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有病》 作者:可萌可萌   女主版文案:   颜迟每天早上都在一种将要被绑死的感觉中醒过来。   背后的男人紧紧抱着她,她全身动弹不得,仿佛被裹紧的蚕茧。她稍微动一下便被他用更紧的力道搂住。   颜迟感到窒息。   男主版文案:   陆致每天早上都在一种空虚的惊慌感中醒过来。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收紧了力道。不够,即使这样不留一丝缝隙地紧贴着她的身体,也还是不够。   他要牢牢地抓着她,把她融入他的骨血,让她永远只属于他一人。   陆致感到满足。   男主他有病(占有欲max)   女主她有药(冷情max)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颜迟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街心最是热闹之处,一大堆人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脑袋全都凑到一起,紧盯着中心的黑金大罐。   只见罐中两只黑亮的蛐蛐正掐在一起,其中一只体型稍大些的,挺着肚子,两条大腿蹬着罐底非常有力,长须上下摆动着,大牙使劲咬着对方的后腿。   “快点儿!用力啊!”   人群中有人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兴奋地叫喊。   江修玺百无聊赖地看着罐子里斗得正厉害的蛐蛐。他有些厌烦地拧着眉,只觉得无趣至极。   倏地,臀股那处突生轻微的痒意,他眉头一皱。   一股酥麻之感从尾椎渡入四肢百骸,串流全身。他仿佛被定住般,不能动弹,任由软绵绵的触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蔓延。眼前一切事物正在渐渐虚化,他恍若掉入云朵之中,四处软绵,通体发热,他的耳朵如烧红的铁,又烫又热。   “诶!别松口!咬住啊!”   陡然宏亮的声音让他全身一阵颤栗,他急促地喘息着,幡然回神之际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他呲了呲牙,横眉倒竖起来,略带羞怒地转过身,却见一光头小和尚站在他身后。   小和尚矮他半个头,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衫过于宽大,罩在他有些瘦小的身体上,仿佛套在大人衣服里的小孩。   他拧着眉,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小和尚眼尾的红痣上。殷红的圆点嵌在左眼眼尾处,消失在蝶翼般的睫毛尾尖,像是雪地里落下的红梅,有一种冰天雪地的凉沁之感。   他怔了怔,就在这愣忪之间,小和尚歪过头,抬手,递给他一个东西。   “施主,你的东西掉了。”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还带着稚龄般的清绵,刮得人耳膜也那么酥麻了一下。他犹疑地同时摸了摸腰际,低头看下去,果然不见钱袋子,想是方才人挤着,不小心弄掉了。   他伸手接过来。   小和尚仰着脸,肉嘟嘟的两颊陷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亮晶的,如同蒙了一层水光的玉石,他乖巧地向他点点头,旋即转身钻出了人群。   江修玺捏着金丝袋子,视线浮过小和尚远去的背影。小和尚步伐略微有些急,阔大的布衫下摆像细微的波浪,随了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空微微翻滚。   他忆起刚才那恍若幻觉般的酥麻之感,清俊的小脸骤然涨得通红,如同涂了一层胭脂般。   “少爷!咱赢啦!”   一旁的阿福跳了起来,“嗳,少爷,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将钱袋一把揣进怀里,不耐烦地敲了下阿福的脑袋,道:“赢了就赢了,作什么大惊小怪!”说着,他向罐中投以一瞥。   那只原先咬住对方一只腿的蛐蛐反被压制住,奄奄一息地趴着。   落霞漫天,细风习凉。   颜迟坐在河垛上,鞋子在河面上一晃一晃。风吹向河边,垂在岸堤上的袖子里灌进微微的气流,一鼓一鼓地飘拂着。   她伸出手,雪白的五指如绽开一朵花般慢慢张开,指骨纤细素净,指甲圆润莹白。   指尖并拢,指腹捻了捻,她似在回忆着什么。随后她拨开衣袖,盯着小臂中央,一种不属于她这般年纪的忧虑掠过她秀气的眉间。   雪白的小臂上印有一朵金莲,精致的花瓣缠绕交织着,一片层叠着另一片。   颜迟紧紧抿着唇,眼尾的红痣因着塌陷下去的眼角,也塌陷下去。   她轻轻摩挲着那块地方,屏住呼吸,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只一个瞬息之间,那小臂中央的那抹深色已完全褪却,不复存在,肌肤光洁如初。她放下衣袖,舒了口气。   颜迟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手下触感一片光滑。她眸光闪了闪,随即垂下眼睫。   抬头看了看天色,她猛地站了起来。她急急地奔跑起来,一路沿着青石大道,至一座围墙下面停了下来。她爬上围墙,跳下去。   站定后,她拢了拢因跑得太快而被弄得凌乱的衣服,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随后走向长廊。   出了长廊,拐过一道月洞门,正要走到出口时,不想前方蓦地出现了一个人,她来不及收力,正好与来人撞上。   她额头一痛,被人揽住了肩膀,同时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掉进茅坑里面了呢!”   “大师兄,唔……我肚子不舒服。”看清楚是谁后,颜迟边答话边不着痕迹地将肩膀从大师兄手下抽离开。   “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   “那咱赶紧回去吧,天快黑了。”   “嗯嗯。”   颜迟跟着大师兄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到了一扇小门,大师兄掀开卷帘,朝着柜台那儿立着的人行了个礼,道:“施主,多谢了。”   胖胖的中年男子闻声,侧过脸来,颔了颔首,随即继续招呼着面前的客人。   大师兄拿起早就挑好的布料,付了钱后,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天快黑尽时,他们才在一扇红漆小偏门前停了下来。   “咚……咚……咚……”不远处有打钟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哎呀,打钟了,我们得快点儿,晚修要开始了!”大师兄急急忙忙地朝里走,放下东西后,扯着他就要朝大殿里走。   “大师兄,我还有些不舒服……”颜迟摸着小肚子,看着大师兄,眨巴着眼睛,看着可怜兮兮的。   大师兄迟疑了下,说:“我跟师叔说一下,你先去床上休息会儿。”   “好。”   月华清冷,寡淡的辉光从窗外透进来,附着一丝丝凉悠悠的凉风。   颜迟胳膊枕在脑袋后面,看着随风悠动的帷幔,听着从窗外面传过来的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响。   她的食指和中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床板。   翌日清晨,花瘦露浓,暖阳流淌。   “你看见外面围着的那群侍卫没?”   “看见了,是哪位贵人来了呀?这么大一阵仗!”   “顶头上那位啊,他来咱们寺里了!”   “顶头上那位……你是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阿弥陀佛,他他他来这儿干什么啊!”   “嘘!小声点儿!”   “不会咱寺里出事儿了吧……”   “我也不太清楚。”   颜迟拿着比她身高还长的扫帚,一边扫着地一边听着前面师兄们的谈话。怪不得她一早起来就感觉寺里气氛不大对,感觉压抑得很,原来是有大人物来了。   她扫了没多一会儿,师兄让他去扫一下西禅院,她点点头,去了西禅院。   颜迟推开禅院的门,从石阶上走下来,入了院子里。   院子不大,地面上也十分干净,方正的石板上带着年代久远的磨损痕迹。她仔细看了看,也没什么可打扫的,只有那挨着石桌的桃树底下铺了些落红,像是落了一层粉白的香雪。   颜迟三两下把花瓣扫拢,正要铲起来时,忽然听见一声嘶哑的鸣叫。她抬头,细软粉白的花朵之间,一只黑猫弓起背脊,尾巴伸直,一只爪子在掏着什么。   她眼光往它爪子伸过去的那一方看去,触及到那泥巴色的东西时,她眉峰聚起,没有半刻停顿地抬高扫把,“下来!下来!”   黑猫喵呜一声从树枝上跳下来,嗖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她的目光从消失的黑猫上收回,看了看悬在枝丫边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来的东西,她放下扫帚,抱着粗大的树干爬了上去。   到了接近树顶的斜枝那里,她抓紧树枝,身体探过去,圆圆的小巢里,两只幼鸟紧紧靠着对方,不时地扑扇下小翅膀。她小心翼翼地把鸟窝扶正,轻轻碰了碰两只小鸟,小鸟因她的碰触而颤抖了一下,她赶忙收了手,然后再次扶了扶鸟窝,以确保鸟窝没有再掉下去的危险。正要爬下去时,余光忽然瞥见树下站了两个人。   她卡住了动作,半蜷着身体,往下看去。   穿着整洁袈裟的是方丈,方丈对面那人一身黑袍,头顶玉冠上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   颜迟看不清黑袍男子的样貌,只觉得此人气势凌厉尖锐,即使是站在高处,她也能感到那种煞气凌人的压迫感直逼上来。   脑海里蓦地响起先前在师兄那里听到的话,他就是来的那位大人物吧。   “施主,有因才有果,因果皆循环。”   黑袍男子坐了下来,他缓缓转着食指上的银环,“哦?”   “施主只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自会宽恕——”   方丈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袍男子一下子打断,“你是说因为本王罪孽深重,所以才会这样?”   方丈持着念珠,“我佛慈悲为怀……”   “咣当!”   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颜迟只觉眼前一闪,便看见方丈面前横了一把长剑。   “老秃驴,本王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你就说有没有办法!”黑袍男子站了起来,手里的剑抵在了方丈心口处。   他像是忍耐已久,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剑砍下去。   方丈一点儿也不显慌乱,仍平静地持着念珠。   “呵……”黑袍男子突然轻笑出声,他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剑锋,“今日天气不错,倒是个圆寂的好日子,你说是么,大师?”说着他就要用力把剑送进去。   颜迟看到这般情景,心里一慌,一下子没保持住平衡,脚一滑,整个身子往外摔了下去。   “砰!”   颜迟被摔得头晕眼花,她睁不开眼睛,只感觉自己仿佛摔在了一坨又冷又硬的铁块儿上,下巴被咯得生疼,“嘶……”,她缓了会儿神,睁开眼睛的瞬间僵住了全身。   花瓣如粉雨一般簌簌飘下,落在男人散开的长发间。男人眉骨深邃狭长,薄唇重折锋利,眼睑下方有一片浅淡的青黑。   他微微眯起眼睛,直直看着趴在他身上的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盛起风雨欲来的冷戾。   颜迟咽了咽口水,恰时一片花瓣落在了鼻尖,她嗅了嗅,控制不住鼻端的痒意。   “啊切!”   看到男人脸上零星的口水时,颜迟的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四个大字出现在她眼前:吾命休矣。 第2章   颜迟急急忙忙地捻起袖子要给他擦干净,却被他一把钳住了手腕。   男人猩红的眼眸直直锁住她,颜迟像是被他的目光缠住,她几乎能听见血液冻结,骨骼颤抖着碰撞的声音,她止不住地浑身战栗起来。   “施……主……对不……”她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在她觉得男人会咔嚓一下扭断她的胳膊时,却感觉手腕处一松,她诧异地看着男人,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颜迟心里一咯噔。她微微张着嘴,伸手叹了叹男人的鼻息。男人呼吸匀稳,就像睡过去了一般。   颜迟连忙从他身上起来。   “方丈,弟子打扫寺门前去!”她丢下这句话就飞快地踉跄着脚步离开了这里。   方丈看着远去的人影,又看向躺在地上的人。念珠突地崩开,珠子四处散落,他叹气,“躲不过,躲不过……”   凶残暴戾……杀人不眨眼……   颜迟收拾包袱的时候脑袋里一直循环着这几个字,她知道自己这次惹了大麻烦,等那个黑袍男子醒过来后,她铁定完蛋了。   从西禅院一回来,她就火急火燎地收拾着东西,现在不跑,更待何时?反正她早就决定要离开这里的,现在只是提前了日期而已。   她趁着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打扫或是在早修,从小偏门溜了出去。   ————   窄小的木棚周围飘着食物煮熟的香味。木棚底下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   “客官,您的面。”店家将一碗面端到木棚最边缘的角落处。   “多加了辣椒面没?”缩在木凳上,全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只剩下半张脸的人开口道。   “加了,加了!”店家从脖子那里取下汗巾,擦了一下汗。   “嗯,多谢。”   “客官请慢用!”店家一面笑着一面回到挑担处,心里却生下些许疑惑,这天气也不冷,这位客官怎么裹得这么严实,不闷吗?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他甩了甩头,抹了一把抹布,继续和面。   颜迟四处张望了下,然后取下挂在脸上的布。头皮有些不舒服,她扯了扯粘黏得不太贴合的头发,生怕一个不小心头发就滑下来了。   碗里的东西红亮红亮的,中间散着一小撮绿绿的葱花。她闻见肉的香味,迫不及待端起碗,先喝了口汤。很久没喝过有油沫星子的汤了,暖汤一下肚,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吃上一口面,旁光就看见斜对面浩浩荡荡来了一队穿着黑玄甲的兵官。她赶忙低下头,一只胳膊挡住了脸。   整齐的步伐踏在地面上,夹杂着灰尘的轰鸣越来越近。颜迟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兵刃的铁腥从身边划过去,黑色队伍掠过了小木棚。偷偷瞟见他们往后边走去后,她刚要卸下一口气就听见后面传过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转过来。”   颜迟心尖儿一凛,她保持着镇静,从容地往嘴里塞了几根面条。   “说你呢,转过来!”后面那人似乎动了怒气。   颜迟将嘴里的面吞下去,转过身。   一条胳膊抱着,横过胸膛,一只执着长刀,站在黑色队伍前面的那人上下打量着她,接着那人抽出一张画纸,打开,看看画纸又看看她。   颜迟感觉到对面的人的视线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逡巡。她紧张地咬着唇,心跳加速,快得像是要蹦出胸口,整个人呈一种紧绷的状态。   “走!”终于,领头那人一声令下,黑色队伍齐齐转身,从她面前走开了。   “呼……”颜迟转回来,执着筷子的手有些发抖。她摸了一把自己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指尖染上黑黄黑黄的颜色。糟糕,掉色了!她赶紧在额头上系上一块布。   “还没抓住?唉,也不知道那聚山寺的和尚怎么得罪王爷了。”   “据说王爷悬赏黄金千两来捉拿他呢!”   “啧……”   颜迟面无表情,机械地咀嚼着面条。   “哎,别扯这些了……说起来明日便是嵩雎书院的入学测试了吧?唉,我啥也不求,就求祖坟能冒点儿青烟,让我那不成器的大儿子沾些光,能考进去。”   “老兄,你大儿子要是考上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嵩雎书院。   颜迟嚼着这几个字,凝思良久。   清雨缠绵,淅淅沥沥。   门童背倚着柱子,打了个呵欠,咋见一云衫小公子手执一把素色油纸伞立在面前,他伸长脖子,问道:“公子”   小公子上前几步,收了伞,一张略显粗黑,眉宇却十分秀气的脸出现在眼前。小公子向他作了个揖,“我是前些日子刚通过入学测试的学生,今日前来报道。”   门童道:“敢问公子姓名”   小公子沉默了一会儿,“颜迟。”   门童点点头,“公子且稍等。”说完便急急走向里院。   颜迟目送着门童走远,然后仰首,看着门匾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嵩雎书院。   蕲阳第一书院。   自古以来,大多书院都坐落于幽山静林之处,这嵩雎书院却与其它书院大不同。它是少有的坐落于京都闹市之中的书院。   这与它的起办人不无关系。   此书院乃两百多年前两位舜玉侯爷亲联所办。   因两位侯爷深感现下书院毫无讲学之风,且门第观念深厚,严重阻碍学术发展,遂联合在皇城创办了嵩雎书院。   书院以“学术为大”,秉承“大公无类”宗旨,即不设门槛无户籍限制。但凡有志于学业的,不分贫富,不论地域,均得入院肄业。而且不仅不收学业费用,还给予每一位进入学院的学子一定的生活补贴。   因着这样的办学理念,几百年来,书院育出了众多文学大士,名儒大师。   是以书院声望日益增生,至如今已俨然成为蕲阳第一书院。但入学标准也越来越严格。   书院每年只招收“正课生”二十余人,能通过入学测试的大多是优秀至极的学子。书院每年会在新生入学后再额外招五名附课生,也算是再给之前没有考入书院的学子一次机会。   而颜迟就是这新招的五名附课生的其中中一名。   她垂眸,恰见门童迎着笑走过来。   “公子请进。”   颜迟跟着他抬步进去。   一进门,硕大高耸的圣师雕像遮住眼帘,青石台阶上落了一层枯黄树叶,鞋子踩在上面,飒飒作响。   越往里走,愈发幽静,小道两旁的石山重重叠叠,偶尔出现几声清脆的鸟鸣。石桥下的水池铺满了绿荷,高处湍入的流水汩汩流淌着。   拐过几座曲齿朵楼,门童领着她来到一座小阁楼面前。   “山长。”   门童扣了扣圆环。   “入。”里面有人应声。   门被打开,浓郁却不刺鼻的油墨味儿混合着一种不知名的气味直扑而来。   门童摆手,“公子请进。”   颜迟微微折身,直往里去。   袅袅白雾散开,凝香沉浮,萦绕在翠叶熏炉周围。她绕过屏风,向青玉木案之后的白发老人作长揖。   “学生颜迟,拜见山长。”   白发老人不作声响,手执一支笔,垂头在白纸上誊写着什么东西。   颜迟收了礼,安静地低眸伫立在那里。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仍岿然不动地立着。   “坐。”白发老人终于开口,他搁下手中的笔,朝她旁边一指。   “学生不敢。”   白发老人摸着胡须,问:“可知书院三训”   “书院三训,乃博学之,审问之,笃行之。”   白发老人又道:“何为博学之,审问之,笃行之?”   颜迟道:“博学之,是为不可拘泥于经传,须博学于文,兼收并蓄。”   “审问之,是为质疑之,不可迷信师长,应守教学相长之道。”   “笃行之,是为践履所学,至达知行合一。”   白发老人点头,眼光里流溢出些许赞许,“甚好。”他从书架那里取出一枚吊佩,递与颜修筠,“拿去罢。”   颜迟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吊佩,掌心木佩只刻了干干净净的一个“雎”字。   “既入了书院,便不可再遗心于旁物,须得潜心于治学。”   “学生谨记教诲。”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颜迟沿楼梯而上,一路上听到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时,她止步于门外,想着等会儿下课了再进去。现在进去会打扰到夫子教学。   她靠着围栏,倾斜着上半身,雨滴蘸到红漆栏杆上,像砸出的一朵朵花。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了。她看着远方被带着潮气的雾缠绕着的山,伸出手,掌心落入点点冰凉。   突然间,她感觉有一道仿如实质的视线从斜后方射了过来,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她赫然收手,顺着那视线寻过去。   斜后方的窗户那里飞快地掩过一道黑影。“啪嗒!”窗户被关上了。   颜迟蹙起眉,恰时又听见门被打开了。   “新来的学子?”   她侧身,发现有一人站在门口。她忖度了一下,回道:“是,夫子。”   “进去吧。”   进去之后,夫子让她随便找个位置坐去。她虚着眼睛,先是扫了一下后面窗户那里坐着的人,看到是谁后,眸光闪烁了下,随即径直走了下去。   最后一排的木桌上飘了些雨水,她将桌面抹干净后,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眼光滑过前方唯一闭着的窗户扇,窗户扇有一边歪着,像是匆忙关上的一般。   她眼睛一转,移到正前方坐着的少年身上,少年穿着紫色衣袍,背脊懒懒地弯着。她的目光在窗户和少年之间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挑了挑眉,唇畔微微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第3章   颜迟解开衣衫外罩,卸下里衣,一层一层白绫显露出来。她将白绫轻轻扯下来,然后套上中衣,将自己扔在了床上。   床上柔软舒适,还隐隐散着清香。她盯着帐顶的锦织祥云,心里喟叹,不愧是蕲阳第一书院,连学舍的条件都那么好。   说起来她算是比较幸运的,可以一人一间房。因为前面的都已经安排好了,所以现在只单剩下她一个人。对她来说这样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这样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事儿。   她舒舒服服地在大床上滚了一遍,阖上眼睛准备睡觉时就听见似乎是有人在敲门。她慌忙从床上跳起来,披上厚厚的一层外套后又想起自己脸上已经洗掉的东西,连忙把外罩扯上来,盖住大半边脸后才去开门。   天已经黑尽了,外面点的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照在门前的少年身上。少年抱着一大坨东西,看着她,怯生生地说道:“我……我能和你一起睡么?”   颜迟弄不清楚状况,她蹙起眉心,问道:“你怎么……”   少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红了眼圈儿,抽了下鼻子,声音小小的,“我没地方睡。”   颜迟没有答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7元   少年见她这样,可怜巴巴地抹了抹泪,“我去找夫子。”   “进来吧。”颜迟让开路,让他进来。   少年抬头,眼睛一亮,结结巴巴道:“谢……谢你。”   颜迟没说什么。   少年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下来,然后有些拘谨地站在那儿。   颜迟看着他,说:“你为什么没地方睡?”   少年又抽了下鼻子,“原本是有的。”   “你原本和谁一间房?”   “江修玺。”   听到这个名字,颜迟神色微变。   “我今天搬进去,他不让我和他一间房。”少年扁扁嘴,声音委委屈屈的。   “你也是附课生?”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   颜迟沉吟半响。   “你叫什么?”   “赵小郭。”少年说完,有些踌躇地问她,“唔……你叫什么?”   “颜迟。”   “我以后可以住在这里么?”赵小郭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问完就垂下了头,绞着衣摆,脚尖有些不安地磨动着。   颜迟沉默半响,最后吐出了一口气,“嗯。”   她回到床边,看了看还立在那儿的赵小郭,有些为难地抵了抵太阳穴。想了半天后,她去了旁边,把长凳拼起来,然后抱起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把它们铺在了长凳上面。   “你睡床。”她说。   赵小郭惶恐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嫌弃我。”说着眼眶又红了,泪珠子都快要滚下来了。   颜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说:“你别多想,我只是不习惯与别人同睡一张床。”   没想到赵小郭听了这话,表情显得更伤心难过了,泪珠子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接着一颗滚落到地上,他抽抽噎噎的,“我知道了,你嫌弃我……我我还是去找夫子罢……”   颜迟从没见过这么脆弱这么爱哭的人。她额角抽搐着,望着仿佛要哭背过气去的少年,最终妥协般地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哭了,我不嫌弃你。”   赵小郭继续哭。   颜迟厌烦于这样的哭声,她直接走开。   赵小郭哭着哭着声音变小了,他偷偷瞄了瞄颜迟,瞥见颜迟将被子抱回了床上,然后对他说:“快过来睡吧。”   赵小郭打了个嗝,抬步走了过去。   颜迟在床中央横了一条枕头,说:“你睡一头,我睡一头。”   赵小郭擦干眼泪,轻轻地嗯了一声。   颜迟率先躺在了床上,过了半天还不见赵小郭有什么动作,她问道:“你不睡吗?”   赵小郭扭捏地脱下了衣服,窸窸窣窣地钻进了被窝里,然后把被子蒙过头顶,鼓起来像一个圆圆的球。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探出头,露出一双眼睛,瞅见她在看他后又嗖的一下缩了回去。   颜迟:……   她摇了摇头,探过去熄灭了床边的蜡烛。   第二天早上,颜迟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见少年卷成小小的一团,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他轻轻地呼吸着,睫毛还时不时地颤动一下。   昨晚上光线昏暗,她没怎么看清楚他的长相,现在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她凝视着他俊秀细致的眉眼,想起他那说哭就哭的娇气样子,无声地笑了出来。   没笑多久,她脸上的笑意就一寸一寸地敛了去。   赵小郭住进来了,她就得每天注意着点儿了。   她下了床,快速地洗漱一番后,躲到里间,在脸上抹上一层黑粉,画粗眉毛,将眼尾的痣涂掉。   弄好一切后,她穿上学子服,带上帽子,出来看见赵小郭还在睡。   “赵小郭。”她见时辰不早了,叫他起床。   赵小郭蹭了蹭背角,像小狗似的呜咽了一声,然后继续睡。   “赵小郭,快起来!”   赵小郭没有一点儿反应。   “夫子来了!”   前一秒还团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唰!”地一下蹿了起来。   少年头发散乱着,眼睛湿漉漉雾蒙蒙的,他紧张地大睁着眼睛,口里惊恐地低喃着,“夫子……”   颜迟被他这副呆瓜模样逗笑,“骗你的,你赶紧起来,时候不早了。”   赵小郭眼里恢复些许清明,他看着颜迟的笑容,挠了挠头,有些害羞地抓紧了被子。   “别磨蹭了。”   膳堂里人不多,颜迟打了饭后坐到了赵小郭对面。早上她没什么胃口,只打了碗白粥,拿了一个包子。   赵小郭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有些婴儿肥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仓鼠。他的动作极为缓慢,斯文秀气得跟个女孩儿一般。   吃着吃着她就感觉他停了下来,眼神不住地往旁边瞟,瞟完之后还扁起了嘴,一副忿忿的模样。   颜迟挑了挑眉,往旁边看了一下。   少年的手肘撑在餐桌上,手掌贴着面,歪着头打了个哈欠。他虚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给他摆弄饭菜的人,显然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阿福,弄好了没?”   “弄好了,小少爷,您吃,您吃。”   少年懒懒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后,眉间紧紧拢起来,如同纠缠着的麦芽糖,接着就扔下勺子,“拿走。”   “不好吃吗?小少爷这儿还有……”   颜迟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小郭,悠悠问道:“他就是江修玺?”   赵小郭点点头,而后又低着头闷闷地嗫嚅道:“他脾气可坏了。”   说完他又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紧绷着身子,“我娘说,不能在别人后面说坏话……”   颜迟笑了一笑,“你现在坐在他前面,所以这不算在别人后面说坏话。”   赵小郭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眸子里泛了泛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颜迟喝完粥,等了一会儿赵小郭。但见他还不慌不忙的,一点都不着急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巴里送东西,她说:“早课时间要到了。”   赵小郭闻言,把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塞到嘴里。白白嫩嫩的小脸顿时撑成了一个圆包包的肉团子。   “我吃好了。”他口齿不清地噎出这句话。   颜迟:“……你慢点儿。”   吃完饭后,他们把菜碟放到水槽那里,然后出了膳堂,直接去往学堂。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阳光照射在地上,像是给地面的青石路板上踱了一层暖光。从膳堂往到学堂的路不远,他们到了学堂时,里面差不多坐了大半的人。嗡嗡的吟诵充斥着整个学堂。   赵小郭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的最里边,而她的位置在最后一排的最后边。   她打开书卷,温习着昨日夫子教授的诗文。大约要翻页的时候,前面突然落座了一人。她不动声色地朝前面投过一撇。   然后眼风一拐,拐到了赵小郭那里。果然,赵小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前面的人,表情看起来很担心。   大约是发现她前面坐着的是江修玺,所以赵小郭才表现得很担忧。她心里不由地一暖,对着他颔颔首,表示自己没事。赵小郭扣下头,将脑袋埋在了蓝皮书里。   不多一会儿,腋下夹着书的夫子踱步进来了。夫子指示着他们翻到指定页数,大声诵读。   颜迟读了半页,忽然发现前面的江修玺转了过来,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子定定地打量着她。   她也默默地与他对视着。   他神情古怪,一双桃花眼困惑地眯着,旋即又转了回去。   她看着江修玺的后脑勺,沉思半响,突然,她似乎是明白了他转过来的原因。她收紧下颚,故意压了压嗓音,读书的声音变得粗噶了许多。   下午是武术课。   颜迟举着有些重的剑,跟着前面示范的武术先生,僵硬地比划着。空隙间她瞟了一眼赵小郭,看见他也很艰难似的挥动着剑,脸上出了一些细汗。他那个小身板,仿若马上就要栽在地上。   半刻钟之后,武术先生安排了两两一组,进行比武切磋。每个组分开,到演武场划了圈的地方进行比试。   颜迟把耳边碎发拨到后面去,向对面的赵小郭道:“开始吧。”   赵小郭双手握着剑,抹了抹汗,“嗯。”   “我们就随便比划比划。”她冲他眨眨眼。幸亏他们俩分到一组了,不然两个都是不会武的,指不定与别人切磋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可是没想到赵小郭听了这话,小脸却是严肃地皱了起来,“不行!要认真的!”   颜迟:“……行吧。”   击,挡,拨,撩。   颜迟一边应对着赵小郭缓慢笨拙的出招,一边回忆着方才先生教给他们的剑式。   就在她被赵小郭突然的一击弄得连连倒退时,她感觉后面有劲风擦过,后退的脚后跟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来不及收力,为了稳住身子,她急急抓住了一个东西。墨竹浅香瞬间扑进鼻子里,她抬眼看去。   少年背对着刺目的阳光,蹙着眉,额头累起两道浅痕。他俯视着她,脸上又露出了早上在讲堂里的那种古怪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忽然就探了过来。   眼看着他的手伸过来,她紧忙往后一退。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退开,他的动作停在半空中,目光定在她的左眼眼尾处,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我见过你。”   颜迟心里一慌,侧了侧头,左半边脸落在阴影里。她干干地笑了笑,“兄台怕是认错人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唇线紧抿着。   下一秒,颜迟来不及阻止,他的手又探了过来。   她只感觉颊边的肉被人一戳,陷了下去。凉凉的手指正好抵在她干笑出来的梨涡上面,然后还抠了抠,捻了捻。 第4章   颜迟的脑中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就在这转瞬之间,她一把握住了他还戳在她颊边的手指。   他神色一顿,接着就要抽开手,抽不动。因为被她紧紧攥着。   他皱眉,冷声道:“松开。”   她弯下唇角,眼角眉梢都渗进笑意,拇指贴合着他的食指指腹,紧密地摩挲着。   他怔愣住,似乎是被她这番举动弄得反应不过来。一层可见的红晕渐渐染上他的耳尖。   颜迟趁他愣着的空隙,暗暗加大力道揩拭着他的指腹。   “江……江兄?”身畔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没有了反应的人蓦地回了神,一下子甩开了她。颜迟险些被摔在地上,她踉跄着站稳住身体。   “哼!”江修玺冷哼一声,拂袖回到了自己比试的地方。   颜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垂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黑黄,方才应该擦干净了吧?   她感觉到衣袖被人扯了扯,眼一斜,瞧见赵小郭紧张地拽着她。   她挥了挥剑,笑道:“继续吧。”   下午课毕,颜迟回到寝舍就拿出茶碗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一口灌下去。赵小郭抱了衣服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问他,“你干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去浴堂,你不去么?”   “咳咳咳!”颜迟口里还没吞咽下去的茶突然呛住了喉管。她顺了顺气,“你先去吧。”   赵小郭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去。”   下午太阳烈得很,还上了那么久的武术课,出了许多汗,颜迟身上黏黏腻腻的,她也想去洗洗澡。只不过……她踯躅片刻,“我想等人少了再去,你先去吧,我歇一歇。”   不曾想赵小郭却是咧嘴一笑,“那我也等人少了再去。”   颜迟:……   赵小郭放下了衣服,去了案几那里习字,一边写着,一边还念念有声地低语着。   这小呆瓜还挺刻苦的。她一时来了兴致,悄悄走到他后面,伸长脖子看了看他写的字。   字体工整地如同刻印出来的一般,看得人赏心悦目。她有点讶异,没想到小呆瓜写的字还挺好看的。不过转念一想,他能考进嵩雎书院,本身也应该是极优秀的,字当然不会写得太差。只不过因为他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所以她也就不会想到他的字竟然会这么漂亮。   他发现了她,慌忙盖住纸页,“我写得不好……”   “不,你的字很漂亮。”   大约是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他,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你写吧,我不打扰你了。”看他的脸越涨越红,她回到了椅子上。   太阳快落山时,赵小郭放下笔,将笔搁在晾笔架上,一板一眼地整理好桌上的纸张书籍,然后又抱起了衣服,回头正要说“现在应该人少了”却发现颜迟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立马止住了声,犹豫着要不要喊醒颜迟。   “啪嗒!”颜迟的下巴磕在了桌面上,这一磕就把她给磕醒了。   她扶着被磕疼的下巴,望了一下门外,外面暮色沉沉笼罩,还有些没散尽的霞光。   她睡了这么久?   颜迟站起来,披在身上的外罩滑落到地上。她把外罩拾起来,伸了个懒腰,瞥见一旁盖着的两个碗。她四处看了看。赵小郭人呢?   正想着他,他就出现了。赵小郭见她醒了,指了指旁边的碗。   “给我的?”颜迟问。   “嗯。”   “谢谢你。”颜迟知道是因为自己睡着了,赵小郭才去给自己去端的饭。不然等到现在是没有饭吃的。她只能挨饿挨到明天早上。   她将扣着的碗盖打开,饭菜还冒着热气。   她吃了两口,注意到赵小郭一直注视着她。   “怎么?”   赵小郭抿了抿嘴角,“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   颜迟看了看碗里的菜,眸子里闪过了然。她用筷子轻轻点了点碗衔,“我很喜欢吃这些的,谢谢你,小郭,嗯……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可以的……唔……”赵小郭抓了抓脑袋,“那我可以叫你阿迟吗?”   颜迟点头。   吃完后,她说:“我们去浴堂吧。”   看见浴堂后,颜迟松了口气,还好这里的浴堂有独立的洗浴间。虽然中间只隔了块木板,但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多了。   看见赵小郭进去之后,她选了一个离他很远的浴间。   她关上门,拉上帘子,将洗浴要用的布巾放进木桶里。她先摘下假发,勾着脖子以免水蘸到脸,糊掉她脸上的东西。然后舀了一瓢水从头顶冲下来。头皮刺刺的,已经生出了小半截头发。   她估摸着再过半年,兴许就用不上假发了。她在假发上抹上香胰子,搓了一番。   洗完假发后,她脱下衣服,然后一并拿起晾在一边儿的干净衣服准备放到一处,以免等会儿洗浴时被沾湿,结果她刚把衣服搭在木板上就听见隔间的响动。她心里一惊,手上的衣服没拿稳,全都滑到隔间里去了。   她大骇,忙蹲下来,想从脚下的缝隙里去拿衣服。可是缝隙太窄了,根本就够不到。   还没等她站起来,就见一双脚出现在缝隙里,紧接着就听见浇水哗啦啦的声音。   “啪!”水溅到了她眼睛里,眼睛被刺地一疼。她唰地一下站立起来,摸索着布巾擦自己的眼睛。许是那溅到的水里参和了什么洗涤料品,眼睛又痒又疼,她用清水冲了好久,才缓过来。   等她缓过来,隔间里的人好像已经走了。她又蹲下来看,发现她的衣服不见了!她又惊又慌,应该是刚才那人误以为是自己的衣服,一笼统全都拿走了。   正在她惊慌之际,另一边似乎又来了人。她屏住呼吸,整个人都紧绷着,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仿佛在发颤。她现在除了一条小布巾外,没有任何可以遮掩身体的东西。   所以即使隔了一块木板,她也总有一种即将要被暴露的恐惧感。因而她不敢叫赵小郭来帮助她,只能等那人洗完离开后,她再喊赵小郭。   可是那人就好像是永远也洗不完一般,都洗了多久了,还没洗完,她估摸着约莫有半个时辰了吧?   她看着发凉的水,只盼着隔间里的人能快点洗完。   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她听见外面赵小郭在叫她,“阿迟,阿迟?”   她在答与不答之间挣扎着,不答他的话,他可能就离开了,答他的话,她就被暴露了。   最后,她粗着嗓子应了一声,“小郭,我衣服不小心全打湿了,你回去给我取一件来!”   “好的,阿迟你等着我,我很快的。”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外面,赵小郭离开浴堂了。   她仔细地听着旁边的声响,发觉旁边的人好像已经没了动静,终于洗完了?可是还没等到她松下一口气,隔壁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屈下腿,沿着缝隙看过去,发现里面的人倒在了地上,她敲了敲木板,“喂,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不会摔晕死过去了吧?她犹豫了一下,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迅速套上头发,把那人搭在这边的外罩裹上,开门去了那边。   她打开那边的门,拉开帘子,看见里面的人半趴在地上,应该是不小心踩滑了。   “醒醒!”她拍拍他。   少年呻吟一声,面向地板的头转过了来。   看清楚少年的面容时,她怔了一下,旋即对上少年悠悠转醒的眸子。他看见她,先是迷蒙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滚出去!”他厉声道,带着丝丝羞怒。   颜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少年骨架纤长,身上的皮肤白皙细腻地不像话,上面还有没干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晶莹闪亮,外面橙黄的烛光照射进来,像是在肌肤上抹了一层蜜。   她禁不住吞了吞口水。   “滚出去!” 第5章   “滚出去!”   他吼出来时,颜迟正盯着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她呆滞地怔愣着,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随后她像是终于意识过来,脸腾地一下烫了起来,她捂上眼睛,“对不起!对不起!”   “滚!”他再一次吼出来,声音尖利到破了音。   颜迟立即往后退了出去,慌忙拉上浴间的门。她的心一颤一颤的,刚才那副活色生香的画面又逼了上来,弄得她脸又烫又热。   里面的人大约站了起来,窸窸窣窣地在穿衣服。她猛然想起她身上的外衫是他的,连忙要跑回浴间脱给他时,恰好赵小郭取衣服归来。他瞧见从浴间里出来的颜迟,看了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发出疑问,“不是都打湿了吗?”   颜迟没作停顿,一把拿过衣服,甩上门,“谢了!”   她急急地把衣服脱下来放回去,然后套上自己的衣服。   她一出来,就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少年面色阴沉地狠狠地睨了她一眼,随后噔噔噔地大步离开了。   颜迟刮了刮鼻子,讪讪地想道:不就是被看光了吗?一个大男人,还怕被占到什么便宜不成!而且,她是姑娘家,按理来说被她看光了,也算不得被占了什么便宜了吧?   “他……江修玺……他为什么……”赵小郭微张着嘴,望着出口方向,眸子里盛满了诧异。   颜迟眼风一抬,拉了拉他,“走吧。”   窗外竹影婆娑,斑驳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窗台上,印出清瘦的痕迹。   颜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知道是谁误拿了她的衣服。学子服倒不要紧,反正书院发了两套,有备用的,最主要的是衣服里面包的有白绫!   她也不是可惜那白绫,只是怕那白绫会让人起了疑,生出些事端来。   “阿迟……”许是被她吵醒了,床那头的赵小郭嗡声唤着她。   “不好意思。”她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不动了。   现在想那些也没用,只等明日看有没有人问起这事儿再说吧。想定后,她便抑制住了胡思乱想,安心入眠。   颜迟一手咬着馒头,一边往学堂走。昨晚上睡得不太好,早上起来得晚了些。   她急急忙忙起来时,赵小郭却还酣睡着。她不禁觉得好笑,好像不管他睡多早,他总是睡不够一样。匆匆去膳堂拿东西吃时,她揶揄道:“要是我不叫你,你岂不是要一直睡过去。”   赵小郭呆呼呼地挠了挠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每日都起得很早的,现在也不知为什么……”他陷入了困惑之中,似乎很不理解这种反常的状况。   “也许是才来书院,有些不适应吧。”   赵小郭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颜迟倒是觉得他要是一直起的比她晚的话,也正合她意。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脸上的东西洗干净,要是第二天早晨他醒来不小心发现她脸上的异常,那可就不好办了。   他们俩刚走上最后一步阶梯,迎面就遇上了江修玺。江修玺脸色有点苍白,眼底下方沉了一片黑黑的阴影。甫一见到他们,一双桃花眼顿时尖锐地吊了起来,紧接着似刀片的眼光唰唰唰地飞了过来。   颜迟平静淡然地迎接着他的眼刀,然后把剩下的馒头吃掉,拍掉碎屑,从他身边侧行而过,进了学堂。   颜迟本来认真听着夫子讲课,可是听着听着眼皮子就开始打架。每当她要合上眼睛时,她就使劲儿掐自己一把。她把眼睛鼓圆睁大,一错不错地盯着领读的夫子。   可是渐渐地,夫子的身影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咚咚咚!”   颜迟被惊醒,她从困倦中清醒过来。一抬头就见夫子面色不愉地看着她,道:“出去,站半个时辰再回来。”   颜迟正要说话,见夫子走了两步,又敲了江修玺的书桌。   半趴在桌面上打瞌睡的江修玺立马醒了过来。   “你也一样,出去站半个时辰。”   江修玺一言不发地离开座位,出了学堂。   颜迟也赶紧跟着出了去。   颜迟靠着墙,揉了揉酸倦的眼睛。昨夜她辗转反侧,也不知何时才睡着。她心想着,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要是再在课堂上睡觉,恐怕夫子就不止罚站这么简单了。   她站得有些累了时,斜眼看向旁边隔得老远的江修玺。   少年背脊直挺,身姿颀长,紫色的学院服饰服帖地罩在身上,尽显清俊华贵之气。他微微侧着身,侧脸轮廓流畅俊秀,鬓边垂下一缕墨发。   昨日橙黄烛光下的少年躯体忽地闪现在面前。她如受大惊,急急晃了晃头,将那副画面甩了出去。   许是感应到了她的盯视,江修玺倏地转过脸,眯起眸子,目光冷冽如冰。   颜迟与他突然转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不仅没有被人抓住偷看别人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地回以他微微一笑。   江修玺面容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唇一抿,转过了头。   颜迟还是瞧着他,思忖了半天,慢慢地踱了过去。   “江兄。”   江修玺对于她突然的靠近,表现地异常厌恶,对于她的搭话,他也置若罔闻,没有理她。   颜迟也没在意他的冷脸,自顾自地说着:“昨夜情况太紧急,在下多有冒犯,还请江兄海涵。”   江修玺仍是不说话。   见他怎么也不理她,颜迟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了转,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她说:“江兄,不瞒你说,其实,在下自小眼睛就不大好,特别是在灯火昏暗的情况下,在下什么都看不清,所以昨日在下什么也没————。”   “闭嘴!”   颜迟被他压抑着的暴喝堵住了接下来的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在努力控制着什么,脖子上都绷出青筋了。   她暗地里轻微一声叹息,随即远离了他。   无事可做,干巴巴地站着时,即便是半个时辰也过得很非常缓慢且煎熬。她挪了挪站酸了的脚,无神地盯着地面。只是站着站着她就觉得有些晕了。   昨晚上没睡好又加上早饭只吃了个冷馒头,连水都来不及喝就来上课了,现在还被罚站了这么久,她身体发虚,有些眩晕。   幸好这时夫子出来说惩罚结束,让他们回去。她顿时松懈下来,如果再继续站下去她可能就撑不住了。   她抬了抬腿,双腿发软,步子迈得有点儿飘虚,还没走上几步就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地上跌了下去。她扑棱着要稳住自己时,却发现周围没什么可以撑住她的东西。   就在她以为会跟地面亲密接触时,不想腰际突然被人搂住,肩胛骨也被人钳住了。   她虚惊一场,吁了吁气,扬起笑容,“多谢江——”话还未说完便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她趔趄着平衡住身子,只听耳边少年冷哼,“别挡住本公子的道!”话音一落他就拂袖而去。   拂袖甩过的轻风还残留在颜迟脸上,吹地她帽子上垂下来的束带荡了几下。她“啧”了一声,还以为人家是好心帮了她一下,却原来只不过是人家嫌她挡住了他的道而已。   她扶正歪下来的帽子,整了整理仪容,随后走向学堂。   回到学堂她坐了一会儿,感觉没那么难受后,她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听课,再也不打瞌睡了。   越听越有精神时,她忽然心神不宁起来,她似乎忘了自己了一件事。她的衣服啊。她惴惴不安的,总怕会有人把白绫拿出来生事。   但是直到上午的课都上完了,也不见有人出来问谁丢了学子服。她暗地里松了松气的同时又感到很奇怪,那捡到她衣服的人为什么不拿出来啊?私藏下了么?那衣服也不值几个钱的。   算了,丢了便丢了,再去领取一套便是。这日课毕,她回到学舍,拿出钱包,数了数所剩无几的铜板。   她从寺里逃出来时,在外面的客栈住了几日,又去买置了装束,等等一系列的花销将自己在寺里攒的钱几乎全部花光了。   到了这里后,她没花过一分钱,现在钱袋子里的钱几乎就是她所有的家当了。她把铜板拿出来,放进口袋里,准备等下去领学子服。学子服本来不需要花钱的,但是如果是学子自己弄坏弄丢的,再要学子服,就必须拿钱去换了。   她挺肉疼的,本来就没钱,马上就又要身无分文了。她算了算时日,离书院发膏火钱(补贴)还远着呢!   也幸好书院里食宿不需要交任何费用,不然,她这还没上几天学呢就要被赶出去了。   她去夫子那里领了一套学子服过来,就说自己不小心划破了。夫子倒没说什么,只让她以后注意些爱惜着衣服。 第6章   吃饭上课睡觉,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日。   颜迟还是挺满意书院的作息生活的,不像她在聚山寺的那段时日,天还黑着,月亮都还没落下就要起来打坐,吟诵经文,打瞌睡还要受罚去挑水打扫。每日也只有两食,还素淡得很,没一点油沫星子,日子非常清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如今她到了这里,虽说读书也苦,但是膳食好啊,而且每日闲暇时间也多,最重要的是,一切也不需要她花费任何银两。与寺里相比起来,这里实在是好了太多。   寺里……说起寺里,她的眸光暗下去。那次匆忙逃了出来,也不知寺里怎么样了?   眼底蓦地浮现出一双猩红瘆人的眸子。颜迟打了个哆嗦,她到现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感。要被那什么王爷抓住了,她指不定会怎么死呢!   她捏紧了书卷,还是书院里安全,想必任谁也想不到,那个被全国通缉的小和尚此刻正在这里读书吧。   虽然说她原本进书院目的也不是为了能够有个藏身的好地方,但现在它俨然成了一个最好藏身的地方。至少,在她在这里读书的三年内是。至于三年后……她掀开阔袖,盯着那朵金莲,神思飘远。   三年后的事,三年之后她再想办法吧。   她合上书,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低着而酸痛的脖子。转眼就看见赵小郭捧着什么东西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赵小郭弯着眼睛,“阿迟,我娘来看我了!”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我娘给我带的奶糕,你偿偿。”他边说着边打开油纸包,看起来软糯软糯的奶白色糕点显露出来。   她拿起来一块,咬了一口。奶糕表面一层脆脆的,咬到里面却又软绵至极,仿佛马上就要在舌头上化掉,松软馨甜,却并不怎么腻。   再要吃一口时她对上了赵小郭期待的眼神。   “好吃。”她赞道。   赵小郭咧开笑意,浑身都洋溢着快乐,还有一股自豪,“我娘做的!”   颜迟:“你娘手艺真棒。”   赵小郭却像是比夸了他还高兴一般,重重地点头,“嗯!”   “噗嗤!”怎么这么可爱。颜迟禁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   午休过后,赵小郭半蹲着,在搓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她问。   赵小郭一双小嫩手都搓红了,他说,“衣服上有墨水。”   “怎么搞的?”   “不小心弄的。”   颜迟本想说你这么生疏别扭的动作,以前没自己洗过东西吧,视线却忽地定在了他搓洗的衣服上。   衣背上的墨水印星星点点地晕开成一小片一小片的。   她蹙眉,“不小心把墨水弄在了背上?”   赵小郭支吾了下,说:“唔……”   “小郭,你说实话,怎么回事?”   “他也不是故意的。”赵小郭抿着小嘴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她看着衣服上戳着的一点一点墨色,沉默半响,旋即看向赵小郭。赵小郭的眼睛清澈明莹,毫无杂质,像一汪干净的湖水,此时正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这怎么会不是故意的,明明一看就是有人恶意往他身上用毛笔杵的!   可这傻呼呼的小呆瓜还天真地相信别人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谁?”   他闷声道:“坐我后面的。”   颜迟默了默,努力回想了坐在他后面的人,“小郭,我们去找他。”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的。”   颜迟沉默片刻,似在犹豫着什么,最后,她说:“小郭,你被人欺负了。他要以后再这样对你,你就告诉我或者是告诉夫子。”   赵小郭看着她良久,然后耷拉着头,两只搓红的小手紧紧纠在一起,“我是不是特别笨……”连别人是不是在欺负他都分不清楚。   颜迟:“你不笨,是他坏。”你只是太纯善。   赵小郭没吭声。   颜迟生怕他又要掉珍珠,想了想,马上安抚道:“你很聪明的啊,你看,你都考入蕲阳第一书院呢了!很多人拼了命都考不进来呢!”   看见他塌陷下去的嘴角轻微抚平后她又说:“小郭,今天夫子布置的算学题你做完了么?”   对于她突然转变的话题,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嘴里却答出来了,“还没有。”   “我算了半日也没算出来,你去做一做,做好了教教我,怎么样?”   赵小郭慢吞吞地仰起脸。   “去吧,作为交换,我帮你洗这个。”她把盆子拿了过来。   “我自己可以洗————”   “去吧,等下上课夫子就要讲呢,嗳,快些去,快些去!”她推了他一把。   “好吧。”他脚步很快地去了书桌那里。   颜迟凝着他认真推算的小模样许久。   她正在拧干衣服时,突听赵小郭道:“阿迟,我做出来了。”   “真厉害,这么会儿时间就做出来了。”她不吝于对他的夸奖,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赵小郭因着她的话突然害起羞来,他把她拧干的衣服抢过来 “我去晾!”说完就急冲冲地跑出去了。   颜迟轻声笑了笑。   下午上课时,颜迟特地注意了赵小郭背后坐着的那人。是叫许有途吧,她大概记得。她时不时地注意着他,怕他又暗地里欺负赵小郭。   果然一个转眼就又被她瞅见了。徐有途先是打了打呵欠,接着像是有些无聊般,漫不经心地敲着笔杆,然后他脸上升起了莫名的笑容。他上半身往前靠,毛笔往前伸。   “夫子!”颜迟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这道喊声太响亮,穿透性也极强,似乎把整个讲堂都震了一震。   夫子从震慑中回过神来,皱起两道浓眉,“这位学子有什么事么?”   颜迟眼角余光偷偷扫了一下徐有途,见他被她突然的声音打断后丢下了长笔,不再继续手下的动作后,她才放下心来。她看着夫子,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夫子讲的东西,而后道:“回夫子,方才夫子提的那道题学生已经有了答案。”   夫子闻言,微微缓和了神色,他轻敲了一下案板,示意颜迟解答。   颜迟暗暗垂眼瞄了下书中的题目。   题曰:今有善行者一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   她的大脑飞速地远转着,过了半响,她答道:“回夫子,是二百五十步。”   夫子听了她的答案后,眉头舒展开,“你且说一下如何得到这个结果的。”   颜迟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置善行者一百步,减不善行者六十步,余四十步为法。以善行者之一百步乘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为实,实如法得一步……是以,最后的结果为二百五十步。”   夫子满意地摸着胡须,抬手让她坐下。   她捏了把虚汗,随即又听见夫子说还剩半刻钟做课试。她赶紧提笔蘸墨,铺开白纸,凝神细听夫子出题。   空隙间她还瞅了瞅徐有途,见他老老实实准备听题时,她才放下心来。   ————   算学课结束后,徐有途伸了伸懒腰,他出了学堂,还没走几步便人堵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拦住他的那个人,粗黑的脸,过于纤小的身材,目光凌厉地逼视着他。   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此人为何堵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他皱着眉问道。   “请兄台以后注意些行为,不要再随意往别人背上乱划东西。”此人全身都散发着凌厉的气势,只是那有些肉嘟嘟的脸颊使那份凌厉削弱了几分。   徐有途起先还想问他哪里往他身上乱划东西了,旋即就想起了坐他前面的那个好欺负的小傻子,他了然般地嗤笑道:“关你何事!”   此人道:“只希望兄台以后能注意些,不然在德业簿上留下“欺辱同窗”这四个字可就不太好了,兄台你说是吗?”   闻言徐有途一个慌神,难道此人要告诉山长不成?只不过一瞬他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平日里就是个横行惯了的,只需他亮出家世,威胁威胁,此人肯定就不敢惹他了。   他抬高下巴,轻蔑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告诉你,我爹是徐福记!”   哪知此人听了他爹的名号竟没有一丝波动,不露一点惊慌,反倒微微勾起了唇,颊边浮现出两个圆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动着他看不懂的光彩,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无论你爹是谁,捉弄别人都是不可以的,在下言尽于此,请兄台回去好生想想罢。”   这一刻,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他甚至能听见头顶竹叶微微浮动的细细声响。他直愣愣地看着此人的脸,只觉得有一丝异样在心头蔓延。直到此人转身离开了,他才缓回神。   “呸!”一缓过神他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刚才竟然被一个长得瘦不拉几还娘们兮兮的小子给镇住了!   他胸里憋着口气,就要穿过竹林时,忽地瞧见斜对面站了一人,他脸色迅速变化,收敛起怒气,讨好地向那人打了个招呼,“江兄。”   江修玺长身玉立地站在竹影里,微风卷动他的衣袍,也不知在哪儿站多久了。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一直凝视着一个方向,精致的眉骨紧拧着,仿若岫岚微动。   徐有途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悻悻地弹了弹衣摆。心底却是恨恨地想道:若不是因着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能这么傲吗你!看你那欠抽的模样,呸呸呸!   ————   “阿迟,你去哪儿了?”赵小郭还乖乖坐在学堂里等颜迟。   颜迟抱起书卷,笑眯眯道:“嗯,办了件小事。” 第7章   晨间空气新凉,日光暖黄,束束倾落在开满白莲的莲池里。   池中白莲盛开,莲瓣清娆,晨间日光散在莲瓣上的露珠上,折射着莹润亮妍的光。莲叶湛绿,映衬着素雅的白莲,清新淡雅至极。池水清澈,隐约看得见有鱼儿在里面游梭。   莲池四周玉石堆岸,杨柳垂丝,莲香沁鼻。   紧挨着莲池不远处的亭子里,众位学子们围坐在亭边,悉心听着亭中央的山长讲席。   每旬一日、八日,山长例行讲席。   颜迟一边听着山长的讲话,一边时不时地誊写着笔记。   山长乃当代文学大士,讲席的知识深奥难懂,且有些晦涩。她马不停蹄地蘸墨誊写,唯恐漏掉了半个字。   讲完深奥晦涩的经略之后,山长复又开始讲史。   历史要比经略轻松易懂,且有趣得多。颜迟端正坐姿,集中心神听着山长讲蕲阳简略史。   她知道蕲阳历来是中原大国,却不知道它有多么强盛,以致于盛世不衰八百余年之久。   当初她跟着大师兄下过几次山,稍稍领略了几番皇城中的市井繁荣景象,却也只窥探到其堪堪一角,如今听山长讲到蕲阳现世的辉煌时,也不免喟叹,蕲阳几乎在各个方面上都非常强盛,没有一块短板。能生在这盛世之中,也算是种福气。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时,山长突然一转,讲起了当朝情况。   她微微顿了一顿。   摄政王爷……   男人冷峻的面孔闪过脑海里。她心里颤了一记,旋即马上按住心口,镇定下去。   山长像是顾忌着什么,只浅淡地提了几句当朝政况便不再多谈。   日头越来越高时,山长讲话完毕,随即要求众位学子自行讨论一番。   颜迟收了笔墨,周围学子声音或大或小或促或缓地纷纷讨论起来。   她无心讨论,也没什么见解,她看了一眼盘坐在她身畔的赵小郭,发现他还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东西。   她凑过去看了看。   “你全记下来了?”她瞧见那一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问道。   赵小郭收好尾,放下笔,不好意思地道:“我娘说,夫子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一一记下来,我记性不太好,就全记在纸上,以后就不会忘记了。”   颜迟默了默,浅笑道:“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蠢物。”   忽地,她听见一声冷嗤。她抬眼,瞥见江修玺冰冷而厌恶地觑着赵小郭。与她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后,他抱着胳膊,冷冷地收回了视线。   她眉心微扬,江修玺怎么看起来这么讨厌赵小郭?照理说,小郭也没得罪过他,他为什么会如此不喜他,以致于第一次见面就把赵小郭赶出了学舍?   “小郭,当初江修玺为什么不让你跟他一间房?”颜迟低声问道。   赵小郭没想到颜迟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垂下下巴,闷声道:“我也不知道。”   颜迟动了动嘴唇,本来还想问是不是你以前哪里得罪过江修玺,但见他这副郁郁的模样,就没再问下去。其实她大概也能猜到,像江修玺这种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娇生惯养又乖张霸道,不喜欢与别人住一间房就把别人赶出去,自己霸占整间房。完全地理直气壮,哪里会讲半分道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像江修玺这样品行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竟然是以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入书院的。她不由地轻轻摇头,这让她实在是很意外。   学子讨论结束后,山长随意抽了几个学子问了问问题,探讨了一番,随后便结束讲席。   众位学子纷纷散开。   颜迟将纸笔放进小盒子里,从地上起来。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等着赵小郭。赵小郭坐在地上,先将墨迹还没有干的纸页一张一张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嘴前吹了一吹,然后叠在一起,夹到一旁。   颜迟看他速度缓慢,她也弯下来,帮他吹干。   可是还没等到她拿到纸,就有人突然推了赵小郭一把,赵小郭往旁边一踉跄,这时正好有一阵风吹过来,赵小郭手里的纸页没抓住,被风一吹,飘到莲池里去了。   赵小郭大惊,忙爬起来冲向莲池。他看着飘在水面上的笔记,心一横,就要跳下去,身后颜迟及时拉住了他。   “你会水吗!”颜迟逮住他,厉声喝道。   赵小郭摇头。   颜迟无奈地叹了叹气,“不会水你往池里面跳什么?”送命么?   “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现在还是春季,池子里面的水有些冷,跳进去浸一浸凉水,铁定会沾染上风寒。   “可是,我的笔记……”赵小郭腮帮一瘪,眼圈儿红了起来。   “不要紧,我记了的,你可以看一下我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他扯离莲池边。   亭子那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颜迟径直走向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坏笑的徐有途。   “你为什么推赵小郭!”她指着徐有途大骂。   徐有途鼻子哼了哼,说:“诶你可别诬陷我!我什么时候推他了!”   看他那一副无赖的样子,颜迟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   “我亲眼看见的!”   徐有途轻蔑道:“你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啊?你谁啊你!我看你跟赵小郭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陷害我是吧?”说完他又转向几个还没离开的学子,“大家伙来说说,谁看见我推赵小郭了?”   没人应答。   这时候,还未离开的山长走了过来,严肃道:“怎么回事?”   颜迟向山长施了个礼,然后说:“山长,徐有途方才故意推赵小郭,害得赵小郭做的笔记掉进了莲池里。”   徐有途一见山长来了,马上换了副模样,“山长,冤枉啊,学生怎会做那样的事!您断不可听信他的胡言乱语啊!”   山长沉吟半响,看向徐有途身旁的人,指着颜迟,道:“他说的可是实话?”   颜迟这才注意到站在徐有途旁边的江修玺。她目光殷切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出实话。   “江兄,你可得证明证明我的清白!徐有途扯了扯江修玺的衣袖,神情有些紧张。   江修玺沉默着,他的目光觑过赵小郭,幽深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而后唇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颜迟觉得不妙。   果然。   “山长,适才学生同徐有途一道走,未见他故意去推过什么人。”   “你!”颜迟没想到江修玺竟然是这种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还要说话时,只见江修玺突地转向了她,道:“你曾说过你眼睛不大好,想必刚才约莫是看错了吧。”   颜迟被他的话堵地一口气差点儿没噎出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起她之前瞎掰的慌话来。她握着赵小郭的手,呼吸急促,她现在真是被自己挖的坑给害了!   “山长,学生平白无故遭受如此诬陷,您可得为学生做做主啊!”   “山长,不是的,他明明就————”   “够了。”山长打断她。   “你可知同窗之间应和睦相处,相互协助?”   颜迟静了一静,回道:“学生知道。””   “既然懂得此番道理,为何还会作出诬陷同窗之事来?”   赵小郭急道:“夫子……”   “行了,你同他午时不许用饭,午时过后去打扫膳堂。”   颜迟闭了嘴,知道多说无用。   她凉凉地看了一眼掩饰不住得意的徐有途,然后将目光滑过去,落在江修玺身上。不过半瞬又移开。   她握住赵小郭的手,“我们走。”   他们俩走后不久,徐有途笑眯眯地对江修玺道:“江兄,刚才多谢了!”   江修玺俊脸微沉,漆黑的眸光深沉下去,他睨着徐有途,一语不发。   “江……哎哟!”   徐有途被江修玺一脚踹倒在地。他的腿骨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疼地皱起五官,“江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修玺俯视着他,眉眼森冷,“本公子生平最厌恶暗地里做小动作的人!”话音一落他就转身走开了。   徐有途歪摊在地上,直叫着疼。这个江江修玺明明刚才还帮了他,怎么现在又这么对他!真是喜怒无常!   ————   “阿迟,是我连累你了。”   赵小郭特别愧疚地绞着手指头。   颜迟:“不是你的错。”   颜迟让赵小郭不要觉得愧疚,只说这一切都是徐有途那个小人的错。赵小郭一直耷拉着脑袋,心情很差的样子。颜迟摸了摸他的头。   差不多接近午食时,颜迟正好将夫子布置的作业做完,她打开书本,预备温习温习学过的知识。一刻钟过去后,她的肚子里蹿升起一股饥饿感,她按了按肚子。   还得再熬半个时辰。   长案另一边,赵小郭正在背书,背着背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立即搁下书,去了卧室,然后又跑了出来。   “阿迟!”   “怎么?”颜迟合上书,回头问道。   “我娘给我的奶糕,都给你,你填填肚子。”赵小郭献宝似的将油纸包递给她。   颜迟:“我不是很饿,你吃吧。”   赵小郭固执地摇脑袋,“你吃。”   颜迟展颜一笑,“我吃一半,你吃一半怎么样?再多我就吃不下去了。”   赵小郭还要摇头,颜迟立马截住他,道:“快些吃,等会儿去打扫膳堂呢!”说着她拿出了几块奶糕,吃了起来。   赵小郭最终妥协。   三两下把奶糕吃完后,颜迟喝了一杯茶,擦了擦嘴。饥饿感被吃下去的奶糕压下去了。   待到赵小郭吃完后,再等了一会儿,他们一齐去了膳堂。   这个时候,按理说膳堂应该没有人用饭了。可是他们一进去,远远就看见了坐在里头翘着二郎腿的徐有途。   颜迟眉峰一蹙,徐有途肯定是专门来这里等他们的,她心知徐有途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哟,来了啊。”   徐有途见他们俩提着水桶进来后,晃了晃筷子。   颜迟直接无视徐有途,她对赵小郭说:“我扫这边。”   赵小郭点头,去了另一边。   徐有途被彻底无视,他呼呼呼地喘出粗气,一双又小又细的吊角眼里划过一抹精光。   他单手挑起汤碗,伸长脖子看了看颜迟,斜起嘴笑起来。接着他假装手滑,将汤碗摔在地上,同时大声惊呼出来,“哎哟,天哪!”那模样做的能有多浮夸就有多浮夸。   瓷碗碎裂在地面,黏糊的汤汁全沾在了地板上,一坨一坨的,看着怪恶心的。   颜迟拧着眉,看着地上的状况。   “抱歉啊,等下可得麻烦你们好好打扫干净哪!”他口里道着歉意,可那表情觉没有丝毫歉意,完全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唉,我也不知怎么的,怎么就手滑了呢!”他尾调托得极为悠长。   颜迟转回身,拿背对着徐有途,继续无视他。   徐有途见颜迟无动于衷,没有得到他想要效果,小眼珠子转了一转。他把菜盘里所有的菜都倒在一起,搅和一番,把它们都搅烂之后,用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来,用力倒在地上。   倒一勺,他就惊叫一下。   颜迟咬着牙,狠狠地瞪着无耻至极的徐有途。   “你干什么!”   他耸了一耸肩,当做没听见的,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反而愈发过分了。他折腾完菜不说,又开始搅和着碗里的白饭了。   颜迟登时跑了过去,“徐有途,你有完没完!”   徐有途哼笑着,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他趾高气昂地抬起碗,当着她的面,说:“没完!”说完就将碗扣到了地上!   “哗啦!”   颜迟气得七窍生烟,她还没说话就被徐有途抢了先,“记住一定要好好打扫干净哦。”   “不许欺负阿迟!”赵小郭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跑了过来。他张开胳膊,挡在她面前。   颜迟扒开赵小郭,刚要开口就见徐有途换了一副惋惜心痛的神色,“唉,我这才打的饭还没吃上两口呢,我知道你因上午之事对我记恨在心,但你也不该打翻我的菜盘呐,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些粮食!”   被突然反咬了一口的颜迟愣了一愣,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斜眼一看,原来身后竟然站了山长!怪不得徐有途突然就换了副模样呢!   她被他的无耻卑劣给气笑了。她真想对此刻的徐有途说一句:你还上什么学啊,你应当去做那台上的戏子,你这功力那可真是了不得啊!   她收敛了情绪,转身对山长作揖。山长应该是来检查他们打扫膳堂的情况的。   “山长,是他自己把饭菜倒在地上的。”赵小郭大声道。   “学生怎么会故意这么做呢!山长,您不要听信他们,学生还没用饭,还饿着呢,又怎么会故意糟蹋它!定是他们因为上午那事怀恨在心,他们用不了饭,也让学生用不了饭呐!”   山长捏着长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似乎是在斟酌,过了半天,山长终于开口,“晚食继续打扫。”后又加了一句,“晚食时先去给其他人打饭。”   “山长,不是这样的……”赵小郭急了。   颜迟拽住赵小郭,平顺地对山长道:“是,山长。”   山长背着手离开了。   山长一走,徐有途马上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身体起来,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就劳烦你们打扫打扫了!”说完就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阿迟……”   赵小郭仿佛要哭出来了,“他是坏人,他是坏人……为什么不让我说啊……”   颜迟深呼吸一口气,“先前山长就认定我们说谎诬赖徐有途,方才徐有途又演了那么一出戏,山长本身对我们印象就不好,我们再多说,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没有人能证明是徐有途他自己倒的这些饭菜。再多说的话,山长也会觉得我们在狡辩,这样只会让山长更加偏向于他。”   赵小郭委屈地瘪瘪嘴,“可是我们明明就没有做那样的事……”   颜迟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的,我们快些打扫吧。”   “嗯。”赵小郭乖乖地蹲下来,要将瓷碗碎片捡起来。   “小心一点!”颜迟道,“不用捡起来,一起扫进铲子里便是。”   她拿了扫把和铲子,弯腰开始扫地板上的脏东西。   颜迟看着扫帚上黏稠的混合物,眸光暗了下去。 第8章   膳堂里人虽多,但是却非常安静,餐桌上的学子们基本上是在默默地用饭,只有少数几人低声交谈着。   食物的各种香味萦绕在颜迟周围,她舔了舔嘴唇,掩住了咕咕叫的肚子。   “一份酥姜小鱼。”   面前出现了一个餐盘。   颜迟拿起大勺,舀上一瓢,放到餐盘里。她能感受到对面的人略微好奇的目光。她已经习惯了。方才许多来膳堂用饭的学子都曾以这种目光打量过她。   她也没在意,面无表情地给人家打饭。遇见实在是好奇地忍不住问她为何在这里打饭的学子时,她就说做错了事,被山长罚来这里给他们打饭。问她的人听了答案之后,同情的有之,轻蔑的有之,幸灾乐祸的有之,暗地里耻笑的有之。   她一概置之不理,反正也不认识,别人怎么看她,也妨碍不到她。只是赵小郭有点窘迫和局促。他应该是觉得被山长罚打饭,还让这么多同窗知晓了,很是羞耻。   她侧脸看了看赵小郭,赵小郭微微踮起脚尖,给外面的人打饭,光洁的额头上隐隐出了些汗。   她一惊,忙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额头,额间没有湿腻。她放下心来。说起来,她敷面的“黑泥”快用完了。当初她没什么钱,只能买些劣质的“黑泥”,因为不能防水,所以每次她出汗时都会担惊受怕一番。   她想着等书院发膏火钱了,她得去铺子里买高档些的且能够防水化的“黑泥”。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快点儿!”   熟悉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来来,同时一个餐盘“啪”地一声扔到了她面前。   颜迟抬睫,一看到对面的人她就垮下了脸。   “唉,你快点儿啊,本少爷肚子饿坏了你来担待吗?”徐有途抱着双臂,斜站着,右腿还直抖抖个不停。   颜迟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徐有途晚食时又会来找她麻烦。   她心平气和地道:“你要什么,再说一遍。”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快些!”   颜迟按照他指的菜给他打上了餐盘。   “哎哎哎,我可没说要这个啊,你怎么给我乱打菜呢!”   颜迟:“你刚才指的这个。”   “我什么时候指这个菜了?我要的是那个!会不会打菜啊你!还是说,你的眼睛确实不好,瞎得很呐!”   “徐有途,你偏要生事,是吗?”颜迟磨着牙。   “啧啧啧,我可没生什么事,是你自己打错了菜,我还不能说你几句了?”徐有途的腿抖动摇晃地更厉害了。   颜迟垂在一侧的手碰了碰小布袋子,下一刻,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小脸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她悄悄打开小布袋,指尖往里面沾了沾。   “还要什么?”她温柔道。   徐有途被颜迟突然转变的态度给整懵了,他哼哼几声,随手指了一个菜。   颜迟给他舀了一小瓢,然后亲手端上餐盘,递给他,语气温柔,“还需要什么吗?”   徐有途愣愣地将餐盘接了过来,半天不动作。   “麻烦你快点儿,后头还有人要打饭吃呢!”他接过餐盘后,颜迟立即不复前刻的温柔,冷声道。   “哼!”徐有途冷哼着走开了。   颜迟看他走远后,拿起抹布在指尖上捻了捻。   给学子们打完饭后,她和赵小郭还得等膳堂里所有人用完饭才能打扫膳堂。这段期间很难熬。眼前就是香喷喷的食物,但是他们却不能吃,实在是煎熬。   她和赵小郭寻了个空处坐下来。随着太阳的西垂,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颜迟手撑着脑袋准备眯一会儿时,就见徐有途端着个盘子大喇喇地坐到了对面。   颜迟皱眉。   “吧唧!吧唧!吧唧!”   他咀嚼东西的声响非常大,就像是故意地那般。每每吃一口还长“嗯”一声,就像有多么美味一样。   “兄台,你能否小声一些。”终于旁边有人受不住他这吧唧吧唧声,出言道。   “关你屁事啊!”徐有途斜目,刺回去。   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远离了这边餐桌。   颜迟默默地看着吃得越来越有劲,吧唧声越来越大的徐有途,心想:我之前只不过是劝告他不要捉弄赵小郭而已,他怎么就这么记仇?心眼儿小到这种地步,她也是头一次见了。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徐有途吼道。他嘴里还嚼着东西,吐出了几颗米粒差点粘到了她身上,幸好她退得快。   她有些恶心地看着桌面上的饭粒,想到等会儿还是得要他们把桌子清理干净,她心里憋着的一口恶气就冲了上来,她转头对赵小郭道:“小郭,我前些日子在书中看到一句话,说是:食非不足,啮骨有声,如同牲畜一般,失饮食之礼也。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你觉得呢?”   “你说谁如同牲畜呢!”徐有途一听这话,整个人都炸开了,他摔下碗筷,怒气冲冲地指着颜迟。   颜迟淡淡地觑着徐有途,“你这么急作什么?又没有说你是牲畜!”颜迟在“牲畜”两个字上特地加重音量。   徐有途站起来,话还没说出口却是突然一顿,脸一下子憋得爆红,捂着肚子急冲冲地就甩袖跑出去了。   颜迟挑了一挑眉,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膝盖。   赵小郭:“他怎么了?”   颜迟看着徐有途留下的餐盘,道:“亏心事儿做多了,报应来了。”   ————   颜迟和赵小郭打扫完膳堂时,天已擦黑了。他们整理好一切,关上膳堂大门,往学舍走。   “阿迟,你下午去医舍干什么?”路上,赵小郭突然问道。   颜迟想了一想,道:“身体有些不舒服,去医舍看了看。”   赵小郭闻言,登时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   颜迟笑道:“没什么的,就是觉得头有些晕,大夫让我晚上少看点儿书,早些入睡。”   “这样的啊……”赵小郭放了心。   “嗯。”   “那————”赵小郭还要说什么,却忽然停了下来,咬着唇看着前方。   颜迟疑惑,抬起头。   江修玺一身白色斜领箭袖长袍,领子边缘处有金属链条,绣有如意纹的腰带敝膝,手里握着镀金翎羽箭。他大概是才练箭回来,看见他们时,神色冷淡。   颜迟感受到身旁赵小郭不安的情绪,她握了握他的手,安抚着他。   江修玺视线下滑,落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冷冷一嗤。   颜迟拉着赵小郭掠过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深吸了几口气,转过身。   “江修玺。”这是她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   江修玺拇指摩挲着挂在身上的箭囊,看也没看她。   颜迟微微出神地看着他,然后眨了眨眼,道:“我为之前的事情向你道歉。”   江修玺懒懒地掀起眼帘,似有一抹讶异飞过眼底,转瞬又恢复了冷淡。   颜迟没再说什么,拉着赵小郭离开了。   江修玺伫立在原地,黑沉不见的桃花眼里划过什么东西,他停下摩挲着箭囊的拇指,垂下眼睫,盖住眼里的情绪。   ————   “你要问什么就问。”颜迟对欲言又止的赵小郭说道。   赵小郭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疑,张嘴又闭嘴,反反复复了好多次。   颜迟见他这样,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说:“你是要问我和江修玺的事儿?”   赵小郭没想到她会猜到,他怔了怔,然后“嗯”了一声。   “就是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赵小郭低垂着头,半响不语。   颜迟有些奇怪,正想问他,就隐约听见他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   赵小郭突地仰起脸,说:“没什么,阿迟,咱们快回去吧。”   这一刹那间,颜迟心里忽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很怪异,她好像漏掉了什么东西,却又抓不住线索。   她掩去那种莫名的感觉,只当自己多想了。   第二日,颜迟早早地就把赵小郭叫醒,去膳堂吃早饭。   颜迟要了整整两大碗白粥还有馒头包子,昨日几近一天没吃饭,今天一大早就被肚子里的叫声给弄醒了。她吃饱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赵小郭也吃得不少,应该也是饿坏了。   吃完饭后,还有好一会儿时间才上早课,颜揉了揉撑得涨涨的肚子,说:“我们先不去学堂,出去走走,消会儿食。”   赵小郭嘴里包着东西,点头表示好。   一路上,颜迟看见有在树下低声朗读的学子,有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椅上看书的学子,还有绑着裤脚练剑的学子。她不禁感叹,书院里的同窗们真是勤奋刻苦啊。   她的脚步放轻,唯恐打扰到他们。   等他们消完食,慢慢踱步行至学堂时,上早课也还有一些时间。   颜迟翻开书,看了一遍后,合上书,拿出纸笔,将刚刚记下的东西一一默写出来。   夫子今日要抽查这一段文章,若不会背,不会写的,要将整段文章誊抄一百遍交与他。颜迟昨日略略过了几遍,睡觉时又背了一遍,方才又注意了生僻文字,很顺畅地一遍默写了出来。她放下笔,一个字一个字对照检查起来。   才检查看到一半时,夫子推门进来了。   夫子上了半堂课后,突然先巡视了整个学堂,然后问道:“徐有途去哪儿了?”   学堂里议论纷纷起来。这可是今年开学以来头一次有学子旷课。书院里的学子通常是不敢不来上课的。因为,一旦不来上课超过三次,不仅会罚掉三个月的膏火钱,还会把这种恶劣的行为记在德业簿上。膏火钱倒无所谓,只是那德业簿上的记录关系到以后的科举考试,所以一般学子都是不敢旷课的。   那徐有途也真是大胆,竟然不来上课!   “谁同他一间房?”夫子又问了。   “夫子,学生和他一间房。”坐在前排的一个学子举起手。   “你可知徐有途干什么去了?”   “夫子,徐有途约莫还在————”他还没说完,就只听见门被一推,有人进来了。   “夫子。”徐有途捂着肚子进来了。   夫子严肃道:“为何现在才来?”   徐有途哭丧着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夫子,学生吃坏了东西,现在肚子才好受些,学生请求夫子的原谅。”   夫子打量了他一下,看他这样子也不像说谎,就说:“下次饮食注意些,去吧。”   徐有途连忙来到自己的座位。   颜迟颦着眉,她昨日在菜里也只稍稍放了一点药,药效这么大的吗?昨日大夫说这通便的药只需放一点点就行了,她也只放了一点点,没想到到了今天早晨,他还是这么副虚脱的样子。   她心里升起了一丝愧疚。不过马上这丝愧疚就消失了。她愧疚个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他徐有途先招惹她和赵小郭的。   她不再想这些,专心地听夫子讲课。   课毕之际,夫子宣布了一则消息,明日全体学子去郊外游春。夫子一说完,课堂里就明显响起压抑不住的惊讶和喜悦之声。   想来,书院里的学子们整日紧张地学习,也出不得书院,每月也只有两日假期,如今可以去外面游春,绕是再爱学习的学子,也不得不激动一番。   颜迟也有那么些愉悦,在书院里待久了,她也想出去走一走,欣赏欣赏春景。   …………   皇城郊外的聚山山腰上栽满了桃树,粉白的花海漫山遍野都是。微风一拂过,或浅粉或深粉的花朵如同画卷般展开。   一身浅青色长衫的颜迟站在聚山脚下,仰头,看着山上的桃花盛景,心底不禁感叹。她上次匆匆从山上逃下来时,山上的桃花只开了一半,现在已经完全绽放了。   她没想到,夫子说的郊外游春,竟是在这聚山脚下。   她凝神看了半响,忽然发现身边的赵小郭不见了,她四处寻了寻,只看见其他学子三三两两围成一圈或是谈论或是欣赏着景物。   她找到赵小郭时,看见他撅着屁股趴在溪水边看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赵小郭手往明澈的溪水里一捞,咧开笑容,道:“阿迟,你看。”   他的掌心中落了一朵粉色的桃花。   颜迟这才将目光投放在溪水里。   清澈澄净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片片粉白的花瓣。   颜迟把他掌心带着水的桃花拈起来,碰了碰娇艳欲滴的花瓣,笑道:“山上吹下来的桃花,你喜欢桃花么?”   赵小郭用力地点了点头,笑意在白嫩的小脸上漾开。   颜迟敛目思索片刻,将花放回他掌心,说:“你先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   颜迟没有回答,只让他在这儿等着。   赵小郭点点头。   颜迟沿着小道去往半山腰,这里的小道她与大师兄下山时走过几次,很是熟悉。所以不到半会儿钟她就到了山腰上。   她一眼望过去,山腰里的一大片空地上全是桃树。她吸了吸气,只觉花朵清香瞬间进入肺腑,侵入骨髓,整个人都舒畅至极。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张开手臂,沐浴着桃林里的馨凉空气。   “啊……哦……呃呃……啊……”   突然,她隐隐听见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和低喘。她皱了皱眉,寻着声源看过去。   斜对面不远处的桃树底下,身体交缠的男女身上落满了桃瓣,女子躺在地上,雪白的腿轻轻颤动着。   颜迟如同被炸雷劈住,愣在原地,动弹不了半分。   “哦……官人……你轻些……轻些……啊!”   女子突然高昂地尖叫起来。   颜迟被这声音震醒。她慌忙往后退,却被后方的石头被绊了一下。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后踉跄,不想后面是个草坡,她脚下一踩空,整个身子往后一跌,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翻滚之间,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她的脸颊,刮得生疼。她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她只感觉她被摔得全身骨头都要碎了。她一时呼吸不上来,感觉要死了般。   “有刺客!”一声厉吼伴随着急促的马叫声在头顶响起来。   颜迟耳膜一震,然后脖间一凉。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脖子上架着的刀,她惊颤住。随即头顶上逼下来的熟悉的压迫感迫使她慢慢抬起了头。   头顶的黑马弯下头,粗喘着气。坐在马背上的那人,一袭黑衣华袍,墨发高高束起,玉冠中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他俯视着她,眉眼冷峻,目光沉敛。   对上男人眼眸的那一刻,颜迟的瞳孔骤然紧缩,被摔得昏昏沉沉的大脑立刻清醒了过来。 第9章   记忆中的冷戾面容与马背上男人的面孔一瞬间重合起来。   明明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颜迟却感觉有一阵凛冽的寒风穿透过来,背脊凉得宛如浸在寒冬冰冷的水中。她脚掌头皮发麻,手心渐渐淌出冷汗,趴在地上的身体像像筛糠似的颤抖着。   黑袍男人锐利森冷的眸光紧紧逼视着她。她飞快地扣下脸。   脖颈上架着的刀仿佛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她强制压住心里蔓延的恐惧与害怕,极力保持住面上的镇静。   “你是何人!”拿刀的蓝衣男子立在她身侧,声音阴狠。   “我……我不是刺客。”她极为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蓝衣男子沉默着打量了她片刻后,屈下一条腿,手伸过来捏了一下她的肩和她的胳膊。   颜迟整个人往后一缩。   “别动!”他厉声命令道,银刀往她脖子上送了送。   颜迟立马吓得不敢往后缩了。她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敢再有半点儿动作。   他看她老老实实地不动了,便“哗!”地一声收了刀,向马背上的黑袍男子恭敬道:“王爷,此人不会武功。”话音一落,刀身就离开了她。   脖子上的重量猝然消失,颜迟平复了一下呼吸,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再睁开。   身侧那人应该在等他黑袍男子的示话。颜迟也在等待着黑袍男子开口,就像囚犯在等待刑官对自己的判决一样。   她紧抠着地面的硬石板,有一滴汗落在了石板上,浸染了石板,汗珠颜色浑浊,宛若水里和了泥巴那般。颜迟一看见这个,连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低到恨不得要将整张脸都贴到地面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有人翻身下马的声响,她心里抖了一抖,指尖抠着地面更紧了。紧接着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黑色长靴。她屏住呼吸,不受控制地咬着唇,下唇上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抬头。”   头顶响起冷冷的两个字。   颜迟怎么敢抬头,让他看见她,然后认她出来,一切可就完了。   “嗯?”男人的声音更加冷了。   颜迟心突突地跳,一时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就在这时,蓝衣男子突然又吼出声,拔出了刀,“你又是何人!”   颜迟微微转过头,隐约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江修玺立在她身后,微微喘着气,衣衫有些凌乱。她看见他就如同看见了救星般,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往江修玺扑了过去。   江修玺没料到颜迟会突然扑过来,身体被她一撞,摇晃了两下,接着便是全身一僵,因为她紧紧抱住了他,如同铁丝一般缠上了他。   他僵了一瞬之后,便使力推开颜迟。颜迟使劲儿抓着他,因为现在在颜迟眼里,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哪儿能松开他呢!   他再要用力时,颜迟连忙凑到他的耳朵旁,急急低语了一句,“救我!”   他蓦地顿住,不推她了。   是在感受到唇边异常的灼热滚烫时,颜迟才发觉哪里有些不对。她睫毛缓慢地眨了眨,惊愕地发现,方才她由于太着急,凑到他耳边时,嘴唇直接跟他的耳垂接触上了。她立即撤开嘴,见他从脖子到脸上全部涨得通红,如同马上就要燃烧起来般。   她想从他身上离开,可是刚刚她摔得全身疼痛,抱住江修玺都是因着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来的力气,又跟他撞了一下,现在她全身都像散了架般,使不出一点力气,她只能软软地靠着他。她贴着他,似乎能听到他十分不平稳的心跳。她稍稍移开了些。看他还一直这么愣着,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江修玺轻微吸了口气,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她听见他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我们乃是嵩雎书院的学子,今日来到此地游春。”   身后之人如炬的目光射在她的背脊上,似在端详。颜迟的脸往江修玺胸前埋,唯恐身后那人走了过来。   江修玺神色一怔,旋即皱着眉看了颜迟一眼,漆黑的眸子里有似有暗光划过。   “嵩雎书院。”   黑袍男子轻轻地念出这四个字,像是在沉吟着什么。   “他为何从上面落下来?”这时,一侧的蓝衣男子问道。   颜迟抿了抿唇,小声对着江修玺道:“你说我去山上赏景,走路时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就从上面滚下来了。”   江修玺将她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身后的人没有任何答话。   颜迟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感觉江修玺把她往旁边一托。等她站稳,一阵扬起的灰尘就这么吃到了嘴里。她侧开,将沙子吐出来,余光里瞥见两匹极速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   颜迟一直紧绷着的身子迅速放松下来,她腿脚发软地滑倒地上,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她眼神空茫地盯着前方,半响,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江修玺道:“多谢你了。”   江修玺没答话。   颜迟仰首,触到他有些怪异的目光。之前发生的一幕突地浮现在大脑里。她忖度了半天,道:“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她只是太慌太急,一不小心就凑得太近了些。   江修玺还是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先前他脸上燃烧起来的胭脂般的红晕已经完全退却。   他这样看着她,让她觉得奇怪,她有些不自在地磨动了一下脚,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刚才她不小心碰到他耳朵了,他很是生气。只是他这样子也不像生气,就感觉像不认识她一般,目光有些陌生地在她脸上滑动。   刹那间,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赶忙要低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第10章   “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江修玺疑问出声。   颜迟的眼皮一跳,被发现了!她转了个方向,移开脸,躲避着他逼人的目光,哂笑着,“什么啊,我脸上哪有什么东西……”   她刚说完,手臂就一痛,她被他硬生生地掰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刚想说你要干什么就觉得下巴一紧,被人强行抬了起来。   她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着。他抬着她下巴的那只手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他沉敛着眉,似乎是在沉思,随后道:“你糊的什么?”   颜迟见他已经发现她脸上的异常,她干干地清了清嗓子,一个用力,将下巴抽回去。   江修玺捻了捻指腹,视线下垂,落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那里有她先前蹭出来的“黑泥”。   “其实……”她看着那块地方,心里已经想出对策来。她耷拉着肩膀,做出很颓沮的模样。   “其实是这样的,江兄,不瞒你说,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啊。”   江修玺略略扬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颜迟小弧度地咽了咽口水,看起来很难于启齿,“唉,我生来就长得比较……比较……秀气,就是长得不大像男人。我自小就被村子里的其他同龄人嘲笑我是个女娃,可是,”她抽了抽气,眼里甚至泛出了一丝泪花,“我怎么能受这般侮辱!但是我也奈何不了那些嘲笑我的人,哪叫我生成这样一副女儿样啊。我爹说不要理会他们,你只需好好读书就行了。等将来我金榜题名了,就能好好打那些人的脸。所以我拼命念书,要让那些瞧不起我嘲笑我的人看看,就算我长得像女娃,也比他们厉害……”   “说重点。”江修玺截断她的话。   颜迟轻轻咳嗽了几下,“我考上书院后,我爹怕我在书院里也像在村子里那般,因为我的相貌而被人嘲笑被人欺负,就想了个办法,让我把脸涂黑些,看起来就不那么女相了,”她停了一下,哽咽着,“我这……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她一面暗自假装抹泪,一边偷瞄着江修玺的反应。   江修玺还是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眸里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没受她说的话的影响。他看起来好像不相信啊。   颜迟胡乱瞎掰一通,乍一听好像说得通 ,可是往细里想了也会觉得是胡扯的,她自己听了都觉得不太可信。   “女相?”他突然俯身,拉近了与她的距离。颜迟撑开手臂,抵住他继续靠近的动作。   他沉默下来,就这么和她大眼瞪小眼。   倏地,他拿出一块白帕子,递给她,说:“擦干净。”   颜迟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脸上的东西擦干净。”   颜迟闻言,当然不可能随他的意,“江兄你……你不信吗?”   江修玺勾了勾唇,“我倒要看看,你长得是有多么女相。”说最后两个字时,他的语调很奇怪,像是在着重强调这两个字一样。   颜迟连连摇头,“不不不,别了别了,我怕你等会儿笑话我。”   江修玺把帕子收了回去。他抱起双臂,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女的。”当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的时候,他冷不丁来了一句,语气十分笃定。   “你可别胡说!”颜迟心里惊涛骇浪,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面上做特别出生气仿佛被侮辱了的神情。   “我早就怀疑你不对劲————”   “江兄!我不是女的!我知道我长得是很像女的 ,但我确确实实是个男人!请你不要这么说!”   “哦?”   颜迟见他这样,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豁出去了。   她目光灼灼地回视他,“江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她犹豫了下,“我可以脱裤子给你看!”   江修玺微张着唇,似乎被她的话吓住了。   颜迟在赌,赌他不会真让她脱裤子给他看,但是她又害怕他下一刻就点头,对她说:“嗯,你脱。”   她现在那个紧张啊。   可是江修玺没有回应。   她想了想,决定来一招猛的。   “好,江兄你且看着。”她摸索到衣带,把系着的带子慢慢解开,然后抽出腰带,手即将搭上裤腰时,江修玺终于开口了,“住手!”   颜迟搭在裤腰上的手在颤抖着,她故作平静地看着他,道:“怎么?你不是不相信吗?我证明给你看啊!”   过了好久,江修玺才冷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颜迟看着他高瘦直挺的背影,激荡的内心终于平复下来。她知道,她算是打消了他的疑虑。   “江兄,还请你能帮我守住这个秘密。”   江修玺理也没理她。抬脚就要走,突然又停顿下来,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方才那块帕子,扔到了她面前。   颜迟一惊,以为他还是要她把脸擦干净给他看。   “蒙上!”他冷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便大步离开了。   颜迟望了他好半天才猛然领会过来。她笑了笑,把帕子捡起来,蒙在脸上,然后使力从地上撑起来。身上还是有些痛,但比之前好多了。她拍掉衣服上沾上的草灰,拍干净后,四处看了看,原来她竟然掉到官道上来了。她小步移动着,仔细回想着回到山脚下的路。   走到岔路口时,旁边长了一颗桃树。她微微踮起脚,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   颜迟下了山,来到山脚下时,赵小郭还在溪边玩儿着水里的花瓣。   她悄悄走到他身后,将手里的桃花藏起来,说:“小郭。”   赵小郭转过来,正要叫她,看见她脸上围着的东西时,困惑道:“阿迟,你怎么了?”   颜迟笑着说:“啊,蚊虫咬了下巴,肿起了一个大包,怪难看的,我拿帕子蒙起来,怕吓着别人。”   “很严重吗?”   “不严重,别担心。”她说着说着,咧开嘴,眼里笑意盈盈,“小郭,你看这是什么!”她把桃枝从后面拿了出来。   赵小郭的大眼珠子一亮,“你去哪儿摘的?”   “山上,山上有好大一片桃林呢!送给你。”   “谢谢阿迟!”赵小郭开心地接了过去。他摸摸桃花,又看看她,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双眼弯成了一对月牙儿,“阿迟,你真好。”   颜迟:“好什么好,一枝桃花而已。”她坐到他身旁,脚下挨着的就是水面。她俯首,悄悄打开手帕看了一看,脸上的“黑泥”掉了许多,一块儿黑一块儿白的,右侧还有一小道划伤,应该是从斜坡上滚下来时划破到的,星点红痕已经凝固住。她看了看这副鬼样子,心想着幸好有江修玺的帕子遮着。   江修玺……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她张望了一下四周,看见江修玺坐在远处的草地上,单腿曲起,凝神望着远方。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倏地偏过头,与她对视上。她微微颔了颔首,随即转回来。   “阿迟。”   “嗯?”   “你专门为我去山上摘的桃花吗?”   “不是的,就顺便而已。”   “山上的桃林有多大?”   “很大,而且特别漂亮,要不我带你————”她说到一半突地收了声。她想起桃林里那两个纠缠着的男女,恐怕此刻还在激烈忘我地那啥啥着吧。她啧了一声。大白日的,他们竟如此大胆,在山里野合,周围还都是花,咳咳咳……她不得不承认,还挺有情致的。   她哆嗦了一下,把脑袋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挥去,口里还低喃出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完她蹙起眉,她竟然不自觉地又说“阿弥陀佛”了,不行,她想,她得把这说话的习惯改过来,不然让有心人听见了,生了疑,那可就不妙了。   “阿迟,你说什么?”   颜迟本来是想说带他抄小道上去看看呢,但一想到那对男女,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让赵小郭看见了可不好了。她嘿嘿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赵小郭乖巧地哦哦两声,然后摇摆着手里的桃枝。   “阿迟!阿迟!”赵小郭忽地惊叫出来。 第11章   “怎么了?”   “水里有东西!”赵小郭一脸惊奇地看着水面。颜迟沿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水中漂浮着一个壶状物体,壶状物体斜倒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移了过来。颜迟眼疾手快,一把伸过胳膊,在那东西即将要掠过他们时,把它捞了上来。   她甩甩水,仔细看了一看,是个酒壶。酒壶没有盖子,不知流到哪里去了。里面还有些许酒,颜迟鼻子压近壶衔,嗅了嗅,浓郁甘冽的清酒香味直扑了过来。她被熏得立即拿远了些。   “也不知是谁家的壶,怎么丢进溪水里去了。”赵小郭凑近,很好奇地看着酒壶。   颜迟看这酒壶制工精美,壶身绘有精致的彩画,两边提的还有几句诗词。   “这壶是从上方流下来的,想必是有人在上流饮酒,一个没注意让壶掉进水里了。”她说。   “那我们把它还给那个人!”赵小郭道。   她捏着酒壶把手,只觉这壶的质地光滑莹亮,她估摸着这壶肯定价值不菲,买它的人肯定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丢了的话,它的主人定然十分痛惜。   她对赵小郭道:“行,我们就顺着这条小溪往上找一找,如若没找到,我们就先将它交与夫子。”   颜迟本来抱着酒壶,行了几步路后,她将酒壶小心地遮在了怀里。   沿着溪边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们还是没发现有人,也没看见有人下来找壶。颜迟走得累了,轻喘着气。   赵小郭也气喘吁吁的,“没……没人啊。”   颜迟心想,不会是从山顶上漂流下来的吧?要真是的话,从他们现在的位置走到山顶,至少得要两个时辰,那他们不得累死啊,而且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回书院了,他们也没这时间啊。   就在她决定再找一会儿还找不到就回去时,不知从哪里传过来悠悠琴声。   琴声隐隐约约,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止住步伐,静下来细听。   “小郭,你听到了吗?”   “嗯,听到了。”   “好像是在前方。”颜迟又继续往前走。   琴声越来越近。等到她完全能够清晰地听见琴声时,她才豁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溪边坐了一大群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在嬉笑,有的在谈论,有的在一旁抚琴吟唱。   颜迟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或是拿着或是摆在一旁的酒杯,还有游过那些人面前的酒壶,与她怀里一模一样的酒壶。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今日是三月上旬,这些人应该是同他们一样出来踏青游春的。她抬起手里的酒壶,想起一位著名文人在文章里所描绘的画面,笑了笑,“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没想到她今天竟然亲眼瞧见了文章里那番场景。   “曲水流觞?”赵小郭疑问道。   颜迟往对面努努下巴,说:“你看水里。”   “……是他们的啊。”   “走吧,把这个还给他们。”   靠得稍微近一些时,那群人慢慢安静下来,他们好像开始对诗比赛了。颜迟想着,他和赵小郭贸然闯入,打断他们的对诗比赛,想必会打扰他们的兴致。所以她让赵小郭留在原地,她等下悄悄把酒壶放到他们身后的空地上。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人较少的地方,步至离他们两步远时,将酒壶轻轻放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可是就在她放好酒壶要移开双手时,一道娇柔干净的声音忽地传进了耳朵里。   “你是?”   颜迟闻声抬头。   女子侧转着身,约莫二八年华,身着一袭雪白烟罗纱裙,领子上绣满了花纹,水袖式的褶皱衣袖随着微风微微柔动着。   女子三千青丝齐齐搭在后肩,后面挽了一个简单至极的髻,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插了一根素玉簪子。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肌肤白皙细腻,秀挺的鼻头下是嫣红的唇,漂亮至极的眸子略显讶异地看着她。   颜迟尴尬地笑了一笑,“我捡到了你们的酒壶,给你们送了上来。”   女子闻言,朝她走了过来。   却不料逶迤在地上的裙摆太长,她刚抬起腿就踩住了裙摆。   “小心!”   眼看着女子就要迎面摔在地上,颜迟登时冲过去想接住她。颜迟本身离她就两步远,她又反应地快,及时拦住了女子扑下去的趋势,只是由于两人相抵的冲力太大,又加上颜迟之前才摔过,力气还没恢复过来,使得她没法稳住两个人。   也就在这瞬息之间,两人双双向后跌了下去。   颜迟只感觉上半身一重,她痛呼一声,之前摔痛的地方又遭重击,她还没来得及缓缓气儿,紧接着隔着帕子的唇间就覆上了什么东西,即使是隔着一方帕子,颜迟也能感受到唇上那异于寻常的温软暖香。   清新的兰草香气完全包围住了她,密密麻麻地钻进身体的每一丝缝隙。她被这清冽的香气刺醒,猛地挣开紧闭的眼睛。   颜迟呆呆地看着上方的女子,女子也呆呆地看着她。   直到————   “好诗!好诗!”周围高声的赞叹与欢呼响起来。   颜迟猛然恢复神识,她急忙错开嘴唇,不想颊边又是一软。她迅速地捧起上方仿若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女子的脸。   “姑娘!”   女子被她换醒,空濛的眸子里渐渐有了些许情绪。下一刻,女子似乎终于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白玉似的面庞映上玫瑰般的色晕,映衬地整个人如同盛开的石榴花般。她连忙从她压着的颜迟身上起身离开。   颜迟也马上爬了起来。   后方的人在进行激烈的对诗比赛,没有发现她们这边的发生的动静。   “姑娘,方才在下不是有意的,对不住。”颜迟向她作揖,说起来她也是为了救她,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女子低头不语,一直摸着自己的唇。   颜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一直摸着唇的动作。颜迟心尖儿抖了一下,那温软暖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嘴上,她抹了一把嘴,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的感觉。   指尖触到帕子丝滑的面料,她抿唇,她现在无比感谢江修玺的给她的这块帕子!   “姑娘,东西在下换还回来了,告辞!”说完她就如同脚底着火,不管不顾地唰地一下跑远了。   颜迟走后,女子抬起头来,凝视着颜迟消失的方向。   “主子!”先前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对诗赛事的侍女终于发觉自己忽略了自家主子,连主子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都未曾发现,她战战兢兢地跪到主子脚边。   女子仿若没听见般,突然,她蹙了蹙两道柳眉,蹲了下来。地上浅浅的草丛间挂着一块木牌。她把木牌拾起来,看了许久。她忆起方才那人帕角绣的小字,整个蕲阳,也只有那一家才能在帕子上绣上那字。   “江……”她喃喃道,良久,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颜迟跑回去,撑着膝盖歇了歇,“小郭,走吧。”   赵小郭拍了拍她的背,“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小郭,你扶着我点儿。”赵小郭赶紧扶住她。   “日头太烈了,我有些不舒服。”她解释道。   赵小郭小心地扶着她。   大约过了半刻钟,他们回到了山脚下。赵小郭扶着颜迟走到溪边的老树底下。他说:“这里树荫可以遮遮太阳。”   颜迟靠着老树,揉了揉小臂摔疼的地方,心想她今日真是霉得很,好不容易出来游游春,怎么会遇见这么些倒霉事儿!她以后,能不出书院,就绝对不出书院了!   她和赵小郭在这里靠了一会儿,赵小郭问她,“阿迟,你饿了吗?”   他不说这个她还不觉得饿,他一提起,她就感觉有些饿了。现在估计也到了午食时间。   “饿了。”她说。   “我去把吃的拿过来。”赵小郭一说完就跑向了学子们集中放东西的地方。不一会儿他就跑了回来。   他打开布袋,里面包着三个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他将盒子通通打开,其中两个盒子里装着还热乎着的饭菜,另一个装着的有饼和糕点。这是夫子让他们早晨出来之前去膳堂领的吃食。   “吃吧。”赵小郭把筷子递给她。   “谢谢你。”   颜迟先夹了一块饼,正要吃时,记起她还蒙着帕子,她犹豫了下,然后掀开一个角,吃了几口饼。   “阿迟,你把帕子取下来吃。”   “呃……很丑,我怕吓着你,我这样吃可以的。”   赵小郭鼓了鼓肉墩墩的腮帮子,“阿迟,我不怕,你吓不着我的。”   颜迟摇摇头,“没事,我不取下来也可以吃的。”   见她这样坚持,赵小郭最终没说什么了。   “阿迟就算再丑,我也不怕的……”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她问他。   赵小郭嘟了嘟嘴,“我说……你去山上的时候,夫子告诉我们这次游春回去后要写一篇游春所悟,明日上课时得交给他。”   “哦。”   颜迟将袋子里的水囊拿出来,去掉木塞,喝了一口水,要再喝时,她蓦地顿住。她放下水囊,搜摸了全身上下,然后又再搜摸了一遍。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书院吊佩不见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仿佛忘记了什么东西,可是又一直想不起来。刚才喝水时,她眼睛瞥见斜对面的学子身上挂着的吊佩,她才倏然想了起来。   怪不得那女子从她身上站起来的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抽离了出去呢!原来是她的吊佩!她从斜坡上滚下来时都没弄丢啊,偏偏在那里弄丢了!   难道她要返回去找她的吊牌吗?可是……她要是去了,就会见到那女子。她现在是男儿身,所以刚才她也算“轻薄”了那女子,那女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她如此“轻薄”了,她家里人绝对不会放过她。她刚刚就是趁着女子没反应过来急忙逃掉的,要是等她反应过来,说不定她现在早就被人抓住了按在地上打呢!   颜迟心里哀叹,今日实在是太倒霉了。 第12章   颜迟一时间没了食欲,嘴里的东西也失去了味道。她木木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出神地盯着不知哪个方向,仿若进入虚空里。   如果现在又去山上的话,那些人肯定还没离开,所以她现在不能去。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回书院了,她也不能等他们离开之后再去寻自己的吊佩。而且回到书院以后,她也不能随意进出书院,只有等到休沐期,她才能出来。所以在休沐期之前她是没有机会来寻吊佩的。   可是等她休沐出来时,也不知道吊佩还在不在。如果怕那个时候吊佩不见了的话,她现在就应该去那里找吊佩,可是现在去又要冒着被抓住的危险。   颜迟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去冒那个险了,小命才是最重要的。那吊佩现在还没什么用处,如果到时候找不到它又实在没办法的话,她就再去找山长求一枚来。   当初山长说过吊佩不可轻易丢弃毁坏。一旦有学子将之弄丢或毁坏,即使不是故意的,也代表你不够珍惜不够重视吊佩。吊佩是嵩雎书院的象征,代表着你嵩雎书院学子的身份。许多学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就这样不珍惜,当然会接受一定的惩罚。   颜迟不清楚惩罚是什么,但是反正少不了就行了。   她能想象出如果找不到吊佩的话,山长那带着责备的严厉神情。唉,已经在山长心目中是个爱诬陷同窗的坏学生了,如今又把吊佩给弄丢了,她可以预料到山长以后都对她没什么好印象了。   苦啊,心里苦到嘴里的饼都感觉变苦了……   赵小郭吃东西时特别专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东西,没有察觉颜迟的异常。   “穷酸!”   颜迟一听见这尖酸刻薄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她撩了撩眼皮,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徐有途。   因为今日出来游春,学子们没有穿学子服,都是穿的便服。徐有途穿了一件金色锦衫,有些胖的身体将整件衣服都撑满了,仿佛能看见勒出的肉。   他之前穿学子服也没感觉这么胖,大概是学子服比较宽大的缘故。   他趾高气昂地睨视着他们的穿着,然后挺了挺胸膛,伸出似乎镶了金丝的袖口,慢动作似的在他们面前晃了一晃,这副显摆的模样让颜迟额角直抽搐。   颜迟翻了个白眼,她就说今日徐有途怎么没来找她麻烦,原来是等到现在呢!   昨日她去上课时,她还以为他会来找她麻烦。因为她猜想他可能会怀疑是她给他的菜里下了药,才使得他拉了肚子。但没想到他昨日整天都规规矩矩的,没有找她任何麻烦,也没有来质问她。她还有些诧异,他竟然没有怀疑她什么。   她原本还准备好了怎么应付他呢,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来找她。   难道他真以为自己真是吃坏了东西才拉肚子的?   好吧,他这样认为最好。   颜迟调整好心绪,视若不见地继续吃饭。赵小郭也跟她一样,当做没看见徐有途。   徐有途重重地哼哧两声,以提醒他们他的存在。   颜迟又夹了一块饼,对赵小郭道:“小郭,这饼还挺好吃的。”   赵小郭弯弯眼睛,“嗯,好吃。”   颜迟:“等会儿咱们吃完了去溪边舀水把盒子洗干净吧,免得带回去发臭了。”   赵小郭:“好。”   “喂!”被他们无视到底的徐有途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你要作什么?”赵小郭放下筷子撇着唇角,应道。   徐有途却突然噎住了,他好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视线胡乱瞟着,忽地定在颜迟身上,“喂,我说你蒙块布干嘛?难道你脸上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颜迟看都懒地看他。   突然她感到有一阵风向自己面上袭来。徐有途伸手过来要揭掉她的帕子!她也伸手急急一挡,一把抓住徐有途的手腕。   徐有途没想到颜迟竟然反应速度这么快,他伸出去的手被她劳劳地截在半空中。   “别动手动脚!”颜迟甩开他的手腕,冷喝道。   徐有途被她这番举动弄得冒火了,脚一抬就要踢过去。   颜迟根本来不及躲开。   “啊!”一声惨叫。   颜迟的耳膜被震得生疼。她正心想着这该是她头一次叫得如此惨烈,但又猛然愣住……不对啊,她刚才貌似没叫出声来啊,而且,预料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啊。   她抬头,瞧见徐有途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哪儿直喊疼。颜迟眉头一挑,她看向赵小郭,眼里充满疑问。   赵小郭指了指地上。   颜迟低首看去。   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石子落在徐有途脚边。   “你扔的?”她问赵小郭。   赵小郭摇头。   颜迟更加疑惑了,不是他扔的是谁扔的?   “谁!是谁!谁向本少爷扔石头!”徐有途把石子拿起来,大声朝四周喊道。   颜迟瞅见他捂着后脑勺很痛的样子,心想那石子看着不大,杀伤力还真强啊。   活该。   颜迟幸灾乐祸,她才不会因为他受了伤而同情他。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徐有途指着她和赵小郭怒道。   颜迟冷冷一哼,“真真是好笑,难道我们俩有分.身可以跑到你后面扔石头砸你后脑勺不成!”   徐有途也知道自己刚才是急了,怎么可能是他们俩砸的他。但他下不去面子,于是嘴还硬着,“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你们信不信我去告诉夫子!”   “你去你去!你只管去!谁看见我们扔石头砸你了?” 第13章   “你告你告!你只管去告!谁看见我们扔石头砸你了?”   徐有途冷不防被她直直一吼,吓得闪了闪一神,他从鼻子里哼出粗气,“我!我亲眼看见的!”   颜迟一听这话,被徐有途那蛮横无理的态度活生生地给气笑了。   她斜斜扬唇,眸中散开奇异的柔和色泽,“你说看见了就看见了?你谁啊你!故意无赖我们是吧?”   徐有途觉得颜迟说的这番话还有这语气很是熟悉,他霍地记了起来,这这这不就是之前他对他们说过的话嘛!   他看着颜迟戏谑讽刺的眼眸,也不知道怎的,突然感觉气势被压了下去。他本身也是知道不是他们扔的石子,只是他现在找不着是谁,又想出出气,所以才逮着他们说是他们干的。   他不能被颜迟压了气势,他欲反驳颜迟,但是后脑勺却像针扎般疼得厉害,他得去看看后脑勺是个什么情况,要是砸出什么来就不好了,他记得以前有位状元就是被砸了头,成了痴傻儿,他可得赶紧去找大夫看看,别不能砸出问题来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得很,他这颗聪明脑袋绝不能给人砸坏了!越想越觉得心慌,得赶紧去医舍!刻不容缓!至于砸他的人,他总会找出来的!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去看大夫!   “你你你给我等着!”徐有途撂下一句狠话便飞也似的跑去了夫子那里。   颜迟看着徐有途的背影,冷然一哼,继而像没发生什么事般,重新坐下来吃东西。   一直单腿屈起坐在地上的江修玺收回不知落在哪一处的目光。他眉角微动,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颗着石子。他不动声色地松开,石子滑落,淹没在草丛中。风拂过脸颊,柔柔的就像……就像那人靠在他怀里的感觉,异常香软。他喉结微微滑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猛地涨红了脸。他敛目抿唇,干干咳嗽了几声。   颜迟他们用完午饭后,差不多再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夫子便说要整理好东西回书院了。   颜迟此时恨不得早些回书院去,她怕再生出什么意外的事端来,她今日已经受够了。回书院的途中,她还一直担惊受怕,唯恐又遇见什么人,直到看见了书院门牌,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总算落到了原地。   出去游春半日,剩下半日学子们自行活动。颜迟与赵小郭回到学舍后,赵小郭先行去了浴堂,她看他出了房间,马上去打了一盆水,然后关紧房门,躲到了里间。   她取掉帕子,对着铜镜照了一番。她轻触了触右边面颊上的小划痕。血迹已经凝固成干块儿,她想着等会儿得去医舍弄点儿药来敷上,不然就破了相了。   她细致地将脸上的东西全部洗净,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小脸,如凝脂般的雪肤,微微上挑的杏眼,小巧玲珑的鼻子,不点而朱的红唇,那稍微有些肉嘟嘟的两颊轻轻一抿,便陷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来。   颜迟手指放在眼尾的红痣上,神情恍惚起来。   她知道过不了几年,等她彻底长开,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抽回飘远的思绪,拿出“黑泥”,厚厚地覆盖了一层后,她找出一块面纱,将脸蒙盖住。她看着木台上的锦帕,帕面纯白,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边角绣了一个“江”字。她把它放进水盆里搓了搓,她动作很轻柔,毕竟看这面料,这块帕子很昂贵的样子,她怕把它洗坏了。   将帕子洗干净后,她把它晾在架子上,等它干了之后再还给江修玺。   她换下有些脏的青衫,穿上学子服,随后去了医舍。   还没进医舍,老远就有浓浓的药香飘了过来,她进了医舍,径直走向大夫。   大夫是个年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她进来时,他正在捣药。   “大夫。”颜迟走近,道。   大夫闻声抬眼,放下了捣药棍,看见是她时,讶然道:“肚子还没好么?”   颜迟愣了一愣,随即道,“好了,好了,您开的药十分见效,当天吃了就好多了。”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蒙着面的,大夫竟然还能将她认出来。   “又有哪里不适么?”   颜迟道,“大夫,我脸上不小心被划破了一道小伤口,想上您这儿找些药来上一上。”   大夫说:“让我看看。”   颜迟掀开右侧的面纱,让他看。   大夫看罢,道:“不严重,你且等一等。”   大夫打开了药屉,寻了寻,最后拿出一个小圆盒,说:“每日在伤口上敷三次,过不了几日,伤口便会痊愈,不留半点疤痕。”   颜迟连忙接过小瓶,向他道谢。大夫点了点头,继续捣药了。   颜迟道了别,然后拉上门,走出医舍。她步履不停地回到学舍,打开小圆盒,挖出一小坨棕色膏状物,细细密密地敷在了伤口上。等到药膏干了差不多后,她才又将面纱覆上。   没事情可做之后,她才觉浑身酸痛起来。她躺到床上去,阖眼休息一会儿。   一挨上床,她就沉沉地睡了去。   赵小郭从浴堂回来,见颜迟在睡觉,他便放轻了动作。   放在在案几上的桃枝迎着窗外倾斜进来的傍晚的霞光。他发现花瓣好像有点儿蔫了,他赶紧去了里间,准备找个瓶子将桃枝插进去,免得桃枝蔫坏了。   他去里间寻了寻,找到空着的瓷瓶后,余光一撇,触到架子上晾着的白帕子。他的眼神定在帕子上面走不开了。   这是先前阿迟带的白帕子,他当时没怎么细看,现在才看见白帕子上的字。   他常年扬起的嘴角瞬间塌陷下去。   阿迟怎么会用那个人的东西?   他立在那里,良久,一向清澈无杂质的眼眸里渐渐变得一片浑浊。少顷之后,他松开捏紧着的小拳头,不再看那帕子,拿着瓷瓶走了出去。   他将桃枝插在瓶子里,然后接了些水倒进去。他望着沾了水的桃瓣,双眼慢慢变得空洞,仿佛穿过桃花,望进了虚空里。   指缝间殷红花汁汩汩流下,冰凉的水感刺醒了他。他看见手里的残花之后,大骇,不敢置信地倒退好几步。   他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慌急抹掉手上的花汁,无措地抓着两侧的衣服。   “小郭?”颜迟听见这动静,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赵小郭立马哭了出来,“阿迟,花坏了,花坏了……”   颜迟刚睡醒,脑子还懵着,被他这一哭,完全清醒了过来。她起身下床,走过去,“什么坏了?”哭得这么伤心?   赵小郭哭着,往后一指。   颜迟回身,看见瓷瓶里的桃枝上有些花瓣像是故意被蹂.躏了般,残落在案几上。   “我……我带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赵小郭泣不成声。   颜迟安慰道:“应该是带回来的时候没注意,碰到了什么,弄坏了吧。”   “可是,这是阿迟送我的……坏了……它坏了。”   颜迟扶额,她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的,坏了就坏了,以后我再给你摘去,别哭啊。”   赵小郭耸动着肩膀,突地一下抱住了颜迟。他将脑袋埋在她没束起来的长发里,吸了吸鼻子,“阿迟,你说的,以后还得给我摘桃花。”   颜迟被他突然一抱,直直愣住。她想要挣开时,忽地感受到滴在颈上热热的东西,她心一软,就没了动作。   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种荒诞感蹿上心头,她怎么像带孩子的母亲似的!而且,这赵小郭怎么……怎么……她说不上来,只是没有来的觉得赵小郭在将来会变成她的一个麻烦。   她觉得他缓过来后,推开他,笑道:“你一个男子汉,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   赵小郭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他耳根泛红,立即别过脸,不看她。   颜迟:“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赵小郭转过身,走向洗脸架。   颜迟捂着嘴打了个呵欠,还想再睡一会儿,不过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白日里睡多了不好,晚上可能会失眠。她走到自己的书桌,铺开纸,提起笔,凝神想了半会儿。   夫子说要写游春所感,可是她这一日对游春全然没什么感悟,有的只是惊慌与紧张。她总不能将这些写下来。她握着笔头,久久不下笔,冥思想了片刻,才在纸上写了起来。   一口气写了半页之后,她搁下笔,检查了一番,看有没有哪里措辞不对。检查完后,她把纸页移到一边,一抬头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一旁的赵小郭,他也在写字。   颜迟收回视线,正要抽出一本书来看时,她想起了什么。她假装不经意间问道:“小郭,你原来住哪间房?”   赵小郭从书桌上抬起脸,不知道阿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一想后,他答了一句。   颜迟噢了一声。   赵小郭原本想问阿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看阿迟翻开了书,也就没问下去了。   颜迟看了几页书,然后离开座位,去里间将已经干的差不多的帕子折叠好,放进袖口里。   “小郭,我出去一趟。”她说。   小郭点了点头。   院学舍分为四个院子,院子围成弧形,每一处院子大约住有十余人。颜迟与赵小郭住在西院,江修玺住在东院。东西两院之间隔得不远,颜迟只穿了两个月洞门便到了东院。   她入了东院以后,按着赵小郭说的方向开始找赵江修玺的房间。   到了江修玺的房间后,她犹豫了下。最后她还是敲了敲门环。没人应答。   不在吗?   颜迟在长廊外徘徊着。还是明日上课时再还给他吧。她预备回去时,门冷不丁地被打开了。   门内的少年华服未退,衣衫整齐。他的睫毛极长,在光影下拉出淡淡的阴影,乌压压地在清俊的脸上勾画出漂亮的弧度。   江修玺皱着眉,手搭在门框上,连眼角都不施舍给她。   颜迟将帕子递给他,笑道:“谢谢江兄的帕子。”   江修玺终于将目光旋移到颜迟身上。他看颜着迟仿佛闪着光似的眼眸,尽管她带着面纱,他仿佛能透过面纱,看到面纱下她扬起的笑容。   他心跳蓦地一窒,下一刻便嗖地一下把帕子夺了过来,然后“哐当”一声摔上了门。   颜迟:“……”   她看着关上的门,撇了撇嘴,随即转身就走了,不作片刻停留。   江修玺紧紧靠在门上,竖起耳朵注意着门外的声响,听见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后,他捂着心口,抬起手里的帕子,愤恨地将帕子丢在地上,踩了几脚。   过了半响,他又把踩脏了的帕子捡了起来。   这一夜里,江修玺做了个梦。梦里那个人面容模糊,声音软糯,“施主,你的东西掉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天地间却又是突然一转,紧接着有个人像炮仗似的向他冲了过来,然后紧紧抱住了他,缠住了他。他怎么也挣脱不得,渐渐地,他只感觉一阵香软的触感包围住了他。他像是中了蛊,魔怔般地停止了挣扎,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搂住了怀里那软弱无骨的人。   “江兄……”他迷蒙了意识之时,怀里那人一声软糯的叫唤使全身酥软的他顿时清明过来,他睁开眼,一低头,怀里的人正好仰起脸,四目相对时,他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霎时,他恍若被雷劈住,使尽全身力气甩开了那人。   江修玺半坐在床上,手撑着冒着汗的额头,他喘着息,梦里那惊悚的一幕又在出现在眼亲。   他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梦!   ————   颜迟觉得有些奇怪,早晨吃饭时总感觉暗地里有道目光时不时地粘着她,待她仔细看去时,又没发现任何异常。   上琴艺课的时候,那道目光又粘了上来。她不认为是自己太敏感了。因为那道视线彷如实质般,她分明能感受的到。但又不知道是谁在看她。这种像是被人窥视了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她环绕了一圈坐在琴艺课讲堂里的少年们,没发现什么,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抚着琴。   真不会是自己神经了吧?她躲在赵小郭后面,缩在角落里。   她听着杂乱的琴声,心里更乱了。她一动不动地按着琴弦,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那道视线又投了过来。她寻准方向,飞速跟过去。   目光触及身姿挺直的江修玺时,她怔住。   江修玺十分优雅地抚着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线之间移动着,深紫色学子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找不出一丝褶皱。   应该不是他。   颜迟将眼光转到江修玺两边的人身上,不认识,应该也不是。   她撤回眼光,挥去杂念,专心练琴。   她不知道,在她低下头时,一直抚着琴的江修玺指尖颤了颤,音准失了大半。   之后几天,颜迟还是能感觉到那隐隐约约投过来的目光,只是收敛了许多。但是她总是找不着源头,还差点儿以为自己精神出现了异常。   她只能忽略,忽略,只当做没发现。   这日,她正大声地背诵着文章时,突觉周遭猛然静了下来。她奇怪地收住声,发觉学堂里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门口。   她歪过头,看向门口处。 第14章   身着浅青色长袍的少年立在门口,挡住门外的光,逆着光线的少年眉眼精致到极点,端的是面如古月,色若晓春之花。   学堂里其他少年齐齐抽气,俱是被门口的少年容貌所震住。   颜迟也抽气,却不是为了少年俊俏的容貌,而是因为————他他他不就是那日在聚山里遇见的女子吗!   颜迟揉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看错了。   没有错,就是她!虽然她扮作了男儿样,她还是能将她认出来。   她怎么来这里了?还扮作男子的模样?   夫子接下来的话解答了颜迟的疑问。   “学子们,这是书院新进来的学子,陆昀。”夫子将少年领进来。   此时,学堂里嗡嗡地吵闹起来。   “已经过了入学时间,怎么还有新进来的学子?”   “怕是连测试都没过,走的后门吧!”   “也不一定,然而你看他长得这么……”   “别说了别说了,别让夫子听见了。”   颜迟呆呆地看着陆昀,心思极速运转着。女扮男装?跟她一样来书院上学?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家里人怎么会允许她做出此等大胆欺师之事?自古以来,书院就不允许女子入学,一旦发现有女子冒充男子进入书院,是要判罪的!   难道是她认错了?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不不不,颜迟在心底摇头,没有一个人会与另一人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种气质也绝不会有同样的。她敢断定陆昀就是那次在聚山看见的女子。   她有一瞬间的惊慌,赶忙想掩住脸,可是她又一想,她当时蒙着面,陆昀应该也认不出她来。   颜迟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早在前日就取下了面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大着胆子故意迎视着陆昀,见陆昀淡淡地从她脸上滑过眼光之后,她放下心来。   陆昀认不出她来,想来也是,她那日遮着面,陆昀又怎么会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认不出她来,这就行了。   管她女扮男装到这里真心来求学还是来干什么,都不关她的事。   她想定后,便不再关注陆昀。   “可否让一让座位?”   耳边突地响起一道声音。   颜迟抬睫。   只见陆昀站在江修玺同桌身旁,浅笑着对江修玺同桌说道。   江修玺同桌被陆昀如春花般绽放的笑容闪了一下,连忙答应,收拾着东西离开了。   陆昀转眼,对着江修玺道:“以后还请兄台多多关照。”   江修玺照常冷着脸,谁也别不想搭理的样子。   陆昀也没在意,只是一笑了之,坐在了位置上。   颜迟眉头一挑,貌似抓住了一些苗头。只怕这位大小姐不是来书院求学的,是另有所求吧?   她无声笑了笑,也不干她任何事。   “兄台可有东西丢失了?”   颜迟神色一动,往前送了送眼睛。   江修玺不耐烦道:“没有!”   陆昀垂下颜睫,喃喃,“真的没有么?”   “闭嘴!”江修玺更不耐烦了。   陆昀却还是挂着笑容,“这样啊……”   陆昀突地侧过头来,与她对视上。   颜迟回以一笑。   陆昀礼貌地向她颔首,随即转了回去。   晚些时候,颜迟听闻新来的学子不愿与别人同住一间房,要求单独一间。可是现在学院哪儿来的单独一间房?最后书院决定,让她住在书库邻近的偏房里。有学子私下里对这位新来的学子议论纷纷,说他怎么这么娇气,不仅带了两位书童来伺候,还不想与别人住同一间房,竟还弄得书院妥协,搞出了特权来,想必身份也是了不得的。   颜迟听到这些,倒是理解陆昀为何不愿与别人住一间房,女儿身嘛,怎么能和男子住在一起。唉,有哪个女儿能像她一样心眼儿大呢,随便就跟其他男子住一起了。不过幸亏赵小郭也是个心眼儿粗的,跟他住在一起这么久来,她只稍稍注意些,他便什么也没发觉。   说起来,她的身体渐渐地在发生变化,胸口有时被白绫绑的闷闷的,她还挺怕把胸给憋坏了。只是她现在没有办法,她要待在书院里的话,就必须绑着白绫。   只有晚上才能悄悄解开它,还不能完全解开,因为要注意着赵小郭。   唉。   “阿迟,你不高兴吗?”赵小郭见颜迟叹气,问道。   “啊,我……嗯……你晓得的,马上就要月测了,我担心考得不好。”颜迟回。   “阿迟,不用担心的,夫子说咱们只要好好温习就能考得不错了。”   “嗯,我知道,我就怕到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了。”   赵小郭忽地凑过来,握住她的手,摇了摇,“阿迟,不要紧张。”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赵小郭总喜欢与她亲近,不是抱抱她就是靠靠她,还总爱牵她的手。她每次想拒绝他时又怕伤他自尊心,只能依着他。   只是她心里总觉得不对,就算是亲朋之间也不该这么亲近。但她又想着他孩童般纯善的心性,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她说:“嗯嗯,不紧张。”她只是说个应付话,月测而已,她从不曾担心过,更别说紧张了。   ————   “你快些将茶与爷端去,听这声响,想必王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管家催促道。   “是,奴婢马上就端去!”只见一侍女连声呼应,端着茶,低着头走了出去。   侍女端着茶进入了王爷的书房,发现王爷还没到书房,估摸着前头可能有事儿耽搁了,就将茶摆好,候在一旁。   未几,侍女就听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刚瞥见王爷的黑袍她就马上跪了下来。   “起吧。”声音如同本人般凛冽,使人心底忍不住发寒。   侍女镇了镇心神,起身将茶倒好,抖着手将茶杯递与王爷。王爷却没接住,只稍微抬手,示意她出去。侍女将茶杯放好,屈着腰退了出去,刚出了房门就见执着剑的蓝衣护卫走了进去。   “王爷。”蓝衣护卫————玄七向上座的王爷跪了下来。   陆致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精致冷峻的眉眼间带着疲倦,眼底青黑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浓重异常,狭长的眸子里带着浅淡的血丝。   “何事?”他吐出两个字。   “回禀王爷,九公主她————”玄七顿住,似在犹豫该怎么说。   “嗯?”   眼见王爷有不耐的迹象,玄七马上将情况一一禀明与王爷。   陆致听完,皱起眉头,“胡闹!”   他揉了揉鼻梁,道:“让她回宫里去。”   “是,王爷。”玄七领命离开之时王爷忽地又叫住他。   “有消息了?”   玄七马上会意,“禀王爷,目前还未有任何消息。”   “下去吧。”   陆致坐到长案边,卷起阔袖,开始处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案边的琉璃灯盏静静地吐着火苗。   侍女换了两回灯盏时,奏折将近处理完毕。侍女守在门外,努力支撑着眼皮。   这几个月以来,王爷经常都是通宵达旦,不曾入寝。侍女感到很奇怪,去年,先皇突然暴毙身亡,年仅七岁的太子即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因着年幼,无法处理朝政之事,因此王爷担任了摄政王爷一职,掌管着朝堂上下所有事情。所以王爷那段期间非常忙,几乎是忙到第二天凌晨。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那段最忙碌的时日,王爷不知为何又突然忙了起来。夜以继日地关在书房里,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日,甚至比之前更甚,这几个月以来,夜晚里,王爷书房的灯就没有熄灭过。   明明王爷看着就很困倦,为何不歇一歇呢!侍女对王爷是又敬又怕,敬的是王爷他如此严谨负责的帮衬着圣上治理朝堂,怕的是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以及阴狠暴戾的手段。   现在不知道是几更天了。侍女活络了一下脚腕,看来今夜又没有觉睡了。   陆致阖上最后一张奏折。侧头,看向几寸开外的软塌。他慢慢移过去,扶着塌上的软背。他定了半响,衣鞋未落,直接躺了上去。   他平躺着,双手极其规整地放在腹部。   他轻轻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复又睁开。他眉间紧拧,泛着一股郁戾之气。他闭眼又睁开。如此反复了许多次后,他终于从软塌上起身,满身戾气地怒视着软塌,长袖一拂,劲风冲向软塌。   守在外面的侍女猛地被这巨大震响吓了一吓。吓过之后她立即整理好情绪。她已经习以为常,因为这样的状况这几月以来经常会发生。   王爷最近总是会突然发脾气,房间里的东西常常会被砸的稀巴烂,特别是软塌和床。   她估摸着王爷大概是又处理到了什么麻烦奏折,拿房子里的东西出气呢。以前王爷就脾气不大好,最近变得愈发差。他们这些下人也比之前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天都心惊胆战地度着日子,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拉出去砍了头。   ————   陆昀看着手里展开的画卷。画中人剑眉星目,清隽至极。她摩挲着画中人的脸,神情幽远。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将手帕覆盖在画中人的脸上,只留下一双眼眸。   她看着看着忽地蹙起了眉,低喃:“怎么不是很像?”   她困惑地捏着手帕。正在此时,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她立即收起画卷。   她以为是丫鬟,想叫她们出去时,却发现根本不是丫鬟,而是————   “玄七?你来干什么?”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玄七参见公主。”一身蓝衣的玄七恭敬地对她行礼。   她默了半响,已然猜到他的来意,平静道:“你跟七哥说,我暂时不会回去的。”   “公主,王爷命令卑职立即带公主回宫。”   “我不回去。”   “可是公————”   “住嘴!你就这么与七哥说,一切后果有我自己来承担,赶紧走吧,别让书院里的人发现了你。”   玄七犹豫了少顷,公主很态度强硬坚决,他也不能强行将公主带走,只能先回去禀告王爷,之后再说。   “属下遵命。”说完身影一转就消失地不见了踪影。   陆昀走出去,看见两个扮作书童的丫鬟正在打瞌睡,难怪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她唤醒她们俩。   两个丫鬟惶恐不已,连连请求公主原谅。   陆昀严厉道:“以后在这里给我注意些,喊‘公子’,明白了吗?”   丫鬟急急点头。   陆昀回到屋里,静坐沉思。明明就让人在皇宫里假扮了她的,怎么这么快就被七哥发现了?   她才来到这里,怎么可能马上就回去!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呢!她看着那被卷起来的画,漂亮的眸子里裂开势在必得的光芒。 第15章   颜迟最不喜骑射课,她原本也不是不喜欢的,至少是不讨厌。但是自从第一次上骑射课时,她拉弓没拉稳,手背被弓弦弹到了之后,她就再也不喜欢上骑射课了。当时手背红肿了好几日,吃饭写字都不利索。   直到现在她对骑射课都还有些阴影。也幸好骑射课不多,每月至多上十次而已。   她举着沉甸甸的弓箭,不敢拉弦,她慢慢地拉了一下,只使出很小的力气。突地,她感觉那道熟悉的目光又粘了上来。   颜迟放下弓箭,环视一圈靶场。然后又郁郁地重新拿起弓箭。   陆昀微微偏头,视野里出现一身箭袖,身形颀长的少年,少年背脊直挺,俊逸的侧脸隐没一半的日光里,他紧紧瞄准着远处箭靶,桃花眼微微上斜。   “嗖!”   利箭飞了出去。   正中红色靶心。   陆昀浅浅勾唇,眼里划过赞赏之色。她轻抚着箭头的翎羽,眸子里流光暗动。   她走向江修玺,道:“江兄箭术高超,十分了得,不知可否教与小弟几分。”   江修玺拿出第二支箭,拉弓,射出去,一气呵成。   陆昀又想再问一遍时,却发现江修玺的视线凝固在一处不动了。而且他的神情很是怪异,他舔了舔唇,像是紧张又像是有些……不自在?!   她眉心颦起,沿着他的视线落处看过去。   咫尺之外的地方站了一位少年。她定睛一看,貌似是坐在她斜后面的学子。这位学子好像很不情愿地举着弓,咬着唇,颊边隐隐浮现出梨涡。   陆昀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几日因为她时常关注着江修玺,所以总是会发现江修玺神色呆呆看着此人。这时上着课呢他又去看他,一次两次倒还觉得没什么异常,这次数多了,她就很疑惑了。   那位学子似乎发现了江修玺的注视,调转过头四处张望,江修玺登时撤回目光。   等到那位学子不再四处寻看后,江修玺又将视线慢慢移了过去。   陆昀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任谁都是千方百计地上赶着要巴结着她,头一次被人这样忽视,她心生不悦,“江兄?江兄?”   她又唤了几次,可是仍得不到他的回应,因为他的眼睛如同钉子一般订在了那一处,任凭谁都移不动,拔不开。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心底蹿升出一股怒火,不受控制地擎起弓箭就朝着那个人射了过去。   颜迟练箭练累了正想歇息一会儿呢,就只觉眼前一闪,有人跳了过来,厉风扑向她。她一缓神,只见江修玺浑身盛满着怒气,挡在她面前,地上落着一支箭。   “你长没长眼睛!”江修玺对着前面的人怒斥道,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眸里有后怕般地惶急。   颜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后怕地望着地上紧挨着的箭,顺了顺呼吸,要不是方才江修玺替她挡了一下,恐怕现在那支箭就穿在她身上了!   她从江修玺身后探出来,见满眼歉意的陆昀抿着唇角,靠近他们。   “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箭滑了一下就偏了方向。”陆昀满脸诚诚恳恳的歉意,眼眶红红的,蓄积着水光,只差点掉眼泪珠子了。   娇滴滴的美人这么一副这么脆弱的样子,颜迟看着都不忍心责怪她,况且她也说了她不是故意把箭射过来的。   她对陆昀道:“不怪你,我没事。”   陆昀却还是要垂泪的模样,“江兄,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颜迟:“……”   感情陆昀不是向她道歉啊。明明差点儿射中的就是她啊,为何要忽略了她,偏偏向江修玺道歉?我说大小姐诶,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她略微尴尬地拾起箭,低声对江修玺说了声多谢。   赵小郭拉住她,怯怯地要远离他们。   颜迟拍了拍他,“我们去那边。”   颜迟和赵小郭去了靶场最边缘的角落处。她远远地瞄了一眼江修玺那边的状况。只见陆昀还在对江修玺说着什么,离得太远,江修玺和陆昀的表情不怎么看得清楚。但是她约莫猜得到,江修玺肯定臭着一张脸,因为下一刻他拿起弓箭就转身离开,不顾后面继续说着话的陆昀。   “啧……”颜迟擦着箭尖,陆昀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江修玺多上心。从一开始她要与江修玺同桌换座位时她就隐约猜到陆昀来到书院的目的,现在又经过这么一番事情,她可算是完完全全地明白了。   这位大小姐真是勇敢得很呐!她同时对她心生些许敬佩之意,在这个时代,女子能够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勇敢地做出这种举动也是少见的啊。   只是,这么漂亮一姑娘怎么就看上了江修玺呢!虽说面皮长得好,才识也不错,只是那脾性不太好呀,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颜迟心里想着这些,突然觉得自己不厚道,虽然江修玺脾性差了些,但是人家心地还是不错的,毕竟人家还帮过她,现在又救了她一命,她实在不该这么想他。   她不再看他们,集中注意力瞄着箭靶,轻轻把箭送出去。箭还没到靶子上就在中途落下了。颜迟汗颜,她这技术是不是太差劲了,测试时通不通得过还是个问题。好在骑射课的分数比例不高,对总体成绩排行影响不是特别大。但是也得通过才算数啊。她得克服阴影,加紧练习起来。   趁练习的空隙她瞥了一瞥赵小郭,他射箭的姿势倒是挺不错,非常得标准,但是也和她一样,使不出多大力气,虽然不会像她射出的箭一样在半途落下,但是箭也只往往碰到了靶子而已。   但是赵小郭一脸严肃认真,紧闭着小嘴巴,没一点气馁的样子。   “小郭,小郭,你在家时没学过骑射么?”她问道。   赵小郭摇头。   颜迟想想也是,他这副小身板儿哪儿像是个经常习武习箭的样子。   “其实……其实我娘请了先生来教我的,只是我不大中用,学了不多久,先生都不愿教我了,只说我不是学骑射是那块材料,还是好生读书吧。”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   颜迟心想这先生说话也太直了,就不能鼓励鼓励他么,委婉一些也好呀,直接说他不是那块料,多伤人自尊和积极性哪。难怪赵小郭每次上骑射课时都异常认真,仿佛在跟谁较劲儿,争口气似的。   她沉吟了下,笑道:“唉,谁说你不是那块料了?你这不是挺厉害的吗!每次都比上堂课有进步,比我厉害多了,你看我,到现在还是跟没上过课似的呢。”   “阿迟,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自己确实很差。”   “哎哎哎,你可别胡说,你哪里差了……你……嗯……你来教教我吧,我怕考试时通不过!”她说着就马上行动起来,一副等待赵小郭教她的姿态。   赵小郭唇边逐渐漾开掩饰不住的愉悦,他重重一点头,“嗯!”   他支起弓箭,说:“先要这样。”   颜迟站在他身侧,对仿着他举弓姿势。   “要举高点。”赵小郭抬了一抬她的胳膊。   “哦哦。”   “然后再拿箭,安在弦中间。”   “好。”   “不对不对,你要再往中间提半寸。”   “嗯嗯。”颜迟胳膊发酸了,她勉强费力支撑着。刚要进行下一步时,徐有途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   “哎哟哟,真是笑死人了,就你这水平还教别人呢,我呸!”   颜迟真是对徐有途无语了,怎么哪里都有他,一天不找他们麻烦就不舒服是吧?   “关你何事!”她冲回去。   徐有途朝嗤一笑,摆起箭弓,鼻子朝天,“本少爷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作厉害!”   他说完就飞快地射出一箭,箭身射中靶子圆心。   “看见了吧,这才叫厉害!”他歪着嘴巴扬声道,那神情好不得意。他似乎觉得还不够羞辱他们,又拉弓射出去了一箭,只是他那一箭还没触到箭靶便被突然出现的一支箭给拦截下去,啪嗒摔在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谁挡本少爷的箭!”他大喝一声。   “我!”   斜刺里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徐有途闻声看去,一身的怒气立刻凝滞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笑呵呵竖起大拇指,道:“原来是江兄啊,射得好,射得好!”   江修玺冷冷地睨着他。   他悻悻地说了句他去练箭了便灰溜溜地离开了这里。   颜迟咋舌。   方才徐有途那谄媚的样子真让她作呕,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在他们面前那么神气,在江修玺面前就跟老鼠看见猫一般,有本事也在江修玺面前那么神气啊!   江修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小郭,只甩下一句“蠢物!”便走开了。   上完骑射课之后,颜迟和赵小郭去膳堂吃午饭。饭毕,她让赵小郭先回去,她去学堂拿书,但是还没进学堂便被人拦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眼带疑惑,“?”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在此向你道歉。”陆昀面上没什么表情。   颜迟愣了一愣,然后说:“没什么的。”   陆昀的眼睛上下左右扫了一遍颜迟,仿佛要在颜迟身上看出些什么来,只听她道:“你和江修玺很熟?”   猝然被这样问了一句,颜迟诧异,回道:“不,我跟他不熟。”   她不知道陆昀突然提这个问题的用意。   “哦。”陆昀狐疑地打量着她,淡淡地回了一个字。   她这眼神让颜迟心下一颤,该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吧?她低首,说:“我有事先离开了。”说完她也不等陆昀回应就进了学堂。   颜迟一走开,陆昀面上的表情就沉了下来。她打听了,这位学子叫颜迟,与江修玺没有任何关系。她那会儿也不是故意去□□迟的,当时突然涌起了一股郁气,她只是想证明一下什么,根本就没有瞄准颜迟,歪着射过去的。她只是想看看江修玺的反应而已。她可不想闹出人命来。   没想到,江修玺的反应却让她觉得更不好受了,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堵得难受。她向来就很敏感,发现江修玺总是看颜迟后,本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心头却仿佛是有预警,没由来地对颜迟产生了敌对情绪。这种荒谬感让她觉得不踏实,这才来试探试探颜迟。   得知他们不熟后,那种不踏实感还是没法消散下去。   她那日随着那些人去聚山踏青游玩,坐在溪边听他们畅谈对饮,累了想去休息半会儿时一转身就发现了弯着腰小心翼翼放着酒瓶的江修玺。   他那时蒙着面,发现她在看他时连忙与她解释。   她看着他有些慌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甚是有趣,起身想走近些却不防被裙摆绊倒,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接住。   那时,她从不曾知道男子竟也是如此柔软。与江修玺不小心发生那样的意外后,她不仅没恼怒,反而像是被什么击中,心跳以超越寻常的速度跃动起来。按理说,平时要有人敢这么冒犯她,早就被拖出去砍掉脑袋了。   可是她……她神识还未归位时,他已然跑得不见半点踪影。她恍恍惚惚地拾起他落下的吊佩,在记忆里淘着他的模样,恍然记起他脸上带的帕子上绣的字迹。   按着线索,经过几番调查,她才得知他竟是丞相家的公子,如今正入读与嵩雎书院。   她捏着那块吊佩,思虑许久,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去嵩雎书院!   她托了关系,隐瞒了身份进入了书院,照着下人寻来的画像,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看过画像,早就知道帕子之下他的样貌,但真真看见时,却不由感叹,那画像简直不及真人模样的十分之一。她很清楚在看到他那一刻,心底里流溢出的欣喜是什么。她也终于明白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冲动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同他的同桌换了位置,有些激动地问他可否丢失了什么东西,话一出口她就觉自己太急切了些。但是他的冷淡态度却不在她意料之中。那日他明明就不是这样的,她直觉哪里不对劲,但终是把那丝异样压了下去。   之后她又无意间瞥见他腰际挂着的吊佩,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重新换了一个。   她本想将吊佩还与他的,所以一开始才会那么问他,但是见他已经拥有另一块吊佩了,她就消去了那份打算,把他的吊佩藏在了匣子里。   她成为他的同桌后,发现他与那日的他有许多不同,性子偏冷了一点,脾气差了一点,不太好相与了一点,可是她却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好。大概是因为……因为……她羞于说出那几个字。   她拉回飘远的思绪,朝寝舍走去。   没走多久就到了寝舍,她刚跨过门槛,就顿觉屋内气氛不对,抬眸朝里一看,屋内赫然多了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两个丫鬟低伏着身子扣在地上。   她吃惊地微张着嘴,“七哥……”   她话音刚绝,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   七哥他怎么来了!   陆昀心里发虚,不敢直视他。她素来就怕七哥,尽管是同一母所生,他们始终不怎么亲近。但到底是亲兄妹,有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七哥虽不怎么亲近她,但也还遵循着母妃临终的遗言,对她比对其他人要好许多。   他平时对她也还算宽容,不多加管犯,但那只是在她不生事的情况下。她本来想着七哥他每日都很忙,也没时间来照管她,就大着胆子出了皇宫,哪知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之前玄七领命要她回宫时,她说出一切后果由她承担时就有些后悔了,她当时只是极为抵触回到宫里去,只想赶紧打发走玄七,所以才说出了那些话。之后想起时,她也是怕的,她很怕七哥,比怕父皇还怕他。   但是过了好几日,都不见有人再来催她回宫,她便放了心,看来七哥也没那个闲暇时间来管她。   可是她这才没高兴多久,没料到七哥竟然来到了书院,还到了她的屋子!   原来七哥不是不管她,任由她胡来,只是暂时没时间而已。她竟没想到七哥会亲自来到这里。她觉得事情可能闹大发了,背上细细地冒出一层冷汗。   七哥一语不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膝盖,这是他惯有的动作。   陆昀最怕他这个样子,七哥这人向来心思深沉莫测,即使面上平淡,看不出一丝情绪,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往往他越是生气,外在就表现地越平静,让人察觉不到那酝酿着的,即将来袭的狂风暴雨。   陆昀哭丧着一张脸,若是面对其他哥哥,她撒个娇蒙混过去就行了,可是对着七哥……她实在是心抖的厉害,不敢哪,不敢哪!   七哥仍是沉默不语。   陆昀悄悄抬眼看他。   他瞳中血丝尽显,目光却依旧凌厉沉敛,黑袍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了。   陆昀不仅叹息,七哥这是……又有多久没休息了?   他没有看她,眉心聚起一道道浅痕。   “七哥……”她心口闷得慌,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了。   陆致微微侧眸,凉凉的目光终于散向了她。   陆昀被他这么看了一眼,一时慌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忙道:“七哥我错了!”她抓紧衣服,继续道:“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说……”   七哥仍缓缓地敲着膝盖。   陆昀的脑子里飞速掠过合适的说辞,片刻之后,她唉了一声,神色十分惆怅。   “七哥,近来我拜读了嵩雎书院山长的诗作,深感其才华卓越,真真不愧是大师风采,我非常仰慕敬佩,只想着要是能够亲身去听听大师的讲习就好了,所以才……才想了办法进了书院里。”   他闻言,眼神锐利地穿过来,仿佛能将她全身里里外外看个通透,她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涩得很。   半响,只听他说了四个字,“胡闹够了?”   “七哥,我……”   “玄七,冒充男子进入书院,此等行为犯下了什么罪?”   直立在一旁如同青松一般的玄七道:“回王爷,乃欺君之罪。”   “七哥!”   陆昀看他如此严厉的模样,更加怕了,她原以为他不会这么认真的。但他现在的神情她又拿不准,一点把握也没有。   七哥该不会真的要按照律令惩罚她吧?   她可是蕲阳公主,他的亲妹妹啊!他不会这么冷酷无情的吧?   就在她急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外头突地有人问道:“陆兄,陆兄,在吗?”   她听这声音,略感耳熟,可是她现在不敢吱声,因为七哥还在这里。她见七哥眉头一拧,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更加不敢回应外头的人了。   就在此时,“去打开门。”七哥蓦地说道。   陆昀惊然。   玄七立即走向门口。   门霍地开启。   颜迟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要不然怎么会在书院里,会在陆昀的寝舍里看见那次在聚山见到的蓝衣男子呢。她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楚些。眼前蓝衣男子又不见了。她心道:最近是温习测试温习到头昏了么?怎么会出现这种幻觉!   她甩了甩头,掂了一下手里的卷文,她从学堂里出来时正好碰见了还未离开的夫子,夫子叫住她,给了她一叠卷文,作补发的作业,让她发给其他学子们。她接了过去,发完东西南北四院后,最后才到书库这边来。   她走了进去,“陆兄,夫子让我给————”颜迟还没说出来的话全部僵在了嘴角。   嗯,又出现幻觉了。   她深深一呼吸,闭眼,然后睁开一只眼。还在!她不信地掐了自己一把,瞪着圆眼望着面前的人。   见鬼了!   原来方才看见的蓝衣男子不是幻觉!   她强自镇定下来,根本就没空想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把卷文放到一旁,说:“陆兄,有……有客啊,这是夫子让发给你的卷文,我有事先告辞了!”   她脚风一转,马上就往外走。   “玄七!”   颜迟听见那人熟悉的声音,拔腿就跑。紧接着她的后领就被人揪住了,她两只脚在空中晃着,随后身体被迫弯曲了下去。   她视野所及是蓝衣男子立在鞋边的长剑。   她暗暗咬牙,怎么每次遇见他们都要以这种屈辱的姿势趴在地上啊。   陆昀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情况。   七哥微微眯起眼眸,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颜迟面前,微俯身,玉冠束带移过肩膀,长袍尾端触及地面,累出一圈浅浅的褶痕。   他伸出了手。   颜迟只感觉下颚一凉,被人钳制住,随后脖子被迫仰了起来。   她的心跳止住,只剩嘴唇还颤抖着,迎着他犀利如剑刃的打量。 第16章   男人的目光极具侵略性,仿佛一跟他碰触,就会灰飞烟灭。   颜迟眼睛酸疼,被逼地不得不垂放视线。   他食指上带着的银色圆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银色圆环质地很粗糙简陋,看着约莫有些年头了。套在白皙修长的指节上,与他整个人十分不匹配。   颜迟定定地虚瞥着这枚银环,隐约瞅见银环边沿刻有浅淡磨损的痕迹。   她无意识的抬起手,还未碰到银环,就只觉得下颚被捏得几乎快要碎裂,一股冲力迫使她往后一摔。她呛了一口唾沫,猛烈而痛苦地咳嗽起来。   她蜷缩成一团,费力拍着胸腔。   陆昀看着七哥,不觉打了个寒噤。   七哥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银环,唇线平直,眸光沉漆无底,周身有刺人的戾气迸射出来。   她看着七哥手指上的银环,然后又看向颜迟。她想起刚才颜迟神色呆滞着,缓缓抬起手,即将要碰触到七哥的手时,七哥脸色迅速一变,狠狠地将颜迟扔了出去。   看着颜迟咳嗽地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陆昀心底叹气,对颜迟产生出一丝微弱的同情来。   “嘶……”颜迟咧着嘴碰了碰下巴,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只记得她低下眼帘后,她的下巴却骤然疼痛起来,如同下一刻就要被人捏碎一般,紧接着她就倒在了地上。   她撑起上半身,恰好触及对面的人指节间泛着青白银光的东西。   她摇了一摇头,想让自己大脑更清明一点。她恍然忆起方才那一幕。对于刚才作出的举动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怪不得他会忽然推开她,原来是她作出了冒犯的举动。   她懊恼地捏了一把腿上的肉,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   整个房间寂静得可怕,似乎能听见灰尘在空气中浮动的沙沙沙的声响。   舌尖抵了抵牙齿,颜迟艰难地站了起来。她谁也没看,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向紧闭的大门。   她每跨出一步,心就剧烈鼓动一下,就像摔下悬崖的鼓。终于离门只有半步远了,她探向门柄,拉开门,门外光亮迅速冲进屋子里,消散了那份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迫不及待地要跑出去,才迈开脚,门却“轰!”地一响,她眼睁睁地看着两扇门合上了。她及时收住腿,险些被门缝夹住。   她眼一斜,见蓝衣男子站在她后方,长剑掠过她,抵在门中央。正是这把剑将她才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她面对着大门,不说话,不动作。   就这么僵持着。   突然————   “七哥,他是我的同窗。”陆昀不敢靠近七哥,只远远地对着他道。她虽不喜颜迟,但还是不愿颜迟在七哥手下发生什么意外。   颜迟惊疑。   七哥……他是陆昀的七哥,那么陆昀的身份岂不是……   颜迟骇然。她原先还以为陆昀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却原来比这身份还要尊贵。   颜迟沉思片刻,她摸了摸自己的颊侧肌肤,上面干凝,没出汗,“黑泥”也没糊掉。她有了几分底气,转过身来,对着蓝衣男子道:“还请兄台让一让。”   蓝衣男子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不见半分松动。   颜迟别开脸,看向陆昀,希望她能帮帮她。   陆昀感知到颜迟带着求助的目光,但是她却做不出任何行动。因为她感觉到七哥身上迸发出的愈发浓烈强厚的凌冽戾气。   “过来。”七哥对着门口的人命令道。   不容置喙的两个字让颜迟遍体生冷,皮肤上一粒一粒地战栗起来。颜迟双拳紧绷,沉默低首。   “颜迟!你过来!”陆昀看颜迟一动不动,心里着急,她怕七哥发怒。   可是颜迟还是没动。   玄七直接一抓,把颜迟从门口拖过来了。   颜迟晃了两晃,站定,依旧垂着头。立了好半响,头顶有人说话,“出去。”   颜迟心里一喜,立即抬脚要走,却被人制住了手臂。她一怔,顺着手臂上的手看上去。   猝不及防对上男人深沉的眼眸。她欲挣脱他的桎梏,奈何却是蚍蜉撼树,她那丁点儿力气在他面前尽数化为尘埃。她索性放弃挣扎,四处一看,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与他独处与封闭的空间,颜迟心底里十分害怕,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对未知事情的紧张与恐惧旋着弯儿攥住了她的心脏。   “放手。”她挤出两个字,尾音颤抖。   突地,他凑近她,俯视着她,冷峻精致的眉宇间浮着幽幽冷戾之气。   颜迟连连往后退,腰间却一紧,一条铁臂环住了她,她再也后退不得。   “你干什么!”她斥道。腰间的铁臂紧箍着她,被人牢牢地掌控在手中的感觉让她极为恐慌。她一条胳膊被他制住,还剩下一条掰着他环在她腰上的手。   他单手制住了她两条手臂。颜迟没办法再动弹。   “放开!放开!”   他上下睫极为缓慢地开合一下,然后脸凑过来,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吐出来冷幽气息。   颜迟拼尽浑身力气朝后弯腰,可是他轻轻一收力,她就被迫朝着他迎了上去。   ————   马车平稳地在大道上行驶着,宽大的车厢内,陆执放下书,皱着眉看着指腹。他眯起双眸,定定凝视了半响,然后看向倒在马车里的少年。   他走过去,蹲下.身,将地上的人的脸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染上不明颜色的指腹,再看了一看少年,眉间的小山丘越聚越高。他掐着少年的双颊,另一只手往他脸上一抹。   他倏然起身,从檀木小桌上取下一杯茶,尽数泼在了少年脸上。   茶水顺着脸庞流下来,带着浑浊的颜色,少年脸上有东西在渐渐化开。   陆致拉过车厢上的帘幕,往少年脸上擦拭。   帘幕下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少年退去一层黑黄,显露出白皙细腻的小脸,两颊多肉,眼尾一颗红痣尤为突出。   记忆里的某些模糊的东西逐渐归位。他的视线移到少年的头发上,随后又看向少年的面容。   他凝视着少年的脸,眸色渐深。   ————   颜迟悠悠转醒,刺目的光线哗啦啦地涌进眼睛里,刺地眼睛生疼。她复又闭上眼睛,拿手挡在眼前,缓了一缓后,她微微睁眼,从指缝里看出去。   这是哪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房间内光线昏暗,有些冷,精致华贵的室内装饰仿佛都带着冰冷硬气,只有熏炉里升腾起来的几缕白烟带着些许暖热。   地板上的冰凉传入四肢百骸,她猛然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穿着黑色锦段长袍,袖口边领口边绣有细致的玄金祥纹的男人。   瞬息之间,之前发生的事,如同退潮后的沙地,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记得当时她被迫迎面对视着他,他的脸愈凑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额头上浅浅的纹路。他皮肤苍白得有些不正常,就像是冻在寒天雪地里一样。狭长的眉骨略微高,衬得他眉眼深邃摄人。   他还在靠近,与她几近没有距离。   颜迟猛然闭上眼睛。   她感觉脖子上被覆上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个东西在她脖子上游移,似乎是在丈量,她被这份冷意弄得全身一抖,欲睁眼看时,只觉脖间一痛,紧接着她四肢一软。   朦胧中,她隐隐听到有人在身边说着什么,可是她怎么也睁不开眼,怎么也听不清楚是谁在说话,在说些什么,她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颜迟从回忆中抽回身,她抚摸着脖子,她得缓缓神,缓缓神。   “醒了?”他突然出声。   颜迟磨磨牙,道:“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   少顷,他薄唇轻启,“和尚。”   听到这两个字,颜迟面上血色尽失。她霎时乱了方寸,他认出来她了?   完了!完了!完了!   她心里翻滚着巨浪,冲击地她大脑糊成了一锅粥,她垂下睫毛,盖住眼里遮掩不住的惊慌之色。   “什么和尚?”她勉强出声道。   他指尖点着膝盖,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然后将东西一下子丢给了她。   颜迟看着地上的圆镜,起初还有些困惑,随即便明白过来。她急急拿起镜子,对着镜子一照。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脖子上比较明显的指痕,她眉头蹙起,难怪当时觉得痛,他是掐了她又把她打昏了过去?然后眼光上移,看到镜面里的面孔时,她震地一下子甩开了镜子。   她脸上的黑泥呢!她现在脸上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   暴露了,完全被暴露了。   她本想否认,再狡辩一番,但是一想,他这么笃定的语气,肯定是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她再狡辩也只是徒然。   倒不如直接承认。   她只是不小心从桃树上掉下来,扑在了他身上,她只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将口水喷在了他脸上,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她安慰着自己。   她敛了敛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王爷,我……贫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陆致神色冷淡地睨视着不停磕着头的颜迟,倒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就承认下来。他收起敲击着膝盖的指尖,道:“玄七。”   玄七从门外走进来,“王爷。”   “带下去。”   颜迟心里一咯噔。   带下去……带下去干嘛?砍头?处死?关牢里?   她还在想着,就被人托了起来,推攘着往外走。   颜迟一路都很忐忑,前面迎接着的是自己已定的命运。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穿过长廊的这段路程,她的心情从忐忑到恐惧,再到渐趋于平静。   她认命了,死就死吧,死了也好。 第17章   她被压持着来到一座小屋前。看着唤作玄七的男子推开小门。   她意外地看着屋子里面,这里不像是行刑的地方啊。颜迟疑惑,背后却是被人一推,伴随着冷冷的一声,“进去!”   她没预防被这么推了一下,差点儿跌了下去。   “砰!”门被扣上了。   颜迟赶紧扒到门边,寻着缝隙往外头看,玄七已经走远了。   她欲拉开门,可是门已经被上了锁。她拉动时听见铁锁撞击在门棱上的刺耳声响。   她不放弃地用力拉着,最后泄气地摔了几下门环。她回转过身,扫视着屋内。   屋内布置素简,很是平常。   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   本来她想着自己即将要死,心里已经如同一潭死水,生不出任何波澜,但是现在把她关在这里,她倒是又紧张害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要关也得把她关牢里啊,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她绷着全身,空荡寂静的屋子如同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而她正被这头巨兽叼衔在口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巨兽的利齿咬穿刺透,被它吞噬到肚子里去。   她缓缓地滑下身体,瘫坐下来。她靠着冷硬的木门,眼里渐渐失去了焦点。   她不知道她是何时睡着的。   等她醒过来时,她发觉屋内已然完全一片黑暗。她朝外面一看,天已经黑透了。   她从门前站起来,锤了一锤僵硬的肩膀。   恰时听到门外有细微的响动。有人在开锁。她惊了一下,忙从门边撤开。   身着鹅黄色襦裙的侍女手执着一盏灯,提着一盒子东西走了进来。   颜迟躲在黑暗里,警惕地看着她。   侍女打开锦盒,端出几碟子小菜和碗筷。   颜迟看了一眼门外。她趁着侍女背对着她,还在摆放东西时,屏住呼吸,放轻动作,才探出半个头,就倏地瞥见把守在外面的两个高大的男子。   她登时顿住脚步。竟然有人在看守着她!她还想着偷偷溜出去呢!   侍女摆放完毕,收起锦盒。她把灯盏留在房间里,随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颜迟从黑暗里走出来,她看向桌面上的饭菜,香浓的熟食香味钻进鼻子里,触发了她已经麻木了许久的感观。   她咽了咽嘴里分泌出来的口水。   她从学堂里出来时还未去吃午饭就去给学子们发卷文了。她早晨只喝了一碗白粥,之前又是害怕又是惊慌的,把饥饿感全然压了下去,她没有丝毫饿的感觉。现在她倒是感觉到了饿,腹中空得厉害。   她摸着肚子,又是犹豫又是挣扎。   万一下了毒该怎么办?随即她又不禁自讽般地嗤笑起来。本来就是要死的,有毒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死。倒不如吃得饱饱的,做个饱死鬼。   想罢,她不再犹豫,不作片刻停留地拿起筷子,不快不慢地吃了起来。她想起死刑犯临死之前狱卒会给他一顿好吃的,让他好好上路,不就和她现在一样么。   她嚼着嚼着,嘴里的东西就失去了味道。她放下筷子,紧抠着椅子上的扶手。   不管怎么心里暗示自己:死不可怕,一刀子下去就结束了。可是她终究是怕死的。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有谁是愿意去死的呢?   她很怕死,她也不想死。   她鼻子酸涩起来,她不过就是想要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哪!   要是那次她稍稍偷一偷懒,不去打扫西禅院的话,她就不会去扶鸟窝;她不去扶鸟窝的话,她也不会爬到树上去;她不爬到树上去的话,她也不会不小心摔落下来;她不摔下来的话,她也就不会正好摔到那什么王爷身上,不摔到他身上的话,她也不会打喷嚏;不打喷嚏的话,她也就不会吐他一脸口水;不吐他口水的话,她也不用这么慌忙地逃下了山。   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按照原计划,那日之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偷偷下山,然后去嵩雎书院过上三年平稳的日子。   然而现在……她真真是悔恨哪,一口老血都快呕出来了。   她抠着扶手,直到有人进来收碗筷了,她才恍觉指甲疼得厉害。扶手上被她的指甲抠出了一丝一丝的刺啦痕迹。她惶恐地挡住扶手,看着来人将东西收拾拿开。   收走碗筷后,大约过来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人抬了木桶进来。她的眉心纠成一坨,困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侍女。   热水扑通扑通地倒进木桶里,冒出来的水雾模糊了颜迟的视线。侍女倒完水后,向她走过来,作势要解开她的衣服。   颜迟急忙躲开。   “你干什么!”   “请公子沐浴。”侍女仿佛木偶般,声线单调,机械地答道,说着又来扯她的衣服。   “我自己来!”颜迟拍开她的手,“出去!出去!”她恼怒地紧攥着领口。   侍女静默片刻,然后退了出去。   颜迟看着木桶,迟迟不动。   洗干净再去死么?她低喃。   “公子请快些沐浴更衣。”侍女的提醒从屏风外传过来。   颜迟松开抓皱了的衣领,盯着热气腾腾的水面。她方才只是应付侍女而已,根本就不会去洗,哪知道侍女根本没出去,在屏风那头监视着她呢。   她向旁边叠堆起来的衣服投以一瞥。   颜迟挠了挠鼻子,原本想作假糊弄过去,但是好像不好糊弄啊。   她横了一横心,洗就洗吧。   她解开衣带,为难地看了一看高高的木桶。她围着木桶绕了半圈,才发现下面有一个小阶梯,她踩着阶梯慢慢地进入了木桶里。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全身,紧绷了一天的身体舒缓开来。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温热的水打湿了她散下来的长发,她卷起头发,沿着耳背轻轻一扯。长发脱落到掌心。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她还带这假发作甚。只是……她摸了下还没长长的头发,现在这模样要是不带假发的话,看着有点儿奇怪,还是把假发带着吧。   由于害怕有人突然闯入,她洗得很快,出了浴桶,套上衣服。   衣服有干洌的气味,月白色长衫不大不小,穿上正好和贴。她抱起学子服,叠整后好,放在一边。   这时候,侍女进来了。   侍女要帮颜迟梳头。颜迟一口拒绝,说她自己可以。拒绝之余,颜迟惊恐,这到底是要干嘛?   她将头发梳好,用束带绑高,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正是十几岁的年龄,肌肤如若凝脂,鲜嫩光滑地不像话。   侍女抬头,看着从屏风里面出来的人,有些许惊讶。少年穿着月白华服,唇红齿白,眉宇秀致,眼尾圆圆的一点殷红衬得整张脸潋滟至极,根本不像一位公子,简直比那女子还要俊俏几分。   “公子,请随奴婢来。”侍女从少年身上移走目光,说道。   颜迟一句话也没问,跟着她出去。   初春夜间凉气侵袭,颜迟拢了一拢衣服。侍女手中提着的灯轻微摇晃着,那灯光似乎沾染了冷气,散射出来的光芒都是冷冷的。   她看着地上灯影映出的长长的人影,偏头瞅了一眼紧跟在身后两寸远的高大男子。   她不知要去哪儿,她没问,也不打算问,跟着侍女去就是了。   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座院子里停了下来。   “王爷,人带来了。”她听见侍女恭谨道。   颜迟心尖儿一凛。   过了好久,才听里面的人应道:“嗯。”   “请公子进去。”侍女屈腰作礼。   颜迟的鞋子像粘黏在地上,半点也移动不了。   “请公子进去。”   侍女再次重复了一遍。   颜迟深深呼吸一口气,抬步进去。她进去之后,看见坐在案边的人影,她先是愣神了一瞬,半天不出声,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跪了下里,“参见王爷。”   案上的东西摆放的十分整齐,像是一件一件按照木尺画线安放好的。   他坐姿端正,似乎在看什么文书,犹如没听见她说话般。琉璃灯盏里的暖黄流光倾斜在他冷峻的面部轮廓上,却冲不散那面目的凛然冷气,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法消散的冷。与他整座府里散发出来的阴冷仿若是一体的。   颜迟一直跪着,听候着他发话。她猜不出他让她过来的用意何在。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膝盖骨跪得有点疼了。她余光上移,紧密地注意着他,同时悄悄动了下位置。   他仍然像没发现她,或者是故意忽视她。   微小的打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揉了揉腿。   她暗暗掀起眼帘,见他还在看奏折,一点也不累不倦的模样。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大概已经很晚了,因为侍女都进来换了两回灯了。   她下午才睡过,此时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况且还待在这屋里,想睡也睡不着。   难道要她跪一晚上么?她紧抿着唇角,又挪了一挪膝盖。 第18章   颜迟微微挪动位置后,将屁股慢慢压下去,垫在两条并拢的小腿上。等到小腿也发麻的时候,她又挺直身体,将屁股提上去,缓解一会儿麻得没了知觉的下半身。   “喵……”背后响起软绵绵的猫叫声。   颜迟扭头,一只黑得发亮的猫出现在视线里。黑猫毛皮光滑,耳朵又圆又短,全身肉滚滚的,两只大大的竖瞳呈异色,一只亮蓝,一只深红。它圆乎乎的脚掌在地上落下浅浅的梅花印。   颜迟抬高眉头,莫名觉得这只黑猫眼熟……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它怎么看起来……看起来很像之前她在西禅院赶走的那只猫啊。因为当时急着赶走它,怕它伤害到幼鸟,她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印象里与眼前的这只猫体型轮廓什么的大致很相似。   她也不敢断定这只黑猫就是那只黑猫,因为她感觉大多数黑猫几乎就长得一个样子。   黑猫叫唤了几声,发现她这个陌生人之后,软绵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它的耳朵高高地耸着,脚掌下锐利的利爪伸了出来,它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要扑过来。   颜迟什么都还来不及看清,就只觉胳膊上一重,毛茸茸的触感悬上了手背,身体的第一反应让她一下子挥开了悬挂在胳膊上的重物。   黑猫被挡开,它翻滚了几下,然后重新立起四肢。它似乎被她挡它的动作惹毛了,浑身毛发全部炸开,弓起像一座小山峰的背部,咧着闪着白光的牙齿一小步一小步非常谨慎地靠近着她。   颜迟捏紧手心,防备着它随时可能发出的攻击。   它到了她近跟前却忽然塌下背脊,它圆圆的脑袋昂起来,对上了她的眼睛。颜迟在近处看见它漂亮的异色瞳孔,怔了一怔。   那蓝色的瞳孔像是阳光照射下的蓝海,海面波光粼粼,那红色的瞳孔像是一片深红色的花海,日光照在照在上面,如同抹上了一层灿灿的金光。波光粼粼的海面与灿烂的花海突然融合在一起,蔚蓝的海逐渐变成暗红色,暗红色的海,就像一片血海……   “啊!”颜迟痛呼,有尖利的东西刺进了她的大腿肉里,疼痛使她蓦然回过了神。她低头一看,黑猫正使狠劲儿咬着她呢!它松开嘴,似乎觉得咬一口还不够,又寻着地方想咬下去。   颜迟迅速弹开,黑猫又抓上来,张开小嘴。   这时————   “阿狸。”坐在长案旁一直观望的男人终于出了声。   黑猫听到这声呼唤,立即停住口,它调转过头,一身张扬的攻击力全部消退。它几步跑到了男人身前,跳到长案上。它乖巧地蹭着他的衣服,撒娇似的奶奶地喵喵喵地叫着,没一点之前凶煞的模样,就像换了一只猫一样。   颜迟按着被黑猫咬疼的地方,心里面把黑猫骂了一万遍,她这是跟黑猫有仇是吗若说起来,在西禅院时,如果不是因为那只黑猫要去掏小鸟,她也不会爬到树上去啊!她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同一只猫,反正现在她两只猫都恨上了。她愤愤地捏着拳头,等着吧,要是她还有机会能够活下去的话,看她以后怎么还回去。   陆致轻轻扶过阿狸的头,它舒服地咕噜咕噜着。他瞥了一眼伏跪在案前的人,眸中古井无波,白皙的指尖在阿狸的头上轻轻地点着。   “阿狸,回去。”他说。   阿狸不情不愿地再次蹭了蹭陆致,希望能留下来。陆致神情转冷,“回去。”   它仿佛能看懂主人的脸色,马上从长案上跳下来,临走之前还对眼迟呲了呲牙。颜迟暗地里瞪了回去,它却已经骄傲般地昂起了头,慢悠悠地离开了。   颜迟岔了口气,一转回眼就发现他正看着她,她赶忙垂下了脑袋。   陆致,摄政王,性残暴,喜怒无常,手段狠厉,整个王朝中除了年幼的皇上,身份最尊贵的人,现下甚至比皇上还要尊贵。   她最初在聚山寺里时听到师兄他们说陆致是一个了不得也惹不得的人物,所以才在不小心得罪他之后,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反应就是逃。她知道,她得罪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杀死她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的人。   而且她在之前也对这摄政王有多么多么的残暴有所耳闻。她知道,她求饶认错也没用,这种人连杀无辜的人都不曾要过理由,何况是她这种冒犯了他的!所以她什么也没做,直接逃出了聚山寺。   唉,她在心里叹气。终究还是躲不过去啊。   陆致站了起来。他仍然忽略她。他从案边离开,越过她。颜迟以为他要回卧室入寝了,却见他停在了不远处安置的软塌前。   他坐了上去,然后眼光朝她射了过来。颜迟正偷瞄着他的动静,与他的视线猝然在空气中交汇。   颜迟忍不住了,索性道:“不知王爷唤贫僧来此处有何吩咐。”有什么事能不能赶紧说,她这儿都跪了大半夜了。是死是活也得一句话呀。把她叫过来还什么也不说,她就跟个傻子似的在这儿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他仍然不发话,倏然间,他抬眸,眼里是无底的深潭,“过来。”   又是这两个字。   颜迟对这两个字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抗拒。上一次听见这两个字时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弄昏了带到了这里,这一次,她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她怕,她抵触抗拒,但是不行,她不得不须服从他的命令,想要保住小命,她就不能再惹怒他。   她站起来时虚晃了一下,跪得太久了,腿脚十分酸麻。但是她却不敢有半分耽搁,马上走了过去。   她到了他跟前,道:“王爷。”   “跪下。”他说。   她跪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跪得特别标准,整个人伏在地上,仿佛要低到地底下去。   他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静默。   颜迟听见衣衫摩擦的稀稀疏疏的声响。她惊了一惊,登时仰起头,看见他鞋子衣服什么的都没脱,直接躺在了软塌上。   颜迟:“……”   要她跪着欣赏他的睡姿么?她嘴角微微抽搐。   她伸长脖子看他,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闭着眼,狭长的眉骨依旧皱着,淡得快没有了的唇色在苍白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有了些许颜色。   紧接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狠了。颜迟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来不及撤退就感觉一个东西朝着她掷了过来。   “砰!”   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了下来。鲜红的,温热的液体,砸在地面上,血的腥气就萦绕在鼻端。颜迟看着地上沾染的血迹,迟钝地往脸上一抹,一手鲜血。   “好好跪着!”他冷然道。   颜迟感到一阵晕眩,她强力支撑着自己跪好,任由额头上的血往下流。许久之后,额头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大约已经凝固起来。她垂放在两侧的手指捏得泛白。   “过来点!”他又道,语气里有着浓重的凉意还参杂着一丝不易察觉躁郁。   颜迟移到离他更近的地方。   他重新阖上眼。   屋子里的灯燃尽了。四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窗外的寡淡月光爬了进来,仅有的微弱光芒也被房间里的黑暗吞没。   颜迟听不见他的呼吸,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她终于能够趁着黑暗碰一下自己的额头。伤口应该不大,血却流得很多,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把什么东西掷了过来。大概是个石质或铁质硬物,不然也不会撞得那么响,那么疼。   ……   颜迟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帐顶,她摸着额头,纱布的粗糙磨着指腹,钻心的疼痛伴随着黏腻腥气。   她察觉到什么,侧头,窗扇紧闭着,光线不甚明亮,一道身影挡仅有的光线。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看清楚了来人。 第19章   昨日出现的侍女立在她床头。   颜迟起身,她看见她端着的药盘,想起头上的纱布,她问道:“昨夜是你帮我上的药么?”   侍女点头。   “多谢。”   侍女摇头,“无妨。”   颜迟觉得她貌似比昨日有些不同,好像与她之间少了一层隔在表层的距离感,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被提着线的木偶了。难道是因为她受了伤,看起来太惨了,所以她同情她,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   下一刻颜迟就知道侍女态度突然转变,不那么冷冰冰的原因了。   “等会儿子等你收拾好了我带你去阿狸那里。”侍女道。   “阿狸?”   侍女:“阿狸是王爷的猫,王爷下令,从今往后,你专门负责伺候阿狸。”   原来是那只黑猫!要她去伺候它?   等等!从今往后她专门伺候那只黑猫?也就是说她不用死了?   “你是说,伺候那只黑————阿狸?”   “嗯。”   颜迟舔了舔干裂的唇。不用死了吗?心底涌起一阵喜悦,旋即她又忧愁起来。   不要她的命,却要来压榨她的命。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而且在这里做事,每日都要提心吊胆的,保不齐下一秒就会丢了脑袋。   而且,那猫……他明知它十分讨厌她,她还让她做伺候它的下人   不管了,与丢失小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难题了。她就不信她一个人能再让那只猫欺负了去。   能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逃出去。一旦有机会,她一定要逃出去。   她挺起胸膛,想了一想,道:“我叫颜迟,你叫什么?”   侍女道:“青染。”   颜迟又道:“昨夜,昨夜是你将我弄回来的吗?”   她忘记她昨晚是怎么睡着的了。她其实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但是没撑多久她就撑不住了。她发现自己在打瞌睡后立即掐着自己,让自己清醒,掐了之后再撑一段时间,循环往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挨不过去了。   等她今早醒来,就发现她自己已经躺在这里了。   青染:“嗯。”   “谢谢你。”   青染说:“你赶紧洗漱,然后把药换了,吃点儿东西再随我去阿狸那里,你动作快些。”   “好。”   颜迟迅速起床,洗漱完,她取下纱布,给伤口上药。   伤口紫红紫红的一小块儿,周围还有凝固的血迹,她小心地蘸了药抹上去,然后再缠上干净的纱布。一切都弄完之后,青染对她道:“我给你带了些早膳,你快些吃去吧。”   颜迟很感激她,向她作礼以示谢意,随即走向桌子。桌子上的饭菜与昨日相比差了许多。身份变了之后,待遇自然而然地就变了。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现阶段,有的吃,能填饱肚子就成。   清粥小菜下肚,颜迟感觉精神了许多。她处理好碗筷,对青染道:“还请你带我去阿狸那里。”   青染:“嗯,随我来。”   颜迟跟着青染,一路看见许多打扫的下人,大多是男子,女子很少,她一路走过来,只看见了一两个女子。她心想难道这王府内丫鬟很少吗?   王府结构呈中心像四周辐射开来的模式,中心是王爷办公寝居的地方。高大的紫檀木门柱上雕刻着繁复精致的图纹,屋檐上镶嵌着的黑石压下红瓦的鲜亮艳俗,显得既深沉稳厚,又不失奢华贵气。   颜迟看得眼花缭乱。   王府面积也是非常之大,她们几乎是走了小半刻钟,才到了那只猫住的地方。   “阿狸,阿狸,快来吃东西呀。”俯着身的少女软软地哄着凳子上的黑猫。   黑猫圈成一团,大爷似的连眼睛都懒得掀开,一条腿横过凳子,长长的尾巴懒懒地扫拂着空气。   “阿狸,阿狸……”少女继续哄。   许是被她弄得烦了,黑猫喵呜一声,以示自己的不耐烦。   “可是你早晨还没进食哪!昨天也没吃晚饭!你好歹得吃一些啊!”   “喵!”   “呀!”少女后退,捂着手,说:“好,好 ,不吃便不吃,你别抓我呀!”少女退了两步,赫然发现身旁出现两人。   “青染姐。”她看了看青染,然后看向青染身侧面貌很生的人。   青染指着颜迟,“这是颜迟,以后代替你伺候阿狸。”   少女一听这话,面色一沉,她勉强笑着道:“这……王爷说的么?”   “嗯。”   “可是,他凭什么来————”   “小紫!”青染打断她。   小紫撇着嘴,不吭声了。霎时间,她突地又变得惶恐起来,“青染姐,王爷为何突然不让我伺候阿狸了?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了?”   “不是。”   “那是为何?”   “这是王爷的命令,你不需要知道缘由,也不要多问。”说到这里,青染顿了一顿,接着又道:“你教教他该做些什么,注意些什么。”   小紫很不甘愿地“哦”了一声。   青染说完后又嘱咐了一些话,然后就离开了这里。小紫看着面容阴柔秀致的少年,道:“你是新进来的吧?我在这里从未见过你。”   颜迟道:“嗯。”   “以前照顾过猫吗?”   “不曾。”   小紫闻言,嘀咕着:“没照顾过还……”   “什么?”她声音太小太模糊,颜迟听不清楚。她看得出,这位名叫小紫的少女对她好像不怎么友善。从她的表情和反应看来,颜迟大概猜得到,她很不情愿她来代替她做这份差事。   小紫拖拖拉拉地将颜迟应该要做的事情和注意事项一一交对完毕,然后说:“你先给阿狸喂东西吃吧。”   颜迟点点头,“好。”   她看着凳子上的黑猫,昨夜里它咬她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舌尖抵了抵腮帮,她去拿小桌上的瓷碗。   小紫勾着唇,看着颜迟,眼里暗色滑过,似是在期待着什么。   黑猫磕着眼,红红的鼻子两旁,胡须细很长,随着气息上下翕动。颜迟拿着碗,踌躇了一下。这猫看见她不会又咬过来吧?她思索几番,转过来,对小紫说道:“它现在在休息,应该不想吃东西,等它休息好了我再给它东西吃。”   小紫轻轻一“呵”,“那我走了。”她去屋里面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完后,她走出院子时,回头看了一眼颜迟,心想:阿狸性子又刁又蛮,还爱抓人,在她伺候阿狸之前,所有来伺候它的下人都没熬过它的折腾,她也是被它折磨够了,咬牙坚持到了现在,阿狸总算比最初时要好伺候许多。如今又换成他,他铁定挨不过阿狸的折腾,到头来还是得她来照顾它。她只需等着就行了。   想罢,她一扫之前听到自己要被代替的不快和不甘心,信心满满十分笃定地走开了。   小紫走后,颜迟搁下瓷碗,她从睡得正熟的黑猫身上转开目光。   在来到这里的途中,青染告诉她,以后她就住在这里,方便随时照看阿狸。   虽然是只不好伺候的猫,但是这份差事倒是十分轻松,不用侍奉伺候别的人,也不用干粗活,只需把这只猫伺候好就可以了。难怪小紫不愿意离开。   颜迟环视了一下小院,暗叹:一只猫竟然比人还住得好。她的目光滑过院内装饰,忽地,她的目光停留在院内围着的红墙上。   她凝神沉思半响,眸子里划过荧光。她看了一眼睡得很香的猫,然后飞快转身,步至围墙下。   她踮起脚,丈量了一下院墙高度。   她把空余的凳子搬过来,站到凳子上去,手刚好够到围墙顶,墙顶有些扎手。她紧抓着墙顶,将整个身子抬高贴上去,脚扒住围墙边沿,一个送力,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左腿还在院内,她小心翼翼地移了上来,正好一阵风吹过来,颜迟抓紧围墙,差点儿被没稳住,被风吹了下去。   她呼出一口浊气,确定自己抓稳后,向下看去。   刚把视线落到下面,她就僵住了全身。   围墙下站了几个黑衣守卫,个个腰间佩着剑,高大挺直。   颜迟僵硬了好半天,在他们发现她之前赶忙要爬下去,但是她侧回头,就看见底下仰着脸看她的黑猫。   黑猫目露凶光,就蹲在她的凳子上。颜迟挥了挥手,想要把它赶下去。   黑猫纹丝不动。   颜迟急了,她唯恐它叫出来,吸引了墙外守卫的注意。她看着距离有些高的面,定定地看了半会儿,然后毅然而然地跳了下去。   地面的冲击让她脚底板麻了一下。   “喵!喵!喵!”   黑猫开始大声地叫起来。   颜迟刚要把它赶到里院去,就听到顶头上有人道:“怎么回事?”   颜迟抬眸,只见围墙顶上有一个人,正是那守在外面的侍卫。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颜迟干干一笑,“黑……阿狸调皮,非要在墙角下玩儿。”   侍卫听完,狐疑地盯着她与黑猫,旋即点头,衣角一扬,利落敏捷地翻身下去。   颜迟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她拍了一拍心口,然后搬起凳子,不去理会还叫着的黑猫,回到了原地。   她坐到凳子上时,黑猫跨到了她对面。它舔着又尖又利的爪子,准备随时挠过来。   现在陆致不在这里,她也没那么怕它了。她叠交起左右腿,静静地看着它,什么动作也没有。它也迎视着她,眼光锐利。   一人一猫如同在焦灼地对峙着。   黑猫威胁似的喵呜一声。   颜迟摩挲着衣摆,在感觉它要扑过来时,抢先开口道:“阿狸。”   她的声音温柔缠绵至极,仿佛是在唤自己的情人一般。   “阿狸,来。”她向它招手,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海棠般绚烂。 第20章   “阿狸,来。”她向它招手,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海棠般绚烂。   黑猫却是突然像被她震住,它收起利爪,异色瞳孔里氤氲着茫然的雾气。它似乎是在迟疑,然后缓缓地靠近她。   “来。”颜迟蹲下来。   黑猫走到她面前。   “阿狸真乖。”颜迟竭力放软声音,唇边笑容愈发灿烂。她发誓,她从未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跟别人说过话,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感到很恶寒的温柔。   她没想到的是,这黑猫见竟还真的收起了凶煞之气,来到了她面前。   颜迟轻柔地将掌心覆盖在它头背上的软毛上。它没有躲开,更没有炸毛。   颜迟很是意外,它忽然变得这么乖巧,怕不是装出来的吧。昨晚便是这样,用它那双漂亮的瞳孔迷惑了她,在她神识飘忽的时候咬了她一口。   她边顺着它茸茸的毛,边注意着它,以防它下一刻张开嘴,露出牙齿咬她。   可是,她给它顺毛都顺了那么久了,还不见它有什么动作,而且看起来还很享受的样子。   颜迟:“?”   颜迟奇怪。   明明前一刻还这么不待见她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她一面抚着它,一面凝思细想。   突然,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开口,“阿狸?”   “喵~”   “阿狸?”   “喵~”   颜迟收声。她眉尖挑了一挑,难道它喜欢她叫它“阿狸”?   颜迟额角微微抽搐,这样的么?   她敛眉,拿起瓷碗,对着黑猫说:“阿狸,来,吃东西。”   黑猫蹭了蹭她。   “阿狸,吃。”她把碗怼到了它鼻子前,它别开脸,不吃。   “阿狸,阿狸 ……”她又温柔地叫它。   它终于将嘴巴凑到碗衔边,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口。   颜迟震惊。   这么听话的吗?她捏住它的耳朵,想扯一下,看它生不生气,但是又怕它被她扯了耳朵之后又变回之前攻击力强盛的样子,所以她也就没敢试。   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乎她的意料了。她原以为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驯服它,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会儿,它就变得这么乖巧听话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黑猫把瓷碗里的东西全部吃完了,颜迟给它倒水,让它喝。她直起身,让它在地上喝水,她坐到凳子上去。   黑猫喝完水,又来蹭她的脚踝。   颜迟把它抱起来,她怀疑它是不是被其它的猫灵魂附体了。她上下左右端详着它,也看不出来个什么。   算了。不管它是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只要它现在不攻击她,听她的话就行了,她想那么多干嘛?   她把它放下去。   它就蹲在她脚边,慢慢地打起了呼噜。   颜迟耳里是它的呼噜声,心思却渐渐飘远。   她不知道书院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书院应该会派人去找她吧?   赵小郭……   她不见了,赵小郭肯定会担心,肯定会急哭的。徐有途肯定也会趁着她不在欺负而赵小郭。   ————   陆昀看着似乎在发呆的江修玺,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她撅着嘴,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还不是因为颜迟的失踪。   颜迟……颜迟……她在心底低念着这两个字。   昨天午时,七哥命令他们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了颜迟一人在里面。他们都出去后,没过多一会儿,七哥就叫了玄七进去。   等她能进屋时,玄七和颜迟都不见了身影。她本欲问七哥,但接触到他的一张冷颜后就不敢多话了。后来她求七哥让她在这里再多待一些时间,她挤出眼泪,泪眼婆娑地还搬出了去世的母妃来。   七哥还是没有任何松动。直到她说马上便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她的生辰愿望就是能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七哥蹙着剑眉,最后终于应允。随后七哥就离开书院了。   她也是到下午上课时发现颜迟没来上课,她才才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颜迟去哪儿了?她惊疑,该不会是七哥把颜迟带走了吧?她越想越觉得是。七哥不会把颜迟带回去杀了吧?   “江修玺,赵小郭,你们两个,出去罚站一个时辰!”夫子伸着戒尺,厉声道。   陆昀被夫子陡然拔高的音量震回了思绪。   江修玺一言不发地走出学堂。   在门口撞见赵小郭时,他厌恶地睨了他一眼,随即拂袖远远地走到另一边。   那个人消失了。寻不到任何踪迹,仿佛凭空没有了般。   江修玺虚靠着墙,薄薄的唇线抿成细细的一条,平常一直微微上挑起来的眼尾也塌陷下去。   赵小郭脸色不太好,像是睡眠不足一般。他站直小身板儿,木木地凝望着远方。   “阿迟……阿迟……”他低喃着,瘪着小嘴,眼眶红红的。   ————   傍晚时分,颜迟吃过晚饭后,想起了小紫之前交代的话。她看了看天色,唉了一声,抱着阿狸出了小院。   按照记忆,她摸索着路线往前走。怀里的猫暖乎乎的,它乖乖巧巧地紧挨着她。它有点儿重,沉甸甸的,也不知有多少斤。   颜迟抱得累了,想把它放下来,但是又怕它到处乱跑,就坚持抱着它,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穿过中轴线,走过几道月洞门,她来到了目的地。   玄七如同石刻的雕塑一般抱着双臂,守在门前。颜迟抱紧了阿狸,看也没看他,只是说:“贫僧……嗯……奴才送阿狸过来。”   玄七冷冷地颔首,然后向里面禀告,“王爷。”   “何事。”   “下人送阿狸过来。”   里面沉默良久,然后传来两个字,“进来。”   “是。”   颜迟连忙要把阿狸递给玄七,让他送进去。可是玄七才做出要接它的手势,阿狸就呲着牙要抓他。   玄七双臂重新抱起来,说:“进去!”   颜迟哪儿能进去啊,她额头上的伤口还疼着呢,进去不知道会不会又添上新伤口,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快点儿!”玄七道。   颜迟不敢再磨蹭,立即走了进去。她低伏着脑袋,才入了屋子没多远,怀里的阿狸就挣扎着从怀里跳了出去,直奔往一个方向。   颜迟顺着它奔去的方向看过去。   陆致像昨日一样,沉坐在长案前,案上是一堆堆叠起来的奏折文书。   “奴才扣见王爷。”她磕头行礼。   颜迟等待着他说话。她的心突突突地跳着,怕他又故意忽视她,让她再跪一晚上。   再跪一晚上她的膝盖就废了。   “起。”   淡淡的一个字在颜迟听来宛若天籁之音,她从地上起来。   又继续等待着他吩咐她退下。   然而等了很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吩咐。   颜迟心里一个激灵,她有个不好的想法,难不成,昨天让她跪,今天让她站?   可别啊,她宁愿去打扫马槽,也不愿同他待在一起。她还在想着就听陆致道:“磨墨。”   颜迟四周看了一看,屋里只有她一个下人,所以是让她去给他磨墨?   “嗯?”他似乎不耐了。   “是。”她赶忙回道,话音一落就走到了长案旁。   陆致一只手放在阿狸头上,一只手拿着笔,神情专注地写着什么东西。   颜迟没有半点儿迟疑,拿着砚滴往砚台里倒了些许清水,然后执起墨条,在砚台中来回推,打着圈儿。她与他离得近,磨墨时,墨香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侵入鼻端,她不自觉地堵住了呼吸。   磨到墨色看上去很光亮了时,她道:“王爷,墨磨好了。”   没人回应。   颜迟悄悄抬起眼,发现陆致竟然睡着了。他手里的笔还没放下,笔尖的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一小片黑墨,他靠在椅背上,黑长的睫毛紧密地黏合着。   颜迟轻轻包好墨条,即将要离开时,突然手腕上一紧,被凉凉的东西钳制住了。   她猛地低下眸,看见了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指,顿时惊愣住,“王爷……” 第21章   第一更   他仍闭着眼, 似乎根本没有醒过来。颜迟怔住,然后抽了抽手,却抽不回来,他的手像一副镣铐锁住了她, 她挣脱不开。她再使力时, 看见他眉中央聚起褶皱, 她立即停止挣扎。   颜迟不挣扎后,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似乎是无意识地紧握着她, 胸口昀息起伏, 陷入了沉睡中。   颜迟不敢再动,她怕把他弄醒。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尺宽的案面,颜迟轻无声息地转到另一侧,背倚着长案, 把支撑点移到案缘。   少顷之后,她感觉皮肤痒痒的。她侧回头, 发现阿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陆致抓着她手腕的地方,胡须蹭了蹭他们相接的地方,然后又伸出舌头舔了他的手指。颜迟立马去看陆致, 他没有被它弄醒,仍然沉静地睡着。他眼睑处的青黑貌似比之前要淡了许多。脸色也没之前苍白了。   即使是在睡梦中, 那极强的压迫感也没消减去半分,颜迟撤回眼睛。   她把阿狸推到一边,阿狸跟过来, 又开始舔她的手。颜迟不怎么怕痒,但是却不喜欢湿腻的感觉,她想要动,却又怕吵醒陆致。她欲再要推阿狸时,它却不再舔她,它舔了一舔自己的鼻尖儿,然后将下巴搁在陆致的小臂上,歪成一小团,十分惬意地跟它的主人一样闭目休息了。   颜迟:……   她揩拭掉它留在她皮肤上的零星的口水。   颜迟眼角余光瞥到有人进入时,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宽大的衣袖拉了过去,遮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扯出墨条,放在砚台里装作磨起墨来。   青染恭恭敬敬地端着茶走了进来。她正要给王爷行礼,却恍然觉得不对,她朝王爷那里看过去。   只见王爷闭目沉坐着,旁边是阿狸。颜迟站在他斜对面,低着头正专心地磨着墨。   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觉得颜迟的姿势不大对,看着挺别扭的。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放的离身子很远,这样的姿势使得她不得不整个上半身都倾斜着。   颜迟看见了她,对她颔首一笑,然后继续磨墨。   青染轻手轻脚地将冷掉的茶水换掉,唯恐打扰到了王爷休息。她蹙眉看了颜迟片刻,然后走到颜迟那里,拍了拍她。   颜迟面向她,眼带询问。   青染拉了一下她的衣服,红唇无声开合几下,对颜迟说出一句话。   颜迟看懂了青染的唇语,她告诉她,让她把放在案几上的手收回去,她这个样子不能让王爷瞧见了,看起来很没规矩,王爷看见了会责罚她。   但是她也没办法啊,陆致抓着她呢。   她也做出唇语,表示自己知错,然后示意青染先出去。   青染点头,拿着托盘轻轻地走了出去。青染走了之后,颜迟舒了舒气,而后复又弯下腰,依旧靠着长案,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依附上去。   这样她就不用站得那么累。   晚霞红央央地从窗口溜进来,将窗台与窗扇全部抹成绯红色,像是一道暖红光河,里面流淌着又细小的尘埃。颜迟久久凝望着暖红光河,从它逐渐变大变宽,再到它彻底缩出窗口,消失不见。   天擦黑了。   陆致还未有醒过来的迹象。颜迟磨动着鞋子,腰部抵着长案的那块地方酸疼酸疼的。她移开,微微伸展伸展肢体。   她直起身子站着,未几,又换了一侧,继续靠着。她摇动了一下手腕,他没动静。她尝试着抽出来,但是下一刻他就收紧了抓着她的力道。   颜迟皱眉,明明睡得那么熟的,应该是没有意识的啊,怎么她稍微动一下他就像知道她要干什么般,抓得更紧了呢。   颜迟只愿他快些醒过来。她喉咙里干干的,她很渴,她想回去喝水。   又不知过了多久,阿狸醒了过来。它懒懒地张开爪子,随即又缩回爪子,用肉肉的掌心刨了一刨陆致的臂弯。   大约是终于睡够了,陆致感知到阿狸刨他臂弯的动作,“唰!”地一下睁开了双眼。   他刚醒过来,眼瞳里有未退去的惺忪柔软,凌人的冷戾被压了下去,但也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眸子里的茫然完全消失,那慑人的冷戾重新占据了他的双眼。   他没有征兆地蓦然放开了她。   颜迟的手腕终于重获自由,如同一座千斤顶从霍然她手上挪开。紧接着她感觉手腕处又是一凉,是他投放在她手腕上的视线。   陆致揉了揉太阳穴,他看着绷着身体,好像很紧张的颜迟。他的眼光滑到颜迟额头上缠着的纱布时,在纱布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往下看。   颜迟整张脸几乎要扣在胸上,白皙小巧玲珑的鼻头上浮出一粒一粒的细汗,唇皮泛白,还有些干裂蜕皮。   陆致拢眉, “退下。”   颜迟闻言,如蒙大赦般地卸下了一口气。   “是。”   她不作停留,迫不及待地转身,同时心里窃喜,他今日竟然就这么就让她回去了,不折再折腾她了?不跪了?   可是她还没高兴一阵儿呢就又听见他道:“慢着!”   颜迟刚溢满心底的喜悦刹那间破碎了个精光。她慌了,她就说他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就叫她回去了。   她转过来,“王爷。”   她生怕他下一句就是“跪下!”她可不能再遭那罪了!   颜迟在等待。她的心里牵拉起一根弦,弦被人用力拉开。   在他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仿若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   “带它下去。”   他话音才落,颜迟心里拉开的弦突地一松。   她领会到他的意思,抱起阿狸,走出房门。   颜迟快步远离这里,直到走出好远,她才放慢速度。   “喵!”   阿狸忽然尖叫。   颜迟一凛,才倏然发现她抱它抱得太紧了,约莫是把它弄疼了。她连忙放松些,摸摸它,“对不起,对不起。”   “你怎么搞的!”   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   颜迟看见提着菜篮的小紫。   小紫放下菜篮,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阿狸,呵斥道:“你把它弄疼了!我早上不是跟你说过吗千万不能————啊!”   小紫身体一弹,阿狸从她怀里跳了出来。她捂着腹部,腹部上面半寸地方的布料被抓烂了,豁出去一个大口,里面的白色内衬露在了外面。她及时遮住豁口。然后一抬首,发现,阿狸竟然安逸地待在了颜迟的怀里。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怎么可能!颜迟与阿狸不过相处半日,它竟然不抵触颜迟?还看起来那么享受地待在他那里!   她当初最开始来伺候阿狸时,用了将近半大个月时间才能让它不看见她就咬,到了现在,阿狸的态度也只是稍稍对她缓和一些而已。   她不禁咬牙,想她当初被阿狸又是咬又是抓的,几乎把她弄得到处都是伤疤,这颜迟倒好,半日不到就与阿狸相处得这么好了。她看着被阿狸抓破的襦裙,又看了看菜篮子,越发觉得郁气。   颜迟代替她伺候阿狸后,她就被排到膳房做买菜丫鬟了,每日大清早就要去集市买菜,买不好还要被膳房大娘骂,骂完还让她做各种事。   她来到王府后就得了伺候阿狸的好差事,这么久以来,从未干过粗活,手都养嫩了,而且……而且每日带着阿狸去王爷书房的时候,她还可以见一见王爷……   但是如今,一下子突然又让她去干那些事,巨大的落差让她十分不满,她原先还想着等到颜迟被阿狸折腾走后,她又可以继续照顾它了,可她哪里料得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一种状况!   心底里涌出的不愉让她急需找个东西发泄出来,她扯着嗓子,硬声道:“你要是再把阿狸弄疼了,当心我告诉王爷!”   颜迟没应她,她对她的敌意异常强烈,强烈到她能隔着距离感觉到那彷如实质的锐利情绪。   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嗯。”她淡淡地说了一个字,旋即抱着阿狸越过小紫。   颜迟回到小院,将阿狸放下。首先去倒了水喝,然后去净手,净完手后,她把自己扔在了床榻上。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不算太硬的床板上,长长吁气。这才不过两日,她已经受不了时时刻刻地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阿狸每晚都会去陆致那里,那么她每天都要见到他。青染说她只需要伺候阿狸时,她还感觉轻松,毕竟不用面对那个脾性阴鸷暴戾,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的陆致。   但是小紫在交代她需要做的事情时,说阿狸每日要去陆致那里,她听完,轻松的心情顿时被覆上一层阴霾。虽说不用侍奉陆致,可是还是要见他啊,她一点儿都不想见他,更别说每日了!   她过不了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她受不了这种每天都把心悬在嗓子眼儿的日子了!她得赶快想办法逃出去。   只是现在府里府外戒备森严,她哪里有机会逃出去?又不像在聚山寺,没人看守着,她想逃就轻易地逃出去了。   她想着想着,眼皮就沉重了下去。   ————   颜迟感觉面颊上痒痒的,像轻柔的羽毛拂过,她挠了一挠。紧接着她感觉脸上湿湿的,滑滑的,还有一点点刺刺的感觉。   她很困,疲倦得没力气睁眼。可是脸上却越来越痒了,她费劲儿睁眼,对上一双眼眸。   第二更   “阿狸,别闹……”   她搡开凑到她脖子变成的黑猫。可是它又凑近。毛茸茸的耳朵扎在她的下巴上。   “别闹!”她声音加大。她被它弄得困倦消散了一些,她起来,她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凌晨丑时。正深夜。   “你睡不着别来闹我呀。”颜迟戳着它的耳朵。许是它下午跟着陆致一起睡饱了,现下睡不着,就来闹她,也不让她睡。   “回你的窝去!”她懒地把它抱回它的小窝。它粘着她,不走,真是皮得很。   颜迟无奈,抱起它,下床。灯台上的蜡烛快燃尽了,只留下一小搓火焰飘悠着。   她把阿狸放进它的窝,按住它,警告道:“睡,知道吗?睡不着的话就自己玩儿,别来吵我。”她点了点它黑溜溜的头,然后打了个呵欠,向床边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地顿住。她眯着眼,看向窗外。   夜色浓郁黑沉,笼罩了整个小院。   围墙外面点着的灯盏将小院微微照亮。   颜迟站在围墙下,看着一旁的木凳。   这已经是院里能够找到的最高的凳子了。她踩上去,踮高脚,脖颈伸到最长,围墙外探去。   有人。   外面还是有人。   她没想到,这大半夜的,都已经这么晚了,外面还有侍卫守着。她还希冀着晚上那些侍卫应该要去睡觉,就趁着他们不在翻出院墙,逃出去呢。   她暗想自己天真,这么大个王府,夜里怎么可能没有人把守着。   她有点沮丧,搬着木凳回房。   看来她暂时是离不开这里了。她还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翌日,颜迟拿着小花球,上上下下地抛起来,让阿狸去抓。阿狸眼睛一错不错地紧锁住抓小花球,爪子随着颜迟抛上抛下的动作而举上落下。   颜迟抛得无聊了,它却还正玩儿到起劲儿。颜迟机械般地重复着抛小花球,实在是不想抛了之后就把花球放到一旁,对阿狸道:“不玩儿了,歇一歇。”   阿狸有些生气,它还没玩儿尽兴。   颜迟忆起小紫所说的,阿狸最爱玩儿抓花球,你不让它玩儿它就会特别生气,胡乱给你撒泼。   颜迟复又拿起小花球,在手里把玩儿了一会儿,眯起眼眸,道:“小家伙,你之前咬过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阿狸听不懂她说话,看她拿着小花球,以为她又要和它玩儿,眼瞳亮晶晶地看着她。   颜迟勾唇,把小花球拿到它面前,它抬起爪子要抓小花球时,她一个反用力,把小花球丢到了远处。   阿狸跳起来,追着小花球而去。   颜迟托腮,看着它把小花球叼回来,然后眼含期待地看着她。   她忽地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它其实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咬了她,后面对她还挺好的,而且看起来它好像特别喜欢她。   小紫当时告诫她要好生伺候它,它最是刁蛮,只听王爷的话,看不顺眼,谁都敢挠。以前许多伺候过它的人都苦不堪言。   然而它在她面前还挺乖的。颜迟虽然不解,但也没深究,谁知道猫的大脑是怎么构造的,它的行为它的思想奇妙一些也不足为奇。   大概是她之前太倒霉,现在也算走了运吧,她自嘲地笑了一笑。   不过这算是一种……嗯……“猫运”?   “走吧,去花园。”   她原先只知道有遛狗一说,还不知道原来猫也需要到处溜一溜。反正她是没听过这个说法的,估计也只有这只猫喜欢到处溜。   王府西侧有一座大花园,小紫说,阿狸很喜欢那里,平常阿狸想去溜了,就带它去那里。   颜迟把阿狸带到花园。   正是春日,花园里姹紫嫣红,繁花开尽,令人赏心悦目。颜迟闻到馥郁花香,还有些微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她嗅了嗅,阿狸已经蹦下去了。一个转眼阿狸就不见了踪影。   颜迟:“阿狸!别乱跑!”   她寻过去找它。粉色花丛一阵晃动,颜迟走近花丛,扒开,只看到它的尾巴。她还来不及捉住它,它就又不见了。   “阿狸?出来!”颜迟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它。她索性不找了,就在花园里,它总该不会丢失。她就近坐到石凳上,等着阿狸自己玩够了出来。   微风拂过,肩上落下粉黄的花朵,颜迟仰头,这才发现头顶是满枝丫的棣棠,花瓣随着微风悠悠飘落下来,铺满了她的肩,她的腿。她正欲全部抖下来,却倏地停住。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她之前看的某本书里的情节。   书里的女主人公也是在花树下,不知不觉被落了一身花雨。   颜迟兜起长衫下摆,将花瓣全部拢到长衫里。她抿着嫣红的唇,忽地一下又松开长衫。   兜里花瓣全部落在地上。   她不是女主人公,没有怜花惜花之心。她自己的小命都没时间怜惜呢,还去怜惜什么花?   空气香馨,微风不燥,还有暖暖的日光,这样的环境最催人睡觉的了。   阿狸少不得要玩儿半个时辰,倒不如她先睡一睡。昨夜里被阿狸弄醒,她睡得不怎么好。   她贴近棣棠树,靠着它的树干,合眼。少顷之后,她掏出一块娟帕,覆盖到脸上,遮一遮刺目的白光。   ——————   陆昀走在陆致一旁,时不时张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陆致察觉出她想要问他什么,对她道。   陆昀挂着笑,道:“嗳,七哥,今日书院休沐,我得了空,特地来你这里来给你认认错。”   陆致步伐沉稳,身形颀长,黑袍平整,不显一丝褶皱。他闻言,冷然道:“嗯?”   陆昀听得这一个“嗯”字,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七哥,我晓得我是胡闹了,以后我绝不再犯了……”   陆致:“嗯。”   “七哥,其实我想问……”她想问颜迟来着,可是她见到了七哥,还是不敢直接问他。   “想问什么。”   “呃……这个,就是……”她还是选择不问了,就在她想着如何把话接下去的时候,她看见七哥微弯下腰,抱起了一个东西。   她偏了偏头,看见了他单手抱着的黑猫。她一看见它,马上后退开。她被它咬过,到现在都还有阴影呢。   她被它咬了之后,气得要杀了它,可是七哥不准她动它,怎么也不准。把它当个宝贝似的,任由这只猫横行霸道,见谁都咬。不能动它,也不能报仇,她虽气不过,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违背七哥说的话。七哥这么看重这只畜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阿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陆致抱着它朝前走。   步行至一个拱门前时,阿狸忽地叫了一声,随后往地上一跃,跑进了拱门里。陆致皱眉,随即跟着进了去。陆昀也随着他进去了。   一进里面就是扑面而来的芬芳香气。阿狸直朝着里面走,最后停在一颗树旁。   树下石凳上坐了一人,那人身着浅白长衫,背靠着棣棠树,衣衫上铺满了棣棠花,面上蒙了一块娟帕,许是用来遮光的,风却将它吹下来一截,露出了此人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旁,一颗圆痣殷红至极。   陆昀怔然失神,紧接着大步走了过去。   她站定,紧紧盯着此人。这人带着娟帕,怎么这么眼熟,她细细回想一番,然后恍若收了大惊。   他这般模样很像……很像……很像江修玺!   她与他第一次在聚山见面时,他就蒙着面,与现在这样子一般无二。可是江修玺明明就在书院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这不是江修玺,可是,心里突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搞错了,可又不知道是什么搞错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是谁?下人?   “喵!”   颜迟迷蒙中听到阿狸的叫声,知道它回来了,她没睁眼,把快掉下来的娟帕往上一提。她拍了一拍她的大腿,说:“上来,别再乱跑了,我再睡会儿。”她的声音里有因着睡了觉,长时间没说话的清绵软糯。这里睡觉实在是惬意舒服。   但是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它爬上来。她那块娟帕,睁眼的同时,说:“阿狸,你快————”她猛然顿声。   身前的罗衫女子柳眉紧颦,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陆昀,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她旋即一想,陆昀是陆致的妹妹,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颜迟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她。   陆昀没想到娟帕下的他竟长了这么一副秀致中带着阴柔的容貌。若不是他高高束起的头发和一身男子服饰,她还险些以为他是个女子。而且,这人看着确实很眼熟,她仿佛在哪里见过……   “参……参见王爷!”颜迟旁光注意到陆昀身后有人,她一开始还没看清楚,后来是她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压迫感时,她才猛然定睛一看,陆致竟然也在这里!   陆致没说话。   陆昀倒是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颜迟犹豫,要说真名吗?她不能说真名,一说她肯定会起疑,如果她发现了她的真容,以后她还有机会回书院的话,这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麻烦。她踯躅着不开口。   “陆昀。”陆致突然道。   “七哥?”   “去前厅。”   “可是七哥我————”   “去!”   他不容一点拒绝的语调让陆昀心肝儿颤了一记,然后嗯了一声就走出了花园。走出拱门之前,她回眸望了望那个长相阴柔细致的人。她眸光微闪,继而离去。   颜迟以为陆致要吩咐她什么,可是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就走了。   颜迟目送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口。   ————   陆昀到了前厅,才刚要跟七哥说话,就有人禀告,宫里有事。七哥立刻匆匆离开了王府。   陆昀也急急地回到书院。她拿出画卷,铺平展开,然后将一块帕子覆在画中的人脸上,只遮住半张脸,她越看越觉得不对。脑海里又浮现出聚山下的那张蒙了帕子的脸,然后又出现另一张脸,今日在七哥府里遇见的那个下人。   两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她恍受大惊。   “公子?”丫鬟见她脸色变化,问道。   她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种让她心慌的空荡感涌上心头。   陆昀收好画卷,她必须得去弄个明白。她去枕头底下拿出吊佩,急忙去了江修玺住的房间。   江修玺好半响才开门,见是她,语气不善,道:“有什么事?”   陆昀:“江兄,你可曾丢过吊佩?”   江修玺:“不曾。”   “从未?”   江修玺不耐烦,“没有!”   陆昀心低发凉。   “还有事吗?”   “没有了,打扰江兄了。”   江修玺摔上了门。   陆昀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怎么会这样?江修玺不曾丢过吊佩,那她捡到的吊佩是谁的?难道她一直都弄错了人?可是,怎么会错的呢?她分明记得当时那人的帕子上绣了“江”字。   陆昀现在很混乱。她需要静下来,仔细想想。   如果不是江修玺的话,那又是谁?那个人为何会有江家的手帕?她理着乱成一团毛线的思绪,努力想弄清楚明白。   难道要她一个一个地问谁丢了吊佩么?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棣棠树下那人的脸。   第三更   颜迟从花园回来后,热了一桶水,给阿狸洗澡。它的脚掌和腿子上都有泥,鼻子上还有灰。应该是在花里到处钻时弄脏的。   热好水后,她试了试温度,接着倒了凉水调好,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就把阿狸抱了过来。刚把它放进去它就扑腾扑腾地要出来。   水很浅,才一指长不到。   可是它很怕。   颜迟哄着它,道:“阿狸乖,别怕,马上就洗好了,乖啊。”   它还是扑腾个不停,颜迟卷起的小臂上全是它扑腾溅出来的水。   颜迟没办法,只好把它抱出来。它离开水后,甩了甩毛,水珠扇到颜迟身上。颜迟擦掉水珠,拿着小瓢,舀一点点水倒在它身上,然后给它抹上专门用于猫的洗涤膏类。抹好后,她用小刷子给它清洁毛发。   它这下倒是安静下来,乖乖地任她洗刷。它的毛很顺滑,抹了东西之后,更加顺滑,而且还特别好洗。   差不多洗干净之后,颜迟用干布给它擦毛上的水迹。它浑身湿漉漉的,浅浅的绒毛贴在身上,这样一瞧,它倒是没有洗之前肉滚滚的样子了。看着瘦了许多。   给它擦完,她取出小木凳,搬到阳光底下,给阿狸晒毛。   阿狸懒洋洋地平躺着,四肢摊开,伸得老长。颜迟正要回屋,却感觉一道探究性的目光自对面射过来,她寻过去。   陆昀?   颜迟挑眉,刚要与她行礼,却只听她道:“你别动。”   颜迟不动,不知道她要作何。   陆昀眼神犀利,打量着她,少顷,道:“本公主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颜迟笑回:“刚才在花园,公主确实见过奴才。”   “本公主不是说这个!本公主是说今日之前!”   颜迟答道:“奴才惶恐,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公主。”   “是吗?”   “是。”她认不出来,颜止笃信,毕竟她与之前在书院时面貌差别很大,陆昀她应该不会认出她来。但她仍有一丝忐忑,指不定她就认出来了呢。   “你叫什么名字?”陆昀又问。   “奴才……”   “颜迟。”她还未说话,陆昀就打断她,说出了她的名字。   颜迟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惊了一跳。   陆昀凑近打量她,“你叫颜迟,你竟然叫颜迟。”她方才来王府时,问了其他人的话,才知道府里来了新奴才,专门伺候阿狸的奴才,名唤颜迟。   她听到这个名字,脑袋里一炸,颜迟?他是颜迟?是书院里的那个颜迟么?   七哥把颜迟带回府了?还让他做下人?可是他不像她所认识的颜迟啊?等一等,也不是不像,她咬着唇畔,她就说她怎么看着他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呢!难不成他真是颜迟?   颜迟故作镇定,“回公主的话,奴才正是叫颜迟。”   声音也越听越像。   “你是嵩雎书院的学子。”陆昀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那个失踪的颜迟了。原来这几日,他竟被七哥带到了这里做下人。   还有,他这脸怎么回事儿!他以前不这么白的啊?最重要的是,他……他很像她在聚山看见的那人。   她其实很不愿接受这个猜测,那个人除了江修玺,怎么可以是别人?她发现她十分厌恶这样的猜想。   颜迟想否认的,但是一念之间她又改变了想法。她用的是肯定句,想必一定是查清楚了才这么笃定她的身份,她要是否认,陆昀不会消疑,也不会推翻她已经认定的事实。   “回公主,是。”颜迟说。   陆昀看着颜迟,平复着心绪。不行,她得派人好好去调查调查,她不能再次弄错了。她想定,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开了。   颜迟看着阿狸在阳光下黑得发亮的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阿狸身上晒干之后,它的毛看起来光亮蓬松,她忍不住摸了几把。   是时候去拿午膳了。   她让阿狸继续待那儿晒太阳,她去膳房拿吃的。   颜迟提着锦盒往膳房走。膳房离得远,她走了许久才到了那里。远远就看见已经有人排着队领取午膳了。她排着队时,心想以后得早点来领取吃食。   领完午膳后,颜迟才走到半途,有人叫住她,“兄弟!兄弟!”   她回转过身,见一仆人服饰的男子纠着一张脸,脸上涨得通红,央求道:“兄弟,帮个忙!”   颜迟见他紧捂着肚子,又着急又痛苦的模样,便道:“什么?”   “你能否帮我把这个送到王爷那里?我这实在是憋……憋不住了。”   “王爷”两个字让颜迟立马拒绝,“不好意————”   “兄弟求求你了,啊,憋不住了!你帮我送一送,这个可耽搁不得!”他一把将他拿着的东西塞进她怀里,风也似的跑开了。   颜迟为难地看着怀里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锦盒。她想要将这锦盒直接不管不顾地留在这里的,但是她又生怕后面追究起来她要遭罪。   “唉。”她一手一只锦盒,拐了另一条道离开了。   她走后,躲在不远处,隐没在阴影里的人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方才求颜迟帮忙的那人。他一点儿也没有刚才十分着急痛苦的样子,虚着一双盛满精光的吊角眼,低语着:“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   颜迟将锦盒打开。锦盒有许多层,她一一打开,把碗碟端出来。   菜色很清淡寻常。她还以为陆致得吃那种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呢!却未曾想到他会吃得如此素简。她摆好盘,提着锦盒出去。   先前听侍卫说陆致从宫里回来,已经到了府上,现在在洗漱,马上就要来用膳,让她快些弄好。她巴不得快点儿弄好回小院去呢!   她才跨出门槛,就远看见长廊里的黑色身影,她脚风一拐,快速低头走远。   ————   颜迟饭还吃完,就听见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她筷子还放在嘴里,就这么看着有人闯了进来。   玄七带着剑,凶冷地对着她道:“颜迟!”   颜迟愣愣然,他这样子太吓人了。   “好大的胆子!”   “怎……怎么?”颜迟从椅子上离开。   玄七不再说一个字。过来直接领起他,把她带走了。   颜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是懵的。不多久,她被他重力一丢,摔在了地上。她还没抬头就看见旁光里熟悉的精致的黑长靴。她想要直起腰,却被玄七用剑抵住了。   她立刻不再直腰,只是抬起眼睛。   陆致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脚步不重,却给人他会踩碎这地面的错觉。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凌厉的威压使得她喘不过气来。   颜迟忽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很模糊。他顿在她面前,停留良久,道:“玄七。”   颜迟身后放着的剑被移开了。   颜迟脑袋里一团浆糊,完全不明白怎么了。她今日除了在花园里睡觉被他发现了,也没犯什么事啊。   陆致掠过她,坐到圆桌旁,指尖敲着桌面。   那细微的敲击桌面的声音听在颜迟耳朵里无异于一种来自地狱的钟鸣。   “起来。”他突然道。   颜迟起身,望向他。   他也看着她,然后往他对面的桌子上一磕。   颜迟明白了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走到圆桌旁。   “坐下。”   颜迟悚惶,不敢坐下。   “坐。”他重复。   颜迟速即一屁股坐下去。她心中揣揣,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他道:“吃。”仍是单单的没有感情的一个字。   颜迟不安地看着桌面上还未动过的饭菜,这不是她送过来的吗?   她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即刻拿筷。要去夹菜时她将目光投向他,他黑渗渗的眸子里沉淀聚敛着暗芒。   她垂下眼睫,夹起一块白菜,毫不犹豫地送往嘴里。   “啪嗒!”   她的筷子被一阵掌风刮到了桌面上,夹起的白菜还没吃到嘴里就滑到了地上。   颜迟愕然,还保持着执着筷子的姿势。 第22章   颜迟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对面的陆致直直望着她, 跟冰刀子一样的目光快速而清晰地丢了过来,那里面带着她看不懂的古怪诡异。   “王……王爷?”颜迟磕磕巴巴道。她放下手,局促不安地遮在桌布后面。   叫她吃又不让她吃,什么意思?拿她来寻开心么?她越发觉得陆致这人的行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老是做一些她理解不了的事情。   但是他此刻的表情却让他觉得他不是在寻她开心, 如此的带着刻薄的阴鸷像是淬了毒, 阴凉阴凉的。   她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 一时间一种“命不久矣”的紧张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到底怎么了?   颜迟不自觉地紧拽住了垂下来的桌布,桌布在她手里揉缩成一团。   “玄七, 拿上来。”过了好久, 陆致才道。   “是,王爷。”   玄七不知从哪里提了一个笼子进来,笼子上面搭着一块白色的布。   陆致:“打开。”   玄七领命,掀开白布, 显露出铁笼来。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皮小老鼠。小老鼠手脚掰着铁笼,咬着铁笼边沿, 磨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响。   颜迟疑惑不解,拿小老鼠来干什么?   陆致指了指桌面,旋即对她道:“喂给它吃。”   颜迟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她这样做, 但也没有迟疑,马上拿起掉落在桌面上交叉着的筷子, 夹了菜到碗里,然后半蹲下来。   铁笼子里的灰皮小老鼠因为她的靠近,从笼子边沿退回去。   颜迟夹起一块肉, 递进去。   老鼠起先不敢靠近,后来慢慢凑近她的筷子顶端上夹着的肉,嗅了一嗅。它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很是可爱。   在它即将下嘴的时候,颜迟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她像是恍然大悟般,立即将筷子往后一撤。   老鼠咬住了一嘴空气。   她迅速把肉放进碗里,然后把筷子搁在碗上。   “饭菜有问题?”她神情严肃,问旁边的玄七。   玄七仍是冷硬着脸,但从他的面部表情中,她可以推断出来她说的大概没错。   结合方才玄七闯进小院里所说的话,还有陆致奇怪的行为,她已经猜了个大半。他们这是以为是她对饭菜做了什么手脚?   许是之前已经紧张害怕过头了,她此时的心境倒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转向陆致,仰头迎视着他,“不是奴才做的。”   陆致大约没料到她是这样一副反应,他摩挲着食指上的银环,沉静不语。   “你好大的胆子!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承认!”玄七怒视着她。   颜迟:“不是奴才,奴才并没有动过午膳。”   这时陆致终于开口,“午膳可是你拿过来的。”   “是。”   陆致停下摩挲着银环的动作,带着淡淡的血丝的眼睛从高处睨着她,“为何是你拿午膳过来。”   颜迟道:“奴才午时领完午膳正往回走时,有个奴仆装扮的男子让奴才帮他把王爷的午膳拿过来,他说他有些急事。”   “他是谁。”   “他……”颜迟蓦然打住,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也没问过他的名字。她思索半响,道:“奴才并不认识他。”   她刚说完,就听到玄七一声冷嗤。   陆致又开始轻轻点着桌面,他像是在斟酌她说的话的真假,随后道:“令府里所有男仆都过来。”   “是,王爷!”玄七即刻出去。   不多一会儿,大约二十多个人男仆纷纷整齐入内,“叩见王爷!”齐齐的问礼声都带着明显的惶恐。   陆致对着跪了一排的男仆道,“抬头。”   男仆们抬起头,各个表情十分不安。   陆致偏头,看了颜迟一眼。   颜迟意会,看向那跪着的一排男仆。她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掠每过一张脸,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了一分。   直到她看过最后一张脸,还是没有发现那个人。   她有些焦急,问玄七,“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玄七抱着长剑,冷冷点头。   颜迟再一次仔细扫过他们的脸,没有一张是她想要找的。她这时候才隐约意识到,她可能被那个男人给坑了。他断不是府中之人,定是冒充了王府里的奴仆来下药毒害陆致。但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就去找了一个替罪羔羊,而她好巧不巧,正好就被他选中当那只替罪羔羊了。   她努力镇压住渐趋慌乱的情绪,对陆致道:“王爷,那个人,他应该不是王府里的人。”   陆致微微掀开眼帘。   颜迟继续道:“奴才被那人给陷害了,”她顿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急道:“王爷,那人领取午膳时膳房的人见过他,应该对他有印象!”   陆致闻言,手向外一抬,有两个人立刻进入了房间里。   颜迟仔细一瞧,其中一位是小紫,另一位年纪稍大,很是面生,她没见过。   陆致道:“说。”   小紫低着脖颈,战战兢兢道:“回王爷的话,今日午时,奴婢正将王爷的午膳放置到锦盒里。那时时间还有些早,平常来取午膳的人也还没到。奴婢刚将膳食放完,还未盖上盖子,就有个人来,说王爷命令快些弄好,要赶紧拿去。”   “谁来取的?”   小紫颤颤地直抖个不停,她哆哆嗦嗦地面向颜迟,慢慢伸出手指,指向颜迟,道:“是他,是他来取的。”   “你胡说什么!”颜迟蹙眉,大声回过去。   小紫看也不看她,说:“奴婢当时问他怎么不是平常那个人来领午膳,他说王爷下了令耽搁不得,所以奴婢就赶紧将锦盒装置完毕,把锦盒交与他了。”   颜迟听过小紫说的话,微微睁大双眼。她是不是听错了?她在说些什么?她何时去过她那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好吗!她明明就没有去她那里拿过什么锦盒,更别说对她说过那些话了!   “王爷,她在说谎!”颜迟厉声道。   “王爷!王爷!奴婢怎敢说谎,奴婢所言切切实实,如有虚假,天打雷劈!”小紫说着整个人还伏在了地上。   颜迟看着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走近小紫,逼视着她,问道:“你当真看见我去你那里拿锦盒了?”   小紫眼里闪过的一瞬间的慌张与心虚没有逃过颜迟的眼睛,颜迟接着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到你那里去拿锦盒了?”   小紫四处瞟了下,咬了一咬银牙,道:“对,就是你去我那儿取的锦盒!当时厨房大娘在场,她可以作证!”   小紫旁边的膳房大娘急忙附和道:“是,是,我亲眼看见是你来到膳房拿的东西!”   颜迟冷眼看着小紫与膳房大娘,随即转身,她说:“王爷,首先不论到底是不是奴才去拿的锦盒,就算是奴才拿的,也不能说是奴才对它动了手脚,做出膳食的人难道不该是最有嫌疑的吗?”   膳房大娘听到这话,连忙道:“啊呀呀!所有吃食在出膳房门之前都经过了详细的检查,怎么可能是我们动的手脚!就算是我们做了什么,也会检查出来的!你你你可别冤枉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膳房里的所有人都排除了嫌疑,只有送锦盒的人才是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所有矛头都指向那个送锦盒的人。而她,现在就是那个唯一的送锦盒的人。   难怪陆致一开始就让人把她抓来,什么都没说直接认定了她的罪。   颜迟拧眉,现在最关键的是,找不到那个将锦盒给她的男人。只有他能证明她所说的不是假话,只有他能证明她的清白。   然而那个人肯定早已逃之夭夭了,哪里还等得到事情败露,他们来抓他。   她可以不承认。   可是别人也可以不相信。   颜迟她不知道为什么小紫和膳房大娘要这样污蔑她。   小紫……她忆起之前小紫为了阿狸呵斥她的情景以及她不甘愿的敌对情绪。估计小紫是讨厌她,所以才会这样污蔑她。可是她想着,即使是再讨厌,在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上,小紫也不该这般诬陷她!   还有膳房大娘,她们素昧平生,没有半分恩怨,她又为什么帮着小紫诬陷她?   “还有什么可说的吗?”陆致的声音很冷,是那种让她仿若困在冰潭的冷。   颜迟之前的冷静不复存在,霎时被尽数抽空。她的整颗心悬浮到了空中,没有了任何支点。   她有一种百口莫辩的窒息感。   颜迟深呼吸,捂住胸口,等到心跳平稳后,她望进陆致黑沉的眼眸里。   “王爷,不是奴才做的,您信么?”   陆致看着她,沉默良久,最后薄唇轻启。 第23章   陆致看着她, 沉默良久,最后薄唇轻启。   “你觉得本王会信么?”   颜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道:“信。”   陆致挑眉,精致的眉骨微微抬高, 这使得他那份似淬了毒的阴凉消散了些许, “哦?”   “王爷深知, 奴才没有任何动机, 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陆致缓缓勾唇,轻笑, “嗯?”   他勾起的唇畔虽然呈上扬微末的状态, 却不让人感到他是因着愉悦的心情而嘴角上扬。但常年绷紧的唇边忽然有了弧度,让人有一种新鲜的惊奇感和稀罕感。这样一副神情搭配上精致冷峻的五官上,仿若在冰冻蚀骨的寒冬里,看见一朵开得盛妍的花。   远站在一旁的小紫偷窥到王爷的俊颜, 只觉耳根发热,烫得很。   颜迟一愣, 却不是为了陆致摄人心魄的容颜,而是为了他这种中间没有任何间隔的铺垫,跳跃性的变化, 从寒天冻地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冰雪融化的变化。   一直以来,颜迟看到的都是他紧绷着的冷冷的脸, 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颜迟撇去杂念,道:“奴才要害您的话,不会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更何况奴才根本就不可能会害您。奴才很的命虽然不值钱, 但终归也是一条命,奴才不会这么不珍惜的。”   “不可能会害本王……”陆致沉吟着,少顷,他微微眯起眼睛,道:“你可曾对本王心生怨念?”他的语调里潜伏着一层戏谑,仿佛有一种笃定。   他的话锋突然转到这句话上,颜迟稍怔,继而心底里嘲嗤:不过就是不小心发生了那样的意外,不是不可以原谅,也罪不至死。他把她抓到府里来,折磨过她后,又莫名其妙地让她去伺候阿狸,现在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她。   怨念……呵……她恨不得把他……   不过不论她心底里怎么想,她也不可能说出来,她神色特别真诚,任谁人都看不出一丝破绽,道:“不曾,王爷开恩饶恕奴才的罪过,已是对奴才莫大的恩德,奴才诚恐,感恩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加害于王爷!”   “是么?”陆致的眼光锐利,在她身上慢慢地扫着,仿佛能将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看透。颜迟被他的眼神凌迟着,吞咽了一下唾沫,吐出一个字:“是。”   她话音刚落,霎时间,陆致唇角下塌,淡得没有颜色的唇间吐出一句话来。   “压到刑房去!”   ——————   昏暗得几乎看不到光线的房子里,阴森得瘆人至极,里面空气潮湿浑浊还掺着微微的血腥味。几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映照出房中间烧红的烙铁。   烧红的烙铁被放进水里,顿时冒出烟雾,还有刺啦刺啦的声响。   玄七从水中拿起烙铁手柄,走向跪在地上的人。他站定,侧头看了一眼坐在黑暗中的人,似在请示。   坐在黑暗中的那人两手交握,放在下巴下,玄七望过来后,那人的手指往上碰了一碰脸颊,指节上的银环在黑暗里闪过银光。   玄七颔首,转回头,俯视着地上的人,道:“再问一遍,你所说的可句句属实!”   “属……属属实!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地上的人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冒着白烟儿的烙铁慢慢下放,靠近地上的人。烙铁即将挨上地上的人的,空气中即将散发出烙铁贴近皮肤的焦糊味。   突然————   “王爷!王爷!老奴说实话!老奴说实话!”膳房大娘看着烙铁靠近旁边的小紫,那种炙烫的灼痛仿佛马上就要来到她身上,她再也受不住极度的害怕,连爬带滚地爬到王爷脚边。   “王爷,老奴招,老奴全部都招!”   陆致将一只手收回,搁在木桌上,一只手撑着头,冷淡地下滑视线。   站在陆致身后的颜迟出了一身冷汗。烧红的烙铁冒出的冲鼻的烟雾钻进了她是喉管,她想清一清嗓子,可是却不敢咳出声,只能憋住。   她看着一直磕头的膳房大娘,还有对面不停颤抖滴汗的小紫,想起来刑房之前发生的事情,就一阵后怕。   时间回到一刻钟之前。   “压到刑房去。”   颜迟一听见这话,整个人登时慌张不已,她感觉到玄七正要了来拎她时,却有听陆致道:“本王是说,”陆致歪了歪头,面向另一侧,“她们。”   劲风停顿在身后,玄七似乎也顿了一下,旋即迅速走向一旁的小紫与膳房大娘。   颜迟因着陆致的话而猛然懵住。   “王爷!王爷!”小紫和膳房大娘瞬间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闭嘴!”玄七叱道。   她们两个登时没了音。玄七把她们俩个拖了出去。屋子里的男仆也随着命令退了出去。   他这是……信了她的说辞。可是,颜迟觉得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她方才也就是赌一把而已。   她什么也没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陆致从檀木桌边离开,越过她,走了两步,没有回头,道:“跟着。”   颜迟不明所以,倒也还是跟着他去了。他看似步伐平稳,却走得很快。颜迟没走一会儿就被甩出好大一截,她赶紧加快步子,离他一尺远,紧密地跟着,鞋子踩在地面上没发出任何声音。   等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后,往右一绕,一道铁门出现在他们眼前。铁门前有两位侍卫看守着,铁门上的刻印着一个“七”字。   两名侍卫瞧见王爷,正要行礼,被他打断,直接让他们开门。   侍卫恭恭敬敬地打开门。   陆致进去。   铁门一打开,一股阴冷就扑面而来。颜迟有些踌躇,不敢入内。   “嗯?”   陆致察觉她没动作,皱眉偏头。   颜迟立即抬腿进去。进入里面,阴冷与黑暗吞没了她,挂着的小油灯被他们进来时带入的风吹地闪了一下,差点灭掉。   颜迟紧跟着前方的陆致。   一连串的惨叫声和呻.吟声隐隐传到耳边,那声音犹如跟刀子划开血肉的惨烈。她闻到血的味道。   这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了哪里,这里约莫就是陆致刚刚所说的刑房。刑房……颜迟不禁开始冒冷汗。陆致走了一段路,往旁边一拐,进入了一个小房里。   颜迟跟着进去。   里面各式各样的刑具似乎还残留着血迹,颜迟身上冒出的冷汗更多了。她从各种刑具上移开眼睛,随即看到跪在地上的小紫与膳房大娘。她们面前站着的是玄七。   “王爷。”玄七看见他们,过来向陆致扣礼。   陆致点头,而后朝小屋东面的黑桌移去。他坐上椅子,瞥了一眼还待在门口不进来的颜迟。颜迟接收到他的视线,立马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她不安地站在他对面,等待着他发话。   陆致向他身侧一瞥。颜迟懂了他的意思,走到他身侧去。她不敢离他太近,只停在朝着里侧的桌角。   “王爷,冤枉啊,冤枉啊!”小紫和膳房大娘一见王爷来了,马上就要都奔过去,玄七却伸出剑挡在了她们面前。   她们只好跪在原地,动不了半分。   “你再说一遍,午时是谁去取的锦盒。”陆致一手撑着头,连眼角也没施舍给小紫,只是淡淡地虚瞥着。   小紫吞吐半响,道:“王……王爷,是……是他。”小紫又指向颜迟。   “你说。”陆致又问膳房大娘,膳房大娘此时急得都快失禁了。王府里的刑房她听说过,这里简直就跟地狱一般,活人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回王爷,是……是他。”她想说实话来着 可是一想到小紫告诫她的那些话,她就心一横,硬着着头皮,答道。   陆致倏然起身,走到小屋中央烧得正红火的炭炉旁。他取下架子上的烙铁,丢在碳里。然后拿起火钳,拨着红碳,仿若漫不经心般。   他拨了一会儿,似乎感到厌倦,一下子扔掉火钳,拿了帕子擦手,然后将帕子丢在了炭炉里。   “玄七。”他回到座位的同时唤道。   然后接下来就是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颜迟没有哪一科刻觉得陆致有这么可怕冷酷过。她抬起衣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看着膳房大娘不停地磕头,“王爷,老奴说实话”,老奴说实话!   陆致:“说。”   “今日来取锦盒的人……不……不是他……不是他。”   “嗯?”   “唉!王爷,只怪老奴急昏了头,受小紫那丫头蛊惑才……”膳房大娘急急忙忙地将事情的原位全部道出来。   原来,今日小紫在装锦盒时,膳房大娘正在一旁数落她干事情慢吞吞的,一点儿也不利索,随后就有一奴仆装扮的男子进入膳房,只道王爷的午膳准备好了没要赶紧拿过去。   那男子不是平常那个专来去膳食的人,起先她们俩还生疑,不给他,可是他那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又不像在说假话,她们忖度半天,他又催,“若是耽搁了王爷用膳,小心你们俩脑袋不保!”   她们被他这么一说,唯恐耽搁了王爷用膳,连忙将锦盒装好给他了。过后她们也觉得有些不对,但终究没有细想。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取锦盒,是之前专门取锦盒的人。小紫吃惊,连忙叫了正在另一头忙活着的膳房大娘来,只道已经有人把午膳取走了。   取锦盒的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即立即去了王爷那里,那时王爷还没有开始用膳。他进去禀报,玄七正在用银针验毒。   发现东西有毒之后,王爷下令彻查,然后就查到了颜迟身上。   而那时小紫与膳房大娘也发觉了事情糟糕了,她们大概也猜到是有人冒充王爷的人来取的锦盒。她们这么大意地就将锦盒交与了别人,出了事,肯定逃脱不了重罚。   她们连忙去了王爷那里,从侍卫口中得知午膳里下了毒,她们当即慌了,有人要毒害王爷!恰时小紫正好看见颜迟被压进去,小紫从侍卫口中套出话来,原来今日送来午膳的竟是颜迟!她虽疑惑,但也没想多久。她的脑子里极速运转着,立即生出了一个心思。   那冒领午膳的人铁定已经不见了踪影,找不到那人,所有事情肯定就要她们俩负责,因为是她们俩将东西给别人的。但是如果现在颜迟是那个人的话,她们可以把全部罪责推到颜迟身上,有了颜迟,她们的罪责就会减轻许多。   她心下立即有了判断,偷偷隐秘地将此般想法告诉了膳房大娘。膳房大娘那时也是慌得不行,一听完,觉得十分可行,只要能减轻她们的罪责,什么都可行!   所以王爷叫她们去指认谁是取锦盒的人时,她们一口咬定了是颜迟。   本来以为只要她们俩坚决认定是颜迟的话,王爷王爷肯定会相信的。然而却不料王爷竟然突然一变,下令将她们压到了刑房里去。   膳房大娘本还想坚持之前的说法,可是见着那烧红是烙铁时,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所以全部都招了出来。   小紫这时见事情已经兜不住了,也马上爬过来跟着膳房大娘磕头求王爷饶恕。   她们的额头上已经磕破血,印在冰凉的地板上,模糊成一团。   陆致无动于衷地虚瞥着她们,指尖轻点着桌面。   颜迟暗暗呼气。这下子,总该证明她说的话不假了吧?她也总该撇清嫌疑了吧? 第24章   她竟没想到小紫与郭大娘是为着那样的原因而齐口诬陷她。看着挺清秀的小姑娘和挺老实的大娘, 为了保住自己的命,竟也歹毒卑劣至此。   她们俩一直磕头求饶,头撞在地面上咚咚咚地响。   陆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让她们说出取锦盒的男子的样貌。   膳房大娘抬起已经磕破得不成样子的脸, 上面血泪模糊。她赶紧比划着, 形容着那人的样貌, 不敢有半分不停顿。   膳房大娘描述完, 陆致睨向颜迟。   颜迟速即点头,“大致是那个样子。”   “王爷开恩哪!老奴知错了!知错了!”膳房大娘又继续磕起头来, 企图这样能让王爷饶恕她一些。   ————   从刑房里出来, 看见外面通亮的天空时,颜迟仿若自己刚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耳朵旁仍萦绕着小紫与膳房大娘凄厉的惨叫声。她的耳膜一股一股地疼,嗡嗡地响,她痛苦地捂住耳朵。   蓦地, 眼前一红,仿佛有鲜红的血涌进她的眼睛里。鲜血从她眼睛里流下来, 泼洒到全身,将她淹没。鲜血里显露出两只一大一小的手,向她伸了过来。   她甩了甩头, 想将片刻之前那残忍血腥的画面抛却。   然而那画面仍在脑海中,轮番上演起来。她腿软地站不住, 身子一歪,扶住了墙。墙面粗砺冰凉,将她脑海里那血腥的画面冻住, 继而融化不见。   她缓了半响,怔然地望着远去的黑袍男子。她忆起陆致在那样的场景前面不改色的淡漠模样。   她要逃,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离开墙,站稳,然后抬眸望天,眼里一片清明。   她回到小院,桌子上的菜早已冷却。颜迟坐下来,捧起碗木然地塞着东西,嚼两下,吞下去,继续塞,直至桌子上的东西全部被她吃完。她倒茶,漱口,将桌面收拾好。   她明明什么也没干,全身却觉得虚,觉得累。她躺到了床上,阿狸跟着跳了上来,歪在她的肩膀旁边。她侧卧着,要抱过阿狸,却在对上阿狸的异色瞳孔时顿住。她记得,第一次见它时,它的凌厉与凶煞仿佛与那个人没有分别。   她像是被惊吓住,忙往后一缩。   阿狸本来迎接着她的怀抱,却不料她往后缩了过去。它虽颇通灵性,但到底只是一只猫,不懂得她这般反应是为何,仍旧凑过去。   颜迟连接退后,退到床帐底边。   “喵……”阿狸略带委屈的叫声唤醒了颜迟。她懊恼地拍拍头,一把抱起阿狸。“乖,阿狸乖。”   阿狸不叫了,颜迟摸摸它软乎乎的小脑袋,喃喃道:“对不起。”   阿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颜迟叹气,它又不是他。她重新躺好,想到今晚还要去陆昀致那里就一阵抗拒。   逃出去的念头又浮显出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王府戒备森严,除非有非要出府的原因。可是她如今作为伺候阿狸的下人,不像府里的采买丫鬟可以每日出门,她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待在院子里好好照顾阿狸。而且她觉得她还不如王府里其他人来得自由。   青染告诉她她成为王府的奴仆时,她问过,她分明是自由之身,又没有将自己卖给王府,凭什么要她做王府的下人。青染听完后,直接告诉她,王爷说她是,她就必须是,没有反驳的余地。   她听完,除了气愤,还有一丝侥幸,反正她没签卖身契,名义上做一做下人也行,只要逃出去就没有任何顾忌了。然而青染下一句话就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更何况你……你并不是没有签卖身契。”   颜迟以为自己听觉失灵,青染是说她签过卖身契?她何时签过那东西!她立即回过去,“我没有签过。”   青染眼里有异色一闪而过,“你签过,今日凌晨。”   颜迟惊愕不已。   青染继续道:“凌晨时,王爷唤我进去,那时你倒在榻边昏睡着了。王爷坐在案前,我进去之后,他丢给我一个东西,正是那卖身契,他让我拿着你的手在卖身契上按指印,你那时被砸破了头,昏迷得很死,王爷估计是叫不醒你才让我进来帮你按指印的。我……我对不住你,但那是王爷的命令,我也没办法……”青染脸上布满歉疚之色。   颜迟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醒来时,青染身上覆盖在表层的距离感消失了。原来青染不是同情她,而是有愧于她。   她还能怎样?怪青染吗?这又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遵循陆致的命令而已。   她苦笑道:“没事。”   签就签了,等她逃出去了,换个身份照样活着。但是她想得太好了,哪里就有这么容易逃出去。她整日被关在小院里,能活动的地方只有王府内,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出去的机会。   真真是还不如普通下人,虽然这份差事相比起来是要轻松许多。   现在又经历过了小紫和膳房大娘那件事,她逃出去的心愈发强烈了,仿佛马上就要脱出胸口,一点儿也拖延不得。   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大约是方才吃的冷饭闹了胃。她却没管,只躺在床上,凝视着帐顶。   晚间时分,她听闻今日宫里政务繁忙,陆致歇在宫里,也就是说今晚不用抱阿狸去他哪儿了?她一颗紧攥着的心瞬间松懈下来。她巴不得他日日住在宫里,永远也别回府里来。   ——————   “公子……”丫鬟小心翼翼地唤着公主。   公主双眼空濛地捏着手中的吊佩,仿佛进入了一种无人可打扰的境界。公主已经发呆好久了。今日公主去了七王府,匆忙回到书院没过多一会儿又出了书院。等到她再次回来时,公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令她心惊,可她却不敢问什么。   直到现在,公主已经连续呆在那里一个时辰的光景了。   陆昀听到丫鬟的叫唤,许久之后才回神。她低首看掌心的吊佩,抿唇。   结合打探出来的消息以及自己的判断,她已经确定颜迟就是那日在聚山遇见的人了。   竟然是颜迟,怎么是他!又怎能是他!眼前倏地浮现江修玺的面容,她捏着吊佩的手指泛白。   第二日休沐结束,陆昀上课时也心不在焉的。她坐在江修玺身旁,却不若往日那般,时时偷看他,只是有时出神,放空一段时间,等到夫子的讲习声加大,她又赫地回神。如此反复几次,连对陆昀冷淡忽视至极的江修玺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寻常。   江修玺对于他这个同桌起先是冷漠,再到厌恶。这个人自从来到书院就总是时时找他搭话,似乎他与他很亲近般。他素来就厌恶这种凑上来的人,再加上陆昀在骑射课上差点射到颜迟,他就对陆昀的感观更差了。粗心大意又黏糊的人,他十分厌恶。   颜迟……   江修玺拧起眉,颜迟已经消失好几日了。平白无故的失踪,寻不见一点踪迹。他说不清楚知道颜迟不见时,他是什么感觉。颜迟从书院消失,他理应高兴,毕竟他也很是不喜他,但是心里又涌出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   他反感且厌恶自己产生这样不明确的情绪,强自压下这些感觉。可是他越是努力压下去,那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越发强烈。使得他这几日时常走神,睡也睡不大好。   这种状况让他极为烦躁。   他需要找做些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他提笔,铺开纸,专注誊写东西。然而等他停下来时,他霍然发现,纸上竟不是他要誊写的东西,而是密密麻麻的两个字。   他怔愣住,随即微瞟了周围,同时急忙把纸揉搓成一坨,用书盖住。清俊的小脸上有因不自然和悚然而生出的红晕。   江修玺感觉到了自己有些不正常。不正常的源头正是那个长得瘦不拉几还女里女气的颜迟。   他第一次看见颜迟时,颜迟站在讲堂外,伸出手接溅在栏杆上的雨水。   那时夫子正在讲习,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他早就熟记,只是感觉非常无聊,随意往窗外一瓢,就看见了正在接雨水的颜迟。他当时只觉得比人甚是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正是疑惑之时,颜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立即侧寻过来,他一慌,立刻转回头,同时一下子关上了窗户扇。   颜迟成为他的后桌,他觉得他诵读的声音也很是熟悉,困惑地回头仔细看他时,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直到下午上武术课他与人比试时,不小心与颜迟撞上了,他急忙抓住他,近距离靠近颜迟,看着他的脸,那份异常的熟悉感又蹿了上来,他说他见过他,而他却干笑道他认错了。   颜迟笑出来时,颊边有梨涡。两颗圆圆的梨涡他见过,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不禁将手伸过去,戳在了颜迟的梨涡上。   之后颜迟的那番举动令他实在恼怒,随即就甩开了他。   越是接触,他越是厌恶颜迟。然而那种随时涌上来上熟悉感却让他总是对颜迟格外留意。   直至那日外出游春时,他看见颜迟一个人上了半山腰,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跟着颜迟上了去,还未站定便看见颜迟滚下了斜坡。他急忙跑下去,找见他时,他直向他扑了过来。   后来又发现颜迟脸上有东西时,他说出了自己的猜疑,哪知颜迟直接要脱裤子给他看,以此证明他的猜测是错的。   他那么认真的样子不似说假,他也就相信了他。   但是对颜迟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却仍未消灭。   到了现在,那份莫名的复杂感转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让他更加恼怒烦躁。   他低声骂了一句。 第25章   “徐兄, 你说,为何颜迟会突然不见了呢!这也太离奇了!”   “哼,还能有什么原因!怕是因为马上就要月测了,怕自己考得差, 太丢人, 才故意躲起来的吧?一个当不了正课生的附课生, 最开始就考不进来, 多给了个机会才进得书院,我看哪, 他进了书院也是得了天大的运气才得意考进来的!”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就算是怕月测,也不至于消失这么久吧,都好几天了……”   “呵,我敢担保, 他铁定是因为这个。”   “唉,徐兄, 别说了别说了,夫子要看过来了。”   赵小郭听到后方徐有途和他同桌的对话,肉肉的小脸紧皱着, 眼里没有一点光彩。   阿迟才不会因为害怕月测而消失这么久。   那次他在学舍怎么也不见阿迟回来,到了晚上才知道, 阿迟送卷文的时候就不见了。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不见?   阿迟不在,他晚上连睡都睡不安稳。书院去报了官, 许久也没有任何消息。等得越是久,他就越是焦急,他怕阿迟发生了什意外,更怕他已经遭遇不测。   但又总觉得下一刻阿迟就会一脸灿烂笑容地出现在他面前。   嗯,阿迟总该会回来的。赵小郭用力点头。心神不宁地上完课,赵小郭起身要出学堂时,却被徐有途拦住了。   “小呆子,你那舍友去哪儿了啊?”徐有途脸上的笑容堆得稀烂,黑胖的大脸上明晃晃地呈着讥嘲与蔑视。   赵小郭要绕过他。徐有途却伸出腿,挡住路中间,“嗳,别走啊!”   赵小郭鼓鼓腮帮,闷声道:“你让开!”   “我偏不让!你能把我怎样!”徐有途见他呆呆的模样,便愈发刁横。   赵小郭便要从另一边绕过去,然而徐有途硬是不放过他,又把他拦在了另一边。   “颜迟连个影子都不见了,会不会,”徐有途突然靠近,语气恶毒,“已经死了啊?”   “砰!”   “啊!”   徐有途大叫。他什么也没看清,就觉自己鼻梁一阵剧痛。   他捂着鼻子,正要开骂,却见赵小郭眉尾垮着,直视着他,眸子里有无尽的黑质碎裂开。   “阿迟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胡说。”他的声音不若往常那般怯怯呆呆,隐藏在里面的诡异凉意让徐有途刚要骂出去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这这这……这是之前那个好欺负的小呆子?徐有途仿佛不认识面前的人。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力眨眨眼睛,看见眼前仍是之前的那个赵小郭。他觉得自己刚才被赵小郭这个小呆子吓住,太丢脸面,立马调粗声音,吼向他,“你你你他奶奶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小郭直接抬腿从他腿上跨过去,走向门口。   “呸!”徐有途啐啐口水。   徐有途啐完口水,看着他瘦弱的身板儿,忽觉似乎高大了起来。他竟没有胆量追过去。他只觉赵小郭这个小呆子好似与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他又无法说出哪里不同,反正就是很怪异。   “呸!邪门儿!”他再次啐了一口唾沫,恰好吐在正走过这里的人的鞋边。徐有途觉得这双鞋子面料不错,绣工精艺,一看就是好货,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叫家里添几双这样的鞋了,就突地感觉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他抬首,却见江修玺阴沉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凛,忙笑道:“哎呀呀,江兄,这,小弟没注意,幸好没沾到鞋面,实在对不住,对不住,还请江兄————”   “滚。”江修玺的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   “嗳,好好。”   徐有途赶忙让开,江修玺走之前还狠狠地觑了他一眼。他这一眼让徐有途很不解。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不就是差点将口水吐到他的鞋子上了嘛!不是还没吐上去呢吗,有必要这么生气么?   真他奶奶地不好惹!他悻悻地抹了一把嘴。   ————   几匹黑马疾驰过青石大道,扬起一路尘烟。飞奔至王府大门前时,马上的人勒住不停奔驰的黑马,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守门侍卫见马上的人下来,立即一字排开,向来人行礼,“恭迎王爷回府!”   陆致一身黑袍,身上夹杂着晓风的凉气。他把马鞭甩给身后的下人,步履飞快地踏进大门内,衣袂随着他的动作向后翻飞飘拂着。   他一路掠过,早起的下人纷纷弯腰行礼,等他们直起腰,却连王爷的背影都瞅不见了。   陆致来到书房,立即有下人端上茶来,他没有喝,揉着鼻梁,淡淡道:“让阿狸过来。”他眼底的阴影很重,看起来很是疲惫。吩咐完后,他扶额闭目,像是要歇息。   下人轻声出去。   青染来叫颜迟时,颜迟还在睡觉。她听见有人在外头唤她,从沉睡中醒来。她迷蒙着眼,迅即披了件外罩,打开门。   “青染?有事么?”这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月亮都还未下去,唤她做什么?   青染道:“送阿狸去王爷书房。”   陆致回来了?颜迟清醒了一些,旋即觉得奇怪,平日里不都是晚上去书房的么?怎么今日这么得早?她欲要问青染,就被青染抢先截断,“不必再多说,你快些梳洗好,别耽搁。”   颜迟困得很,一点儿也不想动,更要命的是要去陆致那里,她就更不愿意了。她想说要不你送去吧?但转而又想到阿狸谁也不让碰的凶悍样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我马上就好。”   青染点头离去。   颜迟穿衣服时,心里连连骂着陆致,真不知是发什么疯,觉都不让人睡了。心里一面骂一面还是快快地打整好,带着阿狸出了小院。   去书房的路上,颜迟心想陆致在宫里待了两日才回来,那么今日一整日都不会再进宫了?意思就是说晚上时按照惯例她还得再去一次书房?她蹙蹙眉,只愿他今日傍晚别再叫她去了。   看见陆致时,颜迟仍是不免有些胆颤,那日那不堪直视的画面清晰地传送进脑海中。她镇定心神,驱赶掉那些画面。   他闭着眼睛,在休息。颜迟踯躅着要不要出声。她还没想定,阿狸就叫了一声。   陆致睫毛微颤两下,睁开了眼。黑得像是没有星月的夜空的眼眸朝她看过来。颜迟抱着阿狸,微微俯身,“王爷,阿狸送到了。”   “抱过来。”他的声音带着疲倦的嘶哑。   颜迟走近,将阿狸放在案几上。有了前些次的经验与教训,她知道他不会让她直接退下,她也压根就没奢望过。所以她把阿狸放下之后,便静静地侯立在一旁,以便听他吩咐。   阿狸团成圆圆的,黑得发亮的猫在陆致白皙修长的手指下显得更加黑亮。阿狸也没睡醒,犯困地蔫蔫巴巴地动了一动耳朵。   过了许多时,陆致抱着阿狸倏地离开座椅,步至软塌,和衣躺下,口里道:“过来,打扇。”   打扇???   颜迟有些蒙圈,晨间天气很凉爽,又不热,用得着打扇?再说,这儿哪里有扇子?她正想着没有扇子就见木架旁挂了几把扇子。她取下一把,抬步走近软塌。   她控制着扇风的力道,见他眉眼紧闭,没有皱眉,就保持着这种力道一直扇了下去。扇了许久,她手有点儿酸。她看他睡得很沉,便悄悄歪在地上,靠着软塌,打扇的动作却还继续着。她就靠一小会儿,马上就起来,马上就起来,她对自己说。   鼻尖淡淡的香气萦绕,伴随着轻松与安宁的气息。陆致缓缓睁开眼,右侧的阿狸身上盖着扇子,他顺着扇柄移过去目光。   斜靠着软塌边缘的人均匀地呼吸着,拿着扇子的那只手放在了软塌上,脸压着胳膊,侧对着他。白嫩的面颊被胳膊一挤,显得肉嘟嘟的。   陆致黑沉的眸子里有些涣散,继而清明起来。他默默地看着靠着软塌的人良久,而后重新阖上了双眼。   是阿狸唤醒颜迟的。   她当时睡得正浓,阿狸用小肉掌戳了戳她,她一个激灵,顿时醒了过来。   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后,她“咵”地一下站立起来,仔细看了一眼陆致,他平躺着,未曾醒。她暗暗吁气,还好他没醒,还好,还好。不能再这么马虎大意地睡过去了,要让陆致发现了,她可就惨了。   她拿起快要掉下软塌的扇子,继续扇起来。同时她探头望了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也不知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辰。   大致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陆致终于醒过来。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不让她再打扇。   颜迟恭恭敬敬地停下打扇的动作。未几,外头有人喊道:“七哥,七哥。”   声音越来越近,门口进来一个人。   是陆昀。   陆昀入内,首先瞧见了颜迟,她眸光闪了闪,随即转移视线,笑盈盈地看向陆致,道:“七哥,你这几日在宫里可是累坏了?”   陆致离开软塌,重回座椅,也没答话。   “诶,七哥,我跟你说个事儿……”   陆致抬眉。   “就是……呃……”她看了一下颜迟,道:“你出去。”   颜迟看陆致没说什么,就领命出去了。颜迟一走开,陆昀连忙道:“七哥,小妹在嵩雎书院待了段时日,越发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确实是太胡闹,所以就想着离开书院,再也不去了。”   陆致面上什么表情,道:“不再去?”   陆昀如捣米般连连点头。   “那就回宫去。”   “额……七哥,小妹今日来……其实是有个请求。”她试探着说出口,“宫里太烦闷,我不想回去,我……我想在这里住几日再回去,七哥,可以吗?”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仿佛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七哥不说话。   她有点忐忑。   好久,才听见七哥冷淡道:“嗯。”   陆昀一时欢喜,“谢谢七哥,谢谢七哥!”她说完又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紧接着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陆昀跑起来,远看见前方的身影时,大叫道:“站住!”   颜迟转身,见陆昀快步跑了过来。   “给公主请安。”颜迟抱着阿狸,道。   “起来。”   陆昀看着颜迟,他上半身微微倾斜,细长的颈子在青色衣领间仿若有一种亭亭玉立的错觉。陆昀恍神,再一细视颜迟,秀眉大眼,皓齿红唇,身形纤瘦。与她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比自己看起来还要矮上几分。   两个人静静相对片刻。 第26章   颜迟一条胳膊托着阿狸, 一条胳膊环在它背上,她感受到阿狸似乎有点儿不耐烦。她抬起眼眸,看向陆昀。她头上的金钗子因为剧烈运动而从头发上滑出去一截,似乎再稍微动一下就要掉下去。   她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她, 继而又觉得还是算了, 又不关她的事, 要是告诉她了, 她觉得她看见了她仪容不整的模样,迁怒怎么办?   陆昀缄默不语, 看她的眼神却让她越来越不自在。她轻拂着阿狸柔软的背毛, 道:“公主有事要吩咐么?”   陆昀到喉咙口的话转了个弯。她看向阿狸,唇角一扬,道:“它竟然不咬你。”   “嗯。”颜迟颔首。   陆昀脸上的笑意深深浅浅地变换了几次。   晨间日光在颜迟头顶微微跳跃,他就这么安静地立在对面, 给陆昀一种与光同尘的飘渺感。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睛上移到他的嘴唇上。他的唇瓣很小巧,细细的纹路呈淡粉色。她盯着他的唇, 忆起那日倒在他身上的情景。几乎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非常清楚,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但她却把最关键的对象弄错了。   陆昀不知怎么的, 心里燃起一簇小火苗。火苗从脖子逐渐蔓延到她的脸上,她觉得耳根两颊如同被火焰灼伤, 又热又烫。不过瞬息之间,火苗被冷水泼灭。她突然冷了面容,道:“你本来在书院读书, 为何会到这里做下人。”既然她问不得七哥,她就问他,她想知道他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七哥淡漠冷酷,对不相关的人或事向来漠不关心。颜迟一个小人物,七哥竟然不声不响地把他弄到了府里来,还让她专门来照顾阿狸?   最重要的是,若是颜迟哪里得罪了他,他又怎会留下他的性命?她不知道他与七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必须弄清楚。   而且,颜迟带给她的熟悉感不只是因为他是她在聚山遇见的人。她眼光一转,定在颜迟右眼眼尾处的红痣上。她狐疑地端详着,柳眉折成两道小山峰,在脑中搜寻着有关记忆。蓦地,她像是忆起了什么,喃喃出口:“我好像知道了。”   颜迟抖了一抖,知道了什么?下一刻她就听见陆昀道:“和尚,你是之前七哥要抓的和尚!”   陆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颜迟这么眼熟。之前七哥去了一趟聚山寺,回来时就下令捉拿逮捕聚山寺里的一个和尚。她当时无意间见了和尚的画像,对他眼尾的一颗深红的圆痣印象特别深刻。她还很讶异,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和尚,犯了什么事让七哥悬赏黄金千两来捉拿他。   原来那小和尚就是颜迟!难怪将近一个月了还找不见他,原来是躲进了嵩雎书院。谁能想到那个被全国通缉的和尚竟躲到书院里去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现在的样貌与在书院时有很大的不同了。为了怕人认出来,所以才作了一些伪装?   颜迟就是和尚,和尚就是颜迟。   陆昀咀嚼着这两句话,不可思议的奇异感升至心头。   “回公主的话,是。”   颜迟还以为她知道了她就是那日在聚山不小心冒犯了她的人。知道她是那个和尚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知不知道都是一样的,反正现在她现在已经被陆致认出来了,她也不怕其他人认出来了。   “可是……”陆昀停顿,接着道:“你叫尘……嗯?”她隐约记得那个和尚叫什么尘来着?   颜迟神色淡淡,没有一丝变化。   去尘,去尘,这是她在聚山寺时的法号。她恍然觉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至极。   就在她要回应陆昀时,她猛然凝固住。随即急切地对陆昀道:“公主,已经到了阿狸用食的时间,请允许奴才回去伺候它进食。”   阿狸听到颜迟唤它的名字,咕噜一声,如同能感受到颜迟的急切心情,它冲着陆昀大叫几声。   陆昀不自觉退了一退。被它尖锐的牙齿咬过的伤口仿佛又疼了起来。她恨恨地瞪了阿狸一下,道:“去吧。”   “谢公主,奴才告退。”   颜迟话音一落就已经走远。   陆昀瘪着嘴,一直看着颜迟的衣角消失在路尽头。   颜迟开始是走得快,后面几乎是小跑起来。到了小院之后,它把阿狸放在软软的窝里,说:“你先自己玩儿会儿,我等会儿就回来。”   阿狸乖乖地团在窝里,眼睛眨巴眨巴的。   “青染!青染!”颜迟气喘吁吁地来到青染面前,青染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换掉的茶水。   “怎么了?”   颜迟平复着呼吸,等到自己没那么喘了,她道:“青染,我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嗯,你说。”   颜迟刚张开口,就收住了声,她往四周桥了瞧,然后把青染拉到了隐蔽的拐角处,放低声音,问道:“青染,你说你当时帮着我在卖身契上按的指印,那么,”颜迟的声音放得更低了,“那么,你当时可注意了卖身契上的名字写的是什么?”   青染为难地张了张嘴,最后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啊,颜迟想了一想,打开青染端着的茶壶的盖子,道:“我用一下。”说着她就倒出一点水,蘸在指腹上。   “我写在手上,你看看像不像这两个字。”她一笔一划地将“去尘”这两个字写在了手背上,唯恐字迹一下子就干了,她写得很快。   “我记不大清楚。 ”青染看了半响才道。   “这样……”   “那是这两个字吗?”   她又将“颜迟”写上去。   “我实在是记不得了,当时王爷命令我给你按指印,我也很慌,就没留意名字那里,怎么了?名字有问题吗?”   颜迟泄气,摇头,“没什么,我就是问一问,你去忙吧。”   “不过,”青染顿了一顿,似乎陷入回忆状态,“有一点很奇怪的是,我给你按指印的时候,旁边似乎有两个名字,我那时还不解,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你刚才这么一说……难道你有两个名字?”   她的话如宛如兜头一桶冷水从颜迟头顶泼了下来。   两个名字?   把她两个名字都写上了?陆致还真是心思缜密奸滑。为了以保万无一失,竟然把她两个名字都写在了卖身契上。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去,强行让她签了卖身契,就这么剥夺了她的人生自由。   真是……真是……颜迟咬牙。   “你没事吧?”   青染见颜迟突变狰狞的表情,颤颤问道。   “没事,没事。”颜迟大概知道自己方才没控制住面部表情,吓到了她,连忙缓和了面部表情,笑着对她道。   “那我走了?”   “好,好,多谢你了,你去忙吧。”   青染端着托盘离开。   颜迟往后一靠。尽管她先前就想过即使是签了卖身契也没关系,她只要能逃出去就行。但是在陆昀提到她在聚山寺时的名号时,她还是生出了希望来,因为她猛地想到她表面上的名字是去尘。那么卖身契上签的也是去尘?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办了。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去尘。   她是颜迟。   纵然签了卖身契,那也不是她的卖身契。所以她匆匆跑来问了青染。但没料到的是,陆致竟然将她两个名字一个不漏都写上了。   但是她又有些疑惑。既然陆致知道“颜迟”不是她的真名,他为什么要写上“颜迟”这个名?而且也没有其他人叫过她“去尘”,仿佛所有人都在默认她叫颜迟。   她后脑勺贴上墙壁,高高束起的头发被墙一抵,有些松散,她抓着头发将束带解开,扎紧。刚系好束带,她倏地顿住,头发落入指缝,眼眸里有星火噼里啪啦地光亮了起来。   她很快回了小院,用过饭后,她瞅了瞅小院外面。   春日里的阳光总是暖洋洋的,院子里铺满了金灿灿的暖光。即使颜迟心情再不好,在这样的环境下,也难免有些轻松。她看天气这么好,自己又闲着,便去取了一大盆水来,将自己的衣服泡在盆里,拿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搓洗起衣服来。   下人的衣服是统一有人清洗的。只需拿去浣衣房交给相关负责人便可。可是当看见她们是怎么洗的衣服后,她就再也不拿自己的衣服去那里了。   王爷的衣服自有专门的人负责清洗,而奴仆们的衣服却是混杂在一起洗。颜迟觉得别扭。自己穿过的衣服与别人穿过的衣服放一个盆里,浸水,抹皂角,污渍融杂在一起,她想想就觉得有点儿恶心。   所以她现在一直都是自己洗衣服,哪怕麻烦些,她也不愿与别人的衣服一起洗。   还有,她的衣服归为男仆类,是要与其他男仆的衣服泡在一盆水里的,她就觉得更恶心了。   阿狸似乎还对盆里的水很有阴影,看见她待在盆边洗衣服后,自己就躺在里离盆子较远的地方,蓝红的眼瞳时不时看过来一下。   “喂!”尖尖脆脆的女声刺进她的耳朵里。 第27章   颜迟将水珠甩在盆子里, 用帕子擦净,然后站起来,望向来人。   身着水红色襦裙的少女一脸倨傲地瞥着她,眼里尽是不屑。颜迟不认得这个人。她没有出声, 等着少女开口说话。少女终于将眼睛放到她身上时, 浑身散发出来的轻蔑却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状若不好意思地看着颜迟, 声音倏然变柔, 颊边似乎还有红晕 “你……你就是颜迟?”   少女的态度转变得太快,颜迟怔忡片刻, 旋即道:“正是。”   “唔……我家公主找你。”   少女垂头, 绞着缎绣丝帕,丝帕上的图案被绞得看不出原样来。   公主找她?找她作什么?刚才不才见过面吗?   “请问公主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也不知,你去就是。”   “好。”   颜迟跟着少女来到一座小厅,画着水墨山河的屏风绵延得很长, 她随着少女绕过屏风时,看见另有两个丫鬟在收拾打扫。颜迟心惊。看这架势, 陆昀是要住在这里?   越往里走,清幽的香气就愈加浓郁。穿过一道小长廊,一座亭子出现在她眼前。亭边有白色帷幔随风鼓动, 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   “你去吧,公主就在那里。”少女转身, 对她道。   颜迟点头,慢步走向亭子。   到了亭跟前,她没有直接掀开帷幔, 而是立在外面,道:“参见公主。”   “你进来。”   颜迟掀开帷幔,见陆昀托腮看过来。   美人眉眼稍冷,似乎精打扮过,精致的发髻间嵌着漂亮的珠钗,银色珠花垂在如墨的青丝里,面上抹了浅淡的一层香粉,使得本来就白皙的面庞显得更加白嫩,宛如瓷器一般。细长的柳眉中央贴了冷艳的梅花花钿,唇珠上有莹润的彩泽。特别是那一身湖绿长裙,逶迤在地上,犹如绽开的花瓣。   颜迟还是头一次见到陆昀这么盛装打扮,不得不喟叹美人就是美人,不打扮已经很好看了,这一打扮,简直能闪瞎她的眼。她若是男子,肯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   她道:“公主。”   陆昀看了她良久,朱唇微启,“你过来。”   颜迟过去。   “再过来一点。”   颜迟往近一步,不知道陆昀意欲何为。陆昀托着腮,指甲上涂着的凤仙丹蔻在莹莹发亮。她沉默许久,才道:“你在聚山寺时,怎么得罪了七哥……嗯……本公主是说王爷。”   颜迟想了一想,回道:“回公主的话,奴才在聚山寺时……”她全部如实答出,到了现在,她也不用遮遮掩掩。   “这样么……”   陆昀面上倒是平静如初,心里确有惊浪翻滚。颜迟这么冲撞冒犯了七哥,七哥悬赏黄金千两去捉拿他,她以为捉到之后会把他怎么样,却竟然是饶了他的性命!她可记得有一回,下人没注意将走路时撞到了他,他当即就下令把那人拖出去砍了的。   颜迟的做的比那人还要过分,七哥竟然就这么饶过了他。陆昀轻轻摇头,七哥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陆昀收起跌宕的心绪,目光在颜迟身上滑转,说:“你坐下。”   “奴才不敢。”   “本公主叫你坐,你就坐!”   陆昀恼怒于颜迟这种恭谨畏缩的状态,还不若之前在书院里那番礼貌疏淡。   “是,公主。”   颜迟坐姿僵僵硬硬,很不自然,跟一根木桩子似的。   “你自小在寺庙长大,何来读书认字的机会?”陆昀又问。   颜迟:“奴才从小就跟着师叔念书识字儿。”   “你们和尚不是只有经书么?你要考进嵩雎书院,少不得要看四书五经什么的吧?”   “师叔出家之前是秀才,家里有许多藏书,他出家之后舍不得那些书,便放置在寺院里,奴才从小就爱看书,就经常去借了看。”   陆昀冷淡回以一字,“哦。”   她从七哥那里回来时,就派人去查了颜迟,不过小半会儿功夫,查消息的人就把关于颜迟的所有讯息都交给了她。   颜迟,今年刚满十五,一出生就被人抛弃在聚山寺寺门前。扫地的小沙弥发现了他,将他抱与方丈。方丈看他可怜,起了慈悲之心,将他收为寺里的门徒,并取名为“去尘。”   意为“去掉尘世烦扰,一心念经修佛”。   “为什么取名颜迟?”   “胡乱取的。”   “倒是比去尘好听。”   “谢公主夸赞。”   颜迟忽然觉得陆昀变得比之前在书院时要温和许多,这种温和让她很惶恐。   一阵清风吹过来,帷幔摇曳柔动。帷幔打到颜迟的肩上,挨着后颈,有点痒痒的。她往后一拨,帷幔退回去,又被风吹过来。   “来这边。”陆昀突然道。   颜迟拨掉又一次吹上来的帷幔,离开凳子。   靠近陆昀时,陆昀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立刻席卷了颜迟。她鼻翼微张,目不斜视,坐得端端正正。   “寺里的吃食不好么?”长得这么纤弱,经不起风吹的样子。   颜迟虽然很诧异陆昀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寺里吃食很好。”   陆昀问完就觉得自己问得问题忒蠢了些,寺庙里又不许吃荤,不就是些清粥小菜之类的?她还问什么问。   带颜迟来的少女此时远远守在亭子外面,听不见亭子里在说些什么。   两刻钟之前,她还在整理公主带来的衣物,就见公主急冲冲地回来,小坐半响,便要丫鬟门伺候她梳妆打扮。平日里公主打扮素简,今日却特地要她们仔细给她打扮,一切都要弄到最好。   打扮完毕之后,又令她去叫名叫颜迟的下人到这里来。她原以为颜迟是个粗壮大汉,本也不放在眼里的。   哪知她去了之后却发现这颜迟竟是一个长得如此秀致俊俏的少年郎。将他带到公主面前后,她一直守在这里,偶尔听见里面微微的谈话声。   她正盯着地面冥想,公主就将她叫到亭前,道:“去拿些芙蓉糕来。”   她去端了一碟子芙蓉糕,打开幔子,进去。惊然发现颜迟竟坐在公主一旁。她的下巴都快给惊掉了。   “还不放好出去!”   她赶紧把芙蓉糕放下,出了亭子。   公主竟然让一个下人跟她坐在一起!她想起颜迟俊俏的面容,她只觉她知道公主这么盛装打扮的原因了。   亭子内,陆昀让丫鬟下去之后,道:“吃过吗?”   “没有。”   陆昀闻言,拿了块芙蓉糕,轻咬下一口,吃完后,道:“吃吧。”   “奴才————”   颜迟刚要拒绝就被陆昀打断,“本公主叫你吃。”她又冷厉起来,眉宇间有与陆致相似的威压。   “谢公主。”颜迟吃了一块。   “好吃么?”   颜迟还在咀嚼,捂着嘴,“好吃。”说完她却想到了赵小郭给她吃的奶糕,他娘做的奶糕。许久不见赵小郭,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就算逃出了王府,她也不可能再去书院了。她一旦回到书院,陆致肯定会去书院抓她,她必须去别的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陆昀察觉到他逐渐黯淡下去的神色,眉头一皱,“不好吃就别吃!”   “不不不,好吃,很好吃,奴才只是……只是……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有些感慨。”   “哦,你们寺里都没有糕点吃的?”   “不曾有。”   陆昀沉默。书院里倒是供应糕点,但哪里比得上御厨做的。说起书院……她那时以为江修玺是她要找的人,看见江修玺对颜迟格外关注,还气得用箭射过他呢。她突生出一股后怕来。还好当时没有气昏头,蒙了智,把箭射偏了,要不然现在颜迟就……   不知道怎么就久涌出来的愧疚与悔怕冲上了她的心脏。她不再看颜迟,只道:“那本公主就全赏给你了,拿去吃吧。”口吻是满不在意的轻然。   颜迟抬首看她。陆昀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好?好到让她以为她换了个芯子。   “谢公主赏赐。”   陆昀仍托着腮,睫毛缓缓下放,她打了一打呵欠,“怎么这么困……”才说完就睡下了。   颜迟:……不得让她退下去再睡的吗?   怎么跟陆致一个德行,每每唤她去,总是要睡觉。没有陆昀的首肯她也不能离开,只得待在这里,等她醒来。不过多久陆昀就醒了过来,她轻揉着眼睛,恍惚地看了一眼颜迟,道:“我睡了多久。”   “回公主的话,大约半个时辰。”   “唔。”陆昀清了一清嗓子,“你退下。”   颜迟起身。   “别忘了这个。”陆昀指了一指碟子里的芙蓉糕。颜迟端起芙蓉糕走出亭子。   陆昀站到亭边,掀开帷幔一角。   灿烂日光在颜迟身后铺开,他瘦弱的身形在日光下显得更加纤细,像是要被晒化了般。   这么瘦可不行。   陆昀撇开视线。 第28章   颜迟端着芙蓉糕, 有点迷茫地看着岔开的道路。她记不清回去是哪条路了。她回想着来之前的路线,觉得两条路都像是来时的路线。   左边这条?好像右边更像。右边这条?可是她又觉得是左边更像了。   她怕走错了来回折腾,就待在原地,等下问一问过路的仆人。   少顷之后, 挑着水的老汉喘着息, 迎面走了过来。她立即上前, 问道:“大爷, 请问小花园怎么走。”   只要走到小花园,她就知道怎么走回去了。   老汉卸下挑着的水, 水往地面一捅, 荡出些水来。   老汉用汗巾擦了一擦汗,道:“小花园?噢,那里,从那里走, 然后向左拐弯,直走就到了。 ”   颜迟笑道:“多谢多谢。”   她朝着他指的那条路走去。   老汉正要重新放上扁担, 却突然“呀”了一声,“对了,府里有两个小花园,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方才我忘了问,直接就指了就近的那一个。”   他欲要回身去找问路的那人, 却已经找不见他的身影了。他回到原处,低喃,“唉, 走错了再回去便是。”   颜迟按照老汉指的方向一路走过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怎么感觉这么陌生?像是没走过般。   过了石桥再看看。她穿过石桥,踮起脚向远处瞅了一眼。她好像迷路了。明明就是按照老汉的指的方向走的啊。   算了,先不管,直走,老汉说拐过弯,直走就到了。隐约有花香传了过来,颜迟一喜,要到小花园了。   然而等她走到花园门口时,却呆愣住。因为她发现这不是她想要找的花园。王府里原来有很多花园的?   她站在花园门口,看了下周围,决定走出去再问一问路。   然而这附近许久都不见有人路过。她又不敢随便乱走,就只得按原路返回去。照原路返回去时,天上风云突变,浓浓的黑云压了下来,像是瞬忽之间裹上了一层厚棉布,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如同凝结的冰一般咵啦咵啦地砸了下来。   颜迟飞跑着,躲到了离她最近的屋檐下。   芙蓉糕没护住,掉了几块在雨里,剩下的几块有些被打湿了。她把碟子放到一边,拧干衣服上砸下的雨珠,然后看着说来就来的瓢泼大雨。   大雨溅在地上啪啪作响,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雨的声音。   不知还要下多久。   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而后是一声惊雷劈了下来。雷电交加混着大雨,颜迟一退,生怕雷电劈到了她。   “轰!轰!轰!”炸雷越来越响,一连串地劈了下来。颜迟看了一下身后的屋子,拿起芙蓉糕,推开就进了里面。她一推开就觉得自己冒然了,别人的屋子打扰到别人了怎么办?正欲退出去时,就瞧见了里面的情景。   一排排的书架进入了视线里。   是藏书阁。   那就没事了。她关好门,入了里面。   屋内因为外面的天气变暗而有一些昏暗。   书卷的墨水味儿带着陈年的味道包围过来。颜迟看着书架上的书,一眼扫过去。她见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自己在这儿也无聊,不如找本书看。   她的眼睛从书目上一一划过,寻着自己稍微感兴趣的书。   书架上放着的大多是治国治民经策,颜迟没有多大兴趣。从书架头走到书架尾,又去了另一排书架,最后她实在找不到自己感兴趣的了就随意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   书一打开便是简笔勾勒成的几个方块字。她一看这书名就觉得不怎么好看,讲修建工程的,她又不喜欢。但也懒得再去换了,便专心看了下来。   看了几页,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下去。她放下书,打开窗子,瞧见雨确实见小。却冷不防一道炸雷又响了起来。她被吓到,连忙扣紧了窗户扇,随后雨声又啪啦啪啦地大了起来。   颜迟远离了窗子,却猛然间觉得除了雨声雷声,貌似还有其它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微弱细小,却在漫天的雷雨声中清晰地传入了颜迟的耳朵中。颜迟凝神静气,张耳细听。   “咯咯咯……”   颜迟蹙了蹙眉。很像有谁在紧紧咬着牙齿,那种磨出来的“咯咯咯”的声响。   颜迟心跳加快,血液在体内迅速奔流。这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既诡异又可怕。   “咯咯咯……”   颜迟脑袋“嗡”的一声。想起了一些在书里看过和别人传过的东西。那些不可解释,又让人害怕,并且从未有人说他真正见过的东西。   颜迟立即往门边跑,却又听得后面咯咯咯的声音变成了仿佛很痛苦的、被折磨的呻.吟。她全身停顿住。再听一遍,那声音好像特别痛苦,混杂着破碎脆弱的颤音,仿佛在遭受极刑。   有人在这里?颜迟寻着声源探去。   穿过两三排书架,地上赫然倒落了几本书,书页乱七八糟地翻开。书的一旁有一个人,是个男人。他蜷缩着,紧抱着身体,颤抖个不停。牙齿碰撞发出的咯咯声饱含着极度破碎的声音。   “你怎么了?”颜迟当下走近,蹲下来,欲要拍他时却看清楚了此人的样貌。   颜迟惊怔住,欲拍他的手凝滞在他的头上方。   陆致,怎么会是他!   他双眼紧紧闭着,眉间以从未有过的褶皱程度褶皱着,脸色惨白,牙齿用力压着唇,唇上有丝丝血迹崩裂出来。他的腿弯在一起,双臂环抱着自己,以幼儿的姿势蜷缩着。   他这副脆弱的模样震住了颜迟。她看到的他一直是阴狠暴戾的,仿若玄铁一般冷硬,棱角处处锋利,几乎找不到一丁点软弱的地方。   然而他现在一身凌厉煞气全然消失,锋利的棱角被掐碎,只留下一副脆弱的躯体。   颜迟看着他颤颤抖抖的样子,倏然间像是看到了自己以前在他面前颤抖的样子。世界突然模糊扭曲起来。她依稀看到了她在黑夜里跪了大半夜,额头上流着鲜血却强撑着不睡过去的样子。   她的面色渐渐变冷,无声冷笑几下。   颜迟看了他好半天,最后转身,如同从未见过般,抬脚就走。她转身的同时闪电轰然大亮,照亮了暗沉的室内,照亮了她的脸。   她刚抬起腿,脚踝就被人拽住了。她回头一看,陆致抓住了她的脚踝。他没睁眼,极其痛苦地出声:“别走。”声音弱到几乎听不见。   颜迟用力抽开脚,期间还踹了他两脚。可是他看着虽虚弱,力气却十分大,仿若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拽着她不放。   颜迟的心没有哪一刻有这般冷酷过,她连连踹着他,踹不动,便半蹲着,掰着他的手。她使尽力气掰,怎么也掰不动,掰得脸都憋红了。   恰时又是一记炸雷砍了下来。   拽着她的人浑身剧烈一颤。下一刻她就不受控制地歪了下去。她才跌到地上,就感觉腰上被人抱住,冰冷的身体贴近她,她还没来得及推开,就被陆致死死得搂住了,仿佛要窒息一般。   她挣脱着他,他把她摁在冰凉颤抖的怀里。她越是挣扎,他搂得越紧。颜迟快喘不过起来。她挣扎许久,出了一身汗,她感觉到衣服被汗浸湿。她精疲力尽也挣不开他。   她累得没有力气再动。   还在颤抖的人继续颤抖,抖得颜迟都几乎被他传染,也跟着颤抖起来。   脖子上的皮肤一凉,她感觉到他的脸放在了她的脖子间,他微弱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扭头,偏离他的脸,然而他一收紧,跟着靠过来。   颜迟想骂人。   他渐渐不再颤抖,呼吸渐趋平稳下来,然后他缓慢地蹭了蹭她的脖子。   颜迟才起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失,又起了一层。她扭脖子扭到酸痛也逃脱不了他贴上去的脸。最后他直接一只手掌扣上了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紧紧按住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色被乌云压得越来越暗,若不是时不时的闪电的光,她几乎要以为外面已经是晚上了。   颜迟发现,每当雷声一轰鸣过来,陆致就会颤抖一下,然后抱她抱得更紧。   她好像发现了些什么。   陆致怕打雷吗?   怕打雷,颜迟冷哼,她真希望雷能劈死他。   她身上出的汗已经干了,汗干了之后感觉背脊凉嗖嗖的,如同有风吹着。她腰上缠着的胳膊如同在腰际扎了根,这么久都没动一下。   陆致好像陷入了沉睡之中。   风雨渐退,乌压压的浓云也慢慢地散开,露出清亮的天空。   雨终于停了。 第29章   带着湿气的光线穿进室内, 昏暗的室内像被揭开了一层黑布,逐渐亮了起来。   颜迟闻到从外面传来的湿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不难闻,反而闻起来很清新。她嗅了一嗅鼻子, 背后还是凉沁凉沁的, 汗水和之前落到身上的雨水已然全部干了。   她维持侧躺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久到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   陆致仍抱着她。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料, 柔软与刚硬,冰冷与温热泾渭分明。   她小心地偏了下头, 脖子上本来冰凉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烘得有些暖热。陆致已经不再颤抖。他睡得很沉, 睡梦中他的睫毛会时不时地乱颤,扫到她脖子上的皮肤,又凉又痒,如同羽毛在她身上扫拂着。   “醒醒。”   颜迟受不了了, 再这样下去,她得成为一具雕像了。他连动都没动一下。颜迟将手移动到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上, 用力挪开。可是他箍得太紧,动憾不了半分。   她又唤了他一声,“醒醒。”   他还是纹风不动。   颜迟抿着嘴, 只有等到他自然醒了。   陆致指尖缩了缩,残留的痛苦将他唤醒。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昏蒙。   他的视线如若被灰尘覆盖住, 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可以透过胸侧的肌肤很明显的感到软软的触觉。掌心中暖暖的类似线条的东西,还有清浅深长的呼吸。他握起手,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滑过。   他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他的灵体一瞬间归位。视线里也褪去昏蒙。他迟钝地感觉到,他怀里有一个人。虽然对眼前的状况有些茫然,但那厌恶感却瞬间迸发出来,他正要运力摔开此人时,只听见一道声音,“王爷。”   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   他拧起眉头,惨白的脸恢复正常。他移开脸,见见怀里的人低头看着他,脑袋上的头发有些散乱地散在他的指节间。   陆致醒来时,颜迟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即将要醒。因为她腰上的力道放轻了许多。   陆致醒后,好像神识未归位,好久都没什么动作。直到她的头发被他一揪,他才像是终于完全地清醒过来。   颜迟等待着疼痛,果然,他一下子放开她,她由于他掌风的冲力,向后一摔,撞到书架上。   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那极强的压迫感又密密麻麻地向她扑了过来。陆致整个人气势凌厉尖锐起来,之前破碎脆弱的陆致仿若是她的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他说。   不知道怎么的,见过之前陆致那番脆弱的模样后,再次面对他时,她已经没有了以往那种特别的恐惧。   她意识到,他也是个人,一个有弱点的,可以攻陷的人。   而且,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故意踹他的几脚让她感觉到似乎有些东西从她的灵魂深处正在渐渐觉醒。这么多年来,她刻意隐藏的,压抑的,遗忘的,忽略的东西,正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她淹没吞噬。   她是怕死。   不怕死也不会这么卑躬屈膝,忍辱负重地面对陆致。   但她同时也是一个有本性的人。她忘记本性,压抑本性,只为了能够苟且偷生。可是她虽然能活着,却像一个畜生,丢失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那不是她。   那不该是她。   死。   背后撞在书架上的疼痛让她感觉灵魂正在脱离于身体,她的身体轻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她的灵魂在朝上提,与此同时,“死”这个字在她面前膨胀,放大。   她突然想笑。   她艰难地撑着地,站起来,直视着陆致,“王爷觉得奴才看到了什么。”她脸色极冷极淡,语调比陆致还冰冷。   陆致黑瘆瘆的眼眸里有愕然一划而过,快得几乎让人看不见。他眯起双眸,强烈的冷戾之气散发出来。   颜迟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逃避。   “王爷没事的话,奴才就告退了。”颜迟道。   陆致始终不说话,只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颜迟直接走,不管他。直到打开门,她也没听见陆致叫住她。她拿着芙蓉糕,站得直挺,离开这里。   藏书阁内,陆致仍然拧着眉。突然,他扶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很疼,像是被重物砸过。他扒开衣服,发现胸膛上有两三块浅紫色的淤青。他凝视着淤青,苍白的脸上神情晦暗难辨。   青石路上还积着雨水,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下来。颜迟也不避开,反而顿住脚步,仰起脸,清清凉凉的雨淋在脸上,淋进骨髓。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芙蓉糕,笑起来,她拿起芙蓉糕,一口一个全部吃掉,然后将碟子丢进一旁的水池。她拍掉糕点碎渣,淋着小雨离开。   雨幕里,她的速度很慢,如同是在漫步一样。有人看见她在雨里不紧不慢地行走,远远喊一声:“你干嘛不躲一躲雨呀!”   她在雨中回头,反问道:“请问小花园怎么走?我不是说那边那个,是离得较远的那一个。”   “哦,我知道,你就往……”   颜迟听完,点头,“谢谢你。”   那人啧了一声,低低道:“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不仅不躲雨还走得那么慢。”   不过这句话已经走远的颜迟没有听到。她要是听到了的话准会笑着告诉他:“当然,我当然脑子有问题。”   颜迟一跨进小院门槛,就感觉有个不明物体像她冲了过来。有个软软湿湿的东西扒在了她身上。   她低眸一看,原来是阿狸。   阿狸的毛全部湿了,像是在水里浸过一样。它牢牢扒着她,肉掌几乎要刺进她的衣服里。   “你干嘛了?”怎么一身都湿透了,爪子上还有泥巴。   阿狸软绵绵地咕噜咕噜着,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她的下巴。   它不会是去找她了吧?颜迟看着它湿湿的毛,它好像有点冷,耳朵都耷拉着。   颜迟鼻尖一酸,眼眶很热。   她把它抱进去,余光里是小院中央的木盆子,里面盛满了雨水,衣服都漫出来了。   她进屋子的第一件事是给阿狸搓毛。她找出干净的毛巾,把阿狸盖在毛巾下面,开始给它擦干雨水。擦了小半响,她把它爪子上的泥巴也擦干净,然后升起暖炉,抱着它坐在暖炉边。阿狸打了个喷嚏。胡须颤颤的抬动几下。   被暖炉一烤,颜迟才发觉自己还没换下湿衣服。她把阿狸放在暖炉旁,自己去热水。   沐浴之后,她换上干净衣服,抱起阿狸,围着暖炉烤火。炉子里的热气烘着她,可是她还是觉得冷,很冷。淋了雨,可能会染上风寒。可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染上风寒,烤火之后,她就好的差不多了。她把阿狸放进它的窝里,盖上小被子,她自己呆坐在床上。   暮霭沉沉时,她懒懒散散地吃完饭,例行抱着阿狸去了陆致那里。   这一次,她到他的书房外时,心情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她重复着一直以来说过的话,把阿狸交给陆致。然而这一次她多加了一句话,“王爷,奴才告退。”她不会再像之前那么自觉地待在这里任他使唤。   有些事情,她不再忍耐。   “站住。”   她听到他说。   颜迟回转过身,看也不看他。   “好大的胆子。”   颜迟不回应,眼垂着,依旧沉默。忽然,面前笼罩下一片阴影,他来到了她面前。颜迟终于开口,“不知王爷是何意思。”   “看着本王。”他强硬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颜迟将目光放置到他身上。   他还是那副阴凉的表情,眉宇间有浓重的郁戾。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   直到她感觉时间被冻住,他才吐出几个字,“不许告诉任何人。”他的声音很危险,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颜迟开始还没懂他话里的意思,旋即明白了,他是说不要把他今天发生的状况告诉别人。颜迟也不装傻,点头。   接着陆致抬手示意她出去。颜迟暗地里挑了一挑眉,对他今日不折磨她有点意外。她才准备出去,裤腿就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她顺着牵扯的方向看去。   阿狸咬着她的裤腿,貌似不情愿让她走。她俯身,挠挠它的头,“阿狸,放开。”   阿狸今日却尤为倔,硬是咬住不放。   颜迟直接抽裤脚。阿狸被推开,立马又咬上去,偏偏就是不让她走。   阿狸突然的举动让颜迟又是为难又是不解。它这是怎么了?还未等她想过来,就只听见陆致道:“就在这里。”   颜迟闻言,心底里叹了一叹气,把阿狸抱了起来。 第30章   陆致回到了书案前, 打开奏折开始批阅起来。   颜迟走到角落里,挨着熏炉,翠碧熏炉点着的香很沉郁,像是安神香。颜迟心道, 陆致眼底下总是一片青黑, 脸色也苍白, 总是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怕是睡不好吧?   怪不得要点这种香。   阿狸在她这里磨了小片刻,估计她不会出去了, 便安心地跳出她的怀抱, 踏着小肉掌,长长的黑黑的尾巴左右晃荡着去了陆致那里。   陆致将它放在膝盖上。   陆致放下已经批阅完毕的奏折,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眼光一转, 落在站得老远的颜迟身上。   他拢起眉头,蜷了蜷掌心, 那里似乎还留存着那温软的触感。   今日去藏书阁取书时,不料天色一变,轰然之间下起了大雨。起初他还觉得没什么, 可是紧接着的电闪雷鸣却让他恍若被利器刺入了心脏。   雷声似乎就在他耳边轰隆隆地炸了起来。下一刻,雷声逐渐变成一种遥远的咒骂, 熟悉的咒骂,把他托进了冰冷蚀骨的黑暗深渊里。他的骨头撞击着深渊里的嶙峋的尖石,犹如鸡蛋被投向对面, 全部碎裂,不留一片完整。   等到他全身被撞碎之后,他终于到了深渊低端,寒雪埋住他,将他的骨头碎片冻在雪地里。一阵一阵的咒骂像是铁锤,敲着他已经冻成块的身躯。   就在铁锤再一次要落下来时,他听见了一道声音。那声音虽小,却盖住了轰隆隆的咒骂。他移动着针扎般疼痛的身体,像要抓住那把声音。可是那声音消失了。遥远的咒骂再一次袭来,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那个声音。   刹那间,咒骂,黑暗,寒雪全部破开,温暖的河流倾注了过来。他漂浮在温暖的河流上,意识渐渐模糊。   陆致从颜迟身上移开目光,他轻拂着阿狸,阿狸睡得很香。   陆昀听闻颜迟每日都需到七哥那里去时,有些惴惴。七哥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她都不怎么敢于他接触,颜迟还要每日都与他接触,而且颜迟还与七哥有些恩怨,难保七哥无缘无故发怒迁怒到颜迟。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连晚膳都没用就急忙去了七哥那里。然而她还没到七哥书房就见颜迟抱着阿狸出来了。   她心里一松。换了一副冷淡神色,走到颜迟面前,说:“你把它送回去,然后去本公主那儿,知道了吗?”说完她也没听颜迟的回应,便扬长而去。   颜迟这一次记熟了路线,很快就到了陆昀住的地方。   陆昀坐在前厅,神着脑袋望着门口。等她看见颜迟来了之后,马上缩回脑袋,假装没看见颜迟似的,捏着茶杯看茶杯上的花纹。   颜迟行了礼,等候她发话。   陆昀咳了一咳,“你伺候本公主用晚膳。”   颜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陆昀已经吩咐丫鬟去摆晚膳了。方桌上布满了碗碟,各种各样的菜式映入眼帘。有许多样式颜迟从未见过。   陆昀屏退所有丫鬟,只留下颜迟一人。她偷瞄了一瞄颜迟,然后道:“盛汤。”   颜迟拿起小碗,舀出两勺冒着热气的参汤,递到陆昀面前。陆昀抿了一小口。   “布菜。”她往颜迟那边的菜一指。颜迟夹了两柱,正要递过去,不防陆昀说道:“不要了。”   颜迟放回去。   “不想吃了。”陆昀搁下筷子,难为得看着一桌子菜,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唉,不吃了就浪费了,多可惜。”她接着道:“颜迟,你用过饭没有?”   颜迟摇头。她淋了雨,又吃完了芙蓉糕,不怎么饿,就没用晚膳。   “没用的话……本公主命令你把它们全部吃完,一点都不许剩下。”   颜迟看着一大桌子菜:……   “怎么,没听见吗?”   “好的。”   颜迟不饿,随便吃着,她察觉到对面陆昀灼灼的目光射向了她。她不动声色地夹菜吃菜,自始至终没有抬眼。陆昀对她的态度很古怪。在书院里时还隐隐有针对她的感觉,一到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她说她不想吃了,却让她来吃。颜迟并不蠢笨,陆昀根本就不是想让她伺候她吃饭,而是故意说让她来伺候她,然后假装出不想吃的样子,再让她来吃。她假装的痕迹太拙劣。颜迟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吃东西的同时,在仔细回想陆昀前后态度发生翻天覆的变化的原因。   然而她怎么也抓不住苗头。   “你干嘛不吃肉啊,吃肉啊,不吃肉怎么……嗯……不吃肉就浪费了。”   颜迟本来就不饿,吃点小菜就有点胀了,吃肉会胀得恶心。不过她还是挑了一小块送进嘴里。   她嚼完肉,喝了一勺汤,擦嘴,道:“公主,奴才吃不下了。”   “吃不下了?你平时就吃这么一点儿?”陆昀拔高音量,这也太少了吧?还没有一个女子吃得多,怪不得长得这么瘦瘦弱弱的。不仅吃的少,还不吃肉,不吃肉,能长得高么?   “公主,奴才之前吃了芙蓉糕,管到了现在,不大饿。”   “芙蓉糕能有多少,你吃了那么几块,晚饭也没用,还不饿?”   “奴才确实不饿。”   陆昀甩了一甩阔袖,哼了一声,“吃不了便不吃。来人,把东西收拾出去。”   几个丫鬟进来收拾桌面。站在颜迟前面的丫鬟正是今日领着她来这里的少女。她端起菜盘时,坠在腰间的牌子俯到了颜迟这边。颜迟细细观察,上面刻了一个昀字。她眸光闪了一闪,将眼里的情绪遮掩下去。   丫鬟们把桌面收拾干净后,陆昀道:“棋艺怎么样?”   “还行。”   “哦,那等下与本公主下几局。”   颜迟:是闲得没事做了么?   与陆昀下了两盘棋后,屋里已经点起了灯。陆昀执着白棋,考虑了很久才落子。颜迟看了一看棋局,将黑子随意寻了个地方放下去。   “公主棋艺高超,奴才自叹弗如。”这一盘已经结束,可不可以让她离开了?   陆昀用力扔下棋子,棋子跳到颜迟脚边。   “你当真以为本公主看不出来你在让本公主?别当本公主是傻子,本公主不需要你让,听到没有!再来! ”   颜迟捡起棋子,放到她那边。   她只是想快点结束而已。这一局,她控制着棋子,差不多过了一刻钟,棋局结束。   陆昀将手上的棋子丢进棋盒里,说:“下棋也是和你师叔学的?”   “是。”   “看来你师叔棋艺很不错。”   “师叔棋艺是寺里最好的。”   “哦,你还跟他学了些什么?”   颜迟摇摇头,“也没什么其他的。”   气氛有一瞬间的停滞,聊不下去了。陆昀找着话题,“你平时在寺院里做些什么?”   “早修,午修,晚修,外加每日打扫。”   “真是无趣。”陆昀撇嘴,“你们和尚的生活就这么无聊么?”   确实无聊,颜迟也很不喜寺庙生活。   “你想回聚山寺吗?”   颜迟抬头,回道:“不想。”   “哦?”   “奴才不愿再做和尚。”   “也是,做和尚有什么好的。”陆昀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要是还想回去做和尚,她就……她就……呵,她怎么也不会让颜迟再去做和尚。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陆昀笃信地捏捏拳头。   “那么,可还想回书院上学?”陆昀又问。   颜迟半响才答道:“想。”想,却不能再去了。   “唔……”陆昀敛目沉吟,还挺有上进心的。她现在不能,也没有能力让他重新回到书院去上学。首先她得想办法把颜迟从七哥那里要过来。   可是,七哥一时半儿肯定不会放人。她得等一个好时机向他要人。可惜她把自己的生辰愿望浪费在了进书院的这件事情上。不然直接跟七哥说拿生辰愿望换颜迟就是了。   她懊悔地咬着唇,尔后道:“你每日从七哥那里出来后,到本公主这里来,嗯?”   颜迟:“不知公主要奴才每日来————”   “下棋!”   颜迟:“但是奴才要照顾阿狸,恐怕不能遵循公主的命令。”   “那就把它也带过来就是。”   颜迟默了一默,“是,公主。”   “哦 对了,你每日来之前不许用晚膳。”   颜迟蹙眉。忽然有些明白陆昀下令的用意了。她答应之后陆昀便叫她回去。   颜迟出了小屋,看见站在门外的人。她朝前面走了一小段路,随后忽然“哎哟”一声,假装跌倒在地上。   她的眼睛往后瞟,看见那人快步过来。   “你怎么样了?” 第31章   颜迟捂住鞋子, 缓慢地仰起头,看向面容很是焦急的少女。   “没事,我没事。”她说没事的时候作势要起来,却突地痛呼一声, 怎么也起不来, 看起来很困难的样子。   “我来帮你吧。”少女红着脸递出手。   “这怎么可以!”颜迟仍做自己要起来的样子。   少女默了片晌, 把袖子往颜迟面前伸来一截, “我帮你。”   “那,那多谢了。”说着颜迟就把手搭上去, 一个使力站了起来, 即将要站稳时,她故意摇了两下,朝少女身上一扑。   “啊,对不住!”   颜迟倚着少女。她能感到少女僵硬的身体。她在少女僵硬的期间, 手轻轻往她腰下摸索过去。在她腰上游移了一番,终于摸到玉制硬块后, 她屏息,正要把它拉下来,却突地被少女一把推搡了出去。   少女满面樱红, 结结巴巴道:“你……你……”   颜迟被她搡开后,垂首看着少女腰上垂着的玉牌。   方才差点就得手了, 就差那么一点。只能日后再想办法弄到它了。   颜迟整理整理衣衫,向今日领她过来的少女拱手,“谢谢你。”   “嗯……不用, 不用。”少女似乎很羞涩,两眼四处乱飘,没有个焦点,她还搅和着衣摆。   颜迟盯着她红红的面颊,万千心思蹁跹掠过。她的眼里迅速闪过一束光,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喔,我叫铃兰。”说完少女更加羞怯了。   “铃兰姑娘,方才多谢你了。”   “都说了不用……”   颜迟笑笑,再次向她作揖以示自己要离开。   铃兰揪着衣角,远望着颜迟的背影,脸上还未退热。她的心湖泛起了一朵浪花儿,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唉,真真是……真真是……   “你愣在哪儿干什么?”   另一丫鬟从屋里出来,见铃兰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   “呃,我————”   “别我我我啦,咱去伺候公主吧。”   “好,好。”铃兰触了一触飞烫的双颊,随着她进入了屋子。   颜迟一面走路,一面沉思。   方才她想拿到铃兰的玉牌是在她收拾桌面时,倏生的念头。霎时间形成的计策促使她假装跌倒,只为偷到铃兰的玉牌,然而并没有拿到。   其实刚刚没拿到也好,她得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去拿那牌子才行。只不过,她首先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弄到它。   她想起铃兰羞红的模样,这一刻,她突然对陆昀的命令感激起来。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然而她的这个“来日”必须是要缩短的。   ————   颜迟看着满地的衣服。衣服乱铺着倒在地上,东一件儿西一件。   因为她傍晚出小院之前还飘着零星几丝雨,她就在屋内牵了一根竹竿,将洗净的衣衫挂在屋内,挨着暖炉烘烤。   然而现在衣服满地都是,幸而没有掉在暖炉里,不然烧起来了可就不得了了。但是只离着暖炉半寸之远,稍微再近一点就可以烧着了。颜迟有些生气。她一猜就知道是谁干的这些事情。她朝阿狸的窝那边看去,它没在里面。   “阿狸!出来!”   她的语气很严厉。   她又叫了它两声。   直到她又欲叫它时,她终于看见了它。地上隆起来一个圆包,里面的东西朝她移过来。她扯开盖着的衣服,露出阿狸黑亮的身体来。   “喵!”   颜迟不搭理它,任它叫。   “你看你干的好事儿!”   差一点就把房子给烧了你知道吗?颜迟默默在心里吼出来。她怕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吓到它。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惯着,要不然闯出大祸来,最后遭殃的还是她。   阿狸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凑过来想撒娇想蹭她,颜迟直接冷冷走开,捡起地上将近烘烤干的衣服,重新挂上去。   “喵!”阿狸的声音变尖利了。   颜迟依然不理它。   “喵!喵!喵!”   颜迟听得烦了,“让开,让开,别挡住我挂衣服。”   然而阿狸就是不让她。它挡在那里,全身毛都竖了起来,如同护着她的战士。   颜迟终于察觉到阿狸的反应有点不正常。她扭头,犹疑地朝它后面看去。   盖在衣服下面的东西让她大脑登时一片空白,她全身绷住,心跳漏拍。阿狸凑过来碰她,她才有了反应。她抱起阿狸就跑,以极致的速度奔向小院外,没有一个人在。她又慌乱地跑到围墙下,大喊,“兄台!兄台!”   守在外面的侍卫瞬时跳上院墙,道:“何事!”   颜迟急急道,声音都是抖着的,“有蛇!有蛇!屋里有蛇!”   侍卫一听,立马飞下来,两三步跃至屋前,不一会就包着一坨东西出来了。   侍卫道:“不过是条蛇,还是死了的,怕什么!”侍卫一脸鄙夷,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怕蛇!吓得就差屁滚尿流了,真是给男人丢脸!   “你别过来!”颜迟远离着侍卫,她冷静下来,道:“死了吗?”   “死了!”   “怎……怎么死的?”   侍卫过来半响才道:“上半身都被抓烂了。”   颜迟心尖儿一颤,看向阿狸,阿狸的爪子上有血迹!她手上也沾染了血。   她仔细检查了阿狸身上,没发现有伤口之后才放下心来。   “怎么会有蛇?”   “春天,下雨。”侍卫言简意赅。   颜迟:“还……还请兄台去屋里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蛇,要是还有的话,伤到了阿狸可不行。”   侍卫“啧”了一声,又去了屋里,好半天才出来,道:“已经检查好了,没有。”然后便直接越过围墙,翻身不见。   颜迟这才回到屋中。她看着地上的衣服,心有余悸地扶了一扶胸口。   “阿狸,阿狸……”原来她错怪它了。要不是它把蛇弄死了,恐怕现在她就被蛇咬了。   她一想到那种蠕动的动物就全身发痒,头皮发麻。   她把地上所有衣服全部扔掉,好好给阿狸洗了个澡,然后又将屋子里所有角落都清洗一遍,因为她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爬过。   她在清洗地板的时候,玄七突然出现。   颜迟真是怕了他了。每次他出现准没好事。   “有事?”颜迟问。   玄七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收拾东西,跟上!”   颜迟:“?”   “还不快行动!”   颜迟岿然不动,只问:“你先说清楚,我再收拾!”她真是受够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而任人摆布的日子。   玄七明显一愣,继而道:“这里不用住了。”   “为什么?”   “蛇。”他回了一个字。   颜迟惊,这么快就已经传到陆致那里了?她考虑了一下,也好,搬走也好,她也不敢再住这里了,万一又有蛇爬进来怎么办?   她火速收拾完东西,抱起阿狸跟着玄七离开。   颜迟抱着阿狸,坐在椅子上,旁边放着包袱。她出神地注视着前方。   没想到玄七竟然把她带到了陆致住的那个院子。她住的是院子里的一间偏房,左面不远处便是陆致的书房,再左面便是陆致的寝居室。   王府这么大,难道找不出其它住的地方吗?把她安排到这里……她宁愿还是住到原来的小院,尽管有遇蛇的危险。不过与蛇相比起来,她更加厌恶陆致。   住到这里,就免不了会在其余时间碰见他。她现在不怕他,而是厌恶,讨厌,憎恶,所有相关词语都可以全部抛给他。   但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被迫接受。最让她担忧的是,这里戒备比之前的小院更加森严,还随时可能处于玄七的监视下,给她逃出去的计划增添了很大的难度。   先看着来吧。   她也不急于一时。   阿狸张开小嘴似在打哈欠。颜迟挠着他的头,道:“今天错怪你了,对不起啊。”   她不知阿狸竟这么凶悍,竟然抓死了一条毒蛇。不过,“以后看见这么危险的东西后,直接跑,听到没有,最重要的是保住小命。”   也许今日阿狸只是撞了运才没被毒蛇伤到,要以后碰见了可算不准会怎样,毒蛇毕竟是毒蛇。   阿狸仿佛知道她在说那条蛇,它摆出很神气的模样,呲了呲牙,银白色的小尖牙磕在了她的手腕上。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   她决定奖励一下阿狸这个小英雄。   她从包袱里拿出小花球,笑道:“来,咱来玩儿小花球。”   阿狸的大眼睛立即一亮,圆乎乎的脑袋拱着小花球。   颜迟上下抛起来,阿狸蹲在她的膝盖上,身姿敏捷地抓小花球。 第32章   阿狸爱抓小花球, 仿佛永远也不会厌烦,然而颜迟却不喜这重复又机械的动作,所以每日给它玩儿个半个时辰就是最多的了。   阿狸虽然喜欢玩儿,但是颜迟不给它抛, 它也就耍耍小脾气, 用锃亮的小尖牙磨她, 它压根就没使力,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疼。   今天已经玩儿过小花球了,颜迟又给它玩儿, 它怎么可能不高兴。   动物表达喜悦的方式最为直白, 它会趁着小花球被抓住的空隙舔她的手掌。   玩儿小花球之后,颜迟把带来的零散东西放置好,又去铺了床。   铺完床后,她把还剩的几件长衫折叠好, 猛然瞥见长衫中间夹着的紫色布衫时,她停住整理衣服的动作。   她抚摸着紫色学子服, 不由叹气。扔了吧,还留着它作何?又没有用处,还占地方。   寻个时间把它扔了吧。心底却是不舍。毕竟是嵩雎书院发给她的学子服, 还穿了那么久,承载着她在书院里的某些记忆。但是, 既然不能再次回到书院,她还存着那些记忆干嘛?   早上才刚想起赵小郭,她现在却猛地发现她有点记不清赵小郭的面容了。她发现, 一旦她故意要忘却淡化某种东西,她会忘得很快很彻底。   赵小郭,江修玺,徐有途……所有书院里的人都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她发觉她比想象中的自己还要冷心冷血。   她把视线投在阿狸身上,她想,她逃出这里后,她也绝不会把阿狸放在记忆里。   它不是她的,不是她的所有物。她不想也没必要给予它感情。   她现在喜欢它,只是基于她在照顾它,它在她身边。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学子服,蓦地一顿。   她想,她要逃出去,还缺几件东西。   整理完所有东西,颜迟一整晚都待在屋子里没出去过,她就是不想遇见陆致,所以才不出去。   翌日清晨,她起来得很晚,反正也没人催她干活,她只需要伺候好阿狸就行了。   她起来时,陆致已经去了皇宫。颜迟心想,既然每日都要去皇宫,为何不直接住在那里,省得每日来回奔波。这样的话,她也就降低了与他碰见的几率,毕竟住在一个院子里,不想遇见也难。   到了傍晚时分,听闻陆致又被宫里的事情绊住了脚,说是不回府了。颜迟心里没起一丝波澜。她直接去了陆昀那里。   陆昀又让她吃她根本就没动过几下的饭菜,然后与她闲聊半晌,又与她下了几盘棋,临走之前还赐了一盒子糕点给她吃。   这糕点颜迟没见过,很稀奇,看起来很漂亮,应该也很好吃。她拿着糕点盒踏出门外时,看见铃兰在那儿守着。她走过去,道:“铃兰姑娘。”   铃兰看着她,“嗯?”   颜迟作出很难受的模样,道:“铃兰姑娘,你知道……茅房怎么走么?我……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铃兰小脸一红,道:“就在西侧。”   “铃兰姑娘,我自小就不会认路,老是走错,还请你带我去一去,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铃兰朝里屋望了一下,又看了一下貌似越来越难受的颜迟,终于应允,“你且随我来。”   她说着就连忙朝西侧走去。颜迟紧随着铃兰。等到拐过一根柱子,马上就要见着茅房时,她踉跄几步,装作无意间撞到了铃兰。   “铃兰姑娘小心!”   她把铃兰撞倒在地,飞快地扯掉玉牌,随即站起来。   “铃兰姑娘,你还好吧?”她把玉牌藏进袖口里。   铃兰从地上起来,往颜迟后面一指,说:“哪儿就是茅房了,你去吧。”话音一落她就跑远了,跟只燕子似的。   颜迟拿好糕点盒子,瞥了一眼茅房,计算着时间,估摸着时间够了,就返回了原地,对铃兰说了一句“谢谢”便走开。   走出一大段路后,颜迟掏出玉牌,看着它,轻喃,“对不起了,我也是没办法的。”   她藏好玉牌,思忖着现下陆致不在府里,那么青染应该不忙。   她提着盒子拉到青染的住处,青染正在绣东西,见颜迟来了,道:“你怎么来了?”   “公主赐了我一些好东西,我拿来给你尝尝。”颜迟乖巧地笑笑。   青染看着两颊肉嘟嘟的颜迟,心下一片柔软,她大他四岁,看他如同看着自家的小弟。   “那是公主赐予你的,你却拿来给我吃,像什么话!”   “哎呀,公主又不知道,怕什么。”颜迟说着就打开盒子,露出小巧玲珑还晶莹剔透的糕点出来。   “你尝尝,试试好不好吃。”   青染又推辞了几番,终究熬不过颜迟的嘴皮子,吃了一块儿。   颜迟问:“可还行?”   青染点头。   “我尝尝。”   颜迟往嘴里塞了一口,吃完,道:“青染,你这里有水没,给我喝一点,这东西吃地喉咙干得很。”   青染去倒了一杯水来。   “谢谢。”颜迟接过来,正喝时,她松开手。   “啊呀!”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   整杯水全洒在了颜迟的脖子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青染赶紧去拿了毛巾来,说:“不要紧,你擦一擦。”   颜迟拿过毛巾,看了一眼青染,将领口拉开,露出一小片肌肤。   轻然惊呼一声,连忙说:“我出去避一避。”   “行,我擦好了叫你。”   青染一关上门,颜迟即刻放下毛巾,快步到了挨近青染的床的地方,那里放着小木篓,她打开,拿出最底层的一条襦裙,藏进自己宽大的袖子里。   然后迅疾回到椅子上,拿着毛巾乱擦了两下。擦完后她把杯子碎片包好,打开门,道:“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就不打扰了。”   青染点了一点头。   要走之前,颜迟回头,道:“青染,谢谢。”   对不起。   她在心里说道。   那糕点就算她拿她衣服做的补偿。她没有钱,要是有的话就直接给她藏点儿钱了。可是她身无分文,拿不出一个铜板来。她只能这样来减轻她的罪恶感。   青染:“谢什么,你快些回去换一身衣裳吧。”   颜迟不敢耽搁,立马回到住处,关紧门窗,将阿狸也锁在里屋外。   她将襦裙拿出来,穿上,然后再套上一件最大最长的男子外衫,看不出来问题之后,她撕下一条轻纱窗帘,揣进怀里,随后走出里屋。   被锁在外头的阿狸瞬间跳了过来。   颜迟俯下.身来,抚摸着它的头背,无声地对它说着,“再也不见。”然后不作半点停留,抬腿就走。   阿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缠着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颜迟安抚住它,“阿狸,乖,我等会儿就回来,乖乖地在这儿等我。”   阿狸不缠她了。   颜迟送了一松气,就要离开时,阿狸又抓住她叫了起来。颜迟看着这个小麻烦精,厌烦之气冲了上来。   “别抓我!”   阿狸被她一凶,爪子滑落下来,蓝红的瞳孔里仿若有类似于委屈的晶莹泛了起来。   只是一只猫而已。   这句话浮现在眼前。   颜迟再次摸了摸它的头,温柔地抱起它,把它放到里屋,说:“阿狸乖,睡一睡。”   她即将撤离时,阿狸的两只小肉掌抓住她的手。颜迟皱眉,迅速退开,哐当拉上门,锁上。她听见里面阿狸刨门板的声音,很用力,很用力。但是她管不了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急速跑出去,看到院门边的侍卫时,她平缓了一下呼吸,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走了出去。   她越走越快,到了一个小屋旁,她进去。里面的气味不大好闻,毕竟是茅房,能有多好闻。   她把外衫脱下来,扔进坑里,然后把头发散下来,掏出轻纱条,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她把头发尽量往前面拨,遮住大半张脸,重点是要遮住眼尾显眼的红痣。   觉得看不出什么破绽之后,她深深吸一口气,出了茅房。   她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那种紧张与忐忑就摄住了她。她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平静,不能让人看着起了疑心。   一路走下来,她生怕有人喊住她,所幸并没有人叫住她。   看见了大门时,她的心砰砰砰地跳得极为快。   朱漆大门很高,两边各自立了两个高大的侍卫。颜迟走上去,立即被他们的长刀拦住。   “干什么!”其中一名侍卫道。   颜迟低着头,拿出玉佩,道:“公主让奴婢去外头买些东西回来。”   侍卫接过玉牌,看了两下,还给她,随即收回长刀。 第33章   颜迟收好玉牌, 低垂着头,越过侍卫。   然而她才下石阶,就只听见后面一声撕裂的叫唤。那声音尖利,嘶哑, 像是经过长时间的、剧烈的嘶鸣。   颜迟恍然一顿, 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她置若罔闻, 脚风一转,加快速度走下石阶, 然而紧接着她的肩膀上一重, 颈肩抵上毛茸茸暖乎乎的的东西。   颜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缓和着紊乱的气息,扬起胳膊,把颈边的东西拉下肩。   阿狸它怎么出来的!明明都把门锁上了的!   颜迟看见它的额头上的毛乱糟糟的,右边还掉了两搓, 像是不小心被揪掉的。   她万万没想到她都打扮成这样了阿狸还认得出她来。   她当做不认识它,把它往地上一放。阿狸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飞到她怀里就用爪子牢牢挂住了她的衣襟。   皮肤上有被她的爪子刺透的尖痛。但颜迟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关心她身上痛不痛了。她欲把阿狸扯下来,然而她扯了半天都扯不掉它。   “怎么回事!”后面的侍卫已经发出疑问了。还有要过来看的迹象。   颜迟抖了一抖,她不能耽时间, 也不能让侍卫看出不对劲来。她望了一望门外的大道,又看了低首看了一下阿狸。阿狸的小脑袋紧挨着她的胸, 衣襟快被它拉出豁口了。   “奴婢先把它送回去。”她斟酌片刻,决定先把阿狸这个小麻烦弄回去。   说完她就马不停蹄地把阿狸带回陆致的院子。她回到房间时,发现房间的窗开了一条缝隙。上面窗台上还有几根黑亮的猫毛。   原来是从窗子那里出去的!她就说她把门锁得这么严实, 阿狸怎么可能跑的出去。颜迟抱着一直不放开爪子的阿狸,去把所有窗户扇都关紧。   关完所有窗户扇后,她把床上的帐子撕开,撕成一条长布条,趁阿狸舒舒服服地卧在她怀里之时,悄然绕过它的四肢,再拈起它,往外一推,它就被布条缠住了。   颜迟捆好布条,打了个死结,然后把阿狸栓在桌子腿上。阿狸起先还不明白它在对它做什么,直到她把它拴在桌子腿上后,她使力往旁边一退开,它就与她分开。而它要再次跑过去时却被捆着的布条限制住了。它的脖子都被勒到变形了,但是它还在朝颜迟这边冲。   颜迟看见它这个样子,有顷刻的不忍,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她不能再让阿狸干扰到她的逃跑计划。今日是最好的时机,她断断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看见阿狸已经在咬布条时,颜迟赶忙又锁好了门。她站在门外,那嘶哑委屈的叫声不断地响起,如同一种哀嚎。   颜迟一狠心,正要转身时却猛地瞅见院子大门处出现的黑影。   她大骇,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直接反手打开门,进去,摔上。   她紧贴着硬硬的门,心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不是说今晚上不回来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阿狸瞧见颜迟重新入了屋子,不叫得那么激烈了。但仍是奋力向她这边靠着。颜迟目前是又慌得很,又乱得很。陆致一回来,那么玄七就要守在外面,等她再次换完衣服出去,阿狸肯定又要大声叫,玄七听到阿狸这么大声的叫唤时,一定会进来看。而她那个时候顶多才走到挨着院子的那颗大树而已。根本就来不及在到茅房那里去换衣服。   她正沉想着时,就只听见门外有人道:“开门!”那是玄七冷冷的声音。   颜迟哪里敢开门,她现在还是女子装扮呢!她抵住门,道:“奴才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还未穿戴好,请稍等一下。”   “不用了,你快点把阿狸送到王爷书房!”话音落下,紧接着就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颜迟听得他走远了,立马扎高头发,换掉襦裙,穿上长衫。她把阿狸身上捆着的布条解开。阿狸一见她来了,立刻扑住她。颜迟带着它去了左面的书房。   还未到书房,就听见立马有砸东西的声响。噼里啪啦的东西被砸碎的声响几近震耳欲聋。颜迟站定不动,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有些不想进去。   玄七像一座门神似的立在那儿,见她抱着阿狸到了,便说:“快进去!”   颜迟一个迟疑,玄七就直接把门打开,道:“快!”单单一个字隐含着胁迫。颜迟暗地里斜了玄七一眼,随即进入房内。   刚进去,一个花瓶就朝着她掷了过来。还好她闪得快,花瓶啪啦碰在了门框上。书房里全是砸碎的东西,几乎能砸的都砸了。平时整齐干净的书房这时乱得一团糟。颜迟怕踩到瓷片,划伤自己,小心翼翼地移动到还在摔着东西的陆致那里。   她还从来没有看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仿佛处于失控的边缘。他双手撑着书桌,微微倾斜着上半身,全身上下都萦绕着逼人的浓烈的戾气。   陆致听到她的动静,猛然抬眼,就这么看了过来,皱起眉头。   颜迟怀疑他根本就没有下令让她抱阿狸过来。因为他的表情不像是知道她要出现。   被坑了。她被玄七坑了。他看陆致发这么大的脾气,所以擅作主张,让她把阿狸带到这里,以为阿狸能够消消他的怒气?   以前是这样的么?   颜迟看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说他被宫里的事情绊住了脚,回不来,然而现在又回了府,颜迟猜测应该是为着宫里的事才发这么大的脾气。   不过,陆致平日里看着阴狠,冷漠,不轻易表露出一丝情绪,也让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一直都是把所有东西都藏在内里的这样的一个人,却也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   她倒很想知道是什么把他惹成了这样。她把阿狸放到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阿狸像昨日一样不放她走。她索性就站在那儿。陆致这会儿倒是不砸东西了。也许是已经砸够了。他坐下来。也没让阿狸过去。   他恢复了平素里冷静的状态,指尖慢慢地敲击着桌面。   少顷之后,他让人进来,把屋子里砸碎是东西全部弄干净。全部弄干净后,房间里好像变得空旷了许多。   新换上的琉璃灯火摇曳着仿若要熄灭。颜迟觉得熏炉里面点的香好像比昨日要浓郁许多。闻得多了就不觉得安神了,反而闻得心绪有点烦乱。她离得熏炉远了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陆致抬眸,“阿狸。”   阿狸立即要倒他那里去,但是它似乎有点犹豫,离开颜迟之前还回首看了她一眼。   知道陆致心情不好,阿狸乖乖巧巧地舔着他的手背。陆致本要拿起文书,却瞥见阿狸磨损的爪子尖儿和头右边掉下的一撮毛。他立即阴了面容,“怎么回事!”   颜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他看着的地方。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中午时阿狸去花园玩儿,去刨了泥洞子。”   陆致冰凉的目光打量着她。   颜迟方寸不乱地回眼过去。   没想到陆致突然话锋一转,道:“怕蛇?”   “怕。”   陆致拂着阿狸光滑的毛,眸中沉光暗敛。   “王府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虫蛇进入过府里任何一间房门。”陆致道。   颜迟抬眉。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蛇,怎么正好就让她碰上了?还是条毒蛇,这种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   “王府建立之初,所有房木都浸过特质药水,虫蛇不得靠近。”   陆致接下来的一句话把颜迟弄懵了。她蹙了蹙眉。不得靠近,那么昨日那条蛇是怎么进去的?   脑袋里突然白光一闪,她说:“是人为的?有人放蛇?”   陆致摩挲着食指上的银环,不置可否。   “有人放蛇害我……害阿狸。”颜迟急忙改了口。   陆致看了她半晌,而后轻嗤一声。   颜迟莫名其妙,不懂他这轻嗤的意思。   少顷,陆致缓缓抬睫,道:“ 玄七,带上来。”   颜迟转身,看见玄七拎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扔了过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饶命啊!”   此人看穿着依稀看得出来是个小厮,他的背部衣衫全部被血浸染,深深的颜色与胳膊上的布料一比犹如穿两件衣服。   陆致似乎是嫌小厮太聒噪,吵到了他,他执起砚台就摔了过去。   小厮的头被砸中,登时有血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小厮却连叫疼都不敢,扔求饶着。   “王爷饶命啊!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啊!”   又是一个东西砸了过来。 第34章   小厮闷声忍住痛呼, 再也不敢出声,唯恐下一刻就不是砚台子这些东西了,而是那亮锃锃的刀。   颜迟这才好好端详此人。   她没见过他。   “哪里做错了?”陆致砸过小厮后,擦了擦手, 仿若是在很温和地问话。   小厮见王爷神色温和, 心里大喜, 忙道:“王爷, 奴才只是一时被蒙蔽了心眼,只想着报仇, 所以才去放蛇的。”   是他放的蛇?   颜迟看着小厮的眼光倏然变冷。   “哦?”陆致淡淡道。   “王爷啊, 奴才放蛇绝不是为了害阿狸大人,奴才只是一时气他不过,才……才做出这等事的!”   小厮指向颜迟,颜迟闻言, 惊异地睁大了眼。他是说他放蛇要害的人不是阿狸……是为了害她?这蛇不是来害阿狸的,是来害她的?   她都没见过他, 他为什么要害她?她实在是明白不过来。   “为何害我!”颜迟面色十分沉凝。除了陆致,她在这不曾得罪过任何人,他没有理由害她。   小厮唉唉两声, 吞吞吐吐地道出了缘由。   原来这小厮心仪于小紫,小紫在刑房里被处死后, 他心怀怨恨,总想着给小紫报仇,然而又不敢找王爷报仇, 只能把这仇全部归到颜迟身上。前些日子他去回老家,在家里的后山看见了毒蛇,他看见毒蛇之后心生一计。想着把毒蛇抓过来,悄悄放到颜迟房间里,颜迟被毒蛇咬死,他也就算是为小紫报了仇。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没有谁会怀疑到他,于是放了蛇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喝了几杯小酒。但是昨天夜里他酒还没喝完就被王爷的人压到了刑房里,他怎么也想不到,王爷竟然会查出来是他。   他当然抵死不认。   一认就完了。   后来王爷直接把他的老娘压了出来,他才不得不认。他认了之后,等待着他的就是一场极致的酷刑。他被折磨得浑身都是伤疤,一整夜睁着眼睛到了天亮。直到今日即将过去,才又有人将他压了出来。   颜迟讶异地睁大双眼。她怎会想到此人竟然是为了给小紫报仇才来加害于她。她心底冷笑,小紫之死是错在她自己,关她何事?是她让小紫来诬陷她的吗?   无缘无故差点就丢了性命,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颜迟真想一巴掌给他抽过去,让他清醒一点。先不说这是小紫她自己活该,就说他就算是要报仇,也要去找陆致吧?又不是她下令处死她的!   就看她的好欺负,命不值钱是吧?   小厮说完,又开始求饶起来,只不过声音要比之前小许多,估计是又怕陆致砸他。   而陆致顺着阿狸背部的毛,连看都不看他。只在余光瞥见小厮留在地上的血后,微微一皱眉。他将眼光轻飘飘地转向颜迟,说:“你问他,绕不饶过你。”他说这句话时带着一层莫名的意味,似乎是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小厮一听,立即转移求饶的目标,跪倒颜迟面前,“颜兄弟,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颜迟却不看他,她与陆致对视,他眼里的东西真是让她无比恼火。他并不像是真的把小厮的生死的决定权放在她手上,只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而已,那种类似于恶趣味的,玩弄人的试探。不管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现在在她看来他就是这个意思。   她在心底里一哼。小厮头上砸出来的伤口映入眼帘。这画面刺激到了她。她额头上被砸出来的伤疤还没完全消失呢。   浑身是血跪地求饶的小厮并不能引起她的同情。即使她没有受到伤害,但那只是因为阿狸救了她。如果不是阿狸,她现在指不定已经去了阴曹地府见阎王爷了。   处置,哦,陆致让她处置他。她看了一眼等待着她说话的陆致,随后勾起唇,对着小厮道:“我饶过你。”   小厮听到这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见颜迟道:“但是,你得看阿狸愿不愿意饶过你啊。”   小厮一滞。阿狸?那只黑!王爷的灵宠。它又不是人,谈什么饶不饶过?   颜迟看着小厮变得难看的脸色,侧过身,对着阿狸道:“来,阿狸,来。”   阿狸小短腿一蹬,便到了她面前。   颜迟弯腰,指着小厮,对着阿狸说:“阿狸,你愿不愿意饶过他?”   阿狸亮出利爪,一爪子就抓了过去。   “哎哟!”小厮的脸被抓破了。   “看来,它不想饶过你。”   “阿狸大人!奴才错了啊,错了,奴才……”小厮又开始向阿狸磕头。   阿狸又给他一爪子。   他两边脸都花了。   颜迟直起腰身,对陆致道:“奴才已经想好了对他的处置,”她一字一顿,道,“既然他放蛇咬奴才,那么奴才便也放蛇咬他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咬字很重,直直地盯着陆致。以后要是有机会,她一定也会对陆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不过反正她要走了,再也不见他了,就没有机会还治其人之身了。   算了,她也就想想。   “颜兄弟!你怎么你怎么……你不是说你饶过我了吗?”   “嗯,我是想饶过你的,可是阿狸不想饶过。”   颜迟又对陆致道:“王爷?”   陆致看向玄七。   “遵命,王爷。”玄七把小厮拖了下去。   “饶命啊!王爷饶命啊……”小厮的声音渐渐消失。   气氛沉静下来,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灰尘浮动的声响。颜迟忽听得陆致一声极淡的轻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颜迟瞟了他一眼,又听他道:“阿狸很听你的话。”   “是,阿狸是很听奴才的话。”老是突然转话题,她貌似已经有些习惯了。   陆致执起茶杯,揭开盖子,轻吹了一下浮着热气的淡碧清茶,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的同时道:“过来研磨。”   上一次给他研磨她抓着她不放,让她站了好几个时辰,怎么,这次又要来这招么?颜迟过去,还是走到她上次站的位置,熟练地打开旁边的墨条,滴水,不紧不慢地开始研起磨来。   她磨了一小会儿,陆致却道:“这边来。”   颜迟诧异,是觉得她挡了他的光吗?她也没多想,直接来到了他的右侧。   陆致翻看的文书半天没翻一页。他眉间折起浅痕,目光一滑,看向身侧研磨的颜迟。颜迟轻微俯着身,宽大的袖管子里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手腕上依稀看得见皮肤下细细的青筋。   颜迟察觉到他在看她。明明就在看文书,也不批阅奏折,也不写字,让她来研磨?果然是一日不折磨她就不得安宁。她磨着磨着就想到了自己的出逃计划。天色已晚,也不知道陆致还要让她磨多久。她还要离开啊,再耽搁,到了晚上,就出不去了。   颜迟以为陆致让她停下研磨时是要放她走了。她都还没松下一口气一下,就听见他说:“按摩。”   颜迟:……   陆致望着她,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颜迟很不愿意。然而她就要离开了,她也不想出现什么岔子,就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两侧。   他的皮肤很凉。   这是颜迟的第一感觉。   她没给别人按过头,就尝试着忽缓忽重的力道给他按太阳穴。她按了片刻就不想按了。与他直接肌肤接触让她有一种很想扇他耳光的冲动。她强力抑制着这种冲动。   柔软的指腹在两侧轻轻揉动,伴随着清浅的香气。总是突突直跳的两侧被指腹压了下去,陆致眉宇间的浅痕舒展开来。   长期的睡眠不足与精力透支使他总是会出现头痛的状况。近日虽好了许多,却仍是很严重。   胀胀的疼痛终于被温软的手指碾灭,舒畅与适意侵袭过来。   陆致感受到了困倦。   颜迟按着按着,发觉陆致睡着了。又是跟那一次一样。她悄然撤开手,继而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   不行了,太晚了。   得明日再逃。   想定之后,她就要离开。谁知道陆致要睡多久。她才不会像傻子似的等他醒过来。就在她移身之时,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她急忙把手往背后一拐。   陆致的手落了空。他的手在桌子上微微伸展两下,接着握成了拳。   但是他没醒。   还想像上次那样抓她手腕是吧?颜迟冷冷地移过眼睛,抱起阿狸就走。到时候他醒过来要问的话,就说阿狸要出去玩儿她才出去的。 第35章   院子里被黑暗笼罩, 点的灯都不甚明亮。玄七守在一侧,青染守在另一侧。颜迟见了融合在夜色里的她,有点心虚。青染的襦裙还藏在她的枕头底下呢。   她来到青染跟前,低声道:“我走了。”   青染颔了颔首。   颜迟朝斜侧的长廊而去。   青染诧异不已, 颜迟怎么去了西侧偏房?他住到了这里?   颜迟点燃蜡烛, 烛泪滴在台子上, 凝成米黄色固状。她无事可做, 神思放空地注视了烛台良久。   明天早上,等到陆致和玄七他们全部去了宫里, 她就迅速换好装逃出去。阿狸, 这个小麻烦。她不能再让它阻止到她。她得做到万无一失。明日得把它栓好了再离开。   今天阿狸那么用力地刨门板,那么用力地叫换,她是有一刹那的心软,心想着不若带走它算了。   但是, 阿狸是陆致的。她不能带走它。也不想带走它。她一旦逃出去,肯定要躲躲藏藏, 带着阿狸不方便。   再说,她也没有钱,逃出去后她自己都还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 还要养活一只猫,岂不是更加困难。   所以她是绝不可能带走阿狸的。   让她很是奇怪的是, 阿狸不过与她相处这么短的时间,为何这么黏她?好像她与它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样。然而颜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阿狸,也没有养过猫。阿狸对她还有一种很模糊的说不清的熟悉感。   她没以前没怎么过多接触过猫, 只在寺里偶尔看见过野猫,所以对猫也一点都不了解。是所有猫都这么有灵性、都这么容易就黏上人的么?   阿狸软软的肚子紧贴着她,微微打起了呼噜。颜迟把它放进它的小窝里,随即吹灭了蜡烛。   因为她心中惦念着自己明天要逃跑,就有些睡不着。她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要一出去就要跑得远远的,少不了奔波,她得养足精神。   等到终于睡着,半梦半醒间,一股寒气萦绕过来。她缩紧身体,抱紧被子。可是她仍能感觉到那股子寒气正在靠近她,并且钻入了她的被子里。她无意识地压着被角,不让寒气涌进来。   忽然,阿狸细软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她欲要睁开眼睛,然而才要撩开眼帘,却感觉肩胛骨处被什么东西一戳。她顿觉全身乏力酸软,像是负着千斤顶行了万里路。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她失去了意识,堕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日醒来,她半靠着枕头,虚眯着眸子,神情茫然恍惚。身体有点硬硬的痛。她知道这症状。这是因为长时间平躺着,连动都没动一下的那种僵痛。她晚上睡觉时喜欢翻身,常常被子会偏离于她。然而她早上醒来时发现,她仍是昨晚上的姿势,被子也规规整整的。   睡得那么沉吗?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可是她就是不知道到底忽略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但那种感觉却老是蹿上来。   她不再烦心于这古里古怪的感觉,伸了个懒腰,下床去梳洗。她去倒水的时候,整好与匆匆而来的玄七碰见。颜迟惊诧,都这个时辰了,玄七为何还没出府?平时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到了皇宫了吧。   怎么今日还待在府里?   玄七擎着长剑,眼角擦过她。她看着玄七入了陆致的书房,不久就出来,直挺挺地立在书房门外。   颜迟拿着水盆,盆子里的水倒映出她愕然的脸。她已经知道玄七还留在府里的原因了。   陆致竟然没到宫里去。不是每日都要上早朝么?往日里都是一大早就出府,临近傍晚才回来的,今天难道不用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点麻烦了。   书房与她的偏房虽还是有些距离,但是只要阿狸一叫,玄七准会听到。那么她就得想个法子在离开时让阿狸不闹腾。   她反省了一下,昨日要走之前,她太急太激动,就可能表现的太明显,所以阿狸才察觉到了什么。如果她表现得如往常一般,那么阿狸就什么也发觉不了。   不能像昨日那样表现的那么明显了。她告诉自己。   把水倒掉之后,她端着木盆子回了房间。阿狸瘫在小窝里,小脑袋伸出一点,好像在等候着她回来。   “阿狸乖,我去给你拿吃的。”她取下锦盒,准备去膳房拿吃食。   阿狸这会儿倒不缠着她了。似乎知道她不会像昨天那样离开。她拿了吃食后很快回来。阿狸早上食欲不很强,吃了几口就不再张口了。   颜迟就把小碗放在它面前。等它想吃了就自己吃。   她方才去取吃食时,偷偷拿了许多馒头。她要多吃一点,才有力气逃。吃不完的就带着,等到时候肚子饿了还可以充充饥。   用完早饭后,她开了一条门缝,悄悄望了望长廊左边。玄七不在那儿了。颜迟心里一松。玄七不在,是不是就意味着陆致也不在。也就是说他们出府了?去宫里了?   想定后,颜迟回首望了一眼蹲在小碗前的阿狸。她凝思半会儿。不能再用那么强硬的方式困住阿狸。   她得保证它不再次坏她的事儿。她的目光被放在桌子上的碗筷所吸引。她想起她刚才拿锦盒出门前的场景。   阿狸那个时候很乖很安静。   颜迟走进里屋 从枕头底下拿出襦裙。穿好之后,再用外罩盖住。她把碗和筷子收进锦盒里,装作要去换碗筷的样子。这一次,她走之前连看都没看阿狸。阿狸看到她拿着锦盒,只淡淡地动了动胡须。   颜迟没听见身后有动静,遂放下心来。她昀步走着,眼看拐过一个弯儿就要到达茅房了,迎面却见陆昀带着小丫鬟朝她而来。   颜迟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陆致今日穿的深红色的长裙,裙面上锈有闪亮亮的金丝。她今日的装扮比以往更加隆重,好似要做什么大事般。她对颜迟道:“本公主今日出去游湖泛舟,你随本公主一同去伺候着。”   游湖泛舟?颜迟皱眉。她不能去,她可是要逃的啊。   “公主,奴才得照顾着阿狸。”   “那怕什么,本公主找个人替你照顾它便是。”   “公主,奴才————”她被陆致截住话。   “哪位来这么话,本公主要你去你就去!”   陆昀嘴角塌着,看起来很是不悦。   颜迟心思辗转几番。跟着陆昀游湖泛舟的话,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府。但是出了府中途还要想办法溜开。然而她现在没法拒绝她。颜迟沉吟着,最后在陆昀要发火之际,道:“奴才遵命。”   “哦,那现在就走吧。”   “奴才还有东西没还回去。”   陆昀看了看颜迟手里拿的锦盒,道:“难不成要本公主等你吗?”她说完又转向她身后的一个小丫鬟,“你帮他拿过去,然后去帮他照顾那只猫。”   小丫鬟接过锦盒,转身离去。   “现在可以走了吧。”陆昀说着就开始往前走。   颜迟跟上。   行至朱漆大门,踩下石阶,颜迟回头一望,只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头张着嘴的怪物口中奔逃出来。   踩在不属于王府的路上,一种不真实的虚渺从脚底升至头顶。   拦在路中央的是一辆红木马车。马车后面跟着两个骑在马上的侍卫。   陆昀踩着下人的背上了马车后,对着颜迟道:“上来。”   颜迟当然选择上马车,有马车坐干嘛要走路。马车里很是宽敞,陆昀坐在里面,见她一进来,说:“坐旁边。”   车厢里有淡淡的香气。颜迟坐在一旁,被这香气包围。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车窗帘子。   陆昀自颜迟一进来就盯着她看,看了不下半盏茶的时间,像是终于发现自己失了仪,掩饰性地清清喉咙 道:“知道今日为什么本公主要去游湖泛舟么?”   “奴才不知。”颜迟摇摇头。   “等下你就知道了。”陆昀好整以暇地歪了歪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泛着光彩。   颜迟对她为何要去游湖泛舟一点儿也不好奇,她现在只担心着等会儿要怎么溜开。   铃兰坐在车夫一侧,心里想着车子里面的情况。   公主对颜迟实在是太特别。任谁都看得出来。眼前浮现颜迟俊俏的脸庞,铃兰臊红了脸。   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停歇下来。   “公主,到了。”   铃兰轻声道。   陆昀掀开车帘,款款而下。颜迟随着她出了马车。   一片宽阔的湖映入眼帘。   翠绿的湖面波光粼粼,干净澄澈。   杨柳垂条随着微风柔柔地摇动,倒映在湖水里像是在水里舞动一般。 第36章   湖中央有一座画舫, 画舫上挂着高高的灯笼,置有精雕阁楼。   一眼看过去,好不气派。   然而颜迟注意到的并不是翠色澄澈的湖和气派的画舫,而是堤岸上围着的一排排带刀侍卫。   他们这像是把这片地方给封锁起来了。   有一艘小船像是在这里等候已久, 看见陆昀到了之后, 里面的人立马出来, 道:“给公主请安。”   “免礼。”陆昀看都没看此人一眼, 径直走向小船。她们入了小船内后,小船开始划行起来, 划至画舫时, 小船停住。   画舫上一有人打开门,迎接陆昀。   颜迟跟随着陆昀上到画舫上,这才发现画舫远看着不大,上来之后却觉得极为大, 极为宽。   陆昀朝着画舫中间的小楼走去,行到一半, 蓦地停了下来,对着颜迟道:“你先等着本公主。”   “是,公主。”颜迟不知道陆昀带她来这儿干嘛。真的是要伺候她吗?   接着陆昀又对铃兰道:“带他去本公主的安置处。”话一说完就提着长长的裙摆入了小楼。   铃兰将颜迟带入一间小屋子后, 便去了陆昀那里。   颜迟打量着装饰极为精美奢华的屋内。打量完后,她步至门口, 见门口没人。   陆昀进到小楼里,打开珠帘,向着坐在圆桌边的人打招呼。   “七哥。”   陆致从书里抬起脸, 微微颔首,神情疏淡。   “七哥,今日是我生辰,你也放松一放松,不要再看了。”陆昀坐到他对面,说道。   陆致翻开一页,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东西,剑眉一锁。   陆昀自觉地住了口。昨日里听闻七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回到府里又摔东西发脾气。她一猜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为了江丞相那个老头么!那老头总是与七哥作对。她也实在是烦他。然而他却是先皇后的父亲,七哥也不能随便就处置了他。   她想着今日是她生辰,拉着七哥出来放松放松,缓解一下。然而七哥这个样子让她觉得她是不是不该安排这么一出。   沉闷了一会儿,她觉得受不了了。就道:“七哥,咱们出去赏赏湖,别闷在这里了。”   陆致抬眸,终于搁下手中的东西。陆昀心里一欢喜,道:“出去吧,出去吧。”   陆致负手而立,远望着凭栏外的苍翠青山。   画舫缓缓游动着,掠过的水面,漾开一阵一阵均匀的水纹。陆昀坐在凭栏内的小桌子上。她拍了拍手,便有一众打扮艳丽的女子执着丝竹管弦等乐器鱼贯而入。   “开始吧。”陆昀道。   立即有丝竹之声悠扬地在空气中飘荡起来。陆昀听得入迷,却发现七哥却无动于衷,仍然眺望着远处的青山。   颀长的背影仿佛伫立在这水天一色之间。   她特地找的京城最有名的乐师,个个技艺高超,作出来的曲子当真是十分悦耳,让人听得舒服惬意。但是七哥却仍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   听了片刻,她突然有些想出恭,羞赧着对七哥说她先下去一趟,等下再回来。   陆致望着远方,神情淡漠,面色冷然。倏地,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他脸色忽然一变。   听到有琴声响起时,颜迟正来到船头。她从小屋里出来,没走几步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没人守着,只有她一个人。   风鼓起她的衣袍,她越靠近船头,风越大。她的衣服翻飞着,全部被吹到后面。   颜迟站定在船头。她低头往下一望,高高船身在湖面上行驶着。虽然高,看起来有点恐怖,她却一点都不怕。她抬起头,看向连绵不绝的山。   耳边是上面传来的乐声,丝丝入耳,面上是柔软的清风。颜迟感觉自己像要被清风吹得漂浮起来。她下意识地张开胳膊,衣袖一瞬间被吹到身后。   那一刹那间,两个字从她心底冲了出来。   自由。   那是自由。   她要的自由。   转瞬之间,一副画面浮现在眼底。她记了起来,而后哂笑。她竟然不知不觉中在模仿别人。只是别人是两个人,她只是一个人罢了。她无声笑了半晌,然后视线落在画舫旁边的小船上。   她飞快转身,回到原地,见陆昀她们还未归来,便急急脱掉外罩,放开长发,绾成与昨日相同的髻。   弄好后,她捏紧手中的玉牌。   她步履很快地下了画舫,对小船上的人亮出玉牌,道:“公主忘了一样东西,命奴婢回府取过来。”   小船里的人连声应道:“好,好。”接着便拉开木浆,就要开船。   颜迟才踏出一只脚,后面便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站住!”   这声音颜迟太熟悉,熟悉到哪怕是她不回头,也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颜迟被背对着他,只见小船里的人恭敬道:“参见王爷。”   颜迟大脑里极速运转着,她强自镇定住自己,收回踏出去的脚,随即转过身,低着头,故意细着嗓子,道:“参见王爷。”   “你是谁?”陆致问道。   颜迟:“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公主下令让奴婢回府取一样东西过来。”   “抬头。”他命令。   颜迟不动作,她舔了舔唇。   一种汹涌的不管不顾的情绪让她猛然冷静下来。唇畔缓缓弯开一抹弧度,她慢慢仰起脸,望进陆致的眼眸里。   陆致看清楚她的容貌时,眉头狠狠一拧。他绷着下颚,定定地看着她,直到他看见她眼尾的红痣。   他显然有过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是困惑,继而仿若完全明白过来,神色全然恢复了往日里的阴鸷冷戾。   “颜迟。”他只有这两个字。   十分断定,十分笃定,没有一丝不确定的语气。   颜迟抬起头时就没有想过他会认不出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他连怀都不怀疑一下,就直接断定她就是颜迟。   她不打算否认。   “嗯。”   陆致捏了捏拳头,“女人。”他眼眸里的情绪有些乱,各种情绪闪过去,颜迟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   她依然保持着笑容,道:“是。”她眼尾的红痣殷红似血,嵌在微微上挑的眼尾处,与她的笑容一相衬,散出一种摄人的妖冶潋滟。   陆致素来冷凝冰封的面容裂开一丝缝隙,他已经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她撩了撩耳边垂下来的碎发,把碎发拨到耳后,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出来。她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   陆致错愕。   馒头已经冷了,却不硬。蒸发的面粉里掺了糖,有些甜。她早上吃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甜。已经冷了的馒头却比才蒸出来的热乎乎的馒头好吃。   哦,她大约知道了。   这一刻的她是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与轻松,她撕掉自己被迫带上的面具,以最锋利的姿态面对着陆致。   所以馒头比早上吃起来要甜。心情好的时候,做什么,吃什么都会觉得不错的。   她吃得慢条斯理,对面的陆致也静默地盯着她。   只有小船里的船夫一头雾水。   这侍女还真是大胆,竟然直接在王爷面前吃起东西来。而王爷竟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看着这侍女。他咧咧嘴,王爷准是第一次看见在他面前这么放肆大胆的人,没反应过来呢!诶,他要不要提醒一下王爷?   船夫正踌躇着,却见这侍女吃完了所有馒头后,转过头,对他说:“有水吗?”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吞咽了一下口水,旋即去拿了水,等她接过去,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啥事,天哪!他刚才是魔怔了吗?怎么就给她倒水去了!王爷不会怪罪于他吧……哎呀呀惨了!惨了!   颜迟喝下水,方才吃馒头吃噎到了,噎得难受。一碗水下去,不至于那么难受了。她把碗还给船夫船夫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颜迟笑笑,“谢谢。”   船夫又见这种笑容,想起方才魔怔般的行为,连忙别过脸。   唉,一个侍女怎么长得这么……这么……   他没上过学堂,他不知道怎么来形容她的样貌,反正就是看着很俊,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致。”颜迟轻启红唇,扬起下巴,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直叫他的名讳。   听到这两个字,陆致有一瞬间的闪神。那种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敢直呼他名讳的恍然。   “你觉不觉得你,”颜迟顿了一顿,然后极慢地说出没说完的话,“有病啊?”   专制,暴戾,残暴,无情,冷酷,多疑,还自以为是的可笑。 第37章   带着讥讽的尾调落入陆致耳里, 像一个小鱼钩起埋在心底的弦,迅速地抽丝剥茧,他周身的压迫感似狂风般袭向颜迟。风吹鼓起他的衣袍,像浓盛的怒气要冲破出他的身体。   船夫已经密密麻麻地开始冒着冷汗, 这样的王爷实在是太可怕, 他不禁腿软, 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颜迟直迎着他煞人的戾气。他虽然看起来十分瘆人, 却没有半点动作,仍这么盯着她。他紧握着双拳, 好像在隐忍着什么。   隐忍。颜迟的笑容渐渐淡下去, 这个词语跟他就没有任何联系。   颜迟视线一垂,从湖面上观望自己的倒影,她觉得她现在像即将要凋零的枯叶,悠悠地打着水漂。   突地, 她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复又抬起头,对着陆致道:“陆致, 我有些话想与你说,你先让其他人都离开。”   陆致凉凉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是关于阿狸生死的事情, 既然你不想听那么就算了。”颜迟语气清淡,满不在乎。她在赌, 在赌阿狸对他的重要性。   “退下!”陆致吐出两个字。   船夫连滚带爬地从画舫相接的踏板上去了画舫那里。船夫离开后,过来好半会儿,颜迟才出声道, “陆致,”她边说边走向他。   陆致看着颜迟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她眉眼中俱是温柔的笑意,唇边像绽放出一朵花,与他只离半寸之远时,她还在靠近。陆致正要抬手阻挡她不停的靠近时,却猝不及防胸口被她轻轻一撞。   熟悉的使人放松的清浅馨香包围住他。他仿佛被定住,怎么也动弹不了。   冰凉冷硬的胸膛让抵在上面的颜迟觉得非常咯人,如同贴在了一块铁石上。她的脸搁在他的心口处。她感受不到那块地方的跳动,他那里宛若没有生命气息。   他太高,颜迟的头顶还不到他的下巴。   颜迟张开胳膊,环绕住他的腰。他那逼人的压迫感瞬时完全消散,整个人都像傻了般,木木地任由颜迟抱着。   他没有摔开她,颜迟踮起脚,在他耳边道:“陆致……”   陆致已经听不见颜迟在说些什么了。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所有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怀中温温软软的东西。他的脑中好像牵连出许多条线,全部纠缠成一团,把他困在了里面。   感觉到他心口处有了明显的震动时,颜迟知道被她的举动吓到了的陆致即将清醒过来,而她,要利用他还未转清醒的这段空隙时间。她抓住他的腰侧,往斜后方使出狠力,一把将陆致推了下去。   “扑通!”   陆致被推下了湖。   陆致落水后,颜迟本来也准备跳下去的。但是却停了下来。他似乎已经清醒过来,在水中扑棱着,湖水漫过他的头顶。   颜迟看着在水中扑腾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的陆致,然后抱起了双臂。   陆致不会水。   她并不知道。   可是他不是会武功吗?落了水使下轻功什么的就可以跳出来了吧。可是他却像是陷入一种极端的恐惧当中,跟那一次在藏书阁看到的他一样,他在害怕,在恐惧。   眼看着他就要沉下去了,颜迟纵身跳入水中,春日里的湖水有点凉,颜迟一进入水中就忍不住抖了一下。她在水中游梭,拽住陆致的衣袍,拖着沉重的他往踏板那边去。陆致这时已经有些昏迷过去的样子。   费劲儿把他拖上船后,颜迟气喘吁吁地扶着船板。她原本是想在离开前为自己报个仇,为这段时日以来所受的憋屈出一下气,让他尝试一下被别人折磨被别人整的感觉。   可是她没想到他竟不会水。   在他沉水之际,有那么一刻,一个恶毒的想法占据了她的大脑。   让就让他沉下去吧。   可是那样她就成杀人凶手了。她虽不承认自己很善良,但是基本的底线和原则还是有的。陆致要是死了,她心中绝对不会起一丝波澜,但是他如果是因为她而死的,即使她很希望他去死,她也没办法不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她不能成为一个刽子手。   所以她把他救了上来。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大概是呛了水,他吐出一口水来,眼睛却还是痛苦地紧闭着。   也幸亏他落水时没大声呼喊,不然现在肯定有人闻声而来了。颜迟环顾四周。对岸是守着的侍卫。她不能从那边逃。她看向相反的方向,湖面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   只有那个方向了。   她不能用小船,那样太显眼。   她再次看向平静的湖面。她心下一定,一头跳了下去。   陆昀重回到小楼时,却不见七哥踪影。她问向已经停止奏乐的乐师,“王爷去哪儿了?”   其中一个道:“回公主的话,王爷下了小楼。”   下楼了?她方才上来的时候也没看见他啊。陆昀准备去找七哥时,却猛然听见外面的高声叫唤。她皱眉,道:“铃兰,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   铃兰寻着声源过去,见船尾端下踏板的那里围着两个人。她上前去,发现玄七单膝跪在船板上,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焦急,口中轻换着“王爷”。   她一惊,赶忙低头看去,船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全身湿透,面色惨白。她的目光触及地上躺着上人的面庞时,登时骇住。   王爷!   王爷这是落水了!她踉跄着往回走,她得赶紧告诉公主这个消息!   陆昀听得消息,急急赶下来时,陆致已经醒了过来。他惨白的脸上还挂着带着凉气的水珠,手撑在船板上,骨节泛白。   玄七脚边散着一堆奏折。他刚才从宫里取完奏折回来,却倏然发现王爷竟然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这里。恰时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船夫又高声大叫起来。他让船夫闭了嘴,然后叫了几声王爷,不见王爷醒来。正欲行动之时,王爷却蓦地睁开了眼。王爷一醒来,立即朝四周扫看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王爷,属下失职。”他跪下来,没有保护好王爷就是他的失职。   “颜迟。”王爷的嗓子好像被火灼烧过,声音浑浊喑哑。   他听见这个名字,怔仲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王爷落水与颜迟有关?可是颜迟怎么会出现在画舫上?   闻声赶过来的侍卫齐聚在一旁,玄七思索片刻,道:“快快去捉拿颜迟!”   陆昀赶来,正好听见这一句话。她立刻颦蹙着眉心,“捉拿颜迟干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冲向七哥。   “七哥,你没事吧!”   她急切地抓着他的肩膀。   陆致挥开她的手。   陆昀讪讪,七哥自小就不喜与人碰触。她方才也是急着了才碰了他。她看他全身湿透,便道:“七哥,快些上去换身衣裳!”虽已经过了冬日,但还是有些冷的,别染上了风寒。   七哥神情怔然,眼里很是空洞,像是是在低喃般,“颜迟……”   颜迟?   陆昀困惑,“颜迟怎么了?”   突然之间,陆致瞳孔紧紧一缩,眼里的空洞全然退却,黑沉阴戾重新覆盖上他的眼眸。   “搜船,封湖,全力捉拿颜迟!”   “遵命!”   陆昀犹如身处云雾之中,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事情。为何要全力捉拿颜迟?难道说,她心中猝然一凛,难道说七哥落水与颜迟有关!   颜迟……颜迟……对了,颜迟呢?他不是应该在自己的屋子里吗?   “七哥,颜迟他……他怎么了?”   陆致却不答话,他站起来,湿透的黑袍紧贴着身体,更显得他身形高大颀长,他往回走,船板上留下一串水迹。还没上完楼,他突然停住,眼光射向低头垂眼的船夫,道:“杀。”   玄七领会到王爷的意思,即刻过去,拎起船夫下了船舱。船夫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断了气。   陆致缓缓上楼,他顿住脚步,扶上心口,那里有让他窒息的钝痛。   颜迟,颜迟。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这一边,陆昀却没有跟着七哥上了楼,而是急忙地去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颜迟不在。他不见了。找遍了整个画舫也找不见他。   她慌张地坐下来。她已经推算出了个大概。也许七哥落水就是与颜迟有关。可是她明明走之前吩咐过要他好好待在这里等她的,她为什么又与七哥见了面,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看刚刚七哥那脸色,颜迟要是被抓到的话,铁定就没命了!   那怎么行!   她急得团团转,此刻又是担心颜迟的下落,又是担心他被七哥抓住。   怎么就不听她的话乖乖在这里等她回来呢!她想骂他,却又有些责怪自己,要是她今日不把他带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可是,今日是她生辰,七哥忙,会提前离开,那时候就可以与颜迟一起游湖了。她哪里知道会发生这种意外。她跺跺脚,真真是急死了。   ————   颜迟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游了多久。她的四肢渐渐无力起来。湖水的冰冷浸入她的身体,再加上长时间的游动,她已经快吃不消了。她从水里探出头,画舫已经脱离于她的视野。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游了这么远了。   她朝着相反的方向游着,她知道这边的岸堤会很远,但她不知道有这么远。她都游到快没力气了还没有看到一点岸堤的影子。   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后面没有人追上来。她竭力划动着,希望再游一点点,马上就能看见湖岸边。然而她又游了许久,还是看不见她希望看见的东西。   她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再也提不动四肢。就在她绝望之际,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艘船。她喜出望外,拼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艘船游去。   颜迟奋力游着,她已经感觉不到手脚是自己的了。   终于靠近了小船,她抓住船舷,借着船力,全身松弛下来。不用再费力划水以保持不沉下去的姿势,她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四肢也终于缓了过来。   她抓着船舷歇了半天。   突然,她觉得有头顶有些异样。她迟钝地仰起头。   站在船舷边的少年俯视着她。   颜迟对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   “救我。” 第38章   “救我。”   少年凝视着她的脸, 失神片刻,“你……”   颜迟把手再往上伸,“救我。”   少年的视线定在她的脸上不动了,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愣愣良久, 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冷冷的湖水透入四肢百骸, 长时间浸在水里, 再不出来,颜迟感觉自己要在水里冻成块了。但是船上的少年仍无动于衷, 只是用像是陷在某种困顿之中的眼眸望着她。   颜迟抿着嘴, 她的唇瓣冻得发青。她把搁在半空中的手放到船舷上,两只手抓着船舷,好使自己少耗点力气。她再次看向少年,出声道:“江修玺, 救我。”   少年闻言,眸子里的疑惑与困顿更加浓厚, 然而他像是终于听到了她说的话,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置若未闻,但是却没有拉她。而是负起手, 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对她道:“你认识我?”   “认识。”颜迟点了点头。   所以能不能先让她上来再说话。   “你是何人?”   “你先拉我上来。”   江修玺厌倦于那些人虚伪的奉承和巴结, 还有自以为很有学识的卖弄。他趁着那些人在比互相攀比卖弄学识时,从那里出来,来到船头, 对着空气也比对着那一群让人厌恶的苍蝇好。   他站在船头,遥望着雾霭缭绕的远方,出神地看了半会儿,突然发觉船舷下有动静。他因着这动静看去,发现水里有个人。此人扒着船舷,看样子是个女的。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此人,直到她察觉到他。她抬起脸,仰视着他。   她的脸色冻得有些白,黑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水珠,长发散乱漂浮在水上,有一种仿若马上就要从头上掉下去的趋势。他正奇怪着她的头发,却被她眼角的红痣所吸引。   莫名的熟悉感升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颗痣……他重新端详她的容貌。不仅是这颗痣,这人的脸仿佛也在记忆里出现过。   他不禁恍神。   她向他伸手,说:“救我。”然而他仍处于一种寻不住记忆点的茫然之中。   直到她说出他的名字。   她竟然认得他。   而且,她的声音,他也甚是熟悉。他慢慢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考量着什么。未几,他将衣袖递给她。   颜迟抓住他的衣袖,接着他的力,一条腿抬上船舷,被他拖了上来。   她一上船,马上整个人瘫在船上,她平躺着,视野里是一片雾蒙的青天。她从湖水里出来,背靠在船板上,这才有些暖和。她冻得有点儿僵硬了的腿脚伸缩一下。   这块船板上全是她淌的水。   颜迟缓过来后,支起身子,对江修玺道:“谢谢。”   江修玺甩了甩袖子,很嫌弃的样子,远离了一步她淌过水的地方。   颜迟莞尔,只听他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正想着怎么跟他解释,江修玺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江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颜迟一颤,忙捏着嗓子道:“江兄,救我!”   江修玺听到这称呼,恍受大惊,他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自己听错了。   颜迟对着他做唇语,面上看起来很着急。   有脚步声接近。   江修玺当下转身,把衣袍拉开一些,挡住了后面的人。   颜迟尽量缩小自己,藏在他背后。   “江公子。”来人似乎有点羞涩,还要走近时,江修玺喝道:“站那儿别动!”   颜迟看不懂前面的情况,听声音只晓得来人是位女子,年龄也应该不大。江修玺虽还是少年年纪,但却长得非常高了。颜迟蹲在他后面,有一种是蹲在一座山脚下的错觉。看起来骨节纤细的少年,不曾想近看却上是这么巍峨。   江修玺皱眉看着对面的顾朱。   “江公子……”顾朱捏着手绢,使气似的甩了一甩,扭着腰,头上的珠串子哗啦啦作响,她仿佛是很委屈一般。   江修玺最是讨厌女子这般扭捏的作态,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滚!”   “你!你!”顾朱想要说些什么,但一碰触到江修玺清俊至极的面容,便泄了气。她死死咬着贝齿,眼瞳里似有水光,柔柔弱弱地望着他。   她不能在江修玺面前失了仪态。   “滚!”江修玺还是只有一个字。   像是斗气般,他越是要这样说话,她越是不离开。她欲要往船头走,江修玺却又是一声喝道:“我叫你滚!”   她眼眶一酸,再怎样她也是一个女子,她也没有哪里惹到他了啊,他怎么能这样对她?终是受不住他这样的对待,她掩着面趔趄着离开了这里。   回去之时,顾朱一面伤心,一面更加坚决,她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了吗?她心仪的也是他这般独特又使人着迷的脾性。   她得适应他,不能再表现得这么招人厌,这么招他的厌。   前段时日她令下人去江府送了请帖,希望江修玺能受邀前来游湖泛舟。为了让他能来,她还邀请了其他京城名门贵族子弟,一同前来游湖。   送了请帖却没有回应。她知道这是被拒绝了。可是他在书院念书,她又没有其他机会去见见他。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拒绝了。于是她央求父亲再作一封请帖交与江丞相。这才有了回应。   今日其他人纷纷已至,可是他还没来。她担心他是不是不来了。可是江丞相都答应了的啊。她又是期盼又是焦心,终于在过了半盏茶后,他才来到这里,上了船。   只是他却不是很高兴,别人交谈吟诗时,他一个人清冷地站在那儿,仿佛与他们划出一条线,把他们和他分开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有心找他攀话,却被其他献殷勤的公子缠住。等到她脱了身,他已经不知所踪了。她到处找他,最后在船头瞧见了他,然而他却对她那样一副恶劣的态度。   她叹气,同时又有了些信心。她与他见过三次面,每次他都对她视若无睹,这一次至少对她说话了,虽说不是什么好话,但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进步。   顾朱离开船头后。江修玺立马转过身来。他低头看着蹲在他后面的人,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方才,没有,我方才什么也没————”她还没说完,一阵风掠过,她感觉头皮一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滑落下来。   凉嗖嗖的脖子让她顿时明白刚才滑落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她的假发掉了。   方才在水里游时就已经从黏合的皮肤上脱落下来,现在被风一吹,彻底掉了。   圆圆的小脑袋上只有半寸软软的头发,还湿湿哒哒的。江修玺微张着嘴,似被眼前的情况吓到了。   颜迟低眸看着船板上的假发,嘴角直抽抽。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看起来特别滑稽。男人般的寸头和女人的襦裙。她敢说古往今来弄成她这副鬼样子的只怕只有她了。她摸了一把已经不扎手了的头发,勉强笑道:“这个……那个……”   江修玺看着她良久,突地,他皱着眉,道:“小和尚?”   “什么小和尚?”她装傻。   她说话时颊边会浮现出两个梨涡,江修玺看着她的梨涡,又看着她的脸,记忆里另一张最近经常出现在脑海中的脸与她的脸渐渐重合到一起。   与此同时,她方才情急之下叫的一声“江兄”像钟鸣在耳膜上翁嗡嗡地震起。   他倒退两步,不可置信道:“颜迟?”   认出来了啊。颜迟面上没发生任何变化。她蹲在地上,他站在她面前。这样的姿势她感觉很别扭,是以她双手在大腿上一撑,站立起来。   “小和尚是谁,颜迟又是谁,公子认错了吧?”她笑笑。   江修玺却倏地捏住她的手臂,倾斜过来,凑近她,犀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   少顷,他说:“怎么会是这样。”   江修玺的心中现在如同有炮仗在轰响,各种意绪在他心里炸开。   他起初只是觉得她眼熟,她的头发掉了之后,一月之前在街上遇见的小和尚的面貌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埋盖在记忆深处的沙尘如退潮般退去。   她就是那个捡到他钱袋子的小和尚!他的眼光从她眼尾的红痣上移开,这颗红痣,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初次见到它时,那种宛如在冰天雪地的凉沁之感。   然而她的梨涡与她的那一声“江兄”又让他在莫名的熟悉感中迷惑不已。他几乎是可以断定她就是小和尚,世间没有如此相像,连痣都一模一样的人。   可是……脑袋里忽有流光一霎划过。不可思议不敢想象的猜测冲进他的大脑。 第39章   7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颜迟很眼熟了。   原来颜迟就是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就是颜迟!   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明了了。   但是,小和尚,颜迟他怎么会是女子?他看着她白皙的小脸,倏然记起那日在聚山时, 颜迟说他因为长得秀气而在脸上敷东西的话。他顿悟, 原来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颜迟果然是女子。   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是女子。”江修玺不知道怎么的, 知道她是女子的这一事实,心里升起怪怪的感觉。   看江修玺已经完全确定她就是颜迟后, 颜迟也不否认了。   “嗯。”   “可你不是和尚么?”   “我不是和尚。”   “你分明就是那次我在街上看见的和尚。”   将近一个月的事了, 他与她不过见了一面,他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颜迟眼珠子一转,说:“是,我是和尚。”   江修玺抿唇, “你是女子,又怎么会是和尚, 既是和尚,又怎么会去书院上学?”   越来越多的疑惑包围住了江修玺,他现在思绪很乱, 怎么也理不出个头来。   又是一阵风吹过,颜迟打了个哆嗦, 她抱紧自己,道:“江兄,能不能给我一身干衣服穿。”   她小小地一团蜷着, 唇色发青。江修玺默了默,道:“等着。”丢下这句话他便走开,走了一段路还回头看了她一下。他一走开,颜迟马上敛去笑容。她把假发拾起来,重新带上去,系紧。   忽然,小臂中央泛起灼热的疼痛。她掀开衣袖,小臂上的金莲颜色越发深了。她看着这朵金莲,眸色晦暗下去。   她算了下时日,离她逃出聚山寺已经快要到一个月了。她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她想起了她考进书院的目的。   江修玺。   她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仔细一回想,她统共也没得罪过江修玺几次,而且在出书院之前,他的态度似乎对她也有了一些缓和的转变,还帮过她几次。   所以说,他现在大致应该不会像最初始那么不喜她?而且,她还是之前为他捡过钱袋的小和尚,那么为着她为他捡过钱袋,他对她的不喜是不是又该少几分?她眸光闪了一闪,虽然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为他捡钱袋,那么至少在他看来是的吧。   这次从陆致那里逃出来,她没想到竟这么巧就碰上了他。   不多一会儿,江修玺就回来了。他把一件长衫扔给了她。   颜迟赶紧拿起来,盖在身上。虽然还穿着湿衣服,但也没那么冷了。   她穿好衣裳,一抬眼就对上江修玺逼人的目光。她咽下一口唾沫,想好之后,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江兄你且听我————”   她的话被突然的喧哗声打断,颜迟探出脖子,向外面望。   一只船停在他们这艘船前,船上站了许多穿着黑衣的侍卫。   颜迟心中一紧。那恐怕是来追她的侍卫!她登时慌乱不已。慌乱之中,她注意到身边的江修玺。她面目沉静下来,扯住他的袖子,道:“江兄,帮我。”   江修玺看了一眼上船的黑衣侍卫,又转向颜迟,他道:“来抓你的?”   颜迟点头。她已经听见踏在船板上整齐急促的声响了。   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她就绝不能再被陆致抓回去。   颜迟眼中含着的希企尽数射向江修玺。   有人过来了。   然而江修玺却依旧没什么行动。瞥到黑衣侍卫执着长刀过来时,颜迟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忽然,她的头被人一按,天旋地转之间,她只觉自己被拥入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她搞不清楚状况,想要抬起头时,却又被紧紧按住。   她欲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道:“江少爷。”她立即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把脸埋在江修玺怀里。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因为说话而轻微振动。   “滚!”   “江少爷,奴才是奉王爷之命来捉拿要犯。”   江修玺搂着怀里的人,冷冷道:“这里没有什么要犯。”   两个侍卫在这里左右搜查了一番后,看向江修玺怀中的人,其中一个道:“江少爷,您怀里的是……”   “阿玺,人家好怕,你快让他们走嘛。”娇软清绵的声音响起。侍卫听见这软糯的声音,又看了此人的打扮,遂吞下了嘴里即将说出口的话。   “还不赶紧滚!”江修玺道。   侍卫唯恐惹到这位丞相家的少爷,连忙去了别的地方搜查。侍卫一走,颜迟立刻从江修玺怀里退出来。方才她被自己说的那句话给恶心到了。她也是形势所迫,为了不被发现,才想出这么一招的。   “谢谢你。”颜迟向江修玺道谢,却发觉他俊秀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连耳根脖子都染上了粉色。   颜迟抵了抵腮帮,道:“江兄,江兄。”   江修玺猛然回魂,他似乎是不敢直视颜迟,喉结山下滑动两下后别开了头。而后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他强制压下心底的悸动,板着脸,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颜迟道:“我不小心得罪了王爷,所以他们才会抓我。”   “嗯?”   “江兄,事情是这样的……”颜迟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讲述与他,几分实,几分虚。她隐瞒住了些重要的细节。   “我当初也不是故意的。”   “你从书院消失就是因为被他抓到了?”   “对,我那时是去发卷文的,可没想到就这么被他抓走了。”   “为什么要进书院?”   “因为我除了念经打坐也不会干别的,逃出去后也不得生计。得知书院要招附课生后,我才想办法考进去的。书院担住宿和伙食,我想着我没有住处也没有钱,要是进了书院就会有几年不用愁生计,而且书院里也很安全。”   “你是女子,为什么当了和尚?”这是江修玺最为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颜迟清了下喉咙,道:“我幼时被父母抛弃在寺门前,被扫地的小沙弥捡到。只有师叔和扫地的小沙弥知道我是女子,他们可怜我,瞒住我的女儿身份,将我在寺里养大,所以我才当了和尚。”   师叔前几年就已经圆寂,小沙弥也已经还俗离寺,所以寺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子。   江修玺听完,不置一词。   颜迟舔舔下唇,心中有了计策,不过她不知道这计策可不可行,靠不靠谱,但她总得试一试。她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手摸着自己的脑袋,“哎呀”一声便要倒下去。   肩膀被人拽住,江修玺及时拦住了她倒下去的趋势。她顺势靠在他身上,气若游丝道:“江兄,我不行了,你救救我……”说完她就闭上眼,假装晕死过去。   就看江修玺是置她于不理,直接走开,还是带走她了。   怀里的人紧闭着双眼,蝶翼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着,微弱的气息喷在他的下颚处,下颚那块皮肤麻麻的,那种麻麻的感觉从下颚渡至全身。   湖面不远处的白鹅骤然的长叫声惊醒了全身都麻痹住的江修玺。麻麻的感觉退下去,俊逸的眉宇间呈现出急色,他拦腰抱起颜迟。   手里的人娇小纤细,抱起她跟没抱似的。江修玺抱着她,忽然觉得不太对。   男女授受不亲。   他咳嗽两声,将她与他的接触地方缩小,他往后移胸膛,这样即使抱着她,却只有胳膊与她有接触。   他要走出船头时却忽然停了下来。他不能这么明晃晃地将颜迟带出去。让别人看见了,一定会怀疑,再加上方才又有侍卫来搜过,其他人就会更加怀疑了。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   而躺在他臂弯里的颜迟感觉到他没有继续往前走了。忐忑了一下。怎么的,难道是后悔了,觉得她是个大麻烦,想要丢下她了?   那可千万不行!   她暗中咬住唇瓣,做出如同在梦中的无意识地喃喃:“江兄,救我……”   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到江修玺低头看着她。她努力做出比较自然的昏迷的状态,生怕她看出破绽,戳穿她的伎俩。   他一直看着她,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颜迟等得愈发忐忑,唯恐他下一刻就直接把她摔地上了。   过了许久。   他竟然真的把她放到了地上!   颜迟:……   果然是怕帮了她,惹上陆致么?她听见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他走了,就这么把她放这儿了?   颜迟心底嘲嗤,她就不应该相信他,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又不是她的什么人,甚至都算不上是他的朋友,他凭什么要这么帮她。   人家不帮她也是合理的。她也怪不了谁。是她自己想得太好而已。   等到她觉得他已经走远了,她睁开眼,从船板上起来。 第40章   她往船舷边瞅了瞅, 侍卫的船已经离远。船只只在远处的湖面上留下一个黑点。颜迟回身,靠在船舷上,看着船上雕刻的镂空花纹。   凝神看了半晌,她垂下眼睫。等船靠岸了再悄悄下去吧。只是他现在不知道江修玺是怎么个想法。要是不想帮她, 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扔湖里去, 偏偏把她留在船上。这船, 应该是他的吧?她还在沉思时旁光猛然撇到一片她方才才见过的衣角。   她惊了一瞬, 心思迅速移转,等她想过来, 她已经躺在了原处。   面上笼罩下一团阴影, 她感觉到他半蹲下来。紧接着,她的身体上被覆盖上一层东西。她的脸也被罩在下面。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入眼却是一片黑暗,眼睛上却被一层衣料挡住了, 料子是锦缎,很是丝滑, 她的手在料子上轻轻一摩。   这是要干什么?颜迟暗中凝息。他好像给她盖上一件东西后,就站在了那里。   ————   “赶快呀!赶快呀!”阿福催着船夫。少爷方才让他去叫一只船来。他不明白少爷叫船做啥,现在不是已经在船上了吗?还要叫一只船干嘛。而且还让船夫把小船停在这只船的尾端, 难道少爷不想与其他人一起游湖了,想单独一人?他觉得准是这样。方才少爷一上船就面色不大好, 肯定也是不喜欢与其他公子小姐一起游湖的。   他就近叫得船来,不敢有一点耽搁,就怕晚了少爷生气。船到了之后, 他去回禀少爷,却见少爷身后躺了个人。   “少爷,船叫来了。”   躺了许久都不见江修玺有什么动作的颜迟快要装不住了。直到她听见有陌生的声音响起。   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来人是谁。   “嗯。”江修玺嗯了一声。   下一刻,颜迟感觉全身往上一升,又被人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地要搂住抱着她的人,却极力压下了这个动作,她要是动了,不就证明她没有昏过去嘛。所以在即将要搂住他的时候她及时把胳膊松了下去。   他走了一小段路。然后他一个用力,颜迟只感觉她在下降。   有风刮在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把她扔下船了。但是抵在额头上的胸膛在跟着她一起下降,所以并不是他把她扔下了船。而是他们一起下了船。   一起跳湖?颜迟悚然。却又感觉到抱着她的人落在了什么上面,还晃荡了两下。   “少爷,您等等阿福啊!”刚才那发出声音的人在上面喊着。两瞬之间,又是一阵晃荡,那人也跳下来了。   颜迟在江修玺视线看不到的死角睁眼一看,乌篷小船遮住了眼帘。原来他们方才是跳到了另一只小船上。江修玺将她包进乌篷里,轻轻放下她。   “开船。”他说。   船浮动起来。起先左右摇了一下,随后便越发平稳地在水面上划行起来。   原本以为江修玺不会帮她的。却没想到是她想错了。人家只是去找了船而已。她此时对江修玺很感激。   颜迟躺在这不时轻微摇动的小船里,全身心放松,之前又是受冻又是划水的,她已经精疲力尽。她虽阖着眼,也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朦胧着睡着了。   “少爷……”阿福满脸疑惑地看着船里躺着的人,此人盖着一层外衫,看不清楚是男是女。此人是谁?为啥会和少爷在一起?   他想起刚刚有带刀侍卫来搜查什么人,不会是这人吧?   一向愚笨的脑子好像终于聪明了些,少爷叫船来恐怕不是要单单一个人去游湖,而是为了此人吧?   “不要多嘴,也不要说出去!”少爷厉声道,只是声音很小,像是故意收声,怕吵醒了谁似的。   “噢噢。”阿福赶忙应道。   “出去。”   少爷瞟了他一眼。   他立即出了去。   乌篷船上挂着的铃铛因为船的行动而发出脆脆的叮铃声,不是很大,却很扰耳。沉睡中的颜迟眉心蹙起,她翻了个身,盖着的外衫从身上滑下去。   江修玺瞥了眼铃铛,又看了下蹙着眉心的颜迟,起身把铃铛取了下来,掷了出去。   没了扰耳的叮当声,颜迟的眉间舒缓开。   他静静地注视着此时睡得无声无息的颜迟,内心已经从知道颜迟的身份的剧烈动荡到逐渐冷静。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帮她,她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然而在他还没考虑清楚时,他已经作出了那样的举动,把她按在怀里,不让那些侍卫发现她。   好歹她曾是他的同窗,她也曾帮他拾到过他的钱袋,他帮一帮她也没什么的,他这样一想,就觉得通畅多了。   他看着她,从额头,到眉眼,到鼻子,再到已经恢复了一些红润的小小的嘴唇。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盯她盯得太久了。他收回视线,侧过身,往旁边看,不再看她,未几,他又忍不住重新看了过去。   她蜷缩起来。江修玺过去,把滑下来的外衫给她盖上去,只是这一次没有盖住她的脸,只盖到肩膀。   一缕头发粘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指尖微动,把那缕头发给她拨到她的耳朵后面去。圆润白嫩的耳垂有点红红的,边上有露出了来的碎碎的短发。   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挑着。面前犹如有一个火炉,炉子里碳火旺盛,要不然怎么他的脸上这样热。他立马移开,去外面吹吹风,冷一冷。   广袤的湖泽之上,一艘小船在淡淡的雾气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边际。   ————   “不知道去哪儿了?”顾朱问道。   丫鬟道:“哪儿都找不到江公子,他身边带着的奴仆也没见着。”   顾朱细长的黛眉颦蹙起,她从船头下来,只不过才过了一刻钟,江修玺就不见了?   “所有的地方都去看了一下吗?”   “是的,奴婢询问其他人,也未曾见过江公子,但是……”   “但是什么?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顾朱现在心情很不愉。   “有人看见方才来了一艘小船,奴婢想,是不是江公子他们乘着小船离开了……”   江修玺一来就冷着脸,好似很不喜这里。顾朱想,他们大约就是乘船走了。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也不和她说一声。她不受控制地一拍桌子。人都走了,还游什么湖泛什么舟!   “顾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举着把扇子,走近道。顾朱心里厌烦得很,可是人毕竟是她请来的,所以她表面上没露出一丝厌烦,却带着笑意,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去里头歇一歇。”   “诶诶诶,小姐,您哪里不舒服……”   顾朱已经进来了屋子。   油头粉面的男子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摇摆着头。顾将军家的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哪,那样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看了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心旷神怡哪!若是追求到了她,不仅娶得了美人,还搭上了将军大人啊。   江修玺一走,顾朱已然完全没有了游湖的兴致。在船舱里歇息一会儿,她便让丫鬟去通知那些人,今日游湖到此结束,请各自归家。   有人意犹未尽,但主人家已经没有想要继续的意思,船至岸边后,便也纷纷告辞。   而江修玺这边,还没到湖岸,就远远看见在岸上把守着的侍卫。他令船夫掉头,从另一个方向走。   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岸边,这里没人守着。还没上岸之前,江修玺让阿福去雇一辆马车,马车到了之后,江修玺把颜迟抱出来,放进了马车里。   睡得昏昏沉沉的颜迟被踢踢踏踏的抖动弄醒。她发现她此刻正在一辆马车里,前面坐了一个人。她揉搓着眼睛,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些。   是江修玺。   他要把她带去哪里?   她意识朦胧,什么也理不清,只想继续睡下去。然后,她就接着睡下去了。   迷蒙中,车子停了下来。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小,紧接着她感觉自己在移动。不多久,她的背上触及一片柔软,舒服暖和得让她睡意越发深,她在心底里惬意地喟叹一声,再次回归了睡乡里。   然而她还没睡熟,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于自己的身体。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却没用,身上越发轻盈,她恍然间惊醒过来。   “你做什么!”她捂住自己的衣裙,看着床边的女子。   “姑娘,奴婢奉命给您换一身干净衣裳。”女子低眉顺眼道。   颜迟垂头看自己还很潮的衣衫,道:“谢谢,我自己来吧。”   “是。”她出了去。 第41章   颜迟张望着四下里, 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睡得太昏沉,头脑都睡得不清晰了。她闭眼凝神,仔细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她睡过去之前是江修玺把她带到了一只乌篷船里,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睡着了, 只有些很混沌的印象。   她观察着这间房, 观察完后, 旋即从床上下来。   她还未走出去,就见有人影穿过门帘, 走了进来。她与来人迎面碰上。   两人差点撞到, 还好颜迟退得快。   “江兄。”颜迟喊出口,说完却有些片刻的停顿,如今她已是女子,再唤江修玺江兄, 似乎不大好。可是唤他什么?江修玺?直呼其名为名也不好。江公子?她又总觉得喊不出口。   罢了,怎么顺口怎么喊吧。   江修玺嗯了一声, 道:“醒了。”   颜迟让开,让他入内。   江修玺径直坐上椅子,继而抬眸看她。   “我救了你。”他说。   “多谢。”   “你该怎么报答我?”   颜迟一愣。   报答嘛……她搁着衣衫摸摸小臂中央的那块皮肤。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她不答反问, 直视着他的眼睛,眸光灼灼。   他避开她如炬的眼光, 道:“你自己说。”   颜迟默了一默,道:“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唯有一条性命, 你要么? ”   江修玺不吭声,随即再次将视线投到她身上,目光清凌凌地扫来,说:“要。”   乍一听见这个字,颜迟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怎么个要法?”她问。   “从今往后,你的命归我。”   颜迟皱起眉头,“我的命归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   听完他说的话,颜迟不禁笑了出来,“不,我的命属于我自己。”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颜迟静默不语,眸色渐深,良久,她道:“你要我的命,可以。”   江修玺等着她下一句话,他听得出来,下一句话才是重点。   “但是,你不能随意处置我的性命,并且你还要保证我的性命安全,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命给你。”   谁的命归谁,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要死的还是要死,要活的还是要活,自己的命从来只有自己可以掌握。她的命绝不会掌握在任何一人手中。   即使她承诺她的命属于江修玺,如果有一天他想要让她死,她也绝不会遵循他的命令。   她开出这样的条件,其实就相当于让他成为她的庇护,保证她的生命安全。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   然而许久之后,江修玺道:“能。”   颜迟挑了挑眉,疑心江修玺是不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么,你看要我的命做什么呢?”   江修玺没说话,却只把目光落在她还潮湿的衣衫上,拧着眉,道:“为何还不把湿衣服换了?”   他答非所问,话题的跳跃性还这么大,颜迟道:“唔,等下换。你先说需要我干些什么吧。”   不说清楚明白,她的一颗吊着的心总不能放下来。   “我还未想好。”他懒懒地撩开眼帘,道。   “哦,你可不可以出去,我换衣裳。”   闻言,江修玺面上又是一热,他掩饰性地将手握成拳,放置嘴角,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开。   颜迟见他离开后,迅速换下赶紧衣服。淡蓝色的长裙很是合身,她把腰带系好,随后摸了摸头发。头发也是半潮着,她索性把它拿下来,挂在墙上。   等它干了之后再戴上。   头上的头发也不知还要长多久才能长长,不过她算长得快的了,才不到一个月,便已经有了半寸长。估计还得好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扔掉假发。   如今她虽然已经适应了带假发,但是带着假发总归不方便。   假发干了之后,她把它戴上。才刚带上,就有人端着东西进来。   是方才那个女子,她一进来,就说——“姑娘,这是少爷令奴婢给您送来的膳食,您请用膳。”   “谢谢。”   “姑娘不必客气。”女子退出门外。   颜迟是真饿了。她几乎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吃得一干二净,女子进来收东西的时候的讶异表情很是明显。   颜迟也没觉得不好意思,饿了谁都吃得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今性命已经没有了危险,颜迟十分放松,吃完就把自己丢在了床上,好好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但是她却睡不不着了。不仅是自己之前睡了那么久,还有她总感觉自己的头昏昏的。她起初以为是睡太久了,所以才昏沉。可是当她觉得后背仿佛有凉风在吹,而且嗓子也发疼的时候,她才隐约知道,她约莫是染上了风寒。   在湖水里冻太久了,再健壮的身体,也遭不得这般折腾。她越来越感觉全身无力,嗓子又痒又疼,仿佛有虫蚁在里面爬来爬去。她挠着自己的喉咙,只想减轻这痒痛。   身上很烫,腋下也出了许多汗。她打开被子,却又觉得冷。再次盖上又觉得热。   这样的冷热折磨让她很是煎熬。   江修玺正在书房里练字,却见丫鬟急急求见,他道:“何事?”   丫鬟道:“少爷,姑娘她有不适。”   江修玺继续写字,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道:“有不适就去请大夫,找我做什么?”   “是,少爷。”   丫鬟走后,江修玺面容无波地继续练字,未几,他把笔搁在笔架上,步伐略快地出了房间。   他到了颜迟的房间时,大夫还未到。颜迟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像是很难受般地翻过来翻过去。   她的脸上很红,他要探手去摸时,突然停住,他赫然收回手。   颜迟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被子都被她踹下来了。他皱着眉把被子提起来放上去。她因为翻动,露出一截小腿,白皙的皮肤映衬着深色锦被,显得越发白。   他急忙移开眼睛。   这时,丫鬟领着大夫来了。他一听见动静,立即把辈子一拉,盖住她露出来的小腿。而且还往里压了压,让被子不再那么容易滑下来。然后他立在一旁。   丫鬟进来时,不曾想到少爷竟然也来了。她与他行了礼。大夫也跟着与他行礼。少爷却不耐烦道:“别跪了,给她看病。”   “是,少爷。”大夫领命,拿出一块帕子,搭在颜迟手腕上,随即给她把脉。   稍顷,大夫道:“她这是染上了风寒,不大严重,喝几副药便可痊愈。”   江修玺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没有问,只哦了一声。   随后又道:“那就抓药去。”   大夫和丫鬟走后,江修玺仍伫立在那里。听得有细小微弱的声音传来,“水,水……”   江修玺听见了,却未有任何行动。过了会儿,他转身,倒了一杯水来,却又不知道怎么让她喝。   “喝!”他说。   可她处于没有清醒意识的状态中。   他很不自在地半弯下腰,把水递到她的唇边,往她嘴里一送。   她仿若知道有人在给她喝水,便不再翻动,乖乖地张着嘴,一股一股地将水咽下去。   等到水喝净,江修玺撤回杯子,却倏地瞧见她脖子上像是挠出来的红痕。她还要挠,他极速挡住了她欲挠的手。   “痒……”她如同呓语般。   不是风寒么,怎么会痒?他还在疑惑,却感到她拽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游离着,软弱无骨还很烫的手贴合着他的掌心。   江修玺整个人凝固住。   她从她的掌心游移到他的手背,摸索一番后,终于把手缩了回去。   她似乎已经不痒了。   可是江修玺却觉得她好像把那痒病传给了他,他整只手又痒,又酥,又麻。   不知过了多久,凝固住的江修玺终于化开,他把那只被她碰过的手藏到后面去,似有些羞怒地睨视着颜迟。   然而颜迟睡着,根本就感受不到他含着怒火的眼刀子。他有气却无处可发泄,只得一直这么瞪着颜迟。直到他意识到他这么瞪着她根本无济于事,她也看不见。   蠢物。   他骂自己。   骂完自己便气急败坏地离开。   江修玺一出了房间,颜迟就睁开了双眼。   她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之后抬起手。她看着自己的手,张开手指,复又抓紧。袖口因为她抬起手而掉到肩膀处。她侧眼,看了一眼小臂中央。   她还以为是得了风寒,却不想,不只是风寒。 第42章   头脑还有些昏沉, 她放下胳膊,手背搭在额头上,额头上还很烫。   许多时光过去之后,她隐约知道有人入了室内。一股清苦的味道在室内蔓延, 这味道浓郁, 闻了感觉鼻子都不舒畅。   “姑娘, 姑娘, 您醒醒。”   颜迟闻声,拿开横在头顶的胳膊, 仰卧着看着床边上的人。   “请姑娘快些用药。”   颜迟皱鼻, 那清苦的气味原来是药。她起来,靠在床边。白瓷碗里的东西色泽黑糊糊的,冒着的气儿飘到她这里,浑浊且难闻。她不想喝。   但是又不能不喝, 要养好病就必须得吃药,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 但也拖不得,拖久了也就成了大病。   她把药碗接过来,也没用勺子, 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温热的药从口腔里流下去,苦得舌根都没了知觉。   “请给倒我一杯茶。”她咧着嘴, 牙齿咬着舌尖。   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苦的中药。这药像是把所有含苦味的东西都熬在一起了般。丫鬟拿着茶才走近床,颜迟就迫不及待地把茶杯一把夺了过来,然后一股脑全部灌进去。   清凉的茶水入腹, 总算把那股子阵苦味儿涮了下去。颜迟把茶杯还给丫鬟,道了声谢后,复又躺下,不一会儿便入了睡。   江修玺从颜迟那里回去后,平复下忿忿的情绪,拿出书文来看,看了好半天却仍没看进去。手上那酥麻痒意还未退却,心绪也十分烦乱。发觉自己看了这么久的书竟然连一页都没翻,他用力把书一摔,摔在了桌面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在外面候着的阿福被这声响下了一大跳。他偏着头,偷偷地往里一看,却见少爷面色十分难看,桌案上的书移到案边,差点就要掉下来了。   阿福哂然,不知道少爷怎么的了。   ——————   书房里没点灯,暗沉沉的,青染进去后只看见案前的一团黑影。她低声道:“王爷。”   黑影没动。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很。青染把茶放下,尔后关门离开。她站在外头,看着漫天霞光,心底不禁叹气。   也不知颜迟去了哪里。   今日她得知照顾阿狸的下人被阿狸咬伤,她以为是颜迟出事了,就去小院看一看他,却不曾想,那被阿狸咬伤的却不是颜迟,而是一个看着眼生的丫鬟。她问颜迟去了何处,那丫鬟一边上药一边说随着公主去了外面。   丫鬟说完后又道她不敢再接近阿狸,还请她帮她照顾着。阿狸也对她不亲近,她也很是怕它咬她。   然而见那丫鬟被咬的血迹淋淋,便也答应了她。丫鬟走后,阿狸先是蹲着,往门口张望。大致过了一个时辰,它突然像是发疯般,朝院子外面跑。   她惊住,连忙去拦它,却拦不过。追至大门时,正好碰见王爷与公主归府,阿狸见了王爷却还要往外跑,直到王爷唤了它一声,它才停下来。王爷抱起它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阿狸垂下小头颅,靠在了王爷身上。   青染稍稍缓下心神。要是阿狸跑出去找不见了,她可是要没命的。   王爷和公主一行人进入府内,青染却没看见颜迟。不是说他与公主一起出去了吗?为什么不见他?她正疑心,却又发现王爷和公主的神色都不大好,是发什么什么事情了么?   她不得而知。   傍晚将至时,仍是不见颜迟。用完晚膳,她隐约听见家仆小声议论着要抓谁,她听着他们依稀的描述,惊骇住,她生出了个不敢置信的念头。   难道说,颜迟逃了,王爷要抓的人就是他?   玄七从外面进来,青染赶忙让开位置,让他进去。   玄七入内,拱手行礼,道:“属下拜见王爷。”   “没抓到?”陆致吐出三个字。   玄七紧绷着,道:“没有。”   “继续。”陆致道,随即令玄七下去。   “喵……”阿狸恹恹地垂着头,很没有精神的样子,蔫蔫巴巴地把脑袋搁在陆致的手臂上。陆致慢慢摸着它的头,狭长的眉骨紧皱,重折的唇峰向下抿着。   “为何不高兴?”他对着阿狸道。   阿狸呜咽般地喵呜着,一蓝一红的两只大眼睛像是退去了颜色,变得灰蒙。它的小耳朵软趴趴地抵着他。   “不过才几日而已,你就这么离不了她?”陆致寒声道,说完,白日里,那人笑着抱住他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颜迟。他无声念着她的名字。   前一段时日以来,尽管再累,再疲倦,却也总是入不了睡,不仅入不了睡,而且还伴随着时不时的头痛。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旬之久后,他终于发觉到他的异常。御医也诊断不出这是何症状。开出的药也不见效。没人能治好他这种怪症。   然而他不能让人知道他出现了这等症状,如今皇帝年幼,不能管理政事,朝堂表面上一派祥和,内里却是风云诡谲,时时都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一旦有有人发现他的异常,难保会钻空子利用这件事情生事。   长期不能入睡和时不时的头痛使得他愈发控制不了自己的暴戾脾气。直到有一天,玄七提议道聚山寺方丈乃在世神佛,或许他能解决他的怪症。   他不信神佛,听完自然是嗤之。然而当他的状况越来越严重时,他想,若不然去试一试。   然而他到了寺里,见了那老和尚,那老和尚却道他的病因皆是自己作孽太多而造成的,还让他放下屠刀。他那时头又突突地痛了起来,他听得这话,直接拔剑,头痛地只想要把那喋喋不休的老和尚的脑袋削掉。   但是他还未动手,却有一东西从天而降,砸在了他身上,他欲挥开,却直觉一股清浅香气输入自己的大脑,突突直跳的脑袋渐渐舒缓下来。   身上的东西想要移开,他一把抓住,困倦与疲惫灌直全身上下,沉重的意识渐渐远去,他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醒来之时,他发现他在禅房的床上。他的手碰触着太阳穴,那里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睡过之后的平缓放松。   失去意识之前,砸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的面容闪现在眼前。   小和尚,他沉吟着。那股让人全身心放松的清浅香气仿佛又涌了过来。他按了按太阳穴,下床。   玄七守在外面。   他让玄七把那老和尚叫来。他令他说出那小和尚的名字,然后把小和尚唤来。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但是,那小和尚已然不知所踪。   他勃然大怒,立刻下令通缉小和尚。   但是将近一个月过去,都没有抓住他。   却没有想到小和尚竟然躲在了嵩雎书院里。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是,似乎颜迟有一种能让他睡着的能力。她在他身边时,像绷着弦的大脑才得以完全放松下来。   但这让他有一种被人牵制、被人控制在手中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极为恼怒与痛恨。   他想杀掉她。   只有杀掉她才能消灭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但他却又不能杀她,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找到其他方法可以治好他的怪症。   让她去照顾阿狸也是因为阿狸第一次见她就咬了她,他一时兴起的让阿狸折磨她的想法。   既然杀不了,那么就折磨她,至少折磨她能缓解这种令人恼怒的控制。   却没想到阿狸竟然这么喜欢她。他轻拂着阿狸的毛,面色晦暗不清。   突然,那熟悉的钝痛又升了起来,他紧抱着阿狸,痛苦地蜷曲在椅子上,手往旁边抓,像是要抓住什么,然而他只抓住了一手空气。他无力地垂下手,紧抓着案几,死死咬着唇,等待着那钝痛过去。   阿狸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一反之前恹恹的状态,抓着他,舔着他的脸,似在安抚他。仿佛是要被撕裂的钝痛终于过去时,陆致趴在案桌上,急促地喘息着。   陆致蹙起眉头,收回之前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他意识到对她产生了一种依赖,而他素来就极为厌恶这种对别人的依赖。   呼吸昀稳后,他把阿狸放开,打开奏折,重新批阅起来。   陆昀这边,一回到王府她就暗中派了她的人去找颜迟,最好一定要在七哥找到颜迟之前找到他。不然等七哥找到颜迟,她就保不住他的命了。如果她找到了颜迟,她就把他藏起来,等风头过了,让他换个身份再出来,如若不然,一直藏着他也行。   不过让她想不到的是,颜迟竟然是扮作女装逃出去的。怪不得七哥下令的时候说要男女样貌相似的全部抓来。   张贴的缉捕文书上也画了男女两个头像。   她看到画像上的颜迟时,还惊了一惊,颜迟扮作女装还挺像那么回事儿。长得是挺像女子的。   早晨时代替颜迟去照顾阿狸的那个丫鬟哭哭啼啼地诉说着自己受了多大的伤,她本就因为颜迟不见了而心烦,现在丫鬟又哭哭啼啼的,她就更加心烦,把丫鬟厉声斥出去后,她在屋子里心神不宁地等待,等待着颜迟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陆致这个人,如果一旦有人可以牵制他控制他甚至成为他的依赖,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毁掉那个可以这么影响他的人,这也是他对女主一开始各种虐的原因,他其实是一个性格既复杂又矛盾的人,唉,下一章见。 第43章   翌日。   颜迟睡了一觉后,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拍了拍头,从床上起来。   虽然风寒已经好了,但病后的虚弱感与无力感却让她走路时步子很虚,仿佛马上就要跌下去。   她撑着旁边的屏风, 歇了小会儿, 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虚了才朝外面走。丫鬟见她出来, 急忙道:“姑娘, 快些进去。”说着就来扶她。她被她扶进去,扶到椅子上。   “姑娘, 您现在吹不得风, 先不要出去,而且,少爷吩咐,您现在不能出去让别人瞧见了。”丫鬟说。   “江修……嗯, 你家少爷何在?”   “少爷他去了书院。”   颜迟默然,又问道:“那他何时会回来。”   “奴婢不知。”   “这样, 多谢你。”   “姑娘,您可要梳洗?”   颜迟点头。丫鬟立即端了梳洗用具来,“奴婢伺候姑娘梳洗。”   “不用。”颜迟拒绝。   丫鬟也不坚持, 只道:“奴婢去给您拿早膳。”   颜迟梳洗好,欲要出去看看, 却想起丫鬟方才所说的不要出去让别人瞧见了的话,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待在房间里, 等待丫鬟拿早膳来。   江修玺去了书院,不知道何时回来。书院里应该不许随时出去,他昨日为何能去游湖?她随即想到他的身份,他那样显贵的身份,要进出书院,恐怕是很随意的。   因为生了病,她不是很吃的下去东西。口中无味,只喝了两勺子白粥。触及一旁的小馒头时,她忆起了她在船上吃的大馒头。   当时因为打定主意要跳湖,她怕糟蹋了馒头,就在陆致面前吃掉了它们。现下想想,她那时不仅是怕糟蹋馒头,还存了如果被抓住了也要做个饱死鬼的心思。   但她逃了,成功地逃了出去。   这一次,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再让陆致抓回去。   实在不想吃了之后,她放下汤匙,把视线偏移到一边的药碗上。又要喝它。她都已经好了,应该也不用喝了。   但是丫鬟说怕有复发的情况,必须把药剂全喝完。屏气喝完药,再漱了口,她无事可做,就在房间里左看看又看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看着日头已经很高。吃了午膳后,她又升起来了困意,反正无事,不若睡一睡。这一睡就睡到了太阳西斜。   她地从睡梦中清醒时,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浑噩感。   江修玺出现时,她正靠在桌子上发呆。   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病好了?”   “好了,多谢关心。”   他唔了一声,然后递给她一样东西。是一张卷起来的纸,她打开。   是她的缉捕文书。她看到上面画着的两个头像时,有些讶然。不过,把这个给她做什么?   她眼带询问。   “以后你就做我的书童。”江修玺轻飘飘道。   书童?颜迟看了看文书,道:“不可,我这模样去了书院会让人起疑。”   江修玺眉头向上一挑,继而又递给她一样东西。颜迟接过,一看,竟是张□□。   “给我的?”她微微张口。   “嗯。”   颜迟懂了他的意思,让她戴面具就没人可以认出来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当他的书童,去书院不是更有暴露的危险么。   江修玺哪里能说是因为他要在书院念书,不得时常回家,见不着她,也不能差使她,毕竟,现在她的命她的人都是归他的,不是么?   “怎么,不愿意?”   “可是你不是已经有了书童。”   “哦,我就不能再多加一个?”   颜迟沉默良久,最后道:“行。”待在这里也不能随意出房门,被发现了也是一场麻烦,而且江修玺不经常在家,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能及时告诉他。还不若待在他身边,跟着他去书院。待在书院里也自在许多。   “何时去?”她问。   江修玺瞥了瞥她还有些苍白的脸色,皱眉道:“你的病几时能好?”   “我已经好了。”   “那就明日吧。”江修玺漫不经心地答道。   “好,可是我得换个名字。”不能再用“颜迟”这两个字。   江修玺敛目思索半山,道:“在外面就唤你阿宝。”   颜迟:……   这名字……   “怎么,不好听?”江修玺吊起眉梢,俊秀的小脸上有着如果她说不好听就立刻把她扔出去砍了的威胁。   “好听。”   他哼了一声。   晚些时分,丫鬟送来了几套书童穿的男子短衫。颜迟试了一试,她还未穿过这种及膝短衫。露出一半截腿,有点不习惯。   试好衣服后,她把□□戴上。才把面具贴上上去,它就像有吸力一般,贴合在了皮肤上。调整好后,她对镜一照。   镜中的面庞五官寡淡,只算得上清秀,却也是很白净了。   还行。   颜迟很满意。至少不是一张特别丑的脸。   □□这种东西她是第一次见,觉得很神奇,世间竟然会有这种东西,这种真真实实地存在的东西。   她把面具摘下来,与短衫放在一起。想着明日就要回到书院了,却不是以学子的身份回去,有点莫名的怅然。   再次看见书院的牌匾时,颜迟有一种仿佛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它的感觉,其实连半个月都不到而已。她拿着包袱,随着江修玺进了书院,一旁还有另一个叫阿福的书童。   阿福对她很有敌意。今日从相府出来时,他看见她,直接就问,“你也是书童?”   “嗯。”她答。   他切了一声。   颜迟不明就里,他“切”什么“切”?   待到进了江修玺的学舍,阿福抢着给江修玺端茶倒水伺候,生怕她抢了他伺候江修玺的机会,还有意无意地对她露出得意的神色。   颜迟愣愣,她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对她有敌意了。也总算明白那声“切”字代表了什么含义。   她无声笑笑,不甚在乎地安置好东西。   书院里有专门给书童住的寝舍,颜迟不能与其他人住在一起。   江修玺道:“住偏房。”   偏房与他的房间只隔了一道墙,相当于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颜迟没意见,总比与别人住在一起的好。   阿福听见这个却不满意了。   凭什么这个叫阿宝的一来就可以住少爷的偏房,少爷都没让他住!不满意又怎样,少爷又不会因为他而改变决定。   颜迟把自己的东西安置好。过了一会儿,江修玺要去上课,她无所事事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不知道书童要干些什么。她没做过书童。   “喂!阿宝!”阿福叫她。   她出来,见阿福面色不善。   “你待屋里干啥呢,还不出来打扫!”   “嗯。”她淡淡道。   阿福趾高气昂道:“喂,你就是那日少爷从月半湖带回来的人吧?”   颜迟不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自言自语。   扫了地又擦了桌椅,颜迟觉得没什么可干之后,又要回屋之时,阿福又说:“诶诶诶你干嘛,这儿还没弄干净呢!”   颜迟看着他站的那块地方,道:“不是你在打扫那儿吗?”   “我在打扫又怎的了,你既然打扫完了,就不能打扫打扫这里?”   “不能。”颜迟说完就走。   “诶诶诶!你别走!”   颜迟关上门,任他在外面大叫。   到了午时,江修玺快要下课。阿福说:“少爷不喜在膳堂用膳,每每都是要我端到学舍来的,你既第一次来,这一次就你去。”   颜迟点头,去膳堂取食,可以选自己喜欢吃的。她问:“他喜欢吃些什么?”   阿福一一说完,说完后还提醒道:“你可千万别记错了啊。”   到了膳堂之后,学子们才下课,已经来了不少人。颜迟排在一众学子之间,等待着前面的人打完饭。   就要轮到她,前面还有一个人时,突然有人插了队。   “兄台,你怎能插队呢!”有人道。   “怎么,我就插队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这声音有些耳熟,颜迟探头一看。   那插队的人竟然是徐有途。他还是那副谁也惹不起的模样,鼻孔冲着天。   “算了,兄台,就让他插一次吧,别耽误了后面的学子打饭。”其他人劝道。   徐有途心满意足地打完了饭,离开时,他看了颜迟一眼。   颜迟当做没看见。她打完饭后,正走下膳堂石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怔了怔,随后面无表情地掠过他。   赵小郭步至膳堂门柱,倏地停下,回首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肉肉的腮帮瘪下去。 第44章   方才那人过去时, 心头不由产生了一丝异样,可是他不知道这没由头的异样是怎么回事。那人面生,他不认得他,也从来没见过。   瘪下去的腮帮子复原, 他进了膳堂。   赵小郭看起来有些消瘦, 还有些憔悴。颜迟心想, 是最近念书太用功了么?她算了下时日, 月测已经过去几日了,大约是复习月测太用功了吧。他一向都是很勤奋刻苦的。   他其实不笨, 只是学习的方法很笨, 所以总弄得很累。不管夫子上课说的是什么,他都要一句一句记在纸上。想起这些,颜迟不禁莞尔。真是笨拙得可爱。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她没必要关心这些。她很快回到学舍。江修玺已经从学堂回来。她把膳食摆放好, 然后把自己的膳食拿到偏房去。那里有阿福伺候着他吃饭,用不着她。   但是她还未吃上一口饭, 就被阿福尖声尖气地叫了出去。   颜迟:“叫我有事?”   阿福:“你看你做的好事!”   颜迟:“嗯?”   阿福指着江修玺那边。桌子旁的江修玺并没有动筷,而是脸色黑沉沉地看着她这边。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我不是说过少爷不吃鲜茄的吗?你怎么给少爷打了它?少爷最讨厌鲜茄了!”阿福扬声道。   颜迟颦了颦眉心,道:“你不是说他喜欢的么?”去膳堂之前, 阿福特地嘱咐她,江修玺爱吃鲜茄, 一定要打鲜茄的。   “我啥时候说了?我明明说的是少爷最不喜鲜茄!怕是你自己听错了吧!”   触及阿福眼里一闪而逝的不明光芒时,颜迟当即明白了。她没有听错,而是有人故意说错。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阿福的这种小心思很无语。   “看吧,是你自己听错了,可不要赖在我头上。”   阿福与她说完,便很狗腿似的凑到了江修玺身边。   “我敢肯定自己没有听错,我的耳朵还没聋。”她说,看着江修玺。   江修玺不言语。   “再有,打错了就打错了,不吃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添了一句,眸光淡淡,并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   江修玺不知怎的,黑沉沉的脸突然一别开,唇线紧抿着,道:“阿福。”   “少爷。”阿福张着耳朵。   “去,再去取一份膳食来。”   阿福诧然。少爷怎么不先惩治阿宝啊!以前他不小心弄了他最讨厌的鲜茄之后,少爷不仅把碗摔了,骂了他一顿,还罚他一日不许进食。   怎么到了阿宝这里,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凭什么啊!他不甘心哪,觉得不公平,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去了食堂取饭。   “阿福很对你很忠心。”忠心到见不得谁夺取他在他身边的位置。   颜迟没明说,只点到为止,他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不想江修玺却问道:“那么你呢?你对我有多忠心?”   颜迟望着他,只觉他这个问题问得搞笑。她久久不开口,最后,她说:“我不是你的奴才。”所以不要谈忠心不忠心这个问题。她现在虽说是他的书童,却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名义上的。   “但你的命是我的。”   “我的命是你的,这不假,然而我不是你的奴才,不是么?”她反问。   她要跟他阐明她最不喜欢的等级问题,平等问题。自从从王府逃出来后,那种处于奴役地位的压迫逼出了她的反性,她不是生来就要接受这种阶级地位的人。   她不是,此后也不可能是。   颜迟神色仍很淡,但那眸子里迸发出的坚毅与不卑不亢却那么浓烈。浓烈到江修玺好像看见了刺目的白光,眼睛刺得生疼,疼地不得不从她身上转开。   她确实不是他的奴才。他默然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颜迟对他颔首,示意自己要离开。   江修玺点头。   颜迟回到偏房,拿起碗吃饭,冷了可不好。许久不吃书院的吃食,再吃时,她总觉得味道与以前有很大不同。她把东西吃完,然后把餐具洗净,放置在柜子里。   隔着一道墙,她听得到外面的动静。   阿福取食回来,少爷眯着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着他。他如同案板上的鱼,即将被他剖析。   “少……少爷……”他磕磕盼盼道,少爷这眼神有点吓人呐。   “放下。”   少爷命令道。   他赶紧把东西摆放好,战战兢兢地等着少爷继续发话。少爷却止了声,慢悠悠的挑起一根筷子,在菜里戳了戳,良久,道:“最近很闲?”   少爷为啥突然这样问?他搞不懂啊。他忖度几番,嘿嘿嘿地笑几声,答道:“不闲,不闲。”   “哐!”筷子被掷在碟子上,发出脆脆的声音。阿福听了这让人心惊的声音,身体一颤。   这是少爷要发怒的征兆啊。   “少爷,怎的了?”他十分惶恐。   “我喜什么,不喜什么,都记不清了?”   阿福一听,连忙道:“记得清,记得清!阿福记得清!”   “既然记得清,那这是怎么回事?”少爷指向桌子。   “这……这是阿宝他记错了啊,少爷这不关————”   “闭嘴!”   “少爷……”   “少弄那些小把戏,要是实在闲得慌,回相府去刷马槽!”   “少爷,阿福知错,阿福知错了。”他这时也悟了过来,准是阿宝趁他去膳堂时,告了他的状,然后少爷也听信了他的言辞,所以少爷才这么生气的啊。让他回相府刷马槽?那怎么能行!少爷虽脾气不好了些,伺候在他身边也比成天干那些粗活好啊!   他也晓得是自己错在先,可是就是心里憋了口气,他就是不喜欢阿宝那家伙!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身份不明的人凭什么就做了少爷的书童!   “滚下去。”少爷只道。   颜迟听得江修玺那里的动静,听完后,笑了两声。   午食过去之后便是午休。颜迟这几日睡得实在是太饱,全无睡意。   她就待在屋子里,等江修玺有事要唤她,就出去。   但也无聊得很。   一旦进了书院,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又勾起了她想看书的心。然而她没书可看。她的书还在她原来的学舍里。那里还有她的衣物以及一些零散的物件儿,她也不能拿回来。   江修玺已经入内午休,暂时也没有要用的到她的地方,她准备利用这段空暇时间去书库拿两本书来看。   本来书童做的事就不算多,还要加上有一个阿福那样时时要抢着伺候江修玺的书童,她自然轻松许多。   没事可干,干坐着发呆也会厌倦,不如拿些书来看。   之前还在书院念书的时候,她曾去过两次书库,都是借的关于学术方面的书籍,如今她又用不着上课了,她就可以随意拿些闲书去看。权当做打发时间而已。   她与看守书库的门人说是她家公子要借书,门人才放她进去。   书院里的书库很大,据说是蕲阳所有书院里最大的书库。里面库藏丰富,各种方面的书文几乎全都找得到。   她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随便寻找着,遇到稍稍感兴趣的就取出来。   取了两本后,她看到一本封皮比较漂亮的书,伸手要拿出来看看时,不料竟抽不动,她再一使力,依然不动。   颜迟微微弯腰,借着书架的缝隙往对面看去。   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圆圆的,略略憔悴的眼睛。她眼神微闪,松开那本封皮很漂亮的书,打算离开,先把手里拿的这两部看完再来就是。   “等一下!”有一道似乎很急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她本来准备不理的,但是已经听到那人跑到近前的响动了。她回转过身来,看着小小的少年。   居然是赵小郭。   “请问你有事?”她问,故意压低压粗嗓音。   赵小郭拿着那本书,圆溜溜的大眼睛下沿有淡淡的青黑。以前总是亮晶亮晶的眸子此刻不见半点光彩。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少顷,他撇下嘴角,把书给她,闷声道:“这是你先拿到的,给你。”   颜迟看着这本书的封面,上面的几个字顿时让她失去了兴趣,她回道:“我原只是看看,也不是很想要,你既想看,就拿去吧。”   赵小郭摇摇头,很固执,“不,这是你先拿到的。”   “……”颜迟不欲再多停留,接过书,“好,多谢。”随后便离开。她到门人那里做了记录,抱着书往学舍走。   她不知道,她离开时,赵小郭扒在书库门边盯视着她的身影,眼眸里呈满困顿与怀疑。 第45章   8  她抱着书到达学舍时, 阿福瞧见了,道:“少爷让你去拿的吗?”   “不是。”她回屋。   “不是你拿书干嘛?”阿福追问。   “你能不能别那么多话?”颜迟烦他。   “我怎么就多话了?我不就问一问吗!你拿书干嘛,难不成你还要看?”阿福讥道。有几个下人是识得字的,他就不信这什么阿宝还认得字。   “我是要看, ”颜迟停下, 又继续道, “我劝你嗓门儿放小些, 小心吵到里面的人。”说完就走。   阿福立刻瞪大眼睛,掩住口, 唯恐自己吵到了少爷, 要吵到了他,又少不了一顿责骂。   江修玺在房内倒也没睡着,因为他一旦空下来,手上那种酥麻的感觉总会再次出现。他甩了甩手, 希望把那感觉甩掉,然而那酥麻却像是粘连到他的指骨里怎么也摆脱不掉。   他一个起身, 盘坐在床上,继而又离床,来到洗脸架旁, 里面有备用的清水,他把手放到水里。凉凉的水透入指缝间, 那酥麻痒意总算被凉水压了下去。虽没了这粘连着的痒意,可那痒意却仿佛是从指端爬到了他的心尖上。   他一把取下毛巾,擦完手, 然后出了房间。   “颜……阿宝呢?”他问阿福。   “少爷,阿宝他在房里看书呢!”   看书?他抿唇,“叫她来。”   “是,少爷。”   江修玺坐到案几旁,翻开书预备看时,蓦地顿了顿,然后他咳了一咳,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衫,把褶皱抚平,背脊直挺地看起书来。可是他的余光却注意着前面。   看到有人来了时,他的背挺得更直了些。   江修玺偏过头,漫不经心道:“你在看书?”   “嗯,我去书库借了几本闲书看看。”颜迟回道。   阿宝这家伙竟然在少爷面前自称“我”?少爷竟然也没斥责他?一侧的阿福懵住。   “什么书?”   “游志和传记之类的。”   “哦。”江修玺不咸不淡道。   “嗯。”她也不咸不淡地应道。   江修玺哦了一声后,又道:“在这里看,有什么事好叫你。”   颜迟抬眉,“好。”   阿福心中如同有千军万马奔过,烟尘凌乱不堪。是他看错了吗?少爷与阿宝的对话模式完全不像主子与奴才,而是像同等友人之间一般。但又比友人之间多了一份什么。他暗自心惊,怪不得今日午时少爷信了阿宝的话。他得好好想想,以后可要忖度着给再给阿宝使绊子了。   颜迟把书拿出来,正想着难道她要站着看?那多累啊,还不如不看。江修玺就道:“可以坐。”   “谢谢。”颜迟寻了个离他有点远的座位,坐下来,把书摊开在腿上,专心看起来。书页泛黄,有一股尘封的味道,质地却不粗糙。边角有点磨损,估计是年代太久了。   一位文人的游记。这位文人游遍蕲阳河山,一一将蕲阳与之周边风景记于此书。颜迟看了几页,有些感叹。若是她也能游山玩水,览遍盛世风光,做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就好了。她原本是也是能的,只要她想。但是,她下意识地去摩挲小臂中央,她现在不能。   一种无奈的颓然攥住了她,她看向使她产生这种无奈的源头。   却发现这源头竟也正在看她。与他的视线交汇时,他有些闪躲般地迅速转移开视线,耳尖还泛起了可疑的粉色。   颜迟不再看他,却又听见他说:“下午有蹴鞠课,同我一起去。”   她说:“我?”   他眉毛一竖,“不是你是谁?”   蹴鞠课她去干什么?   直到到了蹴鞠场她才知道她需要做些什么。颜迟拿着江修玺的外衫和水壶,观看着在场上提蹴鞠的少年们。   少年们个个身穿紫色箭袖,露出高高的长靴,在场地上奔跑着穿梭着。其中最为出众的少年身姿矫健,动作敏捷,如一道紫色的疾风,在场上飞快地移动。颜迟在书院时没怎么踢蹴鞠,一是费力,二是会出汗,糊掉她脸上的“黑泥”,所以她上课时就随便应付几下。   此时她看着飞奔着的少年们,突觉会踢蹴鞠也挺好的,看起来年轻,朝气,一定程度上还有利于身体素质的提高。   “哎,你是新来的书童吗?以前没有见过你诶。”旁边有人问道。颜迟扭头,回:“是。”   “你是哪家公子的书童啊?”   “江修玺。”   可能是没想到她直接道出了江修玺的大名,那人噎了噎,才道:“你怎么能直呼你家公子的名字呢。”   颜迟没有回答,因为她正被场上突生的事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有人被撞倒了。她虚眼一看。被撞倒的少年走出来,她看到了少年的面容。隔着远远的距离,她也能看见少年肉肉的脸颊上的细汗和右脸的一抹灰。   她拧眉。   少年走到阴凉处歇下,不过一会儿场上的人都散下来休息。   面前的光被挡住,颜迟抬头。   江修玺逆着光站在她身前,鬓角的头发有些汗湿,日光流泻在他俊秀的面部轮廓上,每一处线条仿佛都在发光。   “水。”他说。   颜迟把水壶给他。目光却又移到另一边。   江修玺喝完水,发现颜迟盯着一个方向,他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半坐在阴凉处的赵小郭。他登时脸色一沉,厉声道:“拿着!”   愣神的颜迟立即接过水壶。他就这么把它扔过来,她险些没接住。发什么疯,颜迟赶紧抓好水壶。   也不知道赵小郭受伤没,看他从蹴鞠场上下来时的表情,好像摔得挺痛的。她方才看见徐有途故意撞的赵小郭。赵小郭不防他故意用力的一撞,趔趄着跌在了地上。   他是个受一点委屈都要红眼睛掉珍珠的小哭包,现下被别人这么欺负,肯定在抹眼泪珠子。她看见他抖动的肩膀,果然在哭。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赵小郭肯定也受了不少徐有途的欺负。赵小郭老老实实,还呆呆傻傻的,受了欺负也不知道还回去。   不见到赵小郭,她可能会渐渐淡忘掉他,可能已经记不起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往昔与他相处的日子又在记忆里翻滚起来。舌尖仿佛还残留着他送给她的奶糕的甜味。   小呆子。   他还在抖着肩膀。一定是很疼的了。怎么没人扶他去医舍看一看啊。她抬腿要过去,却又顿住脚步。她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帮他?毕竟她现在不认识他。还没等她酌量好,江修玺又道:“水!”   不是才喝过,怎么又要喝?还那么一副臭脸。方才看他踢蹴鞠踢得挺好的,每每都踢中,下场时还眉尾高扬着,一到这里就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喝完,又要扔,颜迟在他扔之前抢过来,说:“别扔。”   江修玺被她的举动弄地愣了一愣。她的脸晒得有些红,两颗梨涡藏在红红的两颊间,神情严肃地仰视着他。   明明才喝过水,嗓子里仿佛又干涩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又想拿过水壶灌水,却又忍住。   “哼!”他转身又去了场子中央,少年们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   他一上场,颜迟又将目光投放到赵小郭身上。蹴鞠老师在和他说话。赵小郭摇头,蹴鞠老师又说了句话后才走开。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他仍在颤抖着肩膀。   颜迟捏了捏拳,向他走去。   “你还好吧?”她问道。   赵小郭仰起脑袋,眼眶果然很红,里面还蓄积着泪水,鼻尖上的汗已经被擦掉,右侧的灰尘却还在。他看见她后,就要开始做点头的动作,但是却在中途一折,变成了摇头,同时声音小小的,道:“不好。”   “哪里碰到了?”   “腰,腰疼。”   “要不要去医舍?”   “要。”赵小郭好久才应道。   “能起来吗?”   赵小郭作势要起来,却好像很疼,起不来。   颜迟扶住他,“我帮你。”   “谢谢。”赵小郭嗡声道。   “不用。”   赵小郭看着身板儿小,实际重量也很轻,他大半个身子靠着颜迟,颜迟竟不觉得吃力。他是不是比以前要瘦了许多?她暗中掂量了下,是要瘦许多。她又比划了一下,好像赵小郭与她的身高很相近。一个少年郎,怎么还不若同龄的女孩儿高?   “你最近吃得很少吗?”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现在跟他就一陌生人,问他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些。   “呃……我是说,你怎么这么瘦?”好像也不大好。颜迟干脆闭嘴,保持缄默。   “唔……最近食欲不大好。”小郭说。   食欲不大好?颜迟还想问些什么却忍住没问。 第46章   赵小郭弯着腰, 大半身子贴在颜迟身上,往前没动两步,突然闪了一步子。颜迟还没稳住他,就只感觉手被一个肉肉的东西紧拽住了。   她低头, 发现赵小郭握着她的手。她想要挣开, 但是看赵小郭像是在忍痛的模样, 她犹豫了下, 随后便任他握着。   满脸痛色的赵小郭在颜迟移开视线后,面上倏然一变, 他微小弧度地伸展着自己的小手, 又握紧,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瞬息之间,有火花在他灰蒙蒙的眸子燃烧起来。   颜迟察觉到赵小郭突然有些灼热的目光。她侧了侧脸,将脸埋在赵小郭看不太到的角落。他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不, 不可能。她带着面具,与之前的样貌完全不一样, 他怎么可能会看出来什么?   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她得好生注意着点。   而此时蹴鞠场上,徐有途跑得气喘吁吁, 他把蹴鞠传到江修玺那里,江修玺却盯着某一处, 眼放寒光。周遭气压骤然降低。   “江兄,蹴鞠!蹴鞠!”他急得大喊,眼看着对方就要把蹴鞠给踢走了!   江修玺侧过头, 一脚将蹴鞠从来抢蹴鞠的人脚下踹走,蹴鞠飞向了相反的方向。   “错了!错!唉!”徐有途惊呼出声。江修玺怎么把蹴鞠往自己那边踢啊,还踢中了!他跑到江修玺旁边,道:“江兄,你这是怎么了?”不往对方那边踢,踢自家门,踢糊涂了吗?   江修玺看都不看他,从他身边过去时,狠狠撞了他一下。徐有途冷不防被他一撞,歪到了地上,还被后面的人不小心踩了一脚。他爬起来,想要找踩了他的人,然而后面谁都没有,他转头,望见前面的江修玺,他把一口气憋了下去。   到了医舍后,颜迟把赵小郭扶到凳子上,她去找大夫。大夫出来看了赵小郭几下,又欲掀开衣衫看他的腰。赵小郭害羞地抿着嘴,瞟了瞟颜迟。   颜迟马上背过身,在潜意识里,她只把他当十几岁的小孩,平时倒也没怎么注意男女大防。现下她意识到她之前与赵小郭未免太亲近了些。虽说他不知道她是女子,但男子与男子之间这边亲近也不大正常。   大夫看完后,道:“扭伤了,不严重,我给你用药酒揉两下子。”   大夫倒出药酒,抹在赵小郭腰上,左右按了按。   赵小郭闷闷的声音响起来。颜迟背对着他们,袖子忽地一紧,有人牵住了它。她稍稍回头,赵小郭咬着下嘴唇,拉着她的袖子。颜迟转过来,由他牵着她的衣袖。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大夫道:“好了,不很疼了吧?”   “不是很疼了。”   “把这药酒拿去,再擦个三五日,便可全好。”   “多谢您。”   颜迟一面帮他拿着药酒,一面扶他走出医舍。   “我送你回学舍。”   赵小郭点了点头。   颜迟正要往他的学舍走,连忙止住,道:“诶,你住哪儿?”她要是知道他住哪里岂不是很怪。   “从这边这条路走。”赵小郭眼光里有让她看不懂的东西,良久之后,他才道。   “好。”   重新踏进自己的学舍,颜迟恍惚觉得时光还停留她从书院消失之前。里面所有的摆设都与从前一模一样。连她最后一次离开学舍时,忘记收起来的宣纸都还摆在桌案上。   她放开赵小郭,赵小郭就近坐下。她刚想说她要走就听赵小郭说了一句话。   她听到后,朝里屋走了几步,又猛然顿住。   方才,赵小郭说什么来着?   他说:“阿迟,帮我把布巾拿来。”   她刚才听到的那一刹那,第一反应就是答应然后去里屋给他拿。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赵小郭说了些什么。   心乱了一瞬,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说:“你的布巾放在哪儿的?”   赵小郭托着腮,道:“就在里屋挂着。”   “哦,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拿来。”颜迟去了里面。   “阿迟……”赵小郭托着腮,呆呆地看着里屋那方。颜迟取来布巾交给他。他拿着布巾揩掉冒出的汗。   “你无事的话,我就回去了。”颜迟对他道。   赵小郭没吱声,神情若有所思。   颜迟径直走开。   “慢着!”   “嗯?”颜迟道。   “噢,今日多谢你相助。”   “无妨,我还有事,先告辞。”   “别忙,我有样东西要给你。”赵小郭急着要起来。   “你小心点,别又扭了腰。”颜迟喝止住他。赵小郭这才慢慢地起来。从桌台旁拿出一包东西来。他说:“都给你。”   熟悉的油纸与熟悉的包装。   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了。   “这是……”   “这是我娘做的奶糕,送你吃,作为今日你帮我的答谢。”   “不用的,我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送你。”赵小郭仍要给她。   “我真的不————”   “送你。”他依旧是这俩字儿。   颜迟无法,只得接受,“那我就不客气了。”   “唔。”   “告辞。”   这一次赵小郭没有再叫住她。   她带着油纸包回到蹴鞠场,发现已经散场下课了。整个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她没看见江修玺,想必他已经去了学舍休息。他的外衫和水壶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把它们全部拿起来。   江修玺觉得全身上下如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烧得他只想从喉管里喷出火焰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看到颜迟那对着赵小郭关切的神情,就生出一种无名之火来。他一回到学舍,只觉哪儿哪儿哪儿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阿福首先发觉道少爷的心情十分不悦。阿宝没与少爷一道回来,不会是他惹得少爷心情这么差的吧?   要是的话,那可就真是太好了!他嘀咕着。   再生气些,再生气些,这样指不定少爷气得很了,会把阿宝那家伙赶出书院去。   那可是他巴不得的事儿!   气氛似乎不太好。颜迟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好。江修玺仍旧是在蹴鞠场上时的那副臭脸。   她不怎么在意,只把江修玺的衣裳挂起来,又把水壶放下。放置好所有东西后,她要把油纸包带回偏房时,江修玺突地出声,“站住!”   “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江修玺沉默许久。   “你到底是谁的书童?”   颜迟皱眉,道:“怎么?”   他不答,视线下滑,移到她的油纸包上,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   “拿过来。”   “是奶糕。”她说。   “奶糕?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   “谁?赵小郭?”他突然阴阳怪气。   她诧异他竟知道,“嗯。”   他倏然笑起来,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妓子的东西,你也敢要?”   “什么?”什么妓子?   江修玺的笑容愈发恶劣,他说:“妓子么,你不知道它的意思?”   他的笑容实在是恶劣到碍眼,颜迟道:“你别胡说。”   “胡说,”他冷笑,“你不如亲自去问问赵小郭,什么叫做妓子。”他说道赵小郭时,咬字非常得嫌恶与轻蔑。   仿佛再说一个无比厌恶的东西。   颜迟也来了火气,如同自己受到了侮辱般,她冲道:“我不问,你要问就自己去问。”说完直接回房,不去理会身后怒地拍桌子的江修玺。   啊呀呀,少爷发这么大脾气,合该好好整治整治阿宝那个放肆的家伙吧!阿福满心期待地等着少爷发话。   然而阿宝都进去老半天了,少爷却还未有任何动静。只用力泄怒般地拍了一拍桌子,然后就啥也不干了。   就……就这样?   回到自己房间的颜迟神色凝重地看着油纸包。   妓子。   她当然知道江修玺说的妓子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说奶糕是妓子的东西。他说的那么明白了,她也不可能没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她不愿相信。赵小郭呆呆傻傻的模样从脑海里滑过。他怎么可能是……   为了侮辱人,果然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只当是江修玺无缘无故发脾气而口不择言胡乱说说而已。   她啧了一声。亏她才觉得江修玺最近脾性好了许多,原来竟是她的错觉。   一个人的本性与脾性是不可能突然就转变的。   她把一层一层油纸包打开。里面包着的奶糕还有许多。她估摸着大概是赵小郭他娘又来书院看了他,才给他带来了这么多奶糕。   虽然不饿,但是她有点想念奶糕的味道,吃了两块后才把它们收好。   下午与江修玺算是“吵”了一架之后,江修玺就一直没唤她做事,她也无所谓。她也没自觉到他不叫她她就自己去找事做。   不叫她做事更好,她待在自己房里乐得自在。   一晃就入了夜,她洗漱完毕,早早就上睡觉。   一夜无梦。   然而京城另一头,七王府里,隐没在黑暗中的男人浓眉紧拧,怎么也入不了睡。他平躺在床榻上,肩膀旁边趴着一只黑猫。   黑猫的眼瞳在黑暗里闪着幽光。   陆致睁眼,缓缓从床上起来。他披上外罩,打开门。阿狸跳下来,跟着他出去。夜里空气中有潮湿霜气,沾染在穿行在夜里的陆致的衣袂间。他打开书房,点上灯,室内瞬间被光亮充盈。   浅黄的灯光里,映照出他苍白得无血色的面容。他取出案上堆着的奏折,打开。阿狸跳上他的膝盖,往他胸前拱。他轻轻按下一直往上拱的阿狸。阿狸安生下来,不再往他胸前拱。   飞蛾扑向琉璃灯,在外围扑棱着翅膀。扑扇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无比地巨大,清晰。陆致眉间浮起燥郁之气,他轻使掌风,灯盏外围的飞蛾便悄然落地。   指尖抵上眉心,倦意混合着某种类似于在衰竭的东西跟着指尖抵上眉心。   阿狸怏怏地舔了他一口。   忽然,阿狸咬住了他的手指。   陆致无知无觉,却发现它咬着他的手指却不是为了玩儿,而是在把他往某个方向牵引。他静静地看着它扯他。   不动半分。   直到阿狸呜呜地叫了两声。   几不可闻的叹息在沉寂的室内响起。   陆致起身。   阿狸立即从他膝盖上下来,腾腾腾地朝外面跑,跑到门槛前,脑袋偏向陆致,似在看他有没有跟着它过去。   看见陆致向它走过来后,它的尾巴一摇,继续往外走。   沿着长廊一直走,走到右边的一扇小门前。陆致看着这扇门,久久未动。阿狸挠了挠门板。挠不动,又挠陆致的裤脚。   陆致看了看挠着他裤脚的阿狸,又看了看门。他抬起手,门被推开。   狭小的屋子里一片黑暗,窗台上有淡淡的银白月光爬进来,微微照亮窗台旁边的床。   床上被子叠得整齐地没有一丝褶皱。阿狸喵呜一声跳到床上去,毛茸茸的小头颅搁在了枕头上。   陆致靠近床。   他摸了摸阿狸,阿狸嘴一歪,咬住他,把他往床上一扯。空气中残存的香气即刻侵入鼻端。他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吸气。紧绷着一根弦的大脑似被弹动了一下。他坐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躺下去,枕边弥漫的香气比空气中更加浓郁。   他极为缓慢地摩挲着枕头,继而从平躺改成侧卧。阿狸窝在他怀里,两只肉垫搭在床铺上。   月光爬出窗台,黑夜逐渐光明。   陆致在胸口暖热的触感中醒来。他双眼空泛,里面的血丝愈加红。   他鼻翼微鼓,残留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乎没有了。他“唰!”地从床上起来,带起一阵风。   天还未亮。   他下床,阿狸赖在床上不走。它张开十根利爪,在枕头上刨,刨完又在被子上刨,叠得整齐的被子被它弄得散乱。刨完被子它觉得不尽兴,又开始刨床单。浅青色床单被它刨下床,铺在地上。   “阿狸。”   阿狸听见了,却不过来,仍是刨,仍是刨。陆致耐性全无,拂袖要离开时。阿狸像是发现什么般,尖声叫起来。陆致被它的尖叫阻住要离开的动作。   阿狸咬着一条白色的带子朝他扑过来。   陆致俯身,从它口里拿出长长的带子。他放在掌心端详几番,没有什么特别的。   也不知道这是用作什么的带子。他正欲丢开时,却又闻到了那阵香气,昨夜里,那已经快要完全消散的香气。他抬高带子,鼻尖凑近,香气浓郁。   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终于把长带移开,随之握紧它,把它绕成一团,然后塞进怀里,随即离去。 第47章   6“还没有消息?”   “回公主的话, 没有任何消息。”   “你们到底好好找过没有?”   “公主,奴才们不敢有半点懈怠,整日整夜搜查,但仍寻不见他的踪迹。”   “那就继续去找!找不见别回来见本公主!”   “遵命。”   侍卫离开房间后, 陆昀长长叹气。颜迟到底跑哪儿去了?怎么也找不着他, 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她原本想既然颜迟已经不在七哥这里了, 她不若回宫里去。然而她一直寻不着颜迟的下落, 要是七哥先找着颜迟了,她也能在颜迟没命之前快些得到消息, 努力保住他的命。   成日让人担惊受怕的, 真是让人不省心。她红唇微瘪,喃喃自语着。   “铃兰,拿棋来。”陆昀道。   “是,公主。”铃兰拿来棋罐, 却有些不敢近身公主。因为她前日发现她的玉牌不见了。她找遍所有可能在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它。她到现在都不敢跟公主坦诚,她怕得很。玉牌不可丢, 丢牌如丢人。所以她很害怕。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想着等公主心情好些了再与她坦诚。   摆好棋盘,公主便让她退下。   陆昀执着白子, 自己下起来。落了几颗棋子后,她神思飘远, 下一棋子久久不落在棋盘上。   那人下棋时总爱将手放在颊边作深思状。不管是输,还是赢,总是看不见多余的情绪。她想着, 约莫是在她面前,他太拘谨。   这可不成,要是他以后在她面前一直这么拘谨,那她还要他做什么。   等找到他,她一定要好好调整一下他对她的态度。   她收回神思,独自下完一盘棋之后,想要到七哥那里探探消息。但是现在七哥应该还没下朝,等他晚些回府她再问。   今日七哥下朝时间比以往要早许多。她还未用午膳,就得知七哥从宫里归了府。她打扮整齐,去了七哥那里。   七哥这几日每时每刻都与阿狸待在一起,每次她去见他,都能看见他身边的阿狸。   不过阿狸这几日恹恹的,仿佛很没有精气,看见她也不张牙舞爪地要抓要咬。此刻阿狸又待在一旁,懒懒地趴着。   但到底对它还有些阴影,即便它现在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她也不敢怎么挨近它。   “七哥,你不要太累了。”沿着眼圈的阴影在苍白的皮肤的对比下,很是明显。   明明前段时日较之前好了很多,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有很久没睡过觉一样,怎么现在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似乎比之前还要严重许多。朝中之事,大大小小都要交与他管理,他累也是说得通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七哥就成了这种眉宇间常见疲惫的倦态。   七哥执着长笔,在书卷上书写,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未几,陆昀轻声咳嗽两下,然后道:“七……七哥,你要抓的那人还没抓到吧?”   七哥闻言,终于看向她,却不问话。   “呃,我在书院念书时,他帮助过我,所以……”七哥虽未言语,但那眼光里的逼迫却使得她不得不作出一番解释。   “书院。”陆致低语着这两个字。   陆昀心中一动。书院。颜迟有没有可能逃回了书院?不会的。他应该不会这么蠢。可是万一呢!她寻思着,她得马上派人去书院查看查看。说不定颜迟就藏在了那里!   阿狸突然不耐烦的抓了抓空气。陆昀瞧见它尖尖的爪子,不禁离它远些。   看样子颜迟应该还未被抓住。她低垂下眼睫,心想等下得赶紧派人去书院查看查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回去,于是她道:“七哥,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七哥颔首。   她立即抬步走出书房。   “喵……”阿狸蹭着陆致。陆致的食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打着。少顷,他从怀里拿出折好的长带,缠在掌心,凝视着它。阿狸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立即凑到带子前,额头贴着带子,不停地蹭。   它的胡须在带子上扫拂着,红红的鼻头杵在他的掌中央,似乎是在嗅着什么。突然,它身体抖动一下,瞳孔剧烈收缩。   “怎么……”陆致拿开带子。   阿狸仰起毛茸茸的脸,眸子亮了起来。   陆致略略一扬眉峰。   ——————   大清早的,颜迟就被外面乒乒乓乓的动静弄醒。这个时辰,江修玺已经去上早课了吧?   所以外面是在干什么?   睡得好好的被吵醒,颜迟虚眯着眼,略微烦躁地下床去。   她打着呵欠,看见阿福撅着屁股,跪在地上。   “咚咚咚!”   震耳膜的咚咚声恼得颜迟想骂人。   “你在干嘛?”她问道。   阿福撅着的屁股动左右移动两下,却没有回应她。仍咚咚咚地锤着。   颜迟本身没睡好,又加上不知怎么的小腹还有些隐隐泛疼,听到这声音,只觉得烦躁无比,她蹲下腰,俯身看阿福。   原来他在扫地,可是为什么要用铲子掇墙?   “你能不能别敲了!”她实在听得耳朵疼。   “哼!”阿福哼出声来。   颜迟这下可算是明白了。他哪里是在打扫,他是借着打扫来扰她睡觉。   “都日上三竿了你还不起来干活?是哪家的大少爷啊?”阿福又哼,语气里夹杂着的嘲讽太过强烈。   颜迟不欲跟他多费口舌,摔上门,捂着耳朵上床。   小腹一阵一阵地痛。不是很痛,但又很不舒服的那种痛。   躺了会儿,她觉得不能再赖在床上了,就起来洗漱。整理完后,早饭也不大想吃,就翻开书看。但书也看不进去,而且她又觉得腰酸得很。   实在是不想坐在硬硬的座椅上,她欲要在上床歇着时,江修玺下课回来了。   “阿宝,快去取午膳!”阿福喊她。   颜迟拖着酸乏的四肢,去给江修玺取膳食。   取回膳食后,她默默地把碗碟摆出来。   江修玺抿唇,看着敛目摆碗筷的颜迟。她的神色不是很好,时不时地碰一下小腹那里。他想问她怎么了,即将要问出口时,昨日里她维护着赵小郭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来。   他把话憋了回去,瞬间冷下脸。   颜迟才不关心他的冷脸,她只想快些摆好回房躺一躺。弄好后,她正要转身,却听江修玺道:“不适?”   颜迟看向他,确定他是在问她后,说:“没有。”昨日才与他“吵”过,她没想到江修玺竟也不追究她,毕竟他昨日那么生气地拍了桌子,她以为他发那么大脾气,肯定得整治或则责罚她,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   直到现在,他才与她说第一句话。却是在问她身体的问题。   “哦。”江修玺非常冷淡地吐了一个字。   颜迟回房。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阿福又叫她。酸里酸气道:“等下少爷要上琴艺课,你拿着少爷的琴。”   “你去吧。”她不想动。   阿福觑着阿宝,他倒是想去,可是少爷点名要他去啊,阿宝说这句话是在炫耀吗?   “少爷说了让你去,我还能违背少爷的命令不成!”说完就噔噔噔地走了。   颜迟捏着鼻梁,不情不愿地去给江修玺拿琴。   她抱着琴,跟在江修玺后面。琴虽然不重,但是她由于不舒服,抱着就觉得很重很费力。江修玺停下脚步,见颜迟抱着琴走得很慢,像是很吃力。他抿了抿嘴角,掠到颜迟面前,夺过琴,什么也没说,直往前走。   忽然重力一松,颜迟只得看见江修玺放慢速度的背影。自己可以拿为何要她来拿?她颇有些郁闷。但也随着他去往学堂。   还未至学堂,突然她隐约看见一团小东西从石山上跳了出来。   黑亮的毛发在日光的照耀下更加闪亮。   江修玺没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只黑猫吓住,颜迟却被吓得全身凛住。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与对面的黑猫遥遥对视。   “嗯?”江修玺发现了颜迟的异常。   颜迟迅速保持住面上的镇静。她带着面具,它是认不出来她的。她移开眼睛,原本与江修玺一前一后的位置变成了她走到了他左侧。江修玺讶然,但也没问她怎么了。   那只黑猫挡在路中间,江修玺刚要掠过它,却见它踏着步子,走向颜迟。颜迟直接当做没看到它,换到江修玺右侧,说:“走吧。”   突然,那只黑猫跃起,跳到了颜迟怀里。江修玺一惊,连忙劈手要挥掉欲要伤颜迟的黑猫,却不料颜迟一转,躲过了他使出的手。   颜迟背对着江修玺,像烫手山芋一样要放下黑猫,可是黑猫抓着她,抓得十分牢固。她转向江修玺,说:“帮我把它拉下来,不要伤到它。”   黑猫乖巧地趴在她怀里,像是与她很亲近。   “你的?”他问。   不是她的。颜迟现在极力稳住心神,只想快点把阿狸扯开。它怎么会出现在书院?它在这里的话,那么……陆致……   “阿狸。”熟悉的声音如同从地狱里传了过来。   颜迟凝滞住。   依旧穿着黑袍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出来的,缓缓向她这边走近。他似乎带来了一阵霜寒之气,颜迟感受到冷意。   “颜……阿宝,你怎么了?”江修玺皱眉。   “公子,阿宝没事。”颜迟哑着嗓子道。   江修玺挑了挑眉,对颜迟异常的回话很是诧异。这几日一来,她就没没这么谦恭地与他说过话。   而后他又看向走过来的男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就在他还在细细回想时,黑袍男人已然只离他们两三寸远,隔着这几寸距离睨视着他和颜迟。   “你是谁?”他问。他感受到了男人极强的压迫性,很锋锐,很凌厉。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阿狸。”黑袍男人没理他,只重复道。   唤作阿狸的黑猫却死死待在颜迟那里不动。颜迟硬着头皮,低垂着脸,把紧扒着她的阿狸稍微递过去一点。   阿狸喵呜着喵呜着,似乎哽咽起来,肉肉的手掌牢牢地扒着她的腰,怎么也松动不了它。   对面的男人审视的目光在颜迟的脸上扫射着,那仿佛有重量的视线压到了颜迟身上。颜迟仿若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还有怀里的阿狸,也如同另一块巨石。   她带着面具,他和阿狸谁也认不出来她。她自我镇静一番后,对江修玺道:“公子,这猫……”   她的眼里有求助的讯息。江修玺怔然。   “你的猫?”他问黑袍男人。   可是黑袍男人仍然不理他的话。这让他很恼怒。他直接要去强力丢开那只黑猫,却突觉有劲风袭来,他极速侧开,劲风从耳边擦过。   黑袍男人纹风不动地盯着颜迟。他看颜迟的眼神让江修玺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挡在颜迟身前,道:“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书院里?”   男人淡淡地掀起眼帘,黑瘆瘆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让江修玺更加觉得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此人。   “走开。”黑袍男人道。   江修玺眯起桃花眼,端详着他,俄顷,他道:“阿宝,去,请山长来。”   颜迟对“阿宝”这个名字没有太大反应,直到江修玺再说了一遍她才急忙应道。   去请山长。   不,她要跑。可是阿狸还抓着她。她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衣襟都被抓烂了才将阿狸扯下来。她架起阿狸的手脚,为了不让它再扒过来。阿狸的在半空中晃荡着,找不着支点。颜迟从江修玺身后走出来,看也不看陆致,把阿狸递给他。   他没有接。   颜迟直接放到他身上,阿狸一找着支撑点,马上用力抓住。颜迟趁着阿狸在陆致怀里没缓过神时,连忙走开。   却不料手腕被人桎梏住,那熟悉的被禁锢住的感觉。颜迟没回头,只扭着手腕。   江修玺见黑袍男人握住了颜迟的手腕,立即沉下脸,“放手!”他厉声喝道。   “请放开。”颜迟转过来,道。   陆致没有放开,反倒捏得更紧,同时道:“阿宝?”尾音上扬,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味。   颜迟继续扭开手腕。直到手腕那里开始疼之后,她干脆放弃挣扎,只道:“请放开。”   她有一种直觉,陆致已经知道她是谁。   “放手!”江修玺拉住颜迟的手腕,想要把她从他的手里夺开。但是他再怎么使力,仍动撼不了男人半分。   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力气没有成年男子大,更何况对方是陆致。   “公子。”颜迟用空余的手把江修玺的手拿下去。然后对陆致道:“请你放开。”   陆致看着颜迟,微微偏头,随即缓缓勾唇,“颜迟。”   他猜出来她是谁,她并不震惊,因为她已经大约知晓。震惊的是江修玺。   “你!”江修玺微睁大眼睛。他怎么会知道颜迟的真实名字?他认识颜迟?   “谁?”颜迟平静道。小腹那里越来越疼,像有什么东西在下坠,一阵一阵的坠痛愈加频繁。   阿狸从陆致那里“咵”地一下蹦向她。她歪过身,阿狸扑了个空。落到地上后又扑向颜迟。   “滚!”颜迟斥道。   阿狸被她唬地一下子定住不动了。它委委屈屈地舔着嘴巴,不敢再靠近她。颜迟感觉手腕处被捏得更痛了。   她痛呼。   “哐当!”江修玺把琴甩在地上,运力出掌袭向陆致。然而还未近他的身,他就已经无法动弹了。他的手掌悬浮在半空中,只剩下眼珠还能动。他运力,怎么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狠狠地瞪着黑袍男人。男人蹙眉,往他颈上一点,他瞬间没了神识。   “你对他做了什么?”颜迟怒道。   陆致单手拿出帕子,擦了擦碰了江修玺的那只手,而后扔在倒在地上的江修玺脸上。   风一吹,将帕子吹远。   他轻微一使力,颜迟就被迫跌向他。他捏住了她的颚骨,在颚骨边缘摩挲着。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上被撕下来。是她的ren pi 面具。突然被这么粗暴的撕下面具,颜迟脸皮子被扯痛。   脸皮痛,手腕痛,小腹痛,还有心里从早上就开始郁积的烦躁,汇集成一股冲力涌了出来。   “啪!”   颜迟扬手甩了一巴掌过去。指尖被震得麻麻的,如同被雷电击中的麻。她颤抖着收回手,看见陆致苍白的皮肤上鲜红的五指印。   她冷笑,“你怎么不躲啊?”   陆致触着被扇了耳光的半边脸,仿若被扇耳光的不是他,没有知觉般地木木地摸着自己的脸颊。   被打傻了?颜迟又想冷笑,可是小腹的坠痛却越来越严重,仿佛要把她往地底下坠,她扶着小腹,企图阻止这种想要坠到地底下的疼痛。   可是阻止不住,想要把小腹的肉都给撕扯下来的坠痛以狂浪的阵势向她涌过来,她被这种坠痛淹没住,陷入了黑暗里。   陆致放下摸着脸颊的手,垂下目光,看着地上躺着的颜迟。她陷入了昏迷,手紧紧交握在小腹处。   阿狸很焦急般地舔着她的脸。   许久之后,他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来。阿狸也跳到他的肩上。   才走几步,他停下,眉心一皱。他拿出一只手,抬起来,指腹上有黏腻的、猩红的液体。他用指腹捻了捻猩红的液体。他回头,看地上,地上有几滴同样猩红的液体。   他重新看向昏迷中的颜迟。昏迷中的她也紧紧地捂着小腹处。他的视线转移到她的小腹上,那里没有异常。   茫然在他眼里一闪而逝。他正要放下颜迟,余光里瞥见有人影朝这边过来,他抱紧颜迟,飞身一跃,离开书院。   得知七哥抱着一个人回府时,陆昀心头一震,莫不是颜迟吧?她急欲知道那人是不是颜迟,一得到消息立刻就去找七哥。然而七哥的院子却不让任何人进去。她只能干着急地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儿,她就看见宫里的御医进了院子里。御医?有谁受伤了吗?肯定不是七哥,不然外面守着的侍卫不会不知道。那么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个人了?那人如果是颜迟的话……颜迟受伤了?生病了?她要闯进去,可是侍卫却拦住她。   “本公主要进去!”她叱道。   “公主,王爷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狗奴才!滚开!”她就不信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还使唤不了一个下等奴才。   “王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侍卫坚守。   陆昀怎么说侍卫都不让路,都不让她进去,她骂了几句,然后问道:“你说,王爷带进去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奴才没看清楚。”   “废物!”陆昀心里十分担忧。她开始听闻七哥带回来的是一名男子,身形较小,她估计就是颜迟了,然而却不得以确定。   现下又进不去,她把气儿全使在侍卫身上,又是骂又是踢,完全失去了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只顾着发泄了。   侍卫任她打,任她踢,任她骂,始终不移动半步。她打骂得累了,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裙,把垂在耳边的发丝勾到后面去,清清嗓子,严厉道:“方才本公主做了什么?”   “公主方才什么也没做。”侍卫齐齐答道。   陆昀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望向院子里面。   一颗心提着,吊着,揪着,总要看到里面的情况才能松懈下来。 第48章   大致过了半刻钟的光景, 御医从院子里出来。陆昀立即拦住御医,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御医托着花白的胡子,道:“无大碍。”   陆昀顿时卸下一口气,继而又问道:“是怎么回事?”   御医似乎有点难为情, 布满褶皱的脸往下低, 道:“这……还请公主自己去看看。”   有什么不能说的!   但是总归知道无大事就行。陆昀也不为难老御医, 只道:“行, 你回吧。”   老御医行礼离开。   陆昀放了心,但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去看看。   既然没有大碍, 她也就不那么急了。   过会儿再来看看就是。   狭小的屋子里, 床上的人蜷曲着,仍然捂着小腹处。   没有血色的面颊和嘴唇如同淡化在画里的没有上色的人。她的眉骨揪成缠绕的丝线,湿润的鬓发凌乱着。   陆致站在离床边一尺的距离。他看着指腹上的黏腻液体,眼睛里没有焦点, 仿若透过指腹,望进了虚元里。   “王爷。”有人进来。   陆致放下手指, 对来人吩咐了一句话。   “是,王爷。”   陆致将手掩盖在袖子里,负起双手, 出了屋子。   陆致出去后,青染直起弯下去的身子。她方才好像看见王爷的脸上有红印。那种印子, 是被人打了巴掌的痕迹。   她骇然,谁竟敢如此冒犯王爷?   她向床上的人投以一瞥。这一瞥却让她定住。   “颜迟……”她手里的瓷碗差点没端住摔下来。   竟然是颜迟。   他这是怎么了?   王爷方才命令她将东西给他喂下去,然后给他换身衣裳。她看着碗里的红糖水, 什么伤要喝红糖水?   她似乎闻到铁腥味儿。她仔仔细细看了看颜迟的身体,没看见哪里有伤,但这血腥味儿……   红糖水……血腥味……没有伤口……   青染惊怔住。   此时的她产生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她放下瓷碗,走向颜迟。她有些犹豫,踟蹰片刻,随后往颜迟胸前一摸。   柔软的触感让她心惊不已。猜想得到证实,她有种很不真实的飘虚感。   微弱的呻.吟唤醒了青染惊震的心绪。她连忙望向颜迟。颜迟捂着着肚子,难受地辗转着。   “颜迟,醒醒。”   颜迟醒不过来。   青染迅即拿起碗,舀起红糖水,送到颜迟的唇边。颜迟紧闭着嘴,她没法把东西喂进去。   因为她在呻.吟,所以嘴唇微微开合着,青染趁着开合的当口,送进去一勺。   水从嘴角流溢出来。青染从身上抽出娟帕,接住漏出来的水,不让它流到颜迟的身上。   “咳咳咳!”颜迟似乎被呛住,不停地咳嗽着。青染赶紧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拍拍她的背,让她好受一些。   等到颜迟不咳嗽之后。缓了一会儿,她又舀起冒着热气的红糖水,喂给她。   这一次却喂不进去了。颜迟仿佛很抗拒嘴里的东西,才把勺子放到嘴边,她就偏开,避开,嘴闭得更紧。   “颜迟,张嘴,喝了之后就不疼了。”青染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给她擦着嘴角。   “不要……”颜迟的声音很小,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无意识地回答着,人却还未清醒。   这样不行。   喝完红糖水还要服下御医开的药,但是现在她连红糖水都喝不下去。   她晓得小腹那里的那种疼痛。她想了想,去拿了暖袋来。在暖袋里灌入热水,然后放在颜迟的小腹那里。   “你拿着,暖一暖,就不那么疼了。”   颜迟起先推着暖袋,过了半会儿,许是觉得暖袋放在小腹那里,她的疼痛缓解了一些,就渐渐地不再推开暖袋了。   “来。”青染又试着给她喂红糖水。   大约是暖袋起了作用,颜迟不再那么难受后,她对嘴边的东西也不那么抗拒了。   喝了小半碗红糖水后,青染放下碗,又端起另一个碗。   她试了试热度,碗里的药已经不烫了。颜迟这会儿比之前乖许多,给她喂药,她也只皱眉,躲了一下后就不再躲了。   药些微苦,颜迟喝了之后,舔了舔唇。   “喝了就不疼了。”再喂给她时,青染低声道。她像是能听得懂青染说的话般,乖乖地张口喝下去。   总算把药喝完之后,青染把她的嘴擦干净,然后看着她的衣裳,静默一会儿。她得去拿些东西来。   肚腹那里很热,还有些湿润。颜迟指尖微动,磨了磨小腹。那里放着一个有点重的东西。她看着床帐顶端的花纹,把放在小腹那里的东西拿走。   她要从床上起来时,却浑身使不出力气,有一种虚脱的无力。   等到她觉得自己有力气可以起来后,她支着床沿,借力起身靠起来。   这是她的房间,只住了几晚上的房间。   从心底里蹿升起来的呕吐欲让她十分恶心。她轻抚着小腹,只想喝喝热水,将这恶心的感觉冲散下去。   她放下腿,穿上鞋子,才站立起来,就仿佛有一股温热的东西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颜迟全身冻住。   良久之后,她后知后觉地往下面摸一摸。   这熟悉的,久违的感觉,让她终于知道为何她先前她的小腹会这么疼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下面垫的是什么东西?她将手伸进去探了探。类似于布条的东西,触感还有些软绵。她将要收回手时却顿住。   她垂放下目光,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裙子,蓝白色宽松长裙。   是谁给她换的衣裳?是谁给她换的……那个……   “你醒了?”有人进来,道。   是青染。   “肚子还疼吗?”青染问。   颜迟摇头。她现在是女装,青染认得她么?   “还是歇歇,别太劳累,你现在身体很虚,站不得多久,对了,可要吃些什么?”青染满眼关切。   “请问,是你帮我换的衣裳?”   “嗯,你身上的衣裳沾了血,不干净,我就给你换了。”   “多谢。”颜迟道。   青染没说话,好一会才很是踯躅地道:“颜迟,你为何……”她说到一半就没进行下去了。   青染知道她是颜迟了?   想想也是,她之前没换衣裳之前是男装,青染肯定就知道了她是颜迟。颜迟轻微闪动着眸光,道:“想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   青染虽没答话,但那表情已经很明显了。   “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再与你说吧,能不能帮我倒一杯热水来。”她口里发干,发苦。   “好。”   颜迟喝了热水后,舒服了许多。她对青染道:“还有那个吗?”   “什么?”青染问出口突地又明白过来,她红了红脸,道:“我去给你拿些来。”   “多拿一些来。”她感觉她流得很汹涌。青染取来那东西后,她拿出一条去换。看见布袋上鲜红的血液时,她眉头紧蹙起。   正常的不会这么多,颜色也不会这么鲜艳的。   她才十五岁,初潮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情况却貌似很严重。比她印象中的初潮要严重许多。小腹那么痛,血也流得那么多,颜色还很怪异。   她想着大约是之前在冰冷的湖水里泡了太久,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她很快换好,清洗一番后回了房间。   才跨进门内,就看见了阿仿佛在屋里等她的阿狸。她视而不见,径自向床走去。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继续把暖袋捂在小腹上。   还未等她闭眼,肩胛边就有毛茸茸的东西挨了上来。颜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翻身,背对着这个毛茸茸的东西。   毛茸茸的东西从颈边消失,颜迟正准备吁气,却不想它绕过她的背,来到了她的正对面,与她大眼对着小眼。   “下去。”她冷声道。   阿狸却不听,只一个劲儿地要来蹭她的脸。还伸出了粉红的舌尖,讨好般地要舔她。   “我叫你下去。”她懒得动,只冷冷地训着阿狸。   阿狸大致也知道她现在有些讨厌它,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讨厌它,只是一味地要凑过来。不管颜迟的脸色有多不好,不管她怎么叱它。   真是又犟又倔。   颜迟无奈地叹息,缓和下神色,双手一揽,把阿狸圈在了胳膊间。   “你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儿的?”颜迟的食指戳在它软软脑袋上,问它。   它当然不会回答。因为它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颜迟嗤笑自己一番。   然后就要阖上眼休息时,倏然间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她敏感地偏过头,发现了房间里站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她才在不久前扇了他巴掌的男人。他脸上的五指印已经消退地看不见了。但若离近一点看,还是会看见微微的印记。颜迟就这么静静地歪在床上看着他,不起来行礼也不开口说话。   他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对视着。   扭得脖子累了之后,颜迟转回头,连阿狸也不抱了,闭上眼就睡。阿狸一被她松开,马上就拱到她的下巴处,在床上团成一个圆圈。   阿狸的毛搁在她下巴那里,弄得她很痒,她把阿狸往下推,阿狸以为她要赶走它,惶恐般地手脚并用缠住了她。恰好它因为太紧张爪子露了出来,勾住了颜迟的胳膊。   颜迟不耐烦,一把抱起阿狸,朝向站在房间里的男人,道:“陆致,你的猫!”   陆致拢起眉心。   颜迟把阿狸往他哪儿一放,才松开手,却只觉头晕目眩,身体十分沉重,找不着平衡点,就这么倒了下去。   她一摔,阿狸马上喵喵喵地大声叫起来。   陆致在背后展开伸出去又收回来的手,然后俯视着地上的人,精致冷峻的眉宇间尽是冷淡与漠然。   颜迟没有摔疼,眼前就是陆致的黑色长靴,她自嘲一笑,她就没指望陆致能在她摔下去之前拉她一把。他要是这么做了,他就不是那个自私多疑又暴戾的陆致了。   她正要从地上起来,却感觉一股熟悉的激流涌了出来。她卡住动作,疑心是不是漏出来了。她往地上擦了一把,果然漏了。就算是湖水伤了身体受了寒,也不至于会这么……想必是个人体质的问题。   她得赶紧去清理清理。   “你出去。”她仰着脸,对他道。   “你在命令本王?”他终于舍得开口了,语气里隐含着危险的气息。   颜迟突然轻声笑出来,“我哪敢命令王爷您哪,”她延长尾音,对着陆致亮出她的手,在他面前摇了一摇,说,“我流血了。”   陆致的目光停留在她手指上的一抹红色上,负在身后的手合起来。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腹,他仿佛又感觉到那黏腻腥气的东覆盖在了他的指腹上。   一向平静没有一丝变化的表情似乎从哪里裂开了一道缝隙。   “阿狸。”他道。阿狸应声过去。他单手托起阿狸,从这里离开。   看着他消失的身影,颜迟微微一顿。从前她那么谨小慎微地对待他,他倒无所顾忌地折磨她,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不再对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竟然不折磨她了?   难道是看她流了血,觉得晦气,想要等她好了再来折磨她?定是这样。世间之人不都认为女子每月流出来的这东西不吉利,乃污秽之物么?想必他也是觉得晦气,所以才立即出了房间。   颜迟轻呵一声,随即去清理身上。   陆致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阿狸,取出帕子,擦着自己的指腹。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直到指腹都擦红,像是要流出血来,他还未曾停止。擦破皮后,陆致放下帕子,看着擦破皮的指尖。   阿狸看见他破了皮的手指,连忙伸出舌头来舔。阿狸的舌头上有倒刺,本来刮着也不疼,但是在破了皮的皮肤上却十分刮人。陆致却像感知不到疼痛,出神地看着阿狸。   今日阿狸蹭了白色长带后,眼瞳陡然一亮,紧接着就又像昨夜那样拉着他,把他往某个方向牵引。他挥开它,把带子放回去,随后继续书写。却不料它很固执,仍要把他带往某个地方。   阿狸很不正常,隐约又发狂的迹象。他放下长笔,沉思片刻后,顺着它走了出去。   它要出府。   在发现它要出府时,他停下来,欲要带它回去时,它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仿若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   刹那之间,他好像懂得了些什么。挥开要跟着的玄七和其他侍卫,抱着阿狸出了府。   阿狸将他引到了嵩雎书院的后墙。他从墙上跃进去,才落地,阿狸就像等不及般向某个地方飞扑过去。   阿狸的尾巴消失在石山里,他跟着阿狸,穿过石山,一出去就看见两个人。   阿狸在另一个人怀里。   他即刻将视线投放到那人身上,粗略扫了一眼,而后皱起眉,把阿狸唤过来。   阿狸却不肯动。他远看着阿狸紧紧抓着不放的那人,仔细打量着他。有微风自对面吹拂过来。他闻见了熟悉的香气。他嗅了嗅来自对面的熟悉的气息,然后走向对面。   越走近,熟悉的香气愈发浓郁。他看着抱着阿狸的人,霎时间,有什么东西划过大脑中。   竟真是如此蠢笨,又藏到了书院里来。   他把另一位少年的昏穴点了之后,还未说些什么迎面就是一阵剧痛。嗡嗡的耳鸣与脸颊上的肿痛让他只觉四周都开始碎裂扭曲,那么一刻间,他失去了所有知觉,失去了该有的反应。   直到颜迟突然晕倒。他才从那个扭曲模糊的世界里抽出身来。   凝视着地上的人许久,他才将她抱起来。   然而,有血。   黏腻,腥气,潮湿的血。   哪里来的血。   陆致从回忆里撤出来,指腹上的皮肤灼热起来。他紧紧拧着眉头,远离阿狸的嘴,继续用帕子擦着手指。   陆昀再一次来到七哥的院子门前时,侍卫还是不让她进去。还不让她进去,她完全没了耐心,“你去跟王爷说,我要见他!”   她还就不信了,能永远不许她进去吗!   侍卫却道:“公主,王爷去了宫里。”   去了宫里?她道:“让开,本公主要进去!”   “王爷吩咐————”   “闭嘴!”陆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只要你们不说,本公主现在进去了七哥也不会知道,所以你们给本公主快些让开!”   侍卫无动于衷。陆昀真真是要被这群死板的奴才给气死了。就这么不懂得变通么?   她粗喘着气,突然道:“好,不让本公主进去,那么,本公主命令你,把今日王爷带进去的人叫出来!”   侍卫两两交换了一下眼神。   “怎么,王爷只是说不让任何人进去,没说不能让人出来吧,现在,本公主命令你,把那个人带出来,本公主有话要问他。要是敢违抗本公主的命令,小心你们的脑袋!”   其中一名侍卫道:“公主请稍等。”   陆昀抱起双臂,哼了一哼,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   然而等待半晌,出来的只有那个侍卫。   “回禀公主,那人……”   “有话就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陆致不耐道。   “那人栓着门,只道他不舒服,见不了人。”   陆昀诧然,随之道:“你没见着他?”   “是。”   “他的声音听起来可还正常?”   “回公主的话,那人听起来有些虚弱。”   “这样啊……”陆昀咬着唇瓣。她回去之后,从下人那里打听来具体消息,说王爷抱回来的人眼尾约莫有一颗红痣。她听到后立即确定那人就是颜迟了。   可是下人还说那人好像流了些血。她登时一慌,御医不是说无大碍吗?怎么还流了血。她又急急地来到七哥这里,却仍然进去不了。看不了颜迟的情况。   此时听侍卫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但能说的出话来,那就表示与御医说的一样,没什么大碍。只是稍微虚弱了些。虚弱……虚弱……应该是流了血才虚弱。她也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但既然流了血,那就要好好补一补!   ——————   “江兄?江兄?”   江修玺从混沌中醒来,他猛地站立起来,有片刻的怔仲后,他的视线在四处寻找着。   “她呢!”他急声道。   “谁啊?”徐有途很懵。他午觉睡得太沉,起来时都已经晚了一刻钟,他边骂不知道叫醒自己的奴才边他急忙往学堂赶。   可是还未到学堂,就见路中央拦了一人。他近看,才发现竟然是江修玺。他唤了两声,见他不醒,探他鼻息,还是活着的。   突地,一个他想过,却从不敢实施过的想法生了出来。   平时江修玺倨傲冷漠的的模样实在是让他看了觉得他欠抽,而现在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是昏了过去。   他预备踢他几脚为之前受过的憋屈泄泄气。   哪知他还没下脚,江修玺就倏地睁开了眼睛。吓得他慌忙收住脚,幸好他收得快!他捏了一把汗。   “我的书童,阿宝。”江修玺道。   “这这这……我没看见什么阿宝啊……”   江修玺捏着拳,乍然瞥见地上的血迹,他猛地一惊,不好的念头冲击上心头。 第49章   “江兄, 怎……怎么了?”徐有途见江修玺脸色赫然一变,有些不敢问他。   阿宝?什么阿宝?哦,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江修玺身边最近才出现的生面孔。   江修玺双拳攥得很紧, 死死盯视着地上的凝固的血迹。他这模样使徐有途觉得很吓人。他不自禁朝旁边移动, 生怕江修玺突然发火, 又像以前那次一样把他踹倒。这时, 地上的血迹和摔裂的琴进入了徐有途的视野。   他大骇,“啊呀, 江兄, 你受伤了?”他表现地很担心的样子,忙要看江修玺哪里受了伤。   “滚开!”江修玺拂袖,扫开靠近的徐有途,大步离去, 只剩下后面悻悻地抓着后脑勺的徐有途。   “唉,江兄, 走反了,学堂在这边啊!”徐有途高声提醒道,然而江修玺已经不见身影了。   连课都不上了啊!他这是发生什么了?徐有途困惑, 随即猛然拍了自己一下,“哎呀, 上课啊!”他急急忙忙向学堂跑去。心想着等会儿又要挨夫子的骂,还要扣学分啊!   阿福正坐在门口逗蚂蚁,突然看见少爷回来。他赶忙去迎接, 道:“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此时还没到下学的时间啊。   少爷神色极为沉凝,眼光往里寻了寻,然后道:“阿宝呢?”   “他不是与少爷您一起的么……”阿福挠挠头发,阿宝不是给少爷拿琴去了学堂吗?怎么少爷来问他阿宝?   “她没有回来?”   “没有。”   那男人苍白凌厉的面孔浮现在眼底。江修玺眼光一暗。他到底是谁?他为何觉得他如此眼熟?   他迅速回到房间,铺开纸,提笔蘸墨,不过小会儿,一张人脸出现在白纸上。他一错不错地盯着画上的人,凝思细想良久。   他记不起来。   “阿福!”他向待在远处的阿福道。   “少爷!”阿福立即到了他跟前。   江修玺把画像卷好,交与阿福,说:“交给府里的暗人,查出他是谁,尽快。”   阿福双手接过来,随即马上退出房间,去往相府。   阿福离开后,江修玺静默地坐在桌前。   颜迟。   颜迟此刻下落不明,大约是被那个男人掳了去。那黑袍男人应该认识颜迟,还有那只黑猫。他扶了扶颈边,被点了穴无法动弹的耻辱与愤恨蔓延至全身。   他们到底有何关系?当时颜迟求救的眼神与后面突然的淡定让他很是不解。她应当很怕那人,后面却又像不怕他,中间的变化完全没有任何前奏。   那男人太强大,阴鸷与凌厉的煞气具有极强的压迫性。手无缚鸡之力的颜迟在他手上,恐怕……   他心尖紧紧地聚在一起,颜迟恐有不测。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些什么,不过一个颜迟而已,不见了就不见了,能有什么大事?但是那心底生出的空落却让他仿佛缺失了一件东西,一件必须找回来的东西。   这种像是缺失了一件东西的感觉从颜迟第一次从书院消失时他就感觉到。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强烈。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也不愿去弄清楚。   因为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紧张,还有隐隐的惶怕。嗯,大致就是这个缘故。他觉得自己想通了自己生出这些奇怪的感觉的原因了。   等等!   颜迟第一次消失。   他蹙起浓眉。她说过,她是被抓走的。抓走她的人是,摄政王,陆致。   陆致。   那个黑袍男人的脸再一次闪现出来。   他想他大概知道那个黑袍男人是谁了。不过多久,从暗人那里得到消息,画里的人正是当今摄政王爷,陆致。   难怪会有那么凌厉的压迫性。   原来是他。   幼时宫里宴会他远远地见过陆致,对他的印象很模糊,但也还是存留了些印象,怪不得会觉得眼熟。   “我不小心得罪了他……”他忆起当时在船上时,颜迟与他说的话。   阿福复命回来后,起初见少爷脸色凝重,到后面竟是越来越凝重,手中的毛笔都快弯了。就在下一刻,咔嚓一声,少爷手中的长笔断成了两半截。他大悚,“少爷……”   “退下。”少爷丢开断了的长笔。   ——————   青染给颜迟端了吃食来。进来时,发现颜迟还在睡。她轻声叫着她。   颜迟睡眼惺忪地离开床,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她睡得颠倒,已经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   “太阳才落下。”青染回道。   太阳才落下的话,就是才要到黄昏。原来今日还没过去么?   “身体可好些了?”青染一边把吃食拿出来,一边问她。   “已经没事了。”肚子不再泛疼,只是血流得还是很多。   “那就好,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下还要把药服了。”   颜迟腹中虽然很空,但仍是没有胃口。她闻见油星味儿只觉得反胃。看着碗里的米饭,她抵着腮帮子,道:“有烧开的水么?”   青染以为她要喝,就给她提了一壶来。颜迟道了谢之后,拿起壶往碗里倒。水漫过米饭后,她放下壶。   “你这是……”青染犹疑道。   颜迟拿起筷子,把米饭均匀地散开,然后喝了一口碗里的开水。   “我想这样吃。”既不腻,又能饱腹。   “这样对身体不好。”   颜迟摇摇头,她现在只想这么吃。在聚山寺时,她就经常吃开水泡饭。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吃过了。   青染见她想吃,就没再劝,但还是说了几句,“以后少这么吃饭,太伤身体了。”   “嗯嗯。”颜迟小口小口地吃着。才吃几口便又吃不下去了。她捧起冷在一旁的药碗,一口气全部喝下去,喝下去后马上又喝了几口饭碗里剩下的水。   她皱着脸。这药至少比在江修玺那里吃的药要稍微不苦那么一点。   “你慢一些。”青染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张小碟。她看见小碟子里装的东西,道:“枣?”   “是甜枣儿,我看你今日服药时觉得苦,就给你拿了些甜枣来压压苦味。”   颜迟拈起一颗送进嘴里。枣很甜,滑过舌尖的甜味与刚刚喝下去的水混合起来,冲淡了苦味。她只吃了一颗就不再吃。青染让她把剩下的甜枣收起来,下一次喝药时再吃。   “陆……我是说王爷,他呢?”颜迟休息好后问青染。   “王爷还未回府。”   颜迟点头。   她不晓得他要怎样处置她。她把他推下湖时就没想过要是再被他抓住会怎么样。她做出了那样的事,她以为他会把她立刻处死,再要不就是关牢里,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做,还给她看病,还给她吃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虽然现在她还能够安安生生地待在这里,她却有一种这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的感觉。   猜不透陆致到底要怎么处置她,她也不能坐以待毙。想定之后,她突然道:“青染,对不起。”   青染困惑,不知为何要与她说对不起。   “之前为了逃出去,我偷偷拿了你一条裙子。”   青染顿时了悟。之前她就发现有条裙子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拿去洗时弄丢了,却没想到是颜迟把它拿走了。   “无妨。”她不心疼那条裙子,只是觉得颜迟太过大胆。   “既然回了这里,就不要再想着出去了,不然惹怒了王爷,就……”她劝道。她对颜迟起先是因为愧疚,后是觉得她性子和善如同她家里的小弟,现在又得知她与她同为女儿身,不免又对她多了份亲近。   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颜迟能够平平安安的。   “惹怒。”颜迟沉吟,她想,她已经惹怒他了。   “等王爷回来了,你好好在王爷面前认认错。”   认错?颜迟嘲嗤。她有什么错?要有错的话也是最开始不小心从树上掉到了他身上。至于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她没有错。既然没错又何谈认错?况且,她认为,青染想得太简单,认个错就行,她太不理解陆致了。   虽然不知道她即将要面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但是颜迟却一点都不怕。   最多不过死而已。   青染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阿狸入了室内。阿狸嘴里叼着小花球,来到颜迟脚边。青染看见阿狸后,随即道她把东西收拾出去。   颜迟本不欲麻烦她,可是她现在没什么力气,还总担心漏出来,不能多走路,于是便对青染道了谢。   青染走后,阿狸嘴里叼着小花球,仰着脸看她。颜迟就奇怪了,阿狸为何这么黏她。明明第一次见面时它还挠了她的。   都说猫通灵性。她之前都那么冷着脸对它了,它该察觉得到她不喜它,它居然还上赶着来。   阿狸本来要叫唤的,可是它叼着小花球,张不了嘴,于是它把小花球吐出来,对着颜迟乖巧地叫了两声。   颜迟不理,阿狸就继续叫。叫完它可能是觉得一直这样叫也没用,就一口叼起小花球,想要往她怀里跳。颜迟快速转身,不给它跳上来的机会。   “我不喜欢你,你走。”她指着门外。她现在看到一切关于陆致的东西都觉得十分厌恶。即使阿狸她也没办法接受。   虽说她不讨厌阿狸,甚至是有些喜欢它,可是一想到它是陆致的猫,陆致的所有物,她就非常厌烦。她知道她是在迁怒,可是,没办法,她分不清楚,也倦于去分清楚这些厌憎情感。   阿狸的肉掌整整齐齐地合并在一起,圆圆的头颅上昂着,小花球在口中仿佛要掉落下来。   “去啊,去找你的主人,你来找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猫。”颜迟尽量用不那么刻薄的话叱它。即使说它听不懂,她也不想用那些恶毒尖锐的话。   纵然现在她很不喜它。   小花球掉落下来。   阿狸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蓝红的大眼睛里蓄积起泪水,小脑袋却执拗地昂着,看着她不移眼。   “哭,哭也没用。”猫也会流泪的么?她从未见过,这是第一次在动物眼里看见眼泪。   只是一只猫而已,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种错觉让颜迟觉得好笑。   看它这么委屈地要哭的模样,颜迟就不再赶它走,但是还是不搭理它。更别说去抱它,安慰它。她直接转身,准备要去换带子时,有人在敲门。   “谁?”   “公主送来的参汤。”男人的声音传进来。   陆昀给她送参汤?   “不要。”她才用完饭,什么都喝不下去。   “公主下令,你必须把参汤喝完。”   颜迟开门,把汤接过来,然后关上门。   侍卫看见里面接过参汤的女子时,很是诧异,怎么是位女子,他记得是个男子的啊。   不过也不干他任何事,他把公主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就行了。他回到院子门口,对着那个端来参汤的丫鬟道:“好了,送进去了。”   丫鬟道:“他还好吗?”   “看起来好了许多。”至少那女子能站起来走路了。   “多谢大哥。”   侍卫想问里面那女子是个什么身份,为何公主那么关心她,不仅吵着要进去看她,还端了参汤来给她喝。最后想想还是算了,知道的太多也不行,他守好本职就行了。   陆昀看见去送参汤的铃兰回来之后,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他喝了吗?”   “回公主,奴婢听侍卫说他接了,想必是会喝的。”   “那就好……等下你随时注意着点大门的动静,七哥一到府里你就来告诉我。”陆昀盘算着,她得拦住七哥,然后与他一起进入他的院子。她得好好想想办法,在七哥还没有处置颜迟之前,把颜迟的命保住。现在一切情况她都还搞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颜迟受了伤流了血,被关在七哥的院子里。   让她意外的是,七哥竟然还找了御医给颜迟医治,难道是让颜迟好了之后更好处置他么?她惊恐。不行,颜迟绝对不能有任何事。   颜迟没有喝参汤,看都没看一眼就放在桌子上了。   陆昀为何对她这么好?结合她没离开王府之前,陆昀时时让她去她那里用膳下棋,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对自己的推断感到荒谬至极。   但愿是她想太多。   “哐当!”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颜迟寻声一看,竟是她放在桌子上的参汤。盅没有碎,里面的汤却全部泼了出来。   颜迟望向毛被汤溅到几滴的阿狸。阿狸在生气。它在拿参汤出气。参汤泼了之后它还不满意,就要去抓汤盅。   “烫!”颜迟吼出声来。她把汤盅踢到一边,蹲下来,看着阿狸。   她擦掉阿狸身上溅的汤汁。还没收手,阿狸顺着她擦它的手黏过来。她愣了一愣,然后甩开它。把地上的汤汁整理干净后,她洗净手,然后上了床。   阿狸甩了甩毛,跟着她也上床。颜迟直接把被子盖过头顶,盖得严严实实的。   阿狸在被子外面拱,要进被子,发出咻咻的声音。它越要进来,颜迟越是捂得紧,就是不给它进来的机会。   阿狸又挠又拱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许是它放弃了,被子外面终于消停。颜迟偷偷扒开被角,往外一看。阿狸不见了。它总算离开了。可是她还没高兴一下,就只觉脖子后面挤进来一个东西。   “喵!”   颜迟咬咬牙,原来阿狸没有走,而是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等她放松警惕再钻进来。真是奸滑。   阿狸的肉垫搂着她的脖子,扯都扯不开。   “行行行。”要待在她这里就待在她这里吧。她已经被阿狸弄得没了脾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下床来到门边,打开门缝朝外看。   是陆致,他回来了。身边还有陆昀。   颜迟回转过身。   ——————   “七哥,七哥!”   陆昀走得飞快。   到了书房时,她向右边长廊里偏房的位置瞅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   “七哥,那什么……”   “嗯?”陆致揉着鼻梁。   陆昀赶紧道:“七哥,你打算怎么处置颜迟。”她也不拐弯抹角了,不若直接说。   陆致一听到颜迟的名字,指腹间就仿佛又灼热起来。他摩挲了一下指间,压下那股灼热,沉声道:“问这做什么?”   “七哥,实话跟你说吧,我那次去外头游春,差点掉进河里,是颜迟救了我。”她陈述出她早已想好的话。   陆致继续摩挲着指腹,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去书院也是为了她?”   “不是,去书院是巧合。”她怎么能承认这个。若是承认,不就是表明她之前全部都在说谎吗?她说完后,不等他说话,又接着道:“我算是欠他一命,希望七哥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她哪里能知道颜迟竟那么大的胆子,不仅擅自出逃还把七哥推进了湖水里。   光是其中一条罪名就足以让他丢掉性命了。更何况是两条同时犯了,而且之前颜迟当和尚时还得罪过七哥。   她真真是快要被颜迟给气死了。即便是在聚山寺时得罪了七哥 ,七哥不是只让他当了府里的奴才吗,又没有要他的命,如今他又一逃,这可倒好,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七哥给不给她这个妹妹面子了。   她说完后,过了很久都不见七哥回答。她的心兜起来,还要说些好话求求他时,却听七哥道:“你在府里住了不少时日,该回宫了。”   “七哥!我————”   七哥冷冰冰的目光射向她,她顿时把话尽数吞了回去。   她斟酌着开口,“是有不少时日了,我……我过几日再回宫。但是,七哥,你能不能饶过颜迟的性命。”   “我几时说过要她的性命?”陆致忽然道。   “这么说你不会杀掉颜迟了?”陆昀一听,立马大喜。   陆致不吭声,没有答话。   虽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陆昀瞬时放松下来。但随即又担忧起来,她舔舔唇,道:“那七哥你准备怎么处置他啊?”   不杀颜迟,但并不代表会放过他啊。   七哥折磨刑犯的残忍手段她见过,她就怕他这么对待颜迟。那样还不如直接让颜迟去死。   “出去。”陆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让她出去。她听出他隐隐不耐的语气。晓得自己问得太多,笑呵呵地道,“好,好,我马上就出去。”   至少现在知道颜迟没有了性命危险。其他的,她再等等,随时注意着这边就是。   她出去时,又瞥了一眼长廊尽头的偏房。那里没人守着。她的眼光闪了闪,抬腿走向那里。   铃兰说颜迟被关在右边长廊的偏房里。她站到偏房前,敲门。   “是谁?”   她听见了颜迟的声音。不知怎的,她有点激动。她按捺住这种情绪,道:“是本公主,开门!”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方便。”里面的人说。   “是不舒服吗?”她急忙问道。   里面的人沉默了。   “哦哦,好,那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就是。”   陆昀怕颜迟来开门折腾到了他的身体,便打算寻个时候再来。   外面没了声音后,颜迟从椅子上起来。她不曾想到陆昀竟会来看她。而且她的话语里还透露出不同寻常的关心。   可是她不想见她,从她约莫猜出陆昀的心思后。 第50章   颜迟叹了叹气, 继而走出房间。阿狸跟着她一起出去。它紧密地跟着她,唯恐与她走失。   玄七看见女子装扮的颜迟,稍微怔愣了一下,然后冷声道:“作何?”   颜迟斜了他一眼, 理都没理他, 直接进入陆致的书房, 玄七正要拦住她, 想了一想,却又没有拦。   陆致没在桌案前。   颜迟往里瞅了一瞅, 她穿过屏风, 看见陆致半躺在软塌上。   许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迅速睁开眼。   颜迟走过去。阿狸比她快一步,直接跳到了陆致的软塌上。   颜迟觉得他枕边的带子有些眼熟,注视着看了会儿, 便见他把白色带子粗暴地塞进了枕头底下。她把放在带子上的视线转移到陆致身上。   “陆致。”   他抬眼。   “什么时候杀我?”   他被她的话弄得一怔,旋即皱眉。他的双手抵在膝盖上, 深黑色锦袍上找不到一处折痕。   “你想什么时候死?”久久之后,他才回道,吐字森然, 带着凉意。   颜迟见他不停地捻着指尖,仿佛是要磨掉什么一般。   发觉自己的注意力拐了弯之后, 她立马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说:“你想我什么时候死?”她一句反问丢给他。   死不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如早死早超生。也不用再活在这世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苟活着。   而且, 她想,也许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   当然,她无声笑笑,就看她有没有别人那样的运气了。   然而陆致却不答话,他的眼皮垂着,垂着,缓缓地盖上了。   颜迟:“……”   睡了?她抿抿嘴,道:“陆致,陆致?”   他没反应。   阿狸也歪在他身边睡了过去。一大一小看得让她十分恼火。她转身就走。   陆致将倒在地上的颜迟挪到软塌边放置的长椅上,挪到合适的距离后,他回到塌上,面对着颜迟,闭眼睡觉。   睡了片刻,他复又起来。他看着靠在长椅上的颜迟,眉间凝起。   少顷,他动作僵硬地把颜迟移到软塌上,放在里侧,中间隔着阿狸,然后才睡去。   阿狸隔在他们俩中间,左舔一下陆致,右舔一下颜迟,最后舒心地打起了小呼噜。   候在屋外的玄七见进去的颜迟许久不出来,欲要进去看看情况,然而又怕打扰到王爷,遂没有进入房内。   他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发现有不对,就立即冲进去。   等到夜幕降临时,还是不见颜迟出来。   陆致一睁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脸庞,有微弱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眼尾的红痣仿佛也在跟着颤动。她微微抿着嘴角,旁边浮出一个圆圆的梨涡。   大约是才睡醒,他满眼迷茫,像是有什么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一般,他眼带茫然地伸出食指,戳向她颊边的圆窝。   指尖碰触到远窝后,他仿佛更加迷茫。   突然,他的指腹又灼热起来,这灼热将他眼里的迷茫之色全部烧成灰烬。他眯了眯眼,发现他与她几乎是紧贴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他迅即退开,见阿狸蹲在他的身后。   阿狸像是很委屈,他一退开,它连忙挤到了他们中间。   陆致从软塌上起身。他看了看颜迟,然后把她放到长椅上,在她肩膀下面点了一下。沉睡中的人动了动眼皮。   他走向桌案,坐下后,打开文书。   见她还没醒来,他瞥过去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相撞。   颜迟很是诡异地动了动腰。她方才是睡了过去?她看着她坐着的椅子,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这里睡到了天黑。她不是走了的吗?她拍拍自己的头,想要头脑清晰一点。   旋即就对上了陆致看过来的视线。   她忽然之间感觉很不自在。竟然就这么在陆致面前睡着了。她离了长椅,陆致已经不再看她。阿狸“喵喵喵”地叫,仿佛特别开心。颜迟不知道阿狸这么开心地叫是为何,有些莫名地看着它。   阿狸的长尾巴高高竖起来,似乎在等她来摸摸。颜迟的腰有点酸,大概是坐在椅子上睡给睡酸了。她沿着腰部揉捏了两下,随后猝然一顿。   她摸了摸裙子,随后直接掠过案桌前的陆致,脚底生风般地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来,玄七登时抬高长剑,看清是颜迟后,他收回长剑,同时心想这颜迟为何要跑这么快,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   颜迟跑回自己的屋子,找着月事带,急急去换下。她方才睡得太久,一摸就是一把湿润。衣服也要换,她找到自己之前的男子长衫,换上后,才松了松气。   她得把衣裙洗了,要不然再沾上了血,她就没得穿了。   等明日再说吧。   她犯了困,略略一洗漱便入寝。阿狸躺在原来的小窝里,小窝正对着她的床,这让她总感觉阿狸时不时地在看她。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起先小窝是不在那儿的,是在离床很远的小架处,但是阿狸非要与她一起睡,不睡小窝。她把它放进小窝后,它很闹,一点都不安宁。   直到她把它的小窝转移到她的床前,它才稍稍安生了那么一些,可是它仍是想上她的床。她就把它的小窝移到她的床对面,仅仅一寸远,它才算满意,虽然还是想上床,但也不闹了。   晚间睡得迷蒙时,阿狸轻轻地呼了一声。阴凉的寒气不知道从哪里浸入,她觉得很熟悉,仿佛在某个晚上感受过这种阴凉阴凉的寒气。可能是忘了关窗,她欲要起来去关窗子,却浑身沉重,无尽的困倦包围住了她。   第二日醒来,身上又是那种像是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的硬硬的僵麻。   她伸展着肢体,让那阵僵麻散去。阿狸不知道是何时从小窝里钻到她被窝里来的。她整个人都被它毛茸茸的身体烘得暖乎乎的。她把它抱出来,放到小窝里去。   她一动它,它就醒了。它一醒,就要扑过来。颜迟抵住它的额头,不让它靠近她。   “自己去洗干净自己。”她对它说。说完就下床。颜迟洗脸时,它蹲在脸盆旁边的架子上,看见盆子里的水,似乎后退了一些。她记起来,阿狸怕水。   她哼了一声。   果然是随它的主人么,陆致也怕水。她那时把他推下湖时,他在湖里扑腾的模样与阿狸竟十分相似。   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强的一个人,不仅怕打雷,还怕水。而阿狸呢?平日里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嚣张得不得了,也是个怕水的。   哦,她记得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物以类聚,阿狸与陆致还真是配。   她洗完脸,看看又离得远了一些的阿狸,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故意把水盆往它那里移,阿狸炸毛,退得比谁都快。   颜迟不再逗弄,晾好毛巾后,拿起阿狸的小刷子,给它清洁它的牙齿。阿狸的牙齿不露出来时,看不出个什么,一露出来就觉得很尖利了。她给它洗刷完后,把自己的头发扎起来,又把拖长的男子长衫往腰带上压一截。   她要去弄些热水来洗洗之前脏了的衣衫。   她要出去时,院门前的侍卫有点讶异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没在意,径直出去。   居然没拦住她。不过她想,拦她做什么,反正现在她也逃不出去。   去取热水的路上,她碰见了青染。青染道:“怎么又穿这衣服?你不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出来作何?”   “我去取些热水来。”   “你别去了,我帮你取些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要多少?用来作什么?”   “呃……我洗一洗衣服。”   “你现在这样,怎么洗,等好了再洗吧,不然我也可以帮你。”   颜迟赶紧拒绝,沾了血的衣服怎么能让别人来洗。她还要说话,让青染去忙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声,“颜迟!”   她应声回头。   陆昀略略欣喜的神情映入眼帘。   “你……你还好吧?”陆昀问道,与此同时她上下左右地端看着颜迟,像是要在她身上找出些什么来。   颜迟摇头。   陆昀发觉到颜迟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但具体是哪些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她看着颜迟些微虚弱的模样,道:“你是哪里受了伤?”   “没有。”她说。她没有受伤。   “那为何会流血?”陆昀问。   陆昀还不知道她是女子。颜迟默然。   “不方便说吗?”是受伤的地方不大好说?她当时问御医时,御医也想难以说出口。   现在颜迟也是。大概真的是受伤的地方不太好说,也许是哪些隐秘的……咳咳咳,陆昀打住自己胡乱飘飞的思绪,接着道:“不想说就算了,本公主又不是一定要知道,本公主问你,你早膳可曾用了?”   “未曾。”   “那正好,我这儿有参汤,你拿去喝,昨日……昨日的参汤也不是特地给你送去的,只是本公主怕浪费了,所以才赏赐于你的,明白了吗?”   见了颜迟后,陆昀表面上又不自觉地作出了公主的姿态,完全不若昨日的关切与担忧。   “嗯。”颜迟只一个嗯字。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不是身体才好些吗?提着木桶作何去?   “取热水。”   “没人给你————”陆昀没说完。颜迟也是个奴才,谁能给他去取热水?   她板着脸,对身后的丫鬟道:“帮她去取热水。”   有人帮着,颜迟自然愿意。因为可以少跑几趟。   可是帮她的人是陆昀的丫鬟。她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这种复杂的心情驱使着她道:“不用。”   “哪里不用!你受了伤,能立马就干这些活吗?”   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陆昀越发觉得颜迟气人。做事冲动大胆,完全不计后果,还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她怎么就喜欢……怎么就遇上颜迟这样的人了呢!   青染恍觉公主对颜迟似乎有点不对。颜迟何时与公主那么熟稔,而且,公主好像很关心颜迟的样子。   “我已经好了。”   青染暗地里拉了颜迟一下,她怎么能在公主面前称“我”,这是大不敬啊。   然而公主却没注意这个,只是道:“不管你了,你随意折腾吧!”话音一落她就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颜迟……”   “你去忙,我去取水。”   “这是你的药和早膳,你得把它们吃了再去。”   颜迟出都出来了,不想再出来第二次,便道:“劳烦你放到我那里,我等下就去吃。”   陆昀走出去一段路后,咬着唇,又偏过身,对跟着的丫鬟道:“你跟着本公主干嘛?不是叫你去帮他取水的吗?”   丫鬟连声应是,立刻原路返回。   看见丫鬟原路返回,颜迟还没问话,丫鬟就道:“公主让奴婢来帮你。”   “我说过不需要。”   “公主的命令,奴婢不能违抗。”   颜迟默了一会儿,舒出一口气,道:“好吧。”   取回热水后,颜迟把桌子上的早膳吃完,又服了药,然后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把所有脏衣服放在一侧,等会儿全部洗干净。   洗着洗着她停下来,她这是在做什么?   反正马上就要没命了,为什么要洗干净它们?洗了也不一定活得到穿它们啊。   但是至少目前还没死,她总不能继续穿着脏衣服。她随即又想到。   洗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她发现这里好像没有可以晾衣服的地方。 第51章   屋子里太暗, 又太窄,不能晾衣裳。院内也没有地方可以晾。   她总不能在院子中牵一条线来晾衣裳,首先她不会那么做,玄七那些人看见了也不会允许。   她探出头, 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已要到午时, 太阳升到正当空中, 日光变得热变得烈起来。   不然她还是把衣服拿到原来住的小院去晾吧。   打定主意后, 她端着洗好的衣服往原先的小院走。   却不料才出门,就与陆致迎面对上。   陆致还穿着朝服, 黑色的袍子上似乎沾染了外面的阳光, 高大的身影立在院中央,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但是沾染了阳光之后,仿佛有了些生气, 不再那种病态的苍白。   一直跟随着颜迟的阿狸发现陆致之后,亲昵地去蹭着他的腿。   颜迟视若无睹, 把盆子夹在腰侧,越过他。阿狸见她一走,立即停下蹭陆致的动作, 小短腿往前一跨,就追上了颜迟。   出了院子后, 拐过两条小路便就到了原来的小院。   小院里面还跟以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阿狸心情好像很好,一到小院就四处跑起来,但是跑的时候依然密切地注意着颜迟的动静, 生怕她丢下它一个人走了。   院子里如往常一样洒满了阳光,满院子都金灿灿的。   屋内积了些灰尘,但也不多,只有浅浅的一层。颜迟找出抹布,把院子边上的晾衣杆上的灰抹干净,擦抹干净后,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晾起来。   阿狸对她晾衣服的动作很好奇的样子,她拿起衣服,抖两下时,阿狸就被抖衣服的声音弄得耳朵一弹。   把衣服晾上后,它又伸着脖子瞄过来。   再抖时,它的耳朵又是一弹。   它这一乍一乍的样子逗笑了颜迟。阿狸听见她的笑声,自己也非常高兴愉悦,大概是知道是它让颜迟笑了,它特别神气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但在颜迟又抖衣服时,它又立马怂下去,神气之色不复存在,软软的耳朵硬起来,向上一弹。   颜迟笑着笑着觉得很不对劲,仿佛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的。她立刻环顾四周,什么也没看见。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把剩下的衣衫全部晾完。   弄好后,她欲要离开,却停住。   她扫视着小院。她模模糊糊的意识到,陆致现在似乎没有要处死她的意思。   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想的。既然她现在还好生生的活着,那么为何不让自己活得自在痛快点?   她想回到小院来。   小院里比较自在,还宽敞。起初是因为有蛇她才搬出这里的,但是已经知道那蛇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后,她就没必要再住在陆致那里了。   搬回来后,就不用每天见着陆致。   她越想越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去把东西搬回来。   玄七与王爷一道回府后,才进院子,就见颜迟端着个木盆往外走。他想出声问她,但前边儿的王爷都没发问,他也不必要多嘴。   颜迟出了院门后,王爷倏然转身,朝外走,他要跟上,王爷却挥退他。他只得待在院子里,不知晓王爷要去往何处。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王爷重新出现在门口,而后去向书房。   紧接着颜迟又端着空盆子回来了。她走得很快,像是等不及要做某件事情。   他直挺挺地立在书房外,未几,看见颜迟抱着一堆东西出来。他即刻走向她。   颜迟看见玄七走了过来,挡住了她出去的路。   “让开。”   “你拿着东西这是要去往何处?”   “回到原来的院子里去。”颜迟轻飘飘地道。   “没有王爷的命令,不许搬出这里。”他道。   颜迟掂了掂包袱,绕开他就要走,却被他的胳膊拦了下来。她道:“那你去给他说,我要搬到原来的地方去。”   玄七犹疑,继而对着门边守着的侍卫道:“看着她,不能让她出去。”一说完就去往书房。   他进入书房时,王爷正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在桌案上翻着书页。   “王爷。”   陆致没有看他,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王爷,颜迟她要搬回以前的住处。”   陆致淡淡一瞥,然后继续看书。   “是。”玄七懂得了王爷的意思。   玄七将王爷没明说出来的话转述给颜迟。颜迟听了之后,冷哼两声,旋即抱着包袱去找陆致。   再有人进来时,陆致似乎被打扰到,很不耐地要斥时,却听见一声“陆致”。他收住声。   进来的人怀里抱着包袱,对他道:“我要回到阿狸原来的小院。”   她扬着脸,神情严肃,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毛弯曲着,向斜上方飞着。阿狸在她旁边,有些不明白现在的情形,但仍紧挨着颜迟。   陆致合上书,道:“不准。”   “我要去。”   “不准。”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颜迟话锋一转。   陆致将视线下滑,落到阿狸身上,然后道:“照顾阿狸。”   颜迟眉峰一挑,照顾阿狸?也就是说不要她的命了?   可是,有这么好的事吗?她都犯了那些事儿了,竟然不处罚她,只需要继续照顾阿狸?   陆致是不是脑子坏了?颜迟不确定自己听岔了没,她问道:“你不杀我?”   陆致森冷的目光穿过来,“这么想死?”   能活着谁想死呢?可是,陆致怎么会就这么简单容易地就放过她?她是在是不明白。   既然不杀她的话,那就是要好好留着她的命来压榨她了?让她继续做奴才?颜迟冷笑,也没有那么好的事。   “我凭什么要照顾阿狸?”   陆致皱眉,应该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   “你想说卖身契是吧?那卖身契不是我自愿签的,做不得数,我不承认。”她口吻非常强硬。   “所以,我现在不是你的奴才,我没有义务照顾它。”   她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话,说完就直视着陆致。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死。”   “是啊,我巴不得现在就死呢,只要你下令我马上就去死,但是既然你不让我死,就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我不是你的奴才。你也没有权利命令我做任何事。”   “放肆!”听到她如此大胆没规矩的话,陆致冷声道。   “是,我就是放肆,没见过我这么放肆的吧?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告诉你,陆致,要不就杀了我,要不就别想让我再当你的奴才!”   颜迟豁出去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顾说出这些话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   把这些话说出来后,颜迟感觉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存积在心底的郁气通通吐了出来。   从她到聚山寺,到书院,还有到这里的所有的郁气。她明明什么没做,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凭什么要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不是这样的,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原来的生活虽枯燥,但也安稳,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忍耐,只为自保,只为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可是有人偏不让她好好活下去,从她遇见陆致开始。   如果不是因为陆致,她在聚山寺待不了多久就会去嵩雎书院,然后过几年平稳日子,等从书院离开,再去找个营生的活计来维持生计。   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只是中间要插入一个江修玺。   江修玺,她摸着小臂中央的那块皮肤。她去书院的目的本身也是为了他。   自从知道小臂上的金莲与江修玺有联系后,她就筹划着要考进嵩雎书院。   若是能一直做江修玺的书童也好,正合她意。   可是她安稳的生活被陆致打断,被迫成为了现在这个模样。   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会遇见陆致这个神经病。   到了如今,她已经无所谓了。   不让她死,她就要好好的,痛痛快快地活着。   陆致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凝聚着狂风暴雨。   阿狸感受到他们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可怜巴巴地叫了几声,试图缓和这种让它不安的气氛。   “来人!”   玄七立马从门口进来,拱手道:“王爷!”   “把她压到刑房去!”   玄七停顿半晌,而后要去压颜迟,颜迟甩开他,“别碰我,我自己去!”   刑房,那一次小紫与膳房大娘在刑房里的惨状让当时的她腿软战栗,现在她听到折两个字仍然会感觉腿软。   方才的硬气消退了一半。   要用刑具折磨她么?她不怕死,却有些怕那些酷刑的折磨,不如直接一刀杀了她。   但是她不后悔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就是要说,就是要激怒他,哪怕是要承受那些酷刑。   消退的一半硬气又重新返回来,她对着陆致做了她一直想做的动作。   陆致看着她竖起来的中指,虽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她那眼里的蔑视却让他恼怒至极。   “极刑!”他吐出冰凉的两个字。   玄七一愣。   极刑,处以极刑,颜迟恐怕会死,不死也会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   颜迟缓缓勾起唇角,笑着对玄七道:“走啊,怎么不走?”   玄七看了一眼王爷,然后就要压着颜迟去刑房。   这时,阿狸狂躁般地叫起来,不让颜迟走。它抓着咬着玄七。玄七就任它抓任它咬,也不反抗。   “阿狸。”陆致唤它。   阿狸似乎第一次对陆致发起了脾气。它对着陆致龇牙,亮出尖亮的牙齿。   陆致声音骤冷,“过来。”   阿狸不过去,仍龇着牙,护在颜迟身前。颜迟忽然俯身,摸了摸阿狸的头,温柔道:“去吧。”   阿狸不走,替她挡着玄七,随时准备再一次挠要靠近颜迟的他。   “你到底是谁的猫啊……”颜迟一边抚摸着它的头,一边道。然后直接起身,说:“别管它了,走吧 ”她说完就走出门外。   她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青空,一排大雁飞了过去。她马上也可以像大雁一样自由了吧?   她等着玄七给她带路,她记不得刑房怎么走。玄七的长剑靠在她的背上,虽然剑很重,她却仿佛感受不到,她只觉得全身轻松。   阿狸发狂一样地在她身边绕着,最后直接扒了上来,从她的肩上滑到她的臂弯里。   “喵……”   “跟着我干什么,要去看我受刑吗?”她笑道。随后要放开它,它却如同往常一样死扒着她不松手。   颜迟轻轻呼出一口气,“快去找你的主人,别老缠着我,我都说了不喜欢你了,你怎么还凑过来,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讨厌?讨厌就是我很不喜欢你,一点都不想看到你,看到你就想走,懂吗?”   “喵……”阿狸眨眨眼瞳,还是那副要死死抓着她不放的样子。   “我说我讨厌你啊!”她一边道一边拉着它。   “你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厌的猫,没有哪只猫能像你这样让我讨厌,我每日都恨不得你滚得远远的……”她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可是阿狸还是不动。   “玄七,你把它弄走。”最后,她面无表情道。   玄七撤回压在她身上的剑,看着阿狸。而后又看着颜迟。   她是他所见到的头一个要去受刑还这么淡定这么不在意的人,仿佛要去受刑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她只是一个观望者,旁观者。   颜迟的变化太匪夷所思。   最初始她扮作男子时有多怕死他亲眼见过,然而到了现在,她竟像视生死于无物,无所畏惧。   他不知道是什么促成了她如今的变化,能让一个人仿若完全改变了的变化。   若不是变化,那么之前的那个成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颜迟就不是真正的她,而现在这个颜迟,才是真正的她。   方才她与王爷在屋内所说的话全部都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那样的骇词竟然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他不知是哪家生出来的这样大逆不道放肆大胆的女子。   实在是……实在是……   “难道你要把它带到刑房去吗?”   玄七收回思绪,要去拉开阿狸,阿狸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尖利的牙齿刺入指头里,它很用力,仿佛在用所有力气来咬他。他不抽回手指,余出来的手提起了它颈背上的肉。   它被这样一提,手脚都没了力气,只有脖子还昂着。   老实在这儿等着!”他转身两步把阿狸送到王爷那里。   王爷接过阿狸,阿狸就要冲出去,王爷往它身上一按,阿狸就没了动作。   玄七再次从书房出来后,压着颜迟入了刑房。   第二次来到刑房,还是那腐烂的血腥的味道。   难闻至极。   惨叫和哀嚎一声接着一声传过来。颜迟依旧面无表情,眼里无波无澜地进入里面。   沿着黑暗的通道一直走,一直走,几乎是走到了尽头才停下来。玄七拿出钥匙,打开铁门,把她推了进去。   她进去之后却没看见上次看见的那些刑具。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地上铺的一些蒲草。她正要问玄七什么,玄七抢先道:“好好在这里待着!”说完就要关门出去。   “等等!不是说要用刑吗?”她急急问道。   玄七冷哼,锁上门离开。离开前他回头瞥了瞥颜迟。   她正蹙着眉心,端详着里面   玄七忆起他把阿狸交给王爷后,刚要离去,王爷就叫住他。   叫住他却不发话,等了好半晌,王爷才命令他只把颜迟关押起来,先不用刑。   纵使他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改变了命令,但他也没有多问。   执行王爷的命令就好。   他想,王爷改变命令自有他的原因。   玄七走后,颜迟坐下来,坐到蒲草上。   玄七为何不遵循陆致的命令给她用刑?他一向忠诚,断不会是私自不给她用刑,那么就是……陆致命令他不用刑,把她关在这里?   陆致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是不是怕她被酷刑折磨死了,以后就没法再折磨她了?她只能这么恶毒地想他。   要不然把她关在这里算个什么事?还是先关着,等一下再让她受刑?   她抬眼,看着黑暗的墙壁。前一刻还在阳光金灿灿的小院里晾衣服,现在却到了这个昏暗无光的刑房。   她的手指在冰凉的石墙上划过,然后靠着墙,什么都不愿去想,放空整个脑袋,呆呆地望着虚空。   有吱吱吱上声音响起。   铺草里钻出来一个东西。   泥巴色的头看向她这边。   是老鼠。   它起先观看着她,觉得她没危险后,踱着小细细短短的小脚要过来,圆圆的肚腩拖在地上。   它来到颜迟的斜边,鼻子动了东,嗅了一下,然后见颜迟没有动作,便要张嘴咬下去。   颜迟抓起一把蒲草摔过去,把它赶跑。   老鼠一吓,被蒲草盖住,立即又游梭到了铁门边,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一只老鼠都比她自由,想出去便出去。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将手里剩下的有些潮湿的蒲草放回去。   ————   “什么!”陆昀手里的杯子差一点摔在地上。   “公主!”铃兰赶紧抽取出娟帕给公主擦掉衣裙上的茶。   陆昀一把推开她,急冲冲道:“你再说一遍!”   “公主,颜迟他……他被压入了刑房。”铃兰小声地重复道。   陆昀猛地站起来,嘴里焦躁不安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压去刑房有多久了?”   “才进去不久。”   陆昀一听,湿了的裙子也顾不得换了,迅即去往刑房。但愿她到的时候,颜迟还没出事。   她一路飞奔过去,从未走得有这样快过。   一颗心全提到嗓子眼,生怕一到刑房,见到的就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颜迟。   铃兰跟不上公主,气喘吁吁地大跑着。   陆昀到了刑房,厉声问道:“颜迟在哪儿?”   看守刑房的侍卫道:“不知公主说的是?”   “就是方才玄七带进去的那个人!快点说!”她不敢耽搁半点时间。   “公主,属下也不知————”   “不知道就给本公主滚开!”陆昀不听他废话,直接去里面找颜迟。   她满心焦急,在昏暗的刑房里一间一间地找,唯恐一路上听到的惨叫有哪一个是颜迟发出来的。   每听见一声她都要颤栗一下。   那种心被攥紧的慌乱与紧张让她感觉到了有什么钻进心里割裂着她的心脏的疼痛。   找了许久都没找到颜迟,她的惶恐达到一个顶点值时,终于在尽头的房间里看见了颜迟。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在颜迟的脸上,她闭着眼,曲起双腿,手臂架在膝盖上。   看起开没有受刑。   陆昀高高提在嗓子眼儿的心重重地落回原处。她的鼻子很酸,眼里发热。   她就这么隔着门看着颜迟,没有出声。   陆昀眼里泛着水光,眼睛周围越来越红,眼里的情绪交织错杂,静静地凝望着颜迟。她缓缓扶上自己的心口。   颜迟歪过头,看见了外面的陆昀。她没有动,就这么望着陆昀。   陆昀眼里迸发出的情绪让颜迟内里一动。但她仍旧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陆昀终于开口。   “颜迟,你又与七哥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颜迟对她笑了笑,然后摇头。   他这种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抛却的神情让陆昀慌张起来。   她道:“铃兰,你在这儿守着,若有人要对他用刑,你就说本公主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碰颜迟,如若有人对他用刑,就提着头来见本公主!”她说完,再一次看了一眼颜迟,随之出了刑房。   她来到七哥的书房,径直道:“七哥,我要颜迟。”   七哥没有再看文书或者是批阅奏折,他的掌心缠着一条白色长带,听见她的话,他的眉间折起浅痕。   他道:“要她?”   “对,我要他。”这个想法在去刑房找颜迟开始,一点一点的酝酿出来,直到她看见刑房里闭着眼的颜迟,想要他的念头达到鼎盛。   她不想再这么整天担惊受怕颜迟的生命安全,只有他在她手里,她才能安心。   “七哥,我与你说实话,自从我第一次见到颜迟,我就已经心仪于他,所以,我想要他。”   七哥的表情蓦然之间变得很是怪异,他眉头拧得更紧,黑沉不见底的眸子直直睨着她。   陆昀说完这些话,倒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是女儿家,在别人面前说出这些私事,确实很难为情。看见七哥怪异的表情,她以为是七哥惊异于她刚才说出的这些话。   “心仪于她?”七哥非常缓慢地说出这几个字。   “对,我心仪于他。”   “你可知她是————”   “七哥,算小妹求你了,从小到大,除了那一次去书院,我从未没求过你什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次,放过颜迟,把他给我。”陆昀打断他的话,就怕他一口拒绝,她说着说着,使力挤出些泪花来。   “不行。”七哥道。   “母妃去世前,你答应过的,要好好照顾我,可是我现在就只是向你求一个人而已……”她抹着眼泪,搬出了母妃。上一次她求他应允她去书院就是用的这一招,不知道还能不能管用,但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陆昀。”他神情严凝,喊着她的名字。   她抹掉泪水,道:“七哥…… ”   “这么说,你要去书院确实是为了她?”   事已至此,陆昀索性全部承认,“是,我去书院就是为了他,知道他来到了这里后,我才从书院回来,住在这里也不死因为嫌宫里烦闷,就是想天天见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中意于他,可是,我没办法……”她这一次是真的要哭了。   “母妃生前告诉我,如若整日想着,念着,惦记着一个人,为他担忧,为他生气,为他恼怒,却又舍不得伤害他,这就是喜欢,如若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等着人家来找你,要去争取。七哥,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让我去争取。”   陆昀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然后仔细等待着七哥的反应。   然而七哥仿佛陷入了某种困顿与茫然,“喜欢……”他低声道,同时摩挲着缠在掌心的白色长带。   “七哥!”陆昀说了那么多,却不见七哥有任何动容,反而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又唤了几声,七哥才皱着眉道:“你当真喜欢她?”   “是,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她已经没有最开始说出来的那种难为情了。一旦把某些不敢,羞于说出来的事情表明,再说出来时就没有了那些怯怯与羞涩。   “她是女人。”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在陆昀的脑袋里轰然炸响,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吃吃道:“七哥你刚刚说什么?”   陆致收起手里的白色长带,说:“颜迟不是男人。”   她笑道:“七哥,你为何要开这种玩笑来寻我的开心?”   七哥是怎么了,不愿把颜迟给她,竟然说出这种荒谬的话来。   然而下一刻,颜迟瘦弱纤细的身体与阴柔秀致的面容闯进她的脑海中。她嘴唇颤颤,怎么可能呢?颜迟只不过是瘦小了些,那是因为在寺庙里吃得不好,长得秀致了些,还有很多男人比他长得更为秀致的呢,所以,他怎么就不是男子了?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宁愿相信是七哥拿来诓她的话。   “七哥,你方才可是在骗我吧?”   陆致看着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的陆昀,道:“颜迟是女人。”   都说第二遍了,那么七哥就不是在开玩笑,七哥也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绝不可能,颜迟绝不可能是女子。她极为勉强提起嘴角,“七哥,我先出去一趟。”   她要去当面问颜迟,她才不会相信七哥的话。   到了刑房时,颜迟依然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她拿出方才去要来的钥匙,打开门,进去,急欲问出口,却又急忙收住。   她忖度了一下,靠近颜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   颜迟不知道陆昀这么看她是在干什么,但她的眼神让她不适。陆昀看着颜迟的脸颊,从他的脸颊再到他的脖子。   她说:“你的喉结呢?”问完她又自己找出了个答案,颜迟才十几岁,又长得瘦弱,喉结只是不甚明显,而不是没有。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又仔细看着颜迟的脸。   太过阴柔的面部轮廓与线条,还有细腻白嫩的肌肤。不是一个男子该有的。她伸出手要去碰他的脸,却被颜迟阻挡住,“公主?”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也很害怕问了之后他给出的答案。   突地,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颜迟,你到底哪里受了伤?”流了血,还有御医和他都不好说出的伤口。   记忆的细枝末节突然详细地浮现出来,她似乎记得她问他那里受了伤时,他回答过“没有”。   她当时关忧着他,问得又急,把这个“没有”的回答直接忽略掉了。   流了血,却没有伤口,御医和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并不存在的伤口。   她隐隐有了答案,但却非常抵触抗拒接受这个答案。   “你说,你哪里受了伤?”她逼视着颜迟。   颜迟望了她良久,道:“没有,我没有受伤。”   “没受伤怎么会流血呢?”陆昀往后退了一步。   颜迟:“公主,我来月事了。”   “月事?”陆昀如同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怔仲地念着这两个字,念了好几遍才道:“你胡说些什么,一个男子怎么会来月事!”   “我并非————”   “住口!住口!”陆昀截断颜迟的话,她惶惶不停地摇着头,她不再看颜迟,不敢看,不敢面对。   她得好好缓一缓,理一理。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公主……”铃兰叫了一声公主,公主的情况好像不大对。   “别说话!”她大声喝止铃兰,继而抱着头,喃喃自语着,好一会儿后,她看着颜迟,道:“你是女子?”   “是。”颜迟的表情淡淡。   陆昀险些站不住,她摇晃两下,铃兰及时扶住了她。   “你!你!”陆昀“你你”几声,却没说出个什么来。她如同听见什么噩耗一般,脸上的血色刹那间全部褪尽,变得十分惨白。   “公主!”铃兰得知颜迟是女子,震惊不已,还没来得及收起震惊的心情绪就见公主仿佛支撑不住要倒下一般,她连忙稳住公主。   “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陆昀又气又痛,怎么会是这样!   颜迟:“对不住。”   说起来她并没有对不住的地方,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不小心与她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可是她那时也是为了救她,所以那也算不得对不住她。   可是陆昀这般惊慌失措又很伤心的模样,她又总觉得哪里对不住她,所以才对她说了这句话。   “对不住……对不住……好一个对不住!”   陆昀突地笑了起来,她甩开铃兰,道:“你不是和尚吗?怎么又会是女子!”   颜迟说出了她的身世。   陆昀听完,笑容咧地更大,仿若陷入了一种疯狂之中。   “好!好!很好!”她道,声音尖脆,刺人耳膜。   “铃兰!去找一个刑卒过来!”   “公主……”   “去!”   铃兰找来刑卒,刑卒道:“公主有和吩咐!”   “打开旁边的刑房,把她压到旁边的刑房去!”她下令。   刑卒看了一下颜迟,有些犹豫。   “怎么,听不懂本公主说的话?”   “是,是。”   刑卒立刻抓起颜迟,将她往旁边带。旁边是刑房打开。   暗黑的室内挂满了刑具,铁器的腥味儿很是浓烈。   陆昀站到颜迟面前,道:“不仅在聚山寺冒犯七哥,私自出逃,还把七哥推下了湖,此等重罪,不可饶恕,我今儿个就替七哥好好惩治惩治你!”   她说完对侍卫道:“什么刑具让人最为痛苦!”   侍卫回了一个名字。   “好,本公主就要那个,把那个拿过来!”   公主现在的模样太瘆人,铃兰什么话都不敢说,但她见这颜迟也不来求饶,就这么低垂着头。公主现在在气头上,让人拿那刑具来,铁定是要给颜迟用刑了。   她有心想劝一劝公主,然而又不敢,她怕公主把怒火迁移到她身上。   烧红的铁圈冒出一阵阵烟。刑卒夹着铁圈过来。   “怎么用。”陆昀问。   刑卒恭敬道:“公主,把这铁圈往他十根手指上一套就行,套完之后保证他生不如死。”   铃兰看见这烧红的铁圈,不禁往斜地里一退。   陆昀伸出手,“给本公主!”   “公主小心,千万别碰着了,这东西一挨着就会烧起泡来,还是奴才来吧!”   “拿来!”   “给,给。”刑卒小心翼翼地待在陆昀身边,生怕她伤到自己后,他要受责罚。   炙热的铁圈有十个洞,每个洞里都有细细的针,烧红的,浸了盐水的小针。陆昀夹着铁圈来到颜迟面前,说:“跪下!”   颜迟不跪。   “本公主让你跪下!”   陆昀拔高音量,声音更加尖利刺耳。   颜迟一句话都不说,只默默看着怒火中烧的陆昀,还有她拿着的铁圈。   陆昀见她还不跪,把铁圈往她面前一夹,有火星子掉落下来,差点溅到颜迟身上。   陆昀慌了一慌,随即又觉自己方才一瞬间的担心真是可笑,可笑至极。她冷下心,道:“不跪的话就直接上刑吧。”   颜迟还是不跪,面对着一寸远的铁圈,连躲都没躲一下。   “好,你不跪,你不跪……”陆昀现在满心愤恨,颜迟又不向她低头,倔强地像一头驴。   她若是好好跪下了,她兴许就不会给她用刑了。   她拿上铁圈,铁圈的炽热烫感就把她从怒火中烫醒。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所以她让颜迟跪下,跪下之后再求饶,她就顺着台阶饶过她,不给她用刑。   可是颜迟现在不但不跪,还不求饶,让她没法找台阶下。   她这种态度又激起了陆昀好不容易才冷却下去的愤怒,她现在眼里全都是颜迟淡淡的神色与不下跪不求饶的倔强姿态。   “既然你不跪,那就别怪本公主了!”她夹起铁圈,就往颜迟手边送。   铁圈已经只挨颜迟半寸远了,灼灼的热度袭着颜迟的皮肤。她几乎能想象那东西贴在皮肤上“嗞嗞嗞”的声响以及哪种穿透骨肉的疼痛。   当时小紫与膳房大娘就是用的这东西。她们两只手上都是血都是泡。她们一动,洞子上的铁针就扎破她们手上被烫起的泡,水和血一起流出来,针上浸染过的盐水又撒在戳破的泡里面。 第52章   ”“本公主再问你一次, 你跪是不跪!”陆昀的手在微微颤抖,铁圈已经要贴上颜迟了。   她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颜迟猝然抬起脸,看着陆昀,道:“不跪。”   陆昀颤抖着的手不再颤抖, “既如此, 那好。”   她动了动铁圈。   铃兰赶忙闭上眼, 不敢看那残忍的场面。   “住手!”黑暗里, 一道冷厉的声音穿透过来。   陆昀动了动铁圈后,见颜迟仍然不肯跪下。她不会真的冲动到给她用刑, 她只是在逼颜迟, 她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尊严。   她正收回铁圈,却不料寂静的刑房内,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她被这声音吓地震了一下, 铁圈一松,掉了下去。   “快让开!”她急声道。   然而来不及了, 铁圈落在了颜迟身上,颜迟被烫地往后一缩。继而她的衣衫就燃烧起来。   陆昀吓得木在原地,不知道动了,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黑风袭过,然后就看见颜迟被一个黑影覆盖住。   “水!”有人厉声道。   紧接着就是水泼在火上的声响。她整个人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七哥半蹲着, 按着颜迟,颜迟着了火的外衫没脱下来,烧了大半边, 露出里面的白色内衬。她身上全是水,脸上也在滴着水。   “你烫着没有!烫着没有!”她终于从呆愣愣的状态中清明过来,急急看向颜迟。   颜迟皱着眉,挣脱开按着她的陆致,道:“没有。”她没有被烫到,铁圈掉下来时她退得很快,没有碰到。   但是火星子却碰到了她的外衫,外衫很快就燃起来,她急忙要脱下燃着的外衫,却手忙脚乱地半天脱不下来,此时陆致又飞过来,紧接着就是一盆凉水泼到了她身上。   火被水扑灭。   水的凉意让她瑟缩了一下。   听到颜迟说没有,陆昀还是不放心,拉着颜迟的身体上下左右仔细察看一番,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烫伤后,她的眼角塌下去,唇角也跟着塌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她没有要拿铁圈去烫她,她要收回去的,只是因为七哥突然出声,她被吓着了才不小心松了手。   “我知道。”颜迟抹掉垂在睫毛上的水珠。她看见了陆昀收回铁圈的动作,但是却被忽然出现的陆致吓了一跳,故而松掉了铁圈。   身后的陆致已经站了起来。颜迟没有看他。她把外衫脱下来,幸好她来了月事之后怕冷,穿得多,脱了外衫也不打紧。   然而陆致却眼神一暗,对着刑卒和玄七冷声道:“出去。”   玄七和刑卒立刻领命出了刑房。   颜迟背对着陆致,他高大上身影刚好遮住了高高的小窗外面散进来的微弱的光。颜迟看着地上他的影子,眨了一下睫毛。陆致来到这里恐怕是因为要来对她用刑,刚好赶上她被铁圈上的火星子弄得衣服烧了起来。他刚刚那盆凉水泼下来,让她很意外。   大约是如若被自己烧死了,他就没办法折磨她了。她这样想。   凉水浸透身体,潮湿难受。   陆昀见颜迟捂上了小腹,急道:“那里被烫着了?”   “不是。”颜迟从小腹上拿开手。   陆昀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方才那么大一盆凉水泼下去,她肯定很难受而且她还来了月事,就更加难受了。她说:“我带你去————”还没说完,她瞅了一眼黑暗中的陆致,嘴里干巴巴的,道:“七哥……”   七哥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某一处,眉心紧皱着。陆昀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地上的水迹里浸入了些许红色。混合了水后成为了淡淡的红水。   她一颤,看向那红水的源头。   颜迟发现地上的水变了颜色时,她开始还疑惑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她的血与方才倒下来的水混合在了一起。   紧接着她就只觉肩膀被人捏住,“你流血了!”陆昀看着地上的水,无措地拽着颜迟。   颜迟与她对视,摸摸小腹后,眨了一下眼睛。陆昀手指动了一动,而后放开了她。她整了整理自己的情绪,对陆致道:“七哥,我方才……”   “回去。”   “七哥?”   “立刻回宫。”   陆昀听到这话,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要回宫里去。”   陆致的神色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太清楚,但即使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能从他冷冷的语调和周遭骤然增强的戾气而判断出他的脸色极为不好。   七哥动怒怕是因为她没经过他的同意就私自对颜迟用刑,七哥最是厌恶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打乱违背他的命令。   她不想回宫里去,也不能回宫里去。她回宫了的话,颜迟怎么办?虽说她现在对颜迟有怨恨,但是她不想她死。至少在她没整理好她对她的感情前,颜迟不能死。   “七哥,让我先带走颜迟,她现在不大好!”陆昀本来还要说她不回宫,却发现地上水的颜色越发深。颜迟捂着肚子,脸色也愈渐变得苍白。   陆致蜷起指腹,在看见地上的东西时,指腹又灼热起来。他把手握成拳,放到背后,随后把放在陆昀身上的目光投到地上坐着的人。   她斜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她的半边脸。有些苍白的侧脸隐没在阴影里,却仍能看见颊边浅浅的圆窝。   指腹更加灼热起来,仿佛像是落在一旁的铁圈覆盖倒了他的指腹上。这种如同要燃烧起来的灼热从指尖渡到了他的胸口。他倏地转移开视线,紧绷着身体,看向陆昀,下颚朝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弧度很小。   陆昀疑心自己刚刚看错了,七哥是点了头么?   “谢七哥!”不管他点没点头,她看没看错,她得先将颜迟带走。她让铃兰搀扶着颜迟离开。   她们出了刑房后,陆致仍然待在昏暗的刑房里,如一座山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良久之后,他慢慢地松开了握成拳的手。   颜迟其实肚子有些疼,也不是很疼,还没到要别人搀扶着走的程度。   “我自己能走。”她说。   一出来就疾步往前走的陆昀停下来,看着颜迟湿透的衣衫,道:“快点。”   铃兰扶着颜迟加快了步伐。   陆昀把颜迟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让铃兰取了衣裳换给她。令铃兰去拿衣服时她犹豫了下,然后让铃兰拿一套裙子来。随后又让其他丫鬟升起暖炉,去膳房端一碗热汤来。   颜迟围在暖炉旁,神情呆呆的。   安排完一切后,陆昀看着暖炉旁的颜迟,许久都不言语。颜迟穿着自己的襦裙。她的身形与她差不多,她还比颜迟要高一点点。   这个时候,穿着浅绿色长裙的颜迟仿佛把整个空间切割成两种颜色,一种是混蒙的颜色,一种是绿色。陆昀看着那半边与颜迟融合为一体的绿色,神情恍恍怔怔。   她其实还是不能接受颜迟是女子的事实,直到她穿上了她的裙子。   她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她想问她好些了么,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终她还是没问出口。颜迟也没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本公主你是女子?”陆昀道。   颜迟不晓得怎么回答。   陆昀嗤笑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她拿出一个东西,道:“这是你的吧?”   神色呆呆的颜迟抬眼,看到陆昀拿着的东西时,眼神微微一变。   是她的吊佩。陆昀竟然捡到了它。   “你还记得吧?我们在聚山见过。”   颜迟凝视着暖炉里飘出来的一缕烟,眼里无澜,依旧不回话。陆昀已经认出她来了?可是她当时明明蒙着面,陆昀是怎么认出来的。   “真的忘记了?你那日来送酒壶,我不小心————”   “我记得。”颜迟截住她的话。   “记得啊。”记得的话为何在书院见面时又装作不认识?哦,是了,她定是怕她。毕竟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陆昀把玩儿着吊佩,心里思绪烦乱,种种情绪全部都交织在一起。又欲说话时,铃兰却道进来,道:“公主,王爷那边来人唤您过去。”   她没有把吊佩还给颜迟,而是收起来。走之前道:“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你不能离开这里。 ”   话音一落就去往七哥那里。   ——————   阿狸已经醒了过来,它很慌急地要去寻找着什么,陆昀将它按住,“阿狸。”   阿狸仿若很生气般,对着陆致的手指就咬下去,牙齿都挨上了他的手指,却没有用力,又沮丧似的把他的手指吐了出去。它困在他手下,动不了,只能喵呜喵呜地大声叫。   “阿狸,安静。”陆致的食指抵在它的脑门上。   阿狸委屈巴巴地别过小脸,看都不再看他,也不叫唤了。   沉寂的室内只剩下它微微的呼吸声。   良久。   “你喜欢她?”陆致问阿狸。   阿狸不理他。   “喜欢颜迟?”他说出了颜迟的名字。   阿狸耳朵一颤,却还是不理他。   “等下就把她杀了如何?”他幽幽道。   “喵!”阿狸终于扭过脸,正眼看他。   “为什么要喜欢她?”   “喵……”   “你要讨厌她,”陆致定定地看着它的眼睛,“你要像她讨厌你那样讨厌她,知道么?”   阿狸是眼瞳里是一片白芒。   “你不能让她左右你的情绪,不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你,不能把她当成依赖,你明不明白?”   门边有脚步声响起。   “七哥。”是陆昀。   “你该回宫去。”陆昀一到他面前,他就道。   “好,我可以回宫。”   对于她突然同意回宫这件事,陆致也没多大反应,表情依旧很淡。   “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说。”   “我之前说过,我想要颜迟。”   “喵!”阿狸听见这两个字,喵了一声。陆致轻轻抚着阿狸的背上的软毛,道:“她是女人。”   “我知道,我要她……是因为我气不过,她竟如此欺骗我,我……我要让她跟我回宫去,每日折磨着她,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过了很久,久到陆昀觉得空气都凝结的时候,七哥才道:“不行。”   “七哥,为何不行,我这也算是在帮你惩治她啊。”   陆致的指尖从阿狸的脑门上离开,把阿狸从膝盖上抱到桌案上,说:“阿狸要她。”   “阿狸?你是说阿狸需要颜迟的照顾?再寻个下人伺候它不就行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七哥不答她应竟是因为阿狸。   阿狸仿佛听懂了她说的话,脑袋上的黑毛张扬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扑过来咬她。她朝后挪远了些。   “阿狸,把颜迟给她,嗯?”陆致低垂下头,轻轻对着阿狸的耳朵道。   阿狸一听就炸毛,方才飞扬起的毛发此刻飞得更高,发出了浑厚的咕噜声。   “你看,它不愿意。”   “七哥,阿狸只是只畜————”畜生的生字还未出口,七哥就冷冷地睨向了她。她把那个字吞了回去。   “七哥,再去找个下人伺候阿狸便是。”颜迟才照顾阿狸多久,阿狸还真能有多需要她?畜生而已,再找个人照顾它一段时间,它保证把颜迟忘得干干净净。而且,七哥是不是太宠阿狸了?宠它宠到连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比不过它吗?   倏地,她脑子里划过一道白光。   “七哥,你说阿狸要颜迟,那么也就是说你不会杀掉她?”   杀掉颜迟了她还怎么去照顾阿狸?   七哥虽未答话,但陆昀却看懂了他的意思。她心下一松,但又猛然意识到她不能表现出她很关心颜迟,毕竟她方才才说她要把颜迟带回宫去准备折磨她啊。   既然七哥不要她的命,那么今日又为何把她压去了刑房?   “颜迟她,今日犯了什么事?”   陆致不答,反道:“即刻回宫。”   “可是,七哥,你能不能把颜————”   “我说过不行。”他垂下视线,看着阿狸。然后突然又道:“陆昀,她是女人。”   七哥这一句话在她心头炸开。他像是在提醒她。   她恍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像那戏台子上不会唱戏的丑角,七哥完全在台子外观看着她劣质的表演。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崩溃,那是自己强行忽略装作不知的东西。她刚才对七哥说要把颜迟带回宫,每日折磨她,以解她心头之恨。她承认,她是那么想过,可是在看见颜穿着她的裙子呆呆地烤着暖炉时,要折磨她的念头全部散尽。   她与七哥这么说,也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走颜迟而已。虽然现在她不知要如何理清她对颜迟的感情。但是她得首先把颜迟从七哥那里要过来,至于为何要要过来,她不知道,要过来再说。   然而七哥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看透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戳穿了她所有不敢面对的东西。她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把颜迟要过来的原因了,即使已经知道颜迟是女子。   心底崩溃的东西上升至眼眶里。她忍住要从眼睛里落下来的液体,道:“七哥,我……我会回宫,明日,明日吧。”她说完就急急转身。眼里热热的东西要掉下来了,不能让七哥看见。   她走出院子,一手撑在墙上。眼睛已经装不下那些带着重量的液体,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她抬头望天,想把眼泪逼回去,可是她即使仰起脸,那些泪水也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她哽咽出声。   “公……公主?”守在院门外的侍卫迟疑道。“别过来!”   她把撑在墙上的手拿开,没事一般地往前走。走着走着泪水又流了下来。她忍住不发出声音,一面走一面流泪,泪珠顺着脸全部流到脖子里,衣服上,地上。   等她到了自己的住处时,她用衣袖擦干眼泪,把泪水打湿的头发勾到耳后,随即进了里面。   公主一回来,铃兰就瞧见了她,她发现公主的眼睛和鼻子都很红,像是哭过一般。她心惊着给公主行礼,公主直接向卧室而去,同时道:“让颜迟回去吧。”公主的声音很浑浊嘶哑,如同在喉咙里面堵了一团棉花。   刚才公主去王爷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公主这般消沉的模样。铃兰默了默,而后去了正厅。   正厅里的颜迟还坐在那儿,铃兰来后也没看她。   铃兰:“公主让你回去。”   “嗯。”   颜迟立刻起身,不作停留。长了半寸的长裙拖曳着,拂过地面。   颜迟没有回陆致的院子,而是来到了之前阿狸住的小院。可是小院的门却被锁住了。她看着门上的大铁锁,轻笑一声。陆致让人锁了它?她扶着有些泛痛的小腹,转身离去。   颜迟才到院子,阿狸就扑了过来。仿佛这里等待已久一般。阿狸还是有些重,猛地扑过来,她有点受不住。抱稳后就踏过门槛进去。   边上的侍卫认得她,所以没有拦她。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时,看见了书房门外的玄七,玄七也看见了她。她推开门,进去。   把阿狸放进小窝,她衣服也没脱就直接上了床。阿狸拱上床她也没让它下去。任由它歪在了她的身上。   许是阿狸看她一直捂着小腹,发觉了她那里不对,就从她的脑袋旁移到了她的肚子那里,舔了舔她的手,软软的头搁在她的肚子上,过了一会儿又把整个暖乎乎的身体都贴到她的小腹处。   小腹的疼痛缓解了许多。颜迟睡了过去。   玄七见颜迟回了偏房后,立马告诉了王爷。王爷只嗯了一声。玄七心道王爷是什么意思,不用再把颜迟关到刑房去了?   那之前的命令是作废了?可是王爷没下指令,他也不能再把颜迟压回刑房。他施礼退下。   阿狸静静地团在颜迟的肚子上,时不时地舔一下她。   突然,它听见了什么声音。抬起小脑袋时,就已经被阴影笼罩住了。它要叫出来,却又住了嘴。   陆致站在狭窄的房内,俯视着床上平躺着的人。阿狸乖乖地睁着大眼睛看陆致。   陆致注视着床上的人。   她轻微蹙着眉,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唇边的梨涡深深陷下去。   他微微弯下腰,伸出手,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般,碰了碰她的脸颊。柔软滑腻的触感袭上指尖。转瞬之间,他的指尖仿若要燃烧起来,他要退回手时,却一把被人抓住。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摔开抓住他的东西。却被这温软的触感定住要摔开的手。   他愣愣地看着纤细柔软的两只手将他的手掌抓住,许久之后,他迟钝地,机械地侧头,看向床头。   颜迟紧闭着眼,眼珠转动着,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冒了出来。她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牢牢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指腹越发灼热,而后变得僵硬。直到她的手指扣在了他的掌心上,他才恢复些许知觉。他要抽出手来,却发觉自己使不出力气,那种软绵温软的东西如同枷锁一般扣住了他。   她动了动,他的掌心有种奇怪的感觉。   阿狸移到她的脑袋边,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很不好,就蹭着她的脸,似要把她弄醒。   陆致却在它的额头上点了一点,阿狸瞬间倒在了床上。   陆致就这么一直凝视着她,而后微微偏了偏头。   从血水里伸出来的手慢慢滑动过来。被扎破的水泡一边流着脓一边流着血,五根手指突然变成了五条巨蛇,匍匐蜿蜒着。   颜迟费劲儿跑,费劲儿跑,蛇围成一圈向她包围过来。她使力跑,到处都是血水,越跑血水越深,后方是蛇,前方是越来越深的血海,颜迟无路可逃。   血水蔓延过她的头,她奋力挣扎翻腾着,咸腥的血灌入了耳鼻,她呼吸困难,就要窒息时,忽然,她看见了一只小船,她极力游过去,抓住小船,翻身上去。   小船在血海中飘荡,惊涛巨浪翻滚过来,颜迟紧紧抓住船沿,不让自己被浪打下去。   小船却突然一歪,翻了下去。   颜迟惊醒。   她微微喘着息,原来是一场梦。大概是今日在刑房里再次看见小紫与膳房大娘用的那刑具,所以才触发她做了这个梦。   梦中的蛇与血再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她甩甩头,把那些画面驱赶出去。她心有余悸地想要拍拍胸口顺顺气,却发现手下不再是阿狸软软的毛,而是很冷硬的东西。她蹙了蹙眉,还捏了捏,确实很硬。   这时,她仿佛才发觉什么一般,赫然扭过脸。   “你……”她发现她竟然抓着陆致的手,她惊悚地赶紧放开。   陆致怎么会在这里。她从床上起身,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陆致抬起手。   颜迟以为他要对她做什么,立即做出防御的姿势,然而陆致的手却越过了她,到了里侧。他把里侧的阿狸抱了出来。   颜迟尴尬地摸着被子。   陆致却一句话不说,抱着阿狸就离开了房间。   颜迟收回视线,立刻下床。她倒水洗了洗手,方才竟然碰了陆致的手。定是做梦的时候不小心抓着的。她想起梦中紧紧抓着的小船。   她蹙起额,用清水擦洗着,洗到她觉得再也没有那残留的冷硬的感觉后,她才把手擦干净。   她想知道陆致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能随意进她的房间。   还有,他怎么不把她关进刑房了?不是说要处以极刑吗?她都说了那些大胆放肆的话了,他不会就这样放过她吧。   她越来越猜不透陆致的心思。   小腹已经不疼了,倒是有些饿。她也不知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辰。她枯坐了一会儿,青染敲门进了房。   她一进来就马上道:“颜迟,你可还好?”   颜迟点点头,接着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青染回了她。   原来她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膳食来。”   正好颜迟饿了,她说了声谢谢。   她吃饭的时候,青染在一旁欲言又止,几度张口又闭上。   “青染,怎么了?”她搁下碗筷,问青染。   “颜迟,你今天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就要,就要……”   “就要没命了?”颜迟笑道。   青染柳眉一竖,“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颜迟敛去笑意,道:“对不起。”   “诶,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怎么就这么不惜命!王爷都已经宽恕你了,你为何又要惹怒他,今日要不是公主,恐怕你现在已经……你已经……”青染叹着气,叹完又道:“不过王爷已经下了命令了,你以后还是继续照顾着阿狸,只要不生事儿,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颜迟闻言,道:“他让我继续照顾阿狸?”   “嗯,王爷让你继续照顾阿狸,往后你可要安分些,不要再生出些什么事情来了。再有,你得好好感谢感谢公主。”   颜迟沉思着,难道是陆昀向陆致求了情,所以她才保住了性命?约莫就是如此,不然陆致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陆昀。   她忆起陆昀在刑房里对她的质问,以及她那不可置信和惊惶的神情。陆昀当时那么恼怒,竟然还会给她求情。   其实她对陆昀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陆昀一直都对她很好,只除了在书院的那段时间,她最开始不知道陆昀对她这么好的原因在哪儿。   直到再一次被抓回这里,她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陆昀对她有了很朦胧模糊的心思。可是她觉得那是自己想得太多。但有了那样的想法后,她就对陆昀要冷淡了许多,就算是自己的错觉,她也觉得很别扭。   直到今日在刑房里,陆昀知晓她是女子后的盛怒,以及她告诉她,她们在聚山见过,她认出了她,她才能够断定陆昀确实对她生出了一些心思来。   但是这让她很不解。她与陆昀根本就没相处多少时间,她为何会产生那样的心思?难道是因为她在聚山时接住了要跌倒在地上的她?可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为何在书院里时,她又对她又有些针对。   最重要的是,她那时明明就感觉到陆昀对江修玺有些特别的,她还以为陆昀是为了江修玺才女扮男装去的书院。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对她……难道人都是这么易变的么?   颜迟不愿再想这些,她把脑子里的烦扰思绪全部压了下去。   青染对颜迟说了这些话后,颜迟却不回应,像是没听见一样,她再次道:“往后你要好好照顾着阿狸,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嗯。”颜迟道。   她现在当然要好好活着。   因为,她方才其实做了两个梦。   她在梦见那些蛇和血之前,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她不知道怎么就忘记了的记忆,那本该记着的最关键的记忆,却像是被人切断开,直到现在才全部归位。   那些记忆让她已经如一潭死水的心重新荡开涟漪,重新跳动起来。   她要好好活着,她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要,回到聚山寺,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青染,多谢你。”她说完后,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青染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还没吃晚饭,阿狸就又跑了来。颜迟眯起眸子,看着阿狸,道:“吃了吗?”   阿狸跳到桌子上,往她碗里凑。   “这个你吃不得,我去给你取吃食。”   她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遂把碗筷收到盒子里,送到膳房的时候顺便给阿狸取吃食。   “你在这儿好好待着,我去给你取吃的。”她摸摸它的头,然后提起了锦盒,阿狸却不干,就在她说出这句话并且提起锦盒后,它突然变得很惊慌,从桌子上扑到了她的怀里。   “你怎————”颜迟不再说完。因为她知道为什么阿狸会变得这样惊慌了。因为她上一次逃出王府时,也是拿着锦盒要到膳房去,然而去了就没再回来。   阿狸灵性得很,肯定以为她又会像上次那样,不会回来了。   “我这次不会走,你放心。”颜迟安抚着它。它把小头颅埋在颜迟的颈边,如同一个幼儿一般。   它不下来,颜迟就带着它一起去膳房。她一手抱着阿狸,一手提着锦盒,出了房门。   给阿狸取完吃食回来,又给它喂着吃完之后。颜迟琢磨着得去弄几件衣裳来。她的衣裳全部晾在小院里。而现在小院被锁了,且不说找不找的到人给她开门,就算找到了那些衣裳也不能再穿,都是些男装,如今她也不需要男装了。   她得去问问青染。阿狸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所以她去找情况染时也得带着它去。   青染听了她的问题后,就带着她去库房领了几件衣裙来。她换上一套浅白色襦裙,将陆昀给她的裙子洗好,等干了再还与她。   霞光漫天时,玄七来催她把阿狸送到陆致的书房。   颜迟深呼吸了一口气,带着阿狸去了陆致的书房。   玄七这一次倒没冷眼瞧她了,但也还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颜迟不管他,带着阿狸进房。   颜迟看见陆致后,没有说话,直接把阿狸放在他身边。   其实她觉得离得这么近,以后让阿狸自己来不就行了,她只需要负责照顾它,其他的它自己就可以,但是为了不再惹陆致发怒,她还是保持沉默最好。   颜迟抬眸看他。   即使她想要活下去,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活。方才她想过,还是卑躬屈膝地装装样子,先应付着陆致吧,只要她能活着回到聚山寺,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但是她发现她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成日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她已经不怕死,更不怕陆致。如果为了回到聚山寺而再次那样活着,她宁愿不回聚山寺,不去拿那什么东西。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到聚山寺。如果在回到聚山寺之前她就丢了性命,她只会觉得可惜,但不会为了保住这条命就像之前那样没有尊严地活着。回到聚山寺只是维持着她还想活下去的一个希望,一个寄托而已。   如果能保住性命,就回到聚山寺,如果不能,她也不会遗憾。她所要做的就是不再故意激怒陆致的前提下,好好活下去。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她说。   陆致的一双剑眉紧紧拢在一起,如同两座小山峰。他摩挲着指腹。   颜迟知道阿狸肯定又会黏着她不让她走。她就急急转身,可是还是没有阿狸快,阿狸跟个炮仗一样,一下子就打到了她身上,她躲都躲不及。   她把阿狸送到他面前,道:“你抱着它,不然它又要跟着我走。”   陆致不言语,也不接过它。颜迟想了想,她饶过桌案,把阿狸放到他的膝盖上,温柔道:“阿狸,不要动,待在这里,我不走。”她放开阿狸后就站在一旁,没有走的样子,阿狸就不再扑她了,静静地待在陆致的膝盖上。   她抬起头,发现陆致的视线正放在她身上。她看过去时他又转移开。她转身欲走,阿狸又冲了过来,“怎么不抱着它?”   颜迟对陆致道。   都已经放到了他跟前,只要稍稍抱着它,它就不会再跟着她了。她又要把阿狸交给他,却只听他道:“抱着吧。”   抱着吧?   “那我走了?”   “本王是说在这里。”   要让她抱着阿狸待在这里?那跟她抱着阿狸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有什么区别?   “哦,好。”   但她不会傻兮兮地站着。   “我能坐吗?我来了月事,不大舒服。”颜迟也不脸红,也不害臊地说道。   陆致闻言,像是被她的话诧到。可能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跟他说出这句话。   他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颜迟自己去寻了个坐处,把阿狸放到大腿上,给它顺毛。   阿狸的毛很光滑,又软软的,顺起来特别舒服。   阿狸奶奶地叫着,以此表示它很舒服。   她感觉到陆致的目光定在了她身上,但她当做不知道,只给阿狸顺着毛。她做出这种行为陆致都还没发怒,她已经搞不清楚他发怒的底线在哪里了。   她想,她只要不像上午那样故意口不择言,故意激陆致就行,至于其他的,像现在这样,如果陆致要处置她的话,就处置她,她不会妥协。   陆致看着给阿狸顺毛的颜迟,她低垂着头,温柔地给阿狸顺着毛。纤细的手指穿梭在阿狸黑亮的毛发间。   他将目光滑倒阿狸身上,然后皱眉,道:“阿狸,过来。”   阿狸有些不想过去。颜迟已经停止了给它顺毛的动作。它甩了甩毛,朝着陆致走去。它到了陆致身边,没有主动爬上去,陆致也没伸手抱它。仿佛刚才要它过来的人不是他一般。   最终还是阿狸自己爬到了他身上。   颜迟干坐着无聊,但出去的话阿狸又会跟着她离开。她把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腮,闭目休息。 第53章   熏炉里点的香萦绕过来, 是沉香,带着草木的干燥清冽的味道。颜迟吸了一点轻烟进去,只觉通体都很舒畅,宁神惬意。   外面的霞光映进来, 把整个屋子都映染成暖红色。她托着塞, 闭着眼, 整个人被浸染成暖红色, 细致白皙的皮肤上像是敷了一层红粉。浅白的裙摆折叠在地面上,也被映染成暖红色。   陆致狭长的眉骨凝聚在一起, 困惑地垂放视线, 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在动。   他的手缓缓地放在心口处,像是要把有些紊乱的心跳按下去,按回正常。那里却越来越不平静。他看了一眼沐浴在霞光里的颜迟,复又转回眼, 扶着心口,唇线绷直。   面上有暖暖的东西, 颜迟虚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暖红。   是晚霞。   她坐的地方离窗子很近,霞光全部撒进来。她遮住嘴, 轻轻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看着窗子外面。   红央央的的天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晚霞, 犹如画师把墨水不小心泼在了画纸上,颜色不均匀地在画纸上散开。   几只飞鸟从天上掠过,像是把晚霞在天空中拖长, 拖成几道掠过的痕迹。   宁静的黄昏总给人懒懒地不想动的感觉,颜迟的眼里因着方才打开呵欠,升起了点点水光,她擦了擦眼,歪过头。   陆致按着自己的胸口干什么?   陆致发现颜迟在看他后,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把手撤回去,眼睛盯着桌案上自颜迟进来后就没有翻页的文书。   陆致怎么了,为何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然而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也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他好像有点……呆呆滞滞?这种形容词放在他身上,她觉得很异样。   这时,青染端着茶进来,瞬息之间,颜迟发觉陆致身上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她再一看时,仍是如同从前一般地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和隐隐的压迫感。只是狭长的眉骨与方才一样没有舒缓开。   刚才自己看错了吧。他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呆滞的模样。   青染开始入内时还没有注意到颜迟,直到她换茶时,才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颜迟,她的心尖儿颤了两记。   颜迟怎么坐着!她小心谨慎地瞄了王爷一眼。王爷竟也没发怒。难道是王爷准许她坐的?可是这怎么可能,上午时还把颜迟关进了刑房,现在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让颜迟坐下!她又瞅向颜迟,发现她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青染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站起来。   颜迟却摇摇头。青染已经换好茶水,不能再留下去,她走之前再给颜迟使了使眼色。只盼望颜迟能听一听她的话,快些总座位上起来。   下人与主子同坐,是大不敬的。她就怕王爷这会儿让颜迟坐,下一会儿就会发怒,王爷性子喜怒无常,保不准颜迟又要进刑房。   但是一直到她出了书房,颜迟仍未有任何要起来的迹象。   不是才说好要安安分分的吗?她不禁叹息,只希望颜迟不要再有事了。她把换掉的茶水端走。   陆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时目光瞥向坐在窗边的人。他的唇线绷得更紧,道:“过来。”   颜迟回转过脑袋,道:“做什么?”   陆致指了指自己的头。   颜迟意会,又要给他按头么?   可是————   陆致沉静地望着她,脸色苍白,眸中带着血丝。暖红的霞光映过去,他却像是在身前隔了一道隐形的看不见的的罩子,把霞光阻挡在外面。   好吧。   她过去,走到他的身后,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两侧。她确实不会,只给他按摩过一次,还是自己学着别人摸索着胡乱按的。   陆致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凉,她按了一会儿,却感觉手指下的皮肤似乎热起来,她探头,看了看,竟发现陆致的耳尖上有抹淡淡的粉色。她讶异。   身后的人轻柔地给他按着太阳穴,清浅的香气自身后包围过来,熟悉的困倦浮上眉间。他极为缓慢地将眼帘盖到眼睑上去,却又突然掀开。   这一次,他却没有睡意,他的全部感觉都集中到了太阳穴处。那里软软绵绵的揉动让他入不了睡,但却不厌烦。   一阵烦躁陡然席卷上来,他厌恶这种情绪,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绪。   他把手中的文书一抬就要向后扔过去,却在半途又止住,书在空中滞了几瞬,又重新回到了桌面上。然而方才的举动让他更加烦躁,而后转变为一种怒气,一种莫名的对自己的怒气。   颜迟在陆致想要把书砸到她身上时就已经退开,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砸过来,停滞了半会儿就又把书收了回去。   “退下!”突地,他道。   他骤然加大的声音震得颜迟耳朵发响,她不知道他又发生什么脾气,难道是嫌她按摩得不好,不顺他的心意?   方才要用书砸她,虽然没砸过来,现在又让她退下。她也按捺着自己的脾气,只想骂他。但她极力忍住。陆致无缘无故发脾气不是正常的么,他既然让她退下她就退下。   但是她还没动身,他又道:“站住。”   颜迟停住,等他说话。   她看见他的唇角动了下,“继续。”   神经病吧。她暗地里嘀咕着,却还是重新给他按上,如果他在这么来一次,她绝对马上就走。   她随便使着力道,轻一下重一下,没有规律。   现在么,陆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只要不超出她的底线,只要能在她愿意接受的范围内。一旦超出,她立即翻脸,死就死,反正她也不怕。   她要做的就是以这样的状态在这里待到再次能够出去。至于再一次出去的时机。她得缓一段时间。   因为她这次逃出去之后,王府里的戒备更加森严,所有人进出必须要经过多次检查,她不能再像这次一样轻易地就能逃出去了。   她得等到所有人都放松戒备的时候,等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逃走以后,她才能再一次计划着逃出去。   如果在她下一次逃出去之前她就因惹怒陆致而丢了性命,她就认命。   如今她得她尽量避免跟他起冲突,她怕她又忍不住像上午那样与他骂起来。她发觉她现在也不太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气。   她现在对待陆致,尽量以最漠然最不加以情绪的态度,她要把她对他的那些恨那些憎恶全部藏起来。在不触及自己的底线的情况下,不能跟他硬碰硬。   给他继续按了一会儿,她手酸了,不想再给他按,就道:“还要多久?”   “放肆。”陆致道。   颜迟的双手直接离开他的脑袋,从他身后来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温柔的语气,最柔弱的姿态,道:“我月事来了,肚子疼。”   陆致的眼睛看向她的肚子,抿着唇许久,然后又将视线上移,回到她的脸上。她蹙着细眉。   他的嘴唇翕动两下,从缝隙里飘出两个字:“退下。”   陆致变得这么好说话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颜迟心疑,难不成他吃这一套?吃软不吃硬?她方才也是故意装出这么一副柔弱的样子的,她只是试一试而已。   她眯起眼睛,忖度了一番,继而勾唇,道:“谢谢。”   随即便抬步离开。   阿狸跟着过来,她抱起阿狸,道:“阿狸要抱走吗?”   陆致颔首。颜迟把阿狸带出去。   颜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沉的“谢谢”响起在室内。陆致提起笔开始书写,写了半晌,发现他竟然在奏折上批了两个字。   谢谢。   他把方才批阅过的奏折全部翻开,里面全是同样的两个字。   “哗啦!”   他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玄七听得这声音,立即进去,还未走近,就只看见地面上的纸,书,奏折,还有墨水。   “王爷……”他道。   王爷抬眸,目光沉凝。   颜迟回到小屋,她坐到桌子前,右手握成拳,抵在唇上。   如果陆致吃她刚才这一套的话,她可以一直装下去。不过她得再观察几番,陆致性情变化多端,恐怕今天吃这套,明天就不吃了。   思定之后,她给阿狸洗了澡,给阿狸洗澡的时候,她发现阿狸在掉毛。现在是换毛的时段了么?   她知道春季有些动物会换毛,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段时间,她不是很了解。在陆致那里给它顺毛的时候它她就已经发现他在掉,不过她以为那是正常的,到了现在她给它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还掉得挺多的。   大致现下就是换毛的时间了。她给它搓出一把黑亮黑亮的毛发时,把毛放到一旁,阿狸开始没看见,看见了之后它浑身一炸,凑近嗅它掉下的毛,嗅了之后好像很害怕似的远离了那团毛,把整个湿漉漉的身子靠到了颜迟身上。   这是什么反应?   颜迟不知道原来动物还会怕自己掉下来的东西吗?它怎么好像从来就没有经历过似的。以前都没换过毛吗?对了,她还不知道阿狸多大了,不过看者身形,应该有个一两岁了吧?那应该换过毛的啊。   还是说,它每次换毛都会这么害怕?   “别怕,别怕。”它打湿的身体滑溜溜的,摸起来手感极好。   给阿狸洗完澡后,她把它身上的水擦干净,阿狸洗了澡,身上的毛又柔顺,又亮,像镀了一层光泽一般,看着就想给它顺一顺,理一理。   她把它抱到身前,看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阿狸的脑袋生得很圆,尖尖的耳朵像两朵小花插在了上面,深红和亮蓝的瞳孔里全是她的倒影,鼻子粉粉的一点,很是小巧,嘴巴跟鼻子一样小巧。   是一只五官长得很精致漂亮的猫。   单看它的模样,绝对会以为它是一只乖巧地没有攻击性的猫,然而她见识过它咬人的嚣张模样,那样锋锐凌厉的攻击性,跟它的主人不相上下。   它在猫类动物中,算是长得很好看的吧?她没仔细观察过其他的猫,所以也不知道其他猫是不是也都长得这么精致漂亮。   从前她也没有像现在那么仔细地看过阿狸的小脸。   她被压去刑房时,对它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它都还是要护在她身前,替她挡着玄七。   那一刻她的鼻子很酸涩,一只猫竟对她如此之好。   在她从刑房出来后,阿狸仿佛在等她般地扑向她时,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击中,它团在她的小腹上给她暖小腹的时候,她被击中的角落彻底塌陷下去。   她愧疚,她凭什么要这么对待阿狸,凭什么要这样对待一只不管怎样都对她很好的猫,哪怕它只是一只猫。所以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无情地叫它滚。   她后悔,后悔因为别的原因迁怒阿狸,她从来就不讨厌它的。   她不值得它这么对待她。   再她还没有离开王府之前,她会尽可能地好好照顾它,不再像之前那样敷衍地对它。是的,敷衍,她从前只是为了照顾它而照顾它,那像一个任务。不带感情的任务。   而现在,她在她离开前,她要好好地照顾它。   “阿狸乖。”她亲了一下它的额头。   这是她照顾它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亲它。阿狸抖了一下,随即凑近她的脸,蹭了蹭,而后舔着她的脸颊。   动物最是单纯,什么情绪都表达地得直白白的,它很开心,简单地开心。   颜迟的脸颊被它舔得发痒,她笑起来,不让它再舔。   她把毛巾盖在它的背上,怕它洗完澡后发凉,它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头颅。   颜迟将它放进它的小窝里面,小窝里暖和。可是她还没走它就跑出来了。颜迟笑了笑,把它带到她的床上。它一拱,就进了被窝。   她给它掩好被子,道:“我去洗漱,你不要再乱跑。”   它很乖巧地缩在被子里,貌似还左右闻了闻,然后大眼珠子跟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洗漱的颜迟移动。当颜迟的身影被帷幔遮住时,它就从被子里缩出一截来,伸长脖子寻找颜迟。在看到她后,又把短短的脖子放回去。   等到颜迟洗漱完,发现阿狸已经移到了床榻边沿,几乎就要掉下来了。她把它挪到里面去,卸下衣衫,躺上床,阿狸立刻拱到她的肩膀上,把小脑袋搁在她的颈边。   陆致平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双手交握,放在肚腹处。他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上半身起来,又躺下去。   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克制着什么。   忽地,他起来,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外袍也没披上,大步向里屋走,步至一座木架前时,他转动木架上的突出来的一块装饰物。   一扇门无声无响地从墙上移开,他走了进去,门关上。通道里燃着灯,他的影子在通道里飞速地掠过。要到一个拐弯时,他打开了一扇门。   他从门里出来。   屋子里很暗,他仿若能在夜里视物一般穿行至一方,那里月光隐隐照出来是一座小床。   床上睡着一个人。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直到床上的猫发现了他。   猫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十分亮,他与它对视,然后它喵了一声。   床上的人动了下眼皮,似要醒过来。他立即轻轻拂过床上的人的肩胛骨处。床上的人登时不再动了。   “喵。”   他在猫的头上抚了抚,随即把床上的人抱到里侧,自己躺上去。他把猫隔在两人之间。猫磨动着身体,仿佛在把他往外挤,不让他躺在床上似的。   “阿狸。”他把它推进去。   阿狸还是要挤他,但是挤不过他,它仿佛气呼呼地把脸朝向里边,整个身体也紧挨着里面的人。只留给他一个圆滚滚的背。   他重新把手交握起来,十分规整地放置于肚腹处。   阿狸背对着他,还没睡多久,整个身体就被后面贴上来的东西挤成了一个球,它仿若很难受地从中间跳出来,转头就发现外侧的人在慢慢地靠近里面的人,而后胳膊移过去,搂住里面的人的腰。   阿狸要挤到两人中间去,却再也挤不进去了,两人中间没有一丝缝隙。它根本进不去。它委委屈屈地蹲在他们的枕头上,发亮的眼睛盯着床上紧紧贴在一起上人。   天际渐显鱼肚白时,陆致从沉睡中醒来。下巴上是软软的发丝,手下是仿如无骨的腰,他的呼吸打在他怀里的人的脖颈上。   滞愣般地看了很久后,他松开手,把怀里上人放出来。他一放开,阿狸就趁机跳到了他们中间。   它横亘在两人之间,屁股抵着他,尾巴扫到他的脸上。他挥开它的尾巴,随后起身,如往常一样在她的肩上轻轻一点,继而从密道里出去。   从密道里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坐在床上,两只手放到膝盖上架着,白色衣领有些歪斜,露出里面与脸一样苍白的皮肤。   片刻之后,他的指尖微动。   颜迟转了转自己的腰,僵得发疼。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几天老是睡完一觉后都会觉得浑身发麻。身上还有一种浅淡的,几乎抓不住的味道,她把阿狸的抱过来,闻了闻,应该是阿狸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吧。   阿狸见她把它抱起来,就把脸凑近,以为又要亲它。   颜迟轻笑,顺便啵了它一个。它伸出小肉爪,揽着她的胳膊。   用过早膳后,她正准备给阿狸抛小花球玩儿,但是猛地想起她还有事情没做。她去看了下晾着的裙子,已经干了。她把绿色罗群折叠好,打算现在就还给陆昀。阿狸当然要跟着她走,她带着阿狸去了陆昀的住处。   陆昀今日醒来时,眼睛还是红肿着的。   昨天夜里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躺着躺着就又哭了起来。眼泪流到枕头上,把整个枕头都浸湿,为了不让守夜的丫鬟听见她哭,她蒙着被子哭,在被子里抽噎着。   她几乎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天亮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被眼泪打湿的枕头也干了。她抹了一把已经干涸的眼睛,一直等到丫鬟开门来服侍她起床。   一夜没睡,她感觉头很晕,走路都有点飘忽忽的。梳洗完毕后,她对着丫鬟道:“去收拾东西吧。”   铃兰乍一听见这话,有些不明白,收拾东西?公主的意思是……   “今日回宫。”   公主又补充了一句。   回宫?铃兰赶紧应道:“是,公主。”   正收拾东西的时候,颜迟来了。她是来还裙子的。   铃兰接过裙子,颜迟道:“代我向你家公主说一声谢谢。”   铃兰点头,在颜迟即将离去之时又忽然叫住她,道:“你等一等。”   铃兰赶忙来到公主的房间,“公主,颜迟她来了。”   “她来作何?”   “还裙子。”   “不见!”公主冷声道。铃兰其实不敢说颜迟也没有说要见公主的,是她私自下的决定,她总觉得公主从昨夜里到现在的消沉都是因为颜迟,所以她才在颜迟要走之前留住她。待她跟公主禀报了她来了的消息,看公主如何反应。   既然公主不想见颜迟的话,那她就让颜迟走吧。   但是————   “等等!”公主倏地道,“你让她进来。”   铃兰立马出去通知颜迟。   颜迟得知陆昀要见她之后,只道:“公主有什么事吗?”   铃兰:“我也不知。”   “好。”她随着铃兰进入了里面。   陆昀看见颜迟之后,第一反应是碰了碰自己红肿的眼睛,然后放刘海拨到前面来,遮住大半边眼,遮了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是可笑,又一下子把头发拨到了后面去,露出红肿的两只眼睛,看着颜迟。   颜迟抱着阿狸,穿着长裙,头发绾在后面,用发带竖着,什么钗饰都没有,连一根簪子都没有戴,素简至极。   陆昀垂下眼角,道:“找本公主干什么?”   不是她叫她进来的吗?颜迟心道,怎么又问她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道:“把裙子还给你。还有,谢谢你。”   陆昀撇了撇嘴角,道:“既然裙子你穿过了,本公主就不会再要它,你自己拿回去穿吧。”   她看着颜迟身上穿的粗布长裙就觉得碍眼,颜迟皮肤很白很嫩,这样的粗布穿在她身上,仿佛是要把她的皮肤磨破一般。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时,陆昀急急刹住,她捏了一把自己的肉,想让自己清醒一点,颜迟穿什么衣服关她何事?磨不磨破皮肤又关她何事?   陆昀放冷表情,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什么想说的。颜迟回她。她瞥见陆昀红肿的眼睛与不太好的脸色,她哭了么?   “看什么看,把头低下去!”陆昀见颜迟盯着她的眼睛看,顿时扬声道,吼完这句话她又有些后悔。   她刚才看起来是不是太凶狠了些?她见颜迟盯着她的眼睛,哭肿的,丑丑的眼睛,她一时就怒了。   她瞅了一眼颜迟,发现她并没有低头而是一直看着她。   不知怎的,她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你再————”   你再看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她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这时颜迟终于低垂下头。   陆昀卸下一口气。她用眼光扫着颜迟,突然悟过什么来一般,“难怪你不想再回寺院当和尚。”   女子还怎么当和尚啊。   “嗯。”颜迟虽然不懂她突然说这话的意思。但她还是回了一个字。   “本公主问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本公主没有?”   有也不会告诉你。颜迟摇了摇头,而后不再说话。   陆昀望着她,紧拽着娟帕。   她马上就要回宫了,她本欲不见颜迟的,可是她偏偏自己要凑上来。   心底里被颜迟勾起的弦,撕扯着她。那种痛苦又涌了上来。已经干涸了的泪腺又湿润起来。她抽了下鼻子,道:“你走吧。”   颜迟点头,离开。   陆昀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视线开始氤氲模糊起来。过了会儿,她说,“没穿过的衣裙不用带走。”   “公主……”   “你把它们收拾好,全部送到颜迟那里去。”   把没穿过的衣裙全部全部赐给颜迟?铃兰迟疑着。   “还不快!”陆昀不耐烦道。   铃兰领命,把带到王府里来的衣裙全部折到一个包袱里。   她要抱着包袱去拿给颜迟时,公主让她慢着,然后公主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子,放到包袱上,说:“给她。”   “是。”   然而她话音才落,公主又将木牌字拿了回去,摩挲了几下,又塞回怀里,对着她道:“去吧。”   铃兰知道,公主这是舍不得那块木牌子,她记得,昨日公主说这木牌子是颜迟的,方才公主是要还给颜迟,可是又取了回去。公主对颜迟……唉。   颜迟打开门,见铃兰抱着一个包袱,她道:“你这是?”   铃兰把包袱递给她,“这是公主让我给你的。”   “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得回去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   “是的,今日公主要回宫去。”   “这样……”   铃兰没有多作停留,转身而去。   颜迟抬了抬包袱,把包袱放到桌面上,解开。   一叠衣裳进入视野。   怎么是衣服?   陆昀给她这些东西干嘛?她的手盖在锦缎衣料上。她发觉最上面的一条是她方才给她送回去的那条裙子。   “既然裙子你穿过了,本公主就不会再要它,你自己拿回去穿吧。”   她想起陆昀刚才所说的话。   她穿过,陆昀就不要了,那下面的一堆她没穿过的为何也要给她。   她瞧着下面那堆衣裙看起来很像是没有穿过一般,面料都还很新,也没有多少褶皱。   应当是没有穿过。   她将包袱系好,提起来要送还给陆昀时又突然顿住。陆昀既然给她了,她又再还回去,她肯定也不会再要。她去的话只会是白跑一趟。   算了,给她就给她吧,穿是不会穿的,但反正放在这儿又不占多大的地方。   她把包袱收进小柜子里。   她把包袱放进去后,阿狸叼着小花球跑了过来。颜迟一只膝盖半蹲着,阿狸把小花球放到她的手里,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它好像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   颜迟把玩着小花球,突然忆起来,她被陆致抓回来的那一日,阿狸叼着小花球来找她。她当时因为陆致,对它极为不喜,说出了很多伤人的话。   它虽然听不懂,但从她的表情它大概也能猜出来她都说了些什么话,要不然它也不会那么一副委屈地要哭的样子。   以致于到了现在,阿狸可能还记得那天她说那些话的情形,所以小心翼翼的,唯恐她又那样对她。   颜迟摸摸它的头,“对不起。”   “喵!”阿狸的声音脆脆的。   她把它抱到大腿上,面对着面,将小花球抛上去。阿狸飞快地跳跃起来,将小花球捉住。捉住后又叼着它送到颜迟手边。   与它玩儿了将近半个时辰后,颜迟就将小花球收了起来。   她闲着无事,又把衣裳洗了,再打扫了下屋子,差不多就要到下午了。   下午日头不那么烈时,她带着阿狸去溜花园。   她给阿狸带了一小盅水,等阿狸在园子里玩渴了,就不用回来给它拿喝水。今天阿狸吃了鱼,估计是有些咸,它老是喝水。   到了花园后,阿狸不像以前那样自己去到处跑,到处钻,而是乖乖地蹲在小石桌上,离颜迟最近的地方。   “你去玩儿啊。”颜迟对它说。   它不去,就在石桌上,低着头,用肉掌扒拉着落到桌子上的花瓣。颜迟陪着它,什么也不干,就看它一下扒拉着花瓣,一下看她一眼。   生怕她扔下它跑了似的。   突然,头顶响起一声尖尖的鸟鸣。颜迟昂起头,只觉得的一个黑影蹿了上去。   阿狸跳到了头顶的棣棠树上。   “你到树上去做什么,快些下来,别摔了!”颜迟站立起来。   阿狸朝斜枝里去,不轻的重量晃得树枝摇来摇去,颜迟就怕树枝被它踩断了它会摔下来。   “阿狸,乖,快下来。”   阿狸又是一跳,跳到了主干上,它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吱吱吱……”   是鸟叫。   幼鸟的鸣叫。   颜迟恍然明白过来,下一刻,她看见阿狸伸出爪子,要向什么地方抓去。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愣了下,然后便高声道:“下来!”   阿狸如同没听见一般,全身心都集中在了前面的鸟窝上。   颜迟转身就要走。   果然,马上就听见了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紧接着肩膀上一重,阿狸爬到了她的肩上。颜迟把它抱下来,放到石桌上,声色俱厉道:“以后不能掏鸟窝,知道了吗?”   阿狸怯怯地弹动了一下两只耳朵。像是有点怕她现在的模样。   颜迟放缓神色,道:“记住,以后不能去掏鸟窝,再掏,”她顿了一顿,“再掏,以后你就自己玩儿。”   大概也是知道她很生气。阿狸讨好般地过来要蹭她,颜迟不给它蹭,把它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我认真的。”   阿狸硬是要凑过来,颜迟硬是不给它蹭,得让它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阿狸弱弱地叫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眼瞳里聚集起盈盈水光。   颜迟受不了它这委屈巴巴的模样,抱起它,亲了一下它的额头。   “阿狸乖。”   见她亲它了,阿狸眼里的水光立刻消散,亲昵地蹭着她。   “不过……”   颜迟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阿狸。   “你说,你是不是去过聚山寺?”   太像了,连去掏鸟窝时的动作都几乎一模一样,那种恍若情景再现的熟悉感,让颜迟惊异不已。   她最开始见到阿狸时就觉得阿狸跟那只在聚山寺里掏鸟窝的猫很像,现在阿狸一掏鸟窝,就更像了。   那次陆致也去了聚山寺,所以可不可能是陆致去的时候把阿狸也带去了聚山寺。   如果阿狸就是那只黑猫的话。颜迟眸光一暗,说起来,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那只黑猫。那只黑猫要是不去掏鸟窝的话,她也不会去扶鸟窝。   扶鸟窝。   颜迟忽地抬头一看,树上的鸟窝隐在枝叶里,一颤一颤地马上就要掉下来一般。她无奈地敲了敲阿狸的头,“看你干的好事。”   她把衣袖卷起来,爬上树去。   阿狸也跟着她爬了上来,颜迟怕它上来又要去掏鸟窝,就把它赶下去,它被赶下去之后依旧要上来,颜迟叱,“好好待在下面!”   阿狸终于不跟着爬了,两只爪子杵在树根上,抬起头看颜迟。   颜迟已经爬了上去,却又突地不动了。   在书院念书时,她曾无意间在书上看见过,鸟窝如果沾染了人气,就会被鸟抛弃,换言之,里面的幼鸟会被它的母亲抛弃掉。   那么她还是不要去扶的好。可是,不扶的话鸟窝摔下来怎么办?她有些难以抉择。   最后,她决定不扶。等幼鸟的母亲回来,它会把鸟窝扶正的。酌量好之后,她就要下树,余光却猛然瞥见正缓缓走向这边的人影。   一身黑袍的陆致走了过来,停在小石桌旁。他抬起头,冷峻狭长的眉骨也高高抬起。   他仰视着她。   她俯视着他。   凉风拂过,将棣棠花瓣吹落,一片一片粉黄的花瓣打落在陆致的头上,肩上。   也打落到同样仰起头看她的阿狸身上。   阿狸蹲到了陆致旁边,一大黑,一小黑,齐齐仰起脸看着她。   粉黄的花雨继续下着,阿狸黑黑的脑门上落了三片花瓣,像是贴了花钿一般。看着极具喜感。   颜迟噗嗤笑出声来。   她半蹲在绰绰的花影里,裙摆被风吹起来,像是风里正在绽放一朵浅白色的花。笑意渗透进她的眼角眉梢里,眼尾的红痣因为笑的时候,轻轻颤动着。   笑够了之后,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陆致,弯起眼睛,“嗨,陆致。”   陆致没反应,仍这么望着她,白玉冠上上的珠子被落下去上花瓣覆盖住。   颜迟不再看他。她想要下树,却发现卷起来的衣袖被树枝勾住了。她抽了抽,没抽出来,她回转过身,站稳,腾出手去把勾住她衣袖的斜枝抽出来。   原来树枝刺到了袖子里面勾的线,需要把线弄开才行,不能直接抽,不然会把袖子弄坏。   她扯着绕着树枝的线,半天弄不开,弄得没了耐心时,她干脆直接用力一扯,袖子坏了就坏了吧。   然而她扯的时候太过用力,树枝被扯开后,她却忘记自己把手腾了出来,没有抓住树干,一个反冲力,没有站稳,整个人保持不住平衡,摔了下去。 第54章   颜迟的身体迅速坠落下去。摔下来时的巨大冲力刮着她的脸颊,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时间想任何东西。   她闭上眼睛。   等待着摔在地上的疼痛。   她落在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上,她起初以为是地面,然而却又不疼, 直到腰身被圈住。   她霍然睁眼, 陆致轮廓坚硬的下颚遮住了眼帘。   粉黄的棣棠还在飘落。花瓣铺在她的怀里, 飞在她的眼睫上。她眨了一下眼睛, 将睫毛上的花瓣弄下去。   花瓣顺着脸颊滑到脖子里,痒痒的, 还冰冰凉凉的。   没有摔在地上, 而是被陆致接住了。但她宁愿直接摔在地上。   方才摔下来的惊慌刹那间退却,却仍有余悸。   陆致垂眼,她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里还是黑瘆瘆的,深不见底, 几缕血丝横亘在眸中。   乍一看看不出什么来,但颜迟隔着这么近的距离, 这样一看,却发现他眼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在碎裂,在拼合, 在凝聚。   颜迟转移开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这么近看, 陆致虽然脸苍白些,但是皮肤却很好,不是寻常男子哪种粗糙, 而是有着女子一般的细腻。   颜迟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跑偏了,立即定了定神,唇间扬了扬,扯开一抹弧度,“多谢。”   旋即就要从他的臂弯里下来,然而却下不来。她的腰被他的手臂紧紧箍着。   “多谢。”她重复一遍,其实是在提醒他该放她下来了。   可是他还是不放,铁臂一般困着她。   她不欲再说第三次,直接道:“放我下来。”   他仍不动作,却突然收紧胳膊,犹如在感受着,试探着什么一样。颜迟的脸被迫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要干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仿佛她不久前才闻过一般。他的身体又冷又硬。颜迟被他硌得难受。   突地,她腰侧一松,他放开了手,可是他只放开了一只手!   她的身体不防一歪,为了不掉下去她反射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腿也往他身上一缠。   他的胸腔在震动,紧接着,她听见了一串低沉的轻笑。   他的轻笑声震醒了颜迟,让她回了魂。   颜迟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像阿狸缠着她一样缠在了陆致身上。她讪讪地将腿挪开,想要站起来,腰上又是一紧,陆致把松开的手又箍了上来。   颜迟怔怔。   “陆致。”她道。   他的胸腔不再震动,低沉的笑声霎时消失,他脸上的笑意僵住,然后一寸一寸敛去,尔后,他脸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牵动一下。   他终于放开了她。   颜迟赶紧站好,拍掉身上的棣棠。   “谢谢你。”她再一次道谢。同时感觉到阿狸不安地蹭在了她的腿边。就被他箍了那么一会儿,颜迟却有种腰被卡在洞里很久的那种痛感。   她揉了一把腰,确实有点痛。   颜迟咧了咧嘴,还不如方才摔倒地上。左右都是一样的疼。   陆致看见颜迟暗地里在揉腰,他抿了抿唇,手藏在了身后。   站在花园门口的玄七瞪大着眼,看着花园里的这一幕。   方才王爷下朝回府,路过花园时,听见里面有人在喊:“阿狸,快下来。”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的。王爷停在了花园进口。玄七瞧见里面的颜迟一脸严肃地在跟阿狸说些什么,而后她亲了一口阿狸的额头。   他顿时感到王爷周身的气息变冷。在颜迟不知为何爬上了树后,王爷提步进入了花园里面。   颜迟掉下来的那一刻,王爷看起来好像没有要接住她的意思,直到她快要落地,王爷才往前移一步,伸出手臂,将她揽住。   王爷的举动让玄七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照理说,王爷是不可能会接住颜迟的。王爷十分不喜与人过于近距离的接触,更不用说这么主动地帮人了。王爷是那种,有人在他面前要死了,向他求助,他都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甚至是再给别人一刀的人。   而且刚才王爷方才是笑了么?他暗暗惊诧。他待在王爷身边多年,从不曾看见王爷这样明显地笑过,这就让他更加不为明白。   这时,颜迟的旁光里也发现了站花园门口的玄七。想到方才那副样子还被玄七瞧见了,颜迟啧了一声。   阿狸开始蹭她的腿到往她身上爬,颜迟把它的屁股一抬,它就借着她的力,爬到了她的掌心上。   掌心上的阿狸不对劲。   它在颤抖。   颜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颤抖,随即隐约意识到,它可能是看见她从树上摔下来,怕她摔死了。她拍拍它的脑袋,它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把阿狸安抚好,颜迟见陆致还在这里不走。她的目光投放到石桌上面的水盅上。   她估计了一下时间,从她到花园已有半个时辰,阿狸还没有喝水。它应该渴了。   “阿狸渴了吗?”她指一指水盅,阿狸朝着水盅舞了下爪子。这意思是它想喝水了。于是她坐到石凳上,把水盅打开,倒进小碗里。   “阿狸,来。”她把阿狸放到石桌上,让它喝水。阿狸却又不喝,团成一圈,回到了她的身上。颜迟见状,把小碗端到水中,凑到阿狸眼前。   阿狸这才乖乖地伸出舌尖,在小碗里舔着。   风已经停下,棣棠花时不时飘落下一瓣。陡然安静的空气里,只听得到阿狸喝水的细微的声音。   阿狸喝完水,颜迟见陆致还不走。他不是每日都非常忙么?每日一回府就在书房里处理在宫里没处理完的政务。在她在这里的这段时日,她就没见过他哪一次回来之后不在书房里办事的。   难怪眉宇间总是带着疲色。   她静默半晌。既然他不走的话,那就她走吧。反正今日阿狸兴致不高,不像往日里一般在花园里到处跑,继续待在这里还不如直接回屋去。   她想定之后,把水盅盖好,再把小碗扣在盅子上面,抱好阿狸,提起水盅,道:“我先回去。”   他没说话,却坐在了石凳上,对她伸出了手。   颜迟立刻意会,把阿狸递给他。但是阿狸今日仿佛有些抵触陆致,它接触到陆致后,使气般地挠了他一下。然后背对准着他,眼睛找到颜迟,两只肉掌探过来。   平日里不是挺喜欢陆致的吗,怎么今天它竟然还挠了他?颜迟瞄了一眼陆致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没有因为阿狸的异常反应而动怒之后,她不禁吁了吁气。   即使阿狸是他自己的猫,她也怕他因为阿狸方才挠他的举动而惹怒他,对阿狸发脾气。她刚刚就怕阿狸挠他的时候他一把将阿狸甩出去。   阿狸身板儿小,被他这么一甩,肯定会疼得不得了。   但是他好像没有生气。看来他还是挺纵容阿狸的。   阿狸要往她这边来,颜迟赶紧过去。   “阿狸乖。”你可别再动了。   这种抵抗的情绪恐怕会使陆致不喜。像他这种长期处于上位中的人,是容不得一点忤逆反抗的。颜迟她倒不怕他,却有些替阿狸担心。因为他喜怒无常,脾性也极为差,稍微惹到他,后果就不可想象。   她微微弯着腰,扶着它阿狸的头。待到阿狸再也不朝她这里跑之后,她才直起身子。   本来腰就有些疼,再弯着,她觉得方才被陆致箍疼的地方更加疼了。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抱个人跟要箍死个人似的。她得回去看一看腰上的情况。   她跟陆致说了她要走后,陆致依然不发一言。她就直接走。走了两步又倒回来。   陆致看着她。   颜迟把水盅放下,道:“阿狸等会儿渴了,你就给它倒一点水到碗里,它会自己喝。”她刚刚差点把水带回去了。她不知道陆致还要在这里多久,但阿狸渴得快,要是没水喝的话,它会很难受。   把话说完,她就出了花园,越过玄七时,玄七很怪异的看着她,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竟生出了表情来。颜迟也没有在意,快步离开了花园。   阿狸见颜迟走了,也要追着她去。   但是却别陆致按住。他低下头,面色晦暗不清,“不是告诉过你要讨厌她,嗯?”   他的手指在阿狸的背上游移着。   颜迟进了屋子后,把门窗关好。她解开腰带,掀开衣服看了一看自己的腰。雪白的皮肤上有红红的指印,奇怪的是,靠近肚脐眼的地方有块淡化的乌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搂出来的。她现在才发现。   陆致这是要把她捏死么?方才她就感觉有些疼,原来都把她给捏青了。她知道自己的皮肤有些脆弱,轻轻一碰就能出印子,现在腰上的印子看着吓人,其实也没有特别疼。但动一下还是很疼的。   要不要去取一些药来擦擦,去下印子。她这样想着。但是这里又不是书院,书院里里有大夫,而这里恐怕得出去才能见着大夫。   然而她现在出不去。不若去问问青染有没有药。现在陆致回了府,青染肯定一定早早去了书房外面伺候着,她不能现在去,得等到时间晚些再去。   现在阿狸跟陆致在一起,等下肯定会到书房去,也就是说她不用再把阿狸抱过去了,等到到了一定时间,她再去书房看看情况,把阿狸接回来。   那么现下她就没事可做了。她一天还挺清闲的,阿狸只是很黏她,却不需要她多照顾,它已经够乖的了。   她这两日十分闲,每日就是给阿狸洗洗澡,喂喂饭,再与它玩儿一会儿,就没事了。然后就是睡,睡到自然醒后,没事做就又继续睡。   闲得发慌。   她得找点事做。   她想起了府里的藏书阁。若不然去拿几本书来看吧。也不知道藏书阁那里有没有人看守着。她上次因为下了雨才误入了藏书阁,那时貌似没有人在看守?   忽地,陆致全身抖着蜷缩在地上的场景忽从脑海里闪过去。她将这个画面挥扫出大脑。   她考虑了下,决定马上就去藏书阁看一看。才踏出门槛,就见玄七迎面而来。   “王爷叫你过去。”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阿狸不在他那儿么,唤她过去干什么?别不是又要她给他按头吧?她没有问玄七,因为她知道即便她问了玄七也不会说,只会用冷冷的语调让她过去。   她到了书房后,首先看见了跑过来的阿狸。她要抱起它,一道声音却传过来。   “阿狸。”   她停下要抱阿狸的动作,随后发现房间里除了陆致,竟然还有另一个人。   是一个女子。   她不认识,就没有多看。   那女子就过来,要抱阿狸,阿狸不让她抱,胡须都吹得飘了起来。爪子也伸出来要抓她。颜迟立即抱起阿狸,不让她抓她。   颜迟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她直接看向陆致。   “有事?”她问。她话一出口,就感觉旁边的女子看了她一眼。   陆致没有看她,只把目光放在手里的奏折上,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过了许久,他说:“以后不许再见阿狸。”声音很淡很冷。   不让她见阿狸,那她怎么照顾它?忽然之间,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转向旁边的女子。看了看后,她又道:“不用我再照顾阿狸了么?”   不用再照顾阿狸,那她干什么?   此时,身侧的女子道:“王爷令奴婢与你调换差事。”   调换差事?颜迟蹙眉,对着女子道:“你是做什么的?”   “奴婢原先在膳房烧柴火。”   烧火丫鬟?陆致让她去膳房当烧火丫头?   她抿起嘴。如果是在膳房做事的话,以后就不用每日见到陆致了。因为膳房离这里的直线距离最远。虽然在膳房可能会累一些,但是远离着陆致,对她来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好。”她马上答应,旋即把阿狸递给女子。阿狸却已经伸出利爪要挠女子。颜迟把送出去的阿狸收回来,她走到桌案前,把阿狸送到陆致面前,道:“你先抱着,阿狸现在与她不熟,会伤到她。”   陆致却不动,垂着眼帘,眼睑下的青黑像是用墨水上去的那样浓郁。   颜迟等他动。   陆致放在桌案下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条白色长带,他摩挲着长带,良久之后,他撩起眼帘,终于像是发现了面前的颜迟一般,将目光瞥向了颜迟,然后,把阿狸接过来。   阿狸不愿意离开她,就咬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走。   有陆致制着阿狸,颜迟很容易就把衣服从它嘴里抽了出来。   她从门口出去时听见了阿狸的含在喉咙里的呜咽。   她握着拳,从门口绕过去。还没走到自己的房间,她又返回来。她没有进入书房,而是问外面的玄七,“我要搬走么?”   既然与那膳房丫鬟换了差事,那么是不是住的地方也要换一下。   她问完又觉得自己在问废话,阿狸现在住在那个房间里,她又不再照顾它,当然要搬出去了啊。   颜迟没有等玄七回应,自己就点点头,然后速即回到小屋。   她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这里的东西都不属于她。她只把衣服收拾好,而后等着那位女子回来。   大致过了半刻钟都不到,就有人在敲门。是方才那位女子。她进房后,打量了房间一下。   颜迟:“你住在哪里?”   女子说了一个地方。颜迟又问她大概怎么走,女子回答后,颜迟好好记下了下来。   随后携着包袱就要离开却又停顿下来,她对着女子道:“我与你说一些关于阿狸的事情。”   她把阿狸的喜好,习惯,以及该怎么照顾它,全部嘱咐给她。最后她怕出错,她让女子复述了一遍。   女子较为聪俐,把她说的话完完全全地一个字不漏地全部记了下来。尔后还把颜迟到了膳房需要做的事也一一告诉了她。   颜迟放下心后,道:“好好照顾它。”   把一切都交代彻底后,颜迟去往她接下来该住的地方。   她按照女子给她说的路线,一路走,来到了靠近膳房的东边小院子里。   她来到女子说的房间,敲门。   有人来开了门,是一位看起来与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女子。   “我是来代替……”颜迟止住话。她好像忘了问那人的名字。   “与你同住的那人与我交换了差事。”她直接这样说。   门内的女子道:“你进来吧。”说着就让开了路。   屋子里面比她之前住的偏房还要小许多,但是很整洁干净。   她放下包袱,道:“我叫颜迟。”   女子怯生生道:“我叫小玉。”   颜迟嗯了一声,看着狭窄的小屋子,道:“我住哪里?”   小玉指了指里面的屋子,“左边那一间。”颜迟走到里面去。   其实里面只有一间屋子,但是用了木板搁起来,就成了两间,两间屋子也算不得屋子,只是里面各个有一张床而已。   颜迟把东西放到左边的床上,随即出去。   小玉好像有些局促地立在那儿。   “怎么?”颜迟问道。   “阿姐她以后都不回来了吗?”小玉道。   原来那女子是小玉的姐姐。   颜迟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不过,反正都是在一个王府里面,谈什么回不回来?   “那猫它,听说它咬人。”   “它其实不————”颜迟知道为何小玉要问之前那个问题了。她以为阿狸不好伺候,她的阿姐会被阿狸折磨。   原来阿狸那小家伙在府里挺有淫威的。她恍惚忆起之前小紫说过,阿狸性子特别差,看谁不顺眼就咬,那些以前照顾过它的下人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嗯……阿狸很好,它的性子是有些野,但是与它相处久了,它就会很乖很听话,一点也不讨厌。”   “这样吗……”   “它很好的,不用担心你的阿姐。”颜迟说这话有点心虚。刚才她把阿狸交给小玉的阿姐时,阿狸还要用爪子抓她呢。   但是她见不得别人对阿狸有这样的坏印象,只要与它相处了,就会知道阿狸有多乖,多可爱,多听话,虽然有时候是执拗了些,黏人了些,淘气了些。   “所以,你不用担心你阿姐。”颜迟说完,又道:“现在不需要做事吗?”   小玉闻言,道:“晚膳已经过了,等再晚些时候要去烧热水。”   “好,到了那时还请你叫叫我,多谢你了。”   小玉点点头。   颜迟把她的衣裳放好,又在床上铺了干净的被子,这才休息下来。她坐下来,倒了一碗水喝。   小玉在外面拿着针绣着什么东西。她远远地看见,好像绣得很精致的样子。   小玉的女红很不错。颜迟悻悻地看着自己的手,她什么都不会绣,对女红完全一窍不通。她们闲暇时就会绣些东西么?   小玉察觉到颜迟在看她,抬眼望过来,颜迟没躲开,道:“你绣得很漂亮。”   “也不是很好……没有阿姐好。”   看来小玉很喜欢她阿姐啊。她说完,颜迟就不再答话了。   她出神地虚望着正前方。   她从一开始就发现王府里的女眷极为少,陆致身边,她就只看见青染一个端茶的侍女。   她在王府里也只看见了青染,小紫,小玉,小玉阿姐,还有膳房大娘这几个女眷。大部分女眷还都是在膳房做事的。   也难怪当初她代替小紫的时候,小紫去了膳房做事,而现在有人代替了她之后,她又被安排到膳房里做事。   她在想,不会除了青染,府里的全部女眷都集中在膳房吧?而且,她到这里这么久,还没看见什么王妃,就连一个侍妾都没看见过。   陆致看起来也有二十多了吧,为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娶妻?她想到他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格,大约没有哪家小姐敢嫁给他来受罪。   过来不多久,小玉把绣样收起来,道:“走吧,要去烧热水了。”   她跟着小玉来到膳房,膳房离她们住的地方很近,不过几步就到了。   一进膳房就闻到一股油烟味儿。膳房很大,人却不多。只两三个人在里面忙活着。   小玉把她带到一个大锅炉面前。   “你在这里烧,等水烧开了就叫人把水抬出去。我去旁边烧。”   “好,多谢。”   颜迟坐在小凳子上,四处看了一下。然后她看向一侧的小玉。小玉熟练地点火放柴。   她观察了小玉的步骤后,学着她拿起火折子,点燃干草,放进锅底下。   旁边的地上有劈好的小块儿木柴,她把木柴放进去时,干草已经烧完了。   她又点燃一把干草,这时她多放了些干草。把柴块放进去时,小心地盖在了火苗上。   可是柴块却烧不起来。   她以前没有烧过火,在寺院里都没有烧过,所以刚刚她才学着小玉烧火的。   可是她烧不起火来。   小玉似乎发现了她的难处,过来,道:“以前没生过火吗?”   “没有。”   “你先让开,我帮你把火生起来。”   颜迟让座。   小玉看见锅底下面的情形后,道:“你这样是不行的,得先拿火钳把柴块架起来,不然柴块会把火掩灭的。”   说着她就拿着火钳把里面是柴搭起来,然后点了一把干草,塞到刚才架起来的柴块下。   木柴很快就燃起来了。   颜迟受大教一般,对她说了声谢谢。   原来火要这样烧。   “等下烧的时候,要把里面烧出来的红碳夹到那儿的大罐子里。”   “好。”   小玉走开去烧自己的那个大锅炉后,颜迟拿起火钳,很生疏地夹着柴火。   挨着火,温度很高,没多久,颜迟的脸就烧得红红的了。她离得锅炉远了一点。终于把水烧开后,她去外面叫人把水抬出去。   把这一锅水抬出去后,小玉说还要烧一锅出来。   这时颜迟已经进步很多,火也是自己生起来的。她看着里面烧得正旺的火苗,心想,长期烧火,脸会不会给烧成黑的。   不过她看看小玉的脸,好像也还好。于是她便缓下了心。   烧完水后,颜迟去洗手,手上有柴火和铁钳子的混合的味道。她洗完手,小玉让她留下来,说有夜宵吃。她擦干手,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去拿夜宵吃。   一个膳房大娘围在灶边,拿着筷子吃东西。小玉给她问了声好,颜迟也跟着问了声好。   “你就是颜迟?”膳房大娘道。   颜迟喝着粥,“是。”   “啊呀呀。”   颜迟不解地看着大娘。   “多亏了你,把那老不要脸的婆子给弄走了。”   颜迟:“?”   大娘啧啧啧着,道:“就是那次诬陷你的荣老婆子!”   颜迟悟,哦,是另一个膳房大娘。   “她整日里偷懒,还喜欢占小便宜,我刚来的时候还时常欺负我,恶有恶报,现在好了,自己去诬赖别人,没落得个好下场,活该!唉,说她做什么,晦气!”大娘义愤填膺道。   颜迟没说话。   吃完夜宵,颜迟与小玉一道回屋,搬来热水洗浴之后,她发现月事已经快要没了。   初初来时虽然较汹涌,但是持续的时间她没有想到竟会这么短。她大概是身体被折腾坏了,月事很不正常。   虽然只烧了两锅水,颜迟却感觉胳膊和脖子都很酸,是长期没有劳动,突然劳动之后会生起的酸。   她扭了一扭脖子,甩了一甩胳膊。然后走向了自己的小床。她吹灭灯,枕着不太软和的枕头,沉沉睡去。   ————   阿香难为地看着什么东西也不吃的阿狸。昨日里从王爷那里把它弄回来时,它是睡着的,等到今早一醒来,它就要跑出去。她立刻关好门窗不让它跑出去。它要跑了,她可就糟了。   关到这时候,它就什么也不吃,碰也不让碰,一碰它就挠就抓。但是一直不吃东西也不是个办法。她一把抱起阿狸,任它咬她,抓她,被它的爪子刺进骨肉她也忍着,她把它抱到了王爷书房。   陆致看见抱着阿狸的人进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绷紧唇线。   “王爷,阿狸不进食,怕是有哪里不舒服。”   陆致看着又挠又抓的阿狸,道:“阿狸。”   阿狸不听,仍是抓着咬着阿香,要从她怀里下来。   “抱过来。”   阿香赶紧把阿狸送过去。   陆致食指搁在阿狸的脑门上,道:“退下。”   阿香立即退出去,她要去看一看她身上被阿狸咬出来抓出来的伤口。阿狸的牙齿虽小,但咬起人来却狠厉,刺进她的肉里,十分疼。她不知道先前照顾它的颜迟是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阿狸的。   简直能把人折磨死。   阿狸对着陆致,气呼呼地喘着气。   “你在气什么?”   阿狸咬了咬他的大拇指。   阿狸不咬他的手指了,而是钻到他的襟口,往里扒,往里掏,最后它从他怀里,咬着一条带子出来。它咬着带子就要跑,陆致拉住滑出去的带子。   阿狸咬着带子一头,他拽着带子一头。   阿狸要把带子咬过来,却根本咬不过来。它抢了许久都抢不过陆致后,它蔫巴蔫巴地张开嘴,带子从嘴里缩出去。   白色长带被陆致卷回去,卷回去后,他看了长带半晌,随即狠狠地皱起眉。   忽地,他把带子扔开。带子飘落在地上。他一扔,阿狸就跑过去含起带子。含着带子一溜烟儿跑得老远,生怕陆致又来跟它抢。   陆致唇线比之前绷得更紧,片刻之后,他靠近阿狸,盯着它嘴里的带子。   阿狸叼起带子就要跑,陆致一把扯住带子。阿狸跑不动了。陆致朝它的下巴一戳,它就张开了口。紧叼着的带子被陆致拉了回去。   陆致静默地看着带子良久,随后重新将带子放进自己的怀里。   “喵!”阿狸叫着,似乎对他方才的行为很不满。他的食指放在唇上,“嘘。”   蓦然间,阿狸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抱住他的小腿,仰着小脸,然后把他往外拉。   他知道它要干什么。   “不准去找她,以后都不准去找她。”他冷声道。   阿狸很犟,一直要把他往外拉。   陆致拂袖起身,回到桌案旁。   阿狸就去刨门,它要出去。   门很重,它根本弄不开。它偏过头,看了看陆致,见他根本不看它后,它又去用爪子刨门缝。   玄七听见门内的声响,他透过门缝看去,只见阿狸正在挤着门缝,像是要出来。他本欲把门打开让它出来,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王爷在里面,他不得随意动作。   阿狸刨了许久的门,陆致始终都像没看见,没听见一般。   ——————   今日一大早,颜迟就被小玉叫醒。洗漱穿戴好去膳房烧火。   这时膳房里的人较晚上多了三四个人,但总共也不多,都在宽敞的膳房里走动忙碌着。   食物的香味勾着颜迟的味蕾。得把早膳烧好,下人们取出去后,她们才能空下来用早膳。她烧火时,火烤着她,她不像昨日那样离得那么远,因为春日里的早晨还是有着丝丝冷意。   烤了一会儿火就有些热了。她的鼻尖上被烘出了一层细汗。身上也热烘烘的。她把垂到鼻梁上的发丝勾到后面去。柴火烧完后,她还得去后院搬柴火来。她把最后几块柴火送进去,然后提着筐筐去搬柴火。   后院传来一阵阵劈柴的声音。一个身形健壮高大的男子举着斧头在劈柴。颜迟走近时,他听见了动静,随之侧身。   男子有着古铜色的皮肤与干净英气的眉眼,只是鼻梁上横过的一道刀疤乍一看十分狰狞,但是却没破坏那份英气。   他看见她后,挪开,让她来装柴块。颜迟放下筐筐,蹲着,将柴块捡进筐子里。   紧接着她看见他也蹲下来,帮她把柴块捡进去。   “谢谢。”她说。   他似乎僵了一下,但是不吭声。   颜迟把筐子满后,提着筐子就要离开。这么多柴火装在一起还是挺重的,她稍微有点吃力,但也还提得动。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上就一轻,他把筐子拿过去了。   “谢谢,我自己可以。”   男子掂了掂筐子,大步朝着膳房而去。颜迟赶紧跟上去。到了膳房后,他把筐子放门口,然后就转身离开了,颜迟追过去,“多谢你。”   男子还是不说话,径直离开。   颜迟觉得莫名。她回身,把筐子拖进去。   ““诶,小迟。”膳房大娘突然叫了她一声,她拖着筐子,回道:“大娘?”   大娘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下。   “有什么事么?”   “诶,大娘跟你说,你方才是不是在后院看见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   有疤的男人,是那个劈柴的男人么?他怎么了?她问出口。   “他是个哑巴!”大娘悄悄道。   哑巴?怪不得她怎么与他道谢,他都不吭声,原来是不会说话。可是就算是个哑巴,大娘为何要用那种像不避之不及的表情。   “你看他的脸,嗬,多吓人!”大娘拍着胸脯。   “其实,也不是很吓人。”   “哎哟,哪里不吓人了,看着就要做噩梦的嘞!”   颜迟摇头轻笑,大娘夸张了。只是有道疤而已。不过她觉得可惜的是,他竟然是个哑巴。不过心地还是挺善良的。   “他人还挺不错的。”   “啊哟哟,我不是听错了吧?他人不错?”大娘一脸古怪。   “怎……怎么?他方才帮我搬柴了。”   “他刚刚帮你搬柴?”   “嗯。”   大娘“嘶”了一声,“他整日里只知道埋头劈柴,谁也不理,他居然帮你搬柴?小迟,你可得小心着些。”   大娘再多说,有说人是非的嫌疑,颜迟不欲再听,只道:“大娘,我去烧火了。”   “反正,总之,唉,不要多跟他接触吧。”大娘最后道。   她把柴倒出来,一根一根捋好,然后往灶里添柴火。   过来将近半个时辰,她终于可以用早膳了。她自从逃出聚山寺后,她就没起来这么早干过活,也没这么晚吃过早膳。这下已经很饿了。   早膳是白粥和包子馒头,还有几样小菜。颜迟喝了两碗粥。小玉见她喝这么多粥,道:“小心胀肚子,胀肚子了不好干活。”   颜迟瞥了瞥她的碗里,她就只喝了小半碗粥,而且还没喝完,她与小玉相比起来,是吃的有些多了。   可是她来月事这几日吃得不多,月事才好,她又干了活,消耗了体力,吃得多了点也不大碍事。   所以她回道:“没事,不会胀。”   小玉喝完粥,道:“早膳过后的这段空闲时间,我们要打扫打扫膳房。” 第55章   颜迟把碗里剩下的东西吃完, 随后漱了口。把桌子清理好后,膳房大娘去洗碗,她和小玉,还有其他两个人一起去拿东西打扫膳房。   挨近后院的门熏了油烟, 每日都要仔细擦洗。   分配任务时, 其他人都不愿去打扫后院。小玉也不是很愿意。   颜迟一开始还不知道原因, 直到看见频频对她使眼色的膳房大娘。她隐约知道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大愿意去擦后院。   眉头微微皱起, 她道:“我去吧。”   颜迟一说完,他们都像松了一大口气一般。   “那……那我也同你一起。”小玉忽然犹豫着道。   颜迟笑着摇头, “不用。”小玉虽然说要同她一起去后院, 但颜迟从她有些怯怯的表情看出来,她其实是不大想去的。   颜迟端着水盆和抹布去往后院挨近膳房的木门。   院子里的男人还在噼啪噼啪地劈柴。   木头被杵在墩子上,一斧头下去,就裂成了几瓣。他背对着她, 青灰色的布衫上有一块汗湿的水渍。   颜迟把盆子放在地上,将抹布放进木盆里搓洗后, 折成方块,从下面开始擦。红色的木门上有许多摩擦划啦的痕迹。上面浮着一层灰与一些油腻腻的东西。   抹布一沾上去就变了颜色。   颜迟将下半部分的门擦了一遍后,发现门有些高, 门顶上抹布够不到。   她丈量了一下高度,环顾四处, 看有没有凳子。   眼光扫了周围一圈,没发现哪里有小凳子,就在她决定要返回膳房去取一个凳子来时, 她的眼睛定在对面。   对面劈柴的男子身后有两个小凳子。颜迟见他站着劈柴,不坐,凳子空着。就把抹布放进盆子里,几步向他走去。   “大哥。”她冲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他转过来,略黑的额间浮起了一些汗珠。   “可不可以借用一下这凳子?”她指着凳子道。   他默默地看着她,随即转回身去。   他没有答应,颜迟不能借用,她想着还是回膳房拿凳子吧。但是她还没走,就见他的一只脚往后一推,他后面的凳子晃动一下,移到了颜迟面前。   颜迟愣愣然,继而拿起小凳子,说了一句谢谢。   心地挺正常善良的一个人,除了不会说话而已。颜迟暗暗想道。   她愈发觉得膳房大娘说的那些话可能夹杂着私人情感,带着偏见与夸张。   她把凳子搬到木门下,拧干抹布,站到凳子上去。   把门顶上的积灰全部擦完后,她下了凳子。随后将抹布清洗干净,再把门擦一遍。而后用干布把门擦干。   一共要擦四道门。   她擦到第三扇门时,在院子里劈柴的男子已经没有劈柴了。   他执着扫把,在扫地。   高大健壮的身躯比扫把还长,一动一动地在院中央扫着。他背后的汗比之前的颜色更深了。   这后院难道就只有他一人么?又是劈柴又是扫地的,都不停歇一会儿。虽然自己也是才烧完火就来擦洗门板,但是好歹是几个人一起打扫。   他这里就他一个人。   想这些做什么,颜迟收回视线,把凳子移动到最后一扇门前。她将所有是门都擦干净后,又把踩着的小凳子用水擦洗一番,随即给他拿过去。   “多谢。”她说了一声,然后准备把小凳子放在阳光照的到的地方,晒一晒。即使用干布抹过,也还是要晒一晒湿迹。   然而她才把凳子放下,还没松掉拿着凳子边沿的手,就感觉眼前一晃。   有什么东西冲过眼前,快得像是一支利箭。   “喵!”   她听见了阿狸的声音,惊疑地看过去。   她发现阿狸抱着劈柴男子的头,屁股坐在男子的头顶上,两只肉掌里伸出长长的尖利的爪子,在男子身上胡乱一通抓着挠着。   颜迟心头一惊,连忙要把阿狸扯下来,可是男子长得太高,她掂起脚,伸长手才能够到阿狸。   “阿狸!”她攥住阿狸背上的肉,要把它弄下来,可是阿狸却抓得很紧。   她使力揪了好久,才把它从他头上揪了下来。一把它弄下来,她就把它困在怀里,让它动弹不了。   但是它还想再朝他扑过去,颜迟发觉它的意图,立刻向后退,让它没机会再靠近他。   她摸着它的头背,一边轻抚一边轻柔地低语着,让它不要再动。   阿狸全身炸起来的毛缓缓放了下去,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她看阿狸安静了后,这才看向对面。   他的脸上有几道抓痕。细细的血珠子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与横过鼻梁的刀疤映衬起来,狰狞且恐怖。颜迟却不是害怕,而是急急道:“你的脸被抓伤了。”   他抬起手,碰了碰抓伤,随后像木偶一般,僵直地拿起扫帚,继续扫地。   颜迟就要替阿狸向他说对不起时,斜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阿狸!”   颜迟偏头,看见小玉阿姐步伐匆急地奔了过来。   “阿狸!”阿香停在他们面前。她微喘着气,像是剧烈的奔跑了好长一段路。   她要把阿狸从颜迟怀里抱过来时,却又把双手缩回去。   她实在是怕了阿狸了。夜里它在屋子里到处跑,把屋子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使得她也睡不了觉,一晚上都在收拾它弄得混乱的房间。   等她整理好,它又开始这里咬一咬,那里撞一撞,把才整理好的屋子又给弄乱了。   她真的很想把它栓起来。但又不敢栓,最重要的是,她也没办法把它逮住栓到。   折腾到天明之后,它似乎终于累了,就不再折腾了。她一夜没合眼,精神都是昏蒙的,但还记得给它去取吃食。   她拿起锦盒准备去膳房,因为怕它趁着她去膳房时溜出去,她打开门就迅速关闭上,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阿狸一窜就跑了出去。   她立即扔下锦盒就去追阿狸。   阿狸一路又跑又跳,速度飞快,她紧追着它,一直追到膳房后院这边。   此时看见它被颜迟抱着,她才缓了缓呼吸。方才跑得急,又不敢停一下,停了就怕找不着阿狸了。现在她的嗓子干得发疼,如同马上就要冒出烟来。   颜迟看着慢慢地喘着气的小玉阿姐,道:“阿狸这是怎么了?”   怎么跑到了膳房这里?   “我来给它取吃食,它从屋子里跑出来,就跑到了这儿。”   阿狸软软的头蹭了一蹭颜迟抱着她的手。   阿香讶异地看着褪去全身攻击力的阿狸。它现在这副乖巧的样子,跟之前在屋子里发脾气一般尖声大叫的样子大相径庭,这让她有一种很不适应的感觉。   颜迟要把阿狸还给她,还没交给她,阿狸仿佛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咧了一咧尖牙,想要把人吓退。   小玉阿姐果然被它吓得不敢靠近了。   “阿姐!”这时候,小玉又从里面走了出来。小玉发现颜迟怀里的猫,赶忙缩到后面去,紧挨着阿香,像是很怕阿狸。   “小玉。”   “呀,阿姐,你的手!”小玉抬起阿香的手。她的手上面有许多牙印和伤口。   颜迟也看见了遍布在手上的牙印和伤口。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男子的脸。她低头,看着团在她胳膊上的阿狸,唉了一声。   “阿姐!你得去上一上药!”   “不打紧,就是些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这好好一双手……”小玉的眼睛看向阿狸,马上又移开。她早就知道阿狸很是凶悍,却没想到有这么凶悍,阿姐才去照顾它这么短时间,这手上就没一处好地儿了。   要是再继续照顾它下去,恐怕……   “唉,你别在这儿耽搁做事,快些回去,我去给阿狸取吃食。”说着她又要去抱阿狸,阿狸“嗖”地一下把爪子刺了过来,她急忙躲开。   “阿姐!”小玉惊呼。   颜迟拍了一下阿狸的头,道:“不许挠人。”   阿狸咕噜了一声。   “听话。”   阿狸又是一声咕噜。   “颜迟,你先帮着阿姐把它抱回去罢……”小玉小声道。   “阿姐的手伤成这样……”小玉是声音越发小。   颜迟看着小玉阿姐的手,道:“陆……王爷可在?”   “王爷这时候应该上早朝去了。”平时这时早就到了皇宫。   陆致上早朝去了的话,她把阿狸送到院子里去,他也就不会看到。她道:“好,我帮你把阿狸抱回去。”   “还是不要了。”阿香道。虽然阿狸抓得她疼,但忍一忍还是能行的。   “阿姐!”   颜迟:“我把它抱回去后,你别让它再到处乱跑,不要大声吼它,也不要骂它,轻轻地唤它就行,你对它温柔着点,时间久了它就不会再挠你了。”   阿香想说自己一开始就小心翼翼温温柔柔地伺候着阿狸,但是阿狸总是不让她近身,还老是咬她,一直这样子下去,阿狸真的会不再折腾她吗?   但她见颜迟这么说,而阿狸又乖乖地不咬她,大约这个方法可行,就点头,道:“行。”   “小玉,你去和大娘打个招呼,就说我要出膳房一趟。”   小玉道好。   “你去给阿狸取吃食,我在这里等着你。”她对小玉阿姐说。   小玉阿姐很快就提着盒子回来。她们从后院的小门出去,出去之前她对劈柴的男子补了一句对不起。   男子一如既往不回应。   “诶,你与阿丑……”身侧的小玉阿姐道。   “阿丑?”   “就是方才那脸上有疤的人。”   原来他叫阿丑。   怎么取这样一个名字。长得还是挺英俊的,只不过鼻梁上有块疤而已。   “你想问什么?”   “也没有什么,就是……”   颜迟大致猜得到她要说的话,应该与膳房大娘的话差不多。她其实觉得很很奇怪。唤作阿丑是男子明明心还挺好的,怎么几乎所有人都不大喜欢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个哑巴,然后脸上还有个并不怎么难看的疤?   大娘说他整天只埋头劈柴,谁也不理。性子古怪得很。可是她觉得他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她在想,他长期处于她们那样排斥和异样的眼光中,可能这也是他不大理人的原因之一。   “嗯。”颜迟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不想说这个。小玉阿姐也就没再说下去。   “阿狸它是不是没怎么吃东西?”   这才两日,颜迟就觉得阿狸似乎比之前轻了许多。抱着也没那么沉甸甸了。   小玉阿姐叹道:“也不知怎么的,它就是不吃,这几日怎么哄它都不吃,白日晚上都在房间乱跳,不得一刻安宁,还老是想跑出去,我只能关好门窗,它就刨门板,刨到累了就不刨了。今日我出来取膳食,不防就被它跑出来了。”   “我追着它跑,就怕它跑丢,幸好你把它拦住了。”   颜迟听完她的话,步子突然放慢。   她想起她第一次尝试着要逃出去时,她把阿狸锁在门内,也是用爪子费力地刨着门板要出来。   她把阿狸的肉掌摸出来,一看。它的肉垫上有许多灰泥,把原本的粉色肉垫都盖住了。藏在里面的爪子只露出了尖端。尖端上有磨损的痕迹,那是在硬物上长时间磨出来的痕迹。其中一根爪子还缺了一丁点儿,像是被折断的。   她心里一阵疼。   它是来找她的吗?   与小玉阿姐说的相反,不是她拦住了它,而是它来到了她面前。   它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的?   阿狸,阿狸。她在心里念着它的名字。   把阿狸带到房里时,阿狸虚着眼睛,好像特别困的样子。小玉阿姐说它白天夜里都不安生,也不睡觉。   大约这时候它终于知道累了困了。颜迟轻轻地把它放进它的小窝里。   可是一放进去,它就醒了过来。随后把小脑袋凑到颜迟的手背上,舔了舔,再把整个身子都依偎到她的手背上。   她就弯着腰,给它靠着,等到它睡着后就把手悄悄地拿开。   阿香静静地立在一侧。不敢出声打扰到好不容易才不再闹腾的阿狸。   阿狸开始轻声地打呼噜之后,颜迟一点一点地将手背抽回来。可是才抽出一半,就对上了阿狸亮得惊人的目光。   她移开手背的动作就这么卡住了。   阿狸从小窝里起来,顺着她的手臂,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她的颈边。颜迟只觉得肩膀一重。她站直,把阿狸从肩膀上抱下来。   “不困了?”她问。   阿狸睁着发亮的眼睛,看着她不错眼。   颜迟道:“不睡的话,就吃些东西吧。”   阿狸较之前轻了太多,肚皮上软乎乎的肉的没之前摸起来那么软了。   阿香听见颜迟这么说,立刻去把阿狸是吃食摆出来。颜迟走到小桌前,把阿狸放上去,让它自己蹲着吃。   阿狸看着她,不吃东西。   颜迟把小蝶端到它嘴巴边上。阿狸这才一只肉掌搁在颜迟的手上,一只拄在桌面上,低着头开始吃东西。   但是它吃一口就要停下来看一看颜迟。见她还在后,又继续吃。它平时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不慢,今日却吃得尤为慢。它非常小口小口地吃着。   阿狸平时吃东西时十分爱干净,吃完后连嘴角都是干干净净的,但是今天,它吃了一口,看向颜迟的时候,颜迟看见它的嘴角沾了糊糊的一团,它也像不知道一样,也不舔干净。   一小碟子东西吃了将近半个时辰,碟子里的吃食都冷了。颜迟见阿狸差不多已经吃饱,却仍旧把肉掌搁在它这里,一副还要吃的样子。   她皱了皱眉,探了探它的肚子。已经很鼓了。以前它从没有把肚子吃到这样撑过。她怕它一下子吃这么多,会吃坏肚子。就把碗碟收起来,不让它再吃。   它也只叫了两声,然后喝颜迟倒给它的水。   它喝水的时候,颜迟暗想,它方才吃得怎么慢,还几乎把全部东西都吃完了,仿佛在故意拖延着什么一般。   看见它喝水也像刚刚吃东西那样慢后,颜迟大抵猜出来阿狸今日吃东西如此之慢如此之不正常的缘故了。   她无声苦笑,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心酸。   再怎么拖延时间,她也是要离开它的。   水都喝到底了,它还在喝。   颜迟把它抱起来,不让它再去舔已经干了的小碗。她拿出帕子,把它嘴角沾的东西擦掉。   她得把它哄睡了,她才能走得开。不然她一走,阿狸就会马上跟过来,甩都甩不掉。   “我等它睡着再走。”她说道。   哪知她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阿狸愣是眨巴着大眼睛不睡。颜迟没办法,对小玉阿姐道:“借一下你的床。”   小玉阿姐立刻答应。   颜迟把阿狸带到床上,蒙进被窝里,她半边身子也靠到床上去,阿狸就靠着她。   她的这一动作使它很高兴,它的眼睛亮晶晶的,耳朵弹了两弹,随后歪着脑袋,找到平时它与颜迟睡在一起时它躺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颜迟顺着它的毛。   小半会儿后,它蓦地睁眼,蹭了蹭颜迟的脖子,然后又睡了过去。   如此睁眼又闭眼,反复几次后,阿狸终于睡熟了。   颜迟一边给它顺毛,一边离开床榻。整个人都下了床后,她舒了一口气。   她对小玉阿姐颔了颔首,继而放轻声音,轻轻地推开门,出了去。   她在这里待了不短时间,这个时候也该准备午膳了。她得快些回去烧火。   颜迟步子加快,只顾着往前小跑,猝不及防前面出现一人,她差点撞了上去。她慌忙收住步子,视野里出现一片黑。   看到这熟悉的黑袍子,她就知道挡在面前的人是谁了。不过,今日他下朝怎么这么早?   她侧开身。   “为何在此地。”他说完,接着声音一寒,“你见了阿狸?”   颜迟闻言,回身,道:“有些东西忘记拿走,回来拿。”她这样说着,也没否认她见了阿狸。   她微垂着头,头发有些散乱,鬓角往下一点的颊侧肌肤上有一抹淡淡的灰尘。   陆致的眼光定在那抹灰尘上。   “什么东西?”   颜迟动了动嘴唇,“月事带。”   她胡诌的,在她说自己是来拿东西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答案来应对陆致接下来可能会问的问题。   陆致总不会让她把月事带拿出来给他看。   站在陆致身后的玄七听见“月事带”这三个字,额角抽搐了一下。当真只有颜迟才能这么不害臊地在男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扭头偷偷地看了看王爷的脸色。   王爷却像是没听懂这几个字的意思,他拧起眉,片刻之后,仿佛才明白过来一般。   “放肆。”   颜迟已经从他嘴里听过许多次“放肆”这俩字儿了,她对这两个字已经完全没了感觉。   她看着陆致,道:“膳房有些忙。”   意思是如果没事的话,她要走了。   陆致的视线又回到颜迟脸上的那抹灰尘上,许久后,他道:“在膳房做什么?”   颜迟挑了挑眉,他是不是记性不好,他不知道她在膳房是做什么的?不是他让她与烧火的丫鬟互换差事的吗?现在又忘记她是干什么的了?   “烧火。”她答道。 第56章   “烧火。”她答道, 同时她侧了侧脸,陆致一直盯着她右半边脸看干什么。她抬手摸了摸他盯的那块地方。她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她抬手的时候,虎口上有一片红红的印子,是拿火钳时硌出来的。纤细白嫩的手上这块浅红的皮肤特别明显。   陆致瞥见后, 抿唇。但也终于不再盯着她的脸颊了。   颜迟不想再耽搁时间, 就道:“我要去膳房干活。”   她说完, 就掠过陆致, 步履匆匆地去往膳房。   陆致看着她快速而去的背影,她走得很快, 裙摆在地上空随着她的步伐而轻微翻动着, 如同荡漾的水波纹。   玄七也看着颜迟离去的身影。不得不说,颜迟确实是了不得,在王爷面前这般大胆放肆没规矩,王爷竟也不动怒。   他越来越不明白王爷心中所想, 前段时日又是罚跪又是压刑房的,却也不杀她, 现在还把她换到了膳房做烧火的粗使丫头,任她这般放肆也没多大的反应。   平时要有人在王爷面前这样,就算是有几个脑袋, 也都死得透透的了。   顷刻之后,王爷收回视线, 转身向院门口而去。   颜迟飞快地回到膳房,见小玉已经在烧火了,她也赶忙把火生起来。   正在炒菜的大娘道:“小迟, 你去干啥了去了这么久?”   颜迟笑了一笑,如实说出。   “呀,它不挠你?”膳房大娘特别地惊讶。   “不挠。”   “诶,我与你说,原来有个去伺候它的小丫头,整张脸都被抓得稀巴烂……诶,本来挺俊的一丫头,现在那脸啊……”   颜迟一听,眼前现出阿丑的带着抓痕的面容。她垂下眼帘,把柴火送进去一块。   火柴在灶里发出燃烧的哔剥声。熏人冲鼻的柴烟吸入鼻子里,呛得喉咙难受。她掩住口鼻,发现自己方才出了神,一直往灶里塞柴块,积得太多,都快把整张灶给塞满了。她赶紧把还没烧着的柴块夹出来,用蒲扇把火星子扑灭。   “小心一点!”小玉见她这边的状况,急声道。   “嗯嗯,不要紧。”   “你刚才怎么了?在想些什么吗?”   “没什么,对了,小玉,你那里有没有敷抓伤的药。”   “你受伤了……你被阿狸抓伤了?”   “嗯。”颜迟迟疑了半会儿才回了一个嗯字。   “有的,阿姐要去伺候阿狸之前,我就托人去外面准备了药膏,方才我给阿姐拿去了一盒,还有一盒,等下回去以后给你用。”   “谢谢。”   小玉低低应了一声,随即照顾着灶里的火势。   颜迟收住话,好好地干起活来,不能再像刚刚那样走神,不然得把膳房熏得待不了人。   中午忙完之后,颜迟和小玉立即回到住处。小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出来。   “给。”   颜迟接过小木盒,道:“能把它卖给我吗?等我领了月钱再还与你。”   她一开始就没想过月钱这件事情。她就在府里生活,吃的也有,住的也有,就忽略了这一件事情。   既然她现在在府里做差事,那应该同其他下人一样有月钱的。   她身上没有一分钱,想办事也不好办,办不了。   现在想要一盒药膏都拿不出钱来付给小玉。   “这也不值几个钱的,你拿去用吧。”   “不不不,等我领了月钱再给你,多谢你了。”   小玉连连说不用。颜迟就不再说给钱的话,只又道了几句谢,心想着等月钱到了直接给她就是。   她握着小木盒,道:“我出去一下。”   颜迟穿过膳房,来到后院,阿丑不在后院。她以为他还在劈柴。   他当时被阿狸抓伤之后,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流,然而他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马上又去劈柴了。整个人木木的,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虽然不是她把他弄伤的,可是她还是感到愧疚与歉意。所以就找小玉拿了药膏,让他拿去用。   她要回去等他来了再给他时,就看见了他。他背着一大捆柴步子沉稳地走过来。   看见她后,他停了一停,随即继续把柴背到墩子旁,“咵!”地一下将柴放在地面上。他举起看起来就很沉重的斧头,又开始劈起柴来。   颜迟离他的斧头很远,道:“这是擦抓伤的药。”她说着就把小木盒递给他。   他脸上的血已经被擦掉,显露出的抓痕没有了血之后看起来就不那么恐怖狰狞了。   “对不起,阿狸它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阿狸为何要抓他,大概就是脾气来了,就想抓人出出气。   阿丑又拿起了斧头。颜迟看见他的斧头,知道他要开始干活了,就不欲再打扰他。   她将小木盒放到他后面的凳子上,继而走出后院。   走出去时,她听见后面响起的一阵一阵的斧头劈在木头上的声音。   沉重锋利的斧头被放在一旁。   阿丑转过来,眼睛看着凳子上的小木盒。许久之后,他把小木盒塞进了衣兜里,随后又继续劈柴。   ——————   青染站得脚疼,现在已经到了深夜,她还得守在书房外面。   王爷这两日又是整日整夜地待在书房里处理政务。自午时一回府,就一直待在书房里没出去过,除了去前厅用膳,就一直没出来过。   书房内的灯火映照出王爷坐在桌案前的黑影。她想着,恐怕今晚她又要像之前那段时日一样,熬到天亮,熬到王爷去宫里上早朝了。   陆致看着桌案上的奏折,眼里空寡没有焦点。他撑起一只手,抵着头,缓缓阖上了眼。   蜡烛越烧越矮,只剩下一半时,他把手放下去。   他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另一半边脸在烛光下显得比以往更加苍白,眉宇间的困倦与疲惫像是用钉子定在上面一般,浓盛又牢固,没有一点要消退下去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走到软塌处,躺上去。他不像以往那般直直地平躺着,而是侧卧着。即使是侧卧着,他的身体也没有弯缩着,背脊挺直,双腿交叠。   慢慢地,他从怀里抽出一条带子。他把带子放在自己的枕边,而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搭在带子上,闭了一会儿眼之后,他把枕边的带子拉近一点,又拉近一点,直到带子贴合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嗅了一嗅,然后皱起眉。   带子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气味。他把带子又拿开,余光里出现一个圆球,他的视线滞留在那东西上。   石质的圆球,表面看起来很硬,是阿狸的东西。   圆球飞过去,砸在跪着的人的额头上,血从额头至脸颊漫下来,摔在地上像是一朵一朵血花。   这个画面闪落在脑海里。他张开手,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用力。   他把圆球从一旁的小桌上拿起来,紧握着。   指腹里的血液滚烫起来,仿佛要冲破皮肤表层。   “砰!”   圆球被砸在墙壁上,墙壁被砸裂。   圆球滚落着,沿着墙角一直滚到房间中央。   门外的玄七与青染听见这声音,俱是一惊,方才这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   玄七立马开门进去。他远远瞧见王爷半靠在软塌上,又看见地上的小石球,然后才悄然退了出去。   然而才退出去,就见阿香抱着阿狸急急而来。   今日颜迟将阿狸哄睡后,阿香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收拾屋子,而后就在屋子里坐着,守着它。   大约确实是这两日不休息不睡觉,又闹腾,它累得狠了,睡得不仅熟,而且久。   到了晚膳时间时,也不见它醒。阿香见它睡得香,也不敢把它叫醒,怕它到时候又来折腾她。   王爷那边又来人通知说王爷忙,今日不必把阿狸抱过去。她就卸下了一口气。   她等着阿狸醒,等啊等,等到了晚上,阿狸还是不打算醒的样子。她有些急了,这样一直睡着不会是有问题吧。她悄声凑近,观察了一下它。   阿狸呼吸平和,胡须时不时颤一下,看着没什么问题。   应该就是还没睡饱。   等到夜已经很深后,阿狸终于醒了过来。它一睁眼,两只朦胧的眼睛就像是在寻找着谁一般,快速地在房间里搜寻着,然后它从床上跳下来就要往门边跑。   她听见这动静,一个激灵,马上被它弄醒。   幸好她反栓上了门,它跑不出去。   它就又撞门,抓门。阿香立即跑过去,不让它抓门。她一靠近,它就张嘴咬,爪子刺过来地飞快。她慌忙挪开。   它又继续刨门板,爪子在门板上划着,刨着,发出尖利的刺耳的声音,仿若有人在她耳里用木棍在捣一样。   它要出去,它要去什么地方。可是这都大半夜了,它要去哪儿?她也不能在这时候放它出去啊。   它再这样下去,爪子都会刨烂的,可是它很坚持,仿佛感受不到爪子上的动作,一直刨着。   阿香怕它伤了自己,王爷知道了之后,最后遭殃的还是她。她横下心,微微弯下腰,一把抱住了阿狸。   阿狸被她保住,全力挣扎着,尖牙刺透她的手腕。   她拼命忍着,单手打开门,见玄七还在书房门外,马上就抱着阿狸过了去。   “阿狸不知道怎么的,半夜里发了疯地要出去。”她对玄七道。   玄七正要让她闭嘴,不要吵到王爷,就听见里面的王爷问了一声何事。   玄七立刻回道:“是照顾阿狸的侍女。”   “嗯?”   玄七推开门,让阿香进去。   阿香有些忐忑,她刚才太急了,怕阿狸伤到了自己,就只想着来找王爷,看见王爷这边灯还亮着,就直接走了过来。现下她才恢复一些冷静,这会儿打扰到王爷会不会不太好,但手上的阿狸还在死咬着她的手腕,再不松开,她的手就要被它咬掉了。   她迅即进入室内,跪下来,道:“王爷,阿狸它可能是哪里不舒服。”   “抱过来。”   她起身,把阿狸抱过去。她低垂着头,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看都不敢看王爷一眼。   “阿狸。”王爷唤它。   一直死咬着她的阿狸总算松了口,却也不往王爷那里去。她就把它往王爷那里送了一截。   然后她的手上就没有了重量。阿狸被王爷抱过去后,她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牙印特别深,血也一汩一汩地流了出来。   她正捂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血留在地上脏了王爷的书房,就听见王爷吩咐她离开。   她紧紧地捂着冒血的地方,退出了房门。   “阿狸,听话。”陆致扣住不停弓起背部要从他这里跳出去的阿狸。阿狸身上,尤其是脑门上的毛乱糟糟的,还歪了两搓,露出盖在里面的皮肉。   “听话!”陆致的语调一凛,眉间浮上燥气。   阿狸终于不弓起背了。它转过整个身子,小脸抬高,“喵……”声音特别委屈。   陆致不再扣着它。他扶着额头,道:“为什么不听话?”   “喵……”   “不准再去找她,我说过。”   “喵……”   它的嘴上有一些血,牙尖上也有。   陆致眸光黯下去。他伸出手,将它嘴上的血抹掉。   “就这么想见她?”   阿狸这一声叫得很快,像是在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似的。   “不准见。”这几个字从他的胸腔漫出来。   “忘记她。”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抚着阿狸,将它身上乱糟糟的毛全部捋顺。   阿狸的喉咙里挤出一咻一咻的声音,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蓄积的泪水在打着转儿,沿着眼眶汇集到一角,流淌下来,打了它脸颊上黑黑的毛。   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指节上,有惊人的烫度。他愣住,而后抬起落了泪水的手指。   片刻过后。   “玄七!”   颜迟正在做梦,就被大声的敲门声吵醒。她翻了个身,掩住耳朵,继续睡。   然而敲门声,仍旧不停止,且越来越急促。她欲要起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就看见披着外罩的小玉举着灯去开了门。   这大半夜的,是谁?   下一刻她就听见了玄七的声音,“颜迟何在?”   颜迟听到自己的名字,大脑清晰了些,穿好衣裳走出来,见玄七冷着一张脸,道:“王爷唤你!”   陆致叫她?这么晚了叫她做什么?   “快,别磨蹭!”   颜迟被他一吼,也来了气,这大半夜的,人睡得正好,被谁叫醒都会生出脾气来。   “这么晚了叫我去干什么?”   “少废话,快些走!”   “你不说我就不走!”颜迟跟他拧住了。   玄七被她噎住。   “王爷唤你,自是有事,到底是何事,你去了自然会知晓。”   大半夜的叫她能有什么事,该不会是他自己不想睡,来找个人折腾一下吧?   颜迟皱眉,“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到底叫我去干嘛?”   许久,玄七才道:“阿狸。”   阿狸?   “阿狸怎么了?”   “你去了就知道。”   颜迟一听是关于阿狸的事,密密麻麻的紧张就悬上来了神经。阿狸它怎么了?是出事了吗?这下她一点都不敢再耽延,火速与玄七一齐离开了这里。   阿香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手里举着的灯台差些掉下来。   阿狸有事?那么阿姐会有事吗?她一时惶惶,睡意全部被方才玄七说的话而打散。她紧张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着门口,等待着颜迟归来,她好问问她的阿姐。   路上漆黑,灯火微弱,颜迟走得又急又快,险些绊住脚,她只想着阿狸会出了什么事。早上时它还好好的,她哄它睡着时也是好好的。   会不会是那时吃东西吃多了吃坏了肚子?她慌乱地猜测着,急乱到已经想不起要仔细问一问玄七到底阿狸出了什么事。   她这时才发现,她有多不愿意,多么抵触听到阿狸出事这几个字。那种极度的害怕攥着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等到到了小院,她径直跑向陆致的书房,把玄七都落在身后。   她打开门,寻向里面的陆致。   “阿狸怎么了?”她还没进去,就问出了声。   紧接着她就看见一团黑影向她袭了过来。熟悉的毛茸茸的的东西扒在了她身上。她焦急不已地抱住她身上的东西。   “阿狸,阿狸!”她把它举起来,从头到脚地仔细看察着它。   “你没事吧?”   它的两只瞳孔都仿佛变成了红色,里面盛着泪水,脸上湿漉漉的,脖子也是湿漉漉的。它的肉掌在空中扫晃着,像是要拽住她。   这样的阿狸让颜迟的鼻子酸涩起来,眼睛像是被针扎了的一般疼,热热的泪水从面颊上划到她的唇上。   “阿狸怎么了?”她面向陆致。   她的眼圈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泪珠挂在眼底,因着她转过来的动作而垂落下来。   陆致看着她的脸,然后顺着她眼泪掉下来的地方看下去。   掉下来的泪水浸染了地面,好像变成了红色,他再抬头,仿佛看见她的额头上有一个紫青带血的伤口,伤口那里源源不断地流着血,将他的视野都糊成血红色。   心口处剧烈地跳动一下,他捏紧手指,再一看时,那些血都不见了,她的额头上什么也没有那紫青带血的伤口,什么都没有。   “它没事。”终于,他开了口。   听见陆致说阿狸没事之后,压在颜迟心头的那块石头瞬间被拿开。她平复着情绪,把流出来的眼泪一把抹干,道:“那它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会哭的浑身都是泪水?   陆致抿紧唇,沉默下去。   颜迟把阿狸抱紧,阿狸的四肢也抱紧她,湿湿的脑袋要往颜迟脸上拱。颜迟把它的身体一抬,它就够得到她的脸了。   它首先拿湿湿的脸蹭着她的脸,然后把她脸上没有擦掉的泪水轻轻地舔干净。   它舔着舔着,颜迟的泪水就又涌了出来。她感觉到它在舔她的脸时,一颗一颗温热的泪水流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刻,泪水就像是开了闸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冲了出来,怎么也挡不住,拦不住。她的脸上交错着她的泪水和它的泪水。   这么久以来,她哪怕一次也没有哭过。但是就在这一刻,那些隐藏了许久,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尽数倾泄了出来。   她不想在陆致面前哭,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红着一双全是泪水的眼,哽咽着对陆致道:“它是不是要去找我?”   阿狸见她在哭,舔她的脸舔得更快,像是要接住她的眼泪。   胸口处的剧烈跳动牵连着心脏,那里一麻一麻的疼。陆致缓缓地抚上他的胸口,有些狼狈地移开放在她身上的视线。   陆致没有回答,但是颜迟已经差不多猜到答案。   她把阿狸按下去一些,不让它再舔她的脸。阿狸见她把它往下放,惊惶地抓着她的衣襟,把脸往她脸上凑,同时眼瞳里的泪珠子又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   “阿狸乖。”颜迟安抚着它,用袖子揩着它的眼泪,然后又把它往上一移,它的头贴到了她的颈间,凑得更近一些后,就不动了。   颜迟抚着它的背,直到她感觉脖颈上的皮肤再也没有掉下温热的液体为止。 第57章   阿狸小声地喵呜着, 呼出来的热气打到颜迟的耳朵上。   突地,它在她怀里挤了一挤,从斜旁跳了出去。   “阿狸!”她急呼。   阿狸跳得非常快,两三跳就到了软塌旁。颜迟紧随着过去, 见它爬上了软踏。脑袋朝里侧钻了一钻, 屁股翘到天上。然后转回身, 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   颜迟却愣住。   它嘴里叼的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她靠近, 把垂在它口中的白色长带拿过来。   随即她瞪大了眼睛,拽紧手里放着的白色带子。   这不是她裹胸上白绫么?为了确认一下她没看错, 她将带子拉出来, 找到带子端口。   那里有裂开的白线。   这下她可以很确定,这就是她是白绫了。因为她当初用它时,有一次没缠好,险些将口子扯裂开。所以白绫端口出处会有浅淡的撕裂的痕迹。   只是, 她的白绫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记得她当时逃跑时什么也没带,就带了几个馒头, 白绫什么的怕碍身,也没带,就把它藏在了枕头底下。她这一次被抓回来时也没有想起这个, 因为她不扮男子后,就不需要这束胸的带子了, 所以就想不起来它,也没有发现它不见了。   但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陆致的软塌上?她惊恐地捏着带子。而后看向咬着带子的阿狸。   应该是阿狸把它找了出来,然后把白绫叼到了这里来玩儿吧?她觉得可能就是这样。但阿狸把它叼到这里来, 陆致是不是也见过了?毕竟这东西在他的软塌上啊。   一阵尴尬涌了上来。颜迟哂了哂,稍微移过身子,用身体遮住阿狸,立即把带子从阿狸口中扯出来,揪成一团后正准备揉进了自己的袖袋里,就听见后面一道声音,“你在做什么?”   颜迟一抖,舔了舔唇,道:“这是我的东西。”   陆致这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他睨视着她,随即看向她还没放进袖袋里的白绫。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滑到白绫上的时候,颜迟只觉脸上微微一热。但旋即脸上的热度又冷下去。   他又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她不好意思个什么?她把白绫放进袖袋,道:“阿狸顽皮,把这东西弄到这里来了。”她说完后,紧紧盯着陆致,不放过他脸上会出现的任何表情。   她说这一句话是在试探他。看他知不知道这条白绫的存在,看是不是阿狸把白绫带到他的软塌上的。   陆致看着紧密地注意着他的颜迟,她的眼睛周围和鼻子上还有些红,但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红了,淡化成了浅浅的粉色,在有些白嫩的小脸上,看起来像是幼时打猎时,他猎住的白兔。   她望着他,眼角还还悬挂着一点水盈。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习惯性地想要找一个地方敲。可他却是站着的,没有可以敲的地方,手指挨近腿侧,点了几下,而后蜷起手掌,大步朝长案而去。   他落座,手指终于找到可以敲击的地方,他的食指在桌面上轻点着,如他往常淡漠疏然的状态。他强迫自己把眼睛定在桌面上,但是像是有一根线在拉扯这着他的目光,将他的目光推到软塌那一处地方。   她背对着他,不知是何时蹲下来的。她倚着软塌边,抚摸着软塌上用两只肉掌把她抓着的阿狸。   阿狸半阖着眼,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一般。   “喵……”却没有睡过去,它发出软软的叫声。然后继续半阖着眼。   颜迟把白绫收回去后,阿狸就团在了软塌上,似乎很累的模样。它仍旧用两只肉掌抓着她不放,脸上被打湿的毛在渐渐变干。   它这是又困了。   虽然是要睡着的模样,但是眼睛却总是半睁着。颜迟顺着它额头的毛,让它舒服一些。   可是阿狸一直保持着半睁眼的状态,要睡不睡的。这个时候得还有好几个时辰天才能亮,阿狸要一直这样不睡,她也不能这样在在这里一直陪着它。她轻轻地挪了挪,想要趁着它现在有些迷蒙,离开书房。   但是可能是经过白日时她把它哄睡后就离开的事情,它已经知道了她要怎么做,在她还没来得及退出来时,它半睁着的眼已经全睁开了。眼里没有了丝毫的迷蒙睡意,与之同时,它藏在肉掌里的爪子伸了出来,勾住了颜迟的衣裳。   不让她走。   颜迟很为难。她瞥了一眼还在灯下看东西的陆致。想了一想,道:“我把它带回它的住处。”   既然她走不了,就把它带回它的房间,这样就不用待在他这里了。   “就让它在这里。”陆致连眼角都没看向她这边,冷淡地吐出这几个字。   她一听这话,细细的眉毛立即蹙了起来。不让她把阿狸带回它自己的小窝,让它在他这里睡吗?   最重要的是,她怎么睡啊。这天还有很久才能亮,她总不能一直陪着阿狸到天亮吧。   而且,陆致是不睡觉的吗?他到了这个时辰怎么还待在书房里,不得快些去卧室入寝的么?   她想起他那苍白的面孔与带着血丝的眸子。他在夜里这么熬,难怪脸色那么苍白,眉间还总是带着疲色。   “你能不能抱着它一下,我得回去。”她轻声道。   陆致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阿狸却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抓着她的小爪子更加用力了。   “阿狸乖。”颜迟心底一软,就怕它又掉眼泪珠子,连忙轻哄着它。   她还是等吧,等阿狸睡着,她再悄悄离开。   灯光渐渐黯淡下去,光影晃荡在书页上,书页上整齐的字如同被灯光晕开一般,糊成了一团团不成型的字体。陆致闭了下眼睛,而后将书页合上。他微微扭头,视线里落入睡在软踏旁的人。   他凝视着她良久,然后看了一眼快要燃尽的灯盏。   食指在桌案上点了两下后,他离开了座位。   她半坐在地上,上半身俯靠着软塌边沿,长裙堆积成铺开的一圈。   她的手还放在阿狸的头上,下颚抵着软塌。阿狸也已经睡着了。   她放在阿狸头上的手张开着,虎口处的红痕在阿狸的黑毛的对比下,十分地鲜明瞩目。   突然,她放在阿狸头上的手指动了两下。陆致极速朝她肩上一按。她的手指不再动了。   片刻后,陆致弯腰俯身,从她的腿下把她拦腰抱起来,抱起来后,他似乎停怔了一下,继而把她放到软塌上面。   阿狸被他的动静吵醒,一睁眼就不见了阿狸,就要惊慌地大叫时,陆致将手指抵在唇中间,“别叫。”   阿狸这才感受到就躺在它身后的颜迟,急忙扭过身,肉垫搂住了颜迟的脖子。陆致见它朝她衣襟里挤,浓眉一皱,把它的尾巴向后一扯。   阿狸被他拉开,立马又凑过去,只是这一次不再往她衣襟里挤了,小脑袋老老实实地靠在她的胸膛上。   陆致和衣躺在外侧。他平躺着,眼睛看着房梁。房梁上画的图案与精致的雕刻在他眼里慢慢地失去了颜色,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致有一刻钟的光景。他从平躺的姿势换成了侧卧的姿势。   他侧过身,面向着颜迟。她的侧脸正对着他。微弱的灯光散在她的面部轮廓上,她像是要在这灯光里慢慢地消失一般。这种她要消失在光影里的感觉让他的心口一窒。   他往里侧靠近了一点。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一直蜿蜒到他这里。他将手移过去,放到她蜿蜒到这里的一缕长发上,长发从指缝穿过,缠绕在指间。   “喵!”阿狸见她的头发在他手里,冲着他叫了一声。   他像是在玩儿一般,把她的头发卷在手指上,食指对着空气绕了一绕。   阿狸一口咬住她的那缕头发,想要把头发从他那里夺过来。他根本就没怎么用力,但是阿狸这么一咬,他的手指反射性地朝他自己的方向一拉。   然后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下来。他抬眼一看。   是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被他和阿狸扯下来了。   他看着手指上还绕着的头发,有一瞬间的呆滞。   然后仿若明白了什么一般,就要用力一扯时,放轻了力道,手探向她的后脑勺。把手垫在她的后脑勺上,再轻轻轻扯了一下,她头上已经松落的头发就彻底离开了她的头。   圆圆小小的脑袋上有着还不到半寸长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上,耳边还有碎碎的短发,很柔顺。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的样子。   光光的脑袋和偏肉的脸颊,还有眼尾的红痣。   现在光光的脑袋已经长出了头发。他碰了碰她鬓边上碎发。   跟看起来的一样柔软。   阿狸一口叼起他扯落的头发,往颜迟脑袋上放,遮住了颜迟的脸。   他拧着眉心,将头发扫拂开,掉到软塌下面。   阿狸炸毛,嗖地一声下了床,又把头发叼到了她的头顶上。   陆致不再拿开搭在她脸上的头发,只是把头发拨开,露出她的脸庞。   忽地,他的往下一看,她的袖口里露出一段白色长带。他唇线一紧,手摸到带子,就要把它拉出来时,看见了她的手腕。   手腕纤细白皙,似乎只要稍稍一握拳就能将它裹住。他的指尖探过去,触在了她的手腕上。   血液又滚烫起来,他猛地缩回了手。然后像是被自己方才的行为给吓到,往外侧移了几寸。他握着碰了她手腕的指尖,靠在胸上。   过了许久,他的指尖又移了过去。   书房里的灯灭了。王爷也不唤人进去上灯,想必已经是入了睡。   可是颜迟还在里面啊。青染有些忧心。刚刚王爷突然叫玄七去把颜迟叫过来。她听到王爷的话就被惊住。   颜迟是又惹到王爷了么?不然这么晚了,王爷为何要让颜迟到这里来?她心慌地等待着颜迟,但是颜迟进入院子后,她都还来不及与她说两句话,颜迟就已经飞也似的进了书房,仿佛特别急一样。   颜迟到了里面之后,也许久不出来,她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听不到一点声响,听到的也只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一点也不清晰。   过来很久很久之后,王爷房里的灯都灭了。还不见颜迟出来。   她心惊,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上来。   脑中闪现那一次颜迟昏倒在王爷的软塌下的画面。   王爷不会又让颜迟跪吧。颜迟与她说过,王爷让她跪在地上,她何时昏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看这情形,颜迟很有可能是被王爷又罚跪了。   唉。   她不禁叹出一口浊气。   只求这一次颜迟不要再受伤了,她那一次被王爷砸了头,包了好几日的纱布,也幸好没留下疤痕,不然一个女儿家,脸上留了疤,可就难看了。   颜迟醒过来时,觉得头皮凉凉的。她摸了一下头,发现她的假发有些脱落了。她赶紧把假发贴合好,然后发现她竟然就挨着软塌睡着了。   她从地上起来,伸展了一下在地上坐得僵硬了的肢体。   阿狸早已经醒了。它趴在软塌上,两只肉掌并拢到一起,水亮水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颜迟笑着摸了摸它的头,而后一转眼,瞧见还在桌案边看书的陆致。   他一晚上都没睡?颜迟捂嘴,轻微打了个呵欠,随即走向他。   “我去膳房干活。”她道。   陆致虽然没睡,但是他眼里的血丝却好像比昨晚上要少许多。颜迟有点讶异,难不成还有人越熬夜越好的吗?   “嗯。”   她没想到陆致竟然回应了她,尽管没有看她,也只有一个字。   她回头看了看从床榻上下来的阿狸。阿狸来到她腿边,蹭着她的小腿。   颜迟把它抱起来,给陆致。   “抱着它。”   陆致放下书,阿狸落入了他的掌心。   颜迟颔首,看向不停挣扎的阿狸,然后又看向陆致,“为什么不能见阿狸?”   她一开始就不打算问的。但是经过了昨晚上阿狸那件事,她就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让她来照顾阿狸,现在连见都不让她见了。   她细细回忆着,在他让她去膳房烧火之前,她有没有哪里又得罪到他了。   哦,她想起来。在花园的时候,他救了她。可是,她也没有明显地得罪他啊,是他自己要接住她的。还有他那时古怪的举动,像是在捉弄她一般。   她腰上还有他弄出来的乌青呢。她下意识地扶着腰,也不知道印子消了没。腰原先已经不疼了,不知道怎的她感觉又有了些疼意,大概是在地上睡,一直靠着软塌,睡疼的。   陆致不答。   他不答,颜迟也不准备再问下去。   不让它照顾阿狸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看她不顺眼呗。她嘲嗤。   随即转身就走。   打开门,晨间的凉气扑到她的身上,她不禁抖了一抖,继而看见外面的玄七与青染。   他们不会也在外面守了一夜吧?   玄七见她出来,脸都没偏一下 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倒是青染仿佛很焦急地端详着她,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颜迟对她摇头,示意她无事。她知道青染在担心她。   青染点头,目送着颜迟远去的身影。   天才蒙蒙亮,路上带着早晨才有的特殊气息,她回去时,只看见有几个早起的仆人在打扫着。   她回到住处时,发现小玉竟没有在床上睡着,而是披着外罩,歪在了椅子上。   “小玉。”她唤醒她。   小玉揉着眼睛,起先还惺忪着,旋即立刻惊起,“颜迟,你回来了!”   “嗯。”   “我阿姐……我是说阿狸它怎么了?”   “它没事。”颜迟说的时候,眸光微闪,接着又道:“你想问你阿姐?”   “我……我阿姐她……”   “她也没事。”   小玉松了松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颜迟拍了拍她,道:“去梳洗吧。”   许是昨晚上躺在地上睡,没睡好,颜迟今早干活时,觉得十分乏力,累到骨头仿佛都在喊累的程度。   而且腰上仿佛又有些疼。她去里面的屋子里掀开衣裳看了看,那些印子竟然还没消,看起来似乎还比之前是颜色深了许多。   她在心底里骂着陆致,这印子不仅不消,而且又开始疼,应该是昨晚上那样睡的姿势导致的。   她把衣服放下来,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后,出去干活。   但是她一出去就发现了膳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仿佛有些压抑着紧张的气氛。   膳房大娘的身子躲在灶边,好像在避着什么一般。小玉也缩在一旁,不敢动的样子。其余几个人也一样。   颜迟顺着她们看过去的视线看过去,随后一怔。   “阿狸?”它怎么又到膳房来了?   阿狸一瞧见她,马上奔过来。   圆滚滚的身子穿过膳房狭窄的小道,飞跃至她这里。她顺着它扑过来的动作把它截住。   “你又来干什么?”颜迟点点它粉红的鼻尖儿。   “喵!喵!喵!”   颜迟笑着揉着它,它的肚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小迟,你把它带出去罢……”膳房大娘小声道,像是怕极了阿狸。   “去吧,这火……我帮你烧着……”小玉跟着道。   颜迟沉吟着,道:“好。”   她把它带到自己的屋子里,她没有把它送回去。她想通了,陆致不让她见它,见了又会怎样,最多不过是给他一条命,现在在她心里,阿狸很重要。   她说过要对阿狸好,就要对阿狸好。她不愿再次看见昨天哭得满脸湿漉漉的阿狸。   阿狸似乎对她的新住处很好奇,四处闻一闻,看一看,然后又回到她这里。   对了,她突然想到,阿狸到她这里来了,小玉阿姐肯定不知道,知道了就会来找她了,但是她现在还没来,就是说她还不知道。   她得去与她说一声,免得她以为阿狸不见了,为它担心着急。她本欲把阿狸留在在这里,但阿狸肯定不会留在这里,所以她就带着阿狸一起去找小玉阿姐。   她走路走到一半,正好远远望见小玉阿姐。隔得远,她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从她略快的步伐可以看出她很焦急。   颜迟立刻道:“阿狸在这儿!”   小玉阿姐瞧见颜迟,赶忙飞奔过来。   她粗喘着气,道:“原来在你这儿!”   颜迟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就道:“你歇一下。”   小玉阿姐顺着气,“可让我找着了,我都快吓死了。我一个不注意阿狸就找不见了,我哪里找都找不到……”   “没事,没事了。”见小玉阿姐都快哭了,急得快哭了,颜迟安慰道。   “要是以后再找不见阿狸,你就到我这里来,它可能到我这里来了。或者你不用来,就让它待在我这里,我帮你照顾它。”颜迟紧接着说。   小玉阿姐终于平缓过气息来,她犹疑着,半晌才道:“可是王爷不是说过不准你……”   颜迟轻哼了一声,随后笑道:“别怕,出了什么事由我来承担责任。”   “这……这……这怎么能行——你以后还是少见阿狸,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你可就……”   “没事,如果他怪罪与你,你也别怕,我会替你承担一切责任。”   小玉张口又欲说什么,却被突然插入的一道声音打断。   “颜迟。” 第58章   这声音耳熟得很, 颜迟寻声转过来。   在看见身后的人时,她怔住。   “参见公主。”小玉慌忙行礼。   “起吧。”陆昀挥了挥手,眼睛定在颜迟身上。   颜迟穿着粗布麻裙,肩上还有些灰, 她看见这样的颜迟后, 紧紧地皱起黛眉,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此时颜迟只惊讶为何陆昀又到府里来了, 听到她的问话,回道:“干活。”   陆昀闻言, 眉头拢成小山峰, “什么活?”   不是照顾阿狸么?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膳房烧火。”   “膳房烧火?”她怎么去膳房烧火去了?   “嗯。”   陆昀看着阿狸,然后道:“你不是在照顾它吗?”   这时,小玉阿姐低低道:“回公主的话,现下是奴婢在照顾阿狸。”   “你?”陆昀略长的眼睛一虚, 扫视着颜迟后面的丫鬟。   “是,王爷令奴婢照顾阿狸。”   陆昀看了她好一会儿, 随后不再看她,复又把眼光粘黏在颜迟身上。   七哥不让颜迟照顾阿狸,然后让颜迟去厨房当烧火丫头么。   这样也好, 去厨房做事,也免得时常出现在七哥面前。   “既然是你照顾阿狸, 为何阿狸在她怀里,快点带走。”她令这丫鬟快些把阿狸抱走。   “这……”   “磨蹭什么?听不到本公主说话吗?”   陆昀声音提高,加冷。   “我先照顾着它。”   颜迟突然说道。   陆昀咬着下唇, 好久后才又出声,“你下去!”她指着颜迟后面的丫鬟道。   小玉阿姐踯躅着,陆昀斜了她一眼,她才离去。   小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颜迟看着长裙曳地的陆昀,问,“找我有事么?”   “你真是大胆!敢在本公主面前自称我。”   颜值面色不改,声线没有波澜地继续道:“没事我就带阿狸走了。”   她说到阿狸这俩字儿的时候,阿狸也应和着她的声音,向陆昀龇牙咧嘴。   陆昀看着表情平淡的颜迟,那种密密匝匝地被撕扯住的疼痛又席卷而来。   她回宫之后,整日里就发着呆,什么也不想做,食欲也减少,事事都烦心,还总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一旦脑子空下来,脑中总会出现一个人的脸庞。   这脸庞让她很痛苦,又纠结,又矛盾。   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要把这占据她大脑的人的脸洗刷干净,可是她越是想要把她抹净那面容在脑海里却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见那脸上细细的绒毛。   直到到了今日,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像是被人用一根绳子拴住,跟着别人走的感觉。在七哥还在宫里忙碌时就出宫来到了这里。   她本欲七哥的院子直接去找她,却不想就在半途就遇见了她。   看到她的背影时,她的灵魂仿佛都在颤抖。见到了颜迟,她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因为她本来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颜迟。   所以在颜迟问出口时,她没有回答,而是训斥她没规矩。   她训斥完就一顿后悔自己怎么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但颜迟仍跟之前的反应一样,那是一种平静到漠然的反应。   她早已发觉颜迟较之前有很大的不同。在刑房时,她就已经体会到颜迟无畏生死的态度与倔强。   陆昀仿若陷入一个人的沉思一般,颜迟不欲管她,抱着阿狸就朝着反方向走。   “颜迟!”   颜迟站定,“嗯?”   陆昀几度启唇,终而闭上。嗯,她就看她一眼,马上就回去,不能让七哥发现。她什么也没说,直接从去往王府偏门。   陆昀叫了她却又不说话,只看了一下她一下就提步离开。颜迟没过多在意,朝着住处而去。   与阿狸在屋子里坐了片刻后,她心想她总不能一直和阿狸待在屋子里,但是她又要去烧火。   阿狸去膳房也不好,一是油烟味重,二是膳房里的人都有点怕它,它要是去了那里,那么其他人都不好做事了。   把阿狸抱回去它也不愿意。它现在十分黏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躺在她的怀里。   她正愁着时,小玉推门进来看见阿狸后,她扒着门棱,略微紧张道:“你回来了……”   颜迟点头,继而问道:“现在膳房忙吗?”   “嗯……不是很忙,它要何时走?”小玉紧张不安地看了看阿狸。   “不好意思,我估摸着得下午才能送它回去。”她要在陆致回来之前把阿狸送回小玉阿姐那里。   “那,那等下我帮你烧一烧火吧,你且先照顾着它。”小玉说完就急切地合上了门。   颜迟没有时间与她说一声谢谢。   她摸了一把阿狸的软毛,道:“你看人家多怕你。”   “喵!”   等到太阳将近下山时,颜迟立刻把阿狸带出房间。   阿狸当然不肯让阿香抱,颜迟就举起它,道:“阿狸听话,明日等我空闲了,我再来找你。”   阿狸听不懂,颜迟看了它良久,而后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口。   阿狸还在换毛,她亲了一嘴毛出来。   她把嘴里的毛吐出来,看见阿狸眨了眨亮亮的大眼睛。   “乖,在这里别动。”她感觉有一根毛在她说话时被吸进去了。   阿狸这会儿非常乖,她要走它也不拦了。颜迟满意地说了一声乖,随即走开。   她出了房门也不见阿狸如同往常那样追过来,遂放了心。   那根卡在喉管里的毛还没有下去,颜迟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还是下不去。   就难么细的一根毛,怎么就像粘在喉管上下不去了?她卡得难受,回去连连灌了许多水,才终于感觉到喉咙里没有什么东西在了。   橘红的晚霞铺满天空时,颜迟还要烧最后一波火才得回屋休息。柴又烧完了。她提着筐子去后院搬柴。   阿丑依旧在那里劈柴。   劈好的柴在他左边,她就绕到左边去,不干碍到他劈柴,默默地往筐子里捡柴。她捡了两块后,发现他又蹲了下来,手里一捆小柴块倒进了筐子里。   发出柴块相触的摩擦声。   “谢谢你。”颜迟说,她说话的同时抬起视线。   他脸上的抓伤好像没怎么淡下去。   颜迟:“你有擦药膏吗?”   阿丑见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似乎有些闪躲般地低垂下了头,遮住了脸。   他一低头,发顶上一块干枯的柴叶子就映入了颜迟的眼帘。   颜迟抬手想要把柴叶子取下来。   他却往后一退。   颜迟才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唐突了,便道:“你头上掉了一片叶子。”   他立马扫了一下自己的头,没扫下来。   颜迟看他半天没找准位置,就微倾斜过身,把那片叶子取了下来。   取下来后,她把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喏,这个。”   她的唇角微微弯着,梨涡闪现在颊边。橘红的霞光将她的梨涡也抹成橘红色。   阿丑的吞咽下一口唾沫,而后发现哪里有些不对,他往斜后方看去。   在阿丑看向斜后方时,颜迟也感觉到斜后方有些不对,立即跟着他看过去。   只见后院的小门那里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怀里抱了一只不停地挣扎着要下来的猫。   颜迟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不禁睁大眼,陆致怎么到了这里来?   陆致一身黑袍,眼底阴戾,犹如结了一层薄冰,周身崩裂出不若寻常的压迫感。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还同往常一样冷淡,如果没有那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的话。   他看着蹲在地上不过几寸远的距离的两人,旋即低首,看着阿狸,手一放,把阿狸放了出去。   阿狸一得以自由,狂风一般卷向阿丑这边。颜迟急速挡在阿丑面前。   她怕阿狸又来抓阿丑。   阿狸被她一拦,撞到她身上。   别看阿狸虽小,但是那冲过来的重力却非常大,撞得颜迟差点儿仰背跌下去。她被它撞得往后一靠,靠在了阿丑身上。   她即刻从他身上起来,随即感觉陆致那里的传来的压迫感更强了。   阿狸伸长爪子咬抓阿丑,颜迟把它的爪子握住,它像是怕伤到她一般,登时把爪子缩进了肉掌里。   “阿狸!”颜迟叱它。怎么见了谁都抓。人家又没招惹它!它之前把人家的脸抓花了,现在还没好呢。   她是喜欢阿狸,可是它这见了谁都抓的习惯却让她很不喜。她得让它知道不能随便就伤人。   不过她还没说话,就见陆致迈着步子缓缓往这里走过来。   颜迟瞬时住口。阿狸是陆致的猫,要教也应该是陆致教,阿狸虽然与她亲近,她也没权利管它这些。   想定后,她向陆致走去。   还没把阿狸给他,胳膊就被他一把制住。   “你做什么!”她要把手臂抽出来。   他眼神阴鸷,胸口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   他睨了阿丑一眼后,拉着她就往外走。   “放开!放开!”颜迟被他猛力一扯,觉得整条胳膊都要被他卸下来了。   阿狸从她的怀里掉落下去,跟在他们身后。   “疼!疼!”他拽她的胳膊的那块地方疼,被他往外拉得也疼。   他却如同什么也听不见,只拽着她走。颜迟不再抽手不再挣脱他,她怕她再动一下她的胳膊就要掉了。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牵扯着她,她几乎是靠在他身上被他拖着走的。   “陆致,你放开。”   他仍旧听不见,但是捏着她的胳膊的力道没有刚才那么大了。颜迟知道这是因为她没有挣扎。   她就先跟着他走。   真不知道他是发什么疯。   被他拖进书房时,她看见玄七与青染惊诧的神色,然后就被带进了书房。   “砰!”   门被他用力摔上了。   门扇相合上巨响震击着颜迟的耳膜。   也震击着玄七和青染的耳膜。   青染满心焦灼地站在门外。方才王爷抱着阿狸出了书房,玄七要跟着王爷一起去时,王爷挥退了他。却不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王爷就一脸阴沉地回来了,还拉着颜迟。   王爷刚刚那般模样,像是动了大怒。青染紧攥着帕子,她很担心颜迟。   颜迟被陆致拖进书房后,他还不松手,阴凉阴凉的眸光直射着她。   他不再动后,颜迟就想把手臂抽出来。但是她一动就疼得要命。   她嘶了一声。   “松手!”她道。   陆致不动作,依旧用眼神凌迟着她,手还越握越紧。   胳膊上的剧痛让颜迟痛呼出声,她受不住了,身体猛地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陆致。   “陆致,我疼。”她的声音非常微弱细柔。   颜迟实在是没招了,抽也抽不开,让他放他也不放。   只有放软姿态试一试。   胳膊上的力道骤然一松。颜迟呼出一口气。要离开他时,背部却被他的手掌按住。   她的脸被压在了他的肩膀下。颜迟的鼻子都被他压歪了,她扭着头想要把他推出去。但是他扣着她的背,她根本就挣脱不了他。   从她抱他的姿势换成了他抱她的姿势。   她急促地喘着气。与之同时也感觉到他不平稳的呼吸。   神经病。   颜迟在心底里狂骂着他。他的肩胛骨也太硬了些,跟杵在一块铁上一样,又凉又硬。   颜迟深呼吸一口,悄悄运集力气,打算一把推开他。   但是她还没开始动作就感觉他的手从她的背上移到了她的腰上。他的手握着她的腰,然后收紧,跟抱枕头一样箍住了她。   “疼!”她的腰上还乌青着,受不了他这样使力箍着。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颜迟豁出去了,她的手从他的腰侧摸上去,摸到他的腋下,用力挠了挠。他没反应。   不怕痒的么?   那总怕疼的吧?   她不挠了,她使劲儿掐他的腰,但是掐了两把,她的手臂就被他桎梏住。   她感觉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灼热。喷洒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抬起眼,发现他的脖子上迅速染上一层玫红,玫红蔓延到他的耳根。她被他按着,她看不见他的脸。   但是她觉得他似乎松了一些,她不敢再迟疑,立刻用力一推,将他推开。   把他推开后她自己还趔趄了两下。   颜迟的脸皱成小小的一团,她面色痛苦地碰了一碰自己的胳膊和腰。   “你有病啊你!”她大骂出声。   门外的玄七与青染听见这响亮的一句话,俱是一震。   “喵……”阿狸要靠近颜迟,却被她这突然的一声给定住不动了。   陆致的脖子带整张脸都红得仿若外面的晚霞,他的手还保持着抱着她的动作,跟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像是被解开了穴道一般,终于动了动,极不自然地把手放回去,贴在了身体两侧。然后他眉头一蹙,垂下视线,往下看。颜迟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但是还没看到什么他就猛然地背过了身。   颜迟又骂了一句神经病。他还真是个神经病。   陆致背过身后,似乎很慌急地撩起外罩把下面遮住。等到终于平息后,他才又转回身来。   颜迟的怒气也消降下去。她的情绪逐渐平稳,而后抬步走向门口。   “站住!”   她就不站住,拉上门环就要打开门,腰上却又是一紧,她被他揽过去了。   门环哐当摔在门板上。   “你神————”   她后面的几个字还来不及说出来,就感觉意识一昏蒙,身体软了下去。   陆致低头看着怀里不再挣扎的人,看了许久之后,他把她放到了软塌上。而后他侧坐上软塌,凝视着颜迟。   良久后,他又瞥了一眼自己的下面。   腰际的酥麻感现在已经消散下去,但感观的记忆却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种酥麻。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两下,随即倏然发现她的小臂上的淤青和指印。白皙的皮肤上印着的几块淤青很是惹眼。   他眸光一暗,抿起唇来。旋即冲外面一喊,“玄七!”   吩咐玄七去取药膏之后,他欲要把她的衣袖卷上去,却又顿住。他站起来,不再看她。   玄七取完药膏之后,陆致令青染给颜迟上药。   青染捧着药进去,见颜迟躺在软塌上,惊了又惊。   “上药。”   青染听见王爷冷冷的话,慌忙步至软塌,见到她手臂上的淤青后,赶紧打开药盒。她把颜迟的衣袖掀到上面去,以免等下上药的时候沾到药膏。   她的整条手臂都露了出来。   青染拿起上药的小木片,还没碰到她,就听见王爷一声冷喝,“出去。”   她冷不防战栗了一下,随后放下小木片,低眼垂头,退出了书房。   青染退出去后,陆致走近软塌,默了半晌后,弯腰,拿起了小木片。   他把小木片放进米黄色的药膏里,弄均匀之后,挑起来,凑向她的手臂。   米黄色的膏体抹在她了的手臂上。将她皮肤上的印子全部覆盖住。他慢慢地抹着药,黑瘆瘆的眼眸里只有她手臂的倒影。   这条手臂上完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条。他绷紧着下颚,把那条胳膊上的袖子也掀开。   一朵浅金色的莲花进入了视野里。   他眉间聚拢,注视着小臂中央的金莲许久,然后给她的淤青上抹上药膏。   上完药后,他扔下小木片,黑沉沉的眸子眯起来,探究性地再次注视着那朵金莲。   “喵!”阿狸爬上软塌,闻到她手臂上的药味,正准备去舔,却被陆致挡开。   “阿狸!”   阿狸被他一斥,就不舔她露出来的手臂了,而是凑到她的脸上,伸出舌尖要去舔她的脸,还没碰到,它的尾巴就被人一扯,它被迫离开了她的脸。   “喵!喵!喵!”它十分不满地嚎叫着,小脑袋又往颜迟脸上凑。就在它要蹭到她的唇时,突然出现一个冷冷冰冰的东西,隔在了她和它之间。   是陆致的手,他的手隔住了它的小脑袋,不让它去舔她的脸。   陆致的手盖在颜迟的脸上后,另一只手把阿狸托过来,点了一点它身上,阿狸马上就消停下去了。   阿狸不再去蹭颜迟后,他的手也还是没有拿开。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指腹上是软滑细腻的肉。   他并拢手指,她软软的肉就嘟了起来,面颊上的梨涡也消失不见了。他反复并拢了几下后,指腹往上移,停在她眼尾的红痣上。   殷红的一点在浓密黑长的睫毛尾端。   他凝看着出了神。   颜迟被一阵尿意憋醒。她想着约莫是之前喉咙里卡了毛之后,水喝多了。她霍然睁眼,蓝黑色的房梁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甩了甩头,想要自己的神识更清醒一些。   一转眼就看见了她旁边的阿狸,阿狸睡得很香,一连串的小呼噜打了出来。鼻尖儿上好像还吹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泡。圆滚滚的身子半靠着她,靠着她的那块地方被它捂得暖暖的。   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像什么药,她的鼻翼微鼓。   她赫然起身,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陆致的软塌上。   她凝着眉,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陆致把她拉到书房里来后,她正要走的,怎么就睡了过去?她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不对。   她不会无缘无故睡过去。 第59章   颜记得她去拉门环, 还没有拉开,就被陆致揽住了腰,正要骂他神经病就突然没了意识。   她的眉头越颦越紧。   在书院时,江修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画面划过眼前。   陆致一定对她做了什么, 她才会睡过去。她动了一动身体, 那种熟悉的又僵又麻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   脑袋里怦然闪过一道光。   陆致不会点了她的睡穴吧。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解释得通。不然她怎么可能就睡了。她的眼睛寻向对面不远处的桌案。   陆致在桌案前, 微垂着头, 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着。   她立即从软塌上下来,下来的时候那一阵药香好似随着她的动作又飘进了她的鼻端。她困惑地嗅着自己的身体。   发现越靠近胳膊, 香味越重后, 她把胳膊抬到鼻子边上,吸了一吸气,而后眉间一扬。   她撩开宽大的衣袖。   几片淤青在显露出来。淤青上似乎敷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已经凝固, 她凑近闻了一闻。   是方才萦绕在她周围的药香。   她这时就更加困惑了,谁给她上了药吗?她盯着小臂半晌, 随后放下衣袖,遮住小臂。   她不仅睡在陆致的软塌上,而且还被上了药。这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荒唐感。   “喵!”阿狸软绵绵的叫声把她从这种不真实的荒唐感中拉了回来。   阿狸才醒来, 眸子雾蒙蒙的,肉掌探到她, 它温软的肉垫触了触她,鼻子上的小气泡已经被它吸进去了。   颜迟把它抱起来。   抱起它后,它雾蒙蒙的眼瞳就瞬间变得清明了。亮湛亮湛的蓝红眼瞳挨近她的下巴, 然后蹭了她一下。   毛茸茸的小头颅顶着她的下巴,使劲儿蹭了又蹭。   颜迟被它蹭得痒了,就把它的下巴镇下去,随后她看向陆致。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浑身崩裂着戾气的压迫感。   先前他把她直接拉到书房来,什么话也不说,像是突然发脾气一般,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惹怒到了他。   可是她在膳房里好好做事,也没有惹到他啊。   难道是因为阿狸?颜迟看了一眼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把眼睛眯成一道细细的缝的阿狸。   难道他知道阿狸今日一整日都与她待在一起了?   为了阿狸这件事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吧?就算是因为阿狸,那么直接罚她就是,把她拉到书房里,一句话不说是做什么。   颜迟愈发觉得陆致脑子不正常,行为让人琢磨透。   还有她睡过去的这件事情,她得问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   她在思忖着怎么问出她的疑问。她摸着阿狸的毛,默了一会儿后,觉得还是直接问他吧。   “我方才怎么睡着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陆致。她的声音不复之前骂他时的冷厉,而是非常淡,淡得仿若静潭中突然投入的一颗小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没有荡开。   睡了一觉之后,她已经完全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陆致闻言,看着她不说话。   颜迟:“你是不是点了我的穴?”   陆致的敲在桌案上的手指停顿住。   颜迟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莫名其妙地把她拉到书房里来,不让她出去,还点她的穴,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   颜迟本来已经调整好的心绪,倏然又烦躁起来。   陆致的一系列神经病一般的行为,真是让她抓狂。   “你能不能吱个声?”老是不说话,老是沉默,以为自己跟阿丑一样是个哑巴吗?她真想不顾一切骂出口。   她的话音刚落,陆致就拧起了眉,狭长的眉骨微微抬高,中间多了几道褶皱。冷冷的目光就这么穿了过来。   颜迟仰起脸,迎着他的目光,不退避,不闪躲。唇边的圆窝因为绷着的嘴角而愈加深。   陆致的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梨涡上。   橘红的晚霞下,她半蹲着身,唇角含笑,梨涡浅浅地看着对面的男子的画面刺进他的眼底。   他的脸色骤然下沉,一股无名之火冲了上来。   “不准再去膳房!”好半天后,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去膳房她怎么去干活,怎么去烧火?   “我要去膳房干活。”她说。   “不准去!”   “不去膳房,那我要怎么干活?”   陆致搁在桌案上的手指蜷起来,似乎似在思量着什么一般,他垂下眼帘,睫毛在眼底下盖出一片阴影,使得他眼底原本就有的青黑愈加浓烈了。   颜迟见他不说话,登时没了耐心,放下阿狸就想走,但是她还没放下阿狸,就听见陆致说了一句话。   陆致方才说什么?   让她重新回来照顾阿狸?   他莫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吧?一下叫她不准再见阿狸,一下又让她重新照顾阿狸。   “你让我继续照顾阿狸?”   陆致这下连看都不看她了,直接冷冷地嗯了一声。   颜迟半晌不说话。   “不愿意?”这三个字从他的鼻子里哼出来。   颜迟抵着腮帮,片刻后,道:“不。”   陆致的眼神迅速冰冷下去。   “我当然愿意。”颜迟补上了一句话。   陆致凝结住的眼神立刻碎裂开,他愣了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方才却是要说不愿意的。一会儿要她这样,一会儿要她那样,好玩儿是吧?   但是她转念一想,照顾阿狸比较轻松,她为什么不做更轻松的事情。于是便加上了后面那句话。   陆致回神后,抿了抿唇。   “照顾阿狸有多少月钱?”颜迟突然问道。   她比较关心的是有多少钱。看情况她还得在这里待好长一段时间,为了逃出去,她得有钱才行,有钱才好办事。而且她也不能白给他做事。   “放肆。”   又是这两个字。   颜迟暗地里轻哼一声,不再问他,反正到时后发月钱时直接去账房领,总不能一个铜板都不给她吧?   她撇开目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还没黑。   他让她继续照顾阿狸,那么她又要从膳房那里的住处般回来吧?   她真是烦于搬来搬去了。   “我去收拾东西。”她淡淡道。   “不准去!”陆致忽然道。   颜迟回转过身,“你的意思是让我照顾阿狸,但继续住在膳房那边?”   陆致的唇抿成锋利的一条线,良久后,道:“青染。”   青染听见王爷的叫唤,立即进去。   “把她的东西拿过来。”   青染不大明白,王爷的意思是……   “嗯?”王爷冷声道。   “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拿。”颜迟道。   “本王说了不准去!”他的胸膛又起伏起来。   颜迟磨磨牙,吁出一口气后,面向青染,“青染,帮我把我的东西收拾过来……”   她把她住的地方的具体位置告与了青染。   青染起先眼里还有些茫然,而后才像是明白过来般,颔了颔首,又给陆致行了礼之后,才退出了房间。   阿狸仿佛知道颜迟要继续照顾它一般,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她的脸上蹭,尾巴也在空气中快速地摇来摇去。   颜迟轻轻抚着它,醒过来时的尿意憋到现在,她已经憋不住了。   “你抱着它。”   陆致不抱。   颜迟就把阿狸放到他的桌子上。阿狸死死不松开。以为她又要离开她,刚刚才雀跃起来的情绪霎时低落下去。   “乖。”颜迟把它的肉掌拿开。但是拿不开。   “你先抱着它一下。”颜迟没法,只得再次对陆致道。   陆致仍无动于衷。   “我憋不住了,得去一趟茅房。”   颜迟才说完,就见陆致的额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再不去茅房,她就真的憋不住了。她不能把阿狸带到茅房去啊。阿狸黏着她,她没办法去茅房。   就在她想再重复一遍时,陆致终于伸出手,将阿狸抱了过去。   颜迟赶紧转身,步伐极快地走向门口,然后打开门,掠过站得直挺的玄七,飞速地去往茅房。   玄七看着颜迟迅速消失的身影,尔后有瞟了一眼书房里面。   方才颜迟大逆不道地说出了那句话。王爷竟也没惩治她?他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困顿之色。   颜迟到了茅房解决完问题后,松了一松气。她洗净手,出了茅房。   方才她还真怕自己没有憋住。   出了茅房后,她没有回到陆致的院子,而是朝着膳房那边走。估计青染也还没到那里。   她到了住处时,青染正在给她收拾东西。小玉在一旁神色有些担心与迷茫。   看见颜迟回来后,小玉赶紧道:“颜迟,你怎么……”   “我不住这里了。”她一边回答着一边走向青染。青染见了她,道:“王爷不是让我————”   颜迟打断她的话,“我自己收拾,多谢你。”   青染:“收拾东西去哪里?”   “他让我继续照顾阿狸。”颜迟折着衣裳,道。   “继续照顾阿狸?”   “是的。”   这时,小玉插话道:“那阿姐呢?”   颜迟回头看她,道:“我们俩还是换回原来的差事。”   小玉听了她的话之后,提起来上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   “这样也好。”青染说。   照顾阿狸总比在膳房里做粗活强,她看阿狸与颜迟很亲近,不若它对以前那些下人一般,颜迟照顾它,该是很容易的。颜迟不过在膳房做了几日事,那手上仿佛都被磨糙了,换回来也好。   但是,颜迟这性子……青染正了神色,严肃道:“颜迟,以后可不要再在王爷面前这般放肆。”   颜迟的那一句“你有病啊你”真真是把她给吓死了。她以为她这一句话出来,铁定是要没了脑袋的,却没想到王爷只让她重新回去照顾阿狸。   她只能说颜迟命大。但是再命大也经不起颜迟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安安分分的,怎么今日又……”   颜迟却不想多谈,只摇头,“没事的。”   青染欲言又止,终而只说了一句,“这次回去,就不要再惹怒王爷了。”   “嗯。”   收拾好后,颜迟与小玉道了别,然后与青染一起离开了这里。   她到了陆致的院子后,没有先去书房,而是去了她原来住的地方。她敲门进去时,小玉阿姐正在绣东西。   见她携着包袱后,问道:“你这是?”   “我与你的差事换回来。”   小玉阿姐:“王爷命令的吗?”   颜迟点头。   小玉阿姐像是立刻松懈下来了一样,道:“那我赶紧收拾收拾,你且等一等我。”   阿香早就不想伺候阿狸了。她被它折磨得已经靠都不敢靠近它了。一要碰它,它就申出利爪挠她,再这样下去,她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地儿了。   此时颜迟的话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道福音,她总算可以不用在每日担心自己哪里又要受伤了。   她收拾东西收拾得极快,像是等不及马上就要离开一般。收拾完后,她道:“那我就去了。”   颜迟点了点头。   门吱呀一声合上。   颜迟托腮,看着室内。室内的摆设与她之前离开时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她的包袱还放在凳子上,她拿起包袱,打开,要把东西全部拿出来时就听见玄七在外面道:“王爷叫你过去。”   颜迟把包袱放回去。她从膳房那边回来后,就不想再去陆致那里。阿狸不是在书房么?还要她去干什么?   她懒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去往书房。   进入书房后,她也不问什么,就等陆致自己开口与她说话。   陆致提着长笔在纸上誊写着,他坐得很端正,修长的手指握着长笔,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好看颜迟也看不到,因为她自一进来,就没有把眼睛放到陆致身上过。   她一入内,阿狸就就急急地扑过来。她抱着阿狸,抱了一会儿还不见陆致吩咐她做什么事,她就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与上一次一样,给阿狸顺毛 。   静谧的房间内,只有笔尖触到纸叶的轻微声响与阿狸有一下没一下的咕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玄七的声音传进来,“王爷,该用晚膳了。”   陆致把长笔搁在笔架上,白纸上写满了一列列小字,黑色的字体非常锋凌有劲,整齐地如同印在了白纸上。   他把纸页拿开,而后向颜迟那边投以一瞥。   阿狸惬意地仰躺在颜迟并拢的双腿上,露出软软的肚皮,肉肉的小手掌朝颜迟举着。   她给它理着肚子上掉下来的毛,神色十分温柔,眼角弯着微末的弧度。   颜迟听见陆致要用膳,想着这会儿她总该可以带着阿狸回到小屋了吧,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陆致有什么指示。她就按捺着不动,一直给阿狸理毛。   阿狸的毛掉得没有之前多了。估计差不多要换完了。阿狸新换出来的毛比之前更软更柔,还更黑更亮。给它顺毛时,不仅它舒服,她也舒服,就如同在抚摸一匹光滑的丝绸般。   给阿狸顺完背部的毛之后,它自己转了个身,仰躺下来,露出它的肚皮。她摸了一把它肚子上的肉,看见肚皮偏下的粉白的一点。   阿狸似乎知道害羞了,两只小脚掌一移,捂住粉白的一点。   颜迟掩住笑意。   最开始照顾阿狸时,她看它长得这么漂亮,以为是一只小母猫,给它洗澡时,才发现它是一只小公猫。   不过嘛,是一只漂亮精致的小公猫。   “阿狸!”陆致突然道,声音很冷。   本来挺安静的室内,被他打破寂静,颜迟和阿狸都被他的惊到了。   现在颜迟更加确定陆致是个神经病。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就这么一大声吼出来。   吼出来后,还眼光如冰刀地飞向阿狸。阿狸本来仰躺着,被他这么一看,立马滚了一滚,圆乎乎的屁股一顶,就恢复了之前伏趴的姿势。   “你别吓着它。”   颜迟感觉阿狸在抖。   它好像很怕陆致这样看着它。   要是是以前的颜迟,她也怕这样的陆致,但是自从她想通之后,不再怕陆致之后,她就对这样的陆致不再有什么感觉了。   阿狸又没惹着他,真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   即便是已经领略过他的喜怒无常,她也不会想到他有这么喜怒无常,随时随刻就发脾气么。   她说别让他吓着它后,他就把那冰刀子似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顷刻后。   “跟着。”   说完他就负起手,阔袖拂到背后时,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他要去用晚膳,她跟着去做什么?他已经走到门边了,颜迟立刻抱着阿狸随着他去。   随着陆致到了前厅后,下人门已经将膳食摆好了。依旧是颜迟那一次看到过的几样清淡的小菜。   陆致入座。   玄七在一旁试毒,试完毒过后,玄七离开。整个屋子里现在只剩下陆致,她,还有她抱着的阿狸。   颜迟干站在临近门的地方,不知道陆致让她来干嘛。阿狸闻见食物的香味,刨了两下爪子,从颜迟怀里爬下去。   它先跳上凳子,然后跳上桌子,就要低下小脑袋去闻瓷盘里的菜时,颜迟一把将它拉了过去。   阿狸的爪子还要往桌子上的菜抓。   晚上不是已经喂它吃过了吗?难道又饿了?她摸摸它的肚子。   心想着是不是它这几日进食进的少,所以饿的快。等下回去时再给它取点东西来吃吧。   “汤。”   一直坐着却不动筷的陆致猝然出声。   颜迟将放在阿狸身上的视线投向他。她蹙起眉,她是让他伺候着他吃饭吗?   她久久不动,等到陆致要发火时,她才道:“手没空。”   她抱着阿狸呢,哪里有多余的手给他盛汤,其实是她不想给他盛汤,自己有手有脚的,干嘛让她给他盛汤。   怪不得让她跟着过来,原来是要让她伺候他用膳哪。   他让她照顾阿狸,又没说让她伺候他。   “阿狸。”他看向阿狸。   阿狸懂得了他的意思,恋恋不舍地蹭了一把颜迟后,乖乖地团在了他的腿上。   没了阿狸后,颜迟就有多余的手了。可是她仍旧不动作。   “汤。”   陆致不耐道。   颜迟拿起汤匙给他盛了一小碗汤,单手递给他。   他没有接。   颜迟就来到他身旁,把小碗放到他面前。   他却不喝。   颜迟心说这是在耍她呢。给他盛了他又不喝。   也不晓得过来多久,陆致终于开始动筷了。   他执起汤匙,舀了一勺,就要送到嘴里,余光瞥见坐在对面双眼略微空淡的颜迟时,他又把汤匙放下。   “坐。”他说。   这个场景颜迟好像经历过。   她记了起来。   那一次有人在他的膳食里动了手脚,他把她叫过来,也叫她坐。   一头雾水的她还差点吃了有毒的膳食,差那么一点就一命呜呼了。   其实那件事也没有过去多久,却让她感觉仿佛过了许久一般。   那时她怕他怕得要命,一见到他就止不住地颤抖。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只想保住小命,所以才这么怕他。   而现在么……   既然他让她坐,她就坐,坐着总比站着好。   她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 第60章   颜迟坐下后, 陆致就没再发话了。他重新执起汤匙。   他用膳的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声响。似乎都听不到咀嚼的声音。她坐在他对面,平直的视野里是他安静用膳的样子。   他吃饭的时候仍把眉头皱着。颜迟就没见过他的眉间什么时候舒展开过。颜迟随意看了一下就把注意力放到桌面上的菜上了。   菜色非常简单素淡,难以想象陆致这样的人吃的膳食竟然素淡至此。   她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她还没有用膳。   傍晚时她把阿狸送回这里之前给阿狸喂了吃食,但是她自己还没有吃。因为她一把阿狸送走, 就去了膳房烧火。她打算把最后一波火烧就去吃饭。   但是她最后一波火还没烧呢就被陆致带到了这里。   现在腹中空荡荡的, 有些饿。等他什么时候放她走了她再去取点吃食来, 只盼那时候膳房里还有的东西吃。   陆致轻抬眼帘。   对面的人正看着桌面, 眼神有些发呆。突然,她鼓起肉肉的腮帮, 舔了舔唇, 舌尖碰触到红润的唇瓣,然后又藏了回去。   陆致的汤匙凝窒在了嘴边。   对面的人似有察觉到他的注视,顿时抬头。她飞速撞上他的视线。   他来不及撤回目光,于是黑漆漆的眸子就这么与她的双眼在空中交汇到了一起。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谁也不说话。   颜迟首先移开视线。   不吃饭看她做什么?   阿狸许是饿得狠了,被桌子上的饭菜勾地跳上了桌子, 又要往碗碟里凑。   颜迟眼疾手快地逮住它,把它抓到自己这边。   “等会儿去给你取吃的。”她对阿狸道。   阿狸被她温柔地抚摸着,就不再往桌子上凑了。   “汤。”   陆致忽然又冷声道。   颜迟将阿狸放到自己坐的凳子上, 然后把陆致盛汤的小碗端过来,发现里面的汤还多着呢。   这根本就没喝两口吧。   怎么又要盛, 冷了吗?她试了试碗外围的温度,还挺热的啊。那这里面剩下的要还是不要?   颜迟犹豫了会儿,随后在还有汤的碗里盛了两勺汤, 她才懒得倒出去,又没有多余的空碗。   盛满后,她这次不绕过去了,直接递给他。   “给。”   他看着她端着的碗,面色沉静如水。   颜迟以为他不会接,欲要再次绕到他面前时,他竟然接了。   她把碗平稳地放到他的掌心,收回手时小指不小心擦到了他的手背。颜迟被他皮肤的凉意冻了一下,正要瑟缩回去,却见好好在他掌上的小碗歪了下去。   “啪!”   小碗掉落在桌子中间,汤汁哗啦溅了出来。颜迟往旁边一动,避开了汤汁。她在庆幸自己躲得快时,旁光一扫,扫到了陆致身上。   黑色的锦袍上溅了好几滴汤汁,汤汁仿佛浸染到了黑袍里层。   颜迟见状,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她表面上还是之前淡淡的模样,没表现出任何情绪来。   “放肆!”   陆致眼光阴寒地看着她。   颜迟嘴角直抽抽,是他自己没拿好吧,这也怪得了她?   颜迟不吭声,发觉他的脸又如之前见到的那样,染上了一层红。   她暗暗切两声,这是脸都气红了?也不至于啊,他以前动怒时只是周身压迫感增强,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曾变过。也没见过他气到脸红啊。   她看着他身上溅到的汤汁,想到他平时干净的仿佛没有一丝尘埃的衣着。可能他最不能忍受脏吧。所以才气到脸都红了。   可是怎么脖子也红了?她暗忖,看来是动了大怒啊。   她一个人在那儿左想右想,完全忽略了满眼怒气的陆致。   陆致没有管身上的汤汁,而是绷着身体,手背上又酥又麻,那种存与指腹的灼热又渡至了全身。   等到颜迟能够把自己飘远的思绪拐回来时,她发现陆致脸上好像越来越红。   许久之后。   “更衣。”陆致幽幽地吐出两个字。   颜迟愣了一下,而后立刻起来,走向门口,朝外面道:“青染。”   青染应声入内。   “更衣。”她指着陆致。   青染见王爷衣袍上不知道蘸了什么东西,连忙出门去拿干净衣袍。   青染取衣袍取得非常快,颜迟都还没再抱起阿狸,她就已经又进了房间,只是气息有些急,看来是跑过来的。   “王爷。”青染端着一叠衣裳。   颜迟见青染取了衣裳又不过去给他换,就站在那里不动作。她疑惑地看过去。   青染看懂了颜迟的眼神。   她不是不过去,是不能过去啊。王爷素来都是自己更衣换衣,从不许别人近身的。每次伺候着都是在外头候着,等王爷自己弄好了她再去把换下的衣衫取出来的。   所以,现在王爷不发话,她就只能端着衣服站在那儿。   王爷终于动了。他离开桌子,抬步往里面的房间走。   青染端着衣裳跟过去。   还没走两步,王爷倏然侧身,道:“过来。”   颜迟皱了皱眉。他在叫她?   她还没走近,就又听见他道:“给她。”   青染听得命令,立马将托盘交与颜迟。颜迟的手盖在袖子里,不伸出来。   青染眨了眨眼,示意她快些把托盘拿过去。颜迟撇嘴,拿过了托盘。   他什么意思,让她伺候他更衣吗?   见颜迟接过托盘后,陆致正回身,继续走向里屋。   颜迟定在原地不动。直到青染推了她一把,并小声地提醒道:“快点去。”   她瞟了一眼里面,尔后进去。   前厅里面的房间算作休息的地方。房间里没有点灯,还拉着帷幔,所以光线不甚明亮。   她穿过高高的屏风,隐约看见屏风内的高大人影。   颜迟到了他跟前大约有十步远的距离,她停下,把衣裳带着托盘放到小桌上即将要出去,耳畔就响起一道声音,“过来。”   不会真要她给他换衣吧?她蹙眉看着他。他站在帷幔边,帷幔轻微晃动着,他高大的身躯完全遮住了背后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头上玉冠上插着的白玉簪在微微发着光。   颜迟把小桌上的衣裳拿起来,向他那边走去。   然后默默地把衣裳放到他眼前。   她感觉到他在看她,用他那黑沉沉的瘆人的眸子看她。   俄顷,他道:“更衣。”同时,他展开了他的手臂。   等待着她的行动。   颜迟瘪着脸颊。她是专门照顾阿狸的,又不是他的侍女。为什么要她来给伺候他更衣。不是有青染在么?   她发觉她亏大发了。又要照顾阿狸又要服侍陆致,她一个人干了两个的差事!   还有,她也不会给别人更衣,她没做过这种事,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更何况对象还是陆致。   不知道何时跟过来的阿狸蹲在了她的鞋边,与她一齐望着背着光的陆致。   “嗯?”陆致的尾音上扬,夹杂着危险的气息。   “我不会。”她说。   就算是会,也不想给他换。   “更。”他再次重复,这一次只有单单一个字了。   她都说不会了还让她给她更衣,那好吧,弄不好就别怪她。   不过,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不能自己脱下来么?就这么张开胳膊,让她给他脱?   长期被人伺候得都丧失自己动手的能力了吗?颜迟斜下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他等了许久都不见她有动作,周遭气压下沉,颜迟感觉到了,即便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知道他现在在发怒的边缘。   更就更吧,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颜迟放下托盘。   但是她不想耽误太久的时间,所以速度很快,找到他腰带上的系带,解开。   腰带宽松下来,却取不动,好像后面还有系带。颜迟哪只道他穿的袍子这么复杂,就想走到他后面去解系带。可是他突然后退两步,几乎是要贴上窗子了。她没办法再去后面。   她道:“站出来一点。”   这样她好去后面解系带。   他如同没听见,纹风不动。   颜迟看着他已经要松落却被后面的系带锁着不能脱落下来的腰带,继而上前一步,手绕到他的后腰,摸索着找到他的系带。   由于她倾斜着探向他的身后,不免要与他的身体接触到,但她已经尽量不碰到他了。   陆致僵凝着全身,鼻端下面是她柔软馨香的发顶,轻轻一呼吸就是满腔的清浅香气。   她的手在他的腰后动着。   一股陌生的火热从下腹升至喉管。   颜迟刚找到系带,正准备打开,却不想被人猛力一推,她踉跄着向后摔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腰际一紧,她即将要摔下去的身体又稳了回来。   她急促地喘着气,方才她的头差点就要磕到地上了。压下惊慌的情绪后,颜迟仰起头,厉色地看着他,道:“自己换!”   给他脱衣服脱得好好的,他推她干什么!   还用那么大的力气,生怕她摔不到地上吗!   她还是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想看,说完后,直接就走,不管衣衫才褪到一半的男人。   她抱起阿狸,怒气冲冲地出了里屋。   颜迟出去后,陆致仍然站在帷幔前,微风将帷幔吹到他的脸上,他这才像有直觉了一般,迟缓地摸了摸腰带。   他一把将腰带扯下来,卸下袍子,穿上托盘里同样的黑袍。   颜迟从前厅出来时,青染看见了正要问她什么,却见她脸色不大好,就道:“你怎么了?”   颜迟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玄七,对青染道:“遇着神经病了。”   “神经病?你得病了?”   颜迟本来还满心怒气,一听得青染的话,立刻笑了出来,“不是,不是,我没得病。”她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道:“我先回去了。”   青染说了一声好。   颜迟回到住处,提起锦盒准备去弄点吃的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平时这个时辰已经是没有了吃食的。   陆致晚膳用得很晚,给他做的东西应该还有剩下的。   顺便再给阿狸弄点吃食来,刚才它在前前厅那样子像是很饿,她得多取一些。   她到了膳房时,膳房里只有擦灶台的膳房大娘。   膳房大娘一瞧见她,还没挂起笑容就发现了她怀里的阿狸。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小迟,你这是要……”   “大娘,还剩的有吃的么?”   “你还没用饭?”   “没有。”   “这时候没啥剩的了。”有剩的也全都倒了,王府里是不许剩下饭菜的。   恰时颜迟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   膳房大娘道:“这样,我悄悄给你下点儿面吃,别让人发现就行。”   “不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颜迟知道,下人不得随便动用食材,如果有偷食的就要罚月钱的。要是被人发现了,她不能连累到大娘。   她想着就不吃,饿一晚上算了,但是还有阿狸啊,阿狸也很饿。她转念一想,罚钱就罚钱吧,反正也不是罚很多。   再颜迟的再三拒绝下,膳房大娘道:“行,不过你动静小一些。”她说完就把擦灶台的抹布洗净,洗净后离开了膳房。   颜迟把阿狸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她把火升起来。把锅刷净,随后取出切好的小鱼给阿狸炸一些。   把小鱼炸好,她从锦盒里把阿狸的小碗拿出来,把鱼放进碗里。然后给阿狸倒了清水。   放到椅子上,让它自己吃。   她把炸了鱼的锅洗干净,随后加了小半锅水。等到把水烧开后,她拿出挂面,往里面下了一些,再把盖子盖上。   她从锦盒里取出她的碗,然后在碗里加了一点点盐,和一点点油。但是她刚好把煮好地面挑出来,就有人进了膳房。   “是谁!谁在膳房里!”   话音一落就有一个穿着青布衫的中年男子进来了。   他看了看颜迟,又看了看锅里还在煮着的面,大声道:“好呀,看我发现了什么!有人竟然在膳房里偷食!”   颜迟从昏暗的阴影里走出来,理都没理他,拿起筷子挑锅里的面。   中年男子看清楚她的样貌后,先是一怔,而后搓了搓手,笑眯眯道:“你是府里的丫鬟吧?”   颜迟依旧不理他。   他肥胖的身体靠过去。   颜迟闻到中年男子的汗味还有一些许酒味。   难闻,冲鼻。   她远离开他,道:“干什么?”   中年男子见她这么一副冷淡模样,立即又扬高声音,道:“哼,我要禀报王爷,有人在膳房里偷食!”他就吓唬吓唬这个小美人儿,这些小事怎么可能去打扰到王爷呢!他又不是嫌命活得太长了。   他方才没想到竟然有人同他一样来膳房偷食。   今日他喝了些酒,睡了一下午后肚子饿得很,但是现在却已经过了多久用饭的时间,他只得趁着膳房里是人都走了,才偷偷进来觅点东西吃。   可是他刚一进门就发现有人还在里面,他本来想出去的,但是却发现那人好像在煮东西。   膳房里黑不溜秋的,只点了一盏灯,他一看那人就是个丫头,他便壮了胆子,大喊出来,哪想到竟是个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儿。   之前喝的酒仿佛又冲上了眼睛里,他一时就动了心思。   但是他说完后,小美人儿却不见半点害怕,还是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去吧。”她说。   中年男子见她居然这么一副反应,以为是她在故作镇定,其实是害怕着呢,就又笑眯眯道:“哎呀,不过,我还是可以不去告诉王爷的,”他拖长声音,一双浑浊的小眼睛在她身上打量着。   颜迟感到黏糊的恶心感。   “滚。”她道。   中年男子心说这小美人野性得很,生起气来也那么俊俏,他肥胖的手伸过去,要去摸一摸她那光滑白嫩的小脸蛋儿,还没碰到就只觉耳朵一痛。   “喵!”   哪里来的猫!   他的耳朵被猫咬着,脖子还被利爪刺进去。他粗壮的大手抓住肩上的猫,用力一扯,把猫摔了下去。   “砰!”   猫摔到了灶台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阿狸!” 颜迟急声叫道。   阿狸的脑袋砸在了灶台壁上,它抵着灶台,一动不动了。她慌急抱起阿狸,阿狸虚眯着眼睛,额头上全是方才沾到的灰尘。   “阿狸!阿狸!”   中年男子听见阿狸这两个字,立刻震住。   阿狸?是王爷的那只黑猫吗?他看向这只猫,果然是黑色的!   他大惊,顿觉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吊起来的小眼珠子一转,他道:“我要去禀报王爷,你不仅偷食,而且还摔王爷的猫!”   说着他就要跑,但又停下来,不行,他身上有这只黑猫方才抓咬的伤,王爷看见了定会怀疑!   他肥胖的身体回转过来,道:“我不告你,你也不准说它是我摔的!”   颜迟轻轻扶着阿狸,她仔细检查了一遍,阿狸没有受伤,但估计方才撞得很疼,所以现在有点昏。   那么大的巨响,她听着都心颤。她咬着牙,看向中年男子,举起锅铲就拍了下去。   中年男子迅速躲开,然后一把夺过她的锅铲。   “你他娘的敢打老子!小心老子弄死你!”他把锅铲扔在地上。然后肥胖油腻的手又要伸过来摸她,“我说,你就————”   他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缓过来的阿狸一口咬住。   阿狸发了疯地咬他的脖子,抓他的脸。   “啊啊啊啊!”中年男子一边尖声痛呼,一边用手拉扯着它。   颜迟生怕他又把阿狸摔下去,立即去抱阿狸,阿狸咬着他,仿佛入了疯魔。   “阿狸!阿狸!”颜迟急唤着它。   阿狸闻得她的声音,登时松开些,颜迟抓紧时机把它拽了下来。   “喵呜!”阿狸被颜迟抱下来后,浑厚的尖厉的叫声直朝着中年男子而去。   中年男子捂着流着血的脖子,一时酒气上来,怒火攻心,面目狰狞起来,管不顾地就一脚踹过去。   颜迟抱着阿狸,及时避开。   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流得血刺激得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了颜迟的头发。颜迟头一仰。   头发被扯掉了。   紧接着中年男子就又是一脚踹下去。颜迟刚才头发被扯掉,趔趄几下,还没站好,就只觉得一阵风袭来。   躲不了了。   她死死地护住阿狸。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临。   她抬眼一望。   发现中年男子双腿一折叠,被迫跪在了地上。   颜迟看着中年男子背后的人,激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他娘的,是谁!”中年男子回头一看。   “原来是你啊,阿丑,放开老子!”   阿丑一只脚压着他,他无法动弹。   颜迟拿起锅铲,使出全身力气拍到了中年男子的头上。   “啊!”   她狠厉地俯视着他,又给了他一锅铲。   这时,听得这边的动静,闻声赶来的人聚集进来。   “啊呀!”膳房大娘等一干人惊叫。   颜迟丢掉锅铲,抱起阿狸,对着阿丑道:“谢谢你。”   “小迟,这是咋回事儿?你的头发……”膳房大娘道。   颜迟没再去管她已经被扯掉的假发,回道:“没事。”说完后她面向阿丑,道:“阿丑,帮我一个忙。” 第61章   “帮我把他压到陆……王爷那里去。”颜迟道。   阿丑默默地看着她, 然后一把揪起中年男子,推搡着他出膳房。   “阿丑,你这是干嘛,放开!放开!放————”中年男子他骂骂咧咧个不停, 直到阿丑将他的胳膊肘反拧到背后, 他才疼得止住了骂声。   “哎哎哎, 轻点儿, 轻点儿!”   阿丑将他压出膳房,颜迟紧随着出去时, 再回到膳房里, 将地上的假发捡起来,戴好。   “阿丑,你要带我去哪儿!”中年男子仿佛已经清醒过来,他挣扎着, 却挣不脱阿丑的压制。   颜迟轻摸着阿狸的背,阿狸额上还留着灰尘, 她不敢碰它的额头,怕它疼。   想起方才阿狸被中年男子摔到灶台壁上,颜迟心中就如同燃烧起了一把火, 烧得她只想把全部的火喷泄出来。   她看着前面还在挣扎着说话的中年男子,走快两步, 上前。   寻着他的肚子,一脚踢过去。   她这一脚用了狠力,还寻着了他最弱的地方。   中年男子不防这么一击, 痛得皱起了油油腻腻还全是麻子的大脸。   “唉哟!”   阿丑本来压着中年男子往前走,颜迟却突然到他身侧,一脚踢向了中年男子。他见状,停下步子,在中年男子因为她的那一脚疼得弯曲着身子时,他又把他提起来,不让他弯下去。   颜迟出了气后,察觉阿狸要扑过去抓中年男子,她赶紧退回去。   “走吧。”她说。   他们到了陆致的院子时,院子门前守着的侍卫见着中年男子还有阿丑,拦起刀,道:“做什么?”   颜迟从他们身后走出来,还没对侍卫说些什么,就见里面出来一个人。   是玄七。   许是听到这边的动静,他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颜迟指着中年男子,道:“他方才摔了阿狸,还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玄七闻言,立马看向阿狸,见到阿狸脑袋上的灰之后,他皱起眉,示意侍卫把刀收回去。   “啊呀呀呀,大人,您可不要听信于她啊,您是不知道,刚刚奴才在膳房见到她在里面偷食!奴才还没去告她,她反倒要来陷害奴才!”   还在流血的中年男子挣开阿丑,跪在玄七面前。   玄七道:“等着!”他说完就去了院子里。   不过半晌就又出来,“进去!”   中年男子颤抖起来,不敢进去。玄七就拿长剑在他身上点了一下。中年男子连忙爬起来,跟着去了里面。   “多谢你,阿丑。”颜迟没有随着进去,而是在外面与阿丑道谢。   要不是他,她铁定会挨中年男子一脚。   阿丑却把眼睛放在她的头发上。   颜迟摸了摸头发,道:“是假的。”接着又说:“我进去了。”   阿丑转身,背影融合在擦黑的天色里。   玄七直接把中年男子压到了前厅,颜迟进去时,中年男子正在砰砰砰地磕头。   头碰在地上的撞出一阵阵钝响。   “王爷,冤枉啊!冤枉啊!”   陆致坐在高高的檀木椅上,手边是一杯冒着轻烟的茶,黑色的袍子上没有丝毫褶皱,平展地罩在他的身上。   他在颜迟进入房间后,视线看向她。   她抱着阿狸,头发有些歪斜散乱。   “王爷,王爷,这小贱人诬赖奴才啊!”中年男子一看见颜迟进来,马上指着她道。   “王爷,奴才亲眼看见这小贱人在膳房————”   他口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掷过来的东西砸中。   茶杯打到他的鼻子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他满脸。   被茶杯砸中的疼和滚烫的茶水汤烫到的疼汇集到全身,他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叫了之后,又是一个杯子被扔了过来,这次砸到了他的大腿上。他一手掩脸,一手捂腿。再也不敢大叫了。   “王爷,她,她诬赖奴才,奴才见她在膳房里偷食,她怕奴才告发她,就反咬奴才一口,奴才哪里敢碰阿狸啊,又怎么会去碰她啊!”   陆致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倏然变得冷厉至极。他目光阴鸷看着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而后眯起眸子,语气清淡,“拖出去砍了。”   “王爷!王爷!冤枉啊!冤枉啊!”中年男子再也顾不得疼了,整个上半身都伏在地上,不住地喊冤。   下一刻,他就被玄七拖了出去。   颜迟站在一旁,始终没说一句话。她没想到,陆致竟然什么也没问她,就直接让人把中年男子的头给砍了。   “阿狸怎样?”陆致退却方才煞人的冷戾,对她道。他虽在问阿狸,锐利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阿狸身上,而是在她身上扫视着,仿佛在检查什么一般。   “没受伤,但还是要大夫来看一下,我怕它的头会撞出些问题来。”颜迟回道。   “过来。”   颜迟知道他是要看看阿狸的情况。就马上抬步过去。到了他面前,他却又不说话了。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着,良久后,道:“偷食?”   “嗯。”颜值老老实实地承认。   “没用膳?”   “嗯。”   陆致沉默下去,片刻后,道:“把阿狸留下。”   颜迟把阿狸给他,道:“别碰它额头,它那里应该很疼。”   把阿狸交给他后,她问道:“你要给它找大夫?我能在旁边看着它吗?”   陆致没回应,却也没拒绝。而后吩咐玄七去找大夫来。   大夫来得很快,仔细地看了看阿狸后,大夫道:“无大碍,过会儿就不疼了。”   颜迟松下心来。还好只是撞疼了,没出什么问题就行。   大夫退下后,颜迟看陆致还抱着阿狸,就自行也要退出去,陆致却让它把阿狸带走。   她小心地抱着阿狸,把它带回住处,放回它自己的小窝。它乖乖地待在小窝里,两只肉掌攀在小窝的边儿上,清亮的大眼睛跟着颜迟转。   颜迟就把凳子搬到它的小窝旁,时不时地给它顺顺毛。   一刻钟过去之后,青染推门进来。   “颜迟,快来吃东西。”青染提着锦盒。   颜迟离开凳子,道:“你去给我取吃的了?”   青染把锦盒放到桌面上,道:“王爷令我给你拿的,你快吃吧,我要去王爷那儿候着。”   青染的话让颜迟一阵诧异。   陆致居然让青染给她拿吃的。方才她承认她偷偷在膳房煮东西吃,她以为她会受到惩治,然而他没有惩治她。   不仅没有惩治她,而且还命人给她送吃食。她不太懂,但是也不愿去多想。既然送了她吃的,她就吃。正好她饿了。   膳房里煮的面如果没被人捞出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糊成一坨了吧。   在聚山寺时她只负责打扫,有专门的做膳食的和尚,到了书院也不用她自己动手。来到这里更不用她自己动手。   她已经生疏地忘记要怎么做饭了。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唯一的一次自己给自己做饭,却还没吃到就被人打断了。   她打开锦盒,锦盒里有三样荤素小菜,还有一碗饭。   阿狸瞧见她在摆吃食,就要从小窝里出来。颜迟怕它碰到自己的额头,立即把它抱到桌子上。   她又去取出它的小碗,夹了几块肉进去。   阿狸嗅了一嗅碗里的东西,随后张开小嘴开始吃起来。   颜迟安顿好阿狸后,她也开始吃起来。   陆致看着眼前的碗。   碗里的东西成团状,白细的一条一条地松松地缠在一起。他看着碗里的东西渐渐地出了神。   他执起筷子,放进碗里面,把碗里黏在一起的东西分开。然后像是在看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一般,黑漆漆的眸子里呈现出些许白茫。然后他抬高筷子,将碗里的条状物夹起一根。看了半天后,送到嘴边。   他轻启唇,把东西放了进去。   东西送进口里后,他没有咀嚼,而是含在嘴里许久,才像有了生命的木头人一般颚骨上下动了一动。   等到碗里再没有了东西之后,他才发现,一碗东西全部被他吃了下去。他抿了抿唇,把筷子放下。   玄七抱着剑,挺直地站在门外。   方才王爷让他把颜迟偷偷做的东西拿过来,虽不知王爷要做什么,但他也没有半点停顿,立即去了膳房,去了膳房时,灶台上还剩着一个碗,碗里装着面。   他问了膳房里做事的人,确定是颜迟留在这里的面之后,他就将这碗面带到了王爷的房间。   王爷只让他把东西放下,然后令他出去。他实在是不解,王爷要那碗面做什么?然后他又见王爷让青染去给颜迟送吃食。王爷让人给颜迟送膳食?他又是惊诧又是疑惑。   刹那间,之前王爷的反常行为纷纷灌入大脑里,玄七觉得他好像抓住了些什么苗头,却又不太清楚,不太准确。   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混惑的状态。   入夜。   暗黑的屋子里,一个黑影伫立在挨着窗的小床前。   黑影靠近小床,手指放在床上的人的脸上,轻轻描摹着,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唇上时顿住,然后,他的食指缓缓地放到了她的唇珠上。   食指上的银环沾上了微弱的月光,在黑暗的室内泛出银色的光芒。   “喵!”   “嘘。”他按住睡在里侧的黑猫。   黑猫看清楚是谁后,安静地趴在了床上的人的颈边。   他卸下靴子,没脱衣袍,上了床。   这一次,他要同往常一样把黑猫隔在两人中间时,放下猫的动作定固在半空中。   过了会儿,他把黑猫移到他的枕边。而后平躺着。   浅浅的呼吸声在沉静的室内漂浮着。   他看着她的侧脸,伸手,五指虚抚着她的轮廓。   手盖在她的脸颊上,随后从脸上移到她的腰上。   他朝里面挪动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贴近她,胳膊穿过她的腰,将她卷入怀中。   他握着她的手,穿过她的指缝,与他的手交缠在一起。   颜迟醒来时,又是那种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僵痛。她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和腰。   真是奇了怪了。   怎么每日都会有这种感觉,在聚山寺和在书院时都挺好的,怎么一到这里就会这样。   突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浅淡的味道。她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又闻了闻早已经睡醒了却赖在她床上不走的阿狸。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闻见这味道了。可是她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她以前还以为是阿狸身上带的,但是阿狸身上的这种气味还没有她身上的重。   而且,她总觉得这味道她好像在谁身上闻到过。   她甩了甩头,要掀开被子时,却猛然凝滞住。她抬起手,发现食指上半截内侧的那块皮肤上有压痕。   圆弧形的压痕印在食指内侧,如同用力挤压出来的。   她摩挲着压痕,然后又闻了闻自己的身体。   片刻后,她放下手。   还没到傍晚,陆致就已经回了府,那时颜迟正在给阿狸抛小花球。   过了一晚上,阿狸的额头已经不疼了。她试探着去摸它,它也没什么反应,反而凑过来蹭她。所以她才拿出小花球来给它玩儿,要是还疼的话就不能玩儿小花球,免得又碰到哪里。   听闻陆致已经回府,她收回小花球,看着食指内侧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压痕,眸光微闪。   她没有等到玄七来催她,就主动抱着阿狸去了陆致的书房。   她径直向桌案走去。   陆致在看文书,手指惯性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颜迟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把阿狸放到桌子上,而是暗地里深深地吸了一吸气。   浓郁的,熟悉的,味道。   是她每日早晨都会闻到的气味。   为了确认自己没弄错,她微微靠近一点桌子,再次不着痕迹地吸一口气。   是了,没错。她可以断定就是这味道。   她看了一眼仍在看文书的陆致。   他轻拢着眉中央,狭长的眉骨聚在一起,聚成了一座小山丘。大约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就要抬起眼帘时颜迟就迅速地将目光下滑。   正好落到了他还在敲击着的手指上。银色的圆环吸引了颜迟的注意力。她重新虚起眼睛,盯着这枚银环看。同时她的食指也蜷屈了一下。   忽然,颜迟眼里的银环不见了。   陆致将手收了回去。   颜迟这才恍然发觉她竟盯着他的银环失了神。   她把蜷屈起来的食指伸展开,然后把阿狸放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就离开。   “研磨。”   陆致倏然道。   颜迟握着自己有着压痕的食指,眸中淡淡,道:“不。”   阿狸一脱离于她,后腿立刻往桌面上一蹬,一个弹力就回到了她怀里。   颜迟赶紧接住它,不让它掉下去。   阿狸被颜迟接住后,黑黑的小脑袋抵着她的胸,颜迟怕它把它昨日撞到的地方碰到了就把它抬高些,让它的小脑袋搁在她的肩上。   耳垂有着湿黏的痒意。   是阿狸在舔她。   颜迟正要把耳朵移开,怀里的阿狸就被人夺了去。   陆致拦过腰,把阿狸从怀里抱走了。他狠狠地皱着眉,似乎极为不悦。   阿狸被他箍在怀里,大概是他勒得太紧,阿狸轻轻地叫了一声。   “松开一些。”她道。   陆致仿若才发现自己把阿狸箍得这么紧般,他不自然地松了松手臂。他稍微一松开,阿狸就又要往她这里跑。颜迟以为他要训斥阿狸,却没想到突然看向她,继而把阿狸递过来,道:“待在这里。”   颜迟把阿狸抱起来。找到自己之前坐过的位置,坐下。   她把阿狸放在膝盖上,通常这个姿势,阿狸就知道她要给它顺毛了。它把自己的背送到颜迟的手下,等待她的抚摸,但是却半天等不到背上的手下来。   阿狸偏了一偏圆滚滚的身体,蓝红的眼瞳看向颜迟。   颜迟双眼空洞,眼光不知落在何处。   她在思考一些事情,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感觉到阿狸在不安地蹭她之后,她回过神,收起纷乱的思绪,摸摸阿狸的下巴。   阿狸舒服地喵呜着。颜迟发出它喜欢她挠它的下巴后,就又多挠了它几下。   给阿狸挠下巴的时候,她敏感地感应到到来自长案那边的注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挠阿狸的下巴,然后飞快地迎上那边的注视。   陆致冷不防被她直视上,马上低下首。   “陆致。”她道。   他看过来。   “你有没有……有没有书可以借给我看的?”颜迟问出口时,急急转了个弯,然后临时想了出了后半截话。   她还不能这么直接冒然地问他那件事情。   她得再等一等。等她弄清楚后再问。   陆致听到她的问话,如同没听到的,翻了一页文书,将眼睛全放在文书上。   颜迟本也不打算看什么书,就是随便找了句话来接上她的问题而已。他不理她说的话,她也不在意。   可是紧接着,他就听见陆致唤了玄七进来。   “去藏书阁取书,取……”他说着看了她一眼,沉吟着说出了一本书的名字。   玄七领命。   玄七取书归来后,陆致让他把书放到长案上。   差点快睡着的颜迟被陆致的声音惊地瞬间没了睡意。   “书。”   颜迟伸长脖子看他。他方才说了句什么来着?   “书,拿去。”他的声音加大。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陆致是在对她说话,她看到他桌子上出现的蓝皮封面的书。   “书拿去。”他好像已经很不耐烦了。   让她把书拿来么。她起先还不大明白,直到她想起她差点睡过去之前好像与他说过有没有看的书。所以这书是要给她看的?   她当时听见他让玄七去拿的书的名字,关于治理朝堂的,以为是他自己要看,却不曾想,竟是拿给她的?   她走过去,把书拿起来。   也没对他说谢谢,就返回到座位上。   她打开书的封面,一个大大的七字呈现出来。   她挑眉。   里面一个七字是什么意思?她不再停留在第一页的七字上,而是往后翻。   似行楷又略偏于草书的字体落入视野里。   颜迟心里赞叹字纵任奔逸却又收于规正,看样子好像是手写出来的?她又看了一眼封面,想要找到写这本书的人的名字,却没有找到,又往里翻了翻,也没找到。   大概是无名氏编写的吧。   她本对治理朝堂等方面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也闲于无聊,看些东西算能熬一熬时间。   她原本是随意看一看,却不想此书竟也写得十分好,写书人关于如何治理朝堂掌握朝臣的方法与见解独到又犀利。   将一本书看了大致有五六页后,陆致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如何?”   颜迟阖上书,回道:“很好。”   她一说完,就看见陆致的唇角往上扬了扬,又被他快速压下去。   “哪里好?”   颜迟想了想,道:“都好。”确实都好,只是有些看法有些极端。但她不想与他说出来,不想与他多说话。   “哦。”他冷冷淡淡地回以一字,唇角却又好像不受控制地往上扬起一抹弧度。在颜迟看过来时,他又抿住唇,将那微微上扬的弧度镇压下去。   颜迟差不多把书看到三分之一时,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屋了。她离开书房之前,问陆致,“书可以拿走么?”   她想把它看完,她不喜欢看书只看一半就不看了,即使再不好看,也得有始有终。   陆致嗯了一声。   颜迟就把书带了回去。   是夜。   狭窄的屋子里响起轻微的声响。不一会儿,一道高大的黑影从一面墙里走了出来。他穿过屋子的走道,来到一座小床前。   他探出手,往床上的人的肩胛骨处按去。   “陆致。”   他的手凝固在床上的人的肩膀上方。 第62章   “陆致。”   他的手凝固在床上的人的肩膀上空。   下一刻, 整间房子都亮了起来。   黑暗的室内被烛光映亮,映出站在床前的男人身上。   颜迟放下火折子,看向床边的人。   他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还是一如既往得苍白,黑色长袍上似乎带着些许的冷霜凉气。   她衣服也没披上, 就这么一直看着仿佛被冻住不动的男人。   今日早晨她起床时, 就觉得哪里不对, 身上萦绕着的气味很熟悉, 却不知从何而来。   掀开被子时又发现食指内侧的皮肤上有一块压痕。那块压痕呈弧形,像是用什么圆圈挤压出来的。她立刻想到一种东西,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过那种东西。   就在她困惑不已的时候, 一个泛着银光的圆环在眼前闪过。她再次看了看那压痕,然后又闻了下自己身上的气味。   她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想错。在陆致回府时,她立刻去了他哪里。在确定自己身上沾染的气味与陆致相同后,她又看见了他食指上的银环。   银环上的刻痕与食指上的压痕有着一模一样的形状。   但是她还是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所以在问他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事情时, 她急急地把话收了回去。   她不能直接问他。   她要自己去求证。   今晚上她根本就没有睡着觉,只是闭着眼, 假装睡着。她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什么动静后,她阖上眼,已经临近睡着的边缘。   但是就在她即将睡着的那一瞬间, 她听见了轻微的细响。   而后便是浸透过全身的凉意。   那种仿佛在许多个夜晚她都感受到过的凉意。   她被这股熟悉的凉意激醒。   她感觉到床边站了一个人。但是她没有立马睁眼。   她不知道床边的人是不是她所猜想的那个人。   直到阿狸叫了一声,那人出声制止它。   他制止阿狸时, 身体倾斜过来,清冷浅淡的气息包围过来。   她已经可以确定他是谁了。   睁眼时,恰好见他把手伸到她的肩膀这里来, 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唤出了他的名字。   唤出他的名字后,他就如同被她的话定住了一般,整个人都不动了。   她点燃灯,看着灯火下的男人。   陆致。   “你为什么会到我的房间里来?”她问。   他非常缓慢地站直身体,以前黑沉沉的眼眸里仿佛进了白色的雾,雾气在他的眼睛里弥漫,白茫茫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突然,他弯下上半身。   颜迟瞧见他的手掌朝她伸过来后,立即往旁边退,一面退一面道:“你干什么!”   “喵!”   阿狸被他从床上抱了出去。   已经退到最里面的颜迟看见他把阿狸抱走后,微微一顿。   “阿狸。”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是来自远方的轻唤,断断续续地飘荡进她的耳朵里。   他拂着阿狸的头背,低首吟着阿狸的名字,高挺的鼻梁上有着深刻的阴影。   颜迟皱着眉,看着他。   然后便见他抱着阿狸就往外走。   她立刻下床,连鞋子都没穿,奔到他前面,拦住他,道:“陆致。”   陆致眼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点光,黯淡又不见底。   颜迟终于发他的不对劲了。   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见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又晃了晃,他如同什么也看不见一般。   颜迟眯了眯眼,用力拍了拍他,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陆致!”   霍然间,陆致眼里的白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尽,他周身的气息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颜迟间见他恢复了之前的正常,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到她这里来,却被他抢了先。   “本王怎会在这里。”   颜迟就近坐在桌子旁,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手肘撑在桌面上,搔了搔脸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她说这话时,着重强调了“我的房间”这四个字。他竟然问她,他怎会在这里。这个问题问得真真是好笑。   倏地,他方才仿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的模样闯进了她的脑海里。   颜迟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他这模样,不会是……梦游了吧?   “你不知道你为何会在我这里?”她紧紧地盯着他,不错过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只见他拧了拧眉,凌厉地视线扫过来,道:“不知。”   他这样子看起来也不似说谎。难道真是梦游了?颜迟狐疑地端详着他,道:“你有梦游症?”   陆致不回答。   但也没否定。   也就是说他可能真的有梦游症。   可是……颜迟不大相信。   “你不是第一次来我的房间。”她笃定道。   “你以前也来过。”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发现他,直到今日早晨,看见她食指内侧的压痕,她才有所察觉。   他的眉头越拧越紧,似乎完全理解不了她话里的意思。   不会真的是梦游,什么也不知道吧?他许久不说话,阿狸从他怀里爬出来,然后来到了颜迟脚下。   她忆起他方才轻声唤着阿狸的样子。   如果是真的梦游的话,为什么又能看见阿狸?还能有意识地把它带着往外走?   这下颜迟更加不信他有梦游症了。   就算是真的有梦游症,那么……她忆起自己身上的气味以及食指上的压痕。即使是他梦游了,那么她身上怎么会沾染到他的气息,就算是沾染到,也不会那么浓郁,那是长时间待在一起才能浸染上的气味。   还有,她手指上被压出来的痕迹。   陆致径直朝着门间走,阔袖着他的行动而微鼓起来。颜迟急速起身,追到他,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我问你,”   陆致侧身,目光从被她拽着的袖口来到她的脸上,逐至她的眼睛里。   她咬着唇,眼神锐利地看着他,眼尾的红痣因为她眯起眼睛的动作而微微往里缩。因为严肃着脸,微肉的脸颊也嘟了起来。   他怔了怔,然后突然轻笑出声。   颜迟有些蒙圈。   他笑什么?   “你是不是对我做过什么?”   她不再理会他突然地有些莫名的笑,只质问道。   没等到他的回答,她的眼前就猝然一黑。   颜迟一醒来就火速穿好衣衫,洗漱好后就朝陆致那里去。   但是却得知陆致已经去了宫里。她只得按捺住满身火气,回到了屋子里。   她方才从僵痛中醒过来时,终于意识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陆致昨天向她的肩膀处按下去的动作被她的话阻断住,她昨晚没有细想为什么他要碰她的肩膀。本来一开始知道他是要抱阿狸后,她就以为他是要去抱阿狸。   可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当时阿狸在她的另一侧脖子旁。   所以他当时的动作并不是要抱阿狸。   而是……可能,要对她做什么事情。   那种在陆致的软塌上醒过来时的僵麻感与她每日早晨都会出现的僵麻感重合起来。   她的大脑忽然间像是被打通了一般,仿佛有一条被剪断的线终于又重新黏合在了一起。   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何每日起床时都会觉得很僵麻,还有为何她始终没有发现陆致在她房间里出现过的了。   就算是半夜里睡得再熟,也不可能来了人都完全感觉不到。   陆致,应该是同那一次在书房一样,点住了她的穴道。   所以她才发现不了他。   为什么要大半夜去她的房间?   为什么要点她的穴?   她身上的味道和压痕又是什么回事?   许多谜团堵得她心里难受至极。她只想他快点回府,她好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   心里盼着陆致早些回来,时间就过得非常煎熬,午时过了大概两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听见院子外的动静。   陆致回来了。   她急冲冲地开门,去往书房。   玄七见她没有带着阿狸,就道:“阿狸呢?”   颜迟没有理他,跨过门槛就进入了书房。   进去时,她看见陆致还没来得及翻开奏折,约莫是才坐到椅子上。   “陆致。”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陆致看见她,抿了下唇。   “你昨夜里又点了我的穴。”她在长案前停下。她用了又字。   陆致只掀起眼角,沉默不语   颜迟再走近一步,“陆致,你没有梦游症。”   她竟然还差点相信了。   陆致的眼神终于发生了些许变化。   “你去我的房间干什么?”她逼视着他。   “阿狸。”许久后,陆致才回道。   “阿狸?”颜迟愣了下,随后嗤笑一声,“你别告诉我,你大半夜的,去我房里是为了见阿狸。”   陆致冷了脸,道:“出去。” 第63章   陆致冷了脸, 道:“出去。”   这时候,颜迟感觉小腿上一痒。她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她进来的阿狸紧紧地蹭着她。它脑门儿上黑亮的毛蹭得有些乱,肉垫攀在她的小腿上,拱进了她的裙子里。进了她的裙子后, 它圆圆的屁股还露在外面摇着。   颜迟把它从裙子里拖出来。   “阿狸!”刚把阿狸拖出来就听见陆致冷冷的一声。他严厉地看着阿狸, 唇线紧绷着。   “对它发什么脾气。”颜迟把阿狸放到臂弯里。阿狸听到陆致的呼唤, 瑟缩了一下, 然后乖巧地窝在颜迟的臂弯里,把脸藏在颜迟的小臂后, 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偷瞄着陆致。   陆致最近总是无缘无故地吼阿狸, 阿狸不喜欢甚至是有点害怕陆致这样叫它。   颜迟冷笑,不是喜欢阿狸喜欢到要大半夜地去她那里找它么?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阿狸晚上就到你那里去吧。”   免得你半夜还要去我的房间找阿狸。   纵使颜迟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说辞,但是看他的样子, 她怎么问他都不会说出实话。   那么他要说是为了阿狸的话,她晚上就把阿狸给他。把阿狸送到他那里后, 他总不得再去她那儿了吧。   颜迟把阿狸放到他的桌子上,阿狸一被放下来就朝她伸爪子,颜迟眼疾手快地避开它的肉掌, 把它的小胳膊一提,越过长案, 将阿狸搁在了陆致的手边。   陆致刚要碰它的额头,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一般,把要放到它额头上的手移到了它毛茸茸的背上。   颜迟看见他要摸阿狸的额头, 刚要出声制止他,才张开嘴却瞧见他的手没放下去,而是挪到了阿狸的背上。   看来他还没忘记阿狸的额头被摔过。   即使现在阿狸已经不疼了。她也不怎么敢碰它的额头。总得缓几日才行。   阿狸自己跟着她来了书房,这样的话她就不再需要回去把它抱过来。   她现在很困,很没精神。   昨晚上直到凌晨她都没有睡着,一直在等着陆致,后面被陆致点了穴睡了过去,但也没睡几个时辰就醒了过来。   上午也困,但是因为她在等陆致回来,困也合不拢眼。   现在她已经困倦地只想快点躺到床上去。再次看了眼还在向她伸肉掌的阿狸后,颜迟默默地离开书房。   在踏出房门时,她总觉得陆致会如同之前一样喊住她,但是没有,一直到她关上了门,他都没有叫住她。   不叫她更好,她好回去睡觉。   躺床上时,她睡着睡着又忽然睁开眼。她闻了一下自己的枕头,又闻了一下被子。然后“哗”地一下把被子打开,鼻尖凑近床单。   不仅是她身上沾染着陆致的气息,连床上都有。以前没发现时,她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现在发现了,她就觉得很不适。她有一种与陆致在同一个空间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耸着肩,想要把那种不适感抖掉。   片刻后,她下床,把枕头,被子还有床单都卸下来。她打算把床上的东西全换掉,然后再去换一身衣服。   换好床上的东西后,她再次弯腰,嗅了嗅床,是香胰子的味道。没再闻见陆致身上带有的那种味道后,颜迟总算安了心。舒舒服服把自己的身体陷在软和的被窝里。   可是还没睡着,她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匆匆忙忙地去了陆致那儿,还没有给阿狸喂吃食。   阿狸现在兴许已经饿了。   她支起身子要下床,又停住。   阿狸在陆致那里,如果饿了的话,陆致会让人给它取吃食的吧。   可是阿狸的小碗还在她这里呢。   阿狸吃东西只认它自己的小碗,用别的碗它都不会接受的。有一次她从膳房里给它取了炸小鱼,用它的碗装的话,它不好下口,她就又拿了别的碗给它装。然而它根本就不碰其他碗里的小鱼,吃完自小碗里的后就不再张嘴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它明明才吃了那么一点,也不可能就饱了啊。直到她把另一个碗里的小鱼夹进它自己的小碗里,它才又开始张嘴吃东西了。   那一刹那,她恍然明白过来。   阿狸认自己的碗,只认自己的碗。   所以说,就算是陆致让人给它拿吃的,它也不会吃。   颜迟怕阿狸不吃东西,可又不愿再去书房,她不愿再见到陆致。   就想着等阿狸回来再给它喂东西吃吧,但是又担心它饿着了。因为她也不知道陆致什么时候放阿狸回来,若按平常的时间算,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吧。   犹豫了几番后,颜迟决定去膳房给阿狸取吃食,然后送到书房去。   她去膳房取吃食时,膳房大娘拉着她,小声道:“小迟,那王六麻子……”   “王六麻子?”   “就是刷马厩的那个,长得很胖的那个男的。”   颜迟知道大娘说的是谁了,就是那个肥胖油腻的中年男子。   “他怎么了?”陆致不是让人把他的头给砍了么。   “我听说,他的脑袋被砍了,而且还……而且还让人拿去喂了野狗吃。”大娘缩了下脖子,很害怕的样子。   颜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听了大娘的话后,产生的唯一的念头是,野狗吃了那人的头,也是恶心了那条野狗。   “小迟,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大娘对她似乎有了一些畏惧。   颜迟道:“那人把阿狸摔到了灶台壁上。”   “天哪!”大娘惊呼一声,“怪不得王爷要砍他的头。”   阿狸是谁也惹不得的,王六麻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碰阿狸!   那丢了命也是活该!府里的人,谁都知道,阿狸是王爷的宝贝,王爷最是看重阿狸,就连公主被阿狸咬了,也奈何不得阿狸的。   膳房大娘啧啧几声,然后又看向颜迟的头发,犹疑道:“你的头发……”   “从前剪过。”颜迟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不欲多谈。膳房大娘也不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就不再问下去,只道:“那阿丑他,他那次是……”   “他救了我。”颜迟说完,接着又加了一句,“他是好人。”   膳房大娘闻言,心道阿丑他竟然帮了颜迟。她到这里做事儿那么久,就没见阿丑帮过其他人,除了颜迟。   “小迟啊,大娘与你说,你还是注意着些阿丑,他————”   颜迟打断膳房大娘的话,“他做过坏事?”   大娘似在回想,随后摇头,“没有。”   “他做事不认真?”   “也没有。”   “他偷过懒?”   “这……没有吧。”   “那他不是挺好的么。”   大娘被颜迟噎住话。   “这个……他也不是不好,就是他那……”大娘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大娘,他是个好人。”   她说完这句话,没等大娘再开口,就道:“大娘,阿狸还等着吃东西。”   “那你赶紧去,赶紧去。”大娘一听见阿狸这俩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唯恐自己耽搁了阿狸进食,最后要怪罪到她身上。   “嗯。”她与大娘道别,却在出膳房时,心念一转,绕到了后院去。   噼啪噼啪的劈柴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她走近。   微俯身劈柴的男子察觉身后有脚步声,扭过脸来。他的脸上流着几滴汗水,鬓边的头发也湿湿的。英气的眉眼隐没在他有些散的额发里。   颜迟笑了笑,道:“我那次没和你好好道一声谢,多谢你那晚上的相助。”   阿丑的睫毛触了下眼睑,同时一滴汗水从面颊上落到了地上。他低了低头,额发顺着他的动作滑下来,遮住了他横过鼻梁上的刀疤。   她以为他会同前几次一样,不会回应她,但是却发现他的头往下面点了两下。   颜迟眉间微扬,继而道:“我走了。”   说完便提着锦盒离开。   颜迟到了书房门前时,没看见青染,兴许是去换茶水了。   她本来还打算让青染把锦盒拿进去的。她不愿进书房。但是青染不在。她就把目光放在了站得笔直地如青松的玄七身上。   “这是阿狸的吃食。”她提起锦盒,示意他接过去。   玄七抱着长剑,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颜迟正欲说话,就听见他道:“送进去。”   颜迟就索性把锦盒放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转向右边走廊。她把东西放那儿,玄七总不会不管。   这时书房里面传来陆致的声音。   “何事。”   玄七恭恭敬敬回道:“是婢女颜迟送了阿狸的吃食来。”   婢女这两个字刺激到了颜迟的神经,她瞪了玄七一眼。   “开门。”里面的人说。   玄七立即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颜迟就听见阿狸的叫声。她朝里看去。   阿狸趴在桌案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亮亮的眼瞳锁在了她身上。   “喵……” 第64章   颜迟心底一软。她踯躅了半会儿, 而后重新拿起锦盒,走了进去。   阿狸一见她提着锦盒进来了,本就亮的大眼睛更加亮了。   它挣脱陆致的大掌,忽地一下从桌案上蹦了下来。   颜迟立马蹲下来。   刚把锦盒放到一旁, 阿狸就已经扑到了她的身上。   阿狸像一个圆圆的黑毛球, 扑在她身上时还是有些重量的。   颜迟险些仰跌过去。   “阿狸。”   阿狸一近她的身, 就使劲儿拿脑袋蹭她, 磨她,圆溜溜的眸子里迸散出亮晶晶的光芒。   颜迟抱起一直蹭个不停的阿狸, 对着陆致道:“阿狸到了用食的时间。”   陆致把奏折放到一边, 吐出一个字,“嗯。”   见他应声了,她就要把阿狸带走,回小屋里给它喂东西。但是才把锦盒拿起来, 陆致忽然又道:“喂它。”   颜迟拢眉,“在这里喂?”   陆致又嗯了一声。   颜迟就是不想在这里给阿狸喂东西吃。回自己的小屋去多好。但是她想着陆致可能也不想这么早就把阿狸放回去, 毕竟他可是大半夜的都要去她那里找阿狸的呢。   他与阿狸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只有每日傍晚到阿狸困了之前的那段时间能与它待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阿狸也发现了锦盒, 伸长短短的脖子往锦盒那里瞟。   颜迟叹了口气。   把锦盒带到她之前坐的位置,然后将阿狸放到小桌上。她把锦盒打开, 香喷喷的炸小鱼就进入了视线里。   阿狸该是饿了,她还没把小碗从盒子里端出来,阿狸的小脑袋就已经钻到盒子里去了。颜迟避着它的头, 把它弄出来。   她把小鱼拿出来,阿狸就迫不及待地张口咬住了小碗里的鱼尾巴。   阿狸用食时很安静,虽然在嚼骨头,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它半蹲着,因为要低着头,所以每次它都会微微翘起屁股。它吃东西时有种慢条斯理的感觉。如同人在用膳一般。   它的吃相很好,安静又不紧不慢,而且,很像一个人,她倏然偏头,看向陆致。   很像陆致用膳的模样。   她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尖。   果然宠物都是随主人的么。   阿狸不仅在某些方面性子与陆致很相似,就连吃东西时的样子也与陆致很像。   她收回目光。在颜迟收回目光的同时,陆致也朝她看了过去。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阿狸身上,轻轻扶着阿狸的小碗,一缕长发斜过白嫩的面颊,她用小指把那缕长发勾到了耳后。露出耳边白皙的皮肤。   阿狸一边吃一边看她,它一看她,她就轻柔地抚摸它的背部。   陆致看着斜对面的这一幕,唇角一抿,塌陷下去。一阵烦躁无端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他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奏折上,但是不行,无端的烦躁愈发强烈,强烈到他看不下去任何东西。   他用力把奏折一摔。   颜迟听到声响,转头看了过去。   他感受到她的视线,也看向她。   她一碰触到他的视线,就立即移开,把眼睛放到了专心吃东西的阿狸身上。   陆致目光下滑,落到阿狸身上。看了许久后,他捏住拳,指节捏得泛白。心底的烦躁逐渐在变化,转化成无法控制的暴虐情绪。   把阿狸扔出去。   把它从她身边扔出去。   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时,他狠狠地拧起了眉,眉间的褶皱是从未有过的深沟。   心底里的暴虐情绪也愈发浓盛,仿佛马上就要从心口冲了出来。   “阿狸!”   这一次,不仅是阿狸吓了一跳,颜迟也吓了一跳。   阿狸嘴里还咬着一块鱼骨头,听见陆致的声音,呆呆愣愣地把头歪过来,面向他。   颜迟也与阿狸一样,歪过头来看他。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克制不住什么,黑黢黢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迸裂开。   颜迟很少看见陆致的情绪有这么大的波动,他一直是淡漠着一张脸,仿若什么也引不起他的一丝波澜。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别人窥见不得他一点情绪的变化。   但是,现在他的样子好似是再也忍不住,克制不住什么一般。   阿狸哆嗦一下,立马丢掉嘴里的小鱼,躲到了颜迟的怀里。   哪知在它躲到颜迟的怀里后,陆致周身迸发出来的戾气越来越凌厉起来。   “阿狸,过来。”   这句话犹如是从他的胸腔里挤出来的。   阿狸颤抖起来,小身板儿拱啊拱的,向颜迟的衣服里拱。   “别凶它。”颜迟蹙了蹙眉。   他听到她的话,先是怔了一下,而霍然起身,大步朝她这边而来。   他朝她走来,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都十分用力,那种力道带起的轰鸣震在了颜迟的心尖上。他来到她跟前,像一座山似的堵在了她面前。   凉气萦绕过来。   颜迟往后退了一退。   阿狸抖得更厉害了。   “别怕,别怕。”颜迟拍了拍阿狸,然后抬起头,仰视着他,“你要做什么?”   她微微仰着脸,一双眸子如同蒙了一层水光的玉石,里面有他的倒影。眼尾的圆点殷红至极。   他不禁上下滑动了一下喉结,喉尖渴燥难忍。   颜迟看到他的喉结在动,莫名其妙地斜了他一眼,她还没有叫他让开,整个人就被什么人用力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然后腰上被禁锢住,下颚被冰凉的手指抬了起来。   “陆致!”她喝道。腰和下颚被他桎梏住,她无法挣出来。   她不知道他突然又发什么神经。   他们隔得很近,陆致凉凉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颜迟想要扭开头都扭开不了。   他的指尖在她的颊边抵了一下,然后缓缓升至她的眼尾处。他摩挲着她眼尾有痣的那块地方,摩挲了许久后,她的后脑勺忽然间被人一扣。   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冰冰凉凉的,还有些软。   颜迟呆滞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整个人都像被钉子定住,大脑里也突然间浑浊起来。   直到覆盖在眼睛上的东西动了一动,挪到了眼尾处,她浑浊一团的大脑瞬间清晰起来。   “陆致!”   颜迟狠命锤着他的胸口。可是他像听不到,也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冰凉的唇还放在她的眼尾处,仿若被粘住,无法移开。   颜迟全身都在发麻,悚然与惊恐如狂风席卷到她的四肢百骸。   “放开!放开!”颜迟用力挣脱,用力锤他,可是她的那点力气,在他面前,实在是太小,如同青烟灰烬,根本就撼动不了他。   突然,她砸向他的拳头被他握住。   颜迟这下是连手都动不了了。   他单手握住她的两只手,冰凉冷硬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起来,颜迟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上了一道镣铐,被上了一道枷锁,被关进了冰冷黑暗的牢笼里。   “陆致!陆致!”一边叫他一边试图推开他。可是她完全都推不动。   唇上软软的触感仿佛带着甜味,陆致心跳如麻,唇上的东西仿佛在引诱他往下移。他从她的眼角往下移动,来到她的颊边,软软的脸颊在他的碰触下陷落下去。   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他继续往下走。   唇过之处尽是甜软馨香,越往下移,仿佛就越靠近那馨香的源头。他的眼里燃烧起着疯狂的火焰,向那源头而去。   颜迟在感觉到陆致动了一下时,以为他要离开,正要放松一口气,却没想到他的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脸颊上冰冷的东西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在那炙热的东西将触到她的嘴角时,她费尽全身力气,把脸偏了过去。   紧接着腮帮上就抵上一块灼热的东西。   颜迟喘息着,下颚从他的手掌上抽出来时用了蛮力,脖颈险些扭错位。   下一刻,她感觉到腮帮上一痒。   陆致舔了她一下。   颜迟被定格住。   “喵!喵!喵!”   尖利的猫叫声渐渐地传进耳朵里。   肩上落了一个重物,毛茸茸的戳着她的脖子。紧接着有肉肉的东西环住了她的脖子。   凄厉尖锐的猫叫声冲进她的身体里。解冻了她凝滞定格的大脑。   霎时,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颊上的东西还未离开。颜迟眼睛一眯,登时歪过脸,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脸上。   猝然间,她腰上的枷锁松了下去,随后手腕上也一松。   她握起双拳,狠狠地朝陆致掼去,陆致被她推开。   “喵!”环住她脖子的阿狸差点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跌了下去。   颜迟急急擦着自己的脸,冰凉与炙热交错在一起的悸麻感仿佛还粘在上面,怎么擦也擦不掉。   她放下手,双眼冒火地看向陆致。   陆致摸着自己的左半边脸颊,像傻了一般。颜迟扬起手,飞快地甩了过去。   小臂被人抓住。她甩过去的巴掌被制止在半途中。   陆致已经从刚才呆傻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蹙着狭长的眉骨,逼人的压迫感从他的眉宇间散发出来。   颜迟就任他抓着她的胳膊,动都没动一下。   过了小半会儿,陆致放开了她。   颜迟转了转手腕,连阿狸也没抱,就大步朝门口而去。   她一回到小屋就打了一盆水。她把整张脸都放进水里面,水几乎要蔓延过耳朵时,她从盆里抬起脸,水珠渗进她的头发里,她一把将长发摘脱下来,丢在架子上。   她把帕子放进水盆里,放下香胰沫,抹在帕子上。然后拿起帕子,使劲儿擦着自己的脸。   等到脸都擦痛了,她才停下来。阿狸在一旁似乎非常焦虑地走来走去,长长的尾巴扫拂着她的腿,见她不理它,它就更加焦虑不安,一个蹬腿儿跳到洗脸架上,没踩稳,哗啦一下滑进了水盆里。   落进水里后,阿狸剧烈地扑棱起来,水哗啦哗啦地溅到颜迟身上。   水很浅,只到阿狸的肉掌背面,但是阿狸扑腾地太厉害,颜迟就赶忙把阿狸从水里提起来。   阿狸全身都湿透了,它一出水,就往颜迟的怀里钻,湿漉漉的小脑袋挨在了颜迟的心口处。   颜迟取下干毛巾,把阿狸擦干。随后把阿狸放到一旁,阿狸甩了甩毛,随即又贴过来。   颜迟现在没心情抱它。面上又升起那灼热与冰凉交错在一起的悸麻。   她咬了咬牙,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假发戴上,而后急速朝外面走。阿狸跟着她出了门,还没追上她时,它猛然刹住,随后朝着书房的方向奔去了。   颜迟走得很快,因为速度快而行成的风掠过耳际,将她耳边的头发全部吹到了后面去,有些凌乱地在后面飘着。   她一路直行,只朝大门而去。   青染端着茶,见颜迟风也似地迎面走过来,她正要与她打声招呼,却见她视若无睹地一直往前走,犹如没看见她一般。   “颜迟!”   青染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应。   颜迟这是怎么了?   青染不知她要到何处去,而现在她又没办法去问她,她手里还端着茶,得赶紧给王爷送去。她犹豫了半晌,就见颜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洞门里了。   颜迟来到大门时,守门的侍卫将她拦住。   “让开。”她说。   侍卫架着刀,看都没看她一眼。颜迟正要把刀挥开,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颜迟!”   她还没转过身,她的袖子就被人扯住了。   “颜迟,你这是做什么!”青染满眼急色,微微匀着息,手上还端着放茶的托盘。   青染方才本来要端着茶去书房的,但是她才抬腿,颜迟刚才很不对劲的样子就闯进了她的脑中。她心里隐隐担心,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脚风一拐,就朝着颜迟追了去。   一路追过来,竟发现颜迟她直奔向大门,到了大门后,她竟然要硬闯出去!她及时叫住了她。   颜迟看着青染,扯了扯袖子,把袖子扯了回来。   “回去。”青染看了一下还架着刀的侍卫,对颜迟小声道。   颜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青染急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不用管我。”颜迟说完,就用身体去碰刀。侍卫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即收起了刀,改为胳膊拦在前面。   “出去做什么!”其中一个侍卫粗声道。   颜迟不理,“让开!”   “颜迟!”青染把她往门内拉。   就在这时,拦在前面的侍卫突然纷纷跪了下来。   颜迟转过目光,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陆致。   阿狸从他脚边飞过来,黑黑的一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啪地一声扒在了颜迟身上。   它一抓到颜迟,就使力往上挤,两只肉掌跟之前一样环到了她的脖子上。暖乎乎的圆脑袋上海有几缕湿湿的毛。   拉着她的青染终于发现陆致,端着的茶一抖,也迅即跪了下去。   颜迟微侧着身,然后脚步一抬,就要跨过高高的门槛。   鞋子还没落在门槛外的地上,就听见陆致道:“拦住。”   跪在地上的侍卫连忙起身,重新拦在了她面前。   然后身后就袭来一阵劲风,她堪堪偏过头,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陆致。   他离她很近。   颜迟往后退两步,冷冷道:“我要出去。”   陆致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低视着她。   青染垂着头,暗地里拉了一下颜迟的裙摆。她现在急得直冒汗。颜迟到底是怎的了,怎么敢这么对王爷说话。不要小命了吗?   颜迟说完这句话后,把阿狸抱了下来。方才她直接就走,差点忘记了阿狸还在她这里。   阿狸环着她的脖子,不放开,她使了好些力气才把它弄下来。   她把阿狸放到他身上,陆致不抱它,阿狸支撑不住就只好先抓着陆致的衣襟不掉落下去。   等它自己抓稳后,立刻跳下去,寻往颜迟的方向。颜迟见阿狸又要过来,立即道:“阿狸。”她一边说一边对它摇头。示意它不要再过来。   阿狸已经伸出肉掌要扑过去,但是又顿住,而后蹲在原地,仰着头颅,盯住她。   忽然,颜迟感觉眼前一晃。她立刻意识到什么,抬起手往前一抓。   “又想给我点穴?”她抓着他还没按到她身上的的手指,冷笑道。   陆致不防被她抓住,皱了皱眉,轻轻一使力,就把食指和中指按在了她的肩上。   “王八蛋!”   颜迟昏过去前,大骂了一声,然后便没了意识。   陆致接住向地上摔下去的颜迟。单手一揽,她就靠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手穿过她的腰肢,穿过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   仿若没有重量的身躯似乎风一吹就会消散一般。他圈紧她的腰,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轻浅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胸口处,他怔了一下。   转身之前,他冷声道:“管好嘴。”   “是,王爷!”侍卫齐声道。   青染也紧跟着应道,她偷偷抬眼,见王爷抱着颜迟离开了。   她的心底激烈震动着,混乱着。   她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巴,直到王爷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点时。她才合上口,慌忙收拾好托盘,从大门处走开。   陆致把颜迟放到床上。   阿狸嗖地一下爬到床上去,歪在了她的脸颊旁。然后伸出粉色的舌尖要舔她。   陆致拧眉,把阿狸隔开。阿狸被隔开后,尖声叫了叫,随后继续要去舔颜迟。   “阿狸!”   阿狸被他的声音吓了吓,尔后委屈巴巴地缩了缩脑袋,虽然还歪在她的身边,却不敢再去舔她了。   陆致斜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昏睡中的她紧皱着眉心。他的指尖扶上她的眉中央,将中间的折痕抹平,然后指尖滑到她的眼角,在她的眼角处点了一下。   又从她的眼角滑到她的鼻尖上。   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光滑,偏肉感。   他捻了捻指腹,缓缓俯身,吻在了她的鼻尖上。   许久之后,他从她的鼻尖上离开。   阿狸咕噜咕噜地叫着,刨了他几爪,而后屁股坐在颜迟的胸前,圆滚滚的身子挡住了颜迟的脸。   陆致不耐地把它挥开。它一歪,差一点就落到了床底下。   阿狸哼哼咻咻地重新爬上床,却才攀住床沿,就被陆致提起来,放到了床尾处。   “不准动。”他对阿狸道。   阿狸怕怕地看着他。它不再往颜迟这边爬,只是把两只肉掌并拢起来,放到了颜迟的小腿上,从颜迟的小腿边窥探着床头的景象。   唇角痒痒的,凉凉的,很不舒服。   颜迟动了动睫毛,迅速睁开眼,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坐了一人。   轮廓即使再模糊她也认得出来是谁。冰冰凉凉的手指还在她的唇边游移着,在要碰到她的唇瓣时,她张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她狠劲儿咬着,所有力气都聚集到她的牙尖,她感觉到她的牙齿刺进他的肉里。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颜迟不松口,仍是继续咬着他。   等到嘴里有了血的腥咸味后,她才稍微松了松牙齿。   陆致一直不动,就任她咬着他。   颜迟看着他紧绷起来的侧脸,冷冷一笑。   她舔了舔牙齿内壁,继而加大力道,又咬了下去。 第65章   等到她觉得自己的嘴巴都咬酸了的时候, 她终于松开了紧咬着的牙。   血的腥咸在口腔里蔓延,她动了动腮,正准备移开嘴,却不料嘴里一直不动的手指却突然往里一探。   颜迟错愕地抬起眸子。   “不咬了?”陆致语气很淡, 淡得如同真的在询问她这个问题。   颜迟闻言, 怔愣了片刻。   他微微垂着眼帘, 虚瞥着她, 手指还放在她嘴里,不拿出去。   颜迟有种想吐的感觉。她立刻朝后面退, 终于把他的手指吐了出来。   她咽了咽口水, 混着血的口水吞下去后,弄得她一阵反胃,她更想吐了。   她拍着胸脯,干呕两下。   干呕完之后, 她发现她并不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这床不是她的。她看着黑色的锦被, 神情发滞,继而蹿起来,猛地掀开被子, 越过陆致,从床上下来。   阴冷奢华的室内装置让她意识到, 这是陆致的卧房。她全身的毛都战栗起来,道:“放我走。”   她受不了了,她要离开这里, 远离陆致这个神经病。   陆致起先不吭声,旋即轻轻勾唇,食指在膝盖上敲着,道:“放你走?”   颜迟重复:“放我走。”   “喵!”   阿狸来到颜迟身侧,扒住了她的裙子。   颜迟没有理会它,她就这么看着陆致。她发觉陆致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陆释放了出来一般。她隐约感觉得到,却又弄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她把还扒着她的阿狸搡开,然后快速地去往门边,她拉着门环,却怎么也打不开门。   怎么会打不开门?   颜迟使力拉门,仍然打不开。她出气般地恨恨地摔下门环,而后回头,道:“把门打开!”   陆致表情漠然,依然斜坐在床上,自她醒来后,他连姿势都没变过。   他的食指仍漫不经心敲着膝盖,在听到她这句话时,他收起食指,从床上起来。   在他还离她一步远的距离时,颜迟道:“开门。”   陆致还在靠近她,她背靠上门,见他还在向她靠近,颜迟叱道:“别过来。”说话的同时手抵在他的胸上,不让他再过来。   陆致垂下视线,看着放在自己胸前的拳头。拳头杵在黑色的锦料上,显得更加白皙小巧。   他蜷了蜷手掌,似在回忆着什么。   他知道把它放在掌心里有多柔软。   片刻之后,他启唇,“做本王的,”他顿了下,“侍女。”   “滚!”颜迟只想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陆致已经触及到她的底线,她现在什么都不顾了,阿狸都不想照顾了,还做他的侍女?她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离不开大不了就是一死。   陆致下颌微收,“嗯?”他的尾音上扬,含着冷危的逼迫。   “滚。”颜迟再次道。   陆致眼里骤然升起浓浓的黑雾,黑雾仿佛从他眼里飘了出来,在颜迟周围缠绕着。   颜迟不适地动了动贴着门的背,然后使出力气把他往外推,然而根本就是徒劳,她无法推动他。   “说话能不能别站这么近,站远些。”颜迟说完后,就朝旁边一动,想要从走到一旁去。现在她背后是门,她没办法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才准备侧过身子,她就只觉颊边擦过一道风。他的手臂撑在背后的门上,挡在了她正要挪开的方向。   颜迟立即转向另一方向,然而不及他的手臂快,她两边都被拦住了。   他的胳膊围成一个圈,将她困在圆圈里。   她抬起头,看他。   陆致太高,几乎是俯视着她,黑沉沉的眸子锁住了她的眼眸,如同给她撒了一面网,将她禁锢住,她不能逃脱。   过了许久后,颜迟不再看他,目光在她两侧之间的长臂上转移了一下,继而如同想到了什么一般,轻声笑了出来。   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弯起浅浅的弧度,边上的梨涡在弧度间若隐若现,笑过之后,她再度抬起眸,看着陆致,道:“要我做你的侍女,好啊。”   陆致怔仲半晌。   颜迟趁着他发愣,迅速弯腰低头,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   她一脱离于他的桎梏,马上走远几步,声音清冷:“我答应做你的侍女,那么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陆致望了她良久,抿了抿嘴,随即在门上动了一下。   颜迟瞧见他的挨近门环处上地方碰了碰,随后门就被打开了。   光线从门外冲进来,被他高大的身躯全部挡在外面。   颜迟立马向门口走去,越过他后,她连看都没再看他就寻着自己住处的位置提步离开。   颜迟将自己丢在床上,她半趴着,下巴放在枕头上。   要她当他是侍女么。   她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睛。   当就当。   反正她现在硬闯是闯不出去了的。就算离开不了这里,就算要死,也要在死之前好好折磨一下陆致。   “喵!”阿狸上床,学着她的姿势,也趴在床上,小下巴搁在枕头上,老是滑下来后,它就把小脑袋凑到了她的面颊边。   它的毛已经完全干了,因为之前湿了水,没有好好理一下毛,水干了之后它的毛东一撮的,西一撮的,有点乱。   颜迟要给它理一理毛时,它却然凑过来,舔了一舔她的鼻尖。颜迟抹了抹鼻子,它又来舔,执拗地似乎是要把什么东西舔掉。颜迟抬抬眉,起身去床下,照了下镜子。   脸上没什么东西,鼻尖上也没什么东西。   她就要从镜子前走开时,却又突然一顿,她的鼻子上是没什么东西,可是怎么红红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揪了一下。   她摸摸鼻子,自己的皮肤很脆弱,稍微一碰就会起印子,约莫是方才枕头压到了吧。   她重新躺回床,这时是仰躺着,阿狸即刻扑到她的脸上,继续用舌尖舔她的鼻尖。   舔了一会儿后,似乎还觉得不满意,肉肉的手掌搭在她的鼻子上,合在一起,搓了搓。   颜迟被它的肉掌弄得很痒,它这是在做什么?她把阿狸的肉掌拿开。   将它放到左侧,道:“别再皮了。”   因为肉掌被颜迟抓着,它不能再用肉掌,所以它就把脖子伸得老长,把毛乎乎的脸送过来,在她的鼻子上使劲儿蹭,使劲儿擦。   颜迟终于发觉到阿狸的反常。   怎么老是弄她的鼻子?   她捂着鼻子,不让它再来蹭。   这时,青染的声音从外头穿了进来。   颜迟立刻下床。   青染进来后,把她拉到桌子前坐下,然后低声道:“颜迟,你今日实在是……实在是……”   “我知道。”颜迟回道。   “你怎么突然就要出去?”   “不想再在这里待了。”   “就算要出去,也不能这么出去啊,怎么能拿身子去挡刀呢!”   颜迟笑了下,她晓得她方才是气到了,冲动使然下,她不管不顾地就想要冲出去。可是怎么能出去的了呢。   她本来也是抱着出去不了就一死的念头的。可是即使是这样,陆致也没要她的命,而只是让她做他的侍女。   “你还笑得出来,诶,颜迟,我觉得王爷他……”   “他怎么?”   “王爷似乎对你……”青染欲言又止,就是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对我什么?”   “对你有些不同。”青染把这句话吐出来后,望了下四周,仿佛在防着被人听见一般。   颜迟心说他不是对她不同,而是他就像个神经病一样,时时反复无常,对所有人都那样。   就连阿狸都要时时刻刻承受着他阴晴不定的脾性。   青染见颜迟没有什么反应,就压下心底里还想说出的那些话,道:“王爷说让你去伺候他。”   “嗯,要做些什么?”   “要做的也不多,你先跟着我学一学泡茶。”   “泡茶啊……”颜迟眼光闪了闪。   颜迟跟着青染去茶房,青染教她怎么泡茶时,她就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   青染发现她不是很认真,就道:“你可得好好学一学,要是到时候茶没泡好,惹得王爷不高兴……”   颜迟无所谓一般地耸了耸眉。   青染将茶泡好后,道:“你端去吧。”   “我去伺候他,那你要做什么?”颜迟突然道。   “我还做王爷的侍女,不过以后专门守夜。”   颜迟想到陆致常常一整晚不睡,青染守夜的话,也得经常熬一个晚上吧。   自己不睡觉,还不让别人睡觉。   颜迟冷嗤。   在离开茶房之前,她悄悄拿了一把茶叶沫,然后背着青染的视线,将茶叶沫放进了茶壶里。   她端着茶来到书房,青染帮她打开书房门。   她进去时,发现阿狸也在那里。她去茶房之前,把阿狸放进它的小窝,让它睡。它黏着它不愿放她走。她就哄它,哄了好半天它才虚眯着眼睛一头睡了过去。   却没想到她把茶泡回来它就到了陆致这里来。   颜迟看了看桌子上的茶壶,而后把她端着的茶壶换下去。把已经冷了的茶放到托盘上,正欲离开时,她听见陆致道:“茶。”   颜迟懒懒散散地倒了一杯,走近桌案,递给他。   在他即将接过去时,她不落痕迹地把茶杯一拐。   “哐!”   茶杯跌落在陆致的腿上。   “呀,不好意思,没拿住。”她看着他被浸湿的袍子,嘴里说着道歉的话,眼里却丝毫没有歉意。   热气从他的腿上冒了出来,像升腾出来的烟雾。   颜迟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仿佛一根弦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就要绷断的样子。   阿狸感觉到陆致波动的情绪,朝颜迟这里挨过来。   颜迟以为陆致会发火会动怒,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紧绷着的身体突然就放松开,逼人的戾气消散殆尽,只道:“茶。”   这样了都还不生气?   颜迟不慌不忙地再去给他倒了一杯。   他接过去,揭开盖子,抿了一口进去。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青染。”他寒声道。   青染应声,急忙进入书房,行了礼,道:“王爷。”   颜迟见陆致要把茶杯砸到青染那边去,迅即按住他的手腕,道:“青染,出去。”   青染怎敢出去。她伏着身子,等候着王爷的吩咐。   “退下。”倏地,王爷道。   青染不敢有半刻停留,立即出了房门,出房门之前,她偷瞥见颜迟的手按王爷拿茶杯的手上,她惊地险些被门槛绊倒。   青染走出去后,颜迟把手撤回去。   “茶是我泡的。”   陆致眉心略扬,转了下茶杯。   “不好喝吗?对不住啊,我以前也没泡过茶。 ”颜迟道。她确实没泡过茶,这茶也不是她泡的,她只不过是在里面加了一点苦茶沫而已。   陆致的手背放在唇边,咳了一声,然后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颜迟惊异地看着他。   还喝?   不苦么?   方才青染教她泡茶时,她看见堆在一旁的茶叶沫,捻起一点,尝了尝,苦得她舌根发麻。所以在出茶房之前,她暗暗取了一大勺放进了茶壶里。   这么多放进茶壶里,还不得苦死陆致。   他刚刚喝了之后,脸色顿时下沉,立刻把青染唤进来,她就知道他被着加了料的茶给苦到了。她刚才就尝了那么一点就苦得舌根发麻,更何况是他喝的是加了一大勺的茶。   想必那滋味绝对不是一般的苦可比拟的。   可是他又喝了一口。   难不成还就喜欢喝苦的茶?颜迟撇撇嘴。随后便要把换下的冷茶端出去。   “这里伺候着。”陆致放下茶杯。颜迟才不听,径直向外走。把茶壶送到茶房后,她也没有再去陆致那里,而是回了房。   她闲得无聊,想起自己还有书没看完,就把那本书取出来,接着之前断下的地方继续看。还没看两页,青染过来让她再去泡一壶茶。   “他喝完了?”   “应该是,你快些去。”青染说完接着严肃道:“你换完茶要守在书房那里,怎么就回了屋子。”   颜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一整壶都喝完了?”   “怎么了?”   “不怎么,我去端茶。”   颜迟来到茶房,回忆着之前青染教她泡茶的步骤,弄好后,她又加了一大勺苦茶沫,盖上茶盖之前,她默了会儿,又加了一大勺。   她在路上拖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到了书房,见到茶壶里空空如也时,她挑了挑眉。   还真全部都喝完了。   “端过来。 ”陆致道。   颜迟把茶倒过去。看到他把茶杯送到嘴边,她紧紧盯着他看。   他喝下去了。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颜迟咧了咧嘴,这么苦,还喝得下去啊。她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看来他是喜欢喝苦的了?   颜迟顿觉没劲,人家根本就不怕苦,反而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阿狸向她伸出肉掌,“喵!喵!”   颜迟一把抱起阿狸,茶也不端,就往外走。   “在这里候着。”   颜迟本来要跟上一次一样当做没听见的,但是她又突地停下来。她看了看陆致,而后道:“我去给阿狸拿小花球。”   取完小花球回来,颜迟坐到小桌旁边。   阿狸乖乖地团在她的大腿上。她摸了摸阿狸,把方才她拿过来的书搁到一边儿,吊起小花球,随后用力一甩。   阿狸飞快地追了过去。   “喵!”   小花球正好落在陆致铺开的奏折上。   阿狸一脚踩上去,叼起小花球,跑回了颜迟这里。   陆致额间堆起浅痕,似乎极为不悦,却又在隐忍着。   颜迟见到他的模样,轻哼一声,再一次瞄准,把小花球扔了过去。   小花球打在了他的脸上,阿狸飞过去准备去用爪子抓的,却在看到陆致阴森森的面孔时,把爪子藏了回去。   “啪!”   小花球从他脸上落到他的桌子上。   阿狸这时才敢用爪子去拽小花球,继而一口叼起来。   颜迟见他还不发火,抓紧小花球,对着他的脸,将小花球掷了过去。   小花球即将砸到他身上时,他倏然一动,小花球落入他手中。他捏着小花球,道:“颜迟。”   在她的印象中,他极少喊她的名字,他突然一喊出来,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嗯?”她学着他的语调,故意把嗯字的尾音拖得老长。   他只唤了她的名字就不再说话。然后就把小花球缓缓放到阿狸嘴边。阿狸一得了球,就马上跑开。   颜迟还等着他开口,就见他拿起茶杯,呷了口茶。   她越发觉得没劲。她就把阿狸抱着,也不抛小花球了,翻开书看。   她把书翻开时,察觉到陆致似乎把目光在她的书上放了一瞬,她看过去时他已经撤回了视线。   过了会儿,陆致又让她把阿狸抱过去。   她把阿狸给他,给他之后又回到座位。阿狸想要随着她过来,但是却动弹不了,陆致制着它。   它的爪子在空中舞了几下后,见陆致仍是不放它,就老老实实地瘫在他这里了。   颜迟一直把书放在腿上,低着头看书,脖子看得酸疼。她把书拿起来,两条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再捧着书,这样脖子就不酸了。   她一边看着书,鞋子无意识地在半空中轻晃着。裙摆随着她晃动的动作也轻轻地拂动着。   “能不能别看我。”   不知过了多久后,颜迟忽地偏过头,蹙着眉,对陆致道。   她自从把姿势调过来后,他就一直看着她。   开始的时候她沉浸在书里,也没管他。但是之后,他一直不转开眼,即使她极力忽略掉他的注视,但依然感觉不自在,弄得她都没法好好看书。   陆致终于不再看她,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许是喝完了,他道:“倒茶。”   颜迟就奇了怪了,他是吃咸了么,都灌了多少茶进去了,还要喝,而且还是那么苦的茶。   “好喝?”她问道。   陆致没回话。   颜迟起来,把一整壶茶放到他面前。   “等下要喝就自己倒。”   “放肆。”   “嗯,我知道。”颜迟对他点了点头。   陆致似乎被她的话还有她淡漠的神情堵了一下。淡的没有颜色的唇开合着,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我还没用膳,我要用膳。”颜迟没有返回原地。   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她本来也没感觉到有多饿,但是方才给他倒茶时,她看了眼天色,才发觉已经很晚了,而她连饭都没有吃。   意识到自己没吃饭后,饥饿感就涌了上来。   她也不等陆致的首肯,拿着书就走。   “站住。”   颜迟回头,面向他。   紧接着他把青染唤进来,让她去取一份膳食。青染领命去了膳房后,陆致对颜迟道:“在这里用。”   他让青染取的膳食是给她的?   好吧,有人给她取膳食,她还免得再去膳房跑一趟。   只是她不知道陆致是何用意。书房重地,让她在这里用膳?阿狸在这里吃还没什么问题,她在这里吃是不是太奇怪了些。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颜迟只当他又在发神经。   反正他经常发神经,她已经习惯了的。 第66章   青染取完膳食, 颜迟直接把盒子接过来,对青染道:“多谢。”   青染讶异了下,随即退了出去。   颜迟把锦盒抱到小桌上,打开。   里面是陆致吃的那几样小菜。青染拿的是陆致的膳食。清淡至极, 唯一的荤菜就是鱼。   他也喜欢吃鱼的么。她瞟了他一眼。她把菜摆出来, 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时发现陆致皱着眉看着她。   她也皱了皱眉, 随后继续吃。在夹中间的鱼时, 她登时愣住。   银筷上刻着一个字。   七。   她恍然记起来,府里每人都配以专门的碗筷, 那么这筷子……是陆致的。   她如受大惊, 哐当一声丢下了筷子。   她舔了舔牙齿,又舔了舔唇,立即去倒了一杯茶,想要把那种奇怪的感觉冲散下去。茶一入口, 浓烈的苦味在嘴里横冲直撞起来。   从未尝试过的苦味淹没了她所有的感观。她咧着舌头。喝完才意识到她刚刚竟然把加了料的茶喝下去了。   她忍着,等待那阵苦劲儿缓过去。   颜迟皱着一张小脸, 露出粉粉的舌尖一点,鼓鼓的腮帮比之前更鼓,面上如有红昂昂的艳霞。   陆致望着她, 缓缓地勾起了唇。   那阵苦劲儿终于缓下去后,颜迟长舒了一口气。饭也不想吃了, 只想出去喝点水,漱漱口。   “不吃了。”她要出去喝水。   话音刚落,她就走出了门, 这次陆致没有叫住她。   陆致从长案边离开,他来到小桌旁,凝着桌面上交错在碟子边的筷子许久。然后坐下去,抬起带着牙印的手,执起筷子,夹起碗里的还没吃完的东西,送进嘴里。   颜迟急急忙忙地回到小屋,倒出一碗水,哗啦哗啦地灌下去。   灌完后,再漱了好几遍口。   口里再也没有那苦味后,她才歇下来。   也不知道陆致方才是怎么喝下去的。这简直比黄莲还要苦几十个度啊。她哆嗦一下,一辈子都不想再尝试那味道了。   她又喝下几杯水,水喝多了之后,也不怎么饿了。她就洗漱了一番,躺到了床上去。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她想起来自己把书拿过去后忘了拿回来。   反正是他的书,就放那儿吧,她不想再去书房里。   一刻钟后,她听到窗台上一响。她扭头看去。   是阿狸。   她把门关着,阿狸不能进来,所以才从窗子里爬进来的。它从窗台上爬下来后,就直奔着颜迟。   跑起来都能感觉到它带起了一阵风。   颜迟就待在床上等它过来。   “喵!”   阿狸钻到了她的被窝里。暖烘烘的圆球贴在了她的肩膀边上。   有阿狸贴着她睡,她就仿佛有了睡觉的感觉,抱着阿狸,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睁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她躺回去。   她被陆致弄得精神都有些紧张了。老是觉得会有人出现在房间里。她扶了扶肩颈边的阿狸。阿狸靠在她的脸颊边,把她的脸烘得热热的。   她往外面动了动。哪知她稍微一动作,熟睡中的阿狸就跟着她黏了过来,仿佛知道她在移动一般。   她也懒得动了,就让阿狸贴着吧。此时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反正外面的天已经黑尽,屋里的灯也燃得差不多了。   今日睡觉前,她没有把灯熄灭,就是怕某些人再来她这里。眼看着灯就要燃尽了,她起身,换了灯,然后回床。   点完灯一回身就瞧见趴在床上,迷蒙着惺忪的眼睛的阿狸看着她。她猛地忆起她说过晚上时要把阿狸送到陆致那里的。   但是经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后,她就已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她也不想把阿狸送过去。她已经无所畏了。   见颜迟走近床后,阿狸本来欲要探下去的肉垫放到了耳朵上。它挠了挠黑黑的耳朵。   颜迟见它呆蠢的模样,不禁笑了一下。随即掀开被子,重新回到被窝。一回到被窝,还在挠耳朵的阿狸赶紧挨了过来。   她阖上眼睛,再次入睡。   许久后,灯火通明的室内,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人影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特别明亮高大。   陆致站立在床边,影子遮在了颜迟的身上,遮住了她的大半边脸。   早已经发现陆致的阿狸紧张地炸起了毛,它扬了扬自己的爪子,就要把爪子放在颜迟脸上,意图将她唤醒时,陆致在它身上点了一下。阿狸睡过去之前呜咽了一声。   陆致点完阿狸后,顺势又将颜迟点住。他坐到床上去,先用手抚着她的脸,然后翻身躺下。   他躺在被子外面,高大的身躯屈在小床上。片刻后,他把被子打开,把自己放进去。他搂住她的腰,柔若无骨的腰肢仿佛一只手都能握住,他收紧手上的力道,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清浅甜馨的香气围绕在鼻端。他的脸贴近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轻轻吸了一口气。   靠着她的脖子好一会儿后,他的唇碰了碰她颈上的肌肤。   又一次从全身僵痛的感觉中醒过来,颜迟迟滞地揉了揉腰身。而后又闻见那熟悉的味道。   陆致又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她侧卧着,用力磨了磨牙。顷刻后,她才发现阿狸好像不见了。难道是他把阿狸抱走了?她才这么一想,就听见床尾处的一声喵 。   她支着上半身,向床尾投以一瞥。   阿狸团成一张黑溜溜的圆饼,似乎醒了过来。醒来后就立马朝四处一寻。看见颜迟后,迅速蹬一蹬腿后腿,蹿到了颜迟的肚子上,又从肚子上挪到她的胸膛上。   怎么跑到后面去了?颜迟摸摸它。   突然,阿狸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呲了呲牙,露出银亮的牙尖,小脑袋一歪,凑到了她的右颈上。   颜迟触了触它靠近的那块皮肤,怎么了?看它又有要舔她的架势,颜迟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狸又扒上来,颜迟:“别闹。”   梳洗完后,她去取早膳吃。路上碰见青染,青染对她道:“怎的起这么晚?”   颜迟看了下才升起来没多久的晨阳,道:“不晚啊。”   青染唉了一声,“你如今作为伺候王爷的贴身丫鬟,在王爷未起之前就要守在房门外的听候吩咐的。”   她今日见颜迟久久未来伺候着,还有些担心王爷动怒,但是王爷却什么也没说,早早地就出了王府,去了宫里。   “明儿你可得记着早些起来。”青染嘱咐道。   颜迟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便要去取早膳,青染却突然出声道:“诶……”   颜迟:“呃?”   青染的眼睛盯着她的脖子,有些犹疑道:“你的脖子上……”   颜迟皱起眉,扶上自己的脖子。她的脖子怎么了?方才醒来时,阿狸也使劲儿蹭着她的脖子,现在青染也眼带异样地看着她的脖子。   “怎么,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你那儿被虫子咬了?怎么青紫青紫的。”青染道。   颜迟闻言捻了捻那块地方,“可能吧。”   这个季节蚊虫很少,所以她晚上睡觉时也没放过帐子,兴许是被蚊子咬了。   她放下手,道:“我去膳房了。”   青染颔首,走之前又叮嘱一遍,“明日早些起来,还有,今日王爷一进大门,你就要赶紧来书房伺候着,可不要别再忘了。”   “知道了。”   取完膳食,颜迟先给阿狸喂东西吃。阿狸一边嚼骨头,一边扫拂着尾巴。颜迟喂着喂着,突然停下来,她把它的小碗放下,来到铜镜前。   铜镜不甚清晰,只能看见她的脖颈上有一块模糊的青紫。她把水盆端起来,用水作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脖子。   浅淡的青紫呈长长的一小块,印在肌肤上,特别明显。什么蚊虫咬了会是这个样子?   颜迟越看越觉得奇怪,倏然间,她眼睛瞪大,这块青紫的痕迹很像一种东西。忆起早晨起来时熟悉的痛感和冷然的气息,她咬了咬牙,弯下.身,捞起清水,往脖子上淌。   清洗几遍之后,又用干布仔细擦洗了好半天,她才扔下干布。   王八蛋。   神经病。   一阵一阵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她咬牙切齿地低喃着。   阿狸察觉到颜迟心情不大对,立马丢下嘴里咬了半截的鱼骨头,圆滚滚的小身板儿贴过来,喵呜了一声。   “开门。”忽然,有人在外头唤道。   这声音很耳熟,不过这时候谁会来找她?她把阿狸放到一边去,打开了门。   看见屋外的人时,她微微顿了顿。   “怎么,还不迎接本公主进去?”   颜迟让开道,让陆昀进去,铃兰守在了外面。   陆致进来后,环视一下四周,然后柳眉一颦,“这么简陋的屋子?”她边说着边自己去寻了一个坐处。   坐来后,她道:“本公主听说你又不做膳房丫鬟了?”   颜迟点头,继而回到木桌旁,把阿狸还没吃完的东西收拾好。收拾好后又自顾自地吃起自己的早膳来。   陆昀这个时候才发觉里侧的阿狸,她不自觉地远离了它一些,看向颜迟,道:“你还未用膳?”   “不曾。”颜迟小口小口地吃着,随后面朝向陆昀,说:“找我做什么?”   陆昀抿了一抿嘴,“本公主是来找七哥的,但来了之后才发现他已经进宫了。”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蹩脚。   陆昀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会去宫里,而且她要去找陆致,直接在宫里等着他不就行了,何必要来这里一趟,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约莫陆昀也知道这理由说不过去,于是板了一板脸,道:“本公主赏赐给你的衣裙呢?怎么不穿?”   陆致见颜迟还穿着上次那样的粗布麻裙就来气,明明就让她穿她赏赐给她的,怎么不听她的话?   “我在这里做事。”在府里做事,一个奴仆,穿公主的衣裳,像个什么话。颜迟不穿倒也不是为着这个原因,她只是不愿穿别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说。   “哼!”陆昀掩了掩面。想想也是,她让她穿那些衣裳,让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她只想着颜迟违背她的命令不穿她送的衣裙,一时也没想到这些。她清清嗓子,复又把目光投向颜迟。   颜迟穿着水绿色的布裙,长发如同从前见过的那样,简单地束在后面,一鼓一鼓地动着面颊。淡色的眉毛与清素的面孔,不施脂粉也很是好看。   她看了一下小半会儿,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她是个想到什么马上就付诸行动的性子,立刻出去,令铃兰去宫里拿些东西来,并要求她要快。   铃兰不敢怠慢,是以赶着马车,快速地回到宫里。又到了王府时,来回不过只用了一刻钟。   “公主,东西带来了。”   陆昀听得铃兰归来,立即让她入内。   颜迟疑惑地看着向着她走来的陆昀。   “你,去那里。”陆昀指着梳妆台,命令道。   “做什么?”   “梳妆打扮。”   “不需要。”   “你竟敢不听本公主的命令!”   “不需要。”颜迟还是这两个字。   陆昀虚着眼睛,看了她许久后,道:“看过戏么?”   话题骤转,颜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没有。”   “本公主今日心情好,带你出去看看戏,你现在这副打扮,跟在本公主身后,别丢了本公主的脸面。”   “出去看戏?”其实颜迟关注上重点在“出去”这两个字上。   出去……不正合她意么。   “好。”   她登时答应。   陆昀眼角翘起来,仿若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铃兰,给她梳妆打扮。”   “是,公主。”   颜迟坐到镜子前,感觉到铃兰在解开她的头发。   “这头发是假的,小心把它弄掉了。”   铃兰握着她的头发,先是一愣,尔后道,“好的。”   铃兰怕真把她的头发给弄掉了,就小心翼翼的,也没绾多复杂的髻,插上浅白色的珠花,和碎玉钗子后,她到前面去,执起眉笔,正要给颜迟描眉,却被公主喝止。   “慢着!”   公主过来,道:“本公主许久不曾自己描过眉,有些手生,让本公主来试试。”   铃兰退到一旁。   陆昀拿起眉笔,单手挑起颜迟的下巴。   碎玉钗链落到颜迟的额边,银翠的珠子撒在白净光洁的额头上,十分好看。陆昀愣神,继而回魂,将珠子勾到她的头发后面。   颜迟的眉毛很淡,眉形却很好看,稍微一描,就勾出了两道黛色弯眉。画完眉毛,她要收回眉笔时,目光触及颜迟的额间。   想了一想后,她在梳妆盒里选出一个东西,道:“贴个花钿吧。”   她方才在花钿里挑选时,一眼挑中了一枚红莲。想着红莲贴在她额上,一定很适合。   将花钿贴上后,她后退半步,看了看颜迟的脸。   三片莲瓣印在颜迟的额中央,殷红的莲瓣如同绽放在雪地里,妖冶冷艳至极。   与她颜尾的红痣极为相衬。   只是……陆昀凝视着红莲。   红色是很好,但是,好像有什么更适合她的颜色。一种颜色闪现在眼底,她即刻回身,在盒子里找了找,没有。   没有她想要的颜色。   “没有金色的?”她问铃兰。   铃兰道:“公主,金色的只有美人娇。”   “算了。”陆昀回了一句。   没有就算了,反正红色也挺好看的。   颜迟听到陆昀的话,却很诧异。   金色的莲花花钿么。   她下意识地摸到自己的小臂中央。   在陆昀要给她扑香粉时,她蹙了蹙眉,道:“这个就不用了。”   有毒的东西,还是不要用的好。   陆昀看了看颜迟如凝脂般的肌肤,心说不要香粉也好,上了也许还不若不上。她把香粉盒丢到了一边,顺手又拿起唇脂。   “这个也不用。”   颜迟怕涂在嘴上会吃进去。   “不行!”香粉也不让上,唇脂也不让描,那还上个什么妆。   颜迟不再说话,涂就涂吧。早点弄完,早点出去就行。   陆昀看着颜迟不点而朱的唇,拿着唇脂的手没有放下去。   在聚山时她与她……   陆昀的脸噌地一下红了个透,她一把掷下唇脂,“铃兰,你来!”   她像是在躲什么东西一般急急背过身,不再看颜迟。   颜迟不明所以,但也没问她什么。   “我自己来吧。”她把唇脂打开,很是生疏地抹在嘴唇上,抹完了淡淡的一层后,她把盒子关上,道:“可以了。”   “哦。陆昀仍旧没看她,只是道:“换身裙子,本公主上次赐给你的裙子。”   颜迟去把裙子拿出来,挑了一条很素淡轻简的烟罗裙。她去里屋换好,换好一出来,阿狸就朝她冲了过来。   她抱好怀里的小圆球,沉思一会儿,道:“我得把阿狸哄睡。”不然阿狸跟着她出去,就不大方便了。   “那你快些哄。”陆昀语气有些不耐烦。   颜迟没把阿狸放到它的小窝里,而是把它埋在了她的被子底下。它从被窝里挤出一个头来,毛毛的小脸靠过来,像是要舔她额间的花钿,颜迟立马撤开。   “喵!”阿狸看到她避开的动作,仿佛很不高兴地在被窝里滚了一圈,又抓了几下。   “阿狸,乖,睡吧。”   她知道怎么把阿狸弄睡过去。   只要一遍一遍地顺着它背上的毛,再轻声哄它,它绝对能睡得着。这还是她再次被陆致抓回府里时发现的事情。   果不其然,不过多久,阿狸就一点一点地磕着脑袋,阖眼睡了过去。   把阿狸安置好后,她轻声道:“可以走了吧?”   陆昀看着她不回应,神色似乎在发呆。   “不走?”颜迟走到她对面。   陆昀猛然一个激灵,正要哼一声,却又顾及到床上才睡着的阿狸,最后只点了下头。   她们出了房间,一路无阻,直至府外等候着的马车上。   离王府越远,人声就越来越嘈杂。   颜迟一直被关在书院和王府里,已经很久没有到大街上看看了。   从前在寺里时,虽然每个月都会跟着师兄出来采买,但也鲜少有出去逛的机会。   她怅然地笑笑。   好像她一直处于一种被禁锢被包围住的生活当中。   而以她从前的生活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颜迟收回思绪,静默地扫量了一眼车厢内。   还是那一次去月半湖时乘坐的那辆马车,里面的摆设和香味都还留在颜迟的记忆中。   这让她升起一种惶然的感慨。没想到每一次要逃出去,都会与陆昀扯上干系,都要通过陆昀来逃出去。   陆昀此番行为让颜迟很是讶异。都已经只道她是女子了,那么先前该有的心思也该消散了吧。为何她总感觉陆昀对她还存着那些心思。   其实对她来说,陆昀如若对她还存着那些心思,她也好办一些事情。比如现在。   虽然有些愧疚,但是这丁点儿的愧疚抵不过她想要逃出去的决心。她撩开车帘,看了一看外面。   而后道:“能出去走走吗?”   “出去走走?不行!”陆昀一口拒绝。   怎么能出去?怎么能让那些贱民看到她的样子。   “我想出去看一看,一直待在府里,都没有出来过。”颜迟放低声音,耷拉着肩膀,瘪起嘴。   见到这样的颜迟,陆昀的心上如同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第67章   陆昀只觉口干舌燥, 她躲开目光,“哦,本公主也想下去看看。”说完后她偷瞄了颜迟一眼。   颜迟耷拉着的肩迅速立起来,颊边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多谢。”她即刻要掀开车帘下去。   “等等!”   陆昀蓦地又道。   反悔了?颜迟侧脸看她。她半弯着腰, 罗群上的轻褶累压在车厢里, 像一层浮着的水色涟漪, 珠花链子因着她的姿势,又挂到了她的额头上, 正好盖住了红莲。   车帘轻微浮动, 遮住了她的半张面颊。   不能让别人看见颜迟这个样子。   陆昀脑子里不停地响着这句话。   不能让别人窥见颜迟这般的容貌。   陆昀许久不说话,颜迟就一直等着她,等到她的腰都酸了,她才问道:“不下去?”   陆昀急急回过神识, 一个转身,在车厢内寻找了几番, 最后拿出一个东西,道:“戴上。”   是帷帽。   颜迟接过来,戴在头上, 系好带子。   帷帽边沿垂下来的白色轻纱直到胸前,遮住了颜迟整张脸。   把帷帽给了颜迟后, 陆昀又拿了一顶帷帽,自己戴上,然后才对颜迟道:“下去吧。”   颜迟从马车里出来, 小厮立即伏着背,跪到地上。她没踩着他下去,而是直接跳下来。   “你跳什么跳!”   才将将落到地面上,背后就是一声尖脆的厉喊。   陆昀站在马车上,颜迟看不到帷帽内她的表情。陆昀踩着小厮下了马车,一下马车就又训道:“不是有人在下头吗?你跳什么,就不怕摔了!”   上去时颜迟踩的是小木阶,下来时小厮没有把小木阶搬出来,马车也不高,所以她就直接跳的。   “没事。”   “没事?要是跳下来时————”陆昀忽地住了嘴,她干嘛这么关心颜迟,她跳就跳呗,反正现在不是没发生什么事情么。   豪华气派的马车停在大街中央,几乎引得所有人都纷纷侧目,看到马车后又看向站在马车前的几位女子,低低的议论声渐起。   “去,把车子停到一边去候着。”陆昀对车夫道。车子停在路中,太招人眼,许多人都看着她们,她恨不得把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都挖了,看什么看!   车夫领命,立刻调转车头。   “走吧。”陆昀回身,对颜迟道。颜迟跟随着陆昀。   京城市井繁华,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叫卖声络绎不绝,她们几个衣着华丽不凡,穿行于街道之中,即便没有了惹人注意的马车,也仍是招得了许多目光。   颜迟倒没什么感觉,因为戴着帷帽,别人也看不见她。陆昀却很厌恶这种仿佛在被人参观的感觉。她看到颜迟已经越过她,走到了前面的小摊上,立即抬步跟过去。   “姑娘,你看看,这珠子多漂亮,这是我在西域淘到的,一般人还没有卖的!”   小摊贩一见有人来了,立马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面前摆着的首饰,生怕他说少了人就跑了。   颜迟的指尖在摊面上拂过,最后落在一根雕刻了花纹的银簪上。   “这簪子是看着虽然简单,但是你仔细一看啊,上面雕刻的东西那不是寻常手艺能刻出来的,姑娘,我与你讲啊……”   “你看这做什么?”陆昀过来,十分嫌弃地看着颜迟拿着的银簪子。粗糙又难看,也就适合那些村野妇人。   “我觉得挺好看的。”颜迟把银簪扬起来,簪子铺在纤细的手指间,日光倾洒在簪身上,竟也有那么几分好看。   陆昀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怎么会觉得这簪子好看?   她正要让颜迟把簪子放下离开,却听见颜迟道:“你戴着一定很好看。”   那一刹那间,仿佛有软绵的轻云在陆昀的周围一朵一朵地升了起来。她耳根发热,幸好有帷帽遮着,谁也看不到她的内里。   “哦,是么?”她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话。继而看向颜迟手中的银簪,唔,好像是挺漂亮的。   “铃兰。”陆昀朝铃兰努了努嘴。   铃兰会意,拿出钱袋,将银簪买了下来。颜迟把银簪递给她。   陆昀没有接,“拿去吧,赏给你的。”   “本来想买了送你的,但是我还没有领月钱,所以没有钱买。”   陆昀在轻纱里扬起唇角,“哦,那就当你送给本公————本小姐的咯。”她边说着边把簪子接到了掌中。   颜迟低垂着视线,经过这一番试探,她已经能够确定,陆昀确实对她似乎还有着那样的心思。   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慢走,慢走。”小摊贩满脸堆笑地把她们送走。   颜迟看了看前方的路,在记忆里搜寻着路线。然后顺着那个方向,不断在小摊上看看瞧瞧。   “从前没出来过吗?”陆昀见颜迟什么都要去看一看,还老是只看一边,就像从来没有出来逛过一般。   颜迟道:“嗯,很少有机会,所以觉得有些新鲜。”   陆致缄口。怎么听着怪可怜的?本来还要令颜迟赶紧逛完,去戏班子的,但是听见她这话之后,她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嗯,反正她也无事可做,就与颜迟到处看看吧。   不知走了多久,颜迟再一家布料铺子顿住了脚步。   “怎么?”陆昀皱着眉看了一眼这家铺子。   “进去看看。”颜迟一面说一面进去。   铺子不大,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布绸。   颜迟假装很感兴趣地看着料子,慢慢地在里面逡巡着。陆昀看不上这些布料,但颜迟似乎很喜欢,她就憋住了那些难听的话。   颜迟看了一会儿后,正准备对路陆昀说话,却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施主。”她呆住,循声看去。   柜台前站了一个光头和尚。   师兄。   她在心里默默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怎的不来了?”店家道。   师兄:“师弟他,唉,不说了,店家,贫僧得买些……”   颜迟看了师兄良久,尔后对陆昀说了一句一句话。   陆昀迅即转向颜迟,只见颜迟捂着肚子,看起来有些难受的样子。   “那,那你快去!”陆昀说。   陆昀点头,而后向店家走去。店家说了几句话后,颜迟就走到卷帘处,偏过头,道:“在这等我。”   “谁要等你,你快些,不然本公————本小姐就走了!”   颜迟深深地看了陆昀一眼,随后正回身,进入了卷帘内。   虽然隔着轻纱,陆昀也感觉到了颜迟看她的那一眼很怪异,但又说不上来那里怪异,她只好镇压下那种感觉,坐在铺子里的木凳上,等待着颜迟去完茅厕回来。   站在柜台前的和尚凝着卷帘处,神情微微困惑,方才这位女施主的声音,怎么这么像他的小师弟?   他摇摇头,怎么可能是小师弟,小师弟又不是女子。   唉。他叹气。小师弟下落不明,都已经消失了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   颜迟沿着熟悉的走廊奔跑,直奔至围墙处。她扎好裙角和袖子,爬上小墙,爬至墙顶时,一刻也不停留地蹦了下来。   脚板的冲力震地她有些疼,她活络了一下脚,然后把歪了的帷帽戴正,一路沿着青石大道小跑。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她放缓速度,终于看不见铺子的影子后,她才稍稍停了下来。   她把手撑在膝盖上,平缓着气息,直到她不再气喘为止。   终于逃出来了。   她直起腰身,看着大道上的人群。   聚山寺,聚山寺。   她不禁呢喃着这几个字。她马上就可以回到聚山寺了。她按着熟悉的路线走,没有半刻停留   突然,前面蹿出来个人影,砰地一下撞到了她身上,她整个人向后仰了下去。等到她有了知觉时,就发现那个撞了她的人已经跑远了。   “抓小偷!”紧接着就是几声喊叫。伴随着如利箭般快的人影,向那撞她的人直追而去。   原来是小偷。   颜迟上半身从地上起来,带好帷帽后,正要站立起来,就只觉前方冲来厉风。   她什么都还看不清,就听到像是什么东西被猛力刹住的摩擦在地上的刺耳声响,下一刻便是巨大的马的叫声。   颜迟猝地抬起头,看见了离她只有两寸远的马嘴,呼呼的热气喷到了她的头顶上。   惊慌恐惧一下子拽住了她的心脏,使得她半天不能动弹。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被马踩到了。   她缓过魂后,后怕地拍了拍心口。她欲要起来时,发现她的双腿发软,有些起不来。   刚准备要一使力时,她发现了哪里不对。   这匹马,怎么这么眼熟。她倏然抬眼,对上马上坐着的人的眼睛。   轻纱外面,男人低眸,睨视着她。   怎么就这么巧了?颜迟恨恨地捏了捏大腿肉。   旋即又想到她现在戴着帷帽,他看不见她的样子,那么也不会认出她来。她镇定心神,使力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向背着他的方向走去。   听到后面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时,颜迟吁气,还好,还好。   不能再耽搁了,她一定要快点回到聚山寺,快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越走越快,忽而愣了一愣。她支着耳朵听了一下。   怎么已经消失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她连看都不敢回看一下,极速向前行走,猛而腰上一紧,天旋地转之间,她的身体在空中翻荡几下,然后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   一股晕眩袭来。   方才在空中转的那两下使得她有些晕。她平定紧张的心跳,等到自己不那么晕后,她才睁开眼睛。   看到眼前的男人时,颜迟恨不得一耳巴子抽过去。他难道认出她来了?可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啊,她明明带着帷帽的!   她尽量使自己镇定,捏着嗓子,把声音压细,道:“公子作何?请快些放开小女子。”   恰时一阵风吹来,将她面前的轻纱吹开一角。她一慌,飞速地把那一角扯下来。   “公子,请放开。”颜迟再一次捏着嗓子道,同时挣了挣,挣不开。   “公子,请————”她还没说完就只感觉头上一轻,轻纱迅速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整张脸都暴露在空气中。   微风拂着她的头发,发间的钗链也随着风微微柔荡着。额间的红莲妖冶至极,阳光渗在上面,仿佛渡了一层金色绒光。   “想跑?”男人看着她,幽幽道。   颜迟仰头,只道:“怎么认出来的?”   她戴着帷帽他也能认出她来,他的眼睛是能穿透到她的帷帽里么?   还有,现在他就已经办好宫里的事务了吗?她怎么发觉最近这段时日,他回来得越来越早。   她也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鬼运气,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遇上了陆致。   上一次出逃也是这样,在关键时刻遇到了陆致,要不是他,她也不会在冰冷的湖水里泡了那么久。   现在又撞上了他。她觉得他就像怎么甩也甩不开的狗皮膏药,到哪里她都摆脱不了他。   陆致的目光放在她的额头上,不发一语,随后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眉头狠狠地拧起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把眼睛放到眼颜迟身上的人。   周围的人被他这么一看,纷纷调转回视线,走的走,忙的忙。   颜迟的背部被他扣上去,整个身子扣到了他的胸口前。他像是要把她的脸贴到他的身上,不准露出来一样。   他的胸口很硬,颜迟生生靠上去,弄得脸都有些疼。她想要推开他的胸,然而弄不开他,旋即又用拳头打了几下他,“疼!”   陆致听到她的话,总算放开了些。然后颜迟就感觉下面的马震动一下,立即跑了起来。   因为马动了起来,她怕自己掉下去,就下意识地抓住了陆致。抓着他后,她要撤回去,却又发觉马越跑越快,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被甩出去。   她直面着陆致,无法攀着别的东西,只能紧紧靠着他。   过了一小会儿,她发觉马的速度好像慢了下来,她就立马松开陆致,然而她才松开,就见陆致扬起了一鞭子。   马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   风刮着颜迟的耳朵,她躲到了陆致的怀里。继而感觉陆致的胸口似乎在轻轻弹动着。她听到了陆致轻声笑了出来。笑声低沉克制,瞬间消逝在风里。   颜迟登时如醍醐灌顶,颤声道:“王八蛋!”   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就为了看她出丑?她一时硬气起来,放开他的衣服,身体远离开他。   一离开他这个支撑物,颜迟就稳不住了,但她现在宁愿被马甩出去也不愿再靠近陆致这个王八蛋了。   就在她感觉自己要被抛出去时,陆致及时把她按回到了他的怀里。   颜迟就锤他打他,可是他连动都没动一下。跟个铁人似的。   她泄气,不再捶打他。   又要被他抓回去,又要被关在王府里。颜迟再也不要过那样不自由的被禁锢的生活。   她摸上自己的头发,取出一根东西,用力插在了马的身上。   马一受惊,狂叫一通,蹄子乱了起来,颜迟极速转过来,一把抓住陆致手中的缰绳。   陆致一个运力,要搂起颜迟跳下马去,却搂不动她。她死死地拽着缰绳,身体贴到马背上,任谁也拉不开她。   马狂乱地跑起来,陆致被她挡住,无法控制住马。   马冲出了大道,一直往城外跑。陆致在极速的马背上也有些平衡不住,他并拢指尖,一把将颜迟扯到怀里,然后勒住缰绳,在马脖子上用力一按。   发了狂的马顿时安静下来。陆致就要抱着颜迟翻身下马,马又突然抬起了前蹄。   陆致防备不及,向下一摔,在落地之前将颜迟护在了怀里。   躯体砸在地面上的钝响震着颜迟的耳膜。   颜迟闭着眼睛,听到了一声闷哼。   预计的疼痛没有到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   她伏爬在陆致身上,腰间是陆致紧紧箍着的胳膊。   从马上跌下来时的惊惶害怕渐渐消去,颜迟紧绷着的心脏从高处落了下来。   放才她用头饰扎马只是一时冲动。因为她一想到要再次回到陆致那里,她就十分抗拒,只想着让马拐个方向,所以才扎马的。   其实那一瞬间她还存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的。只想着刚才怎么不把珠花刺进陆致的身体里。   摔下来的刹那她竟也还有几分惶怕,那不是怕死,而是怕疼。   要死也不能这么死。不能以这么疼的方式死。她拿开陆致圈在他腰上的手,滚到旁边的地上,平躺下来。   马出了城,现在她不知道她在哪儿,背下是一片草地,天上是一片白云。   她挡住有点刺目的阳光,随即偏了偏头,看着陆致。   他还躺着,还是摔下马时的姿势。   摔疼了?颜迟心道。不然怎么半天不起来。   周围寂静无声,只能听到风拂过上空时的微弱的细响。   颜迟的心陡然沉静下来。   处于这样的环境中,颜迟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沉宁,她枕着一条手臂,抛却所有恨意与厌恶,轻声道:“陆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她从来就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不明白,她只是不小心摔到了他身上而已,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情也应该能够抵消了吧,可是他怎么也不放过她,怎么也不放过她。就算是她那样放肆那样冒犯了他之后,他也不要她的命,仍让她活着,活着被他折磨。   她想,一个人要多么厌恶另一个人,才能忍着不要他的命,而一定要让他活着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来折磨他。   陆致不吭声。   颜迟见他不回答,就扯掉一旁飘着的狗尾巴花,叼在口中,也不打算问他了。   问他这个问题干什么?神经病的思维她哪儿能理得清,也许他就是有这么厌恶她,就是以折磨她为乐趣。   “不是。”   耳畔隐隐约约传了两个字。   颜迟拿掉狗尾巴花,看向陆致,“什么不是?”   “不是。”   颜迟困顿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陆致转过头,视线投在她脸上,语气缥缈轻然,仍是那两个字,“不是。”   不是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颜迟拢起眉尖。   “你说什么不是?”她重新问道。   陆致又不吱声了,他的唇线与以往一样绷成一条,仿佛被缝住了一般。   颜迟烦于说话只说一半,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人,她烦躁地又扯了一根狗尾巴花,塞进嘴里。   才放进嘴里却被人拉了出去。   陆致把她的狗尾巴花扯走了。   他捏着狗尾巴花,举起来,仿若在研究着什么一般。   “你干嘛!”干嘛抢她的狗尾巴花!颜迟身边还有些狗尾巴花,她可以再扯一根的,可是她看见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到了陆致手里,她就想夺回来,即使只是一根狗尾巴花。   她伸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狗尾巴花,正要把它牵回来,手上却一凉。   她愕然地看着陆致。   陆致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掌展开,将狗尾巴花放在她的掌心上。   她怔怔地望着掌心的狗尾巴花。   风将狗尾巴花吹走,掌心空无一物。 第68章   颜迟的上下睫非常缓慢地碰触一下, 从怔愣的状态中抽出身来。   陆致的手掌放在她的手背下,比她几乎大一倍的手掌仿佛一蜷起来就能将她轻易掌控住。   凉凉的硬感从手背传入全身,漫至神经。   此时此刻,一种诡异的感觉掼住了她。   她的指间颤了颤, 就要把手收回去时, 他的手指一动, 将她的手包围在了掌心。   冰凉的指节沿着她的指节贴合起来。颜迟拧起眉头, 要把手收回去。   他握得很紧。   “松手。”她的语气很淡。   陆致侧卧起来,脸对上她的脸, 黑瘆瘆的眼眸从这样的方向看来, 少了些许压迫性,仿佛把那种冷戾之气翻到,抹平,再融化了一般。   颜迟不再动作, 任由他握着。   两个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蒲公英的细绒从远处飘散过来, 沾在两人的衣服上,继而又被吹远。   也不知过来多久,颜迟感觉手上的力道似乎有些松了。   她抬眸, 只见陆致已经合上了黑沉沉的眼睛,苍白的面孔上还浮着几粒细绒。   颜迟试着抽了抽手臂。   没想到竟然抽了出来。她伸展了一下在他的掌心屈了很久的五指。   “陆致?”她唤了唤他。   “陆致?”   “陆致?”   她唤了好几次都不见陆致醒。他好像睡得沉。   颜迟诧然。陆致这么缺睡的么?这种情况下都能睡着。   她瞥到他眼底下的乌青, 较之前要好了许多,看他这样子,近段时日应该睡得不错吧?   她轻手轻脚地从草地上起来。   起来后又注意着陆致的情况, 他仍睡着,仿佛什么也打扰不到他。   她望了下四面,这里是一块小草地,应该才出城外不远。她看了看方向。从前从街上回聚山寺时,她与师兄没有走过这条道,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只有先回到城门,在从城门拐到回聚山寺的小道。   她正准备快步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去哪儿?”   颜迟凛住。   她扭过身,俯视着陆致。   陆致还躺在地上,只是眼睛看着她。   “走。”她说。   陆致依旧不起来。   颜迟发现了他有点不对劲。   怎么一直躺着不起身。她狐疑地扫视着他,没发现什么不同。   她试着向斜旁挪两步,陆致依旧未动。她立马转身,才提起鞋子裙身就一紧。蛮硬的牵扯力使她跌回到了陆致身上。   这一次她撞上去时倒不怎么疼,好像陆致没有像以前那般使很大的力气。而且在她的脸要砸在他的身上时,他用手托抬住她的脑袋两侧,是以她没有直接撞上他。   她与他上下重叠着,他放开了托在她头两边的手。   颜迟见机立即狠命地捶打他。他不阻止也不还手。在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手都锤疼了的时候她的余光里出现了一点红。   颜迟一滞。   陆致的嘴角流出了一丝鲜红的血。她把他锤出血来了?   颜迟钝钝地收回拳头。   见他没有制着她,她在地上一撑,欲要起来。身上却猛然被一按。   四肢熟悉的松软渐渐泛开。   陆致看着躺在颈边的人,唇上是她的发丝。   他动了动嘴唇,将发丝含在嘴里良久。他轻抚着她的背脊,从她的背脊直至她的后脑勺随后,将她的后脑勺抬起,他将唇印在了她额间的红莲上。   就这么印了许久后,他终于放下她,将她移到身侧。他绷着下颌,似乎在忍着什么,手肘一支,从草地上站立起来。   他起来后,抚上自己的后腰,在后腰那块地方触了一下,速而收手。他面无表情地擦掉嘴角的血。   不远处的马静静地立着,马背上的血已经干涸凝固,上面还插着钗子。钗子扎进去小半截,上面的花饰都已经被血染红。   陆致缓缓地走到马前,欲要拔出钗子,这时忽闻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他淡淡地斜过视线。   黑马停在对面,马上下来一人。   “王爷!”玄七下马之后,拱手伏身。   陆致把钗子拔出来,然后抽出帕子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放进自己的怀里。   玄七一看到血,正要大惊,随后又看到王爷的马,这才压下略慌张的心绪。   今日王爷早早地就处理好宫中事务,连马车也不坐,直接骑了马,一路飞奔,仿若要快些回到府里办什么事情一般。   离王府还有一段路时,大街中央拦了一个人,王爷勒住马,随即策马离开,但没跑几步,王爷忽然调转过马头,朝后而去。   他赶到王爷后面时,只见王爷的马上坐了一人,是方才拦在路上的女子。   他还未想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只见王爷一把将那女子的帷帽揭开。   女子露出遮盖在帷帽下的面容露出来,却不曾想到,那女子竟是颜迟!   王爷带着颜迟要回府时,马却不知怎的倏然发狂,以极致的速度狂奔着。   他赶紧抽了一鞭子,想要追上去,但是坐下的马见王爷的马发狂后似有些畏惧,跑得越来越慢。一直到王爷的马跑得都已经没了影子后,他的马才恢复过原样。   他迅速甩绳,去追王爷。   沿着马蹄印才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王爷。   原来马突然发狂是因为它身上被人扎进了东西。   那东西……   玄七回望一眼地上的颜迟,还未收回眼睛,就只感觉王爷冷冷的眼光射了过来。   他心抖了一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立刻低眉垂眼,收好自己的眼睛不再乱瞟。   陆致把钗子放进怀里后,来到颜迟这里,把她抱起来时,稍微顿了下。随后很慢地将她抱起来,把她放到玄七的马背上,自己翻身上去。   玄七让开一些,让王爷好策马。   马开始跑起来后,玄七靠近王爷的马,而后牵起缰绳,将马带回去。   ——————   陆致把颜迟放到床上。他把被子盖到她身上,掖好后,坐在旁边。   许久之后,他迟滞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错位撕裂的的疼痛已经消退了许多。   他轻轻躺下去,挨着她。然后将她的被子打开,贴进去。   颜迟在一种窒息的感觉中醒来。她感觉自己全身都被铁链缠住,稍微动一下就被缠得越紧。   视野里是一片黑色。   她眨了一眨眼睛,是黑色的一堵墙。   一堵肉墙。   她转了一转有些僵的脖颈。凉凉的气息在她的颈间蔓延。   她抬高眼眸,看见陆致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   一瞬间的疑惑骤然变成了惊悚。   她要从他的怀里退开,但是他的胳膊环绕着她的身子,手掌锁在她的身后,她一动,就有一道劲力将她压回原来的位置。   颜迟这才猛然发觉,她的双腿被他的腿缠绕着,紧紧地扣着,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她像一个抱枕,被他用力抱着。食指上有些硌人,她用可以活动的大拇指碰了一下食指。冰冰凉凉的铁质圈状物紧挨着她的食指。   这个诡异的姿势以及食指内侧的冰凉感另颜迟大脑出现了一霎的空白。   下一刻,她的眼里逐渐清明起来。   怪不得食指内侧的皮肤上会有他银戒的压痕。   她想,她不用再问他,为何要大半夜地去她的房间,不用再问他为何她的床上会有他的气味,不用再问他为何她的手指上会有他的银戒的压痕。   她的思绪又混乱起来。   以前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冲进脑子里,一件一件地交织着,像密密麻麻的线条将她的脑袋包裹填充起来。   陆致始终都不杀她,甚至还有些纵容她之前的行为,她直到刚才之前都以为他是为了让她活在他的压榨下更好地折磨她。   但是,如果真的极为厌恶憎恨一个人的话 ……颜迟看着陆致的脸,眼睛眯了起来。   “陆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   之前在城外,她与他的对话在脑中响了起来。   她那时确实没意识过来。   不是讨厌你。   陆致睁开眼。   “醒了?”   轻轻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他眼里略有些才睡醒的空茫。   颜迟将手从他的手下拿出来。她的指腹攀上他的脸。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起来。   冰冰凉凉的触感在指腹上蔓延。   “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凉?”颜迟问道。春季将要过去,现下天气也逐渐变暖,为何他的身上总是这么冰冷,仿佛捂不热一般的冰冷。   陆致如同听不懂她的话,她说完后,他眸子里的迷茫更甚,似乎在努力理解她方才说的话。   “嗯?”颜迟说话的同时点了点他的眉毛。   刹那间,紧箍在她身上的手臂与腿全部撤离出去。颜迟迅速把他的脖子搂过来。   陆致的眉间一软。   砰!   砰!   砰!   颜迟感觉到陆致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骤然加速的心跳犹如带着轰鸣击着她的身体。唇上的皮肤倏然间变得灼热起来,已然不复之前的冰冷。   她在等。   等他推开她。   然而他一直没有推开她。她的旁光里是他红地如要爆裂的脸。   颜迟眸光闪了一瞬,继而勾起唇。   她好像已经确定了某些事情。   虽还未完全确定,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她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旋即要将自己从他的眉上移下来。   然而她才退开一点,陆致就忽然从侧旁翻过身,她只觉耳际擦过他的袖口,等她反应过来,陆致已经架在了她的上空,两只手臂放在她的枕头两侧。   她的“你”字才出口,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给截了回去。   炙烈如火东西覆盖在了她的下巴上。然后一点一点往上移,到了她的嘴角。   陆致不动了。   颜迟也不动了。   良久之后,颜迟感觉自己的唇角被他吸吮了一下。   陆昀在铺子里左等右等,仍是不见颜迟归来。她略有些不耐烦地绞了绞娟帕,“铃兰,你去看看,颜迟为何还没弄好。”   得有半个时辰了吧,还不出来。   铃兰去问了店家的具体位置,随后去了卷帘内。   铃兰回来时,神情十分焦急。   “怎么了?”陆昀一见她这模样,心里就不知怎的,有些发慌。   铃兰:“颜迟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   陆昀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不见了?她不是在茅房的么?”   “奴婢去那儿的的时候,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奴婢又到处看了看,也不曾见到颜迟。”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不见了!”   陆致厉声道。   “公主,奴婢确实没找见她。”   柜台后的店家听见铃兰着句话,心头一震。原以为是大富人家千金小姐,却不曾想竟是公主!他急急忙忙出来过柜台,“草草草民参见公主!”   “起开!”陆昀这会儿没工夫应付店家。   “把侍卫叫进来,给本公主搜!”她就不信一个人还能活生生地不见了!   店家看见进来的几个侍卫,害怕地跪在地上,低着身子,颤抖着。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侍卫要进来搜他的铺子?他也没干啥事儿啊。   等等,他方才听见公主说要找到什么人。是刚刚进去的另外一位女子吧?她不见了么?   可千万不不要连累到他啊,他只是个买布料的,啥坏事都没做过啊。   侍卫搜完整间铺子加上后院后,回到公主面前,道:“属下并未发现颜迟。”   真的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   不是说好了要她在这里等她出来的么?那为什么会不见了?   霍然间,她的心底里升起了一个猜断。   颜迟她,不会又跑了吧?   她想起她上一次逃跑也是因为她带颜迟出去游湖她才得以逃脱的,难道这次颜迟……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就怒不可遏。她拿出刚才让铃兰买下来的银簪,忆着颜迟笑着说这簪子她戴着一定很好看的神情,还有她进入卷帘之前最后望的她那一眼。   她就说颜迟那一眼很是怪异。   原来啊,颜迟说等她回来根本就是一句空话,她就没想过要回来!   她骗了她!   但是,也许她没有骗她,或许……或许她被人掳了去。陆致猜想着所有可能性,直到铺子里的走出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店家着急地问他有没有见着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子的姐姐时,他说他在走廊看见有人翻出了墙去,衣服好像是浅绿色的。   陆昀听到男孩的话,登时怒火中烧,颜迟果然骗了她!   她又跑了,利用她跑了。   “回宫!”她喝到,旋即转身离开店铺。   上了马车后,陆昀突然又道:“去王府!”   兴许,兴许颜迟回到七哥府里去了呢。   “快点,快点!”   陆昀一刻也等不及,只想马上飞至七哥府邸。不过多久,就马车就到了王府里。她下了马车,急冲冲地跨过大门。   铃兰在后面追随着公主,直至王爷的院子停下来。   陆昀一眼就瞥到守在外头的玄七。   七哥回府了?她瞄了瞄颜迟住的偏房,随后定了定心神,走到玄七面前,道:“七哥回来了?”   “回公主的话,是。”   七哥现在出宫都出得这么早的么?   “本公主问你,你可看见过颜迟从房间里出来?”   玄七的神色立即一变。他有些古怪的神情另陆昀不解,她问道:“怎么?”   “不曾见过。”   “哦。”陆昀问完就要走。有忽然顿下,她都到了这里了,不见见七哥,那还像话么。   “七哥在哪儿,本公主要见他。”   “王爷,”玄七仿佛不知道怎么说一样,“王爷此刻正在休息。”   “那好吧。”   她原本也不怎么敢见七哥,他要是在休息的话,那么她就不用再去见他了。   还有,他们还没发现颜迟已经不见了?   这一刻,陆昀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既想让七哥知道颜迟不见了,然后下令捉拿颜迟,又不想让他知道,就让颜迟跑得远远的,不再被七哥抓住。   这种矛盾让她整个人都仿若不会思考了一般。不管了,让七哥他们自己发现吧,她自己派人先找着就行。   玄七目送着公主的身影走远。他转头,看了看王爷的卧房,然后掩下了面部表情。   卧房内。   颜迟坐在桌子旁,翘着二郎腿,举着茶杯喝茶。喝完一口茶后,她向对面投以一瞥。   陆致坐在对面,脸上还有未曾消退完的玫瑰色,浅淡的玫瑰色使得他以前苍白的脸庞如同抹上了香粉一般。   他神情有些呆滞,如同一个大号木头人。   她看着他带着血丝的上唇,暗暗冷嗤一番。   时间回到半刻钟之前。   颜迟感觉自己的唇角被他吸吮了一下。   她瞪圆眼睛,酥酥麻麻的感觉使得她全身战栗了起来。紧接着他含住了她的唇瓣,又吸吮了一下。   这一下让她的神识全部归位。   “陆……唔……”   她的呼声被他堵住。他起先是吮着她的唇瓣,后来似乎不满意,又啃咬起来。   颜迟推拒着他,不停地扭着头。他掐住她的下颚,让她再也动不了。   她被迫承受着他越来越疯狂的啃咬。   他一直在她的唇上舔着,啃着,渐渐地变得有些急躁,却仍只停在她的唇上,一遍遍地重复之前的动作。仿佛有些无措与茫然。   颜迟发觉他只停在外面后,就缓下了挣扎着的动作。她的眼神暗下去,蓦然使力咬了下去。   陆致浑身一震。   颜迟趁他不注意的空隙,向床里面一滚。她揩掉嘴上的血,警惕地看着他。然后发现他后背上有泥印,那印子好像是马蹄印。   她凝神想了想,在城外时,他被马踢了?她只记得她跌下去时,陆致揽着她,她好像是听到陆致闷哼了一声。   那一下是被马踢了吧。   怪不得他那时一直躺地上不动。   想必踢得不轻。   她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后腰。   陆致面露痛色,咬住了牙齿。   看来真的是很疼了。以前她怎么锤他打他他都感觉不到的,还以为他是个无法感觉到疼痛的铁人,没想到现在她就捏起来一下他的伤口他就这副很痛的模样。   颜迟从床尾翻下来。   她就近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学着陆致的样子在桌面上用手指敲着桌面。   随后翘起二郎腿,看着陆致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来。   颜迟沉默不语,就一直点着桌面。   半刻钟过去后,颜迟终于看向了陆致。   “陆致,你多少岁了?”   陆致抬眸,唇线一抿,“二十六。”   她原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她的。   “二十六……”颜迟低吟着。年龄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没有经历过……咳咳咳,颜迟止住拐偏了的思绪。   “哦。”然后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刺啦!刺啦!刺啦!”   细小的声响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便是玄七的声音从外面穿进来,“王爷,阿狸要进来。”   颜迟一听这刺啦的声音就知道是阿狸在刨门板了。   她速即起身,走向门边。 第69章   要拉开门时, 她顿滞了下,没有拉门环,而是朝下面一扭。   门才开一条缝,就有一团圆滚滚的东西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喵!喵!”   阿狸跟支胖胖的箭一般直朝她射来。一被她接住, 它的肉垫就不停地扒拉着她的衣襟, 软软的脑袋顺势拱到了她的怀中。   俄顷后, 阿狸鼓了鼓粉粉的鼻翼, 蓝红的瞳仁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竖线。它抬高小嘴巴,胡须戳到了颜迟的嘴上。   突然间, 阿狸腾到了半空中。   陆致把它一下子提了出去。阿狸被陆致一提, 马上弹了一弹,继而弓身子,尾巴一摇,捂住了圆乎乎的屁股。   口里还喵喵喵地呜着。   陆致正要将阿狸放到门外去, 颜迟拦住他,“别。”   把阿狸弄出去, 等会儿它又要刨门板了,上一次它刨门板时爪子还磨缺了半颗,再让它刨, 它又要伤到自己的。   她把阿狸抱过来,继而道:“我回去。”说着她就去开门。   陆致却一下子把门阖上了。   一阖上门, 陆致就又把阿狸扯过去,不再让阿狸再挨到她。   颜迟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陆致这是,不让她碰阿狸?   转念一想, 她就明白了陆致为何会有这般行为。阿狸是他的猫,但是却与她极为亲近,如果她有一只猫,猫对别人比对自己亲,她也会觉得不高兴的。   “那你抱着它吧。”颜迟丢了句话给他后,迅速打开了门,还没踏出去一步却又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牵绊住。   她低头一看。   阿狸这个小家伙全身都环在她的小腿上,把她往里面拉,不让她出去。它一边拉一边还貌似歪过脑袋,瞅了陆致一眼。   瞅了瞅陆致后,它就更加卖力地去拉她,硬是不让她离开这里。   颜迟慢慢蹲身,把阿狸从她的小腿处捞上去。抚了抚它的背后,她把目光投向陆致。   阿狸怎么从他手上跑下来的?阿狸的力气是比一般的猫要大要野许多,但是陆致还控制不住它么。许多次阿狸要从他那里扑到她这里,都是被他按住了的吧。   她瞥了瞥他的腰。   约莫是还疼着,使不出多大力气吧。   她说不出活该这俩字,也生不出愧疚来。   马是她扎的,他被马踢到,她有间接责任。   按理说她该要与他说声对不起。但是谁让他把她拽上马背的呢?他不拽她,不就没有这场事情呢?不拽她的话,她这时候也应该要到聚山寺了。   她欲说话,嘴唇上却有些干辣辣的疼。他方才毫无章法地啃咬,将她的皮都擦破了。她不禁想舔舔有些疼的地方,却及时停住,沾了口水会更难受的。   颜迟放小张嘴的弧度,道:“给你。”她把阿狸递到他的手边。   陆致没有要把阿狸抱过去的样子。   颜迟现在对陆致愈发没有耐心,他不接过去就算了。她一只脚拨开门,快速地走出去,一把把门拉上。   在门缝消失之前,她似乎看见阿狸的头颅朝陆致伸了伸,然后又“嗖!”地一下躲到了她的怀里。   阿狸今天有些奇怪。怎么老是在瞟陆致,仿佛在看他的脸色一般。   “别怕。”她以为它是怕他。   颜迟进了屋,把阿狸放下后,她立马去除头上的珠钗,把髻散落下来,将所有头发用束带绾在了后肩上。   然后又去洗掉脸上的东西,花钿不怎么好弄下来,她沾了水后,摘了许久才把它取下来。她看了躺在手心的红莲好半天才把它丢在一侧。   嘴上的唇脂几乎被陆致啃光了,只留下浅浅的一层,嘴角和唇珠上却很红,轻轻一触便有点疼。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陆致。   骂完后,她猛然发现门上映出了几道人影。她一惊,立即开门,只见她的房间外守了两名侍卫。   她立即蹙起眉头,试探着想要出去,却被他们拦住。   “你们干什么?”   侍卫木着脸不回答。   颜迟轰然一下摔上门。   陆致想把她软禁起来么?   陆致。   她喃着他的名字。一想到今天发现的事情,她除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外,头一次有了一种能够掌控住能够拿捏住别人的感觉。   她已经可以十分确定,陆致似乎对她有一些喜欢。至于喜欢的程度,她估摸着大约不是深,很浅淡而已。   虽然觉得很荒谬很不敢相信,甚至她还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经过她方才的试探后,她可以断定,陆致确实有些喜欢她。   这样的话……她看了看门上映出的侍卫的影子。随后低首,放慢抚摸阿狸的动作。   晚膳是青染送过来的。   青染送进来后,似乎想要多她说些什么,但好像又顾忌着外面的侍卫,不敢多于停留,只拍了一下颜迟的衣袖,随即退出房门。   颜迟用完膳后,与阿狸一齐玩儿了会儿小花球。玩了大半个时辰后,阿狸十分慵懒地团成一个圆,窝在她的大腿上,打起了盹,不再去叼小花球了。估计是玩儿得累了。   阿狸只要累了之后,一躺下去就能睡着,她轻轻地将它放进小窝里,然而还没放开它,它的肉掌就颤了一两颤。   阿狸醒了。   它用肉掌抹了抹毛绒绒的脸,旋即将脸转向颜迟的小床。   颜迟无奈地笑笑。阿狸现在越来越不喜欢睡它自己的小窝。   有时候她怕自己睡觉乱翻身会压到它,就不让它睡她的床,它就会自己委屈巴巴地爬上去。   把它抱出去,并告诉它不能再去她的床时,它就会假装老老实实地待在小窝里,然后趁她睡着时又悄悄爬到她的枕头边上,所以她每日醒来都在小窝里找不见阿狸,然而只要把被子一掀开就找着了趴在被窝里的它。   不能让它养成这个习惯。可是一看到阿狸闪着亮晶晶的光大眼睛,她又狠不下心。   让它睡吧,反正,反正她也没多少时日能够与它在一起了。   阿狸被颜迟放到床上。它在被子上滚了滚,立即掉下了几根毛,它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毛后,眼瞳瞪得溜圆,继而用身体遮住颜迟的视线,后腿蹬蹬蹬地将那几根猫扫了到了里面,不让颜迟看见。   在它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毛时,颜迟就已经看见了它的毛了。阿狸的毛还没完全换完,不动的话就不会掉毛,一在什么东西摩擦就准会掉下几根毛。   它也许是怕自己的毛掉在床上后她生气,所以才小心地把毛挡住。   颜迟佯装没看见它如此明显的动作。压下眼里的笑意后,她枕着胳膊,睁眼看着虚处。   阿狸一点一点地凑过来。   颜迟抵不过倦意,小眯了半晌。眯了半会儿后,她察觉有人进来了。   熟悉的气息浸过来,颜迟虚开一只眼,看见了黑袍边沿上的细致金线。她轻微转了转眼珠,软绵绵地呓语一声后,翻过了身,背对上了陆致。   她已经搞清楚他的套路了,马上他就会点她肩颈上的穴。   但是她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开始动作。正疑惑时,她感觉床上一重。   他直接躺上来了。   颜迟:……   怎么不点她的穴了?   不点也好。   颜迟又是一个翻身,挤进了他的怀里。她摸上他的腰,将他圈住,然后把脑袋伏在他的胸口上。随后似阿狸蹭她一般地缱绻地蹭了蹭。她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呆成木头人,但是他却没有。   他也抱住了她,而且比她抱得紧得多。   随后颜迟感觉发顶一热,他在她发顶亲了一下。   颜迟暗地里弯了弯唇。   翌日醒来时,颜迟发觉腿根处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她霍然惊醒。   颊上痒痒的,陆致还没醒,却在无意识地贴着她的脸颊。她向下看了看。大致已经猜到是什么硬硬的东西戳着她了。   她把手移下去,摸索着他受伤的那块地方,掐了一把,随即闭上眼。   颊边的热源退开。   陆致被她掐醒了。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膝盖抬起来,装作不经意间撞到那个硬硬的东西。撞到后又收回去,继续装睡。   陆致整个人朝床外缩了出去。   他一离开,她就伸长手臂,将他原先睡的地方占住。她听到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夹杂在里面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她睁开一只眼,瞧见陆致向外走去,似乎有些走不稳,撞上了隔得老远的桌椅。   他走后,她准备再睡一会儿,还没重新盖好被子,却又听见并不怎么沉稳的脚步声渐起。   他又回来了?   她只觉一片冰凉落在了眉间眼尾,随即又在唇上落下。   之后便是一阵风蹿了出去,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陆致的身影。颜迟靠在床边,摩挲着床幔上的细纱。   她擦了擦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   被她忽略了许久的阿狸一口含住她的手指,想要把她的注意力拉到它这里来。颜迟任由它咬着。阿狸见她仍然没有看它,像是发脾气一般加重了咬她的力道。   它的尖牙碰上她的肉时,颜迟倒没感觉到有多疼,它却像是被吓着了,慌忙收起尖牙,焦急地舔着她被咬到的地方,喉咙里还咕噜咕噜着。   它舔完后,还小心翼翼地瞅颜迟,生怕她生气的样子。   阿狸没有咬疼她,颜迟把它舔着的手指盖在它黑亮亮的脑门儿上,“没事,没事。”   阿狸在她的掌心蹭了蹭,要用肉垫捂住她被咬到的地方时,瑟缩一下,又收了回去。长长的尾巴绕到了前面来,把它的尾巴尖最软的毛遮在了她的指腹上。   颜迟极少摸它的尾巴。这时才发觉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搓毛是白色的,白色的毛在下端,不细看还看不见。   原来阿狸不是全黑的啊。   唔,她知道为什么它叫阿狸了。   她点了点它的白毛,它全身一激,尾巴立即绕回了原处。颜迟笑出声来,随后把被子卷好,下了床。   阿狸前掌一跨,跟着她去了外屋。   她才出外屋,就见青染端着盆子进来。   青染将盆子放在台架上,道:“你先洗漱,我去给你取早膳。”   颜迟叫住她,“等一下。”   青染朝后望了一眼,而后小声道:“怎么?”   “陆致是不让我出去了么?”   “我也不知,王爷只让我先伺候着你。”   颜迟点点头,又道:“他已经去宫里了?”   “嗯。”   “谢谢你,你去忙吧。”   青染走之前,挨近她的耳边,似嘱咐道:“颜迟,你可不要再忤逆王爷。”   颜迟淡淡道:“嗯。”   青染看到她点了头才出了去。   颜迟用完早膳后,将阿狸抱着,对侍卫道:“我要带阿狸去花园。”   这一次侍卫没有拦她,但是当她走出去后,却发现那两名侍卫在不远的距离紧跟着她,如同怕她要逃掉一般。   颜迟登时没了与阿狸去花园的兴致,抱着它快步回到了小屋。   颜迟本来还估摸着要等到傍晚陆致才会回来的,但她把阿狸抱回来后,只给阿狸洗了一个澡,陆致就已经回来了。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把门打开,对着侍卫道:“去,跟你们王爷说,我要见他。”   侍卫之一马上去了陆致的书房。   侍卫回来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拦着她了。颜迟走出房门之前,把阿狸抱了起来。   阿狸这段时日好像又重了些。看倒看不出来,但是掂着已经有了它瘦之前的沉甸甸的蛮实感了。   颜迟正要掠过玄七,却发现玄七不像往常那样面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见她时颜色有些缓和,而且还帮她打开了书房的门。   颜迟讶然。   玄七转了性了么?从前见她哪有现在这般模样。她没有心情再去想玄七的异常,才进去,玄七就又帮她把门关好了。   “陆致。”她一边叫着他一边靠近长案。   陆致从奏折里微微抬眼,而后将奏折放下,铺在桌面上。   “能不能把我房间外的人给撤了?”   “不能。”   “我不方便。”   不能随时出去,而且出去了之后还要紧跟着她。这种一直被人监视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陆致不再开口。   颜迟最讨厌陆致这样,就像不会说话一样,总是不回别人的话,要回也只回几个字。这让她很烦躁。她不想再与他说话,转身要走时目光恰巧落在了他面前摊开的奏折上。   她一眼就瞟见奏折上他批阅的字。   看似飘逸锋锐,却又收于规整的几个字将她的眼睛定住。   他的字……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仔细回想着,目光粘在奏折上不放,陆致察觉她在看他的奏折后,忽地一下将奏折合上,堆到了旁边。   “我上次借你的那本书呢?”   陆致愣了一瞬。他从后面的书架中抽出蓝色封面的书,放到了桌子上。   颜迟翻开,第一页大大的七字再一次遮住了眼帘。   她先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上面会有七字,现下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原因。   她翻开第二页,苍劲的字体与她方才在奏折上瞄到的字体一模一样,就连收尾都收得完全一样。   颜迟抵着下齿,想起了她之前敷衍性地夸过这书写得好。怪不得她夸完后,陆致仿佛还翘了翘嘴角。   有人赞扬自己写的东西,能不高兴么。   竟然把自己写的东西给她看。她就说她怎么感觉里面的东西像一个长期身处高位的人写出来的。看来她的直觉没有错。里面的那些特别极端残佞的观点也只有陆致能写得出来。   颜迟捏了捏书页,瞥了一瞥陆致。然后寻到挨近窗边的位置,翻书看了起来。   她本来是要把书放在腿上看的,但是阿狸睡在她腿上,她就只好把书轻抬着,抬久了就有些累,阿狸咬了咬她的袖子,然后用爪子将书顶在了它的身上。   “阿狸真乖。”颜迟发觉现在的阿狸越来一越灵性,它好像能够随时看出她的心情好坏,她的情绪变化,以及她需要做些什么。   完全像一个小孩子。   这已经超出了她对一只猫的认知范围。   有这么通人性的猫么。   她不再想这些,眼光一转,转到陆致身上,恰巧对上他侧过来的视线。   颜迟的手指点了点纸质非常好的书页,道:“能告诉我这本书是谁写的吗?”   “做什么?”隔了许久,陆致才回了三个字。   颜迟摆出很倾慕的神态,道:“他写的很好,我想知道他是谁,想再找些他的书来看看。可是书里面没有名字,我不晓得是谁写的,这书是你的,你大约知道是谁写的吧?”   陆致闻言,握拳抵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咳,道:“一位熟人。”   “那你知道是谁写的了?”   颜迟问完这句话,心说你还装得挺好,一位熟人,既然是熟人你倒是道出大名来啊。既然是熟人你装什么咳嗽,她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   看他的样子不会说出一个人名来,她已经明了这书是谁写的,也不再这上面浪费时间,就对他道:“那你还有其他的其他书吗?”   “没有。”   “哦,这样……”颜迟很遗憾地叹了叹气。   陆致又咳嗽了一下,“没写完。”   “没写完?你是说写这本书的先生还在写书?”   陆致轻嗯了一声。   “那他一写完,你能否快些借来让我看看。”颜迟怒力将声音里加入急切,略微期待地望向他。   他把视线收回去,握了握长笔,道:“嗯。”   “多谢了。”   陆致似乎怔仲了下,然后不再打开奏折,而是将白纸展开,直挺着背,开始书写起来。   颜迟暗暗嗤了嗤。   也不知道陆致这样写了有多久,竟已经到了用膳的时间。   颜迟把书塞到怀里,道:“我给阿狸取吃食去。”   陆致把笔挂到架子上,“来人。”   玄七速即进入书房。   “给阿狸取吃食,送到前厅。”   “是,王爷!”   ——————   “什么?回去了?”   “是,奴才打听到她是昨日午时便回了王府。”   陆昀皱起眉。   颜迟是又被抓回去了还是自己回去的?   颜迟昨日就已经回了王府,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跑多远就又回到了七哥那里!   那么七哥会怎么对她?颜迟再一次私自潜逃,七哥绝对不会再饶过她的命。   “那她现在怎么样!”她从梨花椅上站了起来。   “具体的打探不出来,只知道还活着命。”   “还活着命……”   陆昀的眼前划过七哥府里阴森森的刑房的画面。   “铃兰,备马车!”陆昀扬声道。   终于赶至七哥府邸时,守门侍卫却拦住了她,只道:“公主王爷有命,公主再不得入王府内。”   她方才听了什么?七哥不让她入府?为什么?   “狗奴才,让开!”   “王爷有令,公主不得入内。”   陆昀抱起双臂。   七哥不让她入府内。难道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是她将颜迟带出府的了?不仅将颜迟带出府,在颜迟消失后还不与他说,七哥是不是生气了?   可是再怎么生气,也不会从此以后就不让她入府内啊!   她是他的亲妹妹,血亲的妹妹啊。 第70章   陆昀冷静下来。   七哥极为不喜别人违背他的命令, 她若是硬要闯进去,只会惹得他更加不悦。   现在颜迟的情况她探不清楚,只知道她还的命还在。她虽然很着急,但急也急不来。   她从大门口转过身。   明日七哥去宫里之后, 她再找机会见他吧。   ——————   “喵……”阿狸盘在桌子上, 叼着鱼骨头。   颜迟给它倒了一碗清水放它旁边。它一见到颜迟给它倒了清水, 首先蹭蹭她, 然后一只肉掌搭到她的手腕上,一只撑在碗前, 凑到碗里喝水。   似乎是觉得这姿势喝水有些不好受, 她把颜迟的手指扒到碗里。颜迟在指尖蘸了点水,阿狸的嘴巴立即凑过去。   “啪!”   颜迟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她看向声源处。   瓷白的汤匙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颜迟眼光上移,见陆致坐得直挺,脸仿佛跟身上的黑袍一样黑。   又发神经了。她重新将目光放在碎裂的汤匙上。默了一默后, 她去叫青染再去膳房拿一把汤匙过来。青染将地上的汤匙碎片包起来,带了出去。   颜迟复又回到阿狸身边, 阿狸这会儿不借用她的手指来喝水了。它直接把头叩在碗里,咕噜噜地喝下几口后,把脑袋从碗里挪了出来, 而后又继续咬着炸小鱼啃。   颜迟闻着这炸小鱼觉得有些香,她吞了吞唾沫。   “过来。”陆致忽然道。   颜迟不确定他是对阿狸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她没有过多踯躅, 立刻将阿狸抱过去。   过去后他还没有说话,她就自行坐到了他的对面。   陆致抿了抿唇,指了指她面前的碗碟。   颜迟会意, 用拿起筷子夹了几柱到碗里,隔空递给他。   陆致看了她一眼,“吃。”   颜迟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把碗收回来。她捧住碗,拿起筷子要吃时,看了看手中的筷子。这筷子是给陆致夹菜用的,她用了的话等会儿他用什么?   “吃。”   颜迟不再考虑这些,等下他要吃就用他自己的筷子夹呗。   桌子上的菜一如既往地素淡简单。颜迟正要下筷,就见青染进来了。青染低着头,将汤匙恭恭敬敬地放在陆致眼前,然后退了出去。   颜迟的眼睛放在他手边的汤匙许久,而后道:“我能用用你的汤匙吗?我盛碗汤。”   陆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汤匙,片刻后,微微颔首。颜迟将汤匙拿过来,舀了几勺汤后,又把汤匙还回去。   颜迟端起碗,直接沿着碗衔喝了一口热汤。她喝汤的时候,借着碗遮住自己,目光外放,偷偷看观察着陆致。   陆致定定地看着他的汤匙,半天也不动筷。   鱼汤进入肚腹里,暖热鲜美,一点也不腥气,颜迟心道这鱼汤看起开寡淡无味,喝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她喝完汤后,擦掉汤渍。   不仅有鱼汤还有与阿狸吃的炸小鱼相似的炸鱼块,但是看起来像是没有放多少油,炸得很淡,这是桌子上唯一的肉菜。原来陆致这么喜欢吃鱼的么。   阿狸闻到鱼的香味,从她的腿上爬到了桌子上,颜迟准备夹一块鱼给它,却听见陆致道:“阿狸。”   阿狸脖子缩了回去,立刻萎了。   “没吃饱?”颜迟摸摸阿狸,它的肚子不算太鼓。方才的炸小鱼已经吃完了,按照它以前进食的分量,该饱了吧。   可是它刚刚好像还要吃的样子。   颜迟把方才要给它的鱼重新夹给它。它一口叼在口中。   来自对面的冷冷的压迫感逼了过来。颜迟赶紧又在瓷盘里一夹,夹起一块鱼,送到陆致碗里,弯起眼角,道:“吃吧。”   陆致看着她颊边的梨涡,周身戾气顿时消散地一干二净。他的右肩抬了抬,然后执筷,缓慢地将碗里的鱼放到了唇边。   颜迟不再看他,而是看向阿狸。阿狸歪着头,腮帮左右动着,没发出一点声音。颜迟仿若忆起了什么一般,转而又望向陆致。   陆致也微微偏着头,嘴左右动着,动的弧度与阿狸一样,非常小。   颜迟的眼睛闪了闪,视野里骤然模糊,对面的陆致的脑袋越变越圆,越变越黑,逐渐变成了毛乎乎的阿狸。她一惊,继而甩了甩头,再看去时,望进了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里。   “呃……”颜迟扯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刚才是怎么了,竟然将陆致看成了阿狸。她揉了揉眼睛,约莫是晚上没睡好,眼花了。也可能是用东西,饿得眼花了。   颜迟立即吃东西起来。她只碰在自己这一方的菜,菜是真的跟看起来的那样寡淡无味,颜迟吃进去后什么都味道都没感觉到,甚至没有盐味。她这里的几盘菜她都试过,一样的没有味道。   只有鱼和鱼汤有味道。   颜迟困惑不已。她把视线移过去,见陆昀还在吃那块鱼。   她看着他吃完,吃完后就抬眼看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颜迟点了点碗的外围,又要给他夹一块鱼时,她将筷子一拐,给他夹了其他的菜。   他没有动她方才夹的菜。   颜迟把鱼夹给他。   他动了。   他都不吃其他的菜么?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做。颜迟脑中忽地一闪。难怪这些菜都没有味道。根本就不吃,要什么味道。   颜迟觉得奇怪。   但是她还没想通,就感觉到陆致的目光看向了她。他的手还握着筷子,碗里的鱼又吃完了。颜迟忽觉他的眼神似有些殷切,却又强行将那份殷切压制住,只留下黑漆漆的眼瞳,淡淡地睨着她。   颜迟有一种与阿狸一起玩小花球时,阿狸期待地等着她把小花球抛给它时的重合感。她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在他的注视下,下意识地又给他夹了一块鱼。   有了鱼,他就不再看她了,只安安静静地吃起东西来。   放才的那些错觉与重合感让颜迟登时没了食欲。她得回去好好地睡一睡,睡一睡。   “我回去了。”她抱起阿狸。   陆致停止咀嚼,又用那种似殷切似漠然的交杂起来的融合起来的眼神看着她。   颜迟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要开始花了,不然陆致的眼睛怎么会变得一只蓝一只红。她眨了下眼,要走之前顿了下,微俯身,将装着鱼的瓷盘放到他眼前,“你自己吃吧。”   说完变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陆致从她消失的方向撤回视线,抿着嘴,不吃鱼了。   颜迟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浸到皮肤上,刺激地她神识清明了一些。   阿狸又跳到了架台上,它试探着用肉垫触了一下她的脸颊。   颜迟握住它的肉爪子,它趁势爬到了她的颈边。   “喵!”暖烘烘的阿狸跟个暖袋一样,烘地她脖子热热的。她把阿狸抱下来,放到架台上,仔细观察着它。   圆圆的脑袋上如同插了两朵小花,亮蓝的左瞳与深红的右瞳在黑黑的毛脸上显得尤为漂亮。   嗯,与陆致一点都不像。   她到底是怎么把陆致看成阿狸的。   她弹了弹它的额头,道:“没吃饱吧,我再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来。”   颜迟去前厅取阿狸的碗时,陆致已经不再那里了。她提着锦盒去往膳房,身后的两个侍卫如同影子一样紧紧跟着她,却比之前要离得更远了一点。   她就像犯人一样,随时被人监视着。除了能在房间里自由一点,一旦出去就摆脱不了别人的跟随。虽然很她极为不喜被人这样跟着,但是现阶段她还没有办法说服陆致把这些人撤掉。   只有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颜迟到了膳房时,看见有两个短衫男子正推着推车堵在门外,推车里面装的全是蔬菜什么的,还有肉类的气味。她先让他们进去,等他们进去后再去膳房。   等到他们把推车送进膳房后,颜迟才进了里面。   “这儿,放这儿。”膳房大娘指挥着短衫男子将东西摆放好,看见颜迟来时,她道:“小迟,你咋来了?”   “来取点东西吃。”   “就在这儿放好,”膳房大娘与短衫男子说了一句话后又转向颜迟,“你还没用饭啊,等着啊,大娘留了些吃食,等下装给你。”   “多谢大娘。”颜迟走过去时,忽觉有一道视线射了过来,等她寻过去时却又没发现那道视线的源头。   那里只有两个正在忙着摆东西的短衫男子。两个短衫男子一高一挨,一瘦一胖。稍微高些的那个粗壮高大,侧脸刚毅,见她看过来时,将侧脸转到了背面。   “小迟,来,大娘给你装装。”   颜迟正过身子,“好。” 第71章   颜迟将锦盒放在灶台上, 给阿狸拿炸小鱼的时候,忽然又感觉到先前那道视线又投放到了她身上。她迅速转身,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人在看她。   “小迟,给你装好了。”膳房大娘道。   颜迟点点头, 把炸小鱼放到锦盒里去。此时两个短衫男子已经把推车里的东西全部摆放好。他们将车架抬起来, 慢慢地推着车出去。   膳房大娘与颜迟都让到走道里边。   车轱辘突然歪了一下, 推车板就要朝颜迟这边歪下来。高一些的短衫男子立即放下把手, 冲到颜迟面前,将要压到她鞋子上的车板抬住。   “啊呀, 你咋不小心着点儿!”站得老远的膳房大娘拍着胸脯道。   “对不住。”高一些的短衫男子对颜迟道。   颜迟看了眼地上, 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半步。   “没事。”她说。   膳房大娘:“你们快些出去吧,别挡在过道上。”   车轮子摩擦地面的杂音渐渐远去。   颜迟看了眼膳房大娘,然后蹲下来。   “咋了,刚才碰到了?”   “不是, 鞋面上落了灰,我弹一弹。”颜迟直起身子, 道:“大娘,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赶紧回去用饭吧。”   膳房外面的石道上, 两个短衫男子的背影越来越小,颜迟收回目光, 将握着的右拳藏到阔袖里面。   “喵!”颜迟才踏进小屋,阿狸就迫不及待地黏了过来。   “你慢些!”阿狸的小爪子和脚掌攀抓住她的腿,一寸一寸地急急地往上爬。   颜迟把锦盒放下, 把它的屁股一搂,让它稳住不掉下去。   一只臂弯揽着它,一只挂着锦盒,颜迟去往里屋。   一到里屋她就松开阿狸。阿狸自觉地盘成一圈,毛脸朝着她的小腹,尾巴在她膝盖上扫过来扫过去。   颜迟把一直紧紧蜷着的右手打开,掌心的纸条皱成了一团。她将纸团平展开,看到上面写的几个字时,眸里闪过流光。   阿狸奶奶地喵呜了一声,继而一双亮亮的大眼珠子凑到了纸条上。颜迟登时把纸条拿开。拿开后她又觉好笑。   她不知道她方才是在紧张什么。阿狸又不识字,它看到又能怎样。但那一瞬间升起的紧张确实实实在在的。她捏紧纸条,而后将它放到蜡烛上,将它烧掉。   纸燃烧的灰味在屋子里散开。   阿狸不知道怎的倏然全身一炸,胖胖的身体立起来,拉成了一条长短一样的线,扒在了颜迟的身上。靠到她身上后,还偏了下头颅,颤颤地看了一看已经燃烧成灰烬的纸条。   从前颜迟点灯的时候,阿狸还在灯的罩子外面抓过火苗,它不怕火的,怎么今天却怕起了火来?   “阿狸不怕。”颜迟顺了顺它的毛,随后把纸灰扫到旁边的小盒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阿狸还以全身立起来的姿势贴着她,颜迟看着都累。她想要把阿狸放到腿上,但是它的肉掌环着她,怎么拉也拉不动。   颜迟就着它的姿势,把锦盒打开。试图用小鱼来转移它的注意力。   但是阿狸不若从前那般一闻到小鱼的香味就马上扑过去,它还是牢牢地环着她。   “不是饿了?”颜迟把小鱼端到它面前,它眼睛都不转一下,看也不看炸小鱼。   颜迟终于发现阿狸的反常。   因为放才的火么?那也应该不会这样的啊。   “阿狸?阿狸?”颜迟敲了敲小碗。   阿狸仍旧不动作,目不转睛地仰脸看着她。   颜迟突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阿狸现在给她的感觉就像她上一次逃出去时它的反应,仿佛要抓住她,不让她丢下它。   它察觉到了些什么?   刚刚纸条里的字浮显出来。   颜迟低眼看阿狸。它又不认得那些字。可是它确实是在看见纸条后才变成现在这模样。   真是奇了怪了。她撇去这种略微有些诡异的感觉,把碗拿出来,阿狸不吃东西,她总要吃东西。   等她把碗拿出来用膳时,阿狸终于松动了些,它慢慢地把身子扭过来,瞧了瞧炸小鱼。尾巴又开始来扫她的膝盖。   它现在那副想要吃东西却又不想从她怀里离开的纠结模样让颜迟很想笑 。   她憋住笑,故意将它的小碗推得更远些。   小碗一远,阿狸的眼睛就跟着往前探。下巴也扬了起来。   颜迟又把小碗端到最前面,它也随着她的动作把脖子缩了回来。   “吃吧。”颜迟按了按它的额头。   阿狸因为还贴着她,有点够不到碗,可是它又不想从她怀里出去,就用爪子把碗扯近,但是它又没法稳住碗,就急躁地舔了舔她。   颜迟无动于衷,不停地嚼着饭。   阿狸委屈地叫了一声。颜迟不逗它了,就一只手拿好它的小碗,让它好吃鱼,一只手拿筷子,自己吃饭。   才将将把饭用完,青染又来告诉她将阿狸送到书房。颜迟漱口,又给阿狸漱了口后才去了陆致那里。   穿过走廊时,她发觉天色好像突然变暗,厚厚的浓云好像聚集了起来,空气也有点闷闷的。   要下雨了。   在聚山寺时,山中时常下雨,特别是春季,春雨绵绵,久了的话,潮湿难忍。衣服也难干。不过下了山后,她倒没遇见过几次雨。   颜迟越走,光线就越变得昏暗。等会儿的雨势应该会很大,看那天边上越来越浓黑的云就看得出来。   此时还是下午,但是由于要下雨,所以房里很暗,里面也没有点上灯盏。颜迟一进书房就立马把灯点燃。   这么暗,陆致也能看得见字儿?   她朝陆致看了看。他似乎被突然亮起来的光刺到了眼睛,手掩在眼睛上,好半晌才拿开。   颜迟把火折子放到原处。   想了一想后,她道:“你经常这样?房里这么暗夜也不点灯?”她好像有很多次都发现他没有点灯。但是那时她只关心着自己和阿狸,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陆致满眼疲色,他揉了揉鼻梁,苍白的面容在灯火的照耀才还是很苍白,仿佛灯火的暖黄破坏不了那带着冰凉冷意的苍白。   颜迟见他不答,本欲缄口,但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这样对眼睛不好。”她的声音很轻柔,里面似乎还夹着隐隐的关心。   陆致闻言,远远地看向她。   她忽然抬步过来,走到长案前,斜背着他,将长案旁的灯也点亮。   陆致的眼睛又被光刺了一下,他微微眯眸,手又挡到眼前。   片刻后,他裂开手指,指缝里钻进光亮。他适应过来后,挪开手。   整个房间里豁然而亮。   颜迟将房间里的所有灯盏都点上了。把全部灯点燃后,她发觉屋子里似乎都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阴冷硬质了。陆致在看她,她转头,浅浅笑道:“是不是要好许多?”   她站在琉璃灯旁,眉心微颦,纤瘦的身形仿若被灯光映衬得更加纤细,黑绒绒的阿狸窝在她的怀里,嘴里还咬着她的一缕发丝。   琉璃灯里散来的光崩裂出来,崩裂成一粒一粒的暖光,暖光跳到了她的裙子上,跳到了她的脸上。   陆致突然伸出手臂。   颜迟扬眉,看着他朝她这边伸过来的手。   要阿狸么。   她几步走近,正要把阿狸交给他。   却猛然听见一声巨大的轰响。   她被这轰响弄得抖了一下,险些将阿狸甩了出去。   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什么落地的声音。颜迟回身,望向窗外。   下雨了。   果然是大雨。   射眼的白光乍然闪过去,将本身就已经很亮的房间映得更加亮了。   下一刻,轰隆的雷鸣在她耳边炸开。   本来她臂弯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的阿狸骤然一凛,颜迟感觉到它颤抖起来。它抓紧她,爪子刺进她的衣领里,小脑袋拱到她的脸上,一直颤抖个不停。   颜迟立马捂住它的耳朵。不让它听见雷响。阿狸被她安抚住,颤抖地不那么厉害了。她松了松气。   忽然间,她愣了一下,继而极速转回身。   桌案后的男人倒在桌面上,外面划过的白光映得他原本就苍白的脸愈加苍白,他死死的皱着眉头,下颚线急剧紧绷起来,牙齿咬着下唇,随后便是咯咯咯的轻微的磨合的声响。   他手下的书被他几乎揉成碎片,他还在不断用力地捏紧着书。   藏书阁内他蜷缩在地上发抖的场景飞速地从脑海里划过去。   她差点忘了。   陆致怕打雷。   她抚着已经不再颤抖的阿狸,神色淡漠,静静地看着陆致。   许久之后,她终于把手探向他,放到了他的手臂上。   “陆致。” 第72章   “陆致。”   颜迟才碰到他, 就被他狠狠拽住。她往前趔趄了一下,阿狸滑到了桌案上。   一与颜迟分开,阿狸就跟方才一样全身发起颤,肉掌屈在肚子上, 又在桌面上抓着, 划拉出几条长长的抓痕。   它的反应这么与陆致这么相像?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思, 整个身子就腾空起来, 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从肩至腿的收力快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陆致将她抱在腿上,紧紧地缠着她, 如同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一般。他的脸搁在她的颈边, 咯咯咯的破碎的声音离她很近,仿佛破碎在她的心里一样,她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的害怕与恐惧。   “喵……”   此时,阿狸压抑的闷叫也传了过来, 它好像很痛苦。颜迟被陆致这样抱着,无法看到后面阿狸的情况。她镇定着自己, 然后试探着将胳膊抬起来,摸索到陆致的耳朵上,然后用力捂起来。   “没事了, 没事了……”   颜迟轻轻道。   陆致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缓下去。   外面的雷声停住,只留下余音, 被瓢泼大雨的声音盖过去。   颜迟把捂着他耳朵的手放下来,移到他的背脊上,轻柔地拍着, “没事了。”   然后趁他放松下来后,她偏转过身,一把将阿狸捞过来。阿狸一靠近她,就像是找到了依靠,趴在她脖子另一边上,咬住她肩膀上的衣衫不放开。   现在颜迟左边紧贴着阿狸的脑袋,右边紧贴着陆致的脑袋。   一热一凉使得她颈上的皮肤都在发生着变化,犹如处在两个世界。   “轰!”   外面又响起一道雷。   陆致瞬间又箍紧了她,边上的阿狸也抓紧了她。她只得一边不停地轻拍着陆致,一边抚着阿狸。   良久后,颜迟胳膊泛酸。   她只盼着这雷能够快点打完,别再继续了,她两边都要照拂着,累得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已经听不见了的时候,终于没有再打雷了。   她摸了把阿狸,阿狸已经不抖了,但是它好像睡着了?   她又侧过脸,看陆致。陆致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胛处,均匀地呼吸着。面色还是不大好,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紧绷感了。   他不会也睡着了吧?   颜迟耸高肩,“陆致?陆致?”   在她唤第一声陆致的时候,他就已然睁开了眼。   “你还好吧?”颜迟道。   陆致醒了,非但没有把她放开,反而更加搂紧了些。颜迟被他的动作弄得透不过气来。   但她没有挣开他,而是反抱过去,同时嘴里说道:“别怕。”   听到她的话,陆致霍地离开了一些,然后捧起了她的脸。   在余光看到边上的阿狸时,他蹙下眉头,将阿狸从她的颈边挥下去。   阿狸被他挥下来,它就急忙再爬过去,陆致冷眼一扫,阿狸就待在原地不敢再过来了。   陆致捧着她的脸,却不动作,只这么凝视着。突地,他把她扣近,颜迟闭上眼。   他却只是重新将头贴在了她的身上而已。他缓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凉凉的鼻息洒在了她的皮肤上。   脖子上很痒,他蹭了她一下。   颜迟从上至下地轻抚着他的背脊,而后道:“陆致,放我下来吧。”   陆致不放。   颜迟稍稍移转开一些,“我这样很难受。”   陆致闻言,绷了下唇,还是不放。只是力道没有之前那种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骨肉里的那种狠力了。   颜迟有了些许的自由。她动了两下,想要伸展伸展有点僵硬了的肢体。然而才移了移腰,陆致就一把将她摁了回去。   颜迟在暗地里翻了翻白眼。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捧住他的脸,轻声道:“让我下去,我难受 ,嗯?”   箍在身上的力道逐渐变小。颜迟的脚落到地上,站了起来。   她肩部那块衣服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的,她抚平那块地方。阿狸一见她离开了他,短腿一溜,就溜到了她这儿。   颜迟举起它,发现它的眼瞳里有些许泪光。   方才打雷吓着了。   她以前与阿狸在一起时没有遇见打过雷,所以她也不知道阿狸竟然跟陆致一样也怕打雷。看它颤颤的样子,估计方才把它吓坏了。   颜迟抱好阿狸,又要对陆致说话时,外面又是白光一闪,颜迟立马捂住阿狸的耳朵,“陆致,快把耳朵捂上!”   陆致呆呆地不动。   颜迟心道不妙,听到雷他又要那样了,就赶紧将阿狸放到肩上,两只手放到了陆致的耳朵上。   她使劲儿捂着他,等待着雷声过去。但是却许久都没听见预计中的雷声。   假雷?   颜迟支起耳朵听了听。   还真是假的。只是闪了白光,却没有打雷。她要把手收回来,却被他蓦地握住。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别走。”   极其沙哑的嗓音穿透进颜迟的脑中。   颜迟默了默,“我不走。”   陆致似乎不信她,仍然握着她的手。   “我去那儿,去那儿坐着。”颜迟指了指她经常坐的位置。   没想到陆致起先沉默,紧接着竟然摇了摇头。   颜迟微微拧眉,“我说了我不走。”   “这里。”陆致道,说完后,他立刻把旁边的椅子踢过来。   “你要我坐这里?”   “嗯。”   颜迟合上因惊讶而微张的嘴,继而道:“好。”她坐下去。   椅子紧挨着他的椅子,她与他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他还握着她一只手,她落座后他依旧不松开。   颜迟由着他,也没有要抽开的样子。   他轻轻一咳,而后单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袍,还有刚刚弄乱的书本奏折。弄好后,他打开一本书,开始看起来。   他看书,颜迟却无事可做。   “给我一本书看。”   陆致往后面的书架里随便抽出一本,给她。   两人各占据一方,都低头垂眼,看起书来。颜迟偶然一斜眼,就看见了专心看书的陆致的侧颜。   平时看着陆致面部锋利,以这样的角度看,却又觉得不是那么锋利,还是有软和的地方。   他们俩现在这样就像在书院里念书,同桌与同桌一般。只不过同桌之间不似他们这样,还牵着手。   跟幼龄学童似的。   颜迟屈了屈手指,一屈,陆致就紧跟着粘合上来。颜迟凝起神来。她发觉了一件事情。陆致与阿狸一样,似乎对她有种莫名的依赖。   对她来说,这是件好事。   颜迟把眼光转回到书上。她看不进去。   这书跟她上次借的那本书一样,里面的内容全是些治国经略,看一次还好,看多了就有点厌烦。内容还不如陆致写的那本好。   她转了一转眼珠,问道:“你说的那位写书的熟人,何时才能完成下一本书?”   陆致摩挲了下纸页,“不久。”   “哦。”   她说完这一个字后,陆致却忽然侧头,瞥了她一眼。   颜迟:“怎么?”   陆致没说话,又转了回去。   颜迟心里晓得,他是看她问了刚刚那个问题后,反应却很冷淡,所以才有点疑惑地看过来的吧。   “真希望他能快点写完。”她加了一句话。   “嗯。”陆致闷闷地嗯了一声,而后眉间的褶皱淡化下去。   “你写书么?”颜迟猛地话锋一转。   陆致怔了怔。   “不。”   “诗词歌赋呢?”   “不。”   “哦。”   颜迟不再问他什么,默默地把书翻开几页。   “一点。”   颜迟:“什么?”   陆致又紧闭了嘴。颜迟也没心思问下去。他不会是说他写一点书,或者是写一点诗词吧。   结合方才他们俩的答问,她约莫猜得出来。   她以前只觉得陆致性格暴戾阴鸷,现在却发觉他好像有一点闷,有什么话总是只说一半,或者不说。还要让人去猜他没说完的或者是没说出的话。   他难道在朝堂上也这样么?那那些朝臣也真是够累的,还得时时揣摩猜断着他的话。   阿狸已经打起了呼噜。它伏趴着,爪子还攥着她的衣襟。   呼噜声很小,陆致却像是被干扰到,他拢了拢眉头,在阿狸身上点了一下。阿狸立即不打呼噜了。   “解开。”颜迟说。   像点她的穴一样点阿狸的穴,阿狸醒后也会觉得全身僵痛的。他要是嫌它打呼噜,她把它叫醒就是,用得着点它的穴么。   “你解开吧,我把阿狸叫醒。”   陆致看着她,不语。   颜迟摇一摇他握着她的手,“阿狸等会儿会痛的,解开吧,好不好。” 第73章   “好不好?”颜迟又晃了下他的手, 然后将他的手放在了阿狸身上。阿狸的温度和着她的温度从指尖渡入神经,陆致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阿狸的穴道解开了。   “阿狸,阿狸?”颜迟把阿狸唤醒。   阿狸虚阖着眼, 张嘴似在打呵欠, 小嘴巴张得老大, 而后合起来, 本能般地寻找到颜迟的手背,咬了咬, 仿佛在确定是真的后, 才把脸歪到了她的手背上,又要睡过去的模样。   “阿狸。”颜迟赶忙唤它。它很困,她这样打扰它睡觉也不好。颜迟忖度片刻,对陆致道:“我带阿狸回去吧。”   话音一落, 颜迟就感觉他握得她紧了许多。   陆致不让她走。可是阿狸又犯困。“我等下再来?”把阿狸放到小窝里,让它先睡, 她再到书房里来吧。   陆致的不松手就是他的答案。颜迟犯难,让别人把阿狸送回去吧,阿狸根本就不让别人近身, 不把阿狸送回去睡觉吧,阿狸陆致又嫌阿狸吵。   “你先放开我, 我去叫青染把阿狸的小花球拿过来。”   “石球。”陆致突然道,说完他神色微顿。颜迟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离近软塌不远的小台子上有两个石球。灯光照在光滑的圆球上,还看得上面出有些裂开的痕迹。   她看着那两个圆球许久, 额头上有块地方忽然隐隐痛了起来。她摸着那块地方,全部感观都聚集到那东西砸在头上的重疼上。   陆致瞧见她碰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攥得指节发青泛白。颜迟冷了脸,声音也发冷,道:“那是阿狸的东西啊。”   “本王……”陆致的唇缝里挤出两个轻飘到没有音量的字。他犹如在克制着什么,先前已经舒缓开的眉,现在又凝聚起来。   “你要说什么?”颜迟眼神倏然变得凌锐,逼着他把话说完。   陆致颌骨微收,突然不再看她。   “我送阿狸回去睡觉。”颜迟忽然没了方才的那种凌锐冷然,眉眼弯弯,梨涡浅浅,轻笑着对陆致道。   陆致终于把她放开。颜迟一脱离于他的桎梏,马上从长案边离开。颜迟出去后,陆致一个人默了许久后才从长案内走开,径直去往软塌,袖子一拂就将那两颗石球拂在地上,然后脚往斜面一掷,两颗石球就被碎成了片。   可是碎成片的圆球仿若变成了一摊血,鲜红刺眼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痛苦地抱着头。   “对不起……”   这几个字散落在灯火通明的室内,被浮动的灰尘掩埋在了空气里。   阿狸一出书房好像就不困了。她把它放在小窝里时,它迅速爬出来,本来还耷拉着眼皮子要睡过去的模样,一下子就撑圆了大眼睛,眸子里没有一点倦意。它两三步跑到架子前,一口叼住小花球,飞一般地奔向颜迟。   “你这个小骗子。”颜迟恍然明白过来。平时这个时间,阿狸根本就不会困成方才那个样子。而且它极少打呼噜。只有姿势不恰当时才会打呼噜,但是也没有今天的呼噜声大。是很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噜声。   然而它刚刚那声音可与平常不同。虽也不是很大,但听着是有些磨人。她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它是太困了,才会这样,可是没想到她一把它抱回来,它就马上没了之前的困倦,精神满满的去叼了小花球过来。   兴许是方才在书房里听到她要拿小花球的话了。阿狸与陆致一样,都会演戏,只是陆致较它要呆一些。颜迟拧了拧它的粉鼻子,“小骗子。”   阿狸不躲开,反而像是很喜欢她拧它的鼻子一样,她拧完,它还接着蹭过来,似乎想让她继续。   颜迟没心思再与它玩闹。她又触了下泛疼的那块地方。陆致让她跪了大半晚上,还用那东西砸她的头,那种痛感她永远都忘记不了。   当时她怎么想的?她当时已经疼得麻木,只盼着天能快点亮,陆致能快点醒。那样她就可能不用再跪了,不用再流血了。   那时她怎么没趁他睡着的时候砸回去。让他也试试被那东西砸中的疼痛。那东西本身就硬,他扔过来的力气还大,砸到她头上立即就出了血。后来她还包了许久的纱布,每次换药把黏了血的纱布摘下来时都像在把她的皮割下来一样,疼,又不得不换。   那钻心的疼啊,她到现在都记得牢牢固固的。只要一想起当时的场景,那钻心的疼都会再一次在额上泛起来,清晰而深刻,她怎么也不会忘记。   也幸而没有留下疤。   阿狸看见她摸自己的额,就把小脑袋迎上去,想要抵住她的额头。   软软的阿狸跟她互抵着额头,胡须差点戳到她的眼睛里去。她把它的胡须拨开,阿狸不怎么怎么弄的,胡须立刻朝里一卷,戳不到她了。   夜色深浓时,颜迟感觉到陆致来了。   他凉凉的手指放在她的额头上,在她之前受伤的地方抚摸着。颜迟心思一转,立即糯糯呓语,“疼……”   陆致突地一顿,随后轻轻地将她搂住。颜迟与上一次一样,他一上来,她就滚进他的怀里。陆致圈住她后,仍然轻抚着她的额间,然后再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颜迟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   第二日醒来时,陆致已经不见了踪影。颜迟飞快地起来,往左面的墙而去。   她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情。   她每晚都锁好门窗了的,陆致是如何进来的?昨夜里她等待着他,只听见左面轻轻一响,陆致就来到了她的床前。   他不是从门里进来的。   而是从,这里。   颜迟敲了一敲墙。   果然是空心的,墙后面是凿空的。   难怪陆致以前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房间。原来她的房里有一条密道。她没想到一间小小的偏房竟也还设有密道。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府里所有房间都有的?   她找不到能把密道打开的开关,墙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寻了半天也寻不到,她正要放弃时,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块墙壁上,那里比周围的地方要干净一点,不细看还看不出来。她试着按下去。   “吱呀!”   墙面退出去一块,显现出一道门来。颜迟进去。阿狸跟了过来,跳到了她身上。颜迟抱好它,往里走几步。   里面点着油灯,却不十分亮。她四处看了看。有些狭窄的通道绵延得很长,也不知通向哪里。   她觉得阴森森的,不想往里看了。就要退出去时,突然有吱吱吱的声音响起。   阿狸一听到这声音,霍地从她这里飞出去,朝那出声的东西扑去了。   是老鼠。   老鼠一见阿狸追过来,急忙朝里跑,阿狸追随着它,跑得飞快。   “阿狸!回来!”颜迟也追过去。   “阿狸!”通道里只有她的回音。   阿狸已经不见了。   颜迟四下寻找着它,一边喊一边走,等她意识过来时,她才恍觉自己好像迷了路。   前面有好几条岔道,她刚才是从那一条进来的?她记不起了,方才就只着急地追阿狸,什么路也没看清。几条道都长得一模一样,她也分辨不开。幽暗的小道里似乎飘进来一丝冷风,将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灯烛吹灭了一盏。   颜迟越发觉得这里阴森瘆人。她迅速取下一盏小灯,护在身前,选了最中间的那条通道走过去。   顺着这条小道,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颜迟有点后悔从这里走了。但是现在又返回去的话,走其他的通道可能也是这样子,还不如从这里走到底。   她一边走着,还不忘寻找着阿狸。但是她不敢大声唤它了,只是步行的时候用旁光注意注意它。看能不能发现它的身影。   不过她越走越觉得冷,仿佛有冷气从对面传输过来。她不禁揪紧衣裳,抬眼就看见前面的墙缝中透出与灯的黄光不一样的白花花的光。她登时一喜。终于找到出去的地方了。她加快步伐,朝发光的地方而去。   然而拐进里面时,并没有看到她预想中的门,而是进入了一个石室。一个阴凉至极的石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中央放着一台冰棺。   房间里的所有的冷气似乎都是从这台冰棺上散发出来的。   颜迟哆了一下。她用双臂抱紧自己。诡异的冰棺让她有些害怕。她拔腿就要跑时,却猛然瞥见冰棺旁的一坨黑影。   是阿狸!   阿狸正在冰棺旁的地上用爪子抓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老鼠,凶狠地将老鼠踢过来踢过去。   “阿狸,过来,快过来。”颜对它招手。   阿狸看见了她,想要过来时,却把眼睛转向了身侧的冰棺,它咻咻几声,爬到了冰棺上去。   颜迟迅急跑过去,一把捞住阿狸就朝外面跑,却又突然停住。   她僵硬地把身子转向冰棺,隔着几近透明的盖子,看向冰棺里面。   看了许久后,她用力把冰棺盖子推开。   她的眼神急剧变化,里面交织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她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就见阿狸跳到冰棺里面去了。   里面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阿狸爬到女人的肩颈边,像蹭颜迟一样蹭着她的脸。女人双手交握在小腹上,面色冰白,睫毛上是凝固的白花,唇上也冻着白花。白色的长裙在棺内铺展开,细细的折痕上也凝了冰凉的花。   “喵!喵!喵!”   阿狸蓝红的瞳仁变得雾蒙蒙的,并且呜咽地喵呜起来。它使劲儿蹭着女人,企图将她蹭醒。它的头上掉落了几颗凝结在女人脸上的冰粒,它将冰粒子甩掉,不停地蹭着她。   颜迟出神地看着她的面庞,伸手,要放下去时,却被阿狸撞开,它抓了她一下,不让颜迟碰她。   手上的疼痛让颜迟回过魂识,她清醒过来,看向自己手上被阿狸抓出来的两道血丝。   她将血丝抹去。   然后复又将视线投放到女人身上。她把她睫毛上的冰花拂去。阿狸见颜迟碰她,又抓了过来。颜迟忍住,随即将阿狸推开。   “阿狸!”阿狸又冲过来时,她叱道。   阿狸瑟了一下,不抓她了,团成圆圈埋在了女人颈边。   颜迟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面部轮廓,将她脸上所有的冰花都拂去。   女人有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冰白的肌肤细腻如白瓷,两颊微微陷落,唇上也是淡白色的。颜迟将手指放在她的鼻端下。   没有鼻息。   她已经死了。   可是尸首却保存地完好。如果不是探了探她的呼吸,颜迟会以为她只是在睡觉。   冰棺散着的冷气浸入颜迟的骨头,颜迟蜷回手,怔怔地坐在了石阶上。   地面上漂浮着一层冷雾,是从冰棺那里飘出来的。颜迟指缝间穿梭着冷雾,她略微失神,双眼空洞地看着指缝间的冷雾,然后又环顾着室内。   封闭的室内没有点灯,却因为周围积着冰,发出白亮的光。她就是被这白亮的光引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扶了扶太阳穴,而后将阿狸抱出来。   抱出来后,她一把关上盖子。阿狸一见盖子阖上,就大声地尖叫起来,用尖利的爪子去刨盖子,想要将盖子刨开。   颜迟看了阿狸顷刻,便重新拿起小灯盏,从这里出去。才出了这面墙,背上就被一东西紧紧抓住。   “喵!喵!”   颜迟不动作。阿狸从她背后转到她的肩上,又从她的肩上溜到她的臂弯里。   此时它变得雾蒙蒙的眼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明亮,里面却盛满了恐慌与惶急。它找到她手上方才被它挠的两道伤痕,用尽力气舔着,如同要将她的抓伤全部舔掉。   颜迟把阿狸扯下来,放到地上,食指低着它的脑门,道:“阿狸,给我带路。”她说完后,指了指前面,示意它给她引一下方向。   阿狸盯着她,不肯转眼。   颜迟漠然,随即立起来,还是她自己慢慢找吧。阿狸看见她站起来了,马上弱弱地喵了一声,屁股一转,向前走去,走几步还回头看一下,似乎是在等她。颜迟跟着它走。   不过片刻,阿狸就将颜迟带到了最初进来的入口。她找到开关,打开,外面的光豁然洒到她身上。她出去,门渐渐紧闭上。   颜迟一出来,首先去木盆旁,将手上的抓痕清洗一遍。阿狸讪讪地蹲在一旁,看着她清理伤口。   颜迟嘶了一声时。   阿狸炸起毛,就要贴过去用肉掌捂捂她的伤口,却又像是不敢,低下了圆圆的头,看也不看她了。   颜迟清理好伤口,然后进入了被窝。被窝里还暖暖的,残留着余温。方才在石室里冻着了,出来后她仍感觉很冷。阿狸身上也凉得很,大约也是冷到了,它想要拱进她的被子,颜迟却缩得很严实,它没办法挤进来。   若是原来的话,它一定会拼力拱到她的被子里,不管颜迟愿不愿意,但是这一次它试了一次没进来后,就悻悻地不试了,随后就歪在被子外面,眼睛也不眨地注视着颜迟。   颜迟这会儿心里略烦躁,于是就翻过身,拿背对着它。   它就跨过去,来到她的另一侧。但是它才来到这边,颜迟就又马上转到了原来那边。阿狸瘪着腮帮子,把肉垫放在她的背上,挠了两下,想要她转过来。   颜迟不动。   直到她感觉到颈上的皮肤上落下热热的东西。她愣住。拿手一抹,是眼泪。   颜迟更加烦,她不是烦它,只是在见到冰棺里的女人后有些烦,只想独处一会儿,阿狸这样黏着她,所以她有点迁怒。   她平躺起来,阿狸立即扑到她的脸上,温热的泪珠滴在了她的人中上。   她叹息一声,把阿狸裹进了被子里。   ————   陆昀在七哥出宫之前拦住了他。   “七哥!”   陆致侧身,见陆昀小跑过来。   陆昀堆起一个笑来,道:“七哥,为何不让我进府内?”   陆致不答,他负着手,沉静的眸子里已经少了许多血丝。俄顷后,他回道:“不准再随意出宫。”   “七哥!你是不是在怪我把颜迟带出了府?我也不知道她会不见的啊……我先前是有些恨她,但是后来一想,那又不是她的错,况且她还曾救过我,我就想着把她的恩情还了,她说她没看过戏,我就带着她去看,只当还她恩情,可我哪里想得到她会逃啊!”   “看戏。”陆致沉吟着这两个字,“她喜欢看戏?”   陆昀不知道他的重点为什么偏到了这个问题上,迟缓地点点头。颜迟应该喜欢的吧,毕竟她说要去看,她立马就答应了的。   陆致如同在思量着什么,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情绪,负在背后的微微一动。   “七哥,你就让————”   陆昀的话才吐出来一半,陆致就已经转身离去。陆昀垫脚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跺了跺脚,唉了一下。   “公主……”   “回去!”陆致吼了一声。   颜迟睡得昏天暗地的,还是青染来把她叫醒的。她掀开被子,之前从石室里带出来的冰冷已经消退干净。她惺忪着眼,眼前又闪过冰棺里女子的面容。   阿狸松开环着她的肉掌,将鼻子上吹出的小泡泡舔掉,随后一头栽在她身上,跟个孩子似的扒住她。   青染催她把阿狸送到书房去,她眼光黯了黯,答应了她,却半天没有行动。   “去吧,自己去。”她把阿狸放下去。即使睡了一觉,睡之前的混乱烦躁却也还没消失,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应付任何人。   阿狸以为她是在赶它走,惊慌失措地一蹦,差点没蹦上来,半截身子挂到了床外,蹬了好几下才蹬上来。它抖抖抖地抖到了她怀里。   “颜迟?”青染许久不见颜迟出来,又来催了一次。   “青染,我有点不适。”   “不适?我进来了?”青染入内。   “哪里不舒服?”   颜迟躺在床上,道:“就是有点虚,躺一会儿就好。”   “那……阿狸它……”   “你就跟陆致说,他要看阿狸就自己来,我走不动,阿狸也不愿去。”   “你怎能直呼王爷名讳!”青染神情紧张,嘘声道。   颜迟笑了下,“你就与他这样说吧。”   青染犹豫不决,“我,我来试试抱一下阿狸。”   “小心它抓你。”   “喵!”青染才靠过来,阿狸就把利爪抓了过来。青染猛地退开。   “算……算了。我去禀告与王爷。”   青染快速出了去。   未几,颜迟就闻见了熟悉的气息。她撩开眼皮,看着坐在她边上的陆致。   “不适?”   陆致拧着眉。颜迟本来不想回他,但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哪里?”   “夜里没睡好,头昏。”   陆致表情淡淡,听到她的答案后就要离开。颜迟却一下子拉住他。   “陆致……”   陆致侧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没什么,你走吧,让我好好睡一下。”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把阿狸带走,它有点闹,我睡不着。”   陆致把阿狸单手托起来,目光却晃到她的手上。白皙的手上有两道浅淡的红痕。   “怎么回事?”他寒声道。   颜迟把手缩回被子里,“哦,不小心擦到了。”   陆致却蓦地将她的手拿出里,眼睛定在她的伤口上。看了下后,他把阿狸抬高。   “阿狸?”   阿狸仿若有些心虚地搓了下爪子。   陆致见状,就要敲它一下。   “与它玩儿的时候不小心弄到的,你别怪它。”颜迟将阿狸抢过来。 第74章   把它抢回来时, 阿狸还在搓爪子,颜迟这才发现它爪子上挺脏的,又是血迹又是泥的。颜迟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抓痕。方才阿狸抓了老鼠,又来抓了她。她得再去好好清洗一遍。   “你走吧, 我要休息。”她道。   陆致只睨了眼阿狸, 便从屋子里离开。他一走, 颜迟就去了木盆边, 好生再洗了一遍后,她才把水抹干净。   她也懒得去取药来擦, 抓痕很轻很浅, 过不了两日便会消下去。她把身侧的阿狸放到台上,用它的小帕子给它也把脏东西洗掉,洗完后,她正要把帕子晾好就又看到了陆致。他大步逼近, 过来时带进来微许沁凉的风。   一到她面前,他就把她的手腕捏起来。将她摁到凳子上去, 随后自己半蹲下了身。颜迟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了一个小白瓷瓶,他把瓶塞揪开, 微微的药气散发开来。里面泥色的粉末状物倒在她的抓痕上。   瞬间的刺痛差些让她惊呼出来。   这药一挨到她的伤口,就像撒了盐一般, 渗进了她的皮肤表层。陆致见她有些疼的模样,指腹按了按她的手腕,像是在镇住她的疼痛一般。   药刚抹上去时的痛劲儿过去之后, 颜迟道:“多谢。”她真是谢谢他了,本也没多大的伤,不敷药也没问题的。他不由分说地给她上了药,还是这么烈的药,害得她这么疼。   陆致将药瓶盖好,放在了她的手里,“一日两次。”   “其实也不————”颜迟后面半句话将将出口,陆致又突地一下把药瓶收了回去。   颜迟:“……”   她是准备说不用这药,但是也等她把话说完再收回去吧,他刚才这急着把瓶子拿回去的模样就像忽然之间不想给她,反了悔似的。   可能他也觉得他方才的行为有点不大好,就仿佛在掩饰着些什么一样,把瓶子扔进袖子里,空拳放置在唇上,清了下嗓子。他直起身,从她眼前站起来的时候,如同一座山从地上积了起来,遮住了她的视线,遮住了她的光。   颜迟闪了下神,忽而变得不耐,“别挡在我前面。”   面前亮了些。陆致稍微偏了一偏。   “阿狸你自己抱过去,就让它在你那儿吧,我今晚照顾不了它。”   阿狸听见她叫它的名字,立即仰起了脑袋。   “行吗?”颜迟放软声音。   “嗯。”陆致答话的同时把阿狸的短腿一握,将它托在掌心。随后转身出了房门。陆致没有进书房,而是去了卧房。到了卧房后,他把阿狸的尖爪子钳住。   阿狸十分恐惧地要把爪子缩进去,然而陆致却钳得很紧。陆致把阿狸的爪子往前一移。阿狸蓝红的瞳仁陡然一塌,仿若在等待着即将要面临的痛苦。   爪子似乎划过了什么东西。阿狸抬了抬头。   陆致把阿狸爪子上的血擦掉。他眯着眼看着手背上的几道刺痕,随即把小瓷瓶拿出来,把药粉到在了手背上 。   像是在腐化什么东西的浸透感从伤痕处出传来。陆致把药合上。   阿狸怯怯地盯着他的手背。   晚些时分,颜迟从床上窜起来,在两名侍卫的跟随下去了膳房。此时膳房里正忙,人来来去去的,还嘈杂得很。颜迟知道自己睡昏了头,时间没看好,来得早了,正欲离去时,膳房大娘瞧见了她。   “诶,小迟,小迟!”膳房大娘在择菜,见到她后,赶紧向她挥手。   “大娘。”颜迟应了声,环视了下大娘周围的情况后,她过去。   大娘一个人坐在边角里好择菜,四下里都没什么人。颜迟搬了个小木凳过去,“大娘,我帮你。”   “诶,那怎么能行!”   “左右我也无事可做。”   “你不是要伺候着阿狸吗?”   “它休息着,不用我守着。”   “喔,我看你拿了锦盒,是来取东西吃的?”   “嗯,今天睡多了,脑子有点不清晰,给忘了领膳食的时辰。”   “得要再等会儿子才能好。”   颜迟点了点头,她拿着青菜,道:“这菜是昨日那两个人送来的吧?”   “是啊。”   “我看着还挺新鲜的,他们是多久送一次啊?”颜迟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隔两日送一次。”   “这样啊,我原以为府里是每日都有人出去买菜的。”   “出去买多不方便,不如让人直接送来。不费力还省时间。”   “每次都是傍晚送来的么?我昨日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在膳房做事的时候正好就没瞧见过有人送菜过来。也许送过,但是她正好错过了没见着吧。   “就昨儿那个时辰差不多的样子。 ”   颜迟哦哦两声,旋即沉默下来,给膳房大娘择了菜大半簸箕菜后,大娘把剩下地拖到她那里,说:“可以了,不择完,你再等一等就可以取吃食了。”   “好。”颜迟净手,   大致过了一刻钟,就到了取食的时间。她来得早,也不用排在其他人后面,早早得领了东西就要走,但是前面的门却被领东西的人挡住了。颜迟想了想,就不从那里出去,脚风拐去了另一方向。   后院里一如既往地有砍柴的噼啪声。   颜迟垂眼看了下锦盒,尔后对着那个还在不停劈柴的人道:“阿丑,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   快去吧,免得等下还要排队,排到后面了还要吃冷食。   噼啪声骤然一停。阿丑回身,定定地看着她。他面上的抓痕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了,横过鼻梁的刀疤被他的额发遮住,只能看见一点尾迹。   “去啊。”颜迟头往膳房一指。随即便径直去往后院小门,从这里出去只需要穿过一道洞门就能绕到膳房前的那条路。   颜迟先把自己的膳食放进屋子里,然后把装有阿狸吃食的锦盒提到书房。放到玄七面前,道:“阿狸的。”   玄七将锦盒提起来,送进了书房里去。   颜迟回屋后,还没吃两口饭,就只觉门被一推,有人进来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猫叫。   陆致抱着阿狸走近,看了她良久,问道:“好了?”   “好了。”他应该是问的她的身体。他一进来就是这俩字,也没个铺垫什么的,她差点没听懂他的意思。   “快吃。”他又丢给两个字。   “有事?”   “快吃。”   “有什么事儿就说。”无缘无故进来让她快点吃饭做什么。   陆致闭口不语,继而坐到了对面。颜迟蹙眉。又来了。想要她干什么就直接说,总是这样她也很不耐烦。她用比他进来之前更慢的速度吃东西,慢条斯理地小口地吃着。陆致见状,欲张口,却又闭上,最后低下目光,手指缓缓地在阿狸的背上敲了起来。   颜迟吃饱了的时候,她还故意又慢慢地吃了几口,看他到底还说不说话,看谁能耗得过谁。   等到终于塞不进去任何东西了,她才停筷。见她停筷后,陆致一直放在下面的眼睛倏然一抬,直直望向她,站起来,道:“跟着本王。”   颜迟一动不动,神情冷淡道:“去哪儿。”   “跟着。”   “去哪儿。”颜迟仍只有这句话。   这时,青染进来,道:“王爷,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陆致看着青染端着的东西,好像才忆起这件事般,道:“给她。”随后从门边消失。   青染瞧见王爷走远后,对颜迟道:“颜迟,赶紧换上吧。”   “这是?”   “王爷吩咐我去给你找的一件男装。让你穿上。”   “让我穿这作何?”   “我也不知,但是我依稀听见王爷吩咐了玄七去备车马,王爷大概是要出去,她让我给你准备这个,大约是要你跟着出去?”青染也只是猜测。不然王爷这时候要她给颜迟拿男装来做什么。   颜迟仔细回想了下方才陆致进来之后说过的话。   他要带她出去?原来他叫她快点吃是这个原因。直接与她说不就好了!   颜迟本想说她不去,哪儿也不想去,让青染这样回陆致,但是却又顿住。能出去的话,比闷在屋子里好,而且还能寻寻机会逃走,即使在陆致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丝毫逃掉的可能性,但是只要是出去,就有机会。   她把衣服拿过来,道:“我去换上。”   青染把衣裳给她的时候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只看了下手中的衣裳,道:“那我出去了。”   颜迟颔首,随后去了里面换衣服。   这长衫也太宽大了些。颜迟穿上时下摆都堆到了地上。青染怎么会给她找一件这么大的衣服?她把长出来的一截扎到腰上,然后收紧腰和肩,这样就显得不那么宽大了。 第75章   颜迟把头发放下来, 对着镜子把头发高高竖起,用束带缠好,绾在头顶。   弄好后,她垂眼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这袍子看起来好像不是新的, 像是被人穿过的旧衣裳。她忽觉有些别扭不自在, 她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不过料子摸起来却不错, 玄黑的细锦边沿还似有点点精致的绣线。她穿着也不似其它粗衣磨身。也不知道青染哪儿给她找的。   颜迟不再磨蹭,搞好一切后就去了陆致那里。去了之后却得知陆致已经去了大门处。她得去那儿。她快步走向王府大门, 在朱漆大门前停了停, 不见侍卫拦她后,她踏出大门槛。   门外的大道上有一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玄七。   玄七看到她后,大拇指朝马车里一送,示意她进去。颜迟靠近马车。这马车比陆昀的马车要高许多, 又没有小木阶,颜迟上不去。   而玄七也没有要帮她的样子, 她就自己往上一趴,才趴上去一只脚,就只觉有头顶上沉下一片黑影。她昂起脸来, 看见不知何时从马车里出来的陆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陆致背着手,白玉冠上垂下的束带微微飘下来。他看着攀在车上的颜迟。玄黑的长袍略有些大地罩在她身上, 阔袖卷到了她的小臂后面,白与黑如此鲜明地对衬在她身上。   颜迟看了看他的黑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黑袍,登时皱起了眉。她这袍子样式与陆致的很相像, 像到就像是他的袍子一样。只不过要比他的要简淡许多,小许多,短许多。   她不再想这个,一个使力欲要翻上去,胳膊却被人猛地往上一提。她飞到空中,然后又落在实处。   “谢了。”颜迟把抽皱起来的衣服拍下去。   陆致掀开车帘,进了车厢。颜迟随着他进了里面。车厢里面很宽敞,布置却很简单。里面好像点了沉香,是他书房里的那种安神香。   袅袅轻烟吸入了她的肺腑里。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坐下后,她问道:“要去哪里?”   陆致早已翻开书,一只手轻低着额侧,面色平淡无澜地看起书来。颜迟知道,一旦陆致不想说话,别人就是再怎么逼他,他也不会开口说半个字。她再问他他也不会回应她。她索性什么也不问了。   到了她总知道是哪里了。她抚着袖口的玄金绣纹,又瞥了瞥他袖口的玄金绣纹,在心里嗤了嗤。   颜迟把帘子掀开一点,看着外面的东西。马车在平坦的大道上行驶地不是很快,是让人感觉很适宜的速度,吆喝声渐起时,耳际倏地传来陆致的声音。   “关上。”   颜迟歪过脸,道:“打扰到你了?”可是她只是掀帘看看外面而已,怎么就打扰到他了?   “关上。”陆致拧着长眉,不悦道。颜迟放下帘子,把吆喝声隔在了外面。虽然还听得见些许,但已经比掀开时小了许多。她顿悟,方才还真是吵到了他。   她也没想到这帘子隔音的能力这么强。她摸了一把帘子,看起来只是那种华贵些的锦缎而已。不能看外面之后,她就在里面发呆,发完了呆她终于闲不住了。   瞟了一瞟陆致看的书,她本欲要像他讨本书来看,但又想到她的那些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马车里有书的话也还是那些关于朝堂政治的。她还是不用问了。   她靠着车厢,将车帘扯下一角,盖在了脸上。   熏炉里淡白色的烟在车厢里逐渐升成几圈,而后又散尽。   黑色的帘子在从她的脸上滑下来,正好遮住了一边脸颊。她仰着头,腿伸直,交叠起来,白色的布鞋在长长的黑袍之下只显露出了两个圆圆的鞋尖。   许是绊到了什么,车子猛地一晃,她的脑门朝地上摔下去。陆致急速扔掉书,把她接住后,揽到了他这边。在马车晃的那一下时颜迟就已经醒了,她其实倒不下去的。   但是她故意佯装熟睡,故意顺着车子的晃动倒了下去。陆致抱住她后,她揉着眼睛,语调软糯清绵,“怎么了?”   陆致抿着嘴,凝着眸子里还有些迷蒙的颜迟。   颜迟如同终于清醒,轻微使力要从他怀中退开。陆致将她困住。颜迟本也没打算真正把他推开,推了几下没出来后,就停住了。   陆致不像从前那样箍她箍得那么用力,也许是因为今天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挣扎。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又把她往上提了提。   “陆致。”颜迟退开一些。   他的手掌从她的背上滑到她的头上,然后一扯,将她的发带扯掉。颜迟感觉发顶一松,满头青丝垂放下来,雪白的脸颊被长发遮住了一半。他的手插进她的头发里,由上至下地顺着她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一遍遍地顺着她的头发,从发顶到发尾,颜迟实在受不了他这种仿佛有些上瘾的举动,抬手就将头发一拉,把头发拉下来,放到他手上,“拿去玩儿吧。”   陆致怔然,然后把头发放到一边,捧起她的下颚,缓缓勾起了唇。总是冷凝的面部表情上加上这不常见的笑让颜迟有种诡异的感觉。   她知道他在笑什么。她头发没长长,看起来肯定很滑稽。下一刻,却见他碰了碰她的短发,将她耳边的碎发卷进他的指缝里。   这么短的头发他也玩儿?颜迟移开,不让他碰她新生的头发。他却跟过来,又把碎发卷了过去。   颜迟不喜欢别人这么碰她的头发,这让她有一种被人侵犯的感觉。她偏开头,却仍是逃脱不了,她心底来了气,继而往上一伸手,把他的束带扯掉。   束带一松,玉冠也落了下去。颜迟第一次见陆致披头散发的模样,与之前大不相同。   之前他束着发,露出凌锐锋利的面部线条,跟人一种冷戾不可近身的坚硬感。   现下散着头发,倒把那些逼得人不敢近身的东西融化掉,狭长精致的眉骨与略淡色的薄唇在如墨长发的覆盖下,有一种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俊致与缥悠。   她以为她把他的头发扯掉了,他会动怒。   但是他没有,只是有些木木地触了下他的头发,又触了下她的头发。像是在比较什么般。比较完后,他又卷住了她耳边的碎发。   颜迟已经不避开了,再怎么避他还是要贴过来。等他自己玩儿得厌烦了,总会不再碰她的头发了。   在他把手收回去时,颜迟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完,他的手掌又落到了她的后脑勺上,随即便像先前顺她的长发那样,顺起她的短发来。   还没完没了了。   他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肩上,在她颈边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顺着她的头发,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颜迟颈边起了一小块疙瘩。她不行了,她刚才就不应该假摔的。   现在的陆致让她想到了两个字,那两个字她一想起来就只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她用力一退,从他腿上退下去。她拿起一侧的长发,安在头上,用手当梳子把头发束紧。   颜迟这么远看着陆致,他的头发散开,因为车的微微晃动而荡着,时不时地拂在他的眉骨上,他还看着她,面容苍白,唇角扔扬着。   颜迟一个激灵,不觉打了个寒噤,陆致这模样有些瘆人啊。   怎么还不到目的地,颜迟不想与这样的陆致再同处于这样封闭的空间了。   这时候,陆致把束带递过来,道:“束发。”   颜迟怂了,不愿靠近他。   总觉得一靠近他,他马上又会把她困住,然后像上瘾了一般混不知累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束发。”   颜捻了捻衣摆,霍地走过去。她一把夺过束带。   “转过去。”她说。   陆致这下却很听话,斜了斜身,把脑袋留给她。   颜迟开始有点无从下手。她从未给别人束过发。她把他的头发握住他的头发也跟他的人一样,凉凉的,有点硬,却不扎手。   将他的头发用束带绑住后,她把玉冠戴上去,正好玉冠后,她拍了拍手,“好了。”   他转过来。   颜迟却发现她方才绑头发时没绑好,有几缕落了下来,正好额侧长到颚骨处。   颜迟懒得再给他绑了,就道:“留几缕也挺好看的。”说完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陆致在看他没束住的头发,尔后扶了扶玉冠。   车子顿然停了下来。   “王爷,到了。”   颜迟听见玄七的话,心情一松。   可以不用再与他待在这马车里了,她恨不得马上跳下去。   她不等他先动就首先打开帘子。 第76章   “啊呀呀, 郎君啊,你可知……”   咿咿呀呀的长音拖啊拖的,拖成老长的调子,在整个场子里响个不停。颜迟掏了掏耳朵。眼睛往楼外瞟。他们现在在第二楼, 整个楼只有她, 陆致, 还有玄七三个看众, 不,应该说, 整个戏场就只有他们三人与台上唱戏的人。   台上唱戏的人看得出来很拘谨, 很小心翼翼,但仍拼命唱好的样子。唯恐得罪什么人一般。颜迟心知他们为何这般模样。她斜了眼陆致。   他的手臂放在椅子扶手上,神情微严肃,额间堆积着浅痕。表情看起来很不悦, 但又仍旧耐心地听着。   颜迟没想到,陆致带她出来, 就是出来看戏。她掀帘看见戏楼的门匾时,还有点困惑。来戏楼作何?然而下一刻陆致就进了戏楼。她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看着戏楼老板战战兢兢地给他行礼。   陆致让她坐他右侧, 她才堪堪坐下,戏就已经开始了。   鼓乐声响起时, 她还处于混蒙的状态。陆致他,带她来看戏?   颜迟不爱看戏,咿咿呀呀的吵耳朵。她欣赏不来。看了大半会儿后就没了精神。   陆致忽然扭头, 拧着眉看她。她正无聊地在观察戏楼里的摆设,感应到他的视线后,就立马与他对视起来。   “不喜?”   “不是。”颜迟望了望台上还在小心谨慎地唱戏的人。   却没想到她才摇头,陆致就冷声道:“换。”   要换戏啊。   颜迟立刻道:“不要。”这个都听了那么久了,再换一场又要重头再来,她不想再磨那么久的耳朵了,“就这个,不换。”   戏楼老板在旁边擦着冷汗,听到王爷冷着脸要换戏的时候,他赶忙要去安排,然而还未行动就又听王爷道,“出去。”   王爷的意思是不用换了?他方才听到王爷旁边这位黑衣少年说不用换,王爷没回应,但是立即又叫他退出去,那么就是不用换戏了。他捏了把汗,轻声退了出去。   刚刚王爷忽然进了戏楼,并将所有看客全部清了出去。   他那个胆儿颤的啊,以为王爷来是要办什么事,却不曾想王爷竟是来听戏的!   王爷从前也未曾来过啊,这么突然一来,可把他给吓坏了。   而颜迟在陆致默认了她的话后,心思翻转了几番。她想了过来。   颜迟在扶手上敲击了一下,道:“你喜欢听戏?”   许久之后陆致才答:“嗯。”   不远处的玄七神情微顿。王爷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过戏,这还是第一次进戏楼,哪里来的喜欢。   颜迟:“那你最爱听什么戏?”   陆致下颚微紧,良久后,带着银环的手指朝戏台上一指。   “哦。”颜迟偏回脑袋。从戏一开始他的神情就变得很凝重,仿佛在极力忍耐着,完全没有一点喜欢的模样。他说他最爱听台上正唱着的戏,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在说谎。   陆致恐怕是专门带她来看戏的。   等到戏终于唱完了之后,颜迟怕陆致马上就要回府,几立即道:“出去透透气吧,这里待久了,闷得很。”她还是得看着找机会看能不能逃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能浪费了这机会。   陆致仿若能看穿她的心思般,“回府。”   颜迟瘪嘴,往窗外探了探脖子,楼不是很高,但是外面守着一圈侍卫,她就算是从这儿跳下去了也没可能在这么多侍卫的眼皮子底下逃开。   还是算了。   “那好吧。”她郁郁道。   她才从椅子上离开,眼前就一花,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接着她整个人就被人猛地往下一摁,她趴在了桌子上。眼前是桌子上斜插的一支黑色的箭。方才飞过来的东西是箭!   “王爷!”有在高声喊着。   颜愣愣地看着这支箭,差一点就射进她的身体里了。她惊惶未定,下一刻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她主动揽上他的脖子。   身边是刀剑与箭在空中碰撞的摩擦声响。陆致抱着她躲避着从暗处射过来的箭。刮脸的风嗖嗖嗖地擦过去。   侍卫一部分围上来,挡在陆致的前面,形成一道铁墙,一部分砍着箭奔至箭的来源方向。   陆致带着她来到窗前,纵身一跃。他们俩迅速往下坠落。往下坠落的失重感让颜迟有些晕眩。极速落在地上后,陆致抱着她,往马车那边走。上面仍有箭射出来。   陆致挡下几支箭后,把颜迟往马车上一放,就要上去时,忽觉侧面飞速地射过来一道厉风,他正扶着颜迟,继而一松要去避箭,但来不及了。   就在利箭穿射过来的那一刹那,他只觉侧面覆下来一个东西。   箭风被那东西阻挡住了。   “啊!”   耳边骤然响起痛呼。他往下一看。   抱着他的人痛苦地皱着脸。温热的血从她的身上迸了出来,流到了他的肩膀上。长长的箭穿过了她的胳膊,箭尖挨着他的脸。   她面上血色尽失,歪头昏死过去。   血从他的肩膀上滴到他的掌心,他抬起掌心,黑沉沉的眸子霍然一崩,他睚眦欲裂地碰了碰已经昏死过去的颜迟,然后将颜迟放在马车上,抬眸看向戏楼。   ————   “王爷,该换药了。”   青染端着药和纱布进来。王爷仍然坐在床边,一只手紧握着床上的人的手。   “放下,退出去。”   “是,王爷。”青染把东西放好,悄声退出了房门。   她站在门外,眼里满是担忧与焦虑。这都两天了。颜迟怎么还不醒。她想起颜迟被王爷带回来时脸色惨白,整条左臂上都是血,上面还插着箭。   她大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原来王爷在外面遇到了刺客,颜迟替王爷挡下了一箭。所以才受了伤。本以为颜迟很快就会醒过来,却不想已经两日了,她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这几日王爷只要一下朝,就迅速回来府里,整日整日整夜地守着颜迟,眼里的红血丝几乎布满了整个眼眸,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只期望着颜迟能早点醒过来。   沉寂的卧房内,陆致轻轻地把颜迟胳膊上的衣服拉开,将纱布一层一层地摘下来。   已经凝结的伤口上又出了血。他擦了擦血,把药抹上去后,又一层一层地将新的纱布缠上去。缠好后,他没有立即把衣服拉上。   他缓缓低头,将唇放在她的伤口上。随后才把衣服拉上。   她面色十分惨白,唇皮也起了皱,如同死尸一般。   他忽然一震,而后叹了叹她的呼吸。确定没事后,他去接了一杯水,指尖蘸了水,滴在她的唇上。水珠从她起了皱的唇瓣上进入了唇缝里。   阿狸蹲在颜迟的身边,蓝红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它小声地呜咽着,肉掌放在她的没受伤的胳膊上,时不时地摸她一下,像是要把她弄醒过来。   胳膊上撕裂般的疼痛让颜迟本来还不怎么清醒的神识瞬间清明过来。她才动了下手,就只觉颈上冲过来一个暖乎乎的东西。   “喵!”阿狸看到她醒来时,马上从她胳膊上扑过来。颜迟偏了下视线,看到了握着她的手的陆致。   他定定地看着她。青黑的眼睑与红的瘆人的血丝在苍白憔悴的脸上很是突出。他像是凛住一般,一直这么看着她不错眼睛。   直到她出声:“疼。”   她的话音才落下去,就被他从床上捞了起来。他开始时很用力,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避着她的伤口,慢慢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他抱着她,隐忍着,抑制着,极力放弱搂她的力道。   颜迟任由他抱着。   “你没受伤吧?”她问道。   陆致没有回答她,而是贴着她的面颊,用很浑浊喑哑的嗓音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挡箭。”   颜迟闻言,眼神闪了一闪。他问她为什么要帮他挡箭?她垂下目光,瞅了眼泛疼的地方。   她根本就没有替他挡箭。她又不想死。   当时陆致才把她放到马车上,却突然松开,她还没有平衡住身体,他一松开,她就直接朝着他跌了下去,哪知才抱到他,胳膊就一阵剧痛,她什么都还没意识到,就晕了过去。   原来是替他挡了箭。但是只是巧合而已。然而在他看来,她是帮他挡了箭。   颜迟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她想定主意后,呼了一声,“疼。”   陆致立马放开她,仔细地看了看她的伤口。没发现有血渗出来后,他才转向她的脸。   颜迟:“我不想让你受伤。”   陆致抓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   颜迟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一震。她竟然从陆致口中听到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她舔了舔干干的唇,顺着他握着她的手,反握住他的。然后与他十指相扣住。   她不打算再拖下去。   “陆致,你让我很痛苦。”   陆致皱眉。   “我明明该恨你的,可是我却发现……”颜顿了顿,而后继续道:“可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你。”   颜迟的后半句话让陆致全身定住。   “在箭射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你受伤,哪怕是箭射在我自己身上也不能让你受伤。”颜迟说着说着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液体溅在陆致的指腹上,陆致被烫得颤了一下。   颜迟眼睛周围发红,泪水不断地流下来,脸上全是泪痕。   “你喜不喜欢我?”颜迟抹了抹泪。   陆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把她圈过来一点,用袖口擦着她的眼泪,而后把袖口换成了他的唇,他把她脸上的泪水全部吻干净。   “嗯?”颜迟抽噎了一下,他不答,她就仍旧问他。   “嗯。”   几乎没有音量的一个嗯字贴在了她的颊上。颜迟弯起嘴角,然后在他的脸上印了一个印子,退开,道:“陆致,我饿。”   她确实饿了,肚子空空的,仿佛有许久没吃东西一般。   陆致即刻叫人去准备了膳食来。   膳食取来时,颜迟想要去桌子上吃,陆致却不让她下床。   “我腿又没事。”只是胳膊伤了而已,又不是下不了床。陆致很固执,硬是不让她下床。颜迟顺了他。   她受了伤,现在只得吃点清淡的东西。她要拿起勺子喝粥时,陆致却把勺子拿了过去。他端起碗,在碗里舀了一小勺粥,非常生疏地送到她嘴边。   颜迟没有张嘴喝下去。   “我自己来。”她要把勺子拿来,陆致把勺子一移。随即又递到了她嘴边。颜迟这才张口,将东西抿了进去。   才抿下去,他又把勺子凑了过来。   喝了大半碗后,颜迟喝不下去了。虽然还是感觉饿,但是进食之后却有点不舒服,应该是很久不进食而导致的。   她说:“不要了。”   陆致的勺子停在半空中。颜迟看了眼勺子,想了一想,旋即低下头,将勺子里的粥喝掉。喝完后,她抬起头,浅浅笑道:“这下真吃不下了。”她笑起来时,颊边的梨涡特别明显,唇珠上还沾了点水光。   陆致伸出手,将她唇珠上的水光揩去。   颜迟触了下嘴,“谢谢。”   他收回勺子,却没有把碗放下。而是又舀起了一勺,颜迟以为他还想喂她,就要拒绝时,却看见他把勺子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陆致吃了两口后,颜迟才回过神,问道:“你没吃东西?”   陆致摇头。   颜迟不再说话。他怎么吃她剩下的东西。她默默地看着他把粥喝完。然后他把碗放下。   “你是不是有很久没睡了?”那眼底的青黑浓郁地不太正常。   “快回去休息吧。”颜迟突然噎口。她瞟了眼室内。这是就是陆致的卧房,他还回哪儿休息啊。颜迟赶紧下床,“我回去,你睡这儿。”   陆致阻止住了她欲下来的动作。把她往里侧一抱,他侧卧在了床上。两人面对面侧卧着。他小心地把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   颜迟缓缓弯起眼眸,“睡吧。”   陆致闭上了眼睛。陆致一闭眼,阿狸就趁机从床尾爬了过来。它把圆滚滚的身体放在颜迟的后颈,蹭了蹭她后,用尾巴触了一下她的耳垂,似乎要她转过来看看它。颜迟微微歪过脸,“嘘。”   阿狸见她看它了,就把尾巴收回去,乖乖巧巧地团在了她的背后。   颜迟睡得多了,没有半点睡意。陆致与阿狸都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陆致没有像以前那样紧紧把她箍在他身上,只是牵着她的手,很用力地牵着她的手,犹如要把所有力量都汇集到牵着她是那只手中,不让她有分毫机会抽出来。   她知道陆致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她那时候没睡着,在假寐。手上的力道消失后,她没有睁眼。她感觉到陆致给她掖好了被子,然后在她额间亲了下,才从卧房出去。   阿狸嗡嗡地咕噜一声,从背后跨到了她的对面。颜迟摸摸它软软的毛,又眯了半晌,旋即起了床。她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青染。   “青染。”   青染见她出来,急声道:“你怎么出来了!别碰到伤口了!”她看起来很是关心她。   “已经好许多了。”只是动一下会有点疼,但已无大碍。   “青染,今天是什么时候?”   青染说了个日子。   颜迟蹙眉,这已经是她受伤后的第三天了。她昨日醒来时还以为不过一日一夜的时光,却没有想到她竟昏迷了好几日。   “陆致去宫里了?”   “王爷才去不久。”   颜迟点点头,“我回自己的住处去。”   青染:“我去给你打热水洗漱。”青染打完水还要帮她擦脸。颜迟推拒,她只是一只胳膊伤了,另一只还能用的。青染就说去给她拿早膳。青染拿了早膳来后就从她房里离开。颜迟没有吃。阿狸吃完后,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把它哄睡,继而快步来到里屋,按下墙上的开关。   通道里还是跟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的阴森幽凉。她按着之前阿狸带她走的路线,一路来到放着冰棺的石室。   一进里面,蚀骨的冰寒之气就涌了过来。她走到冰棺前,推开棺盖。   她跟上次一样,把女人面上的冰花全部拂去。她摩挲着她的脸,然后将女人腰上的系带解开,把她的外裙掀到一边后,她碰上了女人的里衣。   颜迟忽然顿下来,她有些迟疑地握了握拳,慢慢地要扒开里衣时,却忽然听到有什么响动。   她的心跳加速,急急把女人的衣服整理好,从墙边跑出去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另一方墙那里走出来了一个黑影。她不敢停留,放轻脚步声,跑了出去。   从密室回到房间后,颜迟忆了忆方才见到的黑影。她没看太清楚那黑影是谁。   阿狸蹬着小短腿跑过来,“喵!”   怎么就只睡了这么一小会儿。颜迟本想抱它但又顾及着自己的胳膊还受着伤,就没有抱它。   阿狸喵喵几声还等不到她像平时那样抱它之后,就委屈巴巴地在她的裙摆周围转着圈。   “乖。”颜迟与它说。   阿狸还在围着她转圈圈,硬是要让她抱它。颜迟看它这么执着的模样,本想单手抱起它。但是又怕抱它时会扯到这边的伤口,就俯身,抚着它的脑袋 “阿狸乖。”   “喵!喵!喵!”阿狸忽然盯着她的胳膊大声地叫唤。   颜迟顺着它的目光看下去。   她方才跑的时候,好像动到了胳膊。胳膊上有点点血渗了出来。她立刻出门,要去找青染,却发现玄七回来了。她眯眼,看着玄七。玄七回来了的话,那么陆致就回来了。   刚刚石室里上黑影闪现在眼底。   那不会是陆致吧。   很有可能。   她来到青染面前,道:“他在里面吗?”   青染:“你说王爷?在里面。”   颜迟打开门,进去,没有看见陆致。她退出来。看来那个黑影确实是陆致。   “呀,你流血了!”青染惊声道。   “嗯,你帮我去拿一下药,我得换一换药。”   “好,我这就去。”   颜迟在屋里等青染,然而等来的却不只是青染。陆致在青染前面进来。青染把药放在一旁后就关上了门。   陆致身上的凉气比之前更重。颜迟知道为什么比之前更重。   “怎么又出血?”他沉声道。   颜迟不答反问:“怎么这么冷?”   陆致沉默,然后把药打开,“上药。”颜迟往后退开,“我自己上。”   陆致直接把她的袖子卷了起来。纱布上浸满了血,已经成了一块红布。他狠狠拢眉,找到纱布的端口,将纱布剥下来。   颜迟发现了他衣服上的冰粒。她的眸光暗下去。那个黑影果然是陆致。   “轻点儿。”颜迟道。   陆致放慢剥纱布的速度,慢慢地把纱布剥下来。他把全是血的纱布扔到托盘里,看了下她的伤口。   伤口裂开了。   “怎么裂开的?”   “不知道。”   陆致抿了抿唇。他的手放在她的伤口周围,按了下。   “你干什么!”颜迟怒道。   “把淤血弄出来。”   “哦。”颜迟咧了咧嘴。还以为他故意按她伤口。把淤血弄出来后,陆致给她上药。这药敷在上面不似他之前给她上的药那样痛。敷在伤口上没什么感觉。 第77章   颜迟看着陆致将纱布缠在伤口上。他神情专注, 微拧着眉,手指在纱布边沿拂过,凉凉的触感混在她的胳膊上,颜迟倏地退了退。   她这一动, 就把他才缠上的纱布扯下来了一截。   “别动。”陆致靠过来一点, 重新将落下来的一截纱布围上去。   他把纱布缠好, 打完结后, 才把她的衣袖放下来。   阿狸蹲在旁边,看到陆致给颜迟换好药后, 就马上跳到了颜迟身上。陆致把它放下来。阿狸尖叫几声, 又要跳上去时,陆致把它制住,这样它就无法再往颜迟哪儿跑了。   “我要休息,你出去吧。”颜迟说话的同时扶了扶受伤的那条手臂。陆致看着她不说话, 许久后,他带着阿狸从房间里离开。   把阿狸带走时它还在陆致怀里挣扎着, 小脑袋朝着颜迟这边,一个劲儿地挥爪子。   颜迟侧身向斜面的墙上投以一瞥。她现在不能去石室,只有等到明日陆致去宫里时她才能再进去。   屏风内升起水雾, 水的荡漾声不时响起。颜迟靠在木桶上,舒服地长叹了一声。她在床上躺了几日, 只觉全身酸泛沉重,像罩了一层厚厚的东西。陆致离开后,她与青染说让她帮忙弄点水来她要沐浴。   青染说她身上有伤口, 沾不得水。颜迟就道她洗的时候不沾到伤口就行。青染还是不赞同。颜迟执意让她帮帮忙,青染耐不得她的请求,就答应了她,但是嘱咐她一定不要碰到伤口。   颜迟再三保证后,青染才去帮她准备沐浴的东西。   她泡在温暖柔软的浴水里,受伤的胳膊搭在浴桶边缘。水雾笼罩在她的脸上,氤氲至模糊。   忽然,弥漫在空中的水雾渐渐聚集起来,水雾凝聚成了一张人脸。冰白的面孔逼近颜迟,颜迟伸手,将水雾挥散。可是挥散了水雾,那冰白的面容却钻进了大脑里。   颜迟闭了闭眼,又睁开。她霍地从浴桶里起来,披上衣服后,她径直去往里屋。   她等不了了,她必须马上就去石室确认一件事情。她按下开关,一路飞快地奔向石室。这一次她没有半点犹疑,打开棺盖后就立刻把女人的衣服扒开。   颜迟眼眸里逐渐变得空茫,她出神地看着女人的肚脐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指尖放在女人的肚脐边上,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她勾勒着月牙形的疤,指尖发颤。她将目光移向女人的面庞。   有什么东西像是冲破了阻隔,在她的眸子里炸开。   颜迟缓缓收回手,将手指放在了女人的心口上,按了按,又移到她的脸庞上,她探了下她的鼻息。跟第一次一样,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水珠溅在女人的下巴上,融化了她下巴上的冰花。颜迟怔怔地擦了下眼底,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一滴一滴泪水滑到女人的身上,与她身上凝冻的冰花融化在一起。颜迟靠着冰棺慢慢地滑到地上。地面的冰冷以及背上的冰冷仿佛要将她冻结成冰块。可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冷。   泪水止不住地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她的胸前被浸湿。她扶着额头,紧紧咬着牙齿,大脑里如有巨浪在冲击着,如有火在燃烧着,如有雷电在劈着。将她的神识毁灭击碎,她的呼吸越来越紧促,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   她摆脱这种窒息感,想要站起来,从这里离开,却怎么也起不来。大腿小腿都发软,使不出力气。她狠狠地掐着自己,想让脑子不再混乱。然后撑着冰棺,用尽全力直起了身子。她喘着息,不再看冰棺里面,颤抖着手把冰棺盖上。   犹如逃命般地从石室里出来后,颜迟平复下了激荡混乱的心绪。她回头看着墙壁,眼睛如同能穿过墙壁,看到那泛着寒气的石室里。   “颜迟,颜迟?洗好了么?”青染敲了敲门。颜迟调整好情绪,要去开门时,却发现身上一痛。她看向痛源,伤口又出血了。她把架子上的外罩披上,遮住伤口,随即让青染进了屋。   “我见你洗了这么久,水都快冷了。还以为你睡着了。”   颜迟笑道:“还请你帮我收拾收拾。”   青染说好,然后就去了屏风后面。颜迟看着屏风上青染的影子,走过去,道:“青染,你在这儿做事多久了?”   “为何问到这个?”   “就是有些好奇。”   青染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在算时间,“有几年了。”   “怎么陆致身边只有你一个侍女?”   青染闻言,低下眼睫,遮住微暗的眼神,答道:“我也不知。”   在青染垂下眼睛之前,颜迟及时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变化。青染没有说实话。颜迟不欲再问,她笑了笑,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去躺会儿。”   “那你快点去休息,兴许是沐浴时热气闷着了。”青染急道,语气里夹杂着几分关切。   颜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想问青染为何对她这么好,为何这么关心她。但是即将出口的话却在出口的关头变成了,“好,多谢你。”   “赶紧去歇息着吧。”   颜迟颔了颔首,拖着还有点虚软的四肢,把自己扔在床上。她已经感受不到伤口处的疼痛了。所有的知觉都在慢慢失去,她仿如一具尸体般,平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门吱呀一响,她才动了下。越来越近的阴影沉在了她的床上。   颜迟侧头,看见了陆致。他要上来时,颜迟挪过去,把他拦住。“不要上来,床太小,挤着我难受。”陆致不再动。   “你回你————”颜迟要说你回你自己的床去,但还没有把剩下的话吐出来,陆致的两只手就钳在她了的腰部两边,穿过她的腿窝,将她抱了起来。   为了不碰到她的伤口,他抱的另一边,而且抱得很松。颜迟稍微挣扎一下就险些落下去。他转过身来,朝外走。颜迟面色沉静,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致沉默不语,用鞋子把门踢开。穿过长廊时,颜迟觉得陆致的步行速度变得很慢,慢到仿佛永远也走不完长廊。她微抬眸,视野里是他流畅坚毅的下颚线。微风吹着她还半湿的头发,将贴在她额际的湿发吹散。   那一瞬间,颜迟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被风吹地脱离出自己的身体,飘到了半空中。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他慢慢地行动着,怀中抱着的她还以仰望的姿势迎着他的脸。   她这才发觉,陆致其实走得并不慢,仍然是之前的速度,是她出现的错觉。他虽然平视着前方,但每走几步却会微垂视线看一看她。她一直没有发现。   风突然变得凌冽,她被风猛地一冲了下去。   到了卧房门前了,陆致突然加快了速度,三步并作两步,把门踢开。他把她放到他的床上,而后道:“大床。”   颜迟听到他的话,愣了一愣。感情他是把她放才说的话当真了。她说床小太挤,他就把她带到他的大床上来。   他方才说大床时,语气很重,还很紧绷,说完后还别过脸不看她,仿佛故意要说出这句话,强调这两个字给她听似的。   她忽然有些想笑。她想抿住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想忍住笑意就越忍不住。   轻轻的笑声在室内响起来。一直别着脸不看她的陆致听到声音,终于把脸正了回来。   她躺在床上,肩膀在抖动,一只手掩着嘴,梨涡被她的手遮住一半,露出一半。如同蒙了玉泽的眸子弯了起来,里面全是明晃晃的盈盈笑意。   陆致冷凝的神色缓缓淡下。他的指尖动了动。把她掩住梨涡的手拿开。一碰到她,她的笑容却猛然僵在了嘴角。   在陆致把颜迟的手拿开时,颜迟才意识到她竟然在他面前这么无所顾忌地放松地笑了起来。而且笑的原因还很莫名。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   陆致却猝地皱了眉。他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她的唇角上,将她的唇角往上一推。   “笑。”他说。颜迟的颊肉被他推得嘟起来。她躲开他的手指,“不笑。”   “笑。”   颜迟不耐烦,就勉强地扯了个笑出来,给他笑了一下。他却还不满意,眉头仍然皱着。颜迟不管他了,她说:“我睡了。”   陆致围了过来。   颜迟突然道:“这会儿才下午,你就睡觉?”她睡是因为她受了伤要歇息,他睡什么。   “你的事儿做完了?”   从前不是回府之后一直在书房里处理政务么,现在是清闲些了?   陆致唔了声。他凑近了一些,凉浅的气息一阵一阵地打在她的脖颈上。 第78章   颜迟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转头,对陆致道:“我们这样不好。”   “嗯?”他的嗓音很低沉,出声的时候胸腔的震动带到了颜迟这边。   “男女授受不亲。”   陆致直接亲在了她的眉间。   “亲。”   颜迟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怔了半晌。   “授受,亲。”他接着道, 旋即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颜迟才摸了摸方才被他亲到的地方, 他的唇又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她阖上眼睛, 等他亲完。他碰她的时候很小心, 仿佛怕把她给弄化了。   她发现一件事情,陆致很喜欢亲她。平时看起来这么冷酷暴戾的人, 亲起她来却很细致温柔。   颜迟不抵触, 也不讨厌。她没有任何感觉。仿若他亲的这个人不是她,而是别人。陆致有再往下走的趋势时,颜迟把他搡开,“困了。”   她给他扔下这两个字就把头转到了里侧。一转过来, 她的脖子上就落下一片冰凉。   颜迟眉尖微颦,他吸吮了一下。颜迟不动, 等待着他移开。但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离开,他一直这样紧贴着她,时不时地吸吮一下。颜迟想起她脖子上已经褪掉的紫青痕迹。她那时还以为是蚊虫咬的, 后来才猛地意识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她皮肤很显印,等下脖子上得又是一片青紫。她把脖子扭开, 但是一扭开,他就追黏上来。   他现在给她一种阿狸对她的黏糊感。   一想到阿狸,她就发现阿狸在床尾试图着爬过来。它趴着身体, 肉掌潜在被窝上面,一边往她这儿动,一边注意着陆致的动静。   要到她这里时,她助了它一把,将它拉上来,把它放到了她和陆致中间。   阿狸弱弱地喵呜着。颜迟看见陆致要提起阿狸把它提开,她赶紧扣住阿狸,“就让阿狸在这儿。”   陆致不听,依旧要把阿狸弄走。颜迟也不放手,就道:“就让它在这儿好不好?”   顷刻后,陆致松开了阿狸。颜迟莞尔,“这次真睡了。”   背后是暖烘烘又软绵绵的阿狸,不用再忍受着陆致的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嵌进他的身体里的姿势,以及他不时的亲吻,颜迟安心了许多。   大致过了两盏茶的光景,陆致把熟睡中的阿狸抱了出来。抱它出来的时候,它的爪子还无意识地攥着颜迟的衣衫,勾住了她的头发。他把她的衣衫和头发从阿狸爪子下取下来,然后把阿狸放置到了床尾。   他再次回到他之前的位置,将颜迟箍了起来。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昀听闻颜迟醒过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几日前,七哥在戏楼遭人伏击,把那些人捉住时,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他们就已经服毒身亡。七哥没什么事,倒是颜迟因为救七哥受了箭伤。   她怎么也想不到颜迟竟然会替七哥挡箭。冒着死去给七哥挡箭。她没法到七哥那里看她,就每日注意着下人送来的消息。知道颜迟从昏迷中醒来后,她才放下心来。   其实在那一刹那间,她心底里第一时间升起来的念头是,颜迟替七哥挡了一箭,算是立了功吧。这样的话,七哥会不会因为她救了他而饶恕过她以前犯的那些罪?   她也不知道七哥会不会,但是现在颜迟的性命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七哥总不能把才救过他的人给杀了。她得再过几日,再过几日再去看看颜迟。   颜迟轻轻地把陆致的手拿开,从床榻里侧越过他,下来。她没睡多久,估计才一个多时辰。她本就不困,所以一直浅眠着,陆致把阿狸挪开的时候她也知道,只不过没有出声而已。   下了床后,颜迟出了他的卧房。   玄七执着长剑,她出来后,他连眼睛都没转一下。颜迟也没与他说话,她没有回偏房,而是朝着院门走,还没走两步,她斜过身,果然马上就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侍卫。   就算她与陆致的关系发生了些许变化,陆致仍然派人随时监视着她。她还得不到他完全的信任。   她起先在到处走着,看似散步,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她才转了一圈个方向去往膳房。   到了膳房时,里面已经有人推着车进去了。她看到了那两个短衫男子。高一些的那个正背对着她,她走近,然后将手绢落在了短衫男子身侧。她弯腰去捡时,低声道:“告诉他不用再来。”   短衫男子闻言,不动声色地让开她,让她把手绢捡起来。   颜迟说完要说的话后,就转向不远处的膳房大娘,道:“大娘。”   “诶,小迟。”   “大娘,有鱼吗?”   “鱼?”   颜迟点了点头。   陆致看着空荡荡的里侧,他蜷了蜷还放在里侧的手,似乎在回忆什么感觉。   俄顷后,他揉了揉鼻梁,继而翻身下床。刚离开床半寸,就见有人进来了。   “你醒了?”颜迟拉上门,走向圆桌。她手里拿着锦盒,到了圆桌那边后,将锦盒里的吃食摆出来。   “快来用晚膳。”她道。   陆致抬步而去。   “快吃吧,等会儿就冷了。”颜迟托腮看他。陆致坐下,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看摆在边上的一个盘子。盘子里堆着略金黄的肉块。   他一看到这东西就拢起了眉头。   颜迟见他这副不愉的表情,慢悠悠道:“我做的炸鱼块儿,要试试么?”   陆致紧皱起来的眉忽然一松。他执起筷子,正要夹起一块,桌子上却突然跳上来一黑圆的影子。   “喵!喵!”阿狸直往放着炸鱼块的碟子扑去。颜迟立即抱住它。   “你的在这儿。”她从锦盒里把阿狸的小碗取出来。阿狸见到了它的小碗,又见到了里面的鱼,兴奋地大叫起来,而后一头凑进了小碗里。   “好吃吗?”颜迟摸了下阿狸的头。阿狸正啃鱼肉啃得起劲,进食的动作也比之前要粗犷许多,仿佛失去了之前的慢条斯理。   看来阿狸饿着了。她抬高目光,看向陆致。   陆致夹着一块鱼肉,眼光深沉,定定地凝着鱼肉,却半天不送进嘴里。   “怎么不吃?”颜迟问,停了一下又接着道:“怕我下毒?”   听到她的话,陆致终于抬起筷子,把鱼肉放到口里。他放进去后就不动了。   从他的表情颜迟看不出来他是个什么反应,就问道:“还行吗?”   陆致撩开眼帘,“嗯。”   颜迟都没看到他咀嚼,怎么吃出来还行的。她欲要说你倒是吃下去啊,就看见他的腮帮极小弧度地上下动了起来。   他吃完后,又夹了一块。   在连续夹了同一道菜好几次后,颜迟道:“你别光吃这个。”除了她做的炸鱼块,还有本来就有的蒸鱼和鱼汤,他不是也挺喜欢的么,她炸的鱼块虽然尽量少放了油,但是既然要炸,就少不了许多油,吃几块还好,多吃几块就腻了。他老是只吃这一样菜,不配合着其它的吃,会更加腻的。   颜迟见他依旧只吃炸鱼块,她差不多吃了得有大半了。她看着就觉得腻舌根。她给他舀了一玩鱼汤,道:“喝点汤。”   陆致舔唇,却没有喝汤。阿狸已经吃完了。它好像没吃饱,又要上桌找东西吃。颜迟看还有一盘没动过的蒸鱼,就给阿狸夹了几坨,阿狸却不吃,一个劲儿地用肉掌探着炸鱼块。   没想到阿狸竟然这么喜欢她做的鱼块。她看了下陆致,然后给阿狸夹几块炸鱼块。但是才夹起来,就被另一双筷子夺了去。   颜迟的筷子插在空气中。她睨了睨突然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的陆致。重新给阿狸夹,然而陆致这下却把整个碟子都拿了过去。   颜迟:……   “它不爱吃其他的,给它几块吧。”   陆致如同护食的动物,把炸鱼块揽在他这边,理都不理她。   他这种小气的模样,与他平时的形象相差太大,颜迟额角抽了抽。   她把还在嘿咻嘿咻朝炸鱼块探身体的阿狸拉回来,扶着阿狸的额头,道:“晚上少吃点,吃多了不仅撑肚子,而且还会长许多肉的,阿狸不要吃太胖了,太胖了就不好看了。”她揪了揪阿狸肚子上的软肉。   阿狸软软地咕噜着,安生了下来。它乖乖地靠在颜迟的身上,虚起了眼瞳。   陆致忽地滞了一滞,送到嘴边的鱼肉突然回到了碗里。他撂下筷子,瞥了瞥还在安抚阿狸的颜迟,而后捏了捏自己的肚子,继而紧抿起淡色薄唇。   他又捏了一捏侧腰,确定了某些事情后,他彻底不动筷了。   颜迟瞅见陆致不吃了。暗暗啧了声。不吃了还不给阿狸吃,怎么变得这么小气吧啦的。   亏得阿狸还是他的猫呢。 第79章   用完膳后陆致去了书房, 并让颜迟也跟着。颜迟原先想回房的,但是陆致牵住了她的袖子,她忖度了几瞬,便与他一起去了书房。   陆致处理事务, 她就逗阿狸玩儿。阿狸身上暖香暖香的, 毛皮也十分光亮, 她摸摸它的软耳朵, 想着它的毛已经完全换完了,现在摸一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一碰一搓毛了。   她算了算了下时日, 发觉一月又要过去了。   一月又要过去了。   她不禁轻触着自己的小臂, 眼里犹豫挣扎,众多情绪一一闪过去。阿狸感觉背上轻柔的抚摸没有了之后,弓了弓背,想要让颜迟继续给它顺毛。弓了许久, 却不见颜迟有任何动作。它不满地咻咻起来。   颜迟听见它的声音,飘远的神识登时归位。   ——————   锅里的油滋滋炸响着, 里面轻微翻滚着金黄的肉块。颜迟看着锅里的鱼,焦点却没在上面。这两日,颜迟过着重复的, 完全没有丁点变化的生活,每日从陆致怀里醒来, 而后陪着阿狸,等到陆致回府,又到书房里, 安静地待在一旁与阿狸玩儿。   唯一的变化就是陆致这两日老是让她给他做炸鱼块给他吃。他那天闷着嘴,不吃桌子上的东西,过了好久才闷出“炸的”两个字儿来。颜迟立即懂得了他的意思。她就再给他做了一碟。哪知有了第一碟,就会有第二碟。这日她才把阿狸喂饱,青染就来说陆致要吃炸鱼。   颜迟一点都不想动,她翻了个白眼儿,尔后无奈地去了膳房。   “小心油溅出来烫到了!”正在烧火的小玉见颜迟有些心不在焉,锅里的油溅了出来也不知道。   颜迟小玉提醒后,笑道:“谢谢,我注意着呢。”   她才把话说完,就看见送菜的短衫男子又来了。装满菜的车子被稳稳地推进来。颜瞥向推车后面的短衫男子。   怎么又来了,不是与他说了不要再来的么。她正疑惑着,就看到短衫男子极隐蔽地朝她扔了个东西。她暗暗拿起来。用灶台壁挡住手里的东西。她看了之后,蹙起了眉。   等到他们把东西卸好出去之后,颜迟放下筷子,对着小玉道:“小玉,你帮我看着锅里,我去一趟茅房。”   “你可得快点回来。”小玉从灶门前出来。   颜迟出了膳房,她朝后望了下跟在身后的侍卫,旋即往茅房的方向走。   到了茅房时,那两名侍卫自觉站到了远处。颜迟一进茅房,就看见了躲在里面的两个人。   正是那两个短衫男子。   “我不是说过不用再来的么?”颜迟低掩着声音。   高一些的短衫男子向前来一步,颜迟只感觉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是肩颈上一痛。她察觉到了不对,要叫出声来时,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如同被棉花塞住。她的眼前模糊起来。   茅房的门被打开。站在远处的两名侍卫看到有人出来后,紧紧地跟了上去。不多久后,茅房里又出来了两个人。高高的短衫男子扶着另一短衫男子往前走着。到了后门前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   “怎么回事儿?”侍卫冷声道。   “我兄弟今日有点不舒服。”短衫男子道。   侍卫斜着视线,瞟了瞟那个被搀扶着的黄脸男子,他没发现什么异常,继而道:“赶紧出去,赶紧出去。”   短衫男子立即出了去。拐到守卫看不见的地方后,他牵出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把手里扶着的人放到了马车里。   马车沿着小巷一路向另一头狂奔,直至一座府邸前停下。短衫男子将马车里的人搀扶出来,进了偏门里。从偏门一直到了一个院子,他进到院内,来到一扇门前,敲门,“少爷。”   颜迟动了动鼻翼,闻到了陌生的气息。她被这陌生的气息激醒,猛然睁开了眼睛。蓝色帐顶上的玄纹把她的眼睛填充满,她甩了甩头,霍地从床上立了起来。   一起来就看见了床边站着的人。   少年低首,静静地看着她。清俊的眉宇间浮着浅浅的皱痕。   颜迟方才起来时,起来的动作过于猛了,拉扯到了伤口,她忍住痛呼,按住胳膊,道:“江修玺。”   江修玺冷哼一声。   颜迟又要说话,却只觉伤口处被浸湿,她忍不住嘶了声。她看到按住伤口的指缝里漫出了血。伤口要是再裂开,她这条胳膊就废了。   “江修玺,帮我弄一下。”她拿开手,把血摊出来给他看。   江修玺的脸色顿时一变,“你受伤了?”他要把手放到她的伤口处,却又及时收了回去。如同忆起了什么般,他嗤道:“箭伤。”   “你知道?”颜迟扬眉。   他撇了撇唇,什么都没说,未几,朝外面道:“阿福!”   阿福把药放到一侧,偷偷瞄了瞄床上的人。这人看着有点眼熟啊。   “还待在这干什么?”少爷一声吼出来。阿福瞧见少爷的冷眼,迅即退了出去。   阿福出去后,颜迟直接把袖子掀上来。   “你————”江修玺霎时红了脸。颜迟见他盯着她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看,道:“要帮我吗?”   她可以上药,但是一个人没办法把带子缠上。   江修玺却仿佛很生气般,又是冷冷一哼,“你平时在别的男人面前也这么不知羞耻?”   颜迟把带子取下来,道:“不帮忙就出去。”   “这是我的房间,你要我出去?”   颜迟有些不耐烦,索性不理他了,自己弄自己的。药上好后,她咬住绷带一端,把绷带缠上去,因为只有一只手,她连缠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突地,她咬着的绷带被人夺了过去。   江修玺一脸不情愿,如同非常嫌弃般地把绷带两端都拉了过来,然后缠了几圈,系上了结。   “谢了。”   颜迟把袖子展下去,继而道:“江修玺,我得回去。”   “嗯?”   “王府里。”   江修玺狠狠一拧眉,“回去?你不是要逃出来的?”   她被陆致抓走后,他就派人试着潜进王府里,但是王府里戒备管制森严,他的人只能探到她的些许消息,知道她在王府的膳房做事时,他就让他的人伪装成经常给王府送东西的人,进去之后却发现颜迟已经不在膳房做事了,幸得他的人又在膳房看了她,给她传纸条让她做好准备把她救出去,她却说不要再来?   暗人回禀他时,他直接告诉他们,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她弄出来。   好不容易把她平平安安地救出来后,她却说她还要回去!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颜迟顿然,“你不用知道。”   江修玺低视着她许久,倏地勾起唇角,“我是不用知道,我只知道你这条命是属于我的,你想要去送命,还轮不到你做主。”   颜迟已经忘记她与他有过这样的约定了。看样子他不会放她走。   这样的话……颜迟攥了攥被子,道:“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不是要做很重要的事?”江修玺眯了眯眼,狐疑地扫视着她。   “也没多重要,就是有件东西得拿出来,拿不到就算了吧。”   “什么东西?”   “呃……钱。”   江修玺被她的答案弄得一怔。   “我攒的银子,全在那儿,不拿出来太可惜了,那些都是我的辛苦钱。”颜迟发觉自己编谎话的技能越来越高超,比之前进步了太多,随口拈来就是一句谎话。   为了那么点钱,她竟想要冒着丢命的危险重新跑到那里去。江修玺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沉着脸,一把取下腰上挂着的袋子,扔掷到了她身上,“你要钱,我给你便是!”   颜迟冷不防被钱袋子一砸,还有些愣愣然。她这可是第一次被人用钱砸到了身上。她把钱袋拿起来。   钱袋有点眼熟。颜迟看着中央的金丝,想了起来。这不是她那时“捡”到的钱袋么。没想到日子一晃,就过去那么久了。   还好她当时反应快,在他转过身来时,立马把他的钱袋子扯到了自己的手上,骗他说她捡到了钱袋。也还好当时他信了。   她就这么把眼睛钉在了钱袋上,江修玺看她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冷嗤:“看傻了?”   没想到她忽然仰起脸,颊边梨涡深陷下去,“这是我捡到的,对不对?”   她这样一说,江修玺垂眼一看,这袋子确实是她之前捡给他的。   忽然之间,那种从背脊至全身的酥麻感又汹涌地席卷上来。他极为不自然地把手背到后面,用力捏紧。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莫名其妙的感觉。   “你喜欢斗蛐蛐啊。”颜迟冷不丁道。   江修玺觉得她在说斗蛐蛐的时候仿佛在嘲他一般,立刻否定道:“不。”他确实不喜,那是他唯一一次,与别人打了赌,才去斗的。他只觉得厌烦与无趣,根本就不喜欢。   “哦。”她虽这样说,但是江修玺似乎还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怀疑与讥嘲,他提高音量,冷然道:“我不喜欢那东西。”   颜迟为了转移之前的话题,就随便一说说,为何江修玺反应这么激烈?就像她方才说了什么诋毁他的话,他急欲要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一般。   “嗯,我知道了,你不喜欢。”她向他点头。 第80章   “嗯,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颜迟对江修玺点头。   “你不用在书院上课的么?”颜迟接着又问道。问完后她又似悟般地“哦”了一下。现在已经到了中期学假了吧。她记得每两旬过后便会放七日学假的。   江修玺把背在后面的阔袖甩到前面来,并不打算回她的话的样子。他虚觑着她,目光表面上看似清淡, 瞳仁却紧紧地打量着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她的模样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两颊仍然有些偏肉, 脸色也很正常, 只是因为方才伤口出了血,有些泛白。   看来她在那里过得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颜迟察觉到他的凝视, 她松开攥着的被角, 道:“你还有事么?”在这儿又不说话,只这样注视着她,是个人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江修玺似乎又要冷哼,但是没有哼出来, 在要开口时声音猛然消失,如同被人打了回去。他甩了甩袖子, 旋即大步离开。   颜迟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她看了看这屋子,发现这屋子就是上一次她住的地方。她虽只住了两天,但是这里的摆设装饰她还有点印象。她回躺下去, 阖眼休息。   这一边,小玉还在帮着给颜迟炸鱼, 许久也不见颜迟回来。差不多鱼全要炸好的时候,颜迟终于回来了。   小玉:“鱼已经做好了,你端着去吧。”   颜迟没有说话, 只点了下头。刹那间,小玉突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怪异的感觉,她怯怯地抬眼看了看颜迟,而后一面回到灶门处,一面道:“我去烧火了。”   颜迟依旧只点头,随后把东西装到锦盒里,拿着锦盒走出了膳房。   两名侍卫在颜迟身后不远的地方,突地又见颜迟往茅房跑,两人一刻也不停顿地跟上去,看见颜迟把锦盒放在外面,进了茅房后,他们面无表情地守到了之前站的位置。   不过半会儿,就有一个仆人装扮的男子从茅房那个方向走过来。侍卫没有过多看这名男子,只等着颜迟出来。   可是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辰了,人还没出来。两个侍卫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对劲。”他们飞速跑到屋子外面,其中一个高声道:“颜迟?”   没有人应。   又喊了几遍。   还是没有人应。他们立即把门踹开。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他们大惊,颜迟不仅见了。   地上丢着一件衣裳,是女子的长裙外罩。侍卫把裙子拿起来,发现这正是颜迟方才穿的衣裳。   霎时间,两人一同想到了方才走过去的男子。   “追!”   他们出来时,那男子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们急得冒出汗来,急急地去往王爷那里。   王爷正在书房里,他们过去时,玄七冷冷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侍卫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把话说了出来。   玄七听完,神情一顿,迅即对着里面道:“王爷,颜迟失踪了!”他的话将将说完,门就被打开,伴随着阴沉的一句话,“再说一遍。”   两名侍卫见王爷出来了,立马跪下,拿着长裙的侍卫颤巍巍道:“属下失职,将人跟丢了。”   他话音一落下,胸口就被重重踹了一脚,他听见王爷寒声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谁失踪了。”   “颜迟……颜迟失踪了,这……这是她的……”侍卫把裙子举高。   王爷一把将裙子夺了过去。他端详着裙子许久,继而眼眸阴鸷发冷,让他们细说详情。侍卫说完过程后,王爷迅速下令封锁全府,不许让任何人出去。然后又派人去搜查追捕。   “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侍卫低伏在地上,等候着王爷发话。   王爷只看着手里的长裙,语气淡淡:“极刑。”   侍卫听到王爷的话,虽然恐惧,却没有求饶,“谢王爷。”   即使求饶也没用,自从做了王爷的侍卫,他们就很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陆致回房,阿狸看见颜迟的裙子,以为颜迟进来了,脖子伸得老长,等看到颜迟后就准备扑过去。   然而没有。没后颜迟。它跳到陆致身边,咬住了颜迟的裙子。   陆致捏着裙子,眼眸越发阴鸷瘆人。   没过多久,玄七进来,禀道:“王爷,没有找见颜迟。”   陆致捏住的那块地方几乎要成了碎片。   “但是,属下发现了一些事情。”   陆致凌冽的眼光射过来。   “颜迟消失的地方,地面上有挣扎的痕迹,盘问守门侍卫今日进出的人有没有可疑的时候,守后门的侍卫说,一个时辰之前有一短衫男子扶着另一昏过去的短衫男子出了去,他搀扶着的那个人身形较小,脸色蜡黄,属下怀疑,”玄七斟酌了下,“属下怀疑那人可能就是颜迟,她可能是被人给掳走了。”   “哗啦!”陆致站起来,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挥了下去,“查,给本王仔细查!”   “遵命!”玄七立刻领命出去。   被人掳走了这几个字在陆致的眼前不断放大,他下颌紧收,拽着颜迟裙子的指节上缘青筋绷了出来。   倏地,他转向阿狸,阿狸还咬着裙子,圆滚滚的身体要穿到裙子里面去。他把裙子抽开,阿狸暴露出来。   他的食指放在阿狸的额头上,“阿狸,去找她。”   阿狸懒洋洋地在她的裙子上滚了一圈。   陆致皱起眉,“阿狸,找她。”   “喵……”阿狸还在她的裙面上滚来滚去,滚了一会儿还望了望门口,仿若在等着什么人。   陆致敲了敲桌面,“她不见了。”   “喵!”阿狸还在滚的身体骤然定住了。它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一般,又圆又亮的眼瞳瞪到了最大。   ————   夜色深沉时,颜迟悄悄地起了床。相府里一片黑暗沉寂,她推开院门,寻找着出去的方向。不能走门,门前一定有守夜的人在看着。   她打算找着角落里的围墙。江修玺的院子差不多在相府中央,她得要跑到离近府外的围墙那边去才行。   她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小院左侧的围墙外正是府外。   她没办法进到小院去。她试着推了下门,却没想到门内没有拴上,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条缝。   开缝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的清晰,格外得大。她把门稳住,不让它再发出声音。她朝里一看,里面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有。   不过借着微弱的月色,她还是能看得到一些院内的情况。   院内没有人。她放下了心,把门阖上后,她极快地走到左面的围墙处。围墙下面长了许多草,颜迟把草扒开,向上看了看墙。   有点斑驳的墙上有些凹凸,像是很久没有修理过一样。她碰了碰那些凹凸裂痕。然后攀到墙上去,但是她还没开始攀爬,就冷不防听见一道声音,“你出不去的。”   颜迟吓了一跳。她立马转过身来,在看到对面的人时,眼里滑过一瞬讶异,“小郭?”她不禁出声。   昏蒙的夜色里,俊秀的少年提了盏灯,一身青衫,偏着脑袋看着她,听到她的话后,他的眼神登时急剧变化,“阿迟?”他迟疑地颤颤道。   颜迟认出赵小郭后,紧张的心绪蓦地平缓下来。她呼出了一口气,回道:“小郭,你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江修玺的家里。   前方袭来黑影,颜迟还来不及避开,就不扑了个满怀。   “阿迟……阿迟……”赵小郭哽咽着,抱住了她。颜迟被他这么突然一抱,有点反应不过来。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襟上湿润了起来。   颜迟把赵小郭推开,借着灯,她见他的眼眶红红的,眼底下还挂着几颗泪珠子。   与他这么近,她才发现,他以前肉肉的两个腮帮已经瘪了下去,眉宇间也潜着一层青灰。   赵小郭还要来抱她时,猝地停住,他把灯抬高,照在她身上,细细地打量着她,“阿迟,你为什么……”他切断这句话,继而非常小声道:“阿迟,我们先进去,外面有人。”   颜迟蹙眉,围墙外也有人守着?怎么跟陆致那里一样。难怪赵小郭说她出不去。   赵小郭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一个小屋子。他关紧门,把灯放到盏台上。赵小郭放好灯后,看着她的脸她的装扮,犹疑道:“阿迟,你怎么……”   颜迟知道他要问什么,她道:“我不是男子,这是我本来的样貌。”   赵小郭突地把颜迟的手握住,插进她的指缝里,触了触之后,他点点下巴,自言自语道:“嗯,是阿迟。”   “是我。”颜迟笑了笑,而后问道:“小郭,你怎么在这里?”   “唔……我娘在这里。”赵小郭默了半晌才答道。   “你娘在这里做事么?”   赵小郭垂头,嘴唇动了动,反问道:“阿迟,你到哪里去了?”   “这事儿说来复杂。”颜迟不大想说。她只说她去了一个远地方,然后出了事儿被江修玺救了回来。   赵小郭又红了眼睛,想要抱她,却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地收住往前倾斜的身体,最后只拽住了她的衣角,瘪着腮帮抖动着肩膀。   他这副委屈又伤心的模样让颜迟有点茫然。她不太明白赵小郭为何见到她会这样。她抿抿嘴,“小郭,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地方可以到外面去的。”   赵小郭突然拽紧她的衣角,声音紧张,“你要去哪儿?”   “我得出去,我不能待在这里。”   赵小郭眼里闪烁半瞬,松开她的衣角,“没有,到处都有人守着的。”   颜迟叹气,那她得再想想办法。她要赶快回屋去,不能在这儿耽搁。   “小郭,我先回房间,明日再来找你。”   “阿迟……” 第81章   “阿迟……”赵小郭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   “怎么?”   赵小郭的眼睛周围越发红, 他抽噎了下,咬着嘴,“不走,阿迟不走。”   颜迟把从他那里衣角抽开, “我得回去, 不能让别人发现了。”赵小郭又要去抓她的衣服时, 忽地从外面传来一道女声, “小郭,你怎么了?”   颜迟被这陌生的女声惊了下, 她屏住呼吸, 见赵小郭擦了擦眼泪,对着外头道:“娘,我没事。”   “都这么晚了,我见你这里灯还亮着, 又有声音,还以为……”   “娘, 我这就休息了。”赵小郭一边说一边把灯吹灭。明亮的室内骤然间陷入黑暗。   “那你快些睡吧。”外面的人脚步声渐远。   等到外面彻底安静后,颜迟才说话:“这会儿我真得走了。”黑暗里她看不怎么清小郭的表情,只觉得她说完这话后, 赵小郭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颜迟探出手,本来要拍拍他的肩, 手下却触到一片软,她立刻缩回手,太黑了看不到, 摸到他的脸了。   “我走了。”颜迟低低道。赵小郭好久才唔了声。颜迟打开门,看了看外面,而后扭头,对赵小郭道:“明日再见。”   颜迟把门关好,匆匆出了院子。   昏暗无光的室内,少年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右颊,似乎还泛着泪光的眼眸里逐渐有一层又一层的黑质覆盖到了瞳孔上。   颜迟照着原路返回去,不过小半刻就回到了她的屋子。她坐到床上,轻喘着息,随后和衣躺了下去。   翌日清晨,颜迟才用完早膳江修玺就推门进了来。他穿着箭袖,头上带着蓝金色抹额,衬得本就清俊至极的面容更加俊逸。他的身后还跟着弯着腰的阿福。   他看着她,端详了片刻后,扔给她一件东西。是面具。   “戴着。”他说。   颜迟把面具拿起来,去镜子前戴上,依旧是一张寡淡无奇的人.皮面具。江修玺扫量了一下她,而后转身。背着箭囊的阿福赶紧道:“你快跟着过来。”   颜迟不知江修玺要她去干嘛。她与阿福跟在他后面,不多久,江修玺在宽阔的演武场上停下来。   他站定,对着阿福道:“拿过来。”阿福急忙过去,把弓箭和箭交给他。江修玺拉起弓,微微一偏头,看了眼颜迟,而后挺起背,瞄准箭靶,嗖地一箭飞到了对面。   箭正中中心红点。他偏了偏视线,见颜迟根本就没有在看他。   颜迟不知道这大清早的,他把她带到这儿来做什么,看他晨练?她无甚兴趣,就随意看着四面儿。江修玺家的演武场比书院的演武场还要大许多。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边际。看着看着她就察觉到了来自别处的熟悉的视线。   在书院时,她老是觉得有人在暗处时不时地盯着她,每次她一发觉,立即寻过去时那目光却撤得极为快,她根本就捕捉不到。   但是现在,她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她这一次没向从前那样一发觉就马上望过去,而是静静地等了半会儿,如同什么也没发现一般。她在心中默数了几下,旋即迅速转过头。一转就与江修玺的视线对上了。江修玺似乎愣了愣,继而移开视线,又拉起了弓。   这一箭没射好,没中靶心,与靶心偏离地有点远。颜迟看着江修玺有些红的耳垂,指尖捻了捻腰侧的流苏。   是江修玺啊。   颜迟眉心颦着,在书院里是他么?   “看什么看!”她一直把眼睛放他那边,他猝地面向她,厉声道。   “看你好看。”颜迟回道。   不正常的潮红从江修玺的鼻翼两侧蔓延开来。他举着弓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而后唇边不受控制地扬起来,弦一松,把箭射了出去。   阿福瞟到少爷藏不住愉悦的神情,偷偷地啧了一啧。这不知姓名的女子还真是会拍马屁啊。他暗搓搓地想到,他得跟着她学一学。   “你要我来干什么?”颜迟忽而道。   阿福才说要学着这女子,却没想到她下一刻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怎么能跟少爷称你呢?真是没一点规矩!   还有,他怎么觉得这女子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或许是是他的错觉,他这可是第一次见她。   江修玺清了下喉管,很不自然道:“伺候着。”   他晨练,要她伺候着?颜迟无语,“我能做什么?”   江修玺凝思,好像在细想着什么,顷刻后,他舔了舔下唇,“给我递箭。”   这儿不是有阿福在他旁边吗,还用得着她来给他递箭?   阿福一听到少爷的话,就立马把箭囊取下,要让颜迟拿着。箭囊看着不大,却很重,他每次陪少爷晨练完后,都跟去抗了大鼎一般,又酸又累。现在少爷说让她递箭,他心头一喜,这可不是好事么?他可以轻松一下了。   然而他还没完全把箭囊取下来,就又听少爷道:“好生背着!”他卸箭囊的动作卡住,在少爷的冷声下又重新背了上去。   少爷方才不是说让她给他递箭的吗。他一时摸不清少爷的想法。   江修玺看向颜迟,“取箭。”   颜迟觉得他真是不嫌麻烦人。明明阿福一个人都可以完成的事情,他硬是要叫上她,阿福背着箭,他自己取不就好了,还让她去拿,成心折腾她是吧。她不愿去,但是她现在得顺着他。   从箭囊里取出一只箭来,她送到他面前,“箭。”   她微仰着头,晨阳照得她的皮肤几近透明,即使带着面具,颊边也能显现出浅浅淡淡的圆窝来。   江修玺忽觉她脸上带着的那张皮子很碍眼,他动了下手指,想要把那张皮摘下来。   颜迟举着箭,半天不见他来拿,等他终于伸手后,却是把手伸到了她的耳朵下,颚骨边上的那个位置。感觉到他的意图时,颜迟出声,“江修玺 ”   霍然间,颜迟只觉得自己被推了一下,向后面趔趄了两步。   “你你你站这么近干什么!”江修玺面红耳赤道。   颜迟觉得怎么她遇见的人一个个都那么不正常,一个个都那么神经。方才是他自己靠近她,还摸她的脸,现在他倒反过来说她干嘛要离他这么近。   “你碰到我的伤口了。”颜迟扶上伤口,面作痛色。   江修玺神色骤变,一阵风似的冲到她跟前,“没事吧?”   颜迟唬他的。他其实并没有碰到她的伤口。她只是不想在这里待了,她想回屋。   “还好,不过我没办法给你递箭了。”颜迟还假装着很疼的模样。江修玺拧紧眉头,他看了看她的伤口,没看见有血渗出来后,道:“不练了。”   旋即走出演武场大门,回去的路上他不像来时步子踏的飞快,她与阿福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而是放慢了速度,然后又定在原处,看了她一下,道:“快点!”   颜迟跟上,她在他左边,越走越发现他的步行速度放缓,最后几乎是与她一条平线了。阿福见少爷与她逐渐肩并肩后,向后退了两步,她胆子大,竟敢与少爷平着走,可是他不敢啊。   也不知走了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两个人来。江修玺倏地顿下,漆黑的桃花眼一暗,向下一垂。他把弓箭拿出来,对准了那两人的方向。   他还没把箭拉出去,箭身突然就被人握住了。白细纤长的指节圈着黑色的箭身,然后把箭扯了出去。   “你疯了?”颜迟把箭用力丢在地上。   放才她看见前面走过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她认得,就是赵小郭,他身旁的女人她不认识。她正在观察着她,眼角余光就见江修玺忽地拿出箭,瞄向了对面的人。她立刻握住还没发出去的箭,把它扯了出来。   他放才是要射赵小郭!   赵小郭与那个女人看见了他们,赶紧过了来。女人走近,颜迟才发现她与赵小郭长得很像,面部轮廓极为相似,在看到她额间眼角的细纹后,她大概确定了这女人是谁。   应该是赵小郭的娘。   赵小郭的娘堆起笑,“我————”   “滚!”江修玺截断了她的话。她表情一变,脸上泛青,然而笑容却还挂着,“这就走,这就走。”她拉着赵小郭要离开,赵小郭却不动。   “小郭,走啊。”她着急了。   赵小郭挡在他娘面前,“不许欺负我娘。”   “你算个什么东西?”江修玺冷笑,声音里含着轻蔑的讥讽。   一旁的颜迟察觉到了哪里有点不对。她见江修玺又有抬弓的趋势后,即刻拉了一把赵小郭,“快走。”   赵小郭睁大眼瞳,困惑地看着她,“阿迟?”   颜迟点头,下一瞬却被人猛力拽了过去。江修玺把她拽到了他身边,沉着脸道:“滚开。”   赵小郭的娘急急忙忙地把赵小郭推开,给江修玺让路。   江修玺像是很生气,步子又迈地快了起来。阿福急急跟上去。颜迟要对赵小郭说些话,却又听见了来自江修玺的怒声,“还不快跟上来!”   颜迟就只对赵小郭颔了颔首,继而追着前方而去。   赵小郭的目光黏在颜迟的身上,直到她拐过了弯,不见了身影。   “小郭,刚才那女子是?”赵云见她儿子还盯着前面,问道。   赵小郭鼓了鼓脸颊,对她摇了摇头。而后俯身,将地上的箭捡起来,他抚摸着箭头,澄净的眼睛黯淡下去。   “小郭,你以后可再不能如此顶撞他,知道了吗?”赵云严厉道。   “小郭知道了。”赵小郭抬起头时,微黯的眸子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澄净。 第82章   江修玺浑身凛气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守着的下人们见他脸色极为差,都低着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哐当!”   江修玺把弓箭摔到地毯上,即使隔着一层地毯, 也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足以见得他用的力气有多大。   阿福惴惴地立在旁边, 见那叫什么阿迟的女子还一副悠然地站在那儿, 也不知道跟少爷说说好话,认认错。她方才竟然说少爷疯了!   真是不知道谁给她的胆量说出了这种话来。   “阿福, 你出去!”少爷道。   “是, 少爷。”   阿福出门之前还瞅了瞅她,她仍然那副样子。他又啧啧了几下。   “对不起。”   江修玺才启唇,就被颜迟抢了先。她在向他道歉。   “我刚才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可是你也确实不该那么做。”   赵小郭是一条人命, 他就这么随意地想要用箭射他,如果说在她没在场的情况下, 或者说对方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许她不会管,但是她既然在场, 而且对方还是曾与自己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同窗,她就算是再冷漠, 也要制止一下。   江修玺听到她道歉的话,心里舒坦了些,可是她的后半句又把那份舒坦给冲得干干净净。   “你担心他?”他稍稍转了转手腕。   颜迟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奇怪, “当然,他曾是我的同窗。”   “同窗……”   他瞳孔一缩,“你与他同床过?”既然是同窗,那么他们岂不是同床过!   颜迟嘴角一抽,他的问题的跳跃性还真是大。   “你一个女人,竟与男人————”   颜迟看江修玺仿佛要气炸了一般,她不明白,她与谁同床过关他何事,他这表现如同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江修玺指着她,半天吐不出后面几个字。   颜迟把他指到她鼻尖的手指挥开,“没有,我与小郭分开睡的。”   “哼!”江修玺闻言,黑得如墨滴的脸瞬间变化,他见着她眼眸里映出来的他,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他咵地把手放到身侧,咳嗽两下,随即道:“往后你不许再见赵小郭。”   颜迟默了小半会儿。   “怎么?听不见?”江修玺语气一冷。   “好。”   在书院时,江修玺就非常直白地显露出他对赵小郭的敌意与厌恶,颜迟那时候不知道为何,但是现在隐约知道了一些。赵小郭的娘在这里做事,江修玺兴许是看不起他的出身,所以才对他厌恶。他现在不让她再去接触赵小郭,大概也是因为厌恶他。   她答应他不再见赵小郭,第一是顺从他不让他发怒,第二是她确实没有必要再去见赵小郭。   昨夜里她走之前说要去找他,其实也只是一句空话。她去找他做什么,他又没办法帮她出府,就算能帮她,她也不想到时候被发现了,连累到他。   她的话让江修玺的神情舒缓了许多。他把抹额系带解开,才把抹额取下来,就听见外面的阿福道:“少爷,夫人来了。”   江修玺把抹额扔到一边。颜迟闻到了一阵香气,像是菩提子混杂着檀香。   这味道与寺庙里的味道很相像。她微微歪过脑袋,把眼睛送到前方。   穿着素淡却不失清贵的妇人缓缓入内。珠串的叮铃声击着颜迟的耳膜。   “修玺。”妇人轻柔道。   “嗯”江修玺的语调很冷淡。   妇人看了颜迟一眼,“这是?”   “新进的丫鬟。”   妇人颔首,而后道:“明日与娘一起去聚山寺上香,不要忘记了。”   江修玺还是很冷淡,“嗯。”   妇人也许也觉得他太过于冷淡,与江修玺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庞上扯出了微末的笑,“那娘就先回去了。”   颜迟挑眉,他与他母亲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异啊。对自己母亲怎么这副态度,如同在面对一个生人一样。颜迟旁光里看着妇人,她的手背上戴着一串深色佛珠。   想起她方才说的,她要与江修玺一起去聚山寺,颜迟心快速地蹦了起来。   聚山寺,江修玺要去的话,她能不能跟着他去?   妇人离去,只留下残余的清香,颜迟浅浅一吸,这味道让她有一种在聚山寺的错位感。   “你明日要去聚山寺啊。”颜迟道。   江修玺坐下去,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上,露出了黑靴的尖端,眉宇间凝着还未退却的冷然。他将视线转到她这边。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从那里逃出去之前,走得慌忙,有些东西没有带走,正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把它们拿回来。”   “什么东西?”   “就是……师叔圆寂前交与我的一些东西,说是捡到我的时候在我旁边放的东西,大概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物。”   江修玺怔了下,“我叫人给你拿。”   “不行,我藏的地方很隐蔽,一般人找不到,而且别人去拿的话总也不太方便,我对寺里很熟悉,还是我自己去吧。顺便我得给师叔烧柱香,他生前待我极好,眼下又要到他的祭日了,我却没有机会给他上柱香……”   江修玺沉思半晌,最后道:“明日跟着我去。”   颜迟展颜,咧开唇,梨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眼眸里闪着亮亮的光,“多谢你!”   江修玺从不曾见她这样开心地笑过,一时间心脏里又悸又麻,他不知道为何他会这样,他抿着嘴,只觉得她的笑容太过射眼睛,他不想要再看她,可是却不愿移开目光。   “谢谢你,江修玺。”她又道。   江修玺终于受不住了,他别开眼睛,闷闷地唔了一声。   江修玺转过眼光后,颜迟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没想到江修玺这么好说话。   ————   入夜。   陆致抵着太阳穴,眸子里的血丝几乎像是从瞳仁周围碎裂开的,苍白的面容上悬浮着浓浓的倦气。他的面前不似往常那般布着奏折文书,而是一张画,画里有一个人。他抚过画上的脸,然后在画中人的额中央点了一朵莲花。   他微微出神地看着这朵金莲。   “喵!”阿狸从那一头蹿过来,将毛茸茸的脑门儿拱在了那朵莲花上,因为莲花才用笔点上去,墨迹还没有干,阿狸一碰,就被蹭花了。   陆致双眉一拧,把阿狸拂开。阿狸脑门上的毛蹭了一搓浅金。它自己仿若能看到那搓金毛一般,用肉垫捂住染成金色的毛,又揩又擦的,把金色转移到了粉粉的肉垫上,而后用小小的舌尖舔着。   陆致阻止住它的动作,他看着阿狸,忆起之前他让它去找颜迟,它的反应。   当时他说颜迟不见了。阿狸先是全身一振,尔后蹬腿就朝着屋外奔去。陆致跟在它后面。   可是才出了房,走下石阶,它却猛然一顿,四只小短腿定在地板上不再往前动了。陆致俯身看它。它眼里的光亮不再,灰蒙蒙地蔫下去了。它缓缓地把胖乎乎的身体转过来,而后一步两步回了去。   陆致把它抱起来,“阿狸,找她。”   像上一次那样,找到她。   可是阿狸却怎么也不动了,任他抱着,把软软的头颅靠在他的怀里,连声音都不发出来了。   陆致抽回神思,抚着还在试着要舔肉掌的阿狸,道:“为何不去?”   阿狸貌似抬眸瞟了瞟他,继而又垂下脑袋,两只肉掌在桌面上刨了刨,它不舔了。   “嗯?”陆致转了一下银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阿狸直接伏趴在桌面上,鼓起圆滚滚的背,把脸朝向他的背面,不让他看见它。   “阿狸。”陆致不再敲手指,他轻抚着阿狸的软毛,眸光深沉下去。   “王爷。”玄七入内。   “禀告王爷,属下已经查出,原本给膳房送菜的人已经被冒充他们的人杀掉。而那两人的踪迹,属下怎么也查不出来,他们做得太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玄七暗想那两人做事熟练,硬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给别人寻到他们的机会。   颜迟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妙。就是不知他们把她掳去作何。他看了看王爷,王爷周身逼人的戾气如同黑雾般萦绕开来。阿狸感受到他的情绪,歪了歪头,把身体远离了他半寸。   “退下。”许久之后,陆致从胸腔里漫出这两个字。   “是,王爷。”   玄七拉上门。   陆昀这边知道颜迟被人掳走后,立马就派了自己的人去寻她。颜迟之前只是个小和尚,有谁会专门到王府里去抓她?她不得解之。她很着急,也不知道他们会把颜迟怎么样。   真真是不省心,自从遇见颜迟后,她就没有哪一天是安心过的。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时又是怨又是急。   ————   颜迟今日起得非常早。因为心中惦念着今日的计划,所以她醒得很早。醒来之后,她也没在床上磨蹭,利索地收拾整理好后,戴上面具,在屋子里等着。   之前照顾过她的小丫鬟见她今日起那么早还有些诧异。   “能不能帮我取一下早膳。”颜迟道。   小丫鬟点头,随后出去。颜迟用过早饭后,阿福终于来了,他道:“走吧,少爷说让你跟着去聚山寺上香。”   “好的。”   颜迟随着他去。要到江修玺的住处时,正好与才从房内走出来的江修玺撞了个正着。   一身紫袍的江修玺带着头冠,看见她后,微垂着眼帘,俊致的眉眼间带着少年的朝气。   颜迟发觉江修玺好像比之前高了许多,她她从前看他只需要微仰头,现在不行了,她得仰得更高一点才能看到他的头。   他这般年纪正是生长最快的时期,怪不得长得这么快。她对比了一下自己,她的身高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她也在发育的年纪,为何张得如此慢,她看了下胸前,嗯,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长得很慢。   她与阿福走在江修玺身后,出了相府后,看见府外站着一群侍女奴仆。中间除了江修玺的母亲,还有一位长相艳丽穿着华贵的女子。她一见江修玺出来,就马上往前两步,捏着娟帕,含羞道:“江公子……”   江修玺的母亲把佛珠收起来,道:“修玺,小朱她也同我们一齐去上香。”   江修玺皱眉,看着盛装打扮的顾朱,什么也没说,直接上了后面的马车。阿福赶忙也去了马车那里。   颜迟盯着这位女子,她的声音她听到过。她恍惚了一下,这位女子是不是那位在船上的女子?   “过来!”   她还在细想,就听见江修玺高声喊她过去。她立即走到他那里。   顾朱早已习惯了江修玺的冷脸,但是在江伯母面前,她仍感觉面皮有些发烫,“江伯母……”   “小朱,上马车吧。”江氏按了下她的手。   顾朱替她打开了车帘。   上了马车后,原本颜迟要与阿福一样坐在外面的,但是江修玺却将她叱进去。她就进去,虽然她很想在外面吹风。   江修玺让她进去,却不叫她做什么,她也不问他,坐在另一旁,呆呆地放空着大脑。   前面的马车里,顾朱打开后面的车窗,发现后面的马车外只有两个人,方才那丫头去哪儿了?难道进去了?一个丫头怎么能进马车里面?   她突地一慌,仔细回忆了下那丫头的面貌,很是一般,连漂亮都算不上,慌张的心绪又镇定下去。许是在里面伺候着做事呢。   大致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到了聚山寺大门前。江修玺下了马车,等着江氏。江氏在顾朱的搀扶下出了马车。一出马车,江氏就合起手掌,往寺门的方向倾斜了一下。   她见江修玺过来后,就抬步上了青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守门的小沙弥见到他们之后,行了个礼。   一众人进入了寺里。   颜迟再一次回到聚山寺时,从前在这里生活过的时日一片接着一片涌到眼前,熟悉的石柱,熟悉的刻佛,还有熟悉的烧香味,她有一种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感觉。   她挨近江修玺,低声道:“我去拿我的东西。”   江修玺侧身,低头,“快点。”   时刻注意着江修玺的顾朱看到了这一幕,她颦了颦眉,这丫鬟怎么这么面生,从前也没在他身边见过啊。   “小朱,来。”这时候,江氏唤了唤她。她立刻收回目光,接过江氏递过来的香。   她其实很讨厌这香。冲鼻,又不好闻,可是她只能忍着。她知道每月江伯母都会带着江修玺一起到这里上香,就假装自己也要来上香,与他们一起来。只为能够见到江修玺,只为能够与他多相处一会儿。   颜迟与江修玺说完后,就从大佛堂里走了出去。她沿着偏路,越靠近自己原来的住处,心跳就越加紊乱。现在这个时辰,师兄应该会在洗悲殿做课修,所以说她的住处那里不会有人。她必须得趁着这段时间把东西拿到手。   她走的偏路,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其他和尚,到了小木屋后,她轻轻匀着呼吸,把门打开。她径直来到里面,里面的摆置还与之前一模一样,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看来她离开的这段时日,师兄还给她打扫了她的的屋子。   她走向小柜,把柜子打开。她在里面掏了掏,半天没有找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就整个人趴到柜子最里头去,才进去就听见了门的动静。   颜迟惊了一惊,马上躲到柜子里,把柜门合上。她沿着柜门的缝隙看过去。   是师兄。他这么早就做完课修了?颜迟估算了一下时间,平常这时课修应该还有一些时间的,今日师兄怎的回来这么早。她回想了下,平时师兄做完课修后会休息半会儿才会又去打扫庭院。她必须要等到师兄休息完后才能出来。   师兄大概要休息一刻钟。   她放轻气息,静静地蜷在柜子里。   突地,他见他弹了弹僧袍,然后朝着这边而来。颜迟心脏收缩,看着他走近柜子。   躲不了了。   柜门被拉开。   光沿着开出的大缝映到她身上。   师兄张着口,惊诧地看着她。   “施……主……施主?”   已经被发现了,颜迟索性从柜子里站出来,她出来时,碰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她低头看去,是一根链子。颜迟一喜,弯腰把链子捡起来,塞进了怀里。   “这是我师弟的东西,你不能拿!”师兄从怔然中回神,大声道。   “嘘!”颜迟食指放在唇上,让他小声点儿。   “这位女施主,你怎么会————”   “师兄!”颜迟的话让师兄噎住了口。   “你……”   师兄嘴张得更大了。   事已至此,颜迟不得不坦白身份,不然等会儿事情会发展地更加复杂。   “我是去尘。”她朝他眨眨眼睛。   “去去去……去尘?”   颜迟把面具撕开。   看到面具下的她后,师兄一震,“去尘!”   “嘘!”颜迟又嘘道她赶紧把面具戴上去,对他说:“师兄,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   “你怎么这样的打扮!”   “师兄,时间来不及了,我要马上走,你帮我一次,不要对任何人说见过我。”   师兄憨厚老实,一直都对她很好,她希望他能帮帮她。   “师兄,我走了。”她对他挥挥手。   师兄还是呆怔的状态。   颜迟不管了。她必须得快点离开。她来到后山,从后山的小门处出了去。她靠在墙边,把链子拿出来。   忽地,她紧皱起眉头,链子上缺了两颗珠子。最重要的两颗珠子没有了!   难道是方才落在地上时弄掉了?她急急又从小门外进去,她得找到那两颗珠子。她按着原路跑回去,一边跑一边注意着地面上,看能不能找到那两颗小珠子。   等到她重新回到小屋时,看见师兄木木地靠在门柱上,在发现她时,终于动了起来。   “去尘?”他忙道。   颜迟:“师兄,你有没有看见两颗珠子?”   “我不曾见到过。”师兄摇摇头。颜迟掠过他,在屋子里找了一通,又在柜子里找了许久,仍然没找到。颜迟急了。要是没有那两颗珠子,她要这链子有何用!   “去尘,你……”   颜迟吐了吐浊气。她把链子拿出来,仔细观察一番,上面有啃咬撕扯的微弱的痕迹。她眯起眼睛,道:“师兄,有谁碰过它吗?”   师兄挠挠头,憨实的圆脑袋上锃亮,“我也不晓得,反正师兄没有碰过。”   师兄不会说谎。   从这痕迹看来,这两颗珠子被人偷走了。   颜迟不禁跺脚,她怎么没有早点想起有关这链子的记忆,不然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被动的状况。   可是没办法,珠子找不到了。颜迟咬咬牙,“师兄,告辞。”她飞快地往前走,却走不动。   因为师兄把她攥住了。   “师兄?”她回头。   “去尘,你是女子?”   “我是。”   忽然间,颜迟被放开。   “你,你快些走吧。”   颜迟嗯了一声,旋即奔了出去。她就算拿不到珠子,她也要从江修玺身边逃开。她要去陆致那里,把一切事情都弄清楚。   江氏上完香后,按照以往惯例,要听方丈讲禅半个时辰。颜迟还不归来,江修玺等得不耐烦。母亲去听禅,他不喜听禅,每每都到佛堂侧边的禅院里休息到母亲听完之后才回来的。但是今日他却没心情去禅院休息,因为颜迟还没回来。   去拿个东西要这么久?   倏地,他蹙眉,她不是跑了吧?   江修玺看向外面,就见有个人进入了佛堂。   是他的暗卫。   暗卫来到他身侧,耳语了一句话。   果然啊。江修玺冷嗤。果然跑了,要不是他安插了两个暗卫看着她,她恐怕逃得连影子都没有了他还不知道。   “别拦她,我倒要看看她要到哪里去。”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挑得更高。   颜迟发现后面有人。她从后山小门出去后就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了。她暗暗瞥了下藏在暗处的那人,没遮住的紫黑的服色正是江修玺的侍卫穿的衣衫的颜色。   她就说他怎么可能这么放心地就让她一个人离开,原来还派了人跟着她呢。有人跟着她,那她还怎么跑?她不再动了,站立在这里,看了看前面的情况。   后山上种满了竹子,此时正值春日,竹叶青青,风一吹就是叶子撩动的清响。   从前她与师兄一起在后山采过树菇,对这里的地形她很熟悉。她记得,往竹林斜地里再行一段路,前面有一个捕猎的地坑。   她慢慢地走着,把后面的人往地坑里引。她靠近地坑,地坑上铺了草,她以前险些掉下去过,直知道这草与周围的草颜色有点不同,但乍一看是看不出来的。她角度很巧妙地绕过去。走了不远,就听见了什么东西掉落下去的动静。   后面的人掉下去了。她赶紧躲到了大石后面。   下一瞬,掉下去的人又跳了上来。颜迟感觉到他在寻找着她。她凝住气息,躲在石头后面。许久后,她探出一截眼睛,看到那人向着原路迅速地返回去了。她拍了拍胸脯,松下紧紧绷起来的神经,然后开始大步跑了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她一边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儿,一边往后瞅,没人追上来。不再那么累后,她直起腰,却猛地卡顿住。   通身黑灰的小野猪站在她的正前面。她整个人被冻结住,半天也移动不了一步。   小野猪弯弯的牙齿咧出来,尖利发光,它正呼呼呼刨着泥沙。   颜迟惊然,她居然跑了这么远,跑到了后山野地。这里时常会有野畜出没,方丈师叔们严禁弟子们到这里来的。   “吼吼吼!”小野猪朝她叫着。颜迟急促地起伏着心口,她缓慢地扭头,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以作抵御的东西。   只有草和石子,没用的,连根棍子都找不到。那么就只有跑。她做好准备跑的姿势,深呼吸几口后,拔腿就往后方跑了起来。她以从来都没有过的拼劲儿全力跑着,所有力量都集中到腿上。   后面有热乎热乎的粗喘冲过来,颜迟被撞了一下,她趴在地上,慌急转过来时就看见小野猪张大的嘴巴。颜迟躲不开了。   突然,从头顶上传来一声惨叫。颜迟抬眼,就看见小野猪倒在了一旁,它灰黑的身上插了一把长剑,鲜红的血在草上渗开。颜迟惊惶未定,忽而瞥见了前面的一方影子。   是陆致!   “陆致!”颜迟大声叫道。   陆致望着她,手里拿着剑柄,肩上蹲着阿狸。   今日,陆致察觉到阿狸的不对劲,尽管阿狸伪装得很好,他还是发现了它细微的异常。他当做没看见,一如既往地看着奏折,尔后轻声对它道:“阿狸,回去吧。”   阿狸一得令,马上扫了扫尾巴,半刻也不停留地走开了。他敲了两下长案,旋即起身,悄悄地跟在了阿狸后面。   它跑出了府去,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它,看它跑得很着急很快,它一路来到了这里。   一来到这里,他就看见了正扑向一个人的野猪。他本不欲管,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拔出剑向那野猪刺去。   野猪倒地后,他看见了那人的样子。一时间他拧起眉。不是他要找的人。然而那人下一刻唤了他的名字。   熟悉的唤声让他立马反应过来。   颜迟慌急紧张的心绪终于平定下来。她翻身,撑着地上要起来,却不想一手却撑了个空。她不受控制地仰跌下去。   身体下落的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什么东西在她即将落地的那一瞬搂住了她。紧接着就是重重一响。颜迟睁眼,看见了身下的陆致。   颜迟从他身上下来,侧眼一看,旁边就是尖尖的木桩子,用来刺野畜的木桩子。她后怕地抖了一抖,方才要不是陆致,可能她就掉到木桩上,被刺穿肚子了。   “陆致,谢————”她没说完,因为她看见了血。从陆致小腿处透出来的血。她瞪大眼眸,看见陆致腿边上有一根木桩,木桩顶上全是血。   “你怎么样!”颜迟急急问道。   陆致上半身支起来,他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方才插到了木桩,他抽出来时又歪到了脚腕,两处地方的剧痛侵蚀着他的大脑。   他摸上脚腕,动了几下,只听见几声骨头的咔嚓声,他咬着唇,忍着阵痛过去。   颜迟见他在扭脚脖,猜到他约莫是把脚给扭到了。他扭好后,颜迟脱下外罩。   “对不起。”颜迟把外罩放到他的小腿上,围住他的伤口,包裹起来。得要止住血才行。   “喵!”阿狸从靠过来。   方才阿狸蹲在陆致肩上,陆致飞过来救她时,阿狸也被带了下来,它摔到了地上,摔昏了,好半晌才甩了甩脑袋,清明过来。它跑到颜迟身边,看着陆致的伤口,要去舔他的血。   “阿狸。”颜迟不让它碰他的伤口。她抬头,地坑很高,四壁还很光滑,她爬不出去。陆致现在受了伤,恐怕也没办法出去。   这里一般不会有人经过,只会有打猎的人才会来。但是打猎的人布好陷阱之后,第二日早晨才会再来。颜迟试着叫了几声,没有人应。   “怎么办?”颜迟对陆致道。   陆致还按着伤口,他立即要起身,但是稍微一动面色就越发惨白,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汗。   “你别起来了!”颜迟扬声道。她的声音在坑里响起了回音。   “阿狸,去。”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颜迟懂了他的意思。她把阿狸抬起来,“阿狸,你到上面去,去找人来。”它把阿狸放到洞避上。阿狸试着爬了爬,可是才爬两步就又滑了下来。   她摸了下洞壁,上面嵌着很滑的石头,仿佛还刷了什么滑腻的液体。颜迟心道,打猎的人做好了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防止掉下去的野畜没被木桩伤到,要逃出去,就弄了这么滑的石壁。   她泄气般地摊在了地上。阿狸也出不去。   阿狸又去爬了好几次,都爬不出去。要是坑不是这么高的话,她还可以把它抛出去,可是这坑太高了,她怕她扔不出去,反而把阿狸砸到墙壁上,会伤到它。阿狸跑过来,团在她的膝盖上。   颜迟将目光放在陆致的伤口处,道:“我们只能等,等到有人过来才行。”   “你去了哪里?”他忽然一问。   颜迟忖度着,继而道:“我那日给你做炸鱼块,抽空去茅房时,被人迷晕了。晕了好几天,今日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发现我正被人绑着往山上赶,我趁着他们不注意,从板车上滚下来,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她没有说实情。她不能牵连到江修玺。   陆致嗓音发寒,“是谁?”   “我不知道。”她接着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按理说他不可能到这里来的。陆致不回答。颜迟也没再问下去。   “喵!喵!”阿狸叫个不停,拱着蹭着她,蓝红的眼瞳里全是她的倒影。颜迟顺着它的背,安抚着它不安的情绪。   “好了,好了。”   阿狸仍旧蹭着她,而后还攀到她的肩胛上,用肉掌环住她的脖颈,环地她差些喘不过气来。她让阿狸松开一些,阿狸就把毛茸茸的头贴到她的脸上,一寸也不肯让开。   它的毛脑袋挡住了她的视线,这让她看不见陆致的情况,她移了移身体,瞧见陆致躺在了地上,闭着眼睛。她小心翼翼地避着木桩,蹲到他跟前,“陆致?陆致?”   “嗯……”陆致半睁着眼。   “没事,你休息着吧。”她刚刚以为他是昏迷了过去,原来只是阖眼休息。她缓下心。   陆致重新闭上了眼。   颜迟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惨白的面孔。 第83章   颜迟坐在他旁边, 凝视着陆致惨白的面孔。光线从高高的地坑上空映照到他身上,带着悬浮的灰尘,仿佛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厚到她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脸。   如同她离他很远, 中间又隔着云雾, 她无法看清他。视野里, 他被灰尘遮地越来越模糊, 如同要淡化在光线里。颜迟呆滞地虚望着他。   他腿上的血把她的神识从虚元中唤回来。她的外罩没有包住他的血。她不知道他的伤口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方才给他包扎时,她以为只是擦到了木桩顶端, 但是现在看血流得那么多, 好像伤势比她想得要严重许多。   陆致还在失血。颜迟轻声唤着他,把他叫醒。   “你别睡。”她的手搭在他的腿上。他还在流血,不能睡过去。陆致睁了几下才把眼睛睁开。他的眼皮无力地垂着。   她神色担忧,蹙着细眉, 又脱下一件衣服。她轻轻地把衣服包在已经被血浸透的衣服上,打上结后, 道:“不要睡。”   陆致看了一下又在流血的小腿,拧着眉要点止血的穴道时,却又顿下来, 他盯着她盛满关切的眼,默默地把指尖蜷屈回去。   怎么会这样, 都已经包扎好了,还在继续流血。颜迟有些急了,再这样下去, 他会失血过多的。一时间,颜迟慌张起来,她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可是哪里能想到办法啊。他们出不去,又没有人过来,只能等待别人能发现他们。但是最早也只能是明日早晨打猎的人能发现他们了。要等到明日早上,陆致恐怕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颜迟咬着嘴角,心绪烦乱至极。陆致是为了救她才这样的。要说她没有一点愧疚,那肯定是假的。   “陆致,怎么办,伤口的血止不住。”颜迟道。陆致已经疼到麻木,可是他却能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从腿上一股一股地流淌出来。   寂静的空间里,他似乎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响,他抬眸,看见颜迟越发焦虑的脸后,沉在阴影里的唇角缓缓地向上勾起来,他的手探到腿腹处,摁下去。   没有再流血了。颜迟发现后,靠近仔细观察了下,确实没再流了。她吁了吁气,还以为会一直这么流下去,总算止住了。   “你还好吗?”她细视着他的神情。   “疼。”   陆致低低道,声音里夹杂着沙哑的脆弱。颜迟不是第一次听见他这种声音。之前打雷时,她也听见过,但是却是头一次在他的脸上也看见了同声音里一样的明显的脆弱。他紧紧收着下颚,像是在忍受剧烈的疼痛,颈上爆起了一条一条青筋,颜迟看得发慌,“很疼吗?”   陆致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向她伸出手,仿佛用尽了仅剩的一点力气。   修长的手指探到她这里来,如同穿透浮着灰尘的光线,把隔在她与他之间的光线屏障打开。颜迟看着他的手指良久,而后握了上去。她碰到他泛凉的指腹。他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手包围在掌心。   从前与他握手时,她只感觉又硬又凉,还很硌人,但是这一次,约莫是他没有强势地抓紧她的手,她只感觉到了凉意,却不觉得硌人了。而且,渐渐地,她发现他的掌心似乎有麻麻的东西,从她的指尖渡入了她的心口。   颜迟心尖儿颤了几记。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很惶恐。她要把手抽回来,逃离于这种另她心尖麻悸的东西,可是陆致却像是能发觉她的意图,在她行动之前就猛力一卷,把她拽紧,而后将她带到他的身侧。颜迟被他压在了地上。   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变得迟钝的大脑此时犹如被人用一块木板卡住,更加迟钝,以致于她被他压住后,半天也不能思考,也不能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就呆愣愣地看着他,连动都没想动一下。   她的外衫和中衣都已经被她脱下来包扎到了他的伤口上。此时只穿了一件里衣。因为方才的动作,她的衣领豁开,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精致的锁骨上有一根细细的红色系带。陆致把系带扒开,摩挲着她的锁骨。   皮肤上一点冰凉,这突然覆上的冰凉将颜迟脑中阻塞的木板霍地震碎,颜迟呆滞昏蒙的眸子渐至清明。   她仰起脑袋。   陆致在摸她的锁骨。她的领口豁开了一个大口,再往下一点就能看见她的束胸了。这种情况下,本该奋力挣开他的颜迟却极为地冷静,甚至连一点慌乱也没有。   颜迟也不知为何,心底里竟然没升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把他留在她颈下的手抓住,轻然道:“陆致,你受伤了,不要乱动。”   陆致眼睛发红,执拗地把指腹黏贴在她的身上。颜迟抱住他的腰,整个人朝上一抬,在他的眉间亲吻了一下。   “乖。”颜迟迅速翻过身来,把他压到了她方才的位置,“休息吧。”她用哄阿狸的那一套来哄他。陆致的喉结滑动两下,勾到她的小指,脑袋往她这里挪,然后放到了她的膝盖上。   他的头枕在她的双膝上,胳膊搂住她,在她的膝盖上蹭了两下后,终于阖起了眼睛。颜迟抬起手,要去抚他的头发时,顿然一怔。他这种姿势给她一种阿狸在她腿上团成圆圆的一圈的错觉,所以她习惯性地要去抚腿上的东西。   “喵……”阿狸的位置被陆致占了,它委屈地蹲在她旁边,黑亮的尾毛在颜迟的衣服上扫拂着。   它叼起了她一掉到坑里就撕下来的面具。阿狸咬着它,狠狠地把面具碎成了几块。   ————   “跟丢了?”江修玺皱起眉心。   暗卫跪在地上,“她故意将属下引到了地洞里,属下不慎掉下去,上来之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哐当!”   江修玺直接把身侧的香炉踢翻。   有和尚听到动静,立马顺着声源看过来,看到香炉翻了之后,急忙赶过来,把香炉扶正。   顾朱与江氏一起去听方丈讲禅,不过半刻钟她就找借口出来,一出来就看见江修玺把香炉踢翻,她吓了一跳,不晓得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怎的发这么大的火气,而且还是在这佛堂静地之内。   “江公子……”她上前问道。   江修玺眼角都没施舍给她,冲着暗卫道:“去找!”他说完,就与暗卫一道出了佛堂。顾朱见他去了,也追随着他去。   她跟不上他们的脚步,累得不想再动时,听见暗卫道:“少爷,前方是后山禁地,里面时有野畜出没……”   江修玺没答话,只是看着地面上,他忽然蹲身下来,捻起了地上挂着的一缕东西。是一缕青纱。他捏着青纱,看向了前面,“进去找!”   “少爷————”   江修玺拨开草丛,飞身而去。暗卫只得赶紧跟上。   “江修玺!”顾朱喊道。暗卫都说了有野畜出没,他怎么还去!他到底要干什么!她急得左右转着,最后一咬牙,追着他们过了去。   也不知道跟了他们多久,猛地看见前方倒了一只灰黑的什么东西。她惊叫起来。江修玺听到她的尖叫,拢眉看过来时,倏地一愣。他大步过去,看见一只野猪,野猪身上插了一把剑,凝固的血变成了浓郁的黑色。   他目光越过野猪,来到它前面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坑。他慢慢地移过去。   颜迟听到尖叫时就醒了。   有人来了!   她看看陆致,他睡得很熟,方才的尖叫声没有吵醒他。   “醒醒,陆致,醒醒。”陆致仍然不醒。他眉间折痕浓重,唇色发白,鼻尖冒了浅浅一层汗。颜迟触了触他的额头。   很烫。陆致陷入了昏迷。怎么会这样!颜迟又叫了他几声,他依旧醒不过来。颜迟把他的手臂拿开,站起来,大声喊,“有人吗?救命!”   她又欲喊时,就有一块阴影沉了下来。颜迟抬起头。   “救命!”她看见有一个人在坑边上。离得远,她看身形估摸着是个男子。她急急叫道。   “颜迟?”   从顶上传下一道声音。颜迟大喜,“是我!是我!”   看到底下的颜迟时,江修玺高高提起来的心总算坠了下来。他看着里面尖锐的木桩,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他站到没有木桩的空处,一眼就看见了颜迟。   她没有带面具,衣衫也很凌乱,左颊上还有一道灰。他就要说话时,却瞥见她的后面躺了一个人。他靠近,看到此人的面容时,眸光微闪。   “少爷!”暗卫在上面道。   江修玺:“别下来。”这里已经没有空处再站一个人了。他走近颜迟,看着她的衣服,而后把自己的外罩卸下来,披在她身上。继而将她揽住,纵身一跃。   一出了地坑,江修玺就把颜迟放开。颜迟拢了拢外罩,指着下面道:“江修玺,还有他。”   江修玺淡淡地凝着她,半晌都没有动作。一个念头突升起来,颜迟惊然,江修玺不会不救陆致吧。   “江修玺,他是摄政————”她的脖子上一痛,紧接着就陷入了无边的黑茫里。   顾朱看着江修玺怀里的女人。她是谁。来自与心底里的威胁蹿了起来。她切着齿,如刀的眼光死死地定在那女人的背上。   “喵!喵!喵!”吵耳的猫叫声从坑底穿上来。   江修玺朝下一看,随后离开。暗卫在他前面帮他开路,他抱着她,步伐沉稳地前行着。   不小心被树枝挂到袖口,他稍微松了一下,把袖口扯出来。他这一松,颜迟的一条手臂就落到了他的身侧。   宽大的外罩被他捏住,露出了一大截小臂。江修玺立即把她的胳膊揽回去。   一直恨恨地走在江修玺后方的顾朱定在了原地。她的表情很固在一种很惊异的状态。   刚才她看见了什么?   那女人的小臂中央有一抹金色的东西。她回忆着刚刚瞥见的东西,颤颤地咽了咽唾沫,眸子里的惊异越发浓盛,随即迅速追了上去。   她跑到江修玺的前面,挡住他,绕到他侧面,看向女人的脸。还没怎么看,就被江修玺斥道:“滚开!”   顾朱被吼地不禁让开。方才那模糊的一眼,她已经差不多看清楚了那女人的样貌。她再次咽下一口唾沫。   江修玺没有回到佛堂,而是把颜迟抱出了寺门,把她放在马车上后,他转头,“去对夫人说,我有事先离开。”   “是。”暗卫应道。   顾朱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许久后,她浑身一战栗,马上冲往佛堂内,去找江氏。   与江氏告辞后,她立即与仆从门一起下了山。   “喵!喵!”阿狸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爬出去,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下来。它的爪子上全是刨出的泥。又爬了两次还是爬不出去后,它调转过身子,凑到陆致面前,用肉掌拍着他的脸。   啪啪啪地拍了许多次,还是不见他醒来阿狸急躁地张开嘴,咬了咬他的耳朵。   猛然间,陆致睁开了双眼。他的手往旁边捞了捞,捞了一手空气。倏地,他坐立起来,环视了周围,什么也没有。   “喵!”阿狸钻到他的掌上,尖利的朝着头顶上叫着。陆致明白过来。他按着小腿,支撑着地面,直起了身体。   阿狸瞬时攀到他的肩膀上。   他眯起眼眸,昂头看着坑口,而后一运力,飞出了地坑。出来时,他晕晃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又要跌落下去。站稳后,他扫视着四周。   “找她,阿狸。”他侧过头,看着肩上的阿狸。   阿狸从他肩上跳到地上,一路嗅着往前走。陆致走了一步,腿上的剧痛让他没办法再前行。阿狸扭头看他。陆致捏紧拳,一瘸一拐地随着它走。   走了许久后,阿狸不再往前走了,它回转过来,凑近他的腿,汩汩鲜血浸红了他的整条小腿。陆致支撑不住了,他靠到树干上,曲起没有受伤的腿,痛苦地摁着伤口。   “阿狸,去找玄七。”   ————   江修玺把颜迟带回相府,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颜迟面颊上蹭的灰擦掉后,他凝视着她。   知道她想要逃的时候,那一刻,他几乎控制不住被欺骗的怒火,然而到了他的暗卫把她跟丢后,不止是被欺骗的怒火,更有一种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恐慌拽住了他的心。   在看见她的衣裙上挂下来的青纱时,那种恐慌加剧,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胸口,使得他无法呼吸,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   找到她后,那种像是千斤巨担被瞬间移去的放松又潜浮上来。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对一个人牵念至此。他要把她的穴道解开,却又停住。要放到她穴道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脸颊上。   轻轻地抚着她的眉眼,他忽地退开,随即出了屋子。他走出了几步路,又侧过身来,面向阿福,道:“阿福,若一人经常出现在另一人的脑海里,而且能左右另一个人的情绪,她喜,他便喜,她不悦,他便不悦,那么此人是否是患了什么病?”   阿福挠了挠头,“少爷,您方才说的能左右人情绪的那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是男子又如何,是女子又如何?”   “是男子的话,阿福也不大懂,但如果是女子的话,那人大概是……是中意那女子吧。”阿福小心谨慎地斟酌着说辞。少爷忽然问他这个干嘛?他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他也不太明白,但是刚刚少爷说的情况与他之前看上小翠时的情况很相似,所以他就这么说了。   “中意……”少爷低吟着这两个字,继而眼眸里猝然燃烧起火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他长呼出一口气,随后又奔至了房门前,进了里面。   阿福又抓了一把头发。少爷这是怎么了。他瞅着门,想起了里面的人。少爷竟然把那个叫颜迟的女子带到了他的房间。而且那女子当时还是睡着的,也不知道发什么了事情。   结合着放才少爷的问话,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他锤了一锤一向都不大灵光的头,诶了一声。   此时的江修玺只觉自己的某处地方如同被打通了一样。从前一直困扰他的东西被方才阿福的那番话全部挥散。   他虚视着颜迟。   她清浅地呼吸着,薄薄的红唇微抿着。他情不自禁地用食指抵了抵她颊边的软肉。温软的面颊一抵就会嘟起来,看起来肉肉的,触起来也肉肉的。他仿若上了隐般,不停地轻触着她的脸颊。   小半会儿过去后,他握住自己的手,终于不再碰她。舌尖戳了戳下齿,他点开了她的穴道。他一点开她的穴道,就立即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醒过来。   颜迟从床上坐起来。她沉沉地看着江修玺,道:“你没有救他?”   “他?他是谁?”江修玺漠然道。   “地坑里的那个人,你没看见?”   “哦,没看见。”   “你看见了。”颜迟笃定。   “那又怎样?”   “他是陆致。”是当今摄政王爷。   “哦?”江修玺道,一双桃花眼向下一陷,继而又转移了话锋,“你想去哪儿?”   颜迟缄口,少顷,她道:“去找我的父母。”   “为何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让我走。”   “所以你就骗我?”江修玺的语气愈发冷。颜迟舔唇,说:“对不起。”她说完对不起,又急忙道:“快去找人救他。”她离开之前,陆致的状况很不好,要再不加以治理,他的情况恐怕会不太妙。   江修玺嗤道:“关我何事?”   他的冷漠让她心惊。江修玺竟然不敬畏于陆致。陆致现在是掌握最大权势的人,他父亲也在他的手下做事,他竟然对陆致是这种态度。   颜迟劝不动他,就翻开被子,要下去。然而江修玺却把她按在了床上。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不许去!”   他的双臂围在她的两侧,使她不得动弹。颜迟镇静了下,对他说:“如果他有个好歹,查出来你曾经见死不救过,你觉得你们整个相府会怎样?”   “会怎样?”他轻笑出声,呼出的热气洒在她的脸上,“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爹啊,”他放慢语调,“我爹巴不得他早点死呢。”   颜迟看着唇角带着笑的江修玺,这一刹那,她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的心头剧烈震动几番,捺住激荡的情绪后,平静道:“让开。”   江修玺不让开。颜迟就要推他,他却自己退开了。他把袖子负在身后,问道:“你怎么与他在一起。”   “关你何事?”她把他的话转换了一个字,还给他。   “你!”   颜迟又要下来。他又把她摁住,“我说过,不许去。”   “江修玺,你是不是疯了,如果他要有事的话————”   “少爷!”   阿福突然进来。他一进来就看见他们俩的姿势,讶异地张大了嘴,随即把嘴合上一截,道:“少爷,老爷唤您过去。”   江修玺松开她,走之前冷冷道:“好好给我在这儿待着!”他到外面后,又吩咐了暗卫守在屋子前,然后才去往前堂。   外面有人守着,颜迟出不去。她很着急。陆致不能有事。他是因为她才受伤的,而且……有些事情她还得与他弄清楚。   这边江修玺去了前堂之后,发现前堂里有许多人。除了他爹,还有一个面庞刚毅长相孔武的中年男人。他仔细一看,他认得此人。是顾将军顾启林,顾朱的父亲。还有他旁边坐了个满眼憔悴沧桑的妇人,妇人眉眼间混杂着焦急与期待,手还不停地抖着。   江修玺皱眉,眼光一转,就又看见了妇人旁边的顾朱。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江远海见他来了之后,道:“你今日带回来一女子”   “怎么?”江修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让她过来。”   “找她何事?”他爹又没见过她,找她能有什么事。   “把她叫过来。”江远海有点不愉了。   江修玺沉思片刻,随后侧头,示意阿福把颜迟唤过来。等待颜迟过来的时间,他一句话也没说,只观察着那名妇人。妇人的侧脸轮廓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顾老兄,你且稍稍等等。”江远海道。   顾启林托着胡子,道:“多谢老弟。”他说完后,看了看那位妇人,神情与她一样略带了些紧张。   “老爷,颜迟带到了。”随着阿福的同禀声,从门外进来一女子。   女子进来,没有行礼,直接看向了他们。   “砰!”   有什么东西被人碰掉。是妇人小桌前的茶杯。顾将军稳住妇人,没让她被热茶泼到,“小心着些。”妇人颤抖着离开了座椅,一步两步走到了女子前。   颜迟看着走向自己的妇人,有些不明所以。妇人的眼里蓄积起了泪水,她伸出颤动的手,想要摸摸颜迟的脸,却又停止下来,她抓住颜迟的右臂,把她的衣袖掀开,看到她小臂上的东西后,她的泪水崩了出来。   “小莲……”妇人抱住了她,抽泣道。   抱着她的妇人不停地唤着小莲,颜迟整个人都懵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颜迟把她轻推开。   “小莲,我的儿……”   “你确定她是咱们的女儿?”此时,顾启林来到他们跟前,迟疑道。   “是,她就是,你看她,长得与我年轻时多么像,还有她的胎记,你看,我绝不会认错!”   顾启林看着顾氏旁边的人的脸,先前还有些怀疑,此刻却定下了心。她与顾氏年轻时当真是一模一样。   听到他们的对话,颜迟大致弄清楚了眼前让她很蒙圈的事情。   “小莲,我是你娘。”   颜迟面无情绪地看着她,她的娘。她的娘是不可能在这里的。但是,她低头,看了下这具身体,冥思细想半刻,再次抬起头时,她哽咽道:“娘……”   “小莲,小莲,我的儿啊……”妇人又抱住了她。颜迟尽量挤出眼泪来。   哭了一会儿后,妇人放开她,道:“这是你爹,这是你姐姐。”   “爹,姐姐。”颜迟抹了抹眼泪,一一道。   顾启林拍了拍颜迟的肩。而顾朱则只点了下头。   天知道顾朱在聚山寺后山看见她身上的金莲时是个怎样震惊的心情。她开始还不敢确定,直到她看见她的面貌,那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容足以使得她确定自己的猜想了。   她急急地回到家里,找到躺在床榻上的娘,与她说了她看见的东西后,她娘立刻从床榻上起来,急忙地去了爹那里,她爹听了后,只道:“你可确定没看错?”   “没有看错。”她敢肯定。她知道,爹也怕,毕竟找了这么多年,每一次找到条件相符合的,见到面后,又是一场空,一次次的期望与一次次的失望逐渐变成了绝望。在他们所有人几乎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她找到了她,找到了她的妹妹。   得到她的肯定后,他们立即来到了相府。   顾朱从回忆里撤出来。对于她这个生下来没多久就失踪了的妹妹其实没有过多的感情。她对她的记忆少之又少,但是仍然记得幼时她曾捏过妹妹的脸,那种软软的触感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现下妹妹被找到后,她也有些激动,像是那种努力了许久,终于得到了最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满足感。   江修玺看着颜迟,眉心紧颦着。她竟是顾将军家找十几年的小女儿。怪不得他觉得那妇人与看起来面熟,原来是她的母亲。   顾启林与江远海隆重地道了谢,说什么了却了他们家十几年的心愿。江远海只说他也没做什么,是他儿子把她找到的。顾启林又要与江修玺道谢,江修玺阻止住他。   之后,他们便要带着颜迟离开,回到将军府。   “不行!”一听颜迟要走,江修玺就立即道。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他。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知道刚刚太冲动了,就道:“她的东西还在我的院子里。”   她现在是顾启林的女儿,他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强留住她。他暗地里捏紧拳头。   “那些东西我不要了。”颜迟平视着他,转而就与他们一起离开。这时候,江氏从聚山寺烧香回来,看到顾启林和他的夫人后,道:“你们这是?”   他夫人得有十几年没有出过门了吧,自从她的小女儿丢了之后,她就没再见过她。怎么今日到了相府里来。   顾启林三两句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个清楚。江氏大骇,看向他旁边的女子。确实与他夫人长得很像。顾启林又说了两句后,便离开了相府。   一直被妇人紧攥着的颜迟靠在马车上。妇一副生怕她一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的样子。   “小莲,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啊。”顾氏淌着眼泪。方才小莲已经把前十几年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她竟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被人掳到寺庙里,被寺庙里的和尚收养之后当了和尚。真真是苦了她啊。   “那你的头发……”   “假的,头发是假的。其实我几个月前就没在寺里了,我总不能一直当和尚,就出了寺,在寺周围不远处过着日子。”   颜迟应对着她一个又一个问题,她没有说全,也没有说她与陆致的事情,只说了她去当了和尚,然后今日被江修玺救了的事情。好在妇人也没有细细详问,只摸着她的手说苦了她。   对了,陆致!   她要去救陆致!她想了下,道:“娘,若不是聚山寺的方丈师叔们收养了我,我现在恐怕还不能与你们团聚。不若我们现在就去聚山寺还愿吧。”   “这……先回家,明日再去吧。”就算是女儿不说,顾氏也要去聚山寺还个愿的,她要感谢菩萨能让她们母女相聚。   颜迟要是再坚持要去的话,恐怕也不行。她默了默,对着坐在对面的顾启林道:“爹。”   顾启林看向她。   “今日我不小心落进地坑里时,还有一个人也落进了地坑里,当时江修……江公子没发现他,所以只救了我。我那时又昏了过去,没法告诉江公子。那个人穿着玄金锦袍,气度不凡,手指上还带着一枚银环,我估计是个贵家子弟,你派人去救救他吧。”她又把陆致的具体位置说了出来。   “玄金黑袍,还戴着银环?”顾启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把马车叫停,“你们先回去。”他说,而后就出了马车。   颜迟故意把陆致的特征描述出来。就是为了让她爹猜到她口中之人的身份,那样他才能毫不停顿地去救陆致。她只能这样做了。   但愿陆致没事。   马车行了两刻钟,在将军府前停住。   “小莲,到家了。”   颜迟掀开帘子,看见将军府朱红的大门。顾氏拉了拉她,让她下马车。她下去后,立在将军府前,暗暗地叹了一番气。   被簇拥着进去后,顾氏让丫鬟准备着给她沐浴梳妆打扮。   沐浴梳妆打扮完,顾氏把府里所有人都叫了大厅前。   “这是你们的二小姐,认清楚没有?”   奴仆们纷纷抬眼看了看,不到一瞬又马上低下头去,“回夫人的话,认清楚了。”所有人都齐声道。   “都退下吧。”顾氏道。   众人齐齐退出了大厅。   “小莲,你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吧?”   “不知。”   “你记着,你叫顾莲。”   “嗯。”   顾莲。颜迟念着这个名字。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手臂上的金莲么。   “娘,我有些累,想到屋里睡一睡。”   “屋子一回来就收拾好了,娘与你一起去。”顾氏不舍得与小女儿有半刻分离。   “好。”   颜迟从没穿过这般厚重的衣裙,那么多层叠加在一起,又重又厚,但是好看却也是好看。她的头上插了许多珠钗,她每走一步,头上的东西都会摩擦出声响来。颜迟非常不适。 第84章   顾氏领着她到了一间屋前, 丫鬟推开门扇,干净的香气蔓延至颜迟的鼻端。   “小莲,来,这是你的房间。”顾氏拉着她进去。颜迟看着室内, 精致华丽的房屋装饰让她眼睛有些眩。   仿佛所有极致的精贵东西都装在了这间屋子里。颜迟踩了踩地面上铺着的软软的金丝地毯, 觉得这布置太过于夸张。顾氏却仿佛不满意, 严肃着脸对丫鬟道:“梨花软塌呢, 怎么没安置过来!”   几个丫鬟赶紧出了屋子,去搬梨花软塌。   颜迟道:“娘, 你也回房休息吧。”   顾氏摇头, “你睡了娘再出去。”她握着颜迟的手,眼里全是温和的笑意。   许是才找到女儿,顾氏舍不得走。颜迟理解她这种心情。她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把头发解下来。要将珠钗簪子摘下时,顾氏走近, 道:“娘来吧。”说着,她就帮着她取着头饰。   颜迟就让她给她弄。   “你这头发,换一换吧。”顾氏忽然道。   颜迟绕了一缕头发过来, 这头发用了许久了,还是她用最便宜的价格买来的, 虽然很便宜,但发质却很好,看起来也不假得很。与她新长来的头发也很相像。   “让娘看一看你的头发。”   颜迟点点头, 旋即把假发摘取下来。把假发摘取下来后,她看着铜镜中的人,才发现原来她的头发已经遮过耳际了。   长得可真快。   顾氏怜惜地摸着她的短发,“还得要好一段时间才能长长。”   颜迟抓了一把短发,她拿起旁边的玉梳,把耳边和发顶上的头发理顺,然后扭过头,道:“娘,这样也很好。”   她浅浅地弯着黑眸,一头遮耳的短发墨黑柔顺,蓬蓬地勾勒出圆圆的脑袋,浅短的墨发衬地鹅蛋脸十分雪白秀致。   “娘,以后在家里我就不戴假发了吧,现下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很热,捂得慌。我头发长得也很快,不消多久就会长长的。”   颜迟早就不想戴这假发了,不方便,还捂着头,戴久了会很难受。现在她换了身份,也不需要遮掩什么,就不想再让自己再这么难受。而且她最喜短发,短发清爽,也不负重。   “这怎么能行,一个女儿家,头发怎么能这般样子。”   “娘,平时在自己的院子里时,我就不戴,要出去见人时,就戴着,这样好不好?”   方才女儿长发的样子与现在短发的样子在顾氏眼前重叠着,重叠着,渐渐地只留下她短发的模样。   颜迟摇了摇顾氏的衣摆,鼓起了面颊。   “这……也好,不戴着,头发也许长得快些。”顾氏耐不过女儿的恳求。她觉得女儿这样子,竟也比长发要适合许多。   卸完妆后,颜迟就去了床上休息,她又让顾氏回去,顾氏只道她睡着了她再走。颜迟就假装睡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顾氏终于轻声离开。她一离开房间,颜迟就从床上起了来。   也不知道现在陆致怎么样了。她爹有没有救出他来?她只能等到她爹回来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等到她觉得躺够了的时候,她就下了床。一听到她的动静,就有两名丫鬟从屋外进了来。   “二小姐。”她们道。   颜迟:“你们唤作什么?”   “奴婢小岚。”   “奴婢小怡。”   “嗯。”颜迟颔首,“我爹回来了吗?”   “老爷回来了。”   颜迟沉默少顷,把假发戴上,而后道:“带我去我爹那里。”   丫鬟带着她去了顾启林那里,她问他有没有救出那名男子来,他说他到那里时,人已经不见了。颜迟听到这个,遂放了心,不见了的话,定是被人救走,或是自己出去了。颜迟又与他说了几句话,继而说不打扰他办公,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不过多久,就有侍女来让颜迟去前厅用膳。颜迟去了前厅,才跨进门槛,顾氏就看见了她。   “小莲,到娘这边来。”颜迟来到她身侧,对面是顾启林,斜面是顾朱。   顾氏不停地给她夹着菜,碗里都堆积成山了。   “多吃点。”顾氏心疼她,这么多年,在寺庙里能吃得有多好,她知道寺庙里日子过得清苦,所以女儿才这般纤瘦。她只恨不得把全桌子的菜都移到女儿的碗里去。   “够了,够了。”颜迟本身就不大饿,给她碗里堆那么多,她吃不完的。   “小莲,多吃一点。”顾氏仍旧道。颜迟看着顾氏关心的模样,心道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斜对面的顾朱有些不是滋味。娘对她这个妹妹也太好了些。她也知道是因为妹妹丢失这么多年,才找回来,娘肯定会多多关心她。可是,顾朱仍觉得心里堵堵的。娘从来就没有这般关心过她。   十多年来,娘一直沉浸在妹妹丢失的悲痛中,整日整日地闷在房间里,身体也愈发坏,哪里会有心思来照顾着她。她看了一眼娘,发现她眼角微微上扬,面上的憔悴已经消散至净,被她从未见过的鲜活的生气所代替。   她压下那般堵塞的感觉,娘只要不再是之前那消沉的样子就行了。她又看向她的妹妹,顾莲,她们俩长得还真不怎么像。小莲与娘很像,而自己与爹更像。   突然间,江修玺抱着小莲的画面展现在眼前。江修玺与小莲……她拧眉。嗯,是江修玺无意间救了她,他们此前从不相识。小莲在马车里说过的。她展开眉,继续用膳。   ————   玄七守在王爷床边。   王爷还在昏睡。阿狸靠在王爷身边,舔着他的侧颊。玄七望向阿狸。今日王爷出府时没让他跟着,他就待在王府里。   过了一个时辰后,阿狸跑到他面前来,喵喵喵地叫着,他起先不知为何,后来阿狸扯着他的裤脚把他往某个方向牵引时,他隐约明白过来。   他跟着阿狸一路飞快的奔行着,看到靠在树干上面色青白的王爷时,他大震,迅速步至王爷跟前。王爷声音微弱,只道了一句“不能让别人发现”就歪头晕了过去。他极速把王爷带回王府,因为王爷交代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受了伤,就秘密寻到太医,给王爷处理了伤口。   此下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王爷还未醒,他很是着急,太医说晚上才能醒时他才安下心来。   他盯着王爷的伤口,不知道王爷发生了什么事情。从王爷伤口处取下来的两件被血染得全红的衣衫貌似是女子的外裙。他心思辗转,几番猜断着。   只能等王爷醒来才会知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阿狸不舔王爷了,它跳到地面上去,往门边跑了一小段路,忽而侧过身体,如同很犹豫挣扎般,又想出去,又不想出去。   它焦躁地搓着爪子,最后还是回到了王爷身边。玄七困顿地看着阿狸,不知刚刚阿狸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夜色深深,凉气侵袭时,陆致的眼皮动了下,随即醒了过来。他看了下自己的伤口,然后转向阿狸。   阿狸扑到他的胸前。他扶了两下阿狸的软毛,把被子打开,起身下来。   “王爷不可!”玄七立即道。王爷腿上还受着伤,太医说了暂时不能下床走动,不然才处理好的伤口会恶化。   “玄七。”王爷看向他。   ————   玄七躲掩藏石雕后,沉着眉看着阿狸。阿狸在试着往墙上跳。一旁的守卫看见后,挥赶着它。   在守卫的长矛要碰到阿狸时,玄七立即出去,把守卫叫住。   “你是何人?”守卫警惕道。   玄七要去抱阿狸,阿狸却不让他近身,他一个快步,点住了阿狸的穴道。阿狸倒在了地上。他把阿狸抱起来。   王爷吩咐他跟着阿狸去,却不曾想到,阿狸竟把他带到了将军府外。   颜迟难道在这里?他抱着阿狸,眼神沉沉地看着守卫,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到了王府后,他来到王爷的卧房,把阿狸的穴道解开。阿狸一被解开穴道就张开口咬他,抓他。他忍着阿狸的抓咬,对王爷道:“王爷,阿狸将属下带到了顾将军的府邸。属下见有人守着,就先回来禀告于王爷。”   “将军府?”陆致听了玄七的话,额间一皱。   “是,阿狸要进去,属下怕守卫伤到它,就把它带了回来。”   “阿狸。”陆致朝阿狸伸手。阿狸嗖地一下跑到他那里。他抚着它的脑门,对着玄七道:“退下。”   玄七领命。   陆致点了下阿狸的头,“她在那里?”   阿狸拱了拱他的掌心。陆致虚起眼眸,轻轻地抚摸着阿狸。   第二日早晨下朝后,陆昀来到御书房,对陆致道:“七哥,颜迟她,还没找见么?”她问完,发现了七哥身畔的阿狸。七哥怎么把阿狸也带到宫里来了?   陆致手里正放着方才玄七查到的东西,他看罢,收起来,道:“出去。”   “七哥……”   “出去。”   陆昀不敢再吱声了。再要让七哥重复一遍,他肯定会生气的。可是她急啊。她的人查不到颜迟的任何消息,她没办法,才来问七哥的。   陆致离开座椅,走出了御书房。陆昀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七哥今日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怎么好像一边有点慢,很不和谐,但不细看也看不怎么出来。她把放在七哥身上的视线抽回。   都好几日了,颜迟还是没有消息。就怕她已经早就遭遇不测。一想到这个可能,陆昀就像被绳子勒紧了脖子,难以呼出气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可能性。她仍存着希望,或许下一刻,她的人,或者是七哥的人就找到了颜迟。   陆致从宫里出来,由于腿受了伤,他没有骑马,而是坐了马车。阿狸团成圆球,贴在他身上。他半阖着眼,唇缝里飘出两个字。   “顾莲。”   突然,阿狸咬了咬他的袍子,要把他拉下去。他按住阿狸,掀开车窗边的黑帘,看见了远处的府邸。府邸的边影越来越远。陆致放下车帘。   阿狸一个劲儿地要扯他。他把阿狸制住。   “阿狸。”他低声道。   “喵……喵……”阿狸瞳仁里的光彩霎时黯淡下去。   颜迟一大早就被顾氏叫醒,顾氏说要带着她去聚山寺还愿。颜迟本来说要去还愿就是为了去救陆致,但是陆致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就不想去了。可是已经与顾氏说好的,而且还是她先提出来的,她要是突然不去了也不大好。所以她就与顾氏一道去了聚山寺。   大殿里的香四处缭绕着,熏满了整个殿堂。颜迟与顾氏一齐跪在佛像前。顾氏合着手掌,嘴里念念有词。颜迟侧眼看着满脸诚挚的她。刚才顾氏一到聚山寺,就给寺里捐了几箱子香火钱。   那几箱子香火钱,够寺里用好几年的了。她在寺里的时候,还未曾见过有哪位香客有这么大方慷慨过。   这么慷慨都是为了她的缘故。颜迟一想到这个,就一阵心虚。顾氏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她的小女儿,而她……她眼光闪烁了下,把叹息掩盖下去。   她偏回头,正好看见有小和尚来换旁边的香。小和尚见了她,咦了一声,眸里泛着些许困惑。颜迟冲了他笑了笑。小和尚顿时红了脸,拍了下光光的脑袋后,从香炉旁走开了。   刚才的小和尚是住在她旁边的小和尚,她以前还与他一起说过话,是个呆呆的小和尚。   本来颜迟还以为顾氏会去见方丈。但是还完愿后,她就说要回府。颜迟大概晓得,顾氏不愿让别人知道她之前在这里当过和尚,还了愿,交了香火钱,便是她对方丈他们所有的感谢了。   还完愿后,她们下山,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将军府。   她的院子与顾氏的院子挨得很近,她先送顾氏回去,还没到院门,就见一下人急匆匆地赶过来。   “见过夫人,见过二小姐。”   “怎么了?”顾氏道。   “老爷唤夫人还有大小姐二小姐到前面去。”   “什么事?”   “回夫人的话,奴才也不知。”   顾氏嗯了一声,而后叫丫鬟去通知顾朱。她们几人还未来到前堂,临近时,就只觉气氛不对,似乎有些压抑,颜迟与顾氏对视一眼,而后进了前堂。   一进去,颜迟就瞥见了门前站着的一身深蓝色衣袍的男子。她微微睁大眼睛。   男子也将目光瞥过来。   “小莲,怎么不走?”顾氏见她不动了,催了催她。颜迟垂放下视线。倏然之间明白了为何她会感觉前堂的气氛不对。   她才将将入了室内,就有一团黑影猛地扑向了她。   “小莲!”顾氏尖声道。   颜迟趔趄着,站定后,她掂了掂紧扒着自己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顾氏吓着了,一进来就见一东西扑到了小莲身上,她要去把那黑乎乎的东西弄下来。小莲却道:“娘,没事。”   顾氏平静下来,看见紧抓着小莲的是一只黑猫。她又欲说话时,只听见丈夫喝了她一声。她立刻转向了丈夫的方向。   颜迟也抬起了头。她爹坐在右下方,正上方坐着一身黑袍的男人。她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在一起。她低下眼睛,目光滑到他的小腿上。   “还不拜见王爷!”顾启林严声道。   顾氏与顾朱连忙行了礼。顾朱见她妹妹还直着身体,就拉了她一下。   颜迟被顾朱一拉,就学着她们的动作,行了个礼。但是她行礼时无法抱住怀里的黑猫,黑猫差点掉下去。它喵了一声,旋即搂紧了她。   “看来它很喜欢你。”上座的男人淡淡道。   颜迟轻轻地拂了下黑猫的耳朵,道:“嗯。”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神色。顾启林皱着眉,拱手道:“小女才从山野回来不久,不知规矩,还请王爷见谅。”   顾氏拍了拍颜迟,示意她赶紧认认错。   “喵!”黑猫不停地蹭着颜迟。颜迟眼光上移。   陆致。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阿狸咻咻咻地闻着她,肉掌在她的手上一下又一下地磨着,蹭着。颜迟走到他面前,把阿狸递给他。   “它很喜欢你。”他还是这句话,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嗯。”她也还是这个字。   陆致缓缓地敲着桌面,漆黑的眼眸定在眼前的人身上。许久后,他道:“它叫阿狸。”   颜迟点了点头,唤了一声阿狸。阿狸听到她叫它,兴奋地喵呜喵呜起来。   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颜迟与陆致,都很惊奇地看着这一幕。顾启林的目光在他的小女儿与七王爷之间转了一圈,眉间的褶皱越发深。   方才七王爷突然来到府里,他以为王爷要吩咐什么事情,却不曾想到王爷只是问了他一些边关将领之事,他一边答一边心疑,这些事情哪里用得着王爷亲自来问。   而后他就听闻妻子女儿从聚山寺归来,他立即差人唤她们来拜见了王爷。却没想到,王爷身边的黑猫直接就扑到了小女儿身上。原以为那黑猫是要伤她,然而它却没有,反而像与她很亲近般。   七王爷的黑猫他早就有所耳闻。这猫性子凶利,见着不顺眼的人就咬,许多人都吃过它的苦,刚刚它朝着小女儿冲过去时,他着实吓到了,唯恐它伤了她。   猫没伤她,顾启林松了松气,但是下一刻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小女儿怎的这般没规矩,他生怕七王爷因着她的没规矩而动怒。但是王爷并没有动怒,只神情淡然地与小女儿说了一句话,仿若在闲谈一样,这让他很不解。   “你叫什么?”陆致道。   颜迟静默半晌,“顾莲。”   “哪个字?”   “莲花的莲。”   陆致沉吟片刻,旋即伸出左手。   “阿狸。”   阿狸瞅了瞅陆致,然后把小脑袋埋在了颜迟的怀里。颜迟见到阿狸这模样,暗暗笑了一笑,把它送到陆致的手边。阿狸不放开她,两只肉掌牢牢地缠住她的衣襟,口里还咕噜咕噜地呼着。   顾氏看得焦心,这黑猫怎么这么缠小莲,她悄悄瞟了下七王爷的脸色,虽见他脸色如常,却仍绷着一颗心。   这猫黏着小莲,王爷唤它过去它也不过去,等会儿要是王爷发怒了,还不得牵连到小莲。她对这猫生出了些怨怒,只想它快些从小莲怀里出去。   阿狸一直不愿撒手,颜迟为难。她倒不怕陆致,只是感觉到身旁的顾氏很是紧张,为了让顾氏不再那么紧张,她就得把阿狸还到他手上。但是阿狸倔得很,就是不愿与她分开。   就在这时,陆致退回了手,他站起来,俯视着她。   “照顾着它。”   话音一落就越过她,出了前厅。   颜迟闻言,不禁蹙眉。照顾着阿狸?在这里吗?她转头,见所有人都低伏着腰迎送他离开,他的背影渐渐成了一个圆点。   陆致一离开,那种压抑的气氛就瞬间消散干净了。   “小莲……”顾氏想要靠近颜迟,却被阿狸叱开。   “阿狸,这是我娘。”颜迟晃了晃阿狸的肉垫。阿狸不再龇牙,收起了攻击力,但是却依旧不让别人靠近她。   “喵!”阿狸挤到她的肩颈上去,身体拉成又胖又长的一条,趴到了颜迟身上,肉掌熟练地圈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猫为何如此黏你。”顾氏盯着阿狸,喃喃着。   “娘,我在聚山寺时,就常常有野猫爱与我亲近,大概我比较招这些猫的喜欢。”颜迟扯了个谎。她在聚山寺时野猫都没见过几只,哪里会有野猫来亲近她。   顾氏犹疑着:“兴许是这样吧。” 第85章   “爹, 娘,女儿先把它抱回去。”   “小心着些。”顾启林看了看阿狸,对于它的那些传闻他可是听了不少,女儿不能让它给伤了, 她也不能不照顾好它, 毕竟是七王下的命令。   “女儿会的。”   颜迟俯了俯身, 而后走出了前堂。外头的日光有点刺眼, 阿狸闪了闪眼瞳,躲到她的怀里, 避住了日光。阿狸怕晒。从前给它洗完澡, 晒毛时,它总晒不了多久就要跑开。   如今春季快过去,日头越发烈,阿狸就更加不喜晒太阳。   颜迟用阔袖把阿狸的身体遮住, 不让它接触到阳光。它舒服了,就拿小脑袋拱了一拱她的胸脯。   回到房间后, 颜迟把阿狸放下来。她挑起它的小下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嗯?”   她就奇了怪了, 怎么陆致总是能找着她。在书院里是,在聚山寺后山是, 在顾府也是。   仿佛他在她身上安装了什么东西,能指引着他找到她一般。一次两次有可能是巧合,这都第三次了, 她没办法再相信这只是巧合。   “喵~”   阿狸抽了抽小下巴,小声地在她手腕边蹭着。   她问它,它也说不出话来。陆致把阿狸交给她有何用意,她不知道。总不能单纯的是让她帮他养着它吧。   她给他养着,他要看它,岂不是还要来这里……颜迟挑挑眉尖,她貌似猜到了他为何要把阿狸放到这儿让她照顾了。   她以为不多久陆致就会再来。然而他没有来,而是让人把阿狸送去。   阿狸不让人近身,要把它送到王府,就只能她去。她嗤了嗤,陆致打的好算盘哪。   去王府前,顾氏仔细叮嘱她一定要好生守着规矩,不可再向昨日那般,不然冒犯了王爷,可就不好了。颜迟应道:“娘,我晓得了。”可是顾氏还是不放心,把她送出府后,还在叮嘱着。   颜迟一遍遍地应着她。最后陆致的人在催了之后,顾氏终于停了口。她上了陆致那边安排过来的马车,一上马车,她就感觉阿狸呼呼地从鼻腔里发出声响,似在提醒着她什么。她把车帘拨开,一拨开就看见了里面的人。   讶然地看着马车里面,然后回头看了眼还在马车前面的顾氏,颜迟调整了微微变化的面部表情,“娘,女儿这就走了。”   她进入车厢内。甫一进去,就被里面的人揽到了怀里。因为她还抱着阿狸,所以被他搂过去时,挤压到了它。它不满地大叫了几声。   “陆致,你压着阿狸了。”颜迟放低嗓音,对着他道。陆致松开一些,把阿狸提到了一侧的小枕上。   马车开始行驶起来。颜迟被他正面直抱着,两腿分开的姿势让她很不自在。   “如何出去的?”陆致的凉气洒在她的耳蜗里。颜迟许久不开口。陆致既然都能知道她在这里,那么想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肯定都查得一清二楚了。他这么问她,恐怕也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带着某种试探。   “你还记不记得你到书院里找到我时,我旁边的那个小公子?”   陆致定定地凝着她。   “是他救我出来的,当时你昏迷着,他把我救出来后,我还没来得及让他救你,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就发现我被他带到了他家,我问他有没有救你,他与我说他没有看见你,我心想着当时他没有下来,只是用绳索把我拉出去的,坑里昏暗,你又穿着黑袍,他可能真的没看见你,于是我就与他说你还在那里,可是他派人去救你时,你已经不见了。”   颜迟说了一大串话,说完后瞅着陆致的神情,发现他还是那淡淡的模样后,问他,“你又如何出去的?”   “玄七。”陆致抿唇。   原来是玄七救他出去的。   “你为何会在后山?”颜迟又问。   陆致又开始了沉默模式。颜迟啧了一下。他一旦这样,她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的。   被他提到小枕上的阿狸要挤到他们中间来,陆致一记冷眼扫过去,阿狸就安生了,它把爪子搁在小枕上,望了望他们,而后用利爪把小枕刺穿,棉绒的枕芯被它扯了出来。   颜迟要把小枕拿开,不让它再糟蹋,可是才伸出胳膊,就被陆致握住了手。那种在地坑里生出来的麻麻的悸感从他的指尖传到了她的指尖。颜迟干干地吞了口唾沫,她察觉到自己的一些异常。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沉寂下来。陆致挨近着她,他与她呼吸交融着。颜迟的心跳蓦地漏了半拍。少顷,她猛地偏过脸,清了清嗓子,道:“你腿上的伤怎样了?”   “不好。”他的睫毛下垂着。   “不好?”颜迟眉心一颦,立即要下来看看他的伤口。还未下来却听见他的轻笑声。   “你笑什么?”颜迟抵着他的肩骨。对他突然的笑有点不知所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她的背一扣,他抱紧了她。他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窝上,浅凉的气息在她耳垂下浮沉着。   “陆致?”颜迟扭了扭头,发现陆致已经在她肩窝上睡着了。他眼底的青黑阻止住了她想要把他叫醒的冲动。   老是一副长期睡眠缺失的模样。   颜迟被他抱着,也无法做别的事情,索性也睡了起来。她睡得很浅,车子停下时她能感觉得到。   “陆致,到了。”她抬了下肩。陆致动了动下巴,她的肩上一轻。   “下去吧。”她说。   陆致似乎在缓着神思,那种从熟睡中醒来的惺忪削减掉他眸子里的凌冽的厉芒。颜迟拍拍他,“放开。”   他凑近了些,仿佛在观察她。颜迟要说话时,突然愣住。他黑沉的眼瞳里还有着未消散尽的白茫,白茫围在瞳孔周围,渐渐散开,露出竖着的瞳孔。   人怎么会有竖瞳?颜迟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他的瞳孔已经呈横状了。   看错了。   颜迟甩了甩头,把他逐渐凑近的脸推开,“到了,我们快下去吧。”   陆致松开力道。   外面有她的两个丫鬟,不能让她们看见他。“我先下马车,你再下来。”她轻声道。说完便抱着阿狸,先行下了马车。   颜迟带着丫鬟进了王府,不多久,陆致就从马车里出了来。   她把丫鬟留在陆致院子的外面,而后自己进入了院子,她到了书房时,发现他已经在里面了。颜迟诧然,还以为她要等他一会儿,却没想到他的速度如此快,明明在她后面来,却早她一步到了书房。   颜迟看着他向她走来,他将阿狸放到地上,把她拉到了软塌这边来。颜迟心里一咯噔,大白日的,把她拉到软塌上干嘛。   “我要回去,回去晚了我爹娘会担心。”   陆致摩挲着她的长发,随即把她的长发取了下来。颜迟没了长发,头上轻松许多。他一只手掌扣住她了整个后脑勺。   颜迟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真,下一刻,他的唇落到了她的眼睛上。   皮肤滚烫起来,血液仿佛在回溯,全部都涨到了她的面庞上。从前陆致亲她时,她无甚感觉,但不知怎的,他这一次亲她,她保持不住从前的镇定了。   一下子把头偏开,不让他再碰到她。   他皱起狭长的眉骨,淡色薄唇向下一抿。   “咳咳咳!”颜迟霍地逃开,略略尴尬地咳嗽几下。她触着还在发热的面颊,舔了下唇瓣。   她微低着脑袋,白嫩的小脸上如同抹了一层嫣红,小巧的鼻尖上也是一点粉红。因为低着头,蓬松柔软短发垂到了额前,盖住了眼尾的红痣。陆致把短发撩开,露出她的红痣,殷红的圆点在如同抹了胭脂的脸颊上衬得潋滟至极。   天旋地转之间,颜迟仰倒在了软塌上。   她看见了眼里似燃起一种浓烈的东西的陆致。颜迟只觉不妙,“陆致,你怎么了?”她碰了碰他。   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抑克制着什么。   “陆……陆致……”颜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因为他压在了她身上。一向凉硬的身体灼热地袭着她。   腿根处的硬物戳得她发疼。那一瞬间,颜迟明白过来。她把手移到他的背脊上,轻轻地抚着,“陆致,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她一边轻语一边轻抚着他。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厚重,颜迟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平静,但她仍试着安抚住他。   不行了。她已经感受到了压制不住的蠢蠢欲动的东西越发灼热起来。她把放在他背脊上的手拿开,要去推他时,他却抱紧她,猛然蹭了她许多下后,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松软下来。   灼重的呼吸在她颈边的肌肤上喷洒着,颜迟感觉到腿根处热热的硬物消了下去。   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峰。   “你还好吧?”颜迟试着出声。他翻到一侧,剧烈起伏的胸膛渐趋于平缓。   空气中飘着微末的奇怪的味道。颜迟闻到了。   她屏了屏息,而后撑起上半身,要下软塌时,腰被两条铁臂箍住了。她回身一看,陆致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眸中仿佛还残留着,咳,颜迟觉得这两个字儿就不应该搭配他身上。   颜迟发烫的面颊慢慢地退了热。   “我得回去了。”她再一次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此时的陆致就如同缠着母亲的孩童,任她怎么弄他也不松手。他不仅不松手,还把她重新压到床上,侧对着她。   “陆致,我真得回————”他握住了她推拒他的手掌,然后凝视着她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指骨素净,指甲莹润粉白。陆致靠近,把她的指尖放到了他的唇上。   颜迟惊。还没把收从他唇边挪开,他就轻启唇,将她的食指咬含住。   指腹上一阵湿热。她呆住。而后便感觉到他用牙齿咬了咬,再伸出舌头舔了舔她。   颜迟心中轰然一响。她拼力把手指抽回来,抽回来时太用力了,一个没注意就从软塌上滑到了地面上。她掉到地面上后,立即起身,拿起她的假发,“我走了!”   甩给他三个字就急步奔了出去。陆致没有拦住她。他平躺着,侧过目光,对阿狸道:“去。”   阿狸懂得了他的意思,短腿一蹬就追着颜迟而去了。   “走!”颜迟喊了两个丫鬟。   本来她见陆致没追她,她还稍稍吁了口气,可是才叫了丫鬟离开,余光就见阿狸朝着她飞了来。她没有时间闪躲,阿狸已经跳到了她怀里。   “回去,回到他那里去!”颜迟想要把它弄下来,然而阿狸死命地抓着她。   这时候,她不想再去陆致那儿了。他方才的行为让她害怕,比她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动更加让她害怕。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那种害怕让她非常心慌。   颜迟急于想从这种慌乱中逃脱出来。可是阿狸还粘着她。她忖思几顷,旋即返回了书房。   他还躺在软塌上,面目沉静,一动不动。颜迟眼前又浮现了他含着她手指的画面。她又是一慌,随后努力平复着心绪,来到软塌前,“阿狸,你抱着。”   陆致微偏过眼,黑瘆瘆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颜迟别开头,把阿狸递到他面前。   良久,他仍旧不动作。   颜迟总不能再把阿狸带回将军府吧。   她此时有些烦躁,连带着看阿狸都不大顺眼了。阿狸缠着她,让她没法回去。   小半晌后,她转身,抱着阿狸离开了这里。   坐到马车上后,颜迟靠在车厢壁上,长长地舒着气。她是怎么回事。她抑制那种让她很异样的感觉,默默地看着阿狸。   阿狸跟个小肉球似的,盘在她的膝盖上,滚了几圈后,终于消停下来。颜迟撤回视线。阿狸毛茸茸的尾巴扫到了她的脖子,有些发痒,她把它的尾巴挥开。   毛茸茸的尾巴不再扫她的脖子后,那阵痒意却还停留在那里。   颜迟抠了下脖子。却止不住痒。颜迟又抠了几下,忽而顿住。她勾着颈,摸了下肩颈。她的眼神急剧变化着,霍然扒开衣袖,小臂中央的金莲颜色变得浓郁极致。   “停下!停下!”颜迟拉高衣领,强忍着想要挠脖子的欲望,高声让车夫停车。   “二小姐?”小怡掀开帘子一角,问道。   “快停下!”颜迟咬着牙,出来,看了看外面,而后对着车夫道:“去,去江府。”   车夫捏着缰绳,有点迟疑。   “江府,相府!”颜迟拔高声音。   “小姐……”小怡和小岚见二小姐神情有些许不对,齐齐担忧道。   颜迟一把甩下帘子,她靠在车厢上,抓住车帘边角,使力不让自己去挠脖子。   阿狸看到她这样,焦躁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它爬到她的怀里,左拱拱她,右蹭蹭她。   脖颈上的皮肤又痒又热,颜迟受不住,挠了一下,挠了之后又立即握住自己的手。   “还有多久?”她急急问道。   “约莫还有一刻钟。”车夫回道。   “快一点。”   话音一落,车身就晃动几下,行驶得比之前快了许多。   伴随着一声马鸣,车厢平稳下来。颜迟立即翻身下马,几步奔至江府大门前。   门人前几日见过颜迟,对她还有些印象,所以她跑到门跟前时,他们没有拔刀挡住她。   “我要见你家公子。”她告知了一句便急冲冲地进去了。丫鬟们与门人屈了屈身,也快步追随进去。   车夫坐在车子上,盯了会儿江府,继而拿出一个紫色的东西,暗地里朝空中一抛。   淡紫色的烟雾升到了天空中。   颜迟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飞奔到江修玺的院子,她看见走廊边上的阿福后,忙声道:“你家少爷在哪儿?”   “你……这……”突然看见她,阿福还有些惊讶。   “是不是在里面?”颜迟指着他后面的屋子,她等不及了,脖子上的痒意逐渐变成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痒痛。   “少爷是在里面,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推开,她急速打开门,进入了里面。   “诶,你不能进去!”他急忙大叫,而后进去想要把她拉住。她却跑得极快,等他进去时,她已经拐到里侧的小屋去了。   “呀,糟了!”他重重一跺脚,随即赶快把门关上,迅速进了里面。   颜迟此刻已经是陷入了混蒙的状态,脖子上的痒痛让她快要失去神识,她已经不知道她到了哪里。   水雾朦胧氤氲,侵扰着她的神思。周围升腾起潮湿的热气熏着她,她几乎站立不稳。   忽然,斜对面不远处,她发现了一簇人影。她锤了锤头,摇摇晃晃地向那里冲了过去。   江修玺早就发现有人进来了。他以为是阿福,就要把他斥出去的时候,眼光一瞥,却见一女子向他这扑了过来。他还没看清此人是谁,她就一个虚步歪了下去。   扑通一声,女子落入了浴池。她在浴池里扑腾着,水花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正要发怒,在水花翻腾里却看见了女子的脸。他怔愣半瞬,旋即往前一游,把她抓住,让她不再扑腾。   颜迟的鼻子眼睛被温水呛得生疼,她一个没站稳就踩了空,落到了水里,此时被水刺激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发现她在一座浴池里,她望向紧提着她不让她往下落的人。   剧烈的痒痛袭来。颜迟眼前一昏,她一把抱住提着她的人,手在他的身上使劲儿游离着。许久之后,那阵子痒痛慢慢地减轻,直至完全没了感觉。   “喵!喵!喵!”尖利刺耳的猫叫使得她的知觉神识全部归位,她喘着气,视野从模糊逐至清晰。   她动了动手指,掌心下面是一片硬骨,湿滑的触感带着温度从掌心输入大脑。她微微一斜眼,看见了江修玺红得如同要爆裂开的脸颊。   颜迟往后一退,与他分开。   水汽弥漫中,他的上半截身子裸露在空气里,晶莹的水珠在他的胸膛上滑下。   “喵!”   颜迟转向阿狸。它待在池水边,想要跳下来。她立即游过去,从浴池里出来。她一出来,阿狸就猛地扒住她,口里尖利地朝着江修玺咆哮着。   江修玺猝然回神,他立刻望向她。她的衣裙全部被浸湿了,贴合着身体,勾出了曼妙玲珑的曲线。   方才她在他身上上下摸索时,下腹升起来的火热又蹿升了起来。   颜迟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江修玺解释时就听见水面一荡漾,江修玺来到了她这边。她站着,低视着他。他迎着她的视线。   一阵劲风从下至上席卷过来。颜迟裙摆被他用力一拽,她跌了下去。   江修玺把她按在了浴池边上。   “喵!喵!”阿狸跳到了江修玺的头上,蛮力抓咬着他。他在它身上一拍,它就没了声响。   阿狸被他放到了池边。   “你把它怎么了!”颜迟慌急寻向阿狸。阿狸倒在地上,阖着眼瞳。颜迟探长手摸到它的鼻息后,才安了安心。她正回脸,直直与江修玺对望着。   他的头发本来是束着的,刚才被阿狸抓乱,掉下来几缕,湿湿的,仿佛还在冒着热雾。   “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如同被烈火灼过那般。   “我……”   “嗯?”他捏紧了她的胳膊。 第86章   颜迟的背贴着冰凉的池壁, 被水浸湿的衣服脱离于水面后,凉嗖嗖的冷气钻到她的背脊里。   该怎么与他解释。她转着眼珠,将眼睛移到了阿狸身上。   下颚被人捏紧,她被迫重新转向了他。   他与她挨得极近, 两人之间半寸距离都不到。颜迟想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但是她无法挣脱。   浴池里的水雾蒸腾到她的眼睛里, 她眨了下睫, “我没对你做什么。”   江修玺的桃花眼虚眯成一条线,他上下打量着她, 而后幽幽道:“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找你有事, 但是阿狸闯了进来,我来追它。”   “是吗……”江修玺捏得她胳膊疼。   “我胳膊上有伤。”   江修玺闻言,手往下移,避开了她的伤口。   “找我有什么事?”   颜迟正想着怎么回答他, 就听见高高一声惊呼。   “少爷!”   他与她一起循声看去。   阿福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浴池中的他们。少爷全身赤.裸地压着一女子。女子浑身湿透, 面庞泛着红霞。   “少爷……”   “滚出去!”江修玺冷声道。   阿福赶忙退了出去。他退出去后,啊呀几声,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天啊。   “天什么?”耳旁一道声音传来。   阿福立即侧过脸, 看见了走过来的夫人。   “修玺可在里面?”江氏把念珠收起来,问道。   “回夫人的话, 在……在里头,但是里头……里头……”   江氏见他吞吞吐吐,似有异样, 立刻肃起眉,“但是什么,说清楚!”   阿福抓着脑袋,不知要如何与夫人说。   江氏眉皱得越愈发紧,使了眼色,让侍女把虚掩着的门打开。   “诶诶,夫人,您不能进去!”   江氏对阿福这般阻拦,生出了不悦来,也生出了些许疑心,到底什么了,为何他要拦她。   “少爷他在沐浴!”阿福迅即道。   江氏狐疑地看着他,既是沐浴,早些说与她便是,为何是这般样子,仿佛在掩饰着什么,唯恐她进去发现了什么一般。   她径直朝里屋走去。阿福又挡到她面前,“夫人,您真不能去啊。”   他越是这样不让她进去,她就越是起疑。江氏绕过阿福,“再拦着仔细你的皮!”   阿福这下不敢拦夫人了,他满眼着急地跟在了夫人后面。   阿福被江修玺训斥出去后,江修玺重新摁住了颜迟。   “说,找我何事?”   “我们要不要先出去再说?”他赤身裸.体的,这么近靠着她,她很不自在。   颜迟微微缩着身体,脖子朝后倾,浅白色的群衫被水浸湿后,透出了里层的衣衫,仿佛变成了一层淡淡的薄纱,里面的景象朦胧却又清晰可见。   她的头发湿成了条状,半滑着。她这话才说完,头发就滑到了水面上。短发被打湿后,贴着圆圆的脑袋,贴着光洁饱满的额头。接近于透明的肌肤被水雾熏得有些潮红,唇瓣上水润嫣然。   江修玺抵了下腮帮,唇间吐出一个字的口型,紧接着就像下一低。   颜迟眼疾手快,捂住了自己的嘴。温热的唇贴在了她的指节上。   “江修玺!”她用手背把他搡开,才把他搡开,就发觉余光里出现了几团人影。江修玺也发现了。他比她先扭过头。   “修玺……”江氏滞滞然。江修玺狠狠地拢起了眉,瞬间放开颜迟,而后一把取过旁边挂着的外罩,包在了颜迟身上。   江氏此时回过魂,急忙转身带着侍女们离开了这里。从浴池里出来后,她在外屋坐下,紧紧地捏着方才差些滑落下去的念珠。   刚刚浴池里的那女子是顾府才找回去的小女儿吧。修玺怎的与她……   颜迟身上披着他的长袍,从浴池里爬出了上来。水花翻响几声,江修玺也立到了浴池边上。他系着腰带,眼睛却一直盯着背对着他的颜迟。她弯腰,把水池里漂浮着的头发捞起来。   她把头发拧干了些,然后戴在了头上,用束带扎成长长的马尾。而后偏过身,把阿狸抱起来走他这里来,“江修玺,把它弄醒。”   他看着这只猫,忆起在书院时,那只从石山里跳出来,紧抓着她不放的黑猫。   “他的猫?”他把腰带系好。   “是。”她知道他说的是谁。   “怎么在你身边?”   颜迟不答,只让他把它弄醒。江修玺没有任何动作。径自拨开素紫色帷幔,身影掩盖在了帷幔里。颜迟抱着阿狸,跟在他后面出了去。   一出了浴室,就看见了外头坐着的江氏。   江氏见他们出现后,把念珠绾到腕上,看到颜迟还穿着湿衣裳后,连忙拧眉,吩咐丫鬟去取了一套衣裙来。丫鬟很快把衣裙取来。   “叫小莲是吗?”江氏问她。   颜迟点点头。   “快去换身干衣裳。”   “不用了,我这就回府去。”   “去换吧,穿身湿衣裳,当心染上风寒。”   颜迟觉得这事情的发展方向不大对啊。江氏的怎么什么也没问,反而像是很担心她的身体那样,急着让她去换衣服。   一身湿衣确实不大好受,她把衣服接过来。去里间换好衣裳,出来时,发觉整个室内的气氛发生了些许变化。   而此时,追着她而来,现在才找到她的丫鬟也进入了室内。   “二小姐!”两个丫鬟小步跑到了她身侧。   江氏温和地对着她与江修玺道:“随着我来。”   要去哪里?颜迟本来想着换好衣衫就与他们道别的。但江氏的一话直接就堵住了她还没说出来的话。她看了眼江修玺,见他也在看她。他转开视线,大步前行而去。   颜迟抱起阿狸,尽管不知江氏要做什么,但还是先跟着去再说吧。但她未想到,江氏竟带着她见了江修玺他爹,江远海。   江氏在江远海旁边耳语几句,江远海神情微微一变,而后摸着胡须,看了看江修玺,最后看向了颜迟。   “也好。”他道。   颜迟:?   什么也好?颜迟有点懵圈。江氏笑容温蔼,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小莲,我送你出府。”   她看着江氏,回想起方才江氏看见她与江修玺在浴池的事情。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斟酌着语句,道:“江夫人,其实刚刚在浴池里————”   “我晓得,你不用再说了。”江氏打断她。   “不是————”   她再次被江氏截断话。   “别再说了。”   江氏这副神情,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误会她与江修玺。不行,她一定要说清楚。   “江夫人,我与江修玺方才是————”   这一次打断她的是江修玺,他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对着江氏道:“我送她。”   他把她拖曳走,颜迟抽不出手,他抓得太用力了。   她一边要抱着阿狸,一边还要跟着他的速度往前走,有点平衡不住。江修玺察觉后,就放缓了步行的速度。   “你放开我!”   还要几步就到了大门前,江修玺终于松开她。颜迟抱好阿狸,“你是不是给阿狸点了穴,快给它解开。”   江修玺冷冷地看着阿狸,良久后,才它身上某处按了下。阿狸全身一颤动,缓缓地挥了挥爪子。颜迟察觉它有向江修玺扑过去的趋势立即抱紧它。   “你与他们解释一下我们刚才的事情,刚刚我不是故意的,我来找你是,”颜迟顿了半晌,“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与道声谢,谢你从前帮了我那么多,救了我好几次,我去没好好谢过你。”   江修玺勾唇,“哦。”   颜迟快控制不住阿狸了,它呼呼地朝着江修玺伸利爪,仿佛遇见了仇人那般。   “我走了。”她迅速转身。   江修玺看着她的身影,捻了捻指腹,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温软滑腻还覆盖在上面。   “二小姐,您的头发还有衣服是……”   “不要多问。”颜迟上了马车。   回到顾府后,她才把身上的衣裙换下,顾氏就进了她的房间。   “怎的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颜迟把头发取下来。   顾氏见她发尖有点湿,问道:“怎么回事?”   “热着了。”颜迟用帕子擦了擦发尾。   顾氏见她除了头发有些湿,没有其他异常,缓了缓绷着的心情,她就怕女儿去了王府里会出事,现在女儿平安归来,她可算是舒了口气。   不过她转眼就瞥见了一旁的阿狸。   “它……它……你没把它送过去!”这猫不是叫女儿送到王府那边去了么,为何还在女儿这里。   颜迟怕阿狸伤到顾氏,就把阿狸圈在怀里,对顾氏说道:“送过去了的,但是它不愿离开我,陆……王爷就让我先再照顾着它,以后再与他送过去。”   “这可怎么行!”顾氏眉间浮起担忧之色。   “娘,不用担心,没事的。”   担心也没用,现在这猫就在女儿这儿,就只能好生将它照顾着,等下一次王爷命令,再给他送回去。顾氏又与颜迟说了些话,在颜迟说阿狸要进食后,她才从小院离开。   昨日里给阿狸喂东西吃时,它连碰都不碰一下。她起先以为是它不饿,就没管它。自己用膳时,它凑到碗里来要吃,她就给它在旁边的碗碟里夹了几块肉,然而它不吃,就是要凑到她碗里来。   就在那一刻,颜迟这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它不是不饿,而是这里没有它的小碗,没有它的小碗,它是不会吃的。可是它却要吃她碗里的。她就把肉夹到她碗里,让开,让它吃。它把脑袋凑进碗里去,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颜迟就没再吃,本身她也吃的差不多了。她只是奇怪。她以为阿狸只认自己的小碗,却没想到它也能接受她的碗。   所以今日她直接让丫鬟把它的吃食放在了她昨日用的碗里。   给它端过来时,它的眼珠子首先围着碗边瞧了瞧,而后嗅了嗅碗,在确定这是她的碗后,它才开始动口。她摸着它的软毛,看着它不断左右磨动的鼓鼓的黑黑的肉颊。   颜迟抬起手,指节上留余着某种触感。她渐渐地出了神。   江修玺在浴池里,是要亲她。如果不是她遮得快的话。他就碰到了她。   她扶上脖子,那里的痒痛已经完全退散了。把袖口撩开,金莲已经从先前浓郁至极的颜色变成了极浅极淡的浅金色。   仿佛是消失过后,又重新长出来的般。   颜迟不知道这种每月一次的痒痛还要持续多久。她长叹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从聚山寺拿回来的链子。链子上串的最重要的两颗珠子不知去了哪儿。   她摩挲着那两颗珠子原先在的地方。既然那两颗珠子不见了,这链子也没了什么用处。她原来的计划相应也要发生改变。   那种盼了许久的希望倏然成了空,颜迟很沮丧也很颓,但是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只能这样。   既然珠子没有了,她就必须好好地在这里活下去。   而活下去么……她现在有个顾家二小姐的身份,活下去对她来说比从前简单了太多。   不仅要好好活下去,她攥紧链子,冰棺里的女人的面孔再次凝聚在她眼前她还要与陆致弄清楚一些事情。   颜迟目光下投,发现阿狸不再吃东西,而是盯着她的链子。   它盯着链子动也不动一下,继而扭过圆滚滚的屁股,继续吃东西。颜迟抚了一把它的毛。它稍稍回过脑袋,又瞅了链子一眼,尔后不吃东西了,缩到了颜迟怀里,小脸贴着她的下巴处,肉垫扒在她的衣领上。   颜迟把链子塞回去,专心给阿狸顺起毛来。   晚间睡觉时,颜迟感觉到了熟悉的蚀骨的凉气侵入至骨髓。她才动了动被子,就被箍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   “你怎么进来的?”她院子周围守了许多人,陆致怎么进来到的。   “去了江府?”他在她耳边沉沉道。   “你派人跟踪我?”   “去做什么?”   “你派人跟踪我?”颜迟冷了声音。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她去了江府。即使离开了他,也要被他监视,也要被他掌控的感觉让她心底生寒。   “你去江府做什么?”他还是这话。   颜迟不答,旋即轻笑,“你不是派人跟踪了我么,不会知道我去江府做了什么?”   陆致眼神一凛,凉凉的手指移到了她的脖子上。颜迟脖子被他一只手圈住。   “陆致,我不喜欢有人监视着我。”她轻吐出这几个字。   “做了什么?”他已经极为不耐。   “关你何事。”   颜迟脖子一紧。但是她却连动都没动一下。颜迟估量到他小腿的伤口的位置,一脚踢了过去。他闷哼一声。颜迟从他的禁锢下挣开。   说起来,她已经不需再故意讨好他。从前是为了与他打好关系,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在他对她放下一切防备的时候,逃出去,到聚山寺拿到链子。   对此她不惜说谎,骗他她喜欢他。最开始的时候她本来没这样打算过的,但是知道他对她有些心思后,她立马调整了计划,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取得他的信任。   但是,现在她拿到了链子,而且还多了个不再受制于人的身份,她就没必要再依顺着他。她不想再委屈自己。   仍然被陆致的人监视的事情彻底激起了她的反骨。   陆致曲着小腿,紧紧绷着眉。阿狸懒懒地靠在她身上,虚着眼瞳看陆致。   “别再让人跟踪我。”颜迟淡淡道,她一说完,一股冲动涌了上来,“陆致,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她不愿再兜下去了,直接问吧。   从前不直接问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可是现在那些顾虑已经完全没有了。她倦于再与他纠缠。   陆致抬眸。   “冰棺里的女人是谁?”   尾音落下的那一瞬,她明显地感觉到了陆致周身的戾气变得浓盛起来。逼人的凉气如同冰刀割进她的肉里,搅动着她的血液。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陆致。阿狸猛地颤抖两下。   凉凉的手指再次圈到了她的脖子上,不过这一次却非常用力。   “你见到她了?”陆致掐着她的脖子,黑瘆瘆的眼眸里碎裂开她看不懂的情绪。   “看到了。”   他在收紧力道。   颜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是谁?”她断断续续地问出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的痛感让她使不出任何力气。   忽然间,他的手从她身上移开。   空气进入颜迟的肺腑里,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猛烈地咳嗽着。她缓过气儿来后,看向陆致。他起身,看也没看她,就要抬步离开。   颜迟飞快地扯住他的衣角,“她是谁?”   陆致猛力一甩袖,颜迟被他拂开,等她从床上起来时,他已经不见了身影。她又咳了几声。   “喵……”阿狸爬到她身上,看她不停地咳嗽,就用舌尖舔着她的手心。   颜迟忆起在石室时,阿狸为了冰棺里的女人伤过她。她止住咳嗽,把阿狸抱开,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阿狸被她排出被子,着急地咬着被子。颜迟却死也不把被子打开。她现在心情很乱。她早就预料到陆致不会轻易告诉她冰棺里的女人是谁。   “喵!喵!喵!”阿狸大声地叫着。   颜迟不理它。   不对。   阿狸这么大声的叫唤,为何没有惊动守在外屋的丫鬟。她披上衣衫,出去一看,发现她们两个竟歪着头睡着了。   颜迟看了她们俩一会儿,唤了两声,她们没有反应。颜迟冷嗤。   一定是陆致干的。   得等到明日她们才能醒。   “喵!”阿狸攀着她的裙子。颜迟任它攀,她回到床上,盖上被子。   阿狸这下一瞧见她要盖被子,就马上钻了进去。   毛乎乎的头颅顶在她的脸上,肉掌又环住了她。颜迟没有闭眼,而是虚虚地凝着帐顶。   她似乎感觉到了阿狸的心跳声,在她的胸口处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可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她把阿狸挪开一点。触了下心口处。   阿狸被她挪开,慌了下,以为她要把它赶走,就急急地攥紧她,由于过度紧张,连尖爪子都伸了出来。颜迟感受到刺痛。阿狸刺到她了。   她坐起来。   “阿狸,你回去,回到陆致那里去。”她的声音在满室寂静里显得异常森然。   阿狸像是能听得懂她的话,叫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响亮,很小很小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拖出来。   蓝红的瞳孔在黑暗里尤为地亮,亮到晃她的眼睛。她避开它的眸子。不再说话。   阿狸很认得路。它可以自己回去。她不需再把它送回去。   她暂时还不想再见到陆致。颈上残留的窒息感提醒着她,他刚才差点杀了她。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没命了。   阿狸拱到她脸上,用肉掌捂住她面颊。而后用脑门蹭她。   颜迟无动于衷。   许久后,她眼里的坚硬软了下去。是陆致差点杀了她。又不是阿狸。   看着阿狸委屈慌张的目光,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她摸摸它的头。   “对不起。”   她躺下去,把阿狸抱在怀里,蜷缩起身体。 第87章   翌日。   颜迟起来得很晚, 丫鬟们见她睡得熟,也没有唤她醒来。   阿狸舔她的脸,她才混混蒙蒙地醒过来。她一起床,丫鬟们便端进来洗漱用具。颜迟坐在镜子前, 摸了摸脖子, 已经不疼了。   但是上面有深深的掐痕。她悄悄遮掩住。   “小岚, 去, 去取一条纱娟来。”   小岚虽不知二小姐要纱娟作何,但也马上拿了一条纱娟来。颜迟把纱娟围在脖颈上, 遮住了指痕。   纤细的脖子上绕着一圈鹅黄色纱娟, 纱娟在斜处绾成细小的蝴蝶结。颜迟放下手,注视着镜子中的人。   俄顷后,眼光黯然下去。   颜迟梳妆,阿狸也要团在她的腿上, 见她神色呆愣,它用肉垫拍了拍她的腿。颜迟握住它的肉垫子, 不让它再拍她。   阿狸不愿自己回去,她现在也不会把它送到陆致的府里去。既然他也不来要它,就让阿狸待在她这里吧。   对于昨夜里她说出让阿狸自己回去的气话, 她很愧疚。一次两次都是因为陆致而迁怒于它。   与阿狸一起用了早膳后,她无事可做, 也没有睡意,就令人搬了躺椅,去花藤架下晒太阳。阿狸因为不爱晒日光, 就避在她躺椅的阴影下。   暖暖的日光倾斜着,从花藤缝隙中透下来,斑驳的光影如花般绽放在她的裙身上,晨间凉沁的风揉动着她的额发,她惬意地撩了撩裙子,只觉得若是一辈子能这样安宁地在花藤下晒着温暖的阳光就好了。   没晒多久太阳,就见顾氏从藤架另一面小步走了过来。   “娘。”她从躺椅上起来。   顾氏与她一起坐在长长的躺椅上。顾氏仿佛有话要问她,却又像在思量着怎么与她说出来。颜迟也不问她,让她自己说出来。   未几,顾氏道:“小莲,你觉得江家公子如何?”   “品貌非凡。”颜迟只这四个字。   等等。   顾氏为何突然问她关于江修玺的事。   “品貌非凡……娘瞧着也是,多俊俏的少年郎。”顾氏眼里流溢出一抹赞赏之色。   “喵!”阿狸从躺椅的阴影处跳出来,挤到了颜迟与顾氏中间。顾氏被它惊了下,迅即移开了一些。   阿狸龇牙,亮晃晃的利齿对着顾氏。   “阿狸!”颜迟把阿狸圈过去。   “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颜迟指着阿狸,板起脸。阿狸把龇着的尖牙缩回去,鼻腔里噗噜噗噜几声,歪在了她的掌上。   顾氏皱了皱眉,“这猫的性子……”   “娘,阿狸只是有点怕生,它平时其实挺乖的。”   顾氏不再把注意放在阿狸身上,语气柔和,对着她道:“小莲,娘与你说件事。”   “您说。”颜迟作聆听状。   “方才江相与他夫人来了咱们府里。”   “他们来作何?”   顾氏停顿了半会儿,“提亲。”   “提亲?与谁?”颜迟说完就顿了口。她终于知道方才顾氏为何要问她江修玺如何如何了。   “与你。”   颜迟表情未变。   顾氏心道小莲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要问她怎么个想法时,就听她道:“江家公子愿意?”   “这……应当是愿意的。”   颜迟倏然记起昨日她在江府换完衣衫后,江修玺变得有些奇怪的眼神。看来是她换衣服时,江氏与说了些什么。还有之后江氏忽然温和关忧她的态度,以及她把她带到江远海面前时,江远海的那句“也好。”   “小莲,你可愿意?”顾氏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顺着阿狸的软毛,眸光涣散起来。她不禁抚上小臂中央的金莲,又触了触早已经没有了疼痛的颈间肌肤。   如果这种痒痛的状况要一直持续下去,如果每一次都要像昨日那样慌急跑到江修玺那里,每次都要找借口的话,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到他身边去。这样不就更方便了么。   而且……颜迟摩挲了下手指,江修玺唇上的软热又卷到了指节上。   她弯起眼眸,笑意含羞,“愿意,女儿愿意。”   她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地步,不嫁人最好,若要嫁人,不如嫁给自己熟识的,而且还对自己有利的人。   而这个人,如果是江修玺,那就再好不过了   顾氏闻言,喜上眉梢,“那便好。”   江修玺得知颜迟点了头时,不知为何仿佛被人攥住的心脏总算落了地。他不自觉地扬起唇,指尖覆在唇峰上,忆着已经消失的温软馨香。   昨日颜迟去换衣衫之时,江氏问他:“你与她怎么回事?”   他冷着眉眼,不欲回答,她却又问道:“修玺,你是否心仪于她?”   顷刻之间,被人发现了秘密的紧慌使得他平静的面色裂开一条缝隙,冷淡的眉眼不再冷淡,他抿抿唇。   江氏见他这般样子,便知道她没有猜错。她捻着念珠,“儿子,你都与人家姑娘这样了,等下去你爹那里商量商量,寻个时间去顾府提亲吧。你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该定亲的时候了。”   向她提亲。   这几个字在他心中翻涌着,激荡开来。他拽紧身侧的玉带,嗯了一声。   与父亲说了这件事之后,父亲只考虑了片刻便同意了。在看到颜迟急于要解释清楚他与她之间的事时,他迅速把她拉了出去,他不知道这是为何,反正就是不能让她说出他与她之间的事情。   今晨他父母去顾府提亲时,他待在书房里,直到父母过来,他的书还停留在最开始翻的那一页。得知她答应的消息后,他才故作镇定地翻了一页书。   娶她啊。   江修玺目光放远,上挑的桃花眼里有清辉倾泻出来。   颜迟口头答应江家的亲事后就没再想这件事。下午时,顾氏来和她说,他们已经商量好亲事,亲事虽已定下来,但是现在她还未及笄,成婚之日还得要等到及笄之后再定个好日子。   及笄。颜迟估算了下时日,离她及笄还有半年多时间。及笄也才十五岁。十五岁便要嫁人。她暗自摇摇头。   顾氏倏地唉了一声。   “怎么?”   “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过不了多久你又要到别家去了。”顾氏说着说着似要抹泪。   “娘,江府与咱们家离得不大远,就算嫁人了,我也可以时常回来看看您的。”   顾氏听到这话,仿佛受到了些安慰,但仍然欲泣的样子。颜迟轻抚了抚她的肩。   大约过来两盏茶的光景。顾氏终于回了自己的院子。颜迟复又去了花藤下的躺椅上。   颜迟身上窝着阿狸,失神地看着被霞光染红的花藤。突地,她感受到了一股冽气直逼她而来。她眼睛上移,看见了顾朱。   顾朱立在她面前。她咬着嘴,眸子里仿若涌着压制不住的愤怒。   静谧的花藤下,颜迟半躺着,顾朱站立着,垂视着她。   顾朱的视线很凌锐,逼得颜迟蹙起了细长的淡眉。   谁也不开口说话。   许久后。   “你要嫁给江修玺?”顾朱首先打破沉寂。   颜迟已经知道了为何顾朱会来找她。之前她在船上时,就已经听出顾朱对江修玺有意,去聚山寺上香时,顾朱那时不时飘向江修玺的目光过于明显,她就更加确定顾朱对他有意。   顾朱喜欢江修玺。而她要嫁给江修玺。这也是顾朱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原因。   升腾起来的不甘与怒气填冲了顾朱的整个胸腔。今日听闻江家有人来提亲时,她还紧张了下,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羞涩,等待许久,丫鬟打探过来时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灭了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紧张。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控制的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江家会向她才找回来没几日的妹妹提亲,而不是她!   此时顾氏对她这个妹妹生出了无比的怨恨。一回来就抢走了爹娘的所有关注,她本身就已经很不是滋味了,但也总想着是因为她才被找回来,爹娘多关心她也是应该的,所以就压下了那丝不快。   然而现在,顾莲,她妹妹,竟然要与她抢江修玺。怨恨与不甘中烧着她,凭什么啊。   顾朱的情绪越发不对。颜迟感觉到了。她想了想,道:“你冷静一点。”   面上飞来一坨黑影,顾朱急忙躲开。   “阿狸!”颜迟迅即把阿狸抱住,阻止住它再向顾朱抓去的动作。   “你让它抓我!”顾朱怒得眼睛都红了。   颜迟抱紧阿狸,“我没有,是————”   “你让它抓我!”   顾朱固执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再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后,从这里走开。   颜迟:……   一声低低的叹息传进阿狸的耳朵里。阿狸已经收起了爪子,它仰起头颅,看着颜迟。   她按着它的脑袋。心想着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陆致叫人让她把阿狸送过去,他自己也没过来。   是不要阿狸了么。   昨晚上她的那句话还真是惹怒了他?自从她知道他对她有些喜欢后,他就没在她面前动过那么大的怒,怒到想要杀掉她的程度。   昨晚上的那个陆致甚至比最开始遇见他时,还要可怕瘆人。   她觉得好笑。什么喜不喜欢的,因为一句话就差点要了她的命,这算哪门子的喜欢。她想,他对她,那不是真的喜欢。   早前她被他表现出来的所谓的“喜欢”给迷惑了。她早就该知道,他这个人,怎么会有喜欢这种东西。   全都是假象。   也幸好,她如今也不需要再利用他的那点“喜欢”了。   心里本来软下来的一块地方正在逐渐地重新地硬了起来。那种面对陆致时,让心尖发麻的颤悸被冰冻在了无尽的看不见的地底里。   玄七拿着暗卫给他的纸条,看完后,瞳孔紧紧一缩。他踌躇了下,而后对着里面道:“王爷,顾府那里传来了消息。”   王爷没有应声。   玄七再等待了会儿,还是不见王爷有让他进去的命令。   自王爷昨夜从顾府回来后就一直阴沉着脸,玄七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上早朝时,一众朝臣也被他的脸色唬不敢大声说话。早早地下了朝后,王爷也没像从前那样去御书房处理半个时辰的政务,而是直接出了宫。   出宫后就待在书房里,一直都没有出来过。玄七猜想,是不是颜迟又惹到了王爷。不然为何暗卫传来了关于她的消息,王爷都不似之前那般立马让他送进去呢。   又等了好大半晌,王爷还是没有出声。玄七就把密报收好。   陆致放下长笔,起身朝着斜面墙壁而去。他扭开一个东西,墙壁退开,出现了一道门。他从门里进去。   穿过昏暗冷寂的通道,他在泛着寒气的石室内停下。   寒气在他周身萦绕,钻进他的衣缝里。他走到中央的冰棺前,目光沉凝地看着冰棺。   不知过了多久,他运出掌风。冰棺盖缓缓地移动开。   棺盖挪开后,白色的冷气冲了出来。他走到了冰棺近前,低头,看向冰棺里面。   片刻后,他微俯身,伸出手,将手放在了里面的人冰白的额头上。   陆致从石室里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的袍子上凝结了些冰粒子,走出来时带着寒凉的冷风。   王爷终于出来了。玄七一见他出来,就马上上前,道:“王爷,江府那里的暗卫传来了一些消息。”   王爷没有看他,直接去了卧房。   玄七捏着密报,没有再追过去。   陆致来到卧房,他没有把灯点上。   他平躺在床上,眼睫边沿还有凝结着的微微的冰沫。漆黑的眼眸仿佛把室内的所有黑暗全部都吸了进去,遮盖住原来的光,变成了望不到底的黑域。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咒骂在耳边慢慢地响起来。一声一声震击着他的耳膜,额侧如同有粗针在扎着,被人用力地扎着,一寸一寸地扎进去,从一边扎到了另一边,穿过了他的脑袋。他抱着头,痛苦地蜷屈起来。   他习惯性地想要抓住什么,张开手探寻,却什么也没没抓住。最后,他拽住了被子,手上的力道几乎把被子撕裂。他极力忍受着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微弱的两个字从他紧咬着的唇间飘散出来。那两个字如同能减轻他的痛苦那般,他不停地唤着那两个字。   许久过后,耳边一直缠绕的咒骂与额侧针扎般的疼痛终于渐渐褪去。他喘着气,手下的被子已经被撕碎。   颜迟坐在床上,抱着阿狸。她没有睡。因为她总觉得陆致会来。她不是期盼着他来。而是有一种直觉。直觉他会来。   尽管昨日他动了那么大的怒气。   但是这一次她直觉错了。一直等到了凌晨他还是没有来。她嘲嗤一番,而后打了个呵欠,埋进被窝里睡了。   阿狸也跟着她熬到了凌晨,见她进了被子后,它也拱到了里面去。   一夜无梦。   知道自己要学琴棋书画时,颜迟抽了抽嘴角。顾氏专门找了京城有名的师傅来教授她。   其实在书院时,就有琴棋书画这几门课,她虽不精通,但也会个一二。但是为了不让顾氏起疑,她就没有表现出她会的样子。   顾氏觉得她的小女儿自小生在寺庙里,言行举止虽没有她想象中的粗鄙,但也和大家闺秀有着许多差距。   她想着教与她琴棋书画,养养脾性,若是以后出去了,也不会遭人笑话。   要学琴棋书画,就不会像前两日那样闲适。学琴棋书画还好,要命的是,她还要学女红刺绣。   颜迟最是不喜女红刺绣。麻烦至极,又费时间。   然而顾氏却一定要她学。说什么以后还要自己绣嫁衣,所以一定要学好刺绣。   即使很不想学,颜迟也得学。学琴棋书画时她很专心,然而一到学刺绣时,她就总是心不在焉,总是出神。绣娘不敢训她,也只得笑呵呵地再教她一次。   颜迟也晓得她不该这样。绣娘尽心教她,而她却如此敷衍的态度。但是她实在是很不喜欢刺绣。想专心学却老是学不进去。   这才是第一日学刺绣,她就已经不耐烦到极致。阿狸许是察觉到了她不愉的情绪。它靠近绣样,忽地一下把绣头叼起来,撕扯地乱七八糟的。   绣娘哎呀呀的叫着,忙要去捡绣样。阿狸却一爪子挠了过去。绣娘急忙躲避开。   “我要照顾阿狸,今日就先这样吧。”颜迟道。   绣娘知道这唤作阿狸的猫是七王爷的,便一句话也没反对,急急退出了房门。   “真是贴心。”颜迟揉揉阿狸毛茸茸的小脑袋。颜迟把绣样拾起来,才把绣样放到一旁。   就见小怡从外面走了进来。   “二小姐。”   颜迟望向她。   “江公子送来的请帖。”小怡把一帖子交与她。   颜迟拿过来,打开一看,随即道:“回帖。”   见到江修玺时,他正站在船头,浅紫色的袍子轻微翻飞着。她到了之后,没有出声,就静静地站在他后面。   他似有所觉,偏转过身,束带斜飘到了他的额前,他把束带拨开,露出了清俊的眉眼。他看到她时,愣了下。   她穿着男装,高高束起了长发,本来阴柔细致的眉宇因为把头发全部束了起来,增添了些许英气。   颜迟为了方便行动,就换了身轻便的男装。   她出来时没有与顾氏说。也没有让丫鬟跟着,只带了个保护她的守卫。   看到江修玺送来的请帖上的内容时,颜迟笑了笑,游湖泛舟,怎么又是游湖泛舟。要见面就直接与她说便是,拿什么游湖泛舟的借口。   江修玺清了清喉咙,靠近她一步。   他的突然靠近另颜迟后退了两步。他看到她后退,拧起眉。   颜迟:“你找我有什么事?”   总不得真的是来游湖吧。   “为什么答应。”他的眼睛定定地锁住她。   颜迟越过他,来到船头,清风吹拂着她的长袖。她看着远山,神情缥缈,“你为什么答应。”   她可不相信是他自己提议要向她提亲的。大概是他娘。   “我与你已有肌肤之亲。”江修玺来到她旁边,手搭在船舷上,风鼓起他的衣袍。   “你是说浴池里啊。”那算什么肌肤之亲。   江修玺耳尖泛红,唔了一声。   “所以说,你是因为要对我负责?”   他面向她,已经摇到一半的头硬生生地转换了一个方向,朝下一点。   颜迟起先见他摇头还很诧异,哪知他后面硬是把摇头换成了点头。她瞥见他红红的耳尖,心思辗转了几番,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不要你负责。”   “你说什么!”他立即加大音量,声音大得仿佛他自己都觉得失了态。吼出来后,他稍微偏开脸,单薄的唇形抿在一起。   “我说啊,我不要你负责,你又对我无意,如果就是因为浴池里的事,你就得娶我,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颜迟淡淡的声音被风吹散。   “不行!”江修玺道。   “怎么不行?我都不要你负责了,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江修玺捏了捏拳,耳尖上的粉红又往面颊上延伸的趋势。   “你怎么?”颜迟逼视着他。   江修玺移开眼,拳头捏得更紧了。   “我看不如这样,反正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与你定了亲事,不如我们等下就回去,取消这门亲事吧,你帮过我许多次,是我的恩人,我怎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你身边的位置还是留给你以后中意的人吧,如何?”颜迟说完后,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 第88章   “不行。”江修玺仍然只这俩字。   “为何不行?”   “婚姻大事岂能————”   “对,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是尽快取消这门亲事吧,免得越拖越难办, 越拖越复杂。若是你觉得难为, 我便替你去说, 怎样?”   她将将把话音落下, 就只觉肩胛处一紧。   江修玺掐住了她的两肩,身体与她的身体贴近, 一呼吸都能碰上。   “不许去。”   “江修玺, 你没必要这样,我真的不要你负责,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因为娶了我, 你自己不快活,那么我会很————”   “我娶你。”   江修玺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   “我都与你说了, 你不需要委屈自己。”   “我愿意娶你。”   颜迟浓黑的长睫向下一遮,盖住了微闪的眸光,“你又对我无意, 怎会愿意娶我……”   江修玺咬了咬牙,轻喘出一口气, “不是。”   听到不是两个字的时候,颜迟犹如回到了那次与陆致在城外,她问他为何如此讨厌她时, 他那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不是。”   一个两个说话都说不完全。然而这一次她知道他的“不是”是什么意思。   但她要引导他自己说出来。   “你放才说不是,什么不是?”   江修玺闭口。   “你不说就算了,我现在就回去告诉我爹娘取消我们的婚事。”   “我不是对你无意!”   一声暴喝直直地向她抛了过来。   颜迟冷不防被他一喝,耸起了肩膀,等到那余音消散时,她才抬起眼睛,入眼是江修玺红红的面颊与纠结在一起的眉心。   她放软姿态,“你……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对我有意?”   从他鼻腔里哼出来一个嗯字。   颜迟看了他许久,久到他不自然地把定在她眼睛里的目光下放,落到了地面上。   “哦。”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这略显冷淡的一声哦,移转眼光,重新放到了她身上。   颜迟把耳际吹乱的碎发撩到后面去,稍稍偏过脸,眉峰一挑,“怎么?”   他突地冷哼,别过了头。颜迟若有所思地船舷上点了两下。   “那正好,我也对你有些喜欢。”   颜迟突然的一句话让江修玺怔在了原地。她扭过身子,正对着他。清风晃动着她的头发,她勾起唇,望着仿佛成了木头的江修玺。   “喜欢”这个词,对她来说,越发地廉价。一开始骗陆致说喜欢他的时候的时候,她还有心虚,但到了现在,她可以随意地说出这两个字,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   江修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仍然木木地呆在那里。颜迟啧了声。拍了他一下。   她这一下让他终于从仿佛被点了穴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看着她,唇线紧抿。   “能端个凳子出来坐坐么?”老是这样站着,腿发酸。但是她不想进船内坐着,在外面微风比较舒适。   “阿福,取一个,”江修玺忽然改口,“去两个软椅出来。”   阿福立即把软椅搬到了这里来。颜迟坐下去。软椅上铺了垫子,很舒服,而且略高,这样坐着不会被船身挡住视线而看不到远处的风景。   她上半身半趴在船舷上,凝视着远方。江修玺就坐在她不远处。   整个湖面上,只有风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何会喜欢你吗?”颜迟倏地面向他。她因为半倚着船舷,胳膊又放在船舷上,脸颊朝向他时,宽宽的袖子被风吹到她的鼻尖,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眼尾的红痣如同要被风吹走那般。   江修玺看着她的红痣,失了半会儿的神,听到她的话,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情不自禁地把她的阔袖拨开,不让袖子遮住她,“不知。”他是耳尖还很红。他方才拨她袖子的举动让颜迟有些不解,不过她也没多想,继续道:“江修玺,你真不记得我了?”   江修玺疑惑地抬眸。   “其实,那次在街上给你捡钱袋,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颜迟轻飘飘道。   他眼里的疑惑更甚。颜迟轻笑了下,“你果真不记得了。”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陪着你娘一起去聚山寺上香,上台阶时,被一个小和尚撞到了。”   听了她的话,江修玺皱起了眉,半晌后,他诧然,“是你。”   大概四个月之前,江修玺与江氏一起去聚山寺上香。江氏去听禅,他走下大佛堂时,有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突地从台阶上滚了下来。他猝不及防被滚下来的小和尚一扑,两个人都倒了下去,他急急稳住身体,同时把小和尚撑了起来。   小和尚扣着头,声音带有哭腔,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他只觉不耐烦,理也没理小和尚,拂袖大步离开了那里。   当时他根本就没看见小和尚的脸。却没想到那小和尚是颜迟。   “是我。我当时在扫地,头有点发晕,一个不小心就绊住了脚,从石阶上摔了下来,幸好你将我救下了。”   颜迟那时正在打扫,脖子却忽然又痒又痛起来,而且还越来越严重,她想要回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却腿脚发软,才提起步就摔了下去。   在阶梯上滚了一会儿时被人截住,她抱着那人,只觉一股清凉镇魂之气从她碰到他的指尖渡到她的脖颈上,那痒痛如同瞬间被什么东西抹去。在他把她支起来时,她又碰了下他,颈上最后的痒痛彻底消失不见。   神奇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知道他是谁。每月都会与他母亲一起来上香的相府家的公子。   江修玺没有仔细听她方才说的话,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那时极为厌烦,转身之后还听见小和尚在不停地向他道歉。他瞅了一眼微启着唇的颜迟,有些懊悔自己当时极差极恶劣的态度。   “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俊的人啊,虽然好像脾气差了些,但是长得好看啊,而且还救了我,所以我啊,我大概对你一见钟情了。”颜迟弯起眼眸,浅浅笑道。   江修玺本来已经褪下红潮的面上又燃烧起红昂昂的红晕来。他仿若不好意思般地把手扶到了额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后来我与师兄下山来给寺里采买东西时,瞧见你在街上与人一起斗蛐蛐,恰好看见你的钱袋子被挤下来了,就给你捡了起来。”   一月之后,她与师兄去往布料铺子时,瞥到他在人群中间,而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脖子上的痒痛又生了出来。她拼命忍住,到了布料铺子后,借口肚子疼,翻出了铺子后院的围墙,直奔向江修玺。   幸好她身形较小,能挤到他后面去。一到他后面,她就探出手,碰了碰他。   一碰到他,脖子上的疼痛就消减了许多。在他发现她之前,她一把捞下他的钱袋,假装是她捡到了他的钱袋。交给他后急忙离开,生怕他发现了不对。   考进书院里也是为了能够接近他。每月一次的诡异症状只有他能解决。   她话都说了很久了,他的手还抵在额上,什么回应也没有。颜迟伸展了下腰,从软椅上离开,“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可是她才走出一步,便被他制住。他拉着她的手腕,抿了抿唇。   “告辞。”她道。   他不松开。   “我们还未成亲呢。”颜迟看着覆在手腕上的手,他上手指修长,握住她的手腕还空余了一大圈。颜迟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腕还挺细的。   江修玺闻言,如被惊到,立马放开了她。   这一刻,颜迟看着江修玺,有一种看到林中被惊到了的小鹿的错觉   远处的阿福瞧见少爷这般模样,骇然地张了张口。少爷面色绯红,还有些无措的把手背到身后,这是咋的了?他站得远,也听不见他们说了些啥。   颜迟得以自由后,转了下手腕,“我回去了。”   这一次江修玺没有再拉住她。她一下船。江修玺立即从方才有些无措的状态中抽出身来。   “阿福。”他轻声道。   阿福立刻拉到他跟前。   江修玺眼角上挑,背到身后的手回到正面,他触了下侧脸,道:“我长得如何?”   阿福愣了一愣,而后回道:“少爷是阿福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是么……”江修玺眯了眯眼。   “最……最好看的男子……顾……顾二小姐是阿福见过的最好看的人。”阿福吞吐了下,打算在少爷面前拍一下未来少夫人的马屁,因为他觉得少爷好像挺中意那顾家二小姐啊,方才还与她手拉手呢。   江修玺目光变得幽远起来,继而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去见江修玺之前,因为怕阿狸缠着她,她就把它先哄睡,等它睡了她再出去的。回来之后阿狸还没有醒。她暗暗松了松气。要是在她回来之前阿狸就醒了,阿狸肯定会闹。   阿狸如今真是一刻也不能与她分开,无论她做什么它都要挨在她身边。她轻轻地抚了抚它的软毛。   阿狸小声地喵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深红与亮蓝的瞳仁遮住了颜迟的眼帘。颜迟本来是蹲着的,被阿狸眸子里射出来的亮光闪到了眼,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它从小窝里爬出来,小步小步地来到她面前,它仰起头颅,毛茸茸的小脸直面着她。   颜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的眼睛。圆溜溜的深红与亮蓝仿佛在变得越来越小。变得越来越像某种东西。她突地一激,细细地盯着阿狸看。   这时,阿狸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两颗圆圆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她。   颜迟瘫坐在地毯上,从怀里掏出链子,链子上缺失的两颗珠子也是蓝红两色。   刚才她竟然把阿狸的眼睛看成了那两颗珠子。有那么一瞬间,确实很像,尤其是颜色相像的情况下。   阿狸见到链子后,又像之前那样,扭过屁股,把小脸转到了背对她的方向。颜迟把链子收回去后,它才转过来,一头拱到了她的怀里。   它是不是又胖了些?   拱到她身上时,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它比之前要沉一点。   唔,不能再给它吃太多小炸鱼了。   第二日。   陆致始终不派人来接阿狸。颜迟心想着他难道真不要阿狸了。她也无所谓。反正他不要阿狸,她要。   至于阿狸,它想回去就回去,它不想回去,她就好好养着它。   这日她才给阿狸洗完澡,丫鬟就送来了一件东西。她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根玉簪。   “是江公子那边派人送来的。”   江修玺给她的?她把玉簪拿出来。上面刻的纹路很精致,她拿近一瞧,簪身上刻了几朵莲花,很小巧漂亮的莲花。她抚摸着小莲花,发现虽然纹路很精致,但仍然看得出簪尾有些生疏的刻法。   她讶然地抬高了眉。   “喵!”阿狸一口就要咬过来。颜迟赶紧把簪子撤开。   “阿狸!”   她把簪子收到盒子里去。然后把啪啪打了两下阿狸的屁股。   “你这见什么都咬的习惯得改改。”她严肃道。   阿狸一见她脸色不对,立马萎缩下去,小脑袋凑到了她的掌心上。   颜迟对着丫鬟道:“江府的人还未走吧?”   “还未曾。”   颜迟点头,“你等一下。”她把阿狸放开,去了案几边。她拿出笔,蘸墨,铺开纸,在上面写了几字后,她把墨水吹干,随即把纸放进纸封里。   “把这个给江修玺的人。”   “是,二小姐。”   阿福从丫鬟手里接过纸封,掂了一掂后,立即快步出来的顾府。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回到江府,径直来到少爷的书房。他敲门进去时,少爷正在看书。   “少爷,东西送到了。”   少爷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依旧看着书面。   阿福把纸封拿出来,“少爷,顾二小姐写了东西让奴才拿回来。”   少爷迅即把眼睛从书面上移开,看向阿福手中的纸封。   阿福还没递过去,手中的纸封就已经被少爷夺走。哎哟少爷这速度,前一刻还在书桌后面,现在就到了他眼前把纸封拿过去了。少爷冷眼睨着他,“退出去。”   “是,少爷。”   门吱呀一声合上。   江修玺把纸封摊到桌面上,打开。他取出里面的东西。   看到上面写的几个字时,他的眉缓缓地舒展开,唇边不禁扬起一抹弧度。   俄顷后,他把放进纸封里,把纸封放在一旁后又把它挪到了眼前,最后还是不满意,塞到了袖口里。   少爷的好心情隔着门阿福都能感受到。他偷偷地往门缝里一瞥,看见少爷弯着唇角,不知看着何处,整个人都显示出一种藏不住的愉悦。   定是那顾二小姐的东西,才让少爷心情变得这么好。嗯,他以后可得好好讨好着顾二小姐。   顾氏其实知道江家公子请她小莲出去见过面。本来她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但又想着他们俩已经定了亲事,见面的话也没什么不行的,还可以培养培养一下感情,也算是件好事。所以在江家公子再一次送帖子过来邀请小莲出去时,她也没阻止他们。就任他们去了。   江修玺又邀她出去。但帖子里却没说出去干嘛,只说了个会面的地点。颜迟把阿狸哄睡后,就去了会面的地点。   “江修玺。”   江修玺回头,看见了颜迟。颜迟这次出来不若上次那般穿着男装,而是穿着轻简素淡的褶裙。他的目光定在她的发间。   墨发衬得玉簪莹润至极。   颜迟见他一直看着她的头顶,摸了下顶上的玉簪,笑道:“不好看?”   江修玺没答话。   “不好看那我不戴了。”颜迟说着就要把玉簪取下来。   江修玺霍地上前,止住她的动作,他的喉结滑动两下,“嗯。”   “好看?”   “嗯。”   颜迟没取下来,她看见他的中指上缠了一小块纱布。玉簪上有些生疏的刻纹从脑中划过。   她静默半刻,问道:“这簪子是你做的?”   “不是!”江修玺否认得非常快。颜迟暗暗轻哼了一声。青草的香气一阵一阵地袭过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片大片的草地绿莹莹地铺展在眼前。   她深呼吸,野外的清新之气包围住她。   江修玺竟然约她到了聚山下。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他们出来游春的时候。   她走到溪水旁,盘坐下去。水面上漂浮着的桃花瓣没有之前多了,只有零星的几片。   春日即将过去,桃花也要落尽了。她回眼一看聚山,山腰上的桃林还是如同粉白的花海,但是却少了一大片。看着桃林,她忆起一些事情来。   “江修玺,那次我们出来游春,我去山腰上,你怎么也去了山腰上?”   她从桃林的斜坡跌落下来后,遇见了陆致,还是江修玺解救的她。   江修玺撩了撩清水上浮着的桃瓣,“看桃花。”   “看桃花……你去了桃林?”   江修玺颔首。   男人女人交缠着的身体倏地跳到颜迟的脑海中。她瑟了瑟,把那淫靡的画面甩了出去。   江修玺去了桃林,是不是也看见了那场景啊。那画面引起了她的生理不适。大白日的,太污人眼睛了。   不过桃林那么大,江修玺也不一定就去了她那边,看到了那两个人吧。颜迟斜眼望向他。却发现他的脸有点红,眼神呆呆滞滞,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沉浸在了某种情绪当中。   “江修玺?”   “江修玺?”   他怎么了?她又要唤他时,他却忽地凑近,颜迟闻到墨竹的清气。 第89章   颜迟急忙往后一躲。江修玺扣住她, 她没办法再动。   “你干嘛?”颜迟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蹙眉问道。   在他的手要挨上她的脸时,颜迟准备用力把他推开的,但是却不想, 他只碰了下她的头。然后他的手放到了她面前。颜迟看着他食指和拇指间捻着的一片花瓣。   他哼了声, 旋即松开她, 把花瓣扔到了水里,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颜迟误会江修玺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扯了个笑, “谢谢, 谢谢。”   江修玺仍然没有好脸色。颜迟翻了个白眼。她方才那话也没怎么不好吧,就是误会了他而已,不是说了一句谢谢么。还给她摆这副脸色。她也不是个爱贴冷屁股的,索性不管他了。他爱怎么摆脸色就怎么摆脸色吧, 别指望着她还笑嘻嘻地与他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江修玺仿佛耐不住了那般, 喂了一声。   颜迟没有应声,而是望向他。   “你————”   他“你”了许久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颜迟等得没了耐性,往后一仰, 躺在草地上。她枕着胳膊,看着天上的缓慢流动的白云。   “你一个女子怎么这般没有仪态!”   “我这怎么就没有仪态了?”躺草地上就是没有仪态?颜迟觑着他, 过了半瞬,她点了两下旁边的位置,“诶, 江修玺,你要不躺下来试试,很舒服。”   江修玺很嫌恶地皱了皱眉。   颜迟把目光收回来,没再理他。   未几,她感觉到身侧有轻微的动静。她瞟眼看去,只见江修玺也躺了下来,只不过他躺的姿势很僵硬,如同被别人强行摁到了地上一样。   “你笑什么!”江修玺发现她在偷笑,有些恼怒地叱了出来。   颜迟抿住笑,“我笑某些人口嫌体直。”   “口嫌体直?什么意思?”   “呃,就是……就是你自己猜去吧,我才懒得给你解释。”   “到底是什么意思!”江修玺忽地从地上弹起来,眼光锐利地盯着她。   “又没有说你,你怎么激动干什么。”颜迟白了他一眼。   “你当我蠢吗?”江修玺挪到她身侧。   “江兄,你当然是顶顶聪明的。”她说“江兄”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嗓音,变成了她在书院时伪装出来的声音。   这让江修玺有种时光交错的恍惚感。他低头,凝视着还掩着笑的颜迟。   颜迟正欲说话,却忽觉一阵凌人的压迫感如同狂风骤雨般向她这边猛袭过来。她偏头,看见了站在远处的黑袍男人。江修玺第一时间挡在了颜迟身前。   陆致,摄政王,他认得他。   颜迟慢悠悠地站起来,拍掉裙身上沾染的草,“走吧。”她对江修玺说。江修玺倏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护在身后,向马车那边走。颜迟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本欲让他放开,嘴唇翕动几下却又没说出口。   危险逼近时,江修玺立马搂起颜迟跳开。然而下一刻颜迟就从他的手下脱离开,他的腹部遭受重击,踉跄着倒在了地上,嘴里一阵腥甜,血从嘴角漫了出来。   颜迟腰上箍着的手臂仿佛要嵌进她的骨血里,她忍受着剧痛,使力锤打着将她越圈越紧的男人。   “少爷!”阿福跑到江修玺旁边,揽起他,看他捂着肚子,嘴上还流着血,惊慌地大叫道:“少爷你怎么了!”叫完后,他朝着那抱着顾二小姐的黑袍男人喝道:“你是谁,竟敢伤我家少爷!”   颜迟放弃锤打陆致。   “陆致,放开我。”她尽量心平气和道。随后她便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刺耳的声音。   陆致把剑对准了江修玺。江修玺受了重伤,根本运不出半点力气。阿福看到剑,吓得退了退,继而张开胳膊挡住了他家少爷。   “砰!”阿福的身体飞了出去。他的头撞到了石头上,晕了过去。   江修玺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毫不避退,也没办法避退。   “陆致!”   颜迟狠力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往他伤口那里踢。然而陆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黑瘆瘆的眼眸里凝聚着浓郁的煞戾,仿佛一和他对视,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他把剑往前移了一寸。颜迟迅速反抱住他,把他往后抵开。   她的呼吸有些困难,心跳快到如同下一刻就要跳出胸口。   怎么办。   陆致要杀江修玺。早知道今日出来时就该带几个守卫过来的。但是她嫌麻烦,而且有江修玺在一旁,所以她就没带。要是有守卫的话,现在她与江修玺也不会处于这样被动的困境。   “陆致,我疼!”颜迟忽地捂住心口,全身蜷缩起来,嘴唇发颤,面色骤白。   她痛苦地呻.吟着,抓着陆致的衣袍皱成一团。   一捧一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淌了下来,“疼……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致眼里凝聚的东西霎时崩开。他一把抱起还在痛苦地呻.吟的颜迟,飞身而去。   江修玺想要起来,然而才稍稍使力,一口鲜血就又吐了出来。他抹掉血,看向陆致消失的方向。   耳边刺刺的风犹如被放大,刮着颜迟的耳膜。她不再出声,假装昏了过去。估摸着离聚山很远之后,颜迟睁眼。她现在在马上,陆致抱着她。   得要等他停下来再说。   马的速度极快,快到颜迟本来不怎么晕的,坐久了就只觉得有点晕乎乎的。也不知到过了多久,马被勒住。她瞟见了王府大门。   陆致把她抱了下来。颜迟立刻出声,“陆致。”   他似乎怔了下,垂下眼睛。   颜迟趁他松神,一个翻身,从他的怀里翻下来。她揉了一把腰,每次被陆致抱都像被铁圈箍住了那样,让她喘不过气儿,还疼得很。   她下来后,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但是没有走成。他攥住了她,而后拦腰把她抱起来,就那么几瞬之间就到了他的卧房。   颜迟根本就没时间动作,她就已经到了他的屋子里。   玄七帮王爷门带上。而后离这屋子远了一些。就在大致两刻钟之前,王爷才下早朝。他又收到了暗卫带来的关于顾府那边的消息。王爷还是不看。玄七捏紧手中的消息,觉得不能再拖了,就大着胆子告与王爷顾府二小姐与别人定了亲。   王爷听了之后,许久都没有反应。就在玄七觉得王爷真的不再关心顾府的事之后,他看见王爷面前的长案轰然一声被掀翻在地。   与王爷一起去聚山下找到颜迟时,却发现她正躺在地上,满眼笑意地看着旁边的少年。   玄七瞧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决定再走远一点。   颜迟紧靠着门,陆致揪着她的腰侧,膝盖顶在她腿间,她像被钉子定在了墙上,不能动弹。   “定亲?”陆致寒声道。   此时已经冷静了的颜迟看着眸光阴鸷的陆致,道:“是。”   领口处倏然一紧。颜迟磨着牙,冷笑道:“怎么,又想掐死我?”   陆致神色一变。   从领口处要延伸到脖子上的手顿时来到了她的下颚上。他擒着她的下颚,逼迫她与他对视。   颜迟现在看到他就只觉厌烦。她移了移脚,又朝着他的伤口踹了去。他也如同方才在聚山那样连动了没动一下。   难道伤已经好了?   “我要回去。”她不再踹他。   他依旧不动,漆黑的眼眸凝着她,眼里的血丝犹如织成了一张血色的网,将她缠住。   颜迟握紧拳头,泪水从颊边落了下来。陆致的手指上滴下温热的液体,他拢起眉。   她主动来到他怀里,头靠在他的肩上,“陆致,那晚上你为什么要掐我?”她哽咽着,低声问道。   陆致仍然沉默,只是搂紧了她。   两人就这么抱了会儿后,颜迟忽然道:“陆致,冰棺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被陆致推开在她的意料之中。背上被猛地靠上门的钝痛让她不禁呼出了声。   她没等疼痛缓过来,就一巴掌甩了过去。   陆致没有躲。   颜迟手掌发麻,打了他,自己的手反而疼得要命。打完他,她就立刻跑开几步,靠着墙把视线投到他身上。   鲜红的五指印在他苍白的脸上无比地突出。他的小腿上有血渗了出来。   颜迟冷冷道:“怎么样,疼不疼?我比你更疼。”背上的钝痛传到了全身,她稍微一碰,都很疼。   本来站在那里不动的陆致突然颤了下,紧接着就抱起了头,他从门边慢慢地滑下来,抱着头,牙齿咯咯咯地响。   他这般模样颜迟见过。可是现在又没有打雷,他为什么也会这样。   “喵!”   阿狸从窗台上跳进来,冲向了颜迟。它竟然到了这里来。颜迟稳住扑上来的阿狸。   它跳上来后又急急望向陆致。陆致极为痛苦地屈着身体,牙齿碰撞的声愈发大。阿狸猝地蹬了一蹬腿,来到了陆致的身边,急切地舔着他的脸。它一边舔他,一边朝着颜迟喵呜着。似要把颜迟唤过去。   颜迟还立在原处,下一瞬,她走向门口,把门打开。忍着背部的痛离开了这里。   阿狸没有像从前那样追过来,但是她却听到了它凄厉的叫唤。   玄七老远地就看见颜迟从王爷的卧房出来,又听见阿狸大声地叫着,要去拦住颜迟时,又见她转过身,又去了卧房。她一进去,阿狸的叫声就息了下去。   “喵!”阿狸看到颜迟重新回来,眼瞳一亮。   颜迟蹲下来,摸了摸阿狸,随后看着陆致。陆致虽然紧阖着眼,却仿若能够感受到她的靠近。他把抱着头的手快速地伸向她,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太阳穴处。   良久后,他渐渐平息下去。颜迟的指尖在他的太阳穴处敲了一下,而后把手抽了回来。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一下,颜迟不再停留,再一次从卧房出去。出去时她远远地就瞥见了玄七。玄七拦住她,她说:“陆致好像不大对,你快要去看看。”   玄七一惊,迅即去了卧房。颜迟快步走开。   出了王府后,她没有回顾府,而是先去了江府。去江府时正好看见江修玺的马车行驶过来。   “阿福!”颜迟把马车唤停。   阿福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把马车停了下来,“顾二小姐!”   “你家公子怎么样了?”她才说完,就见车帘被掀开。江修玺出了马车。   “少爷您醒了!您小心着点儿,别动啊。”阿福关忧道。江修玺眉宇间浮着淡淡的折痕,唇色有些发白。颜迟迅刻爬到马车上去,把他搀扶住,“进去。”   将他扶进去后,他抓紧她上下扫视着她全身,“你有没有事?”   “没有。”颜迟摇摇头,“你呢?”   知道她没事后,江修玺舒了舒气,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下来。   “没事。”他说。   受了内伤,当时很痛,调息一下便好了许多。   “没事就好。”颜迟放下心。   “你和他之间是怎么回事?”   忽地,江修玺开口问道。经过方才的事情,他发觉她与陆致之间并不是她之前所说的那样。   颜迟默然。   “其实也没什么,说也说不清楚,我们不要管他了。”颜迟道。   江修玺也不再问。   颜迟:“对不起。”他的伤是她间接造成的。他把手插进她的指缝里,“无事。”   把江修玺送到江府后,颜迟欲离开,但是江修玺不让她走。她说她怕家里担心。江修玺就差使了人去她家说她在江府。因着他受了伤,她就不再推拒。   江修玺没有找大夫看伤。他只说没什么大碍。倒是阿福去看了一下脑袋。之前摔在石头上,还隐隐泛痛。江修玺坐在椅子上,后面搭了软垫,他轻靠着,目光定在颜迟身上。   这是他第二次觉得,在陆致面前,他的力量太渺小。   “你怎么出来的?”他问。   颜迟想了想,道:“我说我是顾启林的女儿。”   “以后我,会保护你。”他顿了下,仿若也很惊讶方才他所说的话,掩饰性地偏过了脸。   颜迟觉得,怎么经过这一件事后,江修玺好像发生了些许变化。   这一句我会保护你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看着他,后悔了。她后悔骗江修玺了。   愧疚与心虚充涨起来。她咳嗽两下,对着他道:“江修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我之前说喜欢————”   “我都说了没事。”江修玺打断她。   一被他打断。颜迟就说不下去了,一时的冲动被压了回去。她抿了抿唇,真诚道:“江修玺,我会对你好的。”   江修玺似乎被呛了一下,他惊异地看着她。颜迟也察觉到了她刚刚说的话貌似一般是男方说与女方听的好话。她尴尬地笑了笑,继而道:“我要走了,你休息休息吧。”   他扯住了她,却什么话也没说。   颜迟把衣服扯回来,“我得回去,待久了真不好。”   “明日来。”他小声道。   “好。”   他总算没再留她了,但是却派了两人护送她回去。   出了江修玺的住处,拐过几道长廊时,她走得急,险些与对面走过来的的人撞上。   “小郭?”   赵小郭面颊鼓起来,“阿迟!”   他的眼圈登时一红,“阿迟,你去哪里了?”   赵小郭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她爹娘找了回去。她简短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与他。他听完后,呆呆道:“是你啊。”   颜迟没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她也没时间去问他了,“小郭,我得回去,改日再见。”   “阿迟……”赵小郭抱住了她。   “小郭?”   颜迟觉得别扭,从前她扮作男子时,他抱她倒没什么,但是如今她已经恢复了女儿身份,赵小郭再这么与她亲近,她就觉得十分不妥了。虽然赵小郭还很小,对她来说只是个孩子,但是她现在也很小,两个年岁差不多的男女也不该这般亲密。   她欲将他的胳膊扒开,然而他却环得很紧。本来颜迟的腰和背都还疼着,他这么一抱,就更加疼了。   “小郭,我有点疼。”她拍拍他。   赵小郭一慌,松开她,“阿迟,你哪里疼?”   颜迟笑着摇头,“我走了。”   赵小郭看到她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眼神微闪,瘪着嘴,“嗯。”   送颜迟到府后,回江府复命的守卫把颜迟离开之前与赵小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江修玺。   江修玺听完,眼尾骤然下垂。   ————   门哐当一声被踢开。正在纳鞋底的赵云惊地针都掉了下去。赵小郭看见江修玺走了进来。   “修玺,你怎的————”   “滚!”江修玺把走上前的赵云斥开。他径直来到赵小郭面前,一脚踢了过去。   赵小郭被踹倒。   “小郭!”赵云慌忙把赵小郭扶起来。赵小郭坐在地上,按着胸前,胸前一块地方印着鞋印。   江修玺睨视着他,“抱颜迟,嗯?”   赵小郭不看他。   江修玺踩住赵小郭的脚腕,用力碾了碾,冷冷道:“再让我看见你接近她,我就废了你。”   骨头错动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赵小郭仍然不说话。   “修玺!修玺!你放开小郭!”赵云急得快哭了。江修玺厌恶地睨了她一眼,再碾了赵小郭一下后,便转身而去。   他一走,赵云就赶紧去看赵小郭的脚腕,“小郭,疼吗?”   赵小郭把被踩了的腿曲起来,他握着脚腕,说:“娘,小郭不疼。”   赵云擦了擦泪,“他为何要这么对你?刚刚他说的那叫颜迟的人是谁?”   突地,她像是记起了什么,“他说的那个颜迟,是不是你以前对我说的你那个同窗?”赵小郭缄口不言,只沉默地握着脚腕。   颜迟回去时,丫鬟急道:“二小姐,王爷的猫不见了!”   阿狸回了王府,当然会不见了。   “它回去了,不用担心。”   丫鬟松了一大口气,没看见小窝里的猫时,她可给吓死了,万一猫出去弄丢了该怎么办,那可是王爷的猫啊。   颜迟让丫鬟们都出去,随后在镜子前撩开衣服,看了下背部。   背骨左面青了一小块。她趴到梨花软塌上,没趴多久,丫鬟就敲门道:“二小姐?”   她应了声。   “王爷的猫,又来了。”丫鬟说话的同时,门开了一条缝。阿狸踏着小步子,走得非常地缓慢。   颜迟等许久也不见它上来。   从前阿狸一见她就跟个小炮仗似的,扑过来的飞快,今天是怎么了?她转眼,看见阿狸蹲在远处,蓝红的眸子注视着她。   “阿狸?”她朝它招了招手。   它还是蹲着,背脊几近竖起来。颜迟从软塌上下来。   “阿狸,过来。”   阿狸终于缓缓地动了动脚。一小步一小步地步至她的鞋尖前。   颜迟揉揉它的小头颅。它不像以前那样使劲儿地蹭她拱她。她左右打量了半晌阿狸,而后把阿狸托到软塌上。她侧卧下来。   “阿狸,你怎么了?”她摸着它的软毛。它一直保持着她把它放下软塌的姿势,像跟木头一样。   少顷之后,它的肉掌放到了她的鼻子上。   冰冰凉凉的肉掌戳在她鼻子上,她被凉得立马把它的肉掌拿开。 第90章   颜迟握住它的两只肉掌, 发现它两只肉掌都挺凉的。   “冷吗?”她喃喃着,试了试阿狸身上其他地方的温度。阿狸一直都是暖乎乎的,然而现在它全身都很凉。   方才抱她时它没有怎么注意到。颜迟把阿狸埋进小被子里,只给阿狸露出一个脑袋。阿狸圆圆的头像外伸, 蓝红的眼瞳一直定在她脸上。   半刻钟的光景过去, 阿狸还不见暖和, 依旧冰冰凉凉的。颜迟马上让丫鬟拿了暖袋来。她把阿狸放到暖袋上。阿狸伏在暖袋上, 不错眼地看着颜迟。   暖袋还是没用。颜迟有点急,阿狸是不是生病了。她欲要找大夫来看看时, 阿狸从小被子里钻出来, 到了她的眼前,冰凉的鼻子触了触她的额头。颜迟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正困惑时,阿狸歪在了她身上, 小头颅挨着她的心口处,两只肉垫缠住了她的腰。   阿狸以前最爱躺在肩颈处, 环住她的脖子。今日却有些不同。颜迟把暖袋贴到它背上,而后不留一丝缝隙地把被子掖好。   到了晚膳时间,颜迟才昏昏蒙蒙地下了软塌。阿狸还睁着眼, 难道刚刚没有睡吗?她摸了它一下,还是有点凉。不过没有之前那么凉了。   用晚膳时, 阿狸不吃小炸鱼,看起来好像没有胃口。颜迟疑心它真的生病了,就找了大夫来给它看, 大夫却说无大碍,身体发凉应当是体质原因,不吃东西可能是天气热了起来,才没了胃口。   大夫这么说了之后,颜迟就不再担心它。可是大夫没走多久她就听见了它肚子里咕咕咕的声音。   分明是饿了,可是又不吃东西。颜迟看着小炸鱼,随即将阿狸抱到膝盖上,把小炸鱼夹起来,喂到它嘴边。   “阿狸,吃。”   就在她以为阿狸不会吃的时候,它张开了小口,咬住了筷子。咬住之后却不松开了。它咬着筷子,昂头看着她。   “吃啊。”   阿狸偏着头,开始嚼起来。它今日实在是太安静,安静到颜迟都以为它不是阿狸了。要不是它尾巴上那标志性的白毛和它的眼睛,她都以为谁把阿狸给调换了。   早晨时,颜迟被阿狸弄醒。阿狸一个劲儿地拱着她,蹭着她的脖子。颜按住它,发觉它已经完全不了凉了,暖烘烘的身体靠着她,她颈上被烘出来点点细汗。   “阿狸?”   阿狸喵呜着,声音小小的,还夹杂着一丝委屈。颜去不知道它为何会这样。仿佛有谁欺负了它,委屈巴巴地蹭着她。颜迟只好把它举起来,轻声哄着它。   ————   颜迟说王爷不大对后,玄七立即赶到卧房去。一进去就看见王爷蜷在地上。他冲过去唤王爷。王爷却始终唤不醒。他把王爷扶到床上,而后去找了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只道王爷身体无异常,但是又不知为何会醒不过来。   玄七无法,就一直守着王爷,等他醒来。   直到第二天早上,王爷才醒过来。   陆致醒过来后,他坐在床上许久,继而去了皇宫。一处理完政务,他就迅速回府,随后双手交握,躺在了床上。   颜迟和先生学完琴棋书画后,就已经到了中午。她还记着她和江修玺的约定,今日要去看他。于是便把阿狸哄到小窝里去,它不睡的话,它就要跟着她一起去。   本来都已经快把阿狸哄睡了,阿狸半眯着的眼睛却骤然睁开。此后再怎么哄它,它也不睡。   “阿狸,我要去一个地方,很快就回来,你在家等我。”她揉着它的毛。   它不动。   颜迟就直起腰身,从小窝旁走开。走了走了一段路,回头。阿狸还在小窝里,蹲直身体,看着她。颜迟正想着阿狸今日很听话很乖呢就见它从小窝里出来,走到了她面前。颜迟无奈,只得把它抱起来。   就带着它去吧。反正她就抱着它,不让它伤到人就行。   江修玺看到她怀中的猫时,皱起了眉,“它怎么还在你这里?”   “我养着它。”   江修玺看着这只唤作阿狸的黑猫。它也看着他。他仿佛在它的眸子里看见了锋利的冷光。   一只有很强的攻击力的黑猫。让他莫名厌恶的黑猫。   “为何把它带来?”   “它有点黏我,我就带它来了。”颜迟说罢,见江修玺还不悦地瞧着阿狸,就道:“阿狸只是只猫。”   江修玺还是皱着眉。   颜迟:“你的伤如何了?”   “不好!”他突然大声道。   颜迟:……   昨日还说没事,现在又说不好。这么反复无常。江修玺莫不是也跟陆致一样,是个神经病吧。颜迟不再吭声。江修玺说了一句不好后,没得到她的回应,冷哼了一声。   不好就不好,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颜迟没把这句话喷出来。毕竟她才对他说过要对他好,一些小事情还是忍了吧。   “我不是说过,不许再见赵小郭的吗?”江修玺忽然道。   他知道她见过赵小郭了?颜迟真是不明白,她见赵小郭又怎么了,碍到他什么事情了吗。   “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不许见就是不许见!”   简直不可理喻。   “他到底怎么你了,你为何如此讨厌他?”从一开始在书院里他就表现出了对赵小郭十分的厌恶,她知道赵小郭的娘在这里做事后,还猜测过是因为赵小郭身份低微惹得他厌恶,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样。   怎么会厌恶人厌恶到可以随意地用箭去射他呢。那该是有多么深的厌恶。   倏然间,一句话从记忆浅层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妓子的东西,你也敢要么?”   颜迟记起给江修玺做书童时,赵小郭给她送了奶糕,她一拿回去,江修玺就讥讽地说了这句话。当时她只觉得江修玺在说胡话,所以就把这句话给忽略掉了。现在细细想来,他为何要这么说?   “江修玺,在书院里时,你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把那句话重复给他。   他闻言,冷嗤,“还能有什么意思,表面意思你听不懂?”   颜迟一言不发,抱着阿狸转身。   “你去哪儿?”江修玺瞬时喊住她。   “回去。”   “回去?你是要去见赵小郭吧。”江修玺幽幽道。   颜迟回转过身。   “要去问他什么?不若我直接告诉你。”   江修玺勾起唇,笑得有些恶毒,“他就是个低贱的妓子生来的肮脏货,哦,对了,这肮脏货还与我爹有些关系呢。”   颜迟扶着阿狸的背,眼里划过讶异,试探着问出来,“他是……是你弟弟?”   江修玺瞳孔急剧紧缩,“他也配!”   看他这反应,颜迟已经猜了个大概了。   怪不得江修玺如此地讨厌赵小郭。原来是这样。她还以为赵小郭的娘在这里做事,却原来……难怪赵小郭与他娘会住在单独的院子里。   颜迟的心绪翻转着,她调整了下情绪,道:“我不是去他那里。”   江修玺狐疑地看着她。   “不信就算了。”她不欲多说。   “不准走。”他三两步拦在门边。   “我看你的伤已经好了吧,没见你说的不好啊。”颜迟道。   江修玺噎住话。   颜迟放软声音,扬起唇,“学假就要结束了,我记得学假结束后回书院会有测试的,你好好温习一下学过的东西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嗯?”颜迟话刚说完,手指就一痛。   阿狸咬住了她的食指关节。   “我可等着你以后金榜题名呢。 ”她忍着指节上的疼,又加了一句。   江修玺蓦地红了脸,最后低低地唔了一声,让开了道。颜迟走出去。   阿狸还咬着她的手指。她把阿狸的牙齿挪开。“咬我做什么?” 它别着头,不看她。颜迟擦了擦被它咬的地方。感觉到它身上又变得有些冰凉了。用袖子把它裹住后,她朝着与大门偏离的小道走。   她骗了江修玺,她就是去找赵小郭的。赵小郭住的地方偏僻又破旧,一看就知道待遇不好。她进去之后也没看见院中有什么下人伺候着。   “小郭?小郭?”颜迟敲门。   门哗地一下被打开。   “阿迟!”   颜迟进入屋子里面,才走两步,侧边却一晃,赵小郭倒了下去。她腾出一只手把他撑住。   赵小郭靠在她身上,“阿迟……”   颜迟赶紧把他搀到凳子上。见他皱着脸,摸着脚腕。颜迟把阿狸放下。   “小郭,你的脚怎么回事?”   赵小郭闷着不出声,额间冒出了一层汗。许久后,他把裤腿卷起来一截。   紫青带红的肿印映入颜迟的眼帘。   “怎么弄的?”她的指尖碰了下碰那块地方。   赵小郭疼得颤抖了下。阿狸忽然上前,把她挤开。   赵小郭的视线滑到这只黑猫上,黑猫目光阴冷地射着他。他低了低头,“江修玺……”   “是他?”颜迟把将她挤开的阿狸重新挪到身畔。   “他踩小郭。”赵小郭眼里泛着水光。   “他经常这样对你?”   赵小郭又闷住声了。   “没上药吗?”   他点点头,“上了。”   颜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他反抗么。那样只会被欺负得更狠。不反抗么,还是会被欺负。根本的源头在于江修玺。   指节一痛,阿狸又咬到了她的手指,阿狸的情绪有点不正常,她把它托起来,抱住,对着赵小郭道:“小郭,我得回去了。”   赵小郭低着头不说话。   片刻后。   “那你还会来吗?”赵小郭抬头。   “会。”她要嫁到江家来,当然还会到这里来。   离开江府后,阿狸还咬着她。只不过没有之前那么用力了。它凑到她的手掌心,伸出舌尖,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她的中指指腹,如同要把什么东西洗刷干净一样。指腹泛红,它还在舔着。颜迟的手很干净,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它干嘛要这么舔她。   突地,她抬起目光。她方才用它舔的这只手指碰了下赵小郭的伤。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把阿狸抱到腿上,“阿狸乖。”   阿狸还探着脖子,执拗般地要舔她的手指。颜迟拿出娟帕,擦了擦手指,“干净了。”   它还不满意,把娟帕踢开,一口含住她的中指。   陆致那次含住她的手的画面冲击到了她的脑中。她震得一下子甩开了阿狸。阿狸猝不及防被甩开,砰地一下撞在了车厢上。   “阿狸!”颜迟就要去抱它,却又蓦然停下来。   阿狸蹲在对面,眼瞳有些冷。   “陆致……”颜迟呢喃出声。   它忽地垂下了视线。   颜迟笑了一下,她方才在想什么呢,魔怔了么。   “过来,阿狸。”她唤它。阿狸的眼睛还放在下方,向她走过来后,把整张脸都黏在了她的小腹上。   陆致,陆致。颜迟想起昨日他痛苦地抱着头的样子。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什么病。   不过,这也不关她任何事。她展了展背,已经不痛了,但是淤青还没消掉。   马车轻微晃动着,晃动着她的思绪。   刹然间,冰棺里的女人的面容再一次凝聚在她眼前。她颤颤地抚住胸口。   “停下!”   马车顿住。   颜迟带着阿狸径直来到陆致的院子。   “陆致呢?”她问玄七。   “王爷在休息。”   “我要见他。”   玄七往门后禀报了一声。没人回应。   “王爷在休息。”他又道。   “好。”颜迟往右边走廊走,到了自己原来住的小屋。玄七拧着眉,不知她要作何。   摁下打开密道的开关后,颜迟把阿狸留在密室外面。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石室里。   她打开冰棺,控制不住的颤抖又升了起来。她倚着冰棺,视野开始模糊。   忽然,她偏过视线,看见了黑暗中的男人。   他什么时候来的?颜迟揩掉面颊上的泪,默默地望着他。他从黑暗里缓缓走过来。   颜迟感觉整个石室比之前更加寒冷了起来。他的每一步都很沉很重,如同要碾碎石室的地板。   他离她只有两寸远的时候,开口,“出去。”   颜迟不动。   “出去。”   颜迟还是不动。   感觉到凉风袭过来时,颜迟依然站在那里。他几乎与她面对面贴近了。颜迟退开两步,指着冰棺里的女人,道:“陆致,我问你,她是谁?”   他沉沉地睨着她,眼神阴凉至极。   “本王再说一次,出去。”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换了种问法。   他还是不答。   她见他不答,旋即看向冰棺里,眼眶又热了起来。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到了冰棺上。   陆致冷凝坚硬的神情一松。   颜迟触摸着女人的脸。   这张脸,她第一次见到时,只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为何这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午夜梦回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半层记忆的屏障,牵引着她再次来到这里,把女人的衣服掀开,看到肚脐处的月牙印时,那还剩下的半层屏障被打破。   极度的震惊与不可思议攥着她的大脑,以致于她完全不能思考。   女人是她。   或亦说,是从前的她。她不是蕲阳人。她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人。   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这里。   将近半年前,颜迟从昏迷中醒来。一醒来就成了聚山寺的小和尚。还是个被调了包的小和尚。她记得在她昏迷时,听到有人隐约在说,“去尘,就让她替你,你赶紧走!”   她醒来后,有很多记忆都缺失了,但仍然依稀记得自己不是这里的人。直到再一次被陆致抓回去后,她才记了一些事情起来。她在聚山寺醒来时,怀里塞了串珠链,她对这珠链没什么印象,以为没什么用,就把它放到了衣柜里。但是后面想起来了,那珠链是她的,珠链上的蓝红珠子与她的穿越有着直接的联系。   她以为回到聚山寺,拿到珠链,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可是她却在陆致的府里发现了自己的身体。   怎么可能,她的身体怎么会在这里。她怀疑自己弄错了。可是怎么会呢,肚脐处的月牙形伤疤是她小时候不小心被开水烫到烫出来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的伤疤的形状,也没有谁会与她的伤疤一模一样。   而且冰棺里的女人身高,体型,与她穿来之前,没有一点差别。她一直以为她是穿到了别人身上,却原来她的身体也到了这里。   她的身体,为何会在陆致这里。没有等她想好怎么问他,她就被江修玺的人掳了出去。离开王府后,她去聚山寺拿珠链,但是上面的珠子却不见了。   没有了珠子,回到自己的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只能待在这里了。幸得她拥有了个好身份。   指上的冰冷把颜迟冻回魂。她把冰花弹开,望向陆致。   “她什么时候死的?”她的话音才落,脖子就被掐住了。   “她没死。”陆致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每说出来一个字,就掐得她越紧。颜迟逐渐呼不上气,她的气管如同要爆炸了一般。   猝然间,陆致放开了她。颜迟跌在冰棺上。她咽着唾沫,想要把喉间灼热的痛咽下去。   她大口地吸着气,然后从冰棺上起来,没有看一眼陆致,摇摇晃晃地从石室里出了去。   离开石室之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陆致。发现他凝视着冰棺内,阴鸷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淡化下去。她立刻收回视线,急步出了密道。   她一出密道。阿狸就扑了过来。她没力气抱它。到了王府大门口,她上了马车,立即就叫车夫赶紧走。   颜迟瘫仰在车厢里,脑内如同线球缠在一起般的混乱摄住了她。   “喵!”阿狸很焦急地扫着尾巴。   不用知道陆致与她原来的身体有什么关系了,什么都不用知道了。知道了也没用。她现在很好。   顾府二小姐,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她原本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可是就在方才之前,她发觉她仍然还想要与陆致弄清楚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在他那里,他和她的身体究竟有什么关系。像一块石头堵在心头,一定要弄个明白。可是陆致刚才这一掐,彻底把她给掐醒了。   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   难不成还能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去?她如今过的可好得很,没必要再去纠结这件事。她再也不想与陆致有任何关联。   下车之前,颜迟把领口拉高,刚刚掐得那么狠,肯定有印子,让人发现了可不好解释。   一路回到住处,她净手净脸,而后又带了纱娟,遮住了脖子。刚刚在石室的冷气仿佛还在周身围绕着。她让丫鬟升起了暖炉。   阿狸也跟着她围在暖炉旁。颜迟看着黑亮的阿狸,想起她第一次去石室时,她要去碰冰棺里的身体,阿狸不让她碰,而且还伤了她。   它与她原来的身体也很熟识么。颜迟立刻打住思绪。说好了不再想这些的。   顾氏得知颜迟又去了江府后,专门来提醒她,女儿家家的,不要经常去男方家,即使定了亲,也不大好。   颜迟:“娘,我知道了。”   “冷吗?”顾氏见她屋子里又升了暖炉,她又带了纱娟。按理说如今这时日,天气已经不冷了,为何小女儿还是很冷的样子。   “不是,是……是阿狸有点冷。”颜迟道。   “它冷?”   “嗯,看了大夫,说是体质原因,没什么要紧,但我看它这样子,就给它升了暖炉。” 第91章   “也不知道这王爷打算何时让它回去。”顾氏有些忧心。   “女儿也不知。”   顾氏敛眉, “可千万要好生照顾着它。”   颜迟点了点头。   顾氏又问了她些话,便回了房。颜迟的手虚覆在暖炉壁上空,热气浸到皮肤内里。   阿狸弹了弹耳朵,要去扯她颈上围着的纱娟。她捂住纱娟, 不让它扯。   但是它的力气很大, 一咬就把纱娟拉开了。   毛乎乎的头挨到她的脖子, 紧接着便是一片温软盖了下来。阿狸舔了一下她脖颈上的印子, 而后用肉垫小心地在她肩颈处碰了碰。   那种窒息的灼痛又从喉管里升涌起来。颜迟把阿狸抱开,去倒了一杯凉茶, 灌进喉咙里。灼痛被凉茶压下去, 旋即又冲了上来。颜迟不停地喝凉茶,直到那灼痛完全消失为止。   她弓着腰,一只手支撑着桌面,随后触着脖子。上面的掐痕比上一次要深许多, 乌青乌青的指印像是被刻在了皮肤上一样。   颜迟深呼吸了一口气。   半夜之时,颜迟感觉有人在碰她。她猛然振了下, 发现床前坐了一人。   她拿起枕头,砸了过去。   枕头砸在他头上,又滚落了下去。   “来人————”她的声音被卡住。他点住了她的穴。她不能动, 也不能出声,只能用眼刀刮着他。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脖子, 随后掏出来一个玉瓶。药香飘到鼻端,凉凉的手指沾了更凉的东西在她颈上移动。   从下面出飘上来的药香越来越浓厚,颜迟的情绪也越来越镇定。她看着他给她上完药, 然后冰凉的手指还放在她脖子上。   许久后,他把她的背往他胸膛上一扣,他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上。颜迟要是能动的话,早就一耳光甩过去了。可是她不能动,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他抱着。   大致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后,他放开她,把地上的枕头拿起来,然后把她放在了枕头上,还给她盖好了被子。   继而从屋子里离开。   颜迟一直没睡,等到穴道自动解开,能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随后多叫了几个守卫晚上守在屋外,屋内的屏风外也布了两个守卫守着。   她就不信他还能进来。   药味已经散得没有了,连带着乌青的掐痕几乎也淡得看不见了。颜迟不需再戴纱娟。她冷笑着。这算什么,伤了她,还来给她上药。   她不再想着些。   下午时,江修了又送来贴子。   颜迟想着昨日顾氏才提醒她不要经常与男方见面,今日他又来了帖子,左右思忖了半晌,她还是去了他约的地方。   凉亭外就是月半湖,颜迟托腮,看着湖中景。坐在对面的江修玺见她的注意力完全跑到了湖中游来游去的鸭子上,刻意清了下嗓子。   颜迟回头,想了一想,道:“明日就要去书院了吧?你的测试准备得怎样?”   江修玺见她把注意放到他身上了,额间的褶皱总算抹平掉,他哼了声,“还需要准备么?”   他这副样子让颜迟有些想笑,不过她憋住了,然后从后面拿出来了个东西来。   “送你。”   江修玺的眼光瞟到她递过来的盒子上。   “什么东西?”他抿了抿唇,没接。   “不要啊?不要就算了。”颜迟一面说,一面把盒子收回去。   “谁说不要了!”江修玺猝地把盒子抢了过去。然后把盒子护在了怀里,好像生怕她又夺回去般。   颜迟翘起二郎腿,“不打开看看?”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她远一点,把盒子放在腿上,打开了盒盖。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愣了下。   “你送了我簪子,我不知道该回赠你些什么,就绣了这个给你,但我才学着绣东西,所以不大好看,你别嫌弃。”   江修玺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紫金色的小香包上只绣了几个字。   花体的三个字:江修玺。   他摩挲着这三个字,唇边漾开点点弧度。   “你要是嫌弃,就还与我吧。”颜迟说着就要来拿他手中的小香包。他一把将小香包塞到了袖口里。   颜迟退回石凳,手背抵着脸颊,看着江修玺面上蔓延开来的红霞。   又是晚上,颜迟睡不着觉,她半靠着床,抱着膝盖。阿狸团成一个圆圈,小脑袋压在她的脚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   听到门打开的声响时,颜迟终于知道她为何睡不着觉了。即使她布了那么多人守着屋子,她也怕陆致能进来。   而陆致他,真的进来了。他无声无息地走近,像暗夜中漂浮着的幽灵。   阿狸看见他,一个激灵,黏紧了颜迟。   “你来干什么。”颜迟冷然道。   陆致的表情很晦暗,颜迟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不准再点我的穴。”   他没有点她的穴,而是斜坐到了床上,探手过来时,带着的冷气仿若霜寒侵袭过来。颜迟哆嗦了一下,退到床榻内侧。   “滚开!”   她再退也没地方退了。   颜迟抵着床榻后的墙壁,斥道:“我叫你滚。”   陆致揽住了她的腰,把她从床榻内侧拖了出来。   “喵!喵!喵!”阿狸尖利地叫着,牙齿刺进了箍在她腰上的铁臂。   陆致拢起眉,在阿狸脑门上一摁。阿狸松了口,无力地歪倒在床上。   他把她圈到怀里。   “对不起。”   微弱沉喑的声音在右耳畔响了起来。颜迟嗤笑,“你在跟我说对不起?”   陆致抱紧了她。   颜迟被她箍着,骨头都要散架了。她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忽,“我不要你的对不起,让我也掐你一次,哦不,两次,如何?”   气氛凝滞起来。   良久后。   陆致把她的双手抬到了他的脖子上。   颜迟一刻也没犹豫地掐了下去。   ————   “啊!”   一道慌恐的惊呼从顾府小院里穿透了出来。   “小怡,你怎的了?”小岚端着水盆子进来,在看到床上的人时,水盆哐当一声摔了下去。   泼出来的水打湿了地毯,打湿了她的裙摆。   “二小姐!”她急忙跑到二小姐的床边。   二小姐的脸已经青了,身体也已经冰冷。她颤抖着去探了下鼻息。   小怡已经大声哭了出来。小岚试了鼻息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岚从地上起来,趔趄着奔了出去。   ————   “你再说一遍!”江修玺扔下长笔。   “少爷,那顾二小姐她……她去世了。”   “砰!”砚台砸在了阿福头上。   “啊啊!”阿福遮住头。   “我让你,好好,再说一遍!”   阿福低伏在地上,什么也不敢说了。   江修玺霍地站起来,疾步出了书院。阿福捂着头,立即追了上去。   一到顾府,就看见顾府门上挂着的白娟。江修玺唇间颤了颤,飞身进去。   越走近里面,压抑着的哭声就越大。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白娟把整个顾府包围了起来。   大堂中围着一圈穿着白色衣衫的人。   透过他们的身影,江修玺看见了大堂中央放置着的棺材。他指节捏得泛白,极为缓慢地走了进去。   “小莲……小莲……我可怜的孩子啊……”顾氏扒在棺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启林和顾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着顾氏。跪着的丫鬟仆人们一个个都掩着面,抑着哭声。   直到此刻,江修玺还是不愿相信,颜迟已经死了。   他靠近棺材。   “江公子……”顾朱看见了他。江修玺看向棺材里面。   少女安详地躺着,眼尾的红痣仿佛黯淡了下去。江修玺手抖着,放到了她的心口处。   冷硬,没有跳动。   他的身体跟着手一起颤抖起来,“怎么回事?”   “江公子,我妹妹她昨日早晨就……就没了……”顾朱抽噎了下,“大夫说她心脏不大好,许是晚上做梦时梦到了什么过激的事情,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就……”   “小朱,你别说了!”顾氏大声喝止住她,“都是我的错,我早些没让人来看看她的身体……都是我的错,要是之前那么多年没有把她弄丢,她也许就不会生出这种病来……”顾氏越说哭得越大声,最后一抽,哭晕了过去。   “小朱,你照看着些!”顾启林连忙扶起哭晕过去的顾氏,把她带出了大堂。   江修玺的声音也颤了起来,他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突然,江修玺眼睛一眯,他平静下来。   他看着颜迟,而后在颜迟的脸上描摹着,最后指腹挪到她的颚骨处,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他预料中的东西。他的眼睛开始发红,指尖不断地在她的面颊边沿抠着。   “江公子?”顾朱擦了擦眼泪,不知他在顾莲脸上做什么。   “江公子,你住手!”顾朱见他把她的脸都快磨出血了,赶忙把他推开。   江修玺被她一推,跌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着自己磨红的指尖,钻心的绞痛漫了出来。   “少爷!”这时候才赶到的阿福迅速跑过来。   “江公子,你怎么了!”顾朱方才也没用多大的力气推他,按理说他不会摔在地上的。   但是他不仅倒在了地上,还像很痛地闷住了胸口。她十分惶恐,怕是她搡的他,他才这样的。   “少爷!少爷!”阿福见少爷阖上了眼睛,慌乱害怕地大叫起来。   江修玺喘了声,重新睁开眼,他拨开阿福,从地上起来。他俯下腰,把棺材里的人抱了起来。   “江公子!”顾朱慌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你快点放下她!”顾朱拦住他。他的目光扫过来。   沉凉刺眼,逼地顾朱不敢再靠近。 第92章   一众奴仆也不敢上前阻拦。   然而江修玺才跨出门槛, 就像支撑不住了那般,身体屈了起来。顾朱立马把要从他臂弯里垂落下来的人接住。   绞痛绵延不断地传遍全身每一处地方,经脉被一根一根扯断,碎裂成残片。江修玺痛地没了知觉。   “少爷!”   “江公子!”   ————   青染轻轻拉开门, 斜着身子进入了房间。   室内没有点灯, 她把托盘放下, 将灯点燃。灯光如同给画纸上色那般一片一片地把冷暗昏寂的房间染上暖黄的颜色。   她向床前走去。   床上鼓起来的包瘪了下去, 从被子里钻出一只黑猫来。   青染看见阿狸似乎不悦地盯着她,好像她打扰到了它。它搓搓肉爪子, 又拱进了被窝里。突然, 被窝里的人翻了翻身,差点把阿狸压到。   “阿狸……”床上的人揉揉眼睛,阿狸听见它的名字,小脑袋拱得飞快, 拱到了床上的人的颊边。   青染:“该起来用膳了。”   被子被掀开,里面的人半坐了起来。   颜迟的目光很空散, “现在何时了?”   “已经快要到午时。”   她睡了那么久啊。颜迟把阿狸推开,下了床。青染要伺候她洗漱,她摆了摆手, 让她出去。   洗漱完后,颜迟来到桌前, 机械地用着膳食。阿狸见她不给它喂炸小鱼,好像有些不高兴,屁股扭扭扭的, 扭到了她的小臂边,软软的绒毛挨着她。   颜迟放下汤匙,夹了炸小鱼给它。它这才把屁股扭回去,一口叼起炸小鱼,安静地咀嚼起来。   嚼了一会儿后,它要喝水。颜迟给它倒了水,它噗噜噜地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毛茸茸的尾巴缠着她的胳膊肘。   看着喝水喝地正欢的阿狸,颜迟登时没了食欲。她一放下筷子,门就被人打开,一阵凉气从门口涌入。她不需要看,只凭着这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谁来了。   “怎么不吃?”陆致瞥了眼没动几下的膳食,拧着眉问道。   “你打算关我多久?”颜迟不答反问。   陆致置若罔闻,“吃。”   颜迟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她抓起筷子就掷了过去。   筷子被他捏住,因为他捏住筷子时上倾斜着,拉高的襟口里露出了一截浅浅的青紫。颜迟看到那块青紫,记忆回到了两日之前。   两日前。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让我也掐你一次,哦不,两次,如何?”   陆致许久不答话,随即便把她的双手抬到了他的脖子上。   颜迟牟足了力气,毫不犹豫地掐了下去。她下了狠地掐,余光里是他额头上爆出来的青筋,然而他始终任由她掐着,吭都没吭半声。   等到她的手掐酸了之后,她放开了他。刚刚一放开,他又把她的手放到原处,他说:“还有一次。”   他的气息有点破碎,嗓子犹如被沙石锥过,碾过。   颜迟又不是真要他的命,她只是在为自己泄愤,方才那一掐已经足够了,看他这样子,再掐,他可能承受不住,马上就会咽了气。   而且她的手掐酸了,她不想再动。于是她要把手放下来,但是他却按住她,不让她放手。   “还有一次。”他仍是这四个字。她要是不掐,他不会放弃。颜迟就放轻力道,手聚拢了一下,“好了。”   他克制地呼吸着,在缓着气。颜迟瞟到他领下的地方,不自觉地勾了勾手指,她刚刚真的是发了狠,那迅速起来的淤痕不比他给她的要轻。   等他气息平定后,她道:“以后别来找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面色一沉。   “请你,滚。”   凌厉的戾气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倾了过来,阿狸不安地喵了一声。颜迟看着阿狸,“带着你的猫,滚!”   阿狸仿佛能听得懂她刚才说了什么,大眼睛里立刻蓄了泪光,爪子死死地攀住了她的大腿。   陆致眉宇间汇聚着浓郁的煞气。颜迟正再说一次让他滚,就忽地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后,就到了这里,陆致的府邸。她醒来时,陆致在旁边,她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朝屋外走,但是有侍卫拦着她,她出不去。她不知道他把她弄到这里来做什么。质问他,他也不说。   颜迟气地骂他,打他,用东西砸他,却完全没有用,使出的力气全部弹到了棉花上。她无可奈何,只好不再理他。她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把她关着,不让她出去。   她不见了,也不知顾府会急成个什么样,还有江修玺……   这都两日过去了,陆致还是没有要放她回去的迹象,她被关在这里算个什么?被软禁了?   想想就十分火大,陆致他凭什么把她软禁起来。   “陆致,你到底想怎样?”她逼问着他。   “你说过,喜欢。”陆致眸光森然。   颜迟滞了半晌,起先还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下一刻便明白了。   “是,我是说过喜欢你,但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她停了停,冷冷一笑,“知道为什么我不喜你了吗,因为啊,你为了别的女人,差点掐死我。”   “本王说了对不起。”他从胸腔里挤出这几个字。   颜迟轻声笑了出来,“我刺你一刀,再和你说对不起,好不好?”   “好。”他说着就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放到了她面前。   颜迟看看匕首,又看看他。她就这么说说而已。他还当真了。本来方才就是再骗他,难不成她要说她根本就没喜欢过他,一直都在说谎?   比起说这个,不如撒另一个谎,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让他认为都是他的错,她才会对他没了感情,才会要与别人定亲,嫁给别人。   她拿起匕首,扔了回去,“我不刺你,我只要你放我走。”   陆致又恢复了沉默。   “喵……”阿狸鱼骨头才啃到一半就不啃了,它窝到颜迟身上,盘成了一坨黑毛球。颜迟顺势抚摸着阿狸,少顷之后 ,她对着沉默的男人说道:“陆致,就算我求你了,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算个什么事儿,我不见了,我爹娘会急死的。”   陆致倏然挑唇,“不会。”   颜迟:“?”   她颦了颦眉,“麻烦你说明白一点。”   “不会急。”   像是在挤东西一样,挤一点,他才说出一点,颜迟没了耐性,兜不住火气了,“要说就说完,说不完就别说了。”她发现她的脾气被他逼得越来越差了。   陆致抿嘴,突然过来。手从她腋下穿过,把她从凳子上轻轻一提。   颜迟被迫腾空,为了稳住身体,腿反射性地勾到了他的腿上。   意识到她勾着他的腿后,她立即松开,宁愿掉到地上,也不愿挨着他。他却掰住她的两条腿,不让她松开。   “你神经病啊!”这姿势让颜迟极为不适,她使劲儿挣着。   陆致被她蹭地身体僵了一下,旋即把她抱到了床上,然后双臂一圈,她就困在了他胸前的这一片天地。   他在吻她,生涩地吮吻着她的唇角。颜迟避开,“你干嘛!”   她有点恶心。心理和生理极度的恶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淡然地应对他的亲吻。   陆致卷土重来,他不再满足与在外面吮吸,摸索着,舌尖抵到了她的牙齿。   碰到她牙齿的那一刹那,他全身一颤,似乎打通了什么一般,把她的牙齿抵开。颜迟紧咬着牙,不让他进去。他蹙眉,在她身上一摁,她就张开了口。   凉凉的东西进入开她的口腔。起先试探性地触了触她的舌尖,而后舔了一舔。   “你个王八————”   颜迟被完全堵住了声音。他在她的牙齿内壁舔着,几乎把所有地方都一一舔过一遍,最后含住了她的舌头,一点一点地吸舔着。   他好像要把她整个口腔都舔净,颜迟只觉毛骨悚然。她没有再动,由他继续亲着,许久后,在他放松防备的时候,她错开脸,他的唇压在她的面颊上。   颜迟终于可以出声了,“你滚!你滚!”   陆致又开始吮她的脸。   “陆致,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冰棺里的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颜迟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她原来的身体与他有什么关系,她早就已经不在乎了,这时如此问他,只是为了让他像前几次那样动怒,她宁愿被他掐死,也不愿被他这样对待。   然而她的期望却落空了。陆致听得她的话,只停了半刻,随后便把她的脸正回来,擒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再错开脸,已经不再凉的唇重新覆在了她的上面。   颜迟拼了命地捶打他。 第93章   “喵!喵!”阿狸骑到陆致背上, 用尖爪子刨着他的衣服。陆致单手制住阿狸,把阿狸甩了下去。   颜迟听见躯体板在地面上的钝响。   “阿……狸……”她使力偏过头,视野的边缘里是阿狸歪在椅子角,颤弹着脚掌。   陆致疯了, 阿狸他也摔。现在的他似乎理智全无, 灼热的唇舌侵略着她。他再次把她的脸掰回来, 眯着一双深不见底的被□□盛满的眼眸。   颜迟感觉到上半身一凉, 伴随着衣衫撕裂开的裂帛声。   她激烈地反抗起来。然而却如同企图撼动大树的蝼蚁,所有挣扎反抗全部被他轻而易举地镇下。   衣服撕裂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变大, 连续不断的声响扎进耳朵里, 扎进了脑袋里。颜迟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但是已经入了疯魔的陆致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她的外衫和里衣被他扯掉,浅白色的胸衣映入眼帘。白皙精致的锁骨上依然搭了两根浅红色上带子,他食指一绕,把带子拉开。   就在这时————   “阿致, 不要……”浅弱的呻.吟使他猛地震住。他眼里蒙着的东西迅速退散,瞪着眼睛看向颜迟。   她唇瓣紧咬着, 痛苦地发起抖来。   他恍受大惊,一向镇定不变的面部表神情塌陷下去。   余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颜迟扶额, 想要等那残存的痛消散完。裸.露的肩骨上带子乱挂着,仿佛一动就会滑掉下来。颜迟把带子系上, 用被子盖住身体。   刚才她痛地意识一团模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倏地停了下来。正要叱他滚出去,就见他猛然冲向她, 钳住她的手臂,“你方才唤我什么!”   他好像很急切,急切到连自称都忘了改。   颜迟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她刚刚唤他什么了?她记不得。   “王八蛋,我唤你王八蛋!”颜迟咬牙切齿。差点就强迫了她……   他毫无预兆地把她放开,旋即像是要逃离于什么东西,慌忙地飞出了屋子。   颜迟舒着气,看着地上成为几片的衣裙。   “喵……”阿狸虚弱的喵呜着。颜迟眼光迅转,看到阿狸站起来了。她两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阿狸抱上来。   “阿狸,阿狸?”她仔细检查着它的每一寸身体,没发现有伤口。估计跟在膳房那次一样,只摔昏了头。   它软软地贴着她。因为没穿外衣,她与它直接皮肤接触。阿狸暖绒的脑袋蹭了一蹭她。颜迟有点痒。她把阿狸搁到了床上。   头已经不痛了。可是颜迟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会突然头痛。那一刻她就像被笼入云雾之中,什么也感知不到了,只留下一抽一抽的疼。   陆致问她方才唤他什么,她确实没有一点印象,只迷迷糊糊地痛着。她也想知道她唤了他什么,以致于促成他那副受惊的模样。   掌心忽地一热。阿狸把小嘴巴堵到了她的手掌上。颜迟一只手还盖不住它的小脸,胖乎乎的,还蹭个不停。   不多一会儿,青染进来收拾碗筷。她早就知道王爷进来过,也听见了里面些许的动静,但看到地上的衣服碎片以及上半身只着胸衣的颜迟时,她顿然愣住。   颜迟头发凌乱,嘴唇红肿,面颊上还有淡淡的痕迹,青染虽没经历过人事,但也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他竟然……   颜迟瞧见青染呆怔的神色,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得去找一件外衣穿上。也不知她以前放在这儿的东西还在不在。打开衣柜,见里面还有衣服后,她随便取了一件出来,把披上后出来,青染还是那呆怔的神情。   颜迟回到桌前。膳食还没冷。她执起筷子。越是不虞的时候,越是要满足口腹之欲。她本来就没吃几口,现在经历过方才的事情,她只觉得饿,很饿,要用东西填满她有些虚软的身体。   “还是热的吗?”青染不再木着定在那里。   “嗯。”颜迟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她几乎没有咀嚼,送进口中,吞下去,再送。一直这样持续了很久,青染突然道:“你别这样吃,以前你就喜欢这样,会坏肚————”青染猝地缄口。   颜迟停筷,她斜过视线,“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这样吃会坏肚子。”青染低头不看她。   “不是,我说前一句。”   “前一句?我,呃,我说我弟弟以前也喜欢这样吃东西。”青染仍旧不抬头。   “哦。”颜迟哦了一声后,明显地感觉到青染暗暗地松了松肩膀。她若有所思地瞥了青染一眼,然后继续吃起来。不过这下没像之前那样只吞不嚼了。   青染在骗她。她刚刚分明说的是:你别这样吃,你以前就喜欢这样。   她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她从来没有在青染面前这么吃过饭。所以说她的“以前”从何而来?本来她以为是青染的口误,就问了她一下,哪知她竟急于掩饰,对她撒了谎。   颜迟不得不起疑心,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提道:“青染,我是不是问过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啊。”   “怎么了?”   “你当时没有回答我,我现在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若是真的处于愧疚与同情,也不会至此。记忆的细枝末节缓缓地升显在眼前,从前许多她不曾注意或是忽略的片段被她寻找出来。   青染除了第一天对她冷冰冰地如同木偶人一般后,此后一直对她很关心,关心体贴到她就像她的什么人一样。但是之前她一直都没想到过这些。心思粗了点,什么事都懒得细想。   “这……”青染支支吾吾半会儿,“许是眼缘吧,你的脾性很像我家中年幼的小弟,所以就不自觉对你关心了一点。”   颜迟蹙了蹙眉心。   “那我先出去了。”   颜迟不置可否,最后抬手,示意她出去。阿狸仰着头看她,她也望向它。   阿狸呢。阿狸为何对她如此亲近。她以前认为是她可能招小猫的喜欢,可是第一次见面时它还伤了她,从哪一刻开始阿狸转变了态度的?   她聚神凝思。她跟着青染去阿狸住的小院的时候,它还是想要伤她。它当时凶煞无比,随时都要挠过来,为了避免再被它伤到,她临时改变计策,放软声音,温柔地唤它过来。本来只是试一试。却没想到阿狸眼光一朦胧嗖地收起了所有攻击力,乖巧地朝她而来。   从那时以后,阿狸再未凶过她。除了在石室里那一次。   如今想来,阿狸转变得太快,也太不正常。那时她只想着它不再那么凶了,她就能好好照顾着它了,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注意它的异常。   颜迟托着阿狸,它在她臂弯里拱来拱去,脑门儿上黑亮的毛都蹭乱了。为了不让它再乱动,她握住了它两只肉掌。握住它的肉掌后,它果然安生下来。   穿过屏风,她来到通往密道的墙面处。   密道里还是一样的昏冷,摇曳着的烛火似乎下一瞬就会熄灭掉。阿狸缩在她胸脯前,耳朵耷拉着。   颜迟使力把冰棺盖移开。棺盖一开,阿狸耳尖一竖,就跳到了冰棺里。它咻咻咻地嗅着里面的人,肉垫扒住里面的人的衣裳,毛毛的脸颊眷恋般地蹭着,蹭着,直到额头上的毛沾了冰花,融化成水,将它的额毛打湿。   阿狸明显与她原来的身体认识。而且看样子关系还不一般。她一嗒一嗒地点着棺身,许多猜想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明明都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纠结于她原来的身体这么会在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的。可是毕竟是她的身体,如果她在顾府,远离着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然而现在她就在陆致这里,离这具身体近在咫尺的地方,她没办就这么忽略掉这件事。   理不清头绪的混乱使得她非常烦躁。她转身,想要从这里出去,然而才转身就看见了陆致。他立在那里,没发出一点声响,颜迟乍一看见,险些吓死。她本来要离开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颜迟复又搭在冰棺上,视线在冰棺与陆致之间转了几回。才要与他说话,就只觉小腹处熟悉的坠痛蹿了上来。颜迟按了按小腹。她得赶快回屋。然而才走两步却被陆致拉住了手腕。她皱眉,“松手。”   他侧过身,目光触及到她的脸后,眉头一拧,旋即问道:“不适?”   “松手。”   陆致霍地离近,拦腰将她抱了起来。颜迟虽然很抵触,但此刻小腹的坠痛使得她多不出力气来挣脱他。他走得很快,颜迟只觉得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她就出了密道。 第94章   陆致把她放到床上, 看见她捂着小腹后,伸手碰了碰,“疼?”   不想理他。颜迟偏脸,不看他。   这坠痛比起上一次要轻了许多。躺着没有站着疼了, 她张了下嘴, 提高音量, “青染, 青染。”   在门外候着的青染立即入内。   看到王爷时,她诧异了下, 王爷怎么进来的?她一直守在屋外, 不曾见到他进来过啊。   “扶我去里屋。”颜迟道。   青染给王爷行了礼才去扶颜迟,颜迟看着好像有点虚弱。   可是她还没碰到颜迟,就被王爷冷声喝开。她为难地站在原处,不敢上前。   “我要去里屋换月事布。”青染被喝开后, 颜迟轻声道。   陆致沉凝的眉宇骤然一裂。   “青染,来。”颜迟伸出胳膊。陆致这会儿不再阻拦青染了。   换好月事布后, 青染去装了暖袋给颜迟,然后又去了膳房准备暖汤。颜迟平躺着,边上坐着陆致, 他还没离开。   小腹上的暖袋把坠痛冲淡,阿狸也用暖暖的身体烘着她。   她有些困倦, 没有管还把眼睛放她身上不错开的陆致,脑袋向里侧转过去,缓缓入了睡。   均匀的淡弱的呼吸声随着身体的起伏而起伏着。青染端着暖汤进屋时, 颜迟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把暖汤放下,退了出去。   暖汤不再冒热气时,颜迟微微咬住了唇瓣。   石化了一般的陆致立刻倾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把手探进被子里。   暖袋已经冷了。他把已经冷得硬化了的暖袋拿出来。   他又要把手掌放进被子里时,顿了下,低眼看着自己冰凉的手,继而合拢五指,运出热力,等到手指不再冰凉后才将手掌覆盖到她的小腹上去。   小腹处很熨暖,颜迟咬着的唇慢慢地恢复原样。   陆致看着她平舒开来的神情,空余的左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脸庞。甚至比她还白的手指从下至下,从左至右地勾勒着她柔和秀致的五官。   一觉醒来时,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陆致不知何时离开的,空气中还留着他的气味。颜迟起身,发现暖袋竟然没在她身边,而是在床前的小木台上。   谁给她拿走的,陆致吗?她没下床,被窝里暖暖的,与睡梦中的那种熨帖的暖有些不同。她的视线被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的阿狸给挡住了。   阿狸两只肉掌撑在她枕头两边,张开小嘴喵呜着。   许是听到阿狸的叫唤,青染边进来边问着话,“可还疼着?”   颜迟摇摇头。   “这汤已经冷了,我再给你端一盅来。”   “不用了。”颜迟起床,随即道:“青染,我需要纸笔。”   “纸笔?我这就去给你拿。”   青染拿纸笔归来。颜迟把纸展开,蘸了墨后,缓缓地在纸上勾画起来。   小一刻钟过去,她撂下笔,吹了一吹纸面。   “青染,过来。”   青染走近,看到纸上画着的东西时,她眼里划过一道不明情绪,转瞬即逝,然而颜迟却捕捉到了,因为她本来就专门注意着青染的反应。   “青染,你认识画上的女子吗?”   “不认识。”青染立刻回答。回答得太快反而是心虚的表现。   结合青染甫一看见画中人时的眼神变化,颜迟可以断定,青染认识她原来的身体。   “这样啊。”颜迟低喃,继而道:“你出去吧。”   青染颔首。   画纸被一截一截揉皱,直至成一坨纸团。她忽地将纸团丢出去。阿狸迅急追扑向纸团,咬住纸团后,用爪子把纸团扒展开。   它舔了下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人脸。   “阿狸,别碰!”墨水吃不得。   把画纸从它嘴下扯出来后,她把画纸放到灯烛火苗上烧掉。   还才烧到一半,阿狸猛地朝火苗扑去。颜迟迅速拦住它。   “阿狸!”   她边叱着它,边把它往火苗外边挤推。等到纸烧尽后,她吹灭掉蜡烛,这才移开拦着阿狸的手臂。   倏然之间,阿狸不动作了。它合着手掌,看着一堆灰烬,瞳仁里的光彩瞬间黯下去。   一张画而已。颜迟陷入沉思。   晚间入寝没多久,后背就拥上了一双铁臂。颜迟被紧紧地箍进他的怀中。白日里差些就被他强迫的恐惧重新回到了她身体里。   她使出全身力气要将他圈在她腰际的胳膊挥开。   “你能不能滚!”她已经记不清对他骂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   在她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沉默着让她骂的时候,他贴到她的发顶,“不滚。”   话音落下时,颜迟的小腹被他用大掌覆住。她一震,想要蹬他时,却只觉得一阵舒惬的暖热在她小腹处散开。   一时之间,这种舒惬让她沉溺。但却不至于完全沉溺。她啪地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拿开!”   他不拿开。   颜迟反正知道自己掰不开他,就又打了他一下,以此出气。打他时她就知道小腹会承受到她打他使下的力气,可是她却没有感受到反力。她掀开被子,垂眼一看。陆致虽还握着她的小腹,但是趋近于虚放在上空,且弓着手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没半点感觉。   她哼了哼,把被子拉上。没办法让他滚开的情况下,只要他不再乱碰她,他要抱就抱吧。   已经被抱过那么多次了,多抱这一次也不是不能忍下来。   她安静下去后,陆致把掌心贴合到她身上。   ————   “少爷,您……您也吃点儿吧。”阿福愁容满面,神色担忧。自少爷那日在顾府晕过去后,再次清醒到现在,少爷未进一丁点东西。   老爷夫人来劝了好几次也没用。少爷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上,任谁也劝不动他。他见少爷这样,也跟着难受。谁知道那顾家二小姐就这么去了呢!少爷之前对那顾家二小姐可是用了好些心思的,可见少爷他很是中意她,可她就这么没了,唉。   他提着装膳食的锦盒出去时,碰见了正好走过来的夫人。   江氏:“怎么样了?”   “回夫人的话,少爷他还是不吃。”   江氏转着念珠,稍提裙摆,进入了房间。   “修玺。”江氏拍拍他。他仍旧抱着腿,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所有的事物都闯不进去,都打扰不到他。   一声叹息满溢出来。   没想到顾家二小姐没了对修玺的影响有这么大。她还没见到过她儿子何时有这般消沉过。   又喊了他好几遍,他还是未有回应。江氏要走开时,却瞧见他手上似乎捏着一样东西。紫金色的锦料露出一角。她刚刚触到这东西,修玺就猛然一弹,埋在膝盖上的头昂了起来,他紧紧攥着那紫金色的东西,就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憔悴沉郁的面色以及不带生气的眼眸使得江氏心尖凛住。   “修玺,你不要太难过了。”安慰的话已经说了许多,但他却依旧是这副模样,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要拖垮的。   “那姑娘没了虽然可惜,但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日子还是要继续————”   “她没有死!”江修玺像是受了刺激,突地扬声吼道。江氏被这忽然的吼声吼得半天不能动弹,她缠住念珠,“修玺,娘晓得你很伤心,但人死不能————”   又一次被他打断,“我说她没有死!”   江氏敛了敛目,“你好生休息吧。”她还是不要在这儿刺激他了。江氏离开后不久,阿福就立即从门边过来。他看着双眼发红的少爷,踟躇下,又踟躇了下,最后一跺脚,“少爷,今日就是那顾二小姐的出殡之日,您要不要再去见她最后一面。”   本来不提顾二小姐最好,可是不知怎的,他觉得少爷要是不能见到顾二小姐最后一面,定会比现下更伤心难过。   “谁的出殡之日,谁?”少爷眼光凌冽,直朝他射来。   “顾……顾家二小姐。”   “我说了她没有死。”少爷声线沉静下来。他把紫金小香包放到鼻端,深吸着气。   阿福抓了一抓头发,少爷这状况不太好啊。他到底还该不该说。   还没等他斟酌好,少爷就侧躺下去,先是背脊弯曲着,然后是全身弯曲起来。阿福看着他的背部,最终还是没再出声。   是夜。   荒寂的野地里,一盏小灯发着惨白的光。冰冷的墓碑前站了一个人。   少年摸着墓碑上刻的字。惨白的灯光映得他的面容更加惨白。   寂静的夜色里没有一点声响,整个世界都像是被堵住了声音。   许久后,他放下了手,望向搁置在旁边的铁铲。 第95章   这已经是颜迟被关的第四日了。这几日因为来了月事, 她没有过多与理陆致。每次陆致一从皇宫回来就直奔她的屋子,甚至把奏折文书什么的也搬到了她这儿来处理。颜迟把他当做透明的,他做什么她都装作没看见。   他一来她就歪在床上假寐或是逗着阿狸,就是不看他一眼。一到晚上他就从她背后圈住她, 第二日在她还没有起床时又早早地离去。除了老喜欢亲她的发顶, 也没做出其他出格的动作。   今日他回府后, 到她房间里来时, 她正在发呆,闲得发呆。整日整日地关着她, 将她囚在这方小屋里, 什么事也干不了。颜迟早晚会被他逼疯。他见她在出神,就捏了下她的面颊,强迫她回神。   “别碰我。”颜迟斜退开。   陆致没有再碰她。他翻开奏折,微垂下颈。颜迟从案前走开, 欲要从外屋进去。前几日她也是这样,他一来她就去里间, 他也没有阻止她。等到他批阅完奏折后就从外面进入里间。但是今天他却突然道:“不准进去。”   不容置喙的强硬语气令颜迟反骨逆生。她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回头。纤瘦的背影消失在珠帘里。   陆致望着还在晃着的珠帘良久。   瞅见陆致抱着一摞奏折文书从珠帘里露出人影时,颜迟额角直抽了几记。他难道要在这里处理政事?   他把东西放在里床榻不远的小桌台上, 面对着她,坐得挺直。颜迟无语。她翻了个身, 把被子蒙住。   明青色的被子里隆起圆圆的小包,小包顶斜出几缕柔软的头发。   陆致看着床上的小包,俄顷后, 捻开书页。不过片刻,他又把眼睛送到了对面的床上。   即使盖着被子,即使背对着他。颜迟也能感受地到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不转移开。   不是要批阅奏折么,老是看她干嘛。颜迟烦得很。   “你能不能别看着我?”她倏然直起身,眼带怒气地冲道。   陆致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而后眼帘一垂。   终于不再看她了。颜迟回躺下去。然而她还没调整好睡姿就又发觉他看了过来。她穿好鞋,一言不发地掠过他。   他不出去,那么就她出去。她实在受不了了。可是还没越过他几步就被他揽住,“去哪儿?”   “去外面,不打扰你办事。”她说办事的时候语调加重,带有几分讥讽。   陆致:“不打扰。”   颜迟快被他逗笑了。合着他还真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不打扰他?明明是他在打扰她吧。   她匀了匀息,决定把话说明了,“你打扰到我了。”   陆致抿唇,然后松开她,去小桌台前把奏折文书一把抱起,出了里间卧房。颜迟有点诧异。她走到卷帘前,掀开帘子一角,看见他把东西放回原来放的地方,旋即提笔开始批阅起来。   颜迟啧了啧,把卷帘放下。脚跟处的阿狸歪靠着她。她把它扶正,从卷帘前走开时又顿住。   他到底要关她多久。难道要一直这么关着她?颜迟必须想办法逃出去。然而他的人看她看得很紧,她哪里有机会逃。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半步,更何况逃出府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他把她关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颜迟穿过帘子,径直来到他面前。   “陆致,我们谈谈。”   陆致抬眼,眸光淡淡,显露不出一丝情绪。   颜迟坐下,“你把我关在这里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   “你还要把我关多久?一辈子吗!”颜迟最是讨厌他这样,问他什么他什么都不说,她登时声音一冷,叱道。   “嗯。”   乍一听见这声“嗯”,颜迟愣了一愣,继而瞬时变了神色,“你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   陆致虽没回答她的话,但那眼神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疯了吗!”颜迟已经摸不透陆致到底怎么想的了。竟然要把她困在这里一辈子!   “没疯。”他沉沉道,神情冷肃。   “陆致,我是顾启林的女儿。”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和尚了,她是有身份的,她是蕲阳大将军的女儿,他怎么敢这么就将她囚禁起来。   陆致缓缓地敲着桌面,沉吟,“顾启林的女儿……”   他抬头,“你真是顾启林的女儿?”   颜迟蹙眉,他这问题问得让她有点不明所以,“怎么?”   他还敲着桌子,突然间,他勾唇,“顾启林的女儿已经死了。”   “什么?”她不好好的还在这儿吗,怎么就死了。陆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颜迟彻底怔住。   她几日前就猝死在家中了?怎么一回事。她虚了虚眸,心中骤然敞亮。好啊,陆致布置的一场好局啊。把她掳到这里来,让人假扮她猝死,这样的话,她爹娘是不会去寻她的。因为她已经“死”了,而不是失踪了。   “王八蛋!”颜迟抓起奏折就扔向了他。奏折擦过他的脸,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淡红的擦痕。他触摸了下被擦到的地方,随后把奏折捡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好,继续批阅。   颜迟又砸了几次,他依旧重复着刚刚的动作。她愈发来气,把桌子上所有的奏折文书全部挥到了地上。陆致终于皱起了眉峰,却还是不说一个字。   他微俯身,把散乱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颜迟要一脚踩到他还没拾起的奏折时,他握住了她的脚腕,道:“够了。”   够了。   颜迟想笑。他和她说“够了”。不够,完全不够。她只想把以前受过的所有气,所有憋屈,所有痛苦通通还给他。他握着她的脚腕,半蹲着,仰视着她,又一次道:“够了。”   她嗤了嗤,随即冷静了一些,想要挣开他的桎梏,却抽不出脚来。她把裙尾撩开,使劲儿踹了一下,还是踹不开,“你放————”   颜迟猛地消了声。她的视线定在他握着她脚腕的手指上。指上的银色圆环粗制简单边沿还有磨损的痕迹,由于他紧抓着她,她挣扎的时候,银环被磨下来一截,空出来细细的一小圈内部,内部上隐约刻了两个字。   待要细看这两个字是什么时,陆致发现了她的注视,忽地收起手,长长的阔袖遮住了银环。   颜迟后移,把撩开的裙尾放下去。陆致摩挲着遮在袖子下的银环,然后单手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部拿走,走出了屋子。   她盯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禁摸了下自己的食指。   ————   “娘,您可好些了?”顾朱满眼担心地看着顾氏。   顾氏抹了下泪,眼底尽是还未干的泪痕。她又成了之前顾莲还没找回来时那郁郁伤沉的状态。应该说是比之前还要严重。   “小莲……小莲……”   顾朱低了低眼睫。其实知道顾莲死了的时候,那一刹那间,她的心头竟是卸下了一口气。她死了的话……江修玺就不用娶她了吧。隐隐的窃喜盖住了那点因亲人去世而产生的悲伤。   本来就对她这个妹妹没有多少感情,她还抢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对她都有些怨恨了。所以顾莲一死,她更多的是窃喜。她知道她不该存着这样的心思,可是她控制不了。她只能在爹娘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假装很伤心难过。   那日江修玺过来,看起来像是因着顾莲的死而痛苦的模样又勾起了她对顾莲的怨恨,本来已经因为她的死而没有了的怨恨。   怎么死了还不消停。   但是,无论如何,顾莲已经死了。   顾朱吹了吹汤匙里的药,“娘,把药喝了吧。”   “小朱,你说小莲她会不会怪我,若是我早些让人来看看她的身体,若是我当年不把她弄丢……”顾氏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娘,这不怪你,这是小莲的命。谁能想的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顾氏掩住面,痛哭出声。   “娘,把药喝了吧。”   “你让我一人待会儿,出去吧。”   顾朱犹豫了下,随后放下药碗,拉上房门。   屋子外面还挂着白娟,她望着白娟。   顾莲死了,就没人跟她抢江修玺了。对了,她要不要去看看江修玺如何了。那日他昏过去后,他的仆从立即把他带回了府。她只打听到他无大事,但没见着他,总归有点担忧。   打定主意后,她换了身素简的衣裙,什么首饰也没带,把面颊抹得白了些,看起来像是生过病后附着的病容。然后带了一个丫鬟,就去了江府。   她起先去与江氏说了些话,江氏只劝她要节哀。她用娟帕揩拭着挤出来的几滴泪,“江伯母,江公子怎么样了?”   “唉。”江氏叹了下。 第96章   “唉, ”江氏叹了下,“不大好。”   现在连书院都没去。   “江伯母,我去看看他吧。”顾朱低低道。   江氏转着念珠,“去吧。”   到了江修玺的住处, 门人去通禀后, 却告知她江修玺不见她。她来都来了, 怎么能不见她呢!   “你再去通禀一下, 就说我与他说说……关于我妹妹的事情。”   然而门人再次带来的还是不见她的消息。她攥了攥腿侧的肉。人家都拒绝了两次了,难不成她还要再赖在这儿么。她忿忿地走开, 与江氏道了别之后, 上车回了顾府。   天气阴阴的,不见一点日光,院中的青石地板上溅下一滴一滴的水。   下雨了。   阿福望着天。天上下起了小雨。他往屋檐内躲了躲。少爷还在屋里,如同前几日那样没有出来过。而且今日少爷还反锁着门, 任谁都进不去。他也只能候在外头,等着少爷随时吩咐。   寂静到压抑的房间内, 江修玺抱着膝盖曲在长椅上,他的下巴杵着膝盖,仿佛把全身所有重量都压置在了膝骨连接并拢的空隙。   长袍不似往常那样找不见一丝褶皱, 袍子边线上沾了些潮湿的泥,很微细, 不凑近看还发现不了。   颀长的身躯压缩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   床上有一个人。   没有了呼吸的少女静静地交握着双手。素白的裙子像朵花一样在床上铺开。   小香包在掌中逐渐发起烫来,香味在慢慢地消散, 消散到空气中。江修玺慌了一下,在空中捞了几把空气,仿佛要把小香包的香气抓回来。   他徒劳地抓着,最后把小香包紧紧地揣在了怀里,不让小香包再接触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椅子上下来。下来时,僵硬了很久的骨节碰撞着,咯咯的声音尖脆地在屋内飘荡起来。   步至床前,他滑下来,侧倚着床头,眼神发空地凝望着床上的少女。   指尖碰到她的肌肤,又像被蛰了一样立马缩了回去。接着又探过去。他的指尖在发颤,触到她的长发时,脑海里浮现出她短发时的模样。他眉中折起两道刻痕,把她的后脑勺抬着,摸索到她粘合长发的那一处地方,往下一拉。长发脱落下来。   细碎的短发竖得整整齐齐的。他拂过她耳边的碎发。   霎然间,他泛空的眸子渐渐地聚起焦来。他看着她的耳后,捻摩了几下发丝,随后扯下一根,放到眼前。   扔掉发丝,他掐住她的脸,细细观察着。   与颜迟一模一样的脸。   早在那日去顾府见她时他就已经试过,没有易容的痕迹。   胸腔里剧烈地轰鸣起来。他把她的衣领拉开。白玉无痕的肌肤冲击着他的眼眸。颜迟的胳膊受过箭伤,就算是完全好了也会留下一点的痕迹,但是床上的人的胳膊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他又看向她的头发。少顷,他扬起眉心,一声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轻嗬从唇缝间蔓延出来。   顾朱又一次来看江修玺时,本只抱着一丁点的希望他能见她,却不曾想,他竟答应见她了。她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整了整理了仪容姿态,进入了他的房间。   他的神色有点黯,她看不太清楚。   “江公子……”她才说出这三个字,腿弯处就像被什么硬物打了下,她朝前一扑,摔跌下去。   “啊!”她伏趴着,痛呼一声。   面前沉下阴影,她仰脸,看见江修单屈着右腿,微俯身。她从没这么近距离地与他接触过,一时之间,摔下来的痛意被羞涩与紧张全然代替。   “江公子……”   颊上漾开一片火烧云,她含羞低语。   她看见他伸出手,靠近她。越靠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江修玺漠然地看着已经阖上了双眼陷入昏睡的顾朱,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他取出一把匕首,用匕首拨开她的袖子,在她指腹上点了一下。   鲜红的血立即溢了出来。他把血滴到碗里,然后把碗盖好。他擦掉匕首上的血迹,随即收起匕首。   隔着衣袖将顾朱被刺破的手指在地上碾了几下后,他把顾朱的穴道解开。   顾朱眼前泛晕,她扶了下头,发现江修玺回到了她进屋来时坐的位置。   怎么回事。刚刚她是怎么了?指腹有点痛,她发现了血。皮有点擦破了,许是摔下来时,擦到了地板,磨出血来的。她赶紧把血抹掉。   “江公子,方才我————”   “要睡回去睡!”他敛了敛额,神情不悦。   顾朱听到这话,一阵赧然。估计她刚才是摔晕了,就晕了那么一会儿,江修玺以为她睡了过去?她迅即站直身体,在他面前摔了一跤,出了大丑,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里。   反正人也见着了,看起来没有她江伯母说的“不大好”的样子,她安下心,就要离开之际,江修玺倏道:“把地上弄干净。”   她一抖,低下眼,看见地上又几点血印。她弯身,把血印搓掉。血印子半干涸着,用力擦才全部擦掉。地面没有血印后,顾朱说了句改日再见的话便掩住半边面,飞快地踏出了他的院子。   顾朱走后,江修玺立刻起身,端起杯子朝里面的房间而去。他又拿出匕首,在床上的人的掌上刺了一下,血滴进碗里。   原来滴进去的血与方才滴进去的血相融在了一块儿。他凝着碗里融合在一起的血,随后眼光一转,移到了床上。   ————   赵云站在书院大门前,等着赵小郭出来。不过多久,赵小郭瘦弱的身影从门里面渐至离近。   “娘。”他轻轻道。   赵云仔仔细细地瞧着他,“这几日在书院里可还好?”   赵小郭点点头。   “我又做些了奶糕,给你送过来。”赵云把油纸包递给他。赵小郭双手接住。   “娘就不耽误你念书了,这就走了啊。”   “娘,路上小心。”   “嗯,小郭,你要好好念书,争气一点。”她又嘱咐了几句话,才转了半个身复又转回来,“小郭,修玺他在书院里吗?”   “没有。”   “还没回书院啊……小郭,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不来书院。”   赵小郭摇头。   “唉,你还不晓得,才与他定了亲事的顾家二小姐前几日突然就没了,大致是这个原因他才不来书院的。”   她的住处偏僻,平时又听不到什么消息,只知道江修玺因顾家二小姐的事回了府,却不知好几日了他还没回书院来念书。   “啪!”   装着奶糕的油纸包落在了地上。奶糕碎了一地。   “呀!小郭!”赵云弯腰把油纸包捡起来,还好没全部摔坏。她把剩下的奶糕包好,“小郭,你怎的这么不小心!”   “小郭错了。”赵小郭霎时红了眼眶。   “诶,你别哭,娘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哭啊。”   “小郭错了。”他又重复一遍。赵云把油纸包放到他手上,然后碎了的奶糕拢到帕子里。   “以后小心着点就行,不然这东西糟蹋了多可惜,时间也不早了,娘该回去了,你别忘记好好念书。”   赵小郭瘪着腮帮,“好。”   目送赵云走远至不见后,赵小郭红着的眼眶变得更红了。油纸包渐渐扁起来,逐渐地裂开了几道口子,奶糕细粉从裂开的口子里撒了出来。   门童见门外的公子还不进去,侧眼看去时,瞥见他双眼通红,红到有点瘆人,瘦弱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有米白色的粉末碎屑不断地向下洒着。   “公子?”他迟疑出声。   公子仿若没听见,仍旧捏着油纸包,指缝里透出油纸包里包着的东西。双眸里渗透着的血红越发深,深到仿佛要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本来柔和的面部线条渐渐地紧绷起来,如同下一刻便要崩裂开,跟油纸包一样崩裂开。   不知怎的,门童有点不敢与这位公子说话了。他瑟瑟几下,再瞟了公子一眼,就要抬步回到门旁时,忽听得一声,“我错了。”   是这位公子说的。他挠挠头,看见公子神情恍惚,不断地说喃着“我错了”。门童退回到门柱旁,眼睛却还注意着前方。   那位公子似乎在低喃着什么,但是隔了一小段距离,他听不清楚。   未几,那位公子向书院里走去,留在身后的是方才他紧捏着的油纸包。   “诶,公子!”门童跑过去把油纸包拾起来,追着要把油纸包给他,可是他已经没了踪影。   门童看着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油纸包,估计那公子是不要了吧。闻着还挺香的,怎的就不要了呢。他有点可惜地掂了掂油纸包。 第97章   傍晚时落日余晖铺撒到窗棱上又穿到颜迟的裙角时, 袭人的热度从裙角渡至全身。她避开,这才发觉天气越来越热了,连残留的余热都那么袭人。   夏日将近。   颜迟打了个呵欠,抬头时见陆致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他的黑袍上爬上了浅金带红的霞光, 像是浮了一层灿灿的薄金。   然而苍白到透明的脸上仍然附不上任何色彩。依旧那么冰冷透白, 看不见丝毫生气。颜迟觉得, 要是他闭着眼不动的话, 谁都会认为他是一具死尸。   小臂上一痒。   是阿狸在拱她。阿狸比以前胖了许多,小肚子上的肉都积出一圈一圈的了。它钻进她的袖子里, 躲着霞光。   颜迟把袖子往上一掀, 严严实实地遮住它。它懒洋洋地摇了摇长尾,圆滚滚的小头颅时不时地左右蹭一下她。颜迟带着它走到没有霞光的地方,然后撩开袖子,把阿狸露出来。   不可忽视的目光又直朝她投射过来。颜迟已然习惯。她本欲当做没发现的, 但又临时改变了念头,她顺着视线的源头移过眼, 与陆致对视上,继而目光下移,落到他的左手食指上。   粗制简单的银环圈住分明均匀的长指, 这样一个银环套在他手上,显得极为不搭。犹如一个全身带着金银珠宝的富人, 脚上穿了一双草鞋。   其实颜迟关注的重点不是这银环与他有多么多么的不搭,而是自从看到银环内侧刻的字后,它给她的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熟悉感。   记忆跳回到几月之前。   那时她到陆昀的住处去给她发卷文, 进屋后看见了陆致,她被玄七用剑压着伏跪在地上,陆致钳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她看见他手指上戴着的银环时,不知道怎么的神识一片混乱,不自觉地想要碰它,然而还没碰到就被陆致一把甩开。   被他甩开后她只顾着颚骨要被捏碎的疼痛,还有对陆致的恐惧,根本就忽略了她为何会那样,为何会做出那种举动。   而今无意间发现银环里的刻字,那被遗忘的熟悉感再度生了出来。   陆致突地放下左手,左手消失在案几下。   每次她看向他的银环时 ,他一察觉到她的注视就会立刻收起手,将银环掩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颜迟不傻。   陆致好像不想让她看见他的银环。但是,为什么呢。她凝思沉想着。   陆致抚摸着长案下的银环,继而抬起眸。   她跷着二郎腿,右腿交叠在左腿上,裙子里伸出来的鞋尖微微地晃着。白色的小鞋面上锈着的缠花随着她微晃的动作仿佛要翻飞出来。她上半身斜着,胳膊肘杵着近旁的方桌,蹙着细淡的眉,仿若陷入了某种沉思。   陆致指尖微动。他来到她近跟前,低头看她。她还没有发现他的靠近,仍旧颦眉沉思,嫣红的嘴唇半咬着。   “喵!”阿狸冲他叫了叫。   颜迟才拉回神思就见前方堵了一道黑影。陆致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现在不过离她两个拳头的距离。   玉冠后垂下来的束带因为他倾下来的身体而从肩后滑到了前面。   “干什么?”颜迟站起来。   陆致抬手。颜迟立即往后仰。他压了压唇角,只手握住她的腰,把她带向他的胸膛。颜迟一惊,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样发疯,连忙抵着他,心里慌乱无比。   然而他只抱着她,凉凉的呼吸在散在头顶,像要把她嵌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血肉里。   感觉到他暂时不会做出其他动作后,颜迟不再推他。反正是在做无用功,她就算力气再大也搡不开他的。   陆致就这么静静地抱了她许久。久到颜迟都觉得肢体有些僵硬了的时候,他还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陆致,我站得酸了。”颜迟淡淡出声。他缓缓松了力道。颜迟讶然,今日这么好说话的么。   下一刻,颜迟眉间落下一点冰凉。像是雪花轻柔地飘在眉中央,转瞬就化掉,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亲了一下她的眉心后就迅速放开她,回到了长案前,执笔在文书上誊写起来。   颜迟摸了摸他方才亲到的地方,心里骂了他几句。   余光里瞥见门口处有人影倾斜进来。   颜迟掀眼帘。   青染端着茶小步入内。颜迟坐回去,一坐回去,阿狸就又团在了她身上。   文书上布满了相同的两个字。陆致重复地写着这两个字,直到没有空处再落笔了,他才停住。   青染倒好茶,走近长案。还没走到长案,陆致似察觉到了什么,冷冽的眼光倏然飞向青染。青染霍地摔了托盘。   白光一闪,一柄长刀出现在青染手中。   颜迟听见瓷片碎了的声响,循声看去,只见青染拿着刀刺向了陆致。   突然的变故使她脑中空白了下,紧接着阿狸挣着要跳到陆致那里去。颜迟赶紧牢牢地抱住阿狸,不能让它过去,可是阿狸挣得太厉害,一下子就跳了下去。   刀光剑影闪烁之间,青染被陆致一掌挥了出去。这时,听到动静的玄七和一众侍卫纷纷跑入内。   青染吐了一口血,而后转向了颜迟。颜迟直觉不好,还没动两步眼前就一黑,青染揪住了她的背,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锋利的长刀贴着颜迟,她颈间皮肤一粒一粒地冷颤起来。   “青染……你不是青染。”颜迟镇定着心神。青染身上常年有着茶叶香气,而她身后拿着刀架着她的人没有那种香气,只有那种铁硬的气息。   她就说青染怎么会拿刀杀陆致。   “不许动。”浑浊沙哑的嗓音从耳后穿过来。   是男子的声音。   颜迟老老实实地让他架着刀,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她看着对面。   对面不远处的陆致执着剑,剑尖触着地面。周身凝聚起压迫性极强的戾气,戾气与煞气传到剑身上,泛着银光的剑身仿佛要升腾出黑雾来。   “放开她。”陆致寒声道,语气里的强硬与危险升至极致。   男子沉默了好久才道:“朝你自己的心口刺一剑,我便放开她,不然。”他收紧刀。   颜迟脖子上有了马上就要被割裂的痛意。   陆致看见她脖子上渗透出来的红印,眸光一凛。   “怎么?”男子又收紧了刀。颜迟忍着痛,嗤道:“你要杀便杀,拿我威胁他,没用的,我对他来说————”她还未说完就看见陆致举起了剑。   她瞪大眼睛。   他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王爷不可!”玄七和一众侍卫全部惊呼出声。   陆致面目沉静,就要刺下去的时候,阿狸尖叫一声,猛地朝颜迟扑了过去。   男子防备不及,被阿狸抓住头,他一刀劈了下去。脸上一热,血花溅到了脸上,紧接着他肚腹一阵剧痛,被大力踹开。身体砸在地上后,肚子还被人用狠力碾着。十几把刀搁在了他身上每一处。   陆致狠狠地碾着他,迅即快速地回过身。   “阿狸!”撕心裂肺的唤声响彻整个房间。颜迟抱起浑身是血的阿狸。大脑一晕晃,四肢发软发虚,险些就这么一头栽了下去。陆致飞跃过来,扶住她。   “喵……”阿狸已经没有出声的力气了。血浸湿了它全身。颜迟手上全是湿漉漉的液体,她手脚麻木,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陆致,救它!救它!”颜迟紧抓住他的衣服,手上的液体浸到他的袍子上。   泪水从眼睛里喷涌出来,“救阿狸……救阿狸……”   陆致轻轻地把阿狸接到怀里,尔后厉声令玄七去叫大夫。他把阿狸还在流的血止住。阿狸弹了几下身体,气息越发微弱下去。可是它还努力偏向颜迟,肉掌探到她这边。   颜迟一边流泪一边抵住它的肉垫。   大夫来得很快,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伤口,给伤口上药,包扎好后,全身出了一身汗。   “阿狸怎么样?”颜迟急急问道。   大夫面色沉着,“情况不太好。”   颜迟慌了,“怎么不太好!”   “这一刀扎进了心脏边上,痊愈的可能性很低。就看它能不能,”大夫瞥见王爷越发沉的神情,暗暗地揩了揩汗,“就看它能不能熬过去了。”   “熬过去……”颜迟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大夫,你一定要治好它。”她说完,看着闭着眼瞳的阿狸,意识朦胧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她看见了淌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阿狸。   “我只能尽力。”   “治好它!”陆致把剑举到了大夫身上。   大夫吓得冷汗直流,腿一软就屈了下去。这猫伤势严重,伤口虽没中心脏正中央,但是离得很近。它现在只是在缓着命,随时都有可能咽气。他是神仙也救不了它啊。   他急急点头,只能尽力救了。 第98章   阿狸使劲儿睁开眼, 肉垫子动了一动。颜迟赶紧抬住它的手。它伸出舌尖,仿佛安抚性地在她掌心舔了下。颜迟忍住又要涌出来的泪,看了看它的伤口后,突地直起身。   她直奔至围着的侍卫前。被侍卫制着的男子垂着头, 她看不到他的脸。颜迟咬牙, 抽过身侧侍卫的刀, 恰时男子抬起了头。   颜迟望进一双如死水般没有波澜的眸子。她怔仲了下, 眼神变了又变,最后放下了剑。这时候, 陆致来到她身畔, 揽住了她的腰,夺过她拿着的剑。陆致眼光寒凉阴翳,剑直朝男子的脸刺去。   “慢着!”   颜迟忙高声喝止。剑停在半空中,陆致偏头看她。   “等一下, 等一下。”颜迟握住剑柄,把剑往旁边推开。她欲要再开口时, 劲风扬起,她来不及阻止了。陆致又一剑刺了去。   皮肉绽开的刺啦声响割得她耳膜发疼。她不禁阖眼,再看向下方时, 视线滞住。   地上掉了一张面皮,带着血丝的人.皮。她惊诧地向上望去。   男子右脸接近耳垂的地方被割开了一道口, 血顺着颚骨流着。鼻梁上横过的一道伤疤被额发掩住大半,英气的眉眼间潜着死寂与灰白。   “阿丑。”颜迟怔怔道。   怎么会是阿丑。   阿丑静默着,如同在等待死亡。听到她的唤声后, 他慢慢地低下眼睫。   “带下去拷问。 ”陆致箍了箍她的腰,冷冷道。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颜迟和陆致两个人后,颜迟才从惊诧和不可置信的情绪中缓回身。   “喵……”   虚弱的叫唤传过来。颜迟立即收了心神,快步去往阿狸那里。阿狸叫了一声后就合住了双眼。颜迟一阵紧张,探到它均匀的呼吸后,她提高的心落到了原处。她坐在床边,眼睛也不眨地看着阿狸。   陆致神情冷肃,倏地摸了下她的脖子。颜迟后知后觉地抚着脖子。方才被刀压着,有些许的痛意。她以为被划破了皮肤,但是却没摸到血,她没有受伤。颜迟面向陆致,也没发现他哪里受了伤。   他们俩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像木头人一样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后,玄七敲门入内。   “回禀王爷,他什么也不说。”   “用刑。”   “属下已用刑逼过他,但他还是不松口。”   陆致敲着膝盖,旋即离床,“去刑房。”   “陆致!”颜迟拽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他拧起眉,道:“不行。”   “我同你一起去。”颜迟坚持。   半晌后,陆致道:“玄七,看着阿狸。”   “属下遵命。”   阴冷潮湿的刑房内,被挂在刑架上的男子衣衫绽破,血肉模糊。颜迟静静地望着阿丑,听到身边的陆致道:“谁派你来的。”   阿丑费力地喘着气,硬是一声都不吭。陆致夹起烧红的铁,直接抵到阿丑的胸前。   嗞嗞嗞。   是皮肉烫焦的糊味。   颜迟屏息,继而走到阿丑近前,“陆致,停下。”   阿丑忽地仰头,血和汗布满了全脸。狰狞的疤痕被新的伤疤掩盖住,落下来的头发湿成一条一条的。   从前颜迟一直觉得阿丑虽然不爱搭理人,但心地还是善良的。但是没想到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要杀陆致。   他的眼神略昏茫,似乎看不清楚前面的人。   “小尘……”低哑的声音粗励浑浊,几不可闻。   颜迟眉尖一挑。小尘是谁?她定定地看着阿丑。原来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的。   “小尘……”阿丑的目光锁住她,嘴唇颤颤着。   倏然间,颜迟腰间一紧,陆致把她收到他身后。   “回去。”   颜迟不动。   “回去照顾阿狸。”陆致似在跟她商量,但是却语气却很强硬,不容拒绝。   颜迟要来这里就是因为之前阿丑帮过她,她心里有些复杂,所以才坚持要来刑房的。但是现在见到了他,那些复杂的心思却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消散干净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隐晦与秘密,她看到可能只是别人想让她看到的。   她向陆致颔首,旋即出来的刑房。   陆致扔下烙铁,凌厉地睨视着阿丑。   “小尘?”陆致眸光微闪,而后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样,“你认识去尘。”他用的肯定句。   铁链哗啦啦地响了起来。阿丑拼命地搡动着手腕,迷茫的眼里升腾起愤怒与极致的恨,“是你杀了她!”   陆致勾唇,笑容残肆。他取出白帕抹干净手上沾染的污秽,然后丢掉白帕,语气轻然,“处以极刑。”   阿丑没有求饶,口中仍唤着小尘。   陆致从刑房回来时,见颜迟半靠着床沿,头挨着阿狸的头,衣裙皱叠在床下。他放轻走路的声响,缓至床前。正要把颜迟抱起来时,颜迟就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嘴里呢喃,“怎么睡着了。”   随后就发现了他。   颜迟仔细看了下安静睡着的阿狸,旋即问陆致:“阿丑为何要杀你?”   他没有回答。颜迟不再问。她突然觉得,她没必要也不必要知道那些事情。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阿狸。   最重要的是阿狸。   看到阿狸满身是血时,颜迟从没有哪一刻有这么恐惧与害怕过。那种像是把所有力气都抽去的了天塌了的窒息与慌栗攀附着每根筋骨,她从未有过这般刻骨的痛。在那一刻,她意识到,阿狸对她的重要性比她想象的要深很多,多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陆致见她不问了之后,静默了半会儿,继而取出一个小盒。他打开小盒,在指上蘸了点黄色的膏体。颜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直到颈上冰冰凉凉的,她才发觉他在给她上药。   “我没有受伤。”   不需要上药。她从刑房回来时就照了镜子,只是有点压出来的红印,不过多久就会褪掉。他抹完一层后又在指上蘸了一点,似乎还要给她抹一层。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东西。但是面部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窥探不到一丝柔和。   颜迟滞了半晌。他反举剑,毫不犹豫地要插进胸膛里的画面闪进脑中。颜迟想嗤的,却嗤不出来。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她刺自己一剑呢。他只是做样子骗过阿丑,然后趁阿丑放松防备的时候制住他。她在心底说服着自己。   但是,那一刻,他又像是要真的要刺进去。已经挨到身体,只差一点就要送进去了。   颜迟摇摇头,想要撇去矛盾混乱的心绪。她对着还在给她上药的陆致道:“谢谢。”   给她上药的手顿在半空。陆致抿抿唇,面上的坚冰融开了一条缝。他突地加快速度,两下给她抹完,收好了盒子。   “对了,青染呢?”阿丑假扮了青染,那么青染去哪儿了!颜迟唯恐青染有不测,紧紧地攥住了衣裳。陆致看到她紧张的样子,脸色骤然下沉。颜迟只担心着青染,并没有察觉到他脸色微妙的变化。   “陆致,青染呢,她在哪里?”   许久之后,陆致才幽幽开口,“你担心她?”   “当然,她是————”颜迟蓦地消了音。陆致怎么了?   “她是什么,嗯?”   颜迟斟酌着,试探着答道:“她是你的侍女。”   陆致眼睫缝合,转瞬移开,“她没事。”   没事就好。颜迟放下心来。   晚上睡觉时,陆致也没有回房,仍旧待在这里。他在外侧的长案上处理政务,颜迟就随时随刻地注意着阿狸的动静。   夜深时,蜡烛已经快燃尽了。颜迟伸展了下疲倦的上半身,向陆致投以一瞥。他还在专心地执笔书写着,即使是投在墙面上的影子,也是一样的轮廓锋锐坚硬,无法找出一条柔软的线条。   “你回房休息吧,阿狸这里有我照看着。”她猝然道。他明日还得上早朝,不能再熬夜了。然而陆致不听,依然不紧不慢地书写着。既然他不听,她也不会再劝。他想要熬多久就熬多久吧。   因为怕压到阿狸,她睡到最里面,中间隔了一个枕头,挡住她的身体。她睡得很浅,几乎是丁点儿小声音都能把她惊醒。她一醒,就直朝阿狸看去,看到阿狸无事后便又睡下去。   如此反复了许多次后,她才渐渐地睡着。   蜡烛还剩最后一小截时,陆致放下了笔。他来到床前,看着熟睡的颜迟与阿狸。   烛光摇曳几下,他突然躬起身,一直被镇着的心口的剧痛此时猛烈地袭了上来。他疼地站不住了。哆嗦着手在身上某处用力摁下去后,他才平稳住身体。   他下滑到之前颜迟靠着床沿的位置,倚着床头,蜷着背,闭上了眼。   天将亮的时候,颜迟从床上弹坐起来。她浑身冒着汗,衣衫湿透的凉沁激着她大脑。   梦里倒在血泊中的黑猫一双眼睛是白色的,眸子里没有眼珠,没有眼珠却像是能清晰准确地瞄准她,空荡荡的眼眶里在流血,一汩一汩的血似乎永远也流不尽。   她吸着气,急忙扭头看向阿狸。阿狸气息平缓,没有异常。她顺了顺呼吸,霍地发现了床下的陆致。他靠着床,眉间皱着。   竟然就这么睡了一晚上么。颜迟才躺回去。陆致就突地动了下手指。他从床边起身,继而摸摸颜迟,又摸摸阿狸,然后才出了房间。   大夫给阿狸取纱布上药时,阿狸是清醒着的。它很疼,但是却没有叫出声,肉掌紧抓着颜迟,很用力,很用力。颜迟恨不得代它受了这疼痛。   “不疼,不疼啊,阿狸乖。”颜迟柔声哄着它。心像是被人攥着,一抽一抽地疼。   终于把药上完后,颜迟问大夫,“阿狸现在情况怎么样?”   “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大夫捏了捏胡子。他觉得这猫的体质不若寻常的猫。明明昨日都已经处于快要死的边缘了,才过了一晚上就已经脱离于了危险。   “它已经没事了,但是还得好好再养一段时间。”他也大大地松了口气,昨日王爷令他一定要治好这猫,他已经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了。   那么严重的伤,谁也救不好的,他说熬过去就行,也只是在往轻了说。   颜迟大喜,“谢谢大夫,谢谢你!”她有些激动地抚着阿狸的头。阿狸犹如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胖乎乎的肉掌在她手上挠了挠。   大夫走后,不过两盏茶的光景,陆致就从宫中回了府。他一进屋,颜迟就立即道:“陆致,阿狸没事了!”   她浅浅笑着,颊边褪去昨日的忧切,轻松与愉悦明显地在她眼角眉梢飞扬着。   陆致嘴角抿开几不可见的弧度。   阿狸死的时候,是晚上。 第99章   “大夫说它已经没事了。”颜迟小心地抚着阿狸的毛。陆致的衣袍上带着外面的凛风尘气, 初初进来时,颜迟挡了一下,不让他挨近阿狸。   陆致约莫也是意识到了,他弹了弹衣摆, 旋即看了下阿狸的伤口。阿狸奶奶地喵呜着, 肉爪子戳了戳他。它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 粉粉的的鼻翼张了张。   “轻点儿。”颜迟生怕他力气用大了。陆致闻言, 按了一按阿狸的脑门儿,继而收回手。颜迟望了眼陆致, 想要问他什么, 最后又缄住了口。   她听青染说阿丑昨日就已经被处死了,极刑处死的。在死之前受尽折磨,想自杀都自杀不了。   到底是与她接触过的人,而且还多次帮了她, 她心里不可能没有半分波澜。她本来想再问陆致,阿丑为何要他的命, 但是又怕知道的多了以后会缠上麻烦,便压下了问陆致的念头。   “说。”陆致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颜迟:“没什么。”   阿狸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从昨日起它就没有进食了,肯定饿坏了。但它受了伤, 不能吃油炸的东西。颜迟就让青染去膳房取一碗清蒸的鱼块来。   吃食取来之后,颜迟端着小碗, 把鱼块分成很小很小的细块,然后把鱼刺挑出来。阿狸闻见香味儿脑袋凑到碗边。颜迟赶紧夹起一小块。   吃了两块阿狸就不吃了。颜迟估计它身体还虚,就把碗撤下。   晚间入寝时, 陆致仍跟昨夜一样在长案上处理事务。颜迟护着阿狸睡去。   等到颜迟睡着了的时候,陆致把软塌搬到床边,挨着床。他和着衣衫侧卧下去。颜迟一只手轻放在阿狸额头上。他把她的手握住。   颜迟动了下眼皮,但是没有睁眼。   掌心下又烫又热,颜迟不适地蜷了蜷手。然而还是很烫。她睡得迷蒙的大脑霎时一个激灵。   “阿狸!”她大叫出来。   陆致登时从外边的床榻起来。   “阿狸身上很烫!”   颜迟顾不得问他为何会睡在床外面又握在她手背上了。阿狸身上很烫。它难受地喷着微弱的热气,粉白的肉垫变深,变成红色。   陆致迅速出了去,不到半晌就领着衣衫还没穿整齐的大夫进入了屋子。   “大夫,你快看看阿狸!”颜迟让开,给大夫腾出位置。大夫不敢有片刻耽搁,马上看了看阿狸的伤口。   “伤口发炎了,它在发烧。”   大夫手抖着打开药箱,重新给阿狸缠了纱布。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阿狸的烧才慢慢地退了下去。   “得随时看着它,等到完全退了烧才行。”大夫把药箱合上,而后小心翼翼地瞧了瞧王爷。   陆致:“在门外侯着。”   大夫捏了把汗。看来今晚上是睡不成觉了。他提起药箱,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阿狸喘着热气的蔫样使颜迟非常心疼。她挨着阿狸,时刻注意着它的体温。方才真真是把她吓死了。一醒来就发现阿狸浑身发烫,它还痛苦地粗着气。   还好只是发炎。她默了默,对陆致道:“你睡吧,我来看着它。”   陆致没有回应。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她的目光顿在了他脸上。他苍白的脸有着红潮,嘴唇也有些发白。刚才她只注意着阿狸了,也没发现他的不对劲。   “你不舒服?”   他躺回搁在床边的软塌,虚了虚眸。颜迟触了下他的额头。   也有点烫。他也发烧了吗。她下床,去叫了大夫。大夫见王爷也发烧了后,连忙给他治理。   “还好只是低烧。”他把浸了凉药的白布折叠好,放在陆致额头上。   “他怎么也发烧了?”   “这……”   大夫也十分不解。颜迟见他困顿的模样,便道:“你先出去吧,等有需要我再叫你。”   门缝轻声阖合上。陆致侧对着她,拢聚在一起的眉骨像是从面上高高凸出来的一样。白布落下来一点,颜迟把它拖到原处。发了烧的他总不像之前那么冰凉了,表层覆着淡淡的温热,颜迟放白布时碰到了这片温热。   阿狸与陆致的体温逐渐正常。可是颜迟还是不敢睡过去,她不能有一点放松。时不时地触一下他们俩。   颜迟就这么坐着,直到远处飘来了极小的打更的声音。她锤了下头,发现自己竟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她一只手揉着有些僵麻的腿骨,一只手去试阿狸的体温。   烧已经完全退下去了。颜迟又瞅向陆致,他睡得很沉,面上已经回复了以往的苍白。   窗外的天还很黑,夜间的凉气从屋子的缝口钻进来。颜迟给阿狸掖好被子,又给陆致掖好被子。   极其微弱的鸣动在指间振着,颜迟偏转眼光,见阿狸正睁大着瞳仁,深红与亮蓝的瞳孔隔着空气粘黏在她的脸上。   “醒了?”颜迟温柔地抚顺着它的软毛。阿狸整个脑袋都凑到她的掌心上,它高高地仰起脸,不瞬眼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脸印在眼睛里似的。它黑乎乎的毛微微卷着,像是被高温烫卷的,从前亮晶晶的眸子此时残留着发烧过后的虚脱。   颜迟鼻尖一阵酸涩。它艰难地动了下肉掌,将肉垫捂在了她的虎口处。暖暖的肉垫在她虎口那里刨了两下。   “别动了。”   她怕它动作弧度太大,会扯到伤口。阿狸不听,又刨了两下。她看它没有疼的样子,便凑近些,让它更好刨她。   过了片刻,阿狸似乎没有精神再刨她了。它的爪子留在她这里,一直看着她不错开的目光闪了下,眼皮似乎撑不住了那般缓缓地垂到眼底。   “睡吧。”她继续抚摸它的软毛。   阿狸没有呼吸的那一瞬间,颜迟愣了下。她仍然顺着它的软毛,却发觉阿狸身上的热度在一点点地消失。颜迟指尖哆嗦着,哆嗦着,放到了它的肚腹上而后又来到它的鼻端下方。她把哆嗦着的盖到袖子里,随即平静地下了床,饶过陆致睡的软塌后,她唤了声大夫。   守在外头的大夫应声。   “怎么了?”他问着她,视线却瞟向床榻那边。   “你去看看阿狸。”   大夫只觉她神情有点不大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一时有些惴惴,大步走向床榻。看到外侧睡着的王爷时,他停了下,旋即看向里面的黑猫。这一看就呆住不动了。他急急走到里面去,摸了下黑猫。   冷汗登时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吓得腿脚麻痹。明明昨夜里都已经要好了的。怎么突然就……   “阿狸怎么了?”颜迟定定地看着他。   “它……它已经……已经……”大夫说不出那个字儿来。谁都知道阿狸是王爷的宝贝,它就这么突然死了,还是在他的诊治下死的,他越想越慌,身子抖得快要站不住了。他慌忙看向软塌上的王爷。王爷平躺着,眉心纠在一起,没有被他们吵醒。   “它已经怎么了?”幽幽的女声传到耳中。没有感情的声线插进耳朵里,他不知怎的打了个寒噤。他转身,看见她眼神迷惘,如同浮着薄薄的云烟,整个人都异常冷静。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出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   “救它。”她说。   汗湿透了里衣,喉咙还是被卡着,他不受控制地软在了地上。   “救它。”   软瘫下去后,那堵着喉咙的东西也下了去,“它已经……已经死了。”   颜迟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在响,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看见大夫的嘴唇张合着。她甩甩头,想要听清楚大夫在说什么。然而她还是听不见。一切事物都被封住了声音。   她又甩了下脑袋,甩脑袋时眼光扫过床上的阿狸。   刹那间,瞳孔紧紧地一缩。   耳边不再嗡嗡嗡地响了。所有的静止的声音倒回到耳朵里。   大夫说,阿狸死了。她沉吟着大夫的话,好像不太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   大夫见她低头喃语,又待出声时忽觉哪里不对。他猛地转向王爷。王爷还闭着眼,一丁点也没受到打扰。他颤着膝盖挪过去,仔细看了看王爷。   “王爷?”他试着唤道。   王爷没动。   又唤了几声,王爷依然不动。他似乎陷入了昏迷。大夫把浸了凉药的白布移开,急急给王爷把脉。   没有再发烧的迹象,一切都很正常。但是王爷却昏迷不醒。   就在这时,玄七几步来到软塌前,“怎么回事?”颜迟把大夫叫进去后许久不出来,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些什么。一进来就发现大夫跪在软塌前给王爷把脉,而颜迟则呆呆地站着,口里不停地喃喃着。   还没等大夫答话,就只听见颜迟道:“玄七,方才大夫说阿狸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玄七一震。他飞速扭头,看向床上的阿狸,旋即快步来到阿狸跟前,两指并拢,放到阿狸鼻尖下。   “是什么意思,玄七?” 第100章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玄七?”   指下没有气息的浮动。饶是一向冷静自持的玄七也惊地后退了两步。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脸迅速变化着。许久后,他握紧长剑,倏地转向大夫,厉声道:“怎么会这样?”   正在给王爷把脉的大夫抖了下, “我……我也不知……”   “王爷如何了?”玄七接着问道。   “王爷他————”   突然一句话插进来。   “玄七, 你告诉我, 阿狸怎么了?”颜迟怔怔, 执拗地想要问出个答案来。   早在颜迟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玄七就已经看出来她的不对劲了。他斟酌良久, 道:“阿狸死了。”   “死了……”颜迟眼神蓦地一凛。而后极速走向床边。她抱起阿狸, 眼睛里弥漫着的轻烟化作了一颗一颗的泪水,滴在阿狸的背毛上。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她摸着阿狸已经冰冷的身体,它身上的冰凉渡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就在半刻钟之前阿狸还刨过她的手,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叫着阿狸的名字。   “阿狸……阿狸……”   也许下一刻阿狸就会像以前那样睁开亮亮的大眼睛, 拱到她怀里用软乎乎的小脑袋蹭她。   可是没有,它静静地躺着, 面上虚沉着死气。   心口剧烈地痛了起来,像是有一把刀刺进血肉里,不停地绞着她的心脏。喘不上气的痛苦瞬间蔓延开来。她紧紧抱着阿狸, 还在叫着它的名字。   她的视线一晃一晃地模糊着,周围的东西全部扭曲起来, 她承受着极致的痛苦,使劲撑着最后一丝神识看着阿狸。   “颜迟!”   玄七才走近,她就倒在了床上。他急忙把阿抱开, “快看看她!”   大夫腿还颤着,直接被玄七拎到了床前。大夫看过一番后,对玄七道:“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暂时晕厥过去,不消多久就会醒。”   玄七又欲问话时,余光里有黑影动了下。他的目光绕过大夫,看到了坐在床上的王爷。   “王爷。”玄七行礼。大夫肩膀一垮,不敢转回去看王爷,但不得不转回去。他掐了一把大腿肉,一个转身直接跪了下去。   王爷坐在软塌上久久不说话,泛白的嘴唇逐渐变成原来淡淡的浅色。玄七看了一下王爷,又回头看了下阿狸和颜迟,然后上前。   “王爷,阿狸死了。”   王爷没有反应,仍然静坐着。黑瘆瘆的眸子里没有任何东西。突地,他的目光触及床上躺着的人,而后眉头一聚。他迅速地离开软塌。   “她怎么了?”王爷嗓音沉着。   没想到王爷竟然第一句话问的是颜迟怎么了而不是阿狸怎么了。王爷难道没有看见就在他左手边上躺着的阿狸吗。   “回王爷的话,颜迟无大碍,过会儿就会醒。”玄七答道。王爷握紧颜迟的手,眼光偏移,看见了阿狸。   玄七立即道:“王爷,阿狸不知怎么就————”   “死了?”王爷接下他的话,很漠然的语调。玄七愣了一愣。王爷这反应……   “是。”   王爷缓慢地眨了下眼,眉宇间还是一片漠然。忽地,他眯起眼,看向了还跪着流汗的大夫。   “拖出去斩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大夫心跳几乎停止,只觉裆下一股湿意流了出来。玄七只怔了半瞬就立刻把大夫压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后,陆致把阿狸托到掌上,带着它去往了里屋。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又返回到床前。他描摹着颜迟的眉眼,旋即将她抱到了怀中。他不断地收紧着力道。   阿狸扭着圆滚滚的屁股向颜迟跑了过来。它一边跑着,一边弹着小耳朵,黑亮的身子在空中飞过。   离她还有两尺远的时候,它停住。   “阿狸,过来啊。”颜迟见它不动了,就准备走过去,然而她的两脚如同被被粘在了地面上,无法动弹。   “阿狸,过来……”   阿狸就这么立在她对面,与她对望着。她俯身,伸长手臂,就要碰到它时,一汩一汩的鲜血从阿狸的黑毛里倾了出来。“阿狸!”颜迟惊呼,紧接着就发现阿狸的眼瞳慢慢地空了,蓝红的眼珠不见了。   它一步一个血印,步至她跟前时,忽然调转过头,跑远了。颜迟要去追它,但是却还是抬不了脚。她拼尽所有力气想要移动腿却仍然动不了半分。   阿狸的背影越来越远,要消失不见时,颜迟大叫一声。   “阿狸!”   冷硬的肉墙堵在了颜迟脸上。她还未从梦中的惊吓里抽出魂来。凉凉的手指碰到她面颊,她哆嗦了下,彻底清醒过来。   “阿狸呢!”她推开箍着她的陆致。   “死了。”   “你胡说!”颜迟再次推开他。   “死了。”他重复。   梦里淌着血的阿狸跳到眼前,颜迟晕晃了一阵。继而一巴掌甩到陆致脸上。   “都是你。”   都是因为他,阿狸才会死。如果不是他招来了阿丑,阿狸也许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死了。   陆致舌尖抵了抵被打的那一边。颜迟无法控制住流出来的眼泪。她抽噎着,一拳锤向了陆致。   他闷哼了一声。   “你把阿狸赔给我,阿狸不是……”阿狸不是你的,阿狸是我的。颜迟哽咽着,及时把话止住。   阿狸不是陆致的猫,是颜迟的。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想起它来。在它死了之后,她才在梦里想起来,阿狸是她的猫,从来都是她的。   但是因为记忆的缺失,她把它搁浅在记忆的浮沙里那么久,记忆全部都归位后,她终于想起了它。   还有他。   她极度厌恨地锤打着陆致,一切都是因为他。   颜迟极力使抑制住快要崩溃的情绪,“阿狸在哪里?”   陆致抬眸,“要做什么。”   “把阿狸给我。”   “它已经死了。”   “把它给我。”   把它还给我。   “埋了。”   她又是一耳光甩过去。他凭什么埋她的阿狸,他有什么资格。陆致挨了两巴掌,却没有动怒,就连神色都没有变化一下。   “行了。”他说。   颜迟的掌心发麻,她切着齿,“埋在哪儿的。”陆致沉默下去。她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陆致的手臂收了回去。   陆致:“你需要休息。”   “好,我休息,你出去。”颜迟态度突然之间软化下来。陆致眼里划过诧异,他敛敛眉,见她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   “让我一个人休息会儿。”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他的左右两颊还印着鲜明的巴掌印,看了一下她许久后,他朝外而去。陆致一离开,颜迟就把被子拉开了。   她看着床顶,渐渐失神。梦里的画面一下一下地在床顶的帐子上放映着,仿佛没有止境,永远不会停歇。她看着看着就蜷缩起来,眼泪滑从眼角滑到枕头上。   之前那些一直让她疑惑困惑的事情一一都散成了云烟,不复存在。她来到石室里,要打开冰棺时却又像是不敢打开,过了片刻才把棺盖挪开。   不曾想一打开就看到了阿狸。躺在冰棺里面的阿狸。阿狸的毛上全是冰花冰粒。它静静地歪在里面的人的颈边。   陆致竟然把阿狸放到了这里。他不是说埋了么。颜迟把阿狸从冰棺里抱出来。阿狸的身体不再柔软了,僵硬冰冷地像一坨冰块。   “小胖子……”颜迟念着阿狸的小名。久违的称呼从口里说出来时,很是生疏艰涩。阿狸是她还没穿到这里来时捡到的流浪猫。与她一起穿到了这里。   她终于明白了,阿狸为何前一刻还凶煞地要咬她,紧接着就转变了态度了。它认出了她。然而她却没有想起它。她为什么没有早点记起来。她一边流泪一边凑到阿狸额头上,亲了它一下,然后把它放到原处。   颜迟看着冰棺里身体完整无损的女人。   半年了。   她死了有半年了。   从前那些刻骨的怨恨与极度的痛苦在记忆恢复之时如同浪潮般向她汹涌地袭来。   为什么再活一次还是躲不开陆致。她抓着棺沿,平息着体内翻腾不定的情绪。   俄顷后,颜迟直起背脊。   回到房间好一会儿后,青染推门入内。她来给颜迟送膳食。颜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青染发觉到了她的注视,“颜迟?”   颜迟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就在青染准备过去时,突然听见颜迟道:“小染。”   青染还没抬起来的脚顿时僵住。刚刚颜迟唤她什么!   “你刚才叫我……叫我……”青染心神俱震,那熟悉的唤声让她有一种时光交错的不真实感。   “我刚才唤你青染啊。”颜迟淡淡道。   难道是她听错了?可是她分明就听见了颜迟叫她小染的。   “你没事吧?”颜迟又道。   “没事!没事!”   青染连说了两次,继而马上摆放好膳食,急急忙忙地出了去。 第101章   颜迟看着急急忙忙出去的青染消失在卷帘处, 过了好久才撤回目光。她出神地敲着桌面。   膳食散发出的热气侵入鼻子里,颜迟闻不到任何食物的香气,寡淡的气味萦绕着她。   她从前不知青染为何对她如此关心,现在她大概知道原因了。   蓦然间, 她怔了半晌。阿狸和青染估计觉得她很熟悉, 察觉到了些什么, 所以才对她好的。那么陆致呢?   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脚腕忽有刺疼。她抱起了腿, 碰了碰脚踝。   脚腕上如同锁了一副镣铐,冰冷而沉重, 怎么也解不开, 怎么也摆脱不了。   随着记忆的回归,那种从前经历过的疼痛也一并被记忆神经带了回来。   那种长期的,习惯性的,无法抹掉的疼在提醒着她陆致对她做过的事让她有多么痛苦。   她捏紧拳头, 似乎还能感受到带着铁链的镣铐缠绕着她时的绝望。她要离开陆致,离开他这个疯子。   没恢复记忆的时候, 她只觉得陆致残戾冷漠,喜怒无常,还经常喜欢发神经。总的来说也不是那么可怕。但是她想起一切事情之后, 那种对他深深的恐惧漂浮了上来。   陆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怕,还要疯狂。她再也不要承受那样的绝望与痛苦。   既然再给了她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她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   “还未去书院?”   “回夫人的话,少爷他成日关在屋子里,根本就不出来, 饭也不吃……”   江氏转着念珠,“这都六七日了,怎的还没缓过来,书院的功课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耽误了这么久的功课,书院那边也不好交代。前日有人来问修玺怎么还未去书院,她只说病没有痊愈。   但都到今日了,修玺还是那副状态。她从佛像前离开,转头对阿福道:“去给修玺准备膳食。”   “是,夫人。”   江修玺的房门还紧闭着。江氏敲门,“修玺,快把门打开,是娘。”   没人回应。   “修玺?”在她唤第二声的时候,门开了。   门里的少年面容晦暗,身形有些消瘦,但眉宇间却不似一开始的见不着生气了。   “修玺,让娘进去。”   他让开。屋子里昏暗得很,她皱眉,“阿福,去把帘子拉开,灯点上。”   房间亮起来后,江氏对着坐在椅子上看不出表情的人道:“修玺,吃点东西吧。”   就在她以为她还要好生劝一番时,他竟然听话地去到了桌前。   阿福见少爷走向了桌子,心里登时一喜,他赶忙摆好碗筷。江氏也是松了口气,“吃完了好好休息,明日该去书院了。”   江修玺安静地吃着东西,听到她的话后,稍微顿了一顿,而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我便不打扰你用膳了。”江氏说罢,又看了看江修玺,旋即离开。江氏一走,江修玺就搁下了筷子。   “少爷,您用好了?”   阿福小心地问道。江修玺斜了他一眼,“退下。”   “是。”   阿福靠在门扇上,偷偷地往屋里瞟了瞟,隐约看见少爷已经从座位上走开,去了屏风里面。少爷这才吃几口啊就又不吃了!   明日还得去书院上课,少爷不多吃些,养足精神,怎么上课啊。他不禁叹气。   链子上一蓝一红的珠子泛着亮光,映染着封闭沉暗的室内。江修玺困顿地看着掌中的东西。   从陵墓中将链子带回来时他记得是没有这两颗珠子的。这根链子隐藏在一堆陪葬物中,挖开坟墓时他一眼就瞧见了它。当时也不知为何就把它拿了回来。   今晨时,小香包里发出光芒来,他打开小香包,就发现里面放着的链子上多了两颗珠子,莹润晶亮的珠子。   指缝间透出的光芒将他的脸映成一半深红一半亮蓝。他轻轻地摩挲着这两颗珠子,神情变得幽远起来。   那具尸体与顾朱有血缘关系。可是却不是颜迟的身体。   与颜迟拥有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红痣,同样的胎记。   但是却不是颜迟。   这世上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除非有亲缘关系。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取了顾朱的血。   两血相融。这俱尸体确实与顾家有联系。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疑与迷惘,怀疑是不是他判断错了,那具身体是不是就是颜迟的。颜迟真的已经去世了。   可是他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颜迟的头发要柔软一点,而那具尸体的头发却偏硬,颜迟的胳膊上应该有受伤的痕迹,然而那俱身体上却什么也没有。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不是颜迟,他没有猜错。   可是为什么那具身体不仅与颜迟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还有顾家的血缘。许多猜断一一划过脑海,他想,会不会是双胞胎。他派暗人去查了一番,得到的消息是顾氏当年只生了一个,并未有双胞胎。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至少知道了那具死尸不是颜迟的。是被人掉了包的。那也就证明颜迟没有死,一定没有死。   然而是谁,是谁让人代替了颜迟?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   突地,脑中闪过一双冷戾锋利的眼眸。江修玺的眸光一黯,心绪激烈地翻动着。   ————   青染进屋收拾碗筷时发现桌子上的菜动都没有动过。   “怎么不吃?”   颜迟抬抬眼帘,“吃不下。”说完接着又道:“陆致在何处?”   “王爷在书房议事。”   “有多久了?”   “不到半刻钟,那两位大人才来一会儿。”   那这样的话,是不是还得议好一会儿。颜迟曲了曲指节,“嗯,我去卧房了。”她感觉到了青染投放在她背上的视线,她停住脚步,回转过身,对上青染的眼睛。   青染猝不及防和她的视线交汇,霍然地低垂下了头。颜迟望着她,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声。   径直来到密道里,她从冰棺里抱出阿狸,然后拐了另一个方向。   越往这个方向走,光线越发昏暗,她抱着冰凉的阿狸,袖口被化成水的冰粒打湿了一大片。   大致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在一堵黑墙前停住。她摸索到开关,摁下去。   一扇门缓缓移开,光亮瞬间扑到了她身上。   寂静的房间里布满灰尘。她看着房间里熟悉的摆设,抱紧了阿狸。   这是阿狸之前住的院子。也是她没死之前住的院子。   之前住在这院子照顾阿狸时,小紫让她不要进这间房。她当时虽不明白为何不让她进这间屋子,但是也没有多问,反正她也不关心这些。对这间屋子也没有多大的好奇心。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间禁止让人入内的屋子,是她从前住的地方。她坐在椅子上,坐下去时有灰飘起来,她没有弹开灰尘。   通往这里的密道是她恢复记忆时想起来的。她也只记得这条密道的路线。因为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密道。   她扶着阿狸硬化的毛,而后起身,打开窗。小院外面有人把手着。这是她早就预料到过的。   王府到处看守森严,她这样怎么可能出的去。又在屋里待了会儿,然后便顺着密道,原路返回去。   把阿狸重新放到冰棺里时,阿狸身上的冰已经化完了,软毛还是一样的黑亮,要不是没有呼吸,颜迟都以为阿狸只是在睡觉。   “阿狸……”颜迟眼眶里一阵湿热。   她多么希望阿狸能够活过来。   颜迟整理好情绪,把冰棺盖好,回到了住处。她躺到床上去,只觉得身心疲惫。   许久后,背后抵上了硬硬的东西。她蹙眉,却没有动。直到那双原本总是圈在她腰上的铁臂移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才动了动。   他两手交握,环住她的脖子。带着凉气的头发在她脖子的皮肤上贴了一贴。这姿势让颜迟恍惚起来。   刹那间,颈间紧环着冰凉的手仿佛变成了软绵的肉垫,暖乎乎地箍着她。她怔仲着,恍惚着,抬起手放在了脖间的温热上。   然而就在她触到脖子上环着的东西时,仿佛有什么被骤然打破。她碰到了冷硬的手指。她紧紧抿着嘴,压住从喉咙里冲出的哽咽。   阿狸趴在她肩颈上,用两只肉掌圈着她的脖子,时不时地舔舔她的画面浮现在眼底。   方才她以为是阿狸。   可是怎么会是阿狸呢。她无力地把手放下去,却被人一把攥住。两个掌心严严实实地紧贴着。   一冷一热,一软一硬。   他插过她的指间,和她十指相扣着。颜迟没有挣开他。就任由他握着。 第102章   她虚望着床帐上绣的纹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下有些僵的胳膊。她一动,他就急忙抱紧她,似乎以为她要把他推开。   从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 他都以这样的姿势牢牢地拥着她, 这样的拥抱让她喘不过气, 却挣脱不了。   颜迟其实一直都不能明白, 陆致到底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在没记起以前的事情之前,他在她的逼问下, 承认过他也对她有意。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话。他没有那么喜欢, 甚至是根本不喜欢她。   恢复记忆后,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告诉她,或许陆致对她有些感情,但是却是一种不正常的感情。   令人毛骨悚然的, 背脊发颤的感情。   她没有喜欢过人,虽然没经历过感情, 但也知道,正常的喜欢不是那样的,那种恐怖的, 让人窒息的情感密密麻麻地加附在她身上,如同被一座大山压住, 永远也无法出来。   但是她出来了,以死的方式。   然而即使重新再活了一次,依然逃不开他。他对现在的她应该还没有对以前的她那样的感情, 但已经隐隐有向那方面发展的趋势。   他现在只是将她软禁在屋子里,没有像上辈子那样用绳链将她困住。   自由被剥夺,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那样的日子,要是再经历一次,她倒不如现在就去死。   因为有了之前的一些记忆,她把陆致的性子摸得透了一些,如果不想再重蹈覆辙的话,首先不能像上辈子那样。   她清晰地记得,她上辈子对他说了多少最刻薄最恶毒的话。   这辈子就算再恨他,再厌恶他,她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蠢了。   “我饿了。”颜迟抽回飘远的神思,轻声道。   背后的人似乎迟疑了半会儿,随即松开了她。她听到他出去吩咐下人的声音,沉质的嗓音击着她的耳膜,她捂住耳朵。   在他返回来之前,她几步来到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似在等待着膳食拿来。   她其实不饿,只是不想再让他抱着她。   陆致步至她对面,然后又移到了她身畔。颜迟蹙了蹙眉。但也没管他。   不过小半会儿,青染就将膳食取了过来。   瞥见瓷盘里的小鱼块时,颜迟下意识地就把鱼块夹了起来,“阿狸,来。”   说完却猛然怔住。   空空的膝盖上什么也没有,哪里还有阿狸。   再也不会有阿狸了。   她夹着小鱼块,一直木着,直到衣角处紧了紧。她看过去,发现陆致攥住了她的衣角。还扯了一扯。   眼光上滑,她见陆致抿着唇,眸子盯着她筷子上的鱼块,她隐约看见了亮晶晶的光芒在他眼里迸放出来。   颜迟一个愣神,仿佛看见阿狸眼巴巴地盯着鱼块。她把鱼块抬起来,鱼块一口被叼走。   “慢点吃,小心————”颜迟顿然收声。   视野里的阿狸变成了安静地咀嚼着的男人。   不是阿狸。   他眼里黑沉沉的,根本没有似阿狸的亮亮的光。   筷子哐当掉在了桌面上。陆致拧眉,把嘴里的东西吃完了后看了她一眼,而后把筷子捡了起来。他把筷子放到她手上。   怎么又把陆致看成了阿狸。颜迟怔然地握了握筷子。   “陆致,我看到阿狸在哪儿了。”她直视着他,忽然开口。   他的表情没多大变化,好像早已知道那般。   “阿狸让我去埋吧。”   陆致眉心一动,定定地看着她。   她瘪起面颊,但表情要比之前要柔和许多,“你不能一直把它放在冰棺里,我想亲自把它埋掉,可不可以。”   他静默良久,终于嗯了一声。   “城外有一处开满花的小山地,把阿狸放在那里吧,阿狸爱到花丛里玩,它一定会很喜欢那里的。”她说着说着就流起了泪。   陆致碰了碰她的脸,用指腹抹掉泪水。他越抹,泪水下来的越多。颜迟想要忍住的,可是她控制不住泪腺。   一想到阿狸,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与后悔就溢满了她的胸口。   她对不起阿狸。她怪陆致,其实也该怪自己。如果阿狸不是为了救她,也就不会受伤了。   如果她当时反应快一点,跑得快一点,不被阿丑抓住,阿狸也不会来扑过来咬阿丑,阿丑也不会用刀刺到了它。   “别哭。”   陆致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颜迟问完,和着泪嗤笑两声。他为何要难过,阿狸又不是他的猫。   他果然没有答话,沉默地擦拭着她的眼泪。   ————   晨间清凉的风中带着细微的花香。小山坡下面,一望无际的花海因风拂过微微晃动着。   颜迟蹲在小山坡前,低头看着前方。   一片片的花瓣叠在小棺材里,将整个棺材都铺满了。花瓣中央躺着阿狸。   她抚摸着阿狸的额头,轻声喃喃着,“这里很漂亮,阿狸是不是很喜欢……”   站在她身后的黑袍男人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颜迟拿起被阿狸叼过许多次的小花球,放到它旁边。   所有东西都放好后,她依旧还看着阿狸。她不舍地再抚了抚它的脑袋,随后将棺盖缓缓地合上。   用早就准备好的花将棺材上面铺了一层后,颜迟才用土把棺材埋住。埋住后她又往小坟上撒了许多花瓣。   埋好了阿狸,颜迟没有站起来,而是身体一歪,躺到了地上。陆致眉头一颦,立即俯身。   “我没事,就想躺躺。”颜迟淡淡出声。   他收起骤然冷肃的眸光,棱角似乎软和了下来。   俯视着她片刻后,他也要躺下来时颜迟指了指她右侧,“你躺这儿。”   她的左侧是花海。陆致停了半瞬,继而躺到了她右侧。   隔得老远的玄七瞧见这样一副场景,自觉地偏了偏身,把视线放到了别处。   颜迟暗暗地用余光瞟见玄七转过了身后,看向了陆致。他侧卧着,微屈着腰,高大的躯体拦在她右边。   他苍白到透明的面颊上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狭长的眉骨拢在一起,粗眉斜入了鬓发中。颜迟慢慢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   陆致下颌猛地一收,如同被她吓到了。颜迟弯起唇,“睡吧。”   她的手挪到了他的肩骨处,轻轻地拍着,“睡吧。”   轻柔的声音随着和风灌入耳中,伴着来自身旁之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浅香气。陆致眼前变得昏昏蒙蒙起来。   舒惬的声线如同绵软的水,将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浸泡住,再融化掉。   “睡吧……”   他闭上眼睛后,颜迟仍然继续轻拍着他。   “陆致?陆致?”她叫了几声。   他如同睡死过去。颜迟稍稍抬头,再悄悄望了眼玄七。玄七还偏着身子,望着别处。   颜迟低下头,陆致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她。她往左侧再移一点,瞅到了他腰际挂着的东西。她小心地扯了过来。   塞到怀中后,她又往左侧移一点,要靠近小山坡边沿时,她鼓足一口气,滚了下去。   山坡不是很陡,她滚下去时不怎么痛。栽到花海里后,她赶紧起来。她没有时间来整理身上挂着的花瓣与草碎,一寻定方向,就极速跑了起来。   颜迟靠着一个大石头,急促地喘着气。她已经跑出了那片草地。   腿都跑地麻木了。她捏着腿,靠着大石头瘫坐着。   她拿出从陆致腰上取下的东西,打开,袋子里的钱不是特别多,但足够她用一段时日了。她不能回到顾府去。   回到顾府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陆致肯定会再把她抓回去的。   顾启林对抗不了陆致,也保护不了她。   陆致一旦疯起来,是什么也不管的,上一辈子她已经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了,她不能再连累别人。   她要逃到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她恢复了记忆。陆致睡眠不好,然而她可以将他哄睡。上辈子她没跟他闹翻之前,经常像哄阿狸那样哄他入睡。   一旦她把他哄睡,他就会睡得很死。   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她还一直是困惑为何陆致总喜欢在她身边睡着,她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能够确定。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记起了这件事情后,她马上就想出了计策。既然不能自己出去,那么就想办法让陆致和她一起出去。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从小山坡下逃走。   小山坡是从前在下聚山寺采买东西回来时要经过的地方,大致两个月前,小山坡下的花还没开完。   现在那里的花已经快要落完了。   颜迟把钱袋放进怀里,回望了一下身后,旋即大步向前跑去。 第103章   空中细细的草绒飘到玄七的睫毛上, 他拍掉有些扎眼的绒碎,稍稍正了正身体。他朝王爷那边看了一眼。   王爷背对着他,还躺着。衣袍上落了些花瓣。   都将近半个时辰了,他不知王爷与颜迟还要在那儿待多久。   要把视线转回时, 他猛地顿了顿, 旋即向前几步。他试着唤了声, “王爷?”   王爷没有回应。   玄七迅速大步向王爷那方而去。   目光触及王爷身旁空荡荡的位置之后, 他立即环顾了一下四处。   颜迟不见了。   “王爷!”玄七提高音量。   王爷还不见醒。他蹲下来,又欲唤王爷之时, 王爷眼皮颤动了下。   玄七赶紧道:“王爷!”   陆致缓缓睁开眼睛, 白光刺进眼中,他立刻阖上眼,过了一阵后才又睁开。   适应了白光之后,视野逐渐清晰。   视野一清晰, 他的眉头就猝地拧成了一团。   “她呢。”他站立起来。   “王爷,颜迟她不见了!”他方才一直就守在路口处, 颜迟怎么离开的!   霎时间,玄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望向了王爷前面的小山坡。   陆致看到了玄七望着的方向。他紧绷着下颚, 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凝住小山坡。   斜坡上的花草有被压过的痕迹。   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沉静而漠然地凝视着同一处地方。   风比之前更大了。呼呼地吹着他的袍子, 束带翻飞到肩后去。   玄七在后面看着王爷的背影。只觉得王爷平静地异常。   “王爷,属下失职。”他跪下。   王爷仍旧看着山坡下。   风越来越大。   吹起的花瓣与草绒飞到王爷周围,卷成混糊的漩涡。   玄七心里一个咯噔, 登时惧于再开口。   许久之后,陆致鼻翼微动,似乎嗅了一嗅什么东西。   ————   颜迟估摸着她已经离城很长一段路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反正要离开京城,要远远地离开陆致。不能再被他找到。   如果再被他抓回去,就不会是把她关在屋子里那么简单了。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腕,手腕处的筋骨还能惯性地忆起那种无法挣脱的疼痛。   本来还没歇好的她立即重新直起身,又开始向前方跑去。   绝不能再让陆致抓住她。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直到前面出现两条岔路。   一条路比较宽,一条路比较窄。   颜迟忖度着,最后选择了较窄的那一条小道。   小道有些不好走,石子很磨鞋底。颜迟快速地行走着,走得累了就寻着地方休息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前行。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斜对面出现了一条小河。颜迟早已渴了。她去往河边,鞠了一捧水,急急喝下去。   清凉干净的河水一入喉咙,长时间的干渴瞬间被冲掉。颜迟半瘫在河边,胸脯上下起伏着。   衣衫湿了大半,紧贴着皮肤,黏黏地难受。   颜迟扯开襟口,把外裙脱下来,放到一旁。   一时半会儿陆致他们肯定找不到她,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找过来。   她本来就走的偏僻隐蔽路线,估计谁也不会想到她在往城外走,而不是回到顾府去。   颜迟微微松下心神。她把脱下来的外衫盖在头上。   过了小半晌后,她把外裙掀开。   然后把头上的发饰全部取掉,放到钱袋里去。她把头发束高,而后又脱下一件衣裳。   里面穿的是她从前穿过的男装,她趁着陆致去皇宫时,偷偷从密道里去了小院,从小院里拿来的。   在外面还是男装行事比较方便。   天光逐暗,浓云慢慢往中央聚着。颜迟翻身起来。   看这天色又要下雨了。她得赶快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她把裙子撕成几块,用做包袱,才抬脚就听见了远处低低的雷声。   颜迟停了瞬,随机从河边跑开。   雨水落在她头上,她抬眼看见有小雨一颗一颗地从浓云中垂下来。她把包袱放到头顶,加快速度奔行着。   天色愈发暗淡,雨滴也愈发大。远处的雷声轰鸣到了近跟前。   颜迟被吓到,她在雨中穿行着,隔着蒙蒙雨帘,瞧见斜对面有几户人家。她没作片刻犹豫,跑至房屋前。   她躲在屋檐下,甩了甩身上的水。衣服被雨淋湿透了。   “汪!汪!汪!”   狗叫声从身后传来。颜迟转过来,只见一只大狗猛地扑向她。她慌忙一躲。   大狗没扑中她,它咧着尖尖的牙齿,又要扑过来时,只听见一声,“二宝!”   大狗登时收住扑过来的动作。颜迟扭头,见一妇人从门边走了过来。   “二宝,进屋去!”妇人厉声道。   唤作二宝的大狗咻咻咻地耸了耸鼻子,屁股一扭就去了屋里。   “多谢。”颜迟拱手道谢,接着又与妇人说了她在这里的原因。   而妇人一直愣愣地看着她,似有些困顿。颜迟不解,正准备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妇人突然道:“小……小尘?”   这名字有些耳熟。颜迟还未想过来,就只觉已经很松了的束带滑了一滑,头发散落下来。   “小尘!”   妇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这几日去了那里,可把我担心死了!”   “我不是————”   “看你这一身湿的,赶紧进屋去!”   妇人力气大,一扯就把她扯到了门槛边。颜迟回眼一看外头的大雨,顺着妇人的扯动进了去。   屋子狭小却很干净。颜迟被妇人按到木椅上。   “快拿干布先擦擦。”妇人递给她一块干帕子。颜迟接过来。   “你怎么这身装扮?”   颜迟擦着雨水,道:“大娘,您认错人了。”   妇人皱眉,“小尘,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并非您口中的小尘,您认错了。”   妇人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我怎的会认错,你不就是小尘吗,你看你眼尾的痣,我能认错吗!你这几日去了哪儿,可把我给急死了!阿丑去找你到现在也没个音信!”   颜迟闻言,神情一怔。   阿丑……   是了,她就说为何“小尘”这名字如此耳熟,在刑房时,阿丑好像念过这个名字。   那什么小尘与她长得很像么?不然为何妇人就那么认定她就是小尘。   “小尘你到哪儿去了!前几日你去城中找阿丑,天都黑了还未回来,我原以为你是与阿丑在一起,却不曾想过了两日你还是没回来,我去找阿丑,可是阿丑根本就没见到你!”   “对不起,我确实不是————”   “小尘,我这几日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真着你,就怕你出现了什么意外。还好你回来了,还好你回来了。”妇人抚了抚胸口。   颜迟被她打断,有些燥,妇人认错人了,却不相信自己认错了。   她想好说辞,才说出一个字又被妇人打断,“我还总怕着你是不是被聚山寺的和尚发现,捉回去了,但又想着你已经是女子,那聚山寺的和尚定然认不出你的。”   妇人的话让颜迟混蒙迷糊的大脑登时如同被打通了一样。   小尘,聚山寺,与她相似的容貌。   小尘,去尘。   妇人口中所说的小尘,就是当初她才穿过来时与她掉包的去尘吧。   她当时也疑惑过,她被掉了包,那些和尚竟也没发现她与之前的不同,难道她们真的长得如此相像,相像到谁也不会起疑心么。   或许就就是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世界上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连长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去换身干衣裳吧,这都湿透了,穿着也不舒服。”   妇人拍拍她。颜迟背上觉得冷嗖嗖的。她唯恐自己因淋雨而染上风寒就点了点头。   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后,妇人又给她端了热汤过来。   “把汤喝了,暖暖身子。等雨停了,我就去城里给阿丑说一声,你回来了,免得他还担心你。”   颜迟滞了滞。   阿丑已经死了,被陆致处死了。她看着眼角眉梢都是喜意的妇人,启唇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   她还是不要说了。   颜迟微勾着头喝汤,还有些湿的头发被她全部束在后面,露出来了光洁饱满的额头,白皙细腻的小脸在屋子里油灯的映染下显得十分精致漂亮,即使一身青布麻裙穿着也很是好看。   妇人看着她出了神,不禁口里喃喃,“我们阿丑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一福分能娶到这样俊俏的媳妇……”   颜迟眼神微闪,她抿了抿汤。   她记得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迷迷蒙蒙之间,耳边有人低声说着“去尘,就让她顶替你,咱们快些离开这儿!”   那声音很低很沉浊,这么一想起来,与阿丑的声音似乎很像。   原来是这样啊。   颜迟瞥了瞥妇人。   等雨停了就悄悄走吧。   明着肯定是走不了的。妇人认定了她就是去尘。绝对不会让她走的。   “饿了没?娘去给你做饭。”   她摸摸肚子,是有些饿了。妇人见她摸肚子,便道:“等着啊,娘这就做去。”她一个转身就出了去。   颜迟捏着钱袋,随即打开钱袋,取出两个碎银子,藏到茶壶后。她只能这样感谢妇人的帮助。   望了望门外,雨可能还得下好一会儿。妇人端上饭来时,颜迟正在拧衣服。   “来吃东西吧。”   颜迟颔首,把衣服放下。   “这是你最爱吃的五花肉,多吃点,吃完了娘再去市集给你买。”   碗里堆着的肉让颜迟有些为难。她不爱吃这个,上面有肥肉。   但是她还是硬把肉给吃下去了。吃完就灌了一大口茶。把肥腻的味道压下去。   饭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雨也小了许多。屋檐下淅淅沥沥地拉着雨丝。   颜迟见妇人把碗收拾到厨房去,大狗也跟着去了厨房时,匆匆地去把衣服换掉,叠好,再穿上有点湿的长衫。   她往厨房瞟了一瞟,继而快步走出屋子。   泥泞的小路使得鞋子上沾满了泥土,颜迟小心地步行着。细细的雨滴轻轻浅浅地落在她发间。   下着雨的小路很滑,一个不注意就会滑到摔一身泥。她小心谨慎地踏过一个又一个水洼,终于到了有石板的平地时,她舒了口气。   抬头望天,凉沁的小雨溅在脸颊上,浓云散开,雨快停了。   她闻到了新雨之时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地吸了吸这股清香,低头时却猛然呆住。   不远处的少年一身紫衣锦袍,颀长的身影立在微微的雨幕中,地上是一把撑开的伞。旁边是两个黑衣侍卫。   颜迟从呆怔中回神。她蹙了蹙额,他怎么在这儿。   江修玺远远地看着对面的人。   静望着她许久,似乎有热热的东西混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他怔怔地抹了抹下巴上的液体,随后一个飞身冲过去。   颜迟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对面冲过来的人一把抱住。紧紧的拥抱仿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她呼吸不过来,呛了呛喉咙,“江修玺,你轻点儿!”   江修玺仍旧狠狠地箍着她。   “我……喘……不上气。”颜迟费力地断断续续道。   这时江修玺才稍稍松了些,但依然圈得很紧。   她看到那两个黑衣侍卫举着雨伞走过来,遮到她和江修玺头上。   “你先放开。”   江修玺不放。   “江修玺?”   难道要一直这样抱着吗。   “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江修玺突然出声,带着颤音的几个字闯入颜迟耳中,她不着痕迹地提了提眉尖。   江修玺又重新用力拥着怀中之人。一颗被掰碎的心脏正在渐渐黏合复原。   他猜到可能是陆致将颜迟掳了去。就派暗人到王府查探了几番,然而王府守备森严,消息也捂得紧,他什么也探听不到。   直到今日暗人与他说陆致和另外两个人去了城外,其中一人在上马车之前,远远看着是女子。   陆致身边的女子。   江修玺一听到这话,立马从椅子上起来。砰砰砰的心跳快到极致。   他让暗人带着他去那里,但是才到那里,却发现那里只有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女子。   紧接着就见陆致的与他的贴身守卫迅速地下了小山坡,像是要去寻什么人。   江修玺凝忖半瞬,旋即暗暗跟在他们后面,跟了许久后,突地下起了大雨,雷声滚滚而下。   陆致却突然弯下腰。他的贴身侍卫将他扶起,飞身往回走。   陆致他们走后。江修玺从隐蔽处出来。   他看着被雨花飞溅着的路,道:“继续往前走。”   大约过了两刻种的时光,他忽地停下。   凭着心中那点隐约的直觉,这么漫无目的地寻找,根本就没有一点希望。   然而下一刻,就在前面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人。   凉凉的毛毛雨中,她仰着头,露出一截颈间肌肤。   他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大脑有片刻的空白,手中雨伞脱落下去,冰凉的雨水将他的魂识激了回来。他使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他真的看见她了。   “我是没死,但马上就要被你闷死了。”   颜迟费劲儿吸着气儿。   江修玺身体一僵,然后退开一些。他捏住她的肩膀,紧紧地看着她的脸。见她脸上有点红,还轻喘着气后,他绷着的心松缓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说:“回去。”   颜迟:“回哪儿去?”   江修玺似乎没有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要是回去了,陆致不会放过我。”   “去我那里。”   “不。”颜迟摇头。   她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一个人走。   他眯起眼,清俊的眉眼变得凌厉起来,“有我在。”   “不。”   他保护不了她,她也不愿连累他。让她一个人走,陆致找不到她,就被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   “回去。”江修玺握紧她的手,带着命令的语气很是强硬。   颜迟抽了抽,没抽出来,“江修玺,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跟我回去。”   他还是这句话。   “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也还是这句话。   两人僵持许久后,江修玺先败下阵,“说什么。”   颜迟斜眼看了看那还在撑着伞的侍卫,说:“让他们离开。”   “退下。”   江修玺说话的同时取过其中一命侍卫的伞,撑在了颜迟上方。 第104章   他比她高许多, 又站得近,她要朝后仰仰脖子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本来快要停下的雨又渐渐大了起来。雨在纸伞上,浸染出一朵朵深色的花。滴滴的闷响从伞面传到伞下。   颜迟其实还没想好怎么与他说。江修玺性子倔,一旦决定的事情根本不容人反驳, 骨子里有与陆致同样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强势。   江修玺仔细地用目光扫描着她的额头, 眼睛, 鼻子, 嘴唇,直到下巴。   不再是冷冰冰的尸体, 而是鲜活的, 存在的。他不自禁地抬手,指尖碰到她的脸颊,温软滑腻的面颊上有沁凉的水迹。   颜迟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他一点一点地将手指辗到她的眼角旁“我就知道你没死,尽管她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但我就是知道那不是你。”   颜迟瞳孔缩了一缩,“你方才说的与我一模一样的人, 是不是那代替我猝死的人?”   江修玺嗯了一声。   颜迟心中有些明朗又有些混乱。她好像抓住了重要的头绪,却又不太敢确定。   “那人有没有带人.皮.面具什么的?”   江修玺摇头,“不曾。”   “真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江修玺眉峰一拧, 最后点了下头。   颜迟知道为何阿丑会去刺杀陆致了。她在心中骂了几句陆致,对他的厌恨又多了几分。   “江修玺, 顾莲已经死了。”她的语调很平然。   江修玺停滞了半会儿,如同想起了什么,继而道:“你没死。”   “就当我死了吧, 我真不能回去。”   “我说了我能护住你。”他好像厌烦于再重复。   颜迟摇摇头,“你护不住。”   江修玺目光凛冽,上挑的桃花眼骤然压平。   “我和陆致之间的事情很复杂,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只能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我不能再待在京城中。你让我去你家,然后呢?以后怎么办,我去你家总会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了我还能继续待在那儿么。”   江修玺敛敛唇角,“那就不让人发现。”   “你听我说,我————”   放在颜迟脸颊上的手指瞬间移到她的脖颈处,伴随着摁到颈上的压力,颜迟脑中一昏,失去了意识。   轰隆隆的雷声又从天上穿透下来,大朵大朵的雨花浸在油纸伞上,犹如要把伞面刺破。   江修玺抬眼看了看又卷土重来的暴雨,还有要被风雨穿破的雨伞,最后低下眸子,单臂抱紧怀中之人。   伞遮不住被风吹斜的雨,后背湿成一片。他用阔袖遮掩住颜迟的头,不让雨水打在她身上。   春末的雨与以往一样一阵一阵的,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避雨。”   江修玺回头,扬声命令道。   陈旧潮湿的空气湮进颜迟的口鼻中。还带着淡淡的柴烟味儿。颜迟上半身霍然一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醒了?”少年的声音很低,仿佛在就她耳边喃语。颜迟全身一个激灵,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火光。   柴火哔拨哔拨地燃烧着。   红黄的火焰散发着暖热之气。颜迟的脑袋贴着江修玺的胸口,江修玺袍子上的墨竹浅香将空气里的那阵子潮湿灰尘气掩了过去。   她靠着他,腰腹上是他的胳膊,她整个人都处于他的桎梏之中。   颜迟暗暗使力,从他怀里离开。   他不悦地看着她,却也没有把她拉回来。   颜迟环顾视四周。   一间废弃的庙宇,房顶漏着雨,破旧的门板被风雨侵蚀着,吱呀吱呀地晃着。   衣服被火烘干地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冷。颜迟靠近火,面色淡淡地烤着火,一句话也不说。   江修玺看着自醒来就不理他,把他完完全全地忽视了的颜迟,沉不住气了。   “颜迟。”   她依旧不理他。   “喂!”他拔高声音。   颜迟还是不理他。被忽视的怒气从心底升到了头顶,他咧咧牙,一把将颜迟扯过来,让她面对着他。   “没听到我方才在叫你?”他克制着怒气。   颜迟终于正眼瞧他了。她的神情淡到极致,“我不喜欢别人点我的穴,我很讨厌。”   很讨厌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随便控制住。陆致这样,江修玺也这样。她极为厌恶,却总是被这样对待。   江修玺心头的怒气被被她冷冷的眼神熄灭。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而后似又觉得方才自己的反应太丢面子,重重地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颜迟转回去,后脑勺对着他,垂着眼睫烤火。   江修玺见她又转回身去了,撇了撇嘴。   故意又哼一声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然而她岿然不动,专心对着柴火。他抵着腮帮子,犹豫许久后,一点点地挪到她旁边。   他伸出手,又缩回去。反复几次后,食指和拇指攥住她的衣角,轻轻扯了一扯。   颜迟知道他在拉她的衣服,但就是当做没发现的,纹风不动虚看着火苗。她感觉到了他的急躁,仿佛听见了他磨牙的声音。   “我,我以后不这样便是。”   过了会儿,耳边传来别别扭扭的声音。   颜迟不动声色地抿抿唇。   “喂!你听到没有!”他大力扯了扯,险些把她的衣角扯掉。   颜迟把衣服拉过来,“听到了。”   “哦。”江修玺松手。   “你要带我去你家?”颜迟倏地转移了话题。   “怎么?”   “我说过了不行。”   他本来缓和下去的神情又冷厉起来。   “我想去哪儿便要去哪儿,你没资格阻拦我。”颜迟真是受够了这种不能自己做主,总是被迫被人带走的憋屈与无力。   她要一个人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些烦乱的事情,过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不受牵绊的生活。   “不准!”他住她。   “你凭什么不准。”   “凭你是我的未婚妻,凭你的命是我的!”   “你的未婚妻已经死了。”   “没死。”他抑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气与惶急。   “我求求你了,让我走吧,我真的不愿————”   “你是我的。”从他唇边绽出的森然冷意让颜迟打了个寒噤。   这几个字激起了颜迟内心最深处的怨恨与怒火。   “我是我自己的!”   从前也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随后便是无穷尽的被人牢牢地掌控住的绝望与痛苦。到死才能解脱的痛苦。   他的眼里一片黑暗,夹杂着暴起的疯狂,“你是我的。”   “去你妈的!滚!”这是颜迟到这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地控制不住情绪。无法压制的痛恨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江修玺被她这么一吼,呆住了。   颜迟努力抑制着翻涌不平的情绪,她方才其实有些迁怒,带着前世所有的恨全部撒在了江修玺的身上。   看着他愣愣的模样,她的对不起才说出了一个字,就被她奋力吞了回去。   方才他的那句话,是她最痛恨的,她没办法逼自己向他道歉。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不管怎样也逃脱不了的怪圈。凭什么她再活一次还要受到那些痛苦。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所有物。   这种要逃离于怪圈的急切让她立即站了起来。   快跑。   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她奔向雨中,然而才挨到门槛就被人从后面揽了回去。   “你要干什么!”江修玺使力抱紧她。   “放开!放开!放开我!”   颜迟拼了命地锤打他。他受着她的拳头,一声不吭地圈着她的腰。   “少爷。”   侍卫听到动静从暗处出来。   “滚出去!”   江修玺叱道。侍卫立刻走开。她的力气不小,锤在他身上的拳头有些钝痛,但他一直未吭一声。   他并拢指尖,才移到她的颈边,要按下去时又想起她才说过的话,放下手,任她锤着。   未几,身上砸下来的拳头消失了。江修玺扣着她的腰,偏下视线,见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江修玺,松开。”   “不。”   他怕她又跟刚刚一样跑出去。   颜迟极为缓慢地眨眨眼,“我头有点晕。”   闻言,江修玺紧紧一蹙眉,“头晕?”他不再箍住她的腰,但也没将她放开,而是制住她的手臂,凑近看她的脸,然后探了探她的额头。   很正常,他卸下一口气。   颜迟:“让我坐会儿。”   江修玺犹疑地端详她半晌,然后把她摁到原来的位置上。   “还好吗?”他的声音里潜着一层紧张与关切。   颜迟抵了一抵太阳穴,微微的晕晃消退下去。应该是走了那么远的路,累着了,又加上淋了雨,身体吃不消了。 第105章   她放下手, 看了一眼江修玺。   “没事。”   江修玺倾身过来,要再摸摸她的额头。颜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后指尖屈了屈,落了回去。   “江修玺, 让我走吧。”颜迟再一次重复。   他绷着唇角, 眼眸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可以保护你。”   颜迟勾起唇, 淡淡一笑,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她的颊边上陷下两个浅浅的梨涡,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侧。她看着他, 眸子里黯淡无光, 视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来的一样。   这样的她让江修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飘虚感。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化作一团青烟,从他眼前消失掉。   他的心紧了一紧,动作飞快地拽住了她。   颜迟疏然地虚回望向他。   “你放我走吧。”她把他拽着胳膊的手挥开。   “不可能。”   这样的她让他很害怕, 他没有哪一刻有这般惊慌害怕过。   死死地拽着她,就是不放开。   “那你就杀了我吧。”   话音刚落, 江修玺就狠狠地锁起了眉心。   “你不放我走,那么就杀了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颜迟直直地迎视着他,接着又道, “我平生最是厌恶有人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江修玺,不要逼我恨你。”   她的声音非常冷,眼神也非常冷, 冷到让他心颤。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迟。带着锋锐坚硬的盔甲,和尖利的棱角,让人无法靠近。   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退,仿佛是被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压戾给逼退的。   “我……”江修玺喉结滑动着,脖颈如同被人用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雨声像是珠子落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敲击着地面。一颗一颗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敲击着他的胸口。   刹那间,眼前的东西全部碎裂。所有的东西都模糊起来,他只能看见她,目光淡然,飘悠,似乎看不到实处的她。   她刚才说,不要逼她恨他。   江修玺拽着她的手,缓缓的垂落下去。可是一放开,那种空落的感觉,却让他更加心慌。   他又要重新抓住她的时候,眼光触到她的,顿时怔了一怔,而后将身体退了回去。   但是仍然离她很近,他的胳膊虚放在她的周围,只要她一动,他就能抓住她。   颜迟看着他这姿势,嗤了嗤。他没必要这么紧张,她现在是不会像刚才那样直接跑出去的。   方才也是一时冲动。那只是一瞬间的,迫切地想要跑出去的念头。根本什么也没考虑,什么也不顾,外面有他的侍卫,她怎么可能跑得出去。   她觉得很累,身心都很累。她不愿再卷入那些纷乱的事情当中,她只想一个人,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活着,可是总有人阻拦着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   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来,死过一次,失去了自己本来的身体。也失去了阿狸。她没做过什么坏事,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现在想远离这些事情,一个人活着也不行。   “如果你真的要把我带回去,就现在把我杀了,不然我是绝对不会和你回去的。”她的语气很坚决。   他还是出不了声,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颜迟收回视线,呆怔地看着燃烧的火苗。许久后,她将手伸出去,放在火苗上。火苗从指缝中穿过。   “你疯了!”江修玺大喝,同时猛力扯过她,将她扯离火边。   颜迟的眼睛粘在被火灼伤的手指上。她痴痴地笑了起来,她竟然感受不到疼痛。   江修玺把他她灼伤的手指放到掌心,看了看。红红的手指还留着火苗的热度。他迅速把她拉到旁侧的水洼处,将她的手放到水洼里。   冰凉的雨水,覆盖了她的手指,颜迟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江修玺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又说道:“你是不是疯了!”   颜迟又笑了一下,“对,我是疯了。”   江修玺平定下心绪,紧紧地看着她的指腹,用水在手指上抹了一下,然后再抬起来,轻轻地吹了吹。   微凉的风从他的唇边缠绕到她的指间。颜迟没有感受到被火灼到的疼,却能感觉到他吹在她手上的风。   凉凉的,柔柔的风。   她怔然地凝着前方,什么话也没说。仿若陷入了虚空之中。谁人也进不了她的世界,谁人也打扰不了她。   方才看见她用手去碰火的惊慌已经消去,江修玺小心翼翼的地摩挲了一下她烫红的手指。   还好他拉得快,她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只是皮肤表层有点烫红了,现在被雨水浸泡过后,烫热气消散下去,但她的皮肤还是留下浅浅的印记。   白软的指腹上,留下红红的印记,江修玺心口一钻一钻地疼。   鼻端涩涩的,眼眶也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压抑不住要冲出来。他抽了几口气,然后仰起头,把眼里要冲出来的东西逼回去。   嘴唇几度张合,最后,他说:“我放你走。”   颜迟听到他说的话,抬眸,眸中还是没没有半点光彩,她对着他道:“你刚刚说什么?”   她其实听见了。   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江修玺就后悔了,颜迟问他刚刚说了什么,是不是没有听见。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她没听见的话……   江修玺:“我说,我放你走。”   明明不是要说这个的。可是对上她的目光,他却说不了慌。   颜迟睫毛微动,静默地看着他,俄顷后,她扬起唇角,对着他说,多谢你。   江修玺侧开身,不再看她。他木木地盯着前方,那钻心的疼痛,仍然残留在他的胸口,他捂着胸口,背对着颜迟,眼眶里有液体流了下来。   颜迟发现他有些颤颤的肩膀,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她挑起一根柴放到柴火堆里。   还没柴棍才放进去,身侧的江修玺突然一动,一把又拉开她。   他略微紧张地抓着她。颜迟倏地对上他的眸子,他的眼睛周围有些红红的,本来上挑着的眼角,也塌陷了下去,瞳中还有几根血丝,眼眶周围泛着水光。   木棍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迟许久未动。方才江修玺,怕是以为她又要去碰火,所以才拉住她的吧。   颜迟咽了咽唾沫。他这模样,让她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愧疚感来,对江修玺的愧疚。   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说,江修玺想把她带回去也是为了保护她,为了她好,可是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把江修玺的手拿下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江修玺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他背过身体,仿佛不想再看见她。他闭了闭眼,将那股热意逼回去后,转过头,对她说,你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但总要远离京城吧,反正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陆致找不到的地方。”   他又沉默下去。   颜迟也沉默下去。两个人静静地围在火边。   过了许久,颜迟说:“等雨停了,我就走。”   江修玺仍然背对着她。听到她的话后,他捏紧拳头,指节捏得泛青发白。他在忍着体内不断升涌的暴戾。   他看了一下外面的雨。雨势已经小了很多,但还在下着,绵绵的雨仿佛没有尽头。   要是这雨可以一直下着,永远不停就好了。江修玺出神的看着外面的雨。   若是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就好了。   但是,再久的雨总有停的时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雨终于停了。   火也已经要烧尽了,颜迟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雨停了。”   他的背影僵硬着,没有动。颜迟又对他说了一遍。   江修玺,雨停了。   他还是没有转过来。   “我走了。”颜迟道,她说完就走,没有半刻停顿,才抬腿,背后就被人抱住了。   她垂眼,看了一下紧紧圈着她的手。没有掰开。   颜迟感觉到江修玺的脸贴在了她的背脊上,慢慢往上移,有温热的东西流浸到她的颈后。   少年骨节纤长,硬硬地硌着她。颜迟始终未动,就由他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紧拥着的人松开了她。   “走吧。”他的嗓音很暗哑。   颜迟没有回头。她嗯了一声,然后点了一下头。   然而,离门槛还有一小寸距离的时候,又突然被他叫住。   “站住!”   颜迟蹙了一蹙眉,停下来。然而还是没有回身看他。她想着,难道他又反悔了?   从后方穿过一道人影,江修玺来到她面前,看了她许久,从腰间取下一个东西来,递给她。   “拿着。”   颜迟往下一瞥。江修玺掌中的放着一个暗色的金丝钱袋。她的视线从金丝钱袋上挪到了江修玺脸上。他的眼尾延伸着些许泪痕,颜迟看过去的时候,他偏开脸,将脸隐没在阴影里,隐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我有的。”颜迟道。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   颜迟不愿再多纠缠,也不愿再多停留,于是便拿过钱袋,说:“谢谢你。”   掌中空了之后,江修玺仍然将手抬在空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进来!”他突然又大喊一声。紧接着那守在外面的侍卫就进了来。   江修玉玺命令道:“把你们的钱袋都拿出来。”   两名侍卫恭恭敬敬地将钱再抽取出,拱手放在江休息面前。   江修玺把两个人的钱袋拿过来,又递给颜迟,“这也拿着。”   “不了不了,我这里有很多了。”江修玺给她的钱她还能勉强接受,但是要她拿那两名侍卫的钱,她实在不好意思。   江修玺见她不接,就一下子把两个钱袋塞在了她的包袱上。   “多备着点怎么了!”他厉声斥道,如同一位大人在训斥不懂事的小孩。   颜迟被他唬住了,她添了添嘴,而后把即将要落在地上的钱袋攥住。她扭头,对那两名侍卫道了声谢。   “你和他们说谢谢干什么!”   “我……”   两名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的退了出去。   “好了,我走了,再————咳。”   本来习惯性地还想说再见的,但是她想,还是不要再见了。   “还有!”   他拦住她。   “还有什么?”   江修玺朝怀中掏了掏,没掏出什么来。他又向外面唤了一声,侍卫进来,江修玺侧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侍卫应声,而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两个东西来。江修玺拧着眉看着这两个东西,“没有别的了吗?”   侍卫:“回少爷的话,因出门在外,只带了这些。”   江修玺左右挑选着,最后把右手上的那一个扔给侍卫。把左手上的,送到颜迟面前。   “戴着。”他说。   颜迟看着眼前的人|皮面具,要把它拿过来时,他却忽然撤开。   江修玺抵了下上颚,“我给你戴。”   虽不怎么情愿,但是颜迟还是嗯了一声。他如此帮她,就顺着他的意愿吧。江修玺走近。   与她之间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颜迟对这样的近距离有些抵触,有些不适。她微微移开一点。   他把面具展开。颜迟闭上眼睛。江修玺好像又靠近了一点。温凉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额头上。   为何还不给她戴上?她等得久了,还没等到他的动作。正欲睁开眼时,只觉一片阴影从眼皮上沉落下来。他终于开始给她戴面具了。   江修玺把薄薄的一层面具覆在她的脸颊上,贴合着她的颚骨边缘。动作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贴着,展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紧闭着的眼睛。轻柔地给她把面具贴合上。   她的睫毛浓密黑长,微微颤着,如同欲飞的蝴蝶。覆盖在眼底下,极致的白与极致的黑相互映衬。   面具已经戴好。他已经用了尽可能慢的速度,但总有戴好的时候。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线条。   “还没好吗?”颜迟早已发觉江修玺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不然为什么戴个面具要戴这么久。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   颜迟睁眼。   秀致清丽的面容被一张略略清秀的面皮给遮盖住,唯有一双明眸还留存着之前的样字子。   她向他颔颔首,旋即踏出门。   雨过天晴,浓云散去。   一走出来,就被萦了一身雨后的清神凉气。   背后两道目光粘黏在她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着。她知道。   纤弱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一个圆点。   视野里的纤影消失在路际。消失在雨后还没有挥散开的白雾中。   其中一名侍卫出来,“少爷?”   就这么让人走了吗?侍卫有些搞不清楚少爷的想法。之前那么费力地去找,现在人找到了,反而让她走了?   江修玺双眼失去焦距,还凝视着颜迟离开的方向。   “少爷?”侍卫又道。   江修玺直接一脚踹了过去,“滚!”   他的眼睛周围变得血红。   两个侍卫都跪了下来。   少顷后,江修玺轻声笑了出来。   侍卫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听见少爷轻声的笑。笑中带着渗人的刺骨凉意。   从破庙里走出来后,颜迟不快不慢地前行着。这里已经离京城很远,她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地赶路了。   从前在书中看到过,蕲阳东边边疆处人烟稀少,但到风景十分秀丽,之前念书时在书上看到时,就曾心向往之。   如今对她来说,那里不谓是一个好去处,离京城远,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去那里。   若是这世间有世外桃源该有多好。   宁静的世外桃源。安宁的小山村,碧绿的田野,清澈的溪流。可这世间怎么会有那样好的一个去处?   五柳先生一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也是杜撰出来的罢了,只是心中的一个美好愿望,美好寄托。如果真有世外桃源,就算让她付出一切代价,她也要到那里去。   颜迟撇去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掂了掂包袱里的银两。   这么多钱足够她用很久很久了。   从这里到东边边疆起码得有半个月的路程。光是靠走会累死的,她需要去雇一辆马车。   她站在山包上,远远的看见,山包下聚很多房子。大约是一个小集镇。她加快脚程,下了小山包。   快要到集镇路口时,她突地停了停。 第106章   快要到集镇路口时, 她突地停了停。   颜迟摸了摸脸,又把衣服整理了下,而后朝着镇里而去。   天色将暗,镇上都没什么人。又加上才下过雨, 人就更少了。颜迟一路寻探过去, 看到飘着布的客栈后, 斟酌半晌。   天时已晚, 她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先住下来,等到明日再早起去雇一辆马车。   想定之后, 她走上石阶, 向客栈门口走去。   还未进门,小二就躬身摆手,吆喝一声。颜迟要了间单房。房间还挺干净舒适,累了一天的她立即将自己扔在了床上。   没过多久, 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一道声男从门外传了进来。   “客官, 您的东西准备好了。”   她一个腾身从床上起来,去开了门。   小二端着饭菜入内。颜迟让开路。小二堆着笑容道:“客官请慢用。”   “多谢。”   小二弯着腰退出去。颜迟看着热气腾腾的吃食,就要拿筷子开始吃时, 却忽觉仿佛暗地里有一道目光朝她身旁侧了过去。她眼神微微一闪,看向旁边的放着的包袱。包袱里面的钱袋露出了边角。   颜迟把筷子搁到碗上, 然后把钱袋掖好。她攥着包袱,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依靠的不安全感登时从心底攀到了心头。   她自穿越过来后,就很少一个人在外面, 此时独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察觉到了突生的危险,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她没有可以傍身的武功,也没有人能在她身边保护她,遇到危险只能靠自己。   颜迟在包袱上点了点。她快速地吃了几口饭,碎后带上包袱,去了柜台。   店家得知她要退房时脸色变了变,“客官是不满意小店的————”   “不是,实在是我临时有些急事,需快些赶回家里去。”颜迟给了店家住一晚上需要的钱。   店家这才缓和了颜色。   “店家,不知这里可否有镖局?”   “镖局?嗯,容我想想……从这里出去往前直走,再右拐,再行不远,就可以看见一处镖局,客官可以去看看。”   “多谢店家。”   店家将颜迟送出去。颜迟走出客栈,望着客栈外的小道。然后按着店家指的方向,向镖局走去。她尽量往有人的地方走。   一边走一边小心地偷瞄着后面。虽然已经感受不到那道灼灼的不可忽视的视线了,但是那种危险感,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   她走得愈发快,只恨不得快点走到镖局。走了小片刻,她终于看到前方有一处大门,门前有两根粗壮的石柱。朱红的大门顶头挂了一个牌匾,牌匾上写着虎头镖局这四个大字。   马车轱辘轱辘地在小道上滚着,颜迟半靠着车厢,掀开帘子一看。外面的天在逐渐变黑。   浓郁的夜色弥漫开来,像一团永远也化不开的黑雾。颜迟打了个哈气,有点困倦。她放下帘子,放下后又打开正对车厢门的帘子。   身形魁梧的男人赶着马车,旁边绑着被布笼罩住的灯。   许是感到她打开了帘子,男人转头,道:“小兄弟,夜色已深,不若先找个地方歇下来,明早起再赶程吧。”   “好。”颜迟点头。   男人马上吁一声,将马勒住。   “小兄弟,我就在外头歇着,有事叫我。”隔着帘子,他说道。   “好的,多谢大哥。”   颜迟没有吹灭车厢里的油灯,她看着映在车厢壁上的影子,许久后,听到外面浑厚的呼噜声。   这么快就睡着了?她又拨开车帘,果然看见男人靠着车厢侧门,闭着眼睛打着呼噜。   颜迟男人汉胳膊上画着的虎头投以一瞥。逼真的虎头纹在胳膊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猛与肃穆。   这虎头让她有一种安全感。这是她从镖局雇来的保镖,就是为了护她,送她到东边去。   她花了大价钱,特意雇了全镖局武功最高强的一个。这半个月过去,身边还是要一个能保护她的人,不然万一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没保住命的话那她还不如不去这一趟。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可不能这么容易就丢了命。   这人名唤虎八,身形魁梧高大,初初见到他时,他就给了颜迟一种很安全可靠的感觉。   有他在身边保护着,颜迟相信她这一路过去是不会发生什么危险的。她退回到车厢里,旋即合眼休息。   她这一觉睡得非常沉,应该是白日里消耗了太多精力与体力,一阖眼就马上睡了过去,睁眼就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一晃一晃的马车险些将才醒过来的她晃到木板上。她撑住木板。   “大哥,现在已经到哪儿了?”   虎八偏头,回了一句话,继而又道:“再行一刻钟,前面有歇脚吃东西的小棚。”   “嗯。”   颜迟估计以目前的速度,不到半个月就能到目的地。   然而还未到歇脚的小棚,车就猛地顿住了。   “怎么了?”颜迟探出身,一出去,就看见马车前挡了三四个拿着大刀的壮汉。   其中一个约莫是领头的,额上系着黑色方巾,眉上横过几条深深的如同刻印的长疤。   虎八取出刀,磨了两下。   那几个壮汉瞧见虎八取出刀后,心知这人恐怕不是个好对付的,于是便纷纷对视几眼。   领头壮汉啐了口口水,他用大刀拍了拍地面,“识相的,就赶紧把钱给老子留下。”   虎八一只鞋才挨到地面,背后就被人拉住。   “你能打得过他们吗?”颜迟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凑到他耳边说道,“不能的话,我就把钱给他们。”   打不过就不要硬碰硬。他们若只是要钱,那就给他们,现在命最重要。   她有四袋子钱,昨日里为了安全起见,她把两袋子塞到裤腿里,另外两袋子还是放在包袱里。   他们要的话,就把那两袋给他们。   以一敌四,颜迟不大放心。然而虎八却道:“能。”他一说完就跃下马车。   刀剑摩擦的声音骤然响起。   虎八动作飞快,其中两个壮汉被踢飞,砸到路旁的树干上。躯体砸在地上的重闷响听得让颜迟心惊。   就这么眨眼的时间,几个壮汉全部蜷缩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叫疼。虎八收起了刀。   颜就差点给虎八鼓掌了。这么轻而易举地江四个壮汉制服,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颜想着,要是能让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就好了。   可是他是镖局的人,完成押镖的任务后就要回去,怎么可能一直跟在她身边呢。   “哎哟,饶命!”领头壮汉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与狂妄,缩着身体求饶着。   虎八重重一喝,将壮汉踢开。   “大哥,咱们快点走吧。”颜不欲在这儿多停留。   他把刀立在手臂后,往马车这边而来。突然,他往前踉跄了几步,还没稳好脚,腿弯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迅速提刀砍向后方,然而一转过身就被压到了地上。   “呸!”   刚刚还疼地站不起来的领头壮汉此时高高地立着,刀架在虎八的脖子上,鞋子踩着虎八的背,用力碾着。虎八想要挣起来,但是下一刻其余三个壮汉也跑了过来,都把刀放在他的脖颈间。   态势急转,快地让颜迟还反应不过来。   她看着伏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虎八,旋即来到马车边沿,“钱全都给你们!”   她把包袱里的钱袋拿出来,丢到壮汉面前。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领头壮汉盯着她的包袱,道:“把包袱拿过来给老子看看。”   颜迟迅即甩过去。   包袱被领头壮汉勾住,他粗暴地打开包袱,仔细搜了搜,搜完后,把包袱摔了下去。   “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吗?”壮汉剔剔牙,用力踩了踩虎八。   “钱都给你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吧?”颜面目冷静,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方,纤细的身体仿佛被风一吹就会跌倒。   这小子面皮真他娘的白净!领头壮汉目不转睛地看着颜迟,眼里□□渐起。颜迟察觉到壮汉眼神的变化,她蹙紧眉,有种不好的预感。   领头壮汉大步走向她,搓了搓手,笑眯眯道:“放,当然,放,你下来让老子摸摸,老子就放你们走。”   这小子虽五官寡淡,但那玲珑纤瘦的腰身就跟他娘的个女人似的。他心十分痒痒,只想好好将这小子弄过来好好揉搓一番。   “大哥,他可是个男的啊,咋的你还好这口?”   “男的,男的怎么了!”领头壮汉吐了一口痰。   颜迟恶心地想吐。   就在领头壮汉要碰到她的裤脚的时候,他大叫了一声,下一瞬整个人都朝后面摔去。   “大哥!”其他三个壮汉齐齐呼道。   不知从何处出来的蒙着面的两个黑衣男子,一剑将领头壮汉的手背刺穿。   “啊啊啊啊!”   虎八趁着压着他的壮汉分心到那边时,两脚一蹬,将他们扫开。他脱离与他们的控制后,极速执回刀。还没施刀挥去时,那三个壮汉已经被黑衣人的长剑刺穿了。   一切都归于宁静。   几个壮汉全部死了。   虎八没杀过人,此刻看着淌着血的几个人,一时有些怔然。   两个黑衣人把戴着血的长剑插入剑鞘中,继而要飞身离开。   “站住!”   颜迟从马车上跳下来。她拦到黑衣人面前,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他们。   黑衣人低下了头。   “你们是谁?为何帮我我们?”颜迟问道。   两个黑衣人都不说话。依旧低垂着头然后两人斜转过身,想要从另一方走。   颜迟及时又挡住他们。这两个黑衣人给她的熟悉感很强烈,仿佛就在不久前见过他们。但是他们蒙着面,她看不到他们的脸。   她倏地抬手,一把撤掉其中一人的面罩,但是才挨到面罩,小臂就被人制住了。   黑衣人卡着她的手臂,她又要用空余的那只手时,他像是能料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在她举手之前就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他制住她后,又猛地松开了她。两个黑衣人倒退,转身离开,不过两瞬的时间便没了影子。   颜迟忽地瞪了瞪眼,她捏紧拳,回头。   “你没事吧?”   “无事。”虎八回道。   她把钱袋捡起来,“咱们走吧。”   颜迟脑袋抵着车厢碧壁,脑海里全是方才那两个黑衣人。她或许猜到了些什么。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们到了歇脚的小棚处。虎八要了两大碗面和几笼包子。颜迟只要落了一碗素面。她心中有事,没什么胃口。   歇息完,他们又上了马车,开始前行起来。   路至一条小河旁时,颜迟让虎八停下。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   虎八听到她说的话后,讶异地张了张口。   “知道了吗?”颜迟问道。   “小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等下再与你说。”颜迟拂开衣摆,两腿一搭,落到地上。   她径直来到小河旁。偷偷地瞟瞟四周。然后蹲下来,搅和了一下河水后,上半身往前倾斜,再往前倾斜。   “噗通!”   水里落下了一个东西。   “救命啊!”   颜迟在河水里拼命地扑腾着。水漫过她的耳鼻,呛到了她。   霍然之间,水里沉下一片黑影。颜迟的后领被人拽住了。她咳嗽一声,被人送到岸上。颜迟瞬时扣住抓着她的黑衣人,一把将他的面罩扯下。   看到黑衣人的面容后,颜迟把湿透了的面罩丢开。 第107章   看到黑衣人的面容后, 颜迟湿透了的面罩丢开。黑衣人没防备被她摘掉面罩,急速扣下了脑袋。   “别低了,看见了。”颜迟拧着衣服上的水。   “你一直跟着我?”颜迟看着他,他仍旧垂着头, 水珠从眉骨间流到下巴上。   “嗯。”   颜迟静默着, 静默着, 终而无奈地叹了一声, “江修玺,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修玺抬起脸, 抿着唇, 半天不出声。有什么东西顺着淌下的水从他的襟口处滑落下来。   紫金的小香包上绣着的三个花体字皱得不成样子。颜迟先于江修玺一步把小香包捡了起来。   小香包突然一阵烫热,隐隐有光从包里渗了出来。颜迟正欲凑近看时,小香包被人猝然夺去。   江修玺握着小香包,眼睛盯着她。颜迟看着他手里的小香包, 蹙眉道:“给我看一看。”   方才小香包里透出来的光让她莫名地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香包里面有什么东西吗?”颜迟试探着问道。   他捏紧小香包,没说一个字。   颜迟歪头瞅了瞅, 小香包已经没了光,仿佛刚才那渗出来的光只是她的错觉。   可是那种急欲的,越来越强烈的想要知道刚刚是怎么一回事的迫切让她心中犹如有一只鼓在不停的敲击着。   他不给她看, 颜迟就一把抢了过来。打开小香包,看到里面的东西时, 颜迟有片刻的怔神。江修玺又要抢回去时,她把小香包收拢到怀中。他抓了个空。   颜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抖抖抖地把小香包里的珠链拿出来。   珠链中央的两颗红蓝珠子泛着晶莹射目的光芒。她使劲儿地顺着呼吸, 似乎有点不敢碰链子上的红蓝珠子。   “怎么会……”她喃喃着。   链子上的珠子不是已经不见了吗,为何又回来了。她不可置信地触了触珠子。   是真的。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喷涌出来。颜迟都不敢用力碰珠子,生怕它下一瞬就消失了。她指尖颤抖地把链子缠到手腕上,然后将小香包还给江修玺。   这珠链为何会在江修玺这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珠子又回到了她这里。   “谢谢你,江修玺。”颜迟有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她的眉眼间俱是兴奋与喜悦,整个人都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逼人的光彩。   江修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一根链子而已。   颜迟偏过视线,看到虎八朝这边张望着,她摸着有些发烫的珠子,思忖半会儿后,掠过江修玺,朝着虎八走去。江修玺也随着去了马车处。   “大哥,我不去那里了,我要回去。”   “这……”虎八诧然。   而江修玺则是眉心一扬,颜迟要回去?   “还请你将我送回京城。”   她真的要回去!江修玺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一直绷着的心霎时间松缓下去。   “我会多付你一倍的钱。”颜迟想说把所有钱付给他都行。反正她以后也不需要了。   她的心情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期待。恨不得马上飞回去。   江修玺虽不知颜迟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但隐约猜到是和这珠子有关。   他无从知道这珠子有何用。但不管怎样,他心底压着的大石撤开了。她要回去,他不用再担心她要去哪里,不用再悄悄地跟着她。不用再害怕找不着她。   “好嘞。”虎八应道。   颜迟上了马车,才落座,江修玺又跟了上来。   “我与你一同回去。”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背脊,瞄了她一眼。   “好。”颜迟现在很感激江修玺,他帮她找到了她一直都想要找到的东西。他现在想怎么样都行,只要在她能承受的情况下。   “大哥,要很快。”颜迟道。   “行!”   马车以非常快的速度前行着。颜迟罩着珠子,满脸飞扬着不可抑制的激动与兴奋。江修玺看着她这模样,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不过半日,马车就差不多要到京城了。在临近京城的城郊外,颜迟让虎八停下来。   “就到这里。”颜迟掀帘,下了马车。给虎八付了钱后,虎八赶着马车离开。   颜迟转向江修玺,“你回去吧。”   “你不回去?”江修玺很是困惑,为什么要在城外停下,不直接去城里。颜迟她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去看看阿狸。”   “阿狸?你说那只黑猫?你要去他那里!”江修玺顿时神情一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小臂,仿佛要防止她逃开。   “不是。阿狸,阿狸已经死了。”颜迟声音湮了下去。   江修玺愣住。那只黑猫死了?   “我去它坟前看看它。”颜迟眉宇间的愉悦登时消退,一层阴影覆盖到了她的眼眸里。江修玺张了张唇,迟疑半晌,“对不起。”   他看的出来她很喜欢那只黑猫。尽管那是陆致的猫。   “你说什么对不起,又不关你的事。”颜迟笑了笑。   “咳!”江修玺别开头。   “阿狸埋在城外,我去看看它。”   “我也去。”   “不用,你回去。”   “我也去。”江修玺坚持。他怕他离开她,她就不见了。   颜迟耐不过他,无可奈何之下,道:“行吧。”   两人行了两三里路,路至一片开满了花的小山坡时,颜顿住脚步,小坟上铺的花瓣被风雨打散,还剩下的花瓣已经枯萎了。   “你就在这儿。”颜迟回头,对江修玺道。   她来到坟前,出神地望着圆圆的小土包。许久后,她道:“阿狸,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带你回去。”   一说完,她马上跪屈在小土包前,找到一个石块后,开始刨起土堆来。   “颜迟!你干什么!”江修玺把她拉开。颜迟双手上全是泥,她把江修玺推过去,“你别拦我,我有事情要做。”   她继续刨着土,快速地,用力地刨着。江修玺又欲阻止她时,却又收回了动作。他与她一样弯下腰,帮着她刨土。   “谢谢。”颜迟扭头道。   土越来越稀薄,到最后显露出了黑金镶边的小棺材。颜迟把棺材表面的土吹掉。然后把棺材盖打开。   然而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阿狸呢!阿狸去哪儿了!颜迟把棺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刨开,还在边边角角里看了看,没有阿狸,哪里都没有阿狸。她在土堆周围仔细搜寻还是没有找到它。   阿狸不见了。   可是怎么会不见了?颜迟心慌意乱,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江修玺讶然地看着空空的棺材。他将胳膊围在颜迟腰后上空,护着她不让她倒下去。   “阿狸……”颜迟扣着珠子。   没有阿狸,有这珠子也没用。颜迟眸光暗氤下去,神思逐渐飘远。   捡到阿狸的那一天,是个雷雨天。   颜迟下班回来,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当时下着大雨,又打着雷,她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去,就没仔细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但才越过那东西,忽然雷鸣一声,她听见了一声破碎的,颤颤的猫叫。她速即回头,这才发现那坨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只小黑猫。全身淋得湿漉漉的小黑猫。   黑猫蜷缩着,颤抖着,爪子她这边伸着。一双灰蒙蒙的大眼瞳盛满了痛苦之色。   颜迟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就把它抱了起来。一抱起它,它就把湿湿的肉掌缠在了她的胸前。小脑袋也死死地贴着她。   她有些诧异,这黑猫不怕生的么。   将黑猫带回家后她给它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发现它的脖子上戴了一圈链子,这链子之前被软软的毛遮盖着,她还没看见。她把链子取下来,链子上有两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珠子。   起先她还以为这是一只流浪猫,所以才把它带回来的,但看到那两颗珠子后,她觉得它可能不是只流浪猫,而是哪家养的小猫。这小猫洗完澡后,十分精致漂亮,就是有些胖乎乎的。   定然不是流浪猫。   颜迟有些发虚。猫主人肯定急得不得了。她把它的吹干,吹干后,它乖乖地团到她的怀里,亮晶晶的蓝红眼瞳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这么漂亮乖巧的小猫,谁丢了谁都会心疼。颜迟想着,等雨停了,把它带到警察局吧,让警察帮着它找到它的主人。   然而等她把它带到警察局后车,她这猫却死活不让她走,拼了命地抓住她。   别人碰它,它就龇牙咬要碰它的人。惹得警察都疑心道:“这猫怕不是就是你的吧,小姑娘,你不想要它的话可以把它————”   她赶紧否认,当然不是她的!   但这猫如此黏她,是她没不曾想到的。   最后警察登了记,让她先把这猫带回去养着,等到找到它的主人后再通知她。   颜迟就抱着这猫回了家。   过了一个月,猫的主人还是没有找到。   与它相处了这一段时间,她还有些舍不得将它还给它的主人。若是一直找不到,她就一直养着它吧。   首先得给它取一个名字,长得胖乎乎的,有点像小狸猫,颜迟就顺口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狸。   第一次叫它这个名字时,阿狸的眼睛里有亮亮的光闪过。而后猛地便扑向她,不停地舔着她的掌心。   看样子它很喜欢这个名字。   与阿狸共同生活了大半年后,阿狸的主人还是没有找到。颜迟已经放弃找它的主人了。   这大半年来,每次上班去时,它就会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她,蹲在门口,看着她把门合上。   然后一下班回家,才开门,阿狸就会飞快地扑到她怀里。   要跟她一起洗澡,跟她一起吃饭,还要跟她一起睡觉。她在卧室里工作时,它就会趴在她的电脑旁,打会儿瞌睡,又眯着眼添添她。她不舒服时它还用暖烘烘圆滚滚的小身体来暖她的小腹。   她小时候养过猫但是没见过这么乖这么黏人的小猫,熨得她心里暖暖的。   颜迟养它的那段时间,它吃的多,肚子胖了一圈,跟个小皮球似的。   她就不叫它阿狸,叫它小胖子,它似乎能听得懂,一叫它小胖子它就昂起小头颅,理也不理她,等到她叫它阿狸后,它才踏着小步子,一脚一个梅花印地朝她走来。   那一日,她带着弟弟来到她的住处。阿狸一见着她弟弟就炸起毛,弓起背,毛茸茸的尾巴直起来,她弟弟一十五六岁的男生,竟被它吓得连动都不敢动。   她把安抚住阿狸,笑呵呵地让她弟不要怕她。给她弟削完苹果后,递给她弟弟时,阿狸倏地冲过来,颜迟被惊到,无意识地挡了一下。   哪知就伤到了阿狸。她没放下刀,伤到了阿狸的脖子。她立即抱起阿狸奔到卧室,去给它止血。   还好只轻微擦到了脖子。颜迟大大地地舒了口气。   一滴血从它的伤口处沿着链子流到蓝红的珠子上。颜迟要去擦掉血时,却看见血在蓝红的珠子上转动着,而后像是浸入了珠子里层。   血在珠子里层旋转着,如同漩涡。颜迟抱着阿狸,大脑像是卡住,还没回过神识,就只见蓝红珠子爆发出亮到刺眼的光芒,紧接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后,她就已经穿越到了这里。蕲阳,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王朝。她模模糊糊的能够猜到是阿狸的珠子让她穿越过来的。   要穿回去必须要阿狸的珠子,还要阿狸的血。   可是阿狸呢?她醒过来时,身边只有她一人,怀里没有阿狸。她以为阿狸没有跟着她穿过来。   直到第一次见到陆致时,她看见了他旁边的小黑猫,她才知道,原来阿狸也同她一起穿过来了。   颜迟从回忆中抽回魂识。   她咬着唇。   阿狸不会凭空不见的。一定是有人将阿狸的尸体偷了去。   她想起阿狸死后,陆致不愿埋它,而是把它放在冰棺里的事情。   颜迟垂下目光,神情黯黯。   “江修玺,你回去。”颜迟站起来。   “你不与我一起回去?”江修玺走近一步。   “我暂时……”   颜迟思量许久,最后道:“我跟你回去。”   她不能直接去找陆致。她要悄悄去。   趁陆致不在的时候,想办法到王府里面去探探,看阿狸是不是在那里。   而她要想法子进王府的话,需要江修玺的帮助。   听到她的话,江修玺唇角漾开。   江修玺把颜迟带到了他的院子。   阿福瞧见少爷出去一趟,又带回来一个面生的男的后,不禁啧了啧。   少爷这段时间老是带人回来啊,那什么阿宝,还有颜迟,现在又来了个男的。   而且还让他们这些下人守住口,不能说出去。   颜迟在她前几次住的那个房间里歇着。她严严实实地紧扣着手腕上的珠链。   珠链现在已经不发烫了,回落到冰冰凉凉的状态。江修玺进入屋子时,她托着腮,大脑放空着。   江修玺咳嗽一声。   她甩了下头,道:“江修玺,帮我一个忙。”   他挑了挑眉,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需一个人.皮.面具。”   “嗯?”   颜迟眸光渐渐深。   画纸上有一张平淡的脸庞,颜迟吹了吹墨水,等干了之后,她把画纸交给江修玺,“我要这样的脸。”   他的视线在画纸与她之间逡巡几番,旋即道:“好。”   “要多久能做好?”   “一两个时辰。”   做面具的暗人是全蕲阳最顶级的师傅,这两个时辰能做好已经是能够缩短的最快的时间。   颜迟弯唇,“多谢。”   江修玺盯着她的梨涡,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继而走出屋子。颜迟呼出一口浊气,只盼着计划能够行得通。   找到阿狸后,她要和它一起离开,离开这让她痛苦的世界。   江修玺……   是她对不起他。好像她一直都在利用他。和他订亲,骗他说她喜欢他,如今又再次利用他,让他帮助她。   她看到了当她说她要和他一起回来时,他眼里燃起的火花。江修玺不知道他在帮她,帮着她离开这里。   若是他知道了她的意图……   江修玺对她的恩情,她无以为报,只能对他说声谢谢。   愈发浓烈的愧疚在心底里翻涌着。颜迟很难受,很煎熬。   可是她能怎么办。   她只能这样。 第108章   王爷已经昏迷了两日了。   玄七忧心不已。昨日颜迟不见后, 王爷一路寻过去,哪知突然就下起了雨。王爷面色痛苦地跌倒下去。他急急忙忙把王爷带回府,让大夫来看过后,大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似乎王爷身上总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在听到大夫说的话后, 玄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床上的王爷。   王爷紧闭着眼, 眉间纠成理不开的线, 苍白的眼睑下方青黑浓重, 额间冒着浅浅的一层薄汗。   玄七守在床边,不一会儿有侍卫来禀告公主来了。   王爷下过令, 不能让公主进府, 但是如今王爷昏迷不醒,情况特殊。他擅自做了决定,让侍卫请公主入府。   一心紧系在七哥身上的陆昀直冲向七哥的住处。   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七哥后,陆昀皱着眉, 问玄七,“七哥他怎么了!”   今日七哥没去上早朝, 只说身体抱恙。颜迟消失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她每日只关心着送上来的消息,将自己圈在宫殿里, 什么事也不问,什么事情也不管, 直到晚些时候她才听闻七哥今早未来宫里上早朝。   一听见这消息她就火急火燎地从宫里赶了过来。   “王爷他,从昨日起就开始昏迷着,大夫也看不出原因来。”   “怎么会这样?”陆昀坐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看着七哥,而后拿出娟帕,把七哥额头上的汗擦掉。   “属下也不知。”   “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玄七不知怎的想到了消失不见的颜迟。他默了半晌,仍答道:“属下也不知。”   陆昀横了玄七一眼,突地,她道:“阿狸呢?”   她就说今日来总觉得像缺了个什么似的,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少了阿狸。她每次来这里,阿狸都会在七哥身边的,今日怎么不见阿狸。   “阿狸它……”玄七犹豫着。   他神情有异,陆昀眉头蹙地更紧了。“嗯?”   “阿狸它,死了。”   “死了!”陆昀震惊,“怎么一回事!”   玄七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给公主。   只是将其中的颜迟隐了过去。他察觉的到,王爷好像极为不喜公主与颜迟有接触,下令不让公主进府也是因为颜迟。所以,他暗忖着,不能让公主知道颜迟。   陆昀听罢,心道,七哥喜爱阿狸,待它至若珍宝,阿狸没了,想必他一定会很难受,方才玄七说他们昨日去埋了阿狸,之后七哥才昏过去的,那极有可能是因为阿狸了。   那凶蛮的黑猫死了。陆昀的心情很复杂。   那猫咬过她,她确实是恨不得它死的,但是如今它真的死了,她心里却有些难以述说的感觉。   它那大眼睛从她面前晃过,她轻声吁了吁气,把那双大眼睛从面前驱赶走。   “你出去,七哥由我来照顾着。”   “是。”玄七退出房间。   ————   因心中惦记着明日要做的事情,颜迟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从床上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离天亮还早得很。   口中干渴,她去外屋倒点水喝,然而一到外屋,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瞧见外屋的的长椅上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谁!”她吓得倒退几步,旋即立刻把灯点上。   屋子一亮,她看见了椅子上抱着膝盖的少年。   “你怎么在这儿!”颜迟惊呼。江修玺何时进来的。   他把膝盖放下去,眸子里略显惺忪,茫然地看着她。随后彻底清明过来。他用空拳掩住嘴,眼神闪躲地唔了一声。   “为何不回去睡?”颜迟问。   江修玺不答,而且依旧不肯看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怕我跑了。   颜迟没把这句话问出口,而是换了句话,“回去睡觉吧,你是不是很久未去书院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去书院吧。”现在是上学的时间,他几日不去,怎么能行。   “不去!”他倏然大声,见她被他的声音吓到后,压着唇,音量逐渐变小,“你同我一起去。”   江修打算好了。   先让颜迟把这阵风头避过去,以后再慢慢来。他确实还没有能够完完全全地护住颜迟的能力,但那只是现在,以后就不会是这样了。他缩着瞳孔,眼里有坚毅凛冽的光芒划过。   “我同你一起去?又当你的书童?”   他颔首,然后拽住她的手指,耳尖瞬间染上红粉,“你在我身边,我好保护你。”   说完他还侧了侧脸,好像有点羞赧。颜迟心尖酸涩,如同被酸盐水泡着。她凝着他通红的耳尖,“好。”   他咧了一咧嘴,还没说话就又听见她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   “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许跟着我,也不许派人跟着我。”   “不许!”江修玺一听就炸,“你要出去,你要到哪儿去!”   “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   “你不用知道。”   江修玺气息变得急促。   “江修玺,做完那件事,我就回来,和你一起去书院,你等着我。”颜迟拍拍他的肩膀。   “你真的会回来?”   “会,我发誓。”颜迟亮出四指,对天发誓。   “真的?”   “真的。”   “不要骗我。”江修玺攥着她的小指。   “不骗你。”   颜迟压制住尖涩的情绪,“你明日不要跟着我,也不要派人跟着我,如果让我发现了,我就真的不回来了。”   他的唇角塌陷下去,许久后,才艰难道:“嗯。”   江修玺上前,靠近她,缓缓地抱住了的腰。他把脑袋搁在她肩窝上,又重复一次,“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颜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红了眼睛。她就是个骗子,混蛋,自私鬼。   “你回房睡吧。”抱了很久后,颜迟碰了碰他的背。他放在她肩窝上的下巴磨动两下,移开,又重新搁下去。   “不走。”   有些执拗的话印在颜迟耳边。   颜迟把他环在她腰上的胳膊拿开。她用很和缓的语气,“回去吧,快些睡。我也去睡了,好不好?”   俄顷后,江修玺终于点了下头。   然而当颜迟转身去往里屋时,他却又攥住了她的衣服。颜迟回身,见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撇着面颊。   “到里面来吧。”   里面有软榻。   他的眼睛骤然一亮。   到了房间后,颜迟说:“你睡床,我睡软榻。”   不曾想江修玺一摇头,“你睡床。”   颜迟不在这里多纠结,“那我去睡了。”   要吹灭灯的时候,江修玺突然道:“不要熄灯!”   “不熄灯你能睡得着么?”颜迟问。   “能。”他盖着被子,只露出半张脸。   “那好。”   她依着他。她把被子拉好,随即闭眼睡觉。   烛光摇曳,灯影阑珊。   江修玺轻轻地把锦被挪开,偏向颜迟的方向。   白皙清致的侧脸轮廓在灯影的照映下显得更加柔和,仿佛磨去了棱角,只余下一片柔软。   江修玺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心里也是一片柔软。他抬起手,隔着床与软榻的距离,一点一点地勾勒着她的面部轮廓。   这一夜,他一直看着她,睁着眼到天亮。   “什么时候醒的?”颜迟伸展一下懒懒的肢体,向对面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如同在打坐的人道。   “刚刚。”   “嗯,起床洗漱吧。”   他们起来得很早。天才将将泛白。江修玺送颜迟从小偏门那里走。颜迟踏出门槛时,江修玺忽然急急道:“我等你回来,一起去书院。”   “等我。”颜迟笑着点头。话音一落她就背过了身。她不敢再直面着这样的他,对她满含期待的他。   江修玺目送着她离开。   “不要骗我,等你回来……”   如烟淡渺的几个字消散在晨间微凉的风中。   颜迟躲在石狮后面,看到有两个揽着竹筐出来的丫鬟后,立即跟上去。   大街上人逐渐多了起来。颜迟跟在丫鬟后面,见两个人分开后,她悄然靠近。   “哎哟!”颜迟撞到了丫鬟。   脸有些圆的丫鬟冲道:“长没长眼睛啊!”   “对不住!对不住!”   “算了算了,赶紧走吧你!”   颜迟勾又道了几声歉,然后才匆匆走开。她来到角落里,靠着墙壁,把手里的东西露出来。   看了看这刻有“七”字吊牌后,颜迟把脸上的面具撕掉,继而又戴上另一张。   她深呼吸一口气,快步到了王府角门,“方才出去时,忘了拿钱袋。”她对守门的侍卫道,同时把吊牌拿给他看。   侍卫看着她。颜迟心绪平稳,她现在的这张脸与方才出去的买菜小丫鬟一模一样,只有衣裙有点不一样,她相信侍卫不会太起疑。   果不其然,下一刻,侍卫让开门。   颜迟进去。   这个时候,陆昀应该在去皇宫的路上。她要趁他没回来的时间找到阿狸。若是没有找到,她就走。按照原计划,去东边边疆。   她想过直接等陆致回来,问他阿狸在哪儿的。   但是,万一阿狸的尸体不是他弄走的,万一即便是他弄走的他也不给她呢?   颜迟不能再冒这个险,一旦再落入陆致手中,她想,再要逃出去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径直来到之前阿狸住的小院,进去后,她从密道里来到石室,推开冰棺,冰棺里只有她的身体,没有阿狸。   这是她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地方。但是没有。这里没有阿狸。   其他的地方……   颜迟在密道里搜寻几番,还是没找到。她估摸着买菜小丫鬟快要回府了,就赶忙从密道里出去。   她急冲冲地去往另一个角门,然而才出院子不远,要拐弯时,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颜暗暗嘶了声,低着脑袋,扭过身,粗着嗓子道:“奴婢给公主请安。”   陆昀刚开始瞥见斜刺里出现的身影时,恍惚了一瞬。   然而那人一转过来,她看清楚此人的样貌后,心里顿时一阵失望。   “起吧。”她没什么精气,让身后的丫鬟跟上。她昨日在七哥这里歇着,今早一起来就往七哥这里来,看他醒了没。   颜迟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还以为陆昀她看出了什么来。看到陆昀走后,颜迟快速向角门而去。   一从王府里出来,颜迟就迅速换下面具。她把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塞好,然后看向手腕上的珠子。   就在她要移开目光的那一刹那,珠子迸发出光亮来,而且还渐渐发起了热。颜迟捂住珠子。   不知它为何忽然会这样。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王府里,躺在床上的男人猛然睁开了眼。黑渗渗的眸子里有浓郁的东西湛了出来。   “七哥!”陆昀激动地跳了一跳,“七哥,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多————”   陆昀收了声,因为七哥飞速地从床上翻身下来,衣服也没披,如同狂风,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七哥这是?陆昀火速追向他。   珠子愈发滚烫。颜迟不得不把珠子取下来。她用帕子包住,塞到兜里。   她要把衣服换下,去买点干粮,然后再去城口雇辆马车。这一次她希望不要再出现什么意外了。   颜迟是无神论者,但是此刻也希望神能保佑保佑她,让她顺利地到达目的地,顺利地摆脱这一切吧。   走了一小段路,她顿步,面向一处。那是江府的方向。颜迟抓了抓腰际垂着的流苏。   “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在脑海中不停地转着。颜迟咬咬牙,脚风一拐,偏离了那个方向。 第109章   然而还没走多远, 颜迟就感觉身后有股凌厉的劲风直朝她袭来。那种熟悉的压迫感与强烈的戾气让她心里一咯噔。   颜迟扭回头。   离她几寸远的男人只穿着白色中衣,长发散乱,苍白到透明的皮肤甚至比他身上的白色中衣还要白上几分。   他没去上早朝?颜迟强作镇静,转回身去。她戴着面具, 他认不出她来的。即使这样想着, 但她却越来越慌, 越来越慌, 她不能让他再抓住她。   不能让他再抓住她!   她背对着他,没有加快速度跑, 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来。   “七哥!”   她听见陆昀的声音。   “七哥, 你这是怎么了!”陆昀气喘吁吁地顺着气儿。七哥站定不动,眼睛定定地望着一方。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没有什么啊。   就只有几个行人而已。她看不出什么来。遂而撤回目光。七哥还看着那一方。眼睛都不眨一下,犹如雕塑一般。   “七哥,咱们回去吧。”   虽说夏日已要到了。但这早辰时分也还是有点凉沁凉沁的, 七哥没有穿衣裳,就只着了件薄薄的里衣, 着凉了可怎么办!   可是七哥像没听见般,似乎把她的话蔽在了耳外。他一直盯着前方,若不是额前被风微微吹动的头发, 她还真以为他是座雕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七哥终于动了。他先是缓慢地开合了下眼睫, 继而大步向前走去。   “诶,七哥!”   颜迟走了好长一截都不见后面有人追上来。应该是没有认出她。她心中紧绷着的弦骤然松缓。   还好,还好。她抚着胸脯, 偏头一看时,表情霎时僵住。   缓缓向她走来的男人如同漂浮起来的幽灵,没有声响地来到她面前。   颜迟垂下目光,看着虚处,向后退了退,旋即走开。   小臂被人制住。她面向他,却仍然没有与他对视。   “七……七哥。”陆昀追上七哥后却发现七哥正抓着一个人。一个……女子?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女子。平淡到甚至有些清寡的样貌,穿着也甚是平常。她未曾见过此人。七哥干嘛要拉着她?   “请放开。”颜迟压粗嗓音。   “颜迟。”   沙哑沉质的两个字包含了许多交织缠绕在一起的东西。   此时的颜迟很想骂人。   好几次了。   好几次都是这样。   似乎不管怎样,陆致都能把她认出来。   陆昀双眸一瞪,不可置信地看着七哥抓着的女子。方才七哥对着这女子道:“颜迟。”   颜迟,颜迟。   “你是,你是颜迟?”陆昀看着这女子。这怎么可能是颜迟!与颜迟一点都不像!不过……陆昀看着她,身形倒是很像。   而且,这女子怎的也不否认。莫非她真是颜迟!   颜迟不否认的原因很简单。她否认也没用。陆致已经认定的事,绝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既然都认出她来了,她再否认,也没有用。   “放开!”她想要甩掉他的桎梏,没有刻意压变声音。   站在王爷后面的玄七眉心一动。这女子还真是颜迟。   陆昀听到这把熟悉至极的声音,一时间又惊又喜。她真是颜迟,真的是她。   找了她这么久,却没想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又看到她了。她按捺住即将快要冲出胸口的激动,又欲说话时,突地看到了七哥。   完了,七哥找着颜迟了。颜迟几次三番私逃出府,七哥定然不会放过她。她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让七哥饶过颜迟。   陆致抓得很用力,颜迟根本挣不开。她轻声笑了下,而后扶了扶发髻,倏然将发间的银簪子取了下来。   簪子尖端迅速对上她的脖子。   陆致眼神一变,紧紧盯着她脖子上的簪子。   “颜迟!快拿开!”陆昀呼出声。   颜迟看也没看陆昀,终于对上陆致的眸子。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全是她的影子。   “你不放开,我就刺下去。”   反正被抓回去也会生不如死,倒不如现在就死。   空气好像瞬间凝滞住,僵持许久后,陆致终于松了手。颜迟没想到他会真的放开,她继续道:“让我走。”   陆致紧紧地看着她颈上压着的簪子,闻言,眉间拧起,把放到簪子上的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颜迟毫无避退地看着他。突然间,他的瞳孔仿佛竖了起来,眸中似有蓝红色的隐芒在慢慢渗开。   “阿狸……”颜迟怔然。   瞬而神识回笼,再看向陆致时,那蓝红的隐芒已然消失不见。她握着簪子,眸光冷凝,“阿狸的尸体在何处?”   阿狸的尸体?不应该是在坟墓里么?陆昀不知颜迟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阿狸。”陆致沉吟着这两个字,随即把视线重新放到她的脖子上。簪子尖端抵着颈间肌肤,有淡淡的红痕在簪尖周围散开,脖子如同马上就要被扎破。   他抬眸,“阿狸在府里。”   玄七瞅了一眼王爷。那日在王爷昏迷前的那一刻,王爷令他把阿狸的尸体带回去,说完就合上了眼。   虽不知王爷有何用意,但他还是把阿狸带了回去,放到王爷吩咐的地方。   果真是他把阿狸弄走的,颜迟挪了挪簪子,“我要见阿狸。”   陆致沉默良久,随后转身就走。   颜迟顿了下,下一刻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句“见阿狸”。她看着远处王府大门的边影,迟疑地把簪子放下,然后收好,快速地跟上陆致。   他在前方走着,背影高大,步伐平稳,白色的衣襟随着他走动的弧度,轻微朝后漾动。这是颜迟第一次看见他穿白衣。   一直以来他都穿着黑袍,乍一见他穿白衣,她觉得有些异样,似乎他生来就只适合黑衣,除了黑色,别的颜色在他身上总有种不合适的感觉。颜迟不再看他,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心绪全部撇掉。   未几,她发觉她与他的间隔在缩短。本来保持着与他大致五步远的距离,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一步远。她几乎要挨着他了。   颜迟放慢速度。终于又把距离拉开后,陆致却突然停住。他侧头,黑沉沉的眸子锁住她,然而却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不再往前走了。他就这么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他要干嘛。   少许时间过去,他终于又开始走了,可是却不是向前走,而是来到了颜迟身畔。颜迟朝另一边一移。她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却不想,他只是站在她身旁,什么也没做,连一句话也没说。   许久后,他抿抿唇,“走。”   颜迟蹙眉,她朝王府大门走去。没走多远,余光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又到了她身侧的陆致。   他似乎是在适应她的步行速度,踏的步子比之前小了一半。她不想挨他这么近,就走得快了些,他也走得快了些。她走得慢了些,他也走得慢了些。   颜迟翻了个白眼。   索性不管他了。   陆昀和玄七看着前面时快时慢的两人。一个心中如有炮仗炸起,一个却平静不已。   到达陆致的住处时,陆致仿佛才发现陆昀,他令她回宫。陆昀当然不肯,但是却被七哥凌然的冷眼给逼退了。   她只得先离开这里。若是以前她绝不会就这么离开,但是就在刚才回府的那段路上,她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   大约,七哥暂时不会要颜迟的命。有了这般直觉后,她才回了宫,不然她是绝不敢回去的,她要回去了,颜迟可怎么办。   房间门被关上。   里面只剩下颜迟和陆致两人。   颜迟问:“阿狸呢?”   他坐下,倒下一杯茶,呷了一口。   热茶淡雾将他的五官模糊化,他的声音从淡雾中穿过来。   “坐。”   “我要见阿狸。”   “坐。”   “我要见阿狸。”   她忽然觉得,陆致不会是在骗她吧,“带我去见阿狸。”   他放下茶杯。   模糊化的脸从淡雾中脱离出来。   一个转眼,他就到了她身前。颜迟后退。   “就这么想见它?”陆致道。   “是。”   “很喜欢它?”   颜迟拢着眉头,陆致问这些做什么,但她还是答道:“嗯。”   她看见陆致扬起唇,皱起来的眉骨舒展开。眉眼间的冷凝仿若一下子融化掉。   陆致:“有多喜欢?”   “你快点带我去见阿狸。”   问那么多干什么。陆致怕不是又在发神经吧。   怎么扯到这些个问题上。她现在要见阿狸!见阿狸!不是要跟他讨论她对阿狸有多喜欢。   “有多喜欢?”他依然问道。颜迟暗啧了声,“很喜欢,很喜欢。”   他低下长睫,遮住黑幽幽的眼瞳,“很喜欢……不是最喜欢?”   他这一副似若黯然不满的神情,使得颜迟不禁抽了抽额角。她抹了一把眼睛,刚刚看错了吧。   “你有完没完,我要见阿狸。”   陆致抿着唇角,忽地一下拽住了她。颜迟冷不防被他一扯,撞在了他胸上。   他的胸膛还是那么硬,却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凉了。似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暖热。颜迟诧了一诧。陆致身上一直都很冷很凉,怎么现在竟然不似以前那样了。   在她怔神的空隙,他的手臂环到了她的脖颈上。   然后用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   颜迟还没把他推开,就只觉额上触落一片温凉。   他添了她一下!   颜迟大力搡开他。她揩拭着额头,“你神经病啊你!”   他被她推开后,张开胳膊又要抱过来,颜迟大叱:“别过来!”   一向面色平然无变化的他似乎被她唬住,定在原地,把胳膊收了下去。   这么听话?   颜迟碰了碰齿尖,“阿狸————”   她还没说完,就见他倏地出声,“嗯?”   怎么像是她在叫他似的。颜迟啐啐几声,把话说完,“阿狸在哪里。”   “用膳。”他忽然道。   “用你————”   “玄七,备膳。”他朝外面扬声道。   “是,王爷。”   陆致走近,“用膳,用完,见阿狸。”   颜迟咽下想要骂他的话,姑且先顺着他。   半刻钟的时间不到,丫鬟就把膳食端了上来。   食物的香气顿时散开。   陆致坐到桌前,对她道:“用膳。”   “不饿。”   他静默下去。然后几步走近,把她拉到了桌前,按到椅子上。   “吃。”   “你自己要吃就吃,我都说了不饿。”颜迟被他弄得火冒三丈。   老是强迫别人,从前也是,现在也是,她只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   陆致不吭声了。他端起碗,舀了一碗汤,慢慢地送到她桌前。   颜迟挑挑眉,陆致今日……很是奇怪。   他把碗推到她面前后,道:“喝。”   “不喝,你快点吃,吃完带我去见阿狸。”   “啪嗒!”筷子被他搁在了碗上。   陆致往书架那边走,而后摁下一个东西,一扇门从墙上凸了出来。他歪头,“见阿狸。”   不吃了?颜迟起身。   随着陆致一路穿过好几条密道。终于在一一个与之前放冰棺的那个石室很相像的石室里停下来。   颜迟看着这间石室。之前她来找阿狸时,也没有看到过这间石室。   石室中央放着一具正形冰棺。陆致把冰棺打开。冷气霍然冲出。   颜迟挥了挥冷气,看见了冰棺里的阿狸。她立马一把将它抱起来。她摸着它有些硬的毛,眼里有滚烫的热意就要涌出来。   把阿狸身上的冰花拍掉,她亲了亲它的鼻子。   陆致怔怔地抬手,指腹扫了下鼻端。   唇间冰冰凉凉,再也没有暖乎乎的阿狸了。她在心底里默念着,阿狸,我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马上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不过,走之前,有些事情,她得做完。她抱紧阿狸,从冰棺前走开。   陆致挡住她。   “让开。”   “去哪里。”他拧眉。   “我回之前的小屋。”   听到这话,他不再拦她,却攥住了她的袖子,与她一道走。   来到之前住的屋子后,颜迟说:“让我与阿狸待会儿,你出去。”   看了看她怀中的阿狸,又看了看她略带有央求的目光,他猛地抱了抱她,又猛地退开,从房间里出了去。   陆致出去后,颜迟立刻抱起阿狸,走到里屋,打开通往密道的开关。她极速地奔跑着,一路跑到石室。   冰棺里的身体,她要带回去。她的身体,哪怕是再也回不到里面去了,她也不能把她的身体留在陆致这里。   她就要把簪子拿出来取阿狸的血时,旁光里,看见了门口的陆致。   心尖儿颤了几记,随后,颜迟冷冷地睨向他。   既然都要离开了,那么,有些话,她就可以说了。   她弯了弯嘴角,语调轻柔,“阿致。”她从前无数次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唤过他,现在唤来,仿佛时空交错,回到了从前。   陆致瞳孔急剧收缩,“朱朱……”   颜迟摸了摸冰棺里的脸,继而抬头,“嗯,是我。”   他的呼吸紊乱起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支撑不住一般地靠在了石墙上。   颜迟见他这副样子,冷嗤,“你害死了我,还害死了我的阿狸,你怎么不去死啊。”   刻薄又恶毒的语气,她自从重生过来后,就没再用这样的语气与别人说过话。   视线转到他撑在墙上的食指上。指节上的银色圆环发着微弱的光芒。   “把我的戒指还给我。”她说。   没恢复记忆之前她就觉得这戒指眼熟,恢复记忆后才知道原来那是她的戒指,怪不得眼熟。   那是她的东西。   在他逼死她后,他怎么有脸要她的东西。她的身体,她的阿狸,她的戒指,他怎么有脸。   他从墙上滑下来,渐渐地蜷缩到地上,极为痛苦地抱着头。   磨着牙齿的破碎的声响在冰冷的室内蔓延开。   颜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些受过的痛,那些极度的,无法磨灭的恨,她没有办法还给他。   当初被他关在房间里,手上脚上都是锁链,整个人被困住,甚至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她最开始求过,哭过,但是都没用。她就用尽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他,恨不得让他去死。   颜迟捂着心口,她吸了吸气,把簪子拿出来。然而才拿出来,却听见了一道颤颤的声音。   她恍受大惊,低头看先怀中的阿狸。 第110章   颜迟恍受大惊, 低头看向怀中的阿狸。它闭着眼,眼睫周围凝结着细小的冰粒。她高高提起的心登时砸落下去。   方才那低低的颤声,细细的猫叫声,她以为是阿狸。   却原来只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是阿狸呢。   阿狸已经……死了啊。她又瞟了瞟还抱着头的陆致, 然后凑到阿狸耳边, “阿狸, 我们可以走了。”   她把簪子放到它颈上, 又低语一句,“会有点疼, 阿狸不怕。”说话的同时她划了一下簪子, 扎得太浅,出不来血。她反复弄了几次后,终于出来了几滴血。   血滴落在她的珠子上。颜迟一手抓着阿狸,一手抓着冰棺里的身体, 盯视着珠子,神经紧绷起来。   等了许久, 也不见珠子有什么反应。血覆在珠子表层,没稳住,晃了下去。颜迟皱眉, 摇了摇珠子,却还不见它有任何反应。   她又接了几滴血到珠子上。珠子表里冰凉, 深红与亮蓝的色泽被昏暗的光线遮盖住。   怎么会这样。   喉咙愈发干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珠子,然而珠子没有她期待中的反应。   本来冷静平稳的大脑此时如同被冲上来的巨浪击垮, 她发着抖,仍然在等待着。   可是珠子还是跟之前一样。   为什么不行。   难道她弄错了?不会的。她穿越之前,珠子就是因为沾了阿狸的血,才会发生那样的变化。   可是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了。她还在等着血融进珠子里,等珠子迸发出刺目的光芒。   许久过去。   她颓败地放下簪子。   血滴落到她的裙子上,浸染成一朵血红的花。   之前到聚山寺找到链子却没有珠子的地时候,她只是失望,现在却是绝望。   即使有珠子,她和阿狸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回荡着。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或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   也许阿狸的血只是一个巧合。可是,她不愿相信。没有那么巧的事。   咯咯咯的声音让她意识回笼。陆致想要从墙上撑起来,他不再抱着头。颜迟能看见他额侧暴起的青筋,看着骇人的青蓝色筋管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挣脱爆裂出来。   他好像特别痛苦,似在经受极致的折磨。颜迟看着他,视线恍了恍,她隐隐看见了那个缩在床上,手脚被镣铐锁住,弯曲着身体,不停颤抖的她。   手中的簪子被捏紧。   等到她意识过来时,她已经到了他面前。   颜迟俯视着他,神情致淡,眼光致冷。   “陆致。”   他闻声仰头,却仍紧闭着眼,手探过来,攥住了她的小腿,然后便如同找到了支撑,将整个身体都贴到她的腿上。   她厌恶,却没有甩开他。   簪子从袖口滑出来。她慢慢移动着,将簪子悬在他头顶。   扬高簪子,用力刺下去。   却又在他头顶上方止住。她松开簪子,又紧紧握住。   反反复复几次后,突觉腿骨处一阵痒意。陆致在用脸蹭她的腿。轻轻地蹭着,手指还扒着她的裙摆。   一种熟悉又诡异的感觉攀升至心头。   她的视野一模糊,仿佛看见了圆滚滚的阿狸在蹭她。她蹲下来,手心放在他头上,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眉间的褶皱因她的碰触而瞬时展平。   偏硬的长发戳着她的掌心。她两眼出神,神情空泛,仿若陷入混沌之中。   “阿狸,乖。”她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他用脑袋抵着她的手掌,发旋在她手下绽开。   当他全身靠上来时,颜迟终于清醒。她立马推开他。   方才自己是魔怔了么。   手有点麻麻的,她把碰过他的手放到身后。然后把掉落在地上的簪子捡起来。   被颜迟推开的陆致半倒在地上,两条手臂移到她的鞋子前,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颜迟往后面挪了一点。他也顺着她动的位置,挪过去。   “喵……”   软软的喵呜在寂静的室内犹如轰然雷鸣。颜迟张开口,惊悚般地望向凑到她脚踝处的男人。   长发散乱地铺着,沾染了几颗冰花。他的面容隐没在长长的头发里。   颜迟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她弯下腰,把陆致的头发拨开,露出他苍白的面孔。   左右眸子蓝红相映,稀疏浅淡的蓝红色慢慢地变深。颜迟揉了揉眼角,再次看过去。这时他的瞳孔已从横状变成了竖状。   颜迟吓得往后一仰,跌到了地上。她闭眼,甩着头,继而睁开。   蓝红的瞳仁遮住了她的眼帘,他辗到她这里。   她的四肢失去了知觉,瘫坐在原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了她的膝盖上。   “阿狸……”她喃喃呓语着。   他枕着她的膝盖,歪头看着她,闻声后,昂起下巴,泛着晶亮的光的眸子定在她身上。   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脑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颜迟伸出手,对着陆致,“阿狸?”   他对着她喵了一声。   指尖一片湿热。他凑近她的手指,含住,添着她的指腹。   不知不觉中颜迟已经泪流满面。他从她的膝盖上移开,揽住她的脖子,舔舔她的脖子后,又舔她的脸,把她流的泪全部舔掉。   颜迟的泪越流越多。他似乎有些焦躁了,用脑门蹭着她的面颊,想要把她的眼泪全部擦干净。   极其沉浊的咕噜声从他的胸腔里漫至她的耳中。颜迟捂住嘴,心中激烈震荡着。   到最后,她缓缓地回抱住他,“阿狸……”   眼上附下温软的东西。他呲着牙,舌尖探出,触了触她眼睛。把刚流出来的泪珠卷走。   是阿狸,是她的阿狸。颜迟从不曾这样用力抱过什么东西。仿佛要拼尽所有力气抓住他,将他扣在她的怀里。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感官,唯一知道的就是阿狸回来了,她的阿狸回来了。   被她死死拥着的男人蹭着她的肩窝,许久后,他眼里的蓝红光芒褪却,沉凝凛然重新覆盖到他的眼眸中。   他勾了勾嘴角,头一歪,将唇印在了她的肩上。   而后从肩上移到脖子上,一点一点地亲着她。直到她颈上全是被他吸出来的淡淡青紫的痕迹。   石室里的凉气钻进颜迟的衣缝里,颜迟冻得哆嗦了一下,旋即神识归位。她觉得脖子有点刺刺的疼。   偏头一看,见陆致的靠在她肩颈上,扎人的头发戳着她。   难怪有些刺刺的疼。   她已经调整好所有情绪。   尽管她现在的思绪还是很乱。她觉得她有点精神错乱了。   阿狸和陆致。   陆致和阿狸。   一人一猫,怎么会……   有个想法突地蹿生出来。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如同藤草疯狂地在她心底蔓延丛生,没有止境。   她碰了下陆致的背。   陆致磨了磨她的肩膀。   她把他的脑袋拿开。他的眼瞳已恢复正常,黑幽幽地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颜迟试探着道:“阿狸?”   陆致眨了眨眼,他勾住她的手指,站了起来,把她往外拉。颜迟跟着他,从密室里出去,来到了她的小屋。   屋子里还飘散着食物的香味。他把她放到床上,随后自己也躺上去,面地面抱着她。   把头压她的在胸口上,大掌圈着她的腰背,两条腿也勾到了她的腿上。   他很轻很轻地蹭着她的胸,缱绻眷恋般地嘴里含着两个字。   颜迟摸摸他的头发,心绪又烦乱起来。   “你是阿狸,还是陆致?”颜迟怔怔道。   以前那些她忽略的细节全部展现在她面前。   阿狸一身黑毛。陆致一身黑袍。   阿狸爱吃鱼。陆致爱吃鱼。   阿狸怕水。陆致怕水。   阿狸怕打雷。陆致怕打雷。   阿狸爱抱着她睡觉。陆致爱抱着她睡觉……   细细想来,阿狸与陆致有太多共同点,包括它那凌厉凶煞的性子,也与陆致一模一样。   种种迹象都表明阿狸与陆致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共通的联系。   可是怎么会呢,阿狸明明就是她从在现代捡的一只猫,怎么会与陆致扯上什么关系。   脑中混乱成一团。   会不会,阿狸也与她一样,死后灵魂附在了别人身上,附在了陆致身上。她惊疑地端详着他,下一刻,便听到外面的玄七道:“王爷,朝中有事。”   陆致眉心一蹙,温热消散,周身立刻寒凉。   他轻啄了一下她的脸,起身离开。   颜迟呆愣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她得好好理理思绪。   不过半个时辰,陆致回到房中,后面跟着端着膳食的下人。   冷了的膳食被换下去。陆致把还失着神着的颜迟搂到桌子前。颜迟一眼看到桌面上的小碗。   是阿狸的小碗。   他把凳子从她对面搬到她旁边,挨着她,把筷子放到她手上。随后捧着阿狸的小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若在等待着她做些什么。   颜迟低头,夹起一块鱼,放到他的小碗里。颜迟又夹起一块时,突地把筷子一放。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神情很严肃。   陆致他低下头,筷子也不用,就直接从碗里叼起了小鱼块。   安安静静地嚼了起来。一边咀嚼着,还一边不忘看她。手也悄悄地放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阿狸吃东西时的习惯性动作。吃一口,看她一下,一只肉掌还必须放到她手里。   颜迟心底一软,面上的冷肃刹那间退散。他吃完了,又捧起碗,看向她。   她给他多夹了几块鱼到他的小碗里。他吃得很慢,吃了一半,又把目光转到她这边。   颜迟顿了半晌,随即拿起茶壶,往另一个小碗倒了些茶出来。他直接把头往碗里扣,还没碰到碗就不动了。他把盛了茶的小碗放到她手中,然后才舔了舔碗里的茶。   用完膳,陆致又要黏上她。   虽然模模糊糊地知道了陆致与阿狸的关系,颜迟看到陆致这张脸,她还是不能与阿狸联系起来,还是很抗拒抵触他。   方才那么顺着他是因为她还懵圈着,如今平静之后,她接受不了她作出的猜想,即便那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颜迟道:“我要出去。”   他似乎听不懂。颜迟就打开门,跨出门槛。她走了两步,没见他拦她。她扭头,见他就在她身后。   她又走几步。他慢慢地地跟上。都走到大门口了,他还是没有要拦住她的样子。   大门的侍卫见到陆致后,纷纷跪下。颜迟掠过侍卫,出了王府。   陆致没再跟着她了。他就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石阶下的她,眼眸又渐渐变成蓝红色,里面有水光透了出来。   颜迟心口涩涩地疼。这一世,她为了逃离陆致,抛弃过几次阿狸。   每一次阿狸都是用那样委屈的冒着泪光的大眼睛控诉着她。而她每一次都走得那么决绝,就算有半分对它的不舍,也抵不过想要离开的心。   她恢复记忆后,每每想起她因为没记起它而抛弃它,她就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   那时的阿狸肯定很怨她。怨她一次又一次地不要它。   颜迟飞快地跑回去,一把抱住陆致。   “阿狸,对不起。”她哽咽着。   陆致箍住她的身体。   旁边跪着的侍卫忍不住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正好与王爷的视线对上。   红中泛蓝的目光阴凉至极,如冰刀刮到了侍卫身上。侍卫全身冷硬硬地疼,背脊战栗,毛骨悚然地低伏着。   而后王爷怀中的那女子就没了声音。侍卫余光瞥到王爷将那女子拦腰抱起,从大门离开。   侍卫卸下大大的一口气。刚刚王爷那模样,比以前还要瘆人哪。   陆致给颜迟盖上被子。盖上被子后,他坐到床边,轻抚着她的脸颊。   “朱朱。”他转了转食指上的银色戒指,然后取下来,把戒指戴到了她的食指上。   然而才给她戴上,他又像是后悔了,又把戒指取出来,重新戴到他手上。   “朱朱……”他一遍又一遍地轻吻着她的手指。她手腕上的珠子落入他的视野。   他凝视着珠子许久,然后把珠子从她手腕上解开。   ————   夜幕降临,天际被黑暗笼罩住,白日里的热气到了晚上几乎已全部抽去,只剩下几丝残留的余热,也被萦绕起来的凉气冲散了。   “少爷,咱回去吧?”阿福对着少爷道。   少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灯火散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日一大早少爷就到了小偏门这里,也不说要做什么。端来膳食也不用。就这么从早上站到了现在。   天都黑了一个多时辰了。   少爷难道还要在这儿站一晚上?阿福琢磨着是不是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还是不要了。   不然少爷到时候怪他多管闲事就不好了。他还是陪少爷站着吧。   江修玺看着小门外。   黑黢黢的青石路上没有一个人。   良久后,他抬头望天。   天上没有一颗星,月亮也没有。整个天空就像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将所有光亮都吞噬进去,只剩下黑暗。   复又垂下头,依然盯向小门外。   一夜过去。   阿福打了个喷嚏,把衣服上的寒气弹掉。   天将亮了。   他赶紧从墙边起来,看见少爷还站在那里不动。   “少爷,您该回去休息休息了。”   少爷眼底青黑,嘴唇发白。仍旧置若罔闻,似乎要一直看着小门外。   “咕咕咕咕!”   鸡鸣从远处传来。   尖利的鸣叫插进江修玺的耳朵里。他的指节捏得直响。   “你骗我,说好的不骗我的。”他看着空荡荡的青石路,嘴唇由白泛紫。   “少爷您说什么?”阿福来到跟前。   “我就不该相信你。”   阿福啊了一声,明白过来少爷不是在与他说话后,就缄住了口。   江修玺松开拳头,再看了一眼外面后,转身离开。   “诶,少爷,等等阿福!”   ————   颜迟昏昏蒙蒙地半眯着眼,她靠在床上,还没怎么睡醒。   昨日里她怎么睡着的,她记不得了,只知道她抱着陆致流泪,然后就感觉很累,后面就没记忆了。   今早还没起来就只觉鼻子上痒痒的。   是陆致在舔她。   她看到陆致时,就像一巴掌甩过去,然而触上他亮亮的瞳仁,她的心又软化下去。   这样的矛盾让她有些痛苦。   她下床,出了屋外。   屋外没有侍卫守着,只有一个青染。陆致竟然把侍卫给撤了。   青染见她出来了,立即道:“你醒了,稍稍等一等,我给你打水去。”   颜迟点头。   洗漱完毕后。青染正要出去时,却听见颜迟道:“小染。”   “你……”青染惊惶地瞪着她。   “小染,我是朱朱。”   青染高声道:“朱朱!”   “嗯,我是朱朱。”   “你不是……你不是已经……”   “我是死了,但是又活了,你可听过借尸还魂这一说法。”   青染眼睛登时红了,一捧一捧的泪水簌簌而下,“你当真是朱朱?”   颜迟搭上她的胳膊,“是。”   青染抱着她痛哭起来,“朱朱……朱朱……”   “没事了,别哭。”颜迟拍着她的背。   青染哭了许久后,不再哭了,她用帕子抹眼泪鼻涕,“你为何早些不认我?”她一开时就觉得颜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一些习惯和朱朱也很像,后面相处久了还老是把她当成朱朱。   怪不得她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颜迟她真是朱朱!   也难怪不得阿狸与颜迟亲近,原来如此。   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她听说过,却是第一次真真实实的在身边见到过这一次。   “不是我不早些认你,是我先前失去了一些记忆,如今才想起来。”   “这样。”青染哦哦几声。   颜迟:“奶奶和小弟他们可还好?”   “奶奶还是那个样子,小弟现在长高了许多。”   “何时我们回去看看他们吧。”   “好,奶奶和小弟见着你了肯定很高兴,你不知道,你那时去世……你那时那样之后,他们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没缓过来。”   颜迟想起面容慈祥和蔼的奶奶和小弟胖嘟嘟的小脸。   “朱朱,你————”   “小染,你以后还是叫我颜迟吧,你也知道朱朱原也不是我本名,颜迟才是我本名。我想起了一些之前的事,我的名字叫颜迟。”   “朱朱”这名字还是青染的奶奶给她的。   时间回到一年多前。   她穿越过来,掉到了青染家的后院。   醒来之后,旁边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个女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老人正是青染的奶奶,女子是青染,小童是小弟。   青染的奶奶一见她醒了,就只唤道:“朱朱,你可醒了。”   这时候,青染道:“我奶奶神智有些不清了,还请姑娘你见谅。”   紧接着青染又道她们是在她家后院发现她的,不知她是何人,为何会到她家后院。   颜迟那时意识到自己穿越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感谢了她们,就要离开时,青染奶奶却抓着她不放,一个劲儿地哭着,“朱朱,我的儿啊,我找着你了找着你了!”   她无法,只得先留下,把她奶奶先安抚住。其间青染看她一身异服,不似蕲阳人,就问了她些话,她那时候已经没了要走的念头   她穿越过来,什么也不了解,还身无分文,在这里怎么活下去。至少要有个缓冲的时间段。   于是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家在何处。   青染看她面善,孤身一人,又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起了同情心,“不若你先在我们这儿住着,等你想起来了再走。”   颜迟就等着她这句话,她对她们感激不尽。   才道完谢,青染奶奶又喊了她几声朱朱。她转了转眼珠子,对青染说不如就叫她朱朱吧。   至此朱朱这一名字她用了许久,直到她死去。   “你都想起来了?”   “并没有,只记起来我的名字还有年岁。”   青染本来还想问她可想起她的父母是谁,听到她说她没记全后便把话吞了下去。   “我死了之后,陆致他有没有对你们————”   “未曾,王爷未曾。”青染知道颜迟要说什么。   颜迟还记得当初陆致拿青染她们来要挟她,她为她们妥协过。她以为她死了之后,陆致会对青染她们怎么样,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做,还让青染继续在王府里做事。   “朱……颜迟,你这一次,千万不要再像从前那样倔了。”   颜迟突然一阵恍惚。   在她死之前,青染也这样劝过她,死后又活过来了,青染还是这样劝着她。甚至在她没有说出她是朱朱之前,青染就这样劝过她好几次了。   怎么再活一次,还活得跟以前一样呢。她就像在重复上一辈子经历过的事情。   不过,这中间出了个变故。眼前浮现出阿狸的模样,最后幻化成陆致的模样。   颜迟垂首,“青染,有些事情,我控制不了。”   “王爷对你有意,你只要顺从王爷一些,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别说这些了。”颜迟打断她。   青染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唉了一声。   与青染又说了些话之后,陆致回了府。青染一听到前面传来陆致回府的消息后,立马收拾东西出了她的屋子,走之前还叮嘱她了几句话。   陆致回来直奔颜迟这里。他一进屋就找准颜迟,跟个炮仗似的飞到了她身边。   颜迟被他抱得脚离地,整个人都腾空起来了。   “放我下来。”颜迟拧了拧他的衣服。他磨蹭了许久才不甘不愿地放开她。   颜迟指着自己的手腕,“我这上面戴着的东西呢?”   早晨起开就发现不见了。找了几番没找着,她猜可能是陆致拿去了。   陆致默了默,然后把衣领掀开。   珠子挂在他的脖子上。   颜迟想要把它要回来,想了想,算了,反正本来就是他的……是阿狸的。   而且如今那东西也没了用处。他拿去就拿去吧。   “戒指给我。”她摊出手。   他猛地把戴着戒指的手藏到了背后,还木木地摇了摇头。   “那是我的。”   他依旧摇头。   颜迟:“给我。”   那东西她必须要回来。   他瘪了瘪腮帮,冷硬的面部轮廓作出这样一个表情来非常地怪异。   “阿狸,给我。”颜迟眯起眼。   他呆呆地把手放到了她摊着的手上。颜迟迅速把戒指摘下来。   戒指一被取下,他就要再夺过去。颜迟收得快,没让他抢走。她要把戒指戴回食指时,却倏然发现戒指内壁刻着有东西。   她看到了那里面刻着的四个字。   “谁让你乱动我戒指的!”颜迟怒火中烧。他怎么能在她的戒指上刻那些东西。   陆致被她吼地抖了抖肩膀,而后眼里又蓄积起了水光。   看到他这样子,颜迟的理智归回了些。她吐出憋了许久的气,把戒指套到了食指上。   袖口紧了紧。陆致在扯她的袖子。颜迟不看他的眼睛,一看他眼睛她就会心软。   过了片刻,她发现陆致竟然不见了。她嗤了嗤,摩挲着戒指。   戒指表面有些磨损,像是长期被人摸过一样。   这是她所珍爱的东西。被陆致那个混蛋在上面刻了四个字。   朱朱,陆致。   又没有办法把这四个字给弄掉。她骂了几句陆致,恍然听见门一开,有人进来了。   看到叼着小花球的陆致时,颜迟愣住。   他把小花球放到她手里。   颜迟握着小花球,看着他,“你是不是阿狸?”   他重重点了一点下巴。   “你是不是陆致?”   这一下,他停顿了很久,才又点头。   “你是阿狸,也是陆致。”颜迟掂着小花球,神情变得虚幻飘渺。   陆致捏了捏她的脸颊,把她飘远的神思拽了回来。颜迟把小花球还给他。   虽然这件事情听起来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颜迟都能穿越了,还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她一方面很想弥补阿狸,一方面又厌恨着陆致。   然而当他们是一个人时,她烦躁矛盾地只想拿把刀把陆致劈开成两半,把属于阿狸的那一半还给她。   “出去出去,你让我一人待会儿。”颜迟推了推他。   他不走。   “你不出去,那么我出去。”   陆致立刻往屋外走。   当她瞅见他偷偷地从门边探出半边脑袋时,她叱道:“我叫你出去。”   他立即缩回头,消失在门框边。颜迟揉着太阳穴,只觉心神疲倦不已。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陆致从颜迟屋里出来后,径直去了书房。他坐到长案前,把奏折打开,披阅了好几份后,他摩挲了一下留有戒指印的指节。   然后又把脖子上戴着的珠子扯下来,他凝视着这两颗红蓝色的珠子,指尖缓缓地在桌面上敲着。 第111章   江修玺把暗人送上来的纸条折起来。   原来颜迟原本打算去东边边陲的么。   那日把她走后, 他立刻就后悔了。他想要把她带回来。   可又惧于她那冰冷的眼神。   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见她,那种抽去筋骨的剧痛就立马传渡至了全身。   不能。他不能让她走。   他飞速追上她。追上她时却又退缩了。他要是强行带颜迟回去,她肯定会恨他。他思量许久,最后决定先跟着她, 看她到到底要去哪里。   本来折好的纸条被他捏皱。从她雇的镖局里的人口中打探出, 她正是要去东边边陲。   以为去了哪里, 别人就能找不到她了吗?江修玺张开手, 纸屑从指缝中散落下去。   “阿福。”   守在屋外的阿福急忙入内。   “少爷?”   江修玺把碎屑拍掉,“去书院。”   少爷终于晓得要去书院了。阿福咂咂。都这么久没去书院了。老爷来说过, 夫人也来说过。书院的课程耽误了这么久, 他都跟着着急。   他赶紧去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后,与少爷一齐先去了老爷夫人那里,然后才去书院。   在去书院之前, 少爷又去了昨日里他们待了一天一夜的小偏门。少爷看着门外的青石路,嗤笑了一声。   那一声嗤笑, 夹杂着极其的自嘲与讽意。   阿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少爷这是咋的了。   江修玺望着远方,随后走出小偏门, 衣襟带风。   阿福拿着包袱,快步跑到他后面。   ——————   陆昀到了七哥府邸时, 本以为侍卫还会拦她,却没想到侍卫竟不拦她了。   难不成七哥撤下了不让她入府内的命令?她心里一松,这样她就能随时来这里了。   她先去见了七哥, 七哥还是与之前一样,疏淡冷漠,她关心了他几句话便从书房退出去了。   一出了书房,她就奔往颜迟从前的住处。   从开出的门缝里看到颜迟时,陆昀心漏跳了半瞬。   虽然昨日就已经见到她了,但是她昨日戴着面具,她没有见着她的脸,这时看到后,她才有那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颜迟的感觉。   “颜迟。”她张了张嘴。   “进来吧。”   进入屋子后,她不知怎的,有点局促地磨着鞋底。   “公主有什么事吗?”颜迟问。   她看着对面的颜迟。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消瘦了些。   “你去了哪里?”陆昀问。   颜迟:“没去哪里。”   陆昀本来想问个清楚的,但是颜迟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她只好再换了个问题。   “你没有怎样吧?”她就是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虽说她现在安安全全的她面前,但谁知道中间她发生了什么事。颜迟面色不大好,以前肉肉的面颊都没那么鼓了,还看起来有点憔悴与疲倦,一看这段日子就过得不好。   “我还好。”   这样子还算好?陆昀道:“你是不是没吃饱饭?”   “吃饱了。”   吃饱了为什么瘦了那么多。陆昀心想着等她回宫去了她得派人给她带些补身体的东西来。   就她这个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身板儿,如今又瘦了那么多,指不定身体弱成什么样子了呢。   想定之后,陆昀又问:“七哥他,有没有说要怎样处置你。”她也不能直接问七哥,只好问问颜迟。   “没有。”   陆昀犹豫半晌,道:“你放心,七哥那里有我,我会保住你的。”   这话一说,陆昀直觉耳垂飞烫。她瞥了瞥颜迟。却见她神色淡淡,好像没听见般。   于是她清清嗓子,又道:“我会让七哥饶过你的。”   “谢谢。”陆昀的好意她心领了,即使她根本就不需要她这番好意。她不知道陆昀要如何处置她,反正目前是不会杀她的。   陆昀:“以后若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颜迟抬眉,这才发现,陆昀竟没在她面前称“本公主”了。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怪不好意思的。陆昀用绢帕掩掩唇,轻瞪了一下她。   颜迟笑笑。   见着颜迟的浅浅的笑容后,陆昀稍微失了失神。只觉得这屋子里仿佛有花开了一样。   温暖馨香,沁入心髓。   可是下一刻那温暖沁鼻的芳香就一股被寒气逼人的冷意给压下去了。她打了个寒噤。看到门被推开,七哥进来了。   她急急忙忙地离开座椅,笑呵呵地道:“七哥,你来了啊。”   “出去。”七哥道。   “好,好。”   她可不能再惹怒七哥。   走出房间之前,陆昀再瞥了眼屋内,这一瞥让她惊呆住。   七哥周身的凉气似乎消却,眉眼间的冷戾之气也消散地一干二净,他微倾着上半身,轻轻地拉了拉颜迟的手。颜迟不耐地挥开。他又拉上去。   陆昀急忙从门边走开。   昨日她就猜到了七哥对颜迟的不同。七哥走路,何时会停下来去配合别人的速度。从来都是别人来适应他的。   早就应该察觉到七哥待颜迟的特殊的。   那么多次冒犯七哥,还屡次私逃,七哥都未曾将颜迟怎样。她总以为七哥他是要留着颜迟的命来折磨她。   却没料到是这样。   不知为何,她心里酸酸的。镇下那莫名的感觉后,陆昀回了宫。   “我叫你别碰我。”颜迟再一次推开陆致。陆致就像得了接触饥渴症一样,一进来就黏上了她。   她还因为他与阿狸的事情而烦乱着,暂时不想看到他。陆致固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开。颜迟没办法了,就由着他吧。   没过多久,身边想起来均匀的呼吸声。陆致睡着了。颜迟看着沉睡中的他。   他长期拢着眉骨,就算不皱眉,也像在皱眉。苍白到没有生气的面容一直被一层凉气覆盖着,遮住了他冷峻精致的五官。   其实说起来,他是她所见过的男人当中,长得最为好看的那一个。   然而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却完全忽略了他的样貌,而是被他凌冽的煞气给摄住了心魂。   颜迟眼里聚起蒙蒙白雾,眼前的事物全部都在后退。她坐着的椅子定在原处不动。她看着所有东西都从房间里退出去。   室内变成空荡荡白花花的一片。   整个屋子只剩下她,还有倒在她旁边的陆致。她碰了一下他。他立刻幻化成了一缕轻烟。   颜迟抬眼,空间扭曲着,扭曲,折叠着,豁然大亮。   记忆穿回到一年前。   颜迟在青染家中住了两日后,了解到她竟来到了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朝代。   蕲阳。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朝代。   这里的衣着风俗与宋朝很相像。她觉得神奇又荒谬。穿越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还穿到了一个史书上都未曾记载过的朝代。   她没办法回去,就只能好好在这里活下去。   青染奶奶年迈,脑子还有些糊涂,弟弟又年幼,全家只靠青染一人撑着。青染在七王府膳房里做事,一月没有多少薪钱。如今又多了个颜迟。   颜迟总不能在她家白吃白住。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个戒指值钱。可是那戒指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不能把它拿去换钱。   她得好好寻思寻思怎么赚钱。   她与青染睡一个房间。天还未亮,颜迟就见青染起床的动静。她虚着眼看见青染在穿衣服。   “小染?”她问了声。   “打扰到你了?”   “没有,你起这么早?”   “我回家了两日,今日必须回府里做事去了。”   “我送你吧。”   “不用,你睡着吧。”   颜迟已经下了床。她穿的是青染的衣裳。她的年龄比青染大。青染才不到十七岁,她已经二十四了。   但是她们俩身形却差不多。颜迟穿她的衣服尺寸刚刚好。   “我送你。”   天还没亮,青染一个人出去不大好,不安全,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好。她送她去王府。   青染耐不过她,便答应了。   青染把饭菜热到锅里,等奶奶和小弟醒了之后可以直接吃。   整理好一切后,她们俩冒着晨间露气,去往了王府。   才走到半路,天就亮了。青染家与王府离得有点远,虽同在京都,但京都地面广,她家到王府得要走很久。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时,她们到了王府后门前。颜迟看了看后门前站着的高大的侍卫。   青染拿出吊牌给侍卫看,侍卫看过后,让她进去。青染进去前对她道:“朱朱,劳烦你照顾照顾奶奶和小弟。”   “我会的。”   “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记得。”颜迟虽然不大记路,但是青染说过,她家在西,七王府在东,只要一直沿着大街走,连弯都不用拐,就会到家。   “那我便进去了。”   颜迟颔首。青染进去之后,颜迟从后门离开。她按着来时的路返回去。来的时候她们是从大门前绕到后面去的,此时要回去还得从大门前绕过去。   王府大门朱红高立,石阶前蹲着两座巨大的石狮。   石狮看着威严凶猛,旁人不可靠近。颜迟瞟了瞟大门,就要掠过大门前的路时,突地瞥见守在门边的侍卫全部跪了下去。   颜迟老远地就感觉到了一阵极其强烈的压迫感从斜面逼了过来。她蹙了蹙眉心,正要快速走开时,目光一转,看见王府大门内站了一个黑袍男人。男人怀中有一只黑猫。   “喵!”   熟悉的声音灌入她的大脑。   紧接着一团肉球就砸到了她身上,呼呼呼地拱到了她怀中。   软绵绵的肉掌攀到了她的领口。她低头一看,看到了眼泪汪汪的阿狸。   “阿狸!”她一激动,差点把阿狸摔了下去。   “喵!喵!喵!”   “阿狸你怎么————”颜迟的声音被逼近的冷气堵回了口中。   面前笼罩下沉沉的阴影。阴影带着的寒气冻得她瑟缩了一下。颜迟仰头,看见了一个一身黑袍的男人。   颜迟朝身侧退了退,她感觉到了危险。抱着阿狸转身要走时,阿狸却又一挣,跳出她怀中。后腿一蹬一跃,跳到了黑袍男人的肩上。   “阿狸。”她对它招招手。   阿狸对她喵喵喵着,舔了添黑袍男人。   她不禁拧眉。   “阿狸,快下来。”   直觉这人很危险,她得赶快走。阿狸从男人那里又飞了过来。颜迟接住它。   “阿狸?”男人眯着眸子,沉吟着这两个字,随即道:“阿狸,过来。”   颜迟一愣,旋即把阿狸脖子上的毛扒开。脖子上凝结了一条细细的小伤口。伤口已经好了,结了浅浅的一个疤。   看到伤口之后。颜迟松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她认错了,还以为阿狸这男人的呢。   它脖子上还有她穿越之前不小心用水果刀擦到的伤口,证明它就是她的阿狸。   可是,阿狸脖子上的戴的珠子去哪儿了!它的脖子上光溜溜的,除了软软的毛,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有珠子她和阿狸怎么回去啊。   “阿狸,你的珠子呢,去哪儿了?”颜迟摇摇阿狸的小头颅。   阿狸咕噜咕噜几声。耷拉着耳朵,把粉□□白的鼻子抵到了她的下巴上,亲昵地蹭着她。   颜迟默了默。方才阿狸好像是这黑袍男人抱着的……   “你好,不知你有没有看见它脖子上戴着的一串珠子。”颜迟问道。   “大胆!竟敢如此对王爷说话!”一蓝衣男人大声斥道。   王爷?   颜迟看了前面的王府。黑袍男人是那什么七王爷?她直直地迎视着黑袍男人,半晌后,抱着阿狸跪到了地上。   为了先保住命,跪就跪吧。   “拜见王爷。”她学着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的话。   “起来。”   颜迟迅即起来。阿狸咬了咬她头上垂落下来的束带。颜迟扎好的头发散了一些下来。颜单手托住阿狸,把束带往后一拨。   “过来。”黑袍男人睨着阿狸。   “王爷,这猫是————”   “过来。”他打断她,声音比方才更冷。   阿狸躲到她的臂弯里,背脊抖着,小声地喵呜着。   “你吓着它了!”颜迟一句话叱过去。叱完后,她摸了摸阿狸的额头,“别怕。”   突地,她摸着阿狸额头的动作卡住了。   刚刚她好像……她抬眼看了看黑袍男人。本以为他会动怒,却发现他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颜迟抱紧阿狸,下一刻,小臂被黑袍男人捏住。   骨头仿佛要被捏碎的疼从小臂处生了出来。   “放开!啊!”   她被他猛地一扯。他拉着她往王府里走。阿狸落到地面上,跟在他们后面。   他拽着她往里走。颜迟快痛死了。她痛地什么也顾不上了,“放手!放手!”   “你放手!”   “轻点儿!”   “你有病啊!放开我!”   “砰!”   门被关上。   颜迟被他扔在了椅子上。她皱着脸,抽了抽气,把袖子掀开,小臂上一片紫青的指印。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疼。她爸妈从小就疼她,就没用力碰过她一下。   她火气一上来,看到旁边的杯子,一把抓起来,向黑袍男人摔了过去。   杯子在墙上碎裂开。   “喵!”阿狸蹿到她脚跟前。   椅子扶手两侧撑下两条手臂,黑袍男人弯着腰,凑近,将她围在椅子上。   颜迟朝后面仰着。   凉气侵入她的身体,颜迟拢了拢衣领。看着越来越近的他。   “本王见过你。”   他说。   “我没见过你。”   她说。   他俯视着她,她仰视着他。   一冷一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时间好像被冻结住。   许久后,阿狸怯怯地喵了一声,打破了冻结的时间。   黑袍男人倏然站直,“你是谁。”   “朱朱。”   他沉默良久。“从今往后,在这里,照顾阿狸。”他道。   “不。”   他眉头一拧。   “阿狸是我的猫,我当然会照顾它,但是不会是在这里。”颜迟挺直背,椅子硌得她有点疼。   方才她那么骂他,肯定把他得罪完了,她这时候也不用再装什么,她不怕,不就是一条命吗,死了就死了,死了说不定她还能穿回去呢。   “它不是你的。”他看了看阿狸,说。   “它是。”颜迟顿了下,又道:“它身上戴着的珠子呢?”   他不答。   颜迟就站起来,可是才起来就又被他摁了下去。   “坐好。”   肩膀被他钳住,她扭不开,也掰不开。   颜迟怒道:“你要做什么?”   “你走,本王就杀了它。”   颜迟僵住,旋即轻声笑出来,“你杀就杀。”   他把阿狸杀了,她就陪它一起死。   这时候,阿狸从椅子下爬到了她的腿上,肉掌贴着它的腰,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歪向黑袍男人。   “阿狸不怕。”颜迟轻哄道。   阿狸把她的袖子用爪子撩开,看到那片紫青后,它用肉垫子捂了捂,然后伸出粉粉的舌尖舔着那块地方。   还疼着的地方,被它这么一舔,更加疼了。她戳了戳它黑乎乎的脑门儿,“别舔了。”   阿狸不听,硬是要舔,可是才伸出舌尖又迅速收了回去,它乖乖地钻到她怀里,成了圆圆的一团。   软绵乖巧地惹人疼爱。颜迟还没碰到它,怀里的阿狸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阿狸!”颜迟怔然地看着空空的膝盖。她猝地一抬头,看见了旁边还睡着的陆致。颜迟从回忆中彻底抽出身来。   她盯着陆致。   为什么陆致与她第一次见面时说他见过她?   她可以确定。在她穿过来之前,她从未见过他,也不可能见过他。   陆致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醒了。他一醒就急急地寻向她,看到她在他身旁后,他低喃道:“朱朱。”   颜迟一凛。阿狸与陆致如同混合在了一具躯体里一般。   “我不叫朱朱。”她说。   陆致还带着稀疏惺忪的眼眸开合几下。   “把手拿开。”颜迟说。   他抿抿唇,移开手。   “我要走。”   他眸光变幻着,最后软和下来,“不走。”   “你没资格管我走不走。”颜迟冷笑。   “去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致勾住了她的小指,眸子里映出她漠然至极的面孔,“不要走。”   颜迟甩开。她不想再这么煎熬了。   离开,离开这里就能摆脱这种矛盾又痛苦的煎熬。   阿狸是陆昀也好,陆致是阿狸也好。她不想再管这些了。她凭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她不该活成现在这般模样。   她的阿狸凭什么就变成了陆致,陆致又凭什么变成了阿狸。   这样的结果又凭什么要她来面对,她来承担。   她没做过什么孽,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让她承受那么多的痛苦。   颜迟想到了死。   死多好啊。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些痛苦了。   “你不让我走,我就去死。”   这句话她好像才对江修玺说过。   不知怎么的,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淌了下来。   陆致紧紧箍住她,周身骤然蒸腾起让人窒息的,无法喘气的戾气。   颜迟像一具木偶,任由他紧箍着。 第112章   颜迟像一具木偶, 任由他箍着。   “你还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陆致浑身一震,紧接着他恐慌地收紧了搂她的力道。   颜迟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勒断了,她费力地喘着气,“你若是还想像从前那样用链子将我困住, 我现在就去死。”   那样没有一点自由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他就是个疯子, 变态。   她为了青染他们一家的性命, 跟他妥协,妥协到到后面她连正常的生活都没有了。完全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不许她和任何人接触, 尤其是男人, 甚至是阿狸都不可以。前一刻才和她说过话的人,下一刻就被他残忍地杀掉。   血在他剑尖滴落下来,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溅的血, 红至妖冶。他唇间含笑,把她圈到怀中, 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吮进口中,而后在她耳边轻语, 你属于我,生生世世一辈子。   如同密密麻麻又带着刺的网, 将她缠住,永远无法挣脱。   她记得她死的那一天。   身体衰竭到最后一刻,她的灵魂从躯体里脱离出来。她看到陆致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她, 捏着她的下颚,还在不停地给她喂东西吃。   他的表情很平静,机械地往她嘴里喂东西。直到她嘴里塞满了吃食,从嘴角漏下来。   玄七在旁边说她已经死了。陆致仿若没听见,仍然往她嘴里喂着东西。阿狸狠命地咬着他,将他的手咬的血淋淋的,他依旧面色平淡,掰开她的下颌,继续喂她。   颜迟的灵魂在空中飘荡着,透明的手指穿过在她尸体旁留着泪的阿狸。   阿狸用爪子刨着她,想要让她醒过来,一边刨她,一边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颜迟触不到它,她轻轻地唤着阿狸,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它,可是阿狸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突然间,陆致摔下筷子,说,她没死。颜迟看向他,却发现他也看了过来,视线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她有一种错觉,他似乎能看见她。   那一刹那,颜迟的灵魂颤抖几下,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然后就穿到了现在的身体上。   “我恨你。”颜迟说。   他全身僵硬住。   “你放过我吧。”颜迟说完,就感觉到脖子上流下了温热的液体。她怔怔地抬手,碰了碰流到颈上的液体。   她试着推开他,一推就推开了。   他的眼眶血红着,淡到看不见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一颗一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到地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泪不停地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安静地流着泪。   颜迟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她的衣领湿成了一片,她才发觉她也在流泪。   许久后,陆致慢慢地弯下腰,他蹲下来,抱着腿,高大的身躯蜷屈成一团,泪水落在膝盖上。颜迟下意识地伸手要摸他的头,却又猛然停住。   她擦了擦脸,看看也没看他,直接从他旁边掠过。   裙摆被他拽住,颜迟回头。他没有看她,仍朝着他那一方,拽着她裙摆的手缓缓地放开。   “走。”他说,带着浑浊暗哑的颤音。   颜迟愣住。   “走。”他重复。   颜看着他曲起来的背,他在发抖。   指甲陷入血肉里,她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王爷?”玄七拦住才踏出门的颜迟,回身朝屋里唤了声。   少顷后,王爷从屋子里出来,额发垂到了他的眼睛上,遮住了他的眼睛。玄七辨不清他的神情。   “谁也不许拦她。”他听见王爷说。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从颜迟身边让开。   颜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王爷,这……”   王爷转身,进了屋子。   陆致真的放她走了。颜迟走到大街上,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从现在开始,她自由了。   然而却没有想像中的快乐。她捂着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着。   缓了许久后,她整理好情绪,去衣铺换了件男子长衫,而后去雇了辆马车。   她斜靠着车厢内壁,双眼空洞地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事物。   陆致蜷缩在地上背对着她的画面闯进脑海中,颜迟拍了拍胸口,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黑暗的室内,男人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抱着头,剧烈地抖动着,野兽般的嘶鸣从他胸腔里一阵一阵地漫出来。他紧紧揪住自己的衣服,痛苦地流着眼泪。   “朱朱……”   突然,他脖子上爆发出两道光,深红与亮蓝的光芒从他脖子上戴着的珠链上泛开,而后变成细细的光线,从脖子上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   光芒瞬间消失不见,室内恢复到之前的黑暗。   男人倏然睁开眼,刺目的蓝红色光芒从他瞳孔里迸发出来。   他把珠链取下来,链子上的蓝红珠子已经不见了。   收拢掌心,再展开,链子化成了一堆碎片。他缓缓地扬起唇角,眸光湛亮异常,“小莲花……”   只用了不到六日的时间,颜迟就到了边陲之地。   这里人烟确实稀少。颜迟在这里的小镇上买下一间小房子,在这里安居下来。   她把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数了数剩下的钱。还有很多。足够她一个人用很久了。   但只用不挣,也不是个办法。她干不了苦力活,思来想去后,终于在镇里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虽说挣的也不多,但够她用了。   每日过得虽重复单调,但也安宁自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烦恼。   这正是颜迟想要的生活。   这一日,颜迟正抄着书时,脖子忽地痒了起来。   一月一至的痒痛又到来了。   她拼命忍着不去挠脖子。这里没有江修玺,她只能靠自己把这阵痒痛熬过去。   一开始她就想好了的。不能一直靠着江修玺来解决这个问题,不然的话她根本就离不了他。   她赶紧从门口的抄书小摊前离开,回到房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用冰凉的水来止住这痒意。   牙齿咬在唇瓣上,咬出了血,她支撑不住了,晕了过去。   颜迟被冻醒。   她哆嗦着从木桶里出来。   脖子已经不痒了。   她熬过去了。颜迟拿镜子照了照,脖子还有点红。她吁了吁气。   以后如果还出现这症状的话,就还是用这方法,虽然过程很难受,但她熬得过来的。她琢磨着是不是要去找个大夫再看一看。   其实她在聚山寺的时候就悄悄去看过大夫,大夫也看不出来她这是个什么原因。   但她还是想再找大夫试一试。总得有个原因吧。   心里如同去了一块压着的大石头。她回到小摊,继续抄没抄好的书。   将将要收尾时,她闻到一股酒气冲着她喷了来。   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站在了她面前。   “喂,我说,你这玩意儿抄能抄几个钱啊!”   酒气冲天刺鼻。颜迟皱眉,不理他。   “不如你来伺候伺候小爷,伺候好了,小爷赏……嗝……赏你些银子……嗝……”   颜迟摸了下脸。她都扮作男子了,又在面上抹了黑黑的东西,怎么还能招惹到这些人。   她拿起砚台,准备扔过去。   男子凑近,就要碰她时,忽然倒了下去。   “小娘子,小娘子……”   颜迟厌恶地看了一眼在地上咂着嘴的男子,把笔墨收拾好,抱着书从小摊走开。   第二日早晨。   “诶你听说没,王员外家的公子死了!”   “死了!”   “今天早上在河里有人捞出的尸体,啧啧啧,据说是酒喝多了,走路不小心掉到了河里。”   “天哪,不过他那种人,算是遭了报应吧。”   “可不是吗,成日里仗着家里有钱,横行霸道的,这下可————”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颜迟听着邻居们的谈话,想到了昨天那满身酒气,油头粉面的男子。   看他穿着打扮,家里应该富庶,他不会就是那个王员外家的公子吧。   是他也好。   这种人活着也会去祸害别人。   颜迟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鱼汤。   鱼做好了,她才发觉她竟然买了鱼回来。她不爱吃鱼的。可是竟然在不知不觉下买了鱼回来。   怔忪半晌后,她舀起一匙,喝进去。   鱼汤烫得她舌头发麻。她撂下汤匙,不再碰鱼汤。   用完饭后,她把鱼汤和里面的鱼端出去,放到外面,给那些流浪的猫和流浪的狗吃。   等到她去收碗时,发现碗里干干净净地连汤都不剩了。   吃地还真干净。   颜迟把碗拿回去。 第113章   颜迟把碗拿回去, 才从门口转身,眼睛一晃,猝然瞥见前方站了一大堆人。她滞了滞,端着碗, 才抬起腿欲要进屋, 就只听后面有人道:“慢着!”   她没有停下来, 堪堪往里走了一小截, 胳膊就被人攥住了。她扭过头。   形容憔悴的妇人满眼含泪地仔细盯着她。   “小莲,你可是小莲?”   “夫人, 您认错人了。”颜迟勉强笑了笑。   顾氏挨得更近了些瞧她。颜迟不着痕迹地低了低脸。她面上抹了东西, 挨这么近看,肯定会看出端倪来。   “您认错人了。”说着,颜迟就要把门关上。   这时候,顾启林走上来, 眼光严肃地端详着她。   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找到她的?颜迟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一个没注意就被顾氏抓住了手腕,顾氏一把掀开她的袖子。   看到金莲后, 顾氏拿起帕子用力在颜迟脸上擦了一下,随后激动道:“启林,你看, 她果真是我们的小莲!”   “我的儿啊!”顾氏扑到颜迟身上。   颜迟在心底里唉了声,转了转眼珠后, 她道:“夫人,你们是?”   “你不认得我们?”顾启林皱起了眉。   “不认得。”   抽抽噎噎的顾氏退开一些,“小莲,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连爹娘都不认识了!”   “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颜迟淡淡出声。   “什么!”顾氏抹了抹眼,“怪不得你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小莲,我是你娘,他是你爹。”   颜迟假装犹疑地在他们两人中间来回看了看,旋即道:“先进去说吧。”   “好,好。”   外面有人聚集起来看热闹,顾氏连忙进了门。   “你就住这种地方?”顾氏看着简陋的屋子问道。   颜点点头。顾氏又抹了抹泪,“我可怜的儿啊。”   “夫人,您确定我就是您的女儿?”   “确定!你这胎记,还有你的容貌,不是小莲又会是谁!”   “那……也有可能是巧合。”   “不可能!”顾氏顿了顿,看着颜迟的头发,道:“你可是戴着假头发?”   颜迟颔首,“您怎的知道?”   “小莲头发没长长,就一直戴着假头发。你看,你就是小莲!”顾氏本身看到胎记之后就已然肯定她就是小莲的,但奈何小莲失去了记忆,记不得他们,她就想起了头发的事情。   “你这下相信我们就是你爹娘了吧。”   “爹!娘!”颜迟抱住了顾氏。   “我苦命的小莲哪……你知道不知道,你死了的时候,娘有多————”   “等一下,死了?”   “呸呸呸!你好好的活着呢,什么死不死的。”   “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记不得了。”   一旁的顾启林长叹一声,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了出来。   顾氏接着他后面的话,“那日有个跛脚老道士到府门前说你在此地,可你都已经……怎么会在此地!但我听了他那话,心中生疑,就去你的坟头看了看,却发现坟头的土被刨开了,你的尸体也不见了,我那时我又想到那个跛脚老道士说的话,心想着他会不会可能说的是真的,于是便和你爹来到了这里。”   跛脚老道士?颜迟凝思。她怎么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原不抱着希望,却没想到你真的就在这里。小莲,你可还记得你为何会在这地方?”   “不记得了,”颜顺着他们方才说的话说下去,“我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得,周围又是荒野。我在城中过了段时日,前些日子才到这里来。”   不能说她的假死与陆致有关,不能说出关于陆致的事情,她只能说自己失忆了,不记得任何事情。那么有些事就能被蒙混搪塞过去。   “小莲,咱们回去,快些回去。”顾氏又是又是激动兴奋不已。   “我这里有些东西要收拾收拾。”已经被他们找到了,他们就不可能还让她继续再这里待下去。颜迟无奈地叹了叹气。   其实说起来,顾氏与顾启林没有江修玺与陆致他们好说话。她可以求江修玺和陆致放她走,可是却不能求顾氏他们。   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顾氏极为喜爱她的小女儿,让她一个人走,根本不可能。颜迟也不能开口要求他们。   才过了几日安宁自在的生活,如今又要离开了,颜迟只觉烦躁无比。   不过如今的情况倒是比之前好许多。至少,至少陆致放过了她。   但是一回去又要面对江修玺。她与他说好,做完她要做的事情就和他一起去书院的。   可是她食言了。   有时晚间做梦,她总会梦见他站在小偏门前,对她说我等你回来。   时间越久,对他的愧疚就愈发深。难道见了他,她又要扯谎么。   撒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颜迟早已厌倦。   收拾好东西后,顾氏挽着颜迟出了房间。   外面有一辆很大的马车,马车周围站了两圈高大威武的守卫。颜迟上了马车后,拨开车帘,看见邻里都探出来看她这边。   最后再看了一眼外面,她放下帘子。   马车驶出小巷,平稳地向镇口赶去。   过了不久,小巷前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袍的男人,男人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神情晦暗不清。   经过几日的路程,马车到达了顾府。   顾朱看着向她走来的人,狠狠地咬住了牙。   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   爹娘要去那什么地方去找顾莲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但仍然觉得荒谬,那老道士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人死了怎么会复生呢!   然而她真正的看到了顾莲,活着的顾莲。她没有一点欢喜,只觉得可恨。死都死了,还又活过来,老天爷是专程要与她作对吗!   “小朱,你呆着作什么,快来见你妹妹。”   顾朱收起怒气,作出悲欢交加状,“小莲,你,你真的是小莲?”   “姐姐。”颜迟不咸不淡道。顾朱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她回来了。   “唉,不说了,不说了,先去好好洗洗风尘,好好梳洗一番。”顾氏拉着颜迟就走。   她们一走开,顾朱脸上的笑容就瞬间敛去。   颜迟趴在软榻上,梳洗完后,全身松懒,一点也不想动。顾氏带了一位大夫来给她瞧身体。   大夫看完,只道身体毛病不大,就是身虚体寒。   “那她心脏的毛病呢?”顾氏连忙问。   大夫愣了愣,而后道:“无碍。”   “如此,那便好。”   大夫开出了调理身子的药方,而后便从房间出了去。   “娘,你说的那跛脚老道士在何处?”   “这……我与你爹也找人去寻他了,他帮我们找到你,我与你爹定会重重谢他。”   “嗯嗯。”   “二小姐,江家公子找您。”丫鬟进来道。   这么快就知道她回来了?颜迟心一紧。现在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   “小莲,我有件事,罢了,等你待会儿见完江家公子之后我再与你说。”顾氏站起来。   江家公子待小莲也是一片痴情。听说他因为小莲的事情生了许久的病,连书院也没去。   如今小莲回来了,他急着见她也无可厚非。顾氏回了房。   听到略沉的脚步声时,颜迟抬眸,卷帘被打开,一身玄紫锦袍的少年从卷帘后穿过来。   他看到她后,站到原处不动了。随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沉更重,像是要踩碎地面一般。   步至她身前,他低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颜迟闪躲着,垂下目光。   良久后,她道:“对不起。”   低低的轻笑从他的胸膛处轰鸣过来,“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颜迟咬了咬唇,倏然仰起头,望进他的眼里。他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眉宇一如既往地清隽,却是紧紧地曲折着的,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扭曲掉。   颜迟心尖凛了凛,“我……”   “嗯?”他逼近,“说啊,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骗了你。”   闻言,他又是一声轻笑,“骗了我什么?”   颜迟喉咙干涩,她咽了咽唾沫,道:“我要去做的事情就是,就是离开京城。”   “你既然要离开京城,为何又要与我一起回来?”   颜迟沉默,有些事,她不想多说。   下巴一凉,被他挑起来,“你要离开这里,可以直接和我说,为什么要骗我。”   不骗你,你就不会让我走。   颜迟闭了闭眼,“对不起。”   “你说的,最迟不过晚上就回来。可是我等你等了一天一夜,你还是没有回来。”江修玺捏紧了她的下颚。 第114章   浓烈的愧疚几乎要把颜迟溺毙。   “我答应你, 不跟着你,也不让人跟着你,我遵守了我的承诺,可是你却没有, 你骗了我。”江修玺眸光愈加黯凉, 如利剑一般刺进了颜迟的眼睛。   她的眼睛被刺得生疼。   “我最恨别人欺骗我。”他的气息变得沉灼, 似在努力抑制着情绪。   颜迟低下视线, 她不仅骗了他,还利用了他。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竟是自私混蛋至此。江修玺不欠她什么, 甚至还屡次帮了她。   可是她对他做了些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利用, 都是欺骗。   颜迟把他擒着她颚骨的手握住,他的手不若之前的温暖,而是很冷很硬,如同打不破的坚冰。   “江修玺, 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他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反握住她的手,指骨缠住她的。   刹那间如同冰雪融化, 他的气息软和下来。他靠到她身上,将她的身体捞过去, 脸贴在她的肩颈上,闷声道:“以后不要再骗我。”   颜迟心头绷着的弦登时被解开。她回抱住他,语气诚挚, “我不会再骗你。”   “你发誓。”   “我发誓。”   颊侧突地被什么温软的东西一触,颜迟呆滞了下,反应过来后,她抿抿唇,没有说什么。   江修玺却像不好意思了,耳尖红红的,偷偷瞄了瞄她。   颜迟唇边漾开笑意,“你是不是该走了?”   他唔了唔,突然拧眉,问她怎么和她爹娘解释她死而复生的事情。   颜迟说她给他们说她失忆了。他听了之后,沉吟片刻,早就猜到她不会告诉她爹娘实情。   “你走吧,在我这里太久,不大好。”颜迟道。   江修玺咳嗽两声,走之前又啄了她脸颊一下,旋即飞快地出了屋子。   颜迟愣愣地摸着被他亲过的地方,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唇间溢出。   江修玺出了颜迟的院子后,耳尖的红晕迅速褪去,他回头看向小院,俄顷后,大步离开。   落日余晖撒在院子里,晚霞爬入房间内。颜迟呆在软榻上,直到看到隐约的霞光,才发觉她竟然就这么发呆发了一下午。   顾氏进了屋子,神情又是喜又是忧。   “娘?”颜迟从软榻上起身。   “小莲,我们找到那跛脚老道士了。”   “找到了?他现在在府里?”   “已经走了,那老道士喜云游四方,踪迹难寻,若不是恰巧,我们也找不见他。”   “这样啊。”   “我问她可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只道你身上沾染了阴气,要赶快消去阴气,不然还会出现灾祸,要消去阴气,须得以至阳之气来冲和,我原也不解,这该如何冲和,那老道士问你可曾婚配,夫婿持于至阳之气,乃可将你沾上的阴气冲和掉。”   颜迟听完,眉头一挑。也就是说让她嫁给别人来给她冲喜?将那什么阴气冲出去?   “他说三日之内必须要嫁出去,不然你还得……”顾氏说不下去了。   “我想着你与江家公子两情相悦,本就与他有婚约,就与你爹上午去拜访了江家,与他们说了此事,江家不介意你发生过这般离奇的事情,于是我们便把婚期定好,就定在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宜婚嫁。”   “这么快……”颜迟心思辗转几番,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什么阴气,全是那老道士胡诌的罢了。眼前浮现出江修玺略略羞赧的面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有些急,但这事儿耽误不得,你放心,娘一定好好给你准备着。”顾氏拍拍她的手背。   颜迟默了半晌,“好。”   顾氏与她说了些话后,就出去张罗着出嫁的事情了。   这就要嫁人了?颜迟有点恍然。离原定的婚期原本还有好几个月,如今一下子突然缩短到了后日。   不过,这样也好。   嫁给江修玺也算是弥补她对他的亏欠吧。她已猜到是江修玺找到的她,然后让一个老道士来把她的消息传于她的父母。她就说为何她爹娘能那么快就找到了她。   江修玺大约知道她要去边陲,毕竟他之前跟踪过她。那么能找到她也不奇怪了。   用过晚膳后,颜迟将将洗漱完,丫鬟就道:“二小姐,有个小公子说是要见你。”   “小公子?”   “他说他叫赵小郭。”   “赵小郭?他在哪儿?”   “在后门。”   颜迟把才散下来的头发一把拢起,披上衣服后去了后门。   要到后门时,她看见了门外被守卫挡着的一团小小的身影。她让跟着的丫鬟回屋去,然后出了后门。   “小郭。”   “阿迟!”赵小郭呼道,眼眶周围红红的。颜迟横了眼守卫,守卫把架着的刀移开。她走出去,“小郭,我们出去说。”   赵小郭进她的院子不太好。毕竟他是男子,让她爹娘看见了也不好解释。   与赵小郭一齐出了后门,两人步至顾府外临近的城河边上。颜迟在河边坐下,鞋底在河面上空一寸远。   “阿迟……”赵小郭坐到她身旁,红着眼睛抽噎着。他想要碰她,却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阿迟,你没有死。”   “没有。”颜迟把手拿出来,“小郭,以后不要再随意作出这般举动。”   赵小郭嘴角瘪下去,很委屈地抽了抽气。   “小郭,男女有别,我们虽是好友,但也不能这般亲密,我马上就要嫁到江家,以后咱们还是好友,但不能与以前在书院那样随便了,我们得避避嫌,知道了吗?”   “嫁?”   “嗯,过了明日,我就要嫁给江修玺了。”   “阿迟……”赵小郭轻声哭了出来,眼泪掉到河里,砸开几簇涟漪。   “你哭什么,我嫁到江家了,岂不是好事,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见面了啊。”   颜迟莫名。   他却哭得更大声了,似乎下一刻就要背过气。颜迟迟疑着给他顺了顺背脊,“别哭了。”   “别哭了。”   “你喜欢他?”赵小郭哭得很伤心。   颜迟顿了顿,“喜欢。”   “真的喜欢?”   “真的。”   他整张脸都哭红了,泪水浸满了面颊,不停地吸着鼻子。   许久过去,他终于不再哭了。他揩干净眼泪,朝她身后看了眼,然后圆圆的眸子凝着她,“阿迟,我要走了。”   颜迟站立起来,她拍掉沾到的灰尘。   “快些回去吧。”   “阿迟,我要走了。”他又重复一次。   “嗯嗯,你走吧。”颜迟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突然靠近,狠狠地将她抱住,“阿迟,我要走了。”   说完就迅速放开她,随即便转身跑开了。   颜迟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心中猛然一悸,她立即追上他。   追至狭窄的小巷时,刚看到他的身影,就见他倒了下去,地上淌染出一大滩血。   “小郭!”   她心神俱裂,冲过去,赵小郭心口的血一汩一汩地流了出来。   “小郭!”赵小郭抽搐着,嘴里也吐着血。   “阿迟……”他费力地抓住她的手指,“小郭不想死,小郭不想死……”   一滴血滴在颜迟面前,颜迟抬头,看见染着血的剑口。顺着剑口看上去,她看到了有些呆愣的少年。   “江修玺!”颜迟大声道。   江修玺颤了下,剑从掌中脱落,摔到了地上。他看到地上的赵小郭后,重重地拧起眉。   “为什么……要杀小郭……”赵小郭半阖着眼,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我没有要杀你。”江修玺此时已无比平静。   方才他秘密派在颜迟身边保护她的暗人告知赵小郭去找了她,他说过不准他再接近颜迟,一去竟看到他们俩坐在河边,还挨得极近。他似乎看见赵小郭发现了他,随后赵小郭便抱住了颜迟。   他妒火中烧,赵小郭一离开她,他就把他抓住,狠狠地踹了他几脚。   而后赵小郭又说颜迟根本不喜欢他,说他和颜迟在书院时同吃同住,还同睡一张床,颜迟最最喜欢的是他。   尽管知道赵小郭是在故意激怒他,他还是被怒火吞噬了理智,拔出剑抵上赵小郭的胸口。   然而他到底还存着几分清醒,不是真的要杀找小郭,可是他却自己猛地凑了上来,剑刺进他的身体。   江修玺一时不能反应。   直到颜迟到了这里。   霎然间,他如醍醐灌顶,难怪赵小郭要故意说那些话来激怒他。   “江修玺,你疯了!”颜迟吼道。   “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凑上来的!”   “别说了,快带他去看大夫!”颜迟浑身发抖,不敢碰赵小郭,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江修玺吐出浊郁之气,要给赵小郭点住止血的血道时,赵小郭突然道:“阿迟,小郭,小郭喜欢阿迟。”   旋即便闭上了眼睛。   “小郭!小郭!”颜迟急急唤道,她探到他的鼻端下。   “小郭……”颜迟怔然。   死了?江修玺按住赵小郭的胸口,没有了跳动。眉头蹙得更紧,他看向颜迟。   她无声地流着泪。   他心中一慌,“我真没有杀他,他故意说那些话来激我,我没忍住,就拿出了剑,可是我并没想要他的命的,是他自己要凑上来,你相信我!”   颜迟手上全是血,她看着她的双手,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真的没有。”见她这副样子,他急了,惶恐地钳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她说。   江修玺猛然一滞。   “我知道,你没有杀他。”她其实看见了的,她一到巷子口,就看见江修玺举着剑,然后赵小郭就自己上前一步,剑刺进了她的身体。尽管动作很快,她还是看见了。   可是小郭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看着指尖的鲜血。   她说她要嫁给江修玺时,他哭得很伤心。   他重复地说,阿迟,我要走了。   他说,小郭喜欢阿迟。   指上的鲜血仿佛灼烫起来,她覆上小郭渐渐变冷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   “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江修玺死死地抱着她。   颜迟倒在他怀里,低声哭着,他怀里湿透。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   江修玺倏然抬眸,看向巷子口,他总觉得那里似乎有人。   忽然间,轰隆隆的雷声渐至,巨鸣响在头顶,大雨倾泄下来,将地上淌的血一下子冲淡。   雷鸣从未有过的大,雨也从未有过的大,颜迟遮住赵小郭的身体,大雨溅在她满是泪的脸庞上,“带小郭回去。”   雨一颗一颗落在伞上,颜迟拿着伞,站在赵小郭坟头,简单的坟墓,碑上只有赵小郭和他娘的名字,就连他爹的名字也没有。   江家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赵小郭的身份。他只是一个青楼妓子生的下贱儿子,不配拥有江家的姓。   就连死了也不能拥有自己真正的姓。她摸着冰凉的墓碑,脑中浮现他肉肉的脸。   少顷后,她把带来的一大包奶糕放到他坟前。“小郭,这是你最爱吃的奶糕,我给你做的,我以后会经常给你做奶糕吃的。”   她把奶糕摆好后,从坟前走开。她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回到顾府,才放下伞,顾氏就到了她的院子里来:“明日就要嫁人了,怎的今日还出去了。”   “我出去买了些东西。”颜迟擦着溅到的雨水。   “下着雨呢,有什么东西非现在买不可……眼睛怎么肿了?”   “没睡好。”   顾氏心道怕是要出嫁了紧张,所以才没睡好,于是便道:“放松些,好好养养气色,明日你可要做新娘子的。”   颜迟点头说好。   外面还时不时地传来远远的雷声。   突地,陆致抱着身体发抖的画面在面前闪过。颜迟快步至窗前,关上窗户扇,把雷声阻隔在屋外。   顾氏走后不久,顾朱来到了她屋子里。   “通通给我滚出去!”顾朱对着丫鬟们厉声道。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那看你,踯躅着。   颜迟:“下去吧。”   丫鬟们这才退到了房外。   “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你为什么要跟我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和你抢。”   “我喜欢他那么久,你凭什么就能嫁给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你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吗?”颜迟冷然道。   顾朱全身的怒气顿时湮了下去。   “他对你无意,就算我不嫁给他,也会是别人嫁给他。”   顾朱崩溃般地后退着,“不,不,只要你不嫁给他,我就有机会!”   “他娶我,是因为我与他,与他两情相悦,你既喜欢他,为何不盼着他好?”   “你住嘴!”顾朱尖利地叫着,旋即跑了出去。颜迟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翌日清晨,雨已经停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京城。   顾氏看着镜子中的女儿,面庞秀致,长长的头发高盘发顶,编织成精致的发髻,发间点缀金色红色花朵和发饰,额上贴着明红花钿,唇上口脂水红莹润。那眼尾一点红痣在此般妆容的映衬下,十分绚冶夺目。   真真是漂亮至极。   颜迟从梳妆台前站起来,红色的锦衣因着她的动作而伸展开,嫁衣上绣满了鸳鸯石榴花案,袖边上可见密密麻麻的花纹,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上。   “小朱呢?”顾氏看了会儿女儿的嫁衣,突地问向丫鬟。   “大小姐她身体不适,在屋子里歇着。”   “这大喜的日子,怎的身体不舒服,唉,大夫去看过没有。”   “大夫看过了,只说无大碍。”   “那就好。”顾氏不再担心顾朱。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   顾氏连忙给女儿戴上盖头。   震耳的鞭炮声中,颜迟看到了一双黑靴,而后便是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白皙修长的指节上隐隐有习武练出的一层薄薄的茧。   她把手放到这只手上,立刻被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有点汗,温暖又潮湿。   顾朱扒在门边,看着远去的花轿,痛哭起来。马上一身红衣的少年,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   “江公子……”门被她的指甲划出痕迹来,“江公子……”她掩住面,抑制不住地哭着。   江修玺看着旁边一身嫁衣的颜迟。虽蒙着盖头,他却仿佛能够看到里面去。   唇边扬起高高的弧度,从今往后,她终于是他的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   声音戛然止住。嘈杂的人声也瞬间消了下去。   “怎么了?”颜迟扯了扯江修玺的袖子,低声问道。   紧接着她就听见一声一声的“参见王爷!”   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小莲花。”   仿佛从遥远的时光穿过来的唤声在颜迟耳边响起。   颜迟低着头,江修玺挡在了她身前。   “王爷您这是?”她听见江丞相的声音,而后又是她爹的声音,“王爷?”   “小莲花。”陆致仍然只这三个字。   小莲花?什么?陆致在叫她吗?   忽然间,身前的江修玺被人挥开了。颜迟立马摘掉盖头。   看到陆致时,她怔住。   他的头发没有束着,散落在肩头,略微凌乱,黑袍上不似之前那般平整,周际还有些皱痕。   脸色极为苍白,眸子周围浓郁的青黑覆盖着,血丝布满眼瞳,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整个人都似乎很虚弱,如同大病了一场。   他的身后是陆昀和玄七。   “王爷,还请上座,下臣————”江相收了声,陆致睨了他一眼,阴凉沉鸷地令人遍体生寒。   被陆致挥开的江修玺重新护到颜迟面前。   陆致周身升腾起逼人的煞气,仿佛一碰就会灰飞烟灭的戾气遍布了整个喜堂。他朝着颜迟走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息,不敢出声。   这时候,颜迟从江修玺身后绕到前面去。   她看着陆致,“你要干什么?”   跟着陆致一起来的顾昀看到颜迟后,震住,颜迟怎么会在这里!   前日傍晚七哥又出现了昏迷不醒的症状,她出宫照顾着他,今早七哥忽地醒了过来,而后便又似上一次那般直接往外跑,她与玄七一路追一路追,到了江府时还很奇怪七哥为何要到这里来。   当她看见颜迟后,终于知道七哥为何要来这里了。   可是颜迟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新娘子的装扮!   听说江相家今日娶儿媳,乃是娶那顾将军家的小女儿,难道颜迟她,她就是那顾家的小女儿?   这怎么可能!   陆致往前走两步,眸子里泛出蓝红的光,“小莲花。”   “什么小莲花?”颜迟蹙起眉,“你来干什么?”   手臂忽然被他攥住。他收力,将她置于他的掌控之中。颜迟努力平和着情绪,“你说过放我走的。”   他望着她,眸子里的光湛亮到异常。他慢慢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小莲花。”   颜迟觉得眼前的陆致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她对他生出了一种陌生又很是熟悉的恐惧。   “放开她!”江修玺拔出了剑。   陆致看也不看他,仍然轻缓地摩挲着她的面颊。   剑刺过来时,陆致轻轻一运掌风,江修玺摔到了椅子上。   躯体砸在椅子上的重响将所有人都惊醒了。   “修玺!”江相和江氏齐齐扑向江修玺,江修玺捂着胸膛,嘴角溢出血来。   颜迟急急看向江修玺。却不想腰间一紧,她被他搂起来,旋即便是腾身一跃,出了喜堂。   风呼啸而过,刮到她的红裙上,簌簌地响。   “放开我!”颜迟的声音消弥在飞逝的风里。   忽然,陆致停了下来,从空中落到屋檐上。   颜迟有些晕眩,她甩了甩头,才清明了一些。身体一歪,险些从屋顶跌落下去。下面是人迹不多的南大街,她离江府已经很远了。   抬眼,她看见对面不远处紧追过来的江修玺。   他站在屋顶,执着剑,嘴边含血,红袍翻飞着。   玄七要上前时,颜迟慌急着,大喊道:“你快回去,我不会有事的!”   陆致眯起眸子,看了看颜迟,继而抬手,示意玄七停下。他放开颜迟,取出一把剑。   看到陆致取剑,颜迟立刻握他的剑柄,“不许伤他。”   “小莲花,担心他,嗯?”陆致似忆起了什么般,眼里有狂风暴雨骤至,阴骘寒凉,莫名熟悉的恐惧让她差点没站稳。   “你怎么了?”陆致给她的感觉如同变了个人般。   还有这小莲花,他为何唤她小莲花?颜迟一时纷乱至极,她不知道陆致又在发什么疯。   明明都放过她了。为何又来扰她。她现在十分怕,十分怕他对江修玺做出什么事情来。   “小莲花,你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记性。”陆致轻笑。   “你在说些什么?”颜迟快被他弄疯了。他把剑柄抽开,欲向前走时,颜迟急声道:“阿狸!”   “阿狸,不要。”她哆嗦着指尖,拽住他的腰带,“阿狸,听话。”   他的眼神蓦地变得茫然起来。颜迟心里登时一喜,她轻声道:“阿狸乖,我们回去。”   然而就在她以为他会收回剑的时候,突听得一串低笑,“说你不长记性,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小莲花。”   颜迟凛住,“为何叫我小莲花?”   刹那间,颜迟想起了小臂中央的金莲。她的思绪瞬时乱成一团。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又忘记了。还是这不关她的事,而是关这具身体,顾莲的事。   “小莲花是谁,你说清楚。”   他俯身,唇贴在她的发顶,含着她的头发,“等下我就告诉你小莲花是谁。”   “不准走!”颜迟拽紧他,她要拖延时间,要等到江家和顾家的人都追上来,不能让陆致动江修玺。   “现在就告诉我,小莲花是谁。”她牢牢地两手抓着他,不给他离开的机会。   “你的心思很明显。”陆致触了触她发间戴着的银色珠链,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   “江修玺快走!我求求你快走!”颜迟偏头高声道。   江修玺嘴角的血迹已经干了。他站着不动,翻飞的衣袍犹如燃烧的烈火,在空中旋转着,剑尖抵在瓦片上,缓缓向前挪动着。   剑摩擦在瓦片上的刺啦声被越发大的风吞没。 第115章   此时赶到江修玺身后的侍卫在他左右两边整齐地排成两列, 个个执着长剑,聚神看着对面。   颜迟见江修玺移着剑,根本就不听她的话。   且不说江修玺武力不敌陆致,就算能打得过, 他也不能动手, 陆致是当朝身份最显贵的摄政王, 江修玺一旦对陆致动手, 后果不堪设想。   江修玺慢慢地朝这边走来,银白色的长剑斜飞在右侧, 翻飞的衣摆触到剑身上, 仿佛在剑上飞溅的鲜血。   “江修玺,你回去,我不会有事的!”颜迟使尽平生力气狠狠地圈住陆致的腰,不让他上前半分。   “放开她。”   离颜迟还有几尺远的时候, 江修玺冷声道。   “放开她?”陆致轻嗬,暗光在眸底流转, 而后轻飘飘地睨向江修玺,“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她丈夫,她是我妻子。”   话音刚绝, 陆致周身一寒,骤降的气压逼得人喘不了气。他轻轻一使力, 把颜迟的胳膊从他腰上掰开,他凑到她耳边,“好好待着。”   随后又对玄七道:“看着她。”   “遵命。”   陆致纵身一跃, 落至江修玺面前。   颜迟动不了了,陆致在走开前点住了她的穴道,“帮我解开,玄七。”她央求着他。玄七面无表情地扭过头。   “玄七,我求求你,帮我解开。”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停地从身畔传来,玄七仍然无动于衷。   血在空中喷洒,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侍卫倒了下去。   凄厉的哀嚎与惨叫不断地响起。   最后对面只剩下两个人。   一身红袍的江修玺。   一身黑袍的陆致。   血浸在江修玺的袍子上,看不出任何痕迹,仿佛与衣服融为了一体。他腰腹上豁出来两道口子,露出里面浅白的里衣,里衣上渗透出血来。   他的唇色发白,胸膛缓慢地上下起伏着,鼻尖薄汗滴落下来。   而陆致全身上下完完整整,没有一处伤口。   陆致猝然出剑,江修玺受了伤,拼力用剑挡出去,然而陆致却极为快地收回剑,剑尖一转,直抵上了江修玺的身体。   “陆致!”   剑风刹然冻结住。   “陆致,住手!”颜迟厉声大喊,嗓子如同被撕扯开,辣辣地疼着。   喷涌出的热意化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才从眼里流下来,就似乎要被风吹回眼眶里去。   “你要是杀了他,我会恨你一辈子。”颜迟一字一顿地望着陆致。   听到这句话,陆致转向颜迟,散乱的长发被吹到肩后,露出轮廓锋利坚硬的面庞。   黑渗渗的眼眸中崩裂出无尽的汹涌的黑雾,苍白到毫无血色的瞬间脸变得妖冶诡异起来。   “是么?”他说话的同时用力把剑往前一送。   利剑插入血肉里的声响被放大,在颜迟脑中循环回响着。   江修玺支撑不住,单膝跪地,胸口的剑刺快要刺透身体。他咬着牙,硬是没吭一声。   剧烈的疼痛麻痹着他的知觉,他抬起头,看向颜迟。   颜迟目眦欲裂,“江修玺!”   大滩大滩的血从瓦片上流至屋檐下,颜迟嘶声喊着江修玺。他抬起手,颤抖着伸往颜迟的方向,“颜迟……”   颜迟想要冲过去,可是她根本就动不了,根本就动不了!   “解开!快给我解开!”颜迟喉咙如火在灼烧,她费尽全力挣脱着穴道,可是不行!怎么也不行!   “江修玺……”眼泪哗啦哗啦地倾出来,颜迟看着他,想要握住他伸向她的手。然而她只能站在原地望着他。   她极力镇住心神,双眼通红地转向陆致,“他要是死了,我不仅会恨你一辈子,我还会杀了你。”   陆致幽幽道:“你哭了,为他哭的。”他轻声笑起来,宛若陷入了疯狂之中。狠力一握剑。   “不要!”   剑刺穿了江修玺的胸膛。   单膝跪着的江修玺伏趴下去,伏在了血里。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从血中仰起脸,半张脸全是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尖朝着颜迟的方向。   “颜迟……”   手伸到半中央骤然摔下。   颜迟愣愣地出着神。   面上的泪水迅速风干,干了之后,皮肤像是干涸的土地,裂开的疼侵蚀入她的五脏六腑。   极度的疼痛蔓延全身,筋骨像是被劈开,神经如同被一刀一刀地割裂。   “啊!”撕心裂肺的痛声从被灼伤的喉咙冲出来。   陆致飞跃到颜迟身边,要揽住她时,她忽地一动,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推开。   她冲破了穴道。   极速奔至江修玺身前,她蹲在血泊里,把已经没了气息的江修玺抱到怀中。   颜迟把他脸上的血擦掉,然后贴着他的头,“阿玺,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泪水已经干涸,她凄声地哭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小莲花,你记起来了?”不知何时来到她旁边的陆致倏然道。   她摸着江修玺的脸,而后偏移过目光。她把江修玺的剑拿起来,随即直起身子。   剑指向陆致。   “我说过我要杀了你。”   “你记起来了?”陆致依旧只这句话。   他抿着唇,狭长的眉骨飞入鬓端,眸中的疯狂已趋渐于正常,额间长发扫拂着浓黑的长睫,一瞬不瞬地锁住她的眼睛。   颜迟看着这样的他,霎时间,仿佛时空倒转,记忆穿梭回遥远的,模糊的,逐渐清晰的时光。   ————   少年靠着小莲池,书放在膝盖上,口里时不时地喃喃低语着。   小莲池里只有几朵莲花,最为漂亮的是边上那朵颜色浅淡的小金莲。   金莲芳香馥郁,花瓣柔软,沾了水珠的花瓣娇艳欲滴,在日光的照耀下极为漂亮。   炎热的夏日下,莲池周围却非常凉快,凉沁沁的微风在这片地方环绕不去。   少年就靠在小金莲旁边,忽地,他从书里抬起脑袋。   他微微偏了偏身,将小金莲花瓣底下挨近叶子的地方爬着的小虫子弹开。随后又继续看起书来。   少年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清隽的侧脸微垂着,纤瘦的身躯套着略微不合适的长布衫。   “阿玺,吃饭了。”远处有妇人的唤声。少年起来,拍了拍衣服,抱着书离开了莲池。   他离开后,池边小金莲隐隐泛起了光来。   第二日,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炎热,少年待在这凉沁之地,往往一待就是一上午或是一下午。   “啪嗒!”少年手中的书滑落到地上。他斜靠着莲池,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打在眼底下,勾出弧度圆浅的薄影。   他清浅昀和地呼吸着,陷入了睡梦之中。   颊侧的小金莲倏地摇晃了几下,而后稀疏的金光从花瓣缝隙中渗透出来。   金色光晕缠绕旋转着,落到少年身前,幻化成了一个穿着金色长裙的少女。   少女额间有一朵金色小莲花,微微地发着光。   她弯下腰,好奇似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少年的睫毛。   少年眼皮动了动,她吓得后退半步。   他没有醒过来。她弯了弯眉眼,眼尾处的红痣因着她弯下去的眼尾而微微向下挑着。   忽然,少年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放到他睫毛上的手。   江修玺抬眸,看到站在他身前的少女时,怔忪半晌,而后蹙眉,“你是谁?”   少女被吓着了,支支吾吾着,声音极小,极含糊,“我是莲……莲池————”   莲池里的小莲花。   她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只听他道:“颜迟?”   如同蒙了玉石水泽的眸子闪了闪,她被他吓着的心神平静下来,乖乖地点了点头,“嗯,颜迟。”   差点就说出自己的身份了。少女懊恼地咬咬唇。   “你为何会在这里?”江修玺放开她。   少女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了几圈,蓦地凑到他眼前,“你在做梦呢。”   “什么?”江修玺急急退开,她挨得太近了。   “你现在在梦里面,在梦里面……”   轻柔的声音如同绵软的棉花漂浮在他周围,宁神的香味侵入鼻中,他突然感觉很困倦,眼皮沉重地合了下去。   她看着已经睡过去的少年,心道:颜迟,颜迟。   这名字真好听。   唔,以后她就叫颜迟了,反正她也没有名字。   金光一绽,少女消失了。   金莲重新回到了莲池中。颜迟甩了甩身子,甩掉身上的水。   才这么会儿就恢复原型了。   今日是她第一次幻化成人形,可是才维持了这么点时间。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自由地幻化成人形啊。她有些愁恼。   她将视线调到这个唤作江修玺的少年身上。他长得可真好看。声音也好听,干净的声线夹杂着微微稚嫩的嗓音。   还会给她捉虫子。她不禁扬唇。   每月到昨天那个日子,她都动不了,那是每月修炼的关口。   然而她身上的香味总是会招来一些恶心的虫子。   特别是夏日,虫子特别多,爬到她脖子上咬她,很痒很痛。   平时她倒没事,可以解决掉它们,可是每到修炼的关口,她都动不了,不能把它们甩出去。   几百年来,她都是痛苦地忍过去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少年来到这里,靠着小莲池看书,发现她身上的虫子后,就帮她把虫子捉掉了。   她很感激他。   有了他,她再也不用经历这种折磨了。她想着,等她有一天修炼成人形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却不想今日她就突然能够幻化成人形了。   她触摸到了他。她以为他跟她一样,会是冰冰凉凉的。   可是没想到他是软的,热的。   当他抓住她的手腕时,她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悸悸麻麻的,有点奇怪。   颜迟撇下这奇怪的感觉,打量着睡梦中的江修玺。   日光缓转,从树叶缝隙倾落在他身上。   有点热啊。   她抬头看向头顶的树,使出法力让树叶黏合一点,给他挡住日光。   可是她的法力太微弱了,树叶合在一起片刻又散开。   凉水溅在江修玺嘴唇上,他昏昏蒙地从莲池旁站立起来。   脑海中突地闪过一道人影,他拧着眉心,环顾四处。   而后扶了扶额,把书捡起来。 第116章   江修玺把书上沾到的水珠抹掉, 倏地皱了皱眉。他摸了摸嘴角还未干的凉水,又看向了被水弄皱的书皮。   怎么会有水。   他转过头。   池中水如死水一般,没有半点波澜。   不大的莲池中,几朵莲花被晒得蔫蔫的, 只有池边那朵小金莲开得最好, 娇嫩的花瓣表层, 水光潋滟, 如在表面敷了一层透明莹亮的水晕。   浅浅的香气伴着令人舒惬的凉气扑进鼻子里。他不自禁地走近一点,鼻翼微张, 用手碰了下小金莲。   凉凉的。   凉气从指腹渡至全身。   他轻轻一捻花瓣, 似乎感觉金莲颤动了几下。   突然间,那方才从脑中闪过的人影又倒回脑中,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紧盯着小金莲许久,随即把那张面孔从脑海中驱赶出去。看了眼天色后, 他离开了莲池。   回到小院之中,还未把书放下, 江云就蹙着眉道:“怎的要去后院那里看书?日头这么大,不热吗?”   “莲池那里凉快,不热。”   屋子里比莲池那里热得多了。   “唉, 只盼这么热的天早些过去,对了, 阿玺,明日的入学测试,你可准备好了?”   江修玺微微点了一点头。   “你好生考, 一定要考进书院去。”   他嗯了一声,神色很淡。   翌日早晨,江修玺去书院考入学测试,上午考完,下午出结果。   所有考生都在书院大堂里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来后,江修玺拿着书院发的木牌回到家。   “考上了?”江云喜上眉梢。   “嗯。”   “阿玺,娘给你做顿好吃的去!”   此时,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站在门边的少年眸光阴沉地看着江修玺。   “小郭……”江云小心翼翼道。   赵小郭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江修玺手中的木牌,讥讽道:“考上了?”   江云护住江修玺,“小郭,你不要————”   “少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唤的!”赵小郭身后的奴才猛地凶道。江云被推开。   赵小郭一脚踢到江修玺膝盖上。江修玺被迫下跪,木牌也摔到了地上。   “你也配进书院?”赵小郭踩住木牌,用力一碾,木牌碎成两半。   旋即脚底一移,踩到江修玺的手上,他勾唇笑了一笑,使出狠劲儿碾着脚下的手。   “小郭不要!”江云跪到他腿边求着他。   赵小郭碾够了之后,收回脚,冷冷道:“肮脏的下贱货。”随即便拂袖踏出了房门。   “阿玺,你还好吗?”江云哭着把他扶起来。   “我没事。”   手背红肿不堪,指骨差点被碾断,他把手藏到袖子里。   “娘去给你找药!娘去给你找药!”   江云快步去了里屋。   他垂下视线,看向地上碎成两块的木牌。   茫茫夜色如同黑布将整个天都遮盖住,不留下一束光线。   寂静的莲池里,颜迟看着路口,不自觉地叹起气来。   今天整整一日江修玺都没有来莲池这里。   为什么不来啊。   天气还是很热啊,她这里也很凉快啊,为什么他不来这里看书了呢。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颜迟心中一紧。她急急地凝聚起念力,闭上眼睛。   睁眼开时,看到鞋面上的小莲花后,她松了松气。   还以为不能成功呢。她站在莲池边上,随后往江修玺来的那个方向而去。   可是,江修玺住那间房啊。她环视一圈这座小院。挺破旧的,还有些窄小。   灯光微弱照在墙上,墙上全是稀稀疏疏的斑驳裂痕。   还有一间房亮着灯。她踯躅着,犹豫着,最后走到了这间房前。   “谁?”   颜迟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赶紧躲起开。   江修玺打开门,从屋中出来。颜迟看到他手背上缠着白色的带子。   看到没人之后,江修玺转回身,进了屋子。颜立即化成一团透明的烟跟着他进了去。   屋内很逼仄,但却十分干净整洁。江修玺来到桌子前,把没取下的纱布取下来。   手背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肿了,但指节间的疼还是没消去。   又青又紫的淤痕遍布了整个手背,他用木片蘸了药膏,一点一点地抹了上去。   “啊!”   忽地,一道惊呼传入耳中。他寻声看去。身着金色长裙的女子冲到他跟前,抓住了他受伤的手,“你受伤了!”   她神情担忧至极,明亮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   “是你。”江修玺记起了她,那个在梦中出现的女子。   颜迟顿住。   遭了,暴露了。   方才看到他的手背上的伤,她一个没控制住,就显了身形。   江修玺目光滑到她额间的金莲上。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底攀上来。   “你————”   他的话被她打断,“你认得我?”   颜迟越是慌乱越是着急,身上的香气就越发浓郁,瞬间就充盈了整个室内。   看见他倒在桌子上后,她愣了一愣。   紧接着,她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而后吐出一口浊气。   她把他的手放到她掌中,仔细看了许久后,将木片上的药轻轻地给他敷上。   他为什么会受伤?她颦紧眉头,忽然,掌中的手抽了回去。她愕然地抬起眸。   “我并未在做梦。”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颜迟被突然醒来的他给唬地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你叫颜迟?”他说。   “我……我……”   金光骤然一湛,面前的人霎时不见了踪影。江修玺狠狠地拧起眉,他掐了一把大腿肉。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般,他拿着灯盏,飞奔出去。   跑到莲池里边后,他把灯盏抬高,映到小金莲上。   颜迟现在很紧张。   方才她维持不住人形了,才回到莲池,却没想到江修玺竟然到这里来了。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吗!她的一颗心抖啊抖的,几乎要从心口跳出来。   要是他发现她是一只小莲妖,他会不会怕她?他会不会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烛火照过来,她看到他带着探究与困顿的神情。   完了完了,他一定看出了些什么。   许久后。   “颜迟?”   颜迟心猝地一颤。   江修玺看着花瓣颤抖着的小金莲,困惑从他眸子里消失,他轻声道:“你是颜迟。”   肯定的语气。   颜迟快哭出来了。他知道她是颜迟了。   江修玺把灯盏放下,靠着莲池坐了下来。   他不怕的吗?快要哭出来的颜迟瞪着眼。   她试探着出声,“江修玺?”   他偏过头,清俊的眉眼映了一层浅淡的暖光。   “你不怕我吗?”   他摇头。   “真的?”   “不怕。”   颜迟紧绷着的神经霍然松懈下来。   江修玺眼神无光地看着虚处,面前忽地出现了一个女子。   浓郁的香气扑到他身上,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一把抱住了。   “你真的不怕我?”少女激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柔软凉沁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凉凉的气息打在他心口,他浑身一僵,一层粉红从脖子蹿升至脸上。   颜迟发现他不动了之后,从他怀里退开。看到他一脸通红,连耳朵都是红红的。她急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是不是她方才抱他,把他弄疼了?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面上却是越来越红。   “你是不是,是不是怕我?”颜迟急切地看着他,腮帮一瘪,眸中流溢出泪光来。   “不是。”他抿了抿唇。   “那你是哪里不适吗?”   江修玺清了清嗓子,“没有,我没事。”   她长呼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吓死她了。   “你是不是很热?”他的脸很红,好像还很烫的样子。   “嗯?”他低了低头。   “你挨着我你就不会热了。我很凉快的。”颜迟又抱住了他,只不过这次要比方才那一次要轻许多,唯恐用了力。   颜迟弯弯唇,“是不是觉得凉快了许多?”她才说完这句话,就被他推开了。   “你知不知道……”江修玺咳了咳,平静无波的表情裂开,“男女授受不亲。”   她眨了眨眼,懵懂地挠着头,“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   “就是————”江修玺的视线定固在她颊边深陷下去的梨涡上,旋即目光上移,对上她亮亮的眼瞳。   他倏然缄口,“没什么意思。”   “喔,我能叫你阿玺吗?”   她许多次都听见一个妇人那样叫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了两个字,“可以。”   “阿玺,阿玺,阿玺。”颜迟咧嘴笑,仿佛得了新鲜玩意儿的孩童一般。   江修玺轻轻地唔了声。   “阿玺,我撑不住了!”话音一落,她就变成了一团金光,漂移到了池水中。   小金莲摇晃几下,声音蔫巴蔫巴的,“我维持不了多久的人形。”   江修玺伸手要触到小金莲时,猛地停住,他掩唇咳嗽几下,“我回房休息。”   “嗯嗯,你回去吧。”   该是睡觉的时辰了。   他拿着灯,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第117章   将燃尽的蜡烛残留着稀稀淡淡的光, 残光映照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江修玺头枕着胳膊,一瞬不瞬地虚望着帐顶。   白色的帐顶缓缓变化着,变化着,最后变成了一张带着金色光晕的脸庞。   眸中含光, 偏肉的两颊浮着浅浅的梨涡, 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他慢慢地捂住心口。   幼时曾在书上看到过神志鬼怪之事, 但他从不惧于这些东西。   外面传来鸡鸣时, 他把手从心口拿下来。竟然一夜未睡。   用过早膳,他直接去了后院莲池。   江修玺到了莲池时, 颜迟正在打瞌睡。   昨夜里心情太激动太兴奋, 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亮才有了些睡意。   朦朦胧胧地闻到墨竹香气时,颜迟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像是有点不适应她这般唤他,抿着唇, 嗯了声。   靠坐到经常待的位置后,他把书翻开。   “你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不小心弄的。”   “那你以后可要小心着, 看起来好疼啊。”   听到她的话,他神情微怔。他偏过目光,看向小金莲。   仿佛能在金莲上看到她微蹙着细眉, 关切地看着他。   “你等等。”颜迟说话的同时莲身一摇,霎那间便变成了人形。   她挨他挨得极近, 不过半寸的距离,馥郁莲香在他身边萦绕着。   “颜迟……”他往后面退开。   颜迟皱皱眉,“我唤你阿玺, 你唤我阿迟啊。”   他还在往后退,她紧追上去,“好不好?”   手抵住她还在凑近的肩,“好。”他停顿半晌,“阿迟。”   她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亮晶晶的瞳仁凝着他,“嗯嗯。”   一向起不了任何波澜的心湖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江修玺的心跳紊乱不堪,犹如要爆裂开。   他顿觉呼吸困难,倏地扭过身,背对着她。   “阿玺,你怎么了?”   江修玺抱着书急速跑开。   “阿玺!”   脚步猛然顿住,他平复着心绪,回过身,“我有点事。”   “这样啊,我以为你怎么了。那你快去吧。”颜迟对他挥挥手。   他出了后院。   不多久,外面刮起风来。大雨倾盆而至,冲刷着磨损的石板。   干涸许久的夏日,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江修玺看着窗外的雨,想起了什么般,霍地丢下了长笔。   “阿玺,你做什么去?这么大的雨!”   “有本书忘在了莲池。”   他冲进大雨中。   “这孩子……”江云回了屋。   大雨溅落,如同炮仗一般砸在了水池里。   颜迟看着周围的莲花脆弱的模样,想要帮她们挡雨的,可是她的法力不够,只能看着她们的花瓣被雨水打落在池面上。   她施着法,变出一个屏障,让自己不被雨水打到。   但是法力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屏障被雨水刺破,扎到她的身上。   她痛呼一声,又要施法变出屏障时,突然间,头顶沉下一片黑影。   如箭的雨水被隔绝开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江修玺。   “阿玺!”   素白纸伞下的少年微喘着息,额发略凌乱,“你没事吧?”   “我没事!”颜迟想要变成人形,可是方才消耗了太多法力,她没办法变成人形了。   江修玺缓过来后,把伞朝她边挪去。   伞倾斜着,几乎全撑在她上空。豆大的雨滴摔在他的长衫上,浸染成一片又一片的深色。   “阿玺,你过来一点。”他半边身子几乎全打湿了。   他走近半步。   颜迟两眼酸涩起来,雨伞不大,他却全给她挡着,自己只遮了一半的雨。他的头发也打湿了,湿湿地贴在额侧,雨珠从脸上流了下来。   “你回去吧,我不怕雨的。”   江修玺看着瓣叶上垂着雨珠的小金莲,视线下移,投到池中飘落着的莲瓣上。他沉默着,捏紧伞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万物似乎瞬间消了音,天地之间,颜迟只能听见给她撑着伞的少年的呼吸声。   “阿玺,谢谢你。”她听到自己含着哭腔,哽咽着对他说了一句话。   昨日淋了雨,江修玺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背脊有些发凉,在被子里捂出一身汗后,凉飕飕的感觉才消散下去。   江云瞧见他气色不大好,便问道:“可是手还疼着?”   “不疼了。”   “过几日便要去书院念书了,这伤可得好好养养,不然到时候可怎么写字啊。”   江修玺蓦然怔了怔,随后便放下筷子,“我去看书。”   “吃好了?”   他点头。   来到书房,坐到椅子上,才翻开书,又把书合上。他执着书,大步去了后院。   才跨进后院大门,就看见了靠在莲池边的少女。   她托着腮,面容清丽娇秀,极致出尘,裙摆如同绽开的花瓣铺到地上。   江修玺愣了愣神。   就在这闪神的空隙,迎面就扑来一阵芳香。   “阿玺!”   柔若无骨的手臂仿佛缠住他的水,凉凉软软的。   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推开她。   而她自己却主动放开了他。她拉住他的阔袖,把他拉到莲池边上。   “你看书吧,我不打扰你。”   江修玺瞥向她。   发现她坐到他旁边,两手托腮,唇边噙着笑,眼睛粘黏到他这边。他转回视线,把注意力投到书上。   然而书上的字却仿佛都变成了她的笑脸。   “啪!”他把书盖上。   “阿玺?”颜迟怯怯的,是不是她打扰到他了?   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没出声啊。   江修玺一把将她圈进怀中。   颜迟不设防被他这么一抱,呆滞住了。   他似乎在努力抑制着什么东西,气息变得灼热起来。   “你怎么了?”颜迟想要挣开他。   “别动。”   低哑的两个字压进颜迟耳朵里。颜迟不再动。   许久后,她感觉到额头上覆下一点温温软软的东西。   她呆呆地摸了摸额头,“阿玺,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受。”他说。   “这样做就不难受了吗?”   他静默良久,眸光微闪,“是。”   颜迟把脸凑过来,“快点,快点,马上就不难受了。”   少年滚烫的热气喷洒在她面颊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将唇重新覆盖在她额间的莲花上。   唇下触感温凉柔软,齿间仿若夹着香气。他在她的额间流连许久,情不自禁地往下移,碰到她的唇角时,他含住,吮吸着。   “痛……”   低低的痛呼将他唤醒。   “阿玺,你为什么要咬我?”颜迟触着有些疼的嘴角。   她的唇角微肿着,唇瓣嫣红至极。江修玺本来清明过来的眼眸瞬间一黯。   指腹摩挲着她的嘴唇,他说:“阿迟。”   “嗯?”   他不再说话,指尖从她的嘴唇慢慢地移到她颊边,描摹过她的梨涡,最来到她眼尾的红痣上。   “你要说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他凝视着她的红痣。   后面几日,江修玺每每用完早膳,就抱着书去了后院。颜迟变成人形挨在他身边,不过小半会儿又变回原型。   随后又变成人形靠在他身边,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他回房休息。   这一日,颜迟靠着江修玺的肩膀快睡着了的时候,唇上痒痒的。   她半虚着眸子,声音软糯:“又难受了?”   江修玺啄吮着她的唇,她的眼瞳中有未睡醒的迷蒙,秀挺的鼻头碰了碰他的。他使力吮吸了一下她的唇,然后撤开。   这几日他都会时不时地难受,颜迟早已习惯他这般动作。   能帮到他,她很高兴。   “不难受了吗?”   他摇摇头,继而道:“阿迟,我明日要去书院。”   “书院?”   “念书的地方。”   她喔喔两声。   “要许久不回来。”   颜迟登时蹙了眉,“许久是多久?”   “每月回来一次。”   “这么久!那我也和你一起去……”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了。   她的元身在这里,她的修行还不够,不能长时间离开此处。   江修玺的手指上缠绕着她的长发,他捻着墨黑的发缕,听见她道:“我和你一起去,等到我撑不住了再回来。”   “不用,你好好待在这里。”   “不,我要————”   “阿迟,听话。”   她的眼里蓄起水光,“阿玺……”   将她揽入怀中,江修玺轻声哄道:“好好待在这里,我会经常偷偷出来见你的。”   “真的吗?”颜迟立马展开笑颜。   “真的。”   她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上,嗡声道:“我会好好修炼,以后就可以随时跟着你了。”   “好。”他抚着她柔顺的头发。   江修玺去书院之前去了莲池。颜迟瘪着嘴,摊出手掌,掌心有一朵小金莲。   “给你。”   他把小金莲接过来。   “阿玺,我也难受。”她忽然说。   然后就学着他的样子,踮起脚尖,亲到他额头上。   “我还是难受。”   为什么她还是难受。   江修玺搂住她的腰,把她往上一提,用力吻住她的唇。   “唔……”   湿热的东西抵到她牙齿上,陌生的感觉蹿升上来。她喘不过气,微张开嘴,湿湿滑滑的东西钻了进来。   舌尖阵阵酥麻,颜迟意识昏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颈上一痛。   江修玺从她脖子上抬起头,唇颊绯红。   颜迟触了下方才疼的地方,阿玺是不是又咬她了。   他擦掉她唇上的水光,而后又擦掉自己的。   “我走了。”他说。   颜迟拽住他的衣角。   “阿玺,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还不赶快走。”   这时候,一道略急的声音从后院门口穿过来。   颜迟一慌,立刻幻化成了原型。江修玺回头看了看小金莲,旋即从莲池旁走开。   他走出去后,颜迟吐了吐舌头,舌根还麻麻的,很奇怪的感觉。   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很喜欢这种感觉。   ————   颜迟远远地望着路口。   这已经是江修玺去书院的第三天了。她想见他。   很想很想。   她要好好修炼,好好修炼。她吐着气,正要闭眼修炼时,余光倏然瞥见斜面的墙上滚落下来一个东西。   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颜迟本不欲管的,但似乎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是从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那里传过来的。她思量片刻,迅即变成了人形。   是一只小黑猫。   她蹲下来。   小黑猫紧闭着眼睛,背上在流血。   “你还好吗?”颜迟试着问道。它伏趴着,手掌上沾染了血。   颜迟探向它的伤口,它猛地睁开了眼,蓝红色的瞳孔里迸发着凌厉的光。   它看着她,眼眸里全是警惕与防备。   “我……我没有恶意。”颜迟挪开几步。   血从它背上漫出来,它周身的凌厉骤然减弱。它痛苦地半眯着眼。   颜迟有一种很危险的直觉,不想管它了。   可是看到它还在流血,却有点不忍心。   犹豫几番,她伸出手,掌下聚集起金光,金光涌入它的伤口里。   血不再流了。   颜迟鼻尖出了一层汗,吃力地收回掌。   小黑猫伤势有点严重。她尽力了,不知道它能不能好。   它蜷缩着,黑亮的毛发湿透,粉粉的鼻尖呈烫红色。颜迟碰了下它的脑门。   很烫。   她挣扎半晌,最后小心地把它抱起了来,它已经陷入了昏迷。   把它放到莲池边,它还在不停地流汗。颜迟立刻将它放到怀中。   它的眼皮动了动,圆圆的头颅靠在她小腹上,无意识地蹭了下。   终于不是很烫了。   颜迟卸下一口气。它的气息逐渐昀和,紧拢着的眉心也渐渐舒缓开来。   她低头仔细打量着它。   一只挺精致漂亮的小黑猫,黑亮的毛很光滑,触感十分舒服。   就是不知为何受了如此严重的伤。 第118章   颜迟虎口一痛, 像是有什么尖利的锐器刺进了血肉里。她垂下视线,看到小黑猫闭着眼,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她的虎口。   她疼得差点把它甩了出去。   “松开!松开!”   她扒着它的脑袋。它像是很痛苦。   本来已经恢复正常体温的身体又飞烫起来。   毛一撮一撮地炸起,肉掌颤颤地攥着她的衣襟。   颜迟愣了愣, 而后停止再扒它的动作。她并拢食指和中指, 按到它湿湿的额头上。   体力撑不住了的时候, 小黑猫的状况渐渐趋于平稳。她赶紧把它放到池边挨着她的地方, 随后变成了原型。   大致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她再次化为人形, 将它放到膝盖上。它不再颤抖了, 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毛茸茸的尾巴勾住了她的腰。   尾巴勾得她有点痒,她抓住它的尾巴尖,将将要把尾巴拿开时,它忽地一颤, 旋即醒了过来。   才醒过来的它没有之前那种逼人的攻击力,软软的靠着她, 很是乖巧。   颜迟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你醒了?”   摸起来阵舒服。她连连顺着它的毛。却发现它好像全身僵住了。   “是不是伤口疼了?”颜迟收手,不敢再碰它。   它的眸子逐至清明, 暗沉沉的幽光滑过眸底。颜迟只注意着它的伤口,并未发现它的些许变化。   她又要说话时, 却发觉它又睡了过去。颜迟轻轻地抚着它的软毛。   寂静的黑夜里,莲池边上的黑猫睁开眼睛,亮蓝深红的眼瞳转向身侧的小金莲。   它缓慢地眨着眼睫, 朝小金莲那边移近一点,头歪向小金莲,深深地吸了吸气。   清浅沁鼻的香气顿时将它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地包围住。它绷着的身体松展开来。   次日,颜迟打了个呵欠,偏头看见小黑猫脸对着她,一双水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将她的目光锁住。   昨日里的防备与警惕全然退却。   她从莲池里出来,检查了一下它的伤口。   已经比昨日好许多了。   她坐到江修玺经常坐的位置,单膝屈地,托腮望向路口。   阿玺什么时候回来看她啊。她定定地看着前方,突觉腿上一沉。   不知何时爬到她怀里的小黑猫仰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团成了一个圆圈,靠到了她身上。   软绵绵又圆滚滚的。   颜迟心生怜爱,顺着它的姿势,把有些乱的毛给它理好。它起先像是有些不适应,四肢僵了好半天才放松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为何会受伤?”   她一边给它理毛,一边问道。   小黑猫轻轻地咕噜了两声,似乎很舒惬的样子。   颜迟问完自己都觉得可笑,它又不会说话,她问这些做什么。   看到它尾巴尖端下遮掩着的唯一一撮白毛后,她咦了一声,“原来你不是全黑的。”   她静默许久,继而道:“你长得很像小狸猫,我以后便唤你阿狸可好?”   阿狸,阿狸。   在心中默念几遍后,她愈发觉得这名字十分适合它,念起来与它非常贴合。   它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你不反对,那我以后便唤你阿狸了。”颜迟捻捻它软乎乎的耳朵。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她急道:“你饿了没有?”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昨日到现在还未进食,肯定饿了。颜迟立马把它挪到一边。她趴到池边,看向莲池内。   里面有小鱼。   她往里捞了捞,没捞到。阿狸远离着池水,看着她弯腰在水里翻来翻去。   颜迟没了耐性,稍稍使出了法力。   一条小鱼从池水中跳出来。她赶忙接住。   旋即转身面向阿狸,她的睫毛上沾了水珠,晶莹地闪着光,额间金莲上也溅了几滴水,滑落到了颊边浅浅的圆窝里。   她弯着唇,把鱼捧到它面前。   “阿狸,快吃吧。”   阿狸许久未动,只不错眼地抬头看着她。   在颜迟的认知里,猫都是吃鱼的。   可是为何阿狸不吃。   难不成不饿?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阿狸上前,张口叼住了小鱼。   它吃得很慢,没发出一点声响。   吃完后,它又窝到了她怀中。颜迟握住它的小肉掌,任由它待在她怀里。   此后半个月过去,她发现阿狸跟她愈来愈亲近,时时都要黏在她怀里睡觉。   可是她不能一直维持人形。   当她变成莲花时,它就蹲在她面前,等她一变成人形,它就立马拱到她身上去,不留一丝缝隙地紧贴着她。   “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颜迟把阿狸抬到面前来。   它的胡须扫到她的脸颊,她把它的胡须拨开。   一双漂亮的眸子紧盯着她。   “你的伤好了,可以走了,回到你原来待的地方去吧。”   阿狸用爪子拽住她的头发,牢牢地缠住她。   “你不回去么?”   回答她的是它爪子上更紧的力道。   “好吧。”   颜迟也不大舍得它。   与它相处这大半个月,她已经习惯了每日怀里窝着一团圆滚滚的东西。   ————   阿玺是个骗子。   说好的会经常出来看她的。   可是马上就要到一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颜迟揪着草叶子,怏怏地晃着脚。   阿狸从她的鞋面上爬到她的腿上,爪子用力挠了挠她,像是要把她飘远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它身上。   丢掉草叶子后,颜迟碰了碰阿狸,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迟!”   她怔忪片刻,随即绽开笑靥。   “阿玺!”   风一样冲向她的人将她抱起来。   她脚尖离地,被少年腾空搂起。   紧接着唇就被他含住了。他的动作很狂乱,不停地啃咬着她的唇瓣。   颜迟突然有些害怕。   “喵!”   尖利刺耳的猫叫声响起。   江修玺脸颊像是被刀划拉过,他把抓着自己肩膀的东西一摔。   “阿狸!”颜迟挣脱他。   她抱起阿狸,急声道:“阿狸,你没事吧?”   “阿迟?”江修玺皱眉看着她抱着的黑猫。   黑猫眸光凶煞凛冽,凌厉地睨着他。   瞧见江修玺左颊上浅淡的红痕后,颜迟立即放下阿狸,跑到他跟前。   “你的脸……”   江修玺用舌尖抵了抵左颊,“无事。”接着眯起眼睛道:“它是?”   “它叫阿狸。”颜迟将阿狸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说:“阿迟,我不喜欢它,让它离开。”   这黑猫对他有着强烈的敌意。   而且,他不喜欢阿迟抱它。   除了他,谁都不能碰阿迟。   江修玺把颜迟的手包在掌中。   “可是,阿玺,我————”   他截断她的话,“阿迟,答应我,除了我,谁都不要理,谁都不要接触,谁都不要关心,嗯?”   颜迟为难地望向阿狸。它在颜迟看过去时就立即收起了浑身的凶戾,眸光放软,眼巴巴地凝视着她。   她于心不忍。   “阿狸很乖的。”   “我不喜欢它。”江修玺再一次重复。   “可是它真的很乖的,兴许是它第一次见你,所以才————”   “让它离开。”   气氛凝滞许久后,颜迟闷声道:“好。”   对她来说,阿玺才是最重要的。   “阿狸,对不起。”颜迟蹲到它面前。   阿狸的眼光骤然变冷。   “你走吧,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它一动不动。   “走啊。”   肩颈上忽然落下一团重物。毛茸茸的触感紧缠住她。阿狸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脖子。   下一刻,江修玺用力把阿狸提起来,扔到一旁去。他站在颜迟前面,挡住它。   “滚。”他说。   阿狸摔在地上,发出重重的钝响。   它蜷屈起身体,肉掌朝着天空,颤动几下。   “阿狸!”   颜迟还未冲过去,就只见阿狸额心爆发出一束极亮的光。   光芒慢慢地变成了浓浓的黑雾,遮住了阿狸。   她惊诧地看着逐渐变多变浓的黑雾。   江修玺的眉头越拧越紧。   蚀骨的冰凉混合着几近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从黑雾里侵袭过来。   极致的危险气息迎面扑来,颜迟咽下一口唾沫,迅即护在了江修玺身前。   黑雾散去,显露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颜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长长的黑袍上没有一丝褶皱,浓郁的黑色如同深渊底里。   苍白到透明的皮肤表层萦绕着淡淡的凉气,狭长的眉骨飞入鬓里,黑渗渗的眼眸定向她。   “你……”颜迟往黑袍男人身后张望。   阿狸到哪里去了?   黑袍男人一步一步走近,强烈的压迫感逼得颜迟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着。   背后一暖。江修玺揽住了她。 第119章   黑袍男人的视线移到江修玺圈着颜迟的胳膊上。   他轻抬起眼帘, 竖瞳微压,幽沉的眸子里散出蓝红色的裂芒来。   看到熟悉的眼瞳,颜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1可还是不敢相信。   “小莲花。”黑袍男人出声。   “你是……阿狸?”她迟疑出声。   黑袍男人扬唇,单薄的唇形勾出浅淡弧度, “小莲花。”   他怎么会是阿狸。   第一次见到阿狸时, 她感受不到它身上的灵气, 便以为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   却没想到阿狸与她一样, 竟也是一只妖精!   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一只很强大的妖精!颜迟暗地里沉了沉气。   知道他是阿狸后, 先前的紧张与恐惧一并全然消散。   她呼出憋在喉咙里的气, “阿狸,原来你也是一只妖。”   一种身为同类的归同感顿然升起。   可是还没等她完全放松下来,就只觉江修玺忽然从身畔脱离开,她来不及抓住他, 刚转身,才伸出手, 他就已经摔到了远处。   “阿玺!”颜迟急速飞过去,然而才飞到半途,背上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拽住, 她无法再上前。   她使劲儿往前挣着,可是却半点也挣不开。她偏过脑袋, 看见黑袍男人掌中蔓延着黑雾,黑雾聚成一条粗线,粗线黏着她这端。   “阿狸你干什么, 快放开我。”   他面无表情,收拢手掌。颜迟以为他是要放开她了,却没想到他收回掌的同时,她整个人猛地朝他的方向扑了过去。   直直撞上一片冰凉冷硬,颜迟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了。她闷哼着,缓解着猝然的疼痛。   “阿狸……”   耳边落下一层凉气,扫着她的耳廓,“小莲花。”   她试着动了动,却动弹不了。   如枷锁般的铁臂箍着她的身体,凉凉的寒气从衣衫缝隙钻进她的骨髓里。   颜迟推不开他,她凝神吸气,食指上泛出金光,可是力还没发出去就骤然被镇压下去了。   呆愣几许后,她又一次吸气,然而这下她指尖才冒出光苗,就瞬间被黑雾湮灭了。   强大到让她的每一根筋骨都在发颤的力量。   “你不是阿狸!”   阿狸不会是这样的。   一串低笑擦过耳际,“我是。”   “你不是!”颜迟牙齿打颤,卯足劲掰着腰上的铁臂。   她的法力被压制住,完全使不出来。她费力地扭头,想要去看阿玺的情况,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擒住了下巴,强行转过她的脸。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眼光触及她还有些红肿的唇瓣时,似乎是忆起了什么,眸光阴沉起来。   “疼!”   唇上被他的指腹用力地擦着,仿佛要把她的皮给褪下来。他不停地擦着她的嘴,如同陷入了某种疯狂。   “放开她。”   少年的声线微喘,很是沉着暗哑。   黑袍男人停下手上的动作,阴鸷地看向朝这边走来的少年。   颜迟全身一松,犹如千斤重的枷锁被卸了下来。她急急地瞥向江修玺,发现他站到了黑袍男人面前。   下一刻,黑袍男人掐住了江修玺的脖子。   纤瘦的少年被高大的黑袍男人轻轻地提到半空中。   “不要!”颜迟抓住黑袍男人的手臂,拼了命地要扯开他。   江修玺额上青筋迭起,几近窒息的灼痛燃烧着他的肺部。他连挣开黑袍男人的力气都没有。   “求求你不要!”颜迟什么方法都使尽了,可都还是不能撼动他半分。   抑制不住的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来,落到黑袍男人的长袖上。   “求求你不要……”   脖颈处的强压一下子消失,江修玺剧烈地咳嗽着。   见黑袍男人放下了江修玺,颜迟赶紧要去扶他,下颚却被黑袍男人钳制住了。   他用如冰块的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哭了。”他把指上的一点晶莹含到嘴里,“为他哭的。”   说完,他轻笑一声,而后把颜迟圈到怀里。   颜迟的背部抵上他的胸膛,小腹上环着他的手。   一种从脚底升起来的慌恐与害怕传渡至四肢百骸。   黑袍男人抬手,浓郁的黑雾化成了一把锋利的长剑。   “不要!”   黑剑唰地一声,如闪电般刺进江修玺的身体里。   血喷溅到颜迟鞋边。   心跳瞬间停止,颜迟看见江修玺倒在地上,他的下巴上全是血,沿着脖子往下滴着。   “阿迟……”江修玺摊开掌心,掌中放着一朵带着血的小金莲,他颤抖着把莲瓣上的血迹抹掉,费力地抬眼,看着颜迟。   “阿玺!阿玺!”   小金莲从指缝间滑落。   一阵腥甜从喉管里冲上来,颜迟吐出了一口血。   黑红的鲜血砸到地面上。   黑袍男人紧紧地拧起眉,而后在颜迟后脑勺摁了一下。   颜迟倒在他怀里。   黑剑插在已经没了气息的少年身上,缓缓地变回黑雾,直至消失不见。   黑袍男人抱起颜迟,将要离开时,怀中一空。   眉心重新聚起,他转向莲池。   池边上围绕着一团金色的光芒。他看着池里的小金莲,神情晦暗难辨。   ————   她觉得头好痛,好像有一只手,在她脑中不停地搅着,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去,她想要抓住被抽去的东西,却怎么也动不了。   有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她好像认识他。想要走近看清楚他时,人影迅速倒退,最后退出了她的视野。   她追着他,追着追着,四面扭曲起来,而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醒了。”身旁有一道声音落下。她偏移过目光,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突生的恐惧在体内乱窜,她抱着被子,缩在床角。   男人单手一捞,把她抱到怀中,“别怕。”他轻抚着她的头发。   “你是谁?”她问完,顿了顿,她是谁?   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她想要从他怀里出来时,他先放开了她。   “我是你夫君。”   偏低的嗓音,字字如磐石敲在她心上。   ————   “猜猜我是谁!”   眼睛上覆下一片温软,清绵软糯的声音从陆致背后传来。   他勾起唇,“小莲花。”   “没趣。”颜迟从他后面走出来,还没走两步,腰就被一股悍力箍了过去。   “哎哟!”   每次抱她都那么用力,恨不得要把她箍死。他圈紧她,单掌扣住她的腰肢。   “阿致,你能不能轻点啊,我好疼的。”她瘪着肉肉的腮帮子,控诉着他。   “哪里疼?”   “哪里都疼,特别是腰!”   陆致抿起唇,捏了捏她腰上的肉。   “痒啊哈哈哈!”她笑地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他身上。   “别捏了别捏了!”她捶着他的胸口。   他搂住她,把她往他这里一按。   手沿着细软的腰肢往上移,最后来到她额间的金莲上。   颜迟呼着气,清香环绕。他贴着她的肩窝,似瘾般地嗅着她颈边的香味。   许久后,他偏头,凉气落在她的颈间肌肤上。   “小莲花……”他的嗓音很沙哑低沉。   她木木地任他亲吻着。   上半身一凉,她猛然回身,将他搡开。   “我们还未成亲!”她光着肩膀,瞪着他。   他重新凑过来,“小莲花。”   “别别别!”颜迟再一次推开他,“我们还未成亲!”   陆致看着一脸认真严肃的颜迟,闭眼克制一番,而后道:“快了。”   “那也还没有,成婚之后才能做这些事情。”   他沉默许久,而后握住她的手腕,将体内的火热极力镇压下去。   半晌后,他的呼吸才恢复匀和。   颜迟看他忍得难受,凑上前,亲了他一口,“忍忍,忍忍,虽说我们是妖,但是这些礼节该守的,还是要守着的。”   “嗯。”得到了她的主动亲吻,他的舌尖抵住上颚,蓝红的竖瞳里湛出轻愉的光彩来。   她垂下目光,看到他衣领里露出了半颗蓝色的珠子。   “这是什么?”她挑了挑眉,把他的衣领扒开。   修长的脖间躺着一串链子,链子中央串着两颗显眼的珠子。   蓝红色的两颗珠子湛着亮亮的莹光。颜迟不禁碰了碰这两颗珠子,冰冰凉凉的,与他给她的感觉很像。   他竟然带着一串珠子。   陆致攥住她的小手,“狸族灵石。”   “哦哦。”   对这个她无甚兴趣,只是觉得这两颗珠子很像他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感觉。   “对了,阿致,你背上的伤好了没有?”   “好了。”   “让我看看。”   1“不用。”   “我看看。”她从他身上翻下来,来到他背后,把他的衣服扒开。   白到不正常的背上有一道伤疤,伤疤横亘在皮肤上,显得异常突出碍眼。   颜迟摸着这道疤,哽咽道:“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无事。”他转过来,继续抱着她。   她吸了吸鼻子。   当初醒来时,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阿致告诉她,她叫颜迟,是他的未婚妻。   一个月前,她出去玩儿时,碰到蛇妖王,阿致为了救她,杀死了蛇妖王,但自己也受了伤,而她被蛇妖王打中脑袋,毁了记忆。   她昏迷了一个月才醒过来。   对此,颜迟很愧疚。为了她,他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她还把他给忘了。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   但知道他对她好就行了。   最初对他莫名的恐惧已经慢慢地被他消磨掉,他成了她最亲最信任的依靠。   开始的时候,她也怀疑,她一只小莲妖,怎的会成为阿致的未婚妻。   他可是狸族妖君哪。   后来阿致告诉她,他与她之间发生的事情,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见钟情嘛,跨物种也不是不行的。   “你这疤,不会消了么?”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消。   他没回答。   “都是我的错。”她说着说着就流起了眼泪   陆致吻掉她的眼泪,“对不起。”   极沉,极缓的三个字从颜迟的颊边传到她的脑袋里。   颜迟诧然,他说什么对不起,明明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她啊。   “是我对不住你,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颜迟拥紧他,作出承诺。   陆致低头,看着睡在他怀里的颜迟。他吻上她的面颊,“对不起。”   三日后。   “怎么下雨了?”颜迟有点怏怏的。   今日是她与阿致成婚的日子。   原以为会是个好天气,却没想到从夜里就开始下雨了。还时不时地打着雷。   “还要多久才能弄好?”   侍女给她梳妆着,恭敬道:“回君后的话,还得要一刻钟的时间。”   “那你们快点弄吧。”   “是。”   颜迟百无聊赖地缠着碎珠花,突然觉得脖子上有些痒痛痒痛的。   “阿玺,快给我捉虫子。”话一说出口,她整个人都凛住了。   “您方才说什么?”侍女问道,忽然,侍女惊呼出声:“呀!君后,您的脖子为何这般红!”   碎珠花摔落到地面上。颜迟痛苦地抱起头。   “君后!快,快去找君上!”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模糊的地方渐渐地回溯,蒙了厚厚的一层沙的记忆卷刮起一阵风,泥沙飞速地被刮开。   梦中模糊的身影逐至清晰。   “阿玺。”   她站起来,飞奔出屋子。   “君后!”   大雨滂沱之中,她穿着长长的红衣,在雨幕中穿梭着,如浓到极致的一团火焰。   泪水和雨水混合着,模糊了整个视线。她一边跑,一边留着泪。   “阿玺,阿玺。”   前方堵了一道墙,颜迟被迫停下脚步。   “小莲花。”陆致蹙眉,钳住她的肩膀。   颜迟仰起脸,盘好的发髻被雨水打湿,散落到后肩。   嫣红的唇脂早已被雨水淋洗掉,可她的唇却仍很红,红得妖冶异常。   陆致眸中情绪变幻几番,“小莲花?”   “阿致。”她倏然笑起来,而后趁他不设防,一把将他推远。   “你别过来!”   她指着他。   他面目十分平静,“想起来了?”   “你封印了我的记忆。”颜迟此时也十分平静。   雨越下越大,天边雷鸣仿佛就响在眼前。   他向她走过来。   “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自毁元神!”   颜迟手心对上额间金莲,金色光晕不停地旋转着,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对着额心拍下去。   闻言,陆致不再上前,他捏紧拳头,紧绷着下颌,“小莲花,过来。”   颜迟摇着头,声音被巨大的雷声淹没。   “你杀了他。”   “他不重要,小莲花。”   “他是我的阿玺!”   “他谁也不是。”   “我恨你。”   陆致周身起伏升腾着黑雾,“再说一遍。”   “我恨你。”她极度厌恨地看着他,“你把阿玺陪给我!”   “小莲花,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我恨你。”她用她平生所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话咒骂他。   轰鸣的响雷和她刻薄恶毒的咒骂混合到一起,如利剑刺向陆致。   他的指骨捏得泛白,大雨冲刷着他身上蔓延着的黑雾。   颜迟的心像是被一把刀用力地砍着,刺着,划着,极致的疼痛侵蚀着她的魂识。   阿玺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浮现着。   她没办法杀了陆致为阿玺报仇。   她没办法。她杀不了他。   大颗大颗的雨砸进眼睛里,眼内生疼,她没有眨眼。   天际划过一道亮得刺眼的闪电。   颜迟暗暗运力,极速拍向额心。   轰隆的雷鸣如同要将天地震碎。   “小莲花!”   大雨冲刷着聚成河的地面,地面上四散着一堆金色的花瓣。   一身黑袍的男人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莲瓣。   他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红色的长袍沾染着稀碎的泥土。   身后站着一大群人,谁都不敢靠近。他把所有的花瓣都捡起来,捧到手心,呆滞地喃喃着,“小莲花。”   炸雷哄响下来。   他平静无澜的脸开始一寸一寸地崩裂。   耳边萦绕着恶毒尖锐的咒骂,伴随着一阵阵的雷鸣。他蜷缩到地上,抱紧着花瓣,透明的冰凉的液体从眼里滑落下来。   “小莲花……”   ——————   颜迟举着剑,只想一剑刺到陆致身体里去。   “小莲花,你记起来了。”陆致看着她。   “滚!别叫我小莲花,你不配!”   “七哥,颜迟!”   陆昀的惊呼从屋下传来。   颜迟向下看去。   她爹娘,江修玺爹娘都聚到了下面。   “小莲,你,你!”顾氏被丫鬟扶着,惊惧地看着拿着剑的她。   疲惫与困倦席卷而至。颜迟坐下来,她把浑身是血的江修玺抱到怀里。   “怎么就摆脱不了呢。”她抚摸着江修玺的脸。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活了三世,三世都摆脱不了陆致。   就像来来去去循环重复的轮回。   她把视线转到陆致身上,“你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一直死的都是阿玺和她。她与阿玺从来就不欠他什么。   说起来,她做小莲妖的时候还救过他一命,他本来就欠她的。   “陆致,你怎么不去死。”   他往前一步。   “别过来。”她执起剑。   他还是在往前走。颜迟没有撤回剑,她摸了摸江修玺的头发,然后用尽全力把剑送到陆致身体里去。   屋檐下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恐呼。   “七哥!”   “王爷!”玄七起掌打向颜迟,却被陆致挥开。   陆致:“谁都不许动。”他还在向前走。   剑一截一截刺到他的身体里,直到刺穿。   颜迟面色平淡,“疼么?”   他摇头。   “两次,阿玺承受过两次这样的疼。”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两次她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剑被她抽出来。   陆致弓起背,而后又挺直,血漫到衣摆,像在衣摆上绣的红花。   她再次把剑抵到他面前,要扎进去的时候,剑锋顿转,迅速倒回至她身上。   颜迟吃力地勾着唇角,看着陆致,“我他妈下辈子要还能遇到你,我一定折磨死你。”   “阿玺。”她抱着江修玺,停止了呼吸。   陆致像是再也撑不住了那般,单膝伏跪了下去。他艰难地往前挪着,把颜迟抱到怀里,他吻着她的眉心。   他说过,永生永世,她属于他,生生世世的摆脱不了。   昏凉的地府内。   “哎呀,何必呢,啧啧啧。”   带着黑色高帽的阎王看着幻境里抱着一红衣女子缓缓闭上眼的黑袍男人,不禁啧啧几声。   “狸族妖君哪。”   当年那小莲妖元神俱灭,狸族妖君发了疯似的,杀到他这地府来要人。   人都已经投胎转世了,他拿什么给他啊!   却没想到,狸族妖君听闻小莲妖已转世为人之后,竟说他要去找她。   !!!   这怎么找!   这当然是万万不行的,怎么能搅乱世事轮回呢!   于是他为了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他透露了一些关于转世轮回的一些事情。   他告诉狸族妖君,“你不用去找她,反正下一世,你们也会相遇的。”   就像宿命一般的命运,没有理由,也解释不了。   然而这狸族妖君疯魔了似的,非要去找她。甚至还威胁到整个地府。   狸族妖君原本乃是这世间极煞之物凝形成的,若真要惹怒了他,他这阎王爷保不准也会丢了性命。   为了暂时稳住他,他说:“可以让你去她转世的世界,但是这是在逆世事轮回,你要逆行穿过时空道,在这途中,你可能受尽折磨,可能修为尽失,可能魂魄散尽,可能————”   “带我去。”他说。   本以为会吓退他,却不曾想,这狸族妖君连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而且还坚持要去。   再反复确认之后,他将狸族妖君送进了时空道。   看着狸族妖君在那里面被折磨地退化成了原形,他有些戚戚。   不过就是一只小莲妖,妖君何至于如此。   就在这一感慨,一愣神的空隙,那狸族妖君已经超过他划定的区限了!   哎呀,遭了!   他这晃神的时间,忘了关闭闸门!他只能把时间往前划。   最后终于,狸族妖君落到了高楼林立的异世界。   他松了口气,虽不是原定的世界,但也算是符合要求。   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却没料到,那狸族妖君即便灵魂破散不全,也还能利用狸族灵石将那小莲妖带到原定的世界。   这就完全破坏了原来的轨迹了。   小莲妖被那灵石带过去,再次死去,破坏了原来的轨迹,全都乱了套。   不该死去的灵魂将另一个世界因为没受到破坏干扰已经遇上狸族妖君而死去的顾莲拉到这个世界来。   而原本这个世界应该要遇上狸族妖君的顾莲却随着别人离开了。   但是宿命不可违抗啊。   跟着别人离开了的顾莲还是遇到了狸族妖君,而且第一次遇到他,就被他杀死,来顶替那从另一个世界拉过来的顾莲猝死。   唉,一切都是命哪。   这还得一直这么循环下去。   没有止境。   说起来也是那小莲妖倒霉,怎的就遇上这天地间的极煞之物呢。   被他缠上,那可真是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了的。 第120章   少女上半身斜趴在桌子上, 柔顺墨黑的长发搭在后肩,因向下倾斜的姿势,侧脸上垂落下几缕发丝。   光影在少女洁白细腻的脸庞上回转荡漾着。她闭着眼睛,如蝶扇的睫毛在眼底下投了一片阴影, 眼尾的痣殷红如血。   光影时而明亮, 时而昏暗, 在她脸颊上不停地调换着。   江修玺看着身侧的少女, 指尖微动。   许久后,他抬起手, 将她散下来, 横到面颊上的头发拨开,勾到耳后去。   “你干什么?”软绵的嗓音夹杂着还未睡醒的慵散。   他的动作卡住,手指还留在她的耳朵上空。   颜迟迷迷糊糊地感觉耳后有些异样,一睁眼就瞧见身侧的少年对她伸着手, 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僵硬地移开目光,正过身去。   颜迟捂嘴, 轻轻地伸了个懒腰,抬眸一看,屏幕上正好放到男主角瘫坐在地上喝酒的画面。   还没演完啊。   她正欲又倒下去睡觉时, 瞥了瞥旁边的少年。他背挺得很直,端坐在椅子上, 眼睛不眨地看着屏幕。   清俊的侧脸轮廓带着生人勿近的一层清冷与疏淡。   她稍微往另一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   今天语文老师给他们两个班一起放电影,一班的同学全部挤到他们班上来。   她由于昨晚上没睡好, 电影还没开始放,就混混蒙蒙地睡了过去。   才阖上眼就感觉身旁飘来一阵干净清浅的气味,她半虚着眼,看到了江修玺。   诧异地挑了下眉,他怎么坐到她旁边了。她的课桌在过道口,他就坐在过道中间,与她不过两寸距离。   江修玺这个名字她经常听到。   一班的学神。   高一到高二,这两年间一直霸占着年级第一宝座的怪物。据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学校里的第一名,从未掉下去过。而且每次分数都把第二名甩得老远。   成绩好,长得又极好看,而且家世也非常好,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人物,就是性子十分冷淡,不爱搭理人。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倏地偏过头,与她对视上。   颜迟没有被人抓住偷看别人的窘迫,她朝他笑了一笑,“你的校徽要掉了。”   闻言,他低下头。   蓝色校徽歪着挂在衬衣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掉落下去。他把校徽别好。   “谢谢。”   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在身畔响起。   颜迟讶然,“不用。”   没有她想象中的不爱搭理人啊。   电影终于放完。   “同学们,你们看完之后,每个人写一个八百字左右的感想,明早交上来,别忘了啊。”语文老师一边关多媒体,一边大声道。   挤在一起的同学纷纷散开。江修玺单手提着椅子,离开时,停顿半晌,而后不着痕迹地往颜迟那边偏了偏。   有一个东西落了下来。   正在揉鼻梁的颜迟没有注意到。   直到一班的同学全部都走了出去后,颜迟才发现脚边躺着一个东西洁。   她把这东西捡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看。   从天台这里可以看到学校操场上升起的红旗。旗帜鼓起来,随风飘荡着,仿佛随着风将那片红色带到了天台这里。   颜迟看着对面站着的少年,捏紧手中的东西。   他背对着她,身形颀长,白衬衣贴着略瘦的背脊。   刚刚她捡到他的校园卡,去一班要还给他时,一班同学说他在天台上。她要把卡交给他的同学,可是却没一个人接。她有些不解,但没办法,只好来天台找他洁。   “同学,你的卡。”她走近。   江修玺转身,没有说话。   她再走近一点,“你的卡。”   为什么没反应?颜迟蹙眉,又要开口时,他突然伸出了手。   长指放到她掌心的卡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嗯?”颜迟困惑。   怎么不拿过去?   下一刻,卡片离开她的掌心。   颜迟全身一凛。   温凉的指腹擦过她的手掌,犹如电流划过,酥酥麻麻的。她迅速把手藏到身后去,“我下去了洁。”   “等等。”   她停下往楼梯口走的脚步。   只见江修玺两步来到她面前,眸光平和,“你叫什么名字?”   “颜迟。”   “颜迟。”他低吟着这两个字。   干净的声线念出她的名字,颜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电流划过手掌的酥麻感又蹿升上来。   抑制住这莫名的感觉后,颜迟颔了颔首,示意她要离开,又要转过去时,他再一次叫住了她。   “颜迟。”   “有事吗?”   ————   剃须水的清香在面颊上弥漫。   颜迟把脑袋蒙到被子里去,懒懒地卷了卷被子。   “起来吃早餐。”   “不要,我要睡觉。”   “吃了再睡,乖,嗯?”   被子被掀开。   她眯着眼,白光涌入缝隙里。   紧接着,腰被人轻轻地抱了起来,她有点呆滞地看着晨光中的男人。   他弯着唇,眼神温柔,亲了亲她的额头,“吃了再睡。”   床边上放着托盘,她闻到了熟食的香味。他把托盘放到她面前。   颜迟刚要拿筷子,筷子就被他拿过去了。她嘿嘿一笑,然后靠在他肩头,张开嘴。   温热的食物送到口中,她闭着眼咀嚼着。他用拇指轻柔地抹了抹她的嘴角。   “吃不下了。”颜迟小声道。   他把托盘收走。   颜迟立马又拱到被窝里去。   不一会儿,她又被他抱起来。   “领带。”他说。   颜迟困得要死,胡乱给他打着领带,“好了。”   又一头栽到被窝里去。   室内响起低低的笑声。   他看着打成红领巾样式的领带,敛去笑意,而后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等我回来。”   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颜迟还在做梦。   她抓了抓头,接了电话。   “喂?”   “还没醒?”电话那头有翻纸页的声响。   “唔……”颜迟打了个呵欠。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颜迟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眼里闪过狡黠,“啊?什么日子?”   电话那头倏然沉默下去。   沉着的呼吸与突降的气压仿佛通过电话线传输到了她这边。   不会生气了吧。颜迟赶忙道:“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着。   下一秒。   “晚上回来接你。”   颜迟呼出一口气,“好呀。”   电话里隐隐出现别的声音,颜迟立刻道:“你忙吧,我挂了。”   他嗯了一声。   手机陷进被子里。颜迟平躺成大字型,旋即在床上滚了几圈。   滚完后,她靠到枕头上,看向手上的戒指。   她才二十一岁。   可是她已经结婚一年了。   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就结婚。   脑海中浮现出江修玺的样子,她撇撇嘴,还不是他,硬是要结,生怕她跑了似的。她摸着戒指,心中突然一阵感慨。   忆起高二那年,在天台上,他叫住她。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跟我在一起。”   当时她直接懵了。   以为自己听错了。之后他又重复了一次,她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你在开玩笑?”   他皱眉。   颜迟拒绝了他。他没说什么,只“哦”了一声。   虽然拒绝了他,但是颜迟心里却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从那天以后,她时不时会碰到他,他与她保持着距离,没有打扰过她。   直到高考之后,他再次跟她说了那句话。没想到他真不是开玩笑。   颜迟答应了他。   第一次见他时,她就总觉得她对他有一种熟悉感,仿佛他们上辈子就认识过。   特别是他在天台上对她说了那句话后,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这就是喜欢。她这样对自己说。   他对她很好,好到她觉得有些不现实,仿佛活在梦中一样。   颜迟压住唇边的笑,起身从床上下来。   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在厨房里捣鼓一阵后,她把做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封起来,而后出了门。   才跨进车门,后颈突然一痛。   饭盒哐当落地。   颜迟睁开眼睛,意识逐渐回笼。   她躺在一张床上。   一张全是黑色的大床。她支起身体,环顾四周。   房间很大很空旷,阴凉寒气侵入她的身体。她抱紧手臂,余光瞥见斜对面有个人影。   心尖不禁颤了颤。   人影缓缓靠近,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极强的压迫感逼了过来。   是个男人。   颜迟缩到床边,“你是谁?”   他没有回应。   许久过去。   “陆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