晓,必要责骂你的。”就算是训斥人,她的声音也透着一种柔婉。   敏娘想要说什么,但是想到刚才那个大哥哥的叮嘱,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庆云坊地界,仿佛终于从梦幻中惊醒,任惊雷翻身上了马。   冲着南城门策马疾驰而过,城门快要到落锁的时间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官员正在盘点今日的城门来往记录。看到任惊雷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听说顶头上司要出城,自然无人阻拦,爽快地放行了。   甚至守城的军官体贴地询问上司,是否需要避雨的蓑衣,眼瞅着天上就要下雨了。   任惊雷含笑谢过,却并没有接雨具,径直策马奔出了城门。   一骑绝尘,消失在远方。   “任将军怎么这个时辰要出城呢,而且连个跟随的亲卫也不带?”有士兵忍不住纳闷。任惊雷这个等级的武将,一般出行,都会带着亲兵侍从的。   “也许是有什么紧急军务,要去霹雳营驻地吧。”军官猜测道。   虽然转任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但在大周军方的眼中,任惊雷还是霹雳营的人,而且本来就是裴将军的养子,一家人嘛。   “希望别赶上雨,霹雳营的驻地离城门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一个年龄略大的士兵抬头看着天色。   任惊雷在霹雳营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他性格爽朗明快,待人亲切,就算对下级的士兵也从来和颜悦色。连神策营、平西营这些跟霹雳营不太和睦的营地,其中高层与他也颇为亲善。来到五城兵马司内,也一如既往地得人心。   几个士兵随意地说了两句,纷纷各司其职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眼瞅着到了城门封闭的时间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力士上前,合力推动城门。   巨大的金铁所制的城门在十二个壮年力士的推动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缓缓关闭了。   天边阴沉沉的,仿佛黑夜提早降临。   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一队骑士从街道尽头飞奔而过。官道上竟然如此策马狂奔,实在少见。   转眼之间,那队骑兵就逼近了城门处。   “开门!”领头的军官厉声喝道。   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主事吓了一跳,从衣装上他已经认出,来的是平西营的军官。领头呼喊的,正是策军校尉晁阳成。   让人惊惧不安的是,这一队骑兵不仅行色匆匆,竟然还带着十数头狂猛的猎犬。   城门主事想要说什么,突然骑兵队伍分开,一个身影越众而出。   崔骞俊美无俦的容颜,在城门巨大火把的映照之下,显得越发夺目,却也越发冷彻。   “任惊雷走了?”   他冷冷问着。   平西营的统领大人,城门处的官员都是认得的,顿时紧张了起来。   “任将军半个时辰前刚刚出城。”一个官员回道。   “开城门,立刻!”崔骞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韵味。   城门主事心里头忐忑,但依然秉公执法地问道:“城门封闭后,不能出入,除非有宫中的……”   崔骞手一扬,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划着弧度,落到了城门主事的面前。   他伸手接过,正是一枚夜行通关的令牌。   主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头依然忐忑着,还是转头吩咐左右道:“开城门!”   力士上前,将刚刚闭合的沉重城门缓缓推开。   崔骞冷冷盯着城门的缝隙在不断扩大,一边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门主事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该是自家顶头上司。   迟疑着说道:“是走的官道,可能是去了霹雳营驻地吧。”   “霹雳营驻地?他敢吗?”崔骞冷笑着。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璀璨的光芒似乎要将整个黑沉沉的天幕撕裂。   骤然降临的光芒中,秀美的笑容带着让人心悸的血腥味。   ***   任惊雷确实没有向霹雳营驻地走,在官道上疾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拐上了一条小道,两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林子,隐约能看见两侧乡村的影子。   虽然已经日落了,但很多辛苦的农人和猎人,刚刚结束一天的活计儿,正结伴走在小道上,一边随意地说着闲话。   有些农妇正在做饭,白白的炊烟从各家各户里蔓延升起。   这样和煦的氛围中,任惊雷放慢了速度。   天色一片昏沉,他的身影在这一片暗夜之中,显得格外寂寥。   天边骤然划过闪电,暴雨接踵而至。   豆大的雨点敲打在黄土地上,任惊雷不闪不避,继续策马行走在路上。不多时,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走了没多久,眼前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似乎是一处山神庙宇,多半是附近哪个村镇祭祀的地方吧,也不知是否还有人清扫,整个庙宇都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破败。   任惊雷下了马,牵着慕雪进了庙中。   庙里四面墙壁还完好的,内里却已经残破不堪了,想必是荒废已久,连神龛佛像都成了碎块,散落在高台上。   寺庙的中央有几个乱七八糟的火堆残骸,一看就是有些时日了。想必是之前经过这里的旅人,在庙中寄身留下的痕迹。   任惊雷放开了暮雪的缰绳,让它在院子里的杂草从中随意寻找食物。   自己则在高台上选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从离开了京城,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慵懒,那是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也许潜意识中,他并不想离开这里。   自己若是走了,裴将军怎么办?   他竭力想压抑住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杂念,但是内心的深处依然有丝丝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蹉跎,他应该立刻骑上暮雪,向着南边一路急奔,只要抵达司水河畔,在那里换乘小船,只要逃进了南方水系如蜘蛛网般密集的河道里,从此便再无痕迹了。   任凭什么追踪高手,都再也无法找到他的痕迹。   然而,他不想动弹,也许是因为外面的风雨太急促,也许是因为天上的夜色太浓郁。此时此刻,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了。   他抱着膝盖,坐在高台上,闭上眼睛,耳边聆听着嘈杂的雨声,不知不觉,仿佛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候,那段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时光。 第151章 前尘旧梦   也许九这个数字, 天生与皇家犯冲。   大周的九皇子,从小不被皇帝所喜, 是宫中的小透明。   但这样境遇比较起南陈的九皇子来说, 已经足够让他羡慕不已了。   南陈的九皇子名璃,陈璃。   这个名字是他四岁那一年,他的八哥帮忙取的, 在这之前, 身为天潢贵胄, 帝室血脉, 他甚至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有。   小时候的陈璃, 甚至以为, 自己是不是生活中另一个世界, 或者自己天生有隐身术什么的技能, 要不然,为什么那些宫女太监一个个都对自己视而不见呢?   他在宫中,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还有他的母亲,被帝王所彻底忽视的尴尬存在。   或者说,是一个耻辱的存在,对那段传颂广泛的爱情佳话里,他和母亲,是两粒儿惹人厌烦的老鼠屎。   南陈末帝的宠妃张丽华,是南朝历史上最浓艳最绚丽的一笔,哪怕是在亡国之后, 这位佳人的名声,依然在无数文人墨客的笔下传颂着。   还有她和南陈隆安帝的爱情。   隆安帝是风雅温润的才子帝王,一笔书法惊艳世人,诗词歌赋都有极高的造诣。这样年轻继位的皇帝,自然少不了后宫佳丽三千人。   但是,在张贵妃入宫之后,三千佳丽无颜色,后宫独宠只一人。   据说,隆安帝与张贵妃曾经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翻看隆安朝留下的起居注就知道,在张贵妃入宫之后,隆安帝确实没有再召幸过任何妃嫔。哪怕在张贵妃有孕养胎不能承宠的日子里。   这样的宠爱足以让六宫侧目,也许正是因为怨念太多了,张贵妃的前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让帝妃两人深为悲恸。   一向性格宽容温和的隆安帝在后宫大肆刑狱,严查此事,果然发现了有心怀怨恨的后妃动手脚的痕迹。虽然重重惩罚了这些恶毒的妃嫔,但失去的孩子却无法挽回了。   为了让宠妃开怀,也为了远离宫廷中的怨气,隆安帝在皇宫北部又平整了上千亩土地,扩建崭新的宫廷阁楼,建起了临春、绮罗、望仙三处阁楼,檀香为料,饰以金玉,间以珠翠,香飘十里,还有周围无数的亭台楼阁,奢华无比,广阔的花园中遍植奇花异草,又从城外引玉泉之水。   之后,隆安帝与张贵妃便移居了这座让世人惊叹称颂不已的宫殿,过上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而备受宠爱的八皇子陈玹,就是在这里诞生并长大的。   移居北宫多年,隆安帝的眼中只有张贵妃,再无第二个女子,就算甄玉柯这样的绝色,也从来不假辞色。   如果说这份完美的爱情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九皇子陈璃的存在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隆安帝与张贵妃因为一件琐事起了争执。张贵妃将皇帝赶出了房间。   隆安帝气愤之余,在书房里借酒消愁,不知怎么的,喝得太多,酒兴上来,当晚竟然临幸了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一名女官。   事后隆安帝清醒过来,大为懊悔。有心要将这件事遮掩下去。没想到这个名叫叶柔的女官,只不过一夜春风,竟然有了身孕。   叶柔出身密州的官宦世家,数月前刚刚选秀入宫的。她容貌秀雅柔婉,也是知书达理的才女,再加上出身显赫,所以入宫之后就分到了内书房这样清闲又显赫的差事上。   自从张贵妃独宠后宫之后,南陈三年一度的选秀,再也没有选入过后妃,只有女官担任着宫中的职司。叶柔本以为在宫中担任女官数年,就可以放归家中了,谁知道风云突变,会发生这种事情。   世家出身的贵女,又怀有自己的骨肉,隆安帝再丧心病狂,也不能将她杀了灭口啊。   他所能做的,就是干脆将这件事当做不知道。   叶柔被他一声令下,挪到了偏僻的西宫居住,十个月之后,生下了一个皇子,按照序齿,排行第九。   因为这件事,张贵妃与隆安帝大吵了一架。隆安帝自认理亏,对宠妃百般讨好,对叶柔母子,更加视若无睹。   可怜叶柔一个世家名门出身的贵女,又生育过皇子,竟然始终没有任何后宫位份,一直是个不尴不尬的女官身份,居住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子里。   而更惨的是九皇子,他甚至没有一个名字,也没有被记入族谱。   很多年之后,成为任惊雷的陈璃回想起来,这样近乎侮辱的不公平待遇,恐怕也是叶氏一族在大周兵马南下之后,迅速归附投效敌国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没有世家,愿意自己的女儿被这样羞辱。   陈璃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在那个冷僻的小院子里。幼年的时候,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母亲是个性格温柔和婉的女子,逆来顺受,从来不会争取什么。在院子里的生活非常窘迫,宫人时常克扣他们的份例,哪怕是最低等的扫洒宫奴,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叶柔照顾儿子极为细心体贴,虽然衣食待遇窘迫,却从来不会让儿子受委屈。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每到秋天,她会亲自采摘桂花,向宫人讨要些面粉之物,为儿子做喜欢吃的桂花糕。这个时候,是陈璃最欢喜的日子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严格禁止的,她不让儿子跑出去。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会让她恐惧,她害怕失去这个儿子。也害怕他被外面的人或者事伤害到。   可是,男孩子总是好动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陈璃对外面的世界越发好奇,他时常趁着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掉,哪怕回来之后,会面对母亲严厉的责骂,和悲伤的泪水,他还是止不住地想要往外跑。   只不过,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将自己行动的时间,大多改在了晚上。母亲睡觉之后。   行走在茂密的花木从中,陈璃总能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意,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这种感觉,与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在那个人的指点下,潜伏在北疆的杀伐战场上,一模一样。   也许他天生就有这样冒险的精神。   出来的日子多了,他开始越走越远,附近的地形也摸得越发清楚。   直到有一天,鬼使神差,他一路往北,进入了一处奢华的宫殿群中。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从小院子里出来,他早已经见识过这个叫做皇宫的地方,有多么宽敞和华美。但是如此奢靡的宫殿,还是第一次看到。   纵然是一个孩子,也能感受到眼前浮光蜃楼般的华美。   脚下的路都是洁白的大理石铺就,高耸入云的阁楼上点缀着五彩的琉璃,回廊下挂着的是赤红和莹白交织的灯笼。   这里是母亲讲述的故事里面的天宫吗?一定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吧?   陈璃迷失在了这一片绮丽的美景之中,他忍不住越走越是深入,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直到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   “谁在那里?”那是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陈璃立刻看到,对面的凉亭里,正有两个少年相对而坐,一个人影似乎发现了他,站起身来。   他吓了一跳,之前偷偷跑出来被宫人发现,都会免不了一顿训斥的,而且还会惹得母亲流泪哭泣。   他赶紧缩进了身后的树丛里,希望能掩去身形。   可还是被发现了,头上的花枝被拨动,一个俊秀文雅的少年面孔显露出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树丛里的小孩子。   这是陈璃与白光曦的第一次见面。   发现是一个小孩子,他俯下身,温声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陈璃眨着大眼睛,望着他。   “是猫儿吗?”另一个少年也走了过来,含笑问道。   “比猫儿可爱多了。”白光曦将陈璃从花丛中抱了起来,然后转身面向好友,笑道。   看清楚后面少年的刹那,陈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里果然是仙宫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神仙一样的人呢?   刚刚看到的大哥哥已经很好看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让人从心底里就感觉温暖和煦。   可是后面的这一个更加好看啊!自己看到过很多很多人,都没有这样好看的人呢。月如银盘,洒落遍地银辉。踏月而来的少年就像是月光凝结成实体,完美如同虚幻的精灵。   夏日夜晚的微风吹拂而过,将两个相对而立的少年身影勾勒地越发清隽脱俗。   虽然还都没有长大,但已经可以预见将来的芝兰玉树之象了。   陈玹惊讶地望着白光曦怀中的孩子,有些呆愣,“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白光曦也反应过来,最近不是年节,也没有听说有哪家的夫人带着子嗣入宫拜见啊?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仔细看看,好像长得跟你有点儿像呢。”白光曦说道。   陈玹好奇,“是吗?”他凑近了陈璃面前,想要仔细观察。   接近了看,这张脸更加让人不敢逼视了。陈璃有些惊惧的后仰,双手抓紧了环抱自己的臂膀。   “你别吓着他啊。”白光曦抱怨了一句,将孩子向后抱了抱。   陈玹讪讪笑了一下,说道:“我没有这么吓人吧。”   白光曦转过头,看着怀中的孩子,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笑容温柔舒心,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陈璃想了想,说道,“我没有名字啊,不过娘亲都叫我小九。”   “小九?你住在哪里?”陈玹好奇地追问道。   “我住在南边再往西的地方。”陈璃乖乖回答道。   陈玹惊讶,“也是宫中吗?还是宫外哪位大人家中,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咳咳了两声,白光曦突然有些尴尬起来,他已经知道怀中男孩是谁了,这个宫中那位跟隐形一样的九皇子。   陈玹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宫人都很有眼色,不可能在张贵妃和八皇子面前提起这段皇帝的黑历史。但是白光曦却曾经听家人提起过。没想到是个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抱在怀中瘦瘦小小的,猫儿一样。   “是谁?”陈玹大惑不解地看着好友。   白光曦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了。   看着怀中瘦小的男孩,陈玹一脸懵逼。苍天在上,他真的是第一次知晓,自己竟然还有个弟弟,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父亲最年幼的一个皇子了。   短暂的混乱过去,陈玹目光落在陈璃的瘦小的脸蛋儿上,还有他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上。这样的衣服,在他身边,连最低等的宫人都不会穿的。   心中一阵难受。他从好友怀中接过这个头一次听说的弟弟,抱在怀中,温声道:“原来你叫小九,我是你的哥哥,算是小八,嗯,不过你得叫我八哥。”   凝视着怀中晶亮懵懂的大眼睛,陈玹又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   后来的事情,陈璃有点儿记不清楚了,自己好像被两个大哥哥叫来的宫人送回了居住的小院子。   然后第二天,宣旨的太监上门了。   他被承认了皇子的身份,并且赐了名字。同时允诺前往御书阁读书。   还有叶柔,虽然没有被晋封后妃,但允许以女官的身份,到另一处宫室居住。   一瞬间生活就天翻地覆了。   事后从白光曦的口中,陈璃才知道,是陈玹回去之后,立刻求见了隆安帝,表明了态度。   堂堂皇子,竟然过的连仆役都不如,而且隐居深宫,连看护的人都没有。   隆安帝这才想起自己曾经的一夜荒唐,回味起来,确实有些愧疚之意。便顺水推舟,承认了陈璃的身份。但是对于那个露水姻缘的女人,为了避免宠妃生气,还是没有晋封位份。   陈玹也无奈,父皇的后宫,不是他身为儿子能够置喙的。   好在隆安帝允许了叶柔搬进好一些的宫室居住,并提升了女官的品级,也算暂时放心了。   对于这个到四岁都没有名字的儿子,在陈玹的意见下,赐了名字为陈璃。   之后陈璃的日子大变样。   对这个幼弟,陈玹并没有因为异母所出而生疏,实际上,因为张贵妃的独宠,还有他从小生长在北宫,陈玹跟其他的兄弟都感情平平。甚至敏感而聪慧的他,从小就能从那些兄长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忌惮和恨意。   但是小九就不一样了。   天真懵懂的他就像是一张白纸。   陈玹极为宠爱幼弟,时常将他留在绮罗殿居住,两人同住同吃。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陈玹会手把手教导九弟写字绘画,还有睡前给他讲故事。陈璃年纪虽小,却性情聪慧至极,几乎过目不忘,对人的心性好恶,更天生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知晓自己的八哥是真心对他好,除了母亲之外,对他最亲近最爱护的人了,所以从小对陈玹也极为依赖。   还有他们最好的朋友白光曦。偶尔白光曦的双胞胎妹妹白望朔也会入宫。那绮罗殿就更加热闹了,简直鸡飞狗跳。   从绮罗殿外的廊下跑过,陈玹带着好友白光曦,还有青梅竹马的白望朔,三个人后面,还跟着那个摇摇摆摆的小豆丁。   “快点儿。阿璃,在这么慢,我们可就不等你了啊!”   几个孩子都刚满十岁,正是最贪玩好动的年龄。   五岁的陈璃气喘吁吁地跟上大哥哥大姐姐的步伐,他拉住白光曦的衣襟。   “光曦哥哥,教我武功吧。我也想要跟你一样,能飞天遁地。”   “好啊,那九殿下你可得拜我为师。”白光曦笑眯眯说着。   ……   陈璃喜欢他的八哥,待他温柔可亲,又细心体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夏日的夜晚,他第一次知晓他的身份之后,温声说着“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的模样。   哪怕很久之后,又有另一个人对着他说了同样的话。   陈璃也喜欢白光曦,他是水师提督白飞恒将军的嫡子,性格直爽畅快,宛如灿烂的阳光。最让陈璃崇拜的是,他还是少见的武学奇才,不过十一二岁年龄,就已经让无数高手震惊了。在陈璃一声声光曦哥哥的缠磨下,白光曦开始教授他武功。一个十岁的少年教一个五岁的孩童,让陈玹时常开玩笑他们是天下平均年龄最小的师徒组合。白光曦依然教的很认真,而陈璃也学得很认真。   哪怕很久之后,又有另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臂,手把手地指点着他的武功。   岁月静好,时光如梭。   少年的时候,总以为这样欢乐无邪的日子就是永远,然而,一朝天变。   父皇的年号是隆安,可是他在位的时候,国家既不兴隆,也不平安。   反而亡了国!   那是陈璃刚满八岁的那一年,他正在母亲身边安睡。   突然一群宫人涌了进来。   叶柔依然是女官的身份,但是自从皇室承认了陈璃的地位,他们母子的生活大为好转,至少再也没有人随意欺凌、克扣份例了。   叶柔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她只期待着儿子能平安长大,如果能封个郡王什么的,外放出去,就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对朝中的大事,她偶尔也曾听闻,最近南陈边境的战事不顺,大周几乎倾举国之力,南下征伐。虽然之前多年,两国之间也是打打停停,但是这一次,战事持续地特别长,大周似乎有要将南陈灭国的架势。   从数年前开始,北方已经有数个郡县,落入敌人手中的。虽然偶尔也会忧虑将来的国运,还有远在北地的家人,但是这些终究与她相隔太遥远了。   没想到会以如此突兀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身边。   冲进寝殿的十几个宫人,其中领头的是隆安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卢韶。   他不阴不阳地盯着叶柔母子,吩咐道:“立刻请叶尚宫和九殿下上路吧。”   叶柔险些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直到他身后的几个粗壮宫女,持着白绫走上来,叶柔才恍然惊觉。   她惊恐地尖叫起来。陈璃立刻将母亲护在身后。他学过些武艺,那些宫人一时奈何不了他们母子二人。   “为什么?”叶柔崩溃地喊着,张贵妃早就知道了他们母子的存在,已经忍了八年,为何如今又要突然赐死呢?   然而卢韶给出的答案让她震惊了。   不是因为张贵妃。   而是叶柔的家人,密州叶氏一族,叛国投敌,私通大周,而且开启了密州城门,引入大军。导致原本还在僵持之中的战线一败涂地。南陈兵马损失惨烈。   如今大周的兵锋直线南下,锐不可当。   隆安帝震怒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下令将建邺城中叶氏一族的几个偏脉出身的官员全部抄家灭族,还有后宫这个女人,她可是叶氏的嫡女啊!连同她生下的孽种,一并赐死!   原本对这个没见过两三次的儿子就没有感情,此时处置起来,更是毫不手软。 第152章 十三年   “我便是赐死也就罢了, 九殿下可是皇上的亲骨肉啊!”叶柔目呲欲裂,苦苦哀求。   但卢韶等人哪里敢违逆圣旨啊。   最终, 还是闻讯赶来的陈玹阻止了这一幕。他阻止卢韶等人, 匆匆去隆安帝面前求情,而叶柔和陈璃被关押在房间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叶柔低声哭泣着, 低声祈祷着, 自己丧命无所谓, 只要儿子能够保全。她素来便是这样没有主见的性情。   陈璃虽然只有八岁, 却比她更加沉着冷静, 遥望着漆黑的夜色, 他情不自禁说着:“若有一日, 我愿意上阵杀敌, 将那些大周的贼兵杀个干净,还我大好河山。”   这是前些日子光曦哥哥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语,他记得清楚。只恨他还太小。实际上连光曦哥哥这样的年龄, 想要上战场,都被拒绝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赞叹。陈璃转头望去,是他的八哥,正从殿外走来。   踏月而来的他宛如仙人一般,就是这样的他,将自己从凄苦的深渊中救出,如今,也是这样的他, 要再一次挽救他的性命。   进了殿内,陈玹先向叶柔颔首。叶柔匆忙还礼,然后哀求道:“八殿下,求求您了,奴婢如今也只能求您了,救救小九吧,奴婢无所谓,家人作孽,奴婢愿意偿还性命。只是小九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   “不行。”陈璃吓了一跳,“母亲你绝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   陈玹苦笑着看着这母子二人,他之前去隆安帝面前为他们求情了,可是往日里一向宽容慈和著称的隆安帝,这一次却固执地要命。连最钟爱的儿子的哀求,也置之不理。坚持要将这母子二人赐死,以儆效尤。   仿佛这样,就能震慑那些接二连三在大周酷烈攻势下投降的世家门阀一样。   到最后,陈玹甚至连自己的母亲张贵妃都请来了,都无法改变隆安帝的心意。或者说,张贵妃苦求,也许能够饶恕陈璃的性命,但叶柔是必死无疑的。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诡异的途径。想要救这对母子,也许只剩下那条路了。   他两天前骤然突发奇想所想到的法子。   会生出这样诡异的念头,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名字吧。   惊雷。   恰好是自己九弟的表字。   这个害怕打雷的小孩子,记得六岁那一年,他留宿绮罗殿,因为窗外的雷霆被吓得直嚷着要找娘亲,之后被他调笑地取了这个表字。   说什么以毒攻毒,名字里带着雷字,从此便不会再害怕打雷下雨了。   白光曦听闻之后还嘲笑了他两个一通。   战争是从两年多前开始的,先是南陈东部柴郡等多个郡县被大周攻陷。   战事一度陷入胶着,互有胜负,最近柴郡等地又被南陈水师提督白飞恒组织兵马收回。   陷入大周之手已经两年了,柴郡等地都被大周朝廷安排了地方官员。   白飞恒在光复这些失地之后,对这些敌国官吏自然不会心慈手软,干脆利落地杀戮一空。就像大周对南陈不愿归降的地方官员一样。   其中柴郡的郡守任铎,曾经是北军出身的军官,积累军功到了这个地位,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所以干脆转了文职,担任地方官员。   柴郡被攻陷的时候,他率军死守不退,最终在城墙上殉国而死。   而他的妻儿,大都自尽殉国了,余者也被南陈兵马杀了个干净。   然而他最小的儿子,却不知去向。当时兵荒马乱,也没有来得及仔细寻找。最近白飞恒将柴郡整肃干净,终于发现了这个小公子的去向。   原来城破的当晚,这孩子因为家中混乱,偷偷跑去了自己奶娘家玩耍,躲过了对家族的屠杀。   奶娘原本想要将这个孩子隐藏下来,但后来城中搜捕大周的余党,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家门。奶娘惊恐之下,干脆狠下心肠,想要将这个叫任惊雷的孩子杀掉,悄无声息掩饰过去。毕竟她也有自己的儿女要抚养啊!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任惊雷毕竟出身武将家庭,从小是学过些武艺的。奶娘一个中年妇人,竟然一时制不住这个八岁的孩子。   最终虽然成功将他按进水里淹死了,但动静闹得太大,也让夜晚巡逻的兵马发现了。   将奶娘抓捕过来,稍加拷问,就全部都招供了。   发现此事的巡逻兵马恰好是白飞恒的亲信,对这起事件,众人也没有太在意,附近的城池因为战火燃烧,连续易手,民间早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崩的惨剧,这起事件,夹在其中,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事罢了。   亲信在返回建邺传递战报的时候,入宫面圣。   八皇子陈玹牵挂战况,在宫中将报讯之后的士兵拦截下来,询问了一些前线的战况。   那亲信口齿灵便,不仅将前线战事逐一说明,还说了一些战线上的各类事端,偶尔也提到了这件事。因为相似的名字,陈玹格外多问了两句。   得知此事是五天前刚刚发生的。陈玹脑海中骤然浮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个想法太过离奇,他并没有宣之于口,但是此时此地,看着绝望中的叶柔,和惊慌失措的陈璃,他骤然又想到了那个离奇的计划。   他低声说着,“九弟,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现在就开始,为朝廷、为国家效力,你愿意吗?”   用皇子为谍,潜伏北朝。这个疯狂的计划简直闻所未闻。   但是正是这种诡异的布局,才让隆安帝勉强点头,赐予了这对母子一线生机。   将陈璃从叶柔身边隔开,陈玹亲自向弟弟讲述了这个计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玹苦涩地抚摸着弟弟的头发,“这也是不得已之举。”   密州战线崩溃,只怕柴郡等地立刻会失守。再到后来,说不定连建邺也无法保全。陈玹的目光充满了忧虑。   “裴翎此人,听说是北方名将,对抗北朔都从来不落下风的,自从两年前战事开启,我南陈殚精极虑,如今国力和兵势都已经消耗殆尽了。而大周那位景耀帝却铁了心要将南陈一举灭国,之前白飞恒击败了南军,他就将中军调派过来。中军僵持着,干脆连北军也一起调动南下了。”   “偏偏父皇早年不肯听信我的谏言,早早联络北朔,结为同盟……”话说了一半,陈玹黯然,其实就算结为同盟也没用了。   大周能放心将北军调派下来,就是因为北朔不可能动手南下。北朔的皇帝病危,几个年富力强的皇子正为了皇位斗地不可开交,短时间内根本无力南下。   真是天要亡我南陈!   “我愿意。”陈璃年幼的小手紧紧攥着,晶亮的眼神望着陈玹,“我也是皇族中人,如果能为天下尽一份心力,能为能为母族赎罪,我愿意去冒险。”   虽然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用到的那一刻,但此时布下的棋子,不仅仅是棋子,更是为了挽救弟弟的性命。   因为陈璃自愿冒险潜入北地,叶柔也被宽恕了性命,关押在冷僻的宫室里。但是这个计划被严格保密,连叶柔也不知道自己儿子被送去了哪里。   对母亲崩溃一般的痛苦,陈璃却意料之外的冷静,能够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而且,他愿意去大周,去那个敌国潜伏下来。   他还太年幼,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踏上战场了,他深深地恨着那个毁灭这一切的敌国,是他们破坏了这份安宁祥和的生活,是他们让父子相残,骨肉分离,让光曦哥哥和望朔姐姐痛苦不堪,让八哥日夜忧虑。   如果能够,他愿意耗尽所有精力,甚至自己的性命,只要能换回往昔的幸福生活。   陈玹亲手秘密布置了整个经过。   他甚至连白光曦也没有告诉,因为他知晓白光曦必然会反对这个计划。   对陈璃的去向,陈玹对白光曦的解释是,因为叶家背叛的连累,隆安帝要赐死这对母子,他为了保全两人,只能秘密将陈璃先送出宫外,安置在了乡间的别庄里。   白光曦还去送了陈璃一程。   “边关战事凶危,皇上一时激愤,才会连累你们无辜之人。如今离开宫廷也好,之后在乡间好好生活。”离别的时刻,白光曦看着陈璃,目光复杂哀伤。   “光曦哥哥。”陈璃咬着唇,凝望着他,“你也要好好保重。”   很久之后,他才知晓,此时此刻白光曦对他的爱护,有多么的贵重和残忍。叶家反背,投效大周,当了带路党。他们的出卖,导致密州战线全面崩溃,而南陈大将白飞恒,在这一战中被大周名将裴翎当阵斩杀!   白光曦两天之前,刚刚收到父亲阵亡的噩耗,因为叶家这群叛徒!   但是秉性正直的他依然没有将这份怨恨,迁怒到深宫中的叶柔,还有眼前流着一半叶家血脉的孩子身上。   最终分别的时刻,陈玹亲自将陈璃送出了城外,乘坐最不起眼的马车。   分别的最后一刻,陈玹猛地抱住他,在他耳边急促地说着。   “九弟,以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记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你不久之后,就会听见灭国的消息,如果事不可为……”泪水夺眶而出,陈玹低声在弟弟的耳边说着,“就放弃吧,用这个身份,好好在大周活下去……至少兄弟们当中,还有一个,是自由的……”   陈璃永远忘不了最后八哥的那个表情。   然后,就是分别的十三年,他们兄弟再也没有见面。   陈璃被快马送到了岌岌可危的柴郡。   从此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和名字。   任惊雷。   同样是八岁的孩子,任铎性格鲁直,上任是带着全家人的,如今都死光了,留在京城的只有一些远亲,多年未见。   奶娘胆小如鼠,只要略加拷问,从小到大,那个名叫任惊雷的孩子的生平所有都吐露了干净。   陈璃从小继承了母亲过目不忘的聪慧,他很快就将这个新身份所需要的一切记了下来。   然后,忠心耿耿的南陈暗部之人将所有痕迹消抹干净。   很快,柴郡被攻陷了。   从密州防线崩溃之后,这一天已经是注定到来的了。   陈璃从藏身的水池中被搜寻的士兵发现,然后匆匆送到了主帅裴翎的面前。   看着弯腰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将领,比起紧张,陈璃更多的是恍惚。   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太温暖,太和善,尤其当他柔声说着:“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的时候。   那一瞬间,眼前的面容,竟然诡异地和童年的那一晚,第一次见面的兄长的面容重合了起来。   裴翎拉着他的手,低声说着,“不要难过,你的父亲是阵亡沙场的英雄,他曾经是我的部下,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一年,陈璃八岁,而裴翎二十六岁,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月。   从此之后,属于陈璃的人生彻底结束了,他变成了任惊雷。   ****   梦骤然醒了!任惊雷睁开眼睛,窗外依然雨声潺潺。   他应该立刻动身,离开这里,趁着暴雨能淹没一切痕迹,让人无法追踪的时候,苍天也在庇佑着他,降下这场暴雨。   可是他不想动,他依然坐在石台上,愣愣地望着面前残破的佛像。宛如自己残破的人生轨迹。   …… 第153章 新生   裴翎没有说大话, 他真的将他照顾地很好。   这个人就是他们南陈覆灭的头号罪魁祸首吗?是杀戮光曦哥哥父亲,还有无数南陈忠贞之士的刽子手!   可是他的身上, 为什么闻不到一丝的血腥气, 只有温暖的松香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留恋。   伏在他的怀中,陈璃满心迷惑。   来到裴翎身边没多久, 他就发起了高热, 这些天奔波劳苦, 还有人生的剧烈起伏, 都远远超出一个八岁孩子的承受极限。   战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刻, 陈璃身体每况愈下。   裴翎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他的身边。白天领兵上阵, 晚上讨论战略, 而三更半夜, 还要守在他的床边。   发热发地迷迷糊糊之际,陈璃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人坐在自己的身边, 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甚至一日三餐的时候,他也会前来关心照料。唯恐那些粗手笨脚的亲兵不够妥帖地照顾这个孩子。   还是亲兵首领的戴德耀忍不住抱怨:“将军也太辛苦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也要熬不住了。我们会仔细照顾小公子的,您就别这么操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儿子呢。”连镇南将军宇文彻听闻了此事,也调笑起来。   “这孩子我一看就很投缘。”裴翎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也许是那被浓重阴云笼罩着的眼眸,骤然失去了一切的痛苦,实在太让人怜惜。   明明已经悲伤到极点的模样,可是沉郁的眼神之后, 却依然有一线生机在燃烧。   这一切,都让他情不自禁想到曾经少年时候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裴翎笑着解释道。比起自己对这个孩子的钟爱,其实更让他费解的是,为什么任惊雷这个孩子特别喜欢粘着他。从小到大,他的小孩子缘似乎并不是特别好的样子啊?   其实只是陈璃一点儿阴暗的私心,仿佛只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他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筹谋那些杀戮侵吞的战事了。可是,也许那个人身上的松香气息真的太过温暖,他经常缠磨着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自后,总是茫然失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病弱中的陈璃已经记不清楚了。   但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站在驻扎在城外的主帅营帐之前,陈璃强撑着支离不堪的病弱身体,在亲兵的扶持下遥望着远方。   纵然相隔遥远,喊杀声依然惊天动地。   这座自从被建立为国都,就从来没有遭受过兵燹之灾的宏伟城池,这座世间顶级繁华文风荟萃的,天下读书人都视为圣地的风流帝都,如今变成了杀伐血腥的修罗场。   无数士兵像是蚂蚁一样攀爬在厚重的黑色城墙上,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和濒死时候的惨叫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在围城数月之后,建邺城终于被攻破了!   陈璃遥望着那个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明白自己过去的人生彻底结束了。   身边的亲兵以为他在关心战争的胜负和裴翎的安全,笑着安慰道:“终于破城了。其实上个月被大将军诱敌深入,将城内主力引出了城外决战,一举歼灭,这南陈的国祚就到头了。”   “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南陈的皇帝,光是坐拥这样庞大的城池,简直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啊。”   “难怪城内有世家暗中投效咱们,联络着打开城门呢。”   “都是裴将军筹谋布局的功劳,这可是不世之功啊!”   “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封赏。”   “是啊,将军这样年轻,就已经是二品大将了。宇文将军可是在快四十上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几个亲兵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为了照顾他,裴翎专门从亲兵中挑选了几个年幼心细又口舌伶俐的,希望能开解他失去所有家人的郁闷心情。   他们不仅谈起眼前的战事,还安慰着小少爷任家的仇不用担心,破城之后必定会报仇雪恨的,还有后续的封赏,任将军举家殉国,朝廷不会苛待忠良之后云云……   陈璃沉默地听着,众人只以为他还在病中,心情郁结。服侍越发细心了起来。   在重重的压力之下,陈璃时好时坏的病情反而诡异地痊愈了。   也许,所谓的病,只是心病,只要能看得开,自然无药自愈。   他的痊愈让裴翎松了一口气。   虽然少年依然郁郁寡欢,但在经历剧变之后,这本就是最正常的反应。   亲兵没有任何疑惑,还时常幸灾乐祸地将城中的事情抢着告诉他。   白将军满门被屠戮,作为震慑死硬顽固势力的标杆,之后建邺城在裴翎强势高效的手腕镇压下,迅速安宁了下来。   唯一让陈璃感觉庆幸的是,他的八哥和光曦哥哥,望朔姐姐都没有死。他们带着一支兵马,逃了出去。   如果这段日子里,裴翎将他带在身边,以他的缜密细心,也许就能够发现这孩子的破绽了。可惜没有,建邺刚刚陷落之后的时日,裴翎忙得几乎发疯。   连探视任惊雷,也多半只能在深夜熟睡的时候。   等这一阵忙碌彻底过去,已经是数月之后了。他将任惊雷接到身边,少年已经接受了所有残酷的现实,几乎全无破绽了。   建邺城破之后,他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启程北上,返回了京城。   这样的不世之功,朝廷的封赏也极为优厚,裴翎被晋封为一品的大将军衔。   那时候,距离他晋封戊北将军不过两年,在大周的历史上,以如此年纪而得此官职的,还是第一个。   连任惊雷这个忠良遗孤,也被追授了启光殿校尉这样一个六品的虚衔,还有一个列伯的三等伯爵位,并赏赐了巨额的金银和田产。   这些都被裴翎帮忙封存,等着他长大之后再给他。   而在京城没有过多久,他又跟着裴翎来到了北疆。   南陈的战事结束不久,北朔的皇权争斗终于落幕。   新帝登基,北朔急吼吼挥兵南下了。   也许正是想趁着大周的主力兵马都被牵制在南方战场的时候,趁机捞一笔肥厚的油水。   北上抵抗南侵,裴翎统帅北疆兵马,一举灭其精兵十万,连新登基的北朔王帐都被逼退三百里。   一战功成,天下闻名。   但是朝廷新的加封,被裴翎上表推拒了。   之后他们在北疆安顿下来。   任惊雷逐渐习惯了北疆的风沙和寒冷,这是个跟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裴翎待他非常细心,为他延请了北疆的名师,同时也亲自指点着他各方面的知识,无论是武功兵法,还是文学功课。   他进步飞速。裴翎在北疆军中设有学堂,一开始是收养父兄阵亡的遗孤,由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军官,还有北地的文生,教导文武课程,后来一些将领也将子弟送了过来。   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能在功课上与任惊雷相提并论。   如果说拳脚功夫还有能势均力敌的,那么文才上面,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也许是来自陈氏一族天生的血脉吧。其他的孩子,比如晏畅他们,偶尔会抱怨,肯定是因为裴将军给他开小灶的缘故,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裴翎都忍不住调笑他,“可以去参加科举试试了。”   对这个优秀的孩子,他也由衷感到骄傲。   在任惊雷十岁的那一年,裴翎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亲自教导的孩子。   他叫做裴拓。   对着这个眼眸中闪烁着幼狼一样恶狠狠眼神的男孩,任惊雷冲着他伸出手,笑道:“你好,我叫任惊雷。”   男孩犹豫着将手递给他,目光中充满了谨慎和怀疑,像是一只刚刚从野外回来的小刺猬,对着陌生的环境,张扬开他满身的尖刺。不过,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在任惊雷的面前,他就收敛了全身的尖刺,更习惯露出懒洋洋的白嫩肚皮了。   两个人很快成了好友,还有身边的晏畅、蒋鹏、姚星旭等人,一起过着没心没肺的少年生活。   任惊雷在北疆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少年时光,十三岁那年,他开始正式出任裴翎亲卫,然后试着上战场杀敌,   他的军旅生活,没有裴拓那样惊艳的开局和名动天下的少年功勋。   而是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踏实地走向前方,一级一级逐渐晋升,每一次的战绩和功勋都牢固而优秀。   对于他的表现,裴翎明显更加的满意和期待,也更加依赖。   他在裴翎身边协助主持着内务情报和战略布局。   裴氏集团所有的情报和秘密,都从来没有隐瞒过他。   十六岁的那年,裴翎以养伤的名义,被朝廷征召回了京城,他也跟着转职回京。   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景耀帝对他和裴拓的封赏都非常优厚,两人双双进了霹雳营任职。   这样年轻的武将,不免让人侧目,他头上又没有裴拓那样显赫的封爵。   但是在入职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迅速改变了风评。虽然年轻,但行事沉稳干练,思虑周到,武功和文采都更是没的说。营内从戴德耀这个统领,到最下级的士兵,没有不信赖他的。不久之后,任惊雷就被提拔为副统领。   匆忙操劳的间隙,任惊雷开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动手联络南陈那边的人呢?   自己晋升的消息,八哥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可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任何人联络过他,他这个安插的最深的棋子,仿佛已经被那边的小朝廷彻底遗忘了。或者,在八哥的心中,还记得当初的那句话。   “如果事不可为,就忘了曾经的身份吧,兄弟们之中,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自由地活着……”   在任惊雷纠结的功夫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天,他骑着马从庆云坊的大街上路过,看到了那个窈窕柔美的中年妇人的背影,震惊地险些从马匹上跌下来。   他迅速打听了消息,庆云坊东头的一处姓蒋的官宦人家,丧妻之后又迎娶了新妇,是南朝书香门第出身,姓叶的女子,据说还曾经在宫中当过女官的。   当年建邺城破之后,南朝宫廷的妃嫔女官,大都被大周的兵马当做战利品瓜分,除了少数归附大周的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叶柔正是其中之一,她因为叶家投效了大周,并且立下了不少的功勋,在城破之后,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被大周兵马专门派人送回了叶家。   知晓她平安无事,任惊雷就再也没有关注后续,并不知道,数年之后,竟然又转辗嫁入了北地京城里,成了一个官员的续弦,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从此,任惊雷多了一个习惯,从裴府出来之后,他喜欢牵着马,慢慢走在坊内的小道上。   庆云坊很大,从东边的裴府到北头的蒋家宅子,要走足足半个时辰零两刻钟,九千六百四十二步,然后拐过那个弯,就是蒋家的大门。   只要从门前走过,哪怕看不见任何人,都会有一种充实甜蜜的感觉,在内心悄悄弥漫。   ……   人生的再一次拐角,依然出现在那个夏末初秋的时节。   夜凉如水,他结束了霹雳营一天的公务,来到裴家,本来有些事情要向裴翎禀报。   却见裴翎并不在书房,找了一圈,在后花园内的一处回廊上,发现了大将军的身影。   身前摆着一壶请酒,自斟自饮,仰望着月色,神情有些莫名的忧伤。   “将军好雅兴啊!”任惊雷笑着招呼道。   裴翎收回视线,晶亮的目光中仿佛有些醉意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任惊雷皱起眉头,裴翎身体是真有伤的。   对他近乎责怪的关心,裴翎笑了笑,“刚刚兵部送来的消息,南陈的战场上出结果了。”   任惊雷心神一颤,数月之前,镇南将军府组织了二十万大军,倾尽全力攻打南陈残党,试图将这个小朝廷一举歼灭,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战果。   “南陈伪帝还是逃走了……”裴翎从容说着。   任惊雷还没有放下心来,骤然第二句话入了耳中,   “是白光曦拼死断后,为他谋来的生路。白光曦阵亡了。”   裴翎感慨着,举起酒杯,“天下将星,又少了一颗啊!”   杯中清透的酒液倒映着天上的明月,任惊雷死死盯着,竭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自持。向着裴翎禀报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然后退了出来。   走在街道上,他没有骑马,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走回了家中。   回了住处,他站在庭院中,很久很久,感受着夏末的月光,还有凉爽的微风。   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次相逢的夜晚,一双少年的手臂分花拂柳,将他从灌木丛中抱起来。   他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笑容让自己莫名地心安,然后问道:“你是谁?”   一直站到天边蒙蒙发亮,他回了房内,从柜子最深处,将那个早已经准备好的面具翻了出来,戴在了脸上。   看着铜镜中带映出的诡异面容,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光曦哥哥……   从此,原本散沙一盘的南陈谍报系统,又来了一个崭新的领袖,虽然年轻,但深不可测。 第154章 逼近   然而人生的无常和残酷, 就是它总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你重重的一击。   第一次再见他的光曦哥哥, 事后回想起来, 他都觉得好笑。   那是在皇帝驾崩,新帝即将登基的那一夜,他和裴拓一起按照计划, 簇拥着淳王往城外而去, 路上, 却被淳王的以德服人给狠狠耍了一记。   为了大局, 他想要出手, 将淳王制服, 可是即将动手的刹那, 突然一支破空袭来的利箭打断了他的计划。   箭矢擦着他的鼻尖儿掠过, 狠狠刺入后面的大门板上。   他起身凝望着对面的射手,是个高手!隔着重重夜幕,还有遥远的距离,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却无端觉得心悸。   这种感觉来不及深思,因为这一晚的变乱和动作实在太多太复杂。不仅眼前明面上的布局,拥戴淳王继位。同时还有暗地里,趁着霍家安排人手在霹雳营军械库放火的时候,他还要火中取栗,将开天弩的样本盗窃出去。   千头万绪,事情太多, 他只能从匆匆到来,匆匆离开,将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抛在了脑后。   真正近距离接触,是北朔使节团来访,要求以马球一决胜负的时候。   裴拓和五卫中的很多马球高手都上场了,但还是难以挽回颓势,直到那个人横空出世。   他早就听说过,皇帝的身边有一位南陈来的俘虏充当侍卫,甚至还有斗场奴隶这种不光彩的出身。因此引发了朝臣非议,甚至连续上表,逼迫皇帝改了演武堂的教课规矩。   他动过脑筋,是否应该接触一下,看看是否值得拉拢。   但这个人深居简出,不好接触。而在跟裴拓那小子走了一趟飞凤阁之后,那场意料之外的巧遇,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个叫方源的侍卫,似乎跟皇帝关系“密切”地不可思议啊!   只是惊鸿一瞥之间,他冲上去抱住皇上的背影莫名地有些熟悉。   阴差阳错,他一直没有清楚那个叫方源的侍卫的正脸。直到那一天,马球场上,那人单骑快马,惊艳全场。   站在场地的边缘,任惊雷咬牙切齿,全身冰凉。   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回想起童年时候,几个人一起打马球的时光,他第一次上马,学习这种运动,就是他手把手地教导自己的。   有一种冲动,叫嚣着充斥在胸膛中,几乎要破封而出,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这么多年的潜伏生活,他已经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一切情绪,那是在认出那人的瞬间,他还是失态了。   幸而这份失态,落到同僚的眼中,只是对比赛局面的关心。   散场之后,他迫不及待找到了那人。   “方侍卫好功夫,不知道这么出彩的马球技术,是师承何人?”明明想要冲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狠狠质问,却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着。   “幼时家人所授。”方源平淡地说道。   家人所授,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人吗?还记得白提督是怎么死的吗?还记得白家全家人是什么样的结局吗?任惊雷目光转冷,他垂下视线,掩去一切情绪。   “不知道方侍卫家人是哪位?一定是南陈极有名望的人吧。”任惊雷压抑不住冷笑的冲动。   似乎被这句话刺痛了,方源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中满是沉郁之色,仿佛化不开的乌云,笼罩住曾经清透明亮的眼眸。   那阳光般灿烂和煦的笑容,再也无法看到了吧。   任惊雷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的光曦哥哥,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是啊,从一个八岁的孩童,到如今二十岁的青年,中间经历了多少复杂的时光,足以将整个人雕琢地面目前非。   无论是他,还是他。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他想问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法说出,他甚至无法责怪他。南陈败仗的事情,他早已经听说,还有望朔姐姐的身亡。   时光流逝,永远的无情和冷漠,这样无可抗拒的力量冲刷下,他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说了没两句话,皇帝来了。   一场短暂的试探无疾而终。   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是在裴府之内。   他陪着皇帝前来拜访裴将军,等待皇帝的时刻,他含笑上前:“听闻方侍卫武功极高,不如下场比试一番。”   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下场应对。   他杀气腾腾,步步紧逼,而他保守退让,以和为贵。   双方一直维持着平手的局面。   但是任惊雷能够感觉到,自己与他还有一线差距。之前他在南陈宫中,就被众多高手赞誉武道天分,如今十几年过去,日日经历战场杀伐,功体更加上乘。   自己虽然这些年也从无懈怠,勤修苦练,好像还是差了一线呢。   第二次的亲密接触,依然是被皇帝打断了。分开的瞬间,他神情有一丝慌乱。   任惊雷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不会认出自己来了吧?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当年他离开的时候,陈玹知晓白光曦必定会反对这个走钢丝一般冒险的计划,所以从头到尾,一直隐瞒着他。   在世人的眼中,九皇子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破城的年岁,龙子皇孙也贱如草芥,很多南陈的宗室亲王都死于非命,何况一个失宠的皇子。   然而,任惊雷发现,自己猜错了,他竟然真的认出自己来了。   就在数月之前,他前去避暑行宫面见了太后。   跟霍太后交易,公布了皇帝隐秘的南陈血脉,果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京城暗潮汹涌,人心浮动。双方合作,各自取利。只是自己对霍太后来说,利用价值也快结束了吧?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手,但下一次就没有这么简单脱身了……   跟霍太后和崔骞一番谈话,他迅速离开行宫,返回京城。   因为南陈战事再开,他的行动日渐频繁,也越发小心。   先用一个伪装身份进了城内,在外围转了两圈,在隐蔽的据点换下了衣服行头,才以任惊雷的身份返回了家中。   时间已经是晚上了。   简单应付了迎上来的管事和仆役。任惊雷回了房间。他正要更换衣裳,突然动作僵住了。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站在窗帘一侧。   他吓了一跳,定身细看,才发现是谁。   刹那间,他心脏跃动如擂鼓。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余这轰鸣一般的心跳声。还有那个人温柔而忧伤的目光。   他认出自己来了!几乎是视线相接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明白了。   他停下动作,强压下跃动如擂鼓的心跳声,笑了笑:“方侍卫,怎么无端上门了?”   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专注地凝望着他,开口道:“离开吧。”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任惊雷将衣服扔到一边,面具从里面掉出来,在地上滚动着,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个面具,凝视着,目光阴郁而忧伤。   半响,他继续开口道:“放弃吧。”   离开,放弃……你只会说这种话了吗?无端一种怒火涌上来。   “怎么放弃?跟你一样,摇尾乞怜,当皇帝的走狗?”任惊雷笑着说道。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语,可是却止不住地想要刺痛他。   他的光曦哥哥……   方源目光收紧,低下头,沉重而缓慢地说着:“不可能成功的。天下大势已定,百姓也已经不堪重负了……”   “所以你就痛快地投降了?”任惊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   “如果只想说这些,那么离开吧,在宫外耽搁太久,你的那位皇帝陛下会生气吧?还是想想该怎么应付他的怒火吧。”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然后转过身去。   背后一片静谧。   等他再转过来,发现那里站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心底仿佛有一块地方被残忍地割裂失去,他突然捂住脸孔,俯下身,颤抖着。   时间的残酷,在于它的无可抗拒。   十几年的岁月,占据了他们年轻人生的大半。在残忍的离别时光的磋磨下,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也逐渐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   夜路走多了,一定会遇见鬼的。   战局越来越紧张,瑶光行动频繁,逐渐被刑部和兵部发现了线索。   他应该立刻离开,甚至前来谈判的温渺也在劝他,尽快找个契机,放弃这个身份,返回南方。   可是他还是有些留恋,并抱着一丝侥幸,或者,是因为的这个身份,这十几年来的生活,还有难以割舍的眷恋。   这一天到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投毒计划失败之后,刑部和兵部组织了一次出击,针对南陈潜伏已久的埋伏点。   直到最后一刻,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他才得知任务的内容,其他的军官也一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袍被杀戮追捕,也许在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刻起,他们早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是今天他们依然抓不住自己。因为他潜藏地比任何人更深。   然后……   “瑶光”出现了。   看着那个骤然出现在茶楼门前,以一柄短刀逼退所有禁军高手的身影。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任惊雷顿时感觉全身冰凉,为什么?大家已经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不好好当你的大内侍卫,斩断一切前尘旧梦,非要来这里,你以为我稀罕吗?   他看到那人在雨中浴血苦战,与晏畅、裴拓、晁阳成……   直到皇帝也看不下去了,踏足战场。   他陪在皇帝的身边,举着雨伞。   透过重重的雨幕,他看着那人抬起头,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连绵不断的水珠从伞的边缘倾泻而下,落在地上,飞溅如碎玉崩石。   一道雨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在这边,鲜花着锦,前途如龙,却是无间地狱,烈火焚心;他在那边,风雨如刀,摧折傲骨,却是心如止水,一片安详。   他用平淡的声音对答着皇帝失态的质问。   最终,他抬头盯着他们,目光沉郁,凝望虚空,沉声说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任惊雷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也是他最后的忠告,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他在警告自己,催促自己,尽快离开这里。   用他自己的生命,来为自己换取最后的时间和机会。   他的光曦哥哥……   他应该离开,立刻放弃这个身份,然后才不会辜负他的牺牲。   可是,为什么离开的选择是如此艰难。   也许这么多年的生活,任惊雷这个名字已经深入骨髓,从建邺到北疆,从北疆到京城的日日夜夜,他留恋着过去,留恋着陈玹这些亲人,可是也同样留恋着现在。   他有时候,甚至渴望自己能分裂成两个人,也许就不会面对这痛苦的抉择了。   行走在庆云坊的街道上,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离开了。   也许在内心的深处,他希望能结束这一切的。   他没有来得及作出选择,有人已经替他选择好了道路。   坐在书房里,端起久违的米粥和蛋羹,那一个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裴翎已经知道了。   十几年来,最恐惧的噩梦骤然降临。他竟然一片平静。   他曾经想过这一刻到来的时光,在内心的最深处,也许他是渴望,如果他能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好不过,偿还了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和教导之情。   可是,他竟然没有动手。反而留下了门禁,让自己离开。   堂堂的大将军裴翎,曾经在北朔和南陈战场上屠戮无数的人物,竟然心软了吗?对他这个潜伏最深,背叛最狠的细作。   有些可笑,又有些想哭。   结束了!从小教导自己的光曦哥哥催促着。   离开吧!从小教导自己的裴翎也在催促着。   好吧,既然连他也想要自己离开,那么,他就离开吧。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剧烈的雷声贯彻天地。   任惊雷从虚幻的梦中彻底醒来,遥望着外面的狂风骤雨。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见雷鸣声就吓得要找娘亲的小孩子了,但是对雷霆的轰鸣,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动弹。   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就这么走了,那个人会面对什么困境。私放南陈细作首领离开,身为统辖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身为朝廷文官首领的丞相,是什么罪责和立场?这么多年殚精极虑,才走到这一步,却要因为自己一个人,把这大好的局面统统放弃吗?   是朝中皇帝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吧。   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表面上温雅醇厚的皇帝陛下,演技也非常精湛啊。   任惊雷随意地想着,短短的时光里,聪慧的他已经猜透了几乎所有内情。   也越发不想动弹。   就这样坐在高台上,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惊悚的马蹄声逐渐逼近,森冷的寒意从门外蔓延进来…… 第155章 捕杀   大雨滂沱, 一队骑士如暗夜潜行的幽灵,急匆匆奔波在城外的官道上。   随行的是十几只猎犬, 个个都有半人高, 赤红的双目迸射着摄人的寒芒。一路上,走走停停,尤其在关隘和拐道上, 不停地分辨着道路上的气息。   可惜因为暴雨的干扰, 再怎么嗅觉灵敏的猎犬, 也无法完全分辩那个人的气息。   眼看着十几只猎犬在道路分叉口犹豫不决, 团团转了好几圈, 愣是找不到方向。崔骞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飞脚一踢, 顿时两只体型庞大的猎犬当空飞了出去, 惨嚎着跌落在十几丈开外,眼瞅着活不成了。其他十几只被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上, 不敢抬头。   “一群废物。”崔骞冷冷说着。   晁阳成暗叹了一口气,抱拳道:“统领,也怨不得这些畜生,雨势是在太大了,只能分兵追了。”   幸而他们带的人手足够,几百号人,都是精锐,而对手不过只有一个。   崔骞咬牙切齿:“分兵追赶, 一旦发现踪迹,立刻燃放烟花,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一声令下,骑兵队伍分成数股,向着不同的方向急急而奔。   狂暴的风雨劈头盖脸浇下来,不一会儿队伍中连人带马都湿透了。   拒绝了晁阳成递上的蓑衣,崔骞打马狂奔,内心深处一股怒火燃起的燥热涌动在胸口,再冰冷的风雨都无法压下。也许只有见到了那个人的鲜血,才能缓解这种愤怒的感觉。   晁阳成不敢说什么,却满心忧虑。   大雨严重阻碍了搜索的进度,那人只要速度不停,奔入司水河下游,一旦入了水道,从此再难寻找。这一场追击,多半要无功而返,不知自家统领能否接受这个结果。还有宫中等待消息的帝王……   然而,意料之外。   在大雨中奔波了一个多时辰,就在胯、下马力逼近极限的时候,前面探马来报,发现了那个人的痕迹。   这样的天气,竟然没有彻夜赶路,反而在眼前这一处古庙停歇了下来吗?晁阳成大为意外。   众人放缓了速度,将那一处破败的建筑团团围住。   崔骞冷冷吩咐道:“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就好。”   晁阳成急道:“不可。”   任惊雷的武功从小由裴翎一手教导,在禁军五卫的高级军官中,是出了名的精悍,单打独斗几乎从来没有输过。   再加上自家上司对那个人的……   崔骞冷冷扫了一眼,狠狠甩下一句:“这是军令!”   然后在一众属下忧虑的目光中,他独自走进了庙内。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个斜倚在神龛前面的身影。   明明早已经听见了骑兵队伍包围的声音,任惊雷却没有任何动弹,懒洋洋坐在那里,抱着一只曲起的腿,擅使的长刀搁在手边,看向门口的目光平静地出奇。   视线相触的瞬间,崔骞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追错了人,或者宫中消息有误,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瑶光,只是前往霹雳营的路上,经过了此地,暂时歇息。   发现来的人是崔骞,任惊雷内心竟然浮起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来面对昔日的同僚。   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就无所谓了。   却又一阵难受,在想什么?他都已经放自己离开了,难道还会再派霹雳营的人前来追击吗?   崔骞一步一步走进庙中,死死盯着他:“真的是你?”   任惊雷冷静地看着他,甚至带着些微笑意,坦率地承认道,“是我。”   崔骞的表情崩裂了,他咬着唇,仿佛是在控诉:“你欺骗我!”   任惊雷冷笑一声:“我欺骗的人很多,你还排不上号,崔小公主。”   这是崔骞在军中极隐秘的绰号,还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   骤然,崔骞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像是被激怒和刺伤的野兽。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就不在原地了。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是崔骞的长剑划过一道银光,直冲任惊雷面门而去。   任惊雷眼眸眯起,同时足尖儿轻挑,长刀霎时入手。   剑刃砍在刀鞘上,迸出两三点金芒。   同时任惊雷拇指轻扣,细微的咔嚓声之后,长刀骤然出鞘。   狭长的刀光如银雪绽放!   锐利的银芒像是要劈开这漆黑浓郁的夜色,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只是一刀,就将对手逼退。   崔骞迅速调整步伐。刹那间两人交上了手。每一招都带着浓烈的杀意和血腥气。   刀光剑影纵横交错,将原本静谧安详的古庙搅动地尘土飞扬。   一招一式,任惊雷都很认真,纵然心中已有死志,但是如果能在死之前,将这个人杀死,也算是为这些年来南陈无数冤死的百姓亡魂报了仇。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甚至有些庆幸,来追击的人是这家伙。   而崔骞则是满心愤怒,激烈的情绪叫嚣着充斥在胸口,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也许只有眼前之人的鲜血,才能略略缓解这激动的情绪。   愤怒化为实质,就是眼前不要命的打法。   几乎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片刻之后,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两张让京城无数贵女梦萦魂牵的俊美脸庞上,横挂着血痕,沿着鼻梁流下,带着狰狞的杀意。   两人的战况之激烈,甚至就算晁阳成等人进来了,也无法插手其中。   攻势被压制的瞬间,崔骞一只手在剑柄上一握,刹那间,长剑一分为二,变成一长一短两柄宝剑。   竟然是一柄机关剑,双剑入手,他攻势越发凌厉。   崔骞比自己想象中更强,任惊雷有些意外。这个靠着血脉和圣宠上位的贵公子,在京城武将圈子里,虽然人人尊崇,但都是冲着他贵重的身份和收揽人心的手段。   真论起武功来,并没有几个人看好。但此时真刀实枪交手,竟然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缠。   “长进了嘛,比起当年来说。”任惊雷随意地调笑着。   崔骞眼神一变,情不自禁回想起两人第一次交手的经过。那场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初逢……   庙内杀机纵横,外面一片安静,只有风雨声交错呼啸。   但任惊雷明白,只怕这一处小庙,已经被平西营的精锐团团包围住了。   他不能拖延太久。   心念微动,长刀划开,露出细微的破绽。   眼看着崔骞剑势逼近,任惊雷立时刀势一转,压住对手的攻势。   长剑被压制,而短剑又被格挡,崔骞顿时落入下风。   这时候两人靠得极近,同样俊秀的脸上杀意翻涌,几乎要用眼神将对手碎尸万段。   对任惊雷逼近的刀锋。崔骞嘴角骤然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他握紧剑柄的手一扭。突然拇指上那枚精巧的紫金麒麟扳指动了。   瑞兽的头颅像是活过来一般,张口吐出两道锐芒。   任惊雷悚然一惊,迅速仰身后退,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毒刺擦着鼻尖儿而过。   崔骞趁机发力,长剑震动,摆脱了对手的钳制。同时用力向任惊雷胸口砸去。   任惊雷不躲不避,长刀闪电般劈砍下去。对准了崔骞的手腕。   拼着以伤换伤,他也要将这个家伙斩杀在地。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长刀砍在崔骞的手腕上,竟然如同泥牛入海,充沛刚锐的劲力骤然消散无形。   他的护腕有机关!任惊雷立刻意识到这一点,   崔骞眼中闪过一丝冷戾,攻势不减,长剑的后柄重重砸在任惊雷的胸口。这一招用尽了全力。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任惊雷整个人摔了出去。   顺着敞开的庙门,他径直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积蓄的暴雨汇聚成一个个的泥坑,身下水花四溅,口中传来浓重的血腥味,是肋骨断了一根。   任惊雷躺在地上,仰望着幽暗的天幕。   无数雨滴铺天盖地蜂拥而至,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突然感觉一阵疲惫。   视线的尽头,四周涌上来无数的面孔,是平西营的追兵。   其中,崔骞阴冷的面孔浮现。   这个全身都是外挂的王八蛋!   任惊雷笑了笑,他想要爬起来,从小到大的世家贵公子教育,纵然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意是这样狼狈的姿态。   崔骞却一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   再一次重重摔在了泥坑里,然后胸口剧痛,任惊雷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   “你这个骗子!”崔骞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生吃了。   “有必要这么记恨吗?”任惊雷懒散地笑着。   “好吧,你赢了。”他笑着说道,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第156章 告密   暴雨如注, 倾泻在整个京城上方。   皇宫之内,秦诺站在乾元殿后书房的阶前, 遥望着廊外密集的雨滴。   这样的天气, 似乎不适合追踪呢。也不知道,平西营的行动是否顺利。   将消息告诉裴翎,是对他的尊重, 也是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裴翎竟然会选择那样的一条路。   一条最不理智, 也最损伤他威望和势力的一条路。   听到裴翎放任惊雷离开的密报的时候, 秦诺甚至呆愣了片刻。   从第一次接触以来, 裴翎在他的面前, 展示的永远都是睿智和理性的一面, 没有一丝破绽。   原来, 那个人也会这样任性和迟疑,也有无法释怀的感情。   裴翎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不会!   瑶光潜伏京城以来, “战果”彪炳,他不可能放过他,而且还关系到后续与南陈的战事,绝不存在心软的空间。   只是,心情依然沉重。想起那个眉眼带笑,爽朗明快的年轻人,秦诺难以平静,甚至有一瞬间, 他有点儿理解裴翎的选择了。   “皇上,外面风雨太大。”霍幼娟捧着大氅,走到了廊下。   秦诺接过披上,拉住她的手。   “平西营那边应该快要有消息了吧。”霍幼娟问道。   “是啊。”秦诺慨叹着,神情中有一丝黯然。   霍幼娟敏锐地察觉到了,沉默片刻,开口道:“皇上不必忧虑,任惊雷选择这条路,便是自取死道,他自潜伏以来,先是泄露开天弩机密,使得南陈及早得到图纸,后又策动疫病,谋害百姓数以千万计,其中罪恶滔天,无可计数。皇上对他赶尽杀绝,是天理公义,于情于理,毫无亏欠。”   秦诺点点头。平心而论,霍幼娟说的是实话。   “朕只是想不透,为什么他要背叛。”   瑶光潜伏在京城高层之中。这个朝中兵部和刑部都早有定论,但是究竟是谁?朝中几乎将所有人都怀疑了一个遍,最热切的目光,大都集中在方源的身上。甚至其他几个与南军关系密切的军中高层也被怀疑着。但是任惊雷因为出身家世的缘故,几乎从来没有被怀疑过。   哪怕现在,如果在朝堂上宣布,瑶光的真面目,估计大多数军方高层也要瞠目结舌。   “皇上是从什么时候起,确定任副统领是瑶光的呢?”霍幼绢忍不住问道。   秦诺苦笑,这件事极为机密,从头到尾,算计了太多人,所以最开始的一些细节,他连霍幼娟都没有详说。   开始怀疑任惊雷,还是因为唐晨告密。   当初皇陵政变的那一局,他不仅高密了秦泽裹挟葛长海、林嘉等人谋反的意图,还告诉了刑部新近调查出的一个秘密。   这件事还是林嘉的功劳。   当初疫病刚爆发的时候,朝廷捉拿了金衣教主,准备审讯解方,哪知道第二天金衣教主就命丧黄泉,紧接着连住处城隍庙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刑部因此被秦诺苛责,也被朝臣所指责。当时林嘉就发下誓愿,一定要将这件事的真相揭露出来。   金衣教主的死因,是被内家掌法震断了心脉,当时众人都以为是有高手潜入了牢狱之中,将其击毙。刑部内中的高手被重点排查。可惜一番大动作,刑部被搅得鸡飞狗跳,始终没有找到头绪。   之后林嘉不肯放弃,暗中将金衣教主尸体封存冰冻,又秘密请来高手仵作解剖参详,果然有了重大的发现。   金衣教主所中的是武道中极为罕见的绵骨掌,这种掌力极为诡异,并不当场发作,而是隐瞒数日之后,才会骤然爆发,宛如当场身亡一般。   可这种武学,多年来并未有人修炼,一时间头绪又断了。   被逼无奈,林嘉干脆用了排除法,将金衣教主死亡之前,接触过的所有高手,逐一调查,反正绵骨掌的功力,顶多只能维持五天。   前三天在金衣教内,而后两天是禁军抓捕和刑部大牢。   五天的时间里,与金衣教主接触过的高手,总共十几个人,林嘉逐一针对他们的武学功力和惯用招数进行分析,甚至追索到这些人的出身门派上,这是个缜密又耗时间的活儿,也亏得他有这个耐心。   最终,怀疑的目光被锁定在霹雳营副统领任惊雷身上。   他正是那一晚前去抓捕金衣教主的领队之一。按照同行的几名军官回忆,当时众人簇拥着金衣教主往刑部走,他还想要反抗挣扎,任惊雷很不客气地敲打了两下,才老实下来。   确定是任惊雷之后,林嘉又一次疑惑了,就算是任惊雷下黑手杀了金衣教主,也不能完全断定他是南陈的人。   因为刑部作为霍氏一族的地盘,日常工作里,也没少给裴家的人添麻烦。任惊雷的前任霹雳营副统领,就是在购买京郊田产的时候一个不慎,被参了一个抢占民宅霸凌田产的罪名,从前途无量的京城禁军副统领直接被贬斥去西部山区守边关了。   任惊雷作为裴翎义子,偶尔给刑部添点儿堵,也说得过去。   虽然裴翎应该不是这种不顾大局的人,但任惊雷年轻气盛,万一就是冲动了一把呢?   林嘉只能先暗暗盯着人,没有行动,紧接着就是秦泽和霍太后的谋逆,他一时也顾不得这件事了。   秦诺知晓此事后,极为看重。   皇陵谋反当晚,他以秦泽的身份潜藏在皇陵别庄里,专门试探了任惊雷。   两人在皇庄的后花园中,一对一谈了一番话。当时说的非常深入,明面上是君臣交心畅谈,实际上,却是秦诺的试探。   如果任惊雷是瑶光,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下手杀掉自己。   秦泽刚死,他这个皇帝再一命呜呼,到时候朝廷群龙无首,必定大乱。对南陈来说,将是最有利的喘息时机。   然而,让他迷惑的是,一整晚的君臣相得,任惊雷没有行动。   听到秦诺的讲述,霍幼娟骤然睁大了双眼。   “皇上,这太危险了!你怎么能以身涉险。”   “放心吧,朕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当时朕专门让陈公公他们潜伏在花园深处……”   表面上看去,是秦诺孤身与任惊雷两人相对。而在花园的深处,却潜藏着数名潜鳞司的顶尖儿高手。   而且他事先专门询问过方源,自己的武功如果对上任惊雷,能够支撑多久。方源给出的答案让他放心实行了这个计划。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因为那一次追问,让方源知晓,自己已经开始怀疑任惊雷了吧。所以之后他才会选择以身代之……   然而,任惊雷没有动手,这个结果让秦诺、林嘉以及唐晨都非常迷惑。   难道真的不是他?   无法断定,就干脆继续盯着,秦诺安排陈公公出手,继续对任惊雷实施盯梢,尤其在温渺入京之后,   果然,这一次,抓住了他的尾巴……   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任惊雷竟然真的是瑶光,他背叛了大周,甚至裴翎……   裴翎是否知道呢?有一瞬间,秦诺甚至怀疑过,这是否是裴翎养寇自重的一种手段,但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裴翎这个人不可能如此下限。他行事虽然有枭雄之风,但绝不会用疫病这种折损大周数万百姓的手段的。   确定了瑶光的身份,剩下的就简单了,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潜伏的间谍,来换取大周最大的利益。   正好前线送来密报,制定了攻略康城的计划。秦诺将这个计划进一步细化完善,同时又制定了投毒计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作为康城攻略的掩盖。   凭着投毒计划,他在明面上将瑶光一举拿下,还有南陈潜伏多年的埋伏点。   在温渺和任惊雷他们的眼中,大周朝廷已经放松了警惕,不再忧虑战略机密的泄露,在这样的背景下,秦诺又将修改之前的康城攻略计划,给了裴翎阅览。   裴翎知道了,就等同于任惊雷知晓了,然后南陈也知晓了。   一个计中计,局中局的套,就这样完成了。   南陈建邺方面,依循着康城攻略制定了防守反击的战局,果然在一开始占据了上风,很可惜,杜康他们所使用的,却是秦诺修订好的第二套方案。   最终,猎人与猎物,换了一个位置。康城一役,大周兵马大获全胜。   南陈主力被一举歼灭。   而任惊雷这边,也榨干了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该收网了!   最终,他还是将最后收网的权利,留给了裴翎,是试探,也是一份尊重。   然而,裴翎的选择出乎他预料之外。   听到潜鳞司的密报传来,震惊之余,秦诺立刻命令平西营前去追击,决不能让任惊雷走脱!   如今,应该也到了回报消息的时刻了。   无论是京城的布局,还是遥远的南方,那场持续长久的战争,一切都到了快落幕的时刻了。   霍幼娟凝望着他,心中感慨又钦佩。   千里布局,一朝收获。   眼前的少年,终于开始展露出聪慧和锐利的锋芒,不知朝中那些臣子们,对这样的皇帝,是否来得及适应呢?   天还没有亮,如预料之中,追击有了结果。   平西营晁阳成入宫觐见。   跪地回禀了让秦诺心头松懈,却又莫名沉重的消息。   瑶光已经束手就擒,押送刑部大牢了。   “这一趟辛苦你们了。”秦诺垂下视线,称赞着。   这个夜晚,又是京城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夜雨滂沱。   裴拓急匆匆冲进了房檐下,松了一口气。   可算到家了,今天的雨真是大啊!可怜他军务缠身,在霹雳营衙署熬了大半夜,眼看着快天明了,才回家。   拍打着肩头的水花,裴拓抬脚跨进院子。   老管事迎上来,连声道:“小侯爷回来了,怎么湿透了,我这就叫亲卫去准备热水沐浴。”   “不忙这个,叔父在家里吗?”裴拓随口问着。   提起裴翎,老管事顿了顿,皱起了眉头:“将军在家中,也不知在书房里忙碌些什么,熬到现在都没睡。而且连晚饭都没吃,真是愁死个人,也不让去打扰,说要一个人静一静的。”   这都快天亮了,怎么还没有睡,也没有吃饭?裴拓惊讶,“是朝中有什么大事传来吗?”   “没有,今天并无他人上门的,就是下午时候,惊雷少爷回来了一趟,哎,将军还专门下厨给他做了一碗米粥和鸡蛋羹呢。吃完之后很快又走了。”   说起这个来,老管家语调透着惊讶。   裴拓也震惊了,好端端的怎么给任惊雷做饭吃?又不是小时候。   他快步走过中庭,进了后书房。   书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裴翎的身影倒映在纱窗上。   不等裴拓推门,里面传来了声音:“不必进来了,下去自己歇息吧。”   “叔父?”裴拓总觉得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   “不想歇息的话就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不,今天就启程回北疆吧。”   “啊?”裴拓震惊莫名,之前就说过最近要让他调任回北疆,但是也没这么快吧,说走就走,刚刚他还在霹雳营处理军务到半夜呢。   自己回北疆,“那任惊雷呢?”他情不自禁问道,两人从小到大,基本上焦不离孟。   房内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就在裴拓怀疑叔父大人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房内又传来低沉的音调:“你不必管了,立刻回去收拾,明早就出发。”   裴拓满心疑惑,但军令如山,他也不敢多问。   满肚子唠叨下了台阶,走过庭后的花圃,目光落在几株花苗上。   原本整齐的花苗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啃过了,歪斜狼狈地搭在架子上。   内心深处骤然涌上一阵失落,像是眼前被啃得七零八落的花枝,在雨水的摧残下惊慌地摆动着。   天边绽放光芒,只是在阴云和暴雨的笼罩下,那一线微弱的光芒宛如疾风中昏沉的灯火,孱弱无力的样子。 第157章 求情   新任刑部尚书霍东来听着消息, 险些因为过度震惊从座位上跳起来。   就算听到南陈大局失衡,兵马大败, 都没有这样的意料之外。   任惊雷是南陈间谍之首, 代号瑶光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他可是根正苗红的大周世家出身,甚至家族跟南陈还有灭族之仇啊!   他匆匆带着人来到天牢。   幽暗的监牢最深处, 那个熟悉的年轻人正坐在牢固的铁栅栏之后的青石地面上。修长的腿一条搁在地上, 另一条曲起, 手臂搭在膝盖上。   看着赶到大牢门口的霍东来。俊秀的脸上浮起散漫的笑容, 熟稔地招呼着:“霍尚书, 久见了。”   霍东来沉下脸色:“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问一句为什么呢?”任惊雷有些无奈。   “是裴将军暗中指使?”出于阴谋论, 霍东来第一个想到的, 就是裴翎养寇自重这一可能。   狡兔死走狗烹, 想要继续在军中拥有更大的权柄,更牢不可破的地位,那么战事的僵持是最好的道路。   北朔的兵马太危险, 南陈这个半死不活的贼寇养着,更能保证自己将来的地位稳固。   任惊雷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笑道:“如果我承认了,那么你们大周军方,就可以陷入互相怀疑,甚至自相残杀的境地了吧?”   霍东来眯起了眼睛。   “可我还是不想承认,不是不想连累他, 只是懒得撒这种一眼就能被看破的谎言。”   “至少在那位皇帝陛下面前。他是不会中这种愚蠢的计策的,也不会干出这种自毁栋梁的事情。”   “裴翎嘛,不过是个被我欺骗的傻瓜罢了。”   ……   ***********   宫中,秦诺翻看着手中的奏报。   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虽然已经用了刑。想想也是,身处这样险要的位置,如果不是心志刚毅,远胜常人之辈,也不可能潜伏这么久,尤其在那个人的身边。   霍东来的审讯过程,明显是想着将这件事情同裴翎联系起来。   平心而论,这确实是限制裴翎权柄的一个最佳时机。   自从皇陵政变之后,裴氏一族的权利确实太过了。霍东来这也算是体贴上意了,只是……   心里依然有种不痛快的感觉。   直到许敏才前来禀报,温渺求见。   秦诺放下奏报,“传他进来吧。”   前天才抓住人,今天就坐不住了吗?这位温大人,消息比自己想象中灵通,但也比预料中更加沉不住气啊。   进了殿内,温渺开门见山:“敝国原意以剩余的两万俘虏还有宇文将军的性命,换一人生机。”   “温卿消息倒是灵通。”秦诺笑道。任惊雷落进他手中,才不过一天两夜的功夫,而且是秘密抓捕,消息并未外泄。   “身为南陈之人,自有一套联络的手段,他没有消息传来,臣便知晓,必是出了事端。”温渺苦笑,“其实之前臣就劝过,他立刻启程返回的。”   “这个交换,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贵主的意思?”秦诺沉声问道。   短暂的时间里,温渺不可能有时间将信息传递回建邺城,用手中俘虏来交换任惊雷,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在来到之前,就已经与陈玹商议好了这个可能性。   “是臣自己的主意,但是如果传回国内,敝国主君也必然是同意的。”温渺冷静地回道。   顿了顿,继续道:“任惊雷真名陈璃,为我朝九皇子。”   一句话解释了几乎所有的疑惑。   秦诺情不自禁露出惊讶之色,“以皇子为细作,贵国主君还真是……”   对秦诺的感慨,温渺一片冷静:“国破家亡,九殿下至少这些年,过得比其他兄长都安全,也有尊严。”   秦诺不说话了,南陈除了陈玹逃走之外,其他的皇子皇孙,除了当年自尽殉国的太子和三皇子,其他的几个皇子,还有几十个皇孙都变成了大周的俘虏。有几个已经在上京的路上病逝身亡了,剩下的其他,在京城这十几年的日子过得极为困顿。日日受人践踏不说,甚至还有沦为权贵的内宠玩物的,任人狎玩。直系皇族尚且如此待遇,更不用说其他旁系的宗室亲王郡王之流了。   这些都是景耀帝年间的事情,景耀帝因为妹妹妹夫之死,厌恶南陈宗室,这些亡国之人自然没有好日子过。   相比起他们的遭遇,任惊雷这些年留在裴翎身边,确实显赫体面一百倍。   “皇上是仁君,身上也有一半我南陈宗室血脉,亡国之人,总是身不由己,望皇上体谅些许。”温渺声音低缓无奈。   秦诺愣了瞬间,按照血统来算,他跟任惊雷还真是表兄弟……   但这点儿杂念只是一闪而过,国朝大事之前,容不下丝毫妥协和情分,更何况任惊雷之前干的事儿,屠害京城百姓无数,连坑起裴翎来都毫不手软,将开天弩的机关图纸泄露给了南陈。   之后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行为,在将陈妃的身世秘密泄露给霍太后一党的时候,又特意向霍太后索要的一份,让很多人误以为南陈是从霍太后手中取得的图纸,心机之深沉缜密,实在让秦诺叹服。   对这样危险的敌人,秦诺从来不会放虎归山。   用他来交换南军俘虏和宇文彻……呵呵,这帮废物点心秦诺换回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呢,恨不得南陈那边替他一并清理了,怎么可能答应。   “皇上……臣来之前,已经向遇到的几位大人说了此事。”温渺平淡地说着。   “你……”秦诺眉宇间闪过一丝怒色,温渺这一举动,明显是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知晓他并没有将南军的俘虏放在眼中,甚至还多有厌弃。所以干脆将这个消息提前散布出去。南军当中的中高级军官牵扯很多京城的勋贵世家,还有低等的士兵,也都是大周子民的兄弟和儿子。如果有一线换回的希望,大家当然翘首以盼。秦诺也不能完全不顾惜这些人的民心。   秦诺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反正主导权在自己手上,一点儿所谓的小手段,根本不可能扭转局面。   “任惊雷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罪大恶极,军方之事姑且不论,疫病之局谋害百姓无数,可有丝毫值得朕谅情之处?”   温缈低声道:“当初疫病之局,九殿下也曾经大力反对过,认为谋国之策,不可如此行事,戮害生民,只是……臣坚持才不得已。”   “坚持的不是温大人你,是贵国主君吧。”秦诺冷笑一声。这个理由根本动摇不了他对任惊雷的忌惮。   就算不赞成这个计划,但实施起来,任惊雷比任何人都高效率,弄死金衣教主,火烧城隍庙,一步步都扣紧了朝廷的脉门。   他不想再就此事多争执,径直问道:“同样是俘虏,比起任惊雷一人来,温卿难道不应该更顾惜落入我军手中的另外一些人命来吗?”   在温缈惊诧的目光中,他命令许敏才将康城战役的奏报递给了温缈。   因为是信鸽送到,如今才不过三四天,南陈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到温缈耳中。   温缈接过奏报,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有些发白,但很快稳住了。   他是睿智之人,在知晓任惊雷被逮住,就明白大周朝廷是早就锁定瑶光的真实身份了。那么对于瑶光传来的最后的密报,关于康城战略的布局,多半是有问题的。   他预料过这场仗会大败,但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烈。   战死四万,俘虏一万。   按照这一战的兵略布局,这些阵亡者,大多都是南陈嫡系兵马啊!   这一战之后,南陈剩余的精兵,不足三万人了。其余虽然还有不少南蛮那边招募来的兵马,战力也不差,但是这些墙头草,向来是有利益可图,冲得比谁都快,一旦局势逆转,必定生出怯懦之心来,不可能为南陈的利益拼生死的。   温缈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   国事艰难,一路披荆斩棘,艰难前行,终于走到尽头了吗?   秦诺没有着急催促,等待着他冷静下来。   “皇上意欲如何呢?”温缈睁开眼睛,目光已经恢复了冷彻。   “两万南军,是想要换这一万俘虏呢?还是换任惊雷一人?”秦诺问。   温缈苦涩地摇摇头,“皇上,臣等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那一万俘虏,皇上愿意放归?”   秦诺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万俘虏,确实不可能交还的。   两国之前多年交战,也曾经数次交换过俘虏,但那是在战线绵长,无伤实力对比的情况下。   眼下战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南陈的兵力被削弱到了极点,正是大周趁虚而入的时候,这一万精兵关系重大,绝不可能放归让他们增加有生力量。   但是任惊雷,秦诺也不想这么放过。   秦诺笑了笑:“两万南军,不足以抵偿瑶光此人。想要换人,拿水师舰队来吧。”   这是他最贪求的目的,甚至能够允许一定幅度的讨价还价。对南陈的水师,他势在必得,这关系到他之后开海贸的大局,甚至对舰队的关注,还在陈玹这个南陈皇帝之上。   温渺身形一颤,水师舰队是南陈小朝廷最后的保命符,实际上,之前困守南方六郡之地,有好几次兵事凶险之际,都是靠着这只舰队撤退逃命,或者绝地反击的。能在南军手下支撑这么久,这支舰队功不可没。   秦诺并不着急,“这件事情,你可以传讯回建邺,与贵主好好商议。”   “温卿是当世智者,着眼天下大局,当知此战之后,南部战场形势再难挽回。朕是爱才之君,也深知南部百姓之不易,希望能尽快罢兵言和。”   “此时此刻,贵主若是原意归降,朕会封侯以待,永保富贵。”   秦诺最后补充了一句。   他确实不着急,手中已经握有足够的筹码,而且肉眼可见的,筹码将会越来越多,秦诺当然云淡风轻。   甚至比起任惊雷,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招。这一次辟东营的出击,他专门命令带上了那样东西。想必捷报会很快传来。   等到建邺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温渺还能维持这样冷静的姿态吗?   秦诺有点儿恶趣味地想着。   送走了步履沉重的温渺,秦诺还没等喘一口气,许敏才匆匆进来,禀报道,“裴翎求见。”   来得也比自己想象中要早。   一个任惊雷,牵动多少风云汇聚。   秦诺立刻传召大将军入内。   裴翎缓步进了大殿,他的脚步依然沉着,表情依然冷静。   秦诺甚至有些吃不准,他是来为自己辨白,或者询问后续的?   他凝望着裴翎,等待他开口。   然而,裴翎并没有开口,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臣原意以身上职司和京畿兵权,换一人生机。”   他俯下身,弯下腰,直到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裴卿!”秦诺骤然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裴翎跪伏在地的身影。   君臣分际,自从登基称帝以来,裴翎在他面前也跪过很多次,但是从未有这样一次,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哀求姿态,   在这一幕发生之前,秦诺甚至无法想象,这样卑微的姿态会出现在这个清傲的人身上。   “将军起身吧。”秦诺迅速说道,语调有些颤意。   “臣……求皇上谅情。”裴翎却没有起身,神情苦涩,“一切都是臣的过失,是臣的报应。”   他语调平淡,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仿佛是已经认命了一般,对这残酷的现实。   “将军……”秦诺骤然感到一种心痛,就像是高贵者跌落尘埃,侠义者名声尽丧,一种近乎完美的纯白瓷器被自己生生打碎的负罪感涌上来。   从确定任惊雷是瑶光开始,他布下了如此复杂的局面,甚至冒着被方源背叛的风险,只是为了能将这个秘密利益最大化。   如今,他靠着这颗潜伏的棋子,狠狠算计了南陈一把,成功收复了康城,剿灭南陈主力。又成功逼迫裴翎低头,削减他的权柄。在霍氏一脉被打压之后,裴氏一族的权利增长也太快太危险了。   他竭力安慰自己,他并不是要对裴翎干什么,只是一个君王对臣子正常的压制和制衡手段,只有真正受到钳制,自己和裴翎才能长长久久君臣相安。   可是如今,看着这个人痛苦不堪的模样。曾经的试探和猜忌,一瞬间都灰飞烟灭,秦诺甚至有些后悔。这个局是如此残酷,对眼前之人来说。   虽然真正残酷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欺骗了眼前之人十三年之久的任惊雷。   “将军!”没有任何犹豫和推辞,秦诺长吸了一口气,“将军起身吧。”   “朕允你,饶他性命。” 第158章 刑部   皇帝一句话。   裴翎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缓缓站起身来。   秦诺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应该用哪一种表情,来面对这个人。   曾经君臣之间的相知相得, 亦师亦友的情谊, 仿佛骤然增加了一层隔膜。   交出京畿兵权,就是放弃了对霹雳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控制,交出身上职司, 便是从上任不过数月的右相职位上退下来。   一个任惊雷, 之前数年筹谋就毁于一旦。   送走了裴翎, 秦诺在乾元殿内来回徘徊着, 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终于得偿所愿, 可心情却没有大获丰收的喜悦。   平心而论, 任惊雷的性命, 他并不在意, 就算如今暂时饶他一命。建邺城势在必得,陈氏兄弟,只要不死, 迟早还要落到他手里。到时候怎么处理,多得是法子。   所以他更渴望用这个人,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本以为,裴翎的傲气,不可能用这种手段来换取生机。之后会是一番争斗和互相妥协,他会控制分寸,如两人之前以前的多次相处,彼此信赖, 互相依存,却又偶尔算计。   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直白卑微的恳求。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以最快捷的手段,收到了最佳的效果。   长长叹了一口气,秦诺抬步,朝后殿走去。   既然不想面对的都面对了,索性将所有问题一次解决掉吧!   出了乾元殿向西,一路向北,到了飞凤阁。   秦诺进了阁楼,小太监陈珪带着几个人正守在门前,见到御驾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秦诺抬了抬手,问道:“怎么样了?”   “还是不肯吃东西。”陈珪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在等着朕过来呢。”秦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挥退了所有人的跟随,秦诺抬脚步上阁楼。   曾经熟悉无比的房间,记录着两人在这里秘密修习武艺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成了囚禁那个人的牢笼。   方源坐在殿中的椅子上,双目空茫地望向前方。   秦诺微一示意,房间内服侍的宫人躬身退了下去。   也许被宫人行走的细碎声音惊醒,方源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目光望向门口,就看见了年轻皇帝的身影。   因为这些天水米未进,他脸颊消瘦而憔悴。喝下那一杯“毒酒”之后,他昏迷了过去,再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死,还被关进了飞凤阁里。   以他的聪慧,几乎立刻就明白自己中计了,皇帝已经知道,真正的瑶光是谁!而他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替身。   自己原本以为能救那人一命,让他迅速离开,没想到却只是被皇帝将计就计……   从醒过来开始,他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肯吃任何东西。左右宫人都是乾元殿内调派过来的侍从,苦苦哀求和规劝,都无法动摇他分毫。   已经过去多久了?空茫的感觉中,他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死神已经逼近了,却又远在天边。也许就这样死掉也好,就如同四年前,他原本就应该战死在那里。   不必再目睹这残酷的一切。   “不吃不喝,是想要将自己饿死吗?”秦诺终于开了口。纵然武道高手在饥渴方面的忍耐力远胜普通人,但这么多天下来,也快到极限了吧。   这一局,明明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可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只有满心遗憾和失落,终究,这一局所赢的,都是他关切和爱护的那些人。   “皇上……他怎么样了?”方源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难耐。   明白他问的是谁,秦诺心中有些火气,一切都是为了他,裴翎也好,眼前的方源也好,还有温缈这些人。一个任惊雷,牵动多少心思。   “在大牢里了。等着问斩呢。”他气呼呼说着。   意料之外,方源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认命了。也许这样的结果,从十三年前,建邺陷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吧。   童年时候的快乐时光,永远停留在过去。死了也好,一切都结束了,也许到了那个世界,他可以再见到他,听着他叫自己光曦哥哥,缠着自己教他学武功,教他打马球……   秦诺咬牙:“对于朕,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祝愿皇上功成天下,千秋万世。”方源平淡地道。这一段诡异的君臣缘分,也终于结束了。   秦诺忍无可忍,冲上去攥住他衣领。   “你之前是怎么答应的?留在朕的身边,绝不背叛!还有,你所留恋的南陈子民和天下安康,你就心甘情愿闭上眼睛了吗?还有那个人,陈玹,你不惦记他了吗?”   方源笑了笑,“皇上禀性淳厚,无论臣在与不在,都必会善待南陈百姓的。至于他,皇上布下如此谋局,必是已经对建邺有十成把握了,他性情傲气,国灭之日,便是身死之时。臣在奈何桥上等一等,想必就能见到了。是非公理,到时候再一起分说吧。”   “臣之前辜负了皇上的信任,按律当死,无可辩驳。”   秦诺俯下身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眸。   “然后呢,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了?一切可以放心了吗?”   “既然想要死,为什么四年之前被俘虏的时候不死?听到自己妹妹死讯的时候不死?已经沦落到那样卑微的地步了,在斗场里任人欺凌,那时候都坚持着活下来,现在却要放弃吗?”   秦诺按住他的肩膀,让自己的目光毫无避讳地直视着他,晶亮的目光几乎要照进这个人心里头。   “那位南陈的九皇子,朕原意饶他性命,也愿意放他回去。温渺今天已经提出交换人质的建议了。裴卿也前来求情,朕同意了。”   “朕愿意饶了他性命。”   方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秦诺低声说着,“朕确实已经有了攻略建邺的打算,朕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损失,将建邺城打下来。等平定南陈故地,朕会对南陈遗族以礼相待,你说过的,朕身上也流着一半的南陈血脉,他们也是朕血脉相连的亲人。”   “朕会轻薄徭役,善待百姓,让南陈故地休养生息,让那里的百姓恢复和平的生活。”   “在更遥远的将来,朕还会解决北朔的威胁,让天下靖平,河清海晏,朕要建太平盛世。”   “到时候,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让一国皇子潜入敌国为细作,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朕答应你,但也希望你在朕的身边好好看着。为了这个理想中的世界,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说到后来,秦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的变调,他目光中有水汽氤氲,温柔地让人心颤。   他将头埋在方源的肩头,低低说着。   “朕不想失去你,从来到这个世界,你是陪伴在朕身边最久的人。如果知晓是这样的结局,朕宁愿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方源身体颤抖起来,似乎是无法承受这份太过激烈的期盼。   “朕答应你,无论是你还是他们,朕都会善待,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最终,秦诺抬起头,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丝,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光曦,留在朕的身边吧。”   方源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神几乎无可回避,低声呼道。   “皇上……”   ************   旭日初升,光华灿烂。   这样和煦而温暖的天气里,刑部衙署东大堂的门庭处,却一点儿也不和煦温暖。   一个身影挟万丈怒火,冲入了衙署大堂之内。   雷霆万钧的气势,让刑部的官员都要以为他是来武馆砸场子的。   可惜,刑部大堂不是民间武馆,这里工作的官员,来往的捕头,行走的侍卫,多得是高手。京畿六部衙门之内,刑部是武力值仅次于兵部的衙门了。   那个身影闯进来的瞬间,就被护卫们拦了下来。   当先的校尉是认得来人的,抱拳道:“小将军,请不要让卑职等为难。”   裴拓脸色惨白,咬着牙问道:“他在哪里?”   没有说名字,但是刑部上下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本来裴拓已经出城去北疆了,他的调令在兵部走了个过场,很容易就通过了,卸下了霹雳营副统领的身份,平级调动到北疆担任将领。   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半路的他会突然收到了消息,然后在这个时候折返。   一路昼夜不停,数日都没有丝毫停歇,就这样从敞开的城门直接策马疾驰,闯进了这刑部衙署之内。他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数日未合眼的劳累让他脸色惨淡,但什么都及不上眼中浓郁的阴云。仿佛有雷霆在其中酝酿,迫不及待想要化为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刑部官员万分头疼,眼前南乡侯的架势,明显是不见到人死不罢休,只怕回绝之后,必定是一场硬闯的恶仗。   领头的官员喝道:“就算将军身份尊贵,也不能如此犯我刑部,国法军法都不顾了吗?”   另一个人喝道:“裴大将军也不能如此擅闯我刑部,请将军三思而慎行。”   裴拓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冷着脸,直愣愣往前闯。这时候就算把天皇老子摆出来也没用了。   护卫硬着头皮上前,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终于有个管事儿的人出来了。   从回廊尽头走出来的是唐晨,扫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冷静地吩咐道。   “让他进去吧。”   阻拦的护卫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场冲突消弭无形。   待裴拓寒着脸走进堂内,唐晨笑眯眯道,“将军来的倒是及时,原本人就要挪走了。”   “在哪里?”裴拓硬邦邦吐出了三个字。   “跟我来吧。”唐晨也没推诿,领着人进了后堂。   穿过重重牢房,幽暗的廊道里火把噼啪作响,一直走到刑部大牢最深处,幽暗的房间里,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第159章 离别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 牢门是开着的,几个刑部的官吏正围在旁边, 替他解开脚上的镣铐。   听见声响, 他转过身。   他身形清瘦地厉害,目光却依然剔透明亮。   只是在看见裴拓的时候,猛地颤抖了一下, 不自然地挪开了。   裴拓脚步突然停下了, 冲天而起的怒火, 憋屈, 痛苦……在这一刻, 都仿佛沉寂在这个黑暗阴冷的空间里, 被生生冰冻住了。   裴拓张开口, 却不知道该怎么发声。他徒劳地看着眼前的人。   任惊雷比他更冷静, 第一眼的失态之后,他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待狱卒替他将手脚上的镣铐解除,他缓步走出牢房大门。   走过裴拓身边, 任惊雷目不斜视。   裴拓的身形僵硬颤抖,交错而过的刹那,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音调。   “你骗我,这十几年来,你一直……”他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他。   “是啊。”任惊雷转过头,笑地坦然:“你本来就蠢,骗你毫无压力。”   裴拓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身体颤抖着,“为什么?”   “似乎每一个人,都要问我一句为什么,我已经有些烦腻了。”   他笑着,依然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却狠狠刺痛了裴拓的眼睛。   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攥住任惊雷的肩膀。   任惊雷像是纸糊的一样,在这样剧烈的冲撞下,踉跄后退。   直到后背狠狠抵在墙壁上,那一瞬间,他脸色惨白,情不自禁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却很快压抑住了。   “你的武功……”将人按在墙上之后,裴拓一愣神。   任惊雷抬起一只手,想要将他推开。裴拓愣愣地后退一步,任他推搡着自己,虽然那推动的力道微弱地近乎没有。   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到任惊雷的手上。   任惊雷来不及收回,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的手……”裴拓盯着纤长的指尖儿,原本灵巧柔韧的手指甲,都没有了,只留下赤红的痕迹,还有斑驳的伤痕。   任惊雷用力抽了出去,懒洋洋笑了笑:“有什么好吃惊的,刑部的惯常手段罢了,难道你以为他们是请我进来喝花酒的吗?”   裴拓这才注意到,任惊雷身上穿着的,是一身素白的高领衣衫,遮蔽了除脸庞以外的几乎全部肌肤。   他抬手拉住他的衣襟。   “滚!”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任惊雷低喝了一声,然后剧烈挣扎起来。   裴拓猝不及防,竟然被他甩脱了钳制。   裴拓后退一步,怔怔看着他。   “别露出这种娘们一样的表情好不好,只会让人发笑。”任惊雷冷笑一声,不再看裴拓。   看着他缓步走向外面的身影,裴拓猛地咆哮出声:“为什么?!”   声音之大,震得整个监牢墙壁簌簌作响。   唐晨揉了揉耳朵,南乡侯这是打算用狮子吼把他们刑部的大牢给拆了吗?   任惊雷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冷冷说道:“随便你吧。我早就烦透了帮你善后的日子了,如今总算解脱了。”   “赶紧长大点儿吧,裴小侯爷,官场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算了,你那点儿脑袋,只怕也想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东西。”   抛下一个嘲讽的眼神,任惊雷转身离开,再无留恋。   走出漫长的廊道,在被关押七八天之后,头一次见到外面的阳光。   任惊雷眯起了眼睛,转头问旁边的唐晨:“是直接去刑场,还是在这里执行呢?”   唐晨瞥了他一眼,“恭喜,你不必死了,接下来是一条活路。皇上同意了南陈的交换请求。”   任惊雷脚步一顿,“用了什么代价交换?别告诉我是那两万南军废物点心啊。皇上应该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唐晨有些想笑,以前因为工作需要,跟任惊雷也接触过不少次,但真没看出来,这小子这么毒舌。当然还有嘴硬,这些天刑部的法子都用尽了,也没从他嘴里橇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对这种人,唐晨还是有些佩服的。   “就是那两万残兵,让瑶光先生失望了。也许因为你在皇上眼中,跟那两万废物点心的价值差不多吧。”唐晨调侃道。   “那我还真是惭愧。”任惊雷笑起来。笑容抽动胸口的伤,断裂的两根肋骨一直没有得到医治,几乎到了罢工的地步。刚才被裴拓一折腾,更痛得钻心,不过这点儿痛,比起这些天来落在刑部手里头的日子,也不算什么了。   “瑶光先生不必惭愧。在皇上和朝廷的心中,你当然不止这一点儿价值。”   刑部尚书霍东来带着几个官员从对面走过来,解释了他的疑惑。   在任惊雷的目光中,霍东来微笑着道:   “除了南陈的两万南军俘虏,裴将军还用京畿兵权和身上的职位,来换你一条性命。”   任惊雷骤然变了脸色,他微微颤抖着,像是难以相信这个结果。   本以为,自己被逮住,然后按律处死,那个人便不会有太大的罪责。可是他竟然……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一开始就死在那个破庙里,亦或者死在这刑部的大牢里。   霍东来盯着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有些佩服你了,一个人能干成这么多事情。”   一条性命,牵动两国权贵的情义。还有裴翎这个老对手,他本来以为是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的了。没想到,来自内部的重重一击,就让他整个人溃不成军。   顺便瞥了一眼后方的南乡侯。透过长长的甬道,隐约可见他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要与阴森的影子融为一体了。   回想起数月之前,父亲身亡之前的感叹,总有一天,裴翎会跌得比他们更惨,更难看。   那句诅咒一样的话语,竟然成真了,仅仅在短短的数月之后。   只怕连自己父亲在天之灵都难以想象吧。   在执掌了整个朝政大权之后不过数月,就要被迫退让,从这个角度,他们霍氏一族真应该感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最终,霍东来长叹了一口气,亲自带着任惊雷出了刑部的衙署。   任惊雷要跟温渺的队伍一起离开京城。   使节团进京,并没有达成让双方满意的结果,只是确认了双方的固执和不可协调的矛盾。   秦诺已经明白,对那位坚强到近乎偏执的南陈皇帝,除了将他彻底打服,没有其他的途径了。   刑部的大门口,神策营赵平一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他护送温渺一路进京,如今也是他负责护送人一路返回。   看着尚书大人亲自将人送出来,赵平一目光复杂,同为禁军五卫的同僚,他和任惊雷关系其实很不错的。   实际上不仅仅他,任惊雷为人直爽仗义,性格明快,在整个禁军五卫里,哪怕是关系不睦的神策营、神兵营,他都人缘良好。   几乎所有跟随的军官和士兵,看向任惊雷的眼神都带着别扭。   温渺从马车上快步下来,上前握住任惊雷的手。   “殿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少年时候的陈玹和白光曦去拜望他,曾经带着过那个小小的孩童,只是个稚嫩的小不点儿,他还曾经让家中的仆役烤饼给他吃。   两人之前的交集,也就这么多了。没想到亡国之后,一南一北,再无相见,但彼此之间的联系反而紧密了起来。   这几年间,数次筹谋布局,都是温缈与他联系。   对温缈的关怀和热切,任惊雷神情冷淡,垂下视线。   温渺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扶着任惊雷返回马车上。   坐在马车上,任惊雷突然问道:“温大人,那两万俘虏,还没有开始运送吧。”   “没有。”温渺苦笑着摇摇头,大周皇帝意料之外的大方,没有收到释放的俘虏,就爽快地同意放人了。   也许是他明白,南陈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毁约吧。   任惊雷视线垂下,没有说话。   马车一路行驶,   一直走到了城门之前,出城的队伍却被一队兵马拦下来了。   崔骞骑在马上,冷戾的目光死死盯着马车。   赵平一无奈上前,拱手道:“崔将军,请给个面子。”   崔骞不理他,冷笑一声,翻身下马,甩开了缰绳。然后快步来到马车前。   任惊雷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平静地推开车门,望着站在车前的崔骞。   “回去也好。”崔骞高傲地看着他,冷冷开了口,“但是有一天,你会重新落到我手上,我发誓,一定会将你重新捉回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到时候,我会将你,还有你那个好哥哥,一起关在笼子里,带回这个城市。”   这句话无礼至极,温渺脸上顿时显出怒色。   “崔将军!”旁边赵平一低声喝道,他也觉得太过分了,身为武者,首先要尊敬对手,纵然南陈是敌人,也是一国之君,有这么言辞羞辱的吗?   任惊雷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那就预祝崔将军心想事成了。”   崔骞一拳打在了棉花套上,脸颊憋得发红。   任惊雷压根儿懒得理会他,正想将车门关闭,突然动作一顿,视线牢牢盯住对面。   顺着他的视线,赵平一几个人也望了过去。   裴翎没有带任何侍从,一身青衣素服,牵着马站在城门后的阴影中。   四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却像是遗世独立在遥远的彼岸,只沉默地盯着这边。   接触到任惊雷的目光,他终于迈动了脚步。   任惊雷扶住车框,下了马车。   “将军。”他低声呼着。   “将军不应该来的。”他强忍着略带湿意的眼眶,低头道。   因为他,裴翎已经惹得一身麻烦了,再过来送他,绝对会让朝臣侧目不已。   这些麻烦,不都是自己替他惹出来的吗?此时此地却虚伪地忧虑着。   站在他的面前,裴翎沉着脸色,没有看他,只是对着虚空说道:“京畿之内,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能置喙?”   “将军啊……”任惊雷笑起来。刚刚得来的大好优势,却要为自己一个人放弃吗?自己一个叛徒的性命,有这么值得他惦念和怜惜吗?   他不是任惊雷,只是个窃取了这个名字和身份的贼啊!   裴翎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回去之后不要再打打杀杀了,老老实实过日子。”   “从此惊雷只是一个废人了,哪里还能打打杀杀。”任惊雷笑着。从进刑部大牢的第一天,他就被废了武功。   旁边赵平一都有些佩服了,身为一个武者,丹田尽毁,武功全废,还能笑得出来,以前都不知道任兄这么豁达的。   “废掉也好。本来就是将军一手传授,是我欺骗所得。”任惊雷低声笑着。   然后,他郑重跪了下来,向着裴翎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将军抚养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再还了,若真还有来世的话。”   然后,他站起身来,低声呼道:“义父,再见了。”   裴翎身躯微颤,从他抚养任惊雷之后,这孩子一直恪守礼节,称呼他为将军,从不肯叫他义父或者师傅,他曾经也有些惊讶,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称呼上的生疏,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也许这孩子是太过怀念自己的父亲和家人,所以不愿意有第二个父亲吧。   裴翎逐渐释然,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刻,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呼,从他的口中说出。   鼻子骤然有些发酸,他挪开视线,“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任惊雷低低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裴翎面前。   他没有上马车的意思。而是步行走在路上,脚步沉闷而迟缓。   京城的城门官还是他五城兵马司的老部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之人。作为一个低等军官,他并不知晓任惊雷为什么突然被罢官下狱,只是本能地恐慌着……   终于,唯唯诺诺说着:“任将军……”   任惊雷笑着看了这个忠厚谨慎的年迈老兵一眼,笑道:“马上就是冬天了,在城门上不必熬的太晚,要不然你的老寒腿又要发作了。”   城门官用力点了点头。   任惊雷继续向前走着,车队也在缓缓前进。   没有人呼唤他上马车,似乎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前面就是城门,夕阳之下,巨大的城门在宽阔的青石板官道上投下拱形的阴影。   出了京城,从此他属于任惊雷的人生,就彻底结束了。   一步一步,比预料中的更简单,却也比预料中的更沉重。   走过城门官的身边,处在裴翎和温缈都看不见的死角中,任惊雷突然伸手,拔出了对面老兵腰间的佩剑。   猝不及防。虽然功体尽废,但敏捷的身手,也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抵御的。   他的动作流畅迅速,锋锐的剑刃向着自己脖颈上划过去。   这短暂分裂的一生,就在这个交界点上,结束吧。   仰望着天幕,苍蓝的色泽正在变得赤红一片,璀璨的夕阳光芒温暖而灿烂。   最后的一刻,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也不错…… 第160章 割裂   动手自刎的瞬间, 裴翎正在马车之后的死角里,而温渺本人则在车内, 其余的人反应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任惊雷手一抬,瞬间剑刃划过脖颈。   突然城门处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静止状态。   盯着脖颈上剑刃, 赤红的鲜血正沿着光可鉴人的表面滑落, 刹那间将整个剑身都染红了。   裴翎终于看到这一幕, 他忍不住低吼出声。   温渺也冲下马车, 惊呼着:“殿下!”   而比所有人喊得更大声的人是晁阳成, 他用几乎变调的声音喊着:“统领!!!”   他不仅喊叫, 而且冲了上去, 握住崔骞的手腕, 一脸焦急。   因为,血不是任惊雷的,而是崔骞的。   他正两只手握住剑身, 锐利的锋刃狠狠割入他的掌心,鲜血横流。   任惊雷横剑自刎的瞬间,竟然是他冲了上去,来不及拔剑阻止,他直接用双手握住了剑刃。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变故惊呆了,包括任惊雷本人。   仿佛感受不到掌心割裂的剧痛,有一瞬间,崔骞脸上露出梦游一般的表情, 旋即变成了一股狠戾,死死盯着任惊雷。   “你以为,这么死了就算了吗?”   他手掌握地如此用力,任惊雷试图甩开他的钳制,竟然无能做到。   因为这个举动,崔骞掌心的血流的更快了。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疼,一味儿地死死盯着任惊雷。   晁阳成更加着急,横掌锁拿任惊雷的手腕,试图让他弃剑。   知道自己是办不到了。任惊雷也不挣扎,认命地放开剑柄。   一声“哐啷”,长剑跌落在地上。   温渺从车内扑出来,“殿下,请千万别轻视自身,您让皇上如何自处啊?”他痛心疾首,声音颤抖。   裴翎也走上来,沉声道:“这世上最软弱的行为就是死亡,可以逃避一切,却不能解决问题。这是三年前你曾经说过的话,如今连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盯着任惊雷,目光复杂而深邃。   任惊雷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期盼着他活下去。想要靠着死亡来逃避一切,竟然连死都不能轻松吗?他何德何能,不过一条贱命,牵系着这么多东西。   裴翎继续说道:“放弃什么,选择什么,这世上没有谁能要挟我,一切顺势而为,不必勉强。”他的语速很慢,却清晰而坚定。   他已经猜到自己选择自尽,是为了什么。任惊雷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裴翎抬了抬手,仿佛想要抚摸他的额头,如同初次见面那样,却停在了半空中,最终徒劳地放下。   “离开吧,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他转过身,不再看他。   任惊雷身形一颤,同样的话语,一如与八哥陈玹告别的时刻。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   “记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最初的相逢,到最终的离别。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对他是一模一样的承诺,还有如出一辙的劝诫。   任惊雷闭上眼睛,终于放弃了那个颓丧的念头。   在温缈的扶持下,他转身进了马车。   而另一边,崔骞在旁边死死盯着他,直到目送着马车出了城门,消失在遥远曲折的官道上,再也不可见了。   **********   裴翎一个人回了府邸,天已经黑沉沉的了。   踏进门庭,穿过书房,他进了后花园。   天气日渐寒冷,秋风萧瑟,连带着庭院都透出一股子冷寂来。   他目光扫过东边,紧靠着后花园的地方,那里是任惊雷以前的院子。在京城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习惯住在这里。   沿着栽满松柏和梅树的庭院一路向东,突然,他脚步一顿。   裴拓的身影正在花园中,他正躺在凉亭延伸出的回廊上,一只手搭在脸上,遮蔽了表情,朦胧的月光洒了满身。   听着裴翎走近的声音,他也没有起身。   虽然只是初冬,早开的梅花已经绽放开来。   偶尔有寒风吹过,零星飘落几片花瓣。落到下方俊秀挺拔的年轻躯体上。   就像那个人曾经喜欢呆在这里的模样。   “回来了!”裴翎只说了这样一句,他并没有询问裴拓是怎么半路得到了消息,从去北疆的道路上又折返了回来的,也没有责怪他为什么闯进刑部,跟官员起冲突。   裴拓“嗯”了一声。   裴翎没有打扰他,继续向着后院走去。   在他身影即将淹没在一堆繁盛地过分的植物丛中的时候,裴拓突然开了口。   “叔父,我要回北疆。”声音带着变调的压抑。   “想透了,就回去吧。”裴翎清淡地说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   马车走得很快,一天之后就下了官道,到了司水河岸边。   早有快船停泊在那里,等候着主人大驾光临。   温渺和任惊雷以及使节团的成员们上了其中一条船,负责护送的赵平一带着神策营的人马乘坐另外五艘船。   扬帆,船只迅速南下。   从司水河拐入安江,水面上风平浪静,不平静的是人心。   这几日温渺几乎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陪在陈璃身边,生怕他再有想不开的时候。   好在陈璃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一切恢复如常。   温渺渐渐放下心来。   终于到了松江水系,赵平一带着神策营的几个军官,登上战船,向温渺一行人辞别。   护送的路途就到此为止了。再往前,由南陈的战船接应。   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出乎预料地多,都是南陈水师的精锐战舰,它们刚刚执行完运送一万俘虏的任务,停留在这里等候着使节团一起返回。   换乘战船的功夫,双方客气地道别。   温渺行礼道:“这一路辛苦将军了。”   “分内之事而已,温大人才学广博,小子一路受益良多。”赵平一立刻回礼,同时衷心说着,“希望有朝一日,在我大周朝廷中,也能有幸听闻温大人的教导。”   自家皇帝对这位博学鸿儒也极为赞赏,将来若能归降,少不得重用的。   对赵平一话语中的拉拢之意,温渺不置可否。   双方客套了几句。赵平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陈璃。   “九殿下……也请保重吧。”抱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了。   眼看着赵平一带着神策营众人乘船走远,温渺慨叹一声,“是个将才,可惜……”   “禁军五卫之内,赵平一的资质也只是勉强看得入眼罢了。”陈璃笑了笑,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   温渺默然,这些年南陈征战杀伐,全面落于弱势,其中兵马折损惨烈,众多资质出众的年轻人,都来不及成长,就只能陨落了。反而是大周这些年人才济济,让人倍觉忧虑。   换乘了更加庞大宽松的自家战船,温渺的表情不仅没有松懈,反而越发凝重了。   这一趟北上,和谈的任务没有完成,算是预料之中,但另一件重要的大事,却关系到南陈之后的战局大计,万万不能轻忽。   几十条船在江面上行驶着,走得很慢,入夜之后,停在了一处山涧地带。   “这里就是宇文彻的藏金之地吗?”看着面前搬运工具,还有急匆匆进出不停的工兵们,陈璃开口问道。   “按照情报,确实在此地无误。”温缈正在指挥着众人用工具搭建楼台,准备打捞。   宇文彻的老家在奇州,距离此地不远,这些年来,他将到手的金银珠宝,分了好几个批次,以铁杉木箱封存,然后沉入这一处河底,上面覆盖着沙土。   这里邙山一带地形复杂,就算本地的猎户都难以摸透路线,确实是藏东西的好地方。而且沉入河底,神不知鬼不觉。   在宇文彻的构想里,将来百年之后,若是家族衰败了,或者遇上改朝换代,完全可以隐入山中,取出这里的藏金,便可以重回富贵。   夜色浓郁,几十条大船停泊在水域外围,遮掩着中央两条船舶的施工。   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必定会引起南军的注意,所以他们只有一整夜的时间。幸而之前已经派人详细探察过埋藏地点,各类下水的装备和人员也都齐全。   “九殿下,晚上风冷,你如今体弱,还是回去歇息吧。”温缈低声劝道。   “无妨,哪里就弱不禁风到这种地步了?”陈璃笑着,凝望着远方忙碌进出的人影,一个个沉重黝黑的箱子,被从水底打捞上来,每上来一个,都会引发船上一阵喜悦的声音。   已经有人验看过了,箱子里全是精纯的黄金和宝石,一箱就价值银钱数万两。   陈璃突然开口道:“温先生,你觉得,就算有了这批金子,我们打赢的几率大吗?”   正盯着前方的施工入神,温渺听见了陈璃的询问,转过头来,笑道:“九殿下,这个打赢,是指的什么?”   “保持国祚不灭,延续血脉?亦或者以建邺为都,重现当年皇朝的辉煌?前者容易,而后者,就算眼前黄金再多十倍百倍,只怕也难。”   陈璃哑然失笑,“原来温大人也不看好我南陈国祚。”   “建邺是保不住了。”温渺低声说着,带着认命了的悲怆。听到康城陷落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注定到来的了。   而康城也落到了大周的手中,原本设定中的以康城为新都所规划的版图,也要重新筹谋。   “返回之后,臣会力劝皇上。以建邺城换取大周康城一战的俘虏,力争将这些子弟带回故乡。然后退守南部,再以这笔金银调动南蛮的助力,若能将康城收复,自然最好,若是无法,南部六郡之地,还是能够保全的。”温缈慨叹着。   这样就是退守到反攻之前的状态了。南陈残党固守南部六郡,还有乌理国为退路。   “大半年的仗打下来,十几年积蓄的实力全部投入,最终只是落得一场空吗?还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命。”陈璃摇头苦笑,“温先生是否想过,这一次退守,我们这一生再也没有反攻的机会了。”   温缈平静地道:“也许将来会是长时间的蛰伏,但只要活着,就有机会。这些年来,天下风云突变,谁知道过两年会是什么局面?”   “北朔如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武勋盖世。自从十几年前被裴翎一战打痛之后,这些年,北朔的攻略重点都放在西域和东川诸国。如今东西部的小国都被灭地差不多了。迟早会将目光回落到中原上。”   “还有那位太子殿下,据说也极有南下征伐的野心。”   “总之,最坏的情形,大家都已经经历过了,退守南部,有了这笔钱,总不会比当年更加艰难了。”   听见裴翎的名字,陈璃有瞬间的黯然。却又很快振作起精神。   他苦笑,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这些年来,宫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时常让人震惊。从最开始的疫病之局,数次缜密筹谋都落得一空。就算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往往连这最糟糕的结局,都会变成不切实际的期盼。   只希望接下来,不要再有让自己震惊的举动了。   两人此时谈着将来的规划布局,他们都是睿智聪慧之人,更长居两朝的权利中枢,手中情报齐全,对天下大势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然而,以两人的智慧,也无法预料,这天下局势的转变之剧烈,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的极限。   一切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 第161章 陷落   水师的打捞行动一切顺利, 已经是后半夜了,捞取的藏金越来越多, 速度也越来越快。为了防止远方的眼线从战船吃水上看出端倪, 温缈将捞到的数百箱藏金分散到各个战船上携带。   眼看着一切顺利,突然一艘战船从上游飞速接近。   从战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 这是驻守建邺城的南陈水师同僚, 也可以看出, 这艘船刚刚经历了残酷的战火洗礼。   船体残破不堪, 带着鲜血和火烧的痕迹, 船上都是南陈兵卒, 人不多, 个个带伤。   一路冲杀出来, 可见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船上不仅有几十名士兵,还有南陈殿前副指挥使雷阳冰,他是陈玹的亲信, 此时带着众人一路拼杀出来,身负重伤。   温缈接到消息,立刻冲上船头,震惊失色地问道:“已经开战了吗?”   自从知晓康城陷落,温缈就能够猜到大周的下一步战略部署。   神策营和神兵营回头合围,与建邺城下驻扎佯攻的辟东营会师,然后猛攻建邺。   但是合围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康城周边还有不少南陈和南蛮的兵马, 想要合围,首先要平定这些地方,以免腹背受敌。   平定康城周边,就算神策营和神兵营精锐无双,也少不了半个月。   所以,按照他的预料,此时返回建邺,应该还是安全的。辟东营只有五万兵马,不可能围住建邺,自己带着水师兵马和藏金返回城内,与陈玹汇合,开展下一步计划。   然而,雷阳冰匆忙赶来却带来了预料之外的消息。   比神策营神兵营北上合围更加让所有人震撼的消息。   扑在温缈的脚下,这个年轻锋锐的将领再也支撑不住,痛哭道:“温大人,建邺城陷落了!”   温缈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南陈的帝都建邺,可不是普通的城池,能随便凭借武力或者计谋攻陷的。   就算当年大周举全国兵马合围,南军、中军再加上北军齐聚猛攻,建邺厚重无比的城墙,也从未有过一丝撼动。   最终还是裴翎这个主帅,利用了隆安帝急于取胜的心态,将建邺城内的主力诱出城外歼灭,才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甚至这个胜利也不是攻陷了建邺城墙,而是主力被歼灭后,城内人心浮动,一群贪生怕死的勋贵在细作的秘密策反之下,终于动摇立场,暗中打开城门,才让大周兵马得以破城。   建邺再一次收复之后,陈玹在几处城门都布设了重兵,由心腹亲信带领,而且城门开闭都需要暗号口令,绝对不可能再有投降派暗中打开城门这种事情出现了。   这样的情形下,建邺竟然陷落了?   “是神策营神兵营汇聚猛攻,城内猝不及防吗?”温缈喃喃说着。   “不是,”雷阳冰痛苦地说道,“是辟东营……攻陷了建邺……”   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声带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温缈连忙扶住他,一手按在后背,缓缓输入内力。   “辟东营满打满算,不过五万兵马,如何能够攻陷建邺城?”难以置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舱内的陈璃,被船上的动静惊醒了,出来查看,刚出门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同样的疑惑在几乎所有人的心头浮现。但现在不是详说这些的时候。   精纯的内息暂时稳定了伤势,雷阳冰这才缓过一口气,挣扎道:“温大人,皇上……有旨意。命我尽快找到您和九殿下,然后……尽快……”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衫和甲胄已经被血浸透了。   温缈助他稳住内息,确信无性命之忧了,才松开手,然后从他怀中取出旨意。   明黄色的卷轴被鲜血染红了小半,温缈颤抖着双手打开。   一目十行地扫过,他脸色剧变,但经年累月的风雨雷霆摧折下,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转过身,他向着陈璃跪了下来。   “九殿下,皇上……传位于您!”   陈璃难以置信,立刻颤声问道:“皇兄他怎么样了?”   旁边雷阳冰喘息着回道:“臣奉命杀出的时候,皇上正亲自带着……兵马,在城北太庙一带……抵御冲入城中的辟东营。”   “皇上说了,他誓要……与建邺共存亡。命属下带着这份旨意……杀出城去,找到温大人和九殿下。”   陈璃脸色沉重,从温缈手中接过旨意,匆匆扫过。   也许是陈玹在仓促之中写就,笔调匆忙,但意思却非常明确。   命令船队在打捞完藏金之后,不要返回建邺,立刻启程南下,返回南方武灵郡。然后由温缈辅佐陈璃登基,固守南方六郡,若事不可为,就退回南蛮乌理国内。   温缈急问:“那水师战船呢?”   就算辟东营攻入城内,陈玹也可以带着水师撤退离开啊。大周的水军是追不上他们的。   雷阳冰苦笑:“水师主力已经在七天之前启程入海了,就在康城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皇上当晚就下了命令,让聂提督统辖水师入海北上。”   “皇上他……”温缈霎时明白。康城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南陈主力精锐尽丧,陈玹明白建邺危在旦夕,干脆狠心答应了北朔突毕族的协议,让战船北上运兵去了。   引入北朔兵马南下,又会给这个天下大势带来何等变局呢?   一瞬间,陈璃的脸色苍白。温缈也神色变幻不定。   北朔南下,这整个天下的大势,宛如沉浸在一团团迷雾当中,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纵然拥有再长远的目光,再缜密的分析能力,也没有用处了。   但他们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长远的问题,而是眼前的困顿。   温缈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九殿下。”   陈璃很快恢复冷静,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问道雷阳冰:“皇兄眼下还在抵抗是吧?”   虽然从未见过,但雷阳冰知晓眼前之人便是未来主君,跪地回禀道:“臣离开的时候,皇上还带着八千飞云卫在苦战。”   “既然如此,立刻启程西行,杀入建邺,将皇兄接应出来。”陈璃冷静地吩咐道。   温缈一惊,“殿下!”他们所携带不过五十余艘战船,三千兵马,对上大周中军精锐,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建邺城池高深,地域广阔,辟东营人数有限,无法形成有效的合围,而我军水师战船迅速,远在大周兵马之上,此时快船进兵,正可以接应建邺败退回来的兵马,然后立刻退走。”   陈璃语速很快,分析着整个战场的得失。   “时间需要抓紧,必须赶在神策营、神兵营抵达建邺合围之前,将皇兄救出来。”   温缈还在犹豫,他心中对陈玹的忧虑和惦念远胜任何人,但是理智如他,深深的明白,南陈的国祚是更重要的,在陈玹的心中也一样,不然也不会派雷阳冰拼死冲出,送来这封遗诏了。   从十三年前亡国的那一刻起,陈玹就再也没有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看出他的犹豫,陈璃一声断喝:“温大人,事不宜迟,机会稍纵即逝!”   “启程南下武灵郡,让我当第二个八哥吗?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待上十几年,哈,只怕我没有八哥那样的耐性呢。”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意。   “既然要奉我为主,就听我这一回吧。”   温缈内心剧烈挣扎着,终于对陈玹的担忧占了上风,点头道:“就依殿下的意思。”   陈璃继续吩咐道:“那么,首先放弃这里的所有黄金!捞上来的金子都扔下去,不要拖慢我们的速度。”   温渺刹那间脸色变了,“不可,殿下带着这些黄金去了南方,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南部六郡经过这些年的征伐战乱,民生凋敝,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太久,利用这批黄金,结交南蛮的势力,借助他们的兵力,才能抵挡得了大周的攻势。   “凭借蛮兵,就能抵抗大周的精锐吗?”陈璃摇头苦笑,“连建邺这样的城墙都能攻陷,南方六郡的城墙能抵挡多久?”   温缈沉默了,经历了这么多年反复拉锯式地战争,南方六郡的城墙,早已经残破不堪,一如当地的民生和人心。   陈璃叹道:“后撤到南部六郡,或者乌理国,根本是死路一条,顶多能多支撑一年半载罢了。与其这样难看的垂死挣扎,不如奋力一搏。”   温缈脸上有些茫然,“如何奋力一搏?”这个夜晚,连续的噩耗已经让他心神大乱,纵然再睿智,建邺陷落,陈玹命危这种变局,也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反而陈璃比他更冷静些,也许是已经习惯了那位皇帝陛下种种出人预料的奇招了。   他早己知晓,辟东营南下,皇帝从格物司中调派了不少官员随同。他将这个消息禀报裴翎,当时裴翎便沉吟良久,说了一句,这场仗,可能会有出人预料的变数。   之后陈璃也专门查探过,只可惜辟东营内保密严格,他一时也无法探知有效的情报。   “如何奋力一搏,我那位皇兄,不是已经选好了方向吗。”   陈璃慨叹着,眉宇间浮起一丝苦涩。   引北朔兵马南下,只怕京城的那位皇帝陛下,会震怒非常吧。   天下大势如此变动,他们南陈日渐式微。宛如一条残破不堪的船,在这样狂暴如疾风骤雨的环境中,接下来又会飘向何方呢? 第162章 喜讯噩耗   建邺城收复的消息, 同样是在一个午后传到乾元殿的。   许敏才带着前来传讯的军官,步伐都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蹒跚起来。   扑倒在殿内的金砖地面上, 许敏才用哽咽的声音说着:“皇上, 前线大捷……建邺城被辟东营攻陷了……”   也难怪许敏才这么激动。依稀就是这样一个午后的时间,他也是步履匆忙冲入殿内,禀报着前线大败的消息,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时光, 眼瞅着还没到年关, 建邺城竟然就收复了, 简直不可思议。   记得就在昨天收到的战报上, 杜康会同神策营神兵营, 刚刚稳定了康城的局面, 准备北上与辟东营汇合, 共同攻略建邺呢。   对攻略建邺这场仗,从远在边关的战士,到朝中的大臣, 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甚至三年五载围城不下也是常事。   早年大周跟南陈的战争,仅有一次攻破这座城池,还是裴翎在统辖二十万大军围城近半年之后,利用城内动摇的世家门阀,暗中打开了城门,才一举攻陷。   建邺的城墙之坚固,还在大周京城之上,想要强攻,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这样艰巨的任务,竟然就被辟东营完成了。   要知道,辟东营才五万人啊!怎么可能攻陷建邺?   秦诺倒是一脸淡然,他既然允许了辟东营使用那件东西,那么随之而来的大捷,也在预料之中了。   许敏才身后跟着的是辟东营的军官,一身黑衣黑甲还仿佛还带着战场的烟火气和血腥味儿。他上前跪地,从容将战报呈上。   秦诺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同时有些没有写明的细节,这个叫陈长安的军官在旁边补充。   奏报是詹子平写的,语言朴实无华,着重说明了,此战能够一举功成,首功当归与皇帝和格物司的诸位大人。   没错,能够这么快攻陷建邺的城墙,还是因为秦诺允许动用了格物司新研发的东西。   火、药。   自从去年立项以来,格物司内的官员进行了多场试验,逐渐掌握了配方,但是过于追求威力的强大,使用起来很不稳定。甚至几次意外爆炸,导致了好几位官员和几十个杂役的伤亡惨剧。   幸而秦诺将这个项目放在了咆哮山庄后面茂密的丛林大山里,才没有导致平民的恐慌。   对这个东西,秦诺本来是想再研究个两三年,等使用较为稳定,最好是能制作出投掷的火、药弹或者炮筒再投入战场的,正好也可以用来对付北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是没想到南陈的战事异军突起,让他不得不将这个底牌先亮了出来。   那一天辟东营即将开赴战场,詹子平入宫觐见,提到想要短时间内压服南陈局面,只能以杀戮开局,以鲜血铺道。   秦诺于心不忍,但也明白,要挽回南陈日渐颓废的局面,必须有决定性的胜仗,才能尽快收敛战事。   最终,秦诺召见了格物司的火、药坊官员,将这件大杀器摆上了战场。   秦诺非常明白,这一战,对整个天下的战争和历史只怕都有重要的影响,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热、兵、器在这个时代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庞大威能。   战事的经过很简单,詹子平的五万兵马本来也不可能将整个城池围住,他们选择了声东击西,主力部队猛攻东城门,同时派出一队人马在北城门安放了炸、药。   守护北门的南陈兵马看到了他们的动作,以为是要挖地道,并未放在心上,这么百来号人,挖地道至少得半个多月才能有成效,而且建邺城墙内有护城河,地道肯定会透水,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格物司的随行官员亲自上阵,将炸、药埋在了城门根儿上,然后点燃了引线。   生怕达不到威力,而且想着第二次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接近城墙了,这一趟炸、药埋得极多,几十个大包连成一串。点燃之后,结果就是建邺厚重的北城门直接被轰塌了两扇,巨大的城墙也被硬生生轰出了一个两三人高的洞穴。紧接着后续爆炸导致洞穴崩塌,带动整个上面的城楼建筑都因为剧震而塌陷下来。   飞沙走石,城墙上原本正在观察他们动作的十几个南陈士兵当场被炸飞了下来,摔得脑浆迸裂。   连护卫着格物司官员去埋炸、药的辟东营士兵,也有几十个因为防护不及时,被炸得耳鼻出血,当场失聪的。   之后副统领罗信率领敢死队伍沿着豁口猛冲入城,因为建邺城内的主力兵马都在东门与攻城的辟东营主力鏖战,猝不及防之下,被辟东营杀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建邺刚刚收复,人心不稳,对大周兵马的恐惧占了上风,再加上陈玹手中兵力不足,最终,在街巷中苦战三天两夜之后,辟东营攻入了南陈的皇宫之中。   可惜,陈玹退到了城南,之后被突然杀出接应的水师战船接走了,这场胜仗虽然光复了建邺,却没有收到完全的战果。   在战报里,除了为诸人表功之外,詹子平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他应该等着南方的神策营、神兵营汇合之后,组成合围之势,再一举攻城的。这样就不可能被陈玹逃走了。   太过急功近利,或者说,压根儿没想到炸、药这种新玩意儿,竟然真的能够将建邺号称无可攻陷的坚固城墙炸裂到这种地步。   秦诺合上奏报,终于平息了心情。   这一场胜仗,来得太重要了。至少朝臣和百姓的浮动情绪可以彻底安抚下来了。   至于陈玹,他应该走脱不太远。实际上策动了康城攻略之后,秦诺就开始防备着陈玹的逃亡,在从松江入海南下的一段路程上,设置了拦截和埋伏。   纵然南陈水师精悍,在这重重包围拦截之下,也不可能顺利活着回到南方六郡的。   甚至就算陈玹逃回南方六郡,秦诺也并没有太大介意,南部六郡经过多年的征战,民生已经不堪重负,不可能在中军的攻势下支撑太久。布下重重埋伏,主要还是为了这支水师。他势在必得。   勉励了眼前的陈长安几句,让他退下。   秦诺又命令将这份捷报传阅朝中。战胜的喜悦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从年初开始就浮动纷扰的人心,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从民间百姓到勋贵门阀,无不喜气洋洋。   世家门阀,比如霍氏,相比较这场突如其来的胜利,更关注胜利背后的意义。   曾经大周举倾国之力都头疼无比的城墙,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攻陷了。   那种被格物司命名为炸、药的东西,简直威力庞大到难以置信。   “有此神器,何惧开天弩外泄呢?”   霍家内宅,霍东来神情满是赞许。   “你选择进格物司历练,是很好的。之前是咱们太短视了,竟然没想到这地方如此重要。”   霍承光今年满十六岁,也是该入朝中历练的时候了,出身世家门阀的公子,又是皇帝的亲信伴读,自然朝中职位随意挑选。格物司在此事之后,估计会变成诸多勋贵眼中的热门地点,好在霍承光因为平日里秦诺的影响,对格物之道也有所研究,进入其中不成问题。   霍承光给自己谋划的人生历程是先入格物司学习两年,然后在六部衙门历练,到二十岁的年纪上,外放地方,积累处理政务的经验和资历,争取在三十岁上再回归朝堂。   他还年轻,并不急于升官得爵,选择这样一条艰巨却踏实的道路,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前途。   裴府之内,裴翎看着手中的奏报。   正是皇帝之前翻阅的,看完之后秦诺立刻命令抄录传递给重臣们。   而裴翎手中,还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战况详解,内容虽然没有詹子平的奏报详尽切实,但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反而更能凸显出那一战的威吓力。   据说,当时火、药一炸开,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如地龙翻身,又如天降雷霆。   火光如窜天而起的巨龙,从城门底下腾飞,一路搅动尘土飞扬,砖石飞窜,将建邺厚重的城墙碎为飞灰。   两方兵马无不震惊瑟缩,南陈固然损失惨烈,连大周兵马这边,都有众多士卒耳目出血,甚至魂飞魄散的,无能继续作战。   好在罗信带着一队精兵埋伏地比较远,这才勉强保持队列,冲杀出去。   曹琦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君的神情,低声道:“这炸、药就是之前格物司内研究的那个玩意儿,不过年余,想不到就有此威力。”   回想之前开天弩持续多年耗资巨大的研发,曹琦真有种人比人气死人的感觉。   “此物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威力。”裴翎也苦笑了。   好在格物司也算他半个地盘,接下来得去一趟,好好深入了解一番了。   这位皇帝陛下,总是处处给人惊喜和惊讶。   “另外南陈国君和……九皇子好像逃出了建邺。”曹琦摇着扇子,犹豫着说道。   “不必再提了。”裴翎垂下视线。   曹琦也不敢再说,只是想起那人,至今都难以接受现实。他是北疆文官出身,在裴翎身边参赞谋划也有十几年了,那人也算他从小看着长大的。   世事之无常,让人如何能接受呢。   宫里。   秦诺也在头疼着,炸、药因为这一战的功勋,很难继续保密了,将来在北朔的战场上,如何才能收到出其不意效果呢?   回想这一战众人的描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如地龙翻身,又如天降雷霆……秦诺忍不住动起了歪脑筋。   就在朝野上下都在为这一战功成而欣喜万分的时候。   数日之后,传来了第二个消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陈玹并没有南下逃亡南部六郡,而是选择了北上。   是预料到南下会有伏兵,根本逃不回去。甚至意识到在南部六郡再来一次,只会面临更艰难的局面,所以干脆北上了吗?   紧接着,又一个让秦诺愤怒,让朝野震撼的消息传来。   昌龙观被北朔突毕族劫掠! 第163章 和亲   事发是在三天前的深夜, 突毕族的两万精兵,乘坐着四十多艘战船, 沿着水路直扑昌龙观。   最近一年, 这个小城镇因为两国互市空前繁华起来,但城墙还没有来得及仔细修整,图毕部的大军又来得突兀, 结果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就被攻入城内。   好在何慈为人应变及时, 立刻组织了商会的人放弃所有财物, 退避到城主府内, 结队相抗, 各家豪商走动所携带的护卫也有不少, 再加上城内驻扎的兵马, 将整个府衙团团包围。突毕族的精兵眼瞅着府衙短时间内无法攻陷, 便不再去啃硬骨头,反正他们的目标是财货,不是人。   将南部的住宅仓库劫掠一空, 这批强盗迅速退出了城外,乘船扬长而去。   被劫掠的城南商户仓库,正是来自大周的商户聚居区,而城北的北朔聚居区,他们却秋毫无犯。   北朔的造船行业比大周还落后,哪来的如此轻便快船?   秦诺瞬间明白,在温渺上京以突毕族的招揽为谈判条件的时候,陈玹已经与突毕族勾搭上了。算算时间, 应该是在康城陷落之后。   他气得简直发疯,这不是普通的富裕港口被打劫,损失了些财货金银。   昌龙观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地方,关系整个天下的税制改革。   向这地方动手,一次就将他无数心血付之一炬,秦诺简直恨得牙咬出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何慈反应敏捷,立刻结社相抗,才没有出太多人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朝廷对这件事情也极为愤怒,刚刚还沉浸在建邺大捷的兴奋中,北朔就骤然抽了一记耳光。   “北朔狼子野心,猪狗不如!”   “犯我疆土,简直罪大恶极!”   “皇上,此事万不能掉以轻心!”   ……   群臣义愤填膺,一整个早朝,对北朔的唾骂和声讨占据了全部。   但是一谈到重点,“要不要开战”这个问题,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战争是耗费巨大的工程,从今年年初开始,南陈战事反反复复,横生枝节,如今好不容易将建邺和康城收复,南部六郡还没有收回呢,还有散落在地方上的好几处叛乱也都没有彻底镇压。   如果这时候再分兵攻略北朔。朝廷的财力和人力都承担不起啊!   最终,对皇帝的愤怒,群臣在一番感同身受的集体痛骂之后,又回头苦劝了起来。   尤其对皇帝出兵开战的意见,大多数朝臣都表示反对。   而反对的理由也很明确。   “皇上,这次出动劫掠昌龙观的,是突毕族,不是北朔的穆氏皇族,若因此轻启战端,对两国百姓无益。”   “是啊,之前刚刚与北朔议定和谈,穆氏皇族应该不会如此急躁南下牟取利益。”   “这些年穆氏一族对周围部族逐渐吞并消化,几个大部族之间冲突不断,突毕族不堪重负,才会狗急跳墙,前来抢掠我国。”   “突毕族与穆氏皇族之间早有不合,我等不如派出使节,居中挑拨,驱虎吞狼……”   朝臣给出了各种计划,但是中心思想是一个,不想开战,至少不能全面开战。   秦诺对此也没有多说,将事情交待再议,就散朝了。   退朝之后,秦诺单独将裴翎留了下来。   “关于北方的战事,朕向听听将军的意见。”秦诺带着裴翎走在夕月湖边上。   自从任惊雷的事情之后,两人之间仿佛骤然多了一层隔阂,虽然表面上一如既往,但秦诺总觉得,裴翎对他,多了一份臣子对君王的尊敬,却少了一份忘年之交的自然。   因为任惊雷之事,裴翎自愿卸下身上职位,并交出京畿兵权,至于北疆的,好吧,从名义上来说,北疆兵权原本就不在他手中了,也无从交出。   在放陈璃君臣离开之后,朝中果然蜂拥而上无数奏折,指责裴翎用人不查,导致从民间到军方,折损惨重。裴翎也上表请罪。可以说这一场变故,让原本高高在上清白无暇的大将军形象,大受打击。   秦诺顺理成章去了他右相的职务,调整了五城兵马司的任职,却依然保留着大将军衔,而霹雳营的兵权,在三思之后,他也没有收回。   不仅是为了安抚裴氏一脉的官员,更因为,秦诺预感,这几年可能战事连绵,他不想在军中改革太大,导致军心不稳。   此外秦诺调动了一些人事安排,压制了裴氏一脉的权柄,但整体上而言,还是采取了宽宏的处置方式。甚至对新任兵部尚书卓新武,虽然被弹劾地灰头土脸,秦诺在下旨斥责之后,也并未将其调离。   秦诺其实动过脑筋,想要由詹子平接手兵部尚书的位置,然后将辟东营交给方源。但詹子平上表请辞,态度坚定。无功不受禄。在他看来,能攻陷建邺,并非他指挥得当,而是因为格物司的新武器,所以不能接受如此越级的晋封。   秦诺明白他的个性,思忖之后,只让他兼领了兵部左侍郎的职务,辟东营的兵权也并未改变。   建邺一战,论功行赏依然是朝野注目的焦点。   詹子平作为第二个攻陷建邺的将领,还有康城一战中贾辟、霍飞茂等人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大周对军功的赏赐从来丰厚,封侯得爵,不在话下。   同时开展的还有之前南军战败的惩罚,朝野上下这几日为两件大事不知打了多少口水官司。   秦诺对这些并没有太关注,他目前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朔的动向上。   “如今却是不是开战的最佳时机。”裴翎坦然说着。   秦诺明白,之前早朝之上,群臣的意见是合理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是好时机。甚至连秦诺本人,都没有做好这么快跟北朔兵戎相见的准备。   “北朔穆氏皇族与突毕族之间,这些年隐有不合的迹象,若是斡旋得当,确实可以坐收渔人之利。”裴翎继续说道。   秦诺登基之后,也对北朔的风土文化恶补了不少。   北朔算是多部族联合的政权,组成这个庞然大物的有数百个部族。其中,少的七八万人,多的几百万人。为首的最强大的部族原本有十几个,轮流竞逐着盟主的地位。直到数十年前,穆氏一族出了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打得众多部族落花流水,跪地求饶。最终在中央效仿中原,建国称帝,成为了万世传承的皇族。   最早建国的时候,除了穆氏之外,还有五大部族存在,各自拥兵几十万,这些部族因为及时投效,或者跟穆氏本来就是盟友姻亲,皇族也不好将他们赶尽杀绝,赐予了类似裂土封王一样的地位。   不过这些年里,穆氏用各种手法,不断削弱地方部族的权利,加强中央集权,昔日风光无限的五大部族,大多数都灭亡或者沦为中小部族了。如今还能割据一方的,只剩下两个,东头的突毕族和西边的飞卢族,其余原本就弱小的部族就更不用说了,日日仰望着皇族的恩德过日子。   突毕族与穆氏皇族关系亲厚,早年的几位皇后都是突毕族所出,双方血脉密不可分。但近年来也不知是否巧合,入宫的突毕族皇后或者妃嫔都不太得宠,子嗣也很少。包括如今北朔皇帝的原配皇后,入宫十年直至病逝都无所出。北朔如今的太子,是皇帝的继后所出,她是穆氏王庭重臣之女,深得皇帝的宠爱,不过也在数年前病逝了。   突毕族的领地在北朔最东头,好几个大城都靠海,族中百姓不仅擅长骑马打猎,还擅长捕鱼,为了靖平海上的盗匪,配着一支水师队伍,可惜装备简陋,连大周都远远不及,更别说跟南陈相比了。   也正是如此突毕族才会觊觎南陈的水师战船。   “裴卿认为,所谓斡旋,应该如何着手呢?”   裴翎略一沉吟,说道:“突毕族攻打昌龙观的行为,穆氏皇族未必乐见。这些年来,穆氏一族使用各种手段,聚拢权利,削弱地方部族的力量。突毕族占据北朔东部的入海口,不仅有肥美的草场,还有广阔的海洋,实力强盛,民生富裕,这些年北朔穆氏一直虎视眈眈,双方之间已有不合的迹象。突毕族的攻略行为,也许正是一种试探。”   “将军的意思,朕明白了。”秦诺点点头。   兜兜转转说了一圈,裴翎的意思跟朝臣一样,也是想要借助穆氏皇族,来打压突毕族,谋取利益,不是想着立刻开战。   两人又简单谈了两句朝政,裴翎告退。   出了乾元殿大门,走在宫中的廊道上,兵部尚书卓新武迎了上来。   他前来奉送拟好的南陈战事功勋名单,见到裴翎,躬身行礼,问道:“将军见过皇上了。”   对这份表功的名单,裴翎早已经看过,叹道:“皇上心情不佳,这会儿只怕没有兴趣看这些。你简略奏报即可。”   “皇上还是为北朔劫掠昌龙观一事而生气吗?其实昌龙观折损也不算太重。”卓新武苦恼地道。他是出身北疆的军官,在边疆打拼了二三十年,早已经见惯了北朔的那帮饿狼年年打草谷,劫掠地方城池了。有好几次干的比这次狠多了,数座城池被劫掠一空,屠杀掳掠人口数十万计。相比起来,昌龙观其实损失不算惨重。虽然银钱丢的多,但好歹人都保住了。   随行的兵部知事窦德安摇头道:“那里是皇上的心血所在,岂是普通城池所能比?”   这帮家伙,完全抓不住重点啊!   裴翎瞥了两人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去尽快筹备吧。”   “筹备什么?”窦德安问道。   “备战。”裴翎平淡地说道。这一战,是不可避免了。   说完,也不再多言,径直往宫外走去。   站在廊道上,窦德安惊讶:“朝中诸位大人都建议先听听北朔朝廷的解释?如今国书还没有拟好呢。”   卓新武苦笑一声:“看来这一战是真免不了了。”   对宫中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将军远比任何人都懂得揣摩上意。   天边阴沉沉一片。入冬以来,就没有几个好天气。   一场暴风雪酝酿了多日,却迟迟不肯降临人间。   阴测测的天色,让人忍不住想着,待风雪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会是如何狂暴的景象。   第二天早朝,秦诺依从了群臣的建议,先派出使节送了国书。   北朔的回复,比想象中的更快。   仅仅十几天之后,使节团快马加鞭进京了,比起上一次数千人的规模,这一次的使节团轻车简行,数十人骏马飞驰,在北疆精兵的护卫下,抵达了京城。   率领队伍的还是老熟人韩光兆。   他带来了北朔皇帝的回复。洋洋洒洒的国书,首先大骂了突毕族一通,痛斥这帮不服王化的蛮夷部落破坏两国源远流长的友谊,威胁两国如火如荼的生意。之后摆事实讲道理,表明北朔中央朝廷对这件事情完全不知道。跟南陈残党勾结,完全是突毕族的自行其是。   在将整个责任推卸了个一干二净之后,话锋一转,又说起两国马上要结秦晋之好。一旦迎娶了公主殿下,那么从法理和人情上来讲,北朔朝廷就不能对亲家的怒火坐视不理。愿意派出使节,帮助大周一起压制野心勃勃的突毕族,至少逼迫他们将那帮庇护下的南陈残党交出来。   整个国书言辞委婉又客气,但是真实意图非常清楚。   他们可以协助压制突毕族,毕竟突毕族这些年来势力扩展地也有些太快了,放任其继续壮大,对中央朝廷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但北朔提出一个条件。   十三公主秦芷立刻和亲!   秦诺面色平淡地收起了国书,他甚至没有质问,原本说好的三年半,如今才过了不到一半,怎么就迫不及待毁坏前诺了。只是含笑问道:“贵国所言的责令突毕族道歉,是如何表达这份歉意呢?”   韩光兆恭敬地道:“南陈乱党,原本就是贵国追击的贼寇,是贵国之事,北朔不该插手,我朝天子愿发出诏书,勒令突毕族立刻驱逐南陈之人。”   “那么随同陈氏兄弟北上的水师舰队呢?”   “水师与我北朔无用,论理,自然应该一并驱逐。只是突毕族这些年行事日渐猖獗,未必肯听从训令。”韩光兆一脸无奈地说着。   秦诺冷笑一声:“久闻贵国皇上,戎马一生,功勋无数,威压四海,难道疆域之内,也有号令不畅的地方?”   韩光兆叹息:“皇上少年继位,当知主政之难。我北朔地方部族,多有桀骜不驯者,敝国也无奈啊。突毕族这些年来日渐坐大,不服朝廷之事多矣,二十年多前,擅自出兵攻伐雪烈族,吞并其领地和子民。朝廷也为之愤怒。”又笑道,“若能看到这些部族被压服,其实也是朝廷所乐见的。”   秦诺步步紧逼:“如此说来,若是朕派出大军,北上征伐,将昌龙观内的折损夺取回来,贵国皇上也乐见其成吗?”   “这……”韩光兆目光闪烁,笑道,“突毕族这次行事过分,自招祸患,若是短暂教训,也是理所当然,再说,纵然不顾念两国情分,总也要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啊。”   秦诺望着他,突然笑道:“朕明白了。”   韩光兆所表达的立场,非常清晰,   要求大周将公主下嫁,而作为两国联姻的交换条件,北朔愿意协助压制突毕族。当然,这份协助,也只是发个旨意训斥一下,或者陈兵边境耀武扬威一番。至于突毕族愿不愿意听从旨意,将南陈残党和水师战船交出来,还得看大周的手腕。   关键的是,北朔承诺了一个重要的立场,如果大周出兵征伐突毕族,教训一下这个桀骜的部族,他们乐见其成,不会干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一番朝见之后,韩光兆退了下去。秦诺命令礼部按照规矩招待使臣。   作者有话要说:  渣手速表示,双更真是吃不消啊,从今天开始恢复每天上午更新一次,会尽量多码一点儿的。   南陈篇总算结束了,马上就是北朔篇,北朔篇是全新的沙场征战和冒险故事。不会再有这么多狗血纠结了,整个儿轻松向,不过神展开比较多,希望大家能喜欢^_^。 第164章 引狼入室   雪后初霁, 遍地银绒。   走在山间,翠绿的松树上悬着冰凌, 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清淡的梅花香气缭绕在鼻端, 让人感觉走在玉树琼楼的仙宫中一般。   “久闻这金衣教的通天寺是京城一绝,极为灵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韩光兆望着不远处山道上虔诚祈祷的百姓, 忍不住叹道。   将北朔王庭的意思传达清楚, 剩下的就是等大周朝廷探讨决议了。这些日子韩光兆这个使节非常轻松, 四处游山玩水。今日趁着清早出城, 去闻名遐迩的通天寺里祈福。一路连马车也不坐, 步行在山间道路上, 欣赏景致, 还现场作诗一首, 尽显风流名士本色。   陪同的官员笑道:“金衣教主乃我朝护国法师,法力通神,自然信众广泛。”   “如此神通大能, 连我北朔境内最近都有了信众呢。”韩光兆笑着。   北朔效仿中原建国之后,其上层中不少文臣都倾慕中原文化,随着昌龙观两国互市,交往频繁,金衣教这个新兴宗教也迅速传播了过去,虽然如今信众还不多,但底层百姓时常为疫病所苦,金衣教的传播还是很有前景的。   提起金衣教, 韩光兆又随意问道:“听说这位金衣教主有神鬼莫测之能,运用术法,可以上接天雷。之前贵国在南陈战场上,也是他老人家直接天降霹雳,将建邺城墙化为齑粉,这才一举攻克的。”   这是最近京城里甚嚣尘上的谣言。自然又是秦诺的手笔。为了能让火、药这种东西的保密期限略长一点儿,他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随行的礼部官员哈哈大笑:“这怎么可能,金衣教主老人家闭关多年,等闲不理尘世之事的。”   韩光兆心里一动,对这个谣言,他原本是不相信的,在北朔朝廷里,他是坚定的儒家正统,秉持“子不语怪力乱神”。   对大周以五万精兵攻陷建邺,他更怀疑,大周是使用了某种威力远超开天弩的新兵器。而不是最近谣言传说的神仙作法。   但陪同的官员一口否认,反而让他疑神疑鬼起来。   旁敲侧击试探了几句,没有丝毫有用的消息。   说话的功夫,众人进了通天寺范围,脚下汉白玉堆砌的台阶已经被清扫干净,素白的色泽与漫山遍野的白雪几乎融为一体。抬头仰望宏伟的九层塔楼,韩光兆也油然升起一种虔诚的向往来。   早有寺内管事得到通报,在外面等候着,将韩光兆和一众随行的官员恭恭敬敬迎进了里面。   礼部的一个官员眼尖,看到了旁边小广场上还停着几辆气派的马车,出言询问。   管事恭敬地道:“是舒王爷,今日陪着侧妃娘娘,前来为小殿下祈福往生。”   秦勋的独子在之前那一场不可言说的大事中夭折了,京城官员都是知晓的,前来祈福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韩光兆在后山巧遇舒王,一切也都是顺理成章的。   韩光兆极有礼数地上前见礼,两人一阵寒暄。   似乎是被韩大人的名士风范折服,舒王兴致上来,邀请韩光兆为夭折的幼子写一篇祭文。韩光兆正闲得无聊,乐于交际这些达官贵人,一口应承下来。   两人立刻去了专门为小王子设立的灵堂里,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推敲着词句。   贵人灵堂,几个礼部的官员不便进入,等候在门外,听着里面两人咬文嚼字的探讨,只想打瞌睡。   而房内的两人,谈兴正浓,嘴上探讨不停,为了某个词语的使用。一边笔走龙蛇,在白纸上涂抹着。   若是礼部的官员探头进来,看到两人在纸上写的内容,只怕会骇然失色。   “之前蒙王爷青眼,联络我等,实在意外。此等大事,总要亲自见一面,才能放心。”   “韩大人谨慎,本王也是如此想的。”   “只恨身边耳目太多,总不能得空闲。”   “所幸今日相会,正可将一切摊开明说。”   “听闻王爷一心富贵,无心政务,为何突然愿意联络我等,共谋大事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谋不行啊!”   “据下官所知,这几年里,太后对宗室颇有优待。”   “你也说了,那是太后,如今太后已经惨遭毒手,此人……”秦勋手指头向上指了指,满脸恨意,“为了权势,六亲不认,弑杀嫡母,甚至连我儿,不过稚龄幼儿,他也能痛下杀手。我又岂会顾念兄弟之情?”   韩光兆看着白纸黑字,睫毛垂下,略一犹豫,继续动笔写道:“听闻贵小王子是被霍太后所害。”   “霍太后宫变之时,还想着将我儿当做傀儡,扶上皇位,怎么可能痛下杀手?”提起爱子之死,秦勋咬牙切齿。   “而且我事后探听,连平西营都反背,投效了皇帝,霍太后的一些行动,都早在他预料之内。我儿之死,必是他对霍太后恨意太深,斩草除根。”   韩光兆连连点头:“王爷高见,想必那时候王爷留在避暑行宫,霍太后又有扶持小王子上位之象。所以让皇帝误以为王爷也与太后勾结了,才会痛下杀手。”   “哼,终归我儿是死在他手上。形势逼人,无可奈何……”   “唉,宫闱争斗,历来如此无情。”韩光兆满是同情地慨叹了一句,两人迅速进入正题。   ……   ……   ……   谈完了双方合作的细节,韩光兆两眼放光,“王爷龙章凤姿,不愧明主之象。”   秦勋嘿嘿一笑:“将来两国交好,也是造福天下苍生。”   两人对祭文的斟酌也已经到了最末尾,韩光兆大笔一挥,将文章完成,然后拿起来,吹了吹墨迹,朗声笑道:“今日跟王爷一见如故,不胜荣幸。”   “哪里,是韩大人才高八斗,名不虚传,多谢韩大人的祭文,本王这就亲手拿去烧给他,唉,我儿泉下有知,也必感激万分。”   两人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惊醒了外头几个昏昏欲睡的礼部官员。   抬头看去,舒王和韩使节已经走到门口,依依惜别了。   之后,韩光兆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继续游览寺内盛景,而舒王匆匆拿着一摞祭文,与宠爱的侧妃一起为小王子操持法事去了。   一天的游览,直到日暮时分才尽兴而归。   似乎也走得累了,下山的道路韩光兆选择了乘坐着马车。   几个礼部的官员也累得够呛,各自回了车上不提。   坐在车内,韩光兆一扫之前的劳累困顿,双目睁开,灿然有神。车内的亲信侍卫奉上茶水,低声道:“大人,可谈成了。”   “舒王爷既然决定走这条道,自然没有不成的道理。”韩光兆抚着长须,得意地笑道,“真是天佑我北朔,秦氏兄弟阋墙,正是我朝南下的大好时机。”   “大人也得小心,万一是这舒王跟皇帝唱双簧。”   韩光兆摇摇头:“舒王资质有限,不可能有此阴险筹谋。而且他所允诺的事情,若是无法达成,与我北朔也无害处啊。而一旦成功,我北朔扫荡中原指日可待。”   “也不知道这舒王爷是怎么想的。”侍卫忍不住摇头,“竟然愿意用北方十六郡,来换一个皇位。”   “北方十六郡不过大周版图的十之一二罢了,而且多为贫瘠荒凉之地。在舒王的眼中,舍弃了这些地方,来换取皇位,并不算太亏损。”韩光兆笑着,“他本非明智之人,痛失爱子,祸福旦夕之间,行此险举也在情理之中。当一个任人鱼肉的闲散王爷,和当大半壁江山之主,自然是后者更加显赫。”   侍卫嗤笑道:“一旦开了函谷关的大门,取十六郡,还是六十郡,哪里还是他说了算的,到时候还不是得看咱们陛下的心情。”   韩光兆却没有他这样乐观,摇头道:“贪多嚼不烂,大周兵马实力雄厚,又有裴翎等绝世名将,保住半壁江山基业,还是能够的。这些年陛下征战过多,我北朔版图扩展虽快,但地方吏治还是有所不及。所以也不必非要将中原一鼓而下。到时候我也会劝谏陛下,先扶持舒王登基为傀儡,慢慢消化蚕食才是上策。”   北朔如今的皇帝是一代霸主,在位期间,攻略西域东川诸国,屠灭无数,北朔的版图扩张迅速,这样刚猛霸道的方式,对外很好,对内却有些过于刚硬了,压制地方部族太过严苛,以致于有些部族悄悄起了异心,便如突毕族。   侍卫听着,忍不住笑道:“也正是突毕族的那帮子蠢物,急吼吼想着南下捞一笔,我等才有这般行事的机会啊。”   韩光兆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多亏突毕族吸引了大周的兵马主力,听说小皇帝还要安排裴翎领兵征伐,这更是一个好消息。南下的道路,又扫清了一个障碍。紧接着又有舒王秦勋,许诺打开关隘,替他们将南下的道路铺平。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简直是数十年来的最好时机。   可见苍天也是站在北朔这一边的,才有如此国运。任何劣势,竟然也能在不经意间转变为优势。   畅想未来,无数宏图霸业浮上心头,韩光兆只觉念头通达,宛如腾空而飞。   侍从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大人与舒王在这里见面,不会引起大周朝廷的注意吧。”   “无妨,这金衣教有朝廷背景,在这里见面,正可出那秦诺小儿预料之外。”这是之前秦勋的说法,韩光兆原样说了出来,满是智珠在握的自信。   *****   秦诺翻看着手中的奏报,脸色黑沉沉的可怕。   东泊偷偷瞥了一眼,满心无奈,犹豫半响,开口道:“皇上不要生气了,舒王原本就是愚昧之人,被韩光兆迷惑,走上歧途也……”   秦诺将奏报摔在桌案上:“朕知晓他不是什么善茬儿,也知晓他对朕的登基早就心存不满,这些朕都不在意,朕实在无法接受,他竟然会狼心狗肺到……”   跟韩光兆的一番对话,他简直难以置信。只想问一句,秦勋怎么想的?   东泊弯腰将奏报捡起来,不敢说什么了。实际上奏报送到她手中,她也看得瞠目结舌。   舒王竟然勾结北朔,引狼入室,只为了他一人的飞升野望……只怕没等他飞起来,先要跌进坑里摔死了吧!   想了想,东泊只能试图转移话题。   “幸而他们是选在了通天寺内图谋此事,可见上天也在庇佑皇上,不会让小人得志。”   亏得这两人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   这种拙劣的手段,也就能瞒过随行的礼部官员罢了。他们不知道,金衣教如今是潜鳞司的大本营吗!!!   那里就算多了只苍蝇,都要被寺内的密探拦下来分辨一下公母和祖宗来历,何况一个外国使节和一个当朝亲王的隐私对谈。   以为在纸上写,然后亲手拿去烧掉,就不会留下痕迹了?呵呵,潜鳞司早已借助房顶铜柱上的反光,将桌上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不漏地抄录了下来!   之前秦诺就有些怀疑,北朔这一次态度意外的好说话,不仅急匆匆跟突毕族划清界限,还各种暗示,大周出兵突毕族,他们乐见其成,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一个和亲公主。   如今才知道,他们真正的胃口大的不可思议啊!   ***   裴翎踏进乾元殿的时候,秦诺的脸色还没有恢复。   裴翎扫了一眼秦诺手上,纯黑色带银纹的封面,应该是潜鳞司的密报。也不知是什么情报,让皇帝的脸色这样难看。   秦诺搁下手里的奏报,定了定神:“将军来了。朕正好有一件事要与将军商议。”   他将桌案上的另一份奏折递给裴翎。   这是对南军的处罚决议,经过兵部、吏部众多官员商议了多日才最终敲定,上呈御览的。   裴翎之前也已经看过,简略扫了一遍,皇帝并未修改太多。他抬头笑道:“皇上宽宏,如此对南军也是一种历练。”   平心而论,秦诺是真的想狠狠惩罚这帮败军之将的,他并非容不下战败的人,但南军之前的恶行,实在让他厌恶。   大周以武立国,所以对武勋的赏赐尤为丰厚,很多勋贵和富家子弟,为了家族前途,都将子嗣送进了军中历练,北军太辛苦,对上北朔一不小心就要丢性命;中军虽然体面,但驻守京城长年没有战事。没有战事也就意味着缺乏晋封的机会,只能熬资历。唯有南方战场,大周占据绝对优势,又能尽快立功,是很多急功近利的勋贵人家的首选,所以南军中有大量的勋贵豪门子弟。   这些天来,对南军的处罚刚开始商讨,朝野上下求情的声音就没停过。   连兵部也分成了两派,在严加惩处和戴罪立功当中争执不断。   最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战败的将官按照以往的规矩撤职或者下狱。而南军上下,全部调派到西部库门郡驻守西陵关,负责扫清沙盗,剿灭马贼。   西陵关是大周北部边境中最荒凉的一处关隘,气候酷寒而干燥,长年风沙漫天。   郡内百姓不过十数万人。但却是通往西域的一个中转站。经年累月都有商旅行走其中。也就滋生了不少的盗匪。   这些年来,因为北朔对西域诸国的攻伐加剧,灭国无数,很多西域势力四散逃窜,不少人迁移到了西陵关附近居住,导致这附近几个郡人口暴增。这些新移民,有的安居乐业,但也有不少谋生艰难,沦为盗匪,让当地的环境更加恶劣。   之前数年,北军也曾经调派兵马前去围剿,但这些沙盗极为狡诈,一旦大军来袭,立刻作鸟兽散,奔入沙漠潜逃,等大军退走,再重新集结,四处劫掠。   北军还要防着北朔南侵,无法长年驻扎,两次清缴没有收到理想效果,只能悻悻然退兵了。   如今将三万南军败卒调去那里,一来是流放式的惩罚,二来则是对兵马的操练。用对付这些沙盗,来好好磨练这些少爷兵。西陵关的战事虽然辛苦,但基本没有性命之忧。   这个决定秦诺很满意,裴翎也很赞成。   两人谈完此事,话题又转向出兵突毕族的事情。   秦诺略一思忖,问道:“从昌龙观出兵,对上突毕族的骑兵,将军认为有几成胜算?”   “这些年北朔征伐极多,但硬仗都是在西域,突毕族因为地理位置特殊,百姓富裕,几次扩展地盘,都是得利于天时,非苦战之功。”裴翎坦然说着。   言下之意,对付突毕族,是有足够的把握的。但仅限于突毕族,若是北朔王庭趁机出兵,形势将截然不同。   “朕明白了。”秦诺垂下了视线。   裴翎微微蹙眉,还是提醒了一句:“北朔王庭非易于之辈,如今在位的吉武帝,少年时候就征伐各地,智勇双全,对中原野心勃勃。”   秦诺笑了笑:“朕知道,让将军安心出兵,需得先保证中央朝廷的动向。”   裴翎点点头。皇帝没有多说,他也没有追问。但心中还有些诧异。   确保北朔王庭不出兵,这是同意将十三公主出嫁了?   带着这个疑惑,谈完政务,裴翎起身告辞。   走出回廊,凑巧遇上方源往内殿而来。   裴翎脚步一顿,招呼道:“方侍卫。”   方源也有些意外,他躬身行礼,“裴将军。”神情平淡如常。   那件事之后,这裴翎第一次见到方源。   打量着面前俊秀的青年,裴翎目光有些怅然,他索性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之前听闻皇上有意公开方侍卫的身份,为什么拒绝呢?”   没想到裴翎会开口如此隐私的问题,方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摇头道:“前尘已了,何必执着。”   “没有想过恢复白氏一族的声望吗?”裴翎追问道。南陈的白氏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了,家族几经兴衰,历史甚至比南陈皇族还要绵长。   方源摇摇头:“千百年前,白氏何在?所谓声望传承,门阀家族,从无到有,自然也就会归于虚无。”   裴翎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皇上调侃我不知是哪里来的高僧普度众生,如今看方侍卫这般心态,只怕比我还要看得开。” 第165章 南军   大殿内, 听闻两人在宫里碰头了,秦诺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子。在那场变故之后, 秦诺就一直尽力避免让两人见面。   但好像真的是避无可避。谁让他舍不得将方源外放呢。   秦诺无奈地起身, 来到了殿外。   走过回廊,前方水道上面悬空的凉亭中,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映入眼帘。   气氛好像……非常融洽呢。   秦诺脚步一顿, 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欣慰, 些微声音传入耳中。   “……从小就是个敏感又体贴的孩子。”是方源的声音。   紧接着裴翎的声音传来, 低沉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苦涩:“他的武功是你启蒙的吧?我还曾经纳闷任铎那种大开大合的酷烈性子, 竟然能教出这样中正平和的路子来。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受伤废功, 心态转变了……”   这两个家伙, 又在说那个人!   秦诺心里头泛起一阵不爽快的感觉, 仔细品了品, 仿佛是带着些酸味儿的。   看到秦诺过来,两人停下了对话。   裴翎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   方源迎了上来。   不等秦诺开口, 他坦率地道:“皇上在担心什么吗?”   “请皇上放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臣便不会耽于过去。战事无情,这些年来死在臣手上的大周兵将同样车载斗量。若要追究家族之灭,便是无间业火,无穷无尽。”   “说的也是,裴翎只是上阵的将领,若要追根溯源, 朕身为天子,才是罪魁祸首。”秦诺郑重点点头。   “皇上……”方源无奈,“两国征战,破家灭门之惨剧,数不胜数,唯有和平到来,才是真正杜绝这一切悲剧的良方。”   话说到这份儿上,秦诺明白,他是真的看得开了。   对南陈来说,大周固然是灭国之恨。但翻阅两国史书,就会发现,当年大周势弱,南陈国势强盛的时候,也同样北上征伐,攻城略地。   两国之间,孰是孰非,真的不必多言。   要将这些惨剧彻底杜绝,大一统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突然又生出一种异样的念头来,他回想起在皇陵别庄的那一夜,与任惊雷的一番畅谈。其话语间真情流露,对战争也充满了厌恶。   南陈残党这些年来经历的残酷战事,让这些年轻俊彦,一个个都成长为了反战分子。只有陈玹这个皇帝,心中执念坚固地可怕。   方源看他表情,还以为他在担心裴翎,继续道:“裴将军心如风光霁月,就算臣记恨,他也不会介怀。所以臣也懒得去干这种无用功。”   呃……好吧。反正他也打不过裴翎。   秦诺彻底解决了心头一个隐忧,之前因为秦勋之事所带来的忧虑也大大减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秦诺笑着说道:“方源,还是多谢你。”   他曾经想过向外界公布方源的真实身份,却被拒绝了。   方源虽然没有说明原因,但也是不想让自己跟裴氏一脉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吧。   虽然裴翎一脉的官员,大多数对方源的身份已经心知肚明了。但私底下知晓是一回事儿,公开身份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公开身份之后,像白光曦这种品级的大将,投效归降,甚至还肯配合大周剿灭南陈细作(秦诺将之前雨夜搜捕瑶光一事,解释为两边做戏,迷惑真正的瑶光。)待遇自然不能差了。封侯得爵,都不在话下,来彰显朝廷的求贤若渴之心。   这样无疑是公然打裴翎的脸。   所以最终,秦诺以剿灭南陈谍报组织这个小小的功劳,将方源提拔为内廷侍卫统领。   无论如何,有这个人在身边,总让他感觉安心。   *********   在接下来的两天之内,皇帝连接发布了数道旨意。   先是命令礼部,筹备公主出嫁的一众仪仗。紧接着又下旨兵部筹措军资,准备从昌龙观出兵北上,攻略突毕族领地。   昌龙观的事情太过恶劣,皇帝是真的生气了。之前曾经百般推诿,不想让公主出嫁,竟然也改了态度。   虽然有些意外,但这个改变还是群臣所乐见的。十三公主嫁入北朔为正宫,可保边境一阵和平,至少跟北朔的全面战事不用这么快开启。   至于出兵昌龙观,这种局部战争,还在朝臣的可接受范围之内。尤其这一次,秦诺恢复了裴翎兵权,由他领北军出击,同时调派霹雳营前往支援。以裴翎的威望和能力,一场针对突毕族的局部战争,应该不在话下。   唯一叫苦不迭的是户部,经过南陈一战,国库的银子捉襟见肘。不过在皇帝下令从内库调拨银钱粮草之后,户部的哭穷声立刻停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整个朝廷都忙碌了起来。   公主和亲,北方动兵,每一件都是大事。   南陈战场暂时不可能有大风浪了,秦诺将辟东营和神策营调派回京,由杜慷率领着南军和霍飞茂的神兵营联合坐镇建邺,同时镇压地方上的叛乱。   在这一片忙乱当中,身为使节的韩光兆一行,却格外悠闲。   由几个礼部的官员陪着,今日去欣赏湖上美景,明日去品尝酒菜点心,玩的不亦乐乎。   *******   夜深人静的时刻,秦勋站在书房中,志得意满地看着房内的几个人。   带着侧妃娘娘为小王子举行了三天的法事之后,他并未急着返回王府,而是去了温泉庄园休养散心。   所谓的休养,更多的是为了等一群人。   “王爷救救我等性命啊。”昔日的南军副将罗秉诚带着几个将领,跪地恳求道。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几个身影,秦勋感觉一阵快意。   这些南军将领,都是门阀世家出身,多年来对自己这个闲散皇子爱答不理,如今却只能投效在自己门下,因为自己所能提供的,是他们唯一的翻盘机会了。   溃败回来的南军的处罚,日前已经议定公布,全军调派西陵关,去驻守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且皇帝的政令极为严苛,说全军调派就是全军调派,一个人也不许缺席,有些勋贵人家想要为自己的儿孙告病或者伤残,回家休养的,一概被驳回了。就算是断臂瘸腿的真伤患,也要去西陵关休养,不能留在京城。   西陵关附近条件恶劣,盗匪横行,近年来当地驻军叫苦不迭,前去驻扎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如今这差事就要落在南军头上了。要去多久呢?西陵关的兵马驻扎,经常一二十年才轮换一次啊!说不定一辈子就要蹉跎在那个荒蛮的地方了。   与其一辈子消耗在那种地方,真不如铤而走险算了。之前舒王爷向他们伸出的橄榄枝,他们曾经犹豫不决,如今却不得不狠下心肠。   领头上门的罗秉诚原本是南军副将,堂堂三品武将,如今已经被贬职为六品的轻骑校尉了。但他多年的威望还在。带着同样遭到贬斥,即将流放西陵关的几个武将,上门拜访这位亲王殿下。   秦勋满脸体贴,快步上前扶起了跪倒在地的罗秉诚等人。   “将军快起来,你我一家人,岂能说两家话。”秦勋的一个侧妃,是罗秉诚母家的旁支庶女,所以勉强也能掰扯上关系。   幽暗的烛光下,双方一番亲热客套,开始转入正题。   秦勋从容交待着自己的计划,志得意满。   罗秉诚等人听着,从震惊到惊恐,再到狠辣的决绝。   观察他们的脸色,秦勋知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大半。   韩光兆那厮,还真以为他是傻子不成?开关引北朔大军南下,那帮饿狼可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到时候中原地界,别说北方十六郡了,只怕整个中原都要被他们收入囊中。   他没有那么蠢,将祖宗基业拱手他人,自己当个傀儡皇帝。   他的计划只是借这帮蛮子之手,将碍眼的皇帝扫除掉,然后由他这个英明神武的舒王爷,力挽狂澜,将南下的北朔骑兵阻截在关外。   而他到时候所需要依靠的,就是手中这一支南军力量了。   自从南军溃败回京城,他就开始暗中与几家勋贵豪门联络,原本那些首鼠两端的东西,还想着通过哀求来换取减免处罚,回到家中当富家翁呢。   哈,如今的皇帝,刻薄寡恩,岂能让他们称心如意?果然不出意料,对南军的惩罚丝毫不留情面。   驻守西陵关。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流放。这帮勋贵子弟如何能受得了?果然一个个投效了过来。   秦勋暗暗冷笑着,面上却是一派冷静自若。   众人探讨起来。罗秉诚小心翼翼道:“西陵关距离函谷关不远,我等在事发之后,快马加鞭,两三天就能抵达支援。但是……若是北朔骑兵攻势太猛,在这两三天之内将函谷关攻破岂不糟糕了。”他们从未上过北疆的战场,但也听说过北朔骑兵的凶猛。不是南陈的兵马所能相提并论的。   “再凶猛,也是肉身之躯,能撞开函谷关城门吗?”秦勋自信满满。   “别忘了,关内还有数万守军,再加上你们前来支援。到时候我们只要将这帮骑兵挡在关外十天左右就行了。到时候自然有大将军裴翎率军从昌龙观回援。”   是啊,按照朝廷的策略,那时候裴翎正在昌龙观,而从昌龙观到函谷关,快马救援不过七八天的路程。罗秉诚等人放下心来。   “而且北朔是前来迎亲的,不是前来交兵,为了打消我方疑虑,表面上皇帝所带的兵马必定不能太多。”秦勋继续说着。   “等到将这帮北朔饿狼拒之门外,本王登基称帝,你等立下这样泼天的功勋,封侯都不在话下,何况之前的战败罪责?”   “至少,这份功勋不会比如今皇帝身边的那个侍卫统领差。”秦勋冷哼一声,又给眼前摇摆不定的南军将领重重添了一记砝码。   皇帝宠信一个南陈败卒为贴身侍卫,还算勉强能够接受,这个败卒竟然是南陈大将白光曦,这就让南军众人忍无可忍了。   之前他们在白光曦手上可是吃了不少的败仗啊!这让他们如何面对?   一转眼他们这些为朝廷打生打死忠心耿耿的将士们变成了罪臣,反而是那个当初杀戮大周兵马无数的敌将成了皇帝的宠臣。   如何心服?   罗秉诚等人左思右想,咬牙应承下来,一边是流放荒蛮之地,生不如死苦守几十年都看不见前途。一边是冒险一次,立下天大的功勋改天换日。   “到时候,本王会迎娶大将军之女为正宫皇后。”秦勋冷静地继续说着,“实不相瞒,其实早在皇兄病危的时候,大将军就曾经有过将爱女下嫁本王的意思。”   “只可惜当年本王年纪尚轻,不知轻重,一心留恋花丛美色,以为齐大非偶,所以拒绝了。”   “这几年来,裴小姐身份尊贵,求娶者数不胜数,却始终未曾允诺,未必不是因为本王的拒绝,唉,不仅辜负了大将军的期待,更伤了裴小姐的心意啊。”秦勋慨叹着。   “好在一切回归正途,犹未为晚。”   信誓旦旦地说着,秦勋自己都要相信了,徒然升起无穷无尽的自信来。   这一切,本来就都是属于他的,一切不过是回归最原本的模样罢了。   一旦秦诺身亡,身为景耀帝留下的唯一一位皇子,他顺理成章可以荣登大宝。裴翎原本就想着拥护他的,只是机缘巧合,才没有成功,让秦诺小儿登基。这小子忘恩负义,之前借着瑶光一事,大肆打压裴氏的势力,足见其狼心狗肺,想必裴将军也已经冷透了心肠。   霍太后已经被扳倒,之前污蔑自己母妃的罪名,正可以反攻倒算,将霍家彻底诛灭。想必也是裴氏一脉所乐见的吧。   秦勋反复计算着,越发感觉自己的谋划天衣无缝。 第166章 耳语   皇宫里。   秦诺拉着霍幼绢的手, 走在殿后的小树林里。   从昨晚开始,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树枝上, 地面上,回廊上,视线所及, 尽是一片白绒绒的可爱景象。   两人并肩走在林中, 片片雪花落在肩头, 一直到了一处回廊。   回头看去, 因为树林中的积雪并未清扫, 两排小脚印清晰宛然。   秦诺笑道:“这样的天气, 应该准备吃烧烤和锅子。”   想起去年的情形, 霍幼绢也立时感觉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引了起来。   “这就让御膳房准备吧, 我想吃番茄味儿的鸡翅。”她迫不及待说道。这是秦诺前一阵子让御膳房新研发的酱料。   “还要派人请十三公主过来。”   对霍幼绢的积极,秦诺却没有立刻应承,而是拍着旁边的栏杆, 示意霍幼绢坐下来。   “芷儿先不忙着叫,吃饭之前,朕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一说。”   这个架势,只怕是有重要的事情……霍幼绢扑闪着眼睛,乖乖坐到了秦诺的对面。   秦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犹豫了片刻,他索性开门见山道:“这些天北朔的事情, 你也知晓吧。朕有一个计划,想要你参详一下。”   霍幼绢全神贯注地听着,一开始还算冷静,越听越是脸色剧变,到最后她刷的站起身来,   “皇上,万万不可!”   秦诺无奈,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是他的一个开端,霍幼绢是最理解和关心自己的人了,说服了她,才能顺利说服其他人。   霍幼绢长吸了一口气,“皇上,实不相瞒,刚才你让我坐下细说,而又不忙着叫十三公主的时候,我以为,皇上是要让我去劝说公主安心和亲。正犹豫着着该怎么回答,万万没想到……”她咬着唇,瞪着秦诺,“如果皇上要如此冒险,置天下安危于不顾的话,我宁愿十三公主去和亲。想必公主殿下也是这样想的。”   秦诺叹了一口气,“让芷儿去和亲,难道就可以真正解决问题了吗?”   “朕虽然爱惜妹妹,但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我们身为皇族,从小锦衣玉食,受天下百姓供养,若能以婚事姻亲,为天下苍生换来和平安宁的生活,也是自身的职责所在。”   “但北朔狼子野心,觊觎我中原的富饶,其胃口之大,岂是一个公主所能填满的?”   “之前,韩光兆与秦勋的对话,就可以知晓,他们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放弃中原的,想要让这帮恶狼退避,只有将他们狠狠抽打,打痛了,打死了,自然就没有南下的意图了。此外什么联姻互市都是无用功。”   “北朔这些年没有全力南下,是因为战事多集中在西域方向,如今西域诸国被他们屠灭殆尽,其攻略重点必然会转向我们大周。”   霍幼绢依然反对:“皇上,与北朔开战,朝中诸位大人应该都有所准备,我等城高池深,又有裴将军这等绝世名将,何愁不能抵御侵略呢?”   “朕有生之年,也许确实能将这帮恶狼拒之门外。但是等到将来呢,朕死了,裴翎也死了……”   “皇上!”   “妙妙,朕只是在说将来,人并无永生不死者。”秦诺笑嘻嘻地道,“我们都死了之后,大周也许会有更加英明的君主,更加神武的将军,但只是也许。同样的也许,也可能发生在北朔,数年之后,北朔会有更卓越的主君出现。”   霍幼绢沉默了,其实不必以后,就是如今,北朔从帝王到武将,人才济济。   秦诺温声道:“问题摆在面前,几十年都不去解决,却要拖着留给子孙后辈,可不是我的习惯。”   霍幼绢犹豫道:“皇上就算想要将这个隐患解除,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   秦诺两手一摊:“朕也希望能拖延两年啊,至少将火炮发明出来,奈何北朔他不肯给朕时间!”   霍幼绢蹙起眉头,秦勋和北朔勾结的事情,她之前已经从东泊那边听说了。之后也在庆幸,天佑大周,让这两个家伙好死不死将密谈的地点选在了通天寺。同时也想着,是否应该以此为良机,教训北朔一番。   但没想到,皇帝比她想的更狠,这种教训方式,实在是……   “朕已经反复揣摩过这个计划,应该是安全无碍的。但是能取得多大的战果,还是要看机遇。”   “朕向你保证,一定会平安返回。”   秦诺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遥遥看去,寂静的小树林里,遍地莹白,两个相对而立的身影宛如仙人一般出众。   俊美的少年温和清雅,在说着什么话语,旁边灵秀动人的少女神情变幻不定,满是哀伤。   初见这一幕的人,也许会情不自禁想到,是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在闹着别扭。   这样出众的年轻人,便是争执起来也如图画一般美好。   最终,低头的还是霍幼绢。   “皇上不如不要告诉我……”霍幼绢再怎么忍耐,也挡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接下来的日子,她只怕日日夜夜,都无法安枕了。   秦诺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后背,低声道:“朕知道,无论如何痛苦和艰难,你终究会选择理解和支持。”   这是他为什么第一个选择霍幼绢来说服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说服了你,才能继续去说服芷儿,不然以她的固执,可能会扑上来挠朕。”   霍幼绢仰头望着他:“皇上可知晓,这样对我,何其残忍。得知皇上要行此险举,我已经痛苦难耐,却还要去当帮凶……”   “我知道,就像我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妙妙。”秦诺笑道。   霍幼绢伏在秦诺的肩头。对这一切的沉重,她有承担的觉悟,既然决定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那么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就要一同面对。   雪花依然在漫天飞舞,落在廊外的栏杆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衬得这个黄昏更加寂静。   霍幼绢依偎在秦诺的怀中,秦诺抬手抚摸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两人谁都没有开口,享受着这片难得的寂静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霍幼绢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秦诺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朕的魅力还是不如烤鸡翅啊!”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秦诺拉住她,在佳人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顺利的话,也许不用等到这场雪融化,朕就能够回来了,到时候再给你捏最可爱的猫儿。”   “那我不要宫中的雪,要北疆边关的雪。”   “好,朕给你带那里最美的雪。”   ……   一切的暗潮汹涌,都在看不见的黑幕之下进行着。   每一个人,每一方势力,似乎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小算盘。但表面上却是一派鲜花着锦的和平景象。   在使节团入朝的第十二天。秦诺下旨,复大将军裴翎北疆兵权,同时加边郡督察之权,率领霹雳营五万精兵,北上昌龙观,巡检四方。   这个督察边郡的权限用得非常广泛,是战是和,如何出兵,裴翎都可以便宜行事。   而北上的兵马还没有出动。   秦诺这个皇帝先一步启程离京了。   冬雪纷飞的日子,十三公主秦芷被册封为太康长公主,正式许婚北朔!   礼部择了良辰吉日,盛大的送嫁队伍开始出发。   两国联姻,这桩婚事的隆重程度堪称当世无双。   尤其年轻的皇帝爱惜妹妹,要亲自出马送嫁。连同宗室的舒亲王等人,也都要陪同北上。   寒风凛冽,秦诺策马立在城门口。   转头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突然心头浮起一丝异样的念头。   转眼之间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三年了,时光匆匆而逝,却又充实地要命。   回忆这短暂的三年时光,似乎只有在宫里头当皇子的那半年是清闲幸福的米虫生活,从出宫封王开始,就没有一天的消停日子。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成为了这群人中的一份子,从血肉到感情,没有一丝能够剥离的。   他目光微动,看向城门左侧的城楼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披着雪青色的斗篷,正站在那里,满是关切。   秦诺冲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嘴唇微动,说了一句话。   城楼上的霍幼绢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依然情不自禁捂住了心口。   后面的东泊蹙起眉头,“皇上好像说了什么呢?”   霍幼绢紧紧地按住胸口,竭力舒缓心头的紧张和离别的痛苦,低声道:“应该是在说,你放心,朕一定平安回来吧。”   盯着下方的身影,霍幼绢低声嘟囔着,“真是任性的家伙,不知道不能随便说这种话吗,之前在宫中给自己讲的故事,说什么这种行为叫做插旗来着……”   群臣恭送圣驾一直到了城门外。范文晟和裴翎分别率领文武百官,送别皇帝。   “朕不在的日子,朝中大事,就委托诸位肱股之臣了。”   “臣等分内之事,只希望皇上一帆风顺,尽快返回。”范文晟、霍东来等人跪地应承着。   秦诺又转头望向裴翎。   再过一天,他的大将军也要启程率军北上了。   “将军今次任务艰巨,但朕有信心,将军必能得胜还朝,到时候朕在摘星楼,为将军设宴庆功。”   裴翎洒然一笑,“那臣就先谢过皇上的赏赐了。”   分别的时候终于到了,队伍缓缓出发。   秦诺遥望着满地新雪,玉树琼花,他突然转身冲着裴翎招了招手。   裴翎一愣,快步走上前去。   跨坐在马上,年轻的皇帝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依然是熟悉的清润音调,声音细微,外人不可闻。   落入耳中却如雷霆轰鸣。裴翎瞬间脸色剧变,他猛地抬头,盯着对面的皇帝。   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晶亮通透的眼眸,如以往相处的无数次,满是温和期许。   想要开口,那一瞬间裴翎竟然觉得口舌僵硬,生平头一次,仿佛失去了言语能力。   视线所及,皇帝已经迅速坐直了身体,一勒缰绳,打马向前走去。   裴翎身体微微颤抖,片刻之后才冷静下来。   后面的霍东来众人不免盯着他,疑惑不已。   御驾离去,送行的诸位臣子也陆续启程返回宫中。皇帝不在,政务还是要继续运转的。   裴翎落后一步,戴德耀等人围拢上前,他才策马调转方向,返回城内。   走了一段路,曹琦忍不住好奇地低声问道:“将军,刚才皇上跟您……”   裴翎没有回答,只是眉头蹙起,目光复杂之极。 第167章 横刀城   十二月初六, 送嫁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延绵十余里, 一路向北。辟东营和平西营的精兵护送。皇帝和公主的车架在这样重重保护下, 行走十六天之后,终于抵达了北疆地带。   从车架中遥遥望去,延绵不断的巨大城墙仿佛一条卧倒的巨龙, 盘旋起伏在山峦顶部。   中央的关隘更是雄伟无比。高耸入云的城墙牢牢矗立在山道尽头, 黝黑的巨石透出冷硬的气息。   走近了才发现, 连关隘之前的土地, 都是近乎纯黑的色泽。   仿佛是在这数百年的时光里, 浸染了太多的血迹和生命, 最终沉淀为如此幽深的色彩。   函谷关虽是关隘, 也是一座雄城, 聚居人口数十万。这里是南北交接的重要枢纽,东西向也是商旅的中转站,向东是昌龙观, 向西是西陵关。   出了函谷关,再向北,就是横刀城。这里是大周疆域的最北端。   也是孤悬关外的唯一一座城池。   说是城池,实际上就是一座军事堡垒。这里常年屯驻重兵,并无平民居住,只有北军三万精兵驻扎在内部。   横刀城的名字,还是大周初代皇帝所赐,那时候大周兵马纵横天下, 近乎无敌,北部草原还处在十几个大部族各自率领着一群小弟混战的时代。   在称帝之前,秦氏一族就是驻守北地的将门世家,在魏国朝纲混乱,军阀迭起的时代,武皇帝率领部下乘风而起,扫荡天下,最终取代了魏国国祚,自己登基称帝。之后趁着兵强马壮的时候,又数次率兵从这里北上出击,打击北部势力。   包括这座横刀城,就是当时建筑的堡垒,作为北上出征的入口。   武皇帝数次御驾亲征,取得了不小的战果,甚至全盛时期,大周在函谷关外,占据了大批的土地,设立了五个郡。   可惜后来几十年里,随着穆氏一族异军突起,建国称帝,这些土地都被蚕食殆尽。唯一剩余的,就是这座横刀城了。   甚至连这座横刀城,都曾经一度落入北朔强大的部族手中。大周通过艰难之极的战役,才将其夺回。记得裴翎在军中开始大放光彩,就是从二十年前率军奇袭,夺回横刀城的战役开始的。   这座城池关系重大,是大周北上的出兵口,一旦这座城池失去,大周就失去了北上的起点,对北朔的兵锋,将只能借助函谷关防守,从而沦落被动的地位。   送嫁的队伍通过函谷关,命崔骞领平西营驻扎关内,秦诺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带着辟东营,亲自将秦芷送到了横刀城内。   抚摸着横刀城厚重的城墙,秦诺百感交集。   此时的他正站在城头上,遥望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   冬日的风凛冽如寒冰,而在这座城墙上,感受到的寒风格外多了一种肃杀之气。   也许因为脚下的每一寸城墙和砖石,都透着沉甸甸的血腥气吧。   发现皇帝盯着城墙一块砖头上的污渍挪不开眼。身后的大将低声道:“边地荒蛮简陋,让皇上见笑了。”   陪在皇帝身边的是横刀城的主将李祎,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是风霜的脸上昭示着他在北疆驻扎的漫长年岁。   他是北疆小军官家庭出身,少年时候父兄就都战死沙场,成年之后也投身军中,一路从底层小兵爬上来,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为人沉稳谨慎而有机智,从五年前开始驻守横刀城,一直到现在。   秦诺叹道:“边地荒蛮简陋,是苦了你们。朕有何可见笑的,只是感慨,这些年来,北疆将士之不易。”   李祎笑道:“蒙皇上恩典,其实这两年北疆军中的日子已经很不错的了。”   他没有夸张,之前景耀帝和秦聪在的时候,对北疆兵马心存忌惮,军费和物资多有克扣,秦诺上台之后,在这方面大方了很多。再加上他命令格物司研究的纸甲酒精等物,确实大幅度改善了北疆兵马的生存环境。   作为陪同北上的使节,韩光兆也站在旁边,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撇了撇嘴。   横刀城内的条件,已经比北朔很多部族要优越了。   越是艰苦的环境,才能养成坚强如钢铁般的战士,越是丰沛富饶的土地,只会让战士的好战之心日渐消磨。   暮色降临,天边晚霞一片赤红。   火烧火燎的云彩点缀在苍茫的天空上,赤红的光芒洒遍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黝黑古朴的城墙上,仿佛是天地间都要被鲜血浸透。   秦诺心有所动,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观海镜。   举到眼前,极目远眺,是苍茫无尽的开阔草原,再往北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那是北部的赤水河,河岸两侧的砂石都是赤红色的,据当地的百姓传说,那是经年累月的战火和鲜血染就。   越过赤水河,再向北,另一座城池巍峨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北朔的万里城,在十几年前开始效仿横刀城所建立的城池,作为攻略大周的起始点。双方距离很远,就算凭借观海镜,也只能看到黑黝黝的轮廓。   一种狂暴的气氛,扑面而来。   也许因为秦诺明白,如今这座城池之内,住着大周如今最危险的敌人。   北朔的皇帝,在三天之前,已经抵达了万里城之内。   两国联姻,大周皇帝亲自送嫁,而北朔皇帝也亲自来迎。   这样隆重的场面,在两国联姻的历史上都是少见的。   比起秦诺头一次踏足边关,这位北朔的吉武帝却是北疆战场上的常客了。北朔马背上的民族,从贵族到平民,尚武之风浓厚,远在大周之上。   如今在位的吉武帝,从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亲自领军上阵,杀伐无数。   登基称帝之后,依然没有放弃铁血雄霸的作风,南下征伐,西域攻略,御驾亲征那是常事。而且胜多败少,战绩辉煌。   要说这少数几次大败之中最惨烈的一次,正是在这万里城和横刀城之间的地域。那是十几年前,这位皇帝陛下刚刚登基不久,想趁着大周倾国兵马南下灭陈的时机,来捞油水,当时战局危急,连横刀城都险些陷落。   裴翎临危受命,北上抵御强敌。   那一战极为惨烈,然而赢得最终胜利的,还是大周。   北军将北朔的兵马彻底击退,保住了横刀城。   也就是在那一战之后,北朔攻略的重点,转向了西域和东川诸国,对大周只是偶尔侵扰。   但败退之后,这位皇帝效仿横刀城,建起了这座万里城。昭示着他对中原的野心,从未有一日停歇。   如今那些小国家都灭的差不多了,而北朔的国力正如日中天……   遥望着两城之间苍茫开阔的土地,秦诺陷入沉思。   周围陪同的兵将不敢惊扰,但韩光兆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好奇地盯着秦诺手中的观海镜,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在看远处的万里城,果然城墙厚重,气势宏伟。”秦诺搁下手里的观海镜,笑道。   韩光兆微微一愣,万里城距离这边非常遥远,纵然两地之间地形开阔,也不可能看得到吧。   对他的疑惑,秦诺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韩光兆,指了指远方,示意他尝试一下。   韩光兆接过观海镜,放在眼前,看清楚内容的刹那,他脸上情不自禁闪现震惊的表情。   看了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将东西搁下来。   这种俗称观海镜的玩意儿,北朔也是有的,但是最清晰的,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长远的距离。而皇帝手中的这一只,比之前韩光兆所见过的观测距离最远的还要多上数倍,而且更加清晰。   “听闻大周朝中设立格物司,专司研发此类器具,果然名不虚传。”韩光兆笑着说道。   内心却隐约浮起一种忧虑。   格物司的设立,对大周军方多有襄助。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浮现。他是当世智者,眼光开阔,从这小小的观海镜,骤然品味到一种紧迫感来。   “不过是工部闲暇时候弄出来的小东西罢了。”对韩光兆的震惊,秦诺含笑说着。   这个笑容落在韩光兆眼中,越发高深莫测了起来,他低下头,“皇上果然见识广博,是臣所不及。”   两人说话的功夫,对面的万里城突然遥遥传来嘹亮的号角声。   夹杂在呼啸的北风中,别有一种苍凉浑厚。   皇帝惊诧,立刻举起观海镜探看前方,看了不久,流露出震惊的神情:“那是何人,如此飞骑冲锋。”   韩光兆虽然看不见远处的风光,但从号角声中就能判断出是哪一支部队,答道:“是贪狼营出外行猎吧。”   贪狼营是北朔皇帝账下的精锐兵马之一,这些年来战功赫赫,秦诺也久闻大名。此时举着观海镜遥遥望去。万里城前面的平原上,数千名骑兵正骑乘快马,往东部的丘陵地带冲锋,也不知道是在练兵,还是在打猎。纵然相隔遥远,也能够感受到肃杀精悍的气氛。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劲旅。”秦诺放下观海镜,感慨不已,他脸色有些发白,对着韩光兆甚至有点儿腿软的感觉。   韩光兆恍如未觉,笑着谦虚道:“只是一帮年轻儿郎,都粗苯地很,陛下开恩,带着过来见见世面罢了。”   回想刚才骤然浮现的恐惧,心中又有一种庆幸:陛下是无上雄主,这些年北朔的国力蒸蒸日上,而这一次又有那个不成气候的王爷可以利用……在我北朔千万铁骑的冲锋下,什么观海镜格物司,都不在话下。   秦诺遥望着万里城,又忍不住慨叹道:“早就听闻,贵国主君意在天下,功勋绝世,有我朝□□武皇帝之风。虽然未曾亲见,但遥望这万里城,遥观这贪狼营,便可遥想贵主之雄姿英发了。”   “哈,敝国主君,确实武勋非凡。不过陛下他平生最佩服的英雄人物之一,便是大周的太、祖武皇帝,横刀立马,纵横天下。”韩光兆笑道,“如今皇上驾临这横刀城,可惜无缘得见,实在遗憾。”   两国皇帝距离如此相近,确实是史上少见的。   被韩光兆一提醒,年轻的皇帝似乎也忌惮了起来。沉默了片刻,回头看着他,突然笑道:“朕虽然明日就要摆驾返程,但朕的妹妹马上要北上入宫,她见了贵国皇上,与朕见了,并无二样。”   这个逻辑比较清奇,但韩光兆也只以为皇帝是在表达兄妹情深的意思,立刻顺着话风一番奉承。   大周公主血脉尊贵,就算他们的战略如愿以偿,对这门婚事也并无毁约的打算,这样一个女子登上后位,一来可以安抚将来征服的大周土地,二来也可以制约宫中那些太过桀骜的部族妃嫔。 第168章 开始   天色越发黯淡, 秦诺带着众人下了城墙。   横刀城虽然荒芜,但御驾光临, 也是要摆宴相迎的。   城主府内置办出的酒水菜肴, 比起宫中的宴席,自然是远远不及,但在横刀城这种地方, 已经是极尽奢侈了。尤其酒席之上, 秦诺命人送上了内府出品的诸多酒水。   一瓶瓶奢华的水晶杯盏和酒水摆出来, 赤红的, 淡青的, 金黄的, 色调绚丽, 醇香四溢, 不仅李祎这些兵将看得两眼发直,连陪同北上的北朔使节团的人都两眼放光。   内府的酒水早已经天下闻名,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比起京城达官贵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遥远的北疆,几乎只能干瞪眼馋着。   而北朔想要品尝滋味就更难了。流入北地的少量酒水,都被顶级的权贵收纳囊中,等闲无法品尝。   如今秦诺命人摆出来的,一水儿的赤虹金焰,清风甘露……都是价值万金的名酒。   而皇帝更加豪爽地放言,酒水管够, 任君品尝,反正这次带的足够多!酒宴的气氛瞬间就起来了。   韩光兆喝了两杯,凑到秦诺面前敬酒,恭声笑道:“公主殿下那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如果嫁妆箱子里有一小半是这些美酒,等到了北朔盛京城内,只怕大半个京城的勋贵武将都得给公主殿下磕头跪求恩泽。”   十三公主出嫁,皇帝宠爱殊绝,在御驾上路之前,就已经派出数队人马运送嫁妆物资,囤积在这横刀城内了。上路时候队伍更是延绵数十里,所带财货,数不胜数。   “韩卿客气了。”秦诺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朗声笑着。   韩光兆笑道:“臣可没有一句虚言,实不相瞒,连敝国主君,日日饮宴,也是点选这种美酒的。只可惜近来连宫中都少见了。”   因为突毕族的那帮蛮子,抢掠了昌龙观,导致两国商道中断,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有商贸往来,这种酒水内府原本卡得就严,北朔那里,就算是宫中也没有太多库存。   “何必着急,明日的这个时辰,贵国主君不就可以大饱口福了吗?”秦诺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天一早,秦芷的车架就要启程北上,根据两城之间的距离,日落时分就会抵达万里城。如果北朔的皇帝心急,完全可以从嫁妆中取来三两瓶先品为快。   “皇上说得有道理。”韩光兆也将美酒一饮而尽,目光闪烁,满是笑意。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笑容,秦诺补充了一句:“皇妹的嫁妆嘛,必定让贵国满意。”   “都是皇上和公主的福泽。”韩光兆恭维道。   气氛热闹,韩光兆又凑到席上诸位陪同的官员宗室桌前敬酒,一路下来,连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谁都能看出韩大人的喜悦来,毕竟完成了送嫁的任务,就是一大功劳,回去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敬酒到舒王桌上时候,韩光兆倒酒的手都不稳了,半瓶美酒被他洒了小半,看得周围的人一阵心疼。   只有偶尔与秦勋视线相接的瞬间,透出一丝清明,让秦勋明白,此人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失态。   秦诺坐在席上,看着两人交错而过的身影,垂下了视线。   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边关的风气,任何时候都不能太过放松和沉迷,   更何况明日御驾返程,公主北上,还要有众多事务需要忙碌。   月上中天,酒宴就结束了,城主府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漆黑的夜幕之下,连看门的猎犬,马厩中的战马,都陷入了安眠。   城主府的后堂内,这里早在半个月前就被清扫干净,并重新整理,迎接御驾的光临。   夜深人静的时刻,堂内一片昏暗。皇帝在酒宴结束之后不久,就带着几个亲信,去了公主下榻的院子里。   兄妹两个似乎在说着最后的别离话语。   宫人內侍都有眼色地回避了出去,除了少数几个亲信之外。   如果韩光兆看清楚房内的情形,只怕会震惊的下巴都掉下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内站着两个俊美绝伦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都穿着素白绣银线波澜纹的衣衫。   男装打扮的十三公主秦芷拉住兄长的衣袖,满脸不舍。   纵然她性格开朗,行事大胆,此时此刻,还是感觉到满心的忐忑,只因为自己皇兄接下来所要展开的,是能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的计划。   这样高收益的计划,自然也要面对高风险。   “皇兄,你如今一身牵系天下安危,这样冒险太过草率了。”   同样的话语已经重复很多遍了,但秦芷还是忍不住开口说着,明知道不可能劝皇兄回头了。   对比秦芷,还有左右亲信的紧张,秦诺却放松的多,拉住秦芷的手,再三看了两圈,确认毫无破绽,调笑道:“妹妹穿这一身,回到京城保证能迷倒无数名门闺秀。”   “皇兄!”秦芷忍无可忍,低吼出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让我北上吧,同样的计划,我一定能完成,我也是武皇帝的后嗣,绝不会给祖宗丢脸的。”   秦诺抬手一只手指按在她唇上,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不用这么担心,今次的战略制定的非常完美,对你的皇兄有点儿信心好不好。”   秦芷咬着唇,明媚的大眼睛浮动起水光,一副生离死别的不舍。   秦诺无奈,“对面万里城里的皇帝陛下,也是从十几岁就踏足沙场,身经百战,如今都活到五十岁了,不还好好的吗?人家皇帝能上战场,我这个皇帝难道就上不得了?”   “这不一样。”秦芷摇头,“那些蛮夷之辈,怎么能跟跟皇兄相提并论?”   “但这些蛮夷之辈,却是我大周的心腹之患,如果不能及时遏制,之后的日子,形势会日渐败坏。”秦诺正色说着,“朕这一次上阵冒险,是为了之后更长久的时间的心安。”   最终,秦诺靠近秦芷,抱住她。   “乖乖听话,回到函谷关,等待几天,就能听见皇兄大捷的消息了。”   “我等着……”秦芷再也忍耐不住,哽咽着说道,“皇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仅我,霍姐姐也在等着你。”   秦诺用力点点头,然后他拉着秦芷的手,走到门边。   方源静默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秦诺。   “光曦,我将最重要的亲人托付给你了。”   方源单膝跪倒在地,“臣必定护得公主平安。”   秦诺扶着他站起身来,然后将秦芷交给他。   方源深深凝望着秦诺,“皇上也要保重。”   秦诺点点头。凭本心而论,他想要将方源留在身边,但秦芷的安全是他更看重的。   时间紧迫,离别的话语还有很多,但时间却很短。   秦芷依依不舍放开了兄长的手,站到方源身边。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如果一切顺利,三天之后,咱们就会再相见。”秦诺作了个轻松的鬼脸,冲着秦芷笑嘻嘻道。   “皇兄。”秦芷咬着唇。   最后看了秦诺一眼,她披上斗篷,跟上方源的脚步,离开了这一处别院。   院子内寂静了下来,秦诺闭目沉思了片刻,睁开眼睛。   “传李祎过来,计划要开始了。”   ************   幽暗的夜幕之下,一队人快马飞驰,从南城门离去。   骑马走了不久,秦芷就开始感觉疲惫,幸而她生性好动,本就喜欢骑马打球,秦诺继位之后又大力支持她这个爱好,这才能勉强跟上队伍的速度。   如果换成别的从小被严格教养的大家闺秀,此时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计划。   方源凑近了马匹,低声道:“公主再坚持片刻,到了前面就可以换乘马车了。”   秦芷点点头,倔强地咬着牙,“我能撑住,只是担心皇兄。”   方源沉默着,他也在担心着皇帝,只因为今次的这个计划,实在风险太大了。   ********   皇帝趁夜返程的消息,虽然压得很紧,但还是被一小拨人听说了。   栖身的使节公馆内,韩光兆完全没有丝毫之前酒宴上的迷醉失态,双目晶亮,皱起眉头,“怎么个说法?”   “据说皇帝是不忍心看到公主出嫁的离别场面,今晚太过难受,在跟公主道别之后,干脆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将送嫁的任务,交托给了舒王爷。”   韩光兆冷哼一声,“好一个不忍心离别的亲哥哥,说是如此,还不是担心自己小命罢了。”   毕竟此番北朔皇帝前来迎亲,带了重兵,大周的这个皇帝,自幼生长于妇人之手,虽然性情仁厚聪慧,但从未上过战场,到了这蛮荒的地方,心生惧意是在所难免的。   回想今日黄昏时分在城墙上,这年轻的皇帝见了万里城的雄壮,又看见了贪狼营的精悍,当时脸色就不好看。害怕夜长梦多,干脆提前一走了之了,也是正常。   对韩光兆他们的布局来说,这是一个变数,但也在预料之中。   往坏的方向想,他们这一趟是无法成功擒拿到这个皇帝了,但是往好的方向想,城内没有了皇帝在,计划可以更加顺利地进行。而且他们这一战的目标,也并不是非要拿下皇帝不可。   只要关隘破开,什么皇帝王爷,都不在话下。   所以韩光兆最关心的还是:“舒王怎么样了?”   侍从低声道:“舒王刚刚得到消息,想要趁夜过来见韩大人您呢。”   韩光兆眉宇间闪过一丝怒色:“让他稳住,别轻举妄动。就算皇帝走了,李祎他们也都盯着呢。”   侍从连忙去传讯了。   韩光兆冷哼一声。   这帮尸位素餐,只知吃喝玩乐的宗室皇族,如何能够与他们人才辈出的穆氏皇族相提并论呢?   天下大势,终究是属于他们的。   这个特殊的夜晚,整个横刀城内的高层人物,几乎没有能安睡的。   不说秦勋和韩光兆之间的暗潮汹涌,李祎听闻公主召唤的消息,匆匆跟着传旨太监赶到了后院。   他不敢入内,只在外厅跪下。   然而,出乎预料之外,从后堂走出的清越身影,竟然不是公主,而是年轻的皇帝。   他身为横刀城主将,早已经收到刚才皇帝带着亲信,出城返回关内的消息了。   皇帝嘛,自然想什么时候走都能走,没人敢阻拦。   但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怎么一回事儿?李祎满心惊疑不定,直到皇帝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李卿不必怀疑,朕确实还留在城内。”   “那之前带人返回关内的是……”李祎骤然收紧了目光。   “没错,离开的是朕的皇妹。”皇帝坦然解释着他的疑惑。白天他故意在韩光兆面前做出被吓到的模样,想必不会有人怀疑他提前逃走了。   李祎心神大乱,公主在这个时候返回,说明了皇帝根本不想要将妹妹嫁出去。可是人家北朔的皇帝都已经亲自过来迎亲新娘了。就驻扎在万里城内,自家皇帝要怎么交待呢?   亦或者,皇帝压根儿没想过要交待什么……   驻守边关多年的经验告诉李祎,事情的发展恐怕不容乐观,而紧接着皇帝的话语,将这份不容乐观直接变成了震撼。   “朕不必给这帮家伙交待,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前来迎亲的,而是想要染指我大周万里江山的侵略者。”   秦诺开门见山,将之前潜鳞司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然后紧接着是自己将计就计,布下的反攻计划。   李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的计划竟然是…… 第169章 万里城   天光放亮, 横刀城的新一天到来了。   皇帝提前返回,并没有影响后续的工作, 反正一切流程, 都有礼部官员主持。   舒王作为兄长,代替皇帝,将公主的车驾送到了城外。   出了横刀城的北城门, 秦勋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一旦走出这座城门, 就是踏出了大周的国土范围之外, 到了北朔人的兵锋地界了。也许是因为城门上面残破不堪的血污痕迹, 实在太刺眼了。这些年横刀城几乎年年经历战火洗礼, 这座首当其冲的城门自然经过无数次修缮。   有那么一个瞬间, 秦勋内心深处, 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有了一丝动摇。   但是这细微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 走了没多远,身边的礼官已经提醒他,该辞别了。   秦勋暗呼侥幸, 定了定神,来到秦芷的金凤碧珠车之前,抖了抖脸上的肥肉,作出一个无比慈和的表情。   “皇妹一路平安,七哥就送到这里了。”说着,他凝望着车内。   车驾之内却没有传出秦芷的回答,只有一声低低的“嗯。”   内中侍奉的女官掀开车帘,微带歉疚地说道:“舒王爷, 公主心情不佳,无法回答。”   站在秦勋身边的韩光兆往车架内中看去。珠帘开合之间,露出盛装华服的丽人身影。容光照人,宛如天女,果然是之前见过的十三公主模样。   韩光兆放下心来,只要公主还在,就不必担心后续的行动。   旁边的秦勋就没这么淡定了,心里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小娘皮,不过是凭着亲哥哥当了皇帝,就横了起来,以前父皇在的时候,哪里敢这么冷着脸对兄长?   大丈夫没权,果然谁都瞧不起!   之前些微动摇的情绪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只恨不得赶紧引入北朔兵马,将这对碍眼之极的兄妹杀掉。   南陈血脉的杂种,父皇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这种东西窃据大位的!   送别出城不远,身为宗室的秦勋就返回横刀城了。   剩下的护送都是礼部官员和随行兵马的责任。   再往前行走,进入万里程地界,则是北朔的兵马前来接应。   两国战略要地,彼此的军队,都不可能靠的太近。   然而也许是因为随行的财货太多了,公主的凤驾,比预料中的走得更慢,一直到了太阳落山,才堪堪进入万里城地界。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而北地的冬夜尤甚。   韩光兆带领着北朔使节团,策马陪同在公主凤驾的后方,对如此缓慢的行程,忍不住直皱眉头。   天边阴沉沉的,似乎有一场暴风雪在酝酿。   犹豫了片刻,他打马上前行礼,“殿下,天色不佳,能否让车架加快些速度?”   车内的公主冷冷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旁边的侍女立刻呵斥道:“大人也太苛刻了。如今天气这么差,寒风摧残,若是快行,岂不更加辛苦?而且殿下离开故土,心情不佳,再急着赶路,只怕凤躯承受不住啊。”   “这……臣只是怕遇上大雪。”韩光兆无奈。   “大人不必忧虑,自从入北疆地界,日日都是这般天气,怎么会现在就下雪呢。”车架内的公主开了口,清润中带着沙哑,也许是哭过了吧。   韩光兆只好低头道:“今年的冬天,雪确实比往年少些。瑞雪兆丰年,也许我北朔的苍天,也是在等待公主玉趾光临,才肯让雪花降落大地呢。”   奉承了一句,韩光兆乖乖退了下去。   对这乌龟一样的前进速度,使节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公主是天下女子中最娇养的一种,只有捧着的份儿。而且韩光兆深知,如今城中的皇帝陛下应该也不会着急见新娘的。毕竟,比起迎接公主来,他们北朔还准备了更重要的大事。   此事一旦功成,将是天下霸业的最顶峰。   与之相比,迎娶公主,只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   随着车架的缓慢移动,天色越来越暗,终于彻底黑了下来。   漆黑的夜幕是最佳的掩饰,在这样静谧的深夜中,五万精兵悄然从万里城出发,向着南部一路潜行。   按照时间推算,应该很快就会抵达横刀城下了吧。   韩光兆遥望着来时的道路。那个废物一样的舒王爷,应该能按照约定打开城门吧。   年轻的皇帝早一步逃走了,固然逃过了一劫,但也让今晚行动成功的几率大增。   这一趟他们北朔来的先锋兵马虽然不多,却都是最精锐的骑兵,贪狼营是百战百胜的无敌劲旅,务必力求一战功成……   韩光兆众人因为心中揣着大事,浑然没有察觉,在夜色的掩饰之下,公主凤驾漫长的队伍中,有一小截悄然失去了踪迹。   实际上就算韩光兆发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几百号人罢了。在万里城坚固无比的城墙和北朔皇帝陛下统帅的兵马面前,这点儿人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够。就连护送公主凤驾的五千辟东营精兵,他都没有当一回事儿。   而这消失的几百号人,将要给这个寂寥的北疆夜晚,增添无与伦比的声响与光亮。   不过在这之前,最先传来响动的还是大周的横刀城。   距离横刀城已经有数里之遥了,但骤然点燃的战火声音,还是被夜风送到了这片荒芜的草原上。   最先传来但是地脉震动的声音,仿佛呼啸而过的泥石流,那是千军万马奔腾冲锋才会有的响动,紧接着是嘹亮苍茫的号角声,在寂静的夜幕之下无比清晰。   韩光兆也是经历军旅之人,立刻明白,是横刀城的城门打开了,否则贪狼营不可能组织如此大规模的紧急冲锋。   成功了!他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勾结舒王秦勋打开横刀城的城门,这个计划并没有十足的成功把握,虽然对方身份高贵,而且他也将几十名高手留在舒王身边作为辅助。   但计划嘛,从来是尽人事听天命的。   如今看来,这天命,果然在他们北朔啊!   一旦攻克的横刀城,立刻挟持舒王,挥兵直入函谷关。   趁着关内反应不及,精选三千兵马假装成返回的送嫁兵马,有舒王这个好帮手在,骗开城门,不在话下,然后就可以长驱直入,扫荡中原。   甚至连那位提前离开的年轻的皇帝陛下,想必如今也没有走的太远吧,正可以一起虏获。   属于他们北朔的江山盛世,终于要到来了!   从一开始,北朔就将这一战的目标定为中原。   对突毕族的忌惮当然是真的,但毕竟还是一家人,可以靠着更和缓的手段解决。当然,能借助裴翎的手,将其好好教训一顿也是不错的。之后中央王庭收拾起来,也可以更加轻松。但比起突毕族,中原才是更加肥美的鲜肉……可惜这肥美鲜嫩的肉,总是有尖刺包裹,让下嘴的恶狼头痛无比。但如今,最顽固的一根尖刺终于被拔除了。   韩光兆无比激动,这个攻略计划,他是制定者之一,更是最重要的执行人。   之前他们北朔朝廷为了针对大周的战略,有过剧烈的争执,他们争议的当然不是是否南下,而是南下的时间点。   是现在动手,还是再过两年?   他是支持立刻动手的一派的。   从战略上讲,眼前确实是攻击大周的最佳时机。   谁能想得到,在和平协议刚刚签署,向全天下宣布迎娶大周公主为皇后的时间点上,北朔会发动突然袭击呢?无论横刀城,还是函谷关,因为这一场盛大的联姻,内部的将士应该都处在松懈状态。   而这个时机,大周刚刚经历南陈的战火洗礼,折损甚大,据说南军几乎全军覆没,至今南部的十余个郡都没有平定。中军很大一部分都牵扯在南部战场上。   甚至连让他们最忌惮的那个人,裴翎,如今也远在东部的昌龙观,率军准备袭击突毕族。   大周一方久战力疲,名将缺席,而北朔一方养精蓄锐,野心勃勃。两相对比,将来数年,只怕都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时机了。   而且这样着急南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随着南陈残党势力投效突毕族。突毕族一向贪婪狡诈,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将真正的开天弩机关图送到了京城之内。这个举动明面上是想要讨好穆氏皇族,不要追究其南下劫掠昌龙观的罪责,私底下只怕也有祸水东引,将王庭目光引向南部的小算盘。   但无论如何,终归让穆氏皇族知晓,自己之前耗费了无数金银和时间研究的图纸,只是废物。气愤之余,针对新的图纸,他们立刻开始投入制作,然而一个让人尴尬的难题发生了。   开天弩的制作极为精巧复杂,就算是在大周,有这本事的工匠也不多,南陈的小朝廷人才集中,得到图纸又早,才制成了一千余架。   而北朔这种擅长精细机关人才……不好意思,工部迅速征召了城中的能工巧匠进行尝试,发现能够制作成功的,只有三四个人……   北朔工匠虽然多,但普遍走大开大合路线,精密机关方面,严重落后于中原地区。   而且在韩光兆等北朔朝中的有识之士的眼中,还有一重隐忧。   大周辟东营仅凭着五万不到的兵力,就攻陷了易守难攻的建邺城。这种战绩,如何做到的?大周这些年来虽然战力并没有太多长进,但奇门兵器让人防不胜防,与其继续等待第二个开天弩研发出来,不如趁着这个时机,一举荡平……   也许是被这些意料之外的声响惊动了,走到一处丘陵上,公主突然命令车驾停了下来。   果然也发觉了!   韩光兆上前躬身行礼,装模作样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情?再往前走不久,就是万里城了,出迎的队伍还在等待着呢。”   车上沉默片刻,传来一声询问:“怎么后方横刀城的方向,声音如此嘈杂,请韩大人派人前去探听一番。”   公主的声音带着三分凉意,是开始怀疑他们了吗?韩光兆满不在乎地想着。   只要南下的战略功成,眼前的公主,价值大大降低了。不过他也没有得罪人的打算,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凤驾暂且在此安歇。臣这就前去打探。”   本就关心着前线的战局,韩光兆趁着这个机会,迫不及待领着亲信策马掉头,往南部而去。   至于公主的凤驾,暂且停留在此也好。   带着一队亲兵,策马疾驰,沿着丘陵往南的道路,韩光兆奔向另一座山头。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自家伟大战略的进度了。   极目远眺,横刀城的方向一片黑暗,他从怀中掏出随身的观海镜,可惜夜幕的掩饰下,什么都看不清楚。   要是有之前大周皇帝所持有的那种观海镜就好了!   韩光兆满心遗憾地将观海镜收了起来,正犹豫着是否该带人在靠近一些,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声音实在太大,刹那间只觉一阵地动山摇,其剧烈程度还胜过之前贪狼营的万马奔腾。   韩光兆震惊地转过头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万里城!   北朔皇帝御驾所在的地方。   这一次韩光兆甚至不用观海镜了,因为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万里城内骤然腾起的火光,灼热刺眼,仿佛苍天震怒,化为璀璨的雷霆,锐不可当地劈在了城头上。   这只是一个开端,接二连三,更加剧烈的声响和更加璀璨的火光。宛如夜幕之下绽放的火焰花朵,点缀着幽暗深处的天幕。   那架势,那劲头儿,仿佛天神愤怒至极,不将这碍眼的城池化为齑粉誓不罢休。 第170章 攻入   如此酷烈的变故, 不仅韩光兆等人惊呆了,连遥遥相对的横刀城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横刀城内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城门口, 贪狼营统帅黎千钧呆愣地看着后方燃起的火焰, 一向冷静的年轻脸孔上情不自禁流露出呆滞的表情。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夜色的掩饰之下,他带领着贪狼营的五万精兵悄悄逼近了横刀城。   那个大周的废物王爷, 竟然真的按照承诺, 偷偷打开了南城门。   黎千钧大喜过望, 原本他们还预备了假扮有事返回的公主随从, 骗开城门的第二套方案。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他立刻指挥着士兵发起进攻。   精锐骑兵挟雷霆万钧之势, 一举冲入了城内。   迎接他们的首先是箭雨和飞石。   李祎指挥着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士兵, 持着开天弩对着冲入城内的士兵连击。   飞蝗般的箭矢破开夜空, 闪电般刺向下方冲入的贪狼营骑兵。   纵然这些骑兵都披挂着甲胄, 也丝毫没有用处。   这是开天弩第一次在北疆的战场上展露威力,让几乎所有士兵都为之震惊。   有陷阱!   听闻前锋的奏报,黎千钧立刻意识到了, 但是丝毫没有在意。贪狼营的精锐个个都身经百战,悍不畏死,什么陷阱都能轻松踏过。   这是效仿之前南陈在管县对付南军的手段吗?   贪狼营可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懦夫,而且横刀城外地形开阔,不是管县那种狭长的避无可避的山道。   眼瞅着对面的城内露出火光,利刃破空的声音突袭而至。   不用黎千钧吩咐,后续的士兵个个眼露凶光。北朔的骑兵,从来越是难啃的硬骨头, 越是气势凶残。   数千名精兵冲击着南城门,厚重的城门很快在酷烈的攻击下发出残破的碎裂声。   冲入城内的士兵更多了,持着盾牌,阻挡着四面八方的箭矢,猛冲向前,丝毫不在意身边同伴的陨落。   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终于有一队士兵冲破了街道上的弩阵,入了城内。   迎面而来的是火焰和巨石的攻击……   李祎站在城楼高处,眼睁睁看着冲入城内的骑兵越来越多,心中开始有些忐忑。皇帝定下的这个战略,能否成功呢?仅凭着两千架开天弩的杀伤力,纵然能挫败贪狼营的前锋,但是不可能完全阻挡其冲击的。   一旦被他们真冲破了防线,整个横刀城落入敌手,那就是个诱狼不成反被狼吃的大笑话了。   对这个凶险无比的计划,李祎其实是想要拒绝的,奈何连皇帝本人都亲身涉险了,他也无力阻拦。   在折损了数千名精锐之后,开天弩阵开始后继无力,眼看着冲入城内的士兵越来越多,连第二波的火油陷阱也无法阻挡。李祎咬牙,命令北军的精锐上场了。   对这种成千上万兵马的袭击,最终的决胜,还是要落在双方士卒的白刃对决上。   横刀城内的士卒也都是与北朔对战多年的劲旅了,迎上骑兵,瞬间厮杀满地,鲜血横流。   就在李祎忐忑不安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惊天动地。   他立刻抬头想着后方望去,目光中满是惊喜。   真的开始了,原本设定的计划。   秦诺站在了丘陵高地上,遥望着绽放灿烂火光的万里城,眯起了眼睛。   韩光兆离开之后,秦诺并没有在那里等待,而是命令车队继续向前,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战略的最终结果。   从车架上下来,秦诺去了金碧辉煌的凤冠珠簪,散开了头发,可惜精致的金色长裙来不及更换,只披了一件雪青色的貂绒大氅遮挡着。素白的绒毛簇拥在俊美无暇的脸蛋儿旁边,衬得整个人风华无双。立在这荒蛮肃杀的战场上,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莲。   皇帝生得好,詹子平早就知道,但如此风仪,还真是第一次见。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劝道:“皇上,这里距离战场太近了。”   秦诺笑起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万里城,“总不会比北朔的皇帝更近吧。”   詹子平无语,炸、药这玩意儿,他只在建邺城用过一次。因为缺乏经验,虽然战略目标达成了,但也导致己方数十名士兵失聪的悲剧。对这个玩意,他就有点儿心理阴影。   皇帝倒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年纪如此轻,便有大将之风了。   詹子平心中暗暗叹服,看向皇帝,满目崇敬。   秦诺若知道他的心里话,只会摇头苦笑,只是现代人的经验罢了,这种火、药,又不是原、子、弹,没有那么广的杀伤力的。   不过用来对付这个时代的骑兵,是足够了。   没错,秦诺这一次的目标,是北朔的那位皇帝陛下,还有他纵横天下的几十万铁骑。   这位吉武帝少年时候就是勇武无双的战将,壮年继位之后四处征伐,武勋盖世,西域和东川诸国如今已经被他们灭的差不多了,这十几年里,北朔的版图几乎扩张了一半,人口和兵将也大幅度增加。   国力蒸蒸日上,而能灭的对手都灭的差不多了。偏偏这位吉武帝才五十左右,身为武道高手,再活个三四十年都轻而易举。绝对是大周头号强敌。   得知北朔勾结秦勋想要南下的消息之后,秦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北朔皇帝,确实是最佳的出兵时机。刚刚经历南陈战事,大周兵马久战力疲,而他们蓄势待发。   那么自己该怎么应对呢?最保守的计划,当然是火速拿下秦勋,命令北疆地区提高警惕,坚壁清野,彻底将北朔的兵马挡在关外。   但是秦诺并不想用这种保守的法子。陈玹兄弟逃亡突毕族,开天弩的真正图纸迟早会被他们获得,而炸、药这种东西,对付起北朔分散奔袭的骑兵来并没有显著优势。   虽然也在让格物司研究火、枪了,但科技的进步,很难说会在哪一年取得决定性成果。   北朔的兵锋迫在眉睫。就算这次不成,最近几年肯定会反复攻略。   所以秦诺决定,利用这个时机,兵行险招,换取更大的利益。   所凭借的,就是手中的大杀器,炸、药!   听闻了北朔皇帝要亲自迎娶的消息,他立刻同意了亲自送嫁,这位皇帝陛下骨子里还是位勇猛无数的战将,十几年来多次御驾亲征,如今南下中原这样的重要战局,自然要亲临战场。   选择这样快地出击,也是因为炸、药的保密不可能持续太久了。   在攻陷建邺城之后,秦诺故意命人放出风声,说是天雷降临,劈碎了建邺城墙,是天意诛灭南陈国祚。一方面瓦解南部残党的反抗之心,一方面也是为了掩饰这种崭新的战略武器。   但这种隐瞒不可能很久,在北朔发现真相之前,先用这玩意儿给他们狠狠上一课,将他们的皇帝陛下和主力兵马送上天,是秦诺这一战的最终目标。   为了确保一战功成,秦诺这一趟可是将格物司内几乎所有的库存都带来了。   公主殿下的嫁妆箱子里,表面上看着是无数金珠细软,其实满满当当都是送给北朔皇帝的催命符!   幸而现在是冬天,气候寒冷,而且格物司严密包装。否则这样长途跋涉地运送,极有可能在半路发生擦枪走火爆炸的悲剧。   苍天庇佑,这么巨量的炸、药,硬是被他们一路平安无事运送到了。   如今使用起来,果然效果非凡。   刚才北上道路上嫁妆队伍中消失的几百号人,就是辟东营和格物司的人,前往万里城周围,执行这个计划。   这一次,不同于建邺城,大周的士兵没有潜入到城池底部安放炸、药,因为北朔皇帝御驾在城内,城池附近高度警惕状态,想要悄无声息接近城墙根本不可能。   他们用了投石机,或者称之为原始状态的火炮更合适。   建邺一战之后,秦诺就命令格物司抓紧研究远距离攻击的火炮。格物司短短的时间里,将大周军方原本的火焰投射机略加改良,就是一种新版本的火炮。而且比精铁浇筑的火炮更加轻便易携带。   为了确保行动效率,这一次辟东营可是准备了足足上千驾投射机,能够连射。成千上万的炮弹齐飞,投入到万里城内,虽然有些落点不好,难免变成了哑炮,但幸存的爆炸足以让整个城池都地动山摇起来。   这一战的目标就是将整个万里城化为砂石,连同他们内部的数万精兵,以及那位皇帝陛下,甚至还有后续的援兵。   从未经历过的攻击方式,想必今晚身经百战的北朔精锐会大开眼界吧!   幽暗广阔的草原上,送嫁的队伍忙碌地像是一队蚂蚁。   杂役和脚夫打开一箱箱嫁妆,顶层的珠宝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内中黑褐色的粉末包裹被小心翼翼取出。他们都是格物司的人员。   然后送往前方,同时辟东营的士兵取出长长的竹筒状的工具,这是投射器。   将炸、药的引线点燃,带着细微火光的火、药如同一颗颗小星星,从投射器末端飞向天空,然后落到高耸的城墙后面。   作为军事堡垒,万里城虽然雄壮高耸,但结构紧凑,占地规模不大。这种集中轰击,也就是对这种建筑物高度集中的堡垒比较有效。   此时无数爆炸的冲击下,很快摇摇欲坠,内中更有无数惨呼和坍塌声响起,夹杂在轰天动地的爆炸声音里,细弱的像是猫儿叫声。   秦诺遥遥听着,情不自禁升起一点儿同情呢。   在被蜂拥而至的炸、弹洗礼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城池的大门开始动了。   秦诺举着手中的观海镜,紧张了起来。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为了确保将那位皇帝陛下留在这座城内,四方城门更是辟东营的重点防护对象,每个大门,都有投掷器紧紧对准,只要有一丝开门的痕迹,就朝着里面猛丢火、药。   南门开启不久,几十个炸、药包丢进去,伴着轰鸣的巨响,整个南城门被炸成了一片废墟,高耸入云的城墙垮塌下来,直接将这个出口彻底堵死了。   而东门的行动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在炸、药丢进去之后,虽然惨叫和哀嚎不止,但竟然有一队士兵硬生生冲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辟东营的任务了,一队士兵快马从后方冲出,迎上了这些死里逃生的士兵。   已经被城内的连环爆炸打击的头晕眼花了。这些北朔士兵完全不见了往日的精锐勇猛,无头苍蝇一般冲出城门,向着东边一路疾驰。   罗信带着兵马,迅速迎上去,不过片刻之后,就将逃出的数百名士兵全部斩获。   根据之前的情报,北朔的皇帝这次来迎亲,明面上只带了贪狼营的五万精兵,再加上万里城原本驻扎的三万人。   为了降低大周一方的警惕心理,得知大周皇帝只带着辟东营入横刀城之后,北朔的皇帝也不好带太多兵马。   后续的几十万大军,都落后一步,避开大周探马的巡查。听闻了皇帝遇险的消息,快马全速疾驰,赶到这边至少也得一两天功夫。   这就是新式热、兵器带来的全新战略改变。   毕竟在旧有的认知下,就算大周兵马真出其不意攻陷了万里城,有贪狼营和万里城的八万精兵在,也能保护皇帝数天的安危,等待后续援军。   但现在,等援军一天之后赶到,很遗憾,只能给皇帝收尸了,如果还有尸体可收的话。   如今,比万里城中守军更加焦虑的是冲杀到横刀城的贪狼营。   黎千钧在发现后方万里城发生变故之后,立刻陷入了矛盾之中。城中还有三万精兵,论理说足以保护皇帝不失了,他们应该继续横刀城的攻略,趁着这次机会,将这座眼中钉肉中刺彻底拔除,从而一举南下。   但是这轰天动地的声响实在太过让人胆颤心惊。仿佛是天上的雷霆之神降下了愤怒,纵然再威武霸气,皇帝陛下也是肉身躯体的凡人啊!   该战,还是该返?一时间性情果决狠辣的他竟然也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深渊。   犹豫并没有持续很久,一队人马快速向这边奔来。   韩光兆发疯一般用力抽打着胯、下的马匹,几乎要将骏马生生累死。这位素来以仪表俊雅、风流倜傥而闻名的北朔高官,赶到黎千钧面前的时候狼狈不堪,头上还带着刚才跌下马来的血痕和污泥。   “赶紧……返回万里城,救驾!”他失态地嘶吼着。   之前自己的推测果然没错,所谓的天雷,只怕真是大周的新兵器,一种威力强大,甚至还在开天弩之上的兵器。   克服了短暂的心理挣扎,黎千钧咬牙道:“全军退出横刀城,返回救援!”   横刀城内的厮杀已经是白热化状态,遍地血腥,浸染着这座经历过无数战火洗礼的城池。   大周的兵马防线坚固,而贪狼营的攻势酷烈,双方拉锯一般前行又后退,胶着在城门后方的几条街道上。   李祎正紧张的时刻,对面的贪狼营动了,开始渐渐后退。   听着城外响起嘹亮的收兵号角,李祎终于松了一口气。计划在按照之前预料中的进行,他立刻命令城内士兵兵分两路,一路固守城池,一路准备后续出击。   城外的贪狼营不过片刻之间,就聚揽了队伍,黎千钧一声令下,全军掉头往回赶去。   临别的时刻,这位年轻的北朔名将转头看了一眼横刀城斑驳的城墙。放弃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一大遗憾,但他发誓,终有一天,定会再次杀奔这里,将这座城池彻底征服。   来时如潜伏的恶狼,回转却如同狂猛的风暴。数万铁骑在苍茫的草地上疾驰而过,向着万里城的方向奔去。   听到前方探马传回来的消息。   詹子平再一次跪地奏请道,“皇上,请移驾后撤吧。”   秦诺这一次没有继续坚持,同意了向后撤退的请求。自己继续近距离观战,只会让他们分心。   接下来的战场,是骑兵与骑兵的厮杀,辟东营对上贪狼营。同样五万精兵,同样是百战劲旅。   临别之前,秦诺扶起詹子平,笑道:“朕等着与诸位一起凯旋而归,共饮庆功之酒。”   “臣等必不负所托。”詹子平坚定地承诺着,站起身来。   秦诺带着车驾队伍,在精锐的护卫下,向东后撤,一直到了一处小山上,才停下脚步。   居高临下,遥遥望去,中间广阔的平原,已经成了两军厮杀的战场。   养精蓄锐,等候良久的辟东营,终于迎面对上返程而来的贪狼营前锋。   仿佛是两波幽暗的潮水,汹涌着向对方卷去,带着吞噬一切的血腥气。   秦诺的心神情不自禁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天。   滴水成冰的寒冷夜晚,白雪皑皑的幽暗密林。   杀气腾腾的两支队伍,刹那间交错而过,迸发出的热血与冷锋的光芒。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战场,目睹两军厮杀的血腥与狂野,满是震撼。而如今视线所及,厮杀的双方,无论阵势还是气场,都远远胜过当年。   辟东营依然是那个辟东营,却也不再是那个辟东营,它已经成了自己的辟东营。   而对手从裴拓率领的霹雳营,换成了如今的贪狼营。   更加精锐贪婪,也更加难以对付。   两军交战不久,秦诺就看得心头一阵发沉。   中军里面,霹雳营和辟东营都是北疆历练过的精兵,从装备到士气,绝对是大周顶级的了。裴翎也曾经称赞过的。   但是如今的战场上,两军交战的战况,却能明显看出一线差距来。   贪狼营不愧是北朔皇帝的精锐亲卫营。交锋的刹那,如同恶狼一般,迅猛的攻势几乎撕裂辟东营的防线。   幸好,也只是几乎。   最终,在詹子平娴熟的指挥下,防线挺住了,两军陷入胶着之中。   遥遥望着厮杀惨烈的战场,夜风将凄厉的喊杀声送到耳边。秦诺感觉自己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难怪这些年来,就算是最精锐的北军,对阵北朔也都是败多胜少。这种精锐到极点的骑兵,奔袭起来宛如钢铁洪流,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能抵挡的。   再一次庆幸,自己选择了这冒险的战略。   这样的北朔,简直强得让人心悸。 第171章 陨落   贪狼营士兵的厮杀冲击, 几乎是一头坚不可摧的恶狼,不停地疯狂撕咬着对手。   这还是在他们刚刚经历了横刀城一场硬仗的情况下。   面对强敌, 辟东营丝毫没有任何退避。因为任何人都知晓, 已经到了战局最关键的时刻。   辟东营很快掌握了主动权,不仅在于养精蓄锐的优势,更因为在辟东营的后方, 罗信又调派了二十架火炮前来支援。   数目不多, 投掷出的火、药炸裂在开阔的平地上, 也并没有造成贪狼营太大的伤亡。但是对他们心理上的冲击却是巨大的。尤其那震耳欲聋的声音, 还有腾空窜起的火焰。   纵然贪狼营的战士冷静下来, 胯、下的骏马也支撑不住了。   甚至有士兵强行驱策, 结果被受惊发疯的马匹摔下来的事情发生。   再加上两侧五百架开天弩的连射, 辟东营渐渐占据了战场的绝对优势。   远处观战的秦诺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招果然走对了, 回去之后还要赶紧研究威力更强大的火炮火铳才行。   后方万里城的轰鸣声还在继续,负责投掷火、药的格物司官员和士兵一个个卯足了劲,额头上青筋迸发, 酷寒的天气里,个个满头大汗。   似乎接到了援军返回的消息,万里城内的北朔士兵开始不停地组织冲锋,从还完好的西门和东门试图冲出来。甚至还有士兵,想要从垮塌成一片高耸废墟的另外两个城门攀爬出来。   罗信带着八千的机动兵力,不停地围绕着城池进行打压。将所有冲出的漏网之鱼斩尽杀绝。将这帮人彻底封死在这个地狱囚笼里。   一朵朵火焰花朵不停地在小城内绽放,巨石建筑物的垮塌声也越发频繁。   逼近了万里城的地界,贪狼营的士兵已经能看清楚那摇摇欲坠的残破城墙, 还有四周影影绰绰的大周骑兵了。   黎千钧几乎急得发疯,旁边韩光兆披头散发,双目赤红。   战况的厮杀越发惨烈,詹子平甚至毫不怀疑,如果己方不是有火、药和开天弩的助战,此时此刻只怕真挡不住这帮饿狼了。   二十架投掷器连续不停地工作,火、药在贪狼营的后方遍地开花,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是却引发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后果。   冬天的草原,本就遍地枯草。尤其今年入冬以来,北疆地区干旱少雪,被这一丛丛火花点燃,狂风呼啸而过,竟然起火了。   火势从贪狼营的后方窜起,一发儿不可收拾。   前有敌兵阻截,后有大火燃烧,纵然贪狼营的骑兵再精锐,胯、下的马匹也都是畜生,畜生天然是惧怕火光的。顿时后方一阵大乱。   韩光兆披头散发,跪倒在地。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原本设定的好好的战略,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们勇武无双的皇帝陛下,他们打造北朔最辉煌历史的那个人,还被困在城中啊!   上天难道抛弃庇佑他们了吗?   最绝望的时刻,韩光兆甚至忍不住跪地祈祷了。   然而,他的祈祷并没有什么作用,贪狼营的冲杀也一样,在战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之后。   天边泛起蒙蒙白光,一缕晨光破开黑暗的笼罩,投射到这片血与火交织的大地上。   就在这样万物更新的时间点上,北朔牢不可破的万里城,曾经被这位铁血帝王自诩为万里征途起始点的城池,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惨烈声响。   先是城北的塔楼开始崩塌,然后迅速延绵到整个城墙,包括拥有最高瞭望台的南城楼。轰然倒地。   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猎鹰连续不断的琢食下,残酷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实际上在整个最厚重的城墙垮塌之前,城内的所有建筑物,都已经在这连绵不绝的残酷打击下坍塌地差不多了。   用了成千上万的火、药,格物司的官吏和辟东营的士兵,硬生生将这座堡垒炸裂成了齑粉。   在这个世界,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战场上无论是贪狼营还是辟东营,敌我双方的战士,似乎都有瞬间的停顿呆滞。包括那些拼了命一样往里面投掷炸、药的格物司人员。   整个天地间一片寂静。   唯一没有陷入这片寂静的,可能就是带着机动兵马在城池周边负责清扫的罗信了,虽然面前碎石崩塌飞溅,辟东营精兵也没有丝毫后退,他们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所有试图从这片废墟中爬出来的生物全部砍死。   “皇上……”护卫在秦诺身边的辟东营策军校尉陈长安终于醒悟过来。   他脸上出现激动难言的神情,“皇上,我军大功告成了,皇上英明……您建立了无双霸业……”因为过于激动,他都语无伦次了,年轻刚毅的脸庞涨得通红。   秦诺放下手里的观海镜,慨叹了一声:“应该是吧。”   万里城都变成这个样子了,那位皇帝陛下……应该不会还活着……吧?他小心翼翼地想着。   秉持谨慎想法的显然不止皇帝一个,罗信扫荡完了试图出城的残兵,立刻指挥着士兵冲入了废墟之中,攀爬搜查,不放过任何活着的生命。虽然这个过程有些复杂。   这种赶尽杀绝的劲头儿让秦诺咂舌不已。但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实际上这种担忧纯属多虑,罗信杀进城内,才发现就算偶尔有士兵没死,也已经被连续不停的爆炸摧残地耳鸣失聪,双目流血,离死不远了。   看着辟东营在万里城进出不停的扫荡身影,秦诺终于能肯定,自己攻略的第一步,成功了!   天边灰蒙蒙的一片,凛冽的寒风扫荡着空旷的草原。   似乎天地也在为这场大战和一位王者的陨落哀伤。   黎明终于降临大地。但是北朔贪狼营的每一个战士,却是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万里城崩塌所带来的短暂僵持之后,突然黎千钧动了,他没有指挥士兵发动残酷的攻击,而是突然摘下了血迹斑斑的头盔,扔在地上,然后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嘶吼。   那是野外孤狼一般的声音,充满了受伤之后的痛楚,还有近乎绝望的悲怆。   回荡在辽阔的草原上,回荡在这个黎明初至的冬日清晨。   紧随着他,身边的亲卫也开始咆哮,进而延绵到几乎所有的贪狼营士兵身上。   经过一夜的鏖战,被前后夹击,又有火、药和开天弩的摧折,五万的贪狼营精兵依然存留近半,他们是北朔最精锐的战士。   此时异口同声向天嘶吼,如同一群受伤的野狼。   这样凄厉苍凉的声音,还有那种扑面而来的悲怆苍凉,听得几乎每个人都心神震荡。   小山之上的秦诺也不例外,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骤然升起一种悲怆感。   这样坚不可摧的精锐,几乎是任何帝王都要爱惜不已的绝世神兵,却要硬生生折断在自己手里了。   但无论什么感情,都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战局。   这是最锋锐的刀,但这柄刀却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敌人的,一旦被走脱,将来势必要反杀大周,不知会搅动多少血腥风雨。   如同万里城内的数万精兵,他要将贪狼营留在这里,跟他们的帝王一起陪葬。   还有接下来的第二步计划。   头狼被宰杀,只是让狼群一时受挫,很快他们又会选择出新的头领来。   所以秦诺这一次,不仅要将这位皇帝陛下葬送在这里,还有北朔穆氏王庭几十年里仗之纵横天下的铁骑,也要一并收拾。   尽可能地消耗北朔穆氏王庭的有生力量!是这一战的最终目标。这些年穆氏一族征伐各地,压迫部族,收拢权柄,靠的都是他们天下无敌的铁骑。一旦削弱到一定程度,就像是恶狼被拔去了爪子。   刚刚被征服的西域地界,还有被压制的各大部族,必定都会有所动作。   到时候大周只要坐山观虎斗,安心吃瓜就行了。   几乎在万里城崩塌的同时,李祎带着横刀城内的两万精兵,与从万里城撤下来的火、药投射队伍汇合,绕过了辟东营和贪狼营厮杀一片的战场,一路向北。   在万里城的北部,是赤水山,这一处地形狭窄,山道曲折,是天然的伏兵地点。   带着火、药队伍和开天弩的射手刚刚埋伏好,远处就传来了地动山摇的轰鸣声,这是真正的北朔大军全军突袭的声音。其威势之庞大,十倍于之前的贪狼营冲锋。   在听到了万里城剧变的消息之后,原本负责后续支援的镇国大将军慕容澈立刻带领主力兵马,前往万里城救援他们的主君。   比秦诺他们预料的更早,援军赶到战场了。   李祎和格物司的几个官员站在顶峰,用观海镜遥望着远处奔袭而来的队伍,纷纷变了脸色。最当先的铁骑,从人到马,都披挂着全副武装的黑色铠甲,急速奔袭而来的身影,如一团从地狱涌出的黑雾,迫不及待要将所有生灵吞噬。   是铁浮屠,难怪奔袭速度如此之快!只是眼前的铁浮屠,比北朔传说中的规模,还要庞大数倍,李祎根据马匹腾起的烟雾,推测这一支先锋至少有八千到一万人的规模了。   山峰上的大周将领都惊惧不安,之前朝廷曾经担心过的,北朔铁浮屠饲养规模扩大一事,果然成真了。   而这支部队被北朔严格保密着,准备在今日南下的攻伐中,一举奠定无双功绩。   难怪援军来的这么快!李祎皱起眉头。   因为铁浮屠的速度,后方的骑兵大军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原本计划中的在山道中堵截全部援军的计划只怕……   “将军,不能等了。”眼瞅着铁浮屠进入山道,转眼已经奔到了中段,格物司的官员低声道。不可以让这支队伍冲出山谷,抵达战场。   李祎咬牙,一声令下:“攻击!”   北朔骑兵匆匆而过,经过赤水山道,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纵然这一次的战局,充满了变数,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北朔铁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遭受袭击,而且是如此酷烈的袭击。   第一波还是开天弩的连射。对上狭窄山道之中的密集骑兵,居高临下的射击几乎没有一箭落空的。   前锋冲击的势头顿时被阻拦了下来。   但是北朔对开天弩早已有所防备,后方的将领听闻,一声冷笑,“上盾牌!”   针对开天弩的攻击力,北朔早已研发了一种崭新的盾牌,钢铁打造,外罩韧藤,虽然沉重,但却能够实打实阻拦下开天弩的攻击。   随着一声令下,两队兵马手持巨大的重盾,冲入夹道之内,高举盾牌,护卫着中间的骑兵。   开天弩的攻击力顿时大减。   李祎站在山头,暗暗庆幸,幸好军中还有崭新的大杀器。   格物司的火、药投射队伍已经蓄势待发,随着后方北朔主力也进入夹道,罗信一声令下,顿时万“包”齐发。   支援的北朔铁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前一秒钟还在震惊,大周兵马扔过来的是什么?是发现开天弩无用,准备逃亡,所以连随身的行李扔下来了吗?   疑问刚刚浮起,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将他们可怜的人生观彻底粉碎了。   狭窄的山道很快变成了火焰和爆炸的地狱。   之前万里城内的一幕,在这个狭窄曲折的山道内重复上演着。   万里城隔着厚厚的城墙,无法看到内中的情形,而从山头上居高临下,却可以俯瞰到此时北朔兵马的惨状。   曾经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铁浮屠,很快在剧烈的轰炸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甚至分成前后两截的战场上,前锋铁浮屠崩溃败亡比后方的主力骑兵更加迅速。   因为铁浮屠的战马,常年服用药材等物催发其血性和攻击力,比普通的战马更受不得刺激,在剧烈的声音和火光下,纷纷发起了疯。   无数战马疯狂嘶鸣奔逃,将背上的骑士甩下来,疯狂践踏着。   能够骑乘铁浮屠的,都是北朔百里挑一的勇士,本想着南下建功立业,此时却在这帮疯马的残酷践踏下肠穿肚烂,哀嚎不绝。   有些将领强撑着,想要攀爬山头,组织反击,但很快被两侧的开天弩连射教做人。带着重盾不可能爬山的。   顶峰之上,李祎看得心惊。   这样一支纵横天下,闻名当世的骑兵,就这样走到了穷途末路。   败得这样离奇,这样难看。   后方的骑兵主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数士卒耳鼻流血,战马嘶鸣发疯。不同于贪狼营在开阔的平地上可以四处躲避,炸、药这种东西,在有限的空间里果然是所向披靡的大杀器。   而爆炸引发的大火,更是在整个山地窜起。连李祎都不得不指挥着士兵后撤,躲避火势。   已经被提醒塞住了耳朵,还是挡不住剧烈声音和刺眼的火光。作为一个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兵,李祎在指挥杀敌的间隙,无限感慨。   这天下的仗,竟然还能这么打? 第172章 重生   听着前方送来的战报, 秦诺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   对付这帮恶狼,果然还是靠外挂才最省心。   像眼前辟东营这样实打实硬碰硬的仗, 还是太辛苦了。   只可惜因为铁浮屠速度太快, 后方慕容澈的兵马并没有完全进入夹道,李祎就不得不下令攻击了。这一战,终究还是无法将援军全部歼灭啊!   对这个变数, 秦诺也满心遗憾, 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正思考的功夫, 秦诺突然感觉脸颊上一凉。   他抬起头, 点点洁白从白蒙蒙的天际洒落下来, 伴着黎明的晨光。   是雪花!   积蓄了十几天的阴云, 在这个战况最激烈的清晨, 终于化为雪花洒落人世间。   秦诺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   下雪了!该死的,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明明已经在天上攒了十几天,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   雪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急,很快细碎的雪粒子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来。   身边的陈长安等人也变了脸色。   雪天是无法使用炸药的,万里城后方的战局,还在僵持着啊!   第二个变数,纵然万般无奈,也只能乖乖接受。   秦诺咬牙切齿,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心态。   “传令北边,让李祎立刻撤军!”   这一战纵然无法收获最完美的结果,但仅凭现在的斩获, 也已经足够丰盛了。   遥远的万里城之后,爆炸的声音还在继续,剿灭北朔大军的战局刚进行了一半。老天爷竟然不长眼地下雪了?   赤水山头上,李祎看着扑面而来的雪花,几乎要跳起来骂娘。   眼看着战局就要大获全胜了,却因为这一场雪,给对面的北朔大军留下了一线生机。   肉眼可见的,火势在渐渐熄灭,投掷下去的火、药变成了哑炮。   辟东营的传令兵匆匆赶到,带来了撤军的命令。   满心不甘,满心遗憾,李祎却知晓,自己只能撤退了。   最后方的山道上,随着火焰开始变小,北朔的大军蠢蠢欲动。   刚才的火、药攻击,因为铁浮屠冲击太快,北朔后援还有数万兵马没有进入山道,及时收住了速度,被冲天而起的火势阻截在后方。一旦山道通畅,他们很快就能组织起崭新的冲锋。   最终,格物司的兵马将剩余的火、药埋到两侧山头上,然后匆匆撤退了下去。   北朔的后援队伍借助大雪,拼命地扑打着火焰,终于能够进入山道,立刻涌入救援这些已经被火焰和爆炸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同伴们。   就在这个时候,伴着两声巨响,整个赤水山头垮塌了下来,无数砂石滚落,将狭窄的山道填埋,连同内中忙着救援,以及还在呻、吟的数千名北朔骑兵。   慕容澈只能领着残存的兵马再一次匆匆后退到山道后方,看着远处垮塌的山峰,几乎目呲欲裂。   不过一天的激战,所带的二十万精兵,折损了一半。   眼睁睁看着无数精兵被困在火场之内,不能救援,几乎锥心刺骨。这些都是他们王庭最精锐的勇士啊!   幸而苍天庇佑他们北朔,竟然在这个时候下起了暴雪。   火势很快被压制,他吩咐属下救援,却又被最后的爆炸迎头痛击。   崩塌的山石葬送了上千名精兵的生命,而且还阻断了南下救援的道路。   陛下怎么样了?贪狼营怎么样了?每一个北朔将领的心头都沉甸甸的,不敢去想那最惨烈的结局。   放下观海镜,秦诺稍稍放心。   李祎带着横刀城守军,成功撤退了回来。   战事不能拖延太久,因为这一场雪,后面残存的援军迟早能越过垮塌的山道,赶来战场,而且北朔想要扫荡中原,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援军。   尽快将战场清扫干净,然后返回关内。   李祎的两万兵马,撤回之后合并辟东营,对贪狼营展开猛攻。   对北朔随之而来的报复,秦诺并不太担忧。   大周与北朔本就是生死之敌,丧失了皇帝,又重重折损了主力,任何王朝,总要先休养生息,才能继续南下征伐。   北朔如今的那位太子殿下,文治武勋虽然也很杰出,但比起吉武帝还是逊了一筹。上头还有位虽然母族低微却功勋卓著的二皇子,以及血脉尊贵的六皇子,在朝中都各有派系。再加上各怀鬼胎的其他部族,没有了吉武帝这座大山的镇压。就算太子能顺利登基,北朔的内政,只怕要先乱上一阵子了。   接下来的战局让秦诺看得心情复杂。   哀兵必胜还真不是一句虚言。   贪狼营的残兵,在黎千钧的带领下,几乎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向着辟东营发动了攻击。   可是这样迅猛的攻势,贪狼营依然不可能挽回败局。   此时此刻,如果贪狼营选择后撤,在辽阔的草原上,辟东营还真不能将他们怎么办。衔尾追杀也不可能将其全部覆灭。骑兵一逃亡,队伍松散,无论开天弩还是火、药,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但此时此刻,贪狼营的战士,没有一个选择后退和逃亡。   汹涌的黑色潮流像是最绝望的巨浪,向着辟东营的方向卷去。却在辟东营和横刀城守军的夹击下,在火、药和开天弩的猛攻下,一个个扑倒在地上。   秦诺放下了观海镜,没有再看。   大局已定,他也该启程返回横刀城了。想必妹妹还在关内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更遥远的皇宫,还有他牵挂不已的人。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完成分别之前的承诺,带着北朔的雪,为她做一只小猫。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纵然再完美的计划,终究会有意外发生。   一场暴雪,让秦诺痛心疾首,接下来的变故,更让他怀疑,自己之前积攒的好运气是不是一次性消耗光了。   在他认为大局已定,不可能再有变数的时候。   偏偏战局出现变化了!   一队骑兵从东方的山脉底部冲出,转眼就到了平原之上,如一柄利剑,骤然插入辟东营的后背。   原本呈现一面倒的战局霎时被打乱了。   小山上的秦诺正要离开,却被这骤然而来的变故拖慢了脚步。   这是哪里来的兵马?   雷霆万钧的气势,还有士兵的装备衣着,明显是北朔一方的兵马。   秦诺一颗心直愣愣沉下去。北朔后方的援军,难道不止从北部的赤水山脉而来,他们在东部的丘陵地带还埋伏了一只奇兵?   可是之前横刀城广撒探马,对附近的地形勘察了个遍,这只庞大的队伍,如何躲过了探马的搜查?   这只奇兵来的突兀,更让所有人心悸的是,恰好从东部斜前方冲出,挡在了秦诺返回横刀城的路上。   辟东营迅速反应过来,罗信率领着部分兵马迎了上去。   突袭而入的兵马来得突然,攻势迅猛,双方霎时间冲击对撞。   鲜血四溅,洒落满地。   骑兵对冲的战局是如此激烈而残酷。   与之前占据山头遥遥观看的感官不同,这一次辟东营和北朔援军的对决,就发生在秦诺立足的脚下。   喊杀声几乎穿破耳膜,兵刃交击传来让人牙酸的颤音,饱含血腥味儿的杀气扑面而来。   秦诺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鏖战一天一夜的辟东营战士都已经疲惫了,对冲的战局显然不占优势。   而中央战场上,原本筋疲力尽的贪狼营战士,眼看着援军来了,一时间精神大振,竟然逐渐稳住了不断后退的阵脚。   陈长安急道:“皇上,此地不能久留,臣等护送御驾,立刻返回吧。”   他心中百般后悔,不应该放任皇帝在战场上久留,应该趁夜催促圣驾返回横刀城的。   谁知道北朔还有这样的一支援军!   秦诺明白自己留在这里,只会让詹子平他们更加分心,强压下忧虑的心情。他立刻吩咐所有人放弃轴重和车驾,换乘马匹。   陈长安带着一千精兵,护着秦诺寻找破绽,冲破援军阻碍,向南而去。   然而这片山头上的动静,立刻被来援的北朔兵马注意到了,兵马冲着这边杀奔而来。   罗信指挥着士兵阻截,一时间,秦诺立足的小山头,变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很快,不仅北朔援军,连贪狼营和辟东营的战场,也在逐渐向着这个方向靠拢。   对詹子平他们来说,秦诺的安危是头号大事,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护圣驾平安。   而对北朔一方的兵马来说,自己的皇帝都死在了大周奸贼的阴谋当中,无法攻破横刀城,杀戮泄愤,将这个皇族公主斩杀,也是一种报复了。   来援的兵马不多,只有两万人左右,但一股崭新的有生力量,足以让原本一面倒的战局僵持下来。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炙热的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很快赤红的色彩又被新的积雪覆盖,然后再一次被热血染红……周而复始,仿佛无穷无尽。   无数战士和战马倒在这一片冰冷之中,再也无法醒来。   眼睁睁看着战事持续,秦诺越发心急如焚。   时间在一点一滴推移,北朔后方还有很大一部分完好无损的援军,正在清理赤水山道,一旦被他们翻越过来……   夜幕降临之后,如果战事继续胶着,己方将会越来越不利。   虽然之前已经安排平西营从函谷关出发,前来支援了,但秦诺并不想将己方兵马的有生力量,跟对方硬碰硬。   一天一夜的持续鏖战,辟东营最精锐的战士也已经满身疲惫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后退。   秦诺终于咬牙,喝道:“不能继续等下去了,突围!”   陈长安立刻跪地道:“皇上!臣等誓死护卫皇上返回横刀城。”   秦诺却吩咐道:“不是向南回横刀城,而是向东。”   南下的道路,已经被北朔援军重重阻截,双方厮杀之惨烈,根本不可能穿过,如果硬要向着这个方向冲击,辟东营将会为了保护自己付出惨烈的代价。甚至有可能无法甩开追兵,连累内部空虚的横刀城。   向东、突围。正是这支北朔援军来袭的方向。如今道路通畅,空无一人。   而且往东走,有曲折的丘陵回廊,还有赤水河。逃脱的几率大增。   陈长安一愣,立刻明白了皇帝的顾虑。身为辟东营的一员,他醒悟皇帝这样选择的原因,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此时此地第一个该考虑的不是辟东营的存亡,而是皇帝的生死。   向东、突围,固然容易脱离战场,但要想返回关内却需要绕一个大圈子……   “这是圣旨!”秦诺掷地有声,然后翻身上了战马。   “挑选精锐,不必太多,跟随朕向东!”   陈长安终于咬牙起身,遵循皇帝的命令,率领护卫精兵,一起向东、突围。   这个选择出乎战场上所有人预料之外。   前来救援的北朔兵马拦截在南去的道路上,与辟东营杀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小山上冲下一队骑兵,向着空虚的东方疾驰而去。   还是残存的贪狼营反应比这批援军更及时一些,或者说他们的仇恨和愤怒更加剧烈一些,这样胶着激烈的战况,竟然还是硬生生分出了一队人马,前去追击。   詹子平收到御驾向东、突围的消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明白了秦诺的打算,指挥辟东营将北朔的主力死死咬住在战场上。   向东、突围,离开战场容易,但困难的是如何返回横刀城,需要绕一个大圈子。   自己必须为皇帝争取更多的时间,阻截追兵,今时今日,就算辟东营战死到最后一人,也万万不能让圣驾有失。   秦诺带着骑兵,策马飞驰在向东的道路上。不过片刻时间,就将战场远远抛在后方。   秦诺死命的抽打着马匹,以最快速度逃离战场,不仅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更是为了辟东营全体的存亡。   他深深明白,自己这个皇帝一刻不安全,辟东营就一刻不会后撤。   而战事继续拖延下去,胜利的天平将向着北朔一方倾斜,因为后方还有更多的北朔援军在向这边赶来。   当然,己方在函谷关内也有数万兵马后援,但真要变成双方旷日持久的大混战,这可不是秦诺想看到的。   骑兵冲锋对战,己方战力是真的落后于北朔的。   秦诺苦涩地承认这一点。   难怪这些年来北疆战场上的胜仗,基本上都是靠着裴翎等人奇谋布局,偏门取胜。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赢的极少。   天下战局,多正少奇,靠着奇谋布局来取得胜利,难以持久,还是需要有足够的实力啊。   一场布局,几乎底牌尽出,但面对北朔精锐无匹,横扫天下的铁骑,还是无法取得完全的战果。   奔驰在雪地中,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遥不可闻了。   天色阴暗下来,黑夜再一次降临世间,还有铺天盖地的大雪。   秦诺转身吩咐陈长安:“派人回去传讯,就说朕已经平安脱离战场,命辟东营和北疆兵马后撤回横刀城,不可恋战。”   陈长安却断然拒绝这个要求,“皇上安全,臣才能返回传讯。”   “你……”   “皇上,辟东营存亡,无关天下大局,但皇上一人之安危,牵系天下存亡。请皇上恕臣不能领旨。若是詹将军在此,也必是同样的选择。”   随着秦勋勾结北朔,证据确凿,这个舒亲王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处罚,但在清楚内情的人眼中,已经跟废人无误了。   到此为止,景耀帝留下的皇子,全部扑街。只剩下了秦诺一根儿独苗。再加上之前经过逆王之乱,将皇室亲近血脉屠戮殆尽。   说秦诺一人安危牵系天下苍生,还真不是夸张的。   秦诺无奈地继续抽打着马匹。   然而,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就是它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秦诺感觉自己的好运气真的已经彻底用光了。疾驰在雪地上,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骑兵队伍飞奔疾驰的时候,他身下的马匹突然一颤,猛地跌倒在地。   “皇上!”惊呼一声,陪同在身边的陈长安也好不到那里去,实际上同行前冲的十几个骑士,都发生了同样的遭遇。   一整天的大雪,已经埋到战马小腿,道路被完全遮掩,之前秦诺一行完全凭借着方向感和四周的矮树来赶路。   谁能知道,这一望无际的厚厚积雪底下,竟然有个坑!   而且看众人摔倒的规模,这个坑还不小!   秦诺在地上翻了个滚,灰头土脸爬了起来,手脚酸软,   因为积雪的缓冲,众人都没有受伤,但马匹就没这么幸运了。   可怜身下的骏马,陷在深深的积雪中,只余下头颅口鼻还露在外面,嘶鸣不已。   陈长安立刻命令后续骑兵停下,为秦诺换马,更改方向。   但就是这样短暂停留的功夫里,身后的马蹄声在逐渐逼近。   是贪狼营的追兵。这些战士是钢铁铸成的怪物吗?一天一夜的鏖战下来,竟然还能死追着自己不放!   陈长安当机立断,命属下护着秦诺前行。自己带兵反向回击,迎上了追兵。   秦诺没有迟疑,他立刻换马前冲,此时此刻,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身后传来兵器交击的冷酷声响,是陈长安带着骑兵,与追兵交上了手。   打马狂奔在雪地里,有一瞬间,秦诺有种错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两年前的冬夜,在辟东营的重重包围下,他孤身一人,单骑快马,向着幽暗的密林深处逃亡。   而如今也是在辟东营的包围下,却是披荆斩棘,挥洒热血,护着自己一路逃亡。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追兵越来越近。   贪狼营的追兵像是疯了一样,被陈长安阻截之后,竟然也兵分两路,不肯放弃前方的猎物。   对他们皇帝被人生生劈死的耻辱和愤怒,只有前方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暂时舒缓。   马匹突然嘶鸣不已,前方的道路闪烁着水晶版剔透的光泽。竟然是一条小河,河面已经完全结冰了。   要变道吗?沿着河道向下奔逃,亦或者直接渡河走过去。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底下的河水冻透了没有。   一时间,秦诺犹豫不决。   就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   突然河道对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有一队骑兵从东边尽头,疾驰前冲。   秦诺霎时间心头冰冷。   是北朔的援军?同一个方向,竟然还有两波援军,怎么可能?这不科学!   对面的骑兵来得比预料中更快,几乎是马蹄声传到的瞬间,那群银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山道尽头。   如一支飞驰的利箭,他们径直越过雪原,冲向战场。   正要咬牙命令全军渡河,秦诺策马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立刻传来冰面碎裂的咯吱声。果然没有完全冻上!   而相隔遥远,对面的骑兵已经抬起了手。   首先招呼过来的是破空而至的飞矢,穿破苍茫的暴雪和狂乱的寒风,擦着秦诺的耳边,射向后方。   一个骑兵惨呼一声,从战马上跌落下去。   是贪狼营的士兵,追击队伍中跑地最快的那个。   紧接着无数箭矢划破天际,落在后方的追兵身上。   是自己人!秦诺心头一喜,同时护卫在身边的辟东营战士也松懈下来。   来袭的骑兵队伍已经隔得近了,可惜纷纷扬扬的暴雪遮蔽了视线,秦诺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来的是哪些兵马。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朗中带着三分纯稚,如同他极具掩饰的娃娃脸长相。   “这玩意儿在战场上用来,真是顺手。”   秦诺还停留在河边,没来得及想起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的,突然一条灵蛇般的影子对着自己袭来。   长鞭灵活地缠绕上他的腰肢,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冲天而起。   居高临下的视角,他看到了陪在自己身边的辟东营战士震惊的神情,看到了地上散乱一片的碎石巨木,又看到了前来支援的队伍的白马银枪。   支援的队伍比想象中要少,好像只有几百号人吧。   来不及细思,然后,秦诺重重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揽住自己的腰,清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第173章 告白   一瞬间, 秦诺以为自己二次穿越了,或者说重生了, 重生回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某个人白马银枪, 率领八百精兵,冲杀在队伍当中,纵横大闹一场, 又巧合地遇到了出逃的自己。   然后, 挥鞭将险些跌进水中的他捞了上来。   一模一样的情形, 已经是第二次, 不, 第三次了!这是什么孽缘?   他跟这个混蛋之间……秦诺转过头, 盯着裴拓那张俊逸英朗的脸。   眼瞅着怀中的人一脸懵逼状, 裴拓表示理解。   养在深闺的公主殿下, 纵然性情大方,开朗好动,也不可能见识过这样血腥残酷的杀戮战场。直到现在还没有崩溃流泪, 已经能赞一句巾帼英豪了。   不愧是自己钟情之人!   也许是他视线中那炽热的温度太过明显了,秦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拓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吗?竟然用这种……不可描述……的眼神盯着自己。   喂,搞什么啊,他跟裴拓相处多少次了?这家伙对自己这个皇帝顶多只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节,甚至眼神里的不屑有时候都掩饰不住好吧。   什么时候有这么……温柔体贴无限深情护花骑士看着最钟爱的花朵一样的纯情眼神了。   上次两人之间传出谣言之后,明明这小子对自己意见大得很……   懵逼之中,秦诺突然心神一动,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他还穿着秦芷的衣服呢!   从送嫁的鸾凤车上下来, 因为急着观战,他只是散了头发,去了珠钗,然后披上了一件雪青色的貂绒大氅,并没有来得及更换里面的衣裳。   所以……这家伙把自己当做秦芷了!!!   对了,之前这小子就惦记着妹妹,还曾经想要入宫偷窥来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生气来,秦诺更感觉想笑。   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在瞬间。战局危急,根本没有说明的时间。   旁边一骑匆匆上前,招呼道:“裴拓,追兵到了,准备迎敌吧。”   又冲着秦诺颔首为礼,“公主殿下,臣等失礼了。”   是晏畅,难怪刚才听见的声音有些熟悉。   盯着他的娃娃脸。秦诺神游天外,霹雳营内眼瘸的毛病是不是传染啊?晏畅这小子好像也完全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有旁边姚星旭几个人。   裴拓眼神眯起,一声“失礼了!”然后动作轻柔地将秦诺放到一边,带着骑兵冲了上去。   他所带的人马并不多,只有几百人罢了,但这股有生力量的加入,对久战疲惫的双方都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几乎转眼之间就扭转了局面。   秦诺并没有等很久,裴拓等人就成功击退贪狼营的追兵,接应陈长安他们,返回河边了。   众人继续策马东行。   经过秦诺身边,裴拓伸出一只手来。   秦诺略一犹豫,拉住了他的手,飞身跃上战马。自己的马匹陷落在河边,事急从权。   对秦诺的配合,裴拓几乎大喜过望。   怀中躯体纤细窈窕,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缭绕在鼻端,带着清甜的气息。   回想两人的几次相逢,都是这般机缘巧合。   这就是缘分吗?   裴拓向来自诩理智,此时此刻,竟然也开始情不自禁相信起命中注定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来了。   如果真的是上天注定的这段情缘,那么他甘之如饴。   明明还在杀戮危机的战场,内心却是一片岁月静好,与她相伴的时光,就算刀山火海,也是光明坦途。   旁边晏畅不住地瞥向两人,裴拓这家伙好像对公主很有想法呢,那关切万分的模样,不太正常啊。还有,公主似乎对裴拓也有点儿意思,否则平常的大家闺秀,不可能接受这样安静地坐在别人怀中吧?   策马飞驰的陈长安赶了上来,气喘吁吁问道晏畅:“你们怎么来了这边。霹雳营主力杀到了吗?”   按照之前的战略部署,裴翎应该带着北疆军主力和霹雳营从昌龙观向北,杀奔突毕族了。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啊。   如果不是裴翎和北疆主力都不在,北朔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地带着部分精锐南下。结果被秦诺炸成烤肉串。   晏畅回道:“不是,三天前,我们从昌龙观向西巡视,发现突毕族一支兵马经过的痕迹。便跟了上来。他们是乘坐战船,沿着赤水河走了水路。之后在东边浅滩上下船上岸,往这边来的……”   原来那支出其不意的奇兵是突毕族的兵马。秦诺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想不透,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一支队伍冲杀出来。   突毕族不可能知晓这次自己的战略部署。是机缘巧合,前来朝见皇帝?还是铤而走险,想要突袭大周送嫁队伍,将联姻的公主杀掉?亦或者是……   线索太少,无法分析。反正被他们这一打扰,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裴拓率领的也只是斥候队伍,所以人数较少。原本他们只是想跟着这支军队,看清楚他们的意图,没想到卷入了战事,恰逢其会,又将秦诺救了出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果然就算料事如神,也无法算尽所有的变局。   幸而自己的好运气还没有彻底耗尽。秦诺庆幸地想着。   对自己运气感觉庆幸的还有裴拓。   幽暗的丘陵中山道中,一行人行色匆匆。狂风卷起暴雪,扑打在一行人的头上脸上。   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住整个天地,四野没有任何光亮。   在这样近乎幽闭的环境中,唯有怀中的躯体,是唯一的光芒。   这样微妙的心态之下,裴拓忍不住干了他这几年脑海中反复徘徊的一件事!   他低声道:“殿下,臣一直倾慕殿下,思之念之,如痴如狂……殿下也许会笑臣不自量力……”   听着耳边温柔的话语,感受到丝丝热气贴在耳廓上,秦诺实在对这个睁眼瞎子忍无可忍了,一脸严肃地抬头打断他的真情告白。   “裴拓,你的心意,朕承受不起!”   ***   一个人的感情能被粉碎到何种地步呢?   裴拓以为,在听说那个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便已经经历了这辈子最残忍的打击,他硬生生挺住了,没有崩溃。   但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丝毫不逊于当初的寒意。   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仿佛一颗心在瞬间就被冻裂、砸碎,变成了满地残渣……   一切从怀中的人抬起头,盯着自己开始的。   两人隔得很近,那张秀美绝伦的容颜近在咫尺,曾经朝思暮念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人,   裴拓甚至能够看清楚,自己的面容,清晰地倒映着那双明亮的眼眸中。   明明很近,又仿佛很远。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了?   秦诺生怕他清醒不过来,继续说道,“裴拓,你醒一醒,是朕!”   声音清朗柔润,无比熟悉,实际上,对秦诺这位皇帝陛下,裴拓相处的时间非常多,也非常熟悉。   裴拓身体颤抖了瞬间,但是久经杀伐的他还是硬撑着冷静了下来。   怀中的人不是她,而是皇帝,他终于确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皇帝身上还穿着公主的长裙啊!   对了,他一定是担心妹妹,而且担心战局有变,所以亲自上阵了,他们原本就是双胞胎,容貌酷似,虽然平日里男女分际,并不觉得那样相像。   哈哈,是天色太黑暗,风雪太狂暴,自己也太着急了……胆敢亲身上战场,皇帝还是胆识非凡的,平日里小看他了嘛,而且也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如今的那个人,应该还在横刀城,或者在函谷关内,平安地坐在火炉边上,等候凯旋的消息吧。   这样也好,至少她平安无事……   裴拓安慰着自己,竭力不去想更糟糕也更让他恐惧的可能。   但是秦诺可没有这么轻松放过他,对裴拓的那点儿小心思,他一清二楚,原本就没有可能的事情,不如彻底扼杀,也免得让这一切拖拖拉拉。   秦诺长吸一口气,低声道:“裴拓,一开始就是朕!你认错人了。”   飞驰的骏马上,裴拓心神俱震。   “你……你说谎!”   过度的震惊,让他几乎忘了怀中之人是皇帝,是不应如此违逆无礼的对象,当然,他日常对皇帝也没有多少敬意。   低下头,他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   秦诺一脸平静,回望着他,眼眸中带着星辰般的光芒。   就是这双眼眸,让人看到第一眼就为之心动的光亮。   一个刹那,裴拓突然全都明白了。   不用秦诺更多的解释,他瞬间明白了之前的几次缘分,巧合,从景耀帝驾崩那一夜,跟随叔父入宫的第一次见面,到逆王叛乱,雪夜森林里冲杀的相逢……每一次,都是他,都是怀中的这个人!   都是皇帝陛下,那个他向来看不起,也没有放在眼中的人。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演武堂的入宫教习,还有霹雳营的轮值,自己跟皇帝之间明明相处了很多次……   所以,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都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裴拓突然感觉到一阵崩溃。   他想要仰天狂笑,又想要跪地痛哭,谁能理解这种绝望的感情?   哪怕听到恋慕之人要和亲北朝,并且踏上了北上的道路,他也未曾如此绝望过。   裴拓从来不认输。   从小时候开始,那些比他年龄更大的何家少年,还有他们的护卫……当被骂做孽种私生子的时候,当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时候,裴拓从来不服输,不低头。凭着一股小狼一样的狠劲儿。   虽然更多的时候,他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丝毫不介意。   因为他知晓自己还小,他还会成长,他会变得更加强大。将那些欺负他的少年一一打倒在地。   后来他被裴翎接到了身边,学武习文,那些小时候无可抵挡的拳头,无法逾越的高大身影,在他眼中已经恍如草芥了。   那个人要和亲北朝了,但他自信,自己会更加努力地变强,终究有一天,会将她从那个遥远冰冷的地方带回来。   就算北朔是庞大的近乎无法逾越的庞然大物,他也不惧怕,不后退。   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来成长。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赤、裸裸告诉他,再也没有一丝机会了。   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   那一瞬间裴拓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秦诺甚至都为之震撼。   他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许在上元佳节的那一夜,听到任惊雷和裴拓关于私窥宫禁的那场对话之后,他就应该将一切戳破的。而不是现在……   所有人都在急促地奔逃,没有人注意到两人之间那隐秘的来往。   但秦诺的秘密并没有保持多久。   陈长安接到后方探马的来报,立刻策马上前,呼道:“皇上,后方又有追兵接近了!”   皇上?!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旁边的晏畅差一点儿跌下马去。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裴拓怀中的人。   秦诺冲着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晏卿,久见了。”   声音无比熟悉,真的是皇帝陛下!   晏畅刹那间变了脸色,身为一个合格的领兵之人,他第一个念头不是皇帝竟然穿女装,也不是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万一皇帝回不去关内,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难怪刚才辟东营死战不退,一副要跟人拼到底的架势。   刹那间心头感觉无比沉重。   旋即又想到刚才陈长安的消息,后面追兵又近了!   该死!   “臣去断后,你们先走。”晏畅几乎立刻就制定了后续行动。   皇帝的安危太重要,决不能有一丝疏忽。他目视裴拓,他是这支队伍的指挥。   裴拓霎时间醒悟过来,沉重的责任感让他逼着自己将那点儿纷乱的小心思抛到脑后。   然而微一犹豫,他却否定了晏畅的计划。“不用去断后,兵分两路,我去引开追兵。”   后面的追兵太多,也追得太急,他们人手不足,不停地断后,能有多少人命消耗?反而不如兵分两路,让一队人沿着原定的道路向东南下,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而皇帝的队伍向北暂避锋芒。   “向北,这太危险了!那不是要冲进北朔的地盘吗?”陈长安皱眉。   秦诺对这个战略却接受良好。唯有这样,才能够彻底甩脱背后的追兵。贪狼营的骑兵再大胆,也想不到追逐的目标不仅没有南逃,反而选择北上敌人的老巢吧。   “可是北上之后,如何返回关内?”陈长安反对道。   秦诺拍板道:“朕不返回函谷关了,向北再向东,朕要去昌龙观!”   北朔的后援大军杀到,函谷关一带势必重重包围,想要突破兵势,冲入关内几乎不可能,反而不如直接东行,到昌龙观与裴翎的北军主力汇合。   晏畅和裴拓交换了一个视线。他们都是胆大冒险的年轻人,瞬间就肯定了这个计划。   霹雳营内配合默契,立刻开始下一步的行动细节。   陈长安立刻道:“我带兵往南走,你们转道向北。”   引开追兵,这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儿。   “不行,你身边的人根本不够,我来。”晏畅耸耸肩。经过一路奔逃,队伍中辟东营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了,让陈长安领霹雳营的兵南下,双方配合肯定不够默契。   “不必争了,我去。”裴拓冷冷插了一句。   晏畅大惊失色:“不行!”   然而他的反对没有任何效果,秦诺突然感觉身上一凉,他肩头的披风被取了下来。   接着腰上一紧,是裴拓将自己的披风笼在他身上,抱起了他,果断向旁边一扔。   晏畅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身影向着自己飞过来,只能乖乖伸手接住。总不能让皇帝跌到地上吧。   秦诺还没有坐稳,身边传来裴拓沉稳的声音:“第一队和辟东营的人跟上晏畅,其余的跟我来。”   晏畅大为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裴拓的军令在他之上。   秦诺死死盯着裴拓。直到他点齐了兵马,调转了方向。   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兵分两路。临别的时刻,裴拓猛地转头,凝视着秦诺。   隔着苍茫的风雪,秦诺分不清楚那眼神里面复杂的东西,只觉得深邃无比,难以捉摸。   秦诺突然有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裴拓了?   身后的晏畅身体绷紧,遥望着裴拓,满心焦虑。   他们并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   秦诺在晏畅和陈长安的护卫下,一路东行。裴拓带走了大多数人,不这样无法制造足够的痕迹,迷惑追兵的视线。   而秦诺的队伍速度放慢了下来,晏畅带着十几个人在后方清除他们走过的痕迹,幸好大雪纷飞,只要用树枝拴在马尾巴上,多清扫几遍,就可以掩盖下去了。   虽然速度慢了下来,但根据后方探马来报,追击的北朔士兵果然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希望裴拓一切平安吧……秦诺心情沉重地想着。 第174章 逃亡   “皇上也累了, 先吃点儿东西吧。”晏畅从后面走上来,低声劝道。   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大雪越来越厚, 继续赶路不利于马匹,晏畅禀报了秦诺,然后一行人在这处山洞停歇了下来, 做短暂的休整。   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刚才一路高度紧张, 秦诺完全没有感觉到疲惫, 此时松懈下来, 立时感觉累得简直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他也算是武道中人了, 而且功夫据方源鉴定, 也算不差。   但比起晏畅, 陈长安这些久经沙场的真正精锐比起来,意志力还是差得远呢。   坐在山洞内的石头上,秦诺看着晏畅他们驱赶着马匹到了避风的山壁下面。同时凑在一起, 商议着下一步的路线。   山洞空间其实不小,但因为秦诺在,他们都不便进来了。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晏畅几个人,好像频频回顾自己,隔着风雪,也可以看见那眼神很不对劲儿。   其实不对劲儿的何止眼神,晏畅和姚星旭几个直接整个人都懵逼状态。   一路奔逃, 来不及说话,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刻,几个人询问了一下陈长安,为什么皇帝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还有前线说好的和亲,为什么会打起来。   秦诺制定的这个战略,是严格保密的,甚至连横刀城的守将李祎都是最后才知晓战略布局。   陈长安一脸严肃的说完。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姚星旭声音都因为过于激动结巴起来了。   “这是大捷啊……几十年里都没有过的大捷,连北朔的皇帝都……天啊!我朝历史上,好像还从来没有过吧?”   陈长安冷静多了,但脸颊依然发红,骄傲地点头道:“从北朔建国以来,就未曾有过这种惨败!”   不仅皇帝被人所杀,那一战所斩获的北朔骑兵,少说也有十几万。北朔王庭引以为傲的神兵利器,硬生生被折断了一大截。   晏畅喃喃说着:“比十几年前裴大将军的那一场大捷,还要功勋卓著。”   毕竟裴翎当年歼灭的十万前锋,大多都是各部族的兵力,虽然也大幅度削弱了北朔的国力,但同时也促进了穆氏皇族的中央集权。而秦诺这一战所剿灭的,实打实都是穆氏王庭的最精锐骑兵。甚至还包括最精锐玄奇的铁浮屠。   这支曾经在北部草原塑造无数神话,让北疆兵马损失惨重的队伍,竟然就这样憋屈地折戟沉沙了。   实际上听到这个消息,比起辟东营的士兵来说,霹雳营的士兵,心情更加复杂,因为他们北疆驻守和历练的时间更久,非常明白这支北朔铁骑的精悍强大。   这一切,都是那位皇帝陛下的筹谋布局。   坐在山洞石头上休息的年轻皇帝的身影,徒然无比高大了起来。   晏畅却想得更深一层,等这个消息传开,皇帝在军中和民间的声望,只怕将要大幅度地提升。之前南陈战场上败退的那一点儿小谣言,与之相比,马上就会被碾压地灰飞烟灭……   还有,皇帝的这个布局,似乎连裴将军都不是完全清楚吧?   过了片刻,晏畅和陈长安几个人商议好了后续路线,才来到山洞内禀报,一边取出干粮给皇帝。   “叫大家都进来避风吧。外面山壁底下太冷了。”秦诺说道。   “那帮家伙皮糙肉厚,吹不透的。”晏畅笑嘻嘻说着。   再皮糙肉厚也是血肉之躯好吧。秦诺摇头,正色道:“叫人都进来,是朕的命令。”   晏畅怔了一下,躬身行礼,然后跑去外面。   不一会儿,除了留下两个人轮流在外面看守马匹之外,其余人都走了进来。   御驾之前,众人明显比较拘谨。都紧贴山壁站着,没有任何人坐下歇息。   秦诺也无奈,他们在这里只是歇息半个时辰,马上还要继续赶路。   因为怕引来追兵,众人也不敢点火。晏畅取出的干粮只是普通的干面饼。   秦诺摇摇头,“你分给其他人吧,朕并不饿。”累得要死,他是真吃不下任何东西。   但是晏畅却不肯放弃,劝道:“皇上,身体疲乏的时候,就算没有食欲,也必须吃点儿东西,否则无法支撑后续的道路。”   秦诺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味道比想象中还要强一些,面里撒着芝麻盐,有种天然的麦香,只是太过干燥,这一口在嘴里含了半天,秦诺都咽不下去。   晏畅心细,立刻将随身的水囊递了过去。   秦诺接过喝了一口,险些喷出来。   里面的是酒,而不是水!而且味道极重,直呛喉咙。   不是说军中禁酒吗?而且裴翎治军尤其严格,晏畅一个军官,公然带着酒水合适吗?   对秦诺的疑惑,晏畅笑着解释,军中是禁酒没错,但那是怕误事,这个天气,在外面带着水囊,会结冰的,只能用酒了。   秦诺恍然大悟。滴水成冰的季节,带着水直接成冰坨了,根本没法喝,带酒还好一些,而且烈酒也可以暖身活血,帮助驱寒。   刚才一口酒下去,果然身上舒坦了不少。   他抬起来又喝了一口,不经意看着后面几个士兵垂涎欲滴的表情,他忍不住笑起来,这帮人带的酒只怕不多了。   他将水囊递还给晏畅。   晏畅接过,笑道:“酒水还是有的,那帮家伙们都带着呢,只是臣的这一壶比较稀少,是臣……呃,比较稀罕的美酒。”   姚星旭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不就是从医务官那边偷来的嘛,最近只有你小子成功了,别得意。”   秦诺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刚才喝的是酒精,这家伙就是之前裴翎跟自己开玩笑提起的医护兵最头痛的酒精贼吧。”   晏畅被揭穿老底,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谁让你蠢,偷了那么多还不舍得喝,都藏在宿舍里。结果上次季将军大搜查,被翻了个底朝天,都乖乖送回了医务室,还挨了二十板子。”   说起这件事,人群中浮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提起自己心痛不已的经历,姚星旭脸涨得通红,他有些仓鼠症,越是好东西越喜欢留在最后享用,几次得手的酒精,都小心翼翼藏在壁橱里,结果被一朝抄了老底。   听着他们说的有趣,秦诺心情也慢慢松懈了下来。   这些年轻人,纵然刚刚经历了残酷的厮杀,却很快能调整状态,用积极的心态去面对。   真不知道裴翎怎么教养的这些人。   当然,也是因为霹雳营接应的队伍并没有太大折损。   而陈长安的表情就没有那么松懈了,一路护驾走来,身边的同伴战死的,失落的太多了。尤其他还忧虑着落在后方的本部主力。   秦诺也在忧虑着,算算时间,后方的北朔援军应该已经到了,崔骞带着的平西营应该也到了,詹子平他们是否已经退回横刀城呢?自己这个皇帝离开了战场,他素来爱惜士卒,应该不会死撑着到最后吧。   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后悔执行这个战略,也不后悔假装秦芷亲上战场。   这一场大胜,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在民间的声望,还有在朝堂上的权威,任何权谋布局手腕争斗,都比不上这样直白的一场大胜来的刺激。慢慢收揽权柄,那个过程太磨人,他索性选择了这一条快捷的路。既能解决边境的大患,也能提升自己的权威,将来便于推行改革新政。   为了保证这一场大胜完全属于自己,整个战略计划,他甚至没有让裴翎插手。   当然,军中大规模的调派筹谋,不可能完全瞒得过他的大将军。但裴翎这个人的贴心之处就在于识情知趣,硬是冷眼旁观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   不过心中还是惦记着吧,不然不会放裴拓他们过来查探了。   这一战,基本达成了设定的目标。唯一遗憾的,就是之前贪狼营被辟东营和横刀城北军压制的时候,自己没有及早退回城内。   片刻间的蹉跎,一念之差,天堂地狱。   只是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路。   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饼,他笑问道:“酒精太烈,有淡点儿的吗?”   姚星旭将他的水囊递了上来。   果然滋味清淡些,只是带着浓重的涩味儿。姚星旭已经是级别不低的军官了,北疆的酿酒技术,看来还处于落后状态啊。   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都在快速补充着体力,因为接下来是旷日持久的奔逃。向北再折向东,沿着规划的路线到昌龙观,快马不停也至少要七八天路程。   自己人倒是没问题,也不知道皇帝能否支撑下来,晏畅忧心忡忡地想着,一边低头看秦诺。   也许是喝得多了,秦诺脸颊上浮动起红晕,泼墨般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散在肩头。   之前外面的雪青色斗篷被裴拓穿走了,身上披着原本裴拓的素色披风,开合之间露出里面金色的裙摆。   皇帝真是好看……晏畅脸颊浮起红晕。他强迫着自己转过视线,但是内心的翻涌根本压抑不住。   仔细回想,皇帝日常的模样,俊美温润,从气质到举止,并不显得阴柔女气的,为什么穿上女装,这样……晏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简直……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难怪裴拓认错,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认出来吧。   晏畅甚至怀疑,就算十三公主本人,都没有这么……妩媚可爱。   他也见过很多容貌俊俏的男子,比如平西营的崔骞,单论容貌的阴柔程度,还在皇帝之上,但是,晏畅敢打赌,崔骞若是穿上女装,绝对没有这样天然风流的姿态。   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崔骞穿女装的模样。晏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将这可怕的画面驱逐出脑海。   ***********   遥远的横刀城内,崔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揉了揉鼻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生性洁癖,但此时此刻,他半边身躯都被血污和泥土浸透了,那张让无数女子梦萦魂牵的脸庞,全是血迹黑灰,   他也顾不得擦拭,从马上翻身下来,感觉腿脚都僵硬地不听使唤了。   旁边一起出征的晁阳成等人也累得够呛。可能只有方源比他们都强一些,但脚步也轻浮踉跄。   刚刚他们带着平西营五万精兵踏上战场,将辟东营和北军接应了回来。   平西营也算征战沙场数年,残酷的战事也经历过很多次,但从没经历过如此残酷血腥的一场仗。   就在方源护送着秦芷返回函谷关之后,他立刻找到崔骞,会同平西营,前往横刀城支援。   这是原本就制定好的战略。不仅北朔一方有援兵,秦诺也安排了平西营为后续支援。   崔骞带着五万兵马,一路向北抵达横刀城,才听闻战场剧变。   皇帝竟然将北朔的皇帝给硬生生轰死了!   这个消息直接将人震惊地彻底失神。   那位英武过人的北朔皇帝,可是这些年名震天下的霸主啊,竟然就这么憋屈无比地死在在这里。   来不及感慨这些,扑面而来都是无比艰难的战事。   辟东营和贪狼营的厮杀还在继续,明明已经两天一夜了,可双方那不死不休,状如疯狂的劲头儿,让崔骞这个血腥杀戮中沉浸了多年的人都感觉头皮发麻。还有后续赶来的铺天盖地的北朔大军。   平西营全军出击,崔骞和方源他们各自统辖兵马,从数个方向杀奔战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终于成功将辟东营和横刀城驻军接应回了横刀城内。   疲惫不堪地从战马上翻身滚下来,崔骞跟方源几个人匆匆上了城头。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遥望着下方,辽阔的大地被积雪覆盖,素白的底色上,那些黝黑的身影显得更加狰狞。   “横刀城能撑住吗?”崔骞忍不住喃喃说着。   在这样雄伟的兵势围攻之下,还有刚才出阵时候,北朔兵马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撕咬。毕竟将人家皇帝给弄死了。   自家这位皇帝表弟也够呛,制定这种战略,没想过接下来会是北朔报复性的全面进攻吗?   “雪天不易久战,北方粮草艰难,而且万里城又崩塌了,他们无法久留的。”对接下来的战事,方源更加冷静。   悲恸和复仇,都不能克服残酷的自然环境。   而且皇帝驾崩,北朔内部朝政不稳,不可能全力攻打横刀城的。   这也是之前他同意秦诺战略的原因。   两人并肩站在墙头,崔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原本对这个南陈降将的种种意见,此时在城外黑压压铁骑的重重压力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回想刚才的那场大战,正是他指挥得当,才硬生生让只有五的平西营精锐,纵横开阖,将辟东营的人马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救了回来。   这样的本事,让人不得不佩服。   崔骞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来,北朔大军南下多次,甚至有比这个规模更强大的,不也没有攻破城池吗?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冷哼了一声,同时暗暗攥紧了拳头。回去之后还要好好操练啊,无论是自己,还是平西营。   比起崔骞迅速恢复冷静,方源心情却是一片黑暗。   刚才他已经见过詹子平,知晓了一件事情。   皇帝陷落在了战场之上,刚才突围一路向东、突围,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如果皇帝有什么闪失……方源简直不敢相信接下来的画面。   只是在大多数人眼中,皇帝都已经提前一晚返回函谷关内了。而十三公主的生死,比起这残酷的战事来,并没有太多人关注。   方源的目光遥遥向东,内心充满了忧虑。   *********   崔骞预料之中的猛攻横刀城的战事并没有发生。   陈兵城外两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两天时间里,他们将万里城清理了个干净。废墟都被扒开。似乎皇帝的尸体被找到了。   那是第二天的半夜,对面响起狼嚎一般的痛哭,声震九霄,响彻天地。   彼时,大雪刚刚停歇,孤月悬在天际,照彻这一方冰冷清冽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寂静,这样的背景下,那骤然响起的声音无比惊悚,动人心神。   李祎还有方源、崔骞、詹子平他们原本都没有安睡,闻讯立刻冲上了城头。   发现北朔士兵并没有攻城的打算,崔骞松了一口气,冷哼一声:“三更半夜鬼哭狼嚎,看来是找到尸首了,真是难得他们还能辨认出来啊。”   万里城的惨状有目共睹,之前辟东营罗信带着士兵也入城搜罗过一遍,据后撤回来的人说,整个城内遍地残破,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石。被炸死和烧死的士兵更是凄惨无比。   李祎长年驻扎北方,对这位北朔君王的陨落却心情复杂。   这位北朔历史上难得雄才伟略的君王,如今死得如此憋屈,   也难怪他们受不了。北朔的风气,向来敬重英雄,若是此番北朔皇帝是在沙场之上,被辟东营战士硬生生砍下了脑袋,他们绝不会如此憋屈。甚至如果是他轻敌冒进,在横刀城中了埋伏,被伏兵乱刀砍死,北朔的战士也不会如此愤恨。   但这种死法……回想起那一整夜的雷霆轰鸣,李祎情不自禁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同情。   但是如论多么憋屈愤恨,怒火万丈。北朔大军也只能后撤了。   这是无奈的选择,暴雪的季节,在城外根本无法安营扎寨,而万里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立刻攻城也不可能。李祎指挥着士兵,将冷水从城墙上浇下去,寒冬腊月的天气,整个横刀城的城墙上都浮了一层冰,滑不留手,任凭北朔兵马再精锐,想要攀爬,就算上面没有任何攻击,百分之百要跌下来。   万般无奈,他们也只能选择后撤。   但是这个撤退,也并不是全部退兵,而是后撤到了乐陵山脚下的城镇附近。   哪里是北朔南部的边界城池,距离横刀城快马不过两三天时间。之前的援军也是从这里潜伏出发的。   确认了北朔兵马暂时没有攻击的可能。平西营开始后撤到函谷关内。横刀城这种军事要塞,空间有限,不可能长期屯驻太多兵马的。 第175章 争执   “这是怎么回事儿!”崔骞的声音都变调了。他表情狰狞, 几乎要直接崩溃。   站在他对面的是年轻的皇帝,虽然极端酷似的容貌, 再加上一身男装, 但是依然骗不过崔骞这样眼光毒辣又熟悉皇帝的人。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皇帝,是十三公主秦芷啊!   之前不是没牵挂过这个流落塞外的表妹, 崔骞也询问过辟东营, 得知公主的车架被他们一队士兵护卫着向东退走, 至今还没有消息回传。崔骞有些忧虑, 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   这一战双方都折损惨烈, 阵亡的士兵数以万计。后续还有诸多抚恤之事需要处理, 也只能尽快派出斥候, 救援迎接了。   返回函谷关内, 他求见圣驾,正准备提起这件事情。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皇帝”让他瞠目结舌。   留在关内的是公主,那么在关外被贪狼营衔尾追杀, 被逼一路向东的就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转头目光扫过方源、詹子平、罗信……这群家伙个个一脸沉重,还有公主本人。   崔骞猛地转头,四周的侍从都被屏退了,难怪刚才进了大堂,就觉得光线暗淡,侍奉的宫人也稀少。   “你们这是疯了吗?怎么能同意这种计划。”崔骞一开始声音很大,但是两个字之后,就迅速醒悟过来, 将声音硬生生压低了。   “皇上坚持……”詹子平神情沮丧。皇帝坚决不肯让妹妹去冒险,实际上若是按照原定计划,皇帝是可以平安返回关内的。   只可惜机缘巧合,就晚了那么一步,就被突然赶来的突毕族援军截断了后路。   “已经派人去搜查了,以搜寻十三公主的名义。”方源神情凝重。   秦芷坐在座位上,脸色阴沉沉的,为了安定人心,也为了迷惑北朔的视线,她暂时必须以兄长的名义活动。   若是被北朔知晓秦诺流落在他们境界,那还不彻底疯掉,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假扮男装,她并不抗拒,唯有满心的忧虑,无法排解。   就在这样压抑万分的气氛当中,门外放风的李丸小心翼翼挤了进来,通传道:“舒王求见。”   在打开城门,贪狼营冲入城中的时候,秦勋就带着人手匆匆返回了函谷关内,战事紧张,也没人有空处置他。   后续的战略他一概不知,只知道似乎横刀城顶住了攻势,在鏖战数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他心中大为紧张,自己打开城门的事情,是否已经被发觉了呢?又暗暗痛恨,这帮北朔的废物,整天吹嘘地自己骑兵厉害,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模样,根本就是一群银样蜡枪头!   既然没有破关,他只能派人送出消息,让南军返回西陵关,以后再等消息。   又在关内提心吊胆住了几天,发现皇帝和军方都没有来找他算账的打算。便自觉得计,至少暗中打开城门的事情,没有被人察觉。也对,听说那天晚上战局血腥,城门附近的官兵都死的差不多了。   却不知道,秦芷他们都忧心忡忡,是根本没空儿理会他。   秦勋逐渐安心,便想着出来打探消息。或者干脆提前返回京城算了,北边走这一遭,真是糟糕透顶,这天气哪是人过的啊!   秦芷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听见这个首鼠两端的东西凑上来,立刻咬牙切齿,“无耻狗贼,勾结敌寇,竟然还敢来这里见我,立刻将他杀了以儆效尤……”   “等等,”崔骞猛然醒悟过来,冲着秦芷喝道,“现在还不能杀,等他生了儿子之后再动手。”   大堂内有片刻的沉默。每个人都知晓崔骞话语里隐含着的意思。   经过逆王屠戮,再加上霍太后夺权,如今景耀帝留下的子嗣,除了皇帝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秦勋了。   皇帝生死未卜,而帝国不能没有继承人。   秦芷大怒,冲着他低吼:“你要用这种玩意儿的儿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他配吗?”   这种玩意儿也是你亲哥哥好吧。崔骞感觉一阵牙疼,但神态依然坚定,说道,“配不配不重要,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人!”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秦芷冷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朕一定要杀了他!”   崔骞一怔,那个瞬间,眼前明明是十三公主,但是杀气腾腾,竟然比之前的皇帝陛下还要有一国之君的压迫感。   好吧,气势这种东西,那个好脾气的皇帝原本就没有多少。   这两兄妹真的不是生错了性别吗?崔骞按住额头。   他也算半个宗室,所以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旁边詹子平和方源都只能沉默着。   罗信小声提醒道,“舒王还在外面等着呢。”   连崔骞也沉默了,秦勋是一定能认出秦芷来的。如果避而不见,只怕很快就会引发怀疑。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罗信的意思明显是,永绝后患,杀掉算了。   发现了真相,以秦勋的德性,肯定还会作妖。崔骞顿时动摇了。可是杀掉此人,万一皇帝在外面回不来,舅父的子嗣一旦断绝,皇脉不存啊!   方源道:“杀掉舒王,不能在此时。此战关系重大,天下轰传,若知晓舒王在此战中的不光彩之事,只怕引动人心猜忌,与皇家名声不利。”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大胜之后的民心也要顾及。最终秦芷命令李丸先找了个借口将秦勋打发走了,等之后找个机会,再让这家伙“病死”。   崔骞也没有再反对,盘算着赶紧安排几个侍女,趁人死之前,送过去侍奉。   敲定了秦勋的下场,话题重新回到大局上来。   “皇兄一定会回来的,我坚信着。在此之前我会好好将这个国家守护好。”秦芷看着大堂内的几个人,郑重说道,“希望诸位忠心辅佐,共渡难关。”   晶亮的目光望着几个人,这有限的几个人,算是秦诺在军中的班底了吧。虽然崔骞要打个折扣,但大局当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起异心。   方源等人立刻跪倒在地,异口同声:“臣等必不负所托。”   *************   沿着山道一路向北,路途比秦诺想象中更艰难。大雪掩盖了道路,雪下面藏着冰。一行人都是娴熟的骑手,马匹也都是精锐,途中还是数次发生意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身后彻底没有了追兵的动静。大雪将一切形迹都彻底掩去。   在持续三天之后,这场大雪终于停下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程也已经走过,从山道上奔下,前方探马送来一个好消息。   翻过这片丘陵,就有百姓居住的痕迹。   几天几夜的奔逃,秦诺感觉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之前几年勤修武道的话,半路上就撑不住了。   有人类居住,就表示着有帐篷,有热水,有一个可以躺下歇息的地方。   连晏畅几个人也激动起来,众人打马快速翻越丘陵,冲下了山道。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遥遥可见七八顶帐篷散落在积雪当中。   帐篷都很破烂,上面补丁摞补丁的,一看就是北朔最底层的贫民所居住的地方。   但盯着这几顶帐篷,秦诺感觉自己眼圈都要红了,跟饿了半辈子的人看见满汉全席一样。   不用他吩咐,众人直接冲了下去。晏畅有些犹豫,嘀咕着,“还是应该先查探一下。”   “这种破烂货都能什么高手隐藏不成?”旁边姚星旭笑道,“皇上也累了,早些找地方歇息才是正理。”   转眼间众人逼近帐篷门前,几十个骑兵策马奔腾,这么大的动静,几顶帐篷却悄无声息。   没有人居住吗?几个当先的士兵疑惑起来。   暴雪来临的时候,住在帐篷里不够安全。散落在外面的北朔牧民也经常有回去城内过冬,或者去附近山洞暂避的。   帐篷这样的贵重财物,大多数时候要携带着。但有时候路途太远,或者暴雪来得太急,也只能丢在原地了。   虽然心急,但该有的警惕还是没有搁下。   晏畅打了个手势,十几个士兵立刻分散开来,将几顶帐篷团团围住。   天色阴沉沉的,太阳沉没到山边,只剩下一抹单薄的光晕。   这样昏暗的天气下,满地素白的雪上,几顶帐篷显出一种森森的诡异来。   查看周围几顶,都没有人居住。   姚星旭领头,逼近了中央营帐的门边。侧耳聆听无声,他用刀尖儿向着门前悬着的垂幕一挑。   尚未看清楚里面是什么,突然两道锐芒从帐篷里直冲出来。   姚星旭大惊,一个下腰,堪堪避开,同时内中扑出两道身影,如虎狼般迎上,刀刀狠戾,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   姚星旭一个横刀,挡下了连环不断的攻击,同时两侧的士兵冲上来支援。   对手只有两个,转眼就落到了下风。   “你们这帮北朔狗贼,小爷跟你们拼了!”两个突袭者其中之一高声骂着,满是悲愤。   声音意外的熟悉。   姚星旭刀势一顿,盯着对方立时叫了起来:“刘柚,是你!”   一口被对手道出名字,那持刀杀出的年轻人动作一顿,终于看清楚对方。   刹那间久别重逢的激动涌了上来。   “姚校尉,是你!”名叫刘柚的年轻人激动地喊了出声。   还在后面埋伏着的晏畅等人立刻围拢上来。   刘柚是裴拓的亲卫之一,之前为了引开追兵,裴拓带着大部分兵马往另一条路走了。   双方兵分两路已经四五天了,没想到又会在这里重逢。   “你怎么在这里?”晏畅急匆匆问道,“他们呢?”   一句话让刘柚眼圈红了个彻底,他哽咽着说道:“将军快进去看看吧,裴将军快不行了……”   晏畅众人大惊失色,秦诺也跟着匆匆进了营帐之内。   这才看清楚帐内一侧的床上,躺着一个憔悴之极的身影,正是裴拓。   后面姚星旭在询问刘柚两个人细节,从对话中,秦诺终于知晓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比起他们这一路上风雪交加的艰苦跋涉,裴拓一行人更是惨烈,用刀山火海来形容都不夸张。   北朔的骑兵杀红了眼,为了将这个公主斩杀,替他们皇帝报仇,紧紧咬在后面,双方数次短兵交接,战况惨烈,再加上道路行走艰辛。裴拓一行人不断减员,原本三百多名精骑,最后只余下不足一半,而且个个带伤。   眼瞅着继续下去,只有全军覆灭的份儿,裴拓狠心,转道向北,攀爬千鸟山。   千鸟山是北朔南部一处山脉,道路狭长复杂,山壁林立,内中如同密宫一般。   众人兵分五路,靠着复杂的地形,终于甩开了后续的追兵,但也分散开来。裴拓带着十几个人,在走出山林之后,却运气不佳地遇到了两次追兵,虽然最终歼灭了对手,自己也身受重伤。而身边更是只剩下了刘柚和另一个亲卫。   最终两人护着裴拓冲出了山林地带,到了这一处平原,发现了北朔百姓丢弃的帐篷,占据下来。   但是裴拓的伤势太过严重,当晚就发起了热,如今一天一夜过去,眼瞅着是不行了。   秦诺站在床前,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说是床其实有些夸张,只是地上铺着些干草,上面覆盖着羊皮褥子。   裴拓躺在上面,原本俊秀英朗的脸上满是血污,也不知道是哪一场遭遇战的痕迹,都来不及擦拭,双目紧闭,神智迷失,脸色却不正常地潮红,那是高热的标志。   他身上还搭着秦诺分手时候的那件雪青色大氅,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有血痕。   秦诺俯下身,将披风略微掀开,看清楚里面情形,更觉心头发冷。   上面的甲胄已经被亲兵帮忙解开,胸口好几道伤痕,血肉翻卷,其中横过腹部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虽然已经简单包扎过了,上面还洒着金疮药粉,但绷带下面还是止不住地渗出血水来,将药粉冲到一边,隐约还有发黑的迹象。   这样重的伤,能撑到现在才是奇迹呢!   晏畅在一片看着,眼睛赤红,之前裴拓要假扮秦诺引开追兵他就不同意,此时看了这种光景,更是万分悔恨,应该自己带兵引路的。   跟随秦诺一路走来的士兵都到了帐内,狭窄的营帐站不开这么多人,还有一半等候在外面。   几乎人人知晓了这个消息,他们都是霹雳营的精锐斥候出身,脸上带着悲怆和焦急。就连陈长安也满心焦虑。   因为秦诺掀开披风的动作,感受到寒气涌入,裴拓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晏畅单膝跪在裴拓旁边,颤声低呼道:“裴拓……”   长长的睫毛颤动,裴拓微微睁开了眼睛,原本晶亮的双眼黯淡无神,只是在看到秦诺的时候,突然又有了些神采。   “是你……”他低低说着,似乎又要合上眼睛的样子。   晏畅大惊,喊了起来:“裴拓,你别睡啊,撑住,我们已经汇合了。”   裴拓笑了笑,牵动干裂的嘴唇,笑意很快消失不见了。   秦诺犹豫着蹲下身,按住裴拓额头,顿时手一颤。   这个温度,绝对有四十度了!这种高热,说明有极重的感染,甚至不是表面上看去的这些血痕伤口,上面已经洒了金疮药的,只怕是内中还有没有取出来的碎片,以及感染和溃烂。   他不是医学生,但也看过一些外科手术的资料,这种情形,按照现代的急救手段来说,应该是立刻开刀,取出异物,去除腐烂感染的脓血,然后上大剂量的抗生素,将感染压下去。   可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抗生素,甚至没有一点儿麻药。所有能杀菌消毒的东西,可能只有晏畅剩下的那小半壶酒精了。   但是用酒精这种辅助之物来治病,让现代的医生听闻了,只怕要大骂,你们根本是要杀人!   秦诺死死盯着裴拓的脸色,他是为了救自己而落到这种地步的,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流逝。他真的无法接受……   终于,秦诺艰难地开口道:“朕知道有一个方法,将伤口划开,去除腐肉,然后缝合……”   整个过程其实他也只是在某个二战时候的纪录片上看到过,能否成功根本连一丝把握都没有。   但是落在晏畅他们的耳中,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晏畅抬起头,赤红的双目盯着皇帝。“皇上说的是真的吗?能有救吗?”   “能不能救活朕也不知道,也许,手术进行到半截,他就会……”秦诺说不下去了。   晏畅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短暂的犹豫之后,咬牙道:“皇上,既然有这个法子,就试试吧。”   如果不动手,裴拓只怕撑不过这两日了。   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秦诺竭力回想着前世看到的电影记录,还有一鳞片爪的手术资料。   吩咐众人准备必需品,烧开的热水,剪刀,缝衣针,细线……还有晏畅剩下的那小半壶酒精。   这一处牧民的帐篷简直穷酸地想让人掬一把同情泪。众人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了些线和骨针,剪刀是别指望了,幸而姚星旭随身带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勉强也能充数了。   秦诺先让他们将这些东西放在大锅里死命煮,连同一堆割下来的干净布条。然后又拿过来用酒精擦拭。   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消毒过后,他命令所有人出去,只留下晏畅和姚星旭在房间里,开始动这辈子的第一次手术。   最开始,他是想自己指挥,由晏畅动手的,奈何晏畅死命不从,生怕自己武夫手脚太重,跪求皇帝亲自动手。   他以为自己有经验吗?天可怜见,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会儿好不好!持着匕首站在裴拓面前,秦诺头皮发麻。   “动手吧。”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   是裴拓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盯着秦诺,双目黯淡,却依然浮动着一层微光,像是急风骤雨中即将熄灭的蜡烛。最后一丝光亮倒映着面前的影子。   秦诺狠下心:“你要忍住!”   然后吩咐晏畅将泡了酒精的棉布塞到他嘴里。   然后他握紧了匕首,在腹部溃烂的伤口划了下去…… 第176章 承诺   整个过程, 秦诺已经不想再回味了。   只记得那小半个时辰的时光里,自己整个人, 比当年雪地里单骑奔逃还要紧张, 比夺嫡宫变时候还要刺激,甚至比数日之前在小山上亲眼目睹着北朔帝王被活生生轰死还要战栗不已。   等用针线缝合了那道巨大的伤口,秦诺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他想要吐, 但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晏畅和姚星旭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不用亲自动手, 受到的视觉刺激和精神压力也是巨大的。   幸而姚星旭是通晓一些医术的, 刚才秦诺的手术, 他全程在旁边帮忙, 包括对五脏六腑的定位缝合。晏畅强撑着, 按照秦诺的吩咐, 将伤口用酒精细细涂抹,然后洒上金疮药粉。   将这一切忙完,姚星旭颤抖着将手凑到裴拓的鼻端, 感受到那一丝微弱的气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想要将裴拓嘴巴里的棉布取出来,却怎么也撕不动。   刚才裴拓硬生生被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好几次,愣是没有出声,就算塞着棉布,牙都咬得出血了。如今就算昏迷状态,也紧紧咬着牙关。   现在还不到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下来能不能撑过去, 全看裴拓的生命力了。   坐在地上,秦诺想要抬手擦一擦,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天几夜没有好好阖眼,再加上这一场似是而非的手术。秦诺几乎精疲力竭。   晏畅帮裴拓上完金疮药粉,转头想要询问皇帝事情,转头却见皇帝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大惊失色,连忙凑到秦诺身边查看,才发现他是累到极点,昏睡了过去。   苦笑了一声,晏畅摇头,他们身在战场之上的时候,经历过数天数夜的鏖战,也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实际上,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帝能支撑到现在,他已经足够震惊了。   姚星旭看着昏迷的皇帝,小声道:“累极了之后这样松懈下来,对武道修为和意志力不好吧。”   “皇上还要什么武道修为。”晏畅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东西搁到一边,然后打横将秦诺抱了起来。   四面看了看,这该死的营帐寒酸地要命,只能将皇帝将就放这边了。   姚星旭看了看并肩躺着的两个人,犹豫着问道:“这么把皇帝和裴拓搁在一块儿,合适吗?”   晏畅翻了个白眼:“难道你想将皇帝放地上吗?裴拓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挪动啊。将就一下吧。”   姚星旭叹了一口气。   用煮开之后又冷却的雪水,替裴拓擦着额头。姚星旭视线忍不住往旁边飘,落在秦诺昏睡的容颜上。   雪肤乌发,睫毛绵长,真的像是女孩子一样。他不敢多看,挪开了视线。犹豫半响,忍不住小声问道。   “晏畅,你说皇上怎么会刚才的那些东西?”   回想刚才的情景,姚星旭至今还心有余悸,他是战场杀伐好几年的人了,自己和同僚受伤医治是家常便饭,但从没有过刚才那样玄奇的诊疗手段。   把人肚子生生剖开,然后……以前军中的医生可不敢这么弄。   晏畅正抱着一块面饼,仓鼠一样坐在床脚啃着,嘟囔了一句,“你还要不要人吃东西了?”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真是肚子里翻江倒海。   他无奈的搁下食物,“皇帝啊,之前裴将军也提起过,当时他说什么来着,皇帝好像很多事情都生而知之一般,不同寻常。”   “什么叫生而知之。”   “可能称赞皇帝聪明吧。”   “这种法子,若是那些军中的医官也会,不知道能救回多少兄弟的性命呢。”姚星旭慨叹,“我看刚才皇上使用的,也没有什么玄妙的药材器具,普通的医官应该也能做到吧。”他满是神往。   “也许将来能请皇上传授一下,回去见了将军再说。”晏畅小声道。   终于硬撑着将一块面饼吃下去,他站起身来拍拍手。   “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外面替换陈长安巡逻。”   ************   昏昏沉沉醒了过来,秦诺感觉眼睛发酸,仿佛上下眼皮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迷迷瞪瞪了半天,终于睁开眼睛,投向光线传来的方向。   自己身在一处昏暗空间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有着浑圆的弧度,青灰的颜色,是一处帐篷,对了,自己还在北朔的地界上呢!   风雪交加的逃亡之路,死咬不放的追兵,还有命悬一线的裴拓……   秦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然后他转过头,就看到了裴拓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呃……两人怎么离得这么近?实际上,他正合衣躺在裴拓的身边,鼻端还缭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金疮药传来的苦涩味道。   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是晏畅的。   秦诺坐了起来,打量着四周,这才想起,自己替裴拓动完手术之后,精疲力竭,几乎一坐到地上就迷迷糊糊人事不知了。   应该是晏畅将自己挪到了这上面吧,这几个寒酸的营帐,只有这一处有个干草堆积的床。也只能将就着和裴拓挤一挤了,幸而这一处草堆还算宽敞。   秦诺掀开身上的披风,想要下去,又回头先看了看裴拓的脸色。   还算和缓,再伸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幸好,虽然还是热着,但温度已经比昨日感受到的低一些了。   武道中人的毅力和精神力果然远胜常人,放到前世那个地方,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术,患者多半撑不住。   只是暂时也不能掉以轻心,后续的失血和感染都是难题,还得看接下来两三天的情况……正想着,突然感觉掌心发痒。   是裴拓竟然凑巧醒了过来,眼睫毛颤抖,擦在掌心里。   秦诺连忙将手收回去,笑着招呼道:“你醒了。”   裴拓盯着他的手,又落在他脸上,半响挪开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他脸颊忍不住有些发红,却又很快变白,眼神黯淡下去。   秦诺倒是满心坦然,压根儿没注意到他心里的纠结,爽快地从床上跳下来。   这时候,门帘一动,是姚星旭端着一筐木柴走了进来,见到秦诺已经起来了,欣喜道:“皇上,您醒了!”   连忙搁下筐子,接过秦诺递过来的披风搁在一边,说道:“陈长安煮了粥,一会儿送进来,皇上先略微喝点儿。晏畅带着人去附近查探情况了。”   走到近前又看到裴拓也醒了过来,更是大喜过望。   晏畅这几个人,竟然还有精力出去打猎,秦诺心念一动,问道,“朕睡了多久?”   “皇上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幸而我和晏畅都试过皇上的脉搏,并无异状,不然还真吓得够呛。”姚星旭笑道。   睡了这么久,自己还真是累得惨了。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晏畅等人也轮流休息过了,他们习惯了战场的艰苦生活,短时间的休息就恢复了过来,今日已经轮流出去周围查探,并搜寻食物了。   得知秦诺醒来,裴拓也退了热,众人无不欣喜万分。   不一会儿,陈长安将粥送了进来。   秦诺接过来,说是粥,其实只是面糊糊一样的东西,就是将随身的干粮在水里煮透了,但能吃到热食,已经是这几天来的头一次了。   姚星旭凑到床边,也喂了裴拓几口。   裴拓问道:“刘柚两个呢?”   “之前他们两个替你熬夜擦拭酒精降温,都一宿没睡,刚刚被我撵出去睡觉了”。姚星旭笑着说道。   秦诺心中一片黯淡,战场之上,不可能不死人,但裴拓一行,三百号精锐,如今竟然只剩下他们三个幸存,还有一些失落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实在是万分惨烈。   回想起之前并肩作战的那些年轻人,秦诺心头酸楚,若这世上,再也没有战争就好了。   哈,这场仗,明明是自己率先挑起来的。   心情复杂,他掀开门帘,走到外面。   一天一夜的昏睡,又是暮色时分了。天边阴云密布,只怕不久又是一场大雪。   之前记得在横刀城内,李祎还感慨,今年入冬以来北疆少雪,如今看来,是要将这前半个冬天欠着的雪,都攒在后头一起落下来呢。   只是如此暴雪,北朔受灾必重,不知多少人要流离失所。   眼前的帐篷便是明证,否则不可能抛下如此重要财物匆匆出逃的。   只怕是牧民眼看着迟迟不下雪,所以冒险出来放牧游猎,没想到一朝暴雪临头,只能匆匆逃回城内,连帐篷都没来得及带走。   暴雪之下,北朔缺衣少粮,必定要南侵,自己的战略并没有错,他不应该就此动摇。   短暂的矛盾之后,秦诺迅速调整心情。   陈长安正在营地外面跟几个士兵交待着什么,见秦诺出来,连忙行礼。   秦诺抬手道,“不必了,在这边无须计较这些礼数。对了,以后对我的称呼也改了,不许再叫皇上。”   这是他昨晚就想到的事情,不能让自己流落北地的消息传出去,就算是自己人内部日常称呼,万一被别人听去一鳞半爪就不好了。所以他自己都改称了我。   陈长安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立刻尊了命令,吩咐士兵去通传,全部对秦诺改称公子。连同日常举止动作,也不能再有太过尊崇的表现,以免露出行迹。   之后秦诺也没有闲着,雪地上的营帐有五六个,他挨个走进去翻找。   陈长安陪在身边,问道:“皇……公子要找什么?”   “有没有合适的衣裳,总不能继续穿着这一身吧。骑马都不方便。”秦诺提着裙角笑道。   陈长安赶紧别开视线,之前披着斗篷还好,如今没了斗篷遮掩,这一身金灿灿的长裙确实……幸而如今晏畅带着大多数人去后头打猎了。   陪着皇帝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身衣裳。小牛皮制成,北朔这边流行的武士服款式,衣服很旧了,但还算干净。   秦诺迫不及待更换下来,顿时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   翻找的间隙,一样东西从衣服里面滚了出来,跌在地上。   秦诺弯腰捡了起来,是一只陶土做成的乐器,模样有点儿类似于后世的陶笛,幸而没有摔碎。   仿佛是搁在这里很久了,连同这一身衣服,都有一种时光流逝的错觉。   见猎心喜,秦诺将那只陶笛塞进了怀中。   出了营帐,晏畅率众返回了,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附近十几里地,都没有北朔的兵马在活动,当然牧民也少的出奇,只有一些被抛弃的帐篷。   另外还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尸体,应该是这些帐篷的主人。   这一场暴雪来的太快太急,冒险出来放牧的百姓选择放弃帐篷,逃回城内,但这些牧民显然运气不太好,他们走得太远了,没来得及返回城池,就被冻死在了野外。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两只鹿,四五只山鸡,七八只雪兔,有两只兔子还在蹬着腿呢。   “顺路发现的,正好能开开荤。”晏畅将猎物往地上一扔,就迫不及待冲进了营帐看裴拓。   得知裴拓热已经逐渐退了下来,他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晚上众人在营帐里架起了篝火,难得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烤肉,虽然烤得滋味是在泛善可陈,也没有一丝盐分,但众人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晏畅还专门举着烤肉,到营帐里去晃了一圈,将烤得滴油的肉块放到裴拓鼻子底下晃了晃。   裴拓冷着脸表示,等他恢复了再跟晏畅算账。   “你们感情真好。”坐在旁边,秦诺忍不住笑道。   “从小在北疆打打闹闹习惯了,那时候大家在一个学堂里面呢。”姚星旭笑着说道,“公子若嫌呱燥,就让晏畅滚蛋。”   几个营帐分配了一下,勉强够他们几十个人和战马住下。里面虽然也很冷,但总比露宿的日子强,就算个个有内力护身,这样的天气长时间滞留外面也会冻死的。   “我也听说过,之前裴将军在北疆设了学堂,招收北疆战士的遗孤,后来很多将领也将子弟送了进去,学文习武。”坐在火堆旁边,秦诺笑着说道。   “是将军的恩德,晏畅当时还是第一批学生呢,这小子以前在学堂里是一霸,打架狠,私底下经常欺负同学,还骗吃骗喝。”提起往事,姚星旭来了兴致。   “学堂里没有规矩吗?比如不能欺负同学之类的?”秦诺好奇。这种军事学堂应该非常注重纪律吧。   “有是有,不过那时候晏畅可恶心了,明明是两个人打架,都打得鼻青脸肿,教习和帮忙的大娘都责骂我们欺负他,就是因为他那张脸。”姚星旭颇有怨念地说着。   “他还经常仗着那张脸去骗吃骗喝,就连封雪堂门外卖肉包子的杜大娘,每次晏畅去买,同样五个大钱,别人都买三个包子,他就能拿回来五个,而且个个馅儿大皮薄,真是可恨!”   长得幼齿可爱就是好处多啊!秦诺好笑地想着。   “弄得大家都不愿意跟他打,直到裴拓进了封雪堂,某人作威作福的日子才到了头……”   “是因为裴拓身份不同吗?”   “不是,学堂里才不讲究身份呢,一开始裴拓还被晏畅压着打,可是这小子真的比别人狠,怎么打都不肯叫老大,反过来迟早打回去。”   秦诺笑出声来,他能想象那个场面,一群八九岁的熊孩子之间鸡飞狗跳的生活。晏畅的父亲好像也是北疆战死的军官。   “喂,说人坏话有这么大声的吗?”晏畅从营帐里出来,嘟囔了一句。   又朝着秦诺行礼一边笑道:“公子可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惯常唠叨。”   晚上的气氛比较松懈,众人的秦诺面前也没有了之前的拘谨。   看着晏畅凑到火堆前,秦诺问道:“裴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公子放心,他一贯皮糙肉厚耐折腾。”想起刚才姚星旭的话,他又忍不住抱怨道,“说起来真是让人生气,明明入武道要晚了好几年,他怎么能进步地那么快呢。”   陈长安笑道:“听说裴将军入武道也比常人晚,却能短短时间突飞猛进,成就宗师境界。”   “他们裴家人天分高吧。”晏畅叼着一根山鸡腿,感慨着。   “以前这个封雪堂里,武功最好的就是裴拓吗?”秦诺笑问。   “也不算吧,真刀实枪打起来,我也不一定输给他。”晏畅得意地道,“而且这家伙文学功课都倒数的,没少被教文科的老夫子打手板子。我好歹还能混个‘文采尚可’的评价,这家伙每次都是‘不堪入目’。”   “那文科谁最好?”   晏畅和姚星旭突然都沉默了,连同周围的一干士兵。秦诺顺着帐篷缝隙,看到床上裴拓惨白的脸色,他恍然大悟。   “功课最好的是任惊雷啊!”   提起了那个人,仿佛按下了一个奇怪的按钮,几个人神情都黯淡了下来。   秦诺也不由得叹息。   众人食之无味地吃着原本就没有什么滋味的烤肉,篝火周围的气氛一阵萧索。   虽然附近没有敌兵,但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匆匆吃过烤肉,晏畅吩咐将外面的篝火熄灭,剩余的柴火分到了几个营帐里面。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天边狂风大作,纷纷扬扬的雪花又飘落了下来。   秦诺站在营帐门前,看着晏畅和陈长安指挥着众人一阵忙碌。   他情不自禁掏出了怀中的陶笛。凑在嘴边,吹了起来。   吹的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故乡的原风景》,上辈子,他就是因为酷爱这支曲子,花钱学了陶笛这门功课,还下了一番苦功。   好几年没有吹了,一开始还有些生涩,但秦诺很快找准了音调。   悠长的乐声浮动在营帐的上方。慢慢地,那些忙碌的士兵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从后方的营帐出来,和缓的音调进了耳中,有一瞬间,晏畅有种错觉,又回到了北疆的封雪堂中,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光。   他还有裴拓,任惊雷,姚星旭……还有更多的志同道合的少年同伴,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拼搏打闹,一起憧憬着上阵杀敌的那天到来。   北疆的风虽然凛冽,但并不肃杀,北疆的空气虽然寒冷,但并不彻骨,他们一起策马飞奔在碧翠的草地上,意气风发……   似乎也并不是很久之前,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半辈子一样漫长。   也许因为这短短的数年之中,他们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着。   任惊雷再也不会回来了,裴拓重伤在身,还有更多的小伙伴,在这几年里战死在北疆的沙场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短暂的回忆也告一段落。   晏畅悚然惊觉,自己竟然湿了眼眶。他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眼睛。幸而天色漆黑,也没有人注意这边。   或者说,有这个感慨的,不止他一个,姚星旭背对着这边,仿佛也在低头擦拭眼角。   众人心情都有些失落。   秦诺望着大家,在他吹笛子的短暂功夫里,所有人都从营帐里出来了,凝望着他的眼神,莫名地复杂。   从一千名辟东营精兵护着自己向东、突围开始,紧接着裴拓带领三百兵马接应,这一路突围奔逃,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恶战,到现在为止,这个队伍,剩下的包括秦诺和躺在床上的裴拓在内,总共四十七个人。   十一个辟东营的,三十五个霹雳营的,再加上自己一个皇帝。   阵亡的,失散的,分兵的,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人的生命恍如飘落的雪花,不经意间就会彻底湮灭,再无痕迹。   看着站在周围的士兵,秦诺情不自禁开了口:“这一路走来,多亏了诸位扶持,才能存身至今,是秦诺拖累了众人,你们,还有之前维护我而阵亡的将士们。”   “皇上……”姚星旭脱口而出。   秦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不要说这是你们的分内之事。每个人,每一条性命,都是独立自主的,无论是九五至尊的天子,还是征战沙场的士卒,都是娘胎里孕育而成的生命,每一个人都有自我的感情和好恶,从这一点来说,每一个生命,魂魄都是平等的。所以对任何人的牺牲,我都有责任,也非常愧疚。”   姚星旭和众人都有些茫然,皇帝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是长年累月的教导,以皇权为尊的观念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己方纵然拼杀至最后一人,也不能让秦诺有任何闪失,这是他们无可推卸的职责,就算拿回去军中、朝中,裴翎、詹子平还有所有军方将领,文武官员,都会众口一词这样要求。   “皇上不必愧疚,您的仁慈,是对我等的恩泽,但护卫皇上,是我等天然的职责。”晏畅冷静地说道。   “朕明白,就好像,若是有那么一天,朕绝不会以君王的身份,死在北朔,这也是我的职责。”秦诺沉声说着。   身为皇帝的职责和骄傲,他决不能给大周的天下拖后腿,变成明英宗那种家伙。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道路,朕会努力,将所有人平安带回家。”   “在家中,朕所关爱的人在等着朕,想必也有关心你们的人在等待着你们。”   “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在家乡,与自己的亲人团聚,在故乡的房间里,看着故乡的风景。”   “朕不会放弃任何人,也希望你们不要轻言牺牲,能陪着朕,一起走过这条回家的路。”   “接下来的战斗,我一定会努力,也请诸位见证。”   也许后续的道路会无比艰险,秦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下定了决心,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不会放弃回家的路,也不会放弃这里的每一个人。   不知道谁先开始,四周的士兵一个个跪了下来。   “皇上,臣等必定追随皇上,走完这条回家的路。”   漆黑的夜幕之下,漫天的风雪之中,在这一处荒凉的山谷平地上,零散的几只营帐间,一小团火焰在炽热地燃烧着,执着地绽放出生命的光华。   此时此刻的秦诺,还有众人,当然想不到,他们的回乡之路,会变得如何的曲折离奇,而又漫长。而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又将在北朔的土地上掀起何等的腥风血雨…… 第177章 打劫的   一番鼓舞, 军心振奋,众志成城。   秦诺回到了营帐之内。   刚踏进门, 他脚步一顿。   裴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晶亮眼眸正望向这边。   “吵着你了?”秦诺进了帐内,将陶笛搁在桌子上,笑着问道。   “没有, 皇上吹得很好听, 之后的承诺也跟感人。”裴拓盯着那只笛子, 低声说着。   重伤状态之下, 态度反而意外温和了起来。秦诺多看了他一眼。   裴拓向来看不上自己, 觉得他这个皇帝软弱无用, 之后因为那个谣言, 对自己意见更大了, 这个秦诺一直是知晓的。   本来还以为他会不以为然呢。秦诺摸着下巴,靠近他,“听着总让人感觉言不由衷啊。不会在肚子里讽刺我收揽人心吧?”   平日里他是不可能跟裴拓开这种玩笑的, 两个人真没亲密到那个份儿上,但是此时此刻,处在一个营帐内,躺在一张床上……呃……肯定不是这个原因,秦诺感觉关系真的亲密了很多。   或者重逢之后的短暂接触,他感觉,裴拓为人也成长了不少。   裴拓笑了起来:“臣虽然愚钝,但人的真心假意还是能够看明白的。皇上有这样的决心, 确实让臣钦佩。”   顿了顿,接着道:“之前是臣无礼了,对皇上态度不敬。”   秦诺惊讶:“说这样的话,真不像是你的风格。”   裴拓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他说得对,我之前太幼稚了,看待这天下的东西,总是自诩资质过人,自以为是。”   秦诺没有问那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简单,非黑即白。也不是凭借一股勇力和热血,就能够摆平一切的。”   “之前臣态度多有无礼,皇上却从未介意过,单凭这一点儿,皇上就值得我钦佩。至少,臣不可能用如此平淡的心态,对待一个看不起我的人。”   “更何况如今我一条性命是皇上所救。”   秦诺是真的要另眼相看了,对这个家伙。   篝火跃动,明灭不定,勾勒出裴拓英朗的五官轮廓。头一次,秦诺感觉,这家伙跟裴翎的容貌有些相似了。   “救命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别忘了,之前在南营坊的路上,你也算救了我一命呢。”   人生第一次遭遇刺杀的时候,就是路过的裴拓救了他。   虽然那次遇刺,也是因为自己替裴翎挡了灾,他不必太过感激。但转念再想,裴翎那次会遇刺,是秦泽派的刺客,追根究底因为自己杀掉了葛贤妃……   究竟是自己连累了裴翎,还是裴翎连累了自己,兜兜转转,好复杂啊!   秦诺合衣躺到了床上,他已经恢复了男装,而且白天的时候,也吩咐晏畅帮忙把床下的干草分开,有了一段距离。   但裴拓好像还是有些尴尬,忍不住向旁边挪了挪,似乎是牵动伤口了,呲牙咧嘴。   秦诺没好气地道:“不要动了,不然伤口会裂开的。”   裴拓嗯了一声,不再动弹。   半响,秦诺又转头道:“裴拓……”   “嗯?”   “不要称臣,叫我公子。”   “……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并肩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啸的暴风雪声音,还有偶尔响起的马蹄声。   就算是暴雪的天气,众人也没有丝毫懈怠,晏畅、姚星旭、陈长安各自领着一小队士兵,在外面轮流巡逻休息。   秦诺久久无法入睡。   他和裴拓谁都没有再提起之前那一场尴尬的告白。   当然,在秦诺眼中,这纯属一个乌龙笑话,并没有当成一回事儿。自觉说开了就没事了。但刚才看裴拓的反应,好像还是有些介怀呢。失恋了的少年真让人头疼,之前晏畅还说这家伙神经大条来着……   在盘桓了两天之后,裴拓终于能够起身,众人立刻开始赶路了。   他们不能长时间滞留在一个地方,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裴拓的重伤,他们绝对不会在这个营帐内盘桓三天之久,冒着被追兵发现的危险。   策马向北疾驰,这是三天以来,众人反复商议之后议定的路线。   向东的意图必定已经被北朔兵马窥破了,而向南更是要面临重重关隘和伏兵,干脆向北,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至少也有足够多的缓冲时间。   众人向北奔驰了三天,暴雪掩盖了形迹。中间挑选山洞或者北朔牧民抛弃的营帐留宿,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按照晏畅的估计,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北朔的磐洛城附近了。这里是北朔南部的一个中等规模的城池。   北朔自从建国称帝之后,逐渐开始效仿中原建立城池,聚拢百姓。大大小小建起了不少城。春夏季节的时候,牧民四处放牧游走,到了酷寒的冬天,大都返回城内居住,躲避暴风雪。   在寒冬腊月还坚持在外放牧游猎的,大多数都是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积攒下足够多的食物和草料过冬。   靠近了城池,散落在外面的人也会变多,秦诺一行越发小心翼翼。   晏畅安排探马往更广阔的地方查探行人,甚至提出了昼伏夜行的计划。   这一日上午,探马从山崖上急急奔下,带来了一个消息。   前面的山林夹道中出现在一队北朔的骑兵,人数不多,五十人上下,但行色匆匆,正一路向北而来。   陈长安建议道:“咱们转去旁边暂避一下吧,我带人断后收拾地上的痕迹。”   “等等,对方只有五十个人哎,与其避开,不如杀上去,干一票怎么样?”晏畅却更加积极一些。   “可是焉知他们后续没有别的队伍?而且万一被走脱一两个,岂不是暴露形迹?”陈长安性情持重,御驾在此,不能有一丝疏忽。   “速战速决不就行了,干一票大的。”晏畅两眼放光。   也难怪他们自信满满,如今在这里的几十个人,无一不是精锐。北朔的骑兵再强,也不可能随便一支队伍就是顶尖儿的吧。   秦诺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情,大多数都一脸的跃跃欲试。   为什么这样迫切,当然是因为人穷志短啊!   经过这些天的奔逃,队伍中的人还能支撑,马匹却损耗严重,如今已经有好几个人需要双人共骑了。继续下去,对马力的损耗更剧,迫切需要有生力量的补充。   还有食物和药物,都损耗太大。   眼前这一队出现在荒郊野外的五十个北朔骑兵,落在这帮饿狼眼中,简直是五十个行走的香饽饽。   最终秦诺拍板道:“准备动手,俘虏一些兵卒,也能询问一下之前的战况和北朔如今的朝政。”   横刀城外那一战的最终情况,他一直牵挂着呢。   皇帝发话了,陈长安也只能同意。众人迅速转入研讨战术的环节。   直接杀去上不太科学,万一走脱了一个两个,后患无穷,想要一网打尽,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智取……   ****   苍茫一片的雪地里,高大的针叶松森罗密布。   一队骑兵行走在道上。脚下的雪已经没到马匹膝盖了,走动的时候,不时有一蓬蓬的积雪从树上当头浇下。   领头的人不时抱怨着,“这见鬼的天气,还要出来送信。”   “都是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大周公主,听说南边几个城池搜遍了,也没见着人影。”   “贪狼营真是废物,一个娇滴滴的公主也能追丢,亏他们平日里一个个鼻子翘地比天高,说什么北朔第一精锐,都他妈的狗屁!”   “哈,照我说,该不会是黎千钧那些白虏狗贼见到公主生得美貌,把人家给就地……嘿嘿……之后不好交差,干脆声称追丢了吧?”   话题冲着下流的方向拐去。说了一阵子,一个人感慨道,“听说那公主花容玉貌,不知道谁能逮到?真是可惜,原本应该是皇后娘娘的人物……”   “快别说了,这些奸诈无耻的狗贼南人,一个个都该杀,奸诈阴狠,明明咱们皇帝陛下是去迎亲的,竟然被这些恶贼刺杀。哪一天老子冲进关内,把他们的什么公主郡主,皇后娘娘的,都拿来劳军。”   “可是,”一个老兵声音压低了下去,“我怎么听说,皇帝陛下,他是被九天之上的神雷给突然……”   “是啊,我也听说了,周朝哪有这样的高手,能行刺的了陛下啊,陛下可是从十几岁时候就打遍军中无敌手了。”   “住口吧!慕容将军已经下令,再有议论此事者,格杀勿论了,你们是想死吗?”   队伍一阵沉默,最终那个老兵笑嘻嘻转了话题:“马上就是磐洛城了,听说磐洛城里有不少胡姬,到时候可以好好松快两天再出发。”   “还惦记着胡姬呢,赶紧着上路吧,没看到天边又阴下来了吗?可别耽搁太久在外面过夜。”   一行人策马加快了速度,却突然前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久,一个少年扛着破烂营帐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他似乎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声,赶紧退避到了路边上。   一行北朔士兵经过的时候,勒住了马匹,领头的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容貌俊秀,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模样,闻言红了眼圈,“大人,小的是磐洛城附近的牧民,之前天气不好,爹娘说要回城,他们驱赶着大多数牛羊走了,让我先看着帐篷和剩下的牛羊。没想到当晚就下起了雪,剩下的牛羊都冻死了。小人只能……”   少年脸颊被冻得通红,身上衣衫破烂。唯有抗在肩头的破烂帐篷还勉强值两个铜板。   这种底层贫民北朔士兵见得多了,并不稀奇。其中一个士兵随口问道,“那你这些日子在外面,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中原长裙的美貌女子,还有一些士兵的队伍啊。”   本来也没有什么希望,万万没想到,少年竟然露出回忆的表情来,之后点了点头,“好像见过呢。”   什么?众人顿时大惊,领头的士兵喝道:“什么时候见过?立刻说来。”   少年被吓了一跳,瑟缩着后退一步,小声道:“就是刚才在路上,有几个骑兵老爷路过,中间还有一位穿着金灿灿长裙子的小姐,跟仙女似的。”   “只是他们跑得很快,小人也没怎么看清楚。”   一群北朔士兵交换着惊喜交加的眼神,难道大周公主的逃亡队伍真的选择北上了,这样天大的功劳转眼之间就要落到他们头上了?   之前追击的士兵已经说得分明,这公主身边根本没剩下几个人了,而且个个带伤。凭他们五十人绝对能拿下。   顺着少年指引的方向,一群人迅速策马急奔。   越过一处山头,果然看到前方的平地上散落着六七匹马,十几个骑兵正站在外围,中间是一个金色长裙的女子,虽然距离遥远,但也可见身姿曼妙,高贵无双。   真的是大周公主!而且这帮士兵明晃晃的大周骑兵装束。   领头的士兵再没有怀疑,众人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冲晕了头。   眼瞅着对面的大周士兵发现了自己,纷纷抽出刀剑,准备上马作战。   十几个残兵败将而已,连马都不齐全了……领头的北朔士兵豪气地一挥手,众人迫不及待冲了出去。   居高临下的冲锋,是北朔骑兵最擅长的,也最具有威力的。   然而,这利箭般气势万钧的冲锋,却在冲到一半被硬生生打断了。   这地上怎么有个坑啊?!   随着前面的十几个士兵栽倒在地,惨叫一片,后方的士兵紧急勒住马匹,但是居高临下的冲锋,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   顿时一群人跟下饺子似的,纷纷在雪地里滚做一团。   看着平坦的雪面,下面竟然是数米深的断裂谷底。   就在哀鸿遍野的时候,左右两边又有十几个骑兵冲杀出来。对着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一顿砍杀。而原本围绕在公主身边的战士也冲上去,对陷落在雪坑里试图爬出来的倒霉蛋们开展杀戮。   一场小型遭遇战,以大周一方大获全胜而告终,歼灭对手三十余人,俘虏了十几人,而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三人轻伤。   陈长安带着人收拢缴获的战利品,马匹三十多匹完好的被带了出来,剩余受了伤的,都被就地宰杀,然后推入雪坑中埋了。   还有战死的北朔士兵尸体,一并埋入这个深深的坑中。   秦诺站在旁边,看着姚星旭一脸哭丧着将衣服更换下来,然后将那件金丝嵌珠的华丽女装塞进了包袱。   换上女装当诱饵这种危险的工作,当然不能由皇帝来亲自干,最终在所有人的威逼利诱下,姚星旭哭丧着脸穿上了这身衣服。   回想姚星旭之前的表情,逼良为娼也就这架势了。   战斗结束之后,晏畅从后面探头探脑出来,刚刚骗了一众北朔士兵的娃娃脸上满是侥幸。不是因为欺骗成功,而是秦诺一开始,要求由他来假扮公主来着。   谁让他脸蛋儿看起来最秀气呢。   幸而还需要有一个人去引诱北朔队伍入陷阱,他的娃娃脸天生更适合这份工作,才侥幸逃过一劫。   嗯,姚星旭的模样,可要好好记着,回去北疆能嘲笑一辈子了。   短暂的功夫里,俘虏的北朔骑兵也已经审讯完毕了,大多数都死硬着不肯开口,被一刀两断了,只有两个说了些消息,却也没有多少中用的。这些本就是北朔普通的下级士兵,要紧的消息也不可能知晓。   倒是从一群俘虏喝骂的话语中,众人能够肯定,之前横刀城外的战事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平西营成功接应着大周兵马退回了城内。北朔的援兵只能望城兴叹了。   雪天不宜攻城,万里城又崩塌,如今北朔大军只能退守了。晏畅分析着下一步的动作,笑着安慰秦诺道,“皇上不必忧虑,想要再起战事,也得开春雪化之后了。”   而开春之后,北朔的政局只怕要有变动,这一战之后,穆氏王庭实力大损,周围的部族和属国这些年来被王庭压迫严苛,遇到机会,难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对函谷关的战事,秦诺暂时放下心来,虽然很明白,北朔在战场上无法拼杀,憋着的一股火气,只能继续更加卖力地追查自己这个“大周公主”了。   众人分派马匹和战利品。并翻检这些士兵的随身行李。   很快在领头的士兵身上,发现了一卷公函,上面带着北朔镇国将军府的印章。   公函内容很简单,要求所有收到这份公函的城池和部落,配合朝廷派出的搜查兵马,搜索境内的大周公主和外逃的残兵。如有抓捕,士兵首级可领百金,生擒翻倍,而大周公主擒获者,可获万金,立刻封爵。   北朔的镇国兵马派了七八支队伍,一路向东、向北,到各个城池部落还有关隘传达消息。这只是其中的一支,刚刚传递完南方两个城池,如今继续往北去磐洛城。   “可真是要布下天罗地网了。”秦诺低笑了一声。   他看着已经被杀戮殆尽的北朔俘虏,又低头看了看晏畅送到自己手上的文书。跟随这封信的,甚至还有一幅简略的地图。如今正是秦诺他们所急需的。自己所在的位置,距离磐洛城只有一小段路了。   突然,秦诺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要不咱们去这个磐洛城走一趟?”   听闻皇帝的话语,晏畅一怔,眼中骤然爆起亮光:“公子的意思是……”   “总是呆在野外逃窜,也不是办法啊,再继续下去,我们要变成野人了。”秦诺笑着。   这个计划无比胆大包天,但仔细想想,好像也非常可行。   假扮成北朔的传讯骑兵,去磐洛城走一趟,不仅能够探听消息,略作休整,而且,晏畅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裴拓的伤势,其实一直没有全好,这些天他硬撑着跟随队伍前进,不肯有分毫叫苦,但日渐苍白的脸色和腹部渗出的血迹都清晰地昭示着他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   这也是秦诺的忧虑,裴拓的体力,不可能再撑一次手术。不如冒险去磐洛城一趟,也能好好歇息,更换伤药。   传讯的士兵是镇国将军府的兵马,长年驻扎万里城一带,与磐洛城交往稀少,而这个季节,因为外面大雪封山,北朔各个城池之间的来往也不多。自己一行人不太可能露出破绽。   只要休整两三天……   一行都是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越想越是诱惑,终于拍板敲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众人迅速行动,从北朔士兵身上扒下皮衣和甲胄来,然后更换马匹和行囊。   然后将北朔士兵和马匹的尸体一起埋进深坑,上面盖着泥土,洒上积雪,确定在雪化之前不可能露出痕迹了。   战场的痕迹彻底清扫干净,一行人骑在骏马之上,开始向着北方前进。 第178章 赤胆忠心   日落时分, 天边积聚的阴云又一次化为雪花飘落下来。   抱着长、枪斜倚在城门口,一个老兵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骂道:“这见鬼的天气, 除了阴天就是下雪,连着多少日子没见过太阳了。”   “知足吧,至少咱们还有炉火烤。你没看见这两天不少人家只能出城去捡柴火, 打猎物啊。”另一个士兵懒洋洋说着。任何一个城池的贫民, 日子都过得不如意, 如果之前没有积攒下足够多的粮草, 只能冒着大雪出城讨生计了。   “唉, 这天气出城谋生, 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老兵嘀咕着, “这几年也不知咋的了,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   眼瞅着天色黯淡下来,距离关城门的时间不远了,外面也没几个行人, 几个守城的士兵都凑了过来加入讨论。   “咱们磐洛城还算好的了,如今城里的粮草也算丰盛,听说东头慧纹城那边,城主强行驱逐了好多牧民入野外打猎呢。”   “那可真是惨,这个天气出去打猎,岂不是要死了。”   “东部的区域,从去年就遭了暴雪,存粮不足, 今年雪来的眼瞅着比往年晚一些,没想到却是一来就没个停歇,说不定灾情比去年还要严重呢。”   众人议论着,正要关闭城门,突然一队骑兵快马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的高声呼喊道:“立刻闪开,不必关城门。”   骑兵都是北朔镇国军的装备,一个个神情彪悍,转眼就到了城门口。   城门官连忙迎上去,“几位军爷是……”   领头的陈长安手一扬,一块黑沉沉的令牌飞到了对面。   城门官忙不迭接过,仔细眼看,果然是镇国军豹爪营的通关令牌。   “有镇国大将军的紧急军令传到,立刻去通禀你们城主。”来人喝道,颐指气使。   城门官不敢懈怠,指挥着手下将这帮老爷兵迎进了城内,自己匆匆往城主府内送消息去了。   在城门几个老兵的陪同下,秦诺一行人策马行走在城内中央干道上。   秦诺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的景物,与中原的城池不同,北朔的城池,更加布局紧密,从城墙到民宅几乎都是石头垒成,并不似砖石那般光滑,还带着天然的棱角和纹理,颇有些前世看到的玄幻电影里面蛮族的城池景象。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什么形貌的都有,金发碧眼的胡姬,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不经意间,秦诺还看到几个操持着东瀛口音的客商正在跟一个贩售胡姬的讨价还价。   这些年北朔攻伐各地,掳掠人口无数,国内各部族混合,南部各城池里中原血统的占了大部分。而口音更是天差地别。不过北朔自从建国之后,几代皇帝都推行中原的文化,官方口音与中原京城并无太大差别。   因为国力强盛,这些年建立了不少城池,取代了原本帐篷聚居的景象。   城池当然比营帐更加的舒适和安全,但北朔的百姓也不可能完全改变为农耕社会,还是以放牧和游猎为主,所以就变成了如今夏天时候城内几乎无人,都在外头放牧,冬天时候都回城居住的景象。   在秦诺看来,这是从游牧社会向着半市民化转变的一种过程。听说这几十年来,北朔也曾经引入一些抗寒的植株,广泛栽种,补充粮食上的不足,只是成效似乎不太显著。   心神微动,秦诺突然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还未来得及深思,前面晏畅等人勒住了马匹,是城主府到了。   城主亲自带着几个官员,满脸欢喜地迎出来。   这磐洛城的城主是个矮胖子,名叫钟跃,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横肉夹着肥肉,好像一个葫芦球。   此时从门边滚出来,亲热地拉住秦诺的手。   浸淫官场多年的人,很容易就从众人微妙的表情和举止中观察出,哪个是人群中身份最高的。   秦诺强忍着甩开的冲动,一路嘻嘻哈哈跟着矮胖子进了中庭。   秦诺这一行信使,领头的虽然只是个七品小校,但代表的是镇国将军府的颜面,自然不能懈怠。   入了大堂,先由使节将来信公函取出,宣读一遍,虽然不用像承接圣旨那样摆案跪地迎接,但一众官员也躬身肃然,听着秦诺将一番军令读完。   “聆听镇国将军的命令,我等不胜荣幸,必定竭力效死,完成任务。”毕恭毕敬将公函接过,递给了旁边的文书负责抄录,城主笑嘻嘻凑上来:“几位将军一路辛苦了,城内虽然简陋,但也略有薄酒,不如先去洗尘接风。”   世间无论哪个国家,官场的生态大概都是一样的。秦诺众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他和晏畅几个人去了正厅,剩下的士兵在偏厅。   从这个安排上,秦诺稍微松了一口气,这磐洛城主应该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否则必会将众人设计分开安置。   正厅的酒宴,钟跃出面敬了杯酒,一边试探着笑道:“几位将军可是从西边一路走来的,这风雪交加,可真是艰难,也不知道如今边境的战事如何了,镇国大将军有何打算呢?”   因为暴雪连连,消息传递缓慢,前线函谷关的战事,虽然之前也收到过朝廷送来的战报公文,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如今这些地方城市的官员,几乎两眼一抹黑。   这一战实在关系太大,连皇帝陛下都驾崩了,战报公文表示是狡诈的大周兵马,趁着两国商议亲事的时候,派出重兵偷袭,可怜皇帝陛下英武一世,也难挡这种奸佞小人,不幸战死……从此北朔与大周誓不两立,必要报仇雪恨云云。   这是官方的消息,但是私底下,这些天来,传递的消息却不是这个样子的,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那大周的皇帝,请了什么金衣教的神仙前来做法,引动了九天神雷,竟然将皇帝硬生生劈死在了万里城内。   天雷威势之大,震古烁今,不仅皇帝灰飞烟灭,连整个万里城还有里面的驻军都化为飞灰……甚至那一个雷余威不减,将他们北朔最精锐的铁浮屠、贪狼营等一众铁骑也劈死了大半。倒毙的士兵,无不焦黑如碳,凄惨无比。   这个谣言太过惊悚,偏偏传的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身在城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队路过的士兵前来,正可以趁机打探一下消息。   不提此事还好,提起此事,几个士兵顿时变了脸色。   名叫“庞徽”的小将军搁下手里的鸡腿,油腻腻的手往桌子上一拍,脸上浮现狰狞怒气,“那帮王八蛋的周人,还有他们那个狼子野心奸诈阴险畜生不如狗屁不是的狗日的杂种皇帝。要是有一天老子上阵杀敌,非得把他们砍成十七八段,拉出去喂狗……”   “咳咳咳……”旁边陈长安一个不小心噎住了。   晏畅赶紧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阿辰,吃太快小心噎着。”   姚星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喉咙里的羊肉囫囵咽下去,没有步陈长安的后尘。   短暂的小插曲没有打断这位忠心耿耿的小军官的愤慨,秦诺继续破口大骂:“……无耻贼子,狼心狗肺之徒,我宁愿生啖其肉。”   钟跃擦了擦脸上被喷上的唾沫星子,陪笑道:“庞小将军果然赤胆忠心。”   秦诺一脸正气:“实不相瞒,我们兄弟这一路东行,也是身经百战。这些周人潜入我境内,流窜为患,我们遭遇十几场,打了十几仗,没有一步后退,因此十几位兄弟都受了伤。但也有所斩获,已经将斩杀的三百周朝精兵的首级,安排送回了镇国军中,等着叙功呢。”   钟跃连连点头,之前秦诺已经向他提起过这件事了,他也安排了军医前去诊治。但心中却在大骂,什么三百周朝精兵的首级,你当割韭菜啊!能有十几个就了不起了。不过吹捧的话语还是不能少了。   “小将军神勇无双,我大朔有此良将,我等才能高枕无忧啊。”   “城主客气了,这些周人贼子,杀入我境内逞凶。岂能让他们活着离开?”秦诺一脸正气,“这些日子也请城主多多帮忙,广布探马,搜寻敌情,若有情报,务必尽早告知,让我等能将这帮贼子赶尽杀绝。”   钟跃自然无有不应,酒宴气氛越发热烈,钟跃还贴心地叫了舞乐过来助兴。   本以为这种小城市,不可能有什么像样子的歌舞,没想到进来的几个舞姬乐姬还不错,尤其一曲琵琶颇有功底。   酒过三巡,侍从端上来主菜。   钟跃一脸神秘地冲着秦诺众人吹嘘,今日的主菜可是大有惊喜哦!   在几个人满是期待的目光中,一个管事上前,将菜品上的盖子打开,露出内中排列的整整齐齐的……   呃……秦诺有些被噎住。   自己弄的烤串儿啥时候传到北朔了?   “这可是从南地传过来的美食,等闲无人能品尝的。”旁边作陪的幕僚吹嘘着,城主钟跃也是一脸得意洋洋。   晏畅几个人表情都有些复杂,在对方的邀请下,各自拿了两三串品尝。   然后作出了吃到美味的惊喜表情,连连点头,称赞不已。   幕僚仔细查看着他们的脸色,若有所悟。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   终于送走了这帮兵油子去安歇。   钟跃回到中庭,拿起那封送来的公函,几个幕僚和兵将凑在一起,开始商议下一步动作。   “刚才那群信使虽然多有夸张,但是只怕流窜境内的周人士兵真不少,这些日子可要好好提高警惕。”   一个幕僚笑道:“城主过虑了,我们磐洛城距离南部国境线还远得很,那帮大周士兵,前有围堵,后有追兵,更何况还带着一位娇滴滴的尊贵公主,哪里能走到咱们这地方。”   城内守将廖远也说道:“说的也是。听说南朝的女子极为娇弱,更何况是公主之尊。城主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多考虑北边那些居心叵测的白虏,他们对咱们磐洛城,可是一直虎视眈眈啊。”   钟跃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我发愁的,白虏这几年日渐势大,兵力又精,之前有朝廷压着,他们还不敢怎么样,如今朝中皇帝驾崩,一时间只怕管不得这么多,这帮白虏必要趁机生事。唉,当年就应该将他们斩尽杀绝,也不会有如此后患了。”   幕僚眼珠子一转,建议道:“大人何不跟这几位前来的信使说一声,若是能通传到镇国大将军的耳中,这些白虏也该收敛一些吧。”   钟跃却并不乐观:“如今陛下驾崩,大军陈列边关,大将军哪里会有心情考虑咱们这荒蛮小城啊。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幕僚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城主,如果是想要让这些信使带消息回去,镇国大将军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但如果是那帮白虏不长眼,将大将军的信使给得罪……甚至谋害了……您说,以大将军的性子,还会忍得下这口气吗?”   钟跃吓了一跳,“你是说……此计不妥,一来边关战事紧张,大将军未必有兴趣管这些,二来,咱们说不定要落得一个守护不周的罪名。”   守将廖远也反对道:“这些信使不过末品小校,就算真弄死了,白虏推说是周人或者流窜的盗匪干的,只怕镇国大将军也不会大动干戈。”   幕僚却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城主此言差矣,依属下之见,镇国大将军必定会管。”   “如何见得?”   幕僚笑道:“这几个信使,尤其领头的那个庞徽,谈吐举止,颇有贵气,只怕是贵族子弟,只是因为年纪轻,尚未升上去罢了。若是被白虏杀了,说不定,不止镇国大将军,朝中也有人要不满呢。”   “你是说……”钟跃顿时眯起了眼睛。   回忆起来,那领头的年轻人确实生得俊美非凡,谈吐不俗,甚至连自己拿出烤串这种新鲜食物来,他们虽然有些惊讶,却并未太意外,那模样,显然是以前吃过的。   “大人您想,咱们还是因为上个月一个路过的客商,才知晓此物的,如今北朔除了京城贵人,谁能吃过这些。”幕僚压低了声音:“所以属下怀疑,这几个人,若不是贵族子弟下来历练,就……是控鹤营的人。”   控鹤营?这种身份……钟跃神情闪烁了起来。   “这……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而且严格保密。”   “先将这帮信使多留两天,正好外面在下大雪。” 第179章 休整   在荒野上跋涉漫步了这么多天, 第一次有温暖的床榻可以安睡,还有充足的热水和食物。   秦诺激动地简直想哭, 晏畅众人虽然没有他这么激动, 但也极为欣喜。尤其裴拓的伤势,还有其他战士的伤,如今也都得到了医治。   躺在城主府内招待贵宾的客房里, 秦诺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晨, 看着跪在榻前的两个年轻漂亮充满异国风情的女孩, 秦诺有些愣神。   这些年北朔攻略西域诸国, 一直打到了极西地带, 将西域的小国灭的差不多了。如今北朔的权贵之家, 多有这些金发碧眼的侍女。   连大周在昌龙观的互市, 都有很多北朔商人前来贩售胡姬和西域宝石的。   见秦诺起了身,两个侍女立刻上前侍奉。   口音生涩,但谈吐还算流利。   秦诺好奇心起, 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原本西域的人吗?”   其中左边那个少女金发蓝眼,白皙的肌肤上带着几点麻子,显得俏皮可爱,她恭敬地回道:“将军大人,奴婢叫东珠,祖上是西域澈迟国的人,十几年前就到这里来了。”   右边的女孩亚麻色的长发, 深绿色的眼珠,肤色白皙,容貌更出众,也更文静一些,她略微抬头瞟了秦诺一眼,低声道:“奴婢叫紫茉莉,是西域安东国的人,两个月前才刚刚被卖入城主府。”   秦诺立刻认出,她就是昨晚宴席上弹琵琶的女孩,笑道:“我记得你,你的琵琶弹得很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服侍着秦诺穿好了衣服。   一夜安睡的功夫,衣服已经被城主府的仆役浆洗干净,并烘烤地温暖干燥,穿在身上极为舒坦。   秦诺穿戴齐整,虽然只是低级军官的制服甲胄,但他俊美不凡,天生贵气,看得两个小女孩脸红不已。这样俊美的小将军,服侍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秦诺却没兴趣理会两个小女生的想法,不过晏畅可就不同了,他过来找秦诺,正看到两个胡姬含情脉脉地盯着秦诺的背影。   待秦诺让两人退下,他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笑道:“公子真是艳福不浅。”   同生共死这些天,在秦诺这个皇帝面前,晏畅也没有之前的拘束了,谈笑起来更加随意自在。   秦诺瞥了他一眼,“有兴趣吗?需要帮你介绍吗?”   “呃,没有。”晏畅赶紧摆摆手,旋即又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实不相瞒,公子,其实昨天晚上,卑职几个的房里也都有美人进来服侍的,虽然没有这两个这般容色出众。大家都没有动。”   秦诺动作一顿,这招待也未免太热切了吧?包括之前,按理说像他这种身份的信使,城主出面说两句客气话,喝上一杯酒就可以退席了。昨晚却从头奉陪到尾,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关心前线战事,想要探听情报,但是送美姬来陪夜,而且不仅自己,连同晏畅他们几个都送了,有必要吗?   再一次与磐洛城主见面的时候,秦诺故意试探了两次。   主动勾肩搭背,作出一副热络感激的模样,钟跃的反应是——受宠若惊,全无戒备。   秦诺诧异,应该不是看破他们真实身份的模样,否则绝不会如此与自己亲近的,不怕被擒拿为人质吗?   难道这城主就是如此热情好客?   城外的暴雪还在继续,秦诺等人一时也无法离开。在磐洛城主的竭诚邀请下,暂时留在了城内。   经过几日的歇息,再加上对症下药的治疗,裴拓和众人的伤势都大有好转,体力和精力也都恢复鼎盛。   而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两天的旁敲侧击,秦诺他们逐渐知晓了一些外界的消息。   北朔皇帝驾崩,对外的宣称是皇帝死于周人的阴谋诡计,不幸战死。对这位从亲王时候就开始领兵上阵,荡平无数势力,开疆拓土的英武主君,北朔从上到下都哀鸿遍野。对大周的恨意也越发剧烈。   而京城之内,太子已经准备登基了,只是北朔国礼都效仿中原,新帝登基有一个复杂的程序,如今应该还在太庙中祈福祷告吧。   又听说镇国大将军慕容澈领兵屯驻宁猗府一带,与函谷关遥遥相对,还听说,西部原本正在与西域最后几个小国纠缠的二皇子,开始领兵返回京城。   这位二皇子殿下,素有其父之风,从十几岁就开始踏足战场,武勋无数,可惜因为母亲出身卑贱,是个女奴,无缘大位。他返回京城,只怕太子殿下的皇位要坐得不舒坦了。   再就是秦诺一直悬心的东线突毕族的战事,据说裴翎统辖北军,从昌龙观出击,已经与突毕族交战十余场,互有胜负,如今正胶着在东部一带。看起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   一切还算顺利,除了自己孤悬敌营之外。   ******   这一日,秦诺去外面吃过晚饭,回到房内,却见到两个侍女跪在地上。   秦诺一惊,“怎么了?”   东珠立刻禀报道:“是刚才紫茉莉她笨手笨脚,将将军大人您随身的乐器摔在了地上。”   秦诺目光落在桌上,上面放着那只自己从帐篷里搜罗来的陶笛,上面崩开了一个小口。之前自己将这玩意儿塞在了枕头旁边,想必是她们替自己铺床的时候不小心抖了出来。   紫茉莉颤声道:“是奴婢不对。”   秦诺摆摆手,“没关系。只是一个乐器罢了。”这乐器本就是他捡来的,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去怪罪别人呢。   可是紫茉莉却不想这样轻易原谅自己,跪地磕头道:“请将军大人惩罚奴婢吧。”   旁边东珠也道:“将军大人的乐器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必定是很珍稀的东西,却被紫茉莉这样弄坏。”   这扣锅污蔑也太直白了吧……秦诺无奈,这两天的时间里,他早就察觉到,紫茉莉和东珠之间不太和谐,尤其东珠对紫茉莉颇有嫉妒。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在经历了中原朝廷之中的勾心斗角之后,两个小女孩这点儿小心机,压根儿不够看的。而且他也懒得去查明这点儿小纠纷,淡然道:“只是无意中所得的东西罢了,不算珍贵。我累了,先准备热水洗漱吧。”   紫茉莉一愣,这才叩首道:“多谢将军大人的宽宏。”   东珠一并弯腰行礼,脸上却掠过一丝不屑。   服侍秦诺的间隙,紫茉莉突然道:“将军大人,奴婢家中有人会修乐器的,能否让奴婢试着修缮一番,再给将军大人送来。”   “好啊。”秦诺无可无不可地回道。   紫茉莉躬身一礼,晚上告退的时候,果然将那支陶笛带走了。   睡了一觉,秦诺都要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第二天傍晚,紫茉莉匆匆回来,竟然真的将陶笛修好了。   将陶笛崩开的部分用纯银镶嵌,天衣无缝。原本黑漆漆的乐器,嵌上了一抹亮色,意料之外的透出一种典雅古朴的美来。   秦诺非常惊喜,这种细腻的手工应该价值不菲吧?他身边还有些银两,本想拿出来给紫茉莉。   少女却坚持不受,低头道:“只是奴婢族人的手艺,能入将军眼中就足够荣耀了,不敢当将军赏赐。”   “谢谢你,我很喜欢。”秦诺最终只能用这一句话来酬谢了。   旁边东珠忍不住好奇,“将军大人,这究竟是什么乐器啊?”   “这个叫做陶笛。”   东珠诧异地说道:“奴婢自有学习歌舞乐器之道,我们澈迟国的人尤其擅长歌舞,天下间的琴笛鼓筝,从遥远的西方到南边的中原,没有我们不知晓的,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东西呢。”   紫茉莉突然开口道:“将军大人,您会吹这个东西吗?”   今晚雪势已经转小了,明日他们就准备出发继续向北了。外面风声大作,在房间里吹一吹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样想着,秦诺将陶笛凑到唇边,吹得依然是最熟悉的那首《故乡的原风景》。   两个女孩听着,先是惊讶,逐渐转为沉醉,到最后双目晶亮,凝望秦诺的目光更加热切。   其中东珠长大了嘴巴,似乎在惊讶这个看起来粗粗笨笨的东西,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而旁边的紫茉莉更加激动,让秦诺有些意外。   她眼中隐约泛起泪光,发现秦诺注视自己,她赶紧垂下头,掩去了异状。   简单吹了半首,秦诺收起了陶笛,吩咐道:“天色已晚,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东珠磨蹭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这样俊美温雅的军官,还会吹乐器,如果能陪夜就好了。只可惜他从来不让自己留宿。幸而他也看不上紫茉莉那个小蹄子。心中还算平衡。   待两人走远,秦诺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将随身的药品和食物打成一个小包裹,随时准备着出发。   合衣躺在床上,秦诺正思量着下一步的路线,遥遥牵挂着关内的秦芷和霍幼娟他们,这时,突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内功精湛,立刻听闻了。   “谁?”   门外响起一个柔弱的声音,“将军大人,是奴婢。”   “我已经睡下,不必服侍了。”   一句话之后,门外安静下来,却迟迟没有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想到外面狂暴的风雪,秦诺无奈,起身打开门,紫茉莉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   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都落了很多积雪,见到秦诺打开门,秀美的大眼睛扑闪着亮光,楚楚动人。   她并没有趁机进入房内,隔着一道门,仰头看着秦诺,“将军大人是要很快离开了吗?”   “公务缠身,雪停之后自然要尽快出发。”秦诺公式化地点头道。   “奴婢斗胆前来,只是想问一问,大人的笛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只是早年长辈传授的罢了。”秦诺随意地笑着。   紫茉莉咬着唇,最终低声说了一句,“大人若要离开,就请趁早吧。这磐洛城有可能要沦为战场呢。”   “什么?”秦诺诧异。   紫茉莉揉捏着裙角,低声道:“只是奴婢听前院的那些士兵们说的,白虏极有可能要在这几天攻打城池。大人不是城内之人,又有公务在身,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说完,她立刻转身跑开了。   站在门边略一思忖,秦诺提高声音,呼唤晏畅几个人的名字。   不像平日里随叫随到,停顿了半响,晏畅和陈长安才推门出来,探头探脑来到这边。   看他们那诡异的视线。秦诺无语,这几个家伙是早就听见了紫茉莉到自己房内的声音吧,他们在怀疑什么?以为自己还有心情干什么吗?   皇帝的表情明显不悦,晏畅几个赶紧麻利儿地滚进来。   简单将紫茉莉说的话语传达了一遍。   几个人住在城主府内,再加上之前北疆对北朔南部地带的势力分布也收集了很多情报。晏畅几个很快推敲出细节来。   白虏是北朔达官贵人对雪烈族的蔑称,这雪烈族原本是北朔的五大部族之一,战力强悍,地盘广阔,势力最强盛的时候大半的疆域线都与北疆接壤。曾经是大周最头疼的强敌之一。不过在二十多年前,这雪烈族遭了天灾,一场大地震横扫部族,房屋垮塌,百姓身亡无数,紧接着又是一场疫病,部族实力大减。   也是以前雪烈族仗着实力强胜四处欺压别的部族惹来的祸患,趁着这个时机,东头的突毕族带头,攻略占据了雪烈族的大片土地,穆氏皇族紧随其后,接着是周围被雪烈族欺压的中小部族,一个个上来狠狠撕咬。可怜雪烈族在短短数年的功夫里,由五大部族直接落到了不起眼的小部族之流,甚至差一点儿彻底灭族。   这种部族的兴起和衰败,是北方大草原的常事,雪烈族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第二个。   “不过雪烈族在被欺压了十几年之后,最近几年,又开始有所恢复,逐渐开始扩张势力。”姚星旭解释着。   “这磐洛城仔细算起来,确实曾经是雪烈族的地盘。”晏畅补充。   “这个我知道。”秦诺点头笑道,要说北朔有哪个部族是他最清楚的,除了穆氏皇族和万恶的突毕族之外,绝对就是雪烈族了。   皇帝驾崩,中央王庭的控制力将大幅度衰弱,趁着这个时机,不少部族都蠢蠢欲动,开始抢夺地盘。   “还是应该尽早离开。一旦开战,城池之间交流增多,身份暴露的危险大增。”陈长安建议道。   “没错,在城内待得越久,暴露的几率就越大。”晏畅笑嘻嘻说着,“这几天你们都没碰过那些胡姬吧,多半会让人怀疑哦。”   陈长安瞥了他一眼,“要不你牺牲一下。”   晏畅捂住胸口,断然拒绝:“不行,我要留着清白之身给我未来媳妇的,而且我媳妇一定要是如花似玉大美人,最好像……像……仙女一样美。”   秦诺咳嗽一声:“好了,别玩闹了。这磐洛城不是久留之地,一旦雪停,咱们就离开,通知一下其他人做好准备。”   几个人立刻应了。   秦诺又问道:“裴拓的伤势怎么样了?”   “赶路绝对没问题了。”姚星旭笑道。   秦诺放下心来。商议好下一步动向,陈长安等人告辞离开。   刚出了门,姚星旭冲着晏畅的脑袋捶了一拳。“你就别作死了!”   晏畅抱着头,呜呜了两声,不敢反抗。   陈长安也丢给他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   刚才说到仙女,这小子的目光明显冲着皇帝的方向拐了个弯。皇帝待人温和,是恩德,这帮家伙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晏畅一阵冤枉,苍天见证,他当时真的只是随便开玩笑的,谁知说到最后,突然就鬼使神差地瞟了一眼。   幸好皇帝没有注意到,应该没有吧?他小心翼翼想着。   房间里,众人都离开,秦诺冷哼了一声,沉着脸色来到内室。   目光飘过横梁,那身金色长裙就藏在里面。   下一次再有穿女装诱敌的任务,一定要让晏畅这家伙上! 第180章 返京   大周的京城之内, 御驾尚未返回,边关大捷的消息已经提前传递回来。   一夜之间,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北朔的皇帝趁着迎娶公主的时候, 布下重兵,突袭横刀城,妄图一举冲破函谷关。结果却被自家皇帝统率兵马, 绝地反击。据说最危急的时刻, 连横刀城都险些落入敌人之手, 但大周兵马众志成城, 拼死反击, 终于击退了敌兵, 而且赢得大捷。   “皇上英明神武, 不愧是武皇帝的子孙!”   “这是不世之功啊!连北朔那蛮夷头子都被我军斩获了。”   “皇上可是只带了辟东营和平西营而已啊。连同横刀城的守军, 不过十几万兵马,就能大败几倍于自己的敌人,还能歼灭铁骑几十万, 简直是旷世大捷。”   “不愧是单兵攻破建邺城的辟东营,对上北朔的骑兵,竟然也毫不逊色。之前是谁说咱们大周第一精兵是北军来着,如今看来,辟东营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可惜裴大将军带着北军主力去打突毕族了,要是能一起上阵,这次只怕能打到北朔的王庭去。将他们什么太子王爷,统统擒拿过来。”   ……   整个京城从达官贵人, 到贩夫走卒,甚至连闺阁之内的女子,都在议论着这场意义重大的胜仗。   年轻皇帝的声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攀升着。之前什么当皇子的时候愚钝不堪,什么身上一半的南朝血统,在这场大捷的辉煌荣耀之前,都不叫个事儿。   无论民间和朝廷,秦诺的拥簇都达到了顶峰。   这个时机,只怕霍太后在世,都不敢行险篡权。   如果秦诺返回朝中,立刻会发现,自己的政令,甚至之前一直谋求的改革,再也不必跟朝臣们费心费力斗智斗勇了,任何命令,都会以更加快捷的方式得到执行。   霍家大宅之内,霍东来翻阅着家中送上来的情报,慨叹了一声,之前霍家急流勇退果然是正确的选择。在这一场大捷之后,皇帝的声望和权威都会大幅度增长,如今霍家所处的位置,恰当好处,既不过分擅权,也不至于任人鱼肉。更何况等皇帝回归之后,跟幼绢的亲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跟边关大捷一起传来的,还有舒王秦勋不幸病逝的消息。当然,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捷的映衬下,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事。   但皇家血脉凋零,这一次,只怕不仅礼部,朝中所有人,都要心急火燎地催促皇帝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了。   也不知道皇帝如今走到了哪里?返回之后,又要如何应付这蜂拥而至的奏折呢?   霍东来有点儿恶趣味地想着。直到门外侍从来报,意料之外的人返回家门。   匆匆出了房间,看着站在正厅内的霍幼绢,霍东来心中满是欣慰,又有些苦涩。   女儿自从跟家族闹翻之后,极少见她主动回来。如今好几年过去,霍太后也已经亡故,再大的火气,也应该消散的差不多了吧。   霍东来慈爱地看着女儿,“你难得回来一趟,怎么在大堂里干坐着,不回自己院子歇息……”   话未说完,霍东来一怔,眼前的霍幼绢脸色苍白,带着几分慌乱。   “怎么了?”霍东来皱起眉头,女儿身居宫廷,有些消息比自己还灵通,难道是返程中的御驾出了什么事情。   皇帝在边关大捷之后,并没有立刻动身返程,而是巡视函谷关内,确定北朔暂时无法南下,才在群臣的奏表催促下,起驾南返。按照行程,应该这两日就抵达京城了。   霍幼绢垂下视线,“女儿正想跟父亲回自己的旧居看看。”   屏退了左右侍从,父女两个走在寂静的廊道上。   听到霍幼绢口中的话语,霍东来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圣驾陷落在北朔,如今返程的是十三公主秦芷?   霍幼绢继续说着,言简意赅:“圣驾明日就要抵达京城了,到时候会选择深夜入城,父亲带领百官前去迎接,请切勿露出破绽。范丞相和几位重臣那里,可以早做说明。”   霍东来脸部抽搐,身体颤抖:“陷落北朔,是怎么个意思?是说皇上……”   霍幼绢打断他的话:“皇上并未驾崩!父亲,皇上只是暂时无法返回,因为函谷关一带都是四处搜寻公主的兵马。”   她声音低沉下去,“他一定能够平安返回的。”   霍东来长吸数口气,飞快转动脑筋。北朔那边如果真的擒拿或者杀掉皇帝,必定早就宣扬开来,至今消息全无……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沉默了片刻,霍东来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北朔地域广阔,部族派系林立,只要皇上不引人注目,混入人群,推迟些日子,终究能够平安返回的。”   “是的,”霍幼绢用力点点头,苍白着脸色,“所以如今朝中,一切都要求一个稳字,这是之前公主殿下传回来的消息。”   大周京城内,一条看不见的波澜开始渐渐泛起。   霍东来连续出行,拜访了数位朝廷重臣,秘密商议。   当天夜晚,御驾亲征的皇帝,比预定的早了足足一天半抵达京城。   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刻,漆黑的夜色掩映下,五城兵马司的人将沉重的城门打开。   一众朝廷臣僚在接到通传之后,急匆匆赶到了城门,礼部原本预定的出城迎接方案根本来不及施展,依仗队伍都没拉起来。   据说是年轻的皇帝归乡心切,所以在后半截路上加快了速度,才提前返回京城。   一众官员责骂着礼部交接的人员通传不及时,一边匆匆扶正衣冠,涌到官道两侧,按照礼节跪迎皇帝。   一天中最清冷的时刻,又是宵禁时分,还是有一些百姓听闻了消息,纷纷开门走上大街,想要一睹凯旋归来的皇帝英姿。   五城兵马司的人秉持规矩,坚定地将他们赶回了住所之内。   范丞相等几位重臣上前参拜,与御辇之内的皇帝简单交谈了几句。   旁边匆匆赶来的官员悄悄看着,隔着重重垂帘,皇帝的身形消瘦,脸色也有些苍白,这些天的征战和赶路,确实非常辛苦。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御驾驶过官道,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宫内。   乾元殿里。   范文晟、霍东来、卓新武等四五位朝廷重臣汇聚一堂,神情复杂地看着殿内的皇帝。旁边还站着詹子平、方源、崔骞等出征归来的大将。   这一场会面,在天下间防护最严密的乾元殿内,站在这里的也都是知情人。但是谈论起这件事来,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史无前例的危机感,让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只有年轻皇帝的声音嘹亮依旧。秦芷冷静地交待着后续的任务:“朕路途劳累,明日开始休沐三天。三天之后,朕要在金銮殿接受百官的朝贺。然后将这一场大捷,告太庙,祭天祈福……”   这是他们在路上反复揣摩的最佳方案。得胜归来,皇帝不可能不接受百官的朝贺。   金銮殿的朝贺是必须的。之后可以借着太庙祭祖的借口,前往城北的皇陵山庄,暂住一两个月。   利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潜鳞司的密探会紧急培训秦芷一些易容伪装的常识,比如改变音调,修正举止。等到两个月之后,想必不是很亲密的人,很难看出破绽来。   也只能这样了。霍东来众人心情沉重地想着。   商议完毕,从朝堂出来,霍东来和范文晟缓慢了脚步。   范文晟摇头苦笑:“之前的舒王……”   他们已经知晓了这一战的全部详情,对舒王的死,就算死有余辜,也不应该如此着急,至少要等他留下一两个子嗣……   “没有用的。”身后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崔骞快步向这边走来。   之前,在商议好了诛杀秦勋的计划之后,他立刻安排了几位身段妖娆,家世清白的侍女,前往侍奉秦勋。   可是根据几个人的秘密消息,任凭她们怎么勾引魅惑,原本好色如命的舒王殿下,竟然变得清心寡欲了起来。   崔骞不信邪,又从北地调派了两位风月场中的名妓,伪装成良家女子送到秦勋身边,没想到经过名妓鉴定,原本雄风霸道的舒王爷,应该是经过之前一场惊吓,不太……行了。也不知道是之前霍太后那一次的变故,还是因为这一次横刀城的战役。   连最后一丝价值也没有了,崔骞也死了心,对这个表弟彻底放弃。   听完崔骞的说明,霍东来众人也无语了。   乾元殿内,听着潜鳞司小太监送回来的消息,秦芷露出一个冷笑。   “就知道他们还想指望着我那位好七哥。”   东泊叹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芷气呼呼地道:“哼,这种人的后裔,有什么资格占据这个位置!”   霍幼绢忧郁地低声说着:“若皇上被困北地,迟迟不归,必须有个子嗣安定局面。”   秦芷咬牙道:“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朕来生!”   东泊和霍幼绢默然。   *********   也许是天运庇佑。   第二天清早,雪竟然停了。   转眼滞留磐洛城已经四天了,秦诺几个人决定立刻告辞离开。   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告辞,机会自动送上门来了。   一大清早,钟跃带着两个幕僚,急匆匆来到了别院里。   “庞小将军,庞小将军,大消息!之前我们散布在外头的探马,有大消息送回来了!”钟跃气喘吁吁地说着,“在磐洛城西北方向三十里处,发现了那些南边贼兵的痕迹,有赶回来的牧民说亲眼见过一队兵马走过。”   秦诺眼睛发亮,大喜过望:“竟有此事,太好了。”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过去就要披挂铠甲。   “速速指明方向,我们这就出城追赶!”一边呼喊着晏畅几个人集结同伴。   钟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将军真是神勇。”   秦诺笑眯眯地拍了拍钟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城主大人,我等若是能擒拿斩获那大周公主,到时候报上功劳,少不得你们一份。”   钟跃立刻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拱手道:“多谢小将军了。我也会尽快调拨兵马,跟着你们一起过去。”   “这大周的贼兵甚是奸猾,一不留神就会溜掉。我们先行出发,城主组织兵马,紧随其后就是。”秦诺爽快地道。   “也好,祝几位将军马到功成。”钟跃带着几个幕僚喜出望外地应承着。   看不见的角度,钟跃一群人和秦诺一群人,各自交换着自以为是得计的视线,纷纷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和谐的氛围下,一切都无比的顺利起来。   说话的功夫里,秦诺已经将甲胄穿上。而钟跃更是慷慨地打开库房,取出私藏的上好兵器装备,为即将出征的贵客们增添声势。   紫茉莉为秦诺整理铠甲,趁着无人注意的空隙,她突然凑到了秦诺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若遇袭不敌,可向东北方向行走。”   秦诺动作一顿,低头看着跪在身边,替自己整理佩刀的女孩。   紫茉莉神色如常,没有分毫异样。如果不是最后她突然抬起头,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的话,秦诺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错觉了。   以最快速度将一切筹备好,磐洛城的北门打开,秦诺一行策马急急冲了出去。   天上依然有细小的雪花在飘落,但完全影响不了秦诺一行人雀跃的心情。   整整四天五夜的休整,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很快恢复了体力,重伤的裴拓如今也没有什么大碍了。   想到这一切都是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完成的,想到这几日里享受到的热切招待,几乎每个人都要欢呼。   一口气奔出城外数里地,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会传染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队伍。一群热血英武的年轻人,一边朗声大笑着,一边策马疾驰在苍茫的雪地上。   纵然前路依然危机重重,但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挡住他们这一往无前的乐观劲头儿。   笑了半天,终于慢慢停歇下来。疾驰的速度也开始放缓。   回头看看磐洛城已经遥不可见了,晏畅凑到秦诺身边,低声问道:“公子,咱们走哪条道儿?”   什么见鬼的西北方有周人痕迹,这磐洛城主一看就居心叵测,想要将他们骗去那里,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才不会上当呢。   “管他什么主意,反正咱们一走了之,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咱。”姚星旭大笑着说道,说完了才想起皇帝就在身边,言辞有僭越之嫌,讪讪笑了两声。   陈长安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不如按照咱们原定的计划,往东北方向走。”   “东北方向是雪烈族的领地,之前得到的消息说这个部族要与磐洛城开战,只怕这条路不好走。”裴拓皱眉道。   秦诺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咱们想改道,只怕这磐洛城主未必肯如咱们的心意。”   之前钟跃对自己众人的招待,明显热络地有些过分,之后又匆匆找了借口将他们引出来,再联想到紫茉莉的示警……虽然不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是一行人吃饱喝足一走了之,恐怕不会让这位城主高兴。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很快有了主意。 第181章 死不瞑目   苍茫的雪地上, 一队人马急急行军。   廖远吩咐前方探马仔细分辨着目标的路线,幸而这一队人马走过不过一个时辰, 簇新的雪地里, 痕迹宛然。   然而越往前走,他越是皱眉。原本说定的往西北方向的路线,怎么越走越偏, 好像往东北方向去了呢?   这帮牛皮吹破天的小子, 竟然根本没有按照城主大人提供的路线来走。   是发现情况不对劲儿了?还是说, 他们压根儿就没胆量去追周人的兵马?   哼, 肯定是后者, 一群油头粉面的小子, 身板儿也单薄, 一个个跟娘们儿似的。根据城主这几日话里透露出来的线索, 多半是控鹤营出身的。凭着一张脸媚上谋权的东西。   身为磐洛城的守城总兵,北地糙爷们儿,铁血真汉子, 廖远是最看不起这种东西的。   他皱起了眉头,不管这帮家伙因为什么改了道儿,反正不能坏了他们的计划。   “尽快追上去,将人全部干掉,然后再伪造痕迹和现场。”敲定了目标,廖远吩咐手下加快速度。   他这一次出来,可是带了五百精兵,对付四十几个骑兵根本手到擒来。   策马急追到一处狭窄的山道中, 前方探马突然来报。   “将军,不好,前面的马蹄印儿不见了!”   廖远率众停下脚步,喝道:“什么叫马蹄印儿不见了?这些人能飞天遁地不成?”   他极目远眺,果然看到前方白茫茫一片大雪,竟然没有丝毫痕迹。仰头看向四周,两侧山道倾斜,积雪深厚,突然心中浮起一阵不祥的念头。   他沉声道:“从这里向前,别无去路,不必犹豫,立刻追上去。”先通过这一处狭道再说,千万别在这地方被人包了饺子。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廖远带着人冲锋了半截,前方传来一声惊叫,夹道尽头的道路,被好几棵倒塌的大树给挡住了。   而大树的另一侧的小山丘上,几个年轻骑兵正策马停驻,遥遥望着夹道之内。   领头的玉面朱唇,风姿不凡,正是那个叫庞徽的年轻人。   廖远沉着脸,高声呼喊道:“原来是庞小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秦诺端坐马上,笑盈盈招呼道:“唉呀,原来是廖将军啊,我等正在追击敌寇,却听到后方探马来报,说有一支兵马,鬼鬼祟祟跟着我们,似乎不怀好意的样子,只好在这里设了个套儿。”   廖远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庞将军误会了,我等正是奉了城主命令,前来支援庞将军的。”   秦诺拍了一下手,笑道:“原来如此,只是早晨听城主的说法,那些贼寇是出现在西北方向的,你们怎么往这边来了?”   狗日的,这不应该是我问你的问题吗?廖远在心里头咆哮着,脸色憋得通红。   他是个粗豪的脾气,并不喜欢这样文绉绉的扯皮,简单评估了一下敌我双方的距离和人数,四十几个人对五百个人,怎么看都是己方占上风。   反正一会儿都是死人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废话!   他朝身边的副官打了个手势,对着秦诺几人冷笑一声:“这不是跟着小将军的脚步吗,我也想问一问,你们这道儿选得不对吧?”   话音未落,身边几十个骑兵策马冲了上去。   大树虽高,但对顶尖儿的骑兵来说,也不是跨不过去。也就是对面这群靠脸吃饭的废物,以为凭着这点儿小心机就能挡住他们了。   然而几个人还没越过障碍,突然一阵飞蝗般的利箭劈头盖脸射了过来。   当头十几个冲锋的倒霉蛋挨了个正着,顿时惨叫着跌下马去。   这帮兔崽子,果然早有防备!   撕破了脸皮,廖远也懒得遮掩了,杀气腾腾地冲着后面的属下一挥手,“一起上!”   他们五百个人,不信收拾不了这群兔崽子。   秦诺叹了一口气,本来还想着让你们多活一会儿的。   就在廖远带着队伍发起冲锋的瞬间,突然一阵巨响传来,抬头看去,是两侧的山道上,五六块巨石从山顶上滚落下来,黝黑的石块在素白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直冲下面夹道而来。   下方的队伍纷纷策马闪避。   巨石终于砸到了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凭空几个惊雷砸到了这个荒蛮的山道中。   可惜,这样声势巨大的攻击,杀伤力却少得可怜。   廖远带来骑兵都是精锐,骑术精湛,石块落到地面,只有三四个人被擦伤,其余都成功避开了。   廖远冷笑着看向对面,人少就是这么可怜,若是五六十块巨石一起落下来,也许还能有些效果。但五六十块巨石,哪是他们这点儿人能推动的。   就在他要抬头狠狠嘲讽对手的时候,一眼望过去,对面的秦诺却露出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耳边忽然传来低沉的巨响,仿佛是千军万马奔腾一般。   廖远看向山道两侧,顿时魂飞魄散。   山道两侧厚厚的积雪,竟然像是从地面上剥离一般,铺天盖地向着下方滚落。   是刚才那五六块巨石,落到地面产生的震动,引发了一场小型的雪崩。   狭窄的山道内避无可避,廖远嘶吼一声,赤红着双目拼死抽打马匹,想要跨过巨木冲出去。   然而落雪来得比什么都快,天下任何马匹都不会有这样电闪雷鸣的速度。   转眼之间,奔袭而来的雪浪吞没了骑兵的大部分。   只有最前面的廖远因为胯、下是百里挑一的骏马,堪堪冲了出去。   他惊魂未定地转头望去,狭窄的山道之内什么都不剩了。甚至连挡路的巨树,都没有了丝毫痕迹。   间歇的,平整的雪面上出现一点儿凹陷的痕迹,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底下动弹着。那是一时不得死的同伴,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动静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落雪一层层埋上去,很快只余下平整的雪地了。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廖远只觉得牙齿咯咯作响,他也自诩身经百战,却从未经历过这样一场战斗,如此干净,如此残酷。   后面的裴拓和晏畅几个人,看着光洁的雪面,也不禁感觉心头发冷。   死得这么憋屈,就算是敌人,也忍不住有些同情了。   但同情归同情,该干的事儿,还是不能耽误。   晏畅举起弓箭,对准了对面的廖远后背。正犹豫着这样偷袭是不是不太礼貌,毕竟之前酒宴上,大家还一起喝过酒来着。   旁边皇帝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秦诺开口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前来追杀我们?”如果磐洛城窥破了他们的身份,那么肯定是在城内动手更加便捷,将人放出城外,说明根本没有认出身份来,却要派人尾随追杀。   秦诺想要解开心中疑惑,可对方似乎没有配合的打算。   廖远被他的声音惊动,终于从崩溃中惊醒过来,他机械式地转过头,盯着秦诺几人的目光满是赤红。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畜生,你们这些畜生!”充满的仇恨和怒火的目光,恨不得将对面的人焚烧殆尽。   然后在这份恨意的驱策之下,他策马冲着丘陵杀奔过来。   一幅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架势。   秦诺无奈,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们先要来杀我们的好不好?这种认赌不服输的态度实在有问题啊!”   之前的北朔皇帝也是,明明也是你们勾结了秦勋,趁着和亲的时机,想要破开城门,南下攻伐的好不好?被反将一军,趁机灭掉,竟然恨得咬牙切齿。要脸吗?这副赢了老子天下第一,输了是你畜生不如的嘴脸是怎么回事儿?   北朔的教养和民风真是很成问题啊!   晏畅瞥了皇帝一眼,暗暗嘀咕了一句:是因为您老人家的手段……真是一言难尽啊!   北朔的风气就是看重英雄,皇帝要是被你当阵斩杀,人家绝无二话,但是被你锁在城内用火、药生生轰死,还死无全尸……还有眼前的骑兵,要是技不如人,也就算了,但死得这么憋屈。   看着毫无痕迹的雪地,想象一下底下的风景,晏畅不禁打了个哆嗦。   眼瞅着廖远已经冲锋到面前了。   裴拓犹豫了一下,“需要生擒吗?”刚才皇帝好像还想问一些问题呢。   然而没动他们动手,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袭来,如一只掠过战场的白鸟,骤然停驻在廖远的脖颈上。   在秦诺几个人诧异的目光中,这位发动起最后唐吉坷德式冲锋的勇士,抬手握住穿过脖颈的利箭,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满心不甘地跌落在了地上。   只余他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低头拱了拱地上的主人。   看了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廖远。秦诺抬头望向对面的小树林。   刚才的利箭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伴着廖远掉地的声响,一个英朗的声音从林中传出:“这位小将军的疑惑,不如让我来代替解答。” 第182章 雪烈族   马蹄声交错传来。   这个声音……来的人数不少!   裴拓和晏畅立时警觉起来, 几个人策马调整位置,将秦诺挡在后方。   不多时, 一队骑兵出现在众人面前。领头的是个年轻骑兵, 穿着一身青灰色皮甲,外面一件素白雪貂皮的斗篷。身后的队伍,也都披挂齐整, 神态精悍。   这装备和气度, 还在刚才廖远率领的磐洛城骑兵之上。   不多时, 两侧马蹄声响, 是陈长安和姚星旭各带着十几骑, 从两侧的山道高峰奔下, 返回丘陵, 护卫了秦诺的身边。   对秦诺众人的警惕, 领头的年青人在马背上抱了抱拳,招呼道:“诸位不必惊慌,在下雪烈族的陶云青, 刚才见到几位兄台被这些恶贼围攻,本想拔刀相助,没想到……”陶云青看了一眼后面凭空拔高的一层的峡谷雪地,苦笑一声:“几位手段高明,竟然能除掉十倍于己的骑兵。”   雪烈族的人?裴拓几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   “不敢当。”晏畅笑嘻嘻道,“早知道有少将军这样的好心人在,我们也可以少废些功夫。”   陶云青笑道:“好心人不敢当,只是份属当为罢了。实不相瞒, 几位会遇到这种无妄之灾,还是因为我们雪烈族的牵连。”   秦诺笑道:“愿闻其详。”   “此事说来话长,这磐洛城附近的地界,原本是我们雪烈族的猎场。后来我族内发生巨变,被一些小人趁势夺了去。这些人占据了我们的土地,还不甘心,总想着将我们雪烈族赶尽杀绝。幸而前些年因为兵马不足,他们无法得逞,却一直贼心不死,虎视眈眈。凑巧几位小将军光临,让他们想出了一个狠毒的主意。”   “杀了我等,然后栽赃给贵部族。”秦诺顺着他的话补充了一句。   陶云青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小将军已经猜到了。”   “没错,他们正是想着铤而走险,杀害朝廷使节,污蔑我们雪烈族谋反作乱,而几位小将军无妄之灾,被他们当成了污蔑我们的棋子。”   “幸而城内也有一些明理之人,知晓此等行为,大大不妥,先送了信息过来,让我们前来接应诸位小将军,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秦诺终于明白,难怪之前钟跃那帮家伙对自己一伙人招待热络,无微不至。   想了想,又笑道:“原来紫茉莉姑娘是雪烈族之人。”   陶云青咳嗽了一声:“小将军客气了。几位将军受惊了,如今天色不佳,只怕不久又有大雪来袭。我们部族的驻地就在前方,不如前去略作休整。”   秦诺垂下视线:“多谢诸位的盛情,那么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陶云青大喜。   裴拓几个人惊讶起来。陈长安凑到秦诺耳边,低声道:“公子,继续与这些部族接触太多不好吧?”夜路走多了终究要遇到鬼的。一个磐洛城他们没有露馅儿,也是因为磐洛城本来就心存奸诈,害怕自己露馅儿,不敢跟他们多接触。如果继续跟雪烈族交往……   秦诺笑了笑:“无妨,我本来就想着去雪烈族走一趟的,那边有人接应。”   有人接应?裴拓几个人诧异。想要询问,却见陶云青已经带着一队人策马上前,只好闭上了嘴巴。   走得近了,秦诺发现,陶云青比预料中的更年轻,十七八岁模样,而且容貌生得极好,竟然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肤色也比普通人白皙秀气。再看后面随行的骑士,也大多肤色偏白,瞳孔有好几个浅褐或者碧蓝的。   立时脑海中浮现出雪烈族的资料。   雪烈族是北朔曾经的五大部族之一,族人个个骁勇善战,这个部族似乎是迁移过来的西域子民的后裔,天生肤白貌美,而且多有瞳孔异色者,与北朔的其他部族不一样,也因此与其他大小部族的关系都不太亲密。要知道,普通北朔人的长相与中原地区并无区别的。   雪烈族衰败之后,被临近的部族趁虚而入,瓜分蚕食,其中族内年轻男女因为美貌,多有被贩卖为奴的,连大周权贵之家都多有积蓄。若记得不错,裴翎身边的侍卫蓝耳就是出身这个部族。   陶云青带着几十个骑兵,陪在秦诺一行人旁边。   双方共同越过前面的小山丘,看清楚下方景象,秦诺众人悚然一惊。   是一队骑兵,不下七八千人,正整齐有序地向南而去。披挂的铠甲装备,都与身边的陶云青队伍一模一样。这是雪烈族的精锐,看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磐洛城。   秦诺忍不住叹道:“看来这一次贵部族不仅是要拯救我等的性命,更是要好好教训一番居心叵测的磐洛城啊!”   陶云青一本正经:“如此无礼狂妄的城主,我等岂能容他们嚣张。”   话说得漂亮,但说白了,就是两个部族之间的内部争斗,之前有穆氏皇族在上头压着,他们也不好太过分,如今新皇登基,威望不足,而边境又乱着,正是这些部族之间厮杀争斗地盘的大好时机。   与大部队交错而过,众人一路向东北而行。   翻过两座山头,到了日落时分,眼前出现了壮丽无比的一幕景象。   站在山巅上,秦诺遥望着那山峦起伏的美景,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极目所及,是一片广阔的纯白,而纯白的尽头,是一座高耸的山峰。   早在磐洛城的时候,就隐约能看到远方有一座高山,挺拔俊秀,却不知道从这个角度看去,那高山是如此的圣洁美丽。   高耸的山峰几乎接触到天幕,山体闪烁着朦胧的光泽,是大面积的冰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山峦以流畅的线条延绵向下,仿佛一头巨鹰收拢双翼,与遍地白雪融为一体,而在山体与平原交接的地带,散落着点点黑色和青灰。那就是雪烈族的城池。   “真是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秦诺情不自禁感慨着。欣赏这样壮丽开阔的景色,让人的心情也忍不住随之开朗了起来。   陶云青听不明白世外桃源是什么典故,但知道秦诺是在夸赞他们的山脉城池,立刻含笑介绍道:“那里是我们雪烈族的圣山天兴山,在二十多年前,连北朔的王庭都要前来祭拜行礼的。”   那应该是雪烈族全盛时期的景象吧,据说这一族当年之强盛,连穆氏王庭都要退避三舍。   晏畅笑眯眯道:“听说当年雪烈族就是依靠着这座圣山,逃过了灭族的命运。果然是庇佑部族的神迹。”雪烈族最衰败的时候,几乎要被其他部族赶尽杀绝,残存的子民逃入了山中,繁衍生息数年,才缓过气来,重新发展势力。   从昔日的荣光之梦中醒来,陶云青眼神有几分黯淡,却又很快振作。   “确实是圣山庇佑我们一族血脉不绝。在将来,我们雪烈族迟早能恢复昔日的光辉和荣耀。”不同于之前少年老成的端庄冷静,此时的陶云青脸颊微微鼓起,露出少年人特有的不服气。   一边说着,两队人马从山头狂奔而下。   马蹄溅起积雪四散,疾驰不过一个多时辰,前方的城池终于能看得清楚。   离得近了,秦诺发现,这雪烈族的城池建筑,远不如磐洛城坚固厚实,甚至连围墙城门都显得粗陋,明显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城池。但城内聚居的人口,却只多不少。   陶云青跟守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几个人将厚厚的木门推开。   一行人进了城内。   一路上秦诺观察周围的百姓,以妇人儿童居多,想必男子壮丁都出去打仗了。这些留在家中的妻儿,都神情安定,并无牵挂慌乱,只怕这一战势在必得。因为人多,尤其年轻人多,整个城市显得生机勃勃。   陶云青领着秦诺一行人走在街道上。不时有熟悉的人打着招呼,熟稔而自然。整个城池部落的气氛,远比之前的磐洛城更加融洽亲和。   正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年轻部落的姿态。秦诺突然心情有些复杂,自己之前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呢?   这个雪烈族,可是有他很重要的布局在啊!   行走的间隙,陶云青向秦诺等人介绍着四周的风土人情,对秦诺本人尤其热络,这种热络完全不是钟跃的那种对上级使节的吹捧,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让秦诺有些诧异。   尤其当他开始探听秦诺的身份来历的时候,更让周围裴拓等人毛骨悚然。   秦诺倒是冷静一些,如果真的被怀疑了,他不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向自己打听才对。   这个念头很快被证实了。   在秦诺一行人被迎接进了城主府之后。   其实叫城主府是不恰当的,应该称呼为神殿更加合适。   雪烈族是一个神权与世俗政权相结合的部族。他们信仰自身的原始宗教,渡世女神,这一点儿也与崇拜长胜佛陀的其他北朔部族不一样。   他们的最高领袖,是灵女和大祭司,掌握着神权,而政权则由部族城主联合执掌。曾经全盛时期,雪烈族领地内有几十处城池,六七百万人口,这些城主轮流担任族长,大事则由大祭司带领的祭祀团和城主联盟共同商议,最终上报灵女点头。   但是经过之前一场衰败之后,雪烈族人口剧减,最绝望的时候几乎灭族了,现在重新复兴,也不过十几万,至于领地,都被其他部族蚕食殆尽,所建的城池也都被瓜分干净,曾经的城主阶层也大都战死了。   所以这些年来,都是大祭司在领导着整个部族。   来到神殿之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大殿里等候着,身边环绕着十几个侍从。   这位执掌雪烈族最高权柄的老人,生得慈眉善目,纯白的头发和胡须如同银丝一般,一双眼睛虽然苍老,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泽。   秦诺回忆之前看过的资料,在几乎灭族的危机中,就是这位老人,带领着仅存的数万族民,翻山越岭,逃入了寒冷的雪山最深处躲避,才为整个部族保留下最后的火种,并谋求日后的复兴。   陶云青跪地行礼,恭敬地道:“大祭司,贵客已经带回来了。”   秦诺站在殿中,也躬身行礼。对方年事已高,出于敬老,也当得起他一礼。   大祭司看着秦诺,眉宇间闪过慈和的光芒。但开口第一句话,却让秦诺有些意外。   “少年人,听说你有一只苓笛?”   苓笛?是说陶笛吗?秦诺瞬间明白了之前陶云青对自己亲切的原因。还有紫茉莉在他身边听到吹奏的时候,那出人意料的激动。   他将怀中的陶笛取出来。   陶云青上前接过,毕恭毕敬递给了大祭司。   大祭司神情也有些激动,他抚摸着光滑的乐器表面,幽幽慨叹道:“这是我们部族祭祀时候用的乐器,只有极少数神殿主祭才会吹奏,从未外传过的。少年人,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它?”   “呃……”秦诺低下头,“只是无意中得来。”   “那吹奏呢?总不可能无意间学会吧?”大祭司笑道。   陶笛的吹奏还是有些技术要求的,不可能轻易学会。更别说要吹奏得如此娴熟了。   秦诺暗暗叹了一口气,故意模糊说道:“是很久之前学会的,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拿到手里,就自然而然会吹奏了。”   这样模糊的说法,反而更能引人浮想联翩。   大祭司慨叹了一声:“自从二十多年前一场天崩地裂,这些年雪烈族的子民蒙受了太多的苦难。多少人被无辜残杀,多少人在寒冷和饥饿中挣扎求存。我知晓,家人遭难的时候,想必你年龄还小,不记得了也是常事。”   他将陶笛还给了秦诺,然后笑道:“如今风雪太大,路上难行,诸位不如先在我部族之内略作休整。待雪停之后再出发。”   秦诺等人自然无有不应。   陶云青领着一行人向招待客人的后殿客房走去。   空旷的大殿里。   大祭司旁边的一个主祭上前,低声道:“大祭司,这个名叫庞徽的年轻人,肤色虽然白皙,但瞳孔色泽幽深,并不像是主祭血脉的族人啊。还有那些跟随的士兵。”   雪烈族迁徙过来日久,几百年的联姻混血下来,族人中多有黑发黑眼的,但侍奉神灵的几个主祭家族,嫡系轻易不跟外面联姻,多是异色瞳孔的纯血。   “也许是流落在外的主祭族人混血而生吧。这么多年的苦难,也不必太计较这些。”大祭司抬手道。   主祭想想也是,这些年雪烈族衰微,族人多有沦为奴隶或者侍妾的,这少年说不定就是雪烈族人的混血后裔。   “这苓笛,我本以为世上再也无人会吹奏了呢。”大祭司悲伤地说着。当年部族近乎灭绝,不仅乐器,很多文化都失传了。   主祭立刻躬身道:“不如趁着这少年军官留宿在族中的时候,派人前去询问,是否愿意传授。”   大祭司点点头:“态度要恭敬一些,不可冒犯。”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这些官兵,都是镇国大将军麾下的,他们还带着传令的任务,也不可能在我们族中久待,好好招待,等到雪停了恭送出去就可以了。”   终于在客房里安歇了下来。居住的房间,虽然比不上磐洛城的富贵,但比起野外露宿,已经舒适的堪比天堂了。   确定房间周围没有任何窃听迹象,裴拓几个人凑到了秦诺身边,问道:“公子,他们好像误会你是他们的族人了啊。”   经过刚才那场大戏,他们已经基本能够肯定,之前被他们借宿了帐篷的倒霉蛋,冻死在雪地里的一家人,应该就是这个什么雪烈族的后裔了。   这个叫苓笛的玩意儿机缘巧合落在他们手中不意外,但是皇帝竟然会吹奏?尤其之前那个大祭司还吹嘘什么这是他们的不传之秘。这是怎么回事儿,没听说这几年宫里有雪烈族背景的乐师或者宫奴啊?   但是皇帝明显没有解释的打算,实际上对于这个巧合,秦诺也觉得非常玄妙。   “这样也好,至少暂时没有危险了。”   越是经历过苦难的民族,就会越发相信血脉和亲缘,对族人也就越信赖亲切。   “咱们住到雪停就出发,交代其他人,小心一些,不要露出马脚来。另外,”秦诺盯着“裴拓,你继续装个病!这是重要任务。”   裴拓:??? 第183章 考察工作   第二天, 陶云青和另一位主祭上门,除了热情关心几人是否住的合心意之外, 还旁敲侧击地询问, 能否教授苓笛的吹奏。   秦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只选择一个人前来学习,他可不想面对一群杂七杂八的人。   名叫苏禾的主祭大喜过望, 当天晚上, 就将学习的人送来了。   看着离别不过数日的少女, 秦诺有些意外, 又觉得情理之中, 最终, 只能摇头苦笑:“看来贵部族攻打磐洛城的行动, 非常顺利啊!”   紫茉莉躬身行礼, 满是喜悦地道:“将军客气了,就在今天早晨,磐洛城被我们打下来了。如今大祭司跟几位大人正在安排人手, 准备等雪停了将一部分族民迁移过去呢。”   秦诺拿出陶笛,看着封口上的纯银修饰,不禁想起两人在磐洛城内的见面。   突然又想到一事,能够被主祭安排过来学习这个叫做苓笛的玩意儿,说明紫茉莉在他们部族中的地位不低。却被安排去城内充当细作,甚至还是家妓一样的细作。   “紫茉莉是你的真名吗?”   紫茉莉低声道:“不是,这是被磐洛城买入之后的赐名,我的真名叫做苏萝尔。”   “苏……”昨天那位前来询问能否传授乐器的主祭, 好像就叫做苏禾吧。   “昨天过来拜见公子的正是奴婢的父亲。他想到奴婢原本就服侍过将军,而且对乐器也略知一二,所以将奴婢派了过来。”苏萝尔小心翼翼看着秦诺的脸色,   她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孩,看到秦诺动作停顿,霎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族中其实也有别的伶俐聪慧的女孩,如果将军想要……”她攥着裙角,低声说着。   刚刚还爽朗明快的神情,突然之间就这样低沉下来,甚至连自称都变了。   “不必了,我只是诧异,你身为贵族之女,却要假扮舞姬潜伏敌营。”秦诺索性摊开了说。   苏萝尔笑了笑,“这算什么?这几十年里,族内的贵族姐妹,多有沦为奴婢,任人买卖的,我不过是去假扮一回罢了,以我一人,却能换来部族的胜利,纵然让我身死魂灭,也是心甘情愿的。”   秦诺没有说话,任何一个民族的衰败和复兴,都是充满了苦难的。   他收敛心神,开始教导苏萝尔。   她果然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本就通晓各类乐器,之前在磐洛城一曲琵琶极为精纯,如今学得认真,不多时便掌握了吹奏的技巧。   一天的教导很快结束了,秦诺随口问起:“这城里可有医师在?”   苏萝尔连忙问道:“将军大人有伤在身吗?”   “是我的一个属下,之前受了些伤,我想再找医师看看。不知这城内可有高明的医师?”   “城内若要说医师,最好的便是城东的孙老先生……”   苏萝尔掰着手指头,很快将几位城内医术高明的大夫介绍了一遍。   “我这个属下的伤势比较奇怪,之前已经有一位高明的医师为他剖腹医治过了。但依然还有些后患。”   “剖腹医治?”苏萝尔被这个词吓了一跳。   秦诺一本正经点点头:“所以我想请一位更高明的大夫来看看。”   苏萝尔想了想,突然提起:“对了,奴婢差点儿忘了,还有一位甄大人,是最近几个月里才来到部族的,听说人虽然年轻,但医术极为高明,而且有通神之能。很多别人治不好的急病,他都能对付,是非常厉害的巫医。”   秦诺眼前一亮,“真有这么神奇,嗯,这位甄大夫,住在哪里?”   苏萝尔说道:“在城东的别馆里,只是这位大人身份如今不同寻常,等闲求医之人都不肯见的。不过陶云青与他相熟的,可以请他代为引荐。”   第二天陶云青果然上门拜访,领着一群贵客去了城东那位传说中的巫医的住处。   裴拓苍白着脸色,作出一副旧伤复发的模样,在晏畅和姚星旭一左一右扶持下,从马车出来。   这一处别馆颇为精致,周围地势开阔,都是青石板铺就。   在别馆四周,围拢着不少平民百姓,都在跪地磕头。   “是前来求医的吗?”陈长安忍不住问道。冰天雪地的气候里,这姓甄的巫医如果不想医治病人,也不应该让人跪着吧。没病也要闹出病来的。   陶云青无奈地看了一下周围,“不是,这些都是渡世女神的信徒。因为这位巫医大人拥有渡世女神的法力,所以很多信徒将他当作女神的奉行者。”   渡世女神的法力?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陈长安一脸懵逼。   有病就好好看病,没病跑来跪求,完全是不知所谓!陈长安对这个所谓的巫医,顿时没了指望。   只怕是跟大周境内那些道士的符水,和尚的大力丸差不多的东西,他陈长安是从来不信这个的。   不过好在裴拓也没病,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需休养就行了。而且今次前来,主要是皇帝说了,这地方有接应的自己人。   秦诺却一脸欣慰地看着周围虔诚祈祷的信徒。   看来某人混得还不错啊!才几个月功夫,就有这么显著的成效,自己当初还真是用对了人呢。   秦诺得意洋洋地看着周围,抬脚进了别馆之内。   别馆高三层,走在楼梯上,陶云青继续介绍道:“甄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是一位难得的智者,见识卓著,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察,无所不知……”   有这么厉害吗?旁边晏畅忍不住挖了挖耳朵,自家最崇拜的主君裴翎,也没这么牛逼吧?   他冲着裴拓挤眉弄眼。   裴拓无奈,忍不住转头去看秦诺,皇帝究竟是打哪门子的主意,突然要来看一个北朔部落的巫医……说是自己人,有机会联络到本土,难不成是潜鳞司安排的密探?   上了三楼,一个清癯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正厅之内。他一身素白衣衫,头戴银冠,飘然若仙,正站在窗台前,对着鸟架上一只白羽赤嘴的鸽子,动作轻柔地抚摸着。   陶云青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招呼道:“甄先生,早上跟您说过的病人来了。”   那年轻的巫医抬起头来,冲着门口看去。   看清楚这巫医的长相,晏畅大惊失色,顿时脱口而出:“林……”   刚说了一个字,突然意识到陶云青还在旁边,再加上之前皇帝的提醒,他硬生生将那个嘉字吞回了肚子,变成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哈哈,这么冷的天气里,竟然还有鸽子,哈哈哈……”   故意落在后头的秦诺:……算这小子变应及时。   陶云青忍不住转头看了晏畅一眼,似乎有斥责之意,但想到对方是客人,终究没有说出口。   也正是因为这一个回头,他错过了对面甄先生的表情。几乎跟晏畅一模一样,震惊失神,一脸凌乱。   好在林嘉终究老谋深算,远胜晏畅。瞬间的失神就冷静下来,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棍范儿。   姚星旭和陈长安倒是一派平淡,他们两个都是常年在外的军官,压根儿没见过这位朝廷新秀,前科探花。只是本能地感觉,这气氛不同寻常啊!   林嘉抬手拿起桌案上的羽扇,摇了两下,一幅智珠在握的冷静。   “是哪位受了伤,快扶到后面吧。”   两个侍从上前,将秦诺一行人引入内室。   隔着布帘,听到外面传来林嘉跟陶云青的说话声。   三言两语将陶云青打发走了,林嘉进了内室,又屏退了侍从。   他目光先落到晏畅和裴拓身上,压低了声音,“南乡侯和晏将军怎么过来了?还有这几位……”他虽然不认识陈长安和姚星旭,但从举止上就推断出他们是同样的大周军官。   还有旁边的这一位……他终于看清楚站在后面的秦诺。   从进入房内开始,秦诺就故意落后一步,低头含胸,无他,怕林嘉见到自己之后压抑不住震惊,被陶云青看出端倪。   如今没有了外人,他不再遮掩,冲着探花郎展眉一笑:“好久不见了,林卿。”   林嘉整个人都僵硬了,再怎么冷静的心性,也压抑不住扭曲的脸色,什么飘然若仙云淡风轻的神仙范儿都扔到了爪哇国。   他冲到秦诺面前,死死盯着他,仿佛突然不认识这张脸了。   被他眼神看得都有些紧张了起来,秦诺干笑两声:“林卿不用这么吃惊吧。”   “皇上,您是想要弃天下苍生于浩劫之地吗?”林嘉低吼着,神态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   “别紧张,朕只是顺路过来视察一下你们的工作。呃,好像干得还不错嘛。”   旁边姚星旭和陈长安已经迅速从晏畅口中得知了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不禁露出震惊的表情,盯着林嘉。   以前听说,南陈将皇子派来这边当细作首领,已经足够大手笔了,没想到自家皇帝也不遑多让嘛。堂堂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前科探花郎,竟然跑来干这种活儿?   这个世界怎么了?两个人眼神发直。   裴拓却是知晓的更多,这位林嘉大人只怕是戴罪立功的,毕竟曾经是燕王的死党。只是之前听说他急病身亡,还以为被皇帝下狠手弄死了。   林嘉颤抖着开口:“既然皇上在这里,那如今朝中返回京城的人是。”   “自然是朕的皇妹了。”   看来秦芷已经返回京城了,而且到现在都没有露出破绽,干得挺不错的嘛。秦诺表示很欣慰。   林嘉却一点儿也不欣慰,他以为,自己落到这个蛮荒的地方,已经足够苦逼了,但满腔信念支撑着,他还在努力干活儿。谁知道这个时候,突然晴天一声霹雳,粗壮无比的闪电劈到了头顶上。他整个人都觉得木木呆呆,恍如梦中。   秦诺赶紧提醒他:“林卿,时间紧迫,先说说如今朝中情况如何了吧?”   秦诺前来见林嘉,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也是为了跟南边恢复联络。不然他吃饱了撑的冒着双方都暴露的风险,过来挨他口水洗礼啊!   林嘉身为潜伏在这边的重要棋子,与朝廷是始终保持联络的,潜鳞司那边东泊亲自负责他的一应事务。而且双方使用信鸽和密码联络,情报交流非常及时。   如今万里城一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秦芷他们返回京城,也不知道城内的情况如何了?秦诺始终牵挂。 第184章 渡世女神   林嘉长吸了一口气, 将这些日子里收到的信息逐一说了出来。   情况比秦诺之前预料的还要乐观一些,函谷关外的战事陷入的僵持之中, 因为酷寒, 不可能爆发大规模战争了。而秦芷假扮自己,在詹子平、方源还有崔骞他们的护卫下顺利返回京城。   关外大捷的消息传遍天下,民间百姓无不奔走相告, 喜气洋洋。   对外公开的消息, 是北朔的皇帝想要趁着联姻的功夫, 偷袭横刀城, 伺机南下。被辟东营和平西营带着开天弩和火、药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后皇帝也被一战剿灭。   朝中众臣冷静些, 除了欢喜之外, 更多的考虑这一战之后的两国事务。   返回京城之后, 皇帝在金銮殿接受百官朝贺之后,起驾去了皇陵别庄。   这样隆重的胜利,当然应该祭告太庙, 如今圣驾正停留在皇陵别庄之中祭天祈福。   朝中一切顺利,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可能只有公主殿下失陷在北方,至今生死不明,让人发愁。   秦诺点点头,朝廷还算稳定,霍东来、范文晟这些朝廷重臣应该已经知晓秦芷的身份了,但大家都是人精, 一起帮忙总能遮掩过去。   就看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听完了朝廷的消息,紧接着是东部战场的。   裴翎不愧绝世名将,率领北军从昌龙观北上,连下突毕族三座城池,已经打到东部的安荼了。   这对秦诺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连晏畅众人都露出喜色,因为从雪烈族的领地出发,到安荼不过十余日的距离,比他们原本预计的要少了近一半。   秦诺让林嘉准备了纸笔,亲自写了一道诏书,让他用信鸽传回京城。   诏书中的内容,一是给秦芷和霍幼娟,向他们报平安,二是交待范文晟等朝廷重臣,好好辅佐秦芷,隐瞒消息。三是发给詹子平方源他们,统筹军务,不必急着出兵救援。而是要做出十三公主已经在士兵护卫下顺利逃去了昌龙观,由大周兵马迎接回京的模样来。   “皇上是打算等十三公主返京的消息传开之后,再启程返回吗?”林嘉等人立刻心领神会。   秦诺点点头,这样一来安全系数大幅度增加,   从万里城向北开始,他一路向东逃亡,几次险死还生,除了北上的选择出乎敌人预料之外,其他的一部分是依赖了运气,一部分是依赖了天气。   连绵不断的暴雪,消抹了他们的痕迹,让北朔的兵马无法搜寻他们的方位。   但是之前从磐洛城外截杀的骑兵队伍就知道,北朔迟迟找不到自己一行人的痕迹,已经着急了,接下来天气转暖,积雪融化,必定是广撒人力,漫山遍野的大搜查。   后续的路程还能这么顺利吗?秦诺并不抱太大希望。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还是选择更稳妥的道路为好。   将近期事务交待完毕,林嘉用密码写满了足足五张纸,将三只信鸽分别放飞出去。   晏畅几个人看着震动翅膀,飞往远方的鸽子,啧啧称奇,之前就听兵部的同僚说过这种新玩意,但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呢。   有了这个,跟前线之间的联络简直大为通畅,甚至普通的地方政务,都可以快速传达。   封闭的室内,秦诺环视一眼。   林嘉,裴拓,晏畅,陈长安,姚星旭,都是热血奋进的年轻人,他的文臣武将齐聚,也算是一个小朝廷了。   对接下来在北朔的日子,秦诺徒然升起了无限的自信。   “朕的事情解决了,现在来说一说林卿你的工作吧。怎么样?”   一阵忙碌之后,林嘉也算接受了皇帝在这里的残酷现实。   对于秦诺的询问,林嘉苦笑着,只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皇上,臣认为,我们当初选错了目标。”   秦诺大吃一惊:“什么,朕看你收获很大,不过数月时光,就有如此成就。”   外面虔诚跪地祈祷的百姓粗略一看就不下数百人,可见在民间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至于上层社会,陶云青也算部族里年轻有为的将领了,对林嘉毕恭毕敬。秦诺仔细观察过,那种尊敬并非对位高之人的惯例性尊敬,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仰慕之情。虽然林嘉的年龄比陶云青大不了多少。   林嘉叹了一口气,“那皇上有没有注意到,外面虔诚祈祷的百姓,大多都是年迈之人呢?”   秦诺略一回忆,发现果然如此。   林嘉苦笑:“因为这个渡世女神的教派,是一个正在消亡中的宗教。”   这件事说来话长。   在以雷霆手段平定了霍太后一党之后,秦诺就立刻开始执行造神计划。   因为对北朔的战事随时会展开,而信仰的传播和复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赶早不赶晚。   要创造神明,首先需要选定目标。   秦诺并没有再一次启用金衣教,先不说金衣教在京城的成果,大部分都是机缘巧合的产物,关键是这个宗教已经与大周朝廷密不可分了,传播到北朔,必定会引发猜忌。   而从头创造一个宗教,这是个巨大的工程,需要的时间又太过漫长。   折中的法子,就是选择一个北朔本土的宗教进行扶持,这样既不会引发北朔官方的猜疑,又有一定的信仰基础。   北朔早年部族混战的时候,各族的信仰多如牛毛,荒神淫祀不胜枚举。不过在穆氏建国之后,大多都崇信起长胜佛陀。追本溯源,这是一个将佛门弥陀教法和穆氏部族原本的战神传说融合之后的产物。   但其他的信仰也没有完全消失,大多数部族都是多神共奉,并不冲突。毕竟北朔是一个上升中的国家,大多数贵族都是务实派,不会为了宗教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掐得太狠。有这个精力还不如赶紧出征多占地盘,多抢金珠细软和美女回来呢。   最终选择了渡世女神,第一是因为雪烈族曾经是北朔的五大部族之一,骁勇善战,之后部族衰微,被穆氏皇族和突毕族压迫地比较狠,矛盾冲突激烈。扶持这家上台,正可让他们一锅乱斗。第二是这个渡世女神宗教,是北朔少见的单一神教,对宗教知识有所了解就可以知晓,一神教,天然比多神教要拥有更大的传播效率和忠诚度。   而私底下,秦诺也有点儿小私心,这个渡世女神是母系神,女性的主神,至少不会变成后世叉叉圈圈那种压迫女性为荣的玩意儿吧。   敲定了目标之后,秦诺就开始命令潜鳞司收集雪烈族的各方面情报,并为将来的造神计划执行人创造身份。   是的,这一切的准备工作在霍太后败亡之前就开始了。   敲定林嘉为执行人,他在紧急接受了潜鳞司一个月的培养之后,就走马上岗了。这一个月的时间,其实只有很少时间用来了解情报。   这个时代的信息收集远不如后世发达,纵然以潜鳞司的触角范围之广,又动用了潜伏在北朔的几乎所有能力。所能收集的雪烈族的消息,也只是写了薄薄的一本册子。   以林嘉的聪慧,不到半天时间,就把这点儿东西倒背如流。   那一个月的时间,是潜鳞司精心挑选随行的护卫,筹谋北上路线,布设如何开局等详尽的事情。还有林嘉调整口音和生活习惯。   林嘉预备的身份,是一个流落在外的雪烈族遗孤,各类证据齐全。甚至为了保证这个身份,潜鳞司用了一种秘药,滴入眼睛能暂时改变眼珠的色彩,功效神奇而无损视力。林嘉如今的眼睛在光下便带着琥珀色。   身为昔日的小贵族后嗣,他身边不可能有太多人,只有五六个忠心耿耿的仆役,这些人自然都是潜鳞司的顶尖儿高手,不仅是武功高,更精通潜伏暗杀毒术医药调香等各种技能。   然后在这个秋日,雪烈族南部饲养的牲畜发生大规模瘟疫的时候,从南方游历归来的年轻人甄越旸出场了。   他用神奇的符水和丹药治好了瘟疫,拯救了无数牧民的性命和财产,   他自称在梦中受到了渡世女神的启示,指引着他这个流落异乡的人回归故土。   雪烈族这些年为了扩张势力,对散落在外的族人大力招揽。更何况这位游历归来的贵族子弟才华卓著,俊美无双,学识渊博,几乎无所不知,很快被当地百姓迎为座上宾,然后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影响范围。   通过一手下毒,一手解毒,好吧,这还是潜鳞司从南陈那边学来的手段。通过各类故意布设的神迹,再加上暗地里收买人心,刻意制造谣言……   甄越旸的名声迅速扩大,连城内的大祭司都听闻了他的名声。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老人家专门召见了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并给予了他神殿礼祭的职位。这虽然只是个虚职,但却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说明甄越旸已经被雪烈族的上层社会接受了,对他将来的传教和神棍行为,百姓也越发信仰。   “这不是挺好的嘛?”听林嘉讲到这里,秦诺连连点头。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混入雪烈族的高层,说明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人。   “是挺好的。”林嘉露出一丝苦涩,直到我被授予这个神殿礼祭的职位,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部族真正的高层,我才知道一件事。   “在雪烈族的掌权阶层之中,他们都普遍认为一件事。渡世女神,已经陨落了。”   秦诺一怔,神已经死了?这怎么可能?   雪烈族的渡世女神信仰,是比较世俗化的那种,神殿不仅有大祭司,还奉养着尊贵的灵女,灵女被认为是女神在人间的化身,高贵无比,代代传承。   “就是这灵女一脉,在二十多年前的部族衰亡的天灾人祸中,彻底断绝了血脉,所以族人中普遍认为,女神已经陨落了。如今雪烈族的上层,有不少人随大流地改信了长胜佛陀。虽然神殿的大祭司还秉持着女神的信仰,但民间赤诚追随的,大多都是年迈的族人,年轻人中,女神的信徒日渐减少。”   因为女神多年未曾展示神迹,也没有代言人在地上行走。一个宗教就这样慢慢衰弱了下去。   林嘉自称梦中受到女神的感召,返回传教,也让部族高层小小激动了一把,但大多都是年迈之人,而且对林嘉的法力,也没有太多指望,他又不是女神的血脉。   好在这个信仰毕竟是源远流长的族内文化,虽然年轻人不再信了,也不会排斥。毕竟长胜佛陀的信仰核心之一就是兼容并蓄。   秦诺想了想,又发现,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来执行这个计划,如果直接让东泊潜入。身为女性,效果也许能更好一些?   裴拓几个在旁边听着皇帝和林嘉的对谈,全程一脸懵逼状态。好半天才终于摸清楚了这内中的玄机。顿时感觉皇帝的身影,还有那传说中无处不在的潜鳞司,都无比神秘了起来。连这样的计划都能想到,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啊。   “别这么悲观嘛,我看刚才那个陶云青对你还是听尊敬的,他不也是年轻人吗。”晏畅想了想,安慰了一句。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林嘉就一肚子气。   发现了传教这份活儿很难打开局面之后,为了能提升地位,他一咬牙,干脆干回了老本行。   先是献计攻略西南,以合纵连横的方式,灭了两个一向与雪烈族为敌的小部族,紧接着又使出反间计,让磐洛城与邻近的城池翻脸,策动了针对磐洛城的攻势。   原来之前雪烈族雪夜进兵,攻伐磐洛城的行动,是眼前这家伙的手笔。   说起来,比起搞宗教,确实是朝堂权谋布局是这家伙的专门科。   靠着几次大胜,不仅大祭司对他另眼相看,非常倚重,连族内将领,尤其年轻一辈的将领,都对他大为崇拜,所以才有之前陶云青恭恭敬敬叫先生的一幕。   就算到了这种地位,渡世女神的信仰传播,依然步履维艰。林嘉这几个月都想要跟潜鳞司诉苦,要求换一家公司……呃……部族呆了。   “有这么艰难吗?”秦诺有些同情地嘀咕了一句。   “就是这么艰难,而且还有一件事……”   正说得热络,下面传来脚步声,侍从的声音响起:“大人,神殿那边传来命令,请大人前去商议军机要事。”   林嘉很快恢复冷静,扬声应道:“我一会儿就过去。”   晏畅在旁边从头听到尾,此时不禁插嘴道:“其实影响控制一个部族,也不一定非得用教门,变成掌权者也不差啊,林大人步步高升,说不定哪一天能当上大祭司呢。”   “距离这一步还远得很。”林嘉撇撇嘴,“如今因为我冒头太快,已经招惹了一些人看不顺眼了。”   自古以来的官场就是如此,大到帝国,小到部族,权利的蛋糕只有一块,你多吃一口,我分到的就会变少。   林嘉崛起迅速,参赞谋划步步成功,连接大胜。让原本负责这一块儿蛋糕的人开始不满了。   雪烈族如今的统治,是以神殿为核心的,大祭司高高在上,但因为他年事已高,平常并不处理政务,只决策一些决定部族未来的大事。而大祭司下面是四位神殿的主祭,分别负责族民的内政民生军务谋划等事务。之前负责招待秦诺一行的主祭,苏萝尔的父亲苏禾,就是其中之一。他主要负责族民的生计安置。   而对林嘉有意见的,是一个叫做杜赫的主祭。他原本与几位将领,共同参赞军务,但身为谋士,战略眼光平平,多年以来功绩也就非常寒酸。   林嘉的出现更加衬托出他的无能,而且如此年轻俊俏,连大祭司都另眼相看,将其任命为礼祭,这已经是神殿中不错的地位了。顿时让杜赫感受到深深的威胁。   雪烈族的传统,祭司的职位大都是世袭传承的,但如果有能人出现,也会发生择优录取之事。   所以杜赫对林嘉目前极有意见。   “这种多事的老头子,直接干掉好了。”裴拓冷哼一声,提出了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这个杜赫住在哪里?最近有没有出门的打算?”连一向沉稳的陈长安也赞成这个方法。   林嘉温柔一笑,“杜赫正好要在两天之后带着一部分族民启程去刚攻陷的磐洛城。”   “到时候不用咱们亲自动手,刚刚攻陷的磐洛城城主带着一部分残兵逃去了西边的旭日城,只要去报个信,自然会前来截杀。”   他早就有借刀杀人的打算,奈何身边的几个潜鳞司的侍从都被杜赫的人盯得很紧,不好离开太久。如今正好现成的帮手送上门来。   这家伙真是阴险!听着林嘉的计划,众人齐齐浮起了这个念头。 第185章 非我族类   神殿召唤, 林嘉也不能耽搁太久,双方交待了联络的暗号和方式, 他立刻更换衣裳, 下了楼。   鹤氅素白,衣袂飘飘,整个人神棍气场全开。难怪门口前来迎接的陶云青都看得有些眼神发直了。   亲自将林嘉扶上马, 陶云青又转头看向随后下楼的秦诺一行人。笑着招呼道:“庞小将军, 不知道这位小兄弟的病情如何了。”   “他伤势沉重, 引动内伤, 短时间内不可能痊愈了。”后面的林嘉摇头晃脑说着。   秦诺一行人配合着流露出忧虑的表情, 这是之前双方商议好的, 多个卧床休息的人, 暗地里行动才方便一些。   陶云青深表同情地安慰了两句。很快陪着林嘉离开了。   秦诺一行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已经是日暮时分,天色阴沉沉的,恍如黑夜提前降临了。虽然天气不佳, 但丝毫没有影响城内百姓欢喜雀跃的心情,很多人家都在忙进忙出,收拾着不多的家当。   他们即将搬到刚刚征服的磐洛城居住。   这几年雪烈族在恢复成长期,新生的人口日渐增多,城池早已经满负荷了,能搬去更加坚固宽敞的城池,外面还是更富饶的草场,自然是兴高采烈了。   走近了神殿附近, 前面的小广场上,正在举行庆功宴。   闲着无事,秦诺一行人都停下脚步,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   十几个女孩子正在跳舞,虽然舞步参差不齐,旁边伴奏的琴声也不算悦耳,但依然有股子生机勃勃的味道,也许因为无论是跳舞的人,还是欣赏舞蹈的人,脸上都带着欣喜的笑容吧。   之前秦诺就注意到了,雪烈族的人,年轻人居多,尤其儿童多,说明这几年这个部族正在快速茁壮成长当中。   正缓步走着,前面传来一声呼唤:“将军大人,您也过来这里了?”   抬头看去,正是苏萝尔,跟另外四五个女孩抱着东西,走在对面的路上,看见秦诺露出惊喜的神情。   她向身边的几个女孩略说了两句,就匆匆跑了过来。   “大人您也要参加接下来的舞会吗?”   秦诺笑道:“是想要看看。”   “今晚可热闹了,待会儿还有歌舞团过来表演呢。”苏萝尔笑道,然后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送到秦诺面前。   “这个请您收下吧,是蜜酒。可以一边看表演一边喝呢。”   秦诺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收下了这个鼓鼓的皮囊。   苏萝尔高兴地弯腰行礼,然后跑了回去。   一群女孩子发出银铃般的哄笑声,她们盯着秦诺还有身后的裴拓等人,含羞带怯,小声议论着什么,   秦诺灵通的耳目,隐约捕捉到几个词汇。   “好俊美的……”   “另外几个也……左边那个最……”   “……可惜都是要离开的……”   女孩子像是一群欢乐的夜莺,很快飞得远了,却依然不时转过头来,留恋着秦诺一行人。   晏畅几个人凑上来,对着皇帝,不敢调笑,只是挤眉弄眼的表情让秦诺已经明白了他们想要说的话语。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秦诺可不想听那些荤段子,直接将手里的酒囊向上抛了两下。   几个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甚至不仅他们几个,连路过的年轻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在这个寒冷的国度,美酒拥有超过任何财宝的吸引力。   把晏畅众人的馋虫勾引的欲罢不能了,秦诺这才施施然打开塞子,喝了起来。   用这种羡慕嫉妒恨的委屈目光下酒,还真是挺美味儿的。至少比喝到嘴里的酒水更美味。   也许是内府的酒水喝习惯了,雪烈族的酿酒技术真是乏善可陈。好在酒水的滋味清淡中带着些甜意。   回想刚才那些少女抱着的成箱的酒水,秦诺突然又发现一件不对劲儿的事情。   北朔这种物产贫瘠的地方,尤其时值隆冬季节,粮食是极为贵重的资源,极少会被用来酿酒,连人都吃不饱了,哪里能如此奢侈?   之前在磐洛城里,城主招待的宴席上,酒水也只是限量供应了几杯,甚至被安排在偏厅的士兵,压根儿没有喝到。   如果说是战利品,秦诺还能理解,但是刚才苏萝尔说的是,这是他们自己酿制的?   从口感上,应该是最近出品的吧?   这雪烈族的粮食,比想象中的更加充沛呢。再想想之前看到的陶云青他们这些战士的装备,雪烈族复兴不过是这几年的功夫,竟然有如此积累?   不久之后也证实了这个推测。小广场上人越聚越多,很多征战归来的士兵还有家人都跑来庆祝。在表演的歌舞团抵达之后,气氛更加热烈了。寒冷的气候丝毫没有消减大家欢庆的热情,整个小广场变成了歌舞欢宴的海洋。   不少兵将手里都举着酒囊,喝着这种蜜酒。让秦诺越发深思。   平心而论,歌舞不算精致,但充满了异域风情,而且雪烈族的女孩子天生肤白貌美,看着就赏心悦目。   秦诺几个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间歇也有年轻的女孩上来邀请他们一起玩耍的。   仔细观察一下,好多年轻人都成双成对了呢。   雪烈族的民风开放,再加上男子天生俊秀,女子美貌开朗,猛一看上去,真让秦诺有种穿越到后世年轻人联谊聚会的场面。   对送上门来的邀约,秦诺众人当然是一概拒绝了。看着女孩子们恋恋不舍的眼神,秦诺真有点儿虚荣心爆棚,自己可是收获邀请最多的一个。   不过在看到林嘉走过来的时候,这点儿幼稚的心态立刻烟消云散了。   神殿内的政务刚刚商议完毕,几位主祭都趁着热闹,过来与民同乐了。   应酬完了一圈人,趁着无人注意的空档,林嘉悄悄到了秦诺身边。   两个人已经溜到了小广场外围的坡地上,树木和建筑物的掩映中,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   “神殿内有什么大事吗?”   “就是商议向磐洛城迁移的事,我故意提出先出兵清扫四周的势力,再缓缓迁移的计划。果然被杜赫那家伙带头否定了。”林嘉微微一笑,杜赫自从针对他之后,对他的计划,总是多方面挑刺。   “大祭司应该是明智之人吧。”   “很遗憾,大祭司也支持立刻迁移的计划,因为这里是真住不下了。”林嘉笑着解释道。这几年雪烈族的人口繁衍太多,几乎翻了三四倍。如今住在城内的子民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山头的另一端。今年的冬天暴雪连绵,简陋的城池营帐会冻死人的。   秦诺点点头,这是个现实问题。   “而且城池最近也时有异象发生。”说到这件事,林嘉神情凝重了起来。   “异象?”   林嘉点点头,“不知为何,这雪烈城的地底常有轰鸣声音,还时有震动。”   秦诺立时警惕起来,二十多年前,雪烈族之所以会由盛转衰,就是因为天灾,那是一场酷烈的大地震,按照北朔这边史料的记载,秦诺推测,至少有八级以上。   将雪烈族众多城池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危机时刻,周围的部族又趁机蜂拥而上,攻伐抢掠,如同群鲨撕咬下的鲸鱼,这个庞大的部族一路衰败,甚至险些灭族。   不过当时地震的核心,在天兴山北部的城池,距离这里足有十几天路程。   但可以肯定雪烈族的地盘,是坐落在一条地震带上的,时隔多年,地下张力的积聚又达到了临界点,说不定就要从脚下的这片土地释放出来。   地震这种事儿,是人力无可抵御的天灾。难怪雪烈族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对外扩张。而大祭司又要急匆匆将族民迁移。   “公子若是允准,今晚就请裴小将军或者晏畅走一趟,将信送到旭日城。”林嘉言简意赅说着后续的计划。   这么轻车熟路,只怕林嘉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勾结外敌,算计部族,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尤其这一次遭难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   抬头看着面前欢歌笑语的年轻男女,回想起之前路上所见的兴高采烈收拾家当的妇孺,还有跪在林嘉住所周围,虔诚祈祷的老人……,不知道问什么,秦诺心里头一阵不舒服。自己当初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吗?或许想过,只是不必亲眼面对,就可以当做不知道了。   林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突然低呼了一声:“皇上……是否觉得此计太过狠辣,会牵扯无辜妇孺之辈呢?”神情郑重,甚至改了称呼。   秦诺没有回答。   林嘉径直说了下去,“皇上,仁慈之心固然珍贵,但也不可滥用。如今的雪烈族看着弱小受压迫,但是皇上当知晓,他们曾经是北朔的五大部族之一吧?而且还是最激进刚毅的一族,当年曾经数次试图染指我大周江山。”   秦诺也曾经看过这些记载,那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北朔王庭对部族的控制力还没有如今这样强大,强悍的部族,经常各自为战。   对大周疆域最热衷的,就要数雪烈族了,也许因为全盛时期的雪烈族的疆域大幅度与大周接壤,他们不仅积极响应王庭的号召,还经常自己组织旗下的中小部族,南下劫掠。是让北军头疼无比的外敌。   “因为他们的攻击,我朝北疆受害的子民和将士数之不尽。臣的族叔,就是二十多年前阵亡在雪烈族的手上。他曾经是我林氏一脉几十年来最杰出的子弟,被家族寄予厚望,却年纪轻轻就命丧边关。而如他一般年轻身亡的,北疆多年来车载斗量。”   “皇上看看四周,如今的雪烈族子民,多有黑发黑眸者,大都是早年与俘虏来的奴隶所生育的混血后代。有些是其他部族的人,有些便是咱们大周的子民。他们原本是北疆土地上安稳生活的百姓,有自己的家人事业,转眼却被掳掠到此地,生死不知。”   “早年雪烈族南下屠戮的时候,何曾顾惜我大周妇孺之辈。如今我等借刀杀人,又有何怜惜?”   “皇上提出了造神计划,并且选定了雪烈族为目标,臣私底下其实非常欣喜,也许这就是机缘天定吧。”   “臣并非惋惜长辈的身亡,他投笔从戎,本就为了报效国家,他是为大周江山,为天下百姓安康而死,死得其所。只是希望皇上明白,幼小衰弱的野兽也是野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臣的眼中,这些狄蛮之辈,尽皆狼子野心的畜生。这些幼童,将来会成长为野狼般的战士,这些妇人,也会生下更多的子嗣。将来都是我大周的隐患。”   “执行这个计划,臣倍感荣耀,杀戮其子弟妇孺,如屠牲畜,臣毫无愧疚之意。”   漆黑的夜幕下,林嘉声音低沉,在远方喧嚣热闹的衬托下,如同幽灵呓语般清冷。   他一番话语,将自己的内心和立场剖白清楚。   秦诺明白,这样的想法,其实不止林嘉一人,朝中的读书人和军官,尤其年轻一辈,普遍有这种想法,对北朔的忧虑和恐惧,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文化优越感。   早年魏国灭亡,北方草原民族南下,曾带给中原地带难以言喻的痛苦,屠城灭族,不胜枚举。是武皇帝乘风而起,驱逐鞑虏,靖平地方,建起了大周,才还百姓一个安稳盛世。距今不过百年,曾经的四野哀鸿还清晰地记载在史册中。   还有文明隔阂,不同的文明体系,天然而成的分裂感。虽然穆氏皇族这些年来,竭力效仿中原,加强中央集权,但依然被自视甚高的周人鄙薄,再加上多年征战杀伐留下的伤痕。   秦诺点点头,“朕知道了,部族之间的纷争,本就如此。”   其实不必攀扯这么遥远,只说眼前,雪烈族要将数万子民迁移到磐洛城内,那么磐洛城里原本的百姓怎么样呢?北朔的城池,并不像是中原那么占地广阔,房舍林立。城内的结构布局都非常紧凑。之前在磐洛城住了几日,早已看出,因为城外雪灾,城内人满为患。如今要腾出居住几万人的空间,那么……   “皇上睿智。”林嘉松了一口气,其实就算他不暗中通敌,钟跃这些人也要组织人手埋伏反击的,暗中送信,只是让他们更有效率。   “你不能久待,回去吧。”   林嘉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秦诺继续遥望着坡下的小广场。   绕了一个大圈,林嘉飘然如谪仙的身姿出现在热闹的广场上,立时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陶云青和另外几个年轻的武将围上了他,似乎在请教着什么,满脸仰慕。   林嘉含笑应答,他举手投足之间,天然带着风流清贵的姿态,连周围的女孩子都忍不住偷偷看着,只是碍于身份,不敢上去邀约。   看着那崇敬的目光,再回想刚才林嘉的一番辩白,秦诺心情莫名地沉重了起来。   不多时,几个身影相继来到了坡地上,是裴拓他们几个。   夜色掩映之下,皇帝似乎心情不佳。   陈长安低声问道:“公子?”   秦诺很快从那点儿小情绪里恢复了过来,沉声道,“一切按照计划来吧。” 第186章 秘境   裴拓和晏畅的速度很快, 秦诺睡了一觉起床,两人就已经按照林嘉叮嘱的路线和方法, 将信送到, 并悄悄返回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高高升起,雪烈族内依然浮动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欢喜中的部族没有任何人察觉这桩黑暗中的阴谋, 如计划的一样, 数千名族民在两千士兵的护卫下, 由那位杜赫大人带领, 往磐洛城出发了。   这位主祭也将作为新任的磐洛城主, 留在那里主持大局。   然而喜气洋洋出发, 带回来的却是惨烈的消息。   在接近磐洛城的地界, 队伍遭到袭击, 磐洛城逃离的残兵在钟跃的带领下,会同了旭日城的援兵,埋伏在他们前进的路线上, 打了个措手不及。   护卫队奋勇厮杀,依然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护着部分族民败退回来,近一半的族民失陷在战场上,被敌军俘虏了去。那位率领队伍的杜赫大人,也不负期盼,战死沙场。   一切都按照林嘉筹谋的那样。   消息传回了族内,群情激愤。大祭司立刻召集了几位主祭和将领议事。   “是我们太心急了。”大祭司叹道,满是懊恼, “应该将房舍清扫的更干净之后,再让柔弱的妇人和孩童进入。”   “这不是您的失误,只是没想到钟跃那些人还有前来挑衅我们的勇气。”主祭苏禾安慰道。   今年的暴雪比往年更甚,雪烈族的后方驻地没有高耸的城墙,位置又低,已经被连日的暴雪埋了小半,不能耽搁了。   “是之前属下等的失误,没有将这帮逃离的懦夫赶尽杀绝,让他们有了回头反噬一口的机会。”领兵攻打磐洛城的主将苏恒跪地请罪,他是苏禾的儿子,苏萝尔的亲哥哥,是部族新一辈年轻人中出名的勇士。   请罪的同时,他也请战:“请大祭司给我们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五千骑兵,我们就可以将旭日城扫荡干净,像对付磐洛城一样。而这一次,绝不会让任何一只野狗逃脱。”   大祭司点头:“是该尽快将敌人消灭,需要好好制定一个计划。”   他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几个主祭,包括林嘉这个礼祭。   苏恒自信满满地道:“何需计划,我们的勇士远比磐洛城那帮只会龟缩在城墙后面的废物强,属下认为,应该赶紧派出大军,先将被俘虏的族民解救出来。”   “苏将军有没有想过,敌人会特意俘虏这么多妇孺,不怕麻烦地带回去,就是为了吸引我们大军出击,前去攻伐。此时如果轻易出击,必定会中埋伏。”林嘉施施然说着。   苏恒头疼地皱起眉头:“可是如果不尽快拯救族民,只怕会被卖做奴隶。”这是之前多年,附近部族城池针对雪烈族俘虏的处置手段。多等个几天,都不知道发卖到天南海北去了。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行动?”大祭司沉声问林嘉。   林嘉蹙起眉头:“比起制定计划来,首先应该明白,为什么旭日城的兵马能如此精准地埋伏到我们。”   大殿内又是一片沉寂。这样森冷的雪天,再精锐的骑兵也难以长时间埋伏,旭日城能伏击成功,必定是知晓了雪烈族迁移的路线和时间。   苏禾主祭蹙起眉头,“路线和时间是前天晚上从定下的,不可能这么快泄露出去。”   林嘉沉声道:“那么,我怀疑,这帮人并不是前来埋伏迁徙的移民的,他们也许是打算攻打我们雪烈族的,只是凑巧遇上了第一波出发的移民。”   “攻打我们本族?这不可能!”另一个主祭颜绘多嚷嚷了起来。   这些年雪烈族实力恢复,骑兵战力强悍,周围的城池都退避三舍,靠着坚固的城墙还能抵挡,外面野战只有被虐的份儿。   “之前这些城池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而且并不认为我们会真的抢占城池。”林嘉一条条分析道,“如今我们袭击了磐洛城,占据下来,必然让他们感受到危险了。”   之前雪烈族攻略其他城池,都是抢夺财物粮草,壮大自身,并没有直接夺人城池的,磐洛城如今是第一个。当然也是得益于中央朝廷吃了败仗,他们才敢踏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众人都思忖起来,雪烈族这些年实力虽然恢复很快,但若真是周边几个城池联合起来,还真的很麻烦。   大祭司敲了敲权杖,问道:“甄礼祭,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此事呢?”   林嘉笑了笑:“属下认为,不如将计就计……”   秦诺带着裴拓他们,走在神殿外面,看着小广场上人来人往,无数战士骑着马匹,带着武器,准备出击。   遇到陶云青从大殿出来,秦诺打了个招呼,笑问一句:“需要帮忙吗?”   陶云青笑道:“小将军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岂有让客人来为我们打拼生死的?那样我们雪烈族也太失礼了。”   秦诺点点头:“只是听说前线吃了败仗。”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陶云青自信地说道:“只是一帮跳梁小丑而已,一时的败退算不得什么。磐洛城是雪烈族这些年来收复的第一个城池,绝不会放弃。”   又补充了两句:“迟早雪烈族会恢复昔日的荣光,将这些年被夺走的土地和城池全部夺取回来。”   另一个同行的年轻人也笑道:“这一趟有甄先生的谋划,必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连旭日城也能一举攻克呢。”   年轻俊秀的脸上满是朝气和豪情,简单说了两句,他们匆匆告辞。   傍晚时分,两万兵马出动,飘散的雪花丝毫没有影响这些士兵的速度。   站在丘陵上,眼看着漫长的队伍消失在山道尽头,秦诺有种置身于历史画卷的错觉。   “是一种创造历史的感觉吗?”重复了一遍秦诺的话语,林嘉感觉这辞藻极为新鲜。   “刚才陶云青说你又制定了崭新的战略?”   林嘉耸耸肩:“只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罢了,这些蛮夷杀来杀去,还不都是一个样。”   秦诺看了他一眼,“我们最好不要经常见面。”他和甄越旸只是因为之前上门求医才刚刚认识,并无深厚交情,频繁地面见会招来怀疑。   林嘉笑道:“属下知道,今次可是奉了大祭司的命令,前来邀请庞小将军移驾的。”   “去哪里?”   “公子之前不是诧异这雪烈族的粮食为何如此丰沛,竟然还能酿酒吗,如今就去看看他们最大的秘密。”   秦诺好奇地跟着林嘉,招呼裴拓众人上路了。   到神殿广场汇合了队伍,秦诺才发现,要出发的并不只有他们几个,实际上,几乎整个雪烈族城池里的妇孺,都在这个庞大的队伍中。   他们出了简陋的北城门,一路向东北方向,数万人的队伍,却异乎寻常地沉默。   雪地里急行是个辛苦的活儿,这一支大多都是女子和孩童组成的队伍,却颇为坚强地撑了下来。而且速度也不慢。   像是逃难的流民一样,混杂在队伍中观察四周,他们肩头大多带着简单的小包裹,如果是口粮的话,可能只有三到四天的分量。   要去的地方应该不远。秦诺抬头仰望着前方壮丽延绵的天兴山,不会是要进山吧?   很快秦诺发现自己猜对了,走到快日落时分,他们抵达了天兴山东侧,沿着山脚下的平原一路向北,队伍很快绕过了大半平原。   翻越一片坡地,看着骤然出现在远方的景象。秦诺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面前依稀是一座庞大的城池,厚重的城墙是巨石垒就,城内的房舍阁楼都浑厚坚固。整座城池的规模别说之前雪烈族的聚居地了,就算是磐洛城都远远不及……   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城池之后,几乎所有的族民,都停下了脚步,很多人,尤其是年迈的老人,冲着城池的方向跪拜了下去。泪流满面,队伍中渐渐响起了哀哭声,仿佛是清明时分,祭拜亲友的情景。   秦诺众人也停下了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   “这里是雪烈城,曾经是雪烈族最繁华的城池,是其权利的中心之地。”林嘉站在秦诺的身边,低声解释着。   原来那边曾经是雪烈族的首府。秦诺远远眺望,居高临下看去,城池有几分破败,城墙上还有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似乎是多年前地震留下的痕迹。   不过根据史料记载,当初地震的中心距离这里很远。雪烈城虽然遭到明显的破坏,但修缮一番之后,也不是不能居住。   秦诺诧异,“有这样坚固的城池,为什么还要去抢夺磐洛城?”   极目远眺,能看得出来城池整个萧条冷寂,完全是荒废多年,无人居住的模样。还有这些族民的痛苦哀哭。   林嘉苦笑,压低了声音,“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是一座诅咒之城。”   “在二十多年前的天地剧变之后,这座城池突然被死神笼罩。不过一夜之间,整个城池的所有生灵,无论是百姓还是牲畜,都陷入了死亡的深渊。”   “无论是尊贵的领主,骁勇的士兵,还是无辜的妇人孩童,都在悄无声息中死去了。能逃出来的,只有不足一半。”   秦诺蹙眉:“是因为地震……地龙翻身吗?”   “不止是地龙翻身,实际上雪烈城极为坚固,当年那一场大地震,城内垮塌的房屋只有十之一二,大部分还能居住。比起北方遍地废墟来说,不算惨烈。”林嘉低声解释着。   “那是地震之后的第三天,仿佛死神发现地震无法将这座城池化为齑粉,干脆亲身上阵了。一夜之间,整座城池变成了一座死城。”   “中央首府出现这种剧变,而外围的城池又随着剧烈的地龙翻身,纷纷垮塌陷落,死亡百姓无可计数,之后紧接着外敌入侵,整个雪烈族的上层死的死,残的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连连败退,终于全族灭亡。”   秦诺睁大了眼睛,这是在听玄幻小说呢?外围的地动山摇,还可以解释是大地震,但眼前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整座城池大部分百姓死亡?   林嘉耸耸肩,“这是他们部族口耳相传的故事,不过按照属下推测,应该是被敌对部族潜入的细作在水源中投毒了。”   秦诺默然,投毒确实是最大的可能,或者是偷袭入城的敌对部族,对他们进行了残酷的洗城屠杀。   当时的情形必定极为惨烈,不然像雪烈族这样强盛又善战的部族,不可能在短短三五年内衰落到那样凄惨的境地,战士被杀戮殆尽,妇孺被贩卖为奴。   秦诺站在山头上,看着跪了一地的雪烈族民。   他们的声音都尽可能地放低,这种压抑的声音,更营造出无与伦比的悲壮气氛。让秦诺这些外人都深受感染。   跪拜哀哭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领队的人开始呵斥和驱赶,众人慢慢站起身来,继续沉默地前行。   翻越山坡,继续向山中进发,终于抵达了一处山隘。   沿着山道中间的一处裂隙进了山内。   一路曲曲折折,其中经过的最狭窄的地方,仅能容两三人并行,峭壁千仞,耸立两侧,抬头望去,黑沉沉的天幕仿佛只剩下一条狭长的线。   “这倒是伏兵夹击的好地方。”身边的晏畅喃喃低声道。   “这是要去哪儿?”秦诺忍不住询问陪同的林嘉。   “是雪烈族的秘境。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林嘉低声回道,脸上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秘境,骤然听到这个玄幻修真专用名词,秦诺真有种穿越感。   通过了这一出窄道,又前行走不远,眼前豁然开朗。   秦诺睁大了眼睛,不仅他,身边的裴拓众人也瞠目结舌,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色太壮观,太美丽,也不是因为山谷一侧林立的帐篷,和繁忙的百姓。   而是因为,这广阔的盆地中,竟然布满了点点绿意。   绿色啊!那是小草,还有一些叶片肥大的植株,据秦诺观察,应该是某种耐寒的薯类。现在是酷寒的冬天,外面根本寸草不生,这里竟然能够种地?   这是一处极大的山谷盆地,放眼望去,占地至少也有数千顷,大自然的造化玄奇,鬼斧神工。在这天兴山的深处,竟然会有这样一处地方。   静下心来,秦诺立刻感觉四周的温度远比外面要温暖。高耸环绕的山壁隔绝了寒风,远远眺望,四周山壁积满了白雪,谁能知道,这白雪的掩映之中,竟然藏着这样的世外桃源。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震惊地难以置信。有此秘境,难怪雪烈族能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复兴。”林嘉在后面低声说着。   二十年也只是一代人的时光,这样的山谷地盘,简直就像是里面的随身空间法宝啊!这个秘境的称呼,还真是意外贴切。要知道,粮食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最贵重的资源,有了粮,才能养得活人口,才能有力气打仗。   “当年雪烈族遭遇大难,大祭司带领着数万子民逃入山间,才免遭其他部族的掳掠,但是在山间的日子极为困苦,尤其时值隆冬,族人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就在最绝望的时刻,族人已经仅剩下不足万人了。然后,他们找到了这一处神秘的山谷。”林嘉在旁边感叹着。   “如今经过自身繁衍,再加上收纳流离的外界人口,才会在短短二十年内恢复到如今的规模。”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雪烈族的运气差到了极点,竟然触底反弹了。秦诺开动脑筋,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第187章 灵石   将妇孺护送到这里之后, 陶云青和林嘉等人很快离开了,他们还需要准备下一步的战略。虽然林嘉并没有说明, 秦诺已经能够猜出, 是一个诱敌深入的策略。包括之前让裴拓晏畅送出去的书信,只怕不仅提到了迁移的妇孺,还透露了进攻大本营的路线图吧。可怜的杜赫主祭, 还有最先出发的妇孺, 当了林嘉诱敌的饵料。   这家伙, 还真是把一切都计算在内。   刚刚抵达了山谷, 大祭司邀请秦诺见面。   秦诺跟着侍从一路向北, 发现雪烈族的百姓一个个都神情平淡, 举止自然。显然对这里的生活非常熟悉了。绕过北部的坡地, 面前一栋白石建筑显露出来, 不同于外间的简陋石屋和帐篷,这栋建筑极为精美,明显是神殿的风格。就是规模小了点儿。   来到正殿, 出乎预料之外,秦诺原本以为大祭司是想要叮嘱自己不要将他们部族的秘密透露出去,没想到一见面竟然问起了裴拓的伤势。   听闻连甄越旸也无能为力,大祭司略一犹豫,命令侍从取来了一样东西。   看着那个盛放着银盘子里面的白色石珠,秦诺大惑不解。   大祭司含笑解释道:“此物是我们雪烈族的圣物,灵石,此物含在口中, 能生冰火二气,引动功体萌发,天然通贯经络,增长功力,对治疗任何伤势均有奇效。”   秦诺脸颊抽搐,先是秘境,后是灵石,自己这是真穿越到了修仙小说中不成?   大祭司继续慨叹道:“早年我雪烈族内无数勇士,就是因为凭借这个东西,才短时间内功体大成。可惜经过一场浩劫,雪烈族内存留的也不多了。那位小将军据说功体不凡,能得此物之助,辅助行功,短时间内即可恢复。”   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吗?秦诺将信将疑,但是终究是对方一番好意。而且看四周苏禾等几个主祭和侍从一脸肉疼的表情,这玩意儿应该非常珍贵才对。   他识相地接过,认真感谢大祭司的帮助。   “小将军不必挂怀,之前教授苓笛的恩情,我等还无以为报呢。”大祭司摸着胡子,哈哈笑着。   山谷中的神殿太小,住不下太多人。   离开神殿之后,苏萝尔带着几个侍从,领着秦诺他们去了一处单独的营帐区。   “秘境之内条件简陋,大人请先将就一下吧。”   秦诺观察四周的景象,这一处的坡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近千个帐篷,但住下这么多迁移过来的妇孺,依然非常拥挤。有些体格强健的干脆将床榻铺在了营帐外面,反正这里气候温暖,冻不死人。   相比较而言,安排给他们这一小队人马的营帐已经足够宽敞了。   “大人在这边歇息,请不要离开营帐区太远。这个山谷里有危险的。”苏萝尔谨慎地提醒道。   “有危险?山谷里有野兽吗?”   苏萝尔略一迟疑,低声道:“有很多地方是祭祀的所在,不能随意踏足的。”   秦诺点点头,之前他就注意到,山谷的范围虽然广阔,但营帐都建在这一片坡地上,颇为紧凑。甚至连栽种的土地,都集中在这片地域。   更让秦诺意外的是,安顿好了这一切,苏萝尔又体贴地问道:“大人想要洗漱吗?这附近有温泉。”   竟然还有温泉,果然是地热资源,一处庞大的山谷能常年保持如此温暖的环境,仅仅靠四周山壁的阻挡是不可能的。   听说有温泉可泡,不仅秦诺惊喜,连晏畅他们都坐不住了。   “我们使用温泉,不会打扰到你们族民吧?”秦诺体贴地问道。这一次大迁移的雪烈族妇孺有好几万人,虽然北朔部族没有中原那种森严的礼法规矩,但秦诺也没有跟人家合浴的爱好。   苏萝尔掩口笑道:“大人放心,这附近的温泉口有几百处呢,西边这些都是专门给部族战士使用的。他们都在外征战,这两天不会返回。”   放下心来,一行人立刻顺着苏萝尔的指引,一路往东。   走了不多远,就抵达一处山壁,缝隙林立。   秦诺沿着一道山缝进入,在曲曲折折的小道中走了没两步,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处半亩大小的谷地,内中云蒸霞蔚,热气翻涌,果然是一处温泉。   鼻中传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秦诺目光投向四周,灰黄的色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弯腰在周围岩石上摸了摸。微软的触感传来,用指甲刮下少量粉末,秦诺凑到鼻端,立刻分辨出,是硫磺,而且纯度还挺高。   这里应该有一处硫磺矿。放到后世,可是经济价值很高的矿产资源啊。而且硫磺温泉将来还可以开发为优秀的旅游景点。   “这些是黄石,能驱邪的。”苏萝尔接下来的介绍也验证了他的猜测,“山谷里面有很多。不少人拿它来洗衣服,听说可以不生蚊虫。每年的夏天,还有专门的客商来收购呢。”   将秦诺众人送到了地方,苏萝尔躬身行礼告退了。   这一处温泉占地广阔,大大小小十几个池子,秦诺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位置最好的一个。   泡在温泉热腾腾的水里,秦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多日的劳累时光,难得有如此清闲的一刻。   这一处山谷,还真是玄妙。地热加上硫磺,还有外面肥沃的土壤,秦诺基本能够肯定,这天兴山,应该是一座活火山,这些矿物质,多半是曾经喷发留下来的产物。   甚至之前二十多年前,雪烈族历史上记载的那场大地震,也有了解释。   火山地带,地壳不稳定,地震是家常便饭。   “公子还真是慢啊!”晏畅坐在外面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用木棍在地上画圈圈。“这时候如果有敌袭怎么办?”   陈长安瞥了他一眼,“有敌袭也得让公子舒舒服服地泡完。”   这一路北上,皇帝实在太累了,能支撑到现在,远超众人的预料。   “公子竟然也修习了武功,而且很不错的样子。”姚星旭笑道。秦诺会武功的秘密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瞒不过同行的诸人了。   没有精湛的内功,根本不可能在之前持续多日的雪地奔逃中坚持下来。   “应该是私底下向白光曦学的。”裴拓叹了一口气。回想起之前在飞凤阁的那一场偶遇,他已经明白,皇帝是在干什么了。   他们几个常年习惯了军旅生活,就算是安然的环境,也不可能完全放松,所谓洗漱,轮流清洗干净就出来了。   秦诺痛痛快快跑了个澡才从水里爬出来,穿上衣服,到了外面,看到裴拓和晏畅带着几个人在等着自己。   姚星旭和陈长安领着其他人返回营帐收拾去了。   晏畅迎上去,顺手接过布巾,替秦诺擦干净头发。   秦诺以前就注意到了,晏畅服侍起人来格外熟稔细心。   “以前是将军大人帐下亲兵,这些事情都干习惯了,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晏畅笑道。   看到裴拓也在旁边,秦诺顺手从衣服里取出之前大祭司送给他的礼物。   “说是什么叫做灵石的东西,对治疗内伤有奇效。你之前的伤势不知道会不会留下隐患,先用这个试试吧。”   “灵石,难道是雪沸石?”盯着秦诺手中的小圆珠,晏畅立刻瞪大了眼睛。   连裴拓也惊讶不已。   秦诺不禁问道:“这玩意儿真的很少见?”   晏畅笑道:“公子不是一心研习武道,所以不识此物。这个是北朔这边的特产,据说原产就是在雪烈族内,此物冰火交融,生生不息,对武道中人恢复功体,通贯经脉有奇效。”   “这么神奇?”秦诺知晓这个世界武道昌明,一般这样的文化,都会有各类天材地宝大力丸什么的,不过真实接触还是第一次。   宫内其实也有不少良药补方,但是他走的武功路线偏重心法,中正平和,方源不让他用这些外物。   秦诺想将东西给裴拓。裴拓却摆手拒绝了,“我受的是外伤,不是丹田内伤,不必浪费这玩意儿了,公子先收着吧,等有人受了内伤再使用。”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地差不多了。   秦诺想了想,这一路奔波,说不定什么时候队伍里就有人会受伤,留着有备无患。   晏畅提醒道:“此物不能近水,一旦触水便会融化,而且会使水中生冰,公子小心保存。”   水中生冰,这玩意儿莫不是硝石?秦诺好奇地将灵石凑到眼前细看,回忆之前在火、药作坊里看到的硝石原矿,还真有点儿相似。   只是纯度更高,而且应该还有别的化学元素吧,普通硝石可没有修复内功的效果,具体是个什么构成,回头试验一下。   不过,这座天兴山,还真是一个矿藏丰富的宝地!拿到后世,足以支持一个城市的经济发展了。   将头发简单扎了个高马尾,秦诺感觉通身清爽,带着众人返回了营帐。   路上走过山道,看到有好些妇人孩童都往东边这一带走来,不少人手里都捧着衣物。偶尔还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冲着这一行年轻汉子抛几个媚眼的。   “这山谷里的生活,似乎比外面的城池还要舒服。”晏畅好奇地说道。   秦诺也有同样的疑惑,而且地方也宽敞,气候也好,这雪烈族的人为什么不干脆驻扎在谷内呢?非得在外面吹风受冻。   一番忙碌,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山谷之内采光不佳,比外面更早陷入黑暗。   回到营帐之内,也许是温泉泡地太舒服,秦诺几乎一躺下就沉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他醒了过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秦诺干脆起身,出了营帐。   外面,陈长安领着两个士兵正在值夜,坐在火堆旁低声说着什么。   见到秦诺出来,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秦诺冲他摆摆手,笑道:“我只是睡不着,随意走动一下,不必惊动其他人了。”已经是下半夜了,看天边黑蒙蒙的模样,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没有让陈长安跟随,秦诺一个人沿着山间小道随意散心。一路行走观察,地上种植的绿色植株果然是一种耐寒的冬薯,只是叶片焉了吧唧,生长地并不好。   秦诺弯下腰,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土地上扒了两下,是肥沃的黑土,应该不是因为太过贫瘠,再看山谷中两道横穿而过的河流,也不是因为缺水。   是因为光照不足吗?可是白天观察四面地形,山谷内光照虽然时间短,但四壁冰雪反射,倒是意外光明灿烂。也许是因为这几天阴天的缘故?   秦诺准备沿着河流往下走一段,突然身后传来急迫的呼唤声。   “大人,快停下脚步!”   秦诺转身看去,是苏萝尔的身影出现在后方山坡上。   她高声呼喊,发现秦诺听见了之后,立刻压低了声音,“大人,快回来,前面不能去了,族中不允许的。” 第188章 神话   秦诺扔下手里的小木棍, 返回了山坡上。   笑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下面就是贵部族的禁地了吗?”   苏萝尔低声道:“不是, 那里是危险地带, 呃,也算是禁地吧,是祭祀的地方。”又伸手指了指, “不仅这片坡地的下方, 前面的那一大片区域, 都不能过去。”   秦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惊讶起来, 苏萝尔划过的地盘, 占据了整个山谷的绝大部分。   之前苏萝尔提示不能乱走, 谷中有禁地, 但是万万想不到,禁地的范围会这么广阔。   他立刻想起来,几乎所有的营帐都设在东头这片坡地上, 这里是整个山谷最高的地方,而白天进入山谷的时候,也注意到,大部分绿色,都集中在这一片山坡附近,下面的更广阔的地带,是一片苍茫枯黄。   按理说,越低洼的地区, 土层肥厚,流水湿润,更适合栽种庄稼吧?   秦诺犹豫着,开口询问:“既然有这么温暖的地盘,而且地方也广阔,为什么不在冬天将族民迁移到这里来呢,非要去抢磐洛城的地盘?”   对秦诺的疑惑,苏萝尔苦笑:“大人有所不知,这里不可以久待,不然可能会承受渡世女神的愤怒。”   渡世女神的愤怒?秦诺眼前一亮,这是他来到雪烈族之后,第一次从苏萝尔口中听见女神的、名号。   作为自己造神计划选中的目标,秦诺曾经自信满满,谁知道半路折戟沉沙,雪烈族好好的竟然就不信那位女神了。对于这其中的内情,他很有兴趣。   追问之下,苏萝尔一开始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   “因为女神已经陨落了。传说二十年前大难的时候,女神为了保住最后的族民,自我牺牲,化身为这片山谷,赐予我们最后的栖息之地,赐予了部族复兴的机会。之后多年,女神再也没有展现过任何神迹,神的血脉也就此断绝。”   “女神自我牺牲?”秦诺惊讶,这是雪烈族的歪歪吧,又没人能看见神。   苏萝尔低着头,小声说道:“是的,当时尊贵的灵女大人,在部族最困顿的时刻,离开了族民,攀上了圣山,从山崖上跳了下去。大祭司派人去搜寻救助,却只看见她的躯体化为漫天星辰,最终落到地上,变成了这一处山谷。”   秦诺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雪烈族的这位渡世女神,是有人间化身的,就是神庙历代传承的灵女。   灵女的传承颇为世俗化,是母女相传,每一代的灵女,可以在族内选择某个城主或者勇士为夫婿,生下的如果是儿子,就跟随父亲姓氏,继承贵族的地位,生下的如果是女儿,那就更加尊贵了,是下一任灵女的继承人。   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算是父系社会中少见的一个女性爵位传承吧。   但是,根据神话传说都是由残酷的现实演变美化而成这一规律。这位灵女,应该是……受不了迁徙的苦难,在绝望中自尽身亡了?或者只是探路的时候,不慎失足摔落悬崖?   之后被族内的人美化加工,变成了女神牺牲自我,为部族开拓生路。而凑巧雪烈族又在深山内发现了这一处隐居避世的山谷,前后一联系,就变成了庄严的神话传说。   “你刚才说的女神的愤怒又是怎么回事儿?”   苏萝尔咬着唇,看到四周无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传说中,灵女的亡灵依然徘徊在这里,她身亡之后对部族的苦难依然充满了怨恨,导致她的灵魂无法回归,变成了看不见的死亡沼泽,吞噬任何接近她的人。”   “虽然这些年里,大祭司也带领着诸位神殿主祭,多次祭奠和贡献祭品给女神,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而且女神的愤怒却在日渐扩大。”   “原本这个山谷,是有很多百姓居住的,但那些无辜的族民,经常会被女神的愤怒吞噬,有的在劳动之中,有的在睡梦之中,甚至有的在饭桌之上,就莫名失去性命。”   “而且只要被女神的脚步踏足过地带,就会化为死寂。只剩下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生命能够靠近。”   “渐渐地死亡的人越来越多,而不能踏足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如今这整个山谷,也即将化为死寂之地了。”   “小的时候,部族的大多数人就是在这里居住生活的,日子无忧无虑,生活富足。可是这些年山谷日渐荒芜,大家都在说,整个山谷快要死掉了,灵女当年的魂魄也要消散了。大祭司便带着部族勇士出去开拓建城了。”   秦诺恍然,难怪他看到外面雪烈族居住的城池非常简陋,果然是这几年刚刚建成的。   讲述着过往,苏萝尔明媚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她就是在这个美丽的山谷中出生并且长大的,亲眼看着曾经生机勃勃的地方,渐渐变得荒芜一片。虽然跟着父母亲人,迁移到了外面的城池,还是恋恋不舍的眷念。   “大人,记得您曾经说过,那首曲子是叫做故乡的原风景?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心中浮现的,就是这一片土地的模样,还有小时候的日子……”说得哽咽起来,苏萝尔连忙擦了擦眼睛,躬身行礼道,“是我失态了,请大人见谅。”   秦诺心中怜悯,低声道:“任何人离别故乡,总是悲伤的……”这些日子流落北地,他也在深深思念着故土,思念着宫中的亲人。   话未说完,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奇异的音调,像是有什么狂暴的巨兽,正在嘶鸣。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地下,又像是遥远的山巅。   随之而来的,是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   “怎么了?”秦诺变了脸色。   受这个声音惊动,陈长安一跃而起,立刻冲下了山坡。几乎同一时间,裴拓众人也从安睡的营地里冲了出来,警惕地看向四周。   发现秦诺和苏萝尔站在坡地下方好好的,陈长安松了一口气。   苏萝尔被这些人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没有事的,只是山间的轰鸣。”   秦诺遥望四周,那些雪烈族民的营帐都一片安宁静谧,包括中间的大祭司所在的神殿,显然对这种轰鸣声已经习以为常了。   秦诺和苏萝尔回了山坡之上。   “既然无事,大家都去歇息吧。”   众人确认刚才的诡异声响,只是自然原因造成,这才松懈下来。   姚星旭替换陈长安继续值夜,大多数战士都进入帐篷睡觉。   第二天清晨,山谷内重新恢复了生机,虽然气候依然寒冷,但什么也挡不住雪烈族民们劳动的热情。   很多人在田间劳作,照料着那些植株,妇人们去浆洗衣物,照料孩童,还有人在采集硫磺石,似乎在制作辟邪的香囊。   “这种黄石香囊是我们雪烈族的特产,连遥远的西域和大周的商人都会来收购呢。”苏萝尔介绍道,“每年都能换来很多的粮食兵器。”   富饶的山谷,丰沛的粮食,还有各色矿产。难怪雪烈族看起来如此富裕,能在短短十几年内重新复兴。   一切都井井有条,山谷之内的生活比山下城池之中的更加熟稔自然。   一天的时间里,秦诺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着,果然没有人会走下坡地,所有人的活动范围,都在一条线以上。   而这条线以上的部分,只占据了整个庞大山谷的五分之一左右。而且都是气候最寒冷的区域,附近的植株生长的都不够繁茂。   地热资源,当然是越往下方,越温暖舒适。借着正午的阳光遥遥望去,下面荒芜的地方,有不少石头和泥土的房屋,看起来都遗弃很久的样子。足以证明,最初雪烈族在这个山谷,是居住在水草最丰沛的那些地方的。不过因为一些变动,逐渐向东向上迁移,地盘渐渐缩小。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放弃了下方的福地,向上迁移呢?   那诡异的渡世女神的诅咒,还有莫名其妙降临的死亡。   山坡之上,有一些年迈的老人,站在这条看不见的线附近,遥望着下面荒废的房舍,满是怀念。   看着他们留恋的神情,再看看那些蚂蚁搬忙碌进出的雪烈族民。   秦诺突然明白,为什么雪烈族会毫不在意地将自己这个外人也带进山谷之内了。   一处即将被放弃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这里曾经是最美丽富饶的地方,是上天赐给我们部族的明珠,如今却到了日渐凋零的时刻。”一个充满沧桑和感慨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秦诺转头看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大祭司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俯瞰着遥远的山谷土地。   “这里确实是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秦诺点头道。回想前世中学课本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记载的谷中世界,只怕也就是如此模样了。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永远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无忧无虑。”大祭司苦笑着,“可惜这种违逆天道的存在,本也不能长久拥有。能够享用近二十年,让部族得到休养生息,重新复兴的机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一切是女神的庇佑。”   秦诺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之前听贵部族的人说,是灵女舍身为族民,化为了这一片富饶的土地?”   灵女身亡距今不到二十年,苏萝尔这些年轻人没有印象,但大祭司这些老人都见证过历史,应该知道真相吧。   提起灵女,大祭司身躯微微颤抖,那一瞬间流露的表情,大概可以形容为悲怆吧。   “是女神将自身献祭,才换来了这一线生机,为整个部族。”   献祭!这个词汇,骤然让秦诺品味到了一丝血腥。   记得前世看到的资料,在蛮荒的部落之内,献祭这种行为,大都是残酷血腥暴力的代名词。   转而又想到,灵女身份尊贵,身为女神在人间的化身,地位还在眼前的大祭司之上,不可能遭遇这种事情吧?   “她深爱着部族,却也怨恨着部族。”最终,老人说了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一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似乎想到了夭亡的灵女,断绝的传承,大祭司黯然离开了。   留下秦诺一个人无限深思。   又过了一日,出征的战士们返回了,山谷之内更加热闹。   这一次出征,果然是大捷,雪烈族在山下的城池里设下了埋伏,将前来征伐的磐洛城和旭日城的兵马一网打尽,斩杀上万,俘虏数千,紧接着乘胜追击,又大败旭日城的援军,让他们损失惨痛,龟缩城内不敢出来。之前被掳走的族民,也已经尽数救出。   “要不是因为暴雪连连,攻城不便,这一趟一定连旭日城也一起收拾了。”陶云青过来拜访,说起战况,满脸欣喜。   “旭日城迟早要收拾,马上开春雪化了,咱们就起兵攻伐。”   “都是甄先生出色的谋划,现在磐洛城彻底变成了我们的地盘了。等下一次迁徙,绝不会有不长眼的势力胆敢劫掠族民。”   “如今我们雪烈族可不是十年前那种任人欺负的软蛋了。”   一群年轻的将领欢欣鼓舞地说着。   听着身边的议论声,秦诺感觉比较复杂,尤其看着面前被押送经过坡地的百十号人。   仅仅不到十天的功夫里,再一次见到磐洛城主钟跃,竟然会是这种情形!   这一战,雪烈族的战士不仅彻底剿灭了磐洛城的残存主力,而且俘虏了钟跃等高层人员。将他们押回了这一处山谷秘境。   钟跃神情沮丧恐惧,带着认命了的绝望。他看着周围,突然目光扫过秦诺一行人。   “是庞小将军,庞小将军救命啊!”   抓到最后一根稻草,钟跃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曾经算计对方的事情。   秦诺一行人都很无语。   后面的陶云青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敲着钟跃的脑袋。   “别嚷嚷了,你们这些无耻狗贼,是谁之前还想要杀害庞小将军,栽赃到我们雪烈族头上的?你们的恶行早就被发现了!”   钟跃一阵沮丧,却又不甘心地继续嚷嚷了起来:“小将军,这些乱臣贼子意图谋反,我们磐洛城赤胆忠心,您一定要向慕容大将军告发啊!”   看瞅着自己变成了周围族民指指点点的核心,秦诺一阵头疼,自己真不应该一时好奇,跑来参加他们这个见鬼的祭祀活动。   之前神殿派人过来邀请自己,应该拒绝的。   好在祭祀马上开始了,族民进入了庄严的礼仪程序,没有人再多关注秦诺众人了。   但是,看到接下来的祭祀过程,秦诺再一次深深地后悔,不该答应来参加这劳什子的祭祀,至少不会被恶心地吃不下饭了。   祭祀过程其实非常简单。   俘虏来的磐洛城和旭日城官员将领被排成一溜儿,几十个神殿士兵上前,用匕首隔开了他们的喉咙。   全部处死,也算是古代对待敌对势力战俘的常见手段了。   但是整个场面,让秦诺感觉非常不舒服。   喉咙被割开,这些人并不会立刻死去,鲜血喷涌出来,有些俘虏开始挣扎喝骂,也有人跪地哀求,涕泪横流。   一时间山谷的这一处坡地上喧闹无比。   但无论是哀求还是挣扎,都没有任何用处,俘虏足有上百人,很快都被隔断了喉咙,然后推下了坡地。   他们摔倒在地上,滚地葫芦一般沿着陡坡滑落下去。   有些人一时还不得死,继续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声音。   这个情形,让秦诺忍不住回忆起前世在老家杀鸡的场景,将那只鸡的喉咙割断,鲜血横流,鸡却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扑腾着翅膀,四处乱飞。   只是眼前被残杀的,不是鸡,而是上百号活生生的人啊。   这种残忍的景象,秦诺转过头,不想继续看,他抬脚离开。裴拓几个人陪在他身边,也没有了看下去的兴致。   很快众人到了坡地的顶端。   居高临下遥遥望去,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布满了整个坡地。   主持祭礼的是主祭苏禾,被众人拱卫在中央。他高声念着什么,仿佛玄妙的咒语。   随着他的声音,雪烈族的部众和战士,所有人都在跪地祈祷。神态虔诚,声音低沉。   在下方残酷的哀鸣呻、吟衬托中,庄重的祈祷显得格外神圣起来。   这种野蛮的祭祀方式,秦诺以前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很多记载,但亲眼目睹,冲击力远远胜过任何白纸黑字的描写。   无人注意的角落,林嘉凑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祈求渡世女神消减怒火,不要继续扩大愤怒和怨恨的范围。”   “这样血腥野蛮的祭祀,就能够消弭女神的愤怒吗?”秦诺摇头叹息,他之前接触过的情报,传说中渡世女神是一位慈悲的神灵,救赎世人,所以他才会选择这个教派来执行造神计划。   没想到这世界变化太快,而情报工作太滞后。竟然不知道,传说中的渡世女神,已经变成了跟死亡和复仇划等号的存在。   林嘉也满心无奈:“公子已经知晓了吧,这一处山谷的秘密。”   一个日渐被女神的怨念所吞噬的生存之地,也难怪这位渡世女神在雪烈族的信仰日渐式微。   “属下真的认为,咱们还是应该另选一处部落,另起炉灶,重新开工。”   秦诺凝视着远处跪地祈求的部落族民,突然又有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还是不对劲儿,为什么他们会认为,这一切的灾劫和死亡,都是女神的怨念呢?   如果真的是灵女为百姓牺牲,化身为这一片山谷的话,这样纯良的女神,难道不应该受到万世歌颂,之后的死亡事件,也可以解释为是失去了女神的庇佑,某些邪神作祟吧。   好吧,他不是研究神话学的,这些演变过程还真是无法推敲。但总觉得还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暮色沉黯,笼罩整个山谷。   夜晚再一次降临了,征战归来的士兵也住了下来,准备明天一早,启程返回。   然而,就是这一夜之内,事情发生了诡异阴森的变化。   很多年之后,回忆起来,秦诺依然能记得当时那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有之后混乱的种种。   死亡真的就这样降临了,突如其来。 第189章 死亡降临   死亡真的就这样降临了, 突如其来。   最早是一队往南走的几十个妇人和孩童,她们是去温泉那里洗涤衣物的, 正兴高采烈说着闲话,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妇人,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紧接着几乎所有人, 无论女人还是孩子, 都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他们倒地挣扎抽搐。   远远看到这一幕, 只会让人无比恐惧。几十个活生生的人, 在草地上, 没有任何敌人或者野兽来袭击, 像是被看不见的恶鬼上身了一般, 突然就这样痛苦地死去了。   一个落在最后面的女孩,惊恐地转身向回跑。   “死神来了!”   伴着尖锐的叫声,恐惧迅速蔓延在整个营地里。   原本在营帐中做饭的妇人冲了出来, 正在四周采集植株的幼童跳了起来,周围三三两两闲话的年轻战士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望向坡地南方,那个离开队伍,尖叫逃跑的女孩。她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突然扼住喉咙,发出惨烈的呃呃声,摔倒在了地上。   有小女孩的亲人想要前往救援,然而还没有接触到人, 就相继陷入了同样悲惨的境地。   死亡的范围在不停地扩大,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怪兽,在张开血盆巨口,吞噬一条条的人命,从最近的开始,逐渐潜伏上涌……   “是女神的诅咒,诅咒范围又扩大了!”终于有人喊了一声。   “赶紧跑!”   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似乎在长久的时间中,雪烈族的百姓已经不止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折磨了,他们迅速反应过来,扶老携幼,不要命地往远处跑去。   原本祥和温馨的营地刹那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还是被人扔了一包炸药的那种。   四面都是奔跑的人群,还有哀哭和呼救声。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苏萝尔冲到秦诺他们面前,高声尖叫:“大人,赶紧离开这里吧,女神的诅咒来了,只要诅咒降临之地,都会变得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生命能存在。”   裴拓众人显然也有些慌乱,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但从未经历过这种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偏偏听起来无比强大。   实际上,肉眼看到的,也非常强大。   就在相隔数百米远的地方,三四个年轻人扑倒在地上,他们原本试图去营救十几个孩童,却被骤然到来的死神抓住了脚踝,奔跑的步伐戛然而止。   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晏畅急速道:“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先后撤再说。”   秦诺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他突然转身拿起了营帐前方悬着的火把,然后运足力气,对准下方用力一扔。   燃烧剧烈的火焰像是被扔进了冷水里,在半空中,骤然熄灭,变成一根木棍,落到了地上。   秦诺脸色铁青,转过身,“立刻走,往高处走!”   几个人虽然对皇帝的动作大惑不解,但时间紧迫,没有人来得及询问,众人立刻转身,往后方跑去。   夹杂在人群中,秦诺看到,大祭司在几位主祭的扶持下,颤巍巍走了出来,望着不断倒地挣扎的族民,他脸色苍白,跪倒在地上。   颤抖的声音响起,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如果你还心怀怨恨,就将我吞噬吧,黎妥儿,这是你曾经庇佑的族民啊!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们!”   秦诺经过这一群人的身边,忍不住喊了起来:“请大祭司赶紧组织族民,立刻撤退吧,往高处退走,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大祭司并没有理会他,这个年迈的老人,似乎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击倒了。   秦诺着急地停下脚步。看着身后混乱的队伍。   因为看不见的死神在逼近,所有人都在逃跑,但却不知道应该向哪里逃,很多人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方向不对,结果就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秦诺看得心急如焚,正好林嘉凑了上来。   他一把攥住林嘉的衣领,喝道:“赶紧组织族民往高处撤离,往高处还有一线生机!”   林嘉一脸迷惑地看着皇帝。   秦诺简直要爆炸。   什么女神的诅咒,见鬼去吧!   根本不是什么死神,这tm的是超高浓度的二氧化碳等火山喷发之前的气体,只怕还有硫化物,氢化物等剧毒。   该死的!这里的地形低洼,又是个山谷,而二氧化碳等分子的重量比普通的空气沉,所以汇聚在底下。一旦上涌,就是这样死神降临的场景。   如此巨量的高浓度二氧化碳,必定是山谷中有火山裂隙,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寒冬腊月里,头顶上还在下着雪呢,整个山谷依然能维持极高的温度。   “去阻止族民撤退,让所有人往高处走。是毒气上涌,而不是什么女神的诅咒!”秦诺气急败坏地喊着。   二氧化碳是什么不理解,但毒气一词林嘉瞬间就听懂了。   林嘉深深看了秦诺一眼,迅速跑回到大祭司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不远处的大祭司抬起头来,仿佛刚刚从崩溃的噩梦中醒来。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开始吩咐身边的几个主祭。   有了领头羊,营地内混乱一片的情形终于得到了控制。几名主祭组织起队伍,率领着众人往东边的山地撤退。   而这个时候,秦诺已经带着众人在山头攀爬了。   这一处山谷四面山壁环绕,东边的这一处还算和缓。   翻山越岭走了大概几百米,转头望去,身后是潮水一般的队伍。雪烈族的部众,扶老携幼,往这边而来。   可是因为队伍中有太多的妇孺,前行的速度被大大拖慢了。   陶云青等年轻人在帮忙扶持,但也无法照顾太多人。   落在后方的人依然不停地有人倒下,说明这该死的毒气范围还在扩大之中。   这架势,难不成火山要喷发了吗?回想起之前半夜听到的地底轰鸣,秦诺满心恐惧。   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上攀爬奔走,身后的哀哭声不绝于耳。   晏畅几个人都看不下去了,秦诺慨叹一声,“下去帮忙吧。”几十个年轻人开始跟陶云青一起,回头救援落后的妇孺。   跟死神赛跑,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性命拼尽全力。   不知不觉,众人已经攀爬到了半山腰,大半个时辰过去,后方再也没有人无缘无故倒下,这支逃命的队伍,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在半山腰一块还算平整广阔的土地上,众人停了下来。   无数妇孺虚脱一般跪倒在地,精疲力竭。连裴拓、陶云青这些功体在身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都一个个脸色惨白。   剧烈的奔逃几乎榨干了所有人的最后一份力气。跑到最后他们每个人都扶持着好几个妇人孩童,来回奔波不停,消耗更大。   连秦诺都不顾陈长安的阻拦,帮忙搭把手,救助了好几个孩童。   瘫痪一般坐倒在地上,半天才缓和过来。秦诺挣扎着站起身来,因为他看到,须发皆白的大祭司在几个年轻人的扶持下,向着自己走过来。林嘉也在其中。   对着秦诺,大祭司躬身一礼。   “多谢小将军之前的提醒,若不是因为您指点方向,我们大部分人都无法逃过这场劫难。”   秦诺苦笑,“大祭司客气了。也算不得什么帮忙,承蒙诸位招待多日,并且医治我的部下,尚未说一声谢呢。”   站在半山腰,居高临下遥遥望去,原本的营地变得满地死寂,帐篷只有指甲盖儿一样大小,当中横七竖八躺着点点芝麻粒大小的异色。那都是没有来得及逃出的族民,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营帐前的篝火都熄灭了,袅袅白烟浮动,就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前,那里还满地欢声笑语,转眼就变成了死亡之地。   一场变故,数千人横死。   转头看着最终逃到半山腰的这些百姓,脸色惨白绝望,依然沉浸在恐惧当中。   大祭司又问道:“之前小将军说是毒气外发,不知道是什么毒气?”   秦诺蹙起眉头,二氧化碳的概念,肯定无法解释明白。他略一思忖,开口道:“冒昧问一句,这座天兴山被贵部族奉为圣山,是因为什么?”   我们雪烈族迁徙到这里,是在三百多年前了,据说就是受到圣山顶上光明的召唤,这光明昼夜燃放,暴风不移,暴雨不灭,在暗夜之中,永远都会发出无上光芒。指引着部族最初的子民,迁徙到了这片土地上。那正是神的指引。离奇的是,就在部族迁徙到这片土地之后,火光熄灭了。然后,部族的领袖发现,这片土地富饶肥沃,水草都比别的地带更加肥美。于是部族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秦诺点点头,“若我推测不差,这座天兴山,应该是一座火山。”   数百年前,这附近的地带原本是非常荒蛮的地域,渺无人迹。当年雪烈族迁徙最初,应该是天兴山喷发之后了,才会看到山顶的火光逐渐熄灭,而他们抵达这里,火山灰覆盖了原本贫瘠的土地,形成了富饶肥沃的土层。   他们便在这里居住下来,繁衍生息,数百年的时光,逐渐变成了一个庞大强盛的部族。   “火山?”大祭司对这个陌生的概念表示疑惑。   “就是地火喷发的地点。”秦诺解释道。   地火喷发?大祭司神情凝重起来,他毕竟年迈,而且经历过雪烈族全盛时期的繁荣,看过很多各族的典籍。偶尔也有短暂的记载,火焰会从地底涌出,古人将其称之为诸神的愤怒。   “大地如同人之躯体,也分冷热冰火,这所谓的火山,就是地下火热之出口。常年热能上涌,所以这座山谷才会如此四季如春,物产丰沛,四周温泉遍布。但是火山口不仅会带来热能,也会有一些毒气瘴气。”秦诺尽力将事情用最简单直白而又古典的话语来解释。   “小将军是说,这是地火上涌时候的毒气喷发出来,笼罩住了山谷?”大祭司迅速将秦诺的话语换了一种能够理解的说法,“这些事情,小将军如何得知?”   “之前古书上记载的。”秦诺说道。   林嘉想的更深:“清气轻而上浮,浊气重而下降,故有天清地浊一说,难怪刚才将军说想要逃离浊气笼罩,需要向上逃……”   这样解释好像也没问题。   秦诺补充道:“此浊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往往人在睡梦之中就会失去性命,宛如死神召唤,所以危害极大。”就算是在现代社会,因为睡在车内这种封闭的空间而导致二氧化碳中毒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那么说来,二十多年前的雪烈城也是……”大祭司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身体颤抖着。   秦诺垂下了视线,回忆之前雪烈城的位置,正好在两侧的山脉夹缝当中,如果是当年山中裂隙喷涌而出的大规模高浓度二氧化碳,积蓄不散,确实有可能造成这样的悲剧。   但是喷涌如此巨量的毒气,却没有真正爆发,也是一件奇事了。也许当时地火爆发的地点在地下很深的部位,隔着厚厚的岩石层,岩浆并未涌出地面,只是造成了大规模的地震。   联想到后来雪烈族的一连串天灾,地震连绵,河流枯竭,草场干枯,秦诺大概能推测当时的情形。   大祭司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问道:“那么据小将军所闻,这浊气可有应对解方?”   秦诺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氧气面具这个时代根本无法制造。   大祭司脸色惨白了瞬间,他又咬牙问道:“那这些浊气何时才能散去?”   听到这个问题,秦诺身体一颤,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一件他之前精疲力竭的大脑都没有来得及思考的问题。   如果山谷内的毒气无法消散,他们如何下山?   如今半山腰的地带上,散布着好几万人啊!因为之前入山谷只是暂避,众人都只带了很少的口粮,而因为山谷温暖,也没有穿太厚的衣服。   秦诺恐惧地看向四周,很多妇孺都瑟缩着抖成一团,母亲抱着孩子,一群人簇拥在一起,互相汲取温暖。   这里不比山谷,气候温暖,半山腰的温度已经非常冷了,虽然没有外面那样滴水成冰,但也不是体弱的妇孺成支撑长久的。   秦诺没有回答,但他骤然铁青的脸色已经告知了大祭司的答案。   连林嘉都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来,难道这几万人,都要被活活困死在这一处半山腰上吗? 第190章 灵女   夜色渐渐降下来, 夜晚的风冷得刺骨。   陶云青一行人四处查探,在这附近找到了几处山洞缝隙, 组织平地上的妇孺躲藏了进去, 但裂隙的空间有限。还是有一部分的人要留在外面。   就算是躲藏进山洞里,所有人也都持续沉默着,缺乏食物, 寒冷的天气里体弱者很难坚持太久。   眼睁睁看着几万妇孺活活冻死饿死是什么感受?   秦诺站在平地的边沿儿, 不停地来回走动着, 内心难受到了极点, 旁边裴拓众人也是一片沉默。   甚至林嘉, 之前嘴上说得严苛, 仿佛心冷如铁, 此时亲眼见到了这样惨烈的一幕, 也无法视若无睹。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苦难无动于衷,除非他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一夜的惊慌终于过去,天边泛起白茫茫的光亮。   石台上的人几乎彻夜未眠, 秦诺倚在山边一棵大树旁,突然看到有几个人开始试探着往山下走去,主祭苏禾在旁边指挥着。   “这是要干什么?”秦诺站直了身体,扬声问道。   苏禾神情凝重,回道:“山下的浊气是否消散,必需有人前去勘察。”   秦诺立刻快步走到山边,说道:“不必用这样危险的方法,用火就能试探出来。”   又详细解释道:“浊气之内, 火焰无法燃烧,只要火焰熄灭,就知道浊气仍在了。”   苏禾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命几个准备下去冒险的人停下脚步,然后依照秦诺的吩咐行事。   半山腰上树枝有不少,点燃两三个火把远远伸下去,果然一到某个水平线之下,火焰就会迅速熄灭。   众人心情越发沉重。   秦诺在旁边看着,心中无比的纠结。   如果有风的话,就可以将下方的毒气吹散,但是整个山谷被高耸的悬崖石壁包围,根本纹丝不动,这就导致毒气弥散扩散的速度很慢,而且下方应该还在不停地喷发着新的气体。   只有狂风,才能吹出一线生机,一条活路。   ***   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陶云青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庞将军,大祭司请您过去。”   因为刚才一段同生共死的旅程,再加上秦诺等人帮忙救助妇孺,指点路线,陶云青对他们的态度更加温和恭谨。   没有让裴拓等人跟随,秦诺独自跟着陶云青,一路向西,攀爬山道,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绕过一处狭窄的陡峰,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在前面竟然是一座悬空的宫殿。   整个建筑风格像极了山脚下城池里的神殿,却更加精美华丽。   走近了,仔细看着洁白的廊柱和石台,从上面细小的纹路可以判断,这座神殿已经有些年头了,整个建筑带着一种历史沉淀的沧桑感。   秦诺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但转念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他之前就察觉到,这一处半山腰的平地开阔,像是有人专门平整过的痕迹。结合眼前这座神殿,应该也是雪烈族早年全盛时期留下的遗产吧。   走到神殿门口,就看见大祭司的背影,年迈的老人正站在大厅的一根柱子前,仰头凝望着什么。   将秦诺领到门口,陶云青沉默地躬身行礼,然后退下了。   秦诺抬脚迈进大门。   “这里是我们部族往昔祭祀女神的神庙,每年的春季,灵女会来到这里居住,沐浴斋戒,聆听天国的声音。”大祭司缓缓开了口。   跟京城的祭坛,还有皇陵别庄一样的功能,只是因为雪烈族内宗教氛围浓烈,所以更加神圣庄严。秦诺扫视着大殿内宽广的空间,提议道:“有这样的地方,先让外面的族民进来躲避寒风吧。”   “神庙是灵女的居所,不是普通凡人能够踏足的。”大祭司苦笑,“族人都知晓,不会愿意亵渎这个地方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陈规陋俗!秦诺皱起眉头。   “更何况,就算来了这里,又有何用?没有食物,子民终究逃不过在绝望中死去的命运。”大祭司的声音颤抖而悲怆。   秦诺瞬间沉默了。想到一路走来,自己和陶云青功体在身,都走了大半个时辰,数万冻饿一夜的妇孺,根本经不起这个折腾。   带着客人,大祭司缓步走在这座神殿之中。   一路看去,神殿的内部比外面还要富丽堂皇,脚下铺陈着洁白的玉石,廊柱和房檐都点缀着黄金和宝石,充满了西域风格的奢靡。   想到整座神庙是建立在山巅上的,当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一定不是个小数目。   “初代部族的族长,带领部族迁徙到这里之后,回想起最初指引他们前进道路的灵光,虽然那璀璨的光芒已经熄灭了,但族长依然觉得这山巅之上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大祭司缓缓开了口。   隐藏的秘密就是这里是一座活火山啊!所谓的指引道路的灵光,只是火山爆发之后的残余火焰而已,有时候能持续燃烧几十年的。秦诺暗暗吐槽。   “部族安定下来之后,族长几次带着子民,上山探险,终于在此处发现有灵光闪烁,于是组织工匠进行开凿。果然挖掘出了大量的灵石,还有内中所结的至宝,北帝玄珠。”   秦诺:……好吧,这座天兴山确实矿产资源丰富。   “将灵石带到山下,很快被族中的勇士发现了这种灵石的妙用,竟然能够帮助通贯经脉,提升功体……”   之后的历史,秦诺能够想象。雪烈族迁徙到这里,应该距离喷发过去很久了,这时候的天兴山附近土壤肥沃,又有充足的地热资源,还有这种能够提升功体的灵石。再加上三百年前,正逢北方大乱,诸多部族打得天昏地暗。天时地利人和齐备,雪烈族想不发达都难啊!   “灵石成了我们一族的至宝,带给我们无数勇敢的战士。而发掘出灵石的地方,也成为我们部族的圣地。这些都是女神的庇佑,所以在部族兴盛之后,耗费数十年时光,建起了这座神庙。”讲述着过往辉煌的历史,大祭司一路向后,走到一间大殿里,他停下了脚步。   秦诺扫视四周,整座大殿装饰的极为特别,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各色兵器,以枪剑居多,有些簇新完好,有些却锈迹斑斑,甚至有些已经折断磨损地不成样子了。   洁白光辉的石壁映衬下,这些形状各异的兵器带给人一种特殊的铁血森寒感。   “这都是早年立下大功的部族勇士的随身兵器。”大祭司的解释验证了秦诺的猜测。   他的目光不禁投向神殿中央。   在这么多兵器的包围中,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中央一处高台,长宽丈余,让秦诺咂舌不已的是,整个高台竟然是用赤红的火水晶雕琢而成,四面浮雕着形态各异的图像,大都是一个典雅美貌的女子在众人的拥戴下展示种种神迹。是渡世女神的传说吧。   凝视着细腻柔润的浮雕,回想起之前苏萝尔帮助自己修复的陶笛,雪烈族工匠的手艺,真的非常出色啊。   高台上散落着十几块晶莹剔透的石珠或者石块,秦诺一眼认出,就是之前大祭司赠与自己的灵石。盯着高台,秦诺感觉一种别扭。因为看整个房间的格局,还有高台的模样,上面应该摆放着珍贵的大型祭品才对,而不是这样零散的小东西。   “这里原本放着北帝玄珠,那是灵石的精髓凝结,我们部族的镇族之宝。不过现在已经……落入了恶贼的手中。只余下这些散碎边角了。”大祭司的话语验证了秦诺的猜测。   “是二十多年前雪烈族天灾时候的惨剧吗?”   “是的,但不是那一场惨剧的结果,而是起因。”   这个回答让秦诺意外。   细说着部族的往事,大祭司的情绪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没等秦诺发问,他抬脚继续向后殿走去。   越过一道门,进了后殿。眼前的风格又焕然一新。   不同于前面几重大殿的庄重典雅,华而不实,整个后殿的风格偏向精巧细腻,更加秀丽,也更加有烟火气儿。   大祭司接下来的话语也说明了这一点:“这是灵女居住的地方。每年的春季,灵女都会来这里祈福。当然,有时候,灵女喜欢山间的生活,还可以居住地更长久一些。比如黎妥儿,就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居住在山间。”   黎妥儿……这个名字,秦诺骤然回想起山谷间毒气爆发之处,大祭司跪倒在地上,悲哀的哭嚎。   “如果你还心怀怨恨,就将我吞噬吧,黎妥儿,这是你曾经庇佑的族民啊!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们!”   而且,按照林嘉之前的情报,大祭司本人就是姓黎的吧。这是雪烈族中极为尊贵的一个姓氏,全盛时期曾经有数个城主、主祭出身这个家族。   “黎妥儿是我们雪烈族的最后一任灵女。”大祭司顿了顿,低声道,“论血缘,算是我的孙女吧。”   果然如此。秦诺问道:“就是那位在贵部族神话中,化身为底下山谷的那位灵女殿下?”   “是啊,她死在了那个山谷中,我逼着她跳了下去,为了整个部族。”   后一句话让秦诺一愣,抬头望去,大祭司已经转过身,看不清楚年迈老人的神情了。   联想到之前说过的祭品一词,秦诺骤然感觉毛骨悚然。   不过大祭司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带着秦诺继续向后走,经过花园,他带着秦诺来到了一处小巧别致的阁楼里。   踏进阁楼的瞬间,秦诺有种错觉,自己回到了江南水乡的一处书房中。   阁楼里的建筑结构和摆设,完全是中原的模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墙上悬着水墨丹青,还有那一排排的书架,都有种回到御书阁的感觉。   “这里是黎妥儿的书房。二十多年前,她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式,命令工匠特意搭建的。”一直走到阁楼最顶层,大祭司开口说道。   他站在窗前,从这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神庙的全景映入眼帘。   “耗费三十多年的时光,前后十几万奴隶,才在这个险峻的山巅之上建起了这座神庙,供奉渡世女神。这里神圣洁净,作为部族的圣地,除了祭祀和灵女,以及得到召唤的人,其他都不允许进入内中,甚至连进山的道路都是隐秘的。”   “直到那个人来到,亵渎了这片土地,给我们部族吹响了死亡的号角。”   秦诺持续沉默着,听着这个老人讲述着过去的历史。   “你知道为什么灵女的传承会断绝吗?”   秦诺没有回答,而大祭司也不需要回答,他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黎妥儿继承灵女职位的时候,才十二岁,她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是我的疏忽,不应该那样放纵她。”   “这是我们部族难以言说的惨剧,二十多年前,正是她行差踏错,才导致整个部族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大祭司并没有隐瞒这段黑历史,平淡地将往事说出。   “那时候,正是我们部族最繁华鼎盛的时期,数十万铁骑横扫草原,无论突毕族,还是穆氏王庭,对我们部族都礼让恭敬。我们征服了无数的城池和土地,拥有最多的奴隶,最庞大的财富,各地的商人,都来到雪烈城经商买卖,那个时代,是我们最荣光的时候。而这一切的结束,都是因为一个少年。”   “那个名叫何解忧的少年,他曾是突毕族南澜城内大珠宝商何氏一族的庶出幼子,因为家族之内财富太多,引得突毕族上层觊觎,被贪婪的贵族吞没了财产,并灭绝家门。”   “他机缘巧合躲过了灭族之灾,逃离南澜城之后,他四处经营生意,直到来到我雪烈族。”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二十六年前,他带着从遥远的东瀛购买的珍珠,来到雪烈族贩售。”   “因为他与突毕族颜氏一族有深仇,很快投效了我们雪烈族,留在部族之内效力。只要略作接触便知道,这个少年不仅天生俊秀不凡,更兼才华绝顶。”   “他天生有一种领袖魅力,虽然年龄尚轻,但目光长远,博学多才,无论文采还是战略,都是一等一的高。靠着他的筹谋布局,我们跟突毕族还有四周部族的争端连接占了上风。”   “他很快被雪烈族的上层接纳,并接触到了灵女殿下。”   “当时黎妥儿正好十五岁,在历代的灵女之中,她性情孤傲而内敛,并不喜欢与人交往。却偏偏对这个少年一见钟情了。”   “雪烈族内的灵女,都是十六岁之后才会摘下面纱,挑选未来的丈夫。族内因为疏忽,一开始竟然没有发现这段隐秘的恋情。等后来察觉到,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黎妥儿放弃这段感情了。”   秦诺沉默的听着,这一场少年男女冲破世俗偏见的恋爱。   “雪烈族之内,灵女身份尊贵,按理说应该挑选族中出身高贵的少年为丈夫。侍奉在黎妥儿身边的人很多,有部族战功赫赫的勇士,也有才学非凡的祭司,但是她从来没有多看一眼。只对这个何解忧痴情一片,非他不嫁。最初,部族内反对的声音很大,但随着何解忧在雪烈族内连续立下数次无可比拟的功劳,反对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唯一的瑕疵,也许便是他的血统了。”   秦诺明白,雪烈族因为形貌与外族不同,曾经格外排斥外来血统。虽然后来混居日久,联姻增多,民间也不再那么排斥了,只是灵女身份特殊,想要嫁给外族之人,还是有一定阻碍。   “黎妥儿为了拔高心爱之人的地位,将何解忧大力提拔不说,更将本族的武学倾囊相授,甚至为了让他的武功尽快大成,偷偷触犯禁忌,擅自使用了本族的圣物北帝玄珠辅助。那是雪烈族的镇族之宝,拥有洗髓伐毛的无上威能。”   “靠着这些辅助,少年不仅武功突飞猛进,地位也步步高升。在部族之内更加连续立下无数功勋。”   讲述到这里,大祭司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秦诺明白,接下来面临的,必然是故事最关键的转折。   老人沉默的时间比秦诺预料中更短,大祭司很快再度开口,带着悲怆和伤痛。   “可是,谁能知晓,承受了部族和灵女如此隆重的恩德,在我们族内步步高升的这个何解忧,竟然是突毕族派来潜伏的细作呢。”   说到这里,大祭司的眼中浮起深深的恨意。   秦诺也有些意外,本来以为,会是个灵女为爱人付出一切,从而引发族人怨恨的悲剧爱情,没想到却峰回路转,转向更加冷酷和现实的方向。 第191章 一线生机   “他确实是那个珠宝商的子嗣, 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多年被苛待, 对父兄非常不满, 之前家族被突毕族的颜氏覆灭,他不仅没有丝毫怨恨,反而立刻投效到仇人门下效力。因为有这一层明面上的灭族之仇, 颜氏一族将他安排到了我们部族之内潜伏。”   “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 在来到我们雪烈族, 见识到至宝北帝玄珠之后, 起了贪婪之心。”   “为了能长长久久永远拥有这枚宝物, 他盗走了宝珠。并将我族的战略部属, 透露给了突毕族知晓。”   “我族在边境的战事果然大败而归。”   “而那家伙趁机盗走了北帝玄珠, 从此抛下了对他情深义重的黎妥儿, 还有曾经信任他的朋友们。”   “北帝玄珠是上天赐予我族无上至宝,牵系到部族的命运和兴盛。失去它,连上天也为之震怒, 曾经庇佑我们,赐予我们生机的富饶土地瞬间变成了地狱恶土,爆发接二连三的剧烈地动。”   “没有了玄珠的镇压,我族的气运立刻由盛转衰。战场上败仗连连,而后方连续的地震,天灾,将部族彻底摧毁,万恶的突毕族趁机入侵, 接着是周围的中小部族,还有穆氏王庭……”   又是一个细作引发的部族危急,秦诺摸了摸鼻子,自动忽略了其中的气运之说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   不过转头想想,可能雪烈族的运气确实不佳吧。   被盗取了至宝之后,凑巧遇上了火山进入剧烈活动期,虽然没有完全喷发,但地震和毒气已经足够摧残地上的城池了,再加上突毕族等大小部族纷纷趁机捞油水,痛打落水狗,不灭才怪呢。   也是因为雪烈族强盛时期,四处征伐,欺压的中小部族太多了,如今被人反杀……呃,不过话说回来,以北朔草原上的习气,就算雪烈族之前不欺压这些部族,他们衰败之后,好像也一样会被人趁机捞油水吧。   “那个偷盗宝物的恶贼,他改名换姓,凭着北帝玄珠的辅助,武功一日千里,如今已经是北朔有名的武道宗师,再加上经营所得的无数财富,成了北朔众多大部族的座上宾,安享尊荣。而我们部族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秦诺诧异,听大祭司话中意思,这何解忧现在功成名就?可是北朔朝野上下,并未听说这个名字啊?   对他的疑惑,大祭司冷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他哪里敢用以前的名字,早就弃了祖宗基业,更名为贺兰缜,如今在北朔也是富甲天下的豪杰。”   秦诺惊讶,贺兰缜这个名字,他还真听说过,北朔有名的豪商巨富,据说其家财堪比王侯。在北朔这地界,若没有相当的能力,单纯的富裕只会变成各方势力觊觎的肥羊。这贺兰缜是地方上极有实力的豪强,占据东部广阔的山林草场,声势浩大,聚众数万,本人据说也是顶尖儿的武道宗师。   最难得的是,此人交际广阔,豪爽仗义,不仅与北朔各大部族交好,连同西域还有大周都有交往,不受国家部族之间的战争所扰。岭东何氏就有不少生意与他们来往。   之前何慈密报过,昌龙观被突毕族劫掠,有北朔商人暗中向他通风报信,才及时收拢兵马,保住百姓不失。这报信之人便是贺兰缜的手下。从这种角度来说,秦诺还算欠了此人一个人情。   “这还是部族最近几年追索,才终于查探到的真相。谁能知道明面上声震一方的豪杰,竟然是如此阴险狡诈之辈。”大祭司满含恨意地说着。   “因为他的恶行,无数族人死在天灾之中,更多的被杀戮,被掠夺,被贩卖。”   “最危急的时刻,我还有灵女,带着几万残存的子民,进入了这座圣山躲避屠杀。”   “山中的逃亡之路极为艰辛,不停地有族人身亡。大家都对黎妥儿充满了怨念。觉得从头到尾,这一切的苦难,都是因为灵女错误的恋情。”   “是她将珍贵的宝物显露人前,招来了觊觎,是她偷偷将本族的武学教授给外人,甚至违逆部族规矩,将那个奸诈的细作带进了神庙中居住,亵渎了这神圣的地方,更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   “而更可悲的是,黎妥儿最终都无法接受自己的过错,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她依然不相信,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会是突毕族的细作。”   “族民对灵女的怨念也达到了顶峰。最终,在绝望和愤怒中,她被族人公议,用她来祭祀圣山,以尊贵的女神化身为祭品,献上这最尊崇的血脉,也许就能够抚平这天地间的愤怒了吧。”   秦诺踏在楼梯上脚步一顿,心中骤然感觉悲凉。一个部族的兴盛和衰败,一个女子的痴情与辜负,听起来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但是走在这充满了历史痕迹的神庙中,这段陈年往事却仿佛就发生在身边一般,让人情不自禁投入其中。   “最终,黎妥儿在族人的指责中,就从这座神殿的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说话的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已经走到了神殿的最高层,这里是凿空了陡峭的山壁所建成。秦诺探头望去,山壁之下,是万丈悬崖,极目所见,皆是黝黑空洞,湿冷的空气涌上来,仿佛是一张巨兽的血盆大口,带着阴森恐怖的气息。   从这里一跃而下……   秦诺想象着当时的情形,曾经享受族人无上尊崇的灵女,从小在璀璨光环中长大的女孩,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选择这样一条绝望的道路的呢?   他站在高台之上,极目远眺,山峦起伏间是无尽的美景,白雪皑皑映照一望无际的蓝天。但是收回视线,投向下方,却是无尽黑暗恐怖。   正看得入神,微风吹拂身边,传来清脆声响。秦诺转头,看到高台的雕花横栏上,悬着一挂风铃。洁白的贝壳串成,中间点缀着精致的银铃铛。随风摆动,伶仃作响。   秦诺抬手触摸着冰凉的铃铛,虽然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这挂风铃依然精美。   突然想到一事,秦诺忍不住问道:“灵女的遗体……”   话说了一半,就立刻住口。落到这万丈悬崖底下,哪里有什么遗体?   而在雪烈族的传说中,她已经化身成了那一片山谷。   大祭司继续说着:“就在黎妥儿纵身跃下山崖之后,第二天夜里,这里又发生了一场地震,有浓烟从地底滚滚升起,无数晦暗的沙石遮蔽了天幕。这样的异象持续了十几天。终于一切平息之后。族人发现,就在这神殿下方,原本寒冷无比,常年积雪的那个山谷,突然变得温暖了起来。里面经年的积雪纷纷融化,汇聚成无数条河流,而富饶的黑土显露出来,生机开始萌发。”   “哪怕是最寒冷的冬天,那里都温暖如春。”   “黎妥儿的祭祀果然换来了众人所最渴望的结果,我们有了一处隐蔽的土地,富饶美丽,气候宜人。”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休养生息,繁衍子嗣。短短二十年前,仅有数万的部族就扩大了好几倍。这片土地不仅提供给我们丰沛的食物,更有各种宝石和黄石等可以贩售的矿物,靠着这些,我们部族迅速恢复了元气。”   “在短短二十几年里,部族经历了从兴盛到衰败,再到复兴。”   “但是黎妥儿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   “从十年前开始,山谷最西侧的一条河流两侧,开始有族民莫名其妙地死亡,然后立足的土地,也变成了荒芜一片的死地。”   “族人渐渐浮动起恐惧,在山谷内划定了禁区,不敢有丝毫靠近。”   “一年又一年,禁区的范围在逐年扩大。”   “我知晓,这是她回来了,她的怨念依然留在这片土地上。”   “所以我们加快了步伐,装备起年轻的战士队伍。安排人手寻找失散的族人,充实力量,同时在山脚下,兴建新的雪烈城。这几年的功夫里,分批将族民迁移到了新的城池里。留在这里的只有几千子民,负责照料地上的作物,还有采集黄石。”   “今次返回,原本只是一桩战略的无奈选择,可是短短的两三日停留,竟然会……”   “她果然还是无法放弃,当年的怨恨……”   大祭司的声音充满了虚无感,在冷冷夜风的吹拂下。   秦诺有些无奈地挖了挖耳朵,跟这个时代的人讲科学,确实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尤其是北朔这种神权氛围浓厚的地域。   就算之前大祭司已经知晓并接受了地缝喷涌毒气的现实,但在他的意识范畴里,好像依然认为,这些毒气是黎妥儿的怨念化身……   在秦诺看来,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火山喷发这种事情,又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就算到了后世科技昌明的时代,这种大规模的天灾都无法控制,何况现在呢。   古代名传一时的庞贝古城,不就是被整个儿埋到了火山熔岩底下吗?   对付这种天灾,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惜……秦诺苦笑,回想山谷下的困境,这种环境之下,任你本事通天,也逃不出去了。   站在神殿最高层的山壁口,短暂缅怀了一番过去。大祭司转过身,开始下楼。   拐过一道弯,隔绝了身后呼啸的寒风,秦诺也觉得舒服了不少。   这一次大祭司没有重复来时的道路,而是向东,带着秦诺进了二楼最东侧的一个房间。   房间非常宽敞,白石铺陈的地面上雕琢着细腻的花纹,这里应该是一处书房,里面鳞次栉比都是书架,搁着不少书籍。只是大多数已经陈旧而黯淡,似乎好久没有人翻阅过了。   吸引秦诺目光的是东边的墙壁上,那里整齐地悬挂着几副图画,都是容色秀雅的美人。最让人惊异的是,图画竟然都是偏近西洋的写实风格。不同于时下宫廷中的平面风,画像中的美人窈窕动人,宛如真实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流逝,画纸已经泛黄,但依然无损她们栩栩如生的美丽。灵动的眼眸凝视着这个古老的房间,还有骤然来到房内的陌生人。   “那是历代灵女的画像,从第三代灵女开始,我们部族有了画师,留下的宝贵记录。”大祭司道。   秦诺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位灵女的画像上,盯着上面秀美动人的容颜,“这位就是贵部族中……最后一任灵女吗?”   “是的,这就是黎妥儿。”在曾经最为疼爱怜惜的孙女面前,大祭司古井无波的面容也开始崩解,他低下头,颤抖老迈的肩膀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她真的是……太美了。”秦诺情不自禁感叹着,在几位灵女画像当中,黎妥儿无疑是最美丽最动人的那一个。   穿越二十多年的时光,少女在画像上的姿态依然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美。不同于其他灵女的神圣庄严,她眉宇间更多了一种轻愁,一种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少女面容上的忧愁。这份忧愁让她绝美的容颜更加楚楚动人,望之生怜。   “画像的时候,正是她满十六岁拿下面纱之后一个月。按照雪烈族的规定,灵女取下面纱之后,就可以挑选恋人了。她那时候满心忧愁,因为部族上下的反对,还有族内勇士对何解忧的为难,甚至何解忧本人的冷淡……”大祭司喃喃说着。   “空有美貌又如何,软弱的内心,还有不负责任的痴恋……是我当年太疏于管教了。”   沉默了片刻,大祭司终于从对往事的缅怀中清醒了过来。他返回到书房之内,从第二排的架子上取下一份折叠的羊皮纸,然后在桌上摊开。   “这是早年进山的路线图,自从有了山谷秘境,这条路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走过了。”   秦诺正盯着黎妥儿秀美的容貌出神,闻言一怔,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过来之后,大喜过望,原来还有另一条路!您老人家早拿出来啊!!!   念头一转,又想到,刚才来到这个神庙的时候,大祭司不就说过了吗,灵女每年的春夏,都会入山在神庙居住祈福,山下的谷地早年是一片荒芜,他们上山,肯定有另一条路啊。   可恨自己被曲折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竟然忽略了这点儿。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咱们赶紧出发吧!秦诺简直恨不得立刻喊出声来,凑到桌边,只简略扫了两眼,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抬起头,盯着大祭司。   大祭司的脸上也浮起苦涩,“这条道路并非一帆风顺的,这个季节,不是武道中人,不可能支撑着离开。”   这条路线大部分都是翻山越岭的险峻山道,春夏的时候还好说,仔细一些就能走过。可现在是寒冬,很多地方冰雪覆盖,行走难度增大了十倍不止。难怪大祭司迟迟没有拿出来。   “虽然寒冰时节,有些难走,但小将军麾下,都是精锐,而陶云青那些孩子,也都能吃的了苦。你们结伴同行,想必能够平安下山。”   大祭司脸色平淡,将地图卷起,塞进了秦诺的手中。   秦诺脸色复杂地接过来。这条冰雪覆盖的路,他们确实能走,陶云青他们也能走,但是外面几万名普通妇孺老人,是绝对不可能走下来的。   大祭司这话中的意思,是让他们放弃这里的妇孺,甚至放弃他这个老人,青壮年男子组队下山。   “小将军是心慈之人,只希望将来离开这里之后,能扶持我等部族残存的子民,让他们有一线生机。”   大祭司话中有话,秦诺骤然抬起头:“我只是……”   他本想说,自己只是一个末品小校,怎么可能却扶持一个部族。   然而对上大祭司明亮的双目,秦诺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心中甚至有一种念头,眼前这个智慧的老人,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大祭司什么也没有说,摆了摆手,向外走去。   心情沉重,手里握着地图,秦诺离开了神庙,返回了半山腰的平台上。   裴拓几个人都在等着他,见到他平安返回,纷纷松了一口气。   得知秦诺拿到了下山的路线图,更加喜出望外。   几个人凑到地图边上一阵参详。   裴拓皱起眉头:“这条路好远啊,只怕要走上五六天。”   “你忽略了如今冰雪覆盖,我看,少则十几天,多的只怕要一个月吧。”晏畅叹道。   “虽然费些功夫,咱们还是能支撑的,但是……”姚星旭突然说不下去了。   看着山坡上散落的妇孺,人人都心情沉重。   而秦诺的心中还有更多一层忧虑。攀爬到半山腰的这一天时间里,地下还是持续不断传来轰鸣声,对这些异常的声响,雪烈族民都习以为常了,至少不会比饥饿和寒冷更让他们心焦,但秦诺却感觉,这是更加恐怖的声音。   清晰昭示着,脚下的火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纵然他们选择那条曲折的下山道路,万一在中途遇上火山喷发…… 第192章 真神降世   暮色时分, 裴拓从树后面走出来。   发现秦诺正在地上摆弄着一些泥土。手里还拿着一根小树枝,在不停地划拉着。   他忍不住蹲坐一边, 低声问道:“公子, 这是什么?”   “附近的地形,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线。”   陈长安几个人也围了上来, 这才发现, 秦诺用土堆积的, 是下面山谷秘境的地形, 狭长的谷底被高耸的山脉巨石环绕, 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宝地, 曾经是庇佑一个民族休养生息的起源之地, 如今却变成了阻隔族民下山的不可逾越的天堑。   “不用白费功夫了, 下山的道路,只有那一条。”说话的人是陶云青,他脸色惨淡地凑了过来。之前大祭司已经告知了他们这些年轻人部族的决定, 比起秦诺等人完全因为良心而产生的负罪感,他们的心情更加绝望。走这条路,就意味着放弃所有的族民。那些都是他们的亲人啊!   “二十多年前,这里是我们部族的圣山,普通的族民甚至没有资格进来。后来天地异变,大祭司带着族民进山躲避,那时候是夏天,道路尚可通行, 而且山林中猎物也多……”陶云青喃喃说着。   总之,走这一条路,是绝无可能带着这些妇孺离开的。   只有从眼前的山谷捷径下去,一两天就能返回雪烈城,才能让身边数万妇孺活下去。   秦诺沉默着,伸出小木棍,在山谷模型东侧的围墙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一小截土石立刻坍塌下来。呼啸而过的风卷起地上的砂石,秦诺闭上眼睛。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矛盾挣扎。   悬崖边上,苏禾命令人继续投掷火把,试探山谷中的毒气。   很遗憾,完全没有消散的迹象。   周围浮动起哭泣声,压得很低,听起来越发让人难受。   刚刚过去的一个夜晚,因为冻饿而死的体弱妇孺就有数十人,这是最开始,接下来这个数目将以滚雪球般的速度,不断加大。   人命竟然变成了如此轻忽的数字。   这样绝望压抑的气氛中,整个队伍竟然没有彻底崩溃。也许因为这个部族经历了太多的残酷折磨,二十年的时光虽然遥远,但那场浩劫太过惨痛,伤口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的骨血之中。   大祭司派人催促秦诺和陶云青他们出发,但是依然没有人离开,裴拓他们几个,跟着陶云青的队伍,一起去附近打猎。虽然收获不多,但至少能给这些虚弱的妇孺增添一点儿生机。   暮色的笼罩下,秦诺正在跟苏萝尔询问一些陈年旧事,突然远处一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年迈的妇人,她原本在后面的石台缝隙边歇息,突然站起了身,颤颤巍巍地向着坡地边缘走来。   一直走到了大祭司命人警戒的边缘地带,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越过那道死亡警戒线,她继续向下走。   走到了山谷范围内,她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身体微微抽搐,很快,彻底没有了任何动静。   像是一只燃烧到尽头的蜡烛,就这样突兀地熄灭在了黑暗的沼泽中。   这个老妇人只是个开头,慢慢地,很多人开始从后面的岩石缝隙中走出,他们沉默地向前,有些还抱着幼小的孩童。   原本守候在边缘线的年轻人们绝望地跪了下来,却没有任何人阻止这悲惨的一幕。   秦诺骤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场人间惨剧。   选择走上这条路的,大多数都是年迈的老人,还有抱着孩童的母亲。队伍沉默而静谧,像是一幕无声的木偶剧。   秦诺再也忍耐不住,为了之前那点儿犹豫,他感到无比的惭愧和耻辱。   他冲到平台东部,大祭司正枯坐在一旁,望着自己的子民平静地选择死亡,他仿佛化为一个雕塑。   “让他们停下来!”秦诺低声吼着。   大祭司回应他的,却只是一个苍凉的笑容,“你们该出发了。”   秦诺根本无法说通,他转身又找到了林嘉,他正一脸沉重地看着这一幕无声的惨剧。   纵然之前嘴上说得狠辣,将这些人视之如牲畜,但看到这么多的生命在自己前面消逝,任何一个有点儿同理心的人都无法忍受。   “去传达神谕,让他们停下来,说得到了女神的启示,即将为大家破开生路!”秦诺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林嘉满脸震惊,但在秦诺果断而严肃的目光逼视中,他还是照着吩咐去干了。   在雪烈族中,他已经有不少的信徒了,尤其在年迈的人群中,吩咐领头的信徒四处传达消息,很快,平台尽头前仆后继的自杀行为停止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有人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林嘉,而林嘉避开这一切,心急火燎地找到秦诺。   秦诺正在山壁后方,吩咐陈长安他们去寻找几样东西。   “山上应该很多,如果找不到,可以寻找本地族民的帮助。”秦诺最后说了一句。   林嘉一开始只是安静地听着,到了最后,却渐渐变了脸色。   “公子让他们寻找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木炭和黄石,还有什么灵石之类的东西?”   秦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用这些东西,可以调配成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能够将下面的山谷弄开一个缺口。但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试一试。”如今手边材料都齐全,只是那传说中的灵石,是否真的含有硝石一样的元素呢,还有制作手法,终究不如格物司的工匠纯熟……   “是格物司新研制的那种名为炸、药的东西?”林嘉嘴唇颤抖。   秦诺点点头,他之前仔细观察过下面山谷的地势,东侧的山谷有几块巨石位置非常巧妙,只有能炸塌一块,就会整个儿坍下来。把山谷的东侧豁口弄大,让山风吹过,快速扫清谷内的毒气。只要上层的毒气消散少许,水平面下降,就可以让这些普通百姓通行了。   出乎预料,林嘉却咬牙切齿吐出了一句:“不行!臣反对!”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跪了下来,压低了声音:“皇上,火、药是我朝神兵,有开天辟地之能,若被这些蛮夷之辈学去,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显露此物,只怕会暴露皇上身份。”   秦诺头疼,这也是他之前犹豫不决的原因,火、药这种东西,最方便的是用来攻城。对付北边的游牧民族,其实无法完全发挥效果,但如果被北方游牧民族得到,用在大周的边关和城池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宋朝亡于元蒙,其中原因之一也是他们依仗的□□兵器流传到了北地,被元蒙学会用之横扫欧亚。   之前在横刀城的战役万般紧急,罗信带领兵马清扫战场的时候,还是不忘将遗落地上的火、药清理干净。   可是眼前这一幕,又不能不管,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方法了。   确定四周无人,林嘉压低声音:“臣知晓皇上心慈,不忍心看这数万妇孺百姓命丧黄泉,但请皇上顾念我大周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千千万万无辜妇孺,一旦此物流落异族之手,将是永世灾劫,后患无穷。”   陈长安几个人也停下了脚步,他们都是战士,被林嘉一提醒,立刻想透了其中的关窍。慢慢地,几个人接二连三跪了下来。   “恕臣不能奉旨。”几个人异口同声拒绝执行秦诺之前的安排。   秦诺苦笑,开口道:“你们的顾忌,朕已经想过了。所以才需要借助林嘉你的力量,称为神谕降世。”   “待会儿你们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此事不会留下痕迹。”秦诺快速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在他的心中,大周江山的安稳和自己的生命安全,当然是更加重要的,他绝不会为了眼前妇孺的性命,放弃前者,那会是他无法承受和弥补的愧疚。   决定动用炸、药,首先要保证足够的遮掩。   听完秦诺的讲述,林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年轻的皇帝,旋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低下头去。   倒是裴拓几个人接受良好,在秦诺的催促下很快开始动作。   这座火山上矿产丰富,高纯度的硫磺,还有硝石矿,至于木炭等其他物资,更加容易获得了。   漆黑的夜幕之下,一行人分头行动。很快按照秦诺的要求,所有材料齐备。躲避在山坳后方,秦诺和几个人一起动手,调制成了简单的黑火、药。幸而之前在格物司的庄子里,秦诺多次关心研究进度,对这玩意儿的成分配比和流程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然后秦诺取出观海镜,指点裴拓和晏畅两人放置的地点。他详细观察过东部山隘的构造,其中有一块地方,岩石叠状分布,构造松脆,是下手的好地方。   幽深的夜色笼罩着大地。笼罩着这个绝望中的部族。   一天两夜的寒冷和饥饿,大多数普通人都濒临极限了,虽然之前陶云青他们打来了尽可能多的猎物,苏萝尔等体格强健的女子也四处寻找苔藓地衣,但是对这庞大的人口数量来说,能够果腹的食物只是杯水车薪。   这一夜之间,最繁忙的莫过于林嘉和他手下的信徒们了,在人群中不断宣扬着渡世女神即将降临人世的神迹。   “女神从未抛弃我们,是地下的邪恶即将上涌,女神一直都在庇护着我们,从未离开,她为我们开辟山谷秘境,赐予我们食物,甚至多年来镇压着地下的邪神,维系我们平安……”   林嘉在人群中宣扬着崭新的理念。   绝望的气氛,天然就是最适合宗教萌发的土壤。   很多信徒开始跪地祈祷,哪怕不再信仰渡世女神的人,也被这虔诚的气氛所感染,相继跪了下来。   “之前我们抛弃女神的行为,才会让女神的力量日渐衰微,无法压制这些邪恶上涌。所有人虔诚的祈祷,将会为我们带来真正的生机,由渡世女神所亲自赐予的神迹,即将在我们眼前展现。就如同她破开冰雪,将山谷秘境赐予我们一般。”   天边升起朝阳,那一瞬间,站在人群中布道的林嘉,丰神俊秀的身影,宛如神的使者,充满了神性的光辉。   在众人虔诚的祈祷中,仿佛连凛冽的寒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就在晨光初期的一个刹那,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山顶上有人啊!”   那是一个左顾右盼的孩童,骤然发现了奇迹般的身影,嚷嚷起来。   于是,所有的人都往山顶上看去。   视线的尽头,是天兴山圣洁美丽的山脉轮廓。而在最顶端白雪皑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缥缈绰约的身影。   清晨雾气的笼罩下,那个身影是如此的神圣纯洁,宛如晨光的化身,在太阳的第一缕光芒照射到这一处山壁的时候,降临在这个绝望的世间。   “是女神的真身降临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几乎所有人都跪拜了下去。   最体弱的妇孺都从藏身的山洞中出来,带着幼童,无比虔诚地跪倒在石台上,   石台的最东侧,大祭司在几个侍从的扶持下站起身来,遥遥望着那尘封多年的神殿影子,还有那晨光凝结一般的圣洁身影。   突然一道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跟着跪倒在地。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神殿上方的圣女,抬起了手指,仿佛在遥遥指点着众人的方向。   随着她的动作,突然一道晴天霹雳划过天幕,雷霆爆炸的声音响起,在山谷最东边的山坳上,一时间碎石崩裂,山体塌陷。   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扬起他的雷神之锤,用力砸在了环绕这一处山谷的石壁上。   爆炸声连续响了三次,东部的一段山壁被彻底炸开。紧接着,似乎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经过身边的风骤然加大了。   狂暴的风向山下卷去,通过刚刚破开的山隘缝隙,发出苍茫的呜呜声,仿佛一个民族垂死之极,悲壮的哀鸣。   在这样狂暴的风力吹拂下,下方看不见的毒气开始渐渐被吹走。   主祭苏禾立刻安排人手试探下方的毒气,一开始,火把还是会熄灭,半个时辰之后,火把开始能持续三四息才会熄灭,又等了两个多时辰,山谷中东部最高的地势,火把已经能够持续燃烧,不受影响了。   “这就准备出发吧。”林嘉立刻建议道。   栖身半山腰的这段时间里,地底的轰鸣声一直在继续,按照皇帝的说法,这里的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还有那些剧毒的浊气,随时也可能再次大规模喷涌出来。   只要有一线能平安度过的路,就要立刻离开! 第193章 逃出生天   神庙之内, 远远眺望着山壁崩塌的景象,秦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神殿顶上爬了下来。   此时的他一身冰晶般素白的长裙, 上面镶嵌着华美的蓝色宝石。   神庙里面翻出来的灵女服饰,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布料有些泛黄, 依然华贵非凡。   为了掩饰火、药的痕迹, 秦诺只能故技重施, 亲自扮演了一回渡世女神, 然后将这一切归为女神的神迹。   这种方法, 不仅能够掩饰炸、药的存在, 更有助于渡世女神的信仰, 在雪烈族内重新焕发生机。   之前林嘉的建议, 另外寻找一个部族重新开始,哪里有那么容易?造神又不是种大白菜,随便挖个坑就行。像雪烈族这种跟突毕族和穆氏皇族都有仇, 渡世女神又符合秦诺标准的部族,可是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么一个。而且计划已经执行了半年,连带之前的准备工作,一年多都有了,从头开始,秦诺也耗不起这个时间。   如今趁这个机会,将这个信仰重新打造,正是一举数得。   唉, 回想之前自己在宫中跟霍幼绢和东泊她们商议造神计划的时候,谁能料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这个策划者,要亲自上阵,来扮演这位传说中的女神呢?   还好一切顺利!自己配置的火、药,没有变成哑炮。跟裴拓、晏畅之间的时间配合,也卡地恰到好处。   刚才几个人里面轻功最好的裴拓和晏畅负责去安放炸、药,两人从山壁后方绕行,很快抵达了目标上方。   而姚星旭举着观海镜站在秦诺脚下,随时查看裴拓和晏畅的动作,接到他们安放完毕的光线信号后,就通知秦诺登场。   陈长安则带着人在外面负责放哨。   看着皇帝下来,陈长安和姚星旭赶紧上前帮忙。   秦诺解开领口的扣子,本来想着让晏畅这家伙假扮灵女来着,可惜姚星旭和陈长安轻功都不及晏畅,而灵女的长裙腰身纤细,别人也穿不下。   不一会儿,裴拓和晏畅也回来了。   看见秦诺正在换衣服,两个人脚步一顿。   这身衣服真水灵!出尘脱俗,比之前金色的那一身还要美!晏畅打量了两眼,在内心偷偷给点了个赞。   不过一开口就穿帮了。   “亲手放炸、药的感觉怎么样?”秦诺的声音清朗沙哑,一听就是男孩子的声线。   “比第一次使用开天弩还刺激。”晏畅笑嘻嘻道,“多亏了公子妙计,才让这么多人得以活命,咱们也可以省些力气,不用去翻山越岭走那条遥远的下山路了。”也幸好自己轻功高明,才逃过一劫。   “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很多人还在跪地祈祷,向着神殿这边。这下子林大人不用愁他的计划完不成了。”裴拓慨叹。   “真神都亲自降临了,换我我也信了。”姚星旭笑道。   秦诺换下了灵女的服装,顺口笑道:“幸好只是远远地摆姿势,不用说话,不然一定穿帮。”   过了年,他已经满十六岁了,跟之前十三岁的变声期少年有了很大不同。   容貌就算依然俊美,但声线却已经无法隐瞒。   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个时候自己遇到裴拓,也许就不会发生一开始那场乌龙事件了。   裴拓看了他一眼,突然低声道:“用内力压制喉咙附近,可以转变声音。”   秦诺一怔,“还有这种方法?”   “怎么压制?”他伸手按住自己喉咙,好奇地试着调动内力。   裴拓略一犹豫,上前拿起秦诺的手,指点喉咙处的几个穴位。   手指触在肌肤上,这种靠近要害的动作,对皇帝来说,似乎有些冒犯。裴拓目光不自觉落到秦诺秀气的手腕和白皙的脖颈上,骤然感觉心跳加速了瞬间。以前在宫中教习武艺,他也经常跟皇帝举止密切,但从未有过这样失控的感觉。然而想起之前一场乌龙,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两人靠得极近,虽然裴拓面上不显,秦诺还是察觉了。   这些天两人相处轻快自然,本来以为这家伙不在意了呢,竟然心里头还牵挂着。秦诺头疼地想着,脑海中突然想起,以前在宫里闲聊时候,霍幼绢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裴家的男人,都特别长情……   这种感情伤痕,只能让他自己慢慢走出来了。   秦诺全程神情平淡,详细询问着内功运转的细节。   裴拓很快清醒过来,收敛心神,指点这项功夫的小窍门。   只是一点儿内力运用的技巧,秦诺试了几次,立刻掌握了关键,用起来虽然还不够灵活,但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各种或者苍老,或者尖细的声音,他大为好奇。   裴拓看着他运用自如,骤然又想起,这个法子,还是少年玩乐的时候,那个人在古籍上发现,教给他的。   那人从小就对这些杂学奇门有兴趣,不仅武功好,还有一身乱七八糟的本事。   心情又有些黯淡,也不知道他如今的日子如何了?   舍弃了这十几年的感情,回到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他是不是过得更舒坦了?   他们如今同样在北朔的土地上,是否会有再相见的一日呢?   曾经性命相托的兄弟,曾经倾心恋慕的对象,似乎都像是眼前薄雾一般,烟消云散,却又偏偏挥之不去。   ****   实际上,陈璃最近的日子,不仅不舒坦,还过的非常糟心。   糟心的对象,来自于对面的女子。   那是一个出色的美人,也许因为皇后贵妃出的多了,突毕族的女子,地位便比别的部族更加尊崇一些,尤其身为族长的颜氏一脉的女儿,几乎代代都是草原王庭的皇后,或者其他部族的女主人。   而这一代颜氏的女儿当中,最尊贵的,莫过于眼前的颜吉月。她不仅是族长唯一的嫡出之女,更生得花容月貌,窈窕动人。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她就被誉为东部草原上最美的明珠,是北海之巅最光耀的明月。突毕族还有周围部族,无数勇士倾慕她的美貌,愿意用鲜血浇筑的战功来换取她的青睐。   虽然从小求亲者众多,但对爱女,突毕族的族长期许极高,绝不会轻易许婚。突毕族的重臣大都知晓,族长是期望爱女成为北朔下一任皇后的。   如今,这颗光耀草原的明珠,却要被一个外来的男子捡走了。   从数月前在宴席上见了陈玹一面之后,颜吉月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身影了。   她之前就曾经听闻,这个落魄的南朝帝王,迫不得已前来投效他们,并献上了开天弩的机关图,还有庞大的舰队。   这两样重礼的价值昂贵地无与伦比。   父王极为欣喜,以招待贵宾的礼节招待对方。甚至还想将一个庶出的女儿,送给对方为侧室。   那时候,对其他庶妹们热切的议论,她还轻蔑地嘲笑,不过是个穷途末路的异国权贵,草原上部族征战杀伐,没落的权贵见得多了。想要借助他们突毕族的威势,扳回颓势而已。   但是自从亲眼见了那人,颜吉月再也说不出任何轻蔑的话语。   这样尊贵的王者,必定是因为残酷奸诈的外敌入侵,才会沦落如此地步。他手中依然有庞大的舰队,还有良将能臣。甚至听说,在南部还有不逊于突毕族疆域的富饶土地。   突毕族的女性,从来都是热情大胆的。颜吉月几乎立刻向陈玹示好。   可惜对这份感情,陈玹却避之唯恐不及。   几次登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颜吉月也有些火大。从小备受宠爱的她习惯了被人捧上天的生活,身边任何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弄不到手的。   对着几次三番阻碍自己的陈璃,也渐渐没了好脸色。   尤其听到陈璃无奈地说道:“郡主,兄长不想见你,请回吧。”   “是因为颜晨露那个贱婢吗?”颜吉月冷冷问道。   颜晨露是之前突毕族长准备送给陈玹联姻的女儿,虽然被拒绝了,但这个女孩痴心不改,几次登门向陈玹表露痴心,表示愿意为奴为婢。颜吉月听闻之后,命人狠狠抽了她一顿,这丫头才不敢上门。   陈璃无奈,寄人篱下,自己竟然还要替兄长应付这种烂桃花。   他环绕双臂,笑道:“郡主殿下想多了,与六小姐无关,只是兄长家中已有娇妻美妾,并不想再迎娶新人。”   “这又如何,我父王之前娶了母妃,之后又娶了北部贺图族的女儿为正妃,两边一同尊崇,并无妨碍。”颜吉月理所应当地道。   这北朔部族的关系,还真是混乱。陈璃眉梢抽搐,“那是北朔草原的规矩,但我们南陈宗室一向只有一位正妃,以郡主身份之尊贵,也不可能为人侍妾,更何况,我也听说,郡主身份尊贵,是要嫁入皇族的。”   穆氏皇族太子刚刚继位,他的正妃两年前因病身亡,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几个朝中重臣,还有大部族都盯着呢。   颜吉月又缠磨了片刻,奈何陈璃应对地滴水不漏,她想要硬闯,也无法突破,只能悻悻然甩手返回了。   眼瞅着人走了,陈璃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内殿。   房间里,陈玹正在跟水师提督袁冲说话。看见陈璃进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吩咐袁冲:“你先回去筹备着,出击就在这几日了。”   等袁冲退下,陈玹方对着弟弟笑道:“辛苦你了。”   “皇兄你少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也能轻松一点儿。”陈璃哼唧了一声,坐到旁边。   陈玹含笑替他倒了一杯茶水,送到面前,讨好地道:“要不下次出门我戴个面纱。”   陈璃接过茶水,调笑道,“别,这样说不定把什么郡王、世子之类的给招来了。”   陈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满心无奈,实际上,他的心情也非常糟糕。   当初两人逃出建邺,如果选择南下,多半有大周水师重重埋伏。南陈的战船纵然速度快,但都是久战力疲的伤兵,南下只怕是送羊入虎口。   求一线生机,只能北上了。   北上的路途倒是一帆风顺,见到两人率众抵达,突毕族上下果然大喜过望,不仅承诺挥兵南下,甚至安排人手联络穆氏王庭,想要共谋大事。   可惜穆氏皇族虽然收下了突毕族送上的开天弩、图纸,却对两军联合,共同南下的计划不置可否。反而派出使节,与大周朝廷商议起了联姻之事。   消息传回突毕族内,立时引发争议,有激进的朝臣,认为就算不得王庭支持,凭借他们突毕族的势力,有南陈水师襄助,也可以攻陷大周半壁江山,但大多数臣子,都恐慌犹豫起来,认为劫掠昌龙观的行为,是触怒了穆氏王庭,两国将联姻,突毕族理应尽早赔罪,并且驱逐陈氏兄弟。   之后,吉武帝果然派出了使节,带着旨意不咸不淡地斥责了颜氏一族,让朝中争执更加剧烈。   反而是陈璃翻看了抄录的旨意,联想到两国如今的内政,推测出吉武帝极有可能想要趁机南下,故意斥责突毕族,只是为了让其吸引大周主力兵马,从而一箭双雕。   倘若吉武帝南下,大周边境将战火连绵,到时候不需要他们干什么,大周朝廷的注意力也将完全被吸引在北方。   得出了这个结论,陈璃建议陈玹收纳兵马和水师,趁机离开突毕族,南下经营。毕竟跟这种强盗一样的部族合作,也非长久之计。   陈玹却有不同的想法,尤其大周用来攻破建邺城墙的手段,让他深为忌惮。干脆将这个推测告诉了突毕族。在他的眼中,大周是比北朔危险十万倍的敌人。   突毕族的族长颜博对他的话语将信将疑,但是为了保险,还是派出了一支两万人的兵马,冲入战场窥探,见机行事。   没想到正是这两万横插入战局的兵马,截断了秦诺的退路,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端。   不过此时的陈璃和突毕族,都不知晓这个奇诡的发展。   只是函谷关一战的胜败传来之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陈玹和陈璃曾经想过,大周凭着开天弩和火、药等物,可能在一开始占据优势,但万万没想到,这个优势会大到如此地步。   “可恨颜博等人,空有重兵巨财,行事畏缩,毫无气度。”提起如今的合作对象,陈玹只能冷笑以对。   “之前来见皇兄,还是提议由我们的水师运送骑兵,南下劫掠吗?”陈璃问道。   自从昌龙观尝到了甜头,突毕族对这项趁火打劫的生意前所未有热衷了起来。不用破开北方那些重兵防守的关隘,就可以在中原富饶的土地上任意纵横,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天大好事。   屡次提议再度出击,一开始,被陈玹以水师战船需要维护为理由拒绝了。纵然落魄至此,傲气仍在,陈玹也不想让堂堂天下间最精锐的水师沦为强盗打劫的工具。   但终究寄人篱下,屡次要求,也不可能完全回绝。近日只怕还要再满足他们一次。   “皇兄,这种强盗一样的部族合作,非是谋国正道。”陈璃垂下了视线。   突毕族如今捧着他们,没有将舰队直接夺走,是因为接触到南陈的水师舰队之后,他们发现,南陈的水师大船,大多都是机关驱动,而不是人力,所以操作复杂,各个流程都需要专人操控,就算把这些船弄到手了,也根本两眼一抹黑,不会开啊!   陈玹慨叹一声:“难道我不想领兵上阵,堂堂皇皇,一决生死吗?可是我们南陈拼不起。”自从建邺一战,如今残存兵马不过两万。而宇文彻的宝藏也只能放弃了。   他沉默着。原本以为能靠着北朔对抗大周,但转眼之间,形势剧变,如今前路竟然一片茫然。   陈璃盯着茶杯中的水波,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一下营养液~ 第194章 再生之恩   天兴山南部。   一队人扶老携幼, 快速穿行在山谷最高的东边坡地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尽可能的轻灵小心,唯恐惊动了下方被压制的浊气。   这是之前秦诺通过林嘉传达的要求, 速度快, 动作轻,才能确保平安通过这一处山道。   经过族民聚居的营帐区,队伍有些散乱, 很多人看到了自己亲友的身影, 倒在地上, 已经变成了毫无知觉的尸体。众人一阵悲泣, 但并没有影响他们前进的脚步。   山谷中的路途, 比预料中的更加顺畅, 从山壁中走出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 喜极而泣的声音浮动在整个族群里。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困境,终于逃脱了劫难。   同样欢呼激动的还有夹道尽头等待接应的人。苏恒带领着数千名骑兵,他们是扫荡战场的后续部队, 比陶云青落后一步返回,本想前来接应离开山谷的族民,结果发现山谷内变成了诅咒之地,几名前去试探的勇士相继倒地身亡。苏恒只能命令兵马后撤,等候在外围。   正等得绝望之际,却见到族民竟然自己出来了。   “都是女神的引导。”族中年迈的老人颤巍巍说着。   苏恒等人也极为激动,他们虽然守在外围,但也听闻了那雷霆一般惊天动地的巨响, 还有女神降临的神迹。   肉眼可见的,经过这一次波折,渡世女神的信仰将会重新成为这个部族的主体信仰。   不过比起信仰来,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情让秦诺觉得迫在眉睫。   在兵马的接应下,部族很快返回了雪烈城。   一夜的休息之后,主祭苏禾上门,前来邀请秦诺往神殿一行。   秦诺本就想见大祭司一面,闻言立刻动身。   来到神殿之内,大祭司依然是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眉宇之间更加憔悴,这个年迈的老人,终究太过高龄,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旅途对他的身体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见到秦诺进入,大祭司屏退了所有的侍从,连亲信的主祭苏禾都退了出去。   两人相对而立的大殿内。大祭司恭敬地跪了下去。   “感谢女神拯救了我们族民的生命,您的再生之恩,整个雪烈族无以为报。”   这个历经世情的老者,已经猜到了当时出现在山巅之上的女神是自己假扮。   秦诺后退一步,摆手道:“大祭司不必这样客气。是贵部族的子民,虔诚的祈祷和信仰,感动了女神,才会有真神降临的神迹出现,想必贵部族之内的百姓也是如此认为的。”   大祭司抬起头来,目光虽然疲惫,却明亮智慧,“公主殿下,这是您对我们部族的赏赐和恩德,我们永远铭记于心。”   “他叫自己什么?”秦诺一愣。   不等秦诺回答,大祭司继续说了下去,“殿下您气度高贵,容貌出众,身边跟随的骑士都出类拔萃,精悍机敏,如果镇国大将军的麾下随意一队士兵就有如此素质,穆氏王庭早已荡平天下,何来我们雪烈族复兴的机会呢?”   大祭司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之前在磐洛城,那钟跃不识贵人,看到您和几位领队的骑士容色出众,擅自猜测是入军中历练的贵族子弟,甚至是控鹤营出身。这种愚蠢的家伙,简直是侮辱殿下您尊贵的身份。无数城池和部落收到了搜寻您的命令,但却始终无法找到。因为谁也无法料到,您已经改装易容,成了镇国将军府下的一员骑兵。”   秦诺先是吃惊,很快冷静了下来。   回想之前被困在山上时候,这位老人将下山地图交给自己,并且恳请将来照看陶云青等部族年轻人的举动,那时候,他便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吧。只是好像走入了一个误区,他以为自己是女扮男装的秦芷。   在自己假扮了渡世女神一把之后,他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这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雪烈族从来不放过自己的仇人,也绝不亏欠自己的恩人。承受了殿下的再生之恩,理应为您出生入死,偿还这份恩德。您放心,只要在部族一日,您和您的侍卫,都是安全无忧的。”   “多谢大祭司的帮助了。”秦诺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身份。   “这不足偿还殿下恩德的万分之一,更不足以偿还这些年来,周人对我们的援助和恩情。”大祭司叹息着。   对秦诺的诧异,大祭司继续解释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们雪烈族一直有与南方的商人来往。我们部族能这么快复兴,很大一部分也仰赖了贵国商旅的恩情,连当年栽种在山谷之内的耐寒的植株作物,还是北上行商的贵国之人所赠予的。”   大祭司顿了顿,继续低头说道:“多年之前,雪烈族强盛时候,曾经屡次骚扰大周的边境,与贵国的兵马激战,劫掠奴仆和财富,双方之间仇怨深重。然而万万没想到,在衰败之后,曾经受过我们恩德的部族一个个都前来劫掠,如一群贪婪的恶狼,反而是当年敌对的大周,用仁慈和友谊,与我们平等来往,交易矿产。”   “说了这么多,只是请殿下放心,就算没有山谷您拯救族民的这次经历,我们也绝对不会让您受到任何伤害的。”   年迈的老人深深地弯下腰,郑重承诺道。   秦诺垂下视线,“大祭司能有如此眼光,是部族的幸运,也是我们大周朝廷的幸运。”   刚才大祭司的一番话非常动听,满是恩德和友谊,但同时里面还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刚刚复兴的雪烈族,需要一个靠山和后援,相比起仇深似海的突毕族和冷酷贪婪的穆氏皇族,南方的大周朝廷,是一个更加和善可靠的选择。   只需要得到大周朝廷的友谊,就是源源不断的物资和各种便利,也替部族开拓了一条后路。   对大祭司和雪烈族来说,恩德和友谊是真的,同样获利和后路也是真的。   对主动伸到面前的橄榄枝,秦诺当然不可能拒绝,北朔的疆域太过辽阔,想要彻底征服,短期内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前而言,扶持代理人是最佳的选择。   不过,这些都是长远的计划,目前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大事需要处理。   这件事无法解决,别说什么长远计划了,连性命都说不定要填进去。   这也是秦诺顾不得休息,急匆匆来见大祭司的原因。   火山要爆发了!   从连续不断喷涌而出的气体,到越来越频繁的地底轰鸣,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这一危机的到来。   秦诺短暂整理思绪,将自己最可怖的推测说了出来。   “……按照贵部族之前历史上的记载,这里曾经有过一次喷发,那是三百多年前,就是喷发之后,部族迁移到了这里。”   随着秦诺的话语,大祭司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恐惧。   “您是说,这里的整个地域都会被滚烫的岩浆吞没。”   秦诺苦笑,“不仅这里,只怕更遥远的区域,都可能被波及。”   之前困在山上的时候,他趁着出发前的空档,翻阅了神殿书房里的典籍,那里有不少雪烈族迁移之初的历史记载。凭着那些描述,秦诺基本能推断出,这一处火山的覆盖范围极为庞大。不仅山脚下的雪烈城,甚至更遥远的磐洛城,旭日城都无法保全。   这些城池都坐落在山下低洼的平原上,一旦岩浆喷涌,火山灰弥漫,到时候是整个地区的灭顶之灾。   实际上,再往上追朔四五百年,这里一片荒芜的滩涂沙石之地,并无多少人口。正是上一次喷发而出的火山灰,落到了地上,积蓄形成厚厚的土层,大幅度改善了地区的生态环境,在短短数百年间,才会有多个部族迁移到此地,繁衍生存。更滋养出雪烈族这种强盛的部族。   如今这一处火山在沉寂了数百年后,将要再一次展现恐怖的威力了。   大祭司脸上满是恐惧,他活得比常人更长久,知晓火山一旦喷发之后的恐怖。火山爆发,其肆虐范围最广的不是岩浆,而是令人窒息的火山灰以及各种毒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地震等天灾。   “依殿下的见识,距离喷发的日子,还有多远?”   “我无法断定。”秦诺摇头,火山喷发跟地震一样,在后世都无法精准判断时间。   “但是从几样特征来看,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得知这个噩耗,大祭司甚至顾不上招呼秦诺,他步履蹒跚,冲入后殿。那里有一张雪烈族周边的地图,上面金线勾勒的疆域,曾经是雪烈族全盛时期的模样。   大祭司颤抖的手点在天圣山上,然后逐渐向东西南北挪动,思考着部族的出路。   只有向东了!   片刻之后,不用秦诺提醒,大祭司立刻推导出了最佳的一条路线。   南部地带,地势低洼,都在火山的阴影笼罩下,北部是连绵不断的山脉,西部的地域,大部分已经被穆氏皇族占据,现在的雪烈族,想要去挑战皇族的权威,无疑是螳臂当车。   只有向东进发,那里有大片的领土,原本曾是雪烈族的土地,如今被突毕族占据。   这也是为什么秦诺拯救雪烈族部众的一个原因。   向东迁移,是他们最佳的选择了。   *************   安荼城内,作为刚刚被攻陷的城池,街市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虽然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残存的血迹,清晰昭示着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何其惨烈的战争。   在围城十余天之后,东部城墙破开了一个缺口,大周的士兵一举攻入城内。   原本的城主府已经变成了北军主帅的大本营。   战事告一段落,这些天北军在城内作短暂的休整,准备迎接下一场战争。   寒冬已经过去,在大周京城春暖花开的天气,这里依然寒风料峭。尤其漆黑的夜晚,呼啸而过的风穿透窗户,将房内的油灯吹得明灭不定。   坐在灯前,裴翎正在翻看一封密信。   霹雳营统领戴德耀站在他旁边。   “宫中传来的紧急命令,让我们安排一支兵马西行,作出接应公主成功的模样来。”裴翎放下密报,开口道。   “这么说来,那位如今还平安着。可是人究竟去了哪里?”戴德耀苦恼地道,“这几日前去西边搜寻的探马,却都没有带回消息来。”   自从函谷关一战的消息之后,北军连续派出了数十队精锐探马,一路向西向北,搜寻十三公主还有裴拓他们一行人的消息。   这些日子,已经成功接应下来两支被追杀的队伍,其中一队霹雳营的,一队辟东营的,都是当初护着秦诺一行逃亡而分散的士兵。   每队十几人。从他们的口中,裴翎等人已经知晓函谷关一战最后,十三公主的车架被截断了后路,向东逃亡的时候巧遇了裴拓一行,然后双方合兵,继续前进的事情了。   但后续逃去了哪里,却像是一滴水融进了茫茫大海,完全销声匿迹了。   两人正商议着。突然门外曹琦急匆匆奔了过来。   “将军,不得了了!”   他目光慌乱,望向裴翎,急促地开口道:“将军,刚才蒋鹏带队出去的儿郎返回了,这一次救下了几个辟东营的士兵,都伤势不轻,送到医护兵那边了。其中有一个似乎意识混乱,口里念叨着……”   曹琦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个让他震惊失态的大消息。   裴翎倒是一脸淡然,“是说皇上有危险吧?”   “呃?将军怎么知晓。”曹琦愕然。   裴翎将手里的旨意搁到一边,叹了一口气。   自从御驾返回,自己一方跟宫中的联系虽然没有断,但密信来往突然降低了频率。而兵部卓新武发来的战报,明面上毫无异样,其中几次用词都格外耐人寻味,反复暗示。还有李祎送来的战报详解。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救回来的辟东营和霹雳营战士的说法,综合一下,不难推测出,被截断后路,陷落在北地的,应该不是十三公主,而是皇帝陛下本人。   曹琦冷静下来,“原来将军早已经知晓了。”旋即又格外气恼,“这种大事,朝廷竟然还想要隐瞒将军。”当然也可以解释为生怕情报泄露,不能明说。   “宫中只怕对将军还有防备。”戴德耀肯定地说道。   裴翎摇头苦笑,他能够理解这种防备之心,实际上,如今皇脉凋零,万一皇帝陷落北地无法返回,后继无人,朝政必将大乱。他手握数十万精兵,又征战在外,不受节制,也难怪宫中不想让他早知道这个消息。   “既然已经有军令传来,这几日就依照命令行事。德耀,你领两万兵马西进,伪造接应公主成功……”裴翎言简意赅吩咐着后续的行动计划。   戴德耀得令而去。   曹琦本想跟着走,却又落后一步,留了下来。   眼瞅着四周无人,他放低了声音。   “将军,皇上若真是陷落在北地,无法返回……”北朔如今疯了一样四处搜寻失落在北地的公主,难保明天会接到什么样的消息。   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如今北疆一带,除了两军对峙的函谷关之外,其余地带,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说句险恶的话语,如今的情势,他们不想让谁回去,谁就不能回去。   裴翎垂下了视线,“皇上会平安返回的,你不必多想了。”   曹琦内心凛然。   裴翎平淡地吩咐着:“广撒探马,多去巡查吧,还有裴拓他们。”   提起裴拓,曹琦又一阵忧愁,别说皇帝了,裴拓和晏畅几个小子还都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呢,裴拓要是回不来……   曹琦低头领命离开。   房内冷寂下来,裴翎信手调亮了桌上的灯盏,凝望着跃动不已的火焰。沉默了片刻,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拿起桌上另一份战报。   战报洁白的纸张角儿都有些卷曲了,足见这些日子被翻阅的频率。   这是函谷关一战的详细战报,包括朝廷的邸报,北军探马的描述,李祎写就的详解。   可笑朝廷还在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吗?也不知道这种功勋之后,还有什么能高过这一战的。自己是应该感觉欣慰,还是不安呢?   那个总是能给他惊喜的人,还有最后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话……   裴翎握着战报,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195章 爆发   决定的下一步的战略, 大祭司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   第二日就催促着部族,放弃了简陋的雪烈城, 全族迁移到了南部的磐洛城内。   同时他召集部族的掌权之人, 包括几位主祭和将领们,宣布了整个部族将要继续向东迁移的计划。   林嘉如愿以偿地取代了杜赫,成为四位主祭之一, 同时他也在民间指使信徒, 传达着渡世女神崭新的神谕。   地火即将上涌, 向东迁移, 建立崭新的城池……   开春的这一日, 神殿之上冰霜缭绕, 雾气翻涌, 渡世女神再一次展现神迹, 真身降临,并颁发神谕,引导族人迁移。伴随而来的, 还有灵女降世的消息。   大祭司对外庄严宣称,灵女是神殿上重新孕育的北帝玄珠所化成的,是神的血脉,为了指引部族全新的道路,降临人世。   对于这夸张的说法,还有这种充满了前后矛盾的神话传说,秦诺曾经怀疑过其效力。但是以庞徽的身份,行走在雪烈族子民当中, 看到他们无比狂热赤诚的信仰。秦诺不得不承认,大祭司对于部族民心的把握,还是很精准的。   好吧,神学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不讲逻辑的。   在大祭司的恳求之下,秦诺同意了第二次假扮神女的方案。   利用宗教来鼓动,才能以最快的效率,调动起最大的人力和最齐全的民心。   毕竟整个部族放弃经营数十年的大本营,全族向东迁移,是一个壮士断腕的决定,在灾害还没有到来之前,大多数人都很难下定决心。   如今有了女神的旨意,一切就不一样了。虽然还有不少人留恋故土,但是大多数人都接受了全族向东迁移,夺取故土的方案。   尤其攻伐的对象转向突毕族,虽然有着挑战庞然大物的恐惧感,更多的却是欢欣雀跃。   突毕族与雪烈族之间的仇恨太深了。几乎可以说,整个雪烈族的衰亡史,就是突毕族不断撕咬啃噬的结果。   还有那个让他们仇恨无比的何解忧,也是突毕族的阴谋。   比起民间的众志成城,大祭司这些高层思考的更多。   虽然突毕族的南线,正在与大周的兵马交战,但其势力依然不是现在的雪烈族所能够轻易挑衅的。   最佳的方法,就是联络四周旭日城等其他的部族城池,共同出击。   神殿派遣使节,开始联络周边的部族势力。   一开始,各个中小部族都难以置信,雪烈族复兴,这些年与他们之间的边境摩擦日益加剧,刚刚还灭掉了磐洛城,将旭日城的主力打得半残,周围部族人人自危,正恨不得合起伙来,将这个日渐坐大的祸患铲除,如今这祸患却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还邀请他们一起共襄盛举,讨伐突毕族。   这是失心疯了吧?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仇怨,去讨伐势力庞大的突毕族,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然而,这些中小部族很快转变了态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   这一天,来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快。   那是从山谷秘境返回的第七天下午。   雪烈城内,少数剩余的族民都在忙着准备晚上的饭食。一个街上玩耍的小孩子第一个喊了起来,   “唉呀,山上着火了!”   “女神的庙宇,烧了起来!”更多的孩童开始叫嚷,声音惊动了全城。   璀璨的春日阳光正照射在山巅之上,那一片洁白的山头浮动在天蓝色的底幕之上,宛如云朵凝结的仙宫般圣洁。   而满目洁白之中,骤然暴起的赤红色火光,也就显得格外刺眼。   如同纯白与天蓝的世界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流淌出腥红的鲜血。   随之而来的,是翻涌腾空的黑烟,迅速弥漫到天上,降落到地上。   火山爆发了!   幸好在返回雪烈城之后,在大祭司的严厉要求下,族民立刻开始了南下迁移的行动。如今大部分子民已经顺利搬到了磐洛城内居住。   在火山爆发之后,士兵立刻护送着剩下的百姓,什么都顾不得收拾,急匆匆离开了这个黑云笼罩的城池。   当天傍晚,最后的子民一路急行顺利抵达了磐洛城。   第二天,前往雪烈城附近查探的士兵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滚烫的岩浆和黑烟已经弥漫到了山脚下,离开的时候,雪烈城内已经难以呼吸了。   神女所预言的末日,真的应现了!整个部族浮动起一阵恐慌。   在大祭司的殷切恳求下,秦诺不得不故技重施,以灵女的身份再一次降下神谕,安抚族民的恐慌,同时指出,只要向东,就会有崭新的生机。   火山熔浆奔涌而出,浓郁的黑云笼罩天幕。   影响的范围在不停扩大,磐洛城也不安全,还有周围的旭日城和汇文城等城池部落,很快都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   短短数日之内,以雪烈族为首的联军就集结起来了。   原本还在嘲笑着雪烈族不自量力,蚂蚁撼树的愚蠢行为,如今这些中小部族,不得不相继加入了撼动大树的行列。   这样恐怖的天灾面前,什么之前的领土纷争,城池摩擦,都不值一提。任何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只有合力对外,才能拼杀出一条活路来。   三万名雪烈族的精锐骑兵,再加上山地周边七八个城池和部族的兵马,足足十万人,杀奔东部而去。   而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是这些部族的子民和妇孺,恐怖的天灾之前,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固守已久的城池,重新回到了迁徙的生活中。   幸而时值开春,天气变暖,草原上也萌生了绿意。各个部族都习惯了放牧的日子,所以勉强能够支撑。   数十万百姓向着东边迁徙。这庞大的人口洪流,很快逼近了突毕族的领地边缘。   这是比南部大周兵马袭来更加惨烈的难题。大周的兵马,还有谈判和退后的一日,但这些迁徙过来的流民,却不可能返回故土。他们身后已经变成了岩浆和黑雾肆虐之死地。   为了生存而战斗,这种敌人最难缠。而想要养活近百万人口,需要的土地和草场是突毕族都难以承受的。   ***   秦诺正在一顶帐篷里,看着手中的文书。   今早信鸽刚刚送到的消息,林嘉破译完毕,立刻呈报给他了。   消息很简单,宫中已经收到了之前秦诺传回的信笺,原本浮动的人心安定了不少。   在范文晟、霍东来等朝廷重臣齐心协力之下,秦芷假扮地有模有样,看言谈中得意洋洋的小劲头儿,只怕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要有威慑力呢。   朝中一切顺利,就是开春之后,礼部又开始蜂拥而上奏请选秀的折子。尤其舒王秦勋因为惊吓过度,不幸“病逝”之后。朝廷众口一词要求皇帝立刻履行传宗接代的重大任务。   秦芷以身体不佳当借口,反而被群臣苦口婆心教训了一顿。   霍东来略微帮忙皇帝推辞了几句,结果被群起而攻之,还有老臣唾骂他他仗着女儿得宠,试图独霸后宫,丝毫不顾惜皇家血脉传承。进而联想到擅权专政,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反正这些天老丈人被骂了个灰头土脸。   秦诺不禁暗暗庆幸,自己人还在这边。朝中的事情,想必霍东来、范文晟他们还是能够撑住的。继续看下去,又觉得头皮发麻。   最后秦芷恶狠狠威胁了一句,如果不早点儿回去,她就破罐子破摔,给他收纳一堆的美人,搁在后宫里,等着他回来挨个临幸。   自己妹妹的脾气,要是继续耽搁,说不定真能干得出来。   秦诺胆颤心惊地继续看下去,幸好后面都是让人安心的好消息。   十三公主回归的布局也已经开始,裴翎向西进兵,戴德耀率领两万精兵作出了接应公主成功的模样,消息想必很快就会在北朔传开。对十三公主的搜捕,应该要结束了。   同时还有潜鳞司的奏报,自从吉武帝驾崩,横刀城一役歼灭北朔铁骑十几万,穆氏王庭声望和实力都大打折扣,开春之后,不少部族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没有人胆敢直接向着穆氏王庭动手,但是部族之间的摩擦却开始频繁了起来。广袤的土地上,十几个部族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当然,其中声势和规模最庞大的,还要数雪烈族联军的行动。   秦诺反复看了两遍,信笺的最后是一行娟秀的小字,“安好,勿念。”   这一行字没有涉及军机大事,所以没有用密码写就,秦诺一眼就认出是谁的笔迹。他将这一行小字凑到唇边亲了一下,满心甜蜜。   看完之后,将密信收起,秦诺从营帐里出来。   眼前是广阔富饶的草原,随着天气变暖,积雪融化,汇聚成条条晶亮的小溪,滋润着大地。葱绿的嫩草迫不及待从地下冒出了小脑袋。   如果忽略远处那不断弥漫的黑云的话,还真是一派静美开阔的美景啊。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天圣山的喷发还在继续,岩浆的肆虐范围早已停止,但持续不断的黑烟砂石依然笼罩在周边地带。   根据派回去查探的人禀报,不仅雪烈城被彻底埋葬,连同远处的磐洛城、旭日城那些城池,都被浓重的黑灰遮蔽了大半,彻底变成了荒芜的死地。   如果说原本还有部族抱着一线希望,在外面飘荡一年半载之后可以返回城池的话,消息传来之后,所有人都绝望了。   对突毕族东部的攻势,也越发猛烈。   南部的战线在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东部又受到攻略,双线开战,就算是突毕族再坚韧,也承受不住两头巨兽的同时撕咬出血。   联军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连续攻陷了三座城池,同时占据了大片的草原。如今秦诺置身的地方,就是联军兵锋前线的正后方。   身边无数骑兵策马疾驰而过,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战斗,马上将要投身下一场征战。   隔壁的营帐,林嘉带着护卫从账内出来。   经过的骑兵,无不下马行礼,神态恭敬。   这位年轻的新主祭,在几次成功的战略策划之后,迅速成为了联军的核心智囊。   不仅雪烈族的年轻人对他佩服无比,连其他部族的人,也对他极为恭敬。更不用说,渡世女神屡次彰显神迹,这位主祭还是蒙受女神恩宠的人。   自从山谷一事之后,渡世女神的信仰重新在部族开始大规模传播。甚至影响到了一起行动的其他部族。   这些中小部族,很多原本就是雪烈族的附庸,有一定的信仰基础。   夜幕低垂,林嘉站在秦诺身边,两人正在一片寂静的坡地上,低声说着近日的战况和政务。   两人目前不必偷偷摸摸见面了,都是部族年轻的领袖,凑在一起商议大事很平常。   如今秦诺明面上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庞氏一族的混血遗孤。   庞这个姓氏,在雪烈族也存在,而且还是颇为尊贵的一脉,祖上曾经担任过数任城主,血脉高贵,可惜在二十年前的部族衰落中,城池被敌人攻陷,全族被屠杀,其余的被卖为奴隶。而秦诺如今就是这个部族的遗孤,为了取信于人,在大祭司的安排下,还专门演了一出秦诺拿出随身信物,大祭司震惊失神,然后双方抱头痛哭的戏份。   有大祭司亲身作证,秦诺明面上的身份迅速被部族接受了。   而私底下,身为渡世女神的化身灵女,秦诺受到更高规格的尊崇。不过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寥寥数人,在雪烈族百姓的眼中,如今降世的灵女,可是实打实的神灵化身。   林嘉头疼地开口道:“已经去调解过了,明面上已经罢手言和,但两边的年轻人都气鼓鼓的。”   他说的是之前的越河族和雪烈族的骑兵在营帐那边起了争执,险些兵戎相向一事。   部族的长老详细询问之后,竟然不是因为战利品或者草场的分派,而是因为越河族的人出言挑衅了渡世女神的权威。   秦诺也开始关注这个问题。目前因为沉重的生存压力,所有人枪口一致对外,所以信仰之间的冲突并不激烈,但是如果安定下来。自古以来,因为宗教信仰引发的争端不胜枚举,甚至在落后的古代社会,这是引发地区争端的一个主要原因。   胶着的战线,信仰的传播,心思各异的联军部落,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穆氏王庭的压迫,一件件一桩桩,需要烦恼的事情还很多呢。   秦诺思考了一下,“要不咱们从文化传说上入手。”   “从什么上入手?”林嘉睁大了眼睛,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发现年轻的皇帝解决问题,经常会有出人意料的思路。   “是说,用神话传说来解决神明之间的纷争。”秦诺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情节曲折离奇,还非常耐人寻味。   一只诞生于荒莽草原上的石狮,四处为恶,危害百姓,然后被一位女神点化,走上了西行取经,百战百胜的道路。最终修成正果,成为女神座下的护法。   幽幽夜幕之下,秦诺信口胡诌着这个将《西游记》改得吴承恩都不认得了的神话故事。其中的石狮子,自然就是长胜佛陀的原形,而故事中原本的观世音菩萨,则被渡世女神取代。当然,故事不能这么明着称呼两位神明。但可以通过各种暗示,来点明两位的身份。   任凭这石狮子上天入地,打败无数妖魔鬼怪,最终的归宿,还是需要幕后真神的点化。   无形中就把渡世女神的地位,抬举到了唯一真神的范畴,而长胜佛陀,无论多么神勇,多么强盛,最终的归宿,如果不归顺旗下,那么就是堕落成魔……   静谧的草原上,秦诺清朗的声音讲述着曲折离奇的神话传说。   讲完了石狮子大战牛魔王的故事之后,秦诺停顿下来,不经意看到四周闪亮亮的几对眼睛。他吓了一跳,“你们干嘛?”   夜色掩映下,裴拓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故事停顿了,晏畅迫不及待问道:“接下来呢,公子,后面的故事呢?”   秦诺:……   “我们刚刚回来,听到公子再跟甄主祭说话,便没有惊动。”裴拓笑道。他们带领着一队兵马,前去攻略突毕族的一处粮仓,大胜归来,脸上还带着凯旋的喜悦。   “幸好没有惊动,不然还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故事。”陈长安感叹道。   “公子真是不公平,我们在外面拼生死,都没有安抚,却给甄主祭讲故事,应该叫大家一起来听嘛。”姚星旭故意抱怨着。   “我们是在说信仰的传播。”林嘉一脸严肃,遮掩着自己也听得入神的失态。   打断他们的声音,晏畅迫不及待继续问道:“公子,后面的故事呢?”晶亮的大眼睛眨巴着,跟等着投喂的小狗一样。   秦诺强忍住伸手摸摸他脑袋的冲动,没好气地挪开视线:“后面的没有了。”讲了半天,嘴角都有些发干。   正抱怨着,一个水囊递了过来,是裴拓,一边含笑问道:“公子的这个故事,也是之前在宫中藏书阁翻阅的吗?”   这么曲折又生动的故事,不可能短短时间里编造出来,一定是之前看过的话本。   秦诺接过,喝了一口水,笑道:“是啊。”这个传说中的图书馆,还真是包罗万象。   “公子,这故事叫什么名字,我竟然从来没看过。”晏畅追问道,满是渴求。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那本书找来,从头看到尾。   “宫中孤本,早忘记名字了。”秦诺板着脸回道。   “宫中藏书果然不同凡响。”姚星旭和陈长安都是一脸向往,旋即又大为遗憾,可惜已经失落了。   林嘉想的更长远,虽然也沉浸在曲折动人的故事里,但同时也想到,这样喜闻乐见的故事,必定能很快流传开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大家默认,长胜佛陀虽然厉害,但也不过是个蛮夷外道,唯一的真神,还是渡世女神。   “等我回头有空,再跟你细说这个故事,你改日整理一下,结合北朔这边的风土文化和传说。找几个信徒去传播。”秦诺吩咐着。   对低配版石狮子降魔记的流行,秦诺有充足的自信,这个年代文化娱乐活动极少,而草原民族在这方面尤其贫瘠,一旦传播开来,效率绝对高。   至于晏畅几个人渴望的目光,秦诺冷哼一声,“等林嘉整理完了你们再翻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雪烈族副本终于要结束了,下一章开始南澜城副本,作为北朔篇的最后一站,南陈还有北朔的问题都会在南澜城解决掉。 第196章 南下   又过了半个月, 在雪烈族联军攻陷第四座城池之后不久,一个意外阻止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北朔的皇帝御驾东行, 前来祭祀上天, 平息山神的愤怒,同时也要调解这些部族之间的纠纷。   天兴山喷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虽然灼热的岩浆范围有限, 但不断喷涌而出的黑色火山灰却在持续扩大, 已经侵袭周边十余个部落城池了。   北朔的南部, 甚至出现末日到来的传言, 地底的魔神即将出世, 将整个世界吞噬殆尽。引发了众多百姓的恐慌。北朔原本就是逐水草而生的民族, 很多底层百姓干脆弃城离开, 形成了大股的流民, 往北方迁移。   而北方的草场水源都是有主的,根本不可能接纳下新来的大批牧民,因此引发的冲突械斗不计其数。   虽然没有像雪烈族牵头, 联合攻打突毕族这种大战役,但零星的小争斗遍地开花,加剧着附近中小部落之间的矛盾冲突。   北朔年轻的皇帝刚刚登基,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糟心的烂摊子。   面对敌人的攻击,可以组织大军,堂而皇之地出击。面对这种恐怖的天灾,人力所能做的非常有限,也只有祭祀天地这种安抚民心聊胜于无的活动了。   七月份, 北朔穆氏王庭派出传讯使者,刚刚登基的承熙帝将御驾东行,前来天兴山周边,举行祭天大典。同时皇令传递四方,要求附近的所有部族和城池罢兵言和,前来朝见圣驾。   诏书还许诺,皇帝将亲自为所有部族,重新划分东部的草场和疆域范围,并赐予他们大笔的财富,让每个部族都有休养生息的地盘。   朝见的地点,在东部最大城池南澜城,这也是突毕族的首府坐在地。   秦诺看着手里的诏书抄本。   他们如今正在北朔东部的绛城之内,这是刚刚打下的地盘,短短几个月的征战,突毕族这个庞然大物就被雪烈族狠狠咬下了一块肥肉,当年从雪烈族夺取的地盘,已经有一大半被联军收复。   几个部族迅速瓜分到手的城池和草场,安定了下来。   如今雪烈族占据的绛城,是其中最坚固的一处城池。在攻陷之后,大祭司立刻将大本营移到了城内。   这几个月跟随队伍征战,秦诺不得不感叹,北朔部落之间的征伐,远比中原的更加残酷。   而一切的残酷都是因为,资源是有限的。   城池能居住的人口是有限的,而四周草场所能放牧的牲畜也是有限的。   新的征服者到来,占据了这些资源,原本的居民除了年轻的被留下当做奴隶,大多数年迈者,会被驱赶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将诏书反复看了两遍,秦诺将诏书递给旁边的苏恒。   那边林嘉已经开始探讨:“大祭司认为,这个承诺的划分疆域,会如何开展呢?”   大祭司笑道,“这些年,突毕族与穆氏皇族之间一向不太和睦。正是我们乱中取利的好时机。”   苏禾说道:“那也未必,听说这一次皇帝东巡,还要迎娶突毕族的族长之女为皇后,皇帝刚刚登基,地位不稳,正急需突毕族这种大部族的支持。”   几个人一阵议论,这个朝见,是必须走一趟的,不然可能会被认为有异心,而群起攻之。但是北朔的部族,已经吃到嘴里的东西,从来没有吐出来的习惯。攻陷的土地和城池,是绝对不可能再退还了。   苏禾突然建议道:“朝廷的意思,不妨询问一下千钧那孩子,虽然已经多年没有与部族联系了。”   大祭司冷哼一声,“这个孽障,当年抛弃了部族,去寻找新的生路,何必再提起。”   “千钧也是为了部族的未来着想啊,”苏禾笑道,“这些年,部族扩展地如此顺利,其中也有他们在朝中得皇帝青眼的功劳。”   “是啊,而且之前千钧大哥带着人行刺贺兰缜那个恶贼,重伤其身,说明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血脉。”   秦诺惊讶,陶云青解释之后,才知晓,五六年前,族中有一部分年轻人认为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扩大势力太慢了,还不如投效强者,才能更快地拓展部族实力。   大祭司严厉批评他们这种走捷径的想法,尤其所谓的强者,不外乎那几个大部族,都在雪烈族受灾的时候落井下石过。   奈何秉持这个想法的年轻人还不少,最终这几百号人一起,离开了部族,去投效穆氏王庭,这些年下来,他们中有些已经战死沙场,但也有一些因为屡立战功,成功混到了军中高层的地位。   这些年因为大祭司声称与他们断绝关系,不再来往,双方之间联系很少,但雪烈族崛起之路如此顺利,也是因为受到了他们在朝中隐形的照顾。   自古以来,朝中有人好办事嘛。   甚至包括对付贺兰缜,这几年部族日渐恢复之后,神殿曾经数次派出杀手,试图将那个万恶不赦的罪人杀掉,然而每次都折戟沉沙。反倒是这帮脱离部族的年轻人,在趁着贺兰缜入京城的一次时机,安排人手行刺,取得了成功。虽然没有将人杀死,但是也造成重伤。只可惜贺兰缜为人狡猾如狐,在受了一次重伤之后,更加深居简出,无法找到踪迹。   函谷关一战转眼过去半年了,北朔的形势风起云涌。   一时间,南澜城朝见和会盟,成为了所有部族和势力关注的焦点。   七月,随着御驾一路向东,雪烈族联军也停下了个攻伐的脚步。焦头烂额中的突毕族总算松了一口气。   比起这件沸反盈天的大事,秦诺的小团体,开始暗搓搓地谋划一件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秦诺决定离开了。   戴德耀率军出击,接应十三公主成功。这个消息已经在南部草原上传扬开来。这两个月,原本漫山遍野搜查封山的北朔兵马逐渐撤了回来,防守严密的南下关隘也都松懈下来。   “公子该准备启程南下了。”林嘉建议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而且南澜城会盟开始,各个部族的精锐都会北上朝见,战事也都会暂停。一路上几乎没有阻碍。   一处偏僻的书房里,秦诺和林嘉、裴拓他们碰头。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和路线。   摊开的地图上,晏畅在手指在挪动不停。   “从绛城出发,沿着察河向南,经过这两处城池,五六天的功夫,就能抵达虎踞湾。这里地域荒蛮,没有什么大部族,只有一些散落的牧民。属下会先以信鸽将消息和路线传递回去,然后请裴将军安排人手,在这里接应。这样公子就能平安返回了。”   秦诺点点头,确实是最便捷通畅的道路了,还多亏了北朔新皇东巡,将附近的势力都吸引了过去。就在这几天,有些心急的部族已经出发了。朝见圣驾,总没有让皇帝等臣子的道理。在御驾抵达南澜城之前,这些部族的领头人就要去那里集合。   只是马上要离开了,秦诺却迟疑了起来,因为心底一丝隐忧。即将到来的北朔皇帝……   看着皇帝盯着地图,沉默不语,林嘉着急起来,低声道:“皇上,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御驾安全是第一位的,难不成您还想着在这里继续当什么劳什子的圣女啊。而且随着南澜城会盟开始,各部族之间走动频繁,陈长安也就罢了,裴拓这些北军的军官,极有可能被认出来。   “您放心,雪烈族内的事情,臣会将一切处置妥当。必定不会让局面脱离控制。”   如今林嘉在雪烈族的威望已经超过苏禾那些老牌主祭,被公认为是下一任大祭司的最佳人选了。   清醒过来,秦诺一锤定音:“收拾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北上南下,曲曲折折,不知不觉竟然蹉跎了半年的时光。身在敌营,哪怕是在算半个友好势力的雪烈族内,也几乎没有一天能完全放松。如今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看着周围年轻的面容,秦诺笑着:“这一路辛苦大家了。”当初在那个荒凉的营帐前发下的誓愿总算要实现了。一个不少将大家平安带回去,   众人齐齐跪地,“只愿公子一路安好,我等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林嘉也松了一口气,他还要留在这里,继续为雪烈族出谋划策。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发展,总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就在秦诺一行收拾好东西,准备卷包袱跑路的前一天,变数发生了。   这个变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秦诺直接傻眼。   苏萝尔急匆匆冲到了秦诺门前,“大人,大人,大祭司请您去神殿迎接一位贵客。”   秦诺打开门,疑惑不解:“迎接贵客?”   大祭司知晓他的身份,等闲客人都不可能用到迎接这个词吧。   秦诺穿上外衣,准备过去看看。   但是苏萝尔闪身进了房内,压低了声音,“大祭司请您以……灵女的身份迎接。他老人家说,这样可以不必行礼了。”   秦诺:???   苏萝尔继续低声道:“这位贵客指明要见您,大祭司也无法推辞。”   苏萝尔是部族之内少数几个知晓秦诺就是灵女的人之一,当然,她并不知晓秦诺“大周公主”的身份。只以为这位回归部族的贵族公子,为了拯救族民,勇敢而艰难地承担起了这项责任。   秦诺心头瞬间浮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来的人是谁?”   苏萝尔的回答,让这个诡异的念头成真了。   “来的是皇帝陛下。” 第197章 新君   听到那个名字的第一个瞬间, 秦诺是懵逼的。   但几个月曲折离奇的生活已经让年轻的皇帝锻炼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他很快冷静下来, 问道:“皇帝怎么会突然驾临这边?”   往南澜城走的道路, 并不经过绛城啊。   “据说是听闻了雪烈族灵女传承再续的消息,所以就……”   看来这一面真是避无可避了。   秦诺认命地迅速换上了衣装,幸好之前从裴拓那边学来了改变嗓音的小窍门。   希望这意外的一面, 不会给原本的计划带来变数。   坑爹啊, 他准备明天就要动身南下了啊!   穿着洁白如新雪的灵女长裙, 秦诺戴上了一顶帷帽, 在苏萝尔的陪伴下, 往神殿走去。   一路上果然风景大不相同了, 用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回廊下, 花园中, 到处都是精悍矫健的侍卫,清一色的银纹黑甲,那种肃杀而整齐的气场, 一看便知是身经百战且训练有素的精锐。   经过大殿西边,前方一个将领正在跟几个士兵低声说着什么。   露出的侧脸英朗锐利,带着两分熟悉,秦诺脚步一缓,身边苏萝尔脱口喊了出来。   “千钧哥哥!”   年轻的将领转过身,看到苏萝尔,刚毅冰冷的神情开始软化,露出一丝笑容。   只是性情寡言的他并没有出声, 冲着苏萝尔点点头,目光就落到秦诺的身上。   蓝色的双眸,天然带着一种冷意。   秦诺心里头咯噔一下子,他认出眼前之人是谁了,贪狼营的统领,黎千钧。这家伙竟然还活着?!   之前在函谷关的那一战,秦诺对这个领兵与辟东营交手的战将印象深刻,尤其最后濒临灭亡的那一刻,他孤狼般惨烈的哀嚎。   黎千钧出现在这里不稀奇,但是刚才苏萝尔对他的称呼……   这家伙,就是之前大祭司他们提起过的多年前离开部族,投效穆氏王庭的那帮年轻人之一?   打量着黎千钧的相貌,秦诺恍然大悟,之前大祭司他们提起过这件事,但是秦诺因为已经决定离开,事不关己,也没有多问,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只是黎这个姓氏……   而且望着自己,黎千钧的目光好像非常复杂。   秦诺很快冷静了下来。   自己是通过观海镜看到的黎千钧,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更别说现在还带着帷帽。   他无视黎千钧的目光,抬脚向前,很快来到了正殿。   大殿周围,防卫更加严密,而且多了很多內侍。   见秦诺和苏萝尔走近,立刻迎上前,看模样似乎是要按照惯例搜身的样子。   秦诺皱起眉头,正犹豫着是该出言呵斥,还是直接拂袖而去,大殿内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微带怒意。   “灵女是何等身份,岂是凡俗人等能亵渎的?”   是林嘉,他正跟雪烈族的几位祭司和将领站在正殿里。   大祭司也转头凝视中央,肃然道:“陛下……”   领头的內监总管脚步一顿,看向秦诺的目光顿时犹豫了起来。按理说,面见皇帝,任何人都不能例外,但是雪烈族的灵女,身份极为特殊。   雪烈族全盛时期,连皇族都要给面子。数十年前,北朔朝廷曾经对灵女传承有过册封,灵女爵位堪比超一品的皇后,甚至比皇后还要多一些特权,其中一条就是,身为神灵在人世间的化身,灵女连面见皇帝都不用行礼的。   这样尊崇的身份,还能由他这个凡人奴仆来搜身吗?   内殿传来豪爽的笑声,“蠢奴才,还愣着干什么?快请灵女殿下进来。”   內监总管松了一口气,赶紧躬身退避到一边。   秦诺进了正殿。目光扫过,立刻落在神殿中央那个英朗俊逸的男子身上。   南北两大帝国,两位同样年轻的皇帝,在这样诡异之极的场合下,第一次见面了。   这本应该是记入史册的重要会面,可事后回想起来,秦诺只觉得一言难尽。   平心而论,北朔这位新君生得很不错,眉宇间继承了北朔皇族特有的英俊,五官深刻明朗。只是双目略显狭长,带出三分阴鸷。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尤其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探究玩味,就好像恨不得眼珠子里长出手来,将自己的帷帽揭开。   回想起这位年轻的皇帝的种种传言,秦诺更加皱眉头。   北朔的新君穆昆,论文治武功,都在水平线以上,只是有一点儿让人头痛,就是他性好渔色,而且男女不忌,在他当太子的时候,就因为这一点儿饱受非议了。虽然北朔民风开放,并没有那么多苛刻的规矩礼节。但这位太子的行为也太出格了。   他在京城东部的庄园中,建起了庞大的后宫。不仅收揽北朔本土的美人,而且搜罗了西域以等诸多地方的佳丽。其中东边的望月宫都是女子,每月上旬,太子驾临此地,与众多佳丽笙歌燕舞,纸醉金迷。   据说京城东部的连天河,在经过望月宫之后,十几里的水域都香气浓郁,宫中美人梳洗打扮的脂粉,倒在河中,让河水都变了颜色。   甚至连内中的鱼儿也不能幸免,京城外面,还有一些渔民捕捉这一段河水中的鱼儿,将其命名为胭脂鱼,在市场上贩售,很多人吃过,表示腥气尽去,只有浓香积聚,妙不可言。   而西边的丹枫宫则是男子,每月下旬,太子驾临,不仅留宿,还经常带着这些人出城行猎游玩,行动时数千人呼啸而过,锦衣华服,貂氅快马,金玉为佩,鹤翎为饰。因此也被京城百姓戏称为控鹤营。   之前磐洛城的钟跃揣测秦诺为控鹤营出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这位太子时常会假公济私,安排账下的美人去军中或者地方捞取一点儿功劳,谋个官身。   可以说,这两宫内中美人之多,还在吉武帝的后宫之上。   对儿子的这种行为,吉武帝也非常头疼,曾经数次训斥他,不可耽于美色,更不可悖逆人伦。但太子殿下却丝毫不觉羞愧,反而言之凿凿,认为人生行乐才是第一要事。生命短暂,尘世多苦,有幸生在皇家,以天下妩媚之物为己用,方不负帝王之尊。   关于这位太子的轶事,秦诺也曾经听说过一段,不知真假。在北朔大军平定了西域一个国家之后,穆昆将其王后收为私宠。皇帝训斥其沉迷美色,结果穆昆反驳:父皇您征服了这个多莫国,但是一生一世都不可能踏足那片遥远的土地。那么这个国家征服来,有何用处?但是如今多莫国王后在儿子的后宫里,什么时候想睡就睡,才能感觉到真真切切征服了这个国家。   他一口歪理说得言之凿凿。   吉武帝也是无奈,他对太子虽有不满,但却是毕生真爱的宠妃所出,而且太子虽然好玩乐,却并未耽误国事,交到他手上的任务,都能处理的妥帖恰当,与国事政务也精干老练。所以吉武帝迟迟没有狠下心废去太子之位。   盯着秦诺打量了片刻,穆昆展颜一笑:“听闻雪烈族灵女再现,这是我朝大事,理应广宣天下,同来恭贺。”   秦诺微微颔首,“陛下客气了。”   之前雪烈族全盛时期,灵女继任传承,还真的是万众瞩目大事。几乎所有部族,都会派出使节,带着隆重的贺礼,前来恭贺这一盛事。不过如今的雪烈族嘛……穆昆这句话还真是客气。   客套完毕,穆昆立刻转入正题:“听闻灵女之前在天兴山上展露神迹,劈开悬崖,庇护族民从喷发的火山熔岩中逃生,可有此事?”   果然引动有心人的关注了。   秦诺微微一笑,神棍模式开启:“信女神者,自得永生。”   “永生吗?”穆昆目光闪烁,“真是诱人的恩赐。只是据朕所知,雪烈族当年崇信女神,虔诚无比,如今那些虔诚的信徒何在?”   “自然是在往生之世,永远沐浴神的荣光。”秦诺回道。   自古以来的宗教,都是差不多的说法。穆昆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朗声一笑。   “朕对女神的法力,无比好奇。灵女可愿意为朕展现一下神迹,比如传说中劈断悬崖巨石的能力,或者……将这肆虐千里的火焰黑云消弭化解。”   “陛下可愿意信我?”   “灵女如此圣洁美丽,朕虽然是天子,却也是凡俗肉身,岂能不信?”   这句话隐约有调笑的意味了。秦诺恍如未觉,一脸严肃地道:“只怕陛下所言的信,与渡世女神所需要的信仰,并非一种信。”   “那么尊贵的女神,所需要是什么样的信仰呢?”   “天上地下,唯我真神,除我之外,皆为异端。”   这话说得太不留余地,穆昆顿时皱起了眉头,不仅他,连周围几个侍立在侧的朝臣和武将都面露不悦之色。   没有人喜欢被斥责为异端。穆氏王庭几乎都是长胜佛陀的信徒,虽然这个信仰比较宽容,对大多数神灵都兼容并蓄,但渡世女神的信仰,未免太过霸道。年迈的朝臣立刻想起数十年前,雪烈族强盛时候的种种不服王化的行为。   “不过荒神淫祀,竟然也敢妄称真神吗?”一个朝臣开口呵斥道。   秦诺也懒得与对方争执,只淡然道:“真神与否,并不在凡人的辩论之中。神是永恒存在的。”   穆昆倒是有些兴趣,“灵女声称真神是永恒的存在,但之前听投效王庭效力的诸位贵部族之人的说法,渡世女神已经陨落消失了。”   “因为天数更易,女神的法力受到削弱,暂时休眠罢了。”秦诺信口胡诌,“女神以信仰为本源,只有足够多的信仰,才能让女神更快地恢复法力。”   穆昆惊讶:“这种说法,倒是头一次听说。神也需要人的支持吗?”   秦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神是天数的化身,而天道存于人心……”   他说的其实是前世dnd体系以及神学方面的一些论点,在这个时代听来,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挑选有利于自己的说了几段,不仅穆昆,几个学识丰富的朝臣也露出深思之色。   神学这种东西,越是探讨,越是复杂。秦诺不想将这场会面变成神学研讨会,适可而止地停了下来。   沉吟片刻,穆昆抚掌赞叹,“灵女果然见识非凡,阅历广博。”   他盯着素白的面纱,越发觉得心痒难耐。眼前的轻纱如一团迷雾,将对面灵女秀丽的五官遮掩地云山雾罩。   “这面纱,朕的面前,也不能摘下来吗?”   不用秦诺回答,旁边的大祭司躬身道:“请陛下见谅,鄙族的风俗如此。”   秦诺暗暗庆幸,雪烈族的灵女,有十六岁之前需要佩戴面纱的习俗,除了亲眷之外,不可让旁的男子窥见面容。十六岁之后,才可以摘下面纱,随意行走交接,也可以选择丈夫。   穆昆暂时压下那一点儿不可告人的念头,笑道:“刚才听灵女讲述了许多渡世女神的传说,深感醍醐灌顶。朕马上要启程东行,前往南澜城举行部族会盟,以及祭天之礼。灵女与大祭司不如一起上路。”   大祭司弯腰道:“陛下的好意,雪烈族上下感激万分,只是我等已经商议决定,南澜城的会盟,由在下前去参加。”   穆昆脸色一沉,“大祭司当然能代表部族,商议国政大事,但朕这一趟不仅要举行部族会盟,更要举行祭天之礼。渡世女神悲天悯人,慈爱世间万物,灵女正可以一并祈祷祭祀,为我北朔国祚及百姓子民出一份心力,怎么,难道女神不愿意吗?”   秦诺暗暗叹了一口气,微微欠身道:“陛下如此关爱天下苍生,女神也为之感佩,若能为百姓尽心,缓解天灾,是雪烈族的荣幸。”   继续推脱,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只能先答应下来。   一场会面很快结束了。   秦诺返回居住的后殿,当天晚上,小团伙继续凑在了一起。   不同于上一次满含期盼的轻松,这一次,人人脸色都很凝重。   他们想过会出变故,也许会再耽搁一段时间,但万万没想到,耽搁的理由会是这个……   “不如咱们今夜立刻启程,动身南返。”晏畅建议道。   “别痴心妄想了,这北朔皇帝圣驾在此,城外屯驻着几万精骑呢,更别说神殿周围都被重重包围着。”林嘉立刻否定了这个计划。   “这个北朔皇帝,怎么会突然来这里?”陈长安恨恨地捶了桌子一拳。   “听说这位皇帝在当太子的时候,就任性妄为,酷爱冒险,路过这里,听闻了灵女传承的消息,来见识一下也在情理之中。”裴拓回忆着之前的情报。   “他是情理之中了,公子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去那什么见鬼的南澜城。”晏畅低声说着。   “有何不可。”秦诺耸耸肩,反正已经走到这里来了,再多走一段也无所谓。   一开始深入北朔境内,他还感觉提心吊胆,在经历了半年时光之后,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日子已经适应良好了。   甚至比起闭锁宫廷,天天上朝面对一群臣子商议枯燥的政务,这种广袤的草原上四处奔波的日子,更加惊险刺激。   “公子,南澜城不同于雪烈族这种边疆部族,里面豪杰云集,鱼龙混杂,万一被识破了身份……”林嘉头疼。   提到这个话题,秦诺视线扫过一圈:“现在容易露馅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几个。”陈长安也就罢了。裴拓、晏畅和姚星旭都是北疆的军官,虽然这两年大周与北朔并没有多少战事,但双方偶尔还是有过交接。万一被认出来就惨了,绝对全军覆没妥妥的。   “你们几个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府邸,等北朔皇帝出发之后,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带着人启程向南,与北军汇合,之后按照部署去虎踞湾接应。我会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那里的。”秦诺交待着后续安排。   裴拓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不行!”   “这是命令,除非你想连累的大家全部葬身此地。”之后秦诺盯着几个人,目光狠厉,偏偏笑容和煦:“我在这里庞徽的这个身份,但说无妨,但是灵女这件事……”   晏畅几人被他看得心中一凛,赶紧小鸡啄米式点头:“公子放心,属下等明白。”   还算有眼色,秦诺收了逼视的目光。晏畅和姚星旭松了一口气,刚才公子好大的杀气啊!   眼看着就这么拍板了,突然裴拓道:“我可以留下,我返回京城很早,北朔的兵马,并无认得出我的。”   林嘉目光一转,“南乡侯留下也好,公子身边也需要留几个可用之人。”   晏畅微微变色,盯着裴拓。   秦诺短暂犹豫之后,同意了这个安排。 第198章 初相逢   八月下旬, 虽然是天气最炎热的季节,走在草原上, 却意外地非常凉爽。   跟在御驾的后面, 秦诺一路观察,冬天虽然过去,暴雪带来的伤痛却没有完全消失, 更糟糕的是, 最近两个月, 北朔东部的干旱又日渐严重, 大片的草场因为缺水而枯死, 牲畜无法养活, 部族之间为了水源和草地的争执日渐增多。   但相比起黑烟弥漫的天兴山, 还有随之而来的遍地开花的战争, 这些只是小问题了。   从绛城向东走了数日,便抵达了突毕族的首府南澜城。   南澜城在草原的最东部,面朝大海, 同时还是北朔最重要的河流——悦江的入海口。突毕族最重要的几座大城市,都建筑在悦江流域。这里借助水运,交通发达,气候宜人,周围的草场田地都物产丰沛,是北朔境内少有的富饶城池。   其中规模最庞大的,莫过于南澜城。   圣驾抵达,突毕族的族长亲自带着族人和臣子, 出迎十里,将新君接入了城内。   跟在御驾后头,走在南澜城的街道上,秦诺掀开车帘望向四周。   这是一座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城池,街道两侧的商铺建筑鳞次栉比,形态各异,有北朔本土的石台石屋,有中原风貌的小桥阁楼,还有西域品味的大理石建筑,甚至波斯风情的楼堂馆所也随处可见,彰显着这里是一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城池。   从南澜城出发,沿着悦江的各个支流,可以抵达大半个北朔地界,而快船向东行驶不久,就可以进入大海。这里水运方便快捷,所以天下客商云集,给突毕族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   只是最近两年,昌龙观异军突起,开启两国互市的大门,那里不仅交通便捷,而且商人权益受到两国保护,很大一部分商贸往来都向着昌龙观转移了。连南澜城的入城赋税都少了三成。   回想之前看过的资料,秦诺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突毕族要选择昌龙观这个要害地方下手了。   虽然官府已经清场隔离,但依然挡不住南澜城百姓八卦的热情。很多人躲藏在官道后方的小巷子里,探头探脑看着这南澜城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随着官道两侧行人增多,秦诺耳边捕捉到细微的议论声:“这是什么部族的车架,看着挺平常的,竟然能跟在御驾的后头。”   “哈,这些人的身份可不平常,是雪烈族的队伍。”   “就是近来领头攻打西部城池的那个雪烈族?”   “没错,就是那个专出小美人的部族,我家中还有几个雪烈族血统的奴婢呢,生得细皮嫩肉。”   “哼,一帮贱奴小族而已,纠结起来趁乱取利,若不是南方有大周兵马全力攻打,我们堂堂的突毕族,怎么会被这些小部族欺上头来。”   秦诺笑了笑。   二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已经让突毕族的子民忘记了当年同为五大部族的时候,突毕族是怎么被雪烈族欺压的了。   最近一代人的时光里,雪烈族任人鱼肉,子女被当做奴隶贩卖,终于一朝崛起,转头攻略突毕族的土地,几乎所有人都转不过弯来。   作为刚刚侵略突毕族土地和尊严的敌人,雪烈族显然是南澜城里最不受欢迎的部族了。连住处,也被安排在一处荒僻的所在。秦诺甚至怀疑,如果他们不是跟随北朔皇帝一起入城的话,说不定这帮突毕族的家伙,连下榻的地方都不会给他们安排。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没有人会欢迎侵门踏户的恶客。   *******   南澜城的王宫之内。   装饰华美的大殿,金玉雕琢的宝座上,突毕族的族长颜博脸色很难看。   “皇上真的有这个意思,迎娶雪烈族的灵女?”   “并不能肯定,也许只是随口一说。毕竟这位陛下的性格,王爷您也是知晓的。”殿前的臣子俯下身,低声讲述新得来的情报。   另一名大臣皱眉道:“雪烈族的灵女从来没有外嫁的先例,都是跟族内的勇士联姻。”   “那是以前,雪烈族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颜博神色叵测地说着。   “这些艰险狡诈之辈,竟然妄图用这种手段,来破坏我突毕族的联姻。”   大殿内的臣子一阵沉默,皇帝即将迎娶突毕族最闪耀的明珠——颜吉月为皇后的消息已经传开,只怕是雪烈族生怕两族联姻之后,王庭的立场偏向突毕族,所以使出了这种手段。   偏偏听说那灵女倾世之色,引得皇帝只见了一面就朝思暮念。   灵女的身份太过尊崇,就算不当皇后,但她身上已经有堪比皇后的超品爵位,就算颜吉月当了皇后都压不住。   “可恨!当年怎么就没有将这帮白虏全部杀光呢。”颜博捏着宝座的把手,恶狠狠地说着。   还有自己的女儿,也是个让人头痛的,整日里追逐着那个南陈来的流亡皇帝。   幸而身边的奶妈及时通报的消息,他将女儿挪到了外宫居住。   这一切,都不是最严重的,让他最气愤的还是两个时辰之前,宴席之上,皇帝所提出来的一件事。   关于雪烈族和突毕族的这一次冲突……   ****   在这一处简陋的别馆内安置下来,秦诺本想打着潜修祈福的名号深居简出,以免暴露身份。可惜天不遂人愿,下榻的第二天,皇帝派了亲信的官员上门,邀请大祭司和灵女殿下前往渊色台参加一场酒宴。   秦诺本想拒绝,奈何前来邀请的官员说明了这场会谈,是皇帝陛下专门为调节突毕族和雪烈族之间的矛盾而举行的。   匆忙修饰一番,秦诺跟着大祭司一起到了这座传说中北朔最奢华的行宫。   走在白玉莲花纹饰的道路上,秦诺欣赏着四周富丽堂皇的美景。   北朔第一富裕的部族,果然名不虚传,整座行宫美奂美伦,让人目不暇接,整体构造采用了突毕族近年来流行的中原风格,亭台楼阁精雕细琢,但偶尔小细节的装饰上又带着西洋的华丽风。   突毕族如今的族长颜博为人性情豪爽,最好美人美酒美景,在位超过三十年,兴建了大批富丽堂皇的宫殿,这座渊色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穆昆的御驾抵达南澜城之后,立刻被迎入了这里居住。   距离酒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不想留在大殿应付那些北朔权贵。秦诺抽空进了花园中随意走动。   走过长廊,尽头是碧波荡漾的湖面,占地广阔,一望无际,湖水中央堆石为岛,回廊连绵。这景色,还真有些熟悉,似乎是模仿了大周宫中夕月湖的风光吧。   秦诺摸了摸鼻子,想起之前迎接众人入宫的管事的殷勤介绍,说什么这座渊色台汇集天下名胜景致。所以真实的意思,就是这些亭台楼阁都是仿照着各国皇宫盛景所建筑的了。   突毕族这些年还真是钱多得没处花,后世乡镇旅游业的发展思路都被他们给鼓捣出来了。   秦诺感觉好笑,抬脚步上了回廊。   还真有走在自家皇宫中的错觉,时值夏末,湖面上的荷花依然盛放,极目所见,碧绿的荷叶与湖水融为一体,洁白的荷花瓣如同最奢靡的锦缎,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红的光泽。   仔细看去,莹白的花瓣上隐约带着银色的细纹,仿佛是蛛丝一般细腻柔美,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千丝银莲。秦诺辨认出来,大为惊讶,这种莲花,只在气候温暖的江南才能生存,这渊色台竟然能引种成功,也算有两份真本事了。   南澜城的夏天,其实温度和大周京城的初秋差不多,能够开得这么好,下面应该有温泉地热之类的辅助吧。   走到回廊尽头,秦诺俯下身,想从岩石的缝隙中摘下一朵仔细查看。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姑娘小心。”   秦诺抬起头,蓦然一怔。   对面走来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缓步而来的姿态,宛如皎皎明月初升。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庭院都变成了一副精致的水墨画卷,随着他的走近,徐徐展开,清淡至极,也惊艳至极。   这是秦诺第一次见到陈玹。   不需要任何介绍,几乎在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第一个感叹是,南陈玉郎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道妙妙见了这人,会不会还坚持君美甚的观点。   第二个感叹是,有些尴尬啊!   之前跟穆昆第一次见面也是,说起来,彼此老对手了,却要以这个身份,这个容貌跟对方交际,有点儿……   秦诺站起身来,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好吧,什么表情也无所谓,反正他现在戴着面纱呢。   陈玹从湖心岛上走下来,看到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站在回廊走道上,半边身子都探出栏杆了,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那少女转身,往这边望过来。出乎预料,脸上竟然带着薄雾般的轻纱。   突毕族并无女子蒙面的习俗,实际上整个北朔境内无数部族,都没有这种习俗,再看少女长裙华贵非凡,银线交织,蓝宝为饰,陈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原来是雪烈族的灵女殿下,刚才失言了。”他微微颔首。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南陈君王,真是荣幸之至。”秦诺含笑回礼。   陈玹有些意外,灵女衣着特异,他辨认出来不稀奇,没想到对方也能认出自己这个流亡异国的君王。   “陛下风采绝世,让人见之忘俗,岂会认不出来。”秦诺笑道。   “灵女客气了。”陈玹低笑了一声。   隔着轻薄的面纱,虽然看不清楚容颜,但能感觉对面少女的眼神纯正温和,有惊艳欣赏,却非单纯的痴迷。   白衣长裙,手持银莲的模样,更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旧日的时光,还有旧日的那个人。 第199章 冲突   陈玹盯着秦诺手中那一朵银莲, 问道:“灵女殿下想要插瓶吗?这千丝银莲一旦采摘离水,片刻之后就会凋谢。”   秦诺低头看去,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语一般, 夜风吹过,银莲花瓣颤颤巍巍,果然两三片花瓣开始零落, 不多时, 秦诺手中持着的, 便只剩下一支光秃秃银莲梗了。   “早知就不摘了, 真是可惜。”秦诺忍不住埋怨。   陈玹低笑一声, 上前弯腰, 将落在回廊上的花瓣一一捡起, 然后走到栏杆边上, 将花瓣抛入水中。   他举动之间天然有一种风雅姿态,纵然不看面容,举手投足都让人心折。   眼看着银白的花瓣在水面上如一只只小船, 随风远去,秦诺将自己手中的莲花梗也抛了进去。   两人并肩站在回廊上,陈玹提醒道:“想要采摘千丝银莲插瓶的话,需要取水一方,以三钱天麻浸泡一夜,再添半两冰糖,之后将莲花插入,可以保两三日不凋。不过水需要六个时辰一换。”   懂得这么清楚?秦诺偏头看着他:“陛下爱好养花吗?”总觉得这个爱好跟眼前之人不太搭啊。   陈玹低笑了一声:“之前曾经养过一池, 这是亡妻生前最喜欢的花了。”   亡妻,是白望朔,方源的妹妹。   想到这个名字,秦诺忍不住盯着陈玹的面容。   月光笼罩着他,像是融化的纯银,薄薄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衬得他眼瞳深邃。   夕阳之下,湖水泛着幽深的光泽,随着微风,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的眼眸便如同这湖水一般幽深静谧,但眼眸深处的伤痕和怀念是骗不了人的。回想起之前霍幼绢关于白皇后死亡的推测,秦诺实在难以置信,眼前这个提起亡妻就充满悲伤的人,真的会……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陈玹察觉到了,低声问道:“灵女?”   秦诺收回视线,望向水面,“你一定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吧。”陈玹对白皇后的爱应该不作假,在南陈小朝廷的那些年,除了白皇后,他从未有过别的妃嫔。   这个话题对于初见面的两人来说,其实有些逾越了。但寂静的夜色之下,凉风习习,花香脉脉,渊色台的內侍都离得远远的,更衬托这一方小天地静谧清幽。   这样的环境,也许格外能让人敞开心怀。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也抵不过世事无常。”陈玹慨叹一声,弯腰从水面上也折了一支银莲花。   看着花瓣瞬息凋零殆尽,他低声道:“佛家传说,这种千丝银莲能引动亡者的意识,沟通两界,托梦传讯。她生前因为母亲早逝,在佛寺中居住了一段时日,最喜欢的就是将这种银莲花搁在床头,据说这样就能够梦到往生的母亲了。”   “她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试着将这些花搁在床头,却从未见她在梦中归来。”   陈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也许是少女那一瞬间的风姿,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当年在天龙寺内的时光。   青梅竹马的恋人,攀爬在栏杆边上采摘银莲的身影。   那段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   “陛下政务繁忙,心事牵挂,所谓的托梦,大概只有闲暇时候才能体会吧。”秦诺随意地安慰着。   “也许是吧。”陈玹声音低落,听起来仿佛夜空之下的梦呓。   “或者是因为记恨,谁让我杀了她呢。”   寂静的夜风缭绕在身边,秦诺突然感觉一种凉意漫上心头。   他转头看向陈玹,那张让人惊艳的脸上依然写满痴情忧伤。让他无比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岔子。   他突然不知道回答什么了。   对秦诺的震惊失神,陈玹低笑了一声,“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看我的眼神。”   真是个敏感的人!   秦诺无奈,勉强道:“曾经听过这样的传闻,但是,所谓谣言,智者不取……”话说了半截,看着陈玹冷静到冷酷的面容,突然感觉很无聊。   他索性放弃这种应付场面的虚伪客套,径直问道:“值得吗?”   “为了复国,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陈玹目光凝望远方。   “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她是我爱逾生命的珍宝,但是有些东西,却远比我的性命,还有她的生命都更加贵重。”   为了复国,这么对待自己心爱的结发之人,无论是白皇后,还是方源,还有众多南陈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和百姓。   秦诺不是古人,无法理解这种付出一切拼杀到绝路,把所有人带进毁灭的深渊,只为了一个陈旧目标的执念。   他沉下脸色:“所谓的贵重,说到底,只是你一人的贵重,只是你陈氏一族的贵重,而不是天下人的贵重,征战拼杀至最后一刻,不过是你一个人的自我满足。”   陈玹皱起眉头:“国祚传承,本就不易,灵女身在雪烈族,这些年来不也是披荆斩棘,付出无数心血,谋求部族复兴?”   “我雪烈族所求的复兴,是一族之复兴,也是一族之奋斗,从未让非我部族的百姓牵扯其中。”   “你陈氏一族整日里安享百姓民脂民膏,却毫无怜悯之心地带给他们战火和灾难。还有任意伤害珍重之人的忠诚和爱慕。忘恩负义的事情做尽,这样还觉得自己很崇高吗?”   对这种尖锐的指责,陈玹冷哼一声,一副你目光太短浅,无法与你沟通的模样。   这种态度,秦诺有些气愤上来,看着眼前的青年,鬼使神差,他突然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   “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哪怕出卖色相,也在所不惜吗?”   被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惊呆了,陈玹愣了片刻,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半响,他猛地抬手,打飞了某人色狼一样的动作,脸上浮现怒色:“你……”   “这样就受不了了?原来尊严在你的眼中,还是比复国更加重要吗?”秦诺冷笑着说道。   “灵女慎言!”他厉声道。   秦诺笑了笑,继续猛戳某人的小心肝。“听闻北朔的新君,在太子之时,就曾经发下,让南陈玉郎青衣侍酒的宏愿,陛下如今可愿意委屈自己?”   “陛下天人之色,世所罕见,只怕妲己褒姒都不能及。若肯侍奉枕席,也许国家兴灭就在浓情缠绵之间。”   陈玹骤然脸色发白,他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岛上躲避,就是因为刚才那一面。   回想起大殿里的见面,他一阵恶心。   第一次见到北朔的年轻皇帝,盯着他的那种惊艳与贪婪的眼神,让他忍无可忍。   再联系到面前灵女的话语,陈玹更加怒不可遏。亏得他有一个瞬间,还感觉眼前之人,风姿仪态与妻子有两分相似呢。   他转身拂袖而去。   秦诺却没有这么简单放过他,前冲一步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玹想要挣脱,却被秦诺反手一扭,直接扣住脉门。   陈玹又惊又怒,抬手反击,他自幼也跟白光曦姐弟一起修习武道,虽然并不精深,这些年经历战事,也没有搁下。   被他一掌横扫眼前,秦诺偏头闪过,却忘了自己还带着帷帽,轻纱承受不住气劲,被掀飞了去。   两人瞬时正面相对。   秦诺悚然一惊,但想起陈玹并没有见过自己,才冷静下来。   陈玹看清楚秦诺面容,内心确实没有任何波澜。天下佳丽,他见得多了,眼前女子容貌虽美,但蛮横无礼,在他心中已经跟那个纠缠不休的颜吉月划等号了,甚至更加让人厌烦。   “滚!”他低喝一声,想要击退秦诺。   秦诺却没这么容易放过他,瞅准空档欺身上前,直接狠狠一拳打在他腹部。   陈玹闷哼了一声,弯下腰,强忍着没有呼痛。   秦诺趁机拉住他,连拖带拽,直接将人拖到旁边凉亭里。   秦诺动作粗暴,之前因为容貌惊艳所带来的那一点儿怜惜之情,早就灰飞烟灭了。   将人按在了凉亭的石桌上。一手锁住他的挣扎,另一只手撑在他头边,用这种极具压迫力的姿势,秦诺居高临下盯着陈玹。   满是恶意地冷笑:“卖给北朔,还不如卖给我算了。至少我可以出比穆氏一族更好的价钱。”   “你……”陈玹被他气地直哆嗦。   这辈子从未有过这种屈辱的遭遇。甚至之前穆昆在大殿上,虽然目光充满欲念,但两人都是一国之君,平礼相对,言辞态度,都是客气的拉拢。   两只手都被对方握紧,扣在头顶,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更让他倍感憋屈。想要挣脱秦诺的钳制,偏偏对方手腕跟铁钳子一般,根本动弹不得。   看他还要挣扎。秦诺心情更加不爽快,抬手一拳狠狠打在陈玹脸颊旁边。   刺耳的碎石崩裂声音把陈玹吓了一跳,他视线偏移,盯着被某人一拳硬生生轰塌了半边的大理石桌,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灵女看着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柔弱少女,竟然是如此武道高手!   流亡北朔半年,本地女子也见过不少,蛮横霸道确实是远胜南陈闺秀,但这么生猛的还是第一次见。   陈玹一时间竟然呆住了,连挣扎都忘了。   两人僵持,居高临下盯着陈玹,秦诺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在这里将这家伙干掉怎么样?!   回想起这人之前的种种恶劣行迹,简直罄竹难书,投毒计划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杀害发妻,坑得方源痛不欲生;勾结北朔,劫掠昌龙观,害得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还有……   “你……想要杀我?为什么?”陈玹心中骇然,脱口问道。   秦诺一僵,被戳中心事的条件反射。   这个人,好灵敏的直觉!自己只是微动念头,竟然就被察觉杀意了。明明不是顶尖儿的武道高手,却拥有这种天然的触感。   陈玹盯着他,目光中有惊惧,更多的是疑惑,他真的完全想不透,明明无冤无仇的两人……   正犹豫不决着。突然身后远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兄。”   是任惊雷!   秦诺瞬间反应过来,他立刻松开手。   陈玹趁机挣脱开来。   他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少女,仿佛在看什么吃人的猛兽。 第200章 陈璃   陈璃从小岛另一侧走过来, 就看到陈玹呆呆站在回廊上,而回廊的尽头, 一个纯白无暇的身影正消失在远方。   似乎是个身量高挑的少女, 跑得好快啊!简直跟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三两下就消失在了花丛深处。   转头再看皇兄,浑身颤抖, 脸色发白, 一幅刚刚被人欺负过的模样。还有这满地狼藉的现场……   陈璃大惊:“皇兄, 怎么了?”   陈玹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摇摇头:“无事, 宴席要开始了, 回去吧。”   ***   宴席马上要开始了, 秦诺跟着大祭司等人一起进了大殿。   这一场宴会, 来的人比秦诺想象中更少,只有突毕族和他们雪烈族的高层,还有几个联盟的中等部族, 寥寥十几人,看来调解两族纷争,并不是一句空话。   在这些人之外,陈玹和陈璃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   行走在殿中的侍女,仿佛目光也情不自禁向着那对兄弟飘去。   陈璃目光扫过左侧,停驻了雪烈族灵女的脸上。   看不清楚容颜,但从衣着上,应该就是方才与皇兄在花园中起冲突的女子吧, 能将皇兄气成那个模样的,还真是少见。   实际上,能与他八哥起冲突的女子,本身就非常少见。   目光扫过对方白皙秀丽的下颌,莫名地,陈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被他盯着,秦诺一阵紧张,早知道今天的宴席还邀请了这货,他一定要找借口推辞的。如今来都来了,骤然离开反而引人怀疑。幸好在湖上巧遇之后,自己立刻换了一顶厚些的帷帽。再加上自己跟他上一次见面,已经差不多一年了,男孩子长得快,这一年里自己身材拔高了不少,应该认不出来吧。   又一次见到秦诺,陈玹脸色很不好看,却也没有发作,或者,真正让他脸色难看的,是坐在最中央的那个人。   北朔年轻的皇帝,目光时不时扫过对面,在陈玹的脸上停留。   那种惊艳的眼神,让秦诺瞬间明白之前为什么陈玹对自己的逼凌反应那么大了。   实际上,除了陈玹,穆昆的目光也不时扫过秦诺。雪烈族的灵女,也是灵秀绝顶,不过雪烈族是他要拉拢制衡突毕族的战力,不好太过放肆。而且灵女年龄尚小,可以慢慢筹谋。   被这种眼神看得窝火,酒只喝了一杯,陈玹就冷着脸起身告退了。   穆昆满心遗憾地挽留了两句,依然挡不住陈玹拂袖而去的身影。   陈玹身份特殊,就算流亡此地,手中还有两万的兵马,以及庞大的水师舰队。南部也有根据地,所以跟突毕族也只是盟友,无需太过看人脸色。   陈璃起身笑道:“皇兄身体不适,请陛下谅解。正事要紧,不如早些商议动兵方略,一应事务,我可代为转达。”   穆昆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个九皇子,倒是比那位南陈玉郎更加识情知趣,而且生得也极好,一双眼睛尤其勾人。   被同样的视线盯着,陈璃坦然自若,恍如未觉。   穆昆洒然一笑,“九殿下说的有道理,正事要紧。既然如此,朕就说一说两族纷争的调解方案。”   在所有人的关注下,穆昆身边的一个文臣上前,将皇帝的意思表述出来。   秦诺听着,神色渐渐凝重。   这个方案很简单,因为雪烈族已经占据了突毕族东边的大片土地和五六个城池,突毕族可以承认雪烈族为首的这些中小部族对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作为代价,需要雪烈族为首的联军,帮他们解决一个大患,就是南部攻伐的大周兵马。   目前,突毕族南部正打得如火如荼,大周的名将裴翎率领北军十万精锐,从昌龙观一路向北,攻城略地,虽然没有之前函谷关那样辉煌灿烂的胜利,但一步一个脚印的稳扎稳打,短短半年多时光,也已经攻略了不少土地。   也正是因为突毕族主力都被牵扯在南方战线,之前雪烈族他们的攻略才能如此顺利。   如今,突毕族要求,作为雪烈族获取土地的代价,由雪烈族的联军,南下支援,协助他们剿灭大周的入侵者。   秦诺突然感觉好笑。不用他开口,身边大祭司已经咳嗽了一声,温声道:“陛下的方案固然是极好的,只是经过之前一路东行逃亡,颠沛流离,再加上几次剧战,突毕族的勇士彪悍勇猛,我雪烈族和诸部族皆折损惨重啊。纵然想要继续开战,短时间内只怕有心无力啊。”   一声哭穷,旁边几个中等部族的首领也纷纷叫苦不迭。开玩笑,就是趁着南边大周打得狠,他们才顺利占据了这么多城池和土地,让他们去对付大周,岂不是“恩将仇报”?   对面突毕族的族长颜博脸上闪过怒色,之前这帮禽兽打他们突毕族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生猛,恨不得将东部最肥美的草场和水源都吞噬殆尽。   其中几个中小部族,还是他们突毕族原本的臣属,每年摇尾乞怜,讨要一些赏赐的,如今却忘恩负义,跟雪烈族这帮白虏勾结,翻身作乱起来。   要不是因为主力被牵制在南方,分身乏术,他早就将这些狗贼全部屠灭,岂容得他们在这里大放厥词跟自己谈条件。   比起这些散落的中小部族,南部的裴翎是更加头疼的大敌,战线一路推进,所以他们想出这一招驱虎吞狼,祸水东引,   “大祭司此言差矣,南部的大周兵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一旦你们在东部草原安定下来,只怕周贼的兵锋不久就要杀到……”颜博的一个臣子开了口。   ……   听着两个部族之间的扯皮。穆昆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百无聊赖地端起酒杯。他早就告诉过颜博,雪烈族不是傻子,大祭司狡猾如狐,不可能同意这种替别人作嫁衣裳的计划,偏偏颜博异想天开,还要试一试。   秦诺持续沉默着,目光扫过旁边的陈璃。   只是这样的调解,属于北朔部族之间的内政,何必让南陈之人在场呢?除非……   陈璃目光垂下,片刻之后,似乎也忍受不了这毫无意义的争执扯皮了,干脆起身道:“诸位大人何必争执,璃有一计,若是以南陈水师运送雪烈族勇士,从后方攻入大周境内,就算裴翎的兵马再精悍,只怕也要返回救援了。到时候,突毕族围困自解,而雪烈族的勇士,也不会又太大折损。围魏救赵,两族皆可得利。”   一时间,殿内一片沉寂。   秦诺变了脸色,这就是他之前最担心的事情。   他宁愿这支水师毁掉,也不能让他们落在北朔势力的手中,遥想前世,明朝年间,海边倭寇横行,抢掠地方。对沿海的百姓生计和国家安宁造成极大危害。这种抢掠最可恨的是来了就杀,杀完就抢,抢完就走,根本无法追击,甚至无法防备,祸患极大。   如果是南陈的精锐水师配上北朔的强悍精兵,造成的损失只怕要十倍于当年装备落后的倭寇。   穆昆露出欣赏之色,望向陈璃的目光更加灼热。   这原本就是他和朝臣制定的方案,只是因为颜博那蠢材得陇望蜀,想要更多地消耗雪烈族的实力,用完之后再一举剿灭。真当人家雪烈族是傻子吗?   这个九殿下,应该是猜到了自己的计划,所以径直提出了。确实是个人才。   不想浪费时间,穆昆径直开口道:“九殿下言之有理。之前突毕族去昌龙观走了一趟,所获财物数以万计,而据朕所知,大周东部还有无数港口城池,富饶丰沛,守卫却松懈,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后方遍地狼烟,那裴翎还能继续北上征伐吗?只怕大周朝廷之内都要将他召回了。”   皇帝开口,原本的争执立刻停下来。秦诺冷眼看去,周围几个中等部族的首领都露出深思之色。这个条件,显然在可以探讨的范围之内。   大祭司皱眉:“所谓围魏救赵,只是构思,倘若那裴翎一意孤行,北上攻略,难道我等要继续攻打大周北军不成?”   周围几个首领又犹豫起来。退兵只是推测,万一人家就是不退兵呢,他们岂不是白跑一场。北军精锐,他们可不想耗费自己的力量。   穆昆看着众人脸色,抛出最后一个诱饵。   “劫掠大周东部城池,所获财帛无可计数。若是大周退兵,突毕族可得安稳,而诸位可得土地和草场,还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若是大周不退兵,此事无可奈何,诸位可将劫掠而来的财宝,交于突毕族,作为赎买草场和土地的资金。”   周围的部族首领顿时露出意动之色。   这帮恶狼,果然是积习难改。秦诺暗暗冷笑,低咳了一声,开口道:“陛下明鉴,如今雪烈族所占据的,原本就是我族的地域疆土,不过是收复失地罢了。再者,雪烈族和诸位部族的勇士,马上功夫还算精悍,若论水战,只怕……”   一旁陈璃笑道:“灵女无需担心,南陈巨船,水上行驶宛如平地,可跑马奔腾无碍。”   秦诺不说话了,垂下视线,他确实没有认出自己来。放心的同时,也满心诧异,陈璃这种积极的态度……简直,这小子有这么狼心狗肺,恨不得对大周杀之而后快吗?   陈璃站起身来,笑道:“我南陈与大周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能削弱其势力,任何手段,都乐见其成。而且诸位放心,以我对裴翎的了解,如果东部受灾太重,必会退兵。”   大祭司和周围众人交换着视线,最终,年迈的老人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非是我们几家所能决定。”   雪烈族的联军,还有几个小部族没有受邀请。以这个借口,先拖延两日,回去慢慢商议。   穆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也并未发作,淡然吩咐了一句:“明日的这个时候,朕在宫中等候大祭司的佳音。”   之后便是宴席欢庆的时间了。舞姬鱼贯而入,穿着华丽的舞衣,抖动手腕和脚踝的金铃铛,侍女将各色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   一场表面其乐融融,实则各怀鬼胎的宴席持续着,无论雪烈族还是突毕族,几乎都心事重重,反复计算推敲着,如何能够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宴席上真正松快惬意的,可能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了。   酒宴进行到一半,穆昆来到陈璃身边。   陈璃有些意外,起身相迎。   穆昆笑问道:“九殿下来我北朔,可住得习惯?”对看得入眼的美人,他从太子时期,就很能放下身段。   “蒙陛下关心,北朔风土人情别有韵味,族民热情好客,让人宾至如归。”陈璃笑道。   “哈哈,是朕问得突兀,听闻九殿下少年时候,在北疆生活多年,这样想来,对我北朔应该不陌生才对。”   “当然不陌生。”陈璃目光转向穆昆身后,笑道:“康塔将军,好久不见了。”   穆昆转头看向身边一位侍奉的大将。   年迈的将领笑道,“果然有印象的。那时候九殿下还是裴翎的亲卫,跟随季将军一起参加议和会谈,真是少年英才。只是不过短短数年,世事多变,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   穆昆笑得意味深长:“这样说来,九殿下跟我们北朔的缘分,也算是源远流长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逐渐走出了宴客的大厅。   穆昆对着陈璃低声笑语。   陈璃含笑应对着,语调亲近而又不失礼。行至门口,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穆昆哈哈大笑,满面欢喜。   秦诺在后面冷眼看着。   任惊雷有多么讨人欢喜,他心知肚明。只是,穆昆在某方面狼藉的名声,还有他落在陈璃脸上的眼神……   亏得陈璃毫不介意。   这方面,陈玹放不下身段,他倒是很能放得开啊! 第201章 阴谋   夜幕之下的, 温柔如水般的月光洒落在庭院绮丽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间。   四周的侍从极有眼色地退避下去, 白石铺就的小道上, 只有穆昆和陈璃两人。   微微落后半步,陈璃跟在穆昆身边,一路谈笑风生。   顿了顿, 陈璃突然开口道:“陛下所谋划之事, 应该不只为了调停两族纷争吧。”   “哦, 九殿下莫非认为, 此事还有什么后续的阴谋?”穆昆停下脚步, 转头看着身边俊秀的青年。   直接称呼自己的布局为阴谋, 这北朔的皇帝陛下……如果不是某个方面太过声名狼藉, 倒也是个值得交陪的人物。陈璃笑道:“阴谋称不上, 只是容璃僭越,猜测一下陛下的心思。”   “自从函谷关一战之后,王庭实力大损, 半年多来,草原之上诸多部族纷争渐起,偏偏又有天兴山地火爆发一事,赤地千里,损耗民生,大大加剧了部族之间的冲突。”   “这些过度充沛的精力和英勇的战士,与其让他们无端消耗在内乱中,甚至有可能让战火燃烧到王庭的头上, 那么,最方便的法子,便是找一个发泄口。”   “南方的大周,无比富饶,又是世仇,正是吸引北朔所有部落和骑兵目光的最佳选择。可是,中间隔着函谷关,还有庞大的山脉阻断,南下征伐一次,北朔都需劳师动众。此时此刻,王庭号召诸部族共同出兵,南下征伐,只怕大多数部族顾惜自己的实力,都会裹足不前。”   “但是,若有我南陈的帮助,就不一样了。通过云霄舸快船运输,北朔的精锐骑兵可以抵达南部的任何一个港口,甚至沿江深入内陆地区。”   “这也是陛下召开这次南澜城会盟的真实目标。”陈璃凝望着穆昆,侃侃而谈。   谁能来料想,在刚刚经历了函谷关大败之后,新登基的皇帝,就已经筹谋起第二次的南征了呢。调解突毕族和雪烈族的纷争,祭天祈福,固然是目标,但真正的目标还是在于组织这次大战。   此时的穆氏王庭,威望大减,想要振臂一呼,各部族响应,一起南下征伐,只怕号召力不足。但是肉眼看到的成功就不一样了。等到这一次雪烈族联军带回丰沛的珠宝和巨额的财富,他们还会不心动吗?   这份机敏通达,让穆昆不得不赞叹了,他目光闪亮:“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是九殿下这般的人了。”   “没错,这只是一个开始,朕要尽快削弱南部大周的实力。为将来的战争打下基础……”穆昆沉声说着。   只怕需要削弱的不仅是大周的势力,还有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吧。陈璃心知肚明,却没有说破。就算乘坐南陈的战船,出兵征伐的队伍,也不可能没有损耗。   穆昆的布局,可谓一招多得,既能损耗大周一方的实力,又能削弱拉拢这些部族,还能为北朔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   “函谷关一战的详情,想必九殿下也听说过吧。”穆昆忧郁地开了口。   “那是让人胆颤心惊的一战,我北朔的铁骑从来不惧怕任何对手,却在那一战里折戟沉沙,连身经百战的父皇都身亡,还有万里城内无数精锐骑兵。他们都是我王庭最强悍的战士,竟然连刀枪都来不及拔出,就相继坠入死亡的深渊。这样恐怖的战争方式。”   “可笑这些南部地带的愚蠢部落,竟然还在为了一块草地,一脉水源拼杀到你死我活,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穆昆的眼神中满是凝重之色。   “听闻九殿下曾经在大周朝中任职,对这些变化,应该比朕更加清醒才对。”   陈璃微带苦涩地笑了笑:“自从大周那位新登基的皇帝成立格物司,这些年军中变革极大,各类襄助军事的新玩意儿层出不穷。”   穆昆慨叹一声:“而这位年轻的皇帝,今年才只有十六岁吧。比朕,还有你的皇兄都更加年轻。”   天时更易,如今天下间顶尖儿的三大势力,执掌皇权的都是年轻人。穆昆和陈玹,二十几岁的皇帝,已经极为年轻了,而大周那位,竟然更胜一筹。   “按照这个年龄推算,他至少还有四五十年的皇位可坐。”穆昆笑出声来,“朕可不想,有生之年变成南朝的俘虏啊。”   “大周是你我两朝共同的敌人,所以只有携手并肩,才可共御强敌。”穆昆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极为冷彻。他指出的,是残酷的现实。   “待到平定大周的土地,我北朔愿意与南陈划江而治。”穆昆继续道。   看到身边的陈璃不置可否,他洒然一笑。   “之前骤见贵国主君,天人之色,确实有所失态,朕原意赔礼道歉。这份歉意请九殿下代为转达。”他爱慕美色,但从来不会因为美色,耽误正事。   “若是贵国主君还不放心,朕有一同母所出之妹,可与你的皇兄联姻,两国交好。”穆昆真心实意说道。这个计划要成功,少不了南陈的襄助。这个时候的拉拢,他不惜代价。   “朕虽然爱慕美人,但并不爱强人所难。”穆昆微笑着盯着眼前俊秀的青年。   他确实不喜欢强迫。反正利益交换,总是能让人乖乖躺到床上去。   眼前之人他非常欣赏,无论言谈举止,还有这份灵敏机变。相信他会看清楚,哪一条道路是最适宜于他们南陈的。   与突毕族合作,哪里比得上直接与穆氏王庭合作来的爽快呢?   陈璃垂下视线,低声道:“陛下所言,确实极有道理,我会同皇兄仔细商议的。”   *****   宴席并没有持续很久。月上中天,穆昆返回寝殿歇息,诸多势力也纷纷告辞而去。   陈璃返回渊色台南部的南陈别馆。   自从他们北上之后,突毕族的招待倒是颇为热切,将南部一处行宫划归了他们兄弟居住,连同城外的一处开阔营地和码头,一并给予他们收纳兵马和战船。   回了宫内,侍从都是南陈带来的人,上前服侍着陈璃脱下外头的衣裳,换了一身松散闲适的长衫,来到陈玹房内。   明亮的灯光之下,陈玹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奏折。   “是温大人又有消息送来了?”陈璃问道。   在突毕族安定下来不久,陈玹就命温缈乘坐小船南下返回南部六郡了。他们停驻在遥远的北朔,南方不能没有主持大局的人。   陈玹点点头,神色郁郁。   这半年多来,南部的情势果然如预料中的一样,大周兵马的攻势并不算酷烈,但南部的诸多郡县,还是相继陷落,回到了大周的统治之下。   实际上在建邺城陷落之后,他们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对这些首鼠两端的城池和世家,这一次,大周的态度极为宽和,并没有追究他们叛乱的罪责,反而多有安抚,这让更多观望中的郡县在兵临城下之后,选择了开城投降。半年多功夫,战线又回到了南部六郡的边沿线上。   南部六郡跟其他的郡县不同,这些地方长年控制在南陈手中,对南陈的归属感和忠诚度自然不同于其他郡县。只是南部六郡民生凋敝,不可能再支撑长年累月的战事了。如今温缈处理朝中大事,以他的才华,也不免捉襟见肘。   陈璃拿起奏折翻阅了一遍,幸而大周一方忙着安抚地方世家,收拢这一战的后续事务,尚未来得及对南部六郡动手。   只可恨,北朔在函谷关一战败得那么惨,不然两国战火延绵,才是他们南陈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   陈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问道:“之后宴席上,北朔一方又说了什么事情吗?”   陈璃收敛心神,将之前渊色台内穆昆一方提议的由他们运送兵马,劫掠大周南部港口的建议说了出来。   又是打劫!   陈玹冷笑,“这是真将我们当做脚夫船夫一般看待吗?”   陈璃低笑了一声:“这帮北朔之人,不就是横行天下的劫匪吗?打到哪里不是将珍宝财富美人工匠收拾收拾,一窝卷走。”   气愤之后,陈玹凝神思索,立刻道:“如此行事,除了我南陈水师白辛苦一场,突毕族所获也寥寥,以颜博之性情,如何肯依?”   “臣弟正想跟皇兄商议此事,今晚我想暗中去突毕族走一趟,问问颜博的意思。”   陈玹点点头:“也好。”   沉默片刻,陈玹又问道:“此外还说了什么?”   陈璃避开陈玹询问的目光,低头笑道:“其他的……没有了。”   返回自己房内,陈璃坐在桌案之前,盯着那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火。   直到了半夜,他突然起身,将灯火熄灭,趁着夜色的掩映,快步出了行宫。 第202章 双面   南澜城北部的王宫之内, 颜博跟几个重臣汇聚一堂。   回到了自家地盘,颜博终于不再掩饰脸上的怒意:“这算什么调解, 我突毕族缺那点儿金银珠宝吗?什么围魏救赵,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突毕族本就富裕,劫掠昌龙观又发了大财。根本不在乎那些金银珠宝。而且要珠宝,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抢, 用得着雪烈族替他们动手吗?   “要将西南部的草场和土地出让给雪烈族这种居心叵测的白虏狗贼, 本王宁愿送给南部的大周兵马。”颜博咬牙切齿。   宁与外贼, 不与家奴!   之前穆昆提出两族议和, 颜博的理想条件就是祸水东引, 让雪烈族直接去对付南部的大周兵马。   雪烈族当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如果穆氏王庭和他们联合施压, 雪烈族就算不想去, 也只能去了。等他们两败俱伤, 大周兵马败退,而雪烈族联军损兵折将之后,还不是任他捏扁揉圆。   可穆昆却完全没有联合施压的打算, 反而在言谈中多雪烈族多有回护。   明明两族已经议亲,之前的秘密会谈,他已经答应迎娶自己的女儿为皇后,可在决定部族兴衰的大事上,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人齿冷心寒。   难不成他以为一个皇后的名分,就足以安抚突毕族了吗?   几个臣僚也脸色沉暗:“只怕王庭对我突毕族戒心极高,王爷不得不防。”   “王庭对我等的戒心,多年有之, 本王还不太担心,只是雪烈族的这帮杂碎,看着实在碍眼,尤其那个灵女,极为碍事。”   一个臣僚忧虑道:“听说陛下对灵女颇为热切,数次派人赠送礼品,似乎很有提亲的打算。”   另一个臣子从政治角度分析:“只怕也有拉拢雪烈族的意思。雪烈族如今势力方兴未艾,族人却又善战,正是一柄极好的刀。”   颜博脸上又闪过一丝怒色,灵女身上是有爵位的,甚至尊贵神圣之处,还在皇后之上。如果灵女跟皇帝联姻,自家女儿这个皇后当得有什么意思?   其中左丞古彷眼珠子一转,突然躬身道:“王爷何须为此忧虑,属下有一计,釜底抽薪,可解雪烈族之患。”   颜博大喜,问道:“如何行事?”   “王爷忘了,之前双方议定的方案,是让雪烈族搭乘南陈的船只南下,这帮蛮夷之辈不通水性,而且海上风浪又大,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难免不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这……”颜博眼珠一转,“确实是一条好计策,但是如此行事,南陈之人会同意吗?”   陈氏兄弟只是暂时依附他们,人家手里头有兵有船,并非一味听从他们摆布的傀儡。让他们当刀子,对付雪烈族联军,他们也不是傻子,此举受益者是突毕族,他们平白辛苦一场,却要大大得罪穆氏皇族,当然不会乐意。   而且船毁人亡,对南陈这支水师舰队,颜博也深感不舍。跟南陈的水师接触这么久了,他已经发现,这些船不是单纯的抢过来就能用的。那些该死的大船,竟然都是机关船,其驱动操纵都是一门复杂的学问,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学会。所以只能照顾着南陈之人的面子,将他们奉为上宾。   “大人不必忧虑,南陈还想着依靠咱们的勇士帮助复国,不可能撕破脸皮,不如试探一番。”   正说着,门外侍从一溜小跑进了内殿,凑到颜博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颜博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笑道:“来得巧,也来得好!快请进来。”   侍从奔了出去,不多时,一个年轻高挑的身影缓步进了大殿。虽只孑然一身,却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风华。   行至殿中,陈璃躬身行礼,开门见山笑道:“酒宴之后,便知王爷要与我等共商大事,陈璃不请自来,让王爷见笑了。”   这个九殿下,简直爽快地让人惊讶。   颜博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古彷咳嗽一声,开口道:“正有要事,想与九殿下还有贵主商议。”   然后,他将之前提出的计划说了出来。   陈璃含笑听着:“王爷的计划,确实干净利落,除掉雪烈族的主力,从此一劳永逸,边境少了一大祸患。只是我南陈行此大事,有何利益吗?”   果然谈到了这一环。   古彷笑道:“你我两族交情非比寻常,这次一战,我族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也能竭尽全力,帮助贵国光复国土。”   “突毕族的友谊,自然是珍贵的收获,但是……我南陈水师运送雪烈族南下,也算与其短暂结盟,如此坑害盟友,只怕我南陈将来千夫所指啊。皇兄素来注重名声,只怕不会同意此等计谋。”   颜博心头犹豫:“这……”   陈璃察言观色,笑道:“对此,我倒是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道王爷是否愿意。”   “什么法子?”   “贵部族不好公然出手剿灭雪烈族,不外乎是因为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但若是雪烈族抢掠突毕族的港口,甚至意图攻击皇帝御驾呢?将这帮恶狼明正典刑,是天然正义,就算皇族,也不好说什么。”   颜博眼睛眯起:“九殿下的意思是……”   “到了大海之上,不辨南北,不分东西,我南陈战场带着雪烈族的勇士在海上走一圈,然后将他们带到一处港口,他们按照计划入城袭击劫掠……”陈璃耸耸肩,   “到时候贵部族大可以说这帮雪烈族之人居心叵测,暗中偷袭突毕族城池,而我南陈之人被这些狼心狗肺之徒在海上挟持,不得不调转方向,也是情有可原。”   颜博眼珠乱转,“这个计划……”听起来确实比刚才古彷提出的要更加精细。   南陈之人毕竟不是他的属下,不可能为他打生打死却捞不到任何直接的好处,这个折中的法子,已经是最有利于他们的计划了。   在殿中诸人思考的功夫,陈璃悠悠笑道:“久闻雪烈族之人战力强悍,甚至一时间伤了南澜城内前来的贵人也是有的。这样将雪烈族全部屠灭,也是顺理成章的。”   颜博脸色终于变了,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陈璃话说得隐晦,但内中却隐含着一层深意。   什么叫南澜城内的贵人?南澜城内,如今最贵的贵人不就是皇帝陛下吗?   陈璃悠悠说着:“王爷有没有想过,无论我们以何种方法,何种手段,灭掉雪烈族,就算布局天衣无缝,堵上天下悠悠众口,只是,陛下会不明白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是王爷您吗?”   “终究穆氏皇族所忌惮者,乃是贵部族,而非我千里之外的南陈之人啊。”陈璃从容分辩道。   最后摇头叹息了一句:“穆氏皇族在函谷关经历惨败,实力大损,也难怪对贵部族的忌惮之心更胜。”   颜博沉着脸色:“九殿下难道不知吾女吉月将嫁入王庭为后?”   “哎呀,是我失言了,王爷勿怪。”陈璃洒然一笑,躬身赔礼。   这种话题,自然是点到为止。陈璃继续笑道:“如何行事,还要贵部族内部从长计议。在下先告退,静候佳音。”   陈璃躬身行礼,趁着夜色的掩映,离开了宫殿。   留下殿内的颜博,目光闪烁不定。   之前陈璃暗示的,借雪烈族之手,除去穆昆……行刺北朔的皇帝,这种计划,在半年之前,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现在嘛……颜博自诩部族势力强盛,远超那一帮土鳖,不说跟穆氏皇族分庭抗礼,也足以傲视一方了。尤其王庭经历函谷关的惨败,引以为傲的最精锐骑兵生生折了一大半。对王庭的敬畏之心,又少了三分……   *******   在漆黑夜幕的掩映下,陈璃的身影飞快地穿过街道小巷,确定身后没有任何人跟踪。在城内绕了一大圈,他又一路向北,不久就抵达一处华美的宫殿群。   这里是突毕族招待外族使节来宾的地方,参加会盟朝见的部族都居住在这里。   陈璃的身影穿梭在这一片亭台楼阁间,不久,在一处显得格外荒凉陈旧的别院中停了下来。   陈璃打量着四周荒草丛生的庭院,暗暗摇头,颜博还真是小家子气,将雪烈族安排在这么破旧的地方,只会凸显自己心胸狭隘,而且方便了他们隐秘行事。   陈璃在树下略微调息,待急促的心跳渐渐平息,才抬脚进了院内。   听到南陈九殿下秘密来访的消息时候。秦诺一开始有些发愣。   不用大祭司催促,他迅速更换衣裳,戴上帷帽,进了正厅。之前宴席之上已经见过,陈璃并没有认出他来,说明自己的改装还是挺完美的。   那个熟悉的年轻人正站在正厅之内,坦然自若地望着厅内略显简陋的陈设。   看到秦诺进来,他躬身行礼,眉眼带笑:“灵女殿下。”   秦诺颔首回礼,问道:“夜深人静,九殿下却乘风而至,不知有何指教?”   陈璃开门见山:“贵部族有灭族之祸,璃前来示警。”   旁边大祭司皱起眉头,“九殿下何以危言耸听?”   不等陈璃回答,秦诺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突毕族好狠的心肠啊,是想要借着贵国水师,将我等葬身大海吗?”   “灵女殿下果然聪慧非常。”陈璃心悦诚服地道。   秦诺笑而不语。突毕族果然贪婪。只是南陈之人又不是傻子,白白替他当刀子使,却收不到分毫好处,反而惹来穆氏皇族忌恨。这不,人家陈璃就上门反手将人卖掉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突毕族坐拥富饶之地,这些年顺风水水惯了,便小看天下英豪。这半年多来南部战线节节败退,却丝毫不知悔改。”大祭司笑道,抚摸胡须。   苏萝尔奉上茶水,躬身告退。   大堂之内,秦诺和大祭司,还有陈璃分主宾落座。   “颜博之计,确实简陋,不过在下倒是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更合理的法子。”陈璃抚摸着茶杯,笑道。   然后将之前自己在王宫中的对话,向两人说明。   大祭司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如果说之前颜博想要借助南陈水师解决他们,是痴心妄想的话,那么接下来陈璃的这个计划,显然更狠毒,也更有效率。   栽赃他们抢掠突毕族城池,甚至谋害御驾……这样就算突毕族将雪烈族覆灭,明面上穆氏王庭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既然九殿下为颜博献上如此妙计,又为何要前来我雪烈族通风报信呢?”秦诺悠然问道。   陈璃笑了笑:“在说明之前,请容璃放肆问一句,灵女认为,北朔将来的天下,是如何情形?”   “中央王庭衰弱,再难压制四方部族,又有天灾激化矛盾,只怕我北朔天下,狼烟四起啊。”秦诺满脸忧国忧民。   “灵女果然爽快。”陈璃眼中闪过赞叹之色,本来以为,自己问得直接,灵女会先拿一些天下太平,虽有波折终究能够荡平之类的套话来搪塞自己。想不到开口就直奔主题了。雪烈族的人,还真是直爽的让人舒坦。   陈璃笑道:“各地狼烟四起,野心勃勃之辈逐渐脱离王庭的控制,乱世到来,正是强者出头的大好时机。雪烈族近年来复兴在即,兵强马壮,战士精锐,将来北朔南部,必是贵部族的天下。”   “我南陈之人远道而来,与北朔各部族交好,是为了结盟,一个强盛的盟友,才是最好的选择。”   “多谢九殿下如此看好我族。”大祭司抚摸着胡须,笑道,“只是,如今穆氏王庭实力犹存,而突毕族富裕强盛,理应是更好的选择吧?”相较于这两个庞然大物,雪烈族虽然生机勃勃,但要说强盛,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北朔的草原上,斗争残酷,多少看着欣欣向荣的部族,说不定一转眼就在合纵连横的复杂局势中被灭掉了。   “突毕族这位盟友,我南陈已经领教过了。其禀性见识,实在……”陈璃摇头,“目光短浅,只在鼻端三寸之地。得我南陈水师相助,日日所谋算者,不外乎南下城池,多劫掠些珍宝美人。而且朝令夕改,毫无信义,皇兄也深为失望。我南陈势弱,如今所能凭借者少,但皇兄复国之念从未有一刻搁下,哪怕山穷水尽,也要拼杀出一条活路,便如贵部族之前选择的道路。”   “所以,我们更渴望有一个重信义,讲规矩,愿意并肩而行的盟友。”   “听闻多年之前,雪烈族纵横草原之上,所向披靡,连南部大周都难以抵御。往昔的荣光,难道大祭司有生之年,不想重新看到?”   “天下间,一个国家,或者一个部族,衰败和兴旺,总是无比艰难,我南陈和雪烈族在这方面都深有体会,如今也愿意与雪烈族并肩而行,重回昔日的荣耀顶峰。”   平心而论,陈璃的话语,非常有煽动性,只要看大祭司瞬间被触动的表情就知道了。   秦诺却更加冷静,问道:“那么穆氏王庭呢?之前宴席之上,九殿下与皇上相谈甚欢吧。”   陈璃苦笑一声:“不怕灵女和大祭司笑话,今次来此,也是因为并无别的选择了。穆氏王庭,之前酒宴之上,穆昆小儿盯着我王兄的目光,想必两位也已经看到了。王兄心高气傲,岂能受这种折辱?”   呃……看来被自己欺负的详细过程,陈玹没有告诉陈璃。秦诺悄悄想着,偷偷松了一口气。   大祭司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冷静下来:“九殿下冒昧前来,不怕我等将消息告知穆氏王庭?”   南陈不想接王庭的橄榄枝,并不代表雪烈族不想接。   近日穆氏王庭频繁对雪烈族示好,单看此次调解两边纷争,穆昆表面上是联姻突毕族,但选择的调解手段,明显是偏向雪烈族的。   大树之下好乘凉,这种情况下雪烈族接受穆昆的示好,更加利于之后的复兴之路。   陈璃低笑了一声,“久闻雪烈族之人,最重信义,又性情高傲,陈璃前来示警,虽是私心,也是帮助贵部族逃脱劫难,岂会恩将仇报?”   “而且以大祭司之智,当看出,穆氏王庭对雪烈族的拉拢,不外乎是想要多一把刀。”函谷关一战,王庭骑兵折损惨重,遍看草原诸部族,有如此精悍骑兵者寥寥无几,而雪烈族是其中之一,也难怪王庭拉拢了。   “穆氏王庭当年对雪烈族的压迫,虽不及突毕族残酷,但也占据了西部大片土地,更将雪烈族几十万子民贬斥为奴隶,任意贩卖,难道在大祭司的心中,对穆氏皇族没有任何怨恨吗?”   陈璃继续说着:“如今诸方势力,穆氏皇族,突毕族皆为强大的部族,而我南陈之人和贵部族弱小。弱者之间,若不能联合起来,只会变成任人鱼肉的盘中餐,逐一蚕食。”   大祭司神色不动:“弱肉强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贯风气,这些年我部族之内,还有不少年轻人投效王庭效力。”   陈璃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仇人太多太强大,只能择一缓颊,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有挑拨仇人相斗,坐山观虎斗的机会。大祭司愿意放过吗?”   “在仇人的手里讨生活,为仇人卖命,岂能比得上自己当家作主痛快?雪烈族奋斗几十年,无数勇士前仆后继,难道就是为了谋求一个跪在穆氏王庭阶前当奴才的位置?”   被这句话说到了心坎儿上。盯着陈璃,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赞叹,“我那个蠢笨孙儿,若能有九殿下一半的灵慧,便不必当穆氏王庭的走狗了。”   旁边秦诺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有将这句话当真。黎千钧这些年轻人去穆氏王庭效力打拼,想必也是大祭司所乐见的。至少能在明面上释出善意,表示雪烈族对王庭并无怨念。也为雪烈族的崛起争取了时间和空间。   双方立场确定,秦诺立刻开口:“那么九殿下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上策吗,当然是请大祭司和灵女殿下即刻入宫,求见陛下,然后将突毕族的一众阴谋诡计揭穿。不费吹灰之力,可解此局。”陈璃故意笑道。   大祭司哈哈两声:“九殿下就不要开玩笑了。无凭无据,先不说陛下是否肯相信我等,就算陛下信了,如此局面,岂不是回到了渊色台共议之前,双方之间矛盾依然无可调和。”   秦诺开口道:“而且有千日做贼的,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突毕族对我们虎视眈眈,此计不成,将来必然还要再生事端,如何利用此番阴谋,反将一军,永绝后患,才是正理。”   陈璃含笑听着:“既然灵女和大祭司有此决心,那么……” 第203章 乱局   这一场见面, 足足持续了小半个夜晚。   双方终于敲定了合作的细节和步骤。   离别在即,陈璃站起身来, 突然躬身行礼, 苦笑道:“灵女,大祭司,今次陈璃上门, 还有一点儿私心。在下武脉受损, 丹田碎裂, 听闻贵部族的灵石对治疗内伤通贯经脉有奇效, 所以想要厚颜求取一块。”   大祭司惊讶, 伸出手来, 陈璃乖乖将手腕伸出。   按在脉门上, 略一诊治, 大祭司不禁变色,盯着陈璃:“你……”   他一试便知,陈璃是被人用重手法直接碎了丹田, 虽然事后也用各类天材地宝修补,也只恢复了三成左右,而且这种恢复极不稳定。以常理来讲,此时的他运转功体,必会经脉剧痛,生不如死。大祭司刚才试探他脉门,发现跃动急速,正是刚刚动用真气的后遗症, 此时他应该全身抽痛,难以忍受,却一直谈笑自如,才思敏捷。饶是大祭司见多识广,也为之震惊。   对经脉中的伤,灵石确实有奇效,虽然无法修补他的丹田,但滋养经脉,可以让他行功的时候不至于如此痛苦。问题是,他们部族的灵石,都是储存在神殿的,随着天兴山的爆发而……   见大祭司犹豫,陈璃苦笑:“在下也知灵石珍贵,厚颜求取,有些失礼。只是身为武道中人,总是舍不下这一身功体。”   不等大祭司回答,秦诺开了口:“灵石为我族至宝,所存不多,九殿下对我部族有大恩,就送你一块为谢礼。只是灵石存于后方,需要返回绛城取,九殿下请略待几日。”   陈璃垂下视线,笑道:“那就多谢灵女殿下了。”   从厅内出来,天色浓黑,宛如化不开的墨砚,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夜色的掩映下,陈璃出了大堂。   他一身纯黑色武士服将身形勾勒地挺拔俊秀,整个人仿佛要融入到这一片黑暗之中了,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夺目,灿若星辰。   秦诺盯着他的身影,在大周的京城,那些年里,他也经常这样一身黑衣,纵横穿梭在熟悉的街道中吧。   陈璃心有所感,抬起头,立时对上灵女的目光。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位灵女,自己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他记性好得出奇,过目不忘,按理说不可能不记得才对。   “不知灵女……”陈璃忍不住脱口而出。   秦诺被他看得一阵心跳加快,冷声问道:“怎么了?”   “呃,多谢了。”陈璃瞬间醒悟过来,挥开那莫名的情绪,收回视线,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好出众的年轻人!”待陈璃走远,大祭司长叹一声。智谋口才皆是不俗,还有那份坚忍。   “是啊。”秦诺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平心而论,秦诺对陈璃是真有几分佩服的,在大周搅风搅雨折腾了多少事儿出来,如今到了北朔,凭他一人还要继续搅动风云汇聚。   若不是好巧不巧撞到自己手心里,这一次,只怕真要以他一人之力,将整个南澜城搅动的天翻地覆,说不定整个北朔的历史,都要因此改写。   陈璃的目标,说的漂亮,对和雪烈族结盟或许也有几分真心。   肉眼可见的,雪烈族的复兴是无可抵挡了,雪中送炭的情谊,总比锦上添花要来得贵重,而且雪烈族的风气看重信义,怎么说都不可能比突毕族胃口更大了。   不过秦诺也看出,另一重隐含的意思,陈氏兄弟是想要离开北朔了。   以前他们以为能够凭借北朔来牵制大周的攻伐,但是形势剧变,先是函谷关一役,穆氏皇族的实力被大幅度削弱,北朔内斗浮上台面,紧接着又是天兴山爆发,这种高强度的天灾,影响了整个北朔的南部地区,伤筋动骨。   经过这两大打击,北朔短时间内没有了南下之力。陈氏兄弟继续在这里蹉跎时光也是白费功夫。还不如回到南蛮,重新经营呢。   “灵女,之前他提出的计划……”大祭司问道。   秦诺笑了笑:“就依照他的意思办吧。”反正开始的目标是一样的,让南澜城乱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仅要让南澜城乱起来,更要将陈氏兄弟留下,绝不会允许他们在从自己手里溜走了。   ****   天边泛起白蒙蒙的光亮。   陈璃终于赶在时限之前返回了南陈驻地,庭院中一片寂静,众人都还在安睡当中。值夜的侍卫也不免松散了起来。   陈璃轻车熟路返回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总算一路平安,他松了一口气,感受着体内经脉刺痛的感觉。以后还是少运动功体,这滋味实在让人吃不消啊。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正想着趁最后的时间躺下歇息一会儿。跨进寝室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在他看到房间里的那个人之后。   陈玹正坐在他床头,盯着桌上那盏没有点亮的油灯出神。黑暗的房间里,他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整个人透着一股冷寂。   陈璃很快压下惊慌的心情,缓步上前:“皇兄,怎么不去歇息?”   “跟突毕族的谈判,需要这么久时间吗?”陈玹坐在榻上,垂着视线问道。   “皇兄……”陈璃沉默了。   房间里一片宁静,片刻之后,陈璃来到陈玹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皇兄,臣弟先去了突毕族,比起穆氏王庭的调解,他们另有打算……”陈璃缓缓将自己跟颜博之间的对谈说出,顿了顿,又说道,“之后臣弟又去了雪烈族一趟,将计划告知了他们……”   “你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陈玹冷静地问道。   陈璃不说话了,他双手按在陈玹的膝上,低着头。   陈玹苦笑:“我知道,你是为了他。”   陈璃身形一颤,咬着唇:“皇兄,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他教养你十多年,还将你教地这么好,你若真能放下,才是忘恩负义。”   “如今这世上也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有我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已经够了,你能秉持本心,最好不过。”   陈璃猛地抬起头,急促道:“皇兄!”   陈玹苦笑一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别说什么迫不得已了,之前那雪烈族灵女骂我的话,一分也没有错。既然做了,何必抵赖呢。”   “皇兄都是为了陈氏一脉的国祚。”陈璃急切地说着。   陈玹抬手止住他的话语,道:“我能看得开,也能受得住。我只是希望你珍惜自己,这世上的亲人,我只剩下你一个了。若连你也离我而去,这条路,我怕自己真的要撑不住了。”   陈璃低下头,将脸埋在兄长的膝盖上,闷闷地说着:“皇兄不必担心,能将这一次还了,我就能够放下了。”   他这样多方奔走,四面行骗,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为了偿还欠着那个人的。   为了他一条命,裴翎交出权柄,声望大损,无论朝堂还是军中,都受到压制。但如果能在短时间内攻陷突毕族,扫荡大片的疆域,立下如此功勋,想必声望和权势都能再一次恢复了吧。   他故意帮助雪烈族这种弱者,就是为了让南澜城变天。自古以来,弱者想要上位,杀戮和打压都是少不了的,等这片疆域大乱的时机,就是裴翎率军北上,一举攻陷南澜城的时候。到时候什么突毕族,穆氏皇族,都不在话下。   “而且,臣弟这一次谋算,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陈璃收敛情绪,笑着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计划。   这是一个釜底抽薪的计划。   将雪烈族的人运送到南澜城,然后趁着他们打起来的时机,他们要干一票大的。   宇文彻的藏金眼看是没有指望了,少了这笔钱,回到南方也举步维艰。那么现成的有一笔横财,正等着他们下手。   突毕族从昌龙观劫掠来的财货,都存放在南澜城东部的港口里,没来得及动用。   实际上,这笔财物,论数量,远在宇文彻的藏金之上。   “皇兄,带着这笔钱,咱们回家去吧。”陈璃低声说着。   陈玹眸中闪过深思。趁着这帮蛮夷自己打起来的功夫,以快船将这笔财货劫走,然后南下返程。   函谷关一场惨败,北朔内部争斗纷纷浮上水面,只怕短时间内没有什么实力南下了。而突毕族过分贪婪,对水师觊觎之心日渐明显。与其待在这里任人鱼肉,反而不如痛快返回南方算了。南方诸郡虽然不太稳当,但尚有经营的余地。有了这笔钱,可以慢慢经营。   “只是……”大周的朝廷,未必肯给他们经营的时间啊。   “皇兄,乌理国内政还算安稳,再怎么样,都比在这里强,尽早返回,也能尽早开始,至于时间,实在不行,臣弟陪着你,咱们一直往南走,南蛮国度无数,总有退路,难不成这天下还要都变成大周的土地吗?”陈璃笑着说道。   陈玹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好,咱们离开。” 第204章 归来   大周京城之内,   八月份正是这座繁华城池最热的季节。   黄昏时分,一场暴雨突如其来, 冲刷着街道房舍, 将白天的燥热洗去了三分。   街市上的行人匆忙加快了步伐,躲避着雨水。   今年以来,自从边关一场大捷, 四野安宁, 内外政务都没有什么波折。南陈方面, 在大周兵马的持续压制之下, 战事一切顺利, 去年被南陈收复的一些郡县, 又逐渐回到了大周的统治下。而南陈方面温渺在朝中主持大局, 似乎也采取了保守的战略, 将兵力和世家逐渐收缩回南部六郡。   朝中一切顺利,如果说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也许就是年轻皇帝的病情了。   皇帝在万众拥戴中回朝, 先去太庙祭天祈福,一个月之后返回宫中,除了恭贺战绩的奏折,最多的就是奏请立刻广选秀女,充实后宫的折子了。   眼看着国政平稳,今年又风调雨顺,皇帝上应天命,为国家延绵子嗣可是头等大事。可惜这些奏折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皇帝太过贪花好色, 会让朝臣头疼,可皇帝太过清心寡欲,比贪花好色还让人头疼十万倍好不好!   本来群臣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劝导”皇帝,可惜还没有开始,年轻的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只是感染了风寒,可病情时好时坏,一个多月里只上了两三次朝,幸而太医院几位大人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再加上牵挂失陷战场,生死不知的公主,郁结难解,才一病不起,需要静心休息。   群臣想了想,这位少年天子登基继位到如今不过两年多,先是疫病之乱,紧接着南陈开战,好不容易快年底了建邺大捷,一转眼突毕族又不消停,北上和亲送妹妹许婚,竟然又被狼子野心的北朔皇帝偷袭。幸而祖宗庇佑,才将一切平安度过。如今好好休养也是应该的。   上奏选秀的只能乖乖偃旗息鼓,毕竟皇帝还年轻,好好休养再徐徐图之也能等得起。   因为病情缠绵,再加上天日炎热,皇帝干脆移驾避暑行宫休养,连带着小半个朝廷,也一起移居了行宫。   去了行宫之后,皇帝身体果然恢复了不少,让恐慌中的朝廷安下心来。   清凉殿内,秦芷翻阅着奏折,哼了两声。   “果然朕的身体略有点儿起色,这奏请选秀的折子又递上来了。”   将折子往旁边一丢,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唉,皇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旁边霍幼娟笔走如飞,批阅着奏折。   她的笔迹模仿秦诺惟妙惟肖,所以这些天来,代为批阅奏折的任务,一直都是她动笔。秦芷主要负责翻看,提出意见。   当然,大多数朝政,几位重臣都处理地妥帖恰当,根本不需要她们耗费什么心力。   一溜儿准字批下来,霍幼娟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搁下笔,笑道:“皇上勿忧,想必不久就能见面了。”   前几天收到的消息,是说已经拟定了返回的计划。   终于能够见到那人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自己与他这一趟离别,已经多少个日子没有见面了,简直如隔三生三世。   “说不定还会在昌龙观磨蹭一阵子呢。”秦芷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按照计划中的路线,是从绛城南下,经过虎踞湾,然后跟裴翎的兵马汇合,最后走昌龙观。   哼,别以为她看不出那个混蛋哥哥的打算,去了昌龙观这种安全又松快的地方,说不定就会打着巡视周边的旗号磨蹭一阵子,整天在宫里批折子多无聊啊!这大半年来她可是受够了,日子枯燥乏味不说,而且为了保密,她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就算只有霍幼娟或者李丸这些人在场的时候,也不能有丝毫放松。   因为消息传递延迟,此时的她们还不知道秦诺南归的计划被北朔的皇帝截胡,如今已经跟着大部队去了南澜城。   这大半年的时光,两人几乎睡不安寝食不下咽,直到通过林嘉那边联络上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松到半截,就听到某人跟着雪烈族上了战场的消息,又是几个月的提心吊胆,终于熬到某人启程返回了,推算日期,信鸽传递消息也是有滞后的,御驾现在应该走到安荼了吧。已经是大周控制的疆域,两人终于能彻底放松心情,开起玩笑了。   “已经跟方侍卫交待过了,让他速速返京。”霍幼绢说道,抿着唇。   就在半个月之前,宫中下旨,由辟东营和神策营抽调精锐兵马,方源带着启程北上了。   京城一切安稳,皇帝迟迟不归,连一向最能沉得住气的他也忍不住了。确定了准确的方位之后,打着增援北疆战线的旗号,北上接应去了。   希望他一路顺风,能尽快将那人接回来。   看着霍幼娟秀美精致的侧脸,秦芷突然笑道:“幼娟姐姐,你说,皇兄会不会带回一位美人来啊。跟那边的某个部族联姻什么的,比如雪烈族,听说可是个专出小美人的部族啊。”   霍幼娟笔尖一动,一滴墨汁落在了奏折上。她蹙起眉头,“皇上,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   安荼城内,暴雨冲刷着街道,将数月之前兵燹战火的痕迹彻底洗去,自从大周的北疆兵马占据了这座城池,最初突毕族还组织了数次反攻,尽皆折戟沉沙。随着北军兵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安荼城内的百姓也渐渐习惯了新的统治者。   萧条的街道渐渐有了些行人,甚至一些店铺,也敞开大门。   无论上头的人是谁,老百姓的日子总要过的。   城主府内,裴翎正在跟戊北将军季浩,还有几名北军大将商谈南澜城会盟一事。   如今这件事已经成为草原之上的头等大事,牵系各方势力目光。   “将军认为,南澜城会盟有可能针对我朝有所行动?”副将宋兴修问道。   “以属下见,这倒是挑拨这些部族相杀的大好时机。”戴德耀说道,这旨意上说要重新为东部的部族划分草场和属地,任凭这皇帝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凭空变成土地来吧。   南部地火爆发影响的土地有数个郡县之广,而且都是最富饶的土地。如今这些地盘上的百姓都变成了流民。   季浩看得更远:“无论这南澜城会盟怎么划分,今年的冬天,北朔南部必有饥荒的,只怕到时候会大举南下,函谷关易守难攻,说不定会从东路我们这边下手。”   裴翎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攻陷安荼之后,逐渐放缓了前行的脚步,而是选择以安荼为中心,构建一条更为坚固的防线。   几个人正商议着,曹琦急匆匆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喜:“将军,晏畅和姚星旭回来了。带回来……那位的消息了。”   看到大堂里满是人,曹琦忍了忍,终于将皇帝两个字隐了去。就算在北军高层,知晓秦诺陷落北朔地盘的也寥寥无几。   饶是裴翎冷静自持,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坐不住了。   命季浩他们退下,晏畅两人被火速召入了大堂。   知晓主君心急,晏畅先禀报了平安,立刻将这一路行走的经历言简意赅说了出来。   他言辞生动,口齿分明,一行人半年多的历险生涯讲得绘声绘色。   听到皇帝亲自为重伤濒死的裴拓剖腹治疗,裴翎也忍不住变色,曹琦更是惊骇地连扇子都掉在地上。   姚星旭赶紧补充道:“将军不必担心,皇上医术好得很,其手法更是玄妙非常,等到将来皇上回归,属下等还想着请将军求皇上传授一下呢。”   听到裴拓安然度过这一劫,曹琦才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听到他们几十个人假扮北朔镇国将军府的传令士兵,去磐洛城打尖借宿,耀武扬威。   曹琦一脸不可思议。裴翎摇头苦笑:“胡闹!”   晏畅嘿嘿一笑,继续说了下去。一口气将雪烈族的冒险说完,他才停了下来。这段经历他乖乖隐去了秦诺假扮灵女一事,只说他们因为那支苓笛,被雪烈族的人误以为是庞氏遗孤,收容了下来。从此跟着雪烈族的人一起打江山。   讲完了好久,却不曾听闻对面的裴翎说什么,晏畅忍不住疑惑地抬头看去。   却发现,自家主君似乎正神游天外,映着窗外金红色的夕阳余晖,那一瞬间的表情,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茫然。   “将军?”晏畅忍不住脱口而出。   裴翎立时清醒过来,目光恢复了冷澈。   “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先下去歇息吧,军中会尽快安排北上接应御驾,到时候你们两人一起。”他平静地说着。   曹琦也堪堪回过神来,慨叹一声:“这,真是太离奇了……”他全程听得目瞪口呆,简直比茶楼酒肆的话本子还要曲折。   晏畅偷偷想着,这样就离奇了,还有更离奇的没说呢。碍于某人的淫威,假扮灵女什么的,终究不敢说出来。   两人领命,退下休息了。   曹琦在旁边摇着扇子,苦恼地说道:“将军,皇上和裴拓跟随那穆氏王庭的队伍,北上去参加南澜城会盟,会不会出事啊?”万一被认出来,局面不堪设想,更糟糕的是,裴拓竟然也跟着一起去了。这小子真是不知深浅。   思虑片刻,裴翎突然开了口:“南澜城会盟,北朔局面变动剧烈,让千秋他们仔细盯着。另外,若是事不可为,就撤回来吧。”   “啊?”曹琦吓了一跳,他还正想说要安排他们潜伏在北朔的人好好接应配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撤回来呢?   裴翎摇摇头:“后续再安排人手接应,而且,宫中不也安排了人吗?”   昨日收到的传书,方源也已经统辖辟东营和神策营的精锐北上了。当然打着的是增援北疆战线,并接应公主回归的旗号。   这南澜城会盟,只怕比他们预料之中的更加风起云涌。   商议完军务,曹琦很快躬身告退。   房间里只有裴翎一个人。   透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着天边那一抹如血般灿烂的殷红。   良久,直到金红的色泽被暗夜取代,整个房间彻底陷入一片静谧黑暗之中。   寂静的时刻,他缓缓站起身来,一种熟悉的痛疼从胸口传出,似乎是陈年的内伤又爆发了,亦或者只是单纯的错觉呢?   他没有去理会,闭上眼睛,恍惚着喃喃道,   “雪烈族……” 第205章 祭礼   九月初五, 经过钦天监测算,是上通神灵的吉日。   南澜城会盟的祭天大典就安排在这一日。   灵女身份尊崇, 在祭祀典礼上要承担重要的任务。宫中专门准备了华贵的依仗, 恭迎灵女的车驾前往南澜城南部的祭台。穆昆还体贴地命黎千钧带领着一千兵马,负责护送任务。   从清晨出发,午后出了城门, 往南一路行走至黄昏时分, 抵达了瑶山脚下。   祭天祈福的祭坛就建在瑶山之上, 方向正对着西部的天兴山。   瑶山是南澜城风景秀丽的名胜之地, 祭台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之内筹备完成的, 但突毕族倾尽全力, 准备地极为神圣庄严。   洁白的大理石铺就了广阔的场地, 三十六根廊柱象征着北朔神话传说中的诸神, 而中央金色的祭台上雕刻着长胜佛陀的塑像。面目慈悲,遥望西部,正对着天兴山。   从高耸的山巅之上遥遥望去, 天兴山几乎看不见了,极目所见,只有一整团漆黑的云雾,弥漫在那一方天地之上。   过去这么多日子,火山的喷发竟然还没有完全停歇,只是四周的地震逐渐缓和下来。   穆昆的这个祭祀大典,倒是举行地恰到好处。   世间的祭礼,大都是差不多的流程, 一天的时间里,高大的祭台之上,穆昆神情凝重,带着一众文武官员跪拜叩首。礼官宣读着祭文,焚烧祈祷。   比较血腥的,是献祭的方式。   先是牛羊等牲畜被宰杀,任凭鲜血流淌在洁白的祭坛上。   祭品的等级在逐渐升高,很快变成了活人。被拉出来的人都是金发碧眼的胡人。之前听到礼官介绍,这些都是最近几年里,征服的西域地方,俘虏来的王族宗室。其中有两个是国王身份,剩下的几个是王子。   越是尊贵的身份,越能表达对神的敬意和尊崇。   秦诺毫不怀疑,要是自己的身份被发现,绝对会变成这个祭坛上最贵重无比的祭品,或者,贵重到舍不得献祭给真神,要留着跟大周谈条件?   祭礼的间隙,秦诺正神游天外地想着,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请灵女殿下上台。”   秦诺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的乌鸦嘴成真了。看到前来邀请的人是黎千钧,才冷静了些。   黎千钧将人领到祭台的下方,就不能再上前了。   高台之上,穆昆向着秦诺伸出手,神情凝重而庄严。   秦诺抬脚上了祭台,目光一扫,此时的祭台上,只有穆昆和几位主持仪式的礼官。   “陛下,我并不应该站在长胜佛陀的笼罩之下。”秦诺首先表明立场。   穆昆正色说着:“无论是哪一位神明,对我北朔无数子民的爱惜,应该都是同样的。”   他高举双手,对着台下所有的臣子和战士,高声呼道:“长胜佛陀,或者渡世女神,都是庇佑我们的土地风调雨顺,庇佑我们的子民幸福安康,庇佑我们的战士百战百胜的神明。如今朕在这里,灵女也在这里,祈求上苍庇佑我们伟大的国度,恢复昔日的荣光,我们崇敬神明,神明也会庇佑我们。”   所有人跪倒在地,齐声呼喊着:“诸神庇佑!”   终于熬到神圣庄严的礼节结束了,接下来,是一连串复杂的礼仪和祈祷。穆昆和秦诺都退到了一边,由礼官主持。   单纯的宰杀结束之后,还有另一种更加让权贵兴奋的祭祀活动。   决斗。   长胜佛陀在北朔的神话中也有战神的象征意味,再加上北朔多年来的尚武习俗,这种祭祀,无疑是最能讨取神明欢心的。   被送上祭台决斗的都是俘虏,一些是战败国的精锐战士,还有一些是不服王化的地方部族高手。   在秦诺看来,这应该属于斗场的变种,不过更加残酷血腥,失败者自然身死当场,胜利者继续下一场拼杀,如果能连续胜利五场,那么就可以得到赦免。   为了这一线生机,祭台上的人在残酷厮杀着。   秦诺很快意兴阑珊,不想再看下去。目光扫视周围,众多部族的领袖,一个个兴奋莫名,有的还亲自下场,或者吩咐身边的侍卫上去厮杀。   这种决斗,各部族的勇士也可以去争取荣誉和赞美,当然,偶尔技不如人死掉也只能自认倒霉。   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秦诺很快注意到站在后方的陈璃。   这位被邀请前来观礼的南陈友人,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不耐,果然也不喜欢这种拼杀方式。   只看了一眼,陈璃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秦诺已经挪开了视线,这家伙简直跟野兽一样灵敏。   难得的空隙中,穆昆又凑到他身边,笑道:“刚才灵女看到献祭活人的时候,似乎面露不悦之色。”   拜托,我还带着面纱呢,您老人家从哪里看出来的不悦之色?   “只是微有感触罢了,对神灵的供奉,王庭还真是虔诚,如此珍贵的俘虏也愿意奉献。”   “雪烈族对渡世女神不也是一样的虔诚吗?”   秦诺无语,北方部族的祭祀好像都是一种套路。血腥而野蛮,这也是崇尚铁血征服的土地上的一贯传统。   “其实这些小国的皇族,血脉混杂,如何称得上珍贵,等到将来国祚复兴,我必统帅大军,攻破关隘,将中原之地收入囊中,到时候,献祭神前的,才是最珍贵的祭品。”   “……陛下果然雄图伟略,让人钦佩。”   “长远的目光,也要有坚实的脚步来配合。如今我们穆氏皇族饱受挫折,急需能征善战的勇士,雪烈族的勇士,向来是我所欣赏的。比如黎千钧将军,连父皇都为之赞叹。”穆昆笑道,“听说雪烈族内身经百战的勇士数不胜数,只可惜大祭司为人守旧,迟迟不肯让这些年轻的战士走上真正的战场。”   “陛下过虑了,这些年雪烈族与磐洛城,旭日城之间争端不断,并不缺少战场。”   穆昆轻蔑地一笑,“那些小部族之间的争斗,不过是小玩意儿,真正的勇士,用该面对更广阔的的战场。”   “将雄鹰养在家中,迟早磨平了它的羽翼,只有经历更多的风雨,才会成长为天空的主人。比如黎千钧,来到我穆氏王庭不过十年,就已经统帅一军,沙场鏖战,岂不比留在部族之内强。”   秦诺笑了笑:“陛下需要勇士,难道突毕族人少吗?等到皇后娘娘位主中宫,想必突毕族的勇士,都愿意为陛下的霸业前仆后继。”   穆昆冷笑了一声:“过于肥硕的动物,野心也会跟着一起膨胀。”   秦诺不置可否:“陛下对我雪烈族如此看重,只怕朝中诸位大人并不这样认为。”   穆昆流露出一丝笑意:“之前穆氏王庭建国未久,雪烈族不爱与外族联姻交往,难免惹人误会。若是灵女能放开心胸,目光投向长远,自然会发现更好的道路,比如与穆氏皇族联姻,两相受益……”   秦诺撇撇嘴,好好的会谈,怎么就能拐到这个方向去?这家伙还真想将南澜城内甚嚣尘上的谣言变成真实啊?   真想在高台底下挖个坑儿,让这家伙掉下去摔死算了!回想起自家的黑历史,秦诺默默吐槽了一句。   想到这家伙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秦诺还是赏了他一个好脸色。   “陛下的建议,非常令人心动,但具体如何行使,并非我一人能够决定的,需要与大祭司和诸位主祭共同商议。”   穆昆笑了笑:“也好,不久之后,朕还有一件大礼,要送给灵女殿下和整个突毕族。想必大祭司看了这样礼物,也不会再拒绝朕的好意了。”   ***   九月初六,祭祀开始的第二天,是原本渊色台共议商定的雪烈族出兵时机。   大祭司和灵女在水师码头上,亲自送别即将远征的战士。   这是秦诺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云霄舸。   受到的视觉震撼是强烈的,在生产力落后的这个时代,能够制造如此庞大的舰船,可以想象百余年前,南陈的国力强盛到何等地步。   实际上,眼前的大船,距离遥远,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云霄舸因为船体庞大,吃水很深,突毕族的码头建得太过简陋,根本无法容纳,所以都停泊在近海区域。   来往其中,需要通过快船运送。   比起秦诺,周围的苏恒等兵将更加震撼,尤其乘坐快船,接近云霄舸之后,近距离观察,眼前楼船高耸厚重,闪耀着金铁般的光泽,宛如一堵厚厚的城墙,在浩浩荡荡的海面圈出一处安全的城池。   大船舱室裂开,数丈宽的横版迅速铺陈到小船上。   无数士兵带着马匹上了大船。原本在快船上感受到的摇晃波动立刻不见了,踏足云霄舸,宛如在平地上一般舒适。连身边的马儿也都安静了下来。   此番出征的以雪烈族为主,共计三万兵马,其他中小部族只凑了不到一万的精兵。   对劳师远征,渡海作战,大多数部族都持怀疑态度,一群旱鸭子对庞大的海洋天生有种恐惧心理。所以都只派了少数兵马,试探为主。   待远征的兵将都上了船。大祭司和秦诺一行启程返回。   一切的布局就要开始了,这一趟远征,可是将要扭转整个南澜城乃至北朔的国运。   大船很快驶向深海。   南陈水师提督袁冲带着雪烈族的领兵之人进了主舱室,双方核对了行程和路线图。   雪烈族派出的几位领袖,都是朝气十足的年轻人,尤其这位名叫甄越旸的主祭,言辞文雅,见识广博,让袁冲也赞叹不已。   等双方商议完毕,雪烈族的人都去休息了。   无人注意的功夫,袁冲进了内舱,来到一处隐蔽的房间前。   轻敲两下,房门无声地开启了。   房间里,陈玹刚刚换下普通士卒的衣服,接过侍从递上的湿巾,擦去脸上的黑灰。   决定动身南返,陈玹和陈璃就开始布局离开南澜城。   穆昆虽然表面上说得漂亮,但对南陈的防备还是有的,这一次双方共同出兵,不可能靠着口头的协议来当做约束。总需要有人质在手。所以水师出征期间,无论穆氏王庭还是突毕族,都不可能允许他们兄弟两人离开南澜城。   就在两天前的晚上,行宫中来了管事,邀请他们兄弟一起去参加天兴山的祭天大典。   陈玹借故推测,声称自己病倒了。他本想跟陈璃一起暗中离开,反正等他们上了船,就算发现留在行宫中的是替身,北朔也追不上他们。   但陈璃却反对这个计划,他只让陈玹一个人改装离开,自己跟着邀请的管事去了瑶山。   “两人都不去反而容易引起怀疑。反正已经与雪烈族约好了掉头攻击南澜城的计划,到时候前来接应,我会设法逃出的。”陈璃自信满满,安抚兄长。   陈玹却没有他这么乐观,他们这一次火中取栗,算计了太多势力,能否功成还在两可之间。   最关键的是,陈璃如今武功大减,这半年多来,虽然他也多方搜寻良药灵物,为他修补丹田,但效果有限,终究是不可能恢复往昔的功体了。   陈璃坚持,也只能暂时同意这个计划。   他以身体欠佳的借口留在行宫之内,北朔的管事也都知晓这位南陈的皇帝不喜欢与他们陛下见面,并无怀疑。   如今,陈璃去参加祭天大典的观礼。陈玹压下心中的忐忑,希望行动一切顺利。 第206章 擒拿   从码头上返回, 秦诺和大祭司到了渊色台。   今晚这里有盛大的宴席,预祝出征的战士旗开得胜。   月上中天, 上百名舞姬在高台上翩然起舞, 窈窕动人的身姿宛如绽放在这个初秋季节的花朵。宫人流水般行走殿中,奉上各色美酒佳肴。   大殿内气氛热烈,人人欢欣。   虽然遥远的土地上, 天兴山带来的灾难还没有结束, 无数小部族正在迁徙的途中苦苦挣扎。这些事情, 完全不会打扰殿内贵人享乐的心情。   秦诺发现, 穆昆真是一个特别喜欢热闹和享受的人。   按理说, 祭祀礼仪要持续十天, 身为皇帝的他要在行宫中斋戒沐浴, 配合礼官祈福。可是眼前这笙歌燕舞的夜生活……好吧, 所谓的斋戒,就只是将宴席上的菜品略作调整,去了肉食而已。   突毕族的厨子手艺精湛, 奉上的各色素菜也滋味鲜美,让人流连忘返。而且南澜城靠海,食材丰富,珍馐不断。   今日的宴席规模庞大,参加会盟的诸多部族领袖都在大殿之内,还有南陈那对尊贵无比的兄弟,也被邀请。当然跟之前瑶山上的祭祀一样,只有陈璃一人出席。   那位称病在家的南陈皇帝, 此时在家中等待着出发,还是已经身在南下的巨船之上了呢?秦诺端起酒杯,暗暗思量。   从今晚开始,南澜城将要发生一场巨大的变动,所带来的意义,也许不逊于之前的函谷关大战。   正想得入神,殿上气氛突然浓烈了起来。   秦诺抬头望去,是殿外的高台上,原本身姿活泼的舞女们骤然转变了舞蹈的风格,轻盈而灵动,在这一群穿着洁白长裙的舞女当中,一个艳丽的身影浮现。   她正在急促地旋转着,火红的裙摆如同绽放的玫瑰,浓烈而明艳。舞姿活泼生动,窈窕的腰肢变幻各种灵巧曼妙的姿态。   确实是极为出众的舞蹈,不仅身材绝顶,只怕容貌也是绝色。秦诺盯着那张笼罩在面纱之下的容貌。   耳边传来窃窃低语。   “这东部草原上第一的明珠,果然名不虚传。”   “真是倾国倾城的佳人,还有如此曼妙的舞姿。”   ……   跳舞的是颜吉月!秦诺立刻反应过来,身在南澜城多日,对这位突毕族族长的明珠也略有耳闻,而且听说穆昆已经私底下允诺了这门婚事,颜吉月即将入宫成为他的皇后。   但是未来的皇后,竟然出现在歌舞台上,这……   好吧,北朔这边就是这么民风开放。   在大周和南陈,礼教虽然没有秦诺所知的明清那样森严,女子也以擅长歌舞为荣,但身份尊贵的女子,绝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公开献艺的。顶多只在家宴,或者闺秀云集的赏花宴上歌舞。   北朔这边,倒是没有这些讲究,女子能吸引更多勇士的目光,反而是一种荣耀。   看着殿中诸多部族领袖热切的目光,还有主位上穆昆惊艳的神情,颜博露出一丝得意。   受不了吵杂的气氛,趁着所有人都被颜吉月吸引的功夫,秦诺寻了个空隙去了后花园中。   走在白石铺就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了夕月湖2.0边上。一路向北,周围宫人寥落,灯火稀疏。   站在湖边,凭栏遥望,满目银莲绽放,映着月光如水,遍地清辉。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酒宴正酣,灵女殿下何以孤身来此?”   秦诺早已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他,并未闪避。转过身,凝望着身后踏月而来的年轻人,笑了笑:“殿内酒宴正酣,九殿下为何弃了美酒佳人,来此冷寂之地。”   陈璃耸耸肩:“自然是跟灵女殿下一样,踏月赏花了。”   看着秦诺宛如谪仙的素白身影,情不自禁补充了一句:“殿内诸位权贵,满目热爱的,都是高台上那一朵盛放的玫瑰,独璃一人,来赏这月华银莲。”   !!!   秦诺一时震惊失神,这小子,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吧?竟然敢调戏自己?看不出来啊?这种轻浮浪荡的语调,真想一脚把这货踹进湖水里去。   上次殴打陈玹的拳头好像又有些发痒了,是不是照旧来一场?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失礼了,陈璃掩饰地咳嗽一声,补充道:“这千丝银莲的故土在我们南陈,建邺城郊外的天龙寺里尤其多,是当地一大盛景,江南闻名。”   算你转得快,秦诺压下使用暴力的念头,点点头:“上一次令兄与我提起过。”   陈璃想起他确实跟自家皇兄见过面,又不禁好奇心起,看灵女如今的态度,似乎并不厌烦上次的会面,为何会起了冲突呢?   转念又想到自己出现时候,这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像是一只惊慌逃窜的小兔子。   陈璃顿时笑出声来,看到灵女微微偏头,似乎非常迷惑。   他连忙收住了笑声,皇兄提醒过,这灵女力大无穷,野蛮粗暴,让他知晓自己所想的,可能会挨拳头。可怜自己如今武功不济,还是低调点儿的好。   “笑什么?”秦诺皱眉问道。   “呃,没有,只是在想,如今水师和贵部族的精锐,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秦诺眨了眨眼睛:“在惦记你皇兄吗?”   陈璃:“……原来,灵女已经猜到了。”   秦诺点点头,“北朔局面突变,你们留下已经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水师会变成各方觊觎的对象,不如抽身后退。令兄表面上称病,应该已经跟随舰队离开了吧。”   “灵女不介意在下的隐瞒吗?”   “不介意。”秦诺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也有我的布局,大家相互算计,彼此彼此,你做初一,我作十五。   见陈璃面色犹豫,秦诺又补充了一句:“人皆要为自己考虑,更何况此事与我雪烈族无害。”   陈璃冷静下来,自己的这点儿隐瞒,确实没有伤到雪烈族的利益。只是眼前灵女豁达之处,也让人钦佩。   转身望着波光浩荡的湖面,秦诺突然又开口问道:“令兄一走了之,你准备怎么离开?趁南澜城大乱的时候再走?”   陈璃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朝气的笑容:“这算是灵女殿下的关心吗?”   秦诺愣了愣,这小子还挺会撩的!这个时候还不忘花花口口。   又想起他之前在京城就颇有花名,风月场中的常客,还引得很多名门贵女倾心相许。怎么办?刚刚压下去的暴力念头好像又浮现了出来……   算了,以后有收拾这小子的时候,现在动手万一把面纱弄掉就惨了。   陈璃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高悬的钢丝上走了两遭,低声道:“璃自有去处,灵女无需多虑。”   秦诺嗯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在花园中走着。   四周的树木高耸茂密,前方一处凉亭卓然而立。让秦诺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在皇陵别庄两人单独相处的那一夜。   转头看去,陈璃正凝望着自己。   这人的眼神太过明亮,秦诺感觉一阵不舒服,总有种被看破跟脚的错觉。   “灵女非常紧张?”陈璃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笑道:“马上就是两族行动之时了,也难怪灵女牵挂前线战事。”   秦诺仔细回想,这家伙又不是裴拓,他从未见过自己穿女装这种事儿,听也没听过,任凭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知晓自己是谁。而且一年多来,自己身高体型都有了变化。   转过弯来,秦诺放松心情,笑道:“九殿下难道不牵挂令兄长的安危?”   “当然牵挂,只是离别了那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心情。”   陈璃怅然说着,目光落在秦诺身上,情不自禁问道:“传说中灵女殿下是神女的化身,不知道神明是否也会烦恼,这种人生的无常。”   秦诺随意笑道:“人生在世,谁无苦恼,生则缘来,缘来则聚,死则缘去,缘去则散,看得开便好。”   陈璃喃喃说道:“死则缘去?身亡之后,便再无机会了吗?”   “人死之后,消散天地之间,自然再无痕迹。”   陈璃露出一个笑容:“那样也不错,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无牵无挂,这一辈子的纠葛,才真是解脱了。”   两人一时沉默了。   秦诺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一冲动,就忍不住开口:“听闻九殿下从小生长在大周的北疆地域。”   陈璃干笑了两声:“想不到雪烈族的情报,也如此灵通。还是说,在下的那点儿子劣迹,已经天下间人尽皆知了。”   秦诺无语地看着他。   陈璃低下头:“人总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天生的血脉,无法割裂,便如雪烈族,在最衰亡惨烈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族人,终于支撑到了云开雾散的一天。希望我南陈,也有这样的一日吧。”   秦诺平淡地道:“此番南澜城事了,你们就要返回南陈故地了,以两位的雄心壮志,将来必有腾飞的一日。”   陈璃苦笑:“殿下就不要笑话我等了。如今天下大局,已经势不可逆。任凭个人资质如何出众,也无法抵挡泱泱大势。”   “哦,听起来,在你眼中,这天下大局,将来还是大周为重?”   陈璃笑了笑:“大周朝廷已现中兴之气象,若无变故,短时间内难以逆转此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骤然驾崩,后继无人,引动朝政大乱,才有可能逆转此局。”   秦诺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   陈璃表情依然忧郁:“所以,我等返回南陈故地,也不过是聊以自保罢了。”   秦诺咳嗽了一声,转了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话题:“九殿下如此坦诚,就不怕我们舍了之前的盟约,另择盟友?”任何势力,谋求合作对象,自然是有利可图才好。   陈璃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殿下果然坦诚,只是对雪烈族来说,只怕大周非是良好的合作对象。须知齐大非偶,况且当年雪烈族强盛时期,对大周朝廷颇有侵犯,杀戮众多。如今北疆老一辈的人,对雪烈族还怨念深重。听说雪烈族的奴仆,在北疆可是抢手货。”   秦诺垂下视线。只怕不仅仅这个理由吧……   陈璃继续说着:“敝国与贵部族交好,彼此之间能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其实不在将来,便是现在,待我们返回南陈故地,就可以开始。听闻雪烈族领地之内,多有黄石等矿产。等占据了突毕族的领地,想必会更加富饶,我南陈有水师之力,彼此商贸来往,共谋钱财,也是合作的一部分。更何况,雪烈族屡遭波折,族人流落四方,多有被发卖为奴者,无论大周还是南地,都有积蓄。待皇兄返回朝中之后,可以派人逐渐赎买,将他们送回贵部族,落叶归根,想必贵部族也能继续壮大。”   陈璃说着将来双方合作的细节。随便点了几条,都是能让雪烈族得利的。   秦诺不得不承认,若他真是雪烈族灵女的话,跟眼前这个人合作,实在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心念微动,秦诺从袖中取出一物:“对了,上次你求取此物,刚刚从绛城送至,正可以给你。”   看着灵女手中那块光泽莹润的圆珠,陈璃大为惊喜:“多谢灵女的恩赐。”   拿到了灵石,他仿佛有了极大的收获,眉宇间的兴奋都压抑不住。   那种纯粹的喜悦让秦诺都有些诧异,他跟陈璃接触过不少次,这人表面待人亲切,但真实感情极为内敛,甚少有这样外露的时刻。   “有武功在身,行事总是方便很多。”陈璃欢欣地说道。   “灵石只有这一块。余者都随着天兴山的爆发失落了。”秦诺专门提醒了一句,这一块其实就是之前大祭司送给裴拓的,也是雪烈族内仅存的一块了。   “嗯,璃记住了。”陈璃郑重点头。   两人正谈着,身后传来一声呼道:“灵女殿下,陛下召唤。”   是穆昆身边的管事,正急匆匆跑过来。见着陈璃,行礼道:“九殿下也在啊。”   被打断了对话,两人跟着管事往回走。   本以为穆昆是召唤两人回去继续参加宴席的,不想,走过花园中曲折的回廊,却向着大殿后方的一处偏殿中走去。   秦诺诧异:“酒宴结束了?”   管事恭敬地笑道:“并未结束,只是陛下刚刚得了一个好消息,原本准备送给灵女殿下的礼物到了。”   秦诺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之前祭祀大典的时候,穆昆是曾经说过要送什么礼物来着,他早就将这档子事儿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还真有礼物送上来,千万别是什么金银珠宝啊。   抱着好奇的心态,秦诺跟着管事来到了偏殿,陈璃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进了偏殿,才发现不止他们,参加宴席的大祭司和几位主祭也被邀请了过来。   穆昆正站在台上,脸颊因为痛饮醇酒而浮起红润,一双眼睛更加明亮,倒比往日阴沉谋算的模样多了三分爽朗。   吸引秦诺注意力的是跪在大殿当中的那个人。他被数名北朔的高手护卫紧扣着跪在地上。虽然形态狼狈,衣衫破碎,满身血痕,依然挡不住那种锋锐的气度。   是个高手,只是脸上横七竖八带着伤痕,将原本俊逸的容貌破坏殆尽。   高台上的穆昆施施然开了口:“听闻雪烈族对这名恶贼追索日久,可惜其武功高超,又势力庞大,一直无法擒获,日前王庭的密探查到此人有勾结南部大周势力的痕迹。首鼠两端之辈,不服王化,甚至可恨,如今王庭派出高手围堵,终于一举擒拿……”   跪在地上的人是贺兰缜?秦诺吓了一跳。这份大礼,还真是出乎预料之外。   大祭司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着,上前的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他仔细分辨着这个恶贼的容貌,可惜双方已有二十多年未曾见过。一个人从少年成长到中年,变化极大,而且贺兰缜脸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更看不出本来面貌。   “大祭司,好久不见了。”贺兰缜抬头盯着须发皆白的老者,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声音沙哑熟悉。   大祭司长吸了一口气,跪倒在地:“雪烈族多谢陛下的厚礼,这是让雪烈族全族上下无比感恩的赏赐。”   秦诺也跟着微微欠身。平心而论,穆昆这个人在收揽人心方面,还是挺有一套的,若非雪烈族已经上了自己的贼船,还真有可能被他收服。   南澜城会盟的这些日子里,穆昆连续向着数个中等部族示好,都是能征善战的精悍部族,很多首领都受宠若惊,跪谢皇恩了。   一场短暂的俘虏交接很快结束了。   穆昆得到了预料中的感恩,心满意足去前殿继续参加宴席。   而雪烈族收到了贵重的“礼物”,急着返回驻地审讯俘虏。   秦诺转头望去,旁边的陈璃脸色有些发白。他笑了笑,“九殿下不替我族欣喜吗?”   陈璃很快露出熟悉的恭敬而亲切的笑意:“恭喜灵女殿下了,听闻此人武道宗师,想不到也会被擒拿。”   秦诺点点头,身边雪烈族的侍卫押送着人从殿中离开。   经过陈璃的身边,贺兰缜垂下了视线。 第207章 人质   从偏殿出来, 正殿的宴席还在继续,灯火流离的殿堂之内, 诸多部族权贵都喝得三分醉意了, 就算御驾在此,也不免放肆起来。   欢快的乐曲声音伴着喧闹的说话声,遥遥传来。将外围的廊道衬得越发静谧。   陈璃走过一处花丛, 一个侍从截住了他的去路, 低声说着:“九殿下, 王爷有请。”   陈璃目光一闪, 跟着侍从, 转身拐入了一条小道。   在渊色台后方一处丛林掩映的阁楼之内, 僻静的书房中, 颜博焦急的身影正来回徘徊着。看到陈璃进来, 他停下脚步,露出热切的笑容。   “九殿下,不知咱们的计划进行地如何了?”   之前陈璃反复暗示, 颜博思量再三,终究没有那个胆量弑君犯上。也许在他的心中,反正穆昆已经答应迎娶自己女儿为后了,只要解决了雪烈族的这帮杂碎,以自己女儿的容色,自然能得宠爱。   无能的家伙!他若是肯狠下心来将穆昆干掉,自己还能高看他两眼。   不过这样也好,更方便了接下来的围剿计划。陈璃露出熟悉的笑容, “王爷勿忧,一帆风顺,按照计划,两天之后,就会抵达济城。”   他们最终商议的计划,是在济城开展埋伏。   这里是突毕族南部的一处繁华城池,距离安荼不远,因为大周兵锋日渐逼近,城内的达官贵人纷纷走避,早就搬离了城内,只剩下普通平民百姓,正是进行计划的好地方。   这一次,颜博足足调派了八万精兵,埋伏在城外的山隘上,只等着南陈水师将那帮晕头转向的雪烈族家伙送过来,然后一举歼灭。   听到一切顺利,颜博松了一口气,旋即浮现热切的笑意:“只要将这帮白虏解决,本王绝对不会忘记南陈的功劳和情义。”   陈璃笑着应付了两句,又忍不住问起:“就算此番将雪烈族的主力兵马剿灭,但其部族之内尚有众多子民。”   “哈,九殿下只怕还不知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一旦獠牙被拔掉,剩下的老弱妇孺,不过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颜博放声大笑。   又露出一个属于男人都懂得的眼神:“雪烈族的美人,向来草原上的抢手货。到时候九殿下有兴趣,可以先挑选合心意的。”   陈璃目光闪动,笑道:“野兽纵然被拔走了獠牙,但是有悦耳的歌声,只怕也会引动贵人的怜悯,网开一面。”   颜博笑容一窒。   陈璃施施然说着:“刚才在偏殿那边,陛下刚刚送给了雪烈族一个与众不同的礼物。看陛下的意思,似乎对灵女殿下非常热切呢。”   偏殿发生的事情,颜博也有耳闻,此时脸颊抽搐了一下:“这帮白虏……”   陈璃眼神满是忧虑:“观此情此景,就算你我灭掉了雪烈族的精锐,并栽赃他们劫掠港口的罪责,只怕也难将其灭族。除非……”陈璃顿了顿,“除非那位美丽的灵女身亡,这个部族没有了任何能取悦陛下的存在,才是真正没有了利用和扶持的价值。”   “这……”颜博的眼中闪过狡黠之色,   陈璃说的确实戳到了他的痛点,只是灵女身份尊贵,从饮食起居到行走坐卧,都有雪烈族的精锐保驾护航,想要弄死,也没有下手的机会啊。而且在内城动手杀害灵女,只怕会被皇帝忌惮。   “对此,在下倒是觉得眼前是个好机会。”陈璃平静地说道,“刚刚陛下将坑害雪烈族的贺兰缜送给了灵女当礼物,据说这贺兰缜在东北部草原势力强大,颇笼络了一些亡命之徒。”   颜博心领神会,摸着胡子:“说起来,这贺兰缜还曾经是我们突毕族之人呢。如今南澜城内,还有其不少的势力。”   对于细节,陈璃并没有多说,秘密的谈话很快结束,他躬身退了出来。   遥望着灯火辉煌的大殿,还有那依稀传入耳中的喧嚣声音。陈璃的眼眸中满是浓郁的沉黯。   变数啊,总是防不胜防!   ******   将人带回了雪烈族落脚的公馆。   秦诺状似随意地问道:“大祭司准备如何处置这个贺兰缜。”   出乎他预料之外,大祭司苦笑一声:“此人并非贺兰缜。”   秦诺吃了一惊:“何以见得?”   “贺兰缜此人,天生气度非凡,卓尔不群,少年困顿之时都不能折损分毫。这些年为一方豪雄,只怕更加出色。眼前这人虽然也颇有枭雄气概,面目声音也有三分相似,但终究少了那么一点……”大祭司摇摇头。似乎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最终叹了一口气:“贺兰缜此人狡猾如狐,备下数多替身,也难怪皇帝弄错。”   他不在殿上指出,只是不好伤了皇帝的颜面。   秦诺想了想,笑道:“不如将我族已经擒获大敌的消息放出去,放松对贺兰缜的追查,想必真正的贺兰缜听闻,难免松懈下来,待其露出破绽,再下手也不迟。”   大祭司抚着长须笑道:“殿下果然聪慧。这桩仇恨,我族已经隐忍了二十几年,也不在乎多隐忍几年,如今天下风云突变,正是我族复兴的大好时机,不可因耽于过去的私仇,反而误了大事。”   秦诺点头,垂下视线。   **************   站在甲板上,凝望着月华清辉,大船入海之后,一路向南,行驶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按照计划,在夜色掩映之下,开始调转方向。   在海面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四面景物苍茫一片,太阳一落山,根本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陈玹甚至怀疑,就算是在白天调头,船上的这帮旱鸭子们也完全察觉不到变故。实际上,在上船最初,发现不会晕船之后,有些士兵和将领还满是新奇地想要到船边看看风景。   但是看了没多久,很多人就开始头晕。幽深无尽的碧蓝海洋,和无穷无尽的天幕交织成一片湛蓝,整个天地都包含其中,自身的存在,还有脚下的船只都变得无比渺小,无比孤独。   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不安和恐惧,足以让任何从未经历过海上生活的勇敢战士为之慌乱。   很快,大多数人都缩回到了舱底睡大觉。按照计划,要去攻略的城池,需要一段航行才能抵达。还不如多养精蓄锐,等待一战功成。   计划中被选中的城池是奥城,在昌龙观的东南方,是北疆一个颇为富裕的海边城市。   不过他们是不可能抵达这一处城池了。用了小半个时辰,在平整的海面上划出一个弧度,整个舰队就娴熟地完成了方向调转。   船只掉头之后,航行的速度大幅度增加,陈玹在舱室内跟袁冲一起翻看着海图,参详着下一步的计划。   门外响起侍从的通禀声:“陛下,雪烈族的甄主祭求见。”   “请进来吧。”陈玹颔首道。   不多时,在侍从的带领下,一个风姿出众的年轻人带着了几名侍卫来到了主舱之内。   林嘉从容行礼,笑道:“深夜来访,惊扰了陛下休息。”   陈玹笑着抬了抬手:“甄主祭不必多礼。”这位名叫甄越旸的主祭,在雪烈族内也是极为出众的,文质彬彬的气质,广博丰富的学识,都让人赞叹。陈玹也见过不少雪烈族的族民,但大都是英武型的,如眼前之人这般文雅的极少见。放到南陈,也是才华出众的儒生了。   在船只离港之后,陈玹并没有继续隐瞒身份。雪烈族得知他在船上,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接受了现实,双方继续之后的计划。   他们的计划,是先到南澜城外的南陈兵马驻地。   南陈北上的时候,还带着两万从建邺城撤出来的精兵,这些兵马都驻扎在南澜城南部,作为同盟友军,突毕族专门为其划拨了一处营地。   这一趟运送雪烈族兵马南下劫掠,当然不能带着南陈的人。   如今他们趁夜返回这一处营地,雪烈族的兵马下船,进驻到营地当中,而南陈的兵马上船,扬帆。   之后雪烈族的两万精兵假扮南陈兵马,突袭南澜城。趁着其主力不在的时刻,将其郡王府一锅端。   杀都杀了,反正突毕族如今被王庭所忌惮,就算穆氏王庭收到了这个消息,也不可能为死人伸冤,大不了到时候将突毕族富饶的北部地区全部划归王庭治下。   这样一头庞然大物,足够王庭和前来会盟的诸多部族啃噬了。   至于他们南陈,直接退出北朔的这一锅乱斗,带着昌龙观的巨额财产,甩袖子返回故土了。   袁冲笑道:“甄主祭是来关心船舶行程的吧,放心吧,一切顺利,按照预定的时间,必定能够抵达南澜城。”   林嘉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久闻南陈云霄舸速度快如疾风骤雨,原本还以为传言夸大,如今身在其上,方知所言不虚啊!”   袁冲笑道:“甄主祭客气了。”   “只是不知那些船上的部族战士,是否察觉到不对劲儿呢?”   “夜深人静,这些部族不擅海事,断无可能察觉的。”   林嘉笑道:“这样在下就放心了。早就听闻陛下才学非凡,在下仰慕已久……”   大事商议完毕,林嘉和陈玹又闲谈起来。   对这位雪烈族未来的掌权之人,陈玹也颇为重视,更何况林嘉谈吐不凡,让人喜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甲板。   林嘉笑道:“陛下如果回归南陈,不知道有多少把握重新复兴江山。听闻南部六郡久经杀伐,国事艰难,举步维艰。”   陈玹蹙起眉头,纵然要跟雪烈族结盟,也不必关心这些事情吧。淡然道:“我国内务,不劳甄主祭费心。”   见陈玹神色郁郁,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林嘉话锋一转,笑问道:“大敌当前,陛下神不守舍,可还是在牵挂九殿下?”   “难道甄主祭不担忧贵部族的灵女殿下吗?”   “自然关心灵女,而且在下对灵女的关切,只怕还在陛下对令弟的关心之上。忧虑之极,食不下咽。”林嘉摇头慨叹,“可惜,他非要冒险行事,简直让人敬佩又头疼。”   这种说法……陈玹看了林嘉一眼,难道这家伙心仪灵女,所以才如此关切紧张?   “如今双方联手,精诚合作,一举功成,便可将关切之人救出。”陈玹笑道。   林嘉点点头,又叹道:“陛下认为,我们双方联军,就可以一举功成了吗?”   陈玹蹙眉:“南澜城的精锐如今已经被骗去了济城,如今城内空虚,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纵然南澜城的精锐不在,可此番皇帝东巡祭天,率领精锐骑兵五万保驾护航,这些战士的精悍程度,还在突毕族的精锐之上啊。”   “甄主祭何必忧虑这些,贵部族灵女与北朔新君交好,到时候只要安心解释,必能取得贵国皇帝的体谅。更何况突毕族衰亡,想必也是皇族所乐见的。”   林嘉摇头晃脑:“多谢陛下吉言,在下只是忧虑,事情不会如计划中的那样顺利。”   陈玹皱起眉头,顺不顺利,反正都是你们雪烈族需要关心的问题了。他们南陈只要接应兵马,救出陈璃,立刻上船,扬帆,远离这个地方。随便这些蛮荒部族一锅乱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不管他们的事儿了。   不过话当然不能说的这样直白,陈玹笑道:“只要按照计划执行,此番必能重重打击突毕族实力,北朔的草原上,终究还是要靠力量来说话,更何况,我若是穆昆,也会站在贵部族这一边。”   一个是实力强悍,如日中天的突毕族,在王庭力量衰弱的时候,急需打压。一个是正想拉拢的雪烈族,趁机施恩,将其收归旗下。穆昆会作何选择,不言而喻。   “唉,陛下描绘的前景虽好,但方略还是太过保守了。若想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必需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更加勇敢的方针才可以。所以……”林嘉深深地弯下腰,“不如请陛下统辖南陈兵马,与我等会师,合力攻打南澜城,若能剿灭匪首,一战功成,我雪烈族大事可期。”   陈玹一愣,让他们南陈的人和雪烈族的人联手,攻打突毕族?他怎么可能答应?   “刚才陛下也说了,大敌当前,理应双方精诚合作嘛。”林嘉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   陈玹瞬间脸色变了,他后退一步,却已经晚了。   林嘉身后几个侍卫猛地冲上,其中当先那个长枪入手,攻击陈玹。   陈玹踉跄退避,没几步就被对方逼近身边。   裴拓低声喝道:“请陛下配合我等。”   陈玹想要反击,但他的武功如何是裴拓对手,很快被压制地死死的。裴拓将他逼到墙角,一枪横过,让他冷静下来。   他的动作很不客气。眼前这个家伙,就是那人心心念念的亲兄弟!都是为了这个人……   自从入了南澜城,秦诺发现陈璃也在之后,回去就把裴拓关在了公馆之内,严令他不得外出,至今才跟着林嘉出来执行任务。   舱内的袁冲等人目呲欲裂,冲上去想要救人,却被其他几名侍卫拦住。   因为陈玹在,南陈众人投鼠忌器,立时落在下风。偶尔有冲到身边的,裴拓长枪入手,数招横扫,很快将袁冲等人逼到角落。   “陛下和袁提督请冷静。”林嘉飞快地提醒道,“如今这艘船上,有我雪烈族八千精兵,任凭袁将军和陛下武功通天,也无法抵御,就不要做无所谓的抵抗了。真坏了两家交情,也不好看。”   袁冲和周围几个侍卫勃然变色,“你们!”   对方表明了恶意,陈玹反而冷静下来,他抬手止住了作势欲扑的袁冲和侍卫,因为这个甄越旸说的没错,战船之上的南陈之人不过数百,就算他们在这里制住了这几人,下面八千精锐,根本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理由?”陈玹咬牙问道。   “我雪烈族势弱,在诸部族之间,夹缝中生存艰难。只好请南陈兵马襄助了。”林嘉笑盈盈道。   陈玹脸色铁青:“所谓势弱,只怕不仅仅是针对突毕族,而是针对穆氏王庭吧?”   林嘉眼中露出笑意:“陛下果然聪慧,我等确实感觉,只是将突毕族剿灭,太过保守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东部草原的天给掀翻掉。”   陈玹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只是猜测,所以出言试探,没想到对方竟然爽快地承认了!   雪烈族这一次的目标是穆氏王庭!   简直开玩笑!   雪烈族至今不过一个中等部族,虽然其骑兵精悍,远胜普通部族,也不可能一口吞下突毕族和穆氏王庭两个庞然大物。这种狂妄的野心和欲念,就相当于一只青蛙,正在计划着一口吞吃勾心斗角的两只巨蟒。不怕撑破自己的肚皮吗?   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量和野心?   陈玹想要出言呵斥,可是看到甄越旸智珠在握的神情,他心头骤然涌起一种异样的念头。   他们有把握!有胜算!   为什么? 第208章 援兵   形势比人强, 自家主君被挟持为人质,只能暂时听从他们的安排。   在袁冲娴熟的指挥下, 整个舰队悄悄分成两部分, 载着其他中小部族联军的几艘船,继续在大海中徘徊,而载着雪烈族主力的大部分舰队, 按照林嘉指示的方向, 向着东部的海岸全速行驶。   庞大的舰队很快接近了岸边。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的峭壁海滩, 属于突毕族的领地, 不过在数月之前, 裴翎领兵北上, 攻陷安荼之后, 附近驻扎守卫的突毕族兵马都后撤了。   终于靠近了海岸, 十几艘大船放缓了速度。这里峭壁林立,悬崖下惊涛拍岸,十几艘大船停泊在避风的悬崖之下。   南陈众人大惑不解的看向林嘉。来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干什么?附近至少几十里地, 都渺无人烟啊。水师提督袁冲在心头计算着路线和海图,想到附近已经是大周北军的兵锋范围,心中暗暗惊惧。   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远远望着土地的影子,陈玹心中突然浮动起一种恐惧感。仿佛那里有让他宁死也不愿面对的存在。   他扶在船舷上的手不断收紧,甚至指尖儿被刺痛溢出鲜血,都毫无所觉。   林嘉站在他身边,礼貌地保持后退半步的距离。自始至终, 他对陈玹的态度恭谨有加。   几名侍卫护在陈玹身边,警惕地看着这些雪烈族的恶贼。   林嘉命身边的护卫取出信号弹,在船上燃放,一束火苗冲天而起,化为一颗星辰,在天上燃烧了足足数十息才渐渐熄灭。   随着信号的陨落,暗夜笼罩下的荒原,渐渐响起了规律的马蹄声。   在陈玹、袁冲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远处荒芜的红树林里,骤然浮现了无数影子,他们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岸边的峭壁滩涂上。   人数越来越多,袁冲粗略估算一下,只怕不下三四万人。雪烈族是不可能有这么多战士的,是哪一方势力?   对了,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周的疆域,是裴翎指挥的北军精锐?袁冲脑中霎时醒悟过来,之前最恐惧的成真了,这帮雪烈族的家伙,竟然跟大周的兵马勾结在了一起!!!   林嘉志得意满地笑道:“请袁提督安排小船,将对面兵马接应过来吧。”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声怒吼:“你们这帮恶贼!”   袁冲脸色剧变,刹那爆发,拔起长刀,怒对林嘉众人。他一动作,旁边的侍卫们也立刻拔刀相向。   林嘉一惊,身边的人也纷纷拔刀相对。   双方气氛僵硬,几乎一触即发。   没想到局面会演变至此,林嘉竭力安抚道:“袁提督请冷静,难道你不顾陛下的安危了吗?”   陈玹还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而战船之上的南陈士兵也不多,他们竟然想要玉石俱焚?   袁冲胸口急剧起伏着。   之前被算计着联合攻打突毕族,他还没有那么深的怒意和惊惧,己方本来也就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被人反将一军拖下水,也不是不能忍受,大不了真的去南澜城拼杀一场,接应了九殿下,再找机会偷偷离开。   但大周在他们眼中,是比北朔更加危险和痛恨的敌人。   他满怀愤恨,又是忧惧,如果被大周的兵马登船,他们岂不是要落到大周的手里,自己身死也无所谓,只是陛下怎么办?还有南澜城内等待接应救援的九殿下!   袁冲心中骤然浮起一丝冷念,如果真的要落到这种田地,不如同归于尽算了,陛下只怕也不希望受这种欺辱。   眼见劝说无用,林嘉着急地转头看向陈玹:“陛下,请不要冲动。如此行事,对双方皆无好处!”   失策,他还是太低估了南陈之人对大周官兵的仇恨心态。   然而,陈玹并没有回应他的劝说。比起袁冲等人的激烈反抗,陈玹正死死扳住前面的栏杆,目光凝望着远方。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大军转眼已经逼近岸边。就在对面高耸凸出的悬崖之上,出现了一匹神勇的骏马。   那是一位骑士,正在策马向着悬崖狂奔,逼近了悬崖之上,竟然也丝毫没有停歇,策马凌空跃起。   天际银月如盘,满目清辉勾勒出那一人一马的影子,如同一只雄鹰风驰电挚般掠过高空。   原本在甲板上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都惊呆了。人人仰望着那个影子,连刀剑都不由自主垂下。   林嘉忍不住吐出一句:“靠!”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匹神骏无比的黑马,飞鸟一般跃过海面高空,竟然就是冲着他们跃过来的。   伴着一声巨响,那一人一马堪堪落在了剑拔弩张的两伙人中间。   剧烈的撞击声听得人心颤。   也只有南陈云霄舸这种坚硬如精铁的甲板,能承受得了这样庞大的下跃冲击力,普通木头早就四分五裂了。而骑士□□的马也足够神骏。   那骑士落定了身形,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转身面向南陈众人。   他并未披挂甲胄,只是一身玄色绣银纹的武士服。月光笼罩下,将那张俊秀温文的面容映照的纤毫毕现。   袁冲众人顿时露出见鬼了的表情,就算刚才发现雪烈族的人勾结了大周,要将他们卖掉,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都未曾有过这样夸张的表情。   一瞬间,整个船上竟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直到袁冲难以置信的声音响起:“少将军?”   方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冲着他点了点头:“袁大哥,是我。”   袁冲也是南陈将门出身,从小就跟随在白飞恒身边任职,从亲兵统领到副将,也算半个弟子。他方源大了九岁,小时候还带过他学武。   当年白光曦战场阵亡,袁冲统领水师救援不及,是人生一大恨事,转眼之间,已经过去数年之久了。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阴云诡谲的深夜,满心牵挂的兄弟竟然离奇出现在了眼前。   袁冲只觉得自己头脑不够用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上天也不忍心看到他们南陈国祚濒临末路,所以将这个人从阎王殿里放回来了吗?身后带领的那些,难道也是南陈多年来心怀故国阵亡沙场的勇士?   竭力甩开这离奇的念头,袁冲盯着方源,落到他身后清晰的影子上。   “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方源笑着,他走上前,拉住袁冲的手。   温热的触感传来,真真切切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个人,除了横过鼻梁的伤痕,从容颜到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袁冲还有南陈的众多护卫都激动起来。   “白将军!”   “白将军回来了!”   “我们南陈有希望了!”   比起侍卫们单纯的惊喜激动,唯有陈玹安静地不可思议。   方源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未死的消息,陈玹和陈璃并未外泄,否则必将动摇军心。连袁冲位居水师提督都茫然不知。而今天,他就是要利用这份出其不意,来扭转局面。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给这些征战多年的子弟兵们留下一条活路来。   没有多续离别之情,今夜按照计划,将是最关键的一战,他们不能浪费分毫时间。   方源转过身,来到了船舷一侧,陈玹的身边。   从头到尾,陈玹死死盯着他,脸色苍白地可怕。   方源凝望着离别数年的主君,也是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   短暂的眼神交接,他撩起前襟,单膝跪了下来,“陛下,请下令出击吧。”   陈玹身体一颤,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想要挪到脚步,避开他的这一跪,可是脚下却重逾千斤,分毫不能动弹。   南陈众人呆愣地看着,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儿。袁冲仔细搜寻记忆,除了登基大典这种极为正式的场合,好像就没记得白光曦在陈玹面前跪过。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陈玹强忍着满心的痛楚,侧过身,事已至此,他纵然无法看破所有布局,却已经清楚知晓,自家的一番筹谋已经彻底破局了。   雪烈族应该早就跟大周朝廷有所勾连,趁着这个时机,他们要干的,是比之前更大手笔的动乱,整个南澜城,不仅突毕族,说不定连穆氏王庭都要牵连覆灭。   谁能料想,仅仅在函谷关一战过去不到一年,大周又要迎来新的大胜。   “陛下,请下令吧。”方源固执地重复道。   陈玹苦涩地笑了一声,“朕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陛下,为了南陈的子民,也为了一路跟随征战的子弟,请陛下下令吧。”方源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真要逼我至此。”陈玹紧紧握住栏杆,指甲断裂都毫无所觉。   方源顿了顿,温声道:“陛下,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以扭转,多年困顿,披荆斩棘,陛下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陈玹猛地闭上眼睛,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落,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绝望。走了漫长的道路,无数挫折,死中求活,终于到了末路尽头。   曾经最信赖的朋友,最依赖的部属,如今却变成了终结这一切的人。   “一切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他低声说着,带着认命了的苍凉。   方源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吩咐道:“袁大哥,立刻安排小船将对岸的兵马接上船。然后全军按照原定路线,进兵南澜城,接应停留在那里的兵马。”   袁冲虽然心中还有疑惑,但想到返回南澜城接应自家两万兵马是当务之急,再加上对这个人的天然信赖,他转身吩咐下方的士兵遵照执行了。 第209章 飞蛾扑火   济城南部, 数万大军正悄悄潜伏在城外的荒郊密林中,等待着那帮飞蛾扑火而来。   “雪烈族的杂碎, 这一次肯定能将他们全部剿灭。”领兵的几个大将谈笑着, 自信满满。他们这一次来了八万兵马,布下了严密的包围圈,对阵两三万劳师远征的士卒, 绝对手到擒来。   探马日日在岸边巡逻, 观海镜扫遍了肉眼所及的海面, 等待着南陈战船接近, 将猎物送入陷阱。   夜晚将领, 大军逐渐松懈下来, 巡逻的士兵依然盯紧了海面上。   大多数士兵暂时休整, 等待着接下来的大战。就在这个难得松懈的时刻, 敌袭到了,却不是来自海面上,也不是来自海岸两侧, 而是从后方丘陵茂密的树林中杀出。   甚至不是雪烈族那区区两三万的兵马,而是更加精悍和庞大的军队。   戊北将军季浩统帅着八万精兵,从后方直切入突毕族的大军,同时戴德耀统领另一队兵马,对茫然不知的济城展开猛攻。   在安荼数月的休整之后,大周的兵马再一次挥军北上了。   ******   南澜城东南部,这里曾经是一片富饶的山林,如今暂时变成了南陈兵马的驻扎之地。   营帐和房舍林立, 两万多士兵停驻了这里已经足有一年了。   这一段闲暇的日子,比预料中的更长,自从抵达北朔,几乎没有动兵的机会,但是统帅兵马的几名将领还是没有丝毫懈怠,日日操练不停。   而到了今日,终于到了行动的时刻,不过不是出击,而是离去。   营中的将领和士兵都满怀激动,在北朔的这一年,虽然日子安全,不必经历征战杀伐,但远离了家乡故土,总是无法释怀。他们大都是南部六郡的子弟,亲人还在家中翘首以盼。如今终于能够返回家乡,自然人人欣喜。   入夜之后,雷阳冰传令军中收拾整齐,明面上却做出休息的模样。只等着船队返回,他们就能扬帆了。   然而入夜之后,预料中的船只和兵马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是无数骑兵的影子,从远处的小河边冲杀而来。   **********   南澜城内,北部雪烈族下榻的公馆。这里一向幽静,但是今晚,却似乎是一个喧嚣吵闹的夜晚。   昨天半夜,大祭司和灵女匆匆返回,很快整个阁楼内沸腾了起来。   抓住那个当年偷盗部族至宝,并且将部族坑害的惨不忍睹的侩子手了。   几乎人人欢欣雀跃,从二十多年前天灾降世以来,雪烈族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折磨,都是因为这个残忍狡诈的家伙。   大祭司将人投入大牢,报仇固然是个痛快的过程,但是将部族的至宝夺回,更加重要。可惜这恶贼如今身受重伤,暂时无法进行拷问。   到了再一次夜幕降临的时刻,意外发生了。   趁着夜色的掩映,一队潜伏的杀手悄悄逼近了这一处院落,翻身进了院内。   那是数十名武功精悍的黑衣人,一路潜行到后方囚禁贺兰缜的阁楼附近,才被雪烈族的护卫发现。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刺客!”双方开始拔刀相向。   整个院子杀声一片,陶云青指挥着手下,对这些不速之客展开围剿。早就听说贺兰缜在南澜城有些势力,没想到竟敢如此铤而走险,当他们雪烈族是吃素的吗?   相比起后院的喧闹,前院大祭司和灵女居住的阁楼都一片寂静。   趁着大多数侍卫都被吸引到后院去的时机,另一队黑衣人悄悄接近了灵女居住的阁楼。   他们都是突毕族侍卫中的顶尖儿高手,今次要执行的也是最艰巨的任务。将那个碍事的灵女杀掉,让雪烈族彻底没有任何凭依。   潜入的过程比想象中的更加顺利,声东击西的攻略果然巧妙,领头的黑衣人正得意的时候,突然前方灵女居住的阁楼角落爆起一团火光。旋即引起附近侍从的尖叫。   “起火了!”   突毕族的刺客愣了,是巧合,还是被人发现了,但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一起上!”   陶云青带着侍卫与入侵的黑衣人正打得激烈,前方东部的小阁楼突然迸发出火光。   是灵女居住的所在,一个侍卫匆匆跑来,惊呼道:“不好,刺客冲着灵女去了!”   原来眼前所谓解救贺兰缜的这帮家伙,只是声东击西!陶云青和众人无不惊骇,立刻调派主力返回救援。仅留下十几名护卫,对这帮当做诱饵的黑衣人展开绞杀。   不多时,这一边的入侵者就被砍杀了个精光,而灵女居住的阁楼附近,喊杀声越发剧烈。留下少数人看守牢房,大多数都去前方支援了。   很快,牢房附近冷寂了下来。   寂静的夜色笼罩下,陈璃侧耳聆听片刻,从后墙翻身,进了内院。   躲藏在墙壁之下的阴影中,他长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胸口尖锐的疼痛。待经脉中的痛楚稍减,他才继续行动。   刚才先潜入灵女居住的阁楼,在角落放了一把火。   虽然向颜博提出了刺杀灵女的提议,但也不能真看着未来的盟友就这么挂掉。放一把火,那个聪慧的灵女应该能警觉吧。只希望突毕族来的刺客够精锐,能够多拖延一段时间,让自己能成功将人救出来。   一路凭着灵敏的身手和潜伏经验,有惊无险接近了阁楼下方。之前早已探听清楚,贺兰缜就被关押在顶上。   趁着四周侍卫不在,他潜入内中,沿着楼梯一路向上,翻身进了关押囚犯的房内。立刻看到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正被锁在墙角,手腕脚踝都戴着儿臂粗的铁链。犯人似乎昏迷了过去,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遮蔽了脸面。   陈璃快步走近目标,正要躬身招呼,却突然心头发凉,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闪电般翻身向后退避,这才挡住对面袭来的铁链。   惊魂未定地看着施施然站起来的“贺兰缜”,陈璃立时明白自己中计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拍掌声,同时还有一声赞誉,带着熟悉的笑意:“九殿下好身手。”   陈璃转过身,看着那个从后面敞开的大门走出的白色身影。   艰难招呼道:“灵女殿下。”   秦诺盯着他,笑道:“本来以为前来营救贺兰缜的,会是他的部属,没想到……”   陈璃心念电转,苦笑道:“让灵女殿下见笑了,实在是陈璃迫不及待。数日之前使用贵部族的灵石辅助,经脉伤势大有好转。但灵石之力终究有限,想着若能得北帝玄珠襄助,必可武功尽复。陈璃一时鬼迷心窍,便想前来试探。此举忘恩负义,是璃愧疚,愿意任凭惩处。”   他满面惭愧,正是一个为了伤势铤而走险又饱受心里苛责的年轻人形象。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秦诺暗暗赞他反应快,笑道:“九殿下此举是不厚道,但也能够理解。”   “不过昨日我们对这贺兰缜严刑拷打,倒是招供了不少事情,比如,最近有人委托他南下传递消息,来往频繁,也难怪被人窥破行迹。”   陈璃心脏瞬间漏跳一拍,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之前陛下所说的,这贺兰缜跟大周北疆之人有所勾结,难道是真的?”   真是完美的表情。秦诺笑了笑,“应该是吧。”   “说起来,按照计划,九殿下今晚应该赶到南陈兵马的营地去吧?”   今晚就是陈璃跟雪烈族约好的行动时间,再过不久,庞大的战船将运载着雪烈族的精兵返回南澜城,然后南陈之人登上战船,扬帆远航。   “马上就要离开,从此天南海北,再无相见之期,想想便让人伤感。”陈璃笑道,“不知明年这般月华如水的日子,灵女是否会想起曾与一人湖边畅谈。”   今晚的灵女言谈之中总透着一股摸不透的诡异。让陈璃暗暗心惊,但他的本事就在于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放得开。   秦诺嘴角抽搐,明年今日说不定就是你的祭日呢,混小子!   他没有回答陈璃的话语,缓步行至阁楼的阳台处。   陈璃略一犹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陈长安已经将散乱的黑发束起,拿过毛巾将脸上涂抹的血迹和黑灰擦去,站在旁边,警惕地盯着陈璃的动作。   凭栏而立,夜风吹拂着发丝。入秋之后,南澜城的天气迅速冷了起来。   前院的战斗还在继续,入侵的黑衣人围绕着灵女居住的阁楼,杀声四起,这些人比预料中的更加精悍难缠,雪烈族虽然挡住了攻势,但阁楼附近的火势却无法扑灭。   秦诺皱起眉头:“糟糕,没想到这帮刺客如此强大,阁楼之内只怕……”   陈璃心头一动,脱口问道:“难道真正的贺兰缜,就被囚禁在那里?”   秦诺点点头,声音带着头疼:“本来还想拷问一些情报,不想这些刺客如此棘手。罢了,反正那人也快死了。”   陈璃脸颊抽搐,终究什么也没说。   秦诺耸耸肩:“看九殿下的模样,似乎于心不忍啊。”   陈璃苦笑:“终究是一代武道宗室,没想到会如此……”   秦诺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何必忧虑这个,今夜会让九殿下不忍的,只怕不仅仅是一个贺兰缜。”   陈璃惊讶,正要发问,突然发现天边窜起一道火光,那个方向……是南陈兵马驻扎的地方!   同时传来的,还有遥远的喊杀声。   雪烈族的公馆距离南陈的营地很远,竟然也能听到声音,说明这一场厮杀的规模极为庞大,必定是全军出动的大战。   按照原定计划,雪烈族的精锐与南陈兵马替换,应该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才对,之后对付南澜城颜博一族,也该是偷袭为主,怎么会弄出这么惊天动地的气势来?   是突毕族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还是……   陈璃又惊又怒,失声道:“是哪一方兵马?”   回答他的不是秦诺,而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当然是我穆氏王庭的主力,在剿灭这些忘恩负义的狗贼!”   传入耳中,陈璃刹那间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他急促地转过身,视线尽头,穆昆的身影出现在后方的楼梯上,拾阶而上,满面阴沉。 第210章 罪名   穆昆盯着陈璃, 半响,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朕本来以为, 九殿下是个聪明人, 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条死路呢。”   陈璃脸色惨白,突然转头盯着秦诺。   秦诺冲他微微一笑,脚步连退, 转眼闪到了刚才假扮贺兰缜的那个护卫身边了。   “之前我就提醒过九殿下了, 我们雪烈族有可能选择新的合作对象啊。”   陈璃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没想到传说中坚贞信义的雪烈族, 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帮忘恩负义的小人。”   秦诺耸耸肩:“若是真心襄助我雪烈族的, 友谊自然珍贵。但若只是利用欺诈, 我雪烈族也不是任人耍弄的小丑。”   陈璃脸颊涨红, 他想分辩, 这一次布局, 虽然有所隐瞒,但合作之心是真诚的,但转念之间, 心灰意冷,自己所有的底牌都已经耗尽,再做口舌之争又有什么意义。   似乎从身份暴露开始,他的好运就彻底消耗光了,每一次计划,总是会出现或多或少的纰漏,无论之前怎样详细的筹谋布局。   潜伏在北朔多年的“贺兰缜”,竟然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到了王庭的手中, 自己委托那人捎带的密信,还有约好北上的大军……   对面穆昆冷笑一声:“聪明的人总是能选择不同的道路,而愚蠢的人,选择的只有那一条死路。灵女若不介意,九殿下我就带回去了。”   “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九殿下好好切磋详谈呢。”目光落在俊秀的年轻人身上,穆昆笑着说道。   陈璃身形一颤,闭上眼睛。   秦诺能说什么,只能干笑两声:“当然不介意了,请陛下随意处置。”   心里头突然感觉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仔细品了品,自己这台词似曾相识,仿佛前世经常看的某江小说里面,恶毒女配陷害白莲花女主成功之后,常说的话语呢。   要是自己是恶毒女配,眼前这家伙……秦诺抬头望着穆昆。   便是实打实的恶毒猥琐男配了,想透了这一点儿,秦诺表情一言难尽,哭笑不得,幸而还戴着面纱,不用担心露馅儿。   实际上,此时此刻也没有人注意秦诺的表情。穆昆迫不及待一挥手,身后的数个侍卫将陈璃团团围住。   领头的是一位內监总管,笑道:“九殿下是自己走,还是我们动手请呢?”这架势,别说陈璃如今武功不在,就算全盛时期,也敌不过这么多高手。   他低头站在那里,咬着唇。   今日之败,他身死受辱无所谓,可跟着他们兄弟跋山涉水,一路奋战的两万南陈子弟,也要全数葬身此地吗?都是因为自己的轻信,自诩才智过人,游走于这么多势力当中,以为能够游刃有余,最终却落得别人的算计之中。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后悔自己的轻狂与自傲。   原来行至末路,就是这样的滋味。   时至今日,自己就算死,也要用这条命换取最大的利益。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多谢灵女了,原来被信赖之人背叛,就是这样的痛苦。今日有幸品味,也算偿还前债了。”   他盯着秦诺,目光中满是被伤害的痛楚。   秦诺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头皮发麻,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对面陈璃那种忧郁伤痕,充满绝望的眼神,偏偏那眼神当中又带着一丝热烈。   如同绝望的……恋慕。   想到这个词的瞬间,秦诺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自己是失心疯了吗?还是陈璃受刺激太大,脑筋不正常了。   偏偏陈璃还生怕自己的眼神达不到效果,满面悲容,盯着秦诺:“是我自不量力,灵女神仙中人,贵不可攀,原本就是我痴念了。”   他音调悲恸而绝望,正是一个被心爱之人深深背叛,濒临绝路的痴情之人。   刹那间,房间里只要没瞎的人都懂了,原来这九殿下恋慕灵女啊!可惜灵女着眼大局,跟更好的对象合作,将他卖了个好价钱。   你是疯了吧!秦诺简直想要咆哮出声了,他对人的心意还是有两份把握的,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陈璃虽然冲着他花花口口过,但明显只是嘴贱的玩笑话语,并无深情包含,如今不过数日功夫,突然变成痴情男子负心女的剧本了?你有病啊!!!   不等秦诺开口,对面的穆昆脸色越发沉郁,眼中嫉恨分明,冷冷道:“九殿下说完了吗?”   陈璃没有回答,最后“深情”地看了灵女一眼,认命地转身跟着侍卫下了楼,脚步沉闷而缓慢。   听着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秦诺才感觉略松了一口气,从这诡异恶寒的气氛当中。   穆昆并未跟着离开,他走上阳台,站在了秦诺身边。   两人遥望着前方的战场。虽然映入眼中的只是一团团火光,但从遍地开花的景象,也能想象战场之上的剧烈程度。   到现在为止,一切进行地异常顺利,穆昆此番前来南澜城,带了五万精锐,都是身经百战的劲旅。如今对付两万南陈残兵,易如反掌。   要不是顾忌着尽可能多抓活的俘虏,逼问水师机关的秘密,早就轻易结束战斗了。   陈氏兄弟也是不识好歹,明明给了一条光明大道,却弃之不用,非要往死路上走。想起自己之前好言劝说的计划,穆昆一阵愤怒。   至少那个时候,他是真心想与南陈结盟,共谋大事的。   罢了,不必纠结这些,如今人已经没用了,倒是正可以拿来玩乐,等到南陈水师自投罗网,想必连那位南陈的皇帝也能虏获吧。   想起那人出众的容色,还有贵不可言的身份,穆昆眼中露出一丝热切。   但他很快收敛情绪,脸上浮现公式化的笑容。   “灵女这一次的选择,实在是雪烈族之幸。”   秦诺笑了笑:“陛下过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雪烈族身为北朔的部族,怎么可能为一己之私,置我北朔于分裂之地呢?”   “灵女果然深明大义。”穆昆赞道。   秦诺叹了一口气:“只是突毕族居心叵测,竟然与南陈这帮败卒,如此算计我雪烈族。可怜我族多年以来,步步退让,也无法满足其野心。”   “灵女放心,朕必不会让忠心的部族吃亏,如今证据确凿,由不得颜博不伏法认罪。”穆昆冷笑一声。颜博的小算盘,他也烦腻透顶。   不过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好机会,这一次不从突毕族咬下一口肥肉,岂不浪费了这样现成的把柄!   ****   策马行走在路上,身边护卫环绕。   秦诺问道:“陛下在担忧什么?不知道如何处置颜博族长吗?”   穆昆笑了一声:“灵女不必忧虑,朕还不至于为了表面上虚伪的招待,就伤了真正忠良的心意。朕只是百思不得其解,陈璃也是聪明人,为何偏要选择这样一条死路。”   月光笼罩下,穆昆缓缓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第二次南下征伐的布局。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之前以为陈氏兄弟对大周的仇恨还在北朔之上,肯定会积极配合的。   毕竟他按照他的计划,南陈只是出动战船,无须亲自上阵拼杀,既安全,又得利益。   秦诺听着暗暗心惊,穆昆的这个攻略方案,简直足够歹毒,一举数得。幸而南陈一方没有同意这个计划。   穆昆摇摇头,“罢了,内情为何,等日后讯问,自然能够知晓。还有一件事情更加可虑,就是南陈的水师战船,这一趟纵然剿灭了其主力,只怕他们未必肯将战船操控的秘密说出来。”   这支水师舰队他有大用,而且时间紧迫。   秦诺笑了笑:“我雪烈族内也有不少工匠,到时候愿意为陛下效力。”   穆昆颔首:“雪烈族果然深明大义,堪为诸部族楷模。”   “陛下过奖了。”   穆昆又道:“突毕族如今罪证确凿,贵部族不必南下征伐,便可以有寄身的领地了。”   “多谢陛下的仁慈。”   “是贵部族聪明的选择,为自己换来了生存的空间。”穆昆微笑着。   眼前女子不仅出身尊贵,美貌非凡,更难得的是聪慧通达,审时度势,这在草原上可是非常罕见的。如果说之前的接触,只是觊觎对方美貌和身份的话,那么现在,穆昆感觉自己多了两分真心。对聪明的人,尤其是肯站在自己身边的聪明人,他向来看重和礼遇。   相比起这位灵女,那个人,同样聪慧敏锐,却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条死路。   想起之前陈璃那绝望又委屈的目光,还有他对眼前灵女的倾慕之情,穆昆心头突然闪过一丝热切。   尽快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完毕,等今晚回去就可以……   ***   王宫之内,颜博在大殿中来回走动着。等待着消息传来。   一开始,出动的刺客禀报灵女的阁楼起火了。颜博大喜过望。然而不久之后,又有骑兵来报,城外发生暴、乱,地点在南陈的兵马驻地。   颜博立刻嗅到了不妙的气息。听说是王庭的精骑在围剿南陈兵马之后,更加感觉大事不妙。   只怕是自家跟南陈兵马的谋算,已经被王庭知晓了。如此下辣手剿灭南陈残兵,这是要杀鸡儆猴啊!   颜博眉梢抽搐着,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之前南下的主力兵马,打着增援南部战线,抵御大周的旗号,应该不可能引起怀疑才对。   是身边的臣僚泄密吗?算了,眼下应该发愁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质询。   不等颜博跟臣下商量,门外骤然响起侍从慌乱的通禀声:“王爷,御驾来了!”   那一瞬间,颜博心头浮起一丝狠意。早知道还不如依从陈璃的建议,栽给雪烈族一个“弑君犯上”的名头算了。 第211章 弑君   御驾来到王宫, 无数精锐的士兵潮水般涌入这座辉煌的宫殿。很快长道两侧就站满了王庭的侍卫。   王宫中的臣子和仆役慌乱地奔波着,看守的士兵手忙脚乱。   皇帝来得太突兀, 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论理颜博应该立刻出门迎驾, 可是穆昆和秦诺一直走到第二重大殿,才有人来迎接。   那是几个突毕族的老臣,踉跄着跑出来, 跪倒在地上。   “陛下大驾光临, 臣等有失远迎, 罪过罪过!”   “颜博呢?”穆昆开门见山。   “王爷病倒了, 正在后院休养, 无法出来迎接陛下。”臣子颤声说着。   “可真是病得不巧。”站在大殿之内, 穆昆冷笑一声。   “实在是昨日酒水喝得有些多, 王爷一时兴起, 回来又趁夜在庭院中观赏女奴歌舞,结果发起热来。如今颜吉月郡主马上就来,代替王爷请罪。”   自己不敢出面, 竟然妄想着将女儿塞出来当挡箭牌吗。秦诺也是无语了,这个颜博的愚蠢程度,还在他的预料之上。   穆昆满心厌烦,手一摆,“不必了,既然王爷病重,朕亲自去看看他。”   话未说完,抬脚就向着后殿走去。   论理, 后宅是颜博妻妾的居所,年轻的男子不好擅自闯入,但穆昆哪里会管这些。快步走过回廊,穿过奇花异草遍布的庭院,便来到了寝宫正殿。   数十名容色出众的女奴跪倒在地上,慌乱地迎接御驾。   穆昆脚步不停,径直闯进了后殿。秦诺跟着进门,竟敢有种被闪瞎了狗眼的错觉。   突毕族的富裕和颜博的奢靡,在这广阔的殿堂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满目金碧辉煌,珠帘玉翠。连地板和横梁上,都用黄金外包,雕琢细腻的纹路,嵌着精美的宝石。殿内服侍的女奴个个身段窈窕,容色艳丽,穿着金丝银线的长裙,乌黑或者栗色、金色的长发上缀着珠玉,宛如盛放的鲜花。   骤然走进这满地富贵,随驾的护卫还有王府的臣子都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绘着碧波千倾图的精致屏风之后,便是宽大的床榻。   穆昆和灵女在众人的视线中,快步绕过屏风,似乎是颜博的咳嗽声传来。   这家伙难道在御驾面前,还想要装病吗?管事无奈,带着侍卫跟上两位贵人的脚步。   皇帝的呵斥声传来,带着怒意:“颜博族长,你……”   一句话没有说完,戛然而止。   前方突然传来重物坠落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尖锐的叫声:“颜博,你干什么!”   “你竟敢对陛下动手!”   是灵女的叫声,落后一步的众人被这句的内容吓了一跳,刹那间一众管事护卫拔腿冲了进去。   屏风被猛地推开,跌落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宽阔的大殿内一片通透。   众人目光落在地上。   年轻的北朔皇帝,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在地上,睁大的双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而颜博正站在他对面,双膝微屈,一只手伸出,满脸震惊。   灵女踉跄着退在一旁,满是惊恐。   诡异的场景,让殿内众人震惊失神。仿佛是无比华丽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场沉默的话剧。   直到管事冲上去,扑在皇帝身边,嘶喊着:“陛下,您怎么了!?”   颜博一脸懵逼,大脑甚至有些迟钝。   今晚的见面,他本想先让女儿出面求情,让皇帝稍稍平息愤怒,自己再“强撑病体”请个罪。谁知道皇帝似乎动了真怒,直闯后宅。   看到陛下进来,他避无可避,只好乖乖下床跪地请罪,然而膝盖还没有触及地面,就听到对面的穆昆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年轻的皇帝脸色突然铁青,双眼睁大,不正常地喘息两声,然后像是一棵根部腐朽的大树,在风雨的摧残下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还想要扶一下皇帝,就看到后方无数王庭侍卫,还有自家的臣子涌了上来,屏风被推到,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王庭的管事声音颤抖,高声嘶喊着:“快召御医,陛下出事了!”   又瞪着颜博:“王爷是要弑君谋逆吗?!”   颜博骤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是我,我没有!”   穆昆这是突发急病?还是……   他目光瞬间落在灵女身上:“是你……是你杀了陛下!”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分辩,王庭的管事和侍卫将地上的穆昆半扶半抱,弄到房间另一侧,同时数十名侍卫涌了上来,将这个弑君犯上的颜博团团围住。   而突毕族的臣子同时冲了上来,护住自己主君。一个机灵的侍卫偷偷跑出去,传唤王宫的侍卫。   宫殿内一片混乱,颜博还在嚷嚷着:“不是本王,是雪烈族的那个贱人!”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语,包括围在他身边的突毕族臣僚,毕竟,之前他们真动过弑君的念头,虽然最终放弃了。但自家王爷受不得气,一时冲动了,也是有可能的。   颜博惊惧地望过去,穆昆手脚瘫软,不知是昏迷,还是已经……   他阴毒的目光投向角落,那边,雪烈族的灵女已经闪身退到了门外了。   护着穆昆的管事跟御医扑在人身边,片刻之后,管事尖叫一声,充满悲愤:“陛下驾崩了!!!”   这一声呼喊,揭开了南澜城的大乱的序幕。   趁着混乱的间隙,秦诺在陈长安和一众士兵的保护下,一路后退,到了大殿门外。   内殿气氛剑拔弩张,也无人注意这一小股雪烈族的人。   终于退到廊下,陈长安迫不及待问道:“灵女,刚才……”   秦诺点点头,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   他也没有料到,谁让当时穆昆站的位置太巧妙了,正好就在自己前面半步远,而跟随的管事护卫都落后一步,被屏风挡住了视线。   简直是天赐良机,不动手都对不住自己勤学苦练的这一身武功。   一念升起,秦诺抬手按在了穆昆的后背心脏处。内劲透过后背,直入心脏而去。   跟当初对付秦泽一模一样的法子,论理,穆昆的功体远在秦泽之上,也算得上二流高手了。但完全猝不及防,竟然被秦诺一招得手。   容易地让人想哭,而且还有一个现成的背锅侠。   他们之前就有行刺的计划,对象在穆昆和颜博之中二选一,却也没想过会如此轻易得手。   陈长安脸色苍白,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皇帝又搞出了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亲自行刺!别这么给人惊喜好不好。明明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大乱的时候,自己带着潜鳞司的刺客上的好吧!   后退的功夫,后方无数侍卫源源不断赶来,都是突毕族的精锐。这里毕竟是突毕族的王宫,人多势众。   颜博虽然震惊,但清醒过来之后,立刻意识到要封锁消息,指挥着内殿侍卫将宫门封锁。还有擒拿雪烈族的人。   然而,跟随穆昆的侍卫虽然人少,个个都是精锐。   也不知是哪一边先动的手,一转眼的功夫,锦绣繁华的宫殿变成了两军混战的血腥沙场。   秦诺众人也没有闲着,眼看着一队士兵向着雪烈族冲过来。陈长安带领众人护着秦诺且战且退,很快退到了前殿。   原本守在前殿的王庭士兵已经得到消息,如一团席卷而来的乌云,冲着后宅猛冲。尾随雪烈族众人追杀的突毕族侍卫都没来得及抵抗多久,全部被砍瓜切菜了。   众多精悍的士兵冲入后宅,厮杀声和尖叫声遍地开花。   秦诺趁机带着陈长安众人冲出了王宫。   快马疾驰在路上,秦诺吩咐:“回公馆通知大祭司,联络其他部族,突毕族意图作乱,弑君犯上……”   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虽然提早了几个时辰。   陈长安立刻安排人手返回传讯。   必须尽快让南澜城乱起来。幸而自己的内力是佛宗一系的,不太显伤痕,否则只要他们仔细检查尸身,就会发现穆昆后背的伤痕和死因。   离开了突毕族的王宫,秦诺带着众人拐过狭窄的街道,往北而去。   到了雪烈族落脚的公馆,却并未进入,反而钻入了后方的密林之内。   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秦诺迅速脱下曳地的长裙,将素白的灵女服饰扔到一边。感觉胸口都畅快了起来,这些日子为了避免露馅儿,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要以灵女的身份活动,如今终于可以结束了,只要今晚一切顺利。   穿上属于庞徽的皮甲,佩上长刀,秦诺焕然一新走在林中。   茂密的树枝遮蔽了头顶的月光,整个森林都显得黑暗诡异,秦诺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这个夜晚,他可是会非常的繁忙,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旁边,几个看守的士兵迎上来。   “情况怎么样?”陈长安问道。   “伤势恢复了不少,人也清醒了。”士兵回禀道。   秦诺露出满意之色,笑道:“你们做得很好。”   这几人都是辟东营的战士,之前遵循秦诺的命令,趁着混乱的时候,将囚禁的贺兰缜悄悄救了出来,然后塞进去一具死尸充数,如今阁楼已经被突毕族刺客放火烧得坍塌了,应该能暂时瞒过雪烈族的耳目吧。   虽然跟雪烈族是盟友,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也只能不厚道一把了。 第212章 密会   站在山洞外边, 陈长安禁不住疑惑:“公子为何要救这个贺兰缜?”   秦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觉得贺兰缜是什么人?”   “什么人?”陈长安迷惑, “听说此人是北朔的地方豪强。好像以前狠狠地坑过雪烈族一把, 是雪烈族的生死仇敌。”   当然,这些北朔部族之间芝麻烂谷子的仇杀与他们无关,但雪烈族好歹也算归顺他们大周了, 趁着火势, 偷偷将盟友的仇人救出来, 是有别的打算吗?   秦诺笑了笑:“之前在昌龙观的时候, 贺兰缜曾经派人提前向何慈通报突毕族劫掠的消息, 算是我们欠了他一个人情。今次救他一命, 就当是还情吧。而且, 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需要委托此人。”   陈长安恍然大悟:“原来这贺兰缜算是咱们的人。”   咱们的人吗?秦诺笑了一声。“也算是吧。”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进了山洞之内。秦诺再一次见到了死里逃生的贺兰缜。   他伤势极重,难得竟然还能强撑着, 手脚上的镣铐都被解除,依靠在山壁上,闭目养神。旁边几个辟东营的战士警惕地看守着。见到秦诺和陈长安进来,立刻躬身行礼。   秦诺一抬手,士兵立刻散出去巡查警戒,僻静的山洞内只余下秦诺和陈长安两人。   秦诺打量着眼前之人的容貌。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只是脸上纵横交错数道伤疤,破坏了俊逸出众的相貌。忽略这几道伤疤的话, 这人五官容貌,与那个人,还真有几分相似。   秦诺打量着贺兰缜的时候,贺兰缜也在打量着他。   眼前是个俊美出尘的少年,正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早已经见过,甚至非常熟悉一般。亦或者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贺兰缜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少年是完全陌生的,这般出众的相貌,只要见过一次,绝不会遗忘。贺兰缜有些疑惑。   好在对方很快开了口。   “今日前来见你,是有一件事情委托,你在南澜城,应该有一股暗中潜伏的力量吧?我现在需要这股力量的襄助,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时间紧迫,秦诺开门见山说道。   贺兰缜神情淡然:“我虽是南澜城出身,也曾为他们出生入死,可自从得了至宝北帝玄珠之后,这些南澜城权贵觊觎宝物,只想过河拆桥。我早已脱离了其控制,原本在南澜城的家族,也早已经灰飞烟灭。”   秦诺想了想,觉得还是说的明白点儿为好:“我是说,大周北军在南澜城,应该潜伏着一股力量吧。”   眼前之人,应该是北疆兵马潜伏在北朔地带的谍报组织领袖,至少是领袖之一,也是那个人的替身。能干到这一步,混成地方豪强,这家伙的业务能力也不必陈璃差多少嘛,或者说,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贺兰缜有一瞬间的失神,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他被北朔骑兵逼杀,固然是因为发现跟南方朝廷有联系。但是北朔的地方豪商,结交天下各方势力是常事,他们又不接触朝政机密,也没有什么可出卖的。穆昆这次以如此理由逼杀剿灭他们,第一个原因是为了施恩雪烈族,第二个原因,便是觊觎他们坞堡这些年来行商积攒的庞大财富了。真要知晓他是大周的细作首领,绝不可能这么爽快地交给雪烈族好吧。   眼前这个陌生的俊美少年,竟然一言道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秦诺不想浪费时间,吩咐陈长安:“将你的腰牌给他看一看。”   陈长安反应过来,眼前之人竟然是北军潜伏的细作,果然是自己人!他立刻从怀中取出身份铭牌,递了上去。   贺兰缜扫视一眼,辟东营策军校尉陈长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北疆战场上,武将陨落者众多,被人拿了铭牌也是常事。   秦诺继续道:“裴将军应该交待过你们任务,搜查注意我的线索吧。还有裴拓和晏畅、姚星旭他们几个的。”   连这几个人的名字也能说得出。贺兰缜身形微颤。   他之前确实收到了密令,协助搜查失落在北疆的公主殿下以及裴拓等人。之前虽然北军做出了接应公主成功的消息,但他却知晓,那只是做戏罢了。   贺兰缜睁大了眼睛,“你是……你是十三公主殿下。”这么一说,倒是合情合理了。而且眼前少年眉目如画,说是女子假扮也是可能的。   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秦诺翻了个白眼。   算了,眼下也不是详细解释的时候。   “我需要你的帮助,让这个南澜城,乱起来!”   生怕贺兰缜的震惊还不够,某人又加了一句:“至于具体计划嘛,就按照之前陈璃他安排的行事就可以。”   *************   东部的南陈兵马驻地,雷阳冰指挥着战士,以营房为后盾,抵御着对面强袭而来的骑兵。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原本商议好的暗夜更换。自家的战船和雪烈族的兵马都没有出现,反而从内城杀出庞大的精锐骑兵,对他们展开猛攻。   幸而南陈兵马驻扎这里已经近一年了,整个营地也下了些功夫建造,外围的栅栏和土墙都极为坚固,   再加上众人原本准备出发,都没有入睡,才及时发现了敌袭,并顶住了第一波攻势。   是突毕族察觉了他们和雪烈族的计划,所以含恨报复吗?   眼看着敌人潮水一般无穷无尽冲杀而来,不仅人数是他们的几倍,而且个个强悍精干,南陈的士兵守得极为艰难。   雷阳冰和周围的将领战士满心恐惧,眼看着就要回到故乡了,却一转眼落入这样绝望的境地,还有已经上船的皇帝陛下,以及留在城内的九殿下,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难道今时今日,就是他们南陈国祚的末路吗?   没有灭绝在大周这个宿敌手中,反而是在北朔这个遥远陌生的地界,走到了终局。   简陋的城墙和护栏不堪强大骑兵的冲锋,很快发生多处崩裂,眼看着敌军即将攻入营内,如风雷般的攻势突然缓慢了下来。   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骤然冲击着战场的后方,搅乱了这群骑兵的攻势。   雷阳冰他们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登上瞭望台,颤抖的手拿起观海镜,遥望着海岸边出现的巨大阴影。   是战船!他们南陈的战船回来了!   借着明亮的月光和火光,雷阳冰遥遥看着战场停泊在海面上,无数小船来回往返,依稀能看见,众多甲胄整齐的士兵从船舱中下来,蚂蚁一般被小船运到岸边。然后迫不及待向这边冲杀而来。   咦,船队好像变得更多了些,还有这些看起来几乎无穷无尽的兵马,雪烈族的人,上船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多啊!?   雷阳冰来不及深思这些问题。脚下的战斗还在继续。   新踏入战场的这些战士,无疑是一股全新的有生力量,从后方袭入战场,瞬间便打乱了敌军的阵势。   雷阳冰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明白机不可失,立刻指挥本部兵马冲杀出来,与后方的援军响应,夹击强敌。   双方战作一团,鲜血和火焰四处抛洒。   短暂的正面交锋,雷阳冰忍不住疑惑,突毕族的骑兵,竟然如此强悍吗?借住在突毕族的这一年,他们跟本地的兵马也有交集,据他的观察,突毕族的精锐,战力也就与己方旗鼓相当,可眼前这些兵马的战力,远在预料之上。   虽然坠入了前后夹击的窘迫境地,来袭的敌军迅速分兵两路,毫不退避地迎上敌人。   幸而后方的援军源源不断,而雷阳冰所带的两万兵马,也是南陈久经沙场的精锐。双方野狼般撕咬着。在领兵大将娴熟的指挥下,包围圈逐渐合拢。   奋战的间隙,雷阳冰看到对面援军逐渐向这边逼近,他立刻打马上前,一肚子的疑惑,迫切地想要询问对方。然而,在看到领兵之人的刹那,雷阳冰猛地睁大了眼睛,什么疑惑都抛到脑后了。   “白将军!”他激动地喊了起来,   这一声让周围的南陈将领士卒都吃了一惊,众人纷纷往对面看去。   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披挂着铠甲,带领着援兵,冲杀在地阵之内。   精悍的骑兵冲上去,试图围堵这一队前冲的敌人,却完全不是对手,不过几个回合就惨叫着相继跌下马。   带兵冲杀的间隙,他还指挥着整个战场的布局,兵分两路,对敌人进行合围。俊秀的脸上沾染了血迹,却依然无损温文的气质。   离得近了,每个人都能看清,每个人都在震惊,真的是那个人,这怎么可能?   甚至有迷信的士兵,忍不住怀疑,难道是苍天也不忍看他们南陈国祚一路败退,所以将这个人从亡者的世界放了回来吗?   方源领兵冲杀了一阵,终于策马逼近雷阳冰他们。   看着熟悉的战友,他露出温和的笑容:“阳冰,别愣着,快带兵向东。”   真的是白将军!雷阳冰刹那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曾经是白光曦的副将,两人从少年时候就并肩作战,几次生死来回。   对这个人无与伦比的信赖,他几乎立刻执行了对方的指令。   方源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庆幸陈玹并未将自己生还的消息泄露,才能调动起南陈的兵马。   这样让他们奋力拼杀,也是为了将来的一线出路。   天下大势,已经无可逆转,让这么多年轻的生命为了阻挡注定出现的局面而被碾压为齑粉,那么,不如留给他们一条生路,能活着回到家乡,跟亲人团聚。   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   曾经繁华无比的南澜城,从未经历过这样一场混乱,先是城南,那些驻扎了一年多的南陈兵马乱了起来。   王庭的骑兵冲了过去,对这帮小透明一样的驻军开展绞杀。   周围驻扎的部族和居民收到的消息,是这些南陈的兵将不服王化,阴谋作乱。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众人都紧闭了门户。   这些陌生国度来的驻兵,本就他们毫无瓜葛。   可是紧接着,无数骑兵奔波在道路上,传递出一个更加让人惊悚的消息。   这一次南陈兵马作乱,是受了突毕族的指使。   突毕族阴谋作乱,屠灭前来参加会盟的部族。被王庭揭发之后,堂堂的突毕族长面对皇帝的责问,竟然铤而走险,行刺御驾!皇帝猝不及防,被刺成重伤,如今颁下旨意,要前来会盟的众多部族立刻救驾。而突毕族叛乱谋逆,全族诛灭,其财富土地都将会赏赐给这一战中立功的部族。   甚至还有传言,皇帝已经遇害,丧心病狂的突毕族精锐正在围剿王庭的臣僚和侍卫……   谣言混乱,纷迭而来。   但这混乱的谣言中,有一条是明确的,皇帝确实被突毕族所伤。如今王宫之中,王庭的士兵正在跟突毕族的人打成一团。   前来参加会盟各部族领袖迅速走动起来,交换着消息,同时整备自家的兵马。   觐见圣驾,当然不可能带着太多兵,但前来会盟的几十个部族,也都带了几百到一两千不等的私兵,原本这些兵马都屯驻在城北,此时却蠢蠢欲动。   十几个中等部族的领袖汇聚了使节公馆前的广场上,大祭司也在其中。   “这胆大包天的突毕族竟然胆敢危害圣驾。我们应当立刻起兵,扫荡叛逆。”年迈的老人严肃地说道。   “大祭司说得对,保护御驾,是我等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几个与雪烈族联盟的部族立刻响应。   “颜博那个混账狗贼,我素日里就看他狼子野心。”另一个小部族的领袖唾骂道。   “奸诈歹毒之徒,坐拥东部最肥沃的土地,却还不满足,妄图谋夺天下。”   对付突毕族这种庞然大物,平时他们不敢想,但如今穆氏王庭已经带头行动了,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统一了行动目标。   在南澜城干一票大的!这座富裕的城池,几乎是北朔境内首屈一指的繁华,积攒着让所有部落垂涎的财富,如今有了一个最正义的理由,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不是没有人想过,这其中可能有诈。但是有诈又怎么样?法不责众,大家都去抢了,岂能眼睁睁看着金银珠宝落进别人的口袋?   就算事后突毕族追究起来,只要说这是奉旨行事,谁能指责他们?我们可是为了王庭而战,为了御驾复仇。王庭之前所声称的,赐给他们大批的土地和钱财,如今不正是实现承诺的时候吗?   使节公馆附近从熙熙攘攘到门可罗雀,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很快各大部族都聚集兵马,冲上街道,迫不及待表达自己的“忠心”了。   整个城北都乱成一团。而这份混乱,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城池。   数万兵马在城内作乱起来,他们冲入颜氏一族的宫殿和馆所中,冲入位高权重的臣僚和富甲天下的豪商家中,抢掠着金银珠宝。但突毕族的富豪之家也不是吃素的,大多数都豢养着精锐的护卫家丁,双方一阵厮杀,整座城池乱成一团。   秦诺领着陈长安快马进了渊色台。   这里也已经变成了烧杀抢掠的地狱。   无数部族的士兵冲入这座南澜城最奢靡的宫殿,抢掠着金银细软,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在这座宫殿里饮宴作乐,享受着主人的热情招待。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歹徒,打着正义的旗号,在这里随意杀戮劫掠。   这种比饿狼更加贪婪冷酷的行为,让秦诺清醒地认识到北朔草原部族的劣迹斑斑。   对雪烈族的人马,大多数部族都选择自动回避开来。反正宫殿足够大,南澜城足够富裕,任何人都能吞吃地盘满钵满,何必要跟这匹孤狼争抢呢?   面对四面起火,遍地杀伐的城池,还有些王宫的臣僚和将领试图组织士兵抵抗,可惜因为主力兵马离开,南下济城,仅凭着内城的侍卫,根本无法抵挡汹涌而来的狼群。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在高声呼喊,“你们这些贼兵,我突毕族对王庭忠心耿耿,郡主即将成为皇后,你们竟然兴兵作乱!王庭也不能容你们这帮狼子野心……”   话未说完,遇到一队杀得兴起的部族战士,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杀进来的部族士兵大骂着:“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此情此景,在整座宫殿里四处上演着。   秦诺带着陈长安等人,快步穿过混乱的前殿。到了广阔的后院,抢掠的士兵大幅度减少了。   这里遍地花木,除了少数几处阁楼之外,并没有那么多的油水可捞。   其中最精致一处,正是穆昆下榻的寝殿。   有些士兵想冲着这边过来,发现已经被雪烈族的人抢了先,只能悻悻然退走了。   接近阁楼,四周景致越发清幽。平心而论,穆昆这家伙的品味还挺不错的,没有居住金碧辉煌的渊色台正殿,反而择了这一处景致清雅的阁楼居住。   进了阁楼,秦诺一行人直接到了书房,服侍的宫人已经不见了。   渊色台内的骚乱传遍宫廷,伶俐的宫女太监早已收拾了东西,悄悄躲到了花园深处。   书房里都是各类文书,整理地干净整齐。   比起南澜城内的金珠细软,对秦诺一行人来说,这才是实打实的财宝,代表着无数的情报线索,而且都是普通细作打探不得的高级货。   陈长安带着十几个士兵,将这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打包。反正也没有人跟他们争抢。   秦诺随手拿起一本近日的奏折,似乎是京城禀报的二皇子意图与飞卢族联姻的消息。   如今穆昆身亡,突毕族眼看着衰败在即,昔日风光无限的五大部族,转眼只剩下飞卢族了。如果二皇子联姻飞卢族,只怕问鼎大位的可能性大增。   仔细看了一遍,秦诺将奏折搁下。   广阔的书房旁边,是一处偏殿。   秦诺信手推开门,进了殿内。一股清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是龙涎香的味道。   他绕过绘着十二花神时令图的琉璃屏风,就看到了一张床,还有床上的那个人。   他伏在床上,乌黑的发披散在肩头,后腰处搭着薄薄的锦被,微带麦色的肌肤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暧昧的光泽。   秦诺略微愣了一下,立刻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以前就觉得任惊雷身材好,长腿细腰,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款。没想到真脱了衣服,这么亮眼。尤其后背到腰部劲瘦流畅,毫无赘余的线条,看得人忍不住想要吹口哨。   目光落在乌金色的锁链上,陈璃双手都被扣锁在床柱上。这个情形,还真是颇为刺激。   秦诺突然很想笑,穆昆还挺急色的,几个时辰前才落到手中,这么快就搁到床上了。幸而今晚是他们行动的时刻,否则这小子贞操不保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跟陈璃的戏份,不喜欢可以跳过去~ 第213章 身份   秦诺缓步走近了床榻, 想要将人弄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接近了,床上的陈璃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音调颤抖沙哑, 带着充满色气的暧昧。   秦诺情不自禁心脏漏跳一拍, 脚步顿了顿,这家伙,平时看不出来这么诱人呢。   走到床边, 他恶趣味上来, 抬手掰过陈璃的脸颊, 想要让他看清楚自己。可手刚伸出去, 突然感觉指头一热。   秦诺一怔, 是自己的手指被某人张口含住了。   指尖儿湿热的触感传来, 像是一道闪电, 直冲脑海, 秦诺心头微颤,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后背一硬, 是他瞬间被人掀翻,然后压到了床榻上。   陈璃一扫之前躺在床上温柔无害小白兔的形象,暴起发难。前一秒钟还是旖旎万分的桃、色暗示,下一刻就杀机临身。   秦诺未及反击,眼前骤然划过一道细微的光芒。   他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毛骨悚然。   膝盖曲起,冲着某人胸口狠狠一击。同时双手扣住他的肩肘,猛地向后错开。   光芒堪堪擦着他的脸颊擦过去, 扫过床边的枕头廊柱,如同一道微光没入黑暗,但传来的噗嗤声是骗不了人的,旋即床榻因为两人的剧烈动作摇晃了一下,被微光扫过的廊柱立时倾斜滑落,跌到了地上。   隔着厚厚的地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秦诺却看得一阵胆颤心惊。这小子手上竟然还藏着这种神兵利器。   穆昆身边的內侍都是瞎了眼不成?将人弄上床也不洗剥干净。   其实也难怪这些人,穆昆床上的美人虽多,大都出身尊贵,还真没见识过这种当特务头子的皇子,一身的偏门本事。   看着床柱平滑完整的切面,秦诺满心后怕。那锁链也早被他用银线切断了,只装模作样扣在手上罢了。   若是穆昆没有被自己弄死,今晚来了这里,说不定真要死在这家伙手上了。   如今他已经明白,之前陈璃那场雷死人的“真情告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挑动穆昆的欲望和醋意,将他尽快弄到床上去,好让他有机会趁机刺杀。   濒临最后的绝境都不肯放弃,虽然是敌人,这小子的韧性也值得佩服了。   陈璃被他一脚踢在胸口,直接摔在了地上。   隔着厚厚的地毯,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胸口痛得要裂开。   本来他强提内力,就导致经脉剧痛,再加上这一脚,滋味之销魂,跟当初丹田被碎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陈璃挣扎了两下,都没有爬起来,眼前发黑,强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秦诺上前一脚踩在他肩膀上,又俯身将他双臂反扣在身后,仔细看他手上,本来以为是带着戒指的,但目光扫过,两手空空,根本毫无装饰。   秦诺一愣,仔细扫过修长的手指,立时盯住他的指甲。   陈璃的指甲比平常的成年男子颜色更浅淡,仿佛是刚刚长出的一般,其中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甲尤其浅白,泛着银色的光芒。   刚才那条细如发丝,堪比利刃的银线就是从这里伸出来的。秦诺立刻断定,却又有些犹豫。如果是戒指,他摘下来就行了,但这个精巧的机关,只怕是某人拔掉指甲之后嵌入的。直接弄下来太血腥暴力了吧?   钳制下的陈璃挣扎了两下,背后的力道纹丝不动,见他违逆,还不悦地向上抬了抬。   他双臂吃痛,被压在地上喘息着,感受到对方正抬起自己手指细看,温热有力的手腕牢牢攥住自己冰冷的指尖儿,描摹之间,他只觉毛骨悚然。   纵然酷刑身死,他也不愿受这种屈辱。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裂了。“放开!”他低吼出声,攥紧了拳头,绝望中不管不顾,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   被他闹得心烦,秦诺踢了他两下,正想着是不是干脆该将手腕错开。   陈璃胸口发闷,突然一口血吐出来。   秦诺吓了一跳。是之前那一脚踹地太用力了?   后方的殿门突然被推开了,陈长安的声音传来:“公子?”他们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听到这边有异样的响动。   秦诺赶紧转头笑道:“无事,你们继续忙吧。”   幸好隔着宽大的屏风,看不见这边风光,不然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都是因为这家伙!   陈长安似乎在犹豫。   秦诺继续吩咐道:“将门关上。”   陈长安顿了顿,后面传来关门的声音,秦诺悄悄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某人不可能再攻击,他将人放开,后退两步。   陈璃整个人都凌乱了,朝中供职多年,他对秦诺无比熟悉,立刻分辨出来,这个声音是……皇帝陛下……怎么可能!   是自己濒临死亡,出现幻觉了吗?   亏得他一向自诩冷静,不惧生死,原来死到临头,也会如此失态吗?   陈璃颤抖着转过头,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三步远,正环绕双手,带着微凉的笑意地盯着自己。   “九殿下好胆色啊,连朕也敢行刺!”   看着陈璃的眼神从茫然变成震惊,然后变成一种如在梦中的呆滞,秦诺哼了一声:“九殿下难道不认得朕了?”   真的是皇上……陈璃终于清醒过来。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这些念头却又全部被纯粹的震惊填满了,记得以前将军常说,皇上出人意表,但这辈子加起来的都没有眼前这次的意外好吧。   明明正等着北朔的皇帝上床,可爬到床上的怎么变成了大周的皇帝?   呆愣片刻,陈璃忍不住问道,“皇上来此孤身犯险,难道不怕……”   话未说完,陈璃打了个哆嗦,猛地醒悟过来。   对面的皇帝冷静自若,还有刚才外面那一声询问,明显是大周军方中人。他们胆敢堂而皇之行走在北朔皇帝寝宫中,说明肯定已经控制住场面了。   这世界变化太快。几个时辰之前,穆昆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啊!   难道是自己刚才被迷晕了,其实,已经过去好几天甚至几十天了?   此情此景,难怪陈璃脑洞大开,实在是现实太超越他的想象力了。   秦诺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门口,幸好陈长安他们不在,否则看到这小子现在眼神茫然,脸颊泛红的模样,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一念及此,秦诺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离奇的念头,眼前这个情形,要是被他的大将军和侍卫长看到了,会是神马表情?以这两人对这家伙的牵挂……   秦诺从旁边衣架上扯下衣服,扔到他旁边,没好气地道:“收拾一下自己。”   陈璃拿过衣服,低声道:“多谢皇上。”   秦诺背过身去,顺便在这座寝殿里四处查看,桌案上还有不少文书奏折,都是穆昆最近批阅的,待会儿得一起带走。   陈璃缓慢地穿着衣服。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长年的谍报生涯早已锤炼出远胜常人的意志力和自控能力。他迅速接受现实,并开动脑筋。   皇上竟然会出现在南澜城?   大周皇室如今血脉单薄,传承岌岌可危,皇帝之前送妹出嫁,遇到一场大战,已经让朝臣心惊胆颤了。想要有第二次御驾亲征,想也别想。陈璃敢打赌,那些老臣绝对会以死劝阻的。而且这位性格温和的皇帝也不会如此以身犯险。除非是迫不得已……   皇帝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之前函谷关战役之后,皇帝就陷落在北地了!   可是情报中所说的明明是十三公主陷落在北地,难道……   眼前诡异的场面,不得不让他想到这个玄奇的可能。实际上从头到尾,陷落北地的都不是公主,而是皇帝?   如果真的是皇帝,这漫长的接近一年的时间,他都潜藏在哪里?   他看着年轻皇帝的背影,高挑纤细,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是的,非常熟悉,仿佛最近在哪里见过一般。   走马灯地在脑海中逐个闪过近期接触的人,陈璃的表情开始变了,一种比刚才发现来的人是秦诺时候更加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浮现在那双明亮的眼眸中。   他已经联想之前自己每次见到某个人的时候,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了。   秦诺翻阅了几本,都是北朔内部紧急的军务,其中一本尤其让他关注。竟然是安排人手潜入格物司,查探火、药秘密的进展汇报。   秦诺看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过函谷关一战之后,火、药会变成北朔觊觎的重点,甚至远超开天弩。格物司已经用了各种方法,严防死守,也没法做到滴水不漏。   这里面记录潜入的北朔探子,竟然从格物司家中的浆洗仆役入手,从他们更换下来的衣服上的粉末灰烬,来抽丝剥茧。再加上之前函谷关一战,虽然经过大火焚烧,辟东营也尽力收拾了场地,但火、药的残渣还是有所残留。如今北朔一方,已经能推测出火、药中包含木炭硫磺这两样东西了。   果然不能有丝毫懈怠!等返回朝中,任务也很艰巨啊!秦诺长吸了一口气。   背后陈璃的行动比预料中更慢。开始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却变成一片静谧,秦诺听得皱眉头,转头看去。   然后就对上陈璃又震惊又诡异的目光。 第214章 臣服   “怎么了?”秦诺皱眉。他衣服已经穿戴齐整, 却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   陈璃猛地醒悟,心虚地低下头, “无事。”   秦诺瞬间了悟, “你猜到了!”   “没有!臣没有!”话一出口,陈璃就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只怪那个猜测太过震惊,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竟然笨嘴拙舌起来。   秦诺冷笑, 将手里的奏折一扔, 走近他。   陈璃胆颤心惊, 被迫向后退了两步, 直到后背抵在了床柱上, 退无可退。   “皇上……”他窘迫地低声道。   这幅小白兔的表情是干什么, 之前对着人调戏起来, 一套套不是说得挺溜的吗?秦诺冷笑着逼近他。想起之前被这小子恶心的几次, 真得很想揍人。   “怎么哑巴了?前几次见面不是很会说吗?”   这算是承认了,皇帝真的是灵女殿下!陈璃身体颤抖。   回想起之前自己对着这个人花花口口的欢脱,还有最后为了挑拨离间的那一场恶心死人的“真情告白”。   他现在只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哑巴。   “臣失礼。”陈璃咬牙跪了下来。被灭口的危机就在眼前, 不由得他不低头。   “不必称臣,朕也算不得九殿下的主君。”秦诺冷冷说着。   “是臣冒犯皇上,罪该万死。”陈璃继续道。   “万死就免了,这世上谁还能死第二次不成。”秦诺嗤笑一声。   陈璃身形一颤,无法回答。   灵女是皇帝,那么雪烈族早就投靠了大周。所以才会果断背弃他们,选择另一个更加强大的盟友。   可笑自己竟然还想着跟雪烈族谈条件,几次见面, 自己在这人面前侃侃而谈,自诩机智的模样,简直蠢毙了!   又想到,皇帝如今能以真面目行走,必定是对南澜城十拿九稳了。想到城外的杀伐战场,两万残兵的垂死挣扎,运载了数万雪烈族精兵的水师战船,还有误上了贼船的陈玹。甚至今晚的南澜城,穆昆也没有出现……这一切,整个局面如今已经完全在大周兵马的控制之下了吧。   以他的聪慧,片刻之间,就将整个过程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一丝机会了。陈璃脸色灰败。   沉默了片刻,陈璃突然抬起手,咬住自己无名指的指甲。   秦诺一怔,就看到他牙齿略微用力,竟然将那片机关指甲生生撕裂了下来。   一松口,沾染了血迹的小圆片落在地上。   他没有管手上的伤痕,额头触地,低声道:“是罪臣之过,冒犯皇上,皇上如何处置,都无怨念,只是请皇上饶了皇兄的性命。臣愿意劝说他归降大周,献上水师的机关秘密,将来也能助皇上兵不血刃平定南陈六郡。”   他非常清楚,眼前的皇帝是务实之人,想要打动他,只有切切实实的利益。   如今自己兄弟对他来说,这是最后有利用价值的地方了。   秦诺盯着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待会儿好好劝劝你那位顽固的兄长。”   陈璃露出一丝惊喜,抬起头:“多谢皇上仁厚。”   秦诺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之前没有答应穆昆的条件?”   之前穆昆在路上,说起他宏图霸业的构思,借助南陈的水师,南下征伐大周,绕开重兵屯驻的关隘,直指京畿地带。   这个计划让秦诺胆战心惊,这是他设想的诸般情形之中最可怖最头疼的一种了。若陈氏兄弟同意了这个计划,他在北朔不惜代价,也要将那只船队毁去。   幸而,陈氏兄弟并没有接受这个计划,反而一心想着离开。   对陈璃兄弟如此不识好歹,穆昆咬牙切齿,无比愤恨。秦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纳闷,对南陈如今的状况来说,这确实是最佳的方案了,为什么没有同意?   陈璃低下头,“若执行此计,南陈虽能短时间得安,但长久的未来,却要面临更加残暴的对手,甚至将重复百年之前胡族乱华的惨剧。”   秦诺嗤笑一声:“你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你皇兄吧。”否则以陈玹的偏执疯狂,必定会同意跟穆昆合作。   因为陈璃的这个选择,所以如今秦诺也愿意给这两人留一线活路,就看陈玹怎么选了。   “起来吧。”秦诺吩咐道。   陈璃这才起身,只是身形晃了晃,扶着廊柱才站起来。   秦诺想起之前大祭司提起过,这家伙经脉受损。但之前用过灵石修补,应该已经恢复了不少才对。是自己那一脚踹的太用力?   陈璃似乎也知晓状态不妥当,他告罪一声,“失礼了。”   先到了桌案旁边,那里的冰盘上搁着几瓶冰镇的酒水。他将酒瓶捡出来,扔到一边,伸手掬了一蓬冰水,拍打着脸颊。又打开一瓶酒灌了两口。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很快让人气色清醒。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下去,胸腹间的痛疼也稍稍缓解。然后他跟上秦诺的步伐。   秦诺出了偏殿,陈长安正守在殿门口。   以他的武功,早已听出殿内有别人在,但皇帝不让进去,他只能守在外面。终于等到人出来,没想到会是陈璃。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书房内的典籍资料已经被搜罗地差不多了,陈长安躬身道:“公子,还是尽早跟本部汇合吧。”   前面乱军都杀红了眼,谁知道会不会无头苍蝇一样撞进来攻击他们。眼看着胜利在即,更需要小心。   秦诺点点头。   陈长安指挥着士兵将“财宝”装满了十几个箱笼,忙碌的间隙,陈璃笑问:“皇上准备如何离开南澜城?是直接走北疆陆路,还是乘坐水师战船返回大周疆域。”在接受了现实之后,他已经迅速调整状态,恭顺有礼。   让秦诺一打眼都有些愣神,似乎是身边那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任惊雷又回来了。   秦诺想了想:“在北朔尚有一些事情未能处理完成,待收尾之后再返回吧。”   “既然皇上并不急着离开,昌龙观内劫掠而来的财产,如今都屯在南澜城北部的仓库中,趁着这些部族忙着抢掠城内,可以派人取出。”   秦诺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真是识情知趣。   陈璃态度坦诚自然。既然已经事不可为,那么为将来争取更有利的条件才是当务之急。   行至宫门外,一队精锐骑兵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   这个混乱的夜晚,到处都是厮杀和劫掠,各方兵马混乱,这一队骑兵黑衣黑甲,神态精悍,看着就不好招惹,也没人敢上来锊虎须。   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众人穿的都不是大周军方的服饰,而是近似草原部落骑兵的打扮。   接应到秦诺一行人,众人立刻离开,往东部策马疾驰。   走过混乱一片的街道,还能远远看见南部营地的火光冲天沸腾,喊杀声传遍四野。   陈璃遥望着远方,南陈的兵马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经此一役,还有有几人幸存呢?袁冲、雷阳冰,还有那两万的子弟兵,从天下最南端的州郡,跟着他们兄弟一路北上,辗转天下,征战四野,多少年的流血流汗,一直走到了这片大陆的最北端,却要在这里面临终局吗。   若是能够活下去,不必皇帝要求,他也会力劝自己的皇兄,不要再心存侥幸。   只是,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他看了看身边的皇帝,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城外的战事如何了。”   在担心本部兵马吗?秦诺并未吊他胃口,回道,“方源领兵接应,想必战事正激烈。”   陈璃闻言心下大安,如果是白光曦领兵的话,雷阳冰他们应该能有一线生路吧。他衷心道:“多谢皇上宽宏。”   “你能将一场大胜送给北疆兵马,送给大周。朕还你这两万子弟兵一线生机,也算礼尚往来了。”秦诺笑道。   陈璃悚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秦诺,却又意识到失礼,低下头去。   秦诺笑了笑:“怎么,很吃惊?你一开始的计划,不就是邀请了裴将军攻击济城外围的伏兵吗?算算时间,想必如今已经跟突毕族的主力对战上了。只要将其一战歼灭,从济城到南澜城的大片疆域唾手可得。朕觉得这个计划甚好,就原样执行了。”   陈璃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故意在突毕族和雪烈族中制造矛盾,祸乱南澜城,同时将突毕族的主力调派出去,让裴翎有机会埋伏歼灭。   而南澜城内,雪烈族和突毕族打起来,他们南陈之人可以趁机劫走昌龙观的财货,挥兵南下。至于南澜城内怎么个乱法,就随便这些北方部族打闹了。   陈璃恍然大悟:“原来贺兰缜并未死,皇上竟然连他的身份也知晓了。”眼前南澜城的乱象,想必也有贺兰缜调动潜伏的北军细作,四处放火造谣的功劳。   秦诺笑了笑。之前贺兰缜确实告诉了他很多。包括之前陈璃通过他与裴翎之间的联系,还有传递的情报。甚至还有最后一封来不及送出去的信笺。   秦诺拆开翻看之后,才知晓,陈璃不仅给突毕族和雪烈族设了套,更为了让南澜城乱到一定程度,决心趁夜行刺穆昆。   他将这一场泼天功劳送给裴翎,不仅为了偿还多年的养育之恩,更在信中恳求裴翎照看陈玹,允许其返回乌理国,永世安居。   难怪之前自己问他怎么离开南澜城,他平静地回答自有路线。这家伙是根本没有想着离开。   整个南澜城的布局,连自己的性命也包含在内了,凭借一己之力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竟然险些成功了,要不是有自己这个变数来截胡的话,也许真被他掀翻这南澜城的天。   “九殿下运筹帷幄,着实让人赞叹。”   陈璃乖乖低下头:“臣不过雕虫小技,如何筹谋,都难抵皇上的布局。”   秦诺摇摇头,他假扮灵女,只是一桩巧合,却因此取得现在的成就,只能说……天运确实在大周这一方!   这么一想,自己赢得理所当然,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秦诺想着,自觉脸皮又厚实了些。   陈璃悄悄看着皇帝,满心复杂,皇帝已经知晓了贺兰缜是北军潜伏在北朔地界之人,但是他知晓这个身份所蕴含的另一个秘密吗?   雪烈族的灵女啊…… 第215章 南北帝王   城外的战局还在持续, 大周精锐和南陈兵马的夹击下,数万精骑节节败退, 在这个狭窄的山林丘陵地带, 身为王庭铁骑的优势完全无法发挥出来,只能在对方的撕咬下,不断失血。   但他们并未溃散, 身为王庭最精悍的骑兵, 个个身经百战。只是纳闷, 南陈哪里来了如此精悍的骑兵增援, 难道他们一直隐藏着实力?   真正让这支队伍陷入败退深渊的是城中传来的消息。   年轻的皇帝陛下驾崩了!死在了突毕族族长的阴谋行刺当中。真伪尚未断定, 紧接着又收到南澜城爆发内乱的消息。众多部族领袖开始纵容手下的兵马抢掠屠杀, 打着为皇帝复仇的旗号。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立时让军中大乱。领兵的大将竭力挽回局势, 却挡不住人心惶惶。   敌人步步紧逼, 不断撕咬着己方的有生力量,而且指挥极为精妙,王庭大将几次组织骑兵冲击, 都被对方拖得死死的。眼看着败局已定,几名将领只能咬牙指挥着剩余的残兵后退。   在壮士断腕地舍弃了后续部队之后,只余少数残兵逃出了追杀。   ***********   天色已经泛白,这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可是属于南澜城的黑暗,却依然在继续,白昼的到来丝毫没有阻挡城内烧杀抢掠的步伐。   秦诺一行人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出城。中间还有几队抢红了眼的兵马, 将他们误以为是争夺地盘的竞争对手,进行攻击。很快被陈长安带着兵马打散了。   众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中午时分,才抵达东部码头跟大部队汇合。   东部码头边上,以身后的水师战船为后盾,一队人马驻扎在岸边一处山丘上。   见到秦诺一行人走近,林嘉带着众人迎了上来。   “公子!”他的脸上满是喜悦,这是计划大获胜利之后的志得意满。   甚至计划比原本预料中的更加顺利,南澜城乱得一塌糊涂。   秦诺点点头,目光扫过远处,开阔的码头坡地上,两帮人马泾渭分明。这边是林嘉等人带着的大周兵马,另一侧的一处山头,则是南陈的小团伙。   陈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周围是水师提督袁冲带着船上下来的众多护卫。一天一夜过去,他们大概已经知晓在这一战中,自己并非原本预料中的棋手,而是被大周全盘操弄的一枚棋子。此时远远看向这边,心情复杂。   秦诺目光落在裴拓身上,吩咐道:“你送九殿下过去吧。”   裴拓有些意外,愣了下,才嗯了一声,走到陈璃旁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双双错开视线。   陈璃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半天的急奔,他脚步虚浮,身体晃了晃。   裴拓伸手扶了他一把,低声道:“走吧。”   陈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一起往南陈的小团体那边走去。   秦诺可没有功夫关心两人的异样心情。   他全部心神都被奢侈的战利品吸引了。   明亮的阳光下,停泊在海边的庞大船队显得比上一次见到的还要可爱。   毕竟,如今它已经是自己的舰队了。   第一次踏上大船的甲板,秦诺的目光像是酷爱金币的巨龙落到了塞满黄金的宝库中一般,充满了贪婪和热切。   抚摸着光泽剔透的栏杆,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金属板响动。就像守财奴听到了金币的声音,秦诺通体舒畅。   “这些都是岭南之地树龄超过三百年的巨木,坚硬赛过金铁。记得宫中好几处大殿横梁也是这般材料。”林嘉跟着他身后,笑道。   “如此威武雄壮的水师,纵横海上,所向披靡。臣恭贺皇上又得一利器。”陈长安也笑道。   “别这么大的杀气,等到这一战尘埃落定,四海靖平,这支水师也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肃清海上,开辟航道,开展远洋贸易。”秦诺笑道。比起开疆拓土来,他更渴望用这支水师来发展海贸,造福于民。   “皇上果然仁德之主。只是这些大船机关甚是复杂,还需要详细揣摩学习。”   秦诺叹道:“希望陈璃的口才能说服他那位固执的兄长吧。”   不仅船只的操控,还有修缮维护都是技术活儿,需要专门的人才。所以他之前才愿意给陈璃机会。   从甲板到船舱,再到控制室,秦诺被内中复杂的机关深深震撼,在这个时代竟然就能设计出如此庞大先进的大船,当年设计者的智慧实在让人惊叹。难怪大周这么多年都无法仿制。   云霄舸实在太大,花费了一个下午,也只是看了个轮廓。   收到了方源等人凯旋的奏报,秦诺恋恋不舍地回到了甲板上。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他换乘小船,返回了码头边上。   刚站稳,远处就传来地动山摇的声响,那是大批的骑兵策马疾驰的声势。转眼之间,尘土飞扬,数万精骑往这边奔驰而来。当先的人玄色甲胄,披星戴月。   遥望着返回的方源,无论秦诺还是陈玹,都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   指挥兵马在山坡下方开阔的场地驻扎下来,方源带着了十几名侍卫,来到秦诺立身的山头上。   陈玹则站在另一侧的山巅,遥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秦诺扶起跪倒在地的方源,笑道:“这一战辛苦了。”   穆氏王庭的铁骑精悍强大,等闲骑兵难以对付。多亏了这人,兵不刃血摆平了南陈的舰队,又让那两万驻军跟他们里应外合,再加上雪烈族和大周骑兵联手,才能顺利取胜。   方源凝望着久别多日的主君,正色道:“臣不过远行一路,拼杀一场,能算得什么,比起宫中和朝中诸位大人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煎熬,不过是小事一桩。”   秦诺想要惭愧地叹了一口气,奈何眼前的胜仗太让人欣喜,满心的小得意怎么也压不住,只能笑嘻嘻道:“朕太任性,害得你们担心了。”   “皇上平安就好。”方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回道。   离别了大半年的时光,双方之间有无数话要说,秦诺更有无数问题想要询问,但当务之急,还是后续的安排。   陈玹跟袁冲等人站在另一处山巅上。   雷阳冰跟方源一起返回,禀报了之前一战的细节。他也不是傻子,早已经发现,自家信赖的白将军,不仅死而复生,好像立场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满心震惊,袁冲和其他将领也一肚子疑惑,偏偏自家皇帝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他们也不敢发问。   陈璃倒是跟在陈玹身边说了一下午,也不知道兄弟两人在谈论什么,陈玹的表情冰冷而僵硬。   正满心惶惑之际,南陈众人目光一怔,遥望着对面。   秦诺在方源的陪同下,往这边的小山丘走了过来。   除了这两个人,其余人等,都在后面远远看着,并未跟随。   转眼之间,两人就到了这一处丘陵上。   秦诺径直来到陈玹面前。   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大周的皇帝对南陈的皇帝含笑道:“能单独谈一谈吗?”   陈玹目光中满是震惊,之前隔得远,他并未看清楚秦诺容貌,此时看着这张俊美温雅的笑脸,无比的熟悉。   “你是……灵女殿下?”   那一场渊色台花园中的见面太过印象深刻,陈玹一眼认了出来。   陈玹的目光又落到方源的身上,回想刚才两人之间的举动。他立刻了悟:“你是大周的十三公主?”   难怪北朔遍搜不得,原来这位公主殿下已经化身为灵女。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朝,谁知道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灵女殿下,竟然是大周的公主呢。   雪烈族如此布局,必定是与大周朝廷早有首尾,可恨他们竟然还以为能与之结盟,难怪以九弟的缜密,也被坑惨了。陈玹也是心思敏锐之辈,念头急转,立刻推测出了“真相”。   “呃……”秦诺突然感觉有些尴尬,要不要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呢?不承认的话,接下来不好说啊,可是该怎么坦白?   左右为难,他目光望向旁边的陈璃。   陈璃眨了眨眼睛,立刻领会上意。凑到陈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瞬间,陈玹的脸色变得无比精彩,盯着秦诺的眼神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喂,用得着这样吗?秦诺内心翻了个白眼。   不想让这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秦诺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   陈玹这才清醒过来,目光不自觉望向方源,却在转了一半的时候硬生生停下,对着秦诺,沉声道:“好。”   两个人下了山坡,连马都没有骑,就这样并肩走在草地上。   夕阳西下,天边阴云笼罩上来,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在酝酿着。   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南澜城内的骚乱还没有结束,喊杀声隐约传来。   居高临下俯瞰着曾经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变得硝烟四起。秦诺心情复杂,这一场大胜之后,北朔只怕将要迎来前所未有的乱局。东部草原的杀伐和部族冲突,还有遥远的朝堂之内,穆昆驾崩所留下的权力真空……   耳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常闻君子不立危墙,一国之君,亲冒矢石,潜伏敌后,想不到陛下如此行险。”   “客气客气,比起贵国的九殿下,也不算什么了。”秦诺咳嗽了一声,“再说,亲冒矢石这种事儿,陛下身在南陈这些年,也没少经历吧。”   南陈战线上,陈玹也曾经多次上阵督战。   “国力衰败,破釜沉舟之际,自然无可奈何。皇上坐拥天下,国力强盛,何必行此险举。”   “其实是事发突然,机缘巧合。若非如此巧合,也无法与陛下在这片土地上相逢。”秦诺笑道。   陈玹脸色阴沉,显然想到了两人很不愉快的第一次见面。   “上次见面,冒犯了陛下,咳,我先道歉,请不要介意。”秦诺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礼貌一回,毕竟是自己揍了人。   陈玹没有回答,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陛下今日占尽上风,南澜城之乱,突毕族再难恢复,大周战线势如破竹。北朔新君又丧,朝政混乱,短时间内无能南下,再加上又收服雪烈族这种纵横北朔的长刀利刃,将来何愁天下不定。”陈玹一字一句说着,“时至今日,玹不过笼中鸟,阶下囚,岂能当得陛下的歉意。”   南澜城的胜利,也许真相不能公开记载于史册,但这一次大胜对大周朝廷的好处,只怕不逊于函谷关一役。北朔的朝政从此大乱,再也不可能威胁大周。之前陈璃劝说的话语,声声在耳。复国是彻底没有希望了,至少自己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看到了。   甚至不必想得那么遥远,只看眼前,自己兵马虽然折损不多,但却是人心浮动,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从袁冲到雷阳冰,满肚子疑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让方源来接手船队,这一招,确实够狠。   “对他,陛下还真是人尽其用。”陈玹苦涩地说着。   秦诺遥望着天际的月光,悠悠道:“我遇到方源,只是一个巧合。但对我来说,这个巧合,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了。若无他,我为皇子之时,就已命丧黄泉,而他若无我,只怕也早在斗场之内落败身亡,湮没地悄无声息。”   “他的性情,我自然尽知,若非你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主君,也不会让他如此卖力相随。”   出乎秦诺预料之外,陈玹并没有讽刺或者否定什么,只是淡然说着。   秦诺没有自称朕,他也没有,两人就这样平淡而自然地说着话。   “如今陛下一帆风顺,大周国力蒸蒸日上,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又何必浪费口舌,在我的身上呢?陛下所求者,不外乎水师舰队的机关,还有南陈六郡的归属,有他在,一切都可以顺势平定,如摧枯拉朽,又何须多虑?”   陈玹说的没错,如今水师已经落到了大周手中,那些残兵纵然忠心于南陈,也不可能全部以死相殉,只要方源出面招降,终究有愿意归顺的。他们兄弟的态度,并非必不可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亮悄无声息出现在天边。   眼前卓然而立的青年,身影清俊脱俗,那份沉郁落寞也越发动人。   秦诺望着他,突然想到,若是南朝灭国当年,陈玹没有逃离京城,白光曦也没有逃离的话,那么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以这个人的容貌,十三岁兵败被俘,流落京城,只怕下场生不如死。而白光曦……呃,已经被裴翎杀了。裴翎说屠人全家就屠全家,绝不带打折扣的。   想到这里,心中略微软和了少许。   秦诺遥望着天边慢慢升起的月亮,开了口:“只是初秋,北朔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陛下不觉得冷吗?”   陈玹一愣,看着秦诺大惑不解,好端端说什么天气?   秦诺按住额头,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开口,终于,他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陛下听说过小冰河期吗?”   陈玹:? 第216章 两个选择   “这是一种对气候的描述, 这世上的天气,总是在不停地变暖和变冷中交替循环, 哦, 不是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交替,我说的这个变暖和变冷,是一个更加漫长的过程, 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轮回吧。”   陈玹目光中露出疑惑, 立刻指出了秦诺话中的破绽:“等等, 陛下说几百年才有一轮, 如何得见?古往今来的记载, 并无明确趋势吧。”   秦诺苦笑, 古代的温度记录就是这么令人头疼, 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温度衡量指标, 古籍上记载的温度相关细节虽多,但都是主观感受,什么大寒, 大热的,根本不能用。   “古文记载虽少,但蛛丝马迹,总能推测,比如京城北部的渭河,在三十多年前的太清帝年间,还有更早的平泰帝年间,冬天都不会结冰, 而到了父皇景耀年间,却开始年年结冰了,甚至有几年到了开春才会融化。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一些。所以朕推测,最近这些年份,天下的气候,在逐渐变冷之中。当然还有北朔的雪灾,最近数年,一年比一年严重。”   陈玹侧耳听着,心中还是疑惑,两人相见,不谈国家大事,不谈两国矛盾,竟然谈起了天气。   秦诺继续说道:“一旦进入小冰河期,就是整个天下的气候开始逐渐变冷的时期,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才会转暖。这个过程,北方的粮食将会大幅度减产。”   陈玹脸色终于变了,他瞬间明悟,秦诺是什么意思了。   秦诺叹了一口气,之前在京城皇宫里,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流落北朔这大半年里,他走过了很多部族和城池,翻看过一些历史典籍,还有年迈牧民的记忆,逐渐有了这个念头。   实际上天气的变化波动,越是寒冷的地带,影响越突出。   最近二三十年里,北朔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而最近十年尤甚,几乎年年都有雪灾。   偏偏北朔这几十年里出了好几位雄才伟略的霸主,东征西讨,财富飞速增长,所以灾害带来的后果一开始并不明显。   这几年才日渐凸显,尤其体现在奴隶和贫民身上。   各部族掳掠奴隶无数,这些奴隶也是要吃饭的。今年雪灾的时候,磐洛城,旭日城这些地方,就已经有平民百姓冻饿而死,或者大户人家大量发卖奴隶的事情了。   一旦气候持续冷下去,粮食减产,这些城池必定会乱起来,统治者为了消耗过多的人口,只能选择南下,或者跟其他的部族开战。   古代历史上的小冰河期,无一不伴随着战乱和屠杀,让人口快速减少,达到土地能养活的范畴。这是个残酷的现实,有限的土地承载能力,养不起那么多人。甚至明朝末年,会败亡地那么快,小冰河期的到来都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当然,就算没有这个气候因素的影响,明朝的国祚也延续不了太久。   陈玹想了想,“这便是天下兴亡中所谓的天时了。”   秦诺点点头,这个天时,有时候影响力还超过地利、人和两个因素。中国历史上的几次大规模战乱,都有气候变冷的推手在内。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隐忧,说不定只是杞人忧天,等到明年,天气就会迅速转暖。”秦诺笑了笑。   “我只是想说,未来的几十年,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忙碌,要广泛引进耐寒抗寒的良种,要一个安定的朝政环境,要重新丈量天下的土地田产,抑制门阀对土地的兼并,还需要组织人手开荒屯田,还有开展对外的海贸……”秦诺缓缓说着,“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一个安定的国政环境基础上。”   “朕不想继续动兵了。”大规模的动兵,耗损的国力和钱财无可计数,他登基继位这几年来,先是南陈,后是北朔,国库早就不堪重负,幸好之前自己酿酒制露赚了点儿私房银子,如今也差不多全填了进去。   “朕希望能以最缓和的手段,平定南部六郡,天下一统,不兴兵戈。”   “对南陈征战多年的这些子弟兵,难道陛下心中无一丝怜惜?”   “陛下可以选择,随着我军返回京城,朕原意公侯以待,永保富贵。若是陛下不愿意向朕称臣,也可以返回乌理国。”   陈玹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秦诺。   月光之下,少年目光温和清澈,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庄重。   这是秦诺的底线,他原意放陈玹离开,一者是为了尽快地平定战事,南陈六郡的子民也需要休养生息,二者,是之前陈璃的选择,他没有同意跟穆昆合作,将天下陷入血腥战火之内,投桃报李,秦诺也愿意给他们兄弟一条活路。   “陛下若是选择返回乌理国,随行的士兵可以选择解甲归田,从此在南部六郡安居,或者跟随你一起去乌理国。”秦诺平静地说着,“甚至想要为大周效力,也可以按时发放军饷。”   说到最后,秦诺忍不住笑起来。回国之后,他准备重组南军,方源就是现成的领兵大将。那时候,南军不再是针对南陈布防的兵马,虽然也有驻扎南部边关,警惕南蛮的任务,但更加重要的责任是驻扎南方各地,肃清四面海盗,保护商旅队伍,还要在南军中发展水师,这都是些遥远的计划。   秦诺继续说着:“还有一件事,陛下若返回乌理国,陈璃要留在京城为质。”   陈玹身形一颤,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让陈璃带兵回去,我留在京城。”   秦诺断然摇头。他算是看明白了,陈璃这个人的危险之处,还在陈玹之上,真要是把他放回去了,过几年还不知要闹腾出什么事端来。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潜鳞司的视线之外。   迎着月光,秦诺最后悠悠说道:“另外,陛下若是选择南下,朕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南下征伐。”   陈玹猛地抬头瞪着他。什么叫短时间内不会,难道将来他还要继续征伐南蛮不成?   秦诺笑了笑,他觉得,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的好。他不是战争狂人,也不想发动侵略,但是如果小冰河期真的到来了,而且太过严酷的话,为了粮食,只能向南部发展了。当然,未必需要用战争手段,也可以用收买或者合作庄园的形式。   一场对话,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在柔软的草地上绕了好几圈。看得远处两拨人马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惊扰。   好吧,心急如焚的只是林嘉他们。对面的袁冲和雷阳冰众人,目前正在三观碎裂的边缘。   待秦诺和陈玹走远之后,雷阳冰迫不及待问道:“白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当时并未身亡,只是流落北地斗场之中。后来机缘巧合,被淳王殿下所救,淳王登基之后,便在内宫任职了。”方源言简意赅解释着。   袁冲几个人震惊地听着。   雷阳冰忍不住问道:“那白将军你为何不联系我们?”   “前尘已了,白光曦的身份已经告终,如今我以方源的身份行走。”方源沉声道。   雷阳冰难以置信,“白将军,你是决心投效大周朝廷了?”这句话说出,身后的南陈众人都有一阵骚乱。白光曦在南陈小朝廷中的威望,几乎等于裴翎在大周朝中一般。甚至因为跟陈玹的亲厚,还更胜一筹。   “投效大周又有何不可?皇上为人仁慈宽厚,善待百姓,是一位明君。”出乎预料,开口的是陈璃,他笑着道,“连我都要被折服了,何况白将军。”   “九殿下?”方源转头望向他。   陈璃神情一片坦然,“大家都该清醒了,既然没有一丝机会,便不要再怀抱侥幸。”   “九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袁冲皱眉。   陈璃笑起来:“还不明白吗?南陈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再无后路了。”   “大家回头看看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他们都是我们南陈的百姓,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在等待,何必再执着一条死路呢。”   袁冲和雷阳冰,以及数名将领转头望去,身后的士兵们都停驻在山坡之下,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痕,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厮杀,满是风尘和疲惫。其实不必看这些士兵,单看他们自身,这些年征战杀伐,没有一刻停歇,也都早已伤痕累累。   “可是九殿下,之前建邺城破的时候,您都没有……”雷阳冰迷茫地开口。   “因为那个时侯还有北朔啊。”陈璃苦笑一声,他抬起手,按在雷阳冰的肩头。   “可是现在,北朔已经没有指望了。这天下大势,无可逆转。”   “袁将军,雷统领,还有大家,都醒来吧。”   “这天下间,本就无不灭的国家,无不亡的生人。我南陈的国祚也是如此,便如一个英雄,曾经有过辉煌的功勋,如今已经年迈,走到了末路的一刻。天下间没有任何神药,能挽救一个濒死至此之人。”   “行至末路,是天命所致。这是我们兄弟之责,不是诸位将军和战士的责任。大家为我们,为南陈国祚所付出的鲜血和牺牲,已经太多了。”   说到后来,陈璃眼眸中隐有泪光,望着神色茫然的诸位将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些年披荆斩棘,历经多少磨难辛苦,一路辛苦了。我代皇兄感激诸位的一路扶持。”   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他突然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众人纷纷避开,有些人慌乱地想要扶他。   但是陈璃还是坚持着,将这个礼行完。   “也希望诸位能看开这一切,大周天子是仁义之君,不会苛待归降的将士,还有南陈的子民。”   听完陈璃的一番话,每个人都神情复杂,半辈子为之奋斗的目标,突然之间就到了濒临幻灭的一刻。   战事步履维艰,他们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生死存亡,最危难的关头,也曾经想过战死沙场,殉国而亡。但真的面对这骤然而来的末路,人人心头都浮现一种茫然。   这种末路不是金戈铁马的杀伐,骤然到来,热血抛洒。而是一种逐渐看清楚四周,发现一片荒芜的惊慌。   知晓他们需要多思考一段时间。   陈璃跟方源两人下了山头,将身后的空间留给他们。   “幸而有你在。”站在山脚下,陈璃低声慨叹着。   袁冲、雷阳冰他们终究能够想明白的,毕竟,连忠勇无双的白将军都归降大周了,他们还有什么转不过弯的。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难题了。   遥望着远处徘徊走动的秦诺和陈玹。   沉默片刻,方源叹息:“希望他能够看透。”   “皇兄不是看不透,只是走不出。”陈璃苦笑,又低声道,“光曦哥哥,谢谢你了。”   白光曦虽然算计了南陈一把,将他们骗上了战场,但也为他们争来了一条活路。甚至现在,皇帝明明可以雷霆之势将他们兄弟拿下,随意处置,却选择温和劝降的方式,也有部分原因是看在这个人的情面上。   “不必说谢,难道他们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兄弟和朋友吗?”方源笑道。   “是啊,也不必多谢,反正以后需要你维护的日子还多得很呢。”陈璃笑了起来。   远处皇帝和自家皇兄在谈什么,他虽然无法听清,但也能够推测一二。年轻的皇帝想必已经不想再将精力损耗在战争上了。连续到来的大胜,大周至少未来二十年,都不再有边疆危机。对这位仁厚的皇帝来讲,尽快罢兵议和,安抚民生才是第一要务。南部六郡民生凋敝,需要漫长时间的休养生息。   他应该会同意自己皇兄返回乌理国,如果他肯交出南部六郡,并劝说水师归降的话。毕竟对那个遥远的南蛮小国,大周是不会有兴趣的。   但归降的属国,终究要有一个人质。就好像之前乌理国作为南陈的属国,其王子也常年居住南陈建邺城一样。   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别人了。   方源抬起一只手,按在他头上,就好像少年时候那样。   “苦了你了。”   “没有啊。”陈璃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优待了,身为潜伏的细作,危害无数军民的叛逆贼子,竟然还能够享受质子的待遇。简直要感动的流泪好不好。   “我是说这些年来。”方源的手按在他肩头。   陈璃低下头,“没有,其实日子挺好的,比起你们在南边的举步维艰。”他这些年留在裴翎的身边,有长辈倾囊相授,有兄弟意气相投,真的不能算苦了。除了午夜梦回之际,那个念念不忘的梦之外。   说话的功夫,远处的秦诺和陈玹终于结束了这场谈话,往山坡上走来。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方源正搁在陈璃肩头的手上。   似乎也谈得挺好的。秦诺突然对留这个家伙当人质的决定有点儿犹豫了起来。   方源和陈璃各自迎了上来。   陈璃恭敬地向秦诺行礼,然后带着陈玹离开了。   方源陪着秦诺往回走,秦诺正想开口问一问之前战况的细节。   方源突然开了口:“你说的欺负是怎么回事儿?”   呃,他耳朵真灵!隔得这么远都能听清楚。   “就是在南澜城一座叫渊色台的宫殿里巧遇,有些话语不合,一不小心打了起来。”秦诺含蓄地讲述着过程。   是单方面的殴打吧!方源额头上垂下三根黑线,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非常清楚秦诺现在的武功,绝对秒杀曾经一起长大的好友。   “咳咳……先别说这个,告诉朕宫里如今怎么样了。”   ……   两人一路说着话,返回了营地。   就在短暂的时间里,大周的兵马已经在平地上安营扎寨了。几名将领指挥着士兵布设防线。   秦诺则直接去了后面的大船上下榻。   对于他们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南陈的云霄舸当作大本营,南陈的人怎么看待此事,秦诺才懒得管呢,反正有方源去解释安抚。就算不解释也无所谓,整个水师舰队,他是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回了船上,林嘉上来禀报一应事务,之后笑问:“不知皇上和那位南陈的陛下谈了什么?”   裴拓、陈长安等将领也竖起了耳朵。   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惜除了方源和陈璃靠得比较近之外,所有人都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陈璃因为功体孱弱,也听不见。   罗信等人震惊于林嘉与皇帝谈话态度的随意,但也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只要南陈愿意归降,朕应允了他可以选择京城封爵,或者返回乌理国。”秦诺坦白道。   “皇上……这岂不是放虎归山。”陈长安惊讶。   林嘉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臣听闻,潜鳞司这两年一直在乌理国内扶持当初国主的遗孤血脉吧。听说如今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秦诺看了他一眼:“林卿消息挺灵通的嘛。”   “让皇上见笑了,只是跟潜鳞司东泊姑娘通信的时候,多聊了几句。”   “哦,看来林卿跟宫中的通信非常频繁啊,连这些偏门的事情都提到了。”   “咳……只是东泊姑娘见识广博,聪慧伶俐,臣等时常交流一下公务心得,纯属工作需要,毕竟都是为朝廷办事嘛。”林嘉笑得谦和。   秦诺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嘉之前说的没错,实际上从南陈开战不久,潜鳞司就开始动作了。陈玹毕竟是外来的篡位者,而且颠覆朝纲只有短短两年。原本的皇族统治乌理国数百年,势力根深蒂固,而陈玹得国之后就迫不及待北上,并没有特别用心经营国政。   当然,也是他根本没有将这个乌理国放在眼中的缘故。   所以,就算现在放陈玹回归,他也不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对势力掀翻,身首异处了,从此永绝后患。   而且,就算最后赢的人是陈玹,对秦诺也有利无害。   将来休养生息数年,如果真的如自己预料中的最坏情况。天气逐渐转冷,他势必要打南蛮地带的主意。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玹回到乌理国,反而能开启南蛮汉化的一条捷径。以陈玹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蛮夷落后的文化和习俗,必定改弦易撤。到时候交流起来也容易。   反正左右都是他们大周得利。 第217章 归降   陈玹依然遥望着海面出神, 对话结束已经两个时辰了,夜色渐深, 风寒露重。   袁冲上前劝他休息片刻, 被他拒绝了。   此时此刻,一个安静的思考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说是思考, 倒不如说是单纯的出神。黑漆漆的夜幕之下, 秋风一波比一波更冷, 就仿佛这充满讽刺的人生。   万念俱灰的时候,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有人在靠近。   陈玹转过头,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只有他过来, 袁冲他们才不会阻拦。   方源一直走到陈玹的面前, 才停下脚步。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数年没有见面了。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破城之日的喊杀声。   是十三岁建邺城破的那一次?还是武灵郡小朝廷被攻陷的那一次呢?亦或者是其他两人并肩作战,冲杀在尸山血海中的某一次?   谁都没有开口, 就这样站在码头边上,看着黑漆漆的夜幕和海洋,听着遥远的波浪冲刷声。   “这北朔的边境海浪声,听起来跟南陈的也没有什么不同。”过了好一阵子,方源终于出声,“已经五年了吧。”   想想似乎很漫长,其实也很短暂。   陈玹抬起一只手,从缝隙里看着遥远的月亮, “这五年我失去的,比之前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方源看着他熟悉的动作,仿佛回到了绮罗殿时候的少年时光。   好友就喜欢透过指端观赏月亮,说这样让他感觉跟那团明亮的光芒有种接近感,两人时常兴致勃勃说起,是不是上面真的有传说中的仙宫和神女。   想起旧事,方源的表情软和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陈玹就将这虚假的温情撕裂了。   “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呢。”   方源猛地目光收紧,眼睛中有赤红的色彩闪过。   他竟然还敢提起她,在他的面前!   陈玹比他预料中的更加冷静,转过身,凝视着自幼青梅竹马的玩伴,曾经最信赖的朋友和臣属。他的目光冷澈,仿佛在说着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有告诉你吧,本来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呢。”   方源身体颤抖,他几乎无法承受话中的内容。这个消息,他第一次听到。原来她身亡的时候,还怀着身孕,听着兄长阵亡的消息,对着冷酷现实的丈夫……他无法想象最后的一刻,她有多么绝望。   “你……为什么?”   “自私而虚伪的理由,非要让我说出来吗?”   “够了!”   “不想为她报仇吗?我可是等待这一天很久了。”陈玹笑起来,“她最后都在念叨着你。”   “呛”地一声,是方源拔出了随身的长剑。   没有任何犹豫,圆润的银光闪过,仿佛洁白的飞鸟骤然掠起翅膀。   陈玹猛地闭上眼睛。   凉风划过脖颈,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睁开眼,看着耳边一缕乌黑的发丝飘落下来。   方源将长剑收回鞘中,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恢复了平静。   “够了,别再让这些继续下去了。受到伤害到人已经太多了。”   方源急促的喘息逐渐和缓下来,“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去拜访温先生的那一次吗?”   那是两人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时兴起,趁着皇帝出京南巡无人管束,悄悄离宫出去,拜访隐居的大儒温缈。两人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假装成四处游历的学子,一路西行,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近距离地走到民间。没有了皇子的光环笼罩,见到了民间种种不易。不同于建邺城百姓的富裕,很多城镇和乡村的百姓,日以继夜劳累奔波尚难得一顿饱饭。   那时候,两人方知,书本上所说的黎民百姓生活之不易,是真真切切的。   “那时候你曾经哀叹民生多艰,若有执掌权柄的一日,需尽力安定天下,还百姓以安康。”   夜幕之下,方源的音调低沉而沙哑。什么时候起,曾经真挚纯净的少年变得偏激而固执。   如果复国是这样一条让人扭曲的道路,他宁愿一开始没有走上这条路!   陈玹眼神之中满是茫然。少年时候的记忆,似乎像是隔了几辈子那样的遥远。   这么多年来,在复国这个宏大的目标前,还有南部六郡艰难的环境中,他殚精竭虑,日夜谋算,早已经忘了少年时候的情怀。   那些太美好的东西也太过脆弱,早已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粉碎地连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方源凝视着他,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曾经好友明白,自己的放弃和背叛,从来不是因为仇恨。只是看到了一条更有希望的道路!   陈玹低下头:“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他就这样优秀?”   “优秀与否,姑且不论。至少,他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君,对这个因为战争而混乱的这么多年的天下来说,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身为帝王,他明白,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个姓氏或者家族的天下。这一点爱民之心,比什么都珍贵。”   方源一字一句地说着。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需要武勋绝世,或者智谋冠绝,这些自然都有臣子来效力。好吧,这位年轻的皇帝在这方面也很优秀,甚至有些优秀过头,都快要让他们这些臣子无路可走了。   实际上,身为帝王,他只需要选择对这个天下最好的方向,就是完成自己的责任了。从这一点来说,那位年轻的皇帝,堪称绝世明君。   陈玹沉默着,方源已经转身离开了。   曾经的肝胆相照,现在的兵戎相见,两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天边泛起白茫茫的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皇兄。”陈璃悄悄走近他的身后,低声呼道。   陈玹没有动,但陈璃知晓他在听着:“记得送我离开的时候,皇兄在我耳边说的话吗?”   记着,活着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兵荒马乱的时刻,他在自己耳边殷切的叮咛,比什么都直入人心。他一辈子都记得那片刻的时光。   少年时候踏上战场,几次生死线上徘徊,每每浮现脑海的,总是这一句,还有叮咛这句话的人。   “你之前根本没想着跟我一起回南边去吧?”陈玹望着弟弟,突然开口道,“你想要行刺穆昆吗?”   “皇兄!”   “劝我活下去,无论怎样艰难的路途,自己却轻易选择死亡吗?”   陈璃低下头,“皇兄……”   “这些年,是我害你受苦了。”   陈璃摇摇头,眼眸中闪烁着亮光:“我非常庆幸皇兄当时的选择,才给了我这样的人生。”   对他来说,八哥是将他从孤独的深渊带出来的人。两次人生的巨大转折,都来自他。   潜伏大周多年,甚至在他长大之后,入朝出仕,南陈小朝廷百般艰难,他也未曾主动联系过步步高升的他。   陈璃知晓,如果自己不主动的话,陈玹真的会像临别说的那样,忘记他这个弟弟,让他有一个崭新的人生。最终,是他自己选择了回去。   陈璃站在兄长身边,目光中满是担忧。   陈玹突然笑了:“怎么,害怕我会自绝吗?”   陈璃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才白光曦拔剑的瞬间,他真的胆寒惊惧,幸而,那一剑只是擦过脸颊。   光曦哥哥终究是不忍心。   “放心吧,他都不屑于动手了,我又何必放弃。这一条性命,灭国之际能存留至今已是侥幸,若再轻易放弃,更加对不起这些年来的奋斗了。”陈玹自嘲地笑着,而且,他尚不知道,到了那个世界,该以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的妻子和孩子,曾经无比珍贵和期盼的,以为能够珍惜一生,却被他终结的感情。   陈璃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安慰着:“皇兄将来退避到南蛮,地域广阔,也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然而,出乎他预料之外,陈玹低笑着说道:“何必再去南蛮,征战这些年,我也乏了。败了就是败了,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皇兄!”陈璃震惊,这个选择大大出乎他预料之外。   陈玹却一片冷静,“去告诉大周的那位皇帝吧,南陈愿意归降。”   ***   深秋的这个日子,在距离大周和南陈都遥远而陌生的南澜城外,一场简单却又意义特殊的礼仪正在举行。   秦诺记得,之前翻看历史课本,国灭的皇室归降,还要弄什么自缚出行,带着棺材之类的行动。幸而这个时代并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或者身在异国他乡,双方都算熟人,也懒得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秦诺正在跟林嘉几人商议下一步的军略。听到侍从通禀,陈玹和陈璃过来了,还带着南陈军中残存的几位高阶将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想通,对这家伙的偏激和执念,秦诺早就体会过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好事。南陈不仅愿意归降,甚至还放弃了乌理国。大周将来可以将之纳为属国,推行新政。这点让秦诺颇为意外。   袁冲和雷阳冰这些南陈将领都有些茫然,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国家,终于在这个寒冷的港口走到了尽头。几乎所有人都失落而痛苦,纵然投降的命令来自陈玹这个主君,雷阳冰几个年轻人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但是对于底层的士兵来说,比起全军覆没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能够存活,而且返回故土,终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沉重的同时,又有些释然。   秦诺并没有为难陈氏兄弟,在陈玹膝盖还没有触及地面的时候,他就亲自上前将人扶起来了。   对这种仪式化的东西,他从不看重。最迫切的还是实际到手的利益,陈玹同意归降,就代表着南部不必再起战火,六郡可以和平收回,还有水师战船也可以顺利移交。   这一切他让方源处理和接手。反正将来南部的这些兵马事务都需要交到他手上。残留的一万多南陈兵马,愿意留下的,将来也是他的部属。   作者有话要说:  南陈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第218章 联姻   裴拓站在船头, 望着滔滔巨浪,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   深秋的时节, 海上的风已经凉意刺骨了。   “冬天的风浪太大, 你一只旱鸭子小心跌下去。”身后传来闲闲的调侃声。   裴拓转身,盯着缓步走到旁边的陈璃。   迎着他的目光,陈璃坦然自若地站在船头, 神情平静释然, 笑道:“只是一个多时辰的水路, 很快就到了。”   他们如今正在赶往南澜城北部的路上。昌龙观被劫掠的巨额财富, 都被颜博存放在北方一处仓库中。负责运送这笔财货的南陈水师当然一清二楚。如今南陈归降, 大局已定, 秦诺便命陈璃跟裴拓带着几艘大船, 一起去将这笔财货取出来。   裴拓咬着唇, 没有说话。   他有些不明白,这家伙面对自己的时候,态度竟然还能这么自然随心, 一如之前那么多年里,两人并肩的日子。   其实,从皇帝禁止他出门,询问理由是遇见了陈璃之后,裴拓就开始患得患失,他在想象两人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满怀期盼,也满心恐惧。   幻想过万般情形, 都没料到,会是这样平淡自然。仿佛那些激烈伤人的变故,完全没有发生过。   “因为我一向脸皮比你厚啊。”陈璃面上浮现的,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同样的表情看了十几年,裴拓从未有过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气愤,还是痛苦,他猛地扑上去,攥住陈璃的衣领,一直把他推到大船的木制栏杆上。   “你这个混蛋……”他低声说着。   见两人冲突,后面侍卫立刻上前,船上还都是南陈的兵马,不可能看他们九殿下吃亏。   陈璃却一抬手,示意侍卫都退下去。   “想要揍我一顿出气吗?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了。”陈璃平静地说着。   裴拓身形一颤,猛地想起,这个人的武功已经没有了,曾经势均力敌,兄弟之间动辄拳脚来往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他心里难受,嘴上却骂着:“自作自受,活该吧。”   “是啊,本就是自招祸患。能留下一条性命,已经是皇恩浩荡了。”陈璃爽快地笑着。   裴拓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攥着这人的衣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正僵持着,突然陈璃剧烈咳嗽了起来,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裴拓大惊失色,触电般连忙收回了手。“你怎么了?”   “先去拿伤药过来吧。”陈璃苦笑。自己胸口被皇帝踢出的伤,之前一直忙着劝谏陈玹,来往奔走,都没有空闲医治。   裴拓连忙叫来护卫,好在战船之上一应俱全。   陈璃回了舱室之内,先服了活血化瘀的药丸,又取了一瓶药酒。他脱下上衣。   裴拓看着他胸口的淤痕,皱眉道:“你什么时候伤得这么重?”   “别大惊小怪的,只是因为功体弱,好的慢罢了,以前比这重的伤受得多了。”陈璃将药酒抹开,随意地笑道,要是以前内力充沛的时候,早就运功疗伤化开淤血了。   裴拓沉默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接过药酒。   陈璃微微一颤,没有动弹。任他帮自己在后背抹上,以前多年,两人早就干习惯了。   帮他上了药酒。裴拓扣上瓶盖,突然又落在陈璃的手指上。   他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的指甲!”   陈璃想要抽出,挣扎了两下,都没有成功,索性随他去了。   “怎么回事儿?”裴拓继续追问。脸色黑沉沉的,似乎是想起之前刑部大牢里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我自己弄的,只是一小片指甲,换来一线生机,很划算了好吧。”陈璃笑着。   “你又在弄什么鬼?”   “谁让皇帝陛下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儿呢。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陈璃挣脱开来。   一个短暂的小插曲,裴拓也没法继续板着脸了。   两人又回到了甲板上。   “这一年来,将军还好吗?”陈璃问道。   “好得很,没被你气死。”裴拓脱口而出,觉得这句话熟悉,好像是之前自己经常从任惊雷口中听到的。   都是在自己犯了错之后,任惊雷到裴翎面前旁敲侧击地求情。从小,叔父就经常因为自己而生气,任惊雷却从来体贴周到,简直天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谁想到这个最贴心的家伙,最后却是冷刀子捅人最狠的。   陈璃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去了京城,我再慢慢赔罪吧。反正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遥望着海天一色的碧蓝,他悠悠说着。   ***   营地之内,了结了一桩大事,林嘉抽空询问:“皇上不启程返回吗?”   秦诺笑道:“这灵女的身份,还需要有一个收尾。总不能突然之间人就不见了吧。”   林嘉笑道:“这有何难,臣返回之后,可以伪造神谕,说灵女为了平息天兴山的灾劫,以身相祭,化为天地灵气了。”   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本来就不必讲究逻辑。灵女骤然出现,之后消散天地间,也是合情合理的。   秦诺摸着下巴,“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但是朕还有一个更好的念头,对将来的北朔局面。”   紧随着南陈归降,很快秦诺他们又收到第二个好消息。   南部的济城在大周兵马的攻打下,迅速陷落。突毕族的精锐被北疆的士兵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仅余少数残兵冲杀出包围圈,向北方逃窜。   如果说颜博他们还渴望着主力兵马返回救援的话,很快要绝望了吧。   南澜城内,比起最初各自为战的混乱来,如今已经形成壁垒分明的两方。   各大会盟部族还有王庭的残兵结成了联盟,打着为皇帝报仇雪恨的旗号,对南澜城内的达官贵人展开大清洗。   不过南澜城终究是突毕族的大本营,就算主力精锐被颜博调派去了济城,无法返回。城内还有不少的侍卫和私兵,民心所向,而且还有颜博这个主心骨。他在亲卫的护送下退到了城北,如今领着城内数万汇聚起来的兵马,与占据城南的讨逆大军拼杀着,局面一时僵持。   不过,济城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第二天,颜博率领着兵马开始后撤。知晓彻底没有了希望,干脆放弃了这座庞大的城池。在北方,突毕族还有广阔的疆域,至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秦诺一行人则选择在这个时间入城了。   策马走在南澜城内的街市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满地鲜血。   距离一场大乱已经过去七八天了,城内的混乱渐渐平息。反复抢掠多次的权贵和富商家门,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榨取了,当然,这帮强盗也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了。就在今日凌晨时分,随着颜博一派退出城池,南澜城内长达数日的战乱终于进入尾声。   数个部族的精锐,还有穆氏王庭的残兵都在衔尾追杀。收到这个情报,秦诺肯定,突毕族只怕会重复上一次雪烈族的悲剧,被四周如狼似虎的部族撕咬至死。   秦诺带着陈长安等人一路策马疾驰到了一处宏伟的府邸门前。   这里原本是南澜城的府衙,如今被雪烈族占据,成了他们的临时据点。此外南澜城内,还有数处规模庞大的府邸,被各个野心勃勃的部族占据为中心。   对秦诺的返回,大祭司喜出望外,将这位出征归来的庞徽小将军欢喜地迎入了大殿。   经过大殿门口,与遇上带着另一队人出来的黎千钧。   黎千钧脚步顿了顿,对这位族中名唤庞徽的后起之秀,他也听闻过。双方颔首示意,擦身而过。   进了大殿之内,屏退了左右侍从,大祭司意味深长地道:“原本以为殿下一帆风顺,乘风而去了呢。”   秦诺笑了笑:“大祭司客气了,雪烈族是朝廷将来重要的盟友,岂能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那样未免太失礼了。”   大祭司躬身道:“殿下的体贴,是我族的荣耀。”   “方才看到黎将军出门,可是前线军务出了变故。”秦诺顺口问道。   在雪烈族这么久,他已经知晓,黎千钧是黎妥儿的亲弟弟,黎妥儿身亡之时他才四岁。他少年时候就展露惊人的武学天分,曾经是部族最期待的后起之秀,但选择的道路却与众不同,不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缓慢发展,而是选择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去了穆氏王庭效力。   在南澜城的这些日子,大祭司一直劝他返回雪烈族内。此子颇为固执,返回族内效力是没问题,但要转头去对付有知遇之恩的穆氏王庭,却断然拒绝。   从这方面来说,吉武帝确实算是北朔的一代雄主,提拔人才从来不拘出身,黎千钧立下功劳,他也不吝赏赐。对这位主君,虽然有早年的灭族之恨,黎千钧更多的是感激和尊崇。对于穆昆,虽然没有旧主那般的知遇之恩,但也赦免了他救驾不力的罪责,不可能兵戈相见。   本来秦诺他们的计划,黎千钧是最佳的行刺穆昆的人选。大祭司在旁敲侧击了几次,发现黎千钧不愿对穆氏王庭动手之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改由部族的精锐勇士和陈长安他们埋伏行刺,再栽赃到颜博一党的头上。不过机缘巧合,秦诺亲自动手,解决了穆昆,则是意外之喜了。   “颜博一党北上逃往,几个部族准备联合起来追杀。千钧将带着部族一千精锐北上。”大祭司笑道。   对这个固执又死脑筋的亲孙子,他也颇为头疼。只能将计划全程隐瞒着。幸而如今黑锅都扣到了突毕族的头上。   秦诺点点头:“接下来的方略,大祭司可有构想。南澜城如此富裕,将来以此为根基,大业可期。”   大祭司却摇头道:“殿下说笑了,有多大肚量吃多大的饭。雪烈族迄今不过十几万子民,而南澜城高大宏伟,人口众多,城内百姓又对雪烈族极为仇视,以这里为根据地,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麻烦,反倒不如以绛城为核心,规划新的版图。那里原本就曾经是雪烈族的城池。而且……”   大祭司顿了顿,叹道,“天兴山毕竟是我族的起源之地,人不能离开故土,就如同草木无法脱离生长的泥土。待这一次的地火喷涌结束,也许我们会试着回归故乡,重建新的雪烈城。”   秦诺点点头,不仅故土难舍,地火喷发之后,也会带来很多新的财富,比如富饶的土壤,丰富的矿产,尤其小冰河期变成真实的话,拥有地热资源的那片土地,也许将成为这里少有的丰饶之地。   不过那是遥远的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南澜城……”大祭司笑得狡黠,“会盟的诸多部族,没有一个能吃得下这座庞大的城池,唯有南部强盛的帝国,才能彻底将其收服。”   “当然,还有些部族不自量力,数日的劫掠,明明已经收获丰沛,却偏偏还在张着贪婪的巨口,试图吞噬更多。”大祭司冷哼了一声,“对这些不知分寸的愚蠢东西,被杀入城内的精锐剿灭也是预料之中的。”   这位老人果然是一位合格的政治家。秦诺不由得不叹服。难怪在二十多年前那样惨烈的危机之下,也能带领部族走出一条活路来。   “南澜城我便代表大周收下了,也收下这一次雪烈族的善意。”   “殿下客气了,您对我们的恩德,尚未回报万一。”大祭司深深地弯下腰。   “等到大周的兵马接管了南澜城和周围富饶的城池草原,这附近无数的部族想必都会前来朝贡叩拜。”   草原上的部族就是如此现实,尤其中小部族,向强者屈膝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如同臣服于穆氏王庭一样,等到大周在塞外建立起庞大的势力,也会成为他们尊奉的主人。   大周开国之初,在塞外建立的五个郡,也都是以归顺的草原部族为主。这一次以南澜城为核心,也许会建立起比当初更加富饶和广阔的郡县。   “比起这些锦上添花的部族,雪烈族雪中送炭的情谊,我大周朝廷永远铭记在心。”秦诺郑重保证道。   大祭司恭顺地笑着:“这是殿下的恩赐。”   秦诺顿了顿,又道:“另外,为了见证双方的情谊,我还有一个很好的提议,不如用联姻的方式,来巩固双方的血脉。”   大祭司眼中瞬间爆起亮光,惊喜地道:“联姻,殿下是说……”   秦诺笑了起来,“雪烈族的灵女殿下,血脉尊贵,才貌双全,正好我大周的皇帝后宫空虚,如能迎娶,愿意以贵妃之礼相待。”   大祭司愕然,而殿内林嘉和陈长安几个人也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   早知道皇帝想法与众不同,但也没有这么与众不同的。   将自己嫁给自己,此事千古未闻!皇帝不愧是皇帝,太他妈有创意了!   连林嘉这种神棍淡定范儿的都被震地傻眼了。   大祭司倒是比他们略强些。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在听到联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渴望灵女殿下能赐给他们部族一个孩子的。   一个拥有大周皇室血脉的女婴,尊贵无比,将来继承雪烈族灵女的地位。   可惜秦诺提出的却是另一个方向。虽然诡异,但听起来也非常合情合理。   在南澜城大乱的日子里,这位公主殿下,明明可以立刻离开北朔的地界,乘船返回南方,却坚持留下。从这方面也可以看出,他对雪烈族的感激之情,确实真挚无比,而对自己这个盟友也极其重视。宁愿耽搁自己的行程,也要为将来双方的联盟铸下精铁般坚实的保证。   身为公主,当然不可能真的成为大周后宫的贵妃,这个所谓的联姻只是给天下人看的一个盟约,表明雪烈族对大周朝廷的赤诚,和大周对雪烈族的圣眷。   这样想着,大祭司逐渐安下心来。   秦诺则悄悄想着:你们不是要选秀,要妃嫔吗?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总算能堵一下那些臣子的嘴,将来妙妙在后宫也不至于太过被人非议。   而且灵女嫁给了大周皇帝,将来渡世女神的信仰继续发扬光大,其正溯也在大周了。 第219章 扫荡   南澜城大乱之后的第十二天, 这座繁华的城池终于迎来了秩序和新的主人。   此时,参加会盟的诸多部族, 一部分聪明的已经带着丰厚的财宝返回自己领地。不太聪明的, 在听说大周兵马压境之后,也都纷纷逃出了南澜城。   只有那么四五个不自量力的部族,被南澜城内繁华气派的景象迷花了眼, 想要将这座宏伟的城池占据下来。这些蠢货很快被大周的精锐兵马教做人。   凌晨时分, 驻扎在海岸边上的大周兵马通过雪烈族帮忙打开的城门, 数万精兵长驱直入, 对依然驻留城内抢掠的部族开展雷厉风行的清扫和驱逐。   不过花费了一天的功夫, 就将这些残存的蛀虫扫荡地一干二净。   占据了南澜城之后, 大周军方的战略随之调整。   主力兵马分成两股。一股占据南澜城, 扫荡四周, 与北上的济城大军遥相呼应。   另一股由方源统领,搭乘庞大的战船,带着陈氏兄弟和南陈归降的兵马南下, 将南陈六郡收入囊中。   站在码头边上,再一次送别庞大的队伍走上战船,离开这片土地。   “皇上放心,云霄舸快船行驶,来回不过月余,南陈六郡即可平定。”临别之前,方源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臣返回京城报捷的时候, 说不定雪烈族的“贵妃殿下”的凤驾,尚未抵达京城呢。”大局安定,一向沉静的他也难得开起了玩笑。   “咳咳……”秦诺咳嗽了两声。林嘉这混蛋,用得着这么广为宣传吗?   不过望着这人少见的笑容,秦诺更多的是惊喜,来到自己身边数年,好像就没见过他这么笑过。仿佛冬日最璀璨的阳光,带着融化一切冰雪的暖意。   果然天下得安,每个人都能松懈了。   他也回应同样开朗的笑容:“早去早回,朕等着你的捷报。”   ***   “看来皇上暂时不打算公开身份了。”从码头上返回,陪在秦诺身边,林嘉笑道。   秦诺点头,让朝臣和天下百姓知晓,临朝执政一年的是十三公主,而堂堂大周皇帝陷落北地,还亲自充当了一把刺客,未免太过刺激了。还是让这一段历史彻底湮没的好。   “皇上不觉得委屈吗?”林嘉望着遥远的海平面,低声问道。   “有什么委屈的?难道朕还需要靠这些功勋,来名垂青史不成?”秦诺笑道,“四海平定,百姓安居,对朕来说,便是最荣耀的功勋了。”   “说的也是,皇上风华正茂,必有无上功勋,青史流芳。”林嘉心悦诚服地道。   眼前这位与众不同的少年天子,登基不过短短三年,就已经改天换日,不禁让人期待,将来漫长的执政之期,会给未来的天下带来什么用的变动。   不过这种动辄吓死人的亲自上阵,还是少来一点儿吧,回想起在雪烈族小楼上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心跳差点儿停止的惊骇,林嘉至今心有余悸。   “皇上返回京城,也可以好好休整,处理内政……”   对林嘉见缝插针的劝谏,秦诺耸耸肩,打断道:“朕知道了。”   幸好不用公开这段历史,不然自己耳朵要被这些谏言磨得生茧子了。   “皇上圣明天子,臣等无不钦佩。”林嘉点到即止。   类似的话题,发生在百里之外的济城将军府内。   裴翎看着前线的战报。   曹琦摇了摇扇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自家统帅大军北上,势如破竹,一举攻陷了济城和周边三四个城池,这个功勋足够耀眼了。可是一转眼,就传来的方源率领大军,攻破南澜城的消息。   那可是南澜城啊!堂堂北朔南部最大的城池,突毕族的首府。哪怕之前北疆兵马鏖战年余,攻陷城池无数,也不及这个功劳来得抢眼。就好像神策营、神兵营在南方打了几十场仗,杀敌无数,也不及辟东营一举攻陷建邺来得光彩。   突毕族的主力明明是他们剿灭的好不好。曹琦感觉一阵委屈。   裴翎倒是平淡,笑道:“若按照你这般心态,该委屈的是皇帝陛下好吧。”   曹琦想了想,确实如此,这一战功劳最大的,确实是年轻的皇帝。整个布局纵横捭阖,皆是出自那人的手笔。偏偏却碍于身份,不能公开。   这么一想,也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了。   数日之后,戊北将军季浩统帅北路先锋八万,抵达了南澜城下。   北疆精锐大军入城,让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的部族立时认清了现实。   雪烈族作为依然滞留南澜城周边的部族,立刻“见风使舵”地向着新来的强大势力卑躬屈膝了,甚至提出了双方联姻的请求。   周边其他部族立时醒悟过来,有了这个标杆,纷纷闻风而动,派出使节向这个强盛的朝廷示好。   南澜城内的百姓能逃过之前的屠杀和抢掠,已经惶恐不可终日,如今终于能够恢复安稳的生活,哪里还顾得上头上的统治者是谁。   南澜城和济城相继陷落,北疆兵马水陆并进,不过月余,就将济城与南澜城附近的大片疆域攻陷。而南澜城西侧的土地,则变成各部族争夺的焦点。   短短时光,曾经五大部族中最富裕的突毕族就分崩离析。比起当初雪烈族因为天灾而急剧崩溃的速度也不遑多让了。   史书记载。   大周天佑二年秋末,北朔境内南澜城会盟风云突变。   突毕族野心勃勃,不服王庭调解,勾结南陈残党,妄图将敌对的雪烈族等诸多部族赶尽杀绝,其阴谋被雪烈族窥破,挟持南陈残党返回陆地,并将此密谋诉至御前。   皇帝大怒,前往训斥突毕族族长颜博,两相冲突,言辞激烈,竟然被其愤怒之下拔刀残杀。突毕族更想将会盟诸部族一网打尽,开拓新朝。   会盟诸部不服,打出勤王保驾的旗号,南澜城由此大乱。   南部大周兵马趁势而起,水陆并进,一举攻陷了南澜城以及南部大片疆域。   而南陈残党见势不妙,也归降了大周。   从此原本强盛无比的五大部族之一分崩离析,族长颜博在后续的追击中兵败身亡,其残党护着颜氏族人退到北方的时城,不久彻底覆灭。   西北部的土地被无数中小部族瓜分,而东南部的富饶土地则变成了大周的领土。   一场内乱,风云突变。   后世人说起这一段历史,不免慨叹,果然是天佑大周,先是函谷关一场大胜,紧接着这突毕族又自己乱了起来,让大周的兵锋幸运到了极点。   也有人摇头晃脑,这北部的草原部族,就是野蛮霸道。一时激愤,弑君犯上的事儿也说干就干。北朔新君死得冤啊!由此可见君子不立危墙,白龙鱼服,为帝王大忌……   这一段历史,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之后南部诸族眼见大势所趋,纷纷向大周朝廷归附示好。   尤其雪烈族赤诚无比,竟然愿意献出灵女与大周联姻。   而朝廷对这些归顺的部族也格外优容,消息传到京城,立刻派出礼官队伍,带着将雪烈族灵女册封为贵妃的旨意北上了。   ********   将南澜城周边扫荡干净,秋末的日子,裴翎带着北疆的后援兵马北上,抵达了南澜城外。   经过这段日子的休整,南澜城内已经恢复了洁净和秩序,只是曾经的繁华热闹再也看不见了。   “城内的商铺和宅邸都被劫掠了好几遍,过筛子一样,尤其富裕人家聚居的北城区差不多变成一片焦土,卑职带着兵马一进去,满目断壁残垣,那些原本的住户不是死在兵乱中,就是被那些蛮横的部族掳掠为奴隶。甚至一些豪华的大门上装饰的镀金纹饰都被撬了下来,这帮草原的小部落简直跟蝗虫过境似得……”   裴翎策马走在路上,一边听着出城接应的副将宋兴修关于城内现状的禀报。他们入城已经月余,与罗信的兵马汇合,整顿城内秩序。   “大批的人口被掳走,财物扫荡一空。将来恢复治理也需要一番功夫。”曹琦头疼地道。   “南澜城地势平坦,河道便利,如今皇上又看重商贸来往,将来复兴,也不过是几年的功夫。”裴翎道。   还未进入南澜城,路过瑶山脚下,突然众人被远方聚集的大批人群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片广阔的空地。众多的百姓簇拥在场地中,仰望着崇高神圣的祭台。   “是雪烈族的灵女在举行祭天祈福的仪式,安抚城内民心,顺便送别雪烈族的勇士返回。”宋兴修解释道。   南澜城大乱的当晚,雪烈族的兵马忙着对阵突毕族,没有参与对平民百姓的抢掠,因此在南澜城内,也没有招来太多的仇恨。   在大周兵马逼近时,诸多部族惊慌失措,想着逃离城池,甚至有些开始了对百姓的屠杀,也是雪烈族竭力制止。之后大周兵马整肃歼灭作乱的部族,雪烈族和另外几个部族因为投效及时,当然不在驱赶之列。   宋兴修笑道:“这雪烈族识情知趣,这些天还派了人手帮忙咱们维持城内秩序来着。”   后面戴德耀忍不住问道:“就这样让他们驻扎在城内,万一趁机起了乱子。”   宋兴修解释道:“他们那位大祭司极有见识,如今主力兵马都已经陆续返回绛城了,只有少数人马陪着灵女殿下驻扎城内。”   灵女是要嫁入大周后宫的,虽然正式的册封旨意还在路上,但消息北军上下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雪烈族可不能不防,当初咱们横刀城都落到他们手里过。”另一个年迈的北军将领慨叹道。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厮杀的惨烈。   戴德耀笑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雪烈族如今可不是当初的情形了。”   宋兴修也道:“我大周也不是当年的大周了,天子圣明,四海臣服,万国来朝,一个小小的雪烈族,能掀起什么水花来。”   连续不断的大胜,让大周军中萌生出无穷的朝气和自信来,尤其在年轻一代的军官当中。   众人说得热切,戴德耀却注意到。   裴翎一直没有说话,目光怔怔地遥望着远处。   身边几个大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祭坛上主持祭礼的灵女只有一个细小的影子,但神圣庄严的气质依然扑面而来。   戴德耀笑道:“听说宫中派出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这可是将来的贵妃娘娘。”   “身为后宫妃嫔,这样抛头露面,不太恰当吧……”曹琦嘀咕了一声,不过跟这些北地部族讲这个也不切实际。   宋兴修笑道:“如今雪烈族的渡世女神在城内颇多信徒。之前城内战乱结束后,很多渡世女神的信徒在城内走动,帮助受难的居民,发放食物,收埋亡者,很多家门遭受不幸的人都皈依了这个教派呢。”   自古以来,战争和疫病就是宗教最肥沃的土壤。   裴翎顿了顿,突然道:“我过去看一看。你们先带着兵马入城。”   众人大为意外,裴翎身为一军主帅,从来都是谋定后动,极少有这样任意妄为的时候,一帮属下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阻了。   最终,裴翎命宋兴修带着兵马沿原定路线入城。而自己只带了戴德耀和几十个护卫,往瑶山脚下而去。   “将军怎么……不会有危险吧?”曹琦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毕竟是刚刚征服的城池,万一有些人心怀旧主,对他们这些入侵者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宋兴修看了他一眼,说道:“南澜城的百姓要恨也是恨那些抢掠的部族好不好。”   另一个将领道:“城内基本平定下来,不会有什么兵乱的。而且将军他们穿着常服,不是甲胄。”   “别操心了,将军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戴将军他们还跟着呢。”   裴翎一路策马疾驰,很快到了瑶山脚下。   他勒住马匹,没有再上前,遥望着那个洁白的身影,仿佛心神又回到了很多年之前。   站在那里,一时间心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段难以忘怀的时光,仿佛又通过这个身影,骤然回到了身边。 第220章 何以解忧   裴翎在山道一侧站了良久,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似乎祭礼已经到了尾声。   戴德耀和侍卫们护在他身边, 满心疑惑, 却也不敢惊扰。   祭坛上的秦诺舒了一口气。本以为上次之后,再也不用穿这身劳什子的长裙了,没想到还要来这一出。   战乱之后, 城内人心浮动, 正是渡世女神信仰传递的好时机。再加上这一场战乱身亡的人实在太多, 急需安抚民心。   请灵女举行一场祭祀, 即代表了雪烈族的善意, 也是大周朝廷的恩典, 毕竟灵女如今可不仅仅是雪烈族的灵女, 更要在将来嫁入大周朝廷之内为贵妃。   秦诺能说什么, 在大祭司的恳求下,无奈地承担起了这项职责。反正只有半天的功夫,对将来林嘉他们的传教行动也有帮助。   而且祭礼完毕, 大祭司就要带着雪烈族的众人返回绛城,这一出祭礼,也是对他们的送别。   自己则留下,跟随大周的兵马南下。   于是几个月前穆昆率众祭祀天兴山的祭坛上,如今又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好在这一次,只是庄严祈福,祭奠亡者,祝祷未来, 并没有神前决斗之类乱七八糟的环节。前来参加祭礼的,也不是各部族的领袖,而是众多渡世女神的信徒,无论是雪烈族的,还是突毕族的。   半天的祭礼,秦诺顺利完成,快到结束的时候,祭坛之上的他突然被远处的一队人马吸引了注意力。   遥望着立在山道一侧盯着这边的熟悉身影,秦诺险些从祭坛上跌下来。   喂,这家伙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不怕被人认出来吗?只是过去了二十多年,雪烈族的老人还没死光呢。而且这家伙容貌年轻,跟少年时候变化不大吧。   迫不及待等到祭礼完结。看着下方的百姓渐渐散去,跟大祭司他们挥手道别,秦诺立刻吩咐陈长安准备马匹,动身返回。   策马急奔,秦诺直冲着山道一侧的裴翎队伍而去。   眼瞅着祭礼的百姓散开了,自家大将军依然伫立不动。戴德耀众人都满心诧异。   紧接着灵女也朝这边过来了。   众人又有些茫然,是不是应该见礼呢?对方可是自家皇帝未来的贵妃!不过正式的册封旨意还没到,如今还是灵女身份,究竟应该以哪种礼节啊?   纠结的功夫里,灵女一行人逐渐逼近了。   裴翎脚步终于动了,他似乎想要退避。自己不应该留在这里,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雪烈族内也许依然有记得自己模样的人……   秦诺看出了他的意图,索性一夹马匹,急奔到了这一行人面前。   山道狭窄,避无可避。裴翎只得收住马匹,放缓了速度。   看着策马来到自己面前的白色身影,裴翎冷静了多年的内心竟然难得闪过一丝慌乱。他目光扫过,都是年轻人,应该不会认出自己来。   他垂下视线,保持静默。   戴德耀非常意外。自家主君这个反应。对方是已经归顺他们大周的部族首领,而且还是皇帝未来的妃嫔,理应打个招呼吧。或者,将军暂时不想泄露他们一行人的身份?   略一犹豫,戴德耀翻身下马,行礼笑道:“灵女殿下,我们是……路过的行商,凑巧见到灵女祭拜神明,前来观摩。”   秦诺抬起手来,“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起返回城内。”   他竭力保持语调的庄重,但内中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他慧眼如炬的大将军,竟然没有认出自己来?!是因为自己真的变化太大,还是因为过去的那段黑历史……他压根儿不敢细看自己。   好吧,晏畅和姚星旭,没有泄露这件事,算你们合格。   他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对面众人都没有听出破绽。   戴德耀愣了愣,雪烈族的灵女殿下,竟然是这么平易近人吗?   抱着一丝纳闷,两队人马汇在一处,并驾齐驱,往城内走去。   跟在秦诺的身后,陈长安脸色特别精彩,他一眼认出了裴翎,裴大将军身后跟随的人,别的不熟悉,但是霹雳营统领戴德耀他还是认得的。剩下的汉子,也都是北军高层或者大将军的侍卫吧。   不过裴翎和戴德耀并不认得陈长安。禁军五卫多少中层军官,他们当然不可能都认识。   秦诺无比想笑,他低咳了一声:“我对将军一见如故,不知是否多年之前曾经见过。”   裴翎一怔,眼前灵女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怎么可能见过自己。而且他竟然称呼自己将军,是单纯的客气,还是察觉了他的身份?   他早就听说了雪烈族灵女传承再续的消息,以为是大祭司择了族内血统高贵的女子担任,没想到如此年轻,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与那个人初相逢的时光。   “也许,便如灵女殿下所言,相逢即是有缘吧。”最终,裴翎竭力保持冷静。   “哦,不知道这缘分,是善缘,还是恶缘?”   裴翎身形一颤,目光收紧:“灵女认为何为善缘,何为恶缘?”   “所谓善缘,自然是两相交好,互助互利。所谓恶缘,便是两相纷争,你死我活。”   “原来殿下已经看出我等是周人了。”裴翎笑意温和,“灵女殿下即将嫁入我朝,成就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自然是善缘。无论对于我大周,还是贵部族,都必将传颂万世,泽被苍生。”   “承将军吉言了。可是数十年前,我们雪烈族与大周结下的,可是天大的恶缘。”秦诺慨叹一声,“听闻那时候雪烈族势大,攻伐四周,掀起战火无数。”   “那时候灵女殿下尚未出生吧。”   “我虽未出生,但翻阅神庙中的记载,却也能感受当年的残酷。”秦诺缓缓说着。   神庙中的记载,都是站在雪烈族的角度描述的,历历在目,辉煌无比,都是功勋。   “今冬攻陷北疆三郡,得牛羊牲畜十四万头,财帛数十万计,人口七万,用以放牧东部。”   “四月开春入安东郡,斩首八千,得牲畜两万头。”   ……   此类记载,不胜枚举。这一行行的记载,是雪烈族发展壮大的辉煌功勋,却也是大周北疆百姓和战士的悲惨血泪。   不同的故事,站在不同的角度,便是截然不同的感触。   雪烈族的壮大历史是这样,那个大祭司口中讲述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何尝不是这样?   裴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那终究是过去的历史,如今双方罢兵言和,共结良缘。想必两方百姓也乐见的。”   “懂得放下,面对未来,确实是最佳的选择。”秦诺笑着,话题一转,“我只是担心,有些人还难以放弃仇恨。毕竟二十多年的时光,也不算太遥远。不过是一个人,从少年长成中年的时间。”   裴翎身形微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人总要向前看,灵女殿下如此聪慧,在您的治理下,雪烈族的百姓怎么会如此目光短浅呢?”   “啊,将军以为我说的难以放弃仇恨,是指雪烈族的百姓吗?”秦诺狡黠地一笑,“将军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来,落魄中的雪烈族多次得到大周行商的襄助,对周人都感恩戴德呢。否则也不会如此齐心地选择投效大周了。我刚才所说的难以放下仇恨,当然是指北疆的百姓了。”   秦诺难得在他的大将军脸上看到尴尬的表情。   裴翎停顿了片刻,“是在下愚钝,会错了意思。关于北疆的民心,灵女不必忧虑,时隔多年,上一辈的恩怨早已经淡薄了。将来双方交好,互通有无,来往密切之间,过往的陈年旧事更加不值一提了。更何况灵女尊贵,即将为我朝贵妃,结秦晋之好。”   他看得出来,灵女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身份,索性也不再隐瞒自己北军高层的身份。   “嗯,果然联姻是最简单的结盟方式。”秦诺点头。   灿烂的夕阳之下,两人并辔而行,一边随口闲谈。   裴翎仔细听着对方的话语。眼前灵女虽然年轻,却才智不俗,见识广博,如今复兴中的雪烈族,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灵女。   反复提到皇帝,是担心将来入宫之后的日子吗?毕竟这样年轻,就要孤身远嫁。心中怜悯之心微动,裴翎继续柔声道:“我朝帝君虽然年轻,但性情温和,品貌高洁,更有惊世之才,脱俗之志。将来灵女见了,必定钦佩。而皇帝见了灵女,只怕也爱慕非常。”   从霍家那位得宠的女官就可知,皇帝钟爱的,是聪慧机敏的女子,而非空有皮囊的花瓶。眼前灵女在这方面出类拔萃,一定会让皇帝欣赏的。   听着大将军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好话,这感觉,好诡异啊!秦诺真的忍不住了。   他笑得弯下了腰。“将军还真是体贴。”   两人正好绕过山间夹道,来到开阔的平原地带。一阵狂风吹过来,秦诺弯腰的动作太大,猝不及防,头顶上带着的帷帽被狂风掀开,飞了出去。   裴翎条件反射地抬手,将飞过头顶的帷帽拦了下来,转身递还给灵女。   然后,他的手突然僵住了,在看清楚灵女帷帽之下露出的真面目之后。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近乎呆滞的表情。   秦诺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个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还真是意料之外的可爱。   似乎是嫌这个刺激还不够大,   他又策马调转方向,逼近了裴翎身边。   他伸出手,一边接过帷帽,顺势攀上了对方肩膀,将裴翎猛地拉近。   凑在耳边,他低声说道:“何以解忧,唯有将军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裴翎是何解忧这个伏笔,大祭司讲故事的那一章就有人猜到了~ 第221章 告黑状   戴德耀和陈长安各自带着兵马走在两人后面。   两位主君对话的功夫里, 他们也没有闲着,戴德耀信口问道:“不知小哥儿在雪烈族中是哪个姓氏的, 看模样更像我北疆百姓呢。”   陈长安冷汗, “在下姓陈。”   “这倒是南陈国姓呢,雪烈族内竟然也有这个姓氏?”戴德耀好奇,问道:“小哥身居何职?祖上是有南方血脉吗?”   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啊, 大周中军辟东营策军校尉这个职务能直接说出口吗?   就在陈长安要崩溃的时候, 戴德耀突然住口了, 看向前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陈长安跟着抬头望去, 就看见皇上和大将军靠得极近, 似乎是正在接过帷帽, 同时皇上凑在将军的耳边说了什么。   果然, 这种大事是不可能隐瞒将军的。皇帝是在交待身份吧。陈长安想着。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戴德耀一脸震惊, 又猛地低下头去。   戴将军这是怎么了?陈长安迷茫状。   戴德耀满心震惊,惊鸿一瞥的功夫里,灵女微微侧过, 露出白皙的面颊,似乎是个美人。但是,这姿态……也太过亲密了吧!!!虽说北朔部族没有那么森严的礼法规矩,但眼前这一位,可是即将入宫为贵妃的人啊!自家将军这呆愣愣的反应是什么?竟然完全没有将人推开。   两人在干什么,被竖起的帷帽遮掩,看不清楚,但越是这样, 更让人浮想联翩。   好在接触不过片刻,灵女从将军手中抽出帷帽戴上,两人就分开了。   戴德耀胆颤心惊地扫视了一圈,自家侍从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还算有眼色。就是这个姓陈的小子满脸呆蠢,不知所谓。   不行,回去得跟将军说一声才好。   而此时的裴翎,满心震惊化成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冲破胸口,呼啸而出。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因为眼前之人出乎预料的身份,还有隐藏多年的秘密被揭穿之后的慌乱。   裴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有这样茫然不知措施的时刻。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发愣的时间里,手中的帷帽被抽走,然后戴上。   眼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孔被遮蔽,裴翎总算冷静了下来。   “皇……怎么会这样?”   “裴卿很意外?”   当然意外!何止是意外!简直要被吓得心跳停止。裴翎脸色依然很难看,他早就知晓秦诺潜伏雪烈族,按照晏畅几个人的说法,不是名叫庞徽的新秀将领吗?怎么变成灵女了?而且如何知晓自己当年的那段往事,明明已经彻底尘封……   秦诺笑嘻嘻地看着,内心满是小得意。   裴翎是何解忧这件事,他一开始在神庙听大祭司讲述那段过去的历史的时候,就知晓了。   黎妥儿的画像,美貌动人的少女,活脱脱就是裴渡那个小丫头的模样啊!只是眼睛的颜色不一样。黎妥儿是黑发蓝眼,而裴渡是纯净的黑色眼眸。这一点应该是继承了父亲。   初见裴渡的时候,就觉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容貌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只能说,混血儿的先天优势吧。   记得之前看过裴翎早年的经历,裴家因为得罪庆王,被抄家灭族,未成年的子女都被流放北疆为奴,境遇惨烈。后来裴家不甘心这样的结局,暗地里还在联络太子的势力,被庆王发觉之后,又罗织罪名,派出杀手,将裴家赶尽杀绝。   这一次连老弱妇孺也没有放过,唯有两人逃过一劫。   其中的五郎裴鸿,因为与何小姐的恋情,明面上已经被何家沉塘处死,所以在山中隐居逃过一劫。而另一个六郎裴翎之所以能逃过杀劫,是因为他去了北朔潜伏。   这一趟潜伏,耗费了数年时光,返回之后,已经是景耀帝登基之后了。裴翎被戊北将军府记了一次小小的功劳,提拔为底层军官。紧接着就是他带领一队兵马奇袭横刀城,仅凭着少数精锐,就将这座城池一举收复。如此奇功,自然获得了破格提拔。而这只是一个起点,从横刀城这一战,他开始了惊艳天下的军旅生涯,短短数年间屡立奇功。二十几岁的年纪上,就晋封二品的戊北将军,统领北军数十万精锐。   秦诺曾经好奇,以裴翎的资质,在北朔潜伏数年时光,究竟干出了什么事情呢?可是翻阅潜鳞司寻来的奏报,记录却都平平无奇,只是潜伏突毕族内,探听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情报,累积功劳,勉强得到提拔。   当时看过之后他就诧异,但想到潜伏的时候裴翎还年幼,也许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吧。   谁能想到,数年之后亲自看了某人的丰功伟绩,简直瞠目结舌。   现在回想,应该是这人在执掌北疆兵权之后,将这一段过去彻底抹去了吧。甚至在返回大周之后,他也没有凭借这份功劳换取奖励。   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原本明明是挽救整个北疆的泼天功劳,却甘愿放下,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   两队人一起很快返回了南澜城内,各自分手。如同两个友好部族的贵人一般。   裴翎调转方向,立刻向驻地飞奔。   南澜城内,原本的王宫被破坏地太过惨烈,一时难以修整。北军将一处富商的别院收拾出来,充作简单的驻地。   裴翎带着护卫匆匆而至,季浩、曹琦等亲信部属迎了出来。正要禀报军务,却见自家将军脸色黑如锅底,不禁都愣住了。   裴翎想来冷静自持,极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候。   好在难看的脸色并没有影响大将军的敬业精神,听完了属下的禀报,他匆匆处理完军务,并交待了后续的军略,之后才返回内室。   他第一时间要求呈上的,便是雪烈族,尤其灵女殿下的情报。   幸而雪烈族作为结盟的重点,北军也收集了足够多的情报,尤其这位未来的贵妃娘娘。   从灵女在天兴山上展现神迹,带领部族逃离劫难开始,裴翎仔细翻阅着相关情报,这位灵女殿下的丰功伟绩,其实大多数他早已经看过了,却愚蠢地没有一丝联想。   反复将手里的文书看了三遍,裴翎才彻底冷静下来,神情也恢复如常。   天色已晚,他坐在桌案边,苦笑了一声,摇摇头。   尚未睡下,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是曹琦,似乎还在门外犹豫地转了两圈。   裴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出声道:“进来吧。”   曹琦立刻推门进了房内,躬身行礼之后,笑道:“今日见将军脸色欠佳,可是一路旅途劳累了。”   裴翎嗯了一声。   曹琦看他脸色已经恢复,稍稍放下心来,继续笑道:“听闻将军还拐道去了一趟瑶山祭坛,难怪劳累。”   裴翎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曹琦硬着头皮继续道:“听闻将军还遇到了灵女殿下,据说这位灵女殿下国色天香,举世罕见,当初,连北朔的皇帝陛下都被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知道真假。”   裴翎额头挂下一排黑线:“什么国色天香,以后谁也不许说这种话。”顿了顿,又道,“灵女殿下身份尊贵,是即将入我大周后宫的,岂能任意评价亵渎。日后军中有擅议贵人的,立刻杖责。”   “将军英明,贵妃堪比副后,非是等闲妃嫔。只是,这北朔的女子,听闻风气开放,与众不同,时常与男子协同出游……”曹琦头疼地说着。   心中暗骂,戴德耀那王八蛋,明明是他提起的事端,却不自己来说,推了自己来劝谏。还说什么自己读书人能点到即止,他们这帮子武夫说不明白。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们大将军跟未来的贵妃娘娘,不就是凑巧遇见说了两句话吗,北朔的女子本来就开放,非要劝谏什么?   裴翎是什么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曹琦虽然说得隐晦,他立刻醒悟了话中内涵。   不提这事儿还好,提起来裴翎又黑了脸色,斥责道:“本就无事,你们在胡思乱想什么?”   曹琦松了一口气,本来嘛,戴德耀真是,想必是那灵女一时活泼,蛮荒部族,就是这般不讲究礼数的。   裴翎收回了目光,突然道:“正好你在,传我军令,让晏畅和姚星旭去整理昌龙观的库房,不将内务整理清楚,不得返回。”   啊???曹琦大吃一惊,昌龙观的库房是他们之前提到的军务之一。   之前那笔被突毕族劫掠的财货,如今已经被裴拓带着水师战船抢了回来,直接送回了昌龙观。   但是经过这两次倒手,财货堆积如山,乱七八糟。根本无法理清。而且内中不仅有昌龙观的库存,那地方本就是突毕族的一处库房。原属于突毕族的财货也很多,被裴拓一股脑搬运了回去。如今昌龙观里上百个仓库全部爆满,混杂无比。   偏偏在昌龙观陷落的时候,那帮万恶的突毕族还放了一把火,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折损,却将库房保存账目的房间给烧着了,账目如今一干二净。   如何整理可是个大工程,这些日子昌龙观内的财务官员,连同北军几十名军需官带着手下焦头烂额。   晏畅这几个小子,最头疼的就是这些内务计算的军政活儿了,这不是要这两人的命吗?   裴翎冷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困难的,在封雪堂的时候不都学过算学吗?身为军官,只知道一味拼杀怎么能行,也需要知道后勤内务。”   不仅学过,还是我教的呢。曹琦暗暗吐槽了一句。所以完全知道这两个家伙算学有多么烂。要是任惊雷还好些……   “嗯,还有裴拓,也一起过去。一个月之内整理不出来,军法处置。”裴翎冷冷说着。   得,又添一个倒霉蛋!这几个小子是得罪了将军吗?如此下狠手整治?   曹琦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为何要……”   “今日灵女殿下向我提了几句,这几个人在雪烈族中的时候,对她甚是不敬!应该好好处罚!”裴翎板着脸说道。   曹琦恍然大悟,得罪了未来的贵妃,难怪这个下场。   原来灵女那个时侯是在告状啊!戴德耀真是想多了。   哎,不过这灵女好黑啊! 第222章 一段往事   裴翎并没有在南澜城停留太久, 随着周边局势稳定,他带着部分北军启程返回。戊北将军季浩统帅八万精兵驻守南澜城, 同时平定周边局面。   北军的这一次征伐, 基本到了尾声,突毕族已经彻底覆灭。其领地南部的富饶城池都成了大周的领土。将来如何设置郡县,安排官员, 还需要朝廷从长计议。   而西部的辽阔土地则被雪烈族等诸多部族瓜分, 如何与这些部族和平相处, 也是将来地方官员需要头疼的问题。   裴翎率军南下, 同时也护送着灵女的凤驾。   天气渐凉, 灵女的车驾一路南下, 抵达了安荼。   在后世看来, 这一切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双方一来一回, 短短数月时间,就完成了迎娶灵女的礼节。   比起之前十三公主和亲北朝那旷日持久的来往谈判,简直高效地让人流泪。   “这里就是安荼吗?”秦诺策马走在街市上, 兴致盎然地看着四周。   大概有北方小城池的规模,整个城池的构造,像极了他曾经住过几天的磐洛城。   经过数月的治理,如今的安荼已经恢复了基本的秩序,破损的建筑也大都修复,除了街市上来回巡逻的士兵比较多之外,与平常的城池没有什么不同了。   从南下开始,他彻底摆脱了灵女的身份, 以陪同送嫁的部将庞徽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在外面。   虽然也要隐瞒着身份,但幸而北军大部分军官,都压根儿没有见过皇帝。   “这么快将地方治理安稳,恢复秩序,将军真是功德无量。”秦诺仔细观察四周行走的百姓,虽然行色匆匆,但已经没有了朝不保夕的恐惧。   “多谢皇上夸赞,臣分内之事罢了,比起皇上的丰功伟绩来,臣所作的这点儿活儿,根本不值一提。”   “咳咳,将军不必过谦。”   “朕想过,将来以南澜城、安荼,还有西部的恒城分别设郡,驻扎兵马,也可以与西面的部族通商贸易……”秦诺向裴翎说着未来的构思。   裴翎仔细听着,不时提出几点意见。   “如此,北疆的百姓也可得安稳。皇上此举,才是功德无量。”裴翎慨叹一声。边疆的界线向北推移,北疆大部分地域从此可得安稳,百姓也不必整日里担心兵燹战乱了。   两人一路闲谈着,很快抵达了城主府内。   仆役早已经收拾好下榻的院落。   晚膳之后,秦诺还没有歇息,裴翎又上门拜访,送来了北军刚刚收到的军务急报。   从南部战线飞鸽传来的捷报,比秦诺预料中的更快。   南部六郡开城归降了!   虽然早已经在预料之中,但这么顺利完成,也让秦诺惊喜。这一切得赖于那个人在南陈残党军中多年的声望,得赖于陈氏兄弟的表明态度,更得赖于民心,被战争折磨了这么多年,六郡的百姓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终于能够回归和平安定的生活。   “臣理应恭喜皇上,南陈彻底平定了。自此至少二十年内,天下安定,不兴兵戈。”裴翎躬身笑道。   秦诺收起奏报,笑道:“这还是有赖将军之功。”   “哈,臣可不敢居功,此番大局平定,都是皇上一人谋划之局矣。”裴翎摇头笑道,“皇上登基至今,不过三年时光,就已经定朝纲,平南陈,征北朔。三年之内建立如此功业的帝王,纵观史册,少之又少。”   “有这么夸张吗?”秦诺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些脸红。   “皇上习惯就好,如今只怕上奏恭贺的折子已经堆满半个乾元殿了。”裴翎笑道。   秦诺想了想,这确实是可以预见的景象,顿时一阵头疼。这么想想,简直不想回去了。   秦诺起身,走到廊下。短短不过三年,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想想自己穿越之初,一心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的志向,不知不觉就走到如今了,简直不可思议。   月明星稀,四野清寂。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在每个战士和百姓的生命里。   如今南部六郡平定,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忙碌,水师战船不久就要返回,海贸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秦诺忍不住转头看向裴翎,笑问:“将军不关心朕会如何处置陈氏兄弟吗?”   “皇上仁慈之君,他们也算及时回头了。”裴翎冷静地说道,“况且,就算是自取死路,臣也不可能再求情一次。”   秦诺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陈璃曾经送信给你吧,包括调动北军伏击济城之外的突毕族主力。”   裴翎苦笑,“看来千秋把什么都告诉皇上了。”   “千秋?就是那个贺兰缜的真名吗?”秦诺恍然大悟。“其实不必他说,朕大致也能猜得到。”   陈璃设局想要离开北朔,返回南陈故地,但同时也想要偿还裴翎的恩德,送给他一场大胜,所以之前他通过贺兰缜,将突毕族的布局全数告知了裴翎。当然,他不发这个讯息,秦诺也会下令的。   “他对将军也算是真心实意了。”   裴翎神情微黯,没有说话。   秦诺看着他,突然想起,当初陈璃被揭穿身份,裴翎入宫跪求自己饶他性命的那一幕。   他低声说着,“是臣的报应……”神情凄凉而茫然。   当时秦诺震惊之余,以为裴翎所谓的“报应”,是指他当年在征伐南陈过程中的屠戮。但是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慈不掌兵,裴翎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仔细翻阅他在南陈的战报,就知道他在南陈征战那过程中,该下手杀的时候,杀伐决断,毫不容情。没必要下手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枉造杀孽,屠戮生命。   这样的战争,又有什么“报应”可言呢?   直到在雪烈族听了大祭司的一番话语,亲眼看到了雪烈族由盛转衰的惨烈遭遇,才知晓这些年来,裴翎心心念念的心魔,是什么。   裴翎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秦诺忍不住想笑,他以为裴翎不会问了呢。他的大将军足够沉得住气,从那天巧遇之后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日子了,两人见面商议公务也有很多次了。却始终没有再提起。   就在秦诺以为他不会再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开口询问了。   “是在天兴山的神庙之内,大祭司向朕提起雪烈族当年的往事,在偏殿书房中,朕看到了黎妥儿灵女的画像。”秦诺简单说道。   裴翎立刻全明白了。   “那位灵女殿下,应该没有死吧?”秦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裴渡年龄比自己还小一岁呢,只能说明,当时的黎妥儿在跳崖之后,并未死去。所以那个时侯,秦诺才会脱口问出大祭司是否见到灵女的尸体。   大祭司的回答则是,万丈悬崖之下,哪里能找到尸骨。   大概看出了皇帝的好奇心,裴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短暂沉默了片刻,他开始讲述这段缘由。   “一切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记得是太清初年,趁着太清帝刚刚继位,朝政未稳,雪烈族在冬天倾举族之力攻伐北疆。那一战规模庞大,连续攻陷三座城池,将北疆十数万子民掳走北上,沦为奴隶,折损的财物更是无可计数……”   伴着大将军清朗的声音,秦诺的心神也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在这些被掳走的人的当中,有一位是岭东何家的旁系女儿。她因为生得美貌,辗转被突毕族的一个富商买了,收为外室。   这个漂泊的女子在南澜城生活了十几年,虽然给富商生下了一个儿子,却并未被家族承认,连那个孩子也只能随母姓,取名何解忧。而且那富商性情暴戾,对其非打即骂,这女子一直不甘心沦落为奴的生活,终于与北地的细作联络上,成了其中的一员。   真正的何解忧竟然是岭东何家的女儿所生,这点儿倒是让秦诺意外。   “当时的戊北将军程新悟是驻守北疆多年的老将了,他为人保守,不轻易动兵,却看重后方经营,在北地各部族广撒密探,我就是在那个时侯潜入北朔。”   后来的事情不必裴翎细说,秦诺也大致能猜到。   裴翎取代了那个名叫何解忧的少年,勾结觊觎富商财富的突毕族权贵,将富商弄得倒台,事成之后,何氏母子逃回了故土,而裴翎再用何解忧的身份,继续在突毕族活动,甚至在他们的授意下,假扮成一个年轻的商人,到雪烈族挑拨离间。   同为五大部族,那时候的突毕族实力不及雪烈族,对四处攻伐的雪烈族极为警惕,安排了很多探子潜伏。何解忧是其中之一,却是最成功的一个。甚至为了配合他在雪烈族的步步高升,突毕族还专门设计了好几场败仗。   雪烈族的人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武勋卓著的少年,实际上是突毕族的棋子。   突毕族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对他们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少年,实际上是大周的棋子。   将雪烈族攻伐的目标转向突毕族,从而让大周北疆的百姓和兵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是裴翎的最终任务。   也许,承担这个任务的大周细作也有不少,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同裴翎那般出色,他近乎完美地混入了突毕族内,取得信赖,又成功地混入了雪烈族内,步步高升。   最终,他成功地盗取了圣物北帝玄珠,然后将罪名和动机栽赃给突毕族。   按照原本的剧本,之后就是两族大战,大周朝廷吃瓜看戏。甚至按照两族的实力对比,突毕族不可能是雪烈族的对手,说不定在数年的征伐之后,南澜城会变成雪烈族的领地呢。   谁知道苍天作弄,天兴山正好在这个时侯爆发了,雪烈族一败涂地。   好吧,这个结果对大周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一样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要知道,那段时期,正是太清帝末年,秦诺的这位皇爷爷晚年昏聩无能,朝政因为四王之乱闹成一团,连北方的粮草军饷都敢动手脚,甚至连横刀城都落入敌人手中。如果雪烈族持续征讨,还不知道北疆会乱成什么模样呢。   正是雪烈族急剧的由盛转衰,北方众多部族忙于啃噬雪烈族的血肉。大周北方边关有了一段难得的靖平时间,   不仅百姓休养生息,顺利完成了朝政更迭,景耀帝登基继位,甚至在继位之后数年,还能腾出手来南下征伐。   也恰恰在南陈灭亡不久,北方穆氏王庭和突毕族瓜分雪烈族完毕,重整旗鼓,南下虎视眈眈。   这个时间节点卡得非常巧妙,没有雪烈族的衰亡,大周不可能灭南陈,而现在的局面也许会更加艰难。甚至有可能在南北两面夹击中逐渐步入灭亡的深渊。   可以说正是雪烈族的急剧衰退,成就了今日的大周。   是天意带来的结果,也是这个人的功劳。   从这点来讲,秦诺真的非常佩服裴翎,哪怕在最困顿的时候,他都能走出一条别人压根儿想象不到的路来。   他看着裴翎。清冷的月光将他俊朗的眉目勾勒地纯粹冷冽,也衬得那一双眼眸越发深邃,仿佛阳光照耀下的冰泉,浮动着薄薄的光华。   那光华是怅然,还是忧郁,秦诺看不分明。只是无端感到一种忧伤,就好像一坛沉淀了多年的清酒,滋味清淡,却深远。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个人身上停止了一般,至今他还是自己初见面时候二十七八岁青年的模样。   让秦诺忍不住想,少年时候,这个人又该是怎样的风华呢?   要说这个剧本之内有什么不完美的,也许就是黎妥儿对他的痴情了。   “将军后悔吗?雪烈族的事情。”秦诺情不自禁问道。   “并没有什么后悔的。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容纳私情的余地。”他垂着视线,给了秦诺一句公式化的回答。   如果真的没有一丝悔意,为什么在回归北疆之后,没有公开这份显赫的功劳,反而将一切尘封。这句话,秦诺当然没有问出口。   沉默了片刻,仿佛又想起皇帝之前的询问,裴翎继续说道:“我逃离雪烈族之后,忙于横刀城的战事,又返回京城,很久之后才听闻雪烈族的消息。我暗中返回了一趟,正逢大祭司带着族民进山躲避。她被共议处决,被迫登上了神庙最高层……我赶到山崖之下。可惜她受了很重的伤,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说到最后,裴翎的语调有些不自觉的凌乱。   秦诺冷静地听着,果然裴翎那位出身山间的妻子,就是黎妥儿。只是她深居简出,北疆几乎没有几个人见过他。   见裴翎神情黯然,秦诺忍不住有点儿后悔自己提起这话题了。   为了自己的八卦之心……   正愁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反倒是裴翎先开了口。   “听闻皇上在军中吹过苓笛,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呃,这个……”   “皇上不方便说就算了。”裴翎温声道。   这样的善解人意让秦诺有些心虚,看着他满是怀念的神情,秦诺心念微动,脱口道:“朕吹给将军听听吧。”   他转身进屋拿起了那只笛子,一路从西向东,万里之遥,这支笛子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算是这一趟北朔之行最珍贵的纪念了。   站在庭前,秋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秦诺将乐器凑在唇边,悠扬婉转的音调低低回荡在小院中。   一曲终了,裴翎神情沉郁,良久不语。   秦诺忍不住问道:“裴卿也会吹奏吗?”   裴翎没有回答,从他手中接过陶笛,凑在唇边。   悠长的音调响起,不同于之前秦诺吹奏的和缓,这首曲子更加浑厚大气,又带着三分苍凉,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天兴山皑皑的白雪,和山下忙碌的人群。   听说苓笛的吹奏技巧,是神殿之内祭祀阶层才掌握的,他的苓笛,只怕是那位灵女殿下私底下教导的吧。   秦诺坐在廊下,裴翎站在他身边。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两人的君臣分际似乎也不自觉地淡化了。   一曲听完,夜色浓重。   裴翎陷入了沉默,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去了,却在这个意料之外的时刻,意料之外的人面前,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   “我终究有愧于她,有愧于雪烈族。”   “但是将军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北疆的百姓,也无愧于江山社稷。”秦诺接着说了下去。   “将军其实不必如此愧疚,就算没有将军从中插手,雪烈族一样也会遭遇天灾。一样会衰退。”秦诺冷静地指出。   也许不会那样惨烈,那样迅速就是了。   毕竟,火山爆发是人力不可扭转的过程,雪烈族的兴起依赖着天兴山,而其衰退也是天兴山。这一切都是天意。   裴翎苦笑,没有说什么。   安慰完毕,年轻的皇帝突然又想起一件牵挂的事情来。   “对了,将军,北帝玄珠在哪儿呢?”一切争端的起源,就在于何解忧盗走了这颗传说中的宝物,甚至因为这个,突毕族也要对他赶尽杀绝。   裴翎终于从往事中惊醒,他看了皇帝一眼,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皇上认为北帝玄珠有多大?”   “啊,多大?”   “搁在地上,大概有皇上胸口高吧。”裴翎面无表情地说着。   !!!秦诺震惊了,原来这北帝玄珠个头儿这么大啊,他原本以为只有拳头大小呢,就跟之前看到的小说里面的天材地宝一样。但转念想了想之前在神庙看到的红玉祭台,那气派的姿态,放在上面的东西,确实不可能是一颗小珠子。   “那皇上认为我可能带着那么大的玩意儿在雪烈族重重追兵包围下,一路逃回突毕族领地吗?”裴翎板着脸说道。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呃,确实不能,那将军怎么处理了?挖了个坑埋掉?”秦诺好奇。   裴翎给出的答案出乎他预料之外:“当然扔了呗。”   “啊,扔了?”   看着秦诺一脸震惊,裴翎突然有些好笑,压抑郁闷的心情似乎也有了些松动。   “当时臣爬上了天兴山的山巅,那里到处都是地缝,找了一处看起来最深的,就顺手扔了下去。”   “哦,这确实是最简便的方法,神庙原本就建在天兴山上。”   可是突毕族那帮家伙就算了,大祭司他们明明知道北帝玄珠是有多大的,为什么没有想到这可能呢?竟然一心认定是被何解忧带走了?   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自家的珍宝已经彻底失去了?或者那几年的相处,让他们以为这个人神通广大,智计百出,肯定提早安排马车接应将宝珠运走了。   算了,现在也不可能回头去绛城访问一下大祭司了。   秦诺正想说什么,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身躯剧颤。   等等,扔进了地缝里?   天兴山可是一座活火山啊!鬼知道山口那些深深的地缝里面都有什么。   北帝玄珠那玩意儿,含有大量的硝石元素。而地缝中又不乏硫石之类的……   不不,不可能这么巧合的!   秦诺竭力安慰自己,却忍不住往那个方向上想。   也许,那场毁灭了整个突毕族的大地震,并不是完全的自然巧合。而是玄珠跌落到了地底,产生的某种化学反应。只是上方地层较厚,火山没有喷涌而出,以地震的形式散发出来。   当然,天兴山的爆发是历史的必然。只是某人一包炸、药,呃不,一颗大号玄珠扔进去,将这个过程大大提前了。   没有这颗玄珠,说不定现在雪烈族还是五大部族之一,好好在山脚下蹲着呢。   “皇上,怎么了?”眼看着秦诺脸色剧变,裴翎纳闷。   秦诺骤然清醒了过来,赶紧收住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不是地质学家,而且往事不可追朔,真实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已经不可能考证了。   还是好好面对未来吧。   他冲着大将军露出一个衷心佩服的笑容:“就是觉得将军,太深不可测了。”   裴翎:??? 第223章 算账   安荼城内休整了一日, 秦诺跟着裴翎一起继续南下。   数日之后,队伍便抵达了北疆境内。   庞大的车队越过长长的关隘, 在一个日暮时分, 到了昌龙观。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秦诺感觉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还有随同的陈长安等人, 也都万分欣喜。   遥想当初在山脚下营帐前立下的承诺, 如今总算完成了, 将所有人一个不少地带回家乡。只可惜返回了家乡, 却不见裴拓他们。   这一天晚上, 用过晚膳, 秦诺翻看了一遍今日军中的战报详解, 还有潜鳞司快马传递过来的朝政内务。   对着陪在身边的裴翎, 突然问道:“这些日子都没见裴拓几个人,听闻他们接手了整理昌龙观军务库房的活儿,难不成是要转职文官吗?”   裴翎一本正经道:“转职文官还差得远, 不过年轻人多学点儿东西罢了。”   “将军还在生气吗?”秦诺笑嘻嘻道,这个人竟然也有公报私仇的时候。   “臣不敢。”裴翎低头道。   “既然不生气了,就将人放出来吧,本来就是朕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将军的。毕竟想要给将军一个惊喜。”   惊喜?是惊吓吧!裴翎黑着脸,半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惊吓好不好。   “或者由朕来替他们分担一些活儿?反正朕的算学比他们都要强。”见裴翎不言语,秦诺继续笑道。   “皇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裴翎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 “皇上不必着急,身为统兵大将,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带兵征伐,更要讲究谋定后动,统筹大局。军需这等后勤繁琐之事,军中虽然有专职的文官处理,但身为大将,也不可不知。晏畅几个人,资质都上佳,偏偏还静不下心来……”   秦诺明白,独领一军的将领,就算不精通内政,在这方面也要有自己的算盘,否则极有可能被底下人蒙骗或者中饱私囊。一味儿地讲究沙场拼搏,再勇猛无敌,也只是一员勇将,当不了统领大局之人。裴翎对晏畅几个人的惩罚,也有历练几个人的意思。   “不过,欲速则不达,并非每一个将领都如将军这般天生奇才啊。”秦诺笑起来。   少年时候就文武双全,冠绝京城。这般资质,极为少见,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也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也罢,这些日子总算学了点儿东西。臣让曹琦带人接手,让他们几个侍奉御驾南行吧。”   南澜城一战收获极大,再加上南陈平定,都是极为荣耀的功勋,朝廷自然有隆重的封赏,裴拓他们本就该回京一趟,领赏谢恩。   从皇帝这边出来,曹琦跟几个昌龙观的驻军将领迎了上来。   裴翎问道:“裴拓他们几个整理内府账目进度如何了?”   曹琦连忙道:“已经大有进展,分门别类列清楚了,裴拓尤其进展快,听说他们几个还察觉了粮草不对劲儿的一个问题,揪出了一个潜伏府内账房之职的蛀虫。”   裴翎点头,“勉强也算合格了。接下来要回京叙功,让他们收拾东西回营地吧。剩下的事务安排精细的人接手。”   曹琦大喜,不等他回答。身边的军官蒋鹏就大喜过望地道:“将军宽宏,卑职替他们几个多谢将军恩典了。”   话音未落,一溜烟跑开,欢欢喜喜去传讯了。   ****   蒋鹏冲到城西库房门前。   还没进门,一股各类货物混杂的陈旧味道扑鼻而来。   他脚步顿了顿,在外头嚷嚷一声:“你们怎样了,还活着吗?”   门里没有声响,蒋鹏一脚把门踹开,就看见三个人还有十几个账房先生都在房内。   晏畅一幅生无可恋的表情瘫在座上,仿佛一棵正在发霉的蘑菇。裴拓和姚星旭倒比他略强些,裴拓捧着账簿,跟一位军需官说话。口中讨论着库存皮甲、铁甲还有纸甲的数量,眼睛里似乎有一圈圈的蚊香状光芒闪动。姚星旭坐在桌案边上,眉头紧蹙,一脸天要塌了的沉重,盯着眼前的书册恨不得烧出个洞来。   见没人理会他,蒋鹏故意笑道:“刚才我从将军那边过来,他还问起你们几个的进度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晏畅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将军说你们要是再不将这活儿干完,就赶不上回京城的队伍了。所以……只能先饶了你们,这活儿不必干了。”   被蹂、躏了快一个月的三人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畅眼睛一亮:“真的假的,不会是你瞎编了骗人的吧。”这些天他们的惨状,蒋鹏还有一众驻扎北地的年轻军官没有少过来围观加调笑,所以非常警惕。   “当然是……”蒋鹏故意拉长了音调,“我特意大驾光临过来看看你们可怜兮兮的模样,顺便……”   “靠,你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晏畅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拳头冲着对方招呼上去。   却在听闻蒋鹏后半截“……替大将军传话”之后,拳头硬生生停在了蒋鹏面前三寸的地方。   “真的假的?”问出来的是裴拓,他把手里的账册一扔,跳出门外。   “要是敢撒谎,兄弟们一起上了。”姚星旭紧随其后,揉着手腕气势汹汹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传军令?刚才大将军亲口说了,这活儿交给别人,你们几个解脱了!”   一瞬间,裴拓几个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来。   “靠,你不早说,吞吞吐吐要吓死人吗。”晏畅顺便飞踢了蒋鹏一脚。   “狼心狗肺,我可是收到消息就跑过来了,早知道拖到下午再说。”蒋鹏抬手格挡,一边嬉笑道。   旁边几个军需官和账房们都继续埋头苦算,对这帮家伙的打闹恍如未闻。   几个人迫不及待冲出库房,仿佛天也蓝了,草也绿了,水也清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格外美好。   晏畅忍不住问道:“如今一个月之期尚未到,是谁求情了吗?”   蒋鹏一愣,他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仿佛是将军从西边熙和园走出来自后才改变的主意,那熙和园从上个月就收拾妥帖,里住的是雪烈族的灵女,未来的贵妃娘娘。   真是皇恩浩荡,皇上还没有忘记咱们!晏畅几个人交换着视线,心头敞亮。   蒋鹏却一头雾水。   不过比这个更一头雾水的是,“喂,说实话,你们为什么会被将军调派过来干这活儿啊?”   晏畅嘻嘻两声,“当然是因为……我们几个北疆历练一趟,算学大为长进,将军慧眼如炬,才给我们几个安排了这活儿。”   三人好不容易从发霉的故纸堆里挣扎出来,迫不及待去洗漱更衣去了。   留下蒋鹏在后头骂了两句,悻悻然往后院走去。   回了书房,他将一摞最近的文书整理好,却迟迟不见裴翎返回,出来遇见曹琦,便问道:“曹参军,将军去了哪里?没有回来用晚膳啊。”   “晚膳在熙和园用过了,今晚将军有事,只怕要晚回来一段时间,你将文书放着就好。”曹琦随口道。   蒋鹏依照吩咐干了。去前庭吃完饭,又跟兄弟们一起打了趟拳。回来已经入夜了,却发现裴翎还没有回来。   将军今晚去了哪里?不会还在熙和园吧?莫名地,蒋鹏就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   鬼使神差地脚下一转,往西头走去。他是裴翎亲卫首领,路上也没人拦他。   ***   熙和园内,烛火通明。   秦诺正在翻看各方的奏折,了解这差不多一年的功夫里,朝中发生的大事。   他第一个翻看的就是账单。包括兵部列出的北疆和南部的军费开支,户部关于今年的各项开销,还有昌龙观何慈、窦唯利等人的奏报,以及内务府管事的开支明细。   花了半个多时辰,将这些一一翻阅完毕。在内心反复计算了收入和支出数字。   秦诺只想仰天大吼一声,穷啊!!!!!   打仗这事儿,实在太他喵的烧钱了!自己登基这几年,正事儿没干,净打仗去了。南陈一场大战,将国库直接掏了个底朝天,难怪当初决心对北方动兵,户部官员一个个恨不得上吊的哭丧样。尤其自己改革税制,将天下田亩的赋税降低了不少,而商税的改革又没有大成效。国库捉襟见肘,可见一斑。   幸而秦诺还有内库这个保底的小金库。可经历了北方这一年的兵事,内库也基本弹尽粮绝了。   内库消耗地这么干净,还是因为这两年战事爆发,无论对北还是对南,内府的生意都大受影响。支出剧增,而收入锐减,想想也知道现在内库是个什么情形。基本上赔地连内裤都没有了。   “皇上不必忧虑。”眼看着秦诺眉头蹙起几乎能夹死蚊子了。裴翎笑道:“战事迄今已近尾声,等皇上返京,想必这两年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动兵。内府会慢慢充裕起来的。”顿了顿,又笑道:“也是因为皇上德政,才会导致朝中收入减少,诸位大人虽然嘴上抱怨,但心里头都是钦佩的。”   秦诺一本正经点点头:“开始实行新的税制,也是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   裴翎笑起来:“臣所说并非税制改革,而是昌龙观一事。这可是大大的德政,足见皇上风光霁月,君子之德。”   秦诺在将昌龙观的财物带回之后,并未直接收回内府,而是下令登记造册,原本从昌龙观劫走的,都归还之前的商旅。   呃……这话是夸赞吗?怎么好像是在讽刺自己宋襄公附体啊。秦诺瞪了他一眼,心里头也悄悄有点儿后悔。   早知道把这笔巨额银子昧下来算了!   唉,贫穷真是万恶之源啊!人穷志短,连做人的底线都要耗光了。   秦诺在心里反复安慰着自己,归还银两,才能安抚商旅,展示大周朝廷对商业行为的保护和襄助,从长远来看,是一件好事,能鼓励更多的行商踏出家门,南来北往。   但还是压不住心头那点儿悔意,幸好搬回来的财货当中,还有一部分是原属于突毕族的,这部分算是战利品,填充到朝廷的库房里。还有之前那几个不长眼被灭掉的贪婪部族,也贡献了点儿油水。   “唉,人家打仗都是赚钱的,到了朕这边怎么净倒贴了。”   “谁让皇上非要以德服人呢。”提起这个话题,裴翎又忍不住想笑,“若是皇上狠心,将南澜城内的财产一扫而空,子民贬斥为奴仆发卖,自然能国库充盈,军费无忧。”   这倒是北朔部族之间的常见手段,好吧,确实是最干脆利落的来钱渠道。就是比较狠辣。   裴翎平静地道:“草原之上的牧羊人,纵然将羊群发卖,只要水草丰美的福地,终究还会有新的羊群聚集并成长。身为牧羊人,又何必非要眷恋旧的羊群呢,何况这些羊群被前一位牧羊人饲养的日子太久了。”   秦诺明白他说的道理。南澜城这些百姓,想要彻底教化为大周的子民,还需要一段的时间,而且需要大军耗费心神镇压警惕,这又是一笔重大的支出。与其这样,倒不如将他们驱逐甚至贩卖,然后从关内迁移新的百姓过去。   反正像南澜城这种占据水陆交通要道的城池,无论换了什么人居住,都能够很快发展富裕起来。   但是,人跟羊群终究是不一样的。尤其南澜城经历了之前一场大乱,百姓折损惨烈,之前的战乱已经是自己推波助澜的功劳了,再下狠手将所有人变成奴隶,也实在太……   “皇上仁厚之君,只是北方部族秉性彪悍,一味儿的恩德并不能是他们臣服。”裴翎顿了顿,才继续道,“便如雪烈族,天性彪悍善战,而且形貌异于中原子民,纵然现在这一代,受大周恩典,愿意臣服,经年累月,数代之后,新的继任者未必如此乖顺。”   “朕知道,恩威并济,甚至雷霆手段,才是压制这些部族的最有效法子。”秦诺点头道。这世上没有那个民族会永远臣服与别的民族和国家,一旦时来运转,大周势弱,必会变成四周势力啃噬的对象。想要维系优势,不仅需要发展自身,保持强盛,更需要一定的政治手段。   “朕打算将来在北疆扶持不同的部族,分而治之。甚至可以设立六部或者八贵之类的名目,对竞得这些名目的部族厚加赏赐,并给予通商便利,但这些荣誉头衔并非某个部族所固有的,而是由他们竞逐所得,由此挑拨其矛盾,消耗他们过多的精力。”秦诺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黑。   裴翎倒是目露欣赏之色,“皇上这个法子甚好,只是如何行事,还要从长计议。”   “是啊,如今穆氏王庭实力犹在,未来北方任何布局也不能忽视他们……”   两人在房内谈得兴起。   外殿的回廊下,裴拓几个人走过来。   他们刚刚洗漱完毕,准备过来这里谢恩。   路上,晏畅低声道:“将军好像也在,不会看着咱们再生气吧。”   “应该不会吧。”裴拓犹豫着说道,   “这活儿真是难干,不得罪将军,就要得罪皇上。”姚星旭慨叹一声。   “唉,以前都不知道将军会这么……”晏畅悄悄抱怨着。   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裴拓在心里头将他未说完的话语补全了,忍不住纳闷,按理说知晓皇上假扮灵女,应该没那么大反应才对吧。尤其叔父见过皇帝穿女装的模样。   就算几个人隐瞒了这件事,也无关大局,为何反应这么激烈?   “也许灵女的身份与众不同吧。”晏畅随意说着,却不知道自己一语中的了。   三个人很快走到了熙和园中。   接近正殿,晏畅脚步一顿,目光望向前方的树丛。   一个黑影正蹲在哪里。   蒋鹏这家伙搞什么鬼,在这里种蘑菇吗?晏畅不客气地嚷嚷起来:“你小子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蒋鹏跳起来,神色惊慌,跟当了贼似得。转头看见三人,手忙脚乱地摆手,“你们小声点儿!”   “怎么了?”看他神色凝重惊慌,裴拓几个人不自觉地跟着紧张了起来。   蒋鹏摆着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今晚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刚才裴大将军进了灵女的宫殿,好像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四周也没有服侍的人,这不合规矩吧。那可是将来后宫的娘娘啊!   幸而周围没有别人,只有蓝耳和几名亲卫。   蒋鹏支支吾吾,嘴里说着,“别打扰里面的人了,娘娘,呃不,将军,呃,那个……”   裴拓几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顿时明白了他的顾忌,简直笑得要肚子疼。   晏畅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笑道:“算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开解这小子吧。”   “说的也是,咱们就别打扰了。”姚星旭也道。   皇上和将军肯定还有朝政大事要谈,谢恩等明天再过来吧。 第224章 信赖   “外面好像很吵呢。”秦诺皱起眉头。   裴拓他们隔得远, 两人在房内也只听见外面有声响。   “外面的小子们不消停吧,正好裴拓几个被放出来了。”裴翎笑了笑, 他身边的亲卫部将很多都是年轻人, 大家本就是一个学堂里出来的,平时就很热闹。   秦诺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明亮的月光, 突然说道:“将军陪着朕出去走一趟吧。”   昌龙观这个自己一手划定的地盘, 多少个不眠之夜殚精极虑筹谋思考, 关系改革天下的大计, 如今难得亲自来到, 有生之年可能仅有这一次了, 不亲自走一走看一看就太遗憾了。   对皇帝的这点儿要求, 裴翎当然不可能拒绝。   他立刻命蓝耳准备马匹。两人只带着几个侍卫, 悄悄出了门。   秦诺绕了一个大圈子,详细观摩了整个城池的现状。   “自从被突毕族劫掠之后,这里的生意萧条了很多, 但是随着北上征伐,粮道运输,生意又逐渐恢复了三分。”裴翎在旁边介绍着详情。   秦诺很想将何慈、窦唯利这些官员也叫过来询问一番,奈何还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听裴翎转述了。   “原本这里不过是一处小城镇,因为两国互市,才有如今繁华的景象。等到天下平定,跟北朔虽然反目成仇了, 跟北方的诸多部族还有西域一带倒是可以继续生意。”裴翎笑道。   两人谈论着,突然一个意外吸引了秦诺的注意力。   远处一队兵马快速冲过,看衣着都是府衙的兵丁,而被他们追逐的是七八个身材健壮的男子,四散奔逃,往小巷子里冲去。   “这是干什么的?”秦诺惊讶。   裴翎解释道:“最近一年虽然明面上的生意不如以往,私底下的贩卖倒是屡禁不止。何慈也非常头疼啊。”   原来是一群走私贩子。   秦诺忍不住笑起来,大周跟北朔因为战争断了商贸来往,但已经尝试了各类奢侈品的贵族不可能放弃高端的享受,没有了合法的买卖,不合法的货物同样受欢迎,反正不会损伤酒水的甘醇,也不会减损琉璃的色泽。   “等到开启互市,内府的生意在北朔不愁销路啊。”   “皇上还准备再跟北朔商贸来往?”   “当然,为什么不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仇敌,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啊。尤其利益是在我们大周一边的,银子当然不能不赚。”   而且通过互市,才能更深入地影响北朔的朝政走向。   整个城池规模并不大,策马行走片刻,便出了城池范围,来到了河边上。   看着远处滔滔不绝的流水,当初突毕族就是沿着这条河潜行到了附近,然后开始攻城,将昌龙观劫掠一空的。   时隔一年,站在山头上遥遥望去,河边已经完全看不出战争的痕迹了,重新搭建起了简陋的码头,几十艘船只停泊在岸边,四周火把闪烁亮光,很多人忙进忙出,搬运着成袋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粮草,还是贩售的货物。   秦诺忍不住问道:“这两年北疆的粮价可有变化?”   裴翎略一思忖,回道:“因为这几年多有雪灾,北地粮食欠收,略有上涨,不过去年今年倒是持平。”   秦诺想了想,去年到今年的持平,是因为开战,中央朝廷调派了大批的粮草,为了防止奸商哄抬物价,引动民变,这种时候战区都是实行粮食限价的,粮价自然是持平的。但之前几年渐渐上涨……   “皇上在担忧什么,传说中的小冰河期吗?”   秦诺瞪大了眼睛,那家伙是什么都不瞒你啊。   他只跟陈玹一个人说起过这个话题,陈玹事后可能会跟陈璃提起,而眼前之人会知道,肯定是陈璃写信告知了。   “皇上见谅。”   秦诺无语。好吧,陈璃现在也算是归降大周的人了,自己也不能说什么。   “皇上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还是之前被烧掉的那座之内吗?”   “嗯。”   “那之上,还真是包罗万千啊。”裴翎笑得别有深意。   “咳咳,将军不必计较这些,终归是有这个说法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哪位先贤提出的,却发人深省,道尽了天时更易的奥妙。臣在北疆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些年来,确实感觉冬天越来越冷,而夏季干旱频发,前两年北疆东部还出现了少见的蝗灾。虽然不知是否会持续,总归是……”裴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秦诺点点头,最糟糕的是,这个冰河期,可能只是刚刚开始,但幸运的,也是它刚刚开始。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来想方设法对抗。   这个皇帝,还真是劳碌命!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秦诺忍不住问道:“朕有个疑惑,裴卿之前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陈璃吗?”   裴翎表情一窒,仿佛被刺痛了一下。他苦笑着:“皇上的心中,臣是全知全能不成吗?”   秦诺笑起来:“好在陈璃也算是知恩图报了。”   遥望着远处忙碌的河道,他悠悠问道:“在将军的心目中,真正的继承人其实是他吧。如此劳心费力的培养。”   军中都默认了裴翎的继承人是裴拓,而任惊雷将来是裴氏一脉的重要辅佐。但北上一趟,秦诺跟这两人接触多了,发现裴翎对陈璃的教导真是不遗余力,而且身边的秘密,几乎没有隐瞒他的,包括与雪烈族之间的恩怨,裴拓他们明显都不知道的,陈璃却知晓一二。当然,多半是陈璃自己推测出来的,但能被他推测出来,便是裴翎没想要隐瞒他。   裴翎苦笑:“裴拓性格鲁直,朝野清正之际,统帅大军,奋勇杀敌尚可,但……”   秦诺点点头。他明白裴翎的意思,身在他这个位置,已经不仅仅是统帅三军的大将,更需要应付纷迭而来的朝政斗争,裴拓确实不擅长这些。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璃确实资质绝佳。   两人一路说着话,往山下慢步而行。   逐渐接近了河边。初冬的风吹过水面,带着湿润的凉意。   秦诺随意择了一条空闲的小船登上,裴翎紧随其后。   船上有一个看守的老船夫,被一行人惊动,站起身来,蓝耳立刻带上侍卫上前,取出银两声明租赁。   雪白的银两入手,老船夫大喜过望,爽快地下了船。   其他侍卫都留在岸边,只蓝耳一人登上船尾,长长的竹竿在岸边礁石上一点,小船便驶入河道。   秦诺和裴翎站在船头上。   月凉如水,遥望着满天星河,秦诺情不自禁回想起当初自己和这人在船上的两次会谈。   可以说,当年的两次见面,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个天下的命运。   耳边传来裴翎的声音:“皇上今日出门,连陈长安都没有带。”   “他们一路也辛苦了,好好歇息一段时日。朕有将军保驾护航,天下谁能伤得。”   “皇上就这样信赖臣吗?”裴翎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在知晓臣曾经背弃情深意重之人之后。”   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危险呢。   秦诺转头望着他,满含笑意:“为什么不信赖呢?在朕陷落北地,孤立无援的时候,将军都没有放弃朕。”   他陷落北地,一路艰险,只要稍有不慎,就会丧生异国他乡。若裴翎想要谋夺天下,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通过贺兰缜的身份,将自己流落在外的消息传出去,就可以借刀杀人了。那时候皇脉传承断绝,而他手握大权,战功赫赫,一切顺势而为,不必多言。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他还是放弃了。   “朕相信,将军的心中有一杆秤,在这杆秤上,朕,还有天下苍生,应该有一个还算重要的位置吧。”   这说法还是陈玹之前跟他提起的,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什么重要,什么更加重要,取舍之间,总能称量一番。   “皇上……”裴翎眼神复杂。   “对这个天下来说,对亿万黎民百姓来说,朕相信,没有人能比朕干得更好。”秦诺自信满满地说道。   这样说好像有些厚脸皮,不过也不管了。他凝视着裴翎:“就算将军也不能比。不过将军可能是仅次于朕的人了,所以朕才会以天下相托啊。”   清澈的月光映照着少年皇帝的眼睛,仿佛两颗明亮的星辰,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最后一句话让裴翎眼神骤然收紧:“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晓将军的不臣之心吗?”秦诺直爽地将那个禁忌的词语说了出来,神态安然,仿佛是在闲话今晚烤鱼的味道。   对裴翎一言难尽的表情,秦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大概是出征之前不久吧,宇文彻那家伙,在刑部的拷问下,为了给自己脱罪,讲出了一件事。他这十几年搜掠南陈,积攒了巨额的金珠财宝,隐藏在一处山涧之下,如今原意将财宝献出,只为换取一条活路。”   “刑部秘密禀报给朕,朕同意饶他一命,只流放全族。”   “然而他招供的地点,朕派了潜鳞司的人去打捞,却只捞出了几个破损木箱子,潜鳞司的人勘察四周,发现有搬运打捞的痕迹。应该就在最近,有人将这笔财宝打捞走了。”   “朕一开始以为,肯定是南陈的手笔。而且根据探马禀报,南陈的十几条大船确实曾经在那附近停泊了一夜。”   “但之后,潜鳞司的人仔细计算南陈水师前往建邺救援的前进速度,不可能挟带巨额的金银还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接应陈玹,逃离建邺。就算他们一开始捞上了金银,也应该在半路上扔了下去。”   “之后朕安排船只一路搜寻,都没有找到痕迹。那么,应该是在他们之后,另外有势力去将那笔金子取走了。”   “能无声无息取走如此巨量的金银,而不惊动四周的百姓,可不是等闲势力能办到的……”秦诺含笑盯着裴翎。   “皇上聪慧。”裴翎苦笑。   “是陈璃在离开之后给你留了线索,透露了这笔藏金吧。对他来说,反正南陈用不上了,反倒不如送你做人情。”   “将军性情简朴,不好奢靡,并非看重钱财之人。收下这笔藏金,便是因为有可能今后的大计需要吧。”   小船在黝黑的河面上一路游走,天地皆暗,宛如一片孤零零的树叶,浮动在一片空虚的深渊之中。船上那一盏灯火飘摇着,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夜风的摧残下明灭不定。   秦诺平淡地将这种惊悚恐怖的内幕说了出来,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趟出门跟随的都是裴翎的亲信。   心情一片平静,是因为他对眼前这个人全然的信赖。   他知晓他的野心。   裴翎这样的人,才华横溢,身居高位,又被帝王所猜忌,偏偏他还与秦氏皇族有灭门之仇。不肖想那个位置简直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来的一路奋斗啊。   但他更知晓他的底线和气度。他纵然有野心,却不是陈玹那种偏执疯狂的人,总有自己的原则。他是枭雄,也是君子,不会为了野心干出毫无底线的行为来。   “皇上还真是……”   裴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之人了。这样禁忌的话题,任何君王都视之为洪水猛兽,眼前的皇帝却一片坦然。   秦诺确实很坦然,因为一切说的都发自本心。   裴翎遥望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幽幽开口道:“那么,之前跟臣提起的那句话。”   “是说离京出征之前的那一句吗?”秦诺平静地反问,“将军认为是朕的试探吗?当然是真心实意的。”   京城之外,寒风之中,出征在即的年轻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着:“若朕无法回来,这天下,请将军自取之。”   明明是轻声细语,每每回想起来,却振聋发聩。   半响,裴翎哑然失笑:“这样,皇上还如此信赖臣吗?”   秦诺正色说道:“为什么不呢?”   “天下原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朕相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如果是秦勋之辈的庸才,对黎民百姓来说,才是一场灾难。“   “靠着血统来传承皇位,固然有一定的道理,能保持天下的安定和严明的礼法,压制大部分的野心家,不会贸然掀起兵燹战乱。”   “但如今的天下尚未安宁,危机重重。朕又没有儿女,只有一个不靠谱的兄弟。”   “靠着血脉来传承,反而不如靠着理念和才干。在这个朝廷之中,将军才华卓著,器宇不凡,也是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了。”   秦诺并没有夸张,这几年的相处下来,裴翎算是他在这个时代接触到的人当中,最接近他思想的一个了。对于种种新奇的想法,新鲜的事物,从来不排斥,不僵化,反而都能及时调整念头,理性看待并接受。   还有他本身的才华和人品,如果自己真的出现意外,为了整个天下的安稳,这个人上位确实是最佳的选择。而且他上位之后,看在自己的面上,想必也不会为难秦芷和霍幼绢她们。   当然,说那句话的瞬间,中间也夹杂着一点儿示恩的小念头儿,不过现在可不能承认就是了。   “无论如何,朕希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继承这个位置的人,是能够继承朕的理念和目标,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将它实现的人。”   “就好像在将军的眼中,真正的继承人不也是陈璃吗?”   裴翎终于笑了起来,他凝视着秦诺,眼神细致入神,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的皇帝。   秦诺毫不避讳地回望着他。一双清透的明眸中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充满宽容和温柔。   就在这个小船上,裴翎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在秦诺惊讶的视线中。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微带笑意:“皇上的以德服人,臣心悦诚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了改了好几遍都不如意,只能先这样了。   话说某人原本是大纲里设定的最终boss来着,写到南陈篇半截,发现不能这么写,北朔篇大纲全部重新拟定的了。删掉了好几条线,包括男主和黎千钧的戏份,还有晏畅和晏千秋,也就是裴翎替身贺兰缜的。   下一章跟女主重逢,之后是几章日常戏份,就是正文大结局了。   回京之后的戏份会在后面的番外提到。 第225章 喜相逢   昌龙观短暂的休整之后, 车队继续南下,两天之后抵达了顺源城, 这里是北疆地域最繁华庞大的城池, 整个北疆的商贸来往,军事后勤,都从这里经过。   戊北将军府就坐落地此。从政治角度来说, 算是北疆地域的首府了。   在灵女殿下车架抵达之前三天, 从京城北上迎接未来贵妃的队伍就已经抵达了顺源。   内府的总管李丸站在宽敞明亮的前庭, 将几十个奴仆指挥地团团转。   “将这几个大红大绿的花瓶, 还有宝石蓝的琉璃摆件, 还有这两个松鹤延绵紫铜香炉, 还有白狐皮的褥子……都撤下去, 这种耀得人眼花的东西, 看着就让贵人头疼,弄得寝殿都不够通透了。”   “不不不,那个屏风留着!”   “屏风底下摆上那两个白玉香炉, 待会儿让小桂子将香料换成清淡的百合香。”   “另外这一边的桌案上再放一个插花,要用新鲜的花卉,别弄香气太重的……”   ……   李丸围着寝殿周围的房舍转了一圈,指出一连串的需要改造的地方。   十几个管事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竖起耳朵听着,态度之专注,恨不得拿出小本子统统记下来。而数百个侍女仆役正在房门外来回奔走,按照这位宫中大总管的指使, 将整个院落重新布置。   这里并非戊北将军府的后院,而是岭东何氏的一处装饰风雅清净的别院。   好不容易争取来了这个迎接贵妃娘娘凤驾的任务,自然要做得尽善尽美,一个月前何家就安排人手将院子前后清扫装点了好几遍。   原本就富丽堂皇的别院,更加精巧奢华,美不胜收,没想到被宫中的内宦看了,又有一堆的意见。   李丸说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水抿了两口。   想到时隔一年了,终于能再见到皇上,他激动地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皇上这一年来流落那蛮荒地方,只怕吃穿用度都苦不堪言,终于能回到家中,虽然在这别院里也住不了几天,但也务必尽善尽美,住得舒坦才好。   喝过两口茶,李丸迫不及待继续指点随行的管事,如何布置寝殿,装点回廊。   跟着李丸一路行走的间隙,不免有总管纳闷,这位灵女殿下出身北朔部族,宫中论理并未接触过,如何得知这位贵人的起居爱好呢?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奢靡精美的东西,这位李总管非要整治地典雅大气。让人家未来的贵妃娘娘看了满屋子素净,说不定要以为他们服侍地不够尽心呢。   但眼前这位內监总管,听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也无人敢反驳。   年迈的管事则想得更深一层,听到几个管事的议论,呵斥道:“瞎说什么,这位公公提点的,只怕是宫中皇帝喜欢的风格。灵女殿下再尊贵,将来不也是要服侍皇上的。及早让贵妃明白皇上的喜好,这才是宫中的真意。”   一众管事仆役顿时恍然大悟。   “还是您老说得有道理,原来是皇上喜欢这般简洁素净的房间啊。”   “是啊,这灵女入宫,虽说尊贵,但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听说这一趟迎接凤驾,宫里还来了一队教导宫规礼仪的女官,要陪伴贵妃一路入宫,教导礼仪。”   “唉,这宫中贵人的日子,虽说风光无限,但也不轻松。”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哪里是容易的。”   ……   秦诺抵达别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跟自己乾元殿差不多风格的寝殿和书房。   目光扫过,看得人极为舒坦。连房间里熏的香料,都清淡至极,是自己喜欢的味道。   回想起刚才灵女的车架进入庄园,自己策马走在旁边,看到数百名仆役都跪在两侧迎接着。   秦诺忍不住笑了,吩咐道:“收拾地很好,是谁布置的,灵女殿下很满意。”   李丸在外头接到通传,匆匆进了内庭,终于见到了朝思暮念的主君,他扑倒在阶前,身躯颤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让周围侍从都退了下去,秦诺笑道:“怎么,见到朕还不敢说话了?”   李丸哆嗦半响,才用衣袖擦着眼角:“皇上……奴才是太过欢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离别担忧之情,秦诺才含笑打断道:“先跟朕说说这一年来宫里的事情吧。”   仅凭着潜鳞司的书信传递信息量有限,还是李丸这个内宫之人描述起来更精确。   李丸这才爬起来,抹了抹眼泪,却没有跟着秦诺往内殿走,反而笑道:“宫内的事情,奴才口齿笨拙,只怕说起来让皇上不耐,不如请另一位贵人为皇上细说。”   他话音未落,后面一个清丽动人的声音适时响起。   “宫中的事情,还是由奴婢来教导一下未来的贵妃娘娘吧。”   秦诺身躯一颤,凝望着回廊尽头,目光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喜。   一个窈窕绰约的身影正沿着回廊向着这边走来。她一开始还竭力想保持矜持,让步伐缓慢而优美,但走到半截,却实在压抑不住雀跃的心情,提着裙裾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甚至抵达殿门口,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因为太过激动的心情。   秦诺快步踏出寝殿大门,一把抱住了朝思暮念的佳人。   久别的两人终于重逢。   李丸悄悄退了下去,顺便将寝殿的大门关上。   “皇上!”霍幼绢咬着唇,抬头望着秦诺。   焦虑不安的日子里,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那一刻要说什么。是将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家伙用力捶打两拳,还是哽咽着倾诉自己这些日子的牵挂和忧惧,亦或者……   然而真的等到依偎在这个人怀中的这一刻,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就想这样静静地呆着,仿佛天地都化为一片寂静和虚无,只剩下两人彼此的温度,如此深切而真实。   抱着怀中的人,秦诺抚摸着她乌黑的长发,声音沙哑:“朕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过来,潜鳞司里竟然没有说一声。”   宫中前来迎接凤驾的使节团不仅带着册封贵妃的正式旨意和贵妃的一应仪仗,还准备了教习宫规礼仪的一队二十四人的女官。   秦诺之前看过奏报,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扫而过,都没往脑子里去。谁知道其中还藏着这样一个大大的惊喜。   “是我让他们保密的。”霍幼绢擦了擦眼角,气鼓鼓哼了一声,“整日里害得我们担惊受怕,还不许给你一点儿意外了。”   “谢谢,这个意外的滋味,朕很喜欢。”秦诺捧起她的手背,亲了一口。   霍幼绢脸上一红,多少相思怨念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只剩下无限欢喜,满心满目都是眼前这个人。   长久的离别之后再度重逢,便像是酝酿了多年的酒,带着让人心醉的醇香。   两人低声细语,倾诉着离别的思念。窗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耳鬓厮磨之间,霍幼绢仔细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恋人,仿佛要将每一根发丝都描摹进心底里。   迎着她细腻温柔的目光,秦诺握紧了她的手,笑嘻嘻道:“朕是不是生得更好看了。”他生怕霍幼绢担忧,所以迎娶灵女的内幕,一开始就通过潜鳞司的渠道传了回去。   霍幼绢一本正经点点头:“灵女殿下果然天资绝色,难怪京城之内传言甚嚣尘上。”   “啊,京城之内有什么传言?”   “京城之内传言多着呢,都说这雪烈族本就多美人,而这位灵女更是倾国之色,当世无双。在南澜城会盟之时,引动北朔诸多部族权贵和勇士倾心,连北朔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也一见之下神魂颠倒,原本同意的与突毕族族长之女的婚事竟然也想要反悔了。”   “说起来,那位族长之女也是北朔出了名的大美人,在灵女面前,竟如萤火之光比之皓月。”   “正是北朔的皇帝陛下对灵女一见钟情,要反悔婚事,此举才引动突毕族的颜博族长大怒,想要将雪烈族灭掉。哪知被窥破行迹。他一气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帝也给宰了。结果引动了南澜城一场大乱。”   “可怜突毕族与穆氏王庭,因为这样一个祸国妖姬,一个丢了江山,另一个连性命都丢了。”   “唉,遥想天下女子能有如此辉煌功勋者,纵观史册,寥寥无几,真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说到后来,霍幼绢挑起这位祸国佳人的下巴,笑意盈盈中却有微妙的酸意在回荡。   喂,你这个心态很危险啊!秦诺反手握住霍幼绢的手腕,拉进了怀中,迫不及待问道:“之后呢?”   “之后,便是天佑我大周,裴大将军英明果决,看准了时机,与北上增援的方源将军水陆并进,坐收渔翁之利。”   说到后来,霍幼绢忍不住爆笑出声。“如今京中人人皆在担忧,这灵女殿下,简直是堪比褒姒的一代祸水妖孽,倾国倾城。也不知我大周圣明天子见了,会不会沉迷后宫,从此君王不早朝呢。”   秦诺听得目瞪口呆,这一段历史,将来后世会怎么记载呢?   最诡异的是,这些充满桃色的谣言,整个过程,好像,似乎,仿佛,真的有点儿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啊。   最终,秦诺只能慨叹一声:“历史真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霍幼绢眼前一亮,将这句话重复了一般,只觉这句话从眼前之人口中说出,简直妙不可言。不仅意味深长,更加……   “那皇上一定是打扮得最厉害的一位。”她盯着秦诺,笑眯眯道。   秦诺反应过来,立时板起脸孔:“你这丫头,竟然胆敢调戏朕了。”他伸手挠霍幼绢的腋窝。   霍幼绢笑着躲避,一边问道:“皇上要改名叫历史吗?”   回想起之前两人在温泉行宫里的相逢,共患难的时光,那时候是眼前这人第一次穿女装吧,当时穿着的还是自己的裙子呢。   嗯,眼光也极好,选的可是她平时最喜欢的那一身秋香色绣金纹的长裙。那时她便惊艳眼前之人的容色,谁知道几年之后,竟然会因此名动天下,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两人嬉笑打闹了片刻,又凑到了桌案边上。秦诺还有今晚的折子没有看完,自从他入关之后,朝中要务都会快马传递过来,也让他能够回去之后尽快接手朝政。   霍幼绢伏在秦诺的肩头,细说着朝中这一年来的大事。   说了半天,她看着秦诺,又突然道:“皇上长高了,也瘦了。”在关外的日子,通过潜鳞司,他从来报喜不报忧,只怕中间多少次殚精竭虑,死里逃生。想想就让人心疼。   被她这么一说,秦诺又想起这个问题来。   回去之后还有的头疼呢。自己这一年来风吹日晒,在外头奔波,跟在宫里头的秦芷相比,只怕肤色体型都有差距了。还得好好调整,以免露出破绽。   “有属下在,贵妃何必忧虑这个,这段时日,奴婢会仔细教导,严格要求,务必……”霍幼绢拉长了音调,话锋一转,“让贵妃娘娘在入宫之前礼仪体态都尽善尽美,让皇上一见就魂牵梦萦,乐不思蜀。”   一边说着,她还调皮地戳了戳秦诺的脸颊。“听说北朔那边天气恶劣,风沙又大,皇帝的肌肤依然是这般水灵,难怪没人看出破绽来。”   看着戳在自己脸颊上的粉嫩的手指头,秦诺鬼使神差,一偏头咬住了。   霍幼绢低呼一声,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温热湿润,还有细小的咬合力,顿时脸颊绯红。   她惊慌地想将手指抽出来,窘迫地道:“皇上!”   秦诺松开口,顺势抱住她纤细的腰肢,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良久,两人才分开,秦诺笑道:“女官大人准备要怎么调、教我这个化外蛮夷?”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皇上这一年真的学坏了。”   “那就请女官大人从宫规礼仪,到体格举止,仔细教导,朕拭目以待。”秦诺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   温热的气息触在耳廓上,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霍幼绢感觉身体发颤。   见他还要来闹腾自己,霍幼绢赶紧求饶,表示吃不消了。   秦诺这才松开手,笑道:“要不在顺源多呆一段日子,让芷儿在京城装个病,隔了一两个月不见,大多数朝臣应该不会看出破绽来了。”   “皇上要让公主还有诸位大人急得发疯吗?”   “没有那么严重吧。”秦诺笑嘻嘻道。   “今次大捷,再加上南陈归降,接下来朝中有好几件大事,总不可能一直拖延着吧。”霍幼绢提醒道。又打量着秦诺的身形,“其实差别也不太大,这一年来公主殿下也消瘦了不少。”说到最后,她语调慨叹。   “是朕害的你们担心了。”秦诺惭愧道。不用说远在京城的秦芷,便是眼前霍幼绢比起自己离京之前的日子,也清减了不少,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让他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我也就罢了,朝中诸位大人才是食不下咽,睡难安寝呢。范丞相白头发都多了不少,直说等皇上御驾返回,要告老呢。”   “千算万算,都是朕的错,回去之后再慢慢给你们赔罪。”秦诺温声道。   “赔罪就免了,只求皇上别再有这般让人心惊肉跳的创举就好。”霍幼绢白了他一眼,“我们担惊受怕只是小事,皇上身在关外,四面皆敌,危机处处,吃足了苦头,才是大事。”   秦诺笑嘻嘻道:“苦头是有一点儿,不过都吃得值。这一趟北朔,解决了心头大患,换来几十年边关靖平。”又在她唇边亲了一下,“朕答应你们,以后一定不轻易冒险了。”   霍幼绢乖乖点头:“一切都过去了,自从皇上跟随裴将军队伍南下的消息传来,朝中诸位大人总算安心了,公主殿下也开朗了起来,她还一直嚷嚷着要跟着出来。”说到最后,霍幼绢忍不住笑出声来。   接到秦诺南下的消息,秦芷就开始闹着要亲自离京出来迎接“贵妃娘娘”,可惜被朝臣众口一词地将这个念头给摁了下去。看着自己离京的时候,那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别提多可怜了。   秦诺想象了一下,对妹妹升起十二万分的同情来。不对,应该同情的是自己未来的日子…… 第226章 普渡寺   秦诺带着霍幼绢走在街市上, 四周店铺鳞次栉比,茶楼酒肆人来人往。   霍幼绢忍不住感叹:“顺源的气象虽然不比京城繁华整齐, 热闹程度却不差多少了。”   秦诺笑道:“毕竟是北疆最大的城市, 商旅云集,这些年又无战事侵扰。”   两人兴致勃勃看着周围景象,还有来往不停的行人。   作为与北朔和西域商贸往来频繁的地方, 顺源城的建筑多有异国风情, 连街市上的行人, 也时常看到金发碧眼的异国人。   “京城虽然也有不少西域之人, 也不会如眼前这般多。”霍幼绢看得目不暇接。   还有商铺里的货物, 也多有新鲜奇怪的小玩意儿。   秦诺带着霍幼绢从一处专门贩售西洋货物的店铺里出来, 霍幼绢手里多了一个铁皮制作的小猫, 爪子和尾巴都能够活动。   身后跟着的李丸几个侍从也都提着各色礼物, 是秦诺挑选了准备回宫送给秦芷他们的。   出来逛街的提议是秦诺提出的。   霍幼绢一开始有些犹豫,感觉对不起在宫中翘首以盼的秦芷。   秦诺叹了一口气:“芷儿将来有空闲的时候,随便她去哪里玩乐, 都没人敢阻拦,朕以后可就没有这么自由了。”偶尔想深入基层,体察个民情只怕都有臣子拦着。   这么一想,不趁现在多玩,呃,多深入基层,体察民情,如何对得起自己。   霍幼绢转念一想, 这一年来朝中重臣吃足了担惊受怕的苦头,等皇帝返回宫中,再想出来,真的难了。而且原本按照计划,迎接贵妃的队伍就要在顺源休整几日再启程。反正也是闲着,不可浪费大好时光。   今天一大早,两人更换衣裳就出门了。   一路走来,北疆的风气果然开放,路上行走的女子,哪怕是侍婢环绕的富豪小姐,也并不戴帷帽。倒显得霍幼绢有些突兀了。   犹豫之后,她也将帷帽摘了下来。   两人容貌都极为出众,宛如仙人一般,行走街上,不免引人侧目。   虽然陪在身边的只有李丸和潜鳞司的十几名护卫。但秦诺知晓,四周来往的行人,必定有不少北军的精锐高手在保驾护航。   两人一路沿着街市逛下来,眼看快要中午了,就近择了一处干净宽敞的酒楼吃饭。   秦诺选了靠窗的一处座位,左右都有屏风遮挡,李丸带着随从将桌椅迅速清理了一遍,侍卫分散到四周。   点了几道本地的特色菜品,两人逐一品尝。   时值中午,酒楼客似云来,极为热闹。中央的高台上,还有一个中年书生在说评书。   听着他醒木一敲,捏着嗓子开了场。   “今日便说一说这天恩帝荡平四方,斩妖除魔的故事……”   天恩帝是哪朝哪代的皇帝?还是说纯架空的故事呢?秦诺饶有兴致地听着。   但是听了片刻,就开始察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话说这位天恩帝,从小在宫中不显山露水,外人只当他痴愚呆笨,实则却是天上紫微星转世,天命注定的一代雄主。当年下凡之时,却遇上妖孽作祟,大闹天庭,妄图破其命数,天恩帝虽逃过一劫,却也受其诅咒,数年浑浑噩噩,不知世事。然而天命所归,无可逆转。十三岁登上皇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征北战,一统天下。今日在下就说一段这天恩帝率军北上平蛮族的故事……”伴着旁边敲锣打鼓的喜庆音乐,说书人开始了唱作俱佳的表演。   秦诺越听越是耳熟,越听越是尴尬。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不是他错觉吧,这天恩帝的人生历程,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对了,自己的年号,好像就是天祐。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定是自己错觉,一定是自己错觉!可能在这个时空里就是有这么一位皇帝,跟自己之前的经历略有相似。   然而,霍幼绢的感慨粉碎了他的自我安慰。   “这是最近京城里刚刚流行起来的新话本呢,一带英主天恩帝的故事。估计编这个本子的有些参考皇上的经历吧。”   竟然真的是这种东西!秦诺感觉头皮发麻,大周朝的文化娱乐产业,是否应该整治一下啊!雷死人了好不好!   “潜鳞司没有管管吗?”秦诺眉梢抽搐。   霍幼绢瞪了他一眼,“为什么要管,人家说的是神话故事好不好。后面还有天恩帝统领神国,大战野狼妖,击败狮子魔的后续呢。”   野狼妖,狮子魔,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秦诺表情一言难尽。   霍幼绢忍不住笑了一声:“其实东泊跟我商议过,觉得这也是民间百姓对皇上的崇敬之情啊。我和十三公主都听了,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谢谢,这种雷文一样崇敬就免了。秦诺按住额头。决定了,返回宫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话本给禁了。   “其实这些故事挺无聊的,远不如皇上讲的故事有意思呢。”霍幼绢托着腮,笑盈盈凝望着秦诺,“尤其那女神降魔记,里面的狮子魔可比这故事里的生动多了。”   当然,原作基础不一样啊,等等……“你怎么知晓这个石狮子降魔记的故事的?”他几个月前跟林嘉他们几个说了一遍,这几个月林嘉忙于战事,刚刚整理完毕,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手扩散呢。   “当然是林大人送给东泊的,好厚的三大本呢!由潜鳞司的专线密报渠道传递回来的。我和十三公主都借着翻阅了。林大人的文笔真是精彩,字也绝好,一水儿的簪花小楷,无一处涂改。”   林嘉这王八蛋,假公济私玩得挺溜儿啊!秦诺无语。   记得晏畅他们还曾经抱怨过,林嘉整理之后塞给他们看的满篇狂草,字迹都不好辨认的。   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用过午膳,两人又去了城东的罗婵山。   这里是顺源的名胜,风景清幽别致,上头还有一座普渡寺。据说求姻缘最是灵验。   每年春秋两季,很多年轻人都会上山求签,香火鼎盛。   罗婵山并不高,沿着曲曲折折的小道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是普渡庙了。   遥望着山脉下万,灰白石板砌成的小道夹在满地浓翠的松柏中,如一条飘摇的缎带,两侧郁郁苍苍,风光无限。这样的风景,怎么不叫人心胸开阔。   霍幼绢临风而立,山巅的风吹起她白狐绒的披风,宛如一只白鸟伸展开羽翼。   “以前在家中,族里的姐妹们时常跟着长辈上山参拜,京城附近也有两座求签颇为灵验的寺庙。”   秦诺问道:“你求过吗?”   霍幼绢笑道,“跟着求过一两支,不过取了吉祥之意。以我冷眼旁观,如霍家这样的门第去了,签筒子里都是不会留下签的,只有中上之流罢了。”   秦诺大笑了起来,天下寺庙都是一样,对金主自然是要恭敬一些的。   两人在庙宇中逛了一圈。   普渡寺其实不大,但收拾地清新雅致,而且整个寺庙一水儿的青石板搭建,干净古雅。   从寺庙出来,又趁兴游览四周的景致。   因为是名胜之地,寺庙东头的广场上,有些小商贩正在做生意,售卖些饼子花卷之类的食物,或者精巧的荷包扇子等物。   “顺源的民风好生开放,百姓头脑也灵活,在这里卖东西极是便利。”霍幼绢拍手道。京城附近的寺庙,可没有这些小摊贩。   “不是顺源的民风开放,只是规矩没那么多罢了。”京城寺庙周围的土地大多都是归属寺庙的,有些自持清贵,便不肯让这些贩夫走卒接近,而且京城贵人多,这些小商贩鱼龙混杂,极有可能混入盗贼人贩子之流,寺庙也是为了安全。北疆地区民风彪悍,才没有这么多顾忌。   听完秦诺的解释,霍幼绢恍然大悟,又叹道:“这普渡寺精明,将土地租赁给商贩,也是一笔银钱。”   秦诺笑道:“不是普渡寺,这附近的山头,可都是岭东何家的产业,他们才懂得抓住商机。”   两人随意逛着,在一位老妇人的摊贩前停下脚步。   听着霍幼绢的感慨,那正在织布的老夫人笑着插嘴道:“何家可是本地的大善人,每年都设粥棚,救孤寡的。连这普渡寺周围的商铺摊位,对贫弱人家都免收租金。公子和小姐是来求姻缘的吧,这普渡寺可是灵验了。”   秦诺俊美至极,通身贵气,霍幼绢虽然又戴上了帷帽,也掩不住窈窕风华。两人一看便是大家公子和小姐。   “果真如此灵验?”霍幼绢笑问。   “当然,这可是得天女庇佑的。”老妇人言之凿凿说道。   因为天气寒冷,生意清淡,她闲着无聊,便向两人说起了普渡寺的传说。   “听说几十年前,有一位天上的仙女,因为与一位仙童相恋,违背了天条,被打下凡间。   但两人之间的情意感动了上苍,姻缘老人偷偷将一根红线牵系在两人手腕上,无论怎么曲折,终究还是能相逢。”   那天女转生投胎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仙童则变成了一位落难的贵公子,两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可惜因为天庭诅咒,两人姻缘不得善终。果然百般挫折,种种艰难险阻逼上门来,甚至那位贵公子的门第横遭灾劫,被抄家灭族,却始终不能动摇两人感情。   听闻两人冥顽不灵,天庭玉帝勃然大怒,干脆派了天兵下凡,要将两人拆散。   两人逃到了这罗婵山上,幸而这普渡寺的一位大师见了两人,起了怜悯之心,作法为两人遮蔽命格,从而躲开了天庭的追兵。从此两人隐居山间清修,之后更羽化登仙,成了东海的一对逍遥散仙。   那老妇人口齿灵便,将一个故事讲得曲折生动,听得霍幼绢感慨不已。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最终,她低声慨叹了一句。   秦诺倒是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慨,这样的故事,他前世听得看得多了,只是听起来略有些耳熟罢了。仔细想想,却又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也许民间传说,都是这般的套路风格吧。   他随意嗯了一声,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老妇人手中的纺车上。   讲故事的同时,老妇人手头的活计儿也没有搁下,她正在编织一条小披帛,只是粗糙的麻线,但她用脚踩着下面的木板,上面齿状的机关不停交错,将麻线混合,而两只手娴熟地将麻线不停分股,中间掺杂其他颜色的线条,竟然编织地极快。   片刻之后,一条三尺余长的披帛便展露雏形了。秦诺仔细看织成的布料,有些稀疏,而且也不算均匀。他目光又落在老妇人用来织布的工具上,若能将织齿设计地更加细致,应该能编制出更加细腻均匀的纹路。   霍幼绢也觉得好奇:“这织布机是老妇人何处得来的?竟然比通常用的要省力快捷。”时下流行的织布机大都是手摇的,大型的两个人配合。单人的也有几种,但织出的布料普遍粗糙。   老妇人笑道:“是几十年前隔壁城的一个织娘弄出来的。这个手脚并用,确实省力,织布也快,只可惜织出来的布料很是稀疏粗糙,别说富贵人家,普通门户都不屑的。只能用来织些披帛装点。”   霍幼绢立刻问道:“孔洞稀疏,可以将锯齿弄得密一些啊,布料粗糙,为何不改用棉线?”   “小姐有所不知,这玩意儿一旦将锯齿弄得密了,就要卡线,若是用棉线,更是大大的不可。这木头玩意儿力道极重,棉线一拉扯就断了。所以只能用这些粗糙的麻线了。”   难怪这玩意儿面世几十年了,都没有大规模普及,若不是这一趟上山,险些错过了。   秦诺将老妇人刚刚织好的那件披帛拿了起来,身后的李丸连忙凑上去付钱。   老妇人看着落到手里的小银锞子,喜不自胜。连连摆手说道,“太多了,太多了。”   “老人家不必推辞,这是刚才那个故事的报酬。”秦诺笑着说了一句。   两人逛完了东边的小街市,沿着山后的石板路,游兴不减。   山后是一片寂静的梅花林,枝头已经接满了花苞,甜丝丝的香气泄露出来,让人心情爽朗。   两人一路走着,商谈的却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民生经济。   “皇上看到刚才的织布机,是想要带回格物司吗?”霍幼绢一眼看穿了秦诺的打算。   秦诺点点头,“刚才老妇人说的,都是技术上需要改良的地方,可以请工匠慢慢研究。等回头再去民间收购类似的织布器械,集思广益,详细改进,必能得到更精良的机器。”   霍幼绢笑道:“此物能普及,将是天下人的福音。”   “不止这个,由小见大,民间其实有些工艺,很值得钻研推广。”秦诺悠悠说道。   这个时代信息传递缓慢,尤其很多手艺人敝帚自珍,家中的一些技术讲究传男不传女,很多传着传着就失落了。比如南陈云霄舸的造船技术,如今图纸就没有了,等到将来还需要仔细研究。   “将来朕准备将格物司的部门职责添加到各个地方府衙当中,收集民间有益于百姓的工艺,研究改良。一旦有所发明,或者对于这些新型工具的改良设计,有利民生的,都重重赏赐,包括金银或者封爵。”   这个构思其实就是后世的专利法,不过在这个时代讲什么不能侵权是不可能的,换成封赏倒是正合适。算是变相的股份制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拐过一处山道,攀上了另一处山头。   看清楚前面的景象,两人齐齐脚步一顿。身边的侍卫立刻围拢上来,   对面山头上是一处宅院,青石垒就,干净整洁。   秦诺惊讶,这么荒凉僻静的地方竟然有院落,而更惊讶的是,院子门前还有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   他正站在门前,挺拔的身姿透着一股寥落。听到身后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秦诺忍不住笑起来。   对面小院门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裴拓。 第227章 别院   见到秦诺, 裴拓也吃了一惊,很快收敛情绪, 上前见礼。   秦诺抬手笑道:“本就是微服出行, 不必多礼了。”   裴拓这才起身,笑问:“皇上怎么会来这里?”   “反正这两日无事,四处逛逛, 看一看的风景, 听说这普渡寺的姻缘甚是有名, 还有什么天女庇佑。”   听到这句话, 裴拓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却什么也没有说。   秦诺又望着他身后的小院子:“这里是……”   裴拓面露难色, 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秦诺脑中灵光一闪, 霎时想起潜鳞司奏报中看过的裴拓的身世。脱口而出:“这里是当年令尊和令堂归隐的地方?”   裴拓一怔, 道:“想不到皇上也听说过此事。”   当年何小姐被家人逼着打胎之后,关进了家庙中居住,便是这个山中的别院, 后来裴鸿被沉潭,死里逃生,悄悄来到山上与情人汇合。两人在这荒僻的地方过了一段难得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只是,此地虽然荒僻,但前面寺庙人来人往,也不算冷寂啊。而且后山这一片梅花林也很漂亮。   裴拓神情有些复杂,解释道:“是最近几年才热闹起来的。早些年这普渡寺香火冷落,极少有人上门, 这后山就更加荒僻了,也没有什么梅林,只是一片荒地。”   秦诺立时明了。   裴拓又笑道:“皇上一路攀爬进山也累了,不如进去歇息片刻吧。”   自己倒是不累,但霍幼绢气息有些不顺,想必上山劳累了。   “那就打扰了。”秦诺笑着,带霍幼绢进了院内。   小院子一看就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但收拾地干净整洁。两进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舍都明亮开阔,陈设精美,四周花木装点,雅致清幽。   秦诺跟霍幼绢进了大堂,李丸带着几个侍从入内服侍,奉上带着的茶水点心。   因为有霍幼绢在,裴拓这个主人倒是不方便入内了,只能站在外院候着。   霍幼绢看着四周,不禁低声道,“若是能与心爱的人在这样的地方携手隐居,白头到老,也是一桩人间乐事。只可惜那位裴大人和何小姐缘分浅薄。”   她也看过当初潜鳞司呈报的资料。   秦诺看着周围,却蹙眉道,“这院落墙壁屋顶都簇新,应该是后来何家又重新修建了。”   何小姐当年千夫所指,而且出身也并非何家嫡脉,上山清修是受罚的,又不是上来享福的。眼前院落精致典雅,比一般富豪人家的闺阁绣楼也不差多少了,肯定是后来重新修整的。所以之前裴拓脸色才那么勉强。   霍幼绢转念想想,确实如此,便觉得眼前小院刺眼了起来。   两人喝过一杯茶水,略作歇息,本想着启程下山去。没想到刚出门,外面竟然下起了雪来。   北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如此突兀。明明上午出门的时候还阳光灿烂来着。   秦诺和霍幼绢站在门口,仰望着阴沉的天色,还有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傻眼。   纠结着是否该冒雪下山的功夫,原本的小雪粒子很快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片儿,簌簌飘落,不多时庭院前的青石板上就覆了薄薄的一层。   “天色昏暗,薄雪路滑,行走不便,皇上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裴拓建议道。   这点儿雪,他们行走当然没问题,但霍幼绢、李丸几个都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秦诺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幸而这一处宅院东西都是一应俱全的,李丸等人也都带了足够的食水。   从库房中取出紫铜暖炉,升起火来。內侍迅速将房间被褥整理妥当。小厨房里也烧上了热水,冲泡了香茶和点心奉上。   听着外面簌簌的落雪声,跟霍幼绢两人坐在房内,秦诺只觉得整个天地都一片静谧。   “这样的天气,应该有一本书,最好是神话志怪的。”霍幼绢也悠然神往着,“让人闲闲倚在榻上,一边品着茶水,吃着点心,一边翻看。”   古往今来,宅男宅女的志向都是一样的。   秦诺大笑三声,满是得意,“如今软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志怪小说虽然没有,但有我在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的夫君大人就是天下间最全的神话志怪小说。”   霍幼绢眼睛发亮,立刻殷勤奉上茶水,笑道:“皇上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秦诺安心接受着她的服侍,喝过茶水,品过点心,才施施然问道:“想要听什么样的故事?”   “先不忙着故事,皇上先将这一年来的经历,与我讲一讲吧,虽然潜鳞司的奏报不少,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想听皇上亲口说一说。”霍幼绢满怀期盼地盯着秦诺,若是一只猫儿,便要抖动耳朵了。   秦诺想了想,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跟一篇神话志怪小说也没有太大差别了。   温暖的室内,紫铜炉里赤红的火焰吞噬着木炭,噼啪作响,桌案上油灯绽放着明亮的光华。   秦诺清润的声音回荡在内室,缓缓讲述着这一段波澜起伏的经历。   从风雪交加的逃亡路开始,到磐洛城的易装潜伏,再到雪烈族的“认祖归宗”……   听到这个部族的苦难历史,霍幼绢也忍不住动容。   秦诺顿了顿,突然好奇地问道:“这何解忧你怎么看?”   “这是个冷酷心狠的人,辜负了灵女的一片深情,难怪被雪烈族如此记恨追杀。”霍幼绢开口道。   秦诺略一犹豫,很想问一句,若这个何解忧是咱们大周的人呢?   没等他开口,霍幼绢又继续说了起来:“不过,我虽然出生得晚,但在史册之上,也曾经见雪烈族侵扰北地,北疆百姓深受其害。想必对突毕族来说,也是心腹之患吧。两国交兵,哪里有儿女情长的余地呢。这个何解忧并未辜负自己的主君和部族。两族征战,总是无奈吧。”   秦诺点点头,终究没有将某人的黑历史如实说出,在掌权北疆之后,裴翎将这一段历史彻底抹去,便如他所期望的吧。   秦诺继续说了下去。终于讲到南澜城会盟这一段了。   听到秦诺殴打陈玹,霍幼绢忍不住笑道:“如此天人之姿,皇上也能下得去手?”   “谁让他太可恨了呢。”秦诺耸耸肩,继续说起跟穆昆几个人的纠葛。   他虽然竭力淡化这王八蛋最自己的觊觎心态,还是被霍幼绢听出了端倪。惊叹道:“说起来,这穆昆竟然想要将两国帝王收入后宫,天下间还有这般野望吗?”   秦诺转念想了想,穆昆的计划,还真是……   “若是被他得逞……”霍幼绢情不自禁露出近乎崇拜的表情来。   “喂喂喂,什么叫得逞?”秦诺满头黑线。   霍幼绢才含笑收住了话题。   终于将南澜城一段经历讲完,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天的游玩,霍幼绢脸上也露出疲惫之色。   幸而房间也足够多,秦诺和霍幼绢在主屋,李丸裴拓这些人也都有单独的房间。   秦诺送她去了卧室歇息。房间里随行的女官早铺好了簇新的被褥。   “皇上不早些休息吗?”霍幼绢问道。   “朕再等一会儿。”秦诺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离开了卧房。   自从北朔一行,这一年来沙场鏖战,敌后潜伏,秦诺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武功突飞猛进,有时候几夜不睡也不会太过疲惫。果然战场是武道最好的修炼地。   他推开主屋的房门,外面呼啸的风雪迫不及待涌入,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人精神一振。   回廊下李丸带着两个侍卫立刻迎了上来。   “皇上?”   秦诺摆摆手,“朕无事,只是兴致上来,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随,下去歇息吧。”   李丸几个人退了下去,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真去歇息,十几个侍卫分成两拨轮流值夜,四处巡查,将小院守卫地滴水不漏。   秦诺出了大门,沿着回廊向后院走去。   后面是一处简单的小花园,这个季节花木都衰败了。干枯的枝丫上落了洁白的雪,倒是透出三分可爱来。   秦诺漫步在庭中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上,这点儿风雪比起当初北上时候的狂风暴雪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彻底告别了那片异国他乡的土地,想想竟然还有些留恋。冰冷的温度让头脑更加清醒,秦诺慢慢想着返回京城之后,需要开展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是那么迫不及待。   拐过一处花丛,秦诺脚步一顿,前面竟然看见了裴拓。   他正站在后院东北角的一处石屋的墙边上。   比起前面簇新的庭院和房舍来,这一处石屋显得有些突兀,似乎只是堆积杂物的小房间,带着几分破败。 第228章 臣在   听到身后的声音, 裴拓转过身来。发现是皇帝,露出惊讶的表情。   秦诺阻止了他行礼, 道:“睡不着觉, 出来走走。”   裴拓笑道:“房舍简陋,让皇上见笑。”   “更简陋的也不是没住过,哪里会这么娇惯。”秦诺瞥了他一眼。   提起这个话题,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段风雪交加的北上旅途, 还有躲避在山脚下牧民废弃帐篷里的日子。一时间都没有言语, 裴拓神情怅然失神。   秦诺低咳了一声:“倒是你, 大晚上的不睡觉, 怎么过来这边吹雪花。”   “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裴拓望着眼前陈旧的小屋, 低声道:“以前臣曾经在这里住了些日子。这一处院落, 也只剩下这一处可怀念往事了。”   秦诺诧异,按照潜鳞司的奏报,何小姐生下裴拓是在裴鸿身亡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返回家中了。怎么还会居住在这个偏僻的山间?   对秦诺的疑惑,裴拓解释道:“是母亲病逝之后的日子,大概六岁那一年吧,有一次臣挨了打,小孩子受不住委屈,就偷偷跑到了这里来躲藏。”   “没想到一躲就是两个月,当时就住在了这个小屋里。”裴拓望着面前简陋的石屋,满是怀念。   六岁?秦诺惊讶。一个六岁的孩童孤身进山, 在这样一处荒僻的院子里。   “何家没有人来寻你吗?朕是说你的舅父。”   “跑走那天也派了两个仆役找过,发现没有找到,也就算了。”裴拓耸耸肩。   秦诺沉默了,眼前狭窄破旧的石屋,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房门也歪斜着。   “怎么不去前院住?”   “其他的房舍都锁了,而且还不如这里舒坦呢。走了一圈,只好将就这里了。”裴拓笑道,“皇上不要看着小屋破旧,其实非常坚固,而且当时是夏天,住着挺凉快的。”   “不害怕吗?”秦诺又问道。   再舒服的环境,一个六岁的孩童,被唯一所能依靠的家人舍弃,没有任何同伴……   对这些往事,裴拓倒是没有多少介怀,只笑着道:“害怕倒是没有多少,主要是饿,后来饿得受不了了,偷偷跑出去找吃的。”   “是去后山打猎吗?”   “臣倒是想来着,可惜这山里的野鸡兔子太不给面子,跑了一天连根鸡毛都没抓住。反而跌了一跤。”   “当时饿得要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前面的普渡寺里面偷贡品了,哈,那时候普渡寺香火寥落,那些僧人过得也很清贫,不过佛前还是供奉着馒头和果子的。臣趁夜偷偷溜进去,偷一次省着点儿吃能支撑好几天呢,还有下河里捞鱼……幸而那时候是夏天,一个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还挺快乐的。”裴拓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个快乐,是相比起在何家的日子吧。秦诺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过着与世隔绝生活,与山林为伴。   “最后是怎么回去的?”秦诺问道。   “记得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着,去普渡寺偷贡品的时候,被逮住了,然后挨了一顿打,被拎到了山下。之后又被何家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裴拓惭愧地笑着。   秦诺慨叹一声,“苦了你了。”裴拓童年时候在何家的日子,应该非常艰难。   “也不算什么苦。”裴拓耸耸肩,“只是那几年罢了。很快叔父在北疆步步高升,臣的日子也大变样了。”   就在他被普渡寺送回来之后小半年,裴翎晋封戊北将军的消息传来,裴拓的待遇立刻不一样了。那一年冬天,裴翎又派人前来何家,探望这个唯一的侄子,裴拓的日子更是日新月异。   幸而有将军在。秦诺顺口问道,“对何家的人,不怨恨吗?”   “走的时候是挺愤恨的,想着将来一定学好武功,回来将那帮曾经欺负过我的家伙全部打得跪地求饶。”   “那这个梦想现在实现了吗?”   裴拓笑出声来,“皇上别调侃臣了,到了北疆,每天又那么多事情要干,谁还有功夫管这些杂鱼啊。这点儿小破事儿早抛到脑后了。”   他的笑容英朗洒脱,阳光般明快。   北朔的战场上,多少势均力敌的对手,北疆的军营中,又有多少志同道合的同伴。   雄鹰一旦展示高飞,哪里还顾得上曾经坭坑里的虫子。   秦诺的心情也跟着开朗了起来。   目光投向前方的别院,裴拓慨叹一声。   “可惜自从我被叔父接走之后,这个院落被重新改建了,这些年何家一直派人收拾整理,倒是弄得挺整洁。前几年我回来探访,发现也只有这里还有一些往昔的痕迹,能凭吊一番了。”裴拓摸着面前石屋粗糙的墙壁,叹息一声。这一处简陋的石屋非常坚固,所以被当做堆积杂物的地方,没有被拆除。   这座别院果然是重新翻新改建了的。秦诺耸耸肩。何家的这种做派,从人情关系来讲,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对裴拓来说,绝不是什么让人欣喜的事情了,尤其他性格如此爱憎分明。   当年纵然有苛待他的经历,但对裴家,何家终究是恩大于怨,而且裴拓本人也流着一半的何家血脉。所以裴翎掌权之后,对何家多有照顾,   “至少当年裴鸿被安排到你外祖身边为亲兵,也算是一桩缘分。”遥望着风雪笼罩的庭院,秦诺低声道。   裴拓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皇上认为,当年为什么外祖他会挑选臣的父亲为亲卫呢。”   秦诺一愣,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裴拓低声说着:“父亲少年时候就聪慧机智,擅长经济之道,因此年纪轻轻就开始插手家族中的商贸来往。尤其北疆到西域的几条商道,按照他的点子,行商管事还赚回了大笔的银子。”   “外祖父虽是出身何家七房,但只是旁系,并无经营之才,家中商铺多有亏损,所以干脆投笔从戎,想要到军中谋个身份。”   “后来听说了父亲的事情,千方百计将他弄到了手中。”   裴拓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这些事情都是他返回裴家之后,才逐渐摸清楚的。   停顿了片刻,他继续说下去:“说是收为亲兵,其实不过是觊觎着北疆到西域的几条商道罢了。将父亲弄到手中,恩威并济,很快就多了一条生财之路。”   秦诺默然,古代豪门贵阀之家,一旦大厦倾覆,内中妇孺落魄凄惨之处,比普通人家还不如。   裴鸿和裴翎两人被流放北疆为奴,这种被抄家灭族的没落贵族子弟,与底层出身的士兵格格不入,在兵营中多半是被人踩踏欺凌的对象。如果有旧日的故交好友照拂还行,偏偏当时的裴家因为得罪了庆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裴翎才会决绝的北上为细作,承担起那个危险的任务。而裴鸿被何家七房之人弄到了手中,也是受制于人罢了。   难怪之前翻看潜鳞司的记录,与裴拓定亲的那位七房的庶出小姐身亡之后,原本何家想要以其嫡妹替代,这位嫡妹却不幸被毁容。连续两个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有人动了手脚。但裴翎完全没有理会,之后联姻对象更换为何博融的女儿,他也欣然依从了。   那时候秦诺还有些奇怪,以裴翎的性格,怎么会坐视何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最终宁愿便宜何博融,而不是选择真正对裴鸿有恩的何小姐的亲哥哥呢。   “叔父执掌北疆大权之后,原本属于裴氏一族的生意大都收回了。但那几条商道并未动用,依然留在舅父一族的手中。”裴拓低声说着。   凭着这几条商道,原本不过只支脉的何氏七房一族如今兴盛发达,是岭东何氏里仅次于族长的一脉。这便算是裴翎给何氏七房的情面了。   秦诺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裴拓如此厌恶这门亲事了。   “生活就是一件华丽的袍子,表面上看着光鲜,里面爬满了虱子。”秦诺忍不住想起了这句名言。   裴拓笑出声来:“皇上的比喻精巧。”   “是以前书里看来的。”秦诺耸耸肩。   “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其实探究起本来面目,说不定很是不堪入目。无论是这一处鲜亮的宅院,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今晚的裴拓,似乎感慨特别多。   故事?秦诺一怔,目光望去,裴拓再一次流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就是之前听到他说前来普渡寺求姻缘签的时候,那种微妙的表情。   回想起之前半山腰上纺纱老妇人讲述的公子小姐有情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他心头一动,瞬间想到。   “这普渡寺里流传的那个传说故事,就是以令尊和灵堂为原型的!”   裴拓没想到秦诺竟然猜出真相了,惊讶之后,只能苦笑:“皇上圣明。”   秦诺无语,民间故事的编造流传,有时候真是匪夷所思,什么普渡寺高僧护持,什么双双驾鹤东行,变成东海之上的逍遥散仙。   “不过能在短短十几年里流传开来,只怕背后也有何家人在推波助澜吧。”秦诺指出。   裴拓笑了笑:“何家向来注重北疆之地的声望,自比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   秦诺能理解,任何家族,暴富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要开始追求名誉了。不过这何家之人,还真是懂得舆论宣传的妙处,声望值刷得有水平。   转头回望着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的小院,狂风呼啸而过,廊下的几个灯笼随风摇摆,内中烛火明灭不定。   秦诺突然升起了一种饱含历史沧桑感的忧郁。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便如同这眼前的烛火,倏尔熄灭,留给这个世界的,也许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最终演变成谬之千里的故事,更有甚者,连一丝痕迹也不留了。   两人相对而立的功夫里,风雪还在继续,将这一方小天地四周笼罩地寂静无声,与世隔绝。   裴拓仔细凝望着眼前的皇帝。   风雪满天,寒风呼啸,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夜晚,他救起了雪中奔跑的他,从此沦陷。   秦诺心有所感,抬起头,正对上他躲避不及的目光。   秦诺脱口问道:“为什么会喜欢朕呢?或者说朕的妹妹。”   “皇上……”裴拓顿时慌乱起来,他万万想不到,皇帝会如此突兀和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来。   他以为,从此之后,两人会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将这段尴尬的往事彻底埋葬。只剩下君臣之别。   秦诺心情坦然。他确实很想知道。平心而论,那个相逢的夜晚,乱军之中两人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连男女都分辩不清,一段匆匆的策马并行,然后被裴翎出现打断。   就这样喜欢上了自己?秦诺事后反复回想,当时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绮思恋情萌生的余地吧。裴拓所谓的喜欢,应该只是听闻所救女孩竟然是公主之后,少年人的兴奋和妄想吧。   见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秦诺突然笑了起来,盯着他,有意识的问道:“那么,现在还喜欢朕吗?”   “皇上!”裴拓脸颊发红,窘迫万分。   秦诺却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这个话题,他直白地指出:“你是否想过,你所爱的这个人,只是你想象中的幻影?”   双方之间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彼此,就一厢情愿地恋慕上了。   如此直白地点破,因为对秦诺来说,经历北朔一行,裴拓也是他看重的朋友和臣子了,希望他能真正开看和走出这段感情。   裴拓短暂的慌乱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皇上……”他略一犹豫,低声道。那一天晚上,会心动,也许是因为心中长久的期盼。   “臣对母亲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眼泪和哀哭。”   “那时候臣虽然小,但是依然记得母亲不停哭泣的模样,因为父亲的英年早逝,因为何家人的指责,除了哭泣之外,她似乎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从小时候起臣就在想,等长大了,一定不要找一个只会哭泣的女人。她未必要如何强大,只希望足够坚强,哪怕绝路的时候,也不放弃,不畏惧,能够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来。”   裴拓的声音渐渐低沉,就是因为这样,在那个风雪交加,乱军混战的夜晚,对那个面临惨烈变故却依然不放弃绝路求生的身影一见倾心了。   可惜世事无常,最终面临的,却是这样一场畸零的终局。   没想到收获的是这样一个答案,秦诺安静地听着,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想好的分辩开解的话语,似乎都没有了说出的余地。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寂静的小花园内满地洁白,连这一处简陋的石屋,都被茫茫白雪覆盖。   终于,裴拓打破了寂静。   “皇上该回去歇息了。再耽搁下去,有人要担心了。”   秦诺点点头,他调转方向,往主屋走去。裴拓跟在他的身后。   快要走出小花园的时候。秦诺突然开了口。   “裴拓。”   “臣在。”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头,风雪之中,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润。   “裴拓,这个世上优秀的人有很多,你还年轻,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也许她姓何,也许她不姓何,总之……她一定聪慧坚定,让你心动,让你喜欢和爱慕……”   身后一片寂静,片刻,裴拓笑了起来:“多谢皇上,臣承皇上吉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想到明天要大结局了,这一章写着竟然有点儿掉眼泪,-_-|| 第229章 大结局 返回了主屋, 秦诺本以为会失眠,却是一夜清梦。 直到第二天清晨, 李丸入内将他唤醒。 匆匆起床洗漱完毕, 推开门。 雪已经停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松松软软的雪地上,漫山遍野玉树琼枝, 这样纯净而通透的景象, 让秦诺昨夜萌生的忧伤一扫而空。 果然一日之计在于晨, 这样的好天气, 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简单用过早膳, 秦诺来到门前。 远远望去, 下山的道路已经在一夜之间被人清扫干净。想必昨天深夜, 北军调派了不少兵丁忙碌吧。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中进行, 完全没有惊动安睡中的自己,还真是体贴上意。 霍幼娟也洗漱完毕,从小院中出来。望着洁净的山道, 满是欣喜。 两人正准备携手下山。突然一小队人马从下面疾驰而上,快要逼近山顶的时候,众人下马行走。不过片刻时间,就抵达了小院之前。 领头的竟然是晏畅和姚星旭,只带着七八名骑兵。 众人跪地行礼,秦诺好奇,这架势,不可能是前来迎接自己的。“是过来找裴拓的?” 晏畅几个人起身, 笑着回道:“皇上英明,正是过来找裴拓那家伙的。” 经过几人一说,秦诺才知晓,他们几个前些日子被裴翎扔到昌龙观库房里差账目,虽然苦不堪言,但还真学了些东西,甚至揪出了一个潜藏贪污的蛀虫。 “按照那下狱的小吏招供,几处军需库房里的装备也有猫腻。我们准备先不打草惊蛇,悄悄潜进去看看。若事情属实,再细细查访,将这一条贪昧腐化路上的蛀虫统统抓起来。”晏畅笑嘻嘻说道。 那库房就在这座山后,所以昨日裴拓趁着追忆故地的时机,先自己一个人上山了。而晏畅几个打着来找他的旗号,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秦诺恍然大悟,难怪昨日见裴拓只有一个人,连亲卫都没带。 裴拓站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道:“昨日忘了向皇上禀报,惭愧。” 他笑容明朗灿烂,宛如旭日初升。 一瞬间,阴云尽散,秦诺不自觉地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也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哪有那么多功夫伤春悲秋的。 他们都还年轻,有无数辉煌的理想,等着他们去奋斗,去实现。有无限风光的未来,等着他们去践行,与领略。 没有什么是年轻对抗不了的。 秦诺情不自禁笑出声来:“还是将军英明,让你们几个去库房查账,果然大有收获,早知道朕就不打断你们的修行历练了。” “别!”晏畅吓了一跳,“没有了皇上的恩典,我们可能至今还枯坐在库房里算账,简直生不如死啊。”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爽快地告别了他们,目送着裴拓跟晏畅他们一起策马往后山而去。 秦诺和霍幼娟相视一笑,也并肩走向了下山的道路。 青石板砌成的山路曲折蜿蜒,两人一路走着,秦诺忍不住将昨日听到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的真相说了出来。 听说昨日听到的故事竟然就是裴拓的父母为原型,霍幼娟惊讶地嘴巴张成o形,万分可爱。 她忍不住感叹:“民间对故事的演绎,简直难以琢磨。此事如今裴拓知晓,我们知晓,何家人也知晓,但都不会留驻笔端,待百年之后,我们这些知晓实情的人都不在了。那么将来这个故事,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呢?这些民间轶事如此,那些历史记载又何尝不是。昨日皇上所言的,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真是此言不虚。” 一种怅然油然而生。 而秦诺想得更遥远。 自己这一趟北朔之行,搅风搅雨无数,虽然明面上不会留下历史记录,但是知晓此事实情的人其实也不少了,不说跟着自己一路风霜的裴拓等将士,还有朝堂之上诸位大人,北军之中曹琦等高层军官,潜鳞司的暗卫……谁知道他们私底下的记载,会不会留下只言片语呢。 哎,不用说,肯定会有的,尤其以那些文人墨客的尿性,肯定憋不住啊! 不过如此惊悚的事情,也不可能公然记录,只怕会旁敲侧击,用隐晦的春秋笔法来暗示后人。等这些记录经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光,不知道会有多少能存留下来,让后世人研究。 嗯,将来后世的历史学家,研究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发现重重内幕,会怎样凌乱呢?会不会分成几个派别变成大乱斗呢?秦诺继续异想天开。 坚持正史记载的正统派,还有推测出部分真相的,比如认为灵女是秦芷的公主派,或者认为皇帝陷落北地,假扮庞徽,与灵女一见钟情的姻缘派……好混乱啊。忍不住要同情后世那些探究历史真相的人了。 可惜身在这个时代,没法亲眼看一看了。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过纠结,霍幼娟好奇问道:“皇上在烦恼什么?” “在烦恼,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啊。”秦诺仰天喊了一嗓子。 霍幼娟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五百年,那不成妖怪啊!” “哈哈,”秦诺大笑了起来,“五百年不指望,但是五十年还是没问题的。” 他拉着霍幼娟的手,两人并肩站在山腰上,遥望着雪后初霁,冰雪琉璃的世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还有足够的时光,可以并肩看这日出日落,冬去春来。 在这一处山脉之外,是广阔的北疆;在北疆之外,是广阔的大周江山;而在大周江山之外,还有更遥远的西域、南蛮、北朔、东洋……这个世界如此精彩,大好江山,无限风光,等着他们去探索,去领略,去分享。 从朝堂到民间,从天时到地利,还有很多的困难等着他们去克服,去改变,去完善。 之后的五十年,可能会是非常忙碌和充实的五十年。 不过还好,无论怎样的忙碌,他的身边有心爱的人相伴,有信赖的人同行,有可靠的人襄助……他注定要开创盛世江山,为天下亿万黎民百姓,也为自己深爱和深爱着自己的人。 清晨灿烂的阳光下,秦诺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对未来充满了渴望。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还等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进入番外时间,番外初步定的有四个,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订阅。 1、裴翎的,主要是裴翎跟黎妥儿的那段事儿。大家其实基本上都知道了。 2、方源的,南陈那些年不得不说的故事。 3、综合的番外,这个有点儿长,涉及南陈篇当初删掉的一些支线,包括男主穿越之初的事情,还有武功的秘密。崔骞的戏份可能比较多,南陈篇他删掉的最多。有**向内容,崔骞→陈璃。介意的慎入啊。 4、大家要求的野史的那点儿事儿。^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