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德妃日常》 作者:柳锁寒烟 作品简评: 现代女大学生穿越清朝,拿错剧本成了德妃。从康熙朝初年蒸包子养包子,到九龙夺嫡的正剧向历史穿越文。涉及较多历史人物,基于正史资料,还原九龙成长经历。 一个温馨的穿越养娃的故事,有宫斗,有权谋,也有温情。情节环环相扣,细节考据,遣词造句古风考究。人物智商在线,几个小包子非常可爱。 第1章 请安   康熙十六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而且炎热,三月份眼见着坤宁宫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的余雪还未化尽,四月底就恨不得穿纱了。现下都进了八月,那日头还明晃晃地悬在四九城上空,好似个大火炉子,烤得御花园养牲处里头,预备着为太皇太后祈福的百灵、画眉都没了声儿。花匠特意培育的能够开到初秋时节的牡丹花也提前打了焉儿。   好在宫里最近喜事连连,轻易没人抱怨。刚进五月就办了太子的生母、先仁孝皇后的除服礼,紧接着就是端午节,节后短短十数日的功夫,前朝那边就传来天大的好消息:平南王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率部投降,八旗兵马已经进入广东了!打了四年多的三番之战就要看见胜利的曙光!太皇太后、皇上高兴之下,就露出口风要大封六宫。   八月里,就册封了开国名臣额义都的孙女、一等公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钮钴禄庶妃为中宫皇后;康熙的亲表妹、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佟佳庶妃为贵妃;另有惠荣宜端安敬六嫔,并几个贵人常在。   宫里最近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坤宁宫皇后、承乾宫贵妃当然是志得意满。翊坤宫宜嫔尚未生育,端嫔安嫔敬嫔等人圣宠不多、子女早夭,能混个嫔位已然知足。但是像钟粹宫的惠嫔育有现在的皇长子,延禧宫的荣嫔连育五子一女,又都是康熙四年就进宫伺候的老人了,却落得跟十三年才进宫的宜嫔一个位份,就难免心下不平了。更别提通贵人这种皇子都三岁了,还只混了个贵人位份的倒霉蛋了。   时隔三年宫里又有了主子娘娘,这晨昏定省的规矩又恢复起来了。从卯时六刻(6点半)起就陆续有妃嫔赶到坤宁宫,等候在正殿廊沿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闲话。等到正殿里的铜鎏金花瓶盆景自鸣钟铛铛地响过五下,两个宫女打起帘子,众妃依照位份站定,鱼贯而入,给正殿宝座上的皇后娘娘行礼问安。佟贵妃行半蹲礼,六嫔行万福礼,其他人行跪礼。   康熙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后宫妃嫔的数目已经超过三十了,正殿里是无论如何坐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贵妃和六嫔赐了圈椅,几个有脸面的贵人赏了个绣墩坐在下方,其余的就只得站在自己宫殿的主位娘娘身后侍奉。宫女们用泥金红漆托盘,托着均窑明黄缠枝莲盖盅,为皇后贵妃六嫔上茶。   钮钴禄皇后笑道:“今儿个有两位新人来请安,诸位妹妹也见见。”   “两位?”昨儿晚上是宜嫔的妹妹,郭洛罗常在头一次侍寝,理应来向皇后请安,可怎么成了两位?   皇后解释道:“还有一位是延禧宫的乌雅答应,她承宠后病了十几日,今儿才痊愈。颜嬷嬷,传。”   “传郭络罗常在、乌雅答应给皇后娘娘请安。”   门口进来两个美人,走在前面的是穿橘粉色绣杏花疏影旗装的郭络罗常在,小两把头中间插着攒珠银簪,戴着碧玺、红宝做蕊的绢花,容貌只能说是清秀,比起亲姐宜嫔的明艳大方,就差远了。   稍微落后她半个身位的是乌雅答应,她只穿一件天青色旗装,梳着简单的一字头,头戴青色碧玺钿子,只在鬓边压了一朵藕粉宫花。明清两朝都以青、绿、碧等色为贱色,可她这么一打扮,倒是在满屋的银红明黄、金银珠玉中显出一股子清爽利落的美来。   两人走到皇后跟前,并肩下跪,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唱道:“奴婢郭络罗氏/乌雅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笑着勉励了几句“侍奉万岁,绵延子嗣”之类的话,就让宫女把两人搀起来。郭络罗氏站回宜嫔身后。乌雅·绣瑜站回荣嫔身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此乌雅绣瑜已经不是原本的乌雅氏了,她现在这个身体里住的却是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灵魂。她原是某外国语大学的大四学生,眼见要毕业了,却在楼顶收衣服的时候不慎失足坠楼。绣瑜永远都忘不了坠落那一瞬间的绝望感,世间繁华,她还有父母亲人、才刚取得的公派留学机会和那么多没吃过、没见过、没玩过的东西,一下子全没了!   好在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虽然是穿越到完全不熟悉的年代,成为紫禁城里一个刚刚被康熙宠幸过了小宫女。她也想要努力活下去!   绣瑜拿出当年高考的专注度,反反复复把原主的记忆梳理了好几遍,牢牢记在心里。“绣瑜”出身正蓝旗下包衣世家乌雅氏,家里父母双全,有一弟一妹。祖父做过御膳房副总管,只是去世得早,家道中落才把大女儿送进了宫。她康熙十二年进宫,一直待在储秀宫,直到近期被皇后推荐给康熙固宠。   拜前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习生涯所赐,她对康熙朝的历史了解不多,只记得康熙有三个皇后,四大妃子,十多个皇子,其他的就两眼一抹黑了。不过据绣瑜分析,清朝前期宫里论出身的风气还比较严重,她这个包衣出身的答应万万不能招了主子们的眼,所以才有了今天这番低调至极的打扮。好在还有一个姐姐得宠、出身高贵的郭络罗常在挡在她前面。   果然众妃嫔的目光大都落在了郭络罗常在身上。惠嫔先开口笑道:“宜妹妹好福气,这亲姐妹一个宫住着,平日里说说笑笑也好打发日子。”众所周知,宜嫔得宠三年都没怀上过龙胎,郭络罗家不得不送了妹妹进宫帮她固宠生子,却被惠嫔说成“福气”。   果然宜嫔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僵,却不动声色地说:“这都是万岁爷的恩典,上月我母亲进宫探视,我还特意嘱咐她好好教养家中子嗣,守卫祖宗龙兴之地,为皇上尽忠呢。”宜嫔的父亲是管理皇家围场、山林、牧场,负责贡品采集的盛京佐领三官保。这可是一份肥差,非皇帝信任之人不能担任。而惠嫔的父亲不过是个正五品郎中罢了。宜嫔果然是个半点亏不吃的性子,当即给了惠嫔一个软钉子碰。   还不等惠嫔开口反击,殿门外突然传来开路的鞭梢声,就听见外面的宫女太监喊:“万岁爷吉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多小天使在问康熙朝前期一些皇子的序齿问题。   大致情况是康熙年轻的时候死了好多好多儿子,后来修了一次玉碟(家谱),就把那些夭折的皇子排除在外了。所以本文开头皇子的排位可能跟大家映像中的不大一样。在这里贴一下。以故事开始的时候为准:   长子:承瑞(夭折)——荣嫔马佳氏   次子:承祜(夭折)——元后赫舍里氏   三子:承庆(夭折)——惠嫔那拉氏   四子:赛因察浑(夭折)——荣嫔   五子/大阿哥:保清/胤褆(六岁)——惠嫔   六子:长华(夭折)——荣嫔   七子/太子:保成/胤礽(四岁)——元后   八子:长生(夭折)——荣嫔   九子:未起名(三岁)——通贵人那拉氏   十子/三阿哥:未起名/胤祉(一岁)——荣嫔   十一子/四阿哥:胤禛(未出生)——女主   十二子/五阿哥:胤祺(未出生)——宜嫔郭络罗氏   后面的就与历史上完全一致啦~ 第2章 咸鱼的理想   绣瑜怀着忐忑的心情随众人下拜,她站在荣嫔身后,只能隔着重重人影,看到几片明黄的袍子底下一双黑缎面绣云纹金龙的靴子。靴子的主人龙行虎步,来到正殿的宝座前坐定:“都起来吧。”这声音不疾不徐,稍显低哑但是沉稳有力,很符合绣瑜心里封建君王的形象。   康熙今天心情很不错,前线捷报频传,宫里太皇太后凤体痊愈,上午武英殿谙达奏报说,太子虽然年仅四岁,但是已经可以骑在小马上跑两圈了。他满意地接过皇后亲自奉上的君山银针,拿眼睛把底下众妃嫔一扫。   佟贵妃还是一身富丽大气的打扮。宜妃则是银红褂子配着鹅黄里子,艳而不俗。惠嫔荣嫔年纪都大了,穿着沉稳有余,靓丽不足。倒是荣嫔身后站着的那个穿天青色旗装的宫嫔还算叫人眼前一亮,鬓边一朵藕粉色栀子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康熙依稀记得这是他半个月前幸过的一个宫女,封了答应。这种场合,康熙还不会主动和一个低阶宫嫔说话。可这宫里的女人,就像跟皇帝连了蓝牙似的,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无数信号。钮钴禄皇后脸上的笑容加深,众妃恍然惊觉,还真不能小瞧了这个乌雅答应。   康熙从皇后开始,到佟贵妃、惠嫔宜嫔荣嫔一一单独聊了几句。到荣嫔的时候,康熙突然说:“十阿哥也有一岁半(虚岁)了,朕看内大臣博尔济吉特·多尔济忠心耿耿,就把十阿哥送到他家养育吧。”   荣嫔眼里立刻闪现泪光,却只能行礼谢恩。从康熙六年至今,十年里她连育五子,结果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出生才六个月的血泡子,要送出宫去,真是把她的魂儿也带走了一大半。   绣瑜想到后世荣嫔的儿子排行第三,现在宫里却叫他十阿哥,也就是说康熙的前十个儿子,就养活了三个!所以孩子在现在的后宫里是个极度敏感的话题,提及此事,康熙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无视了剩下几个嫔期盼的眼神,直接挥挥手叫散了。   绣瑜跟着荣嫔回了长春宫。原主虽然是皇后推荐给康熙的,但是坤宁宫乃是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中宫,有特殊的政治意义,非皇后不能入住。于是内务府就把长春宫后殿的东配殿分配给她了。   绣瑜扶着宫女竹月的手进了殿门,另一个宫女春喜上来服侍她换了家常的潞绸小袄。绣瑜脱了死沉的五寸花盆底鞋,坐在东次间的临床大炕上,倚着松绿织锦引枕,用了一盏六安茶,才算是平静下来。   竹月问:“小主,要传膳吗?”   “传。”   待竹月出去,绣瑜才彻底放松下来,毫无形象地瘫在炕上不动了:“好春喜,今天可紧张死我了。”她没想到康熙会突然过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见到了这位千古一帝。   春喜是跟原主一起进宫、在储秀宫共事了五年的姐妹。她也是正蓝旗的,堂姑嫁到内务府的尚家,与绣瑜的亲姑姑是妯娌,两人还算是拐着弯的亲戚。比起皇后派来的竹月,绣瑜当然更信任她。   当然春喜本身相貌平凡,且年过十九,也是很大一个原因。   “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目前长春宫里住的妃嫔不多,荣主子是个喜欢清净的,早吩咐了每三日请一次安即可,不必日日都来。正院西配殿里住着张贵人,她是皇长女、皇四女的生母,可惜两位格格都没站住。西配殿的暖阁里还住着一位蓝答应。后院就只有咱们了。”   其他两位低阶宫嫔都跟荣嫔住在前院,只有她住后院。跟她位份一样的蓝答应只住着一间暖阁,她这个宫女出身的,却一个人占了三间配殿。看来荣嫔是打定主意要对她这个“皇后的人”敬而远之了。   这正和了绣瑜的意,她甚至巴不得后宫里所有人都对她采取这样的态度呢!上辈子她很有些“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热血,人生偶像是宋庆龄,一直在为做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家而奋斗。结果在学业将成之际意外身亡,她才发觉自己错过了很多生活的乐趣:比如她一直想养宠物,却因为学习太忙只能抱着邻居家的哈士奇猛蹭。再比如她一直很喜欢古玩瓷器,但是却静不下心来学习,属于爱逛琉璃厂却不敢买,否则分分钟被骗光的那种人。再比如她很喜欢小孩,却单身到死,每年情人节只有闺蜜给发5.20红包的那种。   在这个国非我国,族非我族,家非我家的陌生时代,她没有兴趣去演某江经典的小宫女逆袭成神,调I教渣男皇帝的戏码。更不想做某点上常见的那个虎躯一震改变大清国运的人。她只想弥补一下前生的遗憾。   如果能住着故宫,吃着御膳,用着内务府出品的日用品,带着贴身保姆,养上一只猫几只狗,这小日子就够美了。运气够好的话再生上一两个孩子——得知自己穿到一个小三合法化的年代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对爱情死心了。但男人还是可以有的,因为没有男人就没有孩子。当满宫里就这么一根黄瓜,可你又想吃黄瓜皮蛋汤时候,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这样的愿望也不容易实现。绣瑜小时候也看过TVB宫斗大戏《金枝欲孽》。原主以宫女之身成为妃嫔,不得宠就会被人踩死,得宠就会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还好暂时有皇后这面大旗罩着,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谋划。   不多时,竹月提着个红漆盒子进来了,她伺候绣瑜也有大半个月了,直接按她平日里的习惯,在炕上摆了一张黑漆小几,把盒子里的三菜一汤摆在几上。分别是水晶鸭子、红烧鹌鹑和肉炒青菜,汤是当归老鸭汤,油星子撇得干干净净的。另有一小碗碧粳米饭、一碟子奶饽饽和两样酱菜。   绣瑜不由大感意外。去了一趟坤宁宫,这待遇直接从“小米加步I枪”上升到“飞机带坦克”啊!早知道前几日竹月在延禧宫小厨房拎回来的饭菜可不是这个样子,两菜一汤一碗饭,旁的一概没有。荤菜少得可怜,素菜全靠水煮,更可气的是还凉了一半。要知道宫里炒菜多是用猪油,稍微一凉,菜上就能瞧见白花花的油块。   她刚承宠就抱病,难怪小厨房怠慢。送饭的小太监曾经隐晦地暗示过她要打赏小厨房几个“跑腿钱”,这腿脚麻利了,膳食才能热热呼呼地送到桌上不是?   对此绣瑜唯有苦笑,她不是没银子。乌雅家虽然衰落,但是她姑姑嫁的尚家却正是兴旺的时候。乌雅氏的公公满贵在内务府管着宫里香、烛、碳火的采买,这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绣瑜封了答应第二天,他就差个小太监,包了五十两散碎银子,趁清晨倒夜香的时候,偷偷塞给了春喜。   别小看这区区五十两银子,一个常在一年的俸禄也才这么点。可这宫里谁不知道她的来历呀。打赏旁的人也就罢了,可长春宫是荣嫔的地盘,小厨房更是心腹重地。她这边银子赏出去,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荣嫔准知道。到时候她怎么解释这银子的来源?   故而绣瑜咬着牙忍了十几天,愣是拿着钱不敢花。怎么今儿厨房的人自己良心发现了?绣瑜来不及细想,就见春喜匆匆忙忙地进来:“小主,坤宁宫的王公公来了。”   大BOSS手下的人呐!绣瑜只好下了炕,到正间坐定。   钮钴禄皇后的心腹太监王福顺进来冲她打了个千:“皇后娘娘请小主下午到坤宁宫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回答某些评论:   康熙是千古一帝吗?在史学界有争论,你可以站是,可以站不是,但是否认不了他的功绩。我站是,因为我觉得台湾是中国的,蒙古是中国的,西藏是中国的。我敢说这话,是康熙给的勇气。   历史上德妃是佟贵妃的婢女吗?抱歉,我没有找到任何史料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哪位有,请分享给我。在没有史料的情况下,个人设定为皇后推荐,是因为她死得早,不用有心理负担。   女主为什么要对清朝历史一知半解:因为后期有九龙夺嫡的情节,知道历史这个挂太逆天了。至于某些“女主出口古文古诗为什么不知道历史?”“知道荣妃的儿子是三阿哥为什么不知道历史?”这些评论恕我不能解答,因为您不是真心来看文的,怎么解释都没用。   明清皇宫里是有猫的,而且有很多野猫。主要来源于宫妃太妃的宠物遗弃。 第3章 面见皇后   坤宁宫面阔连廊九间,钮钴禄皇后日常起居却不在正殿,而在西面的暖阁里。   绣瑜跟随宫女低着头跨过数道描金错彩的门槛,来到暖阁的珠帘前等候召见。绣瑜悄悄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钮钴禄氏身为中宫皇后,居室里的富贵华丽自然是不消多言。不同之处在于其他宫里的暖阁都是精致小巧,钮钴禄皇后却将梢间与暖阁打通合并为一间,只用一道珠帘做隔断,使得屋子里宽敞明亮,大气蓬勃。   殿中没有用太多花囊、香炉、绣帘这样女儿家的东西,反而是临窗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摆了四五个笔筒,十几方宝砚,磊着几十部新书。   不知道的人见了,不会以为这是皇后的寝宫,多半以为是皇帝的书房呢。   “咳咳!”   绣瑜恍然回神,却见皇后正从内间出来,匆忙深蹲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钮钴禄皇后是个典型的满洲美人,一身富丽堂皇的明黄色蜀锦旗袍裙上,绣着鸿雁高飞的图案,尽显皇后威仪,却笑得很温和:“免礼赐座。你在想什么呢?”   绣瑜心里咚咚打鼓,却大着胆子说:“奴婢在家时常听额娘说,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屋子。今日见娘娘的坤宁宫阔朗大气,不闻脂粉香气,但见书山笔海。娘娘母仪天下,果真与我等凡俗女子不同。”   绣瑜这话可是透着十足的真心,满族入关才三四十年,又重武轻文,就是皇族的男子还有不少大字不识的呢,后宫里不识字的妃嫔更是一抓一大把。钮钴禄氏却明显有着极高的政治和文化素养,真是太难得了。   可惜这样的房子,这样的人,刚硬有余,温柔不足,必然不会得皇帝喜欢。绣瑜隐约记得康熙的第二个皇后似乎是不得宠的,想必就有这个原因了。   她为钮钴禄氏的素养感到震惊,却不知钮钴禄·贤宁也很惊讶,乌雅绣瑜不过一介包衣宫女出身,却能见微知著,也算有灵气的了。她不由细细打量起绣瑜,还是早上请安的时候那套天青色绣雨后荷花的旗装,但是因为离得近了,她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睛,眼如桃花,眼带秋波,一下子让她本来就柔美的五官鲜活了起来。   钮钴禄氏心里莫名有些酸楚,但她知道自己压对了宝。开始的时候她抬举了几个宫女不过是为了借腹生子。没想到八月的大封中,佟佳氏竟然得封贵妃!瞬间成了她的心腹大患。   钮钴禄家功劳虽大,但是已经有日薄西山之势。但是佟佳家却正如旭日东升。如果佟贵妃再诞下皇子,或者佟佳家的人再立下大功,那么她就很有可能被封为皇贵妃。要知道,当年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在的时候,如今的皇太后真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她需要一个帮手,康熙坐拥六宫,凡俗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这个乌雅氏还算是个有灵气的。   想到这里钮钴禄氏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你母亲是个有见识的。你也是个聪明人,本宫一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绣瑜有点没摸清她的套路,但是她本来就打定主意要靠上皇后这棵大树,当即行礼道:“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你错了。你如今是皇上的嫔妃,当然是为皇上效劳了。侍墨。”   皇后的贴身宫女当即捧上一套淡青色绣着迎春花的旗袍,并配套的首饰。   “天气热,那些大红大绿、宝蓝粉紫的颜色看多了,难免伤眼。你可明白了?”   这是在指点她康熙的喜好了!绣瑜心里一万个问号,还是不动声色地行礼谢恩,又聊了两句,她就识趣地跪安了。   侍墨把她送到门口,才回来轻轻给皇后捏着腿,颇有些不忿:“娘娘也太抬举乌雅氏了,她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就算来日产下皇子,也不过是个婢生子,怎么配做娘娘的养子呢?”   “婢生子?”岂料皇后突然笑了:“婢生子才好呢。我的孩子,生母出身越低越好呢。”   她早看穿了,可皇帝绝不会允许她这个继后生下皇子,跟太子分庭抗礼,甚至不允许她抱养荣嫔、惠嫔她们的儿子。   唯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孩子的生母出实在太低,低到了即使她这个皇后来养,也绝不可能威胁太子的地步。抬举乌雅氏,就是她对康熙的一次试探。如果康熙想给她一个孩子了,必定会叫留。否则……   她正想着,身边的贴身嬷嬷完颜氏却走进来在她耳边说:“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满贵曾在乌雅答应晋封当日送去50两银子。乌雅答应至今一分未动。”皇后笑了:“一个有钱却只送五十两,一个收了银子却留着不用。一家子的人精啊,也罢,本宫近来精力不济,她有本事自保是最好的。”   晚膳时分,承乾宫里佟贵妃就得到了皇后召见绣瑜的消息,不由重重把玉碗往桌上一放,轻蔑道:“都说钮钴禄家名门贵胄,我看也不过如此!抬举一个奴才固宠,也忒下作了些。”   她的贴身侍女谨儿当即奉承道:“钮钴禄家再煊赫,也不过是武将之家。哪里懂得怎么教养女儿,自然不比娘娘您出身后族,真正德行端方。奴婢听说,皇后是想抱养个孩子呢!”   孩子……佟佳氏不由黯然神伤,这宫里没孩子的又岂止皇后一人。不过片刻她就恢复了骄傲与坚定的样子:“那又怎样?本宫宁可没有孩子,也绝不会养一个婢生子。”   谨儿知道她的骄傲性子,又想到宫外承恩公夫人的嘱托,忍不住暗暗着急。   另一边,长春宫。   “唉。”绣瑜望着炕桌上摆着的那套衣服,第一百零一次叹气。   皇后召见她的事,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就传遍了六宫。小厨房当即派了个小太监来问她晚膳里的小菜是要清炒还是炝炒,奶饽饽要豆沙馅儿的还是绿豆馅儿的。她还没有傻到以为皇后就是真心对她好。不过是以利相交,利尽则散罢了。但是两人的地位差距悬殊,既然容不得反抗,那就躺平享受好了!   她放宽心思,舒舒服服地用了个晚膳,然后趁着天还没黑,带着竹月在后院遛弯儿。绣瑜摇着小扇子,突然想到:“说起来咱们刚住进来,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前殿的张贵人和蓝答应。”   “小主下午去了皇后那里不知道。张贵人病了。”   “病了?”   竹月摇着头叹息:“今日是皇长女的祭日,她大中午地在宝华殿为皇长女诵经祈福,就中暑晕倒了。”   “糊涂。这样的消息该一回来就告诉我的。快回去拿两件礼物,咱们瞧瞧她去。”   绣瑜急匆匆地赶到了前院东配殿,果然张贵人见了她没什么好脸色:“乌雅答应是得皇后青眼的人,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怎敢劳动您大驾来看我?”   绣瑜不由微微吃惊,这张贵人是吃了火I药吗?自己来晚虽然有失礼数,但是两个人素无交情,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一抬头,看见桌上厚厚一摞未烧完的佛经,屋子里冷冷清清,顿时明白了。   盛夏天气亲手抄佛经祈福,一番苦肉计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真累病了自己,当然气不顺。绣瑜不由觉得她可怜可叹,当即打开礼物盒子笑道:“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姐姐勿怪。我想着姐姐喜欢礼佛,就带了些上好的檀香来。还望姐姐赏脸收下。”   那些檀香在宫中也属于中上品,倒还拿得出手。伸手不打笑脸人,张贵人心里的气也顺了几分,勉强挂起笑容跟她又说了两句话,绣瑜才告辞出来。   竹月忍不住说:“小主,要奴婢说,这延禧宫也忒晦气了。荣主子生五子一女,张小主生两女,一共八个孩子就活了二格格和十阿哥,这也……”   “住嘴!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绣瑜赶紧喝止了她,竹月住了嘴,却还是忍不住一脸担忧。绣瑜知道这些宫女太监都是不识字的,对这些风水气运之说最是在意,也就不理论了。   长春宫的后殿与前殿相聚甚远,回廊里黑漆漆的,只有竹月手里的灯笼亮着一点微光。两人并排走着,突然听得回廊顶上一阵吱吱乱响,像是指甲划过瓦片的声音。然后就是咚的一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廊沿上摔了下来。   “啊——”竹月忍不住惊呼,绣瑜也吓得倒退一步。   “喵……”微弱地猫叫声在廊下响起,两人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猫啊,吓我一跳。”绣瑜就拿了灯笼准备走过去看看。竹月却拉了她的衣袖:“别去小主!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评论:   坤宁宫在康熙早期是可以住人的。元后,继后都居住于次,但是继后钮祜禄氏去世后,改为专门祭神的场所,只有帝后大婚时居住三天。 第4章 猫   春喜在殿门外等得脖子都长了,才等到一盏灯笼慢慢地过来,走近了看见自家小主怀里抱着只猫。那猫背上的毛是纯黑色的,爪子和腹部的毛却是白的。看上去不过三四个月大,性子却野得很,在绣瑜怀里扭来扭去喵喵叫个不停。   “瑜儿!”春喜一着急连以前的称呼都蹦出来了:“不,小主,你怎么捡了只野猫回来?快放下,不干净。”   “无碍。”绣瑜把猫抱进了屋,放在平时燕坐的大炕上,翻过来握着它的两只前爪摇了摇。“喵!”猫咪顿时发出凄厉的叫声,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伸爪就要挠绣瑜。   “喝,还挺凶的啊你。”绣瑜点了一下它的鼻子,转头对春喜说:“它从廊沿上掉下来,这两只腿受伤了。咱们先找个东西给它固定一下。明早再去传个养牲处的小太监来看看。”   春喜有些不安:“我瞧着这猫毛色鲜亮,又是紫色眼珠,应该是宫里哪位主子的宠物。小主想要养吗?”   她们目前在宫里根基未稳,不管这猫的主子是哪个,她们都惹不起。绣瑜倒也想得开:“没事,我就是看它叫得可怜而已。宫里的猫狗都是养牲处猫狗房里出来的,你明日找个小太监来认一认,咱们猫归原主就是了。”   话虽如此,给它包扎完伤口以后,绣瑜还是忍不住抱着狠撸了一把,挠着猫肚子上的白色软毛,又取了做奶茶的羊奶来,盛在白瓷碟子里喂猫。   小猫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警惕性很高,瞪着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不肯前进半步。然而猫是铁奶是钢,饿坏了的它很快屈服在羊奶的诱惑下,试探着舔了一下,发觉味道不错,就开始大快朵颐。   绣瑜趴在炕边,看着这小东西低着头舔食羊奶,小鼻子微微嗡动,时不时探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头。她顿时被萌得不要不要的,腿都蹲麻了还舍不得走。   春喜笑道:“小主还是这么喜欢猫,不如咱们自己也挑一只来养吧。”   绣瑜却摇摇头:“等日子过安稳了再说吧。”她一直觉得养宠物就要对它负责,现在她自个儿的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这个小东西还是回到它主人身边吧。   绣瑜又趁机摸了两把猫头,那毛绒绒暖哄哄的触感让她欲罢不能,嘱咐春喜:“就让它睡炕上吧。拿一件不大穿的衣服给它垫着。”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绣瑜辗转难眠。第二天匆匆拿冷水敷了脸去给皇后请安,猫咪还窝成一团睡着,绣瑜叹了口气,她凌晨五点就得起床啊,真是做人不如做只猫。   众妃都已经知道了皇后召见她的事情,说话间未免多了几分试探。绣瑜一个答应,皇后身边体面的奴才都比她尊贵三分,谁问话她都得陪着笑脸回答。一早上下来,真是比当年背雅思单词还累。   偏偏康熙又来了,这次是来跟皇后商量重阳节庆典的事情。无非是陪太皇太后吃花糕、赏菊簪菊之类的事情。绣瑜担心小猫的伤势,心思早就飞回延禧宫了。   经过昨日康熙看绣瑜那一眼,妃嫔们也悟了,今日请安就有不少人穿了鹅黄天青湖水蓝这样的颜色。然而康熙爷今日来去匆匆,无暇顾及这许多芳心,只问候了皇后贵妃就走了。众妃都大感失望。   皇后看在眼里,笑着赏了绣瑜一碟子蜜桔。绣瑜开心地谢了赏,第一反应居然是可以拿回去喂猫!因为她室友家的猫就特别喜欢吃蜜桔,而且挑嘴得很,有十块钱一斤的绝不吃五块的。这些贡桔黄澄澄的,又大又圆,想来猫主子肯定满意。   她足足兴奋了一路,快到寝殿的时候才恍然惊觉:她已经不是21世纪那个自由自在、怎么喂猫都没人管的大学生了,她现在是清宫里的一个小答应。皇后赏的东西不贡起来就罢了,敢拿来喂猫?不要脑袋啦?   绣瑜不由愣住了,就像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她所有的兴致。竹月扶了她一把:“小主,你没事吧?”   “没事。”绣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快步进了寝店,却见炕上空荡荡的,小猫没了踪影。   “春喜!怎么回事?”她突然大喊。   “怎么了,小主?”   “猫呢?猫怎么不见了?”她拉着春喜的衣袖紧张巴巴地问:“快找找。它两只前爪都受伤了,到处乱跑沾到灰尘会感染的。”   “小主,你冷静点。”春喜有些不安地扶住她:“猫狗房的小太监说,这只猫有点像一个月前惠嫔娘娘宫里抱走的一只。我就让他们抱走了。”   绣瑜无力地坐在炕沿上,突然间泪流满面。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死都死过一次了,能多活一次再苦都是赚的。可仅仅是一只猫,就一下子勾起了她所有的不安与茫然。皇后的利用、其他妃子的蔑视、等级森严毫无尊严的后宫生活。她放眼四顾,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值得奋斗的目标,就这么一只猫,还是不属于她的。   绣瑜突然趴在春喜肩上嚎啕大哭。“小主……别怕别怕,我,我去求惠嫔娘娘,去把那只猫要回来。”春喜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不,你别去。”绣瑜拉住她:“不光是为了猫,况且那原本就不是咱们的。”   春喜也红了眼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一直盼着出宫。年年在顺贞门见家人的时候,都属你哭得最伤心。可是如今……已经这样了,瑜儿,可千万要想开啊。”   绣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疚,她只把春喜当一个可用的手下。春喜却是全心全意地在为“绣瑜”考虑。就算为了春喜,她也必须要坚强起来。   猫会有的,值得信任的人会有的,小日子一定会过起来的!绣瑜擦了眼泪,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却见竹月咋咋呼呼地从外面跑了进来,难掩激动之色:“小主,恭喜小主。敬事房的周公公正往后殿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小伙伴在问,这里就解释一下,绣瑜的设定是学霸但是不熟悉清史,她知道德妃,但是不知道德妃就是乌雅氏。还在担心自己随时会game over,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启了成神模式。至于德妃是怎么跟老康勾搭上的,正史里没有记载,这里设定为皇后推荐只是为了剧情需要。 第5章 夜话   凤鸾春恩车上叮叮当当的铃铛响彻东一长街。因是夏天,车窗上只蒙着一层银红色的薄纱帘子,绣瑜可以透过那稀疏的缝隙看到长街两旁经过的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隐约的议论声。   “车上的就是万岁爷新封的乌雅答应。原先跟咱们是一样的人。”   “哟,今年大选进宫的秀女大都还没承宠,倒让这乌雅答应占了先。”   绣瑜心里平静如古井无波。不是她沉得住气,而是这些话她实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花样繁多但关键词就三个:皇帝、宠幸、宫女。   作为一个经常在微博上吃瓜看戏、见识过几百万点击的热搜转眼就被新八卦顶替的现代人,她实在心疼这些古人:是有多无聊才会一个瓜吃了大半个月还不腻啊!绣瑜默念着过耳不过心,全当那些聒噪的声音是蛐蛐儿叫。就这样坐车到了乾清宫的侧门,下车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偏殿去。   前面打灯笼的一个小太监见她不喜不悲,只管闷头走路的样子,不由笑道:“小主,您可真沉得住气,奴才伺候这么多小主,进了这乾清宫,您是头一个这么沉稳的。”   绣瑜笑笑:“诸位姐姐们常来常往,自然随意些。我这是紧张,让公公见笑了。”实则在心里OS,进个门而已。前世她在帝都上学,这乾清宫不知来了多少次了。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皇家气派:廊下灯火通明,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一身戎装肃立在正殿阶前,足有百十来人,却静悄悄不闻一点声响。肃静又威严,这里是紫禁城,不是故宫。   绣瑜不敢再看,低头进了侧殿,又被引到更衣的围房里面等候。小太监给她上了茶:“梁公公说,万岁爷还在跟外面大臣们议事,还请小主稍候。”   绣瑜自然应允,但是这“稍候”一候就是大半个时辰。只有门边杵着两个木头桩子似的小太监,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儿臂粗的红油蜡烛时不时爆出一两朵灯花。绣瑜无聊至极,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蝴蝶兰。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乾清宫的小太监小桂子匆匆进来来行了礼,神色有些慌乱:“小主,好像是前朝那边出了大事,皇上如今龙颜大怒呢!”   绣瑜顿时发觉自己处境尴尬,康熙心情不好,未必有那啥的兴趣。她要是个宠妃吧,还能帮着劝解一二。可她跟皇帝才见面不过三四回,只睡过一次,哪敢打这个包票。被取消侍寝遭人耻笑是小,要是一个不小心惹毛了皇帝,就直接完蛋了!   绣瑜心里砰砰打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移注意力。这围房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倒是窗外月色正好,她索性走到窗边欣赏月色。   “你们跪安吧。”康熙挥退了众大臣,端起参茶喝了一口:“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答:“回皇上,刚过子时(晚上11点),您可要歇着了。”   康熙叹气:“混过困劲了,倒想去庭院里走走。”   “皇上,更深露重,保重龙体啊。另外,您今儿个翻了乌雅答应的牌子,她还在偏殿候着呢。您看是不是先让她歇下?”   “哦?怎么没有人来回朕?算来她也等了两个多时辰了。也罢,朕去瞧她一眼再歇息。”   以前绣瑜觉得所谓“赏月”不过是古人缺少娱乐活动的无奈之举罢了。等她穿越到这个没有雾霾、没有光污染的年代,才头一次发觉,原来月色可以这样美。晴朗开阔的夜空中,一轮孤月高悬,地上近处如水银铺地,远处屋顶的飞檐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当真是极具诗情画意。张若虚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们共同仰望着同一轮月亮,却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我多么想随着月光到遥远的故乡去照耀着你们啊。初读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文字美得惊心动魄,现在独在异乡,才发觉这诗句是那样悲伤。   小轩窗,临月光。康熙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正是这样一副美景。初秋天气,绣瑜身上穿的正是皇后赏的那身薄薄的鹅黄妆花旗装,月光透过窗子一打,晚风一吹,飘飘若仙。   康熙伸手阻止了太监的通报,他慢慢走到绣瑜身后,心里又惊喜又疑惑。乌雅氏果然是个不俗的,但是她不过包衣宫女出身,不该是懂得风花雪月的人,别是东施效颦,故意做给朕看的吧?   绣瑜看够了月光,思绪回笼立马发现屋里气氛不对。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穿明黄常服的男子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她赶紧行礼:“给万岁爷请安。请万岁爷恕奴婢无礼之罪。”   康熙却没有叫起,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了:“历来到乾清宫侍寝的妃嫔都是欢欢喜喜的,朕看你似乎不太开心。可是朕迟迟不来的缘故?”   “额……”绣瑜心里狂汗,皇上您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啊。其实她只是在想家,也想春喜,想猫……唯独没有想您。   这第一次的对话直接关系到她在康熙心目中的“人设”,必须要慎重!绣瑜定了定神,三分假七分真低头说:“主子娘娘派奴婢来伺候皇上,皇上又忙于朝政,奴婢倍感惶恐,怕辜负了娘娘的嘱托……”   她用余光打量了康熙一眼,见他端坐椅子上,面色如常毫无波动,心里一慌,莫名其妙的又加了一句:“另外……另外奴婢今儿个上午丢了只猫,很是挂心。”   “猫?”康熙爷差点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再也绷不住脸上严肃的表情,轻笑出声:“有意思。朕翻了你的牌子,你却惦记着一只猫?”其实此时康熙也不过是个虚岁才二十五的年轻人,主子架子一放下,声音听上去就透着几分随意和取笑的意味。   “其实……其实也不是奴婢的猫。奴婢在廊沿下捡到只猫,照顾了它一夜,今儿给猫狗房抱去,物归原主了。”绣瑜说完都想给自己一巴掌,还提猫干啥,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奴婢刚来的时候一直想着要怎么伺候皇上。是因为……是因为等得无聊,才胡思乱想的。”   原以为是美人临窗对月伤怀,结果她只是在想一只猫。康熙不由暗笑自己多心:“哦,看来朕还是比猫重要许多。”   绣瑜也听出他语气中的随意,大着胆子回道:“皇上万金之体,怎拿自己跟猫比……”   “好了,不说猫了。今晚月色这样好,陪朕出去走走。”康熙说着起身就走,绣瑜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心里是又惊又喜,这是简单模式的康熙大BOSS吧,她误打误撞就刷到了这么多好感!   梁九功跟在二人身后,更是吓得揉了揉眼睛。要知道半个时辰之前,皇上还在南书房大发脾气啊。这乌雅答应是真有办法,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康熙倒没想那么多,他今夜为朝政的事情烦忧,恰好乌雅氏就在身边,也不招人讨厌,就带着罢。   走在院子里,康熙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原先是皇后宫中的宫女?朕似乎很少看见你跟在皇后身边。”   “奴婢原是储秀宫的。八月选秀,奴婢去给皇后娘娘送名册,娘娘见奴婢还算伶俐,就把奴婢调到坤宁宫使唤了。”   使唤了没一个月,就成了答应。这后面的事两人就心照不宣了,康熙叹道:“贤宁为人倒配得上她这个名字。”   绣瑜这才知道钮钴禄氏的闺名。这话她却不好接,绣瑜只能中肯地说:“奴婢跟随娘娘还不久,但是也觉得皇后娘娘学识渊博,为人端方。”   “呵,为人端方。”康熙一笑,有些感慨的样子,却没有跟绣瑜解释,转而问道:“你是乌雅氏,以前内务府的额参是你什么人?”   “是……奴婢的祖父。”绣瑜很吃惊:“皇上怎么知道这个?”   康熙不由好笑:“怎么,你以为什么人都可以侍奉朕的吗?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选自祖上三代有根有蔓,清白可查的人家。”   “奴婢只是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费心记得奴婢的家世。”绣瑜这话说得十足真心,因为她了解的康熙皇帝是史书上的那个千古一帝。那是做大事的人啊,她还以为皇帝连自己姓什么都未必记得。   其实康熙记得的不是绣瑜的祖父,而是额参这个人。他幼年不得宠,一个人住在阿哥所,额参为人八面玲珑,对诸位皇子向来是周到妥帖,故而留下了一分香火情。康熙也不点破,只握住了绣瑜的手:“额参是个忠心的。朕还记得他是个胖子,多尔衮当政的时候被其党羽殴打,伤了腿,走路不大利索。没想到他的孙女竟然出落得这个模样。”   这话已经是赤果果的调1戏了。绣瑜两辈子的老脸一红:“皇上,这叫人听了笑话……”   康熙情不自禁地拿指背刮了刮她的脸,目光一暗:“朕今儿翻的是你的牌子,谁敢笑话?夜深了,回寝殿。” 第6章 要学习   康熙是个温柔的好床1伴,但是动作再温柔,也架不住他龙精虎猛,奋战到天明啊。敬事房的太监在外面敲屏风:“皇上,保重龙体啊。”结果被正在兴头上的康熙爷一茶杯丢在屏风上:“滚!”   可怜绣瑜两辈子以来头一次,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康熙还精神奕奕,睡了两三个小时,凌晨四点又起床上朝去了。   绣瑜睡到五点被嬷嬷叫醒,强打精神去给皇后请安。结果被佟贵妃一通抢白:“我听说万岁爷昨儿都快寅时了才睡下?狐媚祸上,不顾龙体安危。这就是皇后调教出来的规矩?”   呵呵,万岁爷自己精虫上脑,怪我咯?绣绣瑜心里一万匹神兽狂奔,同时也真佩服这些宫里的女人,凌晨三点乾清宫发生的事,五点就举宫皆知了。   “娘娘恕罪,奴婢一定谨遵教诲,不敢再犯。”   佟贵妃冷笑:“说得好轻巧,要是犯错不用受罚,这宫里还要规矩做什么?”   惠嫔微微一笑:“贵妃娘娘勿要动气,乌雅答应才刚成了主子,这规矩上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嫔妾相信皇后娘娘一定会秉公处置,以正后宫风气的。”她这话不明白的人听了,只怕还以为她是在帮绣瑜,实则是给皇后扣了一顶大帽子,逼得她处理自己的人。   宜嫔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她与惠嫔向来不睦,况且她侍寝也经常超时,惠嫔这“以正风气”四字却有指桑骂槐之意了。宜嫔当即笑道:“两位姐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吧,说到底咱们都是伺候皇上的,若是皇上不喜欢,乌雅答应还能自己一个人在乾清宫待到寅时吗?”   “你……”两人还想再辩,突然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宫急匆匆地进来:“万岁爷请主子娘娘到乾清宫一聚。”   “那诸位妹妹先散了吧,乌雅答应的事就先记下,如有下次一并罚过。”   绣瑜出了一身冷汗,回到延禧宫,传水来洗了个木桶浴,盘腿坐在炕上细细思考未来的方向。最后定下“依靠皇后,讨好康熙,疏远其他妃嫔”的战略目标。   现在康熙后宫里无非是三大势力。其中太皇太后、皇太后地位高高在上,她连面都见不上。   后宫的主子们,颇有点诸侯割据、占地为王的架势。但是层次等级分明,皇后PK贵妃,六嫔互斗,底下的贵人答应们帮着自己的主子。王对王,将对将,卒对卒,格局清晰明了。她的位份太低,只能先依靠皇后,减少与其他妃子的接触。   所以说,现阶段她唯一能攻略的就只有康熙了。从昨晚的经历来看,康熙对后宫的妃嫔还算不错。他不会轻易拿女人撒气,愿意跟她聊聊天。她说到猫的时候,康熙好像特别高兴,绣瑜只能总结出两个可能:第一,万岁爷是个猫控?第二,他喜欢听真话,哪怕是蠢一点都没关系。   绣瑜希望是后者,因为康熙爷平三番定台湾,两征准格尔,再撸个猫,实在太毁人设。绣瑜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其实想想康熙这娃也是可怜,宫里这么多妃子,都是政治联姻娶进来的。例如钮钴禄氏是鳌拜的义女,贵妃的佟佳氏号称“佟半朝”,惠嫔那拉氏的同族兄长是纳兰明珠。安嫔李氏是为了安抚汉人才纳的,还有个宣贵人博尔济吉特氏,是为了安抚蒙古。康熙重视她们,却未必敢对这些权臣之女说真话。难怪他一点也不嫌弃绣瑜包衣出身,还跟她一起散步,怀念怀念她祖父。   想到这里,绣瑜已经打定主意要做万岁爷的“三心牌”小甜菜:开心,放心,贴心。另外就是要发展一点爱好了,一来享受生活,打发时间。二来,没有男人会长期喜欢一个没有内涵的女人。   但是这爱好却有点为难,因为绣瑜本身跟原主文化背景、性格差异太大,虽然她拥有原主的全部记忆,但是要她整日里拿个绣花棚子扎花,真是太难为自己了。   可也不能太离谱了,像昨晚,她要是张口就吟出那首《春江花月夜》,只怕早就被拖出去当妖怪烧了,还跟万岁爷散步,想得美!   她还需要好好磨合,不着痕迹地把两个人的性格融合。于是她叫来春喜吩咐道:“你去弘文殿给我找本《千字文》回来,再要些笔墨纸砚。”   “《千字文》?是本书吗?”春喜一脸茫然:“小主你找这个做什么?”   绣瑜只能瞎编:“皇上喜欢汉学,我多少得认两个字,投其所好嘛。对了,悄悄地去,别叫人看见笑话。”   春喜这才了然。她去后不久就有内务府的管事太监姜忠旺带了一溜十来个小太监来给绣瑜挑选:“按例呢,答应小主身边应该是两个贴身宫女,一个太监伺候着。您前些日子病着,奴才们也不敢来打扰。现下小主可算是大安了,还请挑一个合心的伺候着吧。”   那些小太监都穿着低等内监的深蓝色衣裳,腰间扎着布带子,低眉顺目在殿前站成一排,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绣瑜让他们自报年龄、出身和伺候过哪些主子。最后挑了一个年纪最小,只在太妃身边待过的小桂子。   她又招了姜忠旺进来:“天气渐凉,我这里也需要换一些应季的摆设。屋里养的菊花太招小虫子了,你给我换一些四季常青的文竹、矮子松一类的盆景来。再送一些鸟雀来养在廊沿下。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移栽两株梅树在这宫里。”说着示意竹月递上一个五两的银锭子:“麻烦总管了。”   康熙这个月又陆续招了她几日。不算多,可也不少。这宫里现在还是宜嫔最得宠,每月侍寝总有个七八天,然后就是佟贵妃,再然后就是她和宜嫔的妹妹郭络罗常在了。绣瑜很满意这样的现状,不垫底,却也不做出头鸟。   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是皇后的人。每隔五六天总要去坤宁宫坐坐,钮钴禄皇后对待她的态度不远不近,没有姐姐妹妹的喊,但是也不曾为难。   皇后是个才女,在书法和绘画上都有着极高的造诣,如果是在现代,绣瑜倒是很想跟她交朋友。可惜是在这深宫之中,她只能时不时拿了《千字文》、《百家姓》请她指点一两个字。倒不为了认字,而是为了拉进彼此的关系,顺便给自己找个识字的理由罢了。因为怕被皇后看出端倪,进度也放得很慢。   谁知几天之后,康熙突然召她去坤宁宫侍宴,说是侍宴,其实她就意思意思夹了两筷子菜,康熙就兴致勃勃地问:“听皇后说,你在学认字?”   “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主子娘娘不嫌弃奴婢蠢笨,教了奴婢几个字,学着玩罢了,让万岁爷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哪里蠢笨了。本宫见你还算是肯下功夫的,才一个月,一本《千字文》已然读了小半了。”   “奴婢那是囫囵吞枣,会读不会写,只求不辜负娘娘的教导之恩罢了。”   康熙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闻言竟然大笑:“不错,都会用成语了。皇后教导有方啊。你该以茶代酒敬皇后一杯全了这谢师礼才是。”   康熙与钮钴禄氏相敬如冰已经有颇长时间了,坤宁宫里侍候的人都快记不起来上一次万岁爷在这里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完颜嬷嬷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赶紧招呼小宫女端上茶来。   绣瑜知道皇后博学多才,她表现出来的那点微薄的学识根本不值一提。皇后特意在康熙面前提起,多半是趁康熙心情好的时候,替她邀宠呢。虽然是存了利用之心,但是绣瑜这一谢倒是带了六七分真心:“多谢娘娘不吝赐教。”   果然,晚上康熙就招了她去乾清宫,竟然允许她派人去文渊阁的藏书楼里挑书。绣瑜差点以为康熙爷色令智昏了:“万岁爷折煞奴婢了。文渊阁是皇子大臣们读书的地方,奴婢才刚认了两个字,怎么敢去众人面前卖弄?”   “再说,文渊阁里面藏的必定都是些治国理政的书,无非是《论语》、《左传》。也不是奴婢喜爱的。”   “哦?”康熙挑眉笑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书?诗词歌赋?”   “皇上取笑了,奴婢这个半路出家的,哪里读得懂那些风花雪月夜。奴婢听说有一本书叫《天工开物》讲的是汉人工匠怎么造器物,倒是有趣。”   “哈哈,有意思。不喜欢治世经国,也不喜欢风花雪月。不过你也太小看朕的文渊阁了,朕倒知道有几本书你肯定喜欢,过两日朕寻了给你。”   绣瑜觉得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而且是“寻了给你”,而不是“赏给你”,或是“叫人拿给你”,什么书皇帝都要寻了才有?   作者有话要说:   绣瑜: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第7章 猫与三言   书的事情,那日之后康熙再没提起过。绣瑜只当万岁爷日理万机,说了就忘了。她继续着吃吃睡睡看看书的米虫生活。   竹月拿个托盘捧了一刀澄阳纸回来:“小主,奴才去内务府领了纸来。”   绣瑜正秉气凝神立在花梨雕海棠大案前,提笔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嘘!”春喜赶紧过去提醒竹月:“小点声,搁书柜底下的抽屉里。咦?怎么才这么点纸,不是叫你领三刀吗?”   不等竹月回答,就听那边绣瑜失望地长叹一声,搁下了笔。认字她有现代的基础,学起来倒快。可这写毛笔字,纯靠自学,真的太难了。绣瑜顺手端了旁边的甜白瓷盖碗:“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回小主,内务府的人说近来后宫的小主们写字的多了,十月里太后的圣寿又调用了一千刀澄阳纸印佛经祈福。所以现在只好紧着点用。”   绣瑜笑道:“纸不够使,还是因我而起的,罢了,少点就少点吧。”三人都笑起来,竹月眉飞色舞地说:“小主,你猜奴婢今天在内务府遇到了谁?居然是郭络罗常在身边的吉祥,她说是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脂粉,可奴婢瞧得真真的,她手上的托盘里分明放着两方墨锭!郭络罗常在骂您狐媚子邀宠,结果她自己也跟着学呢!叫我撞见,可活打了她的嘴巴了。”   这宫里的事情,没有瞒得了人的。那天在皇后宫里康熙夸了她爱学习之后,去领文房四宝的低等宫妃突然多了起来,倒叫内务府手忙脚乱。更多的人则是关起门来,在被窝里咬着手绢骂她狐媚邀宠,不自量力什么的。   以前郭络罗常在跟绣瑜一向是平分春1色,可两个月过去,康熙对她的新鲜劲过了,何况翊坤宫里还有她的亲姐姐——明艳动人、口齿伶俐的宜嫔。郭络罗常在侍寝的日子,就从最多的时候每个月五六天,降到现在11月都过了两旬,还没进过乾清宫的大门。绣瑜却因为读书得宠于皇上,她当然气不过。论学问,她虽不拔尖,总比绣瑜这个两个月前还大字不识的宫女好吧?   所以昨天早上请请安回来的路上,她就特意跟翊坤宫的易贵人一起走在绣瑜旁边大声说着一个笑话:“……所以说,这呀,就叫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你说是不是呀,乌雅妹妹。”周围的宫嫔们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煽风点火,巴不得绣瑜就在坤宁宫门口跟她吵起来。   这种不痛不痒的讽刺,一来不会妨碍康熙对她的宠爱,二来不会影响贵妃六嫔对她的态度,绣瑜只当清风过耳。她还记得她那个爱看宫斗小说的室友沈悦曾经总结了一句精辟的话:“反派死于逞口舌之快。”   结果郭络罗常在讽刺归讽刺,人家也没闲着,没多久就听说她邀皇上一起评诗。就连惠嫔安嫔等人炕桌上的花样子、鞋样子旁边都多了几本花间词。   绣瑜无心出这个风头,却不经意间引领了紫禁城的潮流,为建设文明和谐的大清做出了积极贡献。许是她的贡献感动了萨满神,晚膳的时候她才刚夹了一筷子茄鲞鸡丝面,就听见廊下新来的太监小桂子和竹月兴冲冲地在说着什么。春喜掀了帘子出去呵斥他们:“没规矩的……哎呀,这不是?”   绣瑜也被勾起好奇心,搁了筷子出去一看,小桂子怀里抱着的不正是那晚她在前殿廊下捡到的那只黑白花猫么?   “小主,你快来看。”   “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惠嫔娘娘宫里的,送回去了吗?”   竹月说:“猫狗房的小太监说,原是他们认错了,钟粹宫里那只还好好的待着呢。这只他们养了一个月也没人认领,今儿我去给小主挑猫,就抱回来了。”   绣瑜捏着猫爪子上的肉垫,笑得一脸满足:“感情咱们还多此一举了,害我白白伤心一场。”   春喜说:“失而复得,小主给它起个名字吧。”   猫该起个什么名字呢?绣瑜回忆起她朋友们家的猫,有只黑白花的叫“如花”,不行,在古代这个名字太像某不正当行业从业者了。有只总是一脸严肃的叫“狮子王”,可惜这里没有一部同名迪士尼动画片,get不到这名字的萌点。有只高冷得一逼的叫“万岁”,额……算了吧,她还想多活两年。   绣瑜摸着猫后颈软软的皮,看着猫咪身上一半黑一半白的毛,突然生出一点恶趣味:“就叫你奥利奥了。”   “奥利奥?”底下三张懵逼脸,绣瑜心满意足地进屋吃饭了:“给奥利奥洗个澡,小心点别着凉了。”   吃完饭,绣瑜就张罗着要亲手给奥利奥缝个猫窝。以前闺蜜们都是淘宝买的,现在她继承了原身的手艺,可以自己动手给主子做窝,多么有成就感啊。   正逢年下要做衣服,内务府送了大量的布匹绸缎皮毛来,绣瑜让竹月取了来,摆了一桌子,她带着三人在一旁挑挑捡捡。竹月和小桂子才十五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一听要给猫做窝,就跟摆家家酒似的商量了起来,一个说松江布结实耐磨,一个说春绸鲜亮好看。一个要垫棉花,一个要垫羊皮。   绣瑜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吃着御膳房做的龙须酥,全当饭后节目。春喜哭笑不得地呵斥:“越说越离谱了!还要用妆花做猫的衣裳,一共才两匹妆缎,还是皇后娘娘赏的。小主做了两件还没上身呢,倒先给猫穿了!”   屋里碳火烧得暖融融的,铺着米色大红万字不断头花样的地毯,绣瑜一身家常的杏色红梅旗装,头上的玳瑁杏花花钿垂下一排珊瑚流苏,正笑呵呵地看小桂子耍宝。衣领上镶着的雪白的风毛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宜笑宜嗔。   康熙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们主仆四个其乐融融,他不让梁九功通报,直接大步走到绣瑜身后:“在做什么呢?这样高兴。”   “皇上万安。”屋里众人忙打千的打千,行礼的行礼。   “免了,你们都下去。”康熙挥退了众人,盘腿在炕上坐了,从梁九功手里接过一叠蓝布包着的书:“朕许给你的东西。真是个糊涂的,朕事多混忘了,你也忘了?”   绣瑜笑着捧上茶盅:“马上就是年下,万岁爷前朝事多,奴婢哪好意思拿这点小事去打扰您。”   “看看吧。”   绣瑜解开外面包着的布,露出几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那纸张粗糙得很,穿纸的线也不过是寻常的麻线而已。连官制书都没有这么粗糙的,更别提要供皇上御览的宫制书了,这肯定是外面买来的。再一看标题,绣瑜不由愣了一下:“资治通鉴?”   “万岁爷又哄奴婢,奴婢的弟弟也是请了先生来开蒙认字的。这《资治通鉴》不就是治国理政的书吗?也值得您这样神,等等,这……”绣瑜刚才一边说,一边翻开了第一页,这明显是章回体小说的目录,头两个章节标题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这特么要是《资治通鉴》的内容,司马光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绣瑜觉得这标题眼熟得很,目光往左滑了十几行,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她终于恍然大悟,啪地一下合上了书:“皇上!您……”   康熙抚膝大笑:“还说自己知道《资治通鉴》,跟小耗子似的琢磨了这么久,才看出不对劲来。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当然知道。绣瑜在心里翻白眼,此乃是明代的三本奇书,与凌蒙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三言二拍。这五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好比明代的《知音》、《故事会》,堪称娱乐杂志、网络连载小说的祖师爷啊!然而就像现代的妈妈也不会让未成年的女儿看《知音》,在清朝,这些书就是妥妥的小黄文呐!   “谅你也不知道。这三本分别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都是用白话写的民间故事,依朕看,正适合你读。”   绣瑜有些泄气地把书放了回去:“皇上,这不是奴婢该看的书。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奴婢就得去慎刑司领罪了!”   康熙并不在意:“你只说宫规不许,却没说自己不喜。既然喜欢,你只当这是闺房之乐。夫妻敦伦本是天道,把此事传出去的人才是该进慎刑司了。”   这就是摆明要为她撑腰了。绣瑜顿时心动,宫里的生活当真是无聊透顶。有春喜他们三个伺候着,绣瑜连杯水都不用自己倒,纵然有瓜吃有猫撸,还是想看小说啊。 第8章 山雨欲来   那日绣瑜收下了书,吩咐春喜藏在书房暗柜之中,只在夜间无聊时拿出来赏读一番,连竹月与小桂子也毫不知情。   康熙时不时地跟她讨论讨论读后感,绣瑜评价说:“虽然记录的都是些市井之谈、风月往事,但还算是启人深省,当得起这喻世、警世、醒世之名。比如那……”   康熙颇为诧异地打量她一眼,深有同感地点头:“你能有此体会,也算没白读了。”此话竟大有将她引为知己之意!若皇后看了这书,只怕要当场跪地劝谏,引经据典地说明皇帝不该玩物丧志。其他妃嫔虽然不敢指责他,但是也不会真心对这些白话小说感兴趣。宫女太监又都是不识字的。绣瑜发现康熙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然而除了自己竟然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分享他这小小的恶趣味了。   人与人交往,总要做点不算大奸大恶,可也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才显得两个人关系格外好。比方高中的时候,形容两个男生关系好,通常会说他们是“一起抽过烟,一起看过片的兄弟”。如今她和康熙也算是“一起看过片”的朋友了。   托这几本书的福气,这个月绣瑜承宠的次数虽然没有增加,但是伴驾的时间却多了不少。对此皇后自然是乐见其成。佟贵妃本来替太皇太后抄了《般若波罗蜜心经》,正准备让宫女捧了去慈宁宫一趟,顺便“不经意”地跟太皇太后提一下,皇上过度宠爱包衣宫女的不当之举。   宫女刚为她换上出门穿的绣着橘红色杜鹃花和月季藤蔓的金黄色旗装,正拿着小银簪子为她固定头上攒满珍珠的大拉翅,她的心腹富察嬷嬷突然进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佟贵妃心绪激荡,差点摔了手上的点翠掐丝凤翅珍珠步摇:“果真?”   “是蒋太医传出来的消息,他偷偷看过那位的脉案,已然是呈气血两亏、灯尽油枯之势了。”   “太皇太后、皇上可知道了?”   “那位瞒着呢,只怕尚且不知。”   “她家簪缨世族,如果张榜启事,未必不能寻得名医奇药。”   “蒋太医说,为时已晚。”   佟佳氏深吸一口气,望着水银镜里自己的脸庞,缓缓勾起嘴角。她自小生得一副天庭饱满、帝格方圆、耳垂大而厚的面象。底下人暗传她有凤翔之姿。她亦有心效仿姑母孝康章皇后,除了光耀门楣外,更是希望能够……做表哥的妻子。   佟佳氏两腮涌上红晕,对钮钴禄氏的那点惋惜之情就像海边的一颗小石子,很快被淹没在狂喜的浪潮之中。   “娘娘,那乌雅氏?”   “随她去吧。疥癣之疾,莫要坏了本宫的大事才好。”她现在可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落下个容不得人的印象。   翊坤宫里,宜嫔听了宫女的回报,慢慢地拿勺子搅弄着碗里的燕窝,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奇怪,这回她为何这么沉得住气?”   她的宫女翠儿答道:“许是贵主懒得和她一个奴才计较罢?”   宜嫔搁了碗摇头:“不对,以往就是万岁爷多看地上的蚂蚁一眼,她都能酸上半天!肯定是得了什么消息。钟粹宫那边呢?”   “钟粹宫的小易子说,惠嫔娘娘知道了以后,只叹了一句她福气不错。竟然就不闻不问了。”   宜嫔冷笑:“她也不傻,反应可真够快的。”   “娘娘,奴婢不懂。皇上宠爱乌雅氏,惠嫔当真就如此大度吗?”   “大度?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乌雅氏得宠分的是本宫姐妹和承乾宫的宠爱。与其让我们三个世家女子生下皇子,威胁她儿子的地位,不如任由乌雅氏得宠。虽然得不了助力,但是也成不了大患。”   翠儿大惊:“好歹毒的心思!”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皇上正宠她,本宫不能亲自动手免得坏了跟皇上的情分。本以为可以借承乾宫的手,现在……”宜嫔的眼珠子一转,突然笑了:“听说九阿哥近来身子不好,把皇上赏的东阿阿胶包上两包,咱们瞧瞧通贵人去。”   冬日里难得这样的好天气,绣瑜正抱着奥利奥在御花园的千秋亭里坐着晒太阳。奥利奥不过七八个月大,正是贪长的时候。绣瑜抱着觉得一日比一日沉手,轻轻在猫屁股上拍了一下:“馋猫,小胖子!”猫主子顿时不开心了,从绣瑜膝盖上跳到石桌上,死活不给抱了。春喜想去哄它,结果奥利奥跳下台阶,示威似的冲她们喵喵叫。   “哎呀,别让它跑远了。小桂子快去……”绣瑜话未说完,却见一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的侍女,弯腰抱起了猫。她身后一乘四人小撵,撵上坐着一个穿金黄色妃位吉服的人。现在宫里妃位空缺,能穿妃子吉服的必定是哪位太妃了。绣瑜连忙上前去行礼:“太妃娘娘金安。”   那位太妃下了轿撵:“起来吧。你是?”   “奴婢延禧宫答应乌雅氏。”   “乌雅答应吉祥。这是裕亲王的生母宁悫太妃。”   绣瑜恍然大悟。裕亲王福全是康熙的二哥,极得康熙信任,后来连他的儿子也得康熙赐名“保泰”,与皇阿哥一起从“保”字辈,意为视其若子。   绣瑜赶紧再行大礼:“拜见宁悫太妃。”   宁悫太妃温和地笑着:“乌雅答应也忒多礼了,这是你的猫?”   “是奴婢的。多谢太妃帮忙。”   “这猫……”太妃的侍女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荣嫔身边的桂香急匆匆地过来:“给太妃请安,乌雅小主,皇上口谕晋您为常在,还请快些跟奴婢回去领旨谢恩吧。”   宁悫太妃点点头:“那你快去吧,来日有缘再见。素曲,把猫还给乌雅答应。”   待绣瑜走远了,素曲才问:“太妃,您为何要奴婢把猫还给乌雅答应?那可是……大阿哥送给您的。”   大阿哥昌全是裕亲王的嫡长子,自幼聪慧孝顺。八月份的时候,太皇太后叫宁悫太妃进宫住了几日,一个不妨倒把带进宫的爱宠弄丢了。没几日昌全夭折,太妃就出宫去了,也没空来寻。   宁悫太妃只是摇头:“我看着伤心,就是不丢也要送走的。那猫养得肥嘟嘟的,想必乌雅答应也是个爱惜宠物的人,倒比送到庄子上要强些。”   素曲说:“奴婢看那乌雅答应通身的绫罗绸缎,只怕有些不得脸的贵人还不如她呢。”   宁悫太妃叹道:“十六年过去,这宫里还是一点都没变。”   延禧宫后殿,姜忠旺领着一溜小太监,进了东配殿:“奴才给乌雅常在贺喜了,恭喜小主。”   绣瑜回来才知道,康熙在年节下晋了几位低阶妃嫔的位份,除她之外,另有一位汉军旗的袁答应被晋为常在,并点了几个官女子做答应。   “起来吧,多谢总管。”   “奴才把年节下常在位份多出的东西都打点出来了,请小主收下吧。”   春喜和竹月过去接了盘子,绣瑜随便扫一眼,无非是些绸缎珠宝,正是常在位份该有的东西。唯有一件貂皮斗篷,是贵人方能用的。绣瑜说:“姜总管莫不是送错地方了吧,这倭缎里子乌拉貂皮斗篷岂是我能穿的。”   姜忠旺笑道:“这斗篷自然是皇上的心意。那上面遍撒了波斯国进贡的月光粉,在夜里映着月光,那叫一个好看。”   不多时,春喜乐呵呵地回来说:“小主,奴婢去打听了。郭络罗常在那里也差不离是这些东西,唯独没有这件斗篷,咱们是独一份的呢!”   “那就更不得穿的了,太张扬了些。留到年三十晚上宫宴的时候还差不多。”   “小主你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竹月在旁边插嘴。   “好呀,竟然连我也打趣起来了!”主仆三人正笑做一团,突然小桂子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太监。   春喜认出这是刚才跟在姜忠旺身后的小太监之一,不由奇怪:“你不是小顺子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顺子说:“总管忘了小主的例银,叫我送过来。”说着捧上一袋银子。   绣瑜吩咐道:“竹月,收了拿下去吧。”见竹月走远了,小顺子才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满贵爷爷让奴才给小主道喜,乌雅家一切都好,老爷夫人听闻小主晋封十分高兴。乌雅家的大爷已然成年,去岁在步兵巡捕营谋了个差事。家里一切都好,请小主勿要挂心。春喜姑姑家里也好。”   绣瑜听得感慨万分,她自己的父母已经是隔着三百年时光再不可见,如今在这深宫里听到亲人的消息总是好的。春喜也高兴得眼带泪光。   小顺子又压低了声音说:“满贵爷爷还说,储秀宫的兰嬷嬷可信。小主若有事,不妨使她传个话儿。另外,近来宫里事多,还望小主千万小心。” 第9章 除夕   钮钴禄皇后从托盘里拈起一只结着豆绿流苏的耦合色双鱼婴戏香囊,笑道:“好精巧的东西,你有心了。来人,把本宫妆匣里那个比目玫瑰佩赏给乌雅常在。”   绣瑜谢了赏,关切地问:“娘娘似乎精神不大好?”   “是吗?许是年下事多,累着了吧。”皇后脸上依旧是脂光粉艳,但是绣瑜看着总觉得少了点神采,仿佛养在瓶里的鲜花,瞧着依旧光鲜亮丽,可生机却在一点点流逝。   待绣瑜一走,皇后端坐的身影顿时晃动了一下。完颜嬷嬷赶紧上前扶了她,请出躲在屏风后面的民间圣手:“娘娘的身体到底怎样?”   那大夫五体投地:“娘娘此病原是因为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常年累月下来,五脏为七情所伤,已然危及根本。若能宽心静养调理个四五年,或许还能痊愈。”   “四五年?”皇后用手支着额头,苦笑道:“若是不能呢?”   “那草民只能为娘娘开一济独参汤,或许还能拖上一年半载。”   “只有……一年半载?也罢,你下去开方子吧。你们都下去。”皇后突然闭上了眼睛,把盖着的大红缎被拧做一团。   完颜嬷嬷哭着跪下来:“娘娘,你别听这庸医胡言,奴婢这就出宫,去请太福晋和国公爷为您找更好的大夫来。”   “罢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你告诉太福晋,让七妹进宫陪我几天。”怎么能甘心?她康熙四年进宫,做了十二年不明不白、没位没份的庶妃,封后到如今才四个月。   皇后没哭,完颜嬷嬷却已经泣不成声:“您这又是何苦呢……”最后一段日子了,还把七格格带到皇上身边。   皇后苦笑:“前头有那一位留下来的太子爷,后头只怕还有人惦记着我的坤宁宫呢。前狼后虎,本宫不得不为娘家打算。”   除夕当天,康熙突发奇想要亲手为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写一副楹联。绣瑜在旁边研墨伺候,时不时往那御制松花石盘龙砚里洒些水,使那明黄的颜色更均匀鲜亮。康熙拿只狼毫沾了墨,问她:“你近来字写得怎样了?”   “回皇上,已摹完了三个描红本子,正试着临法帖呢。”   康熙不置可否,手腕微抖,一气呵成地在红纸上落下“兰殿颐和尊备养,萱庭集庆寿延禧”,说:“你来看看这字怎么样?”   “皇上的字当然是极好的,只是奴婢不懂书法,说不出怎么个好法……咦?”   “怎么?”   绣瑜迟疑着说:“旁的字奴婢不知。但是皇后娘娘的书房里有个亲笔书写的匾额‘兰和斋’,这‘兰和’二字倒跟您写的形神俱似。”   康熙愣了一下:“朕练的是董其昌的书法,皇后也颇擅董书。”说着眼中流露出几分恍惚之色,恐怕是怀念起了他跟钮钴禄氏的亲密时光。   绣瑜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两口子有共同爱好,怎么感情却不好?   晚上宴会的时候,康熙不禁把目光落到皇后身上。钮钴禄氏一身明黄吉服,头顶十二尾赤金凤冠,笑吟吟地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布菜。钮钴禄氏堪为良配,可他就是忍不住回想起另一个身影。   “咳咳。”直到太皇太后咳了两声,康熙才回过神来。太皇太后带领众人起身,先一杯酒敬了天地,再举起酒杯带领众人忆古:“自从太1祖在盛京举兵以来,历经三朝,戎马数十载,创下这百世的基业……”   仪式结束,众人才各自落座。除夕宴的菜品都是御膳房做的,菜色倒是很丰富,四样主菜分别是:八宝野鸡、佛手蒸鸭、奶汁鱼片、东坡肘子。这叫鸡鸭鱼肉四角俱全。可惜是用黄缎子包袱包着,再由小太监顶在头上一路送过来的,上桌的时候早已经凉透了。妃嫔们三三两两地闲话着,谁也没认真吃。   绣瑜今晚不过得个末尾的座位,只能远远地瞧着主位上康熙与钮钴禄氏一个倒酒一个布菜,伺候得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她前面坐着三位贵人、四位嫔,原来离康熙的主座如此之远。   绣瑜在心里笑自己傻,人家送了你两本书,看把你能耐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她斟了一杯酒自饮了,忽然瞧见对面最前方的位置上,还有一个人用跟她一样向往又苦涩的目光,看着帝后二人表演夫妻恩爱的戏码。   她一身金黄色的贵妃吉服流光溢彩,丝毫不逊于皇后。可是皇后却跟康熙一样身着端庄典雅的明黄色,未必有她光彩夺目,却宛若神仙眷侣。   所以说,距离不是问题,纵然是众妃之首,也是咫尺天涯。   绣瑜跟佟贵妃素无往来,这一刻却为她心疼一秒钟。然而钮钴禄氏就是赢家了吗?   宴席后太皇太后领着众人到景仁宫前殿观看烟火,看着看着皇帝却不见了,绣瑜听身边的几个答应嘀咕:“听说又去巩华城了。”   巩华城是暂时停放帝后灵柩的地方。康熙的父母都已经下葬,现在那里放着的,只有元后赫舍里氏的梓宫。果然,绣瑜凭借今生5.2的视力,清楚地看见钮钴禄氏脸上瞬间僵硬的笑容。太皇太后面不改色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眼神里满是安抚的意味。   那么元后就是赢家了吗?你只看康熙的第一个孩子是荣嫔生的承瑞,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是惠嫔生的保清(胤禔),就知道元后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堆苦黄莲里面稍微甜一点的那个罢了。   想到这里,绣瑜开始愉快地嗑瓜子看烟火了。她可以接受真心换真心,康熙花心思给她找书,她就回以一套精美的腰带荷包香囊扇坠儿。但是如果康熙去别的嫔妃那里,她只管吃好睡好撸好猫,别指望她会秋窗映孤影,垂泪到天明。   明知道皇帝桃花朵朵开,顺带路边的野草随便采,还全无保留献上一片痴心的女子。她只想为她们的勇气点上666个赞,却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说来,康熙的运气倒是不错,娶了三个皇后,都是这样的痴心人。绣瑜晚上睡在床上还是止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琢磨多了,就走了困。今晚恰好是春喜上夜:“小主,可是要喝水?”   “睡不着想起来坐坐。”绣瑜披着衣服坐起来,突发奇想:“诶,宫墙后边种的那几株梅树好像开花了,咱们瞧瞧去。”   “啊?大半夜的,小心着了风寒。”   然而绣瑜已经穿了兔毛马甲,把斗篷上的观音兜往头上一扣,抓起桌上的皮手笼,自顾自地往外走。春喜只得拿了个玻璃绣球灯,抱着一个银累丝花瓶跟在她身后。   绣瑜捡那花多而繁的折了几支,去繁存简插在瓶内。那花枝上积了雪,折枝的时候倒落了两人满头。绣瑜顽皮心起,笑道:“春喜?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绣瑜突然蹲下身扬起一捧雪,往她身上泼去。“啊!小主!您……”   “来玩啊,你也泼我,快快快。”   春喜虽然也有玩心,抓了几把雪扔了,但是到底没敢泼绣瑜:“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尽兴而归,却见东暖阁门口梁九功正急得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哎哟。我的小主,您可回来了。万岁爷在里边等着呢。”   什么?康熙来了?绣瑜快步进去,果然看到康熙一身玄色常服,盘腿坐在东间的炕上。   “给万岁爷请安。”   “去哪儿了?脸上都是雪渣子。”康熙伸手替她抹了脸上的雪水。   “万岁爷来得好巧,奴婢去折了一瓶梅花,正好可邀万岁爷同赏。”春喜赶紧把那瓶花摆在炕桌上。   那红梅装在银瓶内,疏密有致,君臣分明,很有层次感,端的好看。   “不错。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你插花倒是很有天赋。”   绣瑜笑道:“奴婢闲来无事,《瓶花谱》这样的杂书倒是看了不少,多少也学到点东西。今个儿是除夕夜,您怎么没去坤宁宫?”   康熙脸上的笑意敛去:“你当朕没去吗?这不是被一句身体不适给撵出来了吗?”   哟,皇后还是有点脾气的!敢在除夕夜撇下一大家子人去悼念前任,换了是她,也只有一句滚去睡书房。可惜这是不能离婚打老公的清朝,她只能劝和:“皇后娘娘性子刚强,她心底不知道多盼着您去呢,就是嘴上不说。您赏她的金蕾丝百花香囊,她从不挂在身上显摆,却日日放在枕边。”   “她是念着朕,可她这心里有根刺。朕去了也得受冷落。”   就算有根刺也是您老人家和元后种的,怪得了谁?绣瑜腹诽道。或者您实在不想去,就去佟贵妃那儿啊,皇上除夕夜留宿一个常在宫里。这话传出去后宫妃嫔的白眼能把她钉死在墙上。   “皇上,今儿是大日子。奴婢这小庙真的容不了您这金佛。您就当疼疼奴婢吧。”绣瑜好说歹说,康熙爷终于慢吞吞地把他的龙臀从炕上挪下来了,走到门边顺手拧了一下绣瑜的脸:“没王法了,一个两个都把朕往外赶。”   绣瑜笑着捧了桌上的盖盅,递到他嘴边:“皇上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再去。”   康熙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握住她双手摩挲着,赞道:“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夜深了,早点歇息。”   绣瑜脸上的热度蹭地一下上来了。她觉得自己迟早要完。我知道他是渣男,可是妈妈,这个渣男好会撩啊。 第10章 多事之春   康熙故意没有让人通报,直入皇后的寝殿,果然看到她半躺在床上,围帐内挂着绣瑜说的那个香囊。   “皇上?”钮钴禄氏万万没料到康熙竟然去而复返,正要起身行礼却被他制止了。康熙取了那个香囊在手中把玩,他认出这是康熙四年钮钴禄氏进宫的时候他赏的东西,十二年过去,上面嵌的东珠都已经微微发黄。   “留着这香袋,却把朕往外赶。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也做出买椟还珠的蠢事来?”   见他去而复返,钮钴禄氏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此刻再听得他故意厚颜无耻地自比珍珠,终于轻笑出声。   甚少看见她这样娇羞的小女儿姿态,康熙也觉得宽慰,夫妻二人说了些私房话,更觉亲密。康熙突然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我不过是觉得,咱们二人还有数十载的夫妻缘分,她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巩华城。”   “我知道,皇上重情。如果有朝一日,妾身也走在您前头,皇上来看姐姐时,别忘了给妾身也上一柱香便是。”   康熙的声音拔高:“大过年的胡说什么?朕知道,为了大清,为了太子,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等乌雅氏有了孩子,就抱给你养罢。”   钮钴禄氏默默地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红烛静静燃烧,坤宁宫冰冷的气氛好像正在一点点回暖。   绣瑜不知那晚帝后二人说了些什么,但是一月开头,康熙连续在坤宁宫宿了十日,还许了皇后元宵节之后把妹妹接进宫来小住。这可是千年的铁树开花了一般的稀罕事。   请安的时候,佟贵妃轻轻给元后的亲妹妹僖嫔使个眼色。   趁着康熙在场,僖嫔突然提起元后的阴寿一事:“本来宫里有长辈在,姐姐的阴寿不该大办的,但是近日太福晋屡屡梦到姐姐,只怕是有异兆,请了好些萨满去府里看了,都说阴寿将近,不如在坤宁宫做场大法事,以告慰先后之灵。”   佟贵妃附和道:“唉,说来赫舍里姐姐去了也有四年了。就连臣妾都很是思念姐姐,更不要说太福晋了。前头三年也是在坤宁宫做的法事,今年再做一场也不费事。”   前三年钮钴禄氏还没封后,坤宁宫空着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可如今钮钴禄氏就住在坤宁宫,却要在她眼皮子底下给元后做法事?就连绣瑜都听出挑拨离间的意思了。   人人都知道,元后是康熙心头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继后如今大权在握,哪个都不是她们惹得起的。其余五嫔都闭紧了嘴,只当自己是幅微笑聆听的背景画。唯有惠嫔端着珐琅五彩花卉茶碗的手微微颤抖——太子已经是众皇子里头一份的尊贵了,皇上还要给先后追加哀荣,岂不是更把她的保清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岂料康熙这次却没有一口答应,沉吟片刻才说:“一场法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太皇太后去年身子不好,坤宁宫里替她供着福灯,如果冲撞了长辈岂不叫赫舍里在地下也不安?依朕看,法事可以有,但是放到奉先殿和宝华殿去做吧。”   他还搬了太皇太后出来,这下谁都不敢多话了。人人都看出这局元后赢了面子,继后赢了里子。唯有佟贵妃挑拨不成,反而看钮钴禄氏跟康熙感情日渐融洽,气得回到承乾宫就砸了一个青花瓷瓶。   康熙对皇后的宠爱,顿时打破了后宫原本的格局。僖嫔怕钮钴禄氏再得嫡子威胁太子的地位,佟贵妃则是觊觎皇后之位已久,两个人关系迅速升温。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惠嫔最近频频带着礼物前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就算皇后多次托病不见,依然每日准时打卡,连带对绣瑜也赏赐连连、颇加照拂。   荣嫔一心牵挂宫外的儿子,别的全顾不上。宜嫔则是吃瓜看戏,偶尔出手扇个风点个火。   这些上层的争斗暂时还波及不到绣瑜这里来,她依旧过着自己波澜不兴的小日子。这日她坐在明间的绣花架子前,放下针,恼火地揉了揉眼睛:“今儿乏得很,收起来明日再绣吧。奥利奥去哪儿了,抱过来我瞧瞧。”   春喜苦笑着劝她:“小主,您这佛经绣了一个多月了,还差着一大截呢。二月初十可就是太皇太后的千秋节了!”   绣瑜不由叹气,宫里的风气,送长辈,除非是整十大寿,否则以亲手做的东西为佳。孝庄估计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可她还是得准备礼物。偏偏她最近心神不宁,一坐久了就腰酸背疼,浑身乏力,这佛经从过完年开始,一直断断续续绣到现在二月初八都还没好。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一个女子明朗又洪亮的笑声:“我来瞧瞧你们常在。”说着不等竹月动手,自己打起帘子就进来了。来人一身大红色羽缎斗篷,里面一件翡翠撒花旗袍裙,外罩一件五彩缂丝石青银鼠褂,头发用坠着珍珠的五彩绳梳成两个大辫子,正是钮钴禄家的七格格、皇后同胞的亲妹妹钮钴禄芳宁。   “七格格来了,快坐。春喜上茶。”   与姐姐的端庄典雅不同,七格格是个大方开朗的性子,虽然出身权贵,却不会傲气凌人。绣瑜跟她还能说上几句话。   “格格打哪里来,外面可下雪了?”   “正下着呢,从坤宁宫过来,姐姐忙着没空理我。”芳宁脱了外面的斗篷,跟绣瑜一起在炕上坐了,叹道:“残冬将过,这多半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往年这个时候,我该跟哥哥们去庄子上打猎赏雪吃锅子了。”   绣瑜笑叹:“这紫禁城什么都好,就是不比外面自在。”   见绣瑜赞同她的话,芳宁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以前在庄子里淘气的事:“那冬日里的山林子里头,乍一看鸦没雀静的,可实际上东西都在雪堆里头藏着呢。带上几个擅长打猎的家下人,他们从那雪地上的爪印一看,就知道前面是山鸡、野兔还是獐子。如果脚印的时辰尚短,我们就沿路追去,脚步要轻,那些畜生耳朵可灵着呢!等发现那猎物了……”   即使在现代,打猎也是有钱人的专利。何况这些宫女太监都是少年进宫劳作,几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屏息凝神,只有芳宁洪亮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   绣瑜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脸庞,不禁可惜又疑惑。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今后也要关进这紫禁城了。可是钮钴禄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芳宁只怕连个嫔位都得不了,进宫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若不是为了这个,皇后何必正月里就招妹妹进宫?   绣瑜晚间躺在床上,还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脑海里残留的清史片段多是来自康熙朝后期九龙夺嫡时的内容,跟现在的事情根本对不上。   忽而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沙沙声,好些人正大步踏雪而来。在寂静的深夜里,那脚步声听着莫名叫人心慌!宫门已经落锁,这个时候再有人来,只怕是出了大事!绣瑜翻身坐起来,果然就见小桂子连滚带爬地进来:“小主,请快点往坤宁宫去吧。皇后娘娘病危了。”   多年之后,绣瑜再回想起康熙十七年的这个二月,依旧觉得线索纷繁复杂,千头万绪,整个紫禁城乱成一锅粥。   钮钴禄氏在二月初八晚上突发急病。病因倒也简单:她身体虚弱已经很长时间了,又遇到年关和太皇太后的生日操劳了许久,一个不小心感染上风寒,高烧不退。   中医最怕的就是突发高热,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快速退烧药的,全靠自己的免疫力硬扛。而钮钴禄氏的身体显然已经扛不住了。她身上的热度退下去一两日,又很快升起来,反反复复拖到二月二十四,为她医治的太医们已经集体脱冠请罪了。   康熙坐在坤宁宫的西暖阁里,怔怔地一言不发,他突然想到元后生太子难产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守在西暖阁里,听太医奏报说娘娘去了。不过四年,这场景就又要重演了吗?   他突然站起身来,直冲冲地就要往东暖阁里闯。梁九功带着满宫宫女太监跪在他面前:“使不得呀,皇上,您龙体要紧。”佟贵妃也带着所有妃嫔跪下来力劝。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天爷似乎还嫌这宫里不够乱,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禀万岁爷,多尔济府上连夜传来消息,说十阿哥感染风寒,只怕……不好了。”   康熙还未来得及回话,绣瑜下意识去看跪在不远处的荣嫔,却见她两眼一翻,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第11章 德贵人?!   康熙十七年二月,紫禁城上空的阴云不断积蓄,终于到了二月二十六,好像连天空也无法再承受这样压抑的气氛。于是辰时四刻,一道闪电劈过天空,将这酝酿了大半个月的湿气化作一场瓢泼大雨。   “啊——”绣瑜被雷声惊醒,抱着头从床上坐起来。   “小主,怎么了?”春喜忙过来瞧她:“您脸色好差,奴婢去请太医。”   绣瑜觉着胃里冷冰冰的隐隐作痛,还是摇头:“过两天吧。现在已经够乱了。你去小厨房要一碗鱼片粥我吃了就是。”   不多时竹月端了粥进来,并用银葵花盒装了四样佐粥的小菜。绣瑜说:“你们也吃点吧,非常时期就别拘礼了。”春喜和竹月就告个罪,在脚踏上坐了,主仆三人一起用膳。   小厨房备的几道菜都是按绣瑜的口味来的,尤其是那道火腿熏猪肚,一向是她点餐必备的。可今天她夹了几片拌在粥里,才吃了一口就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别吃了,这猪肚没弄干净,全是味儿。”   春喜跟竹月面面相觑,这道菜她们也是跟着绣瑜吃惯了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那奴婢撤下去叫他们重做。”   “算了。我喝点粥就是。”许是心里烦躁的缘故,绣瑜吃什么都觉得味道怪怪的,只夹了几片酸笋吃着还清爽。春喜怕她噎着了,正要去端茶,却听得外面长街上云板连叩四声,正是报丧的点数!屋内主仆三人俱惊。门外有人回道:“皇后娘娘薨了。”   绣瑜只觉得胸口烦闷,一股子燥热顺着喉咙往上涌,她突然俯下身,“哇”地一下把刚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小主!”   “没事,”绣瑜扶着春喜的手坐起来:“帮我更衣,我要去送送皇后娘娘。”钮钴禄氏对她,终归是有恩的。她这一去,佟贵妃只怕要掌权了,绣瑜估计再难过以前读书写字撸猫的清闲生活了。   大行皇后的灵柩在坤宁宫停灵三日,诸嫔妃公主、宗亲福晋皆入宫哭灵,至未末方回。   绣瑜在灵前跪了一天,只觉得膝盖僵硬,腰酸腿软。春喜扶着她出来,却正好撞上郭络罗常在一行人。郭络罗常在靠在宫女身上站得稳稳的,讥笑道:“哟,这不是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的乌雅常在吗?怎么才跪了一天就不耐烦了?”   她身后几个低等宫嫔都垂头暗笑,通贵人那拉氏更是明嘲道:“听说宫女子进宫,都是从这跪拜礼开始练起的时候,乌雅常在该比咱们强才是,怎么就这个样子了呢?”   一群跳梁小丑,绣瑜无心在皇后灵前跟她们争执,不软不硬地回了几句话就避开了。   然而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尤其是在这人多眼杂的时候。头七这日,仪式持续到酉时,天色已经暗了。绣瑜走到坤宁宫的汉白玉石阶前,只觉得腿脚打颤,下不去台阶。幸好有人从旁扶了她一把,却是一个穿素服的中年妇人。   “妾身常在乌雅氏,多谢福晋。”绣瑜不认得她,只能略福身道谢。   那妇人生得一张鹅蛋脸,五官温和秀丽,笑着冲她点头:“妾身裕亲王福晋西鲁特氏,常在跪久了,得当心才是。”   裕亲王福晋在亲贵圈里是出了名的贤良温和,从不看人下菜碟。绣瑜跟她聊了两句,也觉得名不虚传。西鲁特氏闲话道:“太妃上次从宫里回来也跟妾身提起常在,听说常在养了只黑白花猫……”她话未说完,却见佟贵妃领着众宗亲福晋出来了,二人忙上前行礼请安,恭送她的銮驾离开。   绣瑜本来就不舒服,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不禁打颤。她下意识伸手去扶那汉白玉栏杆,眼见要抓到了,突然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啊……”绣瑜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脸朝下往那石阶上摔去。“当心!”西鲁特氏正好站在她身边,下意识地身子一侧想要挡住她,却没料到这一推力度极大。西鲁特氏蹬蹬退了两步,一脚踩空摔下石阶。   “呀——”周围响起惊呼声,绣瑜被她一挡,虽然没有摔下台阶,却也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绣瑜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熟悉的宿舍楼里。同寝四个女生都已经决定好了毕业之后的去向,正闲得发慌。梁冰正按住W敲击空格,操控她的小萝莉满屏幕乱飞。潇潇又在看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5S。沈悦是某知名文学城的忠实读者,又抱着手机在床上嗷嗷叫。这时窗外狂风大作,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宿管大妈的声音响彻走廊:“姑娘们,出来收衣服了。”   大妈一口吴侬软语,绣瑜一直觉得她像是在喊“姑娘们出来接客了”,然后同楼的姑娘们陆续抱着盆子篮子出去接客了,绣瑜也下了床。三个懒鬼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瑜儿,帮个忙。”她只好一个人扛着篓子上了楼,然后发现一件衣服被风吹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她掂着脚探出身子去勾,忽的一下,她意识到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接下来……她就会失去平衡,从栏杆内侧翻过去!绣瑜瞳孔骤然放大,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如记忆里一般掉下楼,等了很久却没有坠落失重的感觉。   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茫茫雾气之中,几步开外站着一个梳着华丽的两把头,穿着明黄旗装的女人,冲她缓缓开口:“保护好孩子们。切记,切记!不要让胤祚吃外面的东西。温宪从小怕热,不要让她跟着太后去避暑山庄。不要太过心疼小十二,早早地给她种痘。”   绣瑜听不懂她的话,却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正要走过去一问究竟。那个女人却飞快地冲她行了个大礼:“拜托了。”就消失在雾中。   绣瑜一眨眼又回到了坠楼那一瞬间,她看着地面上的东西骤然放大,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绣瑜!瑜儿!”   绣瑜再睁眼,就只看见炕桌上明晃晃的烛火。旁边居然是康熙,他竟然大半夜的守在自己床边。   绣瑜来不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搂在怀里,用力之猛让她肩膀发疼。绣瑜心神一动,果然就听他说:“你有孕了,刚刚一个月。瑜儿,你知道朕有多高兴吗?这是这一个月以来朕听过的唯一的好消息。”   康熙少年登基,一向冷静自持,仪态端方。绣瑜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情绪外露的样子,唠唠叨叨的竟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这样想着,绣瑜心情略有好转,轻声问:“皇上,裕亲王福晋怎么样了?”   “皇嫂受了伤,但没大碍。朕已经安排御医去为她诊治了。已经有人指证通贵人从背后推你。多事之秋,那拉氏竟敢浑水摸鱼谋害皇嗣,实在可恶!”   绣瑜听了不由皱起眉头,要说害她,当然是近期跟她有矛盾的通贵人等人最可疑。但是要说谋害皇嗣,她怀孕才一个月,自己都不知道。那拉氏区区一个贵人,哪有那本事去探知延禧宫的消息?   不过不管是谁,这次谋划已经落空,反倒引起了康熙和孝庄的警惕,倒还帮了她一把。果然,康熙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皇玛嬷得知此事,已经下旨晋你为贵人,还赐下一个嬷嬷,专门为你调养身体。你只管宽心静养,坤宁宫那边不用再去了。”   “奴婢还是想去送一送皇后娘娘。”   “你有此心便足矣。”康熙握住她的手:“贤宁若知你有孕,必定跟朕一样高兴。除夕夜那晚,若不是你把朕赶回坤宁宫,岂不是更叫她抱憾终身。”康熙说到这里,不由露出几分唏嘘之色:“朕当日还许过她,将你腹中之子,交由她抚养。怎知……不提了。你晋了贵人,朕给你想了个封号,你看可好?”   封号什么的,绣瑜原不在意,只是配合他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任由康熙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笔地划着。双人,十目,一心,凑成一个……绣瑜猛地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康熙还颇为得意的样子:“怎么样?心诚曰德,品善曰德,福曰德。这个德字虽然不算新巧,意思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清朝后宫妃子“贵淑贤德”四妃的说法,除了贵妃、皇贵妃一般没有封号。只要皇帝高兴,他可以把任何一个字,赐给任何一个位份的妃子。 第12章 后续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闭目养神,面前的奶茶冒出腾腾的热气,衬托得她的表情越发平静祥和,唯有手指间飞快转动的念珠显示她此刻心情并不平静。   苏麻喇姑送走了康熙,进来在她耳边轻轻回禀:“主子,万岁爷回乾清宫了。您也觉得是那拉氏推了德贵人吗?”   “呵,”太皇太后轻笑出声,缓缓睁开一双透亮的眼睛:“哀家竟不知那几个答应常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侠肝义胆,为了给素不相识的乌雅氏出头,竟然敢指证一位育有皇子的贵人!”   “那您为何同意皇上处罚那拉小主呢?生母降级去封,这有损九阿哥的体面啊。”   太皇太后叹道:“是不是她做的不要紧,可是皇帝信了。哀家越是阻拦,皇帝心里越不痛快,日积月累下来,连带九阿哥也被厌弃。反倒不如让他痛痛快快罚了那拉氏,免得迁怒哀家的重孙儿。”   苏麻了然,说到底那拉氏也好,乌雅氏也罢,在太皇太后眼里都不算什么。太皇太后不帮亲也不帮理,她只护着皇室血脉。可惜康熙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膝下活着的皇子才四个,年过六岁真正站住了的,更是只有惠嫔的五阿哥保清。   太皇太后想着不由重重叹了口气,拨弄着手上的佛珠,眼神放空似乎回忆起了往事:“哀家年轻的时候,亲眼看着太宗皇帝南征北战。打江山的人,哪个手上能不沾血呢?如今年纪大了,有时候竟也信起因果报应来了。福临、玄烨都子嗣不丰,哀家只怕,真应了那些南蛮子的诅咒。当年多铎在扬州、嘉定(注1)做的那些事就应到这上头来了!”   “怎么会?那是多尔衮一派的人造的孽,况且多铎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又被夺了爵位,怎么能算到万岁爷头上?”   “但愿如此,是哀家多虑了。”话虽如此,太皇太后的表情却依然凝重,好半晌才说:“今年的中元节,请宝华殿的法师、坤宁宫的萨满一起做场大法事吧。”   “乌雅氏这胎一定要生下来。佟佳家的人不是要把那尊白犀角雕弥勒佛像进献给哀家吗?收下。”   苏麻不禁皱了皱眉头,犀牛数量稀少难以猎杀,白犀牛角更是弥足珍贵,而且据说有安神、驱邪的功效,是皇宫里也找不出三件的宝贝。佟家在后宫无主的时候,以贺寿为名向太皇太后献上这么贵重的珍宝,多少有点替佟贵妃上位花买路钱的意思了。苏麻不由疑惑:“您前两天不是说不收吗?”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这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迟早的事,哀家就抬举她一回,就算全了康妃的面子。”   “哗啦——”上好的哥窑青花童子戏莲茶具被人猛地从桌子上扫下来,宜嫔郭络罗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喝道:“让她滚。本宫不想见她!”   这个“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妹郭络罗常在,所以屋里的一众宫女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有她的陪嫁侍女翠儿匆匆从外面进来,拉了拉她的衣袖:“娘娘,小心隔墙有耳。”说着冲旁边一个小宫女骂道:“不中用的东西!竟然失手打碎了娘娘最爱的茶具,还不快收拾了滚下去!”   宜嫔这才稍稍压住了心里的怒气,跟翠儿来到内间,低声耳语。   “皇上发落了通贵人,褫夺封号,降为答应。”   “唔,谢天谢地。”宜嫔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一颗心终于当回肚子里。   太皇太后这次却看走了眼,这事还真是通贵人做的,但不是因为她胆子大本事高,而是因为她又蠢又倒霉。通贵人跟惠嫔一样出身满洲大族那拉氏,可惜她时运不济,被惠嫔抢在前头生了皇子。康熙后宫一向没有同出一族的两个女子同为一宫主位的先例。于是九阿哥都四岁了,她还是个贵人,眼见奴才出身的乌雅氏都比她得宠,她如何能甘心?   宜嫔不过略略挑拨了两句,又故意提醒她皇后去了,乌雅氏没了靠山。她果然就迫不及待地要找绣瑜麻烦。   原本通贵人想的不过是趁天色暗了台阶上人又多,推绣瑜一把,让她在众人面前摔倒出个洋相罢了。以她的位份、资历、儿子,绣瑜就算猜到是她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宜嫔打的差不多也是这个主意,只是更高明隐蔽些。可是没想到绣瑜居然有了身孕。   宜嫔本来正在为自己的一石二鸟之计感到得意。结果通贵人胡乱攀咬一通,说当时还有好几个宫嫔站在她身边,像郭络罗常在平日里也对绣瑜颇多怨言,说不定是她们做的也未可知。   宜嫔这才知道自家的蠢妹妹居然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讽刺过乌雅氏,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只能一边跪下来请罪,一边用眼神暗示几个平日里多得她照顾的低阶宫嫔,把屎盆子扣到了通贵人头上,这才算把翊坤宫给撕撸干净了。   翠儿叹道:“那拉答应也算是好命,这样大的罪名,皇上到底没把她怎么的。”   “她那是傻人有傻福。”宜嫔颇为不忿地冷冷一笑。如果不是有个儿子,通贵人坟头上的草只怕都可以藏兔子了!可偏偏这个蠢女人就能生下儿子,还养到了四岁!   “喵——”   此刻长春宫里,绣瑜正坐在炕上用着一碗芝麻糊。奥利奥被放在离她足有一米远的地方,拿爪子拨弄着她给做的毛线球。   奥利奥也是可怜,自从绣瑜揣上包子之后,以前几乎被它标记成自己地盘的暖阁,任凭它怎么撒娇打滚都进不来一个猫爪子。它几次三番试图强闯、偷跑,都被两个嬷嬷火眼金睛地发现拎走了。   今天是绣瑜实在馋猫馋得快要流口水了,萨嬷嬷才同意把洗得香喷喷的奥利奥放进屋里玩一会儿。可是绣瑜不仅不能抱,春喜和竹月还挡在她前面,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随时准备拦猫救驾。   这样折腾下来,绣瑜就是有十分撸猫的兴致,也被减成负数了。   那晚,康熙在她这里丢下一颗原子1弹之后,就心满意足地拍拍龙臀回乾清宫了。德贵人!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阵猛烈的风,把以前绣瑜脑子里那些暧昧的雾气全都吹散。她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特喵的,那么有名的“惠宜德荣”,宫里一直没有封号德的嫔妃!所以她这不是漫无目的的随机穿越,而是穿到了历史中已有的人物身上?   再联想到那晚梦里的那个女人,绣瑜终于发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眼熟。虽然大雾挡住了脸,但是听声音,看身形,那分明就是另一个她自己。或者说,那就是历史上的孝恭仁皇后,德妃乌雅氏!   这就好比一个小透明、十八线演员诚惶诚恐地被选中参演一部投资十几亿的大制作,本来准备好了安静地扮演路人甲,进了组却发现自己拿的是女一号的剧本!   绣瑜足足缓了两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就开始琢磨德妃的托梦这个事情。这就好比玩一个游戏,因为她到了第一次怀孕这个节点,就触发了特殊剧情。   可是德妃现身提醒她保护自己的孩子,却只云山雾罩地说了四句话,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发展经过,结局妥妥BE。而且偏偏漏掉了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她的第一个孩子四阿哥,和传说中最受她宠爱的小儿子十四。   是天机不可泄露,还是另有隐情?   绣瑜百思不得其解,更是有点哭笑不得。这波金手指开得鸡肋无比啊!德妃未免太高看她了,胤祚听名字还能知道是个皇子,可温宪是谁啊?小十二是男是女啊?名字跟娃都对不上号,要怎么保护啊?   现在她好比在玩一个闯关游戏,被人提前剧透了“在第十关你会遇到食人鳄鱼,记得提前拿到带血的牛肉喂饱它”,“在第十二关会有断头的亡灵骑士,你可以去东边的山上帮他们找到头”。可惜她现在正站在第一关封锁的石门前,对着铁锁欲哭无泪。   不过绣瑜有个优点,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乐观主义的鸵鸟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娃到有了自然知。有那功夫操心几个细胞,不如多想想她肚子里的小四。   连她这个历史白痴都知道,这个娃跟他娘的关系那可是相当地不好!看来的确如此,因为绣瑜怀着他才三个月就已经很想打未来雍正爷的屁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摄政王多尔衮的弟弟,多铎在攻陷扬州、嘉定等城市后,实施了屠城。史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有汉族书生因此编造歌谣诅咒满清统治者。   注释2: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生前被封为康妃   注释3:清世祖福临,太皇太后的独子,康熙的父亲。玄烨,康熙的名字。 第13章 孕   清宫里有个老令,说如果妇人怀孕之后突然改了口味,那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喜欢吃某种东西。   绣瑜觉得那她家小四将来一定是个嘴叼的。她原本在吃这方面素来没有什么忌口的,什么好吃吃什么。以至于损友曾经用一副对联形容她,上联:鲁苏粤川浙闽湘徽无一不爱。下联:煎炒烹炸闷溜熬炖样样都来。横批:吃遍天下。   可是自从有了这孩子,她就再也吃不下猪羊牛。鸡鸭老不得,肥不得,火候过不得。带味儿的不吃,不新鲜的不吃,油炸的不吃,腌菜凉菜不吃,后来连猪油都吃不得了。   更尴尬的是,她用的还是长春宫荣嫔的小厨房。十阿哥还病着,荣嫔整日里抄经书、捡佛豆、吃长斋,急得几乎快要走火入魔。绣瑜在这个时候怀孕本来就戳了她的肺管子,哪里还好意思多生事端。   于是她把份例里的肉大半都赏了后殿里伺候的人,捡那豆腐、王瓜、竹笋、青菜芽儿炒了吃,还算对胃口。一个月下来,长春宫后殿的奴才都吃得油光满面,她倒瘦了些。终于被康熙看出不对劲,差点发作了长春宫小厨房。   绣瑜好说歹说终于拦了下来:“荣主子正在为十阿哥的事情担忧,不养儿不知父母恩。都是做额娘的,奴婢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上去给她添堵?”   康熙这才罢了,只是拨了两个厨娘到长春宫,专门供她使唤。三月份春回大地,关外的河流土地全部解冻之后,盛京牧场送了大量的细鳞鱼、鳜鱼、哲罗鱼进京,肉质细腻鲜美。那郑厨娘是简亲王府献上来的,煲汤的手艺一绝。小厨房做了豆腐鱼汤上来,倒合了绣瑜和四爷的胃口。   叫了那郑厨娘来一问,厨娘说:“取一斤大小的鲜鱼,去皮切段,加上天穹、白芷、天麻等药材,再加香菇、菌绒提香,置于瓮中,提前一天用小火炉子煨着,一直煮到鱼肉全部融进汤里。再在豆腐上戳几十个小眼,用鱼汤煨上一个时辰便可。”   绣瑜听得惊叹不已,饮食问题终于解决,她开始有心情吃瓜看戏了。   说来她这次怀孕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钮钴禄贤宁一死,宫里的势力马上重新洗牌。短短两个月,姜忠旺手下的七个副总管就有三个莫名其妙地或生病或被罚,位置换了人来坐。   绣瑜怀着龙胎,不少人算计着要拿她当刀子使。三月底花房送来的一盆栀子花,香气浓郁刺鼻,叫人闻久了头晕。春喜当即就说要找太医来看看,被绣瑜拦了:“花房的管事太监何生福是钮钴禄家的人。”   皇后虽去,钮钴禄家却犯不着来害她,反倒是有人借刀杀人的可能性更大。为她诊脉的徐太医和顾太医都是康熙的人,一旦他们查出丁点儿不妥,何生福的脑袋立刻就要搬家。绣瑜就吩咐:“先搬到库房里去,叫纯嬷嬷去看看。”   她身边两个嬷嬷,一个是孝庄赐下来的萨嬷嬷,为人精明强干,可惜没太把她这个德贵人放在眼里,是个不干几事不开口的佛爷。   纯嬷嬷是内务府挑出来的。贵人按例应该有四个宫女,两个太监伺候。那天姜忠旺带了人来让绣瑜挑选,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春喜一眼就看见纯嬷嬷头上那朵杜鹃绒花,看手艺,正是出自储秀宫掌事兰嬷嬷之手——这是她们和乌雅家约好的标记。   绣瑜就挑了纯嬷嬷和两个小宫女夏乔、秋月,并一个小太监小全子,除了夏乔是新进宫的,其余全部都是乌雅家的人。绣瑜每个人赏了个十两的银锭子,两个嬷嬷赏了二十两,留了个心眼先叫竹月教他们规矩,准备等孩子五个月了,再叫他们上来伺候。   晚饭时分,纯嬷嬷就进来给绣瑜请了安,低声说:“奴婢闻了闻,那花叶子上洒了芝香草的汁液,芝香草本来无毒,但是它会使栀子花的香味更加浓郁,对旁人无害,但是孕妇对气味敏感,可能会头晕不适。”   “果不出我所料,这手段既不隐蔽,下的药也不厉害,摆明了等着咱们来查。我若是个胆小的,只怕立马闹到皇上那里,砍了何生福的脑袋,既给她们的人腾了地方,又可叫我担心受怕不得安枕。”   纯嬷嬷嘴角露出一点笑容,赞许地看着她:“小主果然聪慧,可要奴婢暗中查探一番?”   “不必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就跟那猫戏弄老鼠似的,叫你提心吊胆,活生生地把身子折腾垮了。”绣瑜不紧不慢地享用着郑厨娘做的竹笋鲥鱼汤:“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我足不出户,吃好睡好胎气稳固,她们就是有千般手段也没有用武之地。你悄悄地把那盆花退给何生福,后面的事咱们就不管了。”   何生福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虽然是个奴才,但鼠有鼠道,查起来只怕比她们还要快些。纯嬷嬷心悦诚服地领命而去。   春意一直在旁边听着,不由笑道:“小主果然是要做额娘的人了,想事情也周全了许多。”   绣瑜摸着自己还未太显怀的肚子微微一笑。不是她过分自信,而是这宫里针对孕妇的手段其实远没有宫斗小说写的那么玄幻,什么无色无味的西域奇毒啦,什么吃下去会让婴儿变成白痴的药啦,要是这种玩意儿都能进宫,皇帝岂不是成了纸糊的?更别提麝香、红花这种小孩子都知道是打胎的玩意儿了。   宫里对付怀有龙胎的妃嫔最常见的方法,是各种花式摔跤,像绣瑜上次被推倒,荣嫔早产是因为踩到青苔滑倒,还有被猫扑倒,晚上回宫路上发现一只老鼠吓得摔倒等等。于是绣瑜从坤宁宫回来之后就直接“卧床静养”了。   其次是在饮食、安胎药中添加各种无毒但是相克的东西。这招对付不受关注的小常在之类的最管用,但是绣瑜现在上有孝庄、康熙罩着,旁边有荣嫔这个生过六个孩子的老狐狸担着,下面还有尚家乌雅家的人暗中护着,只怕元后再世,也找不到空子。   再次就是心理战,言语上各种挤兑,毒不死你吓死你。比如绣瑜这次怀孕,僖嫔端嫔等人来看她的时候,就曾“不经意”地暗示,一个说:“我听说喜欢吃肉的多半是个阿哥,妹妹你爱吃素,这就……”一个说:“我听说这长春宫风水不好,阴气太重。荣姐姐和张贵人生了8个孩子,就活下来……哎哟瞧我这嘴,该打该打。”   康熙的儿子活下来的太少,怀孕的妃子越发战战兢兢,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紧张半天。这些话一般愚昧迷信、重男轻女的深宫妇人听了,心里难免惶恐害怕,纠结得睡不着觉也是有的。可是绣瑜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二十多年,即使穿越了也不会相信什么阴气阳气的鬼话,而且又被剧透了孩子的性别。   于是端嫔和僖嫔说书似的讲了一大通,她就在旁边咔咔咔地啃着金丝贡枣,全当听相声了。端嫔起先以为她故作镇定,还在心里冷笑:让你装。等到绣瑜吐出来的枣核都快堆满一个白瓷描金小碟,她才变了脸色。特么的,你把姑奶奶当成说书解闷的了吗?黑着脸终止了话题,拖着僖嫔就走。   最后一种法子,就是在衣服、器物这些东西上做手脚了。这些东西都是内务府管着,要把手伸进内务府,至少得是贵妃七嫔这个等级的人才行了,这些人虽然暂时被孝庄震慑住,却难保不会铤而走险。绣瑜自怀孕以后,就停了所有香料,衣服床品茶具摆设全部都用旧的,而且不送到浣衣局,就在长春宫后院井里打水洗。只有两个麼麽和春喜竹月能够进到内室服侍。宫女太监两人一组当差,不许单独行动,任何人没有纯麽麽的允许不得离开宫门。   这般严阵以待之下,果然过了三个月都平安无事。绣瑜每天吃好喝好,养得白白胖胖。五月初五端午节宫宴的时候,太皇太后见了她都忍不住夸奖:“德贵人有福气,这胎养得极好,定能生个身子强壮的阿哥。”又听说绣瑜每顿饭能吃一整条鱼,更是笑得牙眼不见:“好好好,能吃是福。苏麻你记着,哀家这里的鱼分一半到长春宫去。”   绣瑜赶紧推辞,可在场的妃子们看她的眼神还是酸了几分。这时,底下常在答应们坐的那一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绣瑜听到好些人在喊郭络罗常在的名字。果然就听宫女匆匆来报:“老祖宗,郭络罗常在多吃了几块点心,如今吐得厉害呢!”   吐得厉害?众人心里一惊,不约而同地朝下面看去。绣瑜却盯紧了宜嫔,只见她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却下意识地把手帕捏做一团。 第14章 上眼药   承乾宫正殿,明间中央的黄底缠枝宝相花大缸里盛着满满的冰块,丝丝缕缕的白气冒出,使得屋子里的温度凉爽宜人。佟贵妃坐在临窗大炕上,靠着大红织金引枕,单手扶着额角闭目养神。旁边两个小宫女手中罗扇轻摇。   佟佳氏还是觉得热得慌,那股子烦躁像是烈火在她心里熊熊燃烧。乌雅氏有孕,过个端午的功夫,郭络罗氏也有了,她恨不得撕了宜嫔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钮钴禄氏去了,后位不可能一直空悬。快则明年,慢则后年,皇上肯定要大封六宫。她对后位志在必得,可都是皇后,元后的日子可比钮钴禄氏好过了无数倍。还不是因为她有宠有子?   宜嫔家世好又年轻得宠,迟早会生下皇子。如果她妹妹的皇子再养在她膝下,郭络罗氏手握两个皇子,就是得封贵妃都没什么稀罕的。过了丧期,钮钴禄氏的妹妹也要进宫,少说也是个妃位。到时候她这个没孩子的皇后只怕还要看她们的脸色了!   佟贵妃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茶盅掷在地上。“哗啦”一声,周围的宫女都惶恐地跪下请罪。谨儿叫退了屋里的宫女,轻轻跪下来给她捶腿:“娘娘息怒,您若是想要个皇子,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你是说乌雅氏的孩子?本宫养一个包衣奴才的孩子又有何用?”   谨儿见她态度已经不如几个月前那么强硬,心下大定,笑道:“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有太子爷在,其他皇子血统再高贵又有何用呢?何况生母出身卑贱,小阿哥日后就只能一门心思地孝顺娘娘您。”   佟贵妃心里一动,可不是这个道理吗?如今储位已定,她又不用靠儿子封后,养子跟她一条心可比什么都要紧。   “况且奴婢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借旺气。说的就是这乡绅人家的主母,如果有未生养的,就去那子嗣众多的人家抱一个男孩子养在身边,久而久之自己就染上那孩子的旺气,也能诞下男嗣了。”   “果真?”佟贵妃这下是真的心动了,这些年为了求子,她早已拜完了满天神佛,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药汁子。抱养孩子这法子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她当即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盘算着该怎么跟康熙开口。   谨儿提醒她:“娘娘,要不要奴婢准备点东西,咱们去长春宫看看乌雅氏?”   “看她做什么?这事岂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你去小厨房瞧瞧百合莲子汤做好了没有。盛夏酷暑,万岁爷忙于政务十分辛苦,本宫也该去问候一下。”   长春宫里,绣瑜也在和春喜白嬷嬷盘算着孩子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嫔位以上就可以自己抚养孩子的规矩是康熙朝后期才有的。   满族祖先生活在苦寒之地,那里自然条件恶劣,物资稀缺。他们认为只有身体强壮、意志坚定的孩子才配活下来,享受稀缺的生存资源。而生母亲自抚养孩子,难免娇纵溺爱太过。为了避免皇子长于妇人之手,难当大任。努1尔哈赤立下规矩,后宫妃嫔生了皇子不得自己抚养。   纯嬷嬷总结道:“所以啊,荣主子生的大阿哥承瑞是元后娘娘抚养的。元后的承祜阿哥是太皇太后抚养的。惠主子的三阿哥承庆就养在荣主子膝下,可惜都……”   绣瑜听得目瞪口呆,这是有多直男癌才会觉得自己的后宫姐妹一家亲,连孩子都可以换着养啊?尤其是庶长子之于嫡妻,说是眼中钉、肉中刺都不为过,居然还让元后来抚养承瑞?   感情这些共用一个丈夫的女人,平日里互相争风吃醋,同时又抚养着争宠对象的孩子?难怪康熙的儿子养不活。   春喜等人也是一副欲言犹止的表情。纯嬷嬷苦笑:“万岁爷也觉得不妥,可这都是祖宗规矩,改不得。三阿哥去了以后,万岁爷就下旨把阿哥格格们都送到兆祥所,由乳母嬷嬷们照料,结果还是不成。后来干脆送出宫去,才算好那么一些。”   于是绣瑜拿指甲轻轻叩着炕桌,静静思索。元后都没亲自抚养长子,就算康熙敢为她破例,她也不敢接受。那么小四是一定要给人的了。   她头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历史上四阿哥的养母佟佳氏。对比荣嫔惠嫔她们,绣瑜突然觉得佟贵妃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首先,她位份高有实力保护年幼的孩子在宫里活下来。其次,她没有孩子,将来也不会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绣瑜记得康熙的三个皇后好像都不长命,小四还有回到她身边的机会。   当然,坏处也很明显。历史上四阿哥跟生母关系闹得这么僵,要说没有这位孝懿仁皇后的功劳,绣瑜打死也不信。   可惜孩子给谁养这事,她插不上话,只能静观其变。   几日后午间,竹月去内务府领了绣瑜要的帽缎回来,愤愤不平地噘着嘴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春喜不由皱眉,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怎么回事?在主子屋里还发起脾气来了?”   “我还不是为小主不值,如今外头人人都传佟贵妃向皇上请了旨,要抱养小主肚子里的孩子呢!”   “傻丫头,没她也有旁人,这有什么可气的?”   竹月稍微拔高了嗓音:“宫里膝下空虚的主位娘娘抱养孩子本来是平常事,可人家至少知道先送点东西,时不时过来瞧瞧,说两句软和话。她倒好,不声不响地就跟皇上请了旨,完全没把小主放在眼里。咱们小主好歹也是小阿哥的生母啊!”   绣瑜早醒了,掀了帘子笑道:“竹月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跟你春喜姐姐抢果子吃,恼了?”   “小主醒了。”两人赶紧过来服侍绣瑜起床更衣。   春喜递了白毛巾过来,绣瑜拿了先给竹月擦了擦脸:“傻丫头,人家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女,万岁爷的亲表妹。咱们想要小阿哥得她庇护,自然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这代价也是有底线的,她的底线就是要小四认她这个生母。既然佟佳氏眼睛长在头顶上,就不要怪她未雨绸缪了。   绣瑜想到康熙今天没有翻牌子,可能会来长春宫,就吩咐春喜:“去。把皇上赏的那床象牙丝凉席找出来,我有用。”   话音刚落,就见康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那凉席是象牙劈丝软化后编织而成的,夏天睡着浑身清凉不生汗津,你怀着身子畏热,是该叫她们找出来换上了。”   绣瑜行了礼在炕上坐下:“皇上这次可猜错了。奴婢找这凉席是为了送礼。”   “哦?给谁?”   “还不是您瞒着奴婢,前儿端午外命妇们进宫,奴婢才知道裕亲王福晋为了救奴婢和小阿哥伤得不轻。如今天气渐渐炎热,福晋卧床修养,只怕不好受。奴婢送上这凉席,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康熙心里莫名一紧。象牙本就珍贵,而且劈丝过程中的损耗极大,使得这象牙席越发稀罕,今年宫里也才得了五张。除了两位太后、他和佟贵妃,也就绣瑜因着有孕才得了一张。她却肯送给西鲁特氏,除了她为人知恩图报,更可见她是何等重视这个孩子。   又见炕上角落里放着针线篓子,旁边做好的小孩子的衣帽鞋袜已经堆积如山,穿到两三岁都绰绰有余,隔得老远都能看见虎头帽上栩栩如生的刺绣。   炕桌上放着一本《诗经》,他知道绣瑜每天都会读给孩子听,她说诗书怡情,希望孩子有个好性情。   康熙看着突然有些眼眶发热,不知道顺治十一年在景仁宫正院东配殿里,还只是佟庶妃的孝康章皇后是不是也这样期盼着他出生。每次把孩子抱离母亲身边的时候,他不是不痛心的,但是祖宗规矩不能不遵守。如果他今日枉顾太1祖皇帝的遗训,来日还有何威信来教育儿孙呢?   他环顾左右,迫切地想赏点什么东西来抚平心里那点微弱的歉疚,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这屋子你布置得清雅,但长春宫终究偏远了些。等你生产之后,不如搬到承乾宫的后殿去住吧。”   绣瑜吓了一大跳,住在佟佳氏的地盘上,被她磋磨是小事,要是让她觉得孩子跟自己不亲,不肯出力保护小四才是大事!   “皇上费心了,可承乾宫是康熙九年佟贵妃进宫的时候,您下旨赐给她独居的,如今怎好出尔反尔?”   “您放心,”绣瑜目光灼灼,直视他的眼睛:“奴婢只盼着小阿哥平平安安地长大,旁的都不要紧。”   她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康熙反而坐不下去了,他咳了一声,匆匆丢下一句“朕改日再来看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长春宫门口,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身后的梁九功跟得太紧差点撞上,却听康熙问:“承乾宫可有送东西到裕亲王府?”   “这……”梁九功额上微微冒汗,他平日可没少收承乾宫的孝敬,立刻弓腰回道:“六宫事务繁杂,娘娘想是不得空。”   “那她可有来看过德贵人?”   “还不曾,不过娘娘命内务府赏了很多补品。”   康熙不置可否,抬眼望了望东配殿的方向:“传朕旨意,德贵人怀胎八月时,依祖制诏其生母入宫侍奉,直至贵人诞下龙胎。”   梁九宫微微一惊,赶忙应了,待圣驾走远了,才吩咐身边的小徒弟魏珠:“给你小子个得赏的差事,找个不打眼的时候,提点提点谨儿姑姑。你可明白?”   “谢师父,徒儿明白。” 第15章 家   乌雅太太穿着一身秋香色旗装,外罩杭绸薄棉褂子,梳着油光水滑的小两把头,笑容满面地给绣瑜请了安。   春喜忙上去扶了。   绣瑜轻轻咳嗽一声,一旁侍立的萨嬷嬷等人立刻识趣地找借口退下,让她们母女说话,只留春喜在外间伺候。   “瑜儿,快让额娘看看。”众人一散,乌雅太太眼睛里顿时浮起一层泪光,上前挽了绣瑜的手:“十六年二月在顺贞门见你的时候,我还在跟你阿玛商量你的婚事。哪知道八月里,宫里打发出来个公公,见了我就连声道喜,说你做了答应了。额娘还以为……我们娘儿俩再无见面之日了。”   宫女子每年二月初八还能在御花园后边顺贞门外的一排矮房里见一见父母亲人,可是做了妃嫔,除非怀孕或者熬到嫔位,娘家女眷才能进宫探望。否则就是老死不能相见了。   许是孕妇心思敏感的原因,绣瑜也跟着掉了一回眼泪。春喜忙进来劝住了:“小主夫人,如今再度相见是喜事,可千万别伤了身子。”又端了热水来让母女俩梳洗。   乌雅太太欢喜地执了她的手:“春喜丫头也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还好你跟瑜儿在一处,倒叫我放心许多。这次我进宫前也去了你家,你阿玛的消遏之症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只养着罢。你哥哥嫂嫂也都好,今年又给你添了一个小侄女。你母亲说,叫你只管安心就是。”   “春喜马上就二十了,额娘日后也帮我留意着,哪怕寻上个二三年,也一定要给她挑个好的。”   “小主!”春喜的脸像是蒸锅里的螃蟹,迅速地红了起来,匆匆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远了。   乌雅太太又提起绣瑜的庶弟源胜的婚事:“源胜的媳妇家里姓西林觉罗氏,他家的老太爷跟我们家老爷子额参是拜把子的交情。可惜两家的下一辈阴差阳错没能结亲,便约定以西林觉罗家的长孙女嫁入咱们家。”   “可不是我自己瞧不起自个儿。两家这些年的境遇可谓是天差地别,西林觉罗家的大爷做了正五品广州司守备,原不是什么高官。可偏偏吴三桂谋反,朝廷出兵两广,西林觉罗家的大爷立下大功,受安郡王岳乐赏识,正准备将他们全家抬入正蓝旗下。从此就是正经旗人,家里的姑娘该参加大选了。”   “我原说身份有差,婚事自然作罢。可西林觉罗氏竟不是那等轻薄傲慢的人家。说婚事是先祖定下,岂可轻易作罢,竟然同意他家的嫡出姑娘跟源胜完婚。你阿玛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赶在八月里他们家抬旗前就过了大定。那姑娘我也看过了,是个大方能干的,配源胜是绰绰有余,可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   绣瑜也听得皱眉,这女方上赶着要嫁,而且是嫡女嫁庶子,准旗人嫁包衣,只怕没那么简单。乌雅家的家主武威、长子源胜俱是平庸之辈,说得难听点,除了她这个身怀龙裔的闺女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了。可现在婚事已定,因为这种莫须有的怀疑就退婚,这就是在结仇了。   绣瑜只能说:“事已至此,只能拜托额娘日后多加小心。反正咱们旗人家没得个媳妇进门还跟娘家往来密切的规矩。想来他们家不过是看重我腹中的小阿哥,想谋条出路也未可知。额娘日后盯紧点便是,有事多跟尚家和姑姑商量。”   乌雅太太点头应诺,忽的又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如今家里有好些不得门路的小官、外官上来送礼,我打发了一些。可你阿玛说,其他妃子的娘家也是这样的,便收了几个人的银子……”   “砰——”绣瑜气得一巴掌拍在坑桌上,这下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猪一样的队友了。   “阿玛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女儿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都还未知!旁人是什么出身,咱们又是什么出身?人家收银子是因为人家在前朝有人有权,咱们家这样的,我还能挺着肚子去跟皇上要官职吗?”   “你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你放心,我出去就说给你阿玛听,他虽然糊涂,可还是盼着你们兄妹几个好的。”   这话倒是真的,原主的记忆里她阿玛就是个整日里提笼架鸟、四处游荡的闲汉,把好好的一个家败得连给女儿免了小选的银子都没有了。可他除了没本事之外,对妻子儿女都是极好的。   绣瑜只能叹息:“如今我只盼着晋安争气了。”晋安是她的嫡出幼弟,如今年仅十二岁,听说自幼学文习武,倒没沾染上父兄二人的毛病。   提起幼子,乌雅太太脸上终于多了一点笑容,握了女儿的手:“额娘给你做了糟鹅、脆藕片,快让人切了来尝尝。若好,打发人再取去。”   这日晚间,母女俩正坐着用膳,却听纯嬷嬷来报:“小主,郭络罗贵人在御花园滑了一跤,万幸宫女们护得及时,倒没摔着,只是受了些惊吓动了胎气。”   郭络罗常在怀孕后,宜嫔在康熙面前撒娇弄痴,比着绣瑜的例子给她妹妹晋了贵人。绣瑜一向不能理解这位郭贵人的脑回路,怀了孕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猫着,还出去乱走,不是找虐吗?   “另外……”纯嬷嬷的脸色犹豫了几分,还是开口说:“九阿哥没了。”   “什么?”绣瑜猛地回头,额头上冒起虚汗。   “听说是突发痢疾。拉肚子,然后高热不退才没了的。”   如今正值金秋九月,确实是秋痢频发的时间,可九阿哥是康熙十四年生的,虽然弱了点,但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四岁。如今通贵人降位才半年的时间,九阿哥就莫名其妙地染上痢疾,这会是巧合吗?   “那拉答应哭得昏死过去两三回,皇上一心软,又复了她通贵人的位份。”   “知道了,你退下吧。”   康熙在申时五刻过来长春宫后殿,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换了秋季应景的姜黄色帘幔的东配殿里,绣瑜换了宽松的家常衣裳,松松地挽着头发,正坐在炕上轻轻念着:“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康熙听出这是屈原的《九歌》,本来就朗朗上口的诗句在她嘴里不急不缓地吟出,气氛格外静谧,仿佛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他一时竟然听住了。   直到绣瑜抬头看见了门边明黄色的衣角:“皇上怎么站在门边。怎么也没人通报一声,小桂子真是该打。”   “行了。别拘礼了。”康熙看上去兴致不高,连背影都比平日里少了舍我其谁的气势。他半躺在炕上,在微暗的烛光下竟然显出几分老态,眉间已经生了几道浅浅的痕迹。   这一年发生太多事情了,他又丧了一个皇后。一共才四个儿子,十阿哥的病才刚刚好了,好容易养到四岁上的九阿哥又夭折。后宫两个妃子都有孕,太皇太后还没高兴两天,郭络罗贵人又莫名其妙地动了胎气。   佟贵妃主理六宫,忙得脚不沾地。翊坤宫三番五次打发人来请他,他去了,可宜嫔姐妹哭哭啼啼,他心疼,可又无计可施,不由更觉心累。   他不知道能去哪里,突然想起另外一个有孕的妃子,就吩咐来了长春宫。果然,绣瑜这里就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任这宫里的事纷纷扰扰,她屋子里总是这样安静的,暖融融的,飘着茶香的味道。   康熙突然不想走了,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你用茶叶来熏屋子,倒是不俗。”   绣瑜愣了一下,不由失笑:“皇上高看奴婢了。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孝昭皇后赏的半斤庐山云雾,奴婢不舍得喝,又怕收着霉坏了,就拿出来放在熏笼上烤烤。”   康熙不由愣住,在皇后新丧的时候,还有不少妃嫔在他面前提起先后有多么仁德慈爱,字字珠玑,发自肺腑几乎落下眼泪。   可是绣瑜除了规规矩矩给皇后守灵之外,没再多说一句话,却宝贝似的收着这么一盒茶叶。   说真的,起先宠幸乌雅氏的时候,康熙没觉得她跟旁人有太大不同,不过是个眉清目秀的答应,虽然是宫女出身,却聪明好学懂分寸,更比旁人多了几分知情识趣罢了。   可时间久了才觉得,她就像那悬崖绝壁上的一株野梅,你若是欣赏便有万千意趣。你若不理她,她就静静地开在那里,既不自怨自艾,也不刻意争春。乌雅家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德,居然养了这么一个女儿。   康熙突然来了兴趣:“你在读《九歌·云中君》?”   绣瑜不明所以,只得老实回答:“奴婢希望腹中的孩子以后做个品行高洁之人。”   康熙不由笑了:“旁人都盼着孩子能文能武,成就事业。孤标傲世,未必是好事。”   绣瑜柳眉一挑:“您是孩子的皇阿玛,这能文能武自然该由您教去,奴婢只盼着他德行端正,就算没有安邦定国的本事,也一定要做个好人。”   废话,这可是历史上以反腐倡廉、勤政爱民和不乱搞男女关系而闻名的雍正爷啊,要是在她手上堕落成一个纨绔子弟,绣瑜的四爷粉闺蜜们估计得穿过来掐死她。   “都是歪理。要是一篇《九歌》就能让孩子德行端方,还要圣人教化做什么?”康熙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却顺手拿了炕桌上的书:“躺着吧,挺着个肚子坐着看书,朕看着都累。”   绣瑜惊讶地看着他:“皇上?”   “哼,”康熙故意把纸翻得哗哗作响,不情不愿地接着念:“龙架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 第16章   康熙虽然不懂什么叫做胎教,但是昨天晚上居然真的给她读了小半个时辰的《九歌》。   第二天早上绣瑜醒来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突然直接进入这种老夫老妻的家庭模式,她居然觉得感觉还不错。   恰好春喜捧上铜盆,绣瑜赶紧往脸上泼了两把水,打住打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爱情诚可贵,性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她不能因为康熙心血来潮式的体贴就失了分寸。   可是显然她身边的人都没有这样的觉悟。昨晚康熙在她房间里读诗,自然瞒不过底下伺候的人。春喜竹月几个早已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连纯嬷嬷素来紧绷的面庞都柔和了几分。   乌雅太太一大早得知了这个消息,眼睛里泛着愉悦的泪花,亲手拿了梳子替她蓖头:“我本来想着,咱们家这样的出身,你成了妃子,还不知道要吃那些娘娘们多少排头,说到底还是家里拖累了你。如今看来,皇上竟然待你这样好,额娘也就放心了。”   绣瑜这才想到,在这个大男子主义泛行天下的时代,康熙这种位高权重,还能对妻妾子女体贴备至的男人,已经是殊为不易。她自己心里的那点执念,在古人看来,恐怕是矫情至极吧。   绣瑜也不解释,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难得有这么一群关心她的人,让她们高兴高兴又有何妨?   她的产期就在下个月月初,用过早膳,姜忠旺带着内务府备下的四个接生嬷嬷来让她过目。其实都是尚家帮忙筛过一遍的人了,但是生产,尤其是头一胎,绣瑜等于是把命交到这些人手上,自然要多加小心。   四个接生嬷嬷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身材虽然有异,双手却都保养得白白嫩嫩。一个个规规矩矩地跟在姜忠旺身后,蹲身给绣瑜行礼。   “起来吧,说说你们都是哪个旗的,夫家姓什么,家里爷们是做什么的?从左边第一个开始吧。”   左边第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妇人回道:“奴婢正黄旗下包衣,夫家他他拉氏,家里公公是御膳房管仓库的。”   绣瑜挑眉:“哦?御膳房管库房的他他拉高靳已经年老,他有三个儿子,俱已年满四十,你是哪一房的媳妇,怎的如此年轻?”   他他拉氏侍奉皇室贵人也有三四年了,却头一次遇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对底下奴才家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她慌忙跪下来:“奴婢是他长子的填房。”   “哦,他他拉家长房的五阿哥和四格格据说是继室所出,就是你的亲生孩子了。”   他他拉氏顿时冷汗淋漓,其他几人眼中也都流露出惊骇之色。她们这些常年给皇室贵人当差的人,家里生了几个孩子,都是故意藏着瞒着,就是为着万一出事,家里不至于断了香火。   德贵人却早已经将她们家里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以往的差事要是当不好,不过是赔上自己一条命。这回的差事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丈夫儿女都要被连累。   四人当即跪下来齐声道:“奴婢必定尽心竭力,保小主母子平安。”   绣瑜这才笑了:“放心,我也不是那等面冷心硬不好伺候的人。你们只要好好当差,我绝不为难,还重重有赏。”   春喜捧上一盘子金锭,一人赏了一锭五两的金子。   “多谢小主。”四人接了赏,顺从地退下。   白嬷嬷却进来了,给春喜使了个眼色看好门窗,在绣瑜耳边说:“小主。钟粹宫粗使宫女芳儿的干娘齐嬷嬷跟奴婢是老姐妹。她告诉奴婢,九阿哥去了当晚,芳儿夜里出恭,看见九阿哥的奶嬷嬷鬼鬼祟祟的揣着什么东西从后角门一路过来。走到老槐树根下的时候,她怀里的包袱散了,掉出几个物件来。芳儿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几个金锭子。”   她的话语简洁明了,清楚地讲述了一出“钱财买通奶母毒害皇子”的大戏。   绣瑜却觉得不太对劲:“大清祖制,皇子不得跟生母过于亲近,所以从小抚养他们长大的乳母,就是皇子们最信任的人。一旦将来九阿哥出宫建府,奶嬷嬷的丈夫、儿子都能得到提拔,岂是区区钱财可以比较的?”   “小主是说,另有隐情?”白嬷嬷细细思索:“奴婢也觉得奇怪。旁人撞见了这种宫闱隐私,只怕恨不得当自己是瞎子聋子,这芳儿怎么还四处宣扬呢?”   “有可能是她真撞见了,也有可能是编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她们要通过你的口,把这事传到我耳朵里来。”绣瑜顺手拿起佟贵妃上个月赏的一支赤金点翠侧凤钗,在手里摇了摇,看着那凤口里衔的珍珠晃晃悠悠,反射着柔和的珠光。   “鸡多半不是她杀的,但这‘敬猴’却十成十是她做的。通贵人久侍宫闱,又出身世家大族,尚且保不住九阿哥,更何况我?她这是在逼我跟她低头呢。”   这就好比两个人博弈。佟贵妃起先求子心切,没有多加考虑就急急忙忙地请了旨,被绣瑜抓住机会在康熙面前隐晦地告了她一状。   现在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宫里能生皇子的女人多的是,可能保护皇子平安长大、抬高其身份的人就只有她这个未来的皇后。佟贵妃索性用九阿哥的死,吓一吓绣瑜,让她知道要紧紧依附自己,乖乖听话。   白嬷嬷不由皱眉,也不知道这贵妃娘娘是怎么想的,她要抚养德贵人的孩子,正是该趁机施恩,把德贵人收入麾下效力的时候。她却偏要以势压人,虽说短期效果是一样的,但是这在无形中就种下了祸根子啊。   绣瑜倒没觉得可惜。正所谓一力降十惠,她跟贵妃整体实力差距太大,能使点小手段,让佟佳氏稍稍吃个小亏,已经很满意了。将来佟佳氏无子又不得封后,鹿死谁手还未定呢!   绣瑜冷静地吩咐:“你去打听一下,皇上什么时候有空来长春宫,提前两刻钟去请贵妃娘娘。就说……我不知道怎么给小阿哥挑奶娘,请娘娘过来指点指点。”   依现在这个架势,她挑的人在小四身边也待不长,不如让出这份权利,由得贵妃去挑。佟佳氏挑的人,如果出了事,自然由她负责,她必然会尽心尽力。   康熙隔了五日再次踏足长春宫,却远远地就听见绣瑜带着笑意的声音:“您真会说笑,这珠子串得极好,想来内务府定然是挑了最好的献给娘娘了。”   康熙不由疑惑,绣瑜是个喜静的,跟宫里的妃嫔没什么来往,很少见她跟别人高声说笑的时候。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佟贵妃亲手拿着一朵金嵌米珠喜在眼前珠花,别在了绣瑜头上。两人言笑晏晏,竟然十分熟稔亲密的样子。   “皇上万福。”众人见了他连忙行礼。   康熙亲自过去扶了贵妃和绣瑜,看着两个温婉可人的身影并排而立,不由心情舒畅:“你们俩倒是投缘,甚好,快坐。”   绣瑜先说:“奴婢年轻见识少,还好佟姐姐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帮奴婢挑选小阿哥的奶娘,不然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康熙就隔着炕桌拍了拍佟贵妃的手:“你费心了。”   佟佳氏笑得一脸温柔:“都是妾身份内之事。德妹妹才是辛苦了,万岁爷很该赏赐一番。”   他宠爱的两个女人1妻妾相合,又马上有孩子诞生,康熙当然欣然应允:“朕看这东配殿还是小了点,等生下孩子之后,你就搬到长春宫的后殿去住吧。”   这后殿的正殿也不是一般人能住的,惠嫔荣嫔在生子后封嫔前也是住在后殿的。康熙这么说,就是许诺了她一个未来的嫔位。佟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求,皇上就给了这么大的一个恩典。她只能笑道:“看你高兴的,还不快谢恩。”   绣瑜谢了恩,突然感觉肚子里的孩子一动,脸上露出几分疲态来。   佟贵妃见状忙道:“万岁爷去臣妾那儿坐坐吧。让德妹妹好好休息。”   等送走了他们,绣瑜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吩咐:“快开窗透透气,可闷死我了。”想她在现代的时候,一直是个有名的直肠子,有话就说有气就出,从来没有点过演技这个技能。跟佟佳氏表演姐妹情深,真是太难为人了。   竹月笑道:“小主,要不要奴婢再去拿果子来熏熏这屋子里的酸气?”   “去拿去拿。再取些脆藕片来,那个辣辣的吃着爽口解气。”   竹月嘻嘻哈哈地去了。   绣瑜却突然觉得不对劲,也许是最近费心的事情太多,孩子竟然开始闹腾起来。她扶着炕桌才勉强站稳了,口里大声喊着:“春喜,春喜。我好像……快去传太医和接生嬷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德妃这个人物的传奇之处就在于:她起点够低,而终点却很高。其中肯定既有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加成,也有苦心孤诣的谋划与权衡。穿越女主或许能够减少在成神路上付出的代价,可是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第17章 生产   长春宫后院前后正门大开,粗使宫女在茶水房升起炉子,宫女太监们端着铜盆来往于其间,步伐匆匆,神色紧绷。   产房是一个月前就已经布置好的,绣瑜按照现代的卫生要求,让嬷嬷们把接生用的器具全部放在开水里泡着。又让春喜亲自打了水来,监督她们一个个用皂角洗过两遍手,才许近身。   接生的产婆侍立在床畔,诊脉的太医跪在产房门外听候吩咐。除晦的萨满嬷嬷也已经闻讯赶来,在产房门外空地上架起了神坛,开始又唱又跳地做法事祈求平安,她们身上佩戴的铃铛嗡嗡作响,那声音好像直接敲在绣瑜耳膜上,叫她心里烦躁不已,腹中疼痛骤然加剧。   她一时之间慌乱不已。来到古代一年多,遇到了很多艰难的局面,全靠她意志坚定才闯到了今日。可绕是她再冷静,毕竟穿越前还是个从未走出过象牙塔的学生,生孩子,尤其是在医疗条件如此差的情况下生孩子,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绣瑜疼得浑身乏力,脑门上一阵一阵冒汗,头脑中不停刷过那些恐怖的故事。从宫斗小说里经典的难产而亡,到欧洲中世纪让产妇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一的恐怖疾病产褥热。她越想越害怕,恨不得把生产这天从她生命里剪掉。   产婆见她双目无神,渐渐不动了,吓得高声喊道:“了不得了,快拿助产药来。”   本来因为内务府的嬷嬷在,乌雅太太虽然一心牵挂着女儿,却只能站在床边不得近身。现在四个产婆,出去了两个端药,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去扶起了绣瑜:“瑜儿,瑜儿,你可要挺住啊,都是额娘没用,额娘帮不了你。”   绣瑜听了觉得有些好笑,生孩子怎么能靠妈?但又笑不出来,可能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吧,看见儿女受苦,总恨不得以身替之。   绣瑜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手背上,恍惚间乌雅太太的脸庞竟然跟她现代的妈妈是那么相似。“妈。”她下意识喊出口。   旗人也有管额娘叫阿妈的。不过都是孩子小时候非正式的叫法,乌雅太太只当女儿是疼糊涂了,更是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   绣瑜终于鼓起一点勇气。产婆端了助产的汤药上来,皇家大内,只要不出岔子,这汤药自然是最好的。绣瑜喝了不久身上就开始渐渐恢复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银红窗纱里透进来的日光渐渐暗淡,不知什么时候炕桌上、床柜上点起了婴儿臂粗的红烛。绣瑜脑子里昏沉沉的,突然听到产婆惊喜的声音:“快了快了。看到头了,小主!”这声音好像一下唤回了她散失的意识,耳边萨满的摇铃的声音愈发清晰,绣瑜最后猛地一用力,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她好像听见耳边响起惊喜地呼声:“生了,生了,是个阿哥。”   后世《清史稿》记载,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时,世宗皇帝诞生,母为孝恭仁皇后乌雅氏。   佟贵妃早已在外面守候了一个多时辰,听到产房里时不时传出德贵人的痛呼声,进出的宫女一打帘子就飘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佟贵妃心里咚咚打鼓,一来,她自己没有生养过,以前宫妃生孩子又有元后、继后坐镇,她只知道多子多福,却没想到这生产的场面是如此骇人,一时竟然生出几分同情。二来,康熙同意她抚养小阿哥,就是把德贵人母子的安危托付给了她,如果事有不顺,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佟贵妃虽然只是守在正堂,心却跟着一起一落,十月底的天气里,她竟然大汗淋漓。汤药还没熬好,产婆出来催促,说德贵人已经没力气了的时候,她更是忍不住骂道:“糊涂东西,汤药没好,你就不知道先拿老参切了片,给德贵人含在嘴里吗?”   直到听到孩子洪亮的哭声,她松了口气,身子一晃,扶着谨儿的手就要下地。产婆用红缎子包袱包了孩子,抱到她眼前:“奴婢恭喜娘娘,是个身子强健的小阿哥,虽然早产了十来天,却有六斤十两重呢!”   “果真?”佟贵妃微微掀开包袱,看着红彤彤皱巴巴的孩子,勾了勾他紧握着的小拳头,惊呼道:“好小啊!怎么脸上红红的,别是病了吧?”   产婆笑道:“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过两天就好了。”   佟贵妃点点头,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你们都辛苦了,本宫定然禀报皇上,重重有赏。”   “多谢娘娘赏赐,小阿哥不能见风,奴婢们先抱回去了。”   佟贵妃点点头,正要抽回手。原本正闭着眼睛哼哼的小阿哥突然张开了拳头,又合上,不急不慢刚好抱住佟佳氏的一根手指。   佟佳氏感觉食指被婴儿手掌心里软软的肉包裹着,莫名地心里一片柔软。   “哎呀!”旁边伺候的人也连连惊呼,产婆掐媚地笑着:“小阿哥这是喜欢娘娘,舍不得让您走呢!”   “果真?”佟贵妃笑起来,心里也信了产婆的话。抱过小阿哥的人也有好几个了,单单在她触碰的时候,孩子给出这种反应。可不是这孩子跟她有缘吗?   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吩咐道:“你们好好伺候德贵人和小阿哥,本宫先回承乾宫。”   等到,坐上銮驾,冷风一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背后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但是不要紧,她也是膝下有儿子的人了,佟佳氏想着不禁露出一个笑容。   佟贵妃想了一路,回到承乾宫就迫不及待地直奔书房,提笔在纸条上写下“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时四刻”,又在另一张纸条上写下“顺治九年四月一日丑时三刻”。她把这些纸条给了富察嬷嬷:“你找人连夜送出宫给阿玛,只说事关重大,旁的不必多说,阿玛自然明白。”   “这……娘娘,”富察嬷嬷不识字,但是佟贵妃宫里的珐琅彩西洋水法自鸣钟上刻着天干地支与对应的十二个时辰,这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私自泄露皇子的生辰八字,这可是死罪啊!   “放心。皇子的生辰严格保密,不过是防着有人使出阴险的咒术罢了,那是对外人而言,佟佳氏是天子外家,岂能跟这些阴险小人相提并论?”   “奴婢遵命。”   是夜,佟佳氏长房家主佟国纲深夜被弟弟佟国维叫到书房中,打开了裹在蜡丸里的纸条。“混账!”佟国纲一掌拍得桌上的茶杯嗡嗡颤抖,在房中来回走动两圈,负手长叹:“娘娘糊涂啊!她已经跟皇上请旨抱养德贵人的小阿哥。事情已成定局,再巴巴儿地来算她和小阿哥的命格又有何用?”   佟国维讪笑,他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佟贵妃乃是他的嫡出长女,少年进宫又膝下空虚,他怎能不心疼?再说了,泄露皇子生辰八字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外官有意觊觎,当然是杀头的大罪。可皇上对佟佳氏一向亲厚,想来就算知道了,也不过置之一笑罢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大哥气性也太大了。娘娘已经年过双十却迟迟没有怀上龙胎,要是将来……就是这个孩子给娘娘养老送终了,她小心些也是应该的。”   “你!愚不可及!那些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为了算个命,倒让家里白白地担上一个杀头的罪名,何苦来哉?”   佟国维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犹豫,他是心疼女儿不假,可他还有八个儿子,三个未嫁的女儿,没得让这一大家子人跟着冒险的道理。   佟国纲见他神色松动,赶紧说:“罢了罢了,你记下这几个字,让弟妹寺庙里算去。但是这字条却得赶紧毁掉。”   佟国维点点头,把那字纸置于火上,很快便化作了灰烬。这时却听得窗外轻微的“嗑哒”一声,佟国维余光一瞥,就见一个人影从外面一闪而过。   “谁!”他立马推窗喝道。佟国纲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侍卫便押着一个满头珠翠、浑身发抖的女人上来了。   佟国纲微微一愣:“贺姨娘?”   佟国维也认出着这是大嫂的陪嫁侍女、后来被大哥收房、诞下次子的贺氏。   佟国纲疾言厉色:“你怎的跑到书房来了?”   贺姨娘瑟瑟发抖,佟国纲身边美人众多,好容易今夜点了她伺候。她在正院迟迟苦候,总担心失了这难得的机会,一时鬼迷心窍跑到书房来寻人。没想到刚好碰见兄弟二人商谈私密之事,吓得她转身就走,反倒惊动了屋内之人。   贺姨娘是孤女,又有一个儿子要顾,佟国纲谅她不敢泄密。但是女眷擅闯书房重地,倒显得他贪图美色、治家不严,丢脸丢到了弟弟面前,他心里怒气横生,当即冷哼一声:“来人,给我拖下去,交给夫人处置!”   贺姨娘惊呼:“老爷,不要啊!老爷饶命。”然而家仆很快上来堵住了她的嘴,夜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好像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一切,深宫之中的佟贵妃当然是丝毫不知的。她此刻正拿了拈花寺靖元大师亲批的条子,耳畔回响着母亲愉快的声音:“十一阿哥的八字排盘出来是戊午甲子丁酉壬寅,是天相于酉宫落陷守命,辛酉石榴木,是命木三局。而娘娘命中属火,木生火,自然是旺而又旺的好事。”   佟贵妃把那纸条牢牢握在手心里,缓缓勾起嘴角:“来人,摆驾长春宫,本宫要跟德贵人谈一笔交易。” 第18章 交易   如果绣瑜知道自家儿子的一个小动作就让佟贵妃脑补了这么多,估计会恨不得给她颁发本年度最佳“Drama Queen”称号。   然而古代人就是这么迷信,她醒过来第二天,春喜告诉她“十一阿哥抓了贵妃娘娘的手”的时候,也是一脸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她觉得儿子跟自己不亲了似的。   绣瑜愣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古人讲究“三岁看老”,尤其是宫里的女人,最信“缘分”、“因果”、“前世注定”。尤其是不会伪装的小婴儿做出的举动,最容易被认为是“天生怎么怎么样”。   绣瑜心里住了一万匹神兽,天生注定个头!可能是她在孕期修养得太好了,小四生下来有点活泼过了头,一双手尤其不安分,见什么抓什么。绣瑜的头发、手指、衣服上的珍珠扣子、床帘上的流苏结子,被这小子抓了个遍。   最危险的一次是洗了澡之后,绣瑜把他放在炕头上玩,转头跟春喜说两句话的功夫,奥利奥不知道怎的溜了进来,跳上炕,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三头身的生物。   春喜一抬头看见猫上了炕,吓得“啊呀”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小四居然挥动胳膊,无比准确地拽住了猫尾巴!   还好今天猫主子心情不错,虽然被抓了尾巴,也只是不爽地“喵呜”一声,一甩屁股挣脱了婴儿的小手,还用尾巴尖儿蹭了蹭小四的脸。   绣瑜和春喜吓得半死,要是换只脾气不好的猫,小四估计得被挠个一脸花,到时候全宫上下,连人带猫都得吃挂落。   本来奶嬷嬷们是贵妃的人,绣瑜带着儿子玩的时候,不乐意她们在一旁伺候。经过这一次,小四身边的人再也没有少于三个。   所以贵妃连夜找人算命什么的,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在小四心里,她并没有比奥利奥高贵到哪里去。至少抓了猫之后,小四还咯咯咯地笑了一阵。   然而佟贵妃不知道,现在她正带着这个误会造成的美好幻想,笑盈盈地坐在绣瑜对面喝茶,两人有来有往地说着些寒暄的话。   “妹妹脸色红润,可见是恢复得不错。”   绣瑜不急不慢地跟她打太极:“托娘娘的福,今年山东供上来的东阿阿胶很是不错,娘娘可曾尝过?”   终究还是佟贵妃先沉不住气,她漫不经心地把茶盅往案上一搁:“万岁爷说把长春宫的后殿打扫出来给妹妹住,可我还是觉得后殿未免狭窄了一点,恰好后头咸福宫的正殿还空着,不如……”   绣瑜不明所以:“娘娘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只有嫔位以上方可居正殿,掌一宫事务,奴婢愧不敢当。”   佟贵妃笑得更加温和可亲:“妹妹你诞育十一阿哥,立下大功,依本宫看,就是一个妃位也是当得起的。不知妹妹你意下如何?”   乌雅氏包衣出身,如果能够得封妃位,居于众多满蒙八旗贵女之上,该是何等的荣耀。佟贵妃满以为抛出的筹码已经够重,笑眯眯地等着绣瑜欣喜若狂地谢恩,好和她谈条件。   没想到绣瑜只是不咸不淡地说:“谢娘娘厚爱,奴婢不敢妄想。”   佟贵妃不敢相信绣瑜居然不为所动!这可是妃位!包衣宫女出身的嫔妃在本朝还从来没有得封过的高位!她只能把原因归结于,乌雅氏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硬着头皮把这出戏唱了下去:“你放心,本宫一定会在皇上面前促成此事,只不过……”   “不过?”   佟贵妃终于图穷匕见:“不过咸福宫属于西六宫之一,与承乾宫相距甚远。为了十一阿哥的身体考虑,不如妹妹亲自跟皇上请旨,让他五岁之前不用往你那儿请安了,这样可好?”   绣瑜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雍正与德妃关系”的千古奇案里,把母子关系推向绝境的源动力——对权势的渴望压倒了母子亲情,又恰好有人提供了一个好价码。   在这宫里,位份就是一切,没有位份的人就要整日里给别人下跪磕头,口称奴才。低阶宫妃小到出入宫门的自由,大到寻医治病的权利,都牢牢地掌握在一宫主位手里。   很显然历史上的德贵人心动了,她能得封高位,除了受宠能生,恐怕也因为她用长子换取了在这个宫里生存下去、养活更多孩子的能力,从此完全退出了小四的生活。够理智也够狠心。   以雍正爷傲娇又骄傲的性格,怎么会再认可这样一个生母?   绣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不怕千难万险,就怕稀里糊涂。她当即起身向佟贵妃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地说:“奴婢卑贱之躯,只怕拖累了小阿哥。娘娘深明大义,真是叫奴婢感恩戴德,不如由奴婢同娘娘一起向皇上进言,改了小阿哥的玉碟,把他过继到您名下,岂不更加名正言顺?”   “这……”佟贵妃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盏。她提出这个交易,本来就是阳谋。乌雅氏若是答应,她就得一个贴心的养子。若是不答应,就休怪自己翻脸无情。   没想到乌雅氏不仅答应了,还顺着杆子飞快地往上爬。过继可不是抱养,几乎等同于亲生,即使她日后再生孩子,亲子的地位也得在这个孩子之后了!   现在轮到佟贵妃进退两难了:她若不答应,显得她不是真心疼爱孩子。她若答应,不仅抬高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成全了乌雅氏一片爱子之心,以后小阿哥懂事了,岂不是更对她这个生母感恩戴德?   佟贵妃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心了,但过继事关重大,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不如妹妹先向皇上提请安一事。”   绣瑜拿着手帕抹泪:“奴婢岂不心疼小阿哥两处奔波?可是这玉碟一天不改,奴婢就一天是他的生母,本朝以孝治天下,这岂不是叫人非议阿哥不敬生母?所以还是请娘娘先请旨更改玉碟吧。到时候奴婢绝不会再干扰娘娘母子的感情。”   她从头到尾摆出一副“我只盼着孩子好”的样子,油盐不进,还扯出孝道的大旗。佟贵妃被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急匆匆地丢下一句:“日后再议。”就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气鼓鼓地离开了长春宫。   绣瑜一个人躺在炕上笑了半天,乐呵呵地回到内室,摸着儿子头上乌青的小卷毛,在初冬的寒风里也觉得春意盎然。   即使拒绝了佟贵妃的要求,会让原本的困难模式升级为地狱模式。甚至她可能不会再成为“德妃”,而是止步于嫔,倒这至少说明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不是吗?   接下来的几天是绣瑜穿越之后最开心的几天。她在坐月子,轻易没人打扰。每天醒来蹭蹭儿子,儿子睡了就蹭蹭猫,猫不理她了就乐呵呵地带着春喜她们剪窗花、抓石子儿、下五子棋。纯嬷嬷看了都笑着摇头:“小主哪像个做额娘的人。”   等到小四满月这一天,绣瑜难得穿了一身喜庆的妃红色百蝶穿花旗袍裙,裙锯上滚了卷云纹饰,头上的首饰也换了全套精致繁复的赤金掐丝头面。就好比看惯了园中清新秀丽的山茶花,有一日突然换成了娇艳欲滴的牡丹,连荣嫔惠嫔等人都忍不住多瞅了两眼,康熙更是眼中异彩连连。   奶嬷嬷把小四抱到上来的时候,他那挥舞着的小胳膊,让康熙十分满意。他夭折的孩子太多了,什么聪明伶俐都比不上身子结实来得实在,他当即高兴地宣布:“朕给阿哥们重新拟了名字,以后五阿哥改名胤褆,太子改名胤礽,十阿哥赐名胤祉,十一阿哥赐名胤禛。日后再新添皇子,也按此例取名,从胤从示。”   绣瑜跟着荣嫔惠嫔谢了恩,佟贵妃还凑趣道:“胤者,子孙绵延不绝也。果然是极好的名字。”   等到宫妃们各自落座开宴,绣瑜才察觉到旁边的荣嫔木着一张脸,把碗里一颗鹌鹑蛋夹得滴溜溜乱转,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要问什么事能够影响到荣嫔的心情?那就是刚才给阿哥们改名的事情了。绣瑜再看向对面的惠嫔,发现她虽然温柔地假笑着,可是一筷子菜没夹,拿了个乌银自斟壶,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原来两位大佬对这新名字都不大满意啊,绣瑜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等到午宴散了席,白嬷嬷才叹了口气:“从胤倒还罢了,可是从示……元后的长子承祜阿哥,名字可不就是从示的吗?恕个罪说,那个孩子尊贵是尊贵了,终究福薄,如今万岁爷让阿哥们跟着他起名字,这……”   这不是往荣嫔和惠嫔眼睛里插钉子吗?   绣瑜一边哄着小四睡觉,一边默默吃着这个瓜。站在康熙的角度,他怀念原配爱子,是理所应当。可是站在荣嫔惠嫔的角度,元后活着的时候压我们一头,死了还要时不时地出来恶心一下人,她们的独子还要跟着夭折的承祜起名字。   这大约就是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的道理吧。康熙对妃嫔们不差,对儿子更好,可这所有的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元后太子的地位与恩宠。长此以往,怎能不生怨恨?原来九龙夺嫡的祸根子,在这么早就埋下了。   绣瑜看着她怀里咬着手指头安睡的卷毛四,很难想象那成天乱抓的小手,会有执掌天下权柄的那一天。   不过那还很遥远,她还是想想现实点的问题吧。比如,怎样在不惹毛贵妃的前提下多跟儿子见面,以及如何讨好康熙大boss,以求尽快升职加薪? 第19章 过年   康熙在绣瑜的书桌上写字,突然在案角上发现一叠用红木架子撑起来的硬纸,可以像书本翻页一样上下翻开。纸上画着许多小格子,格子的一角写着日期,有的写着简单的行程安排,比如“练字”、“赏花”之类的。   跟宫里的黄历有点相像,每个过去的日子上盖着一个红印,是一大四小五团红墨点。等绣瑜烹了茶上来,康熙就指着那个台历说:“你这个法子到巧,立在桌上,免得混忘了日子。就是这印章奇怪得很。”   绣瑜从旁边的楠木三层小屉中捡了个寿山芙蓉石的印章,沾了印泥盖在纸上给他看。康熙这下认出来,那是个小小的猫爪印,圆滚滚的看着讨人喜欢,他不由好笑:“这寿山芙蓉石质地温润坚硬,是历代文人刻印的首选之材,到了你这儿就拿来做这没正经的玩意儿。”   “奴婢一不需要发号施令,二不需要作诗赏画,只是刻了自己瞧着开心便好。若这石头有灵,想来也只会怪那将它赐给奴婢之人。”   “愈发大胆了,连朕也敢打趣。快写几个字来看看,若有进步就将功折罪了。”   绣瑜就在案前站了,专心运笔。康熙又拿起那本台历细看,他发现那些代表一天的小格子里,有的还画了简笔画:腊八那天画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二十五那天宫里有戏班子表演,所以画着一张面具。   这个乌雅绣瑜,虽说是个聪明伶俐的,但又总有些孩子似的傻气。   康熙又往下看去,想知道她在年三十那天要画点什么,却见那最后一个格子里,画着一个圆脸的胖娃娃,活灵活现的,头上还画着几条线充作头发。   胤禛满月礼第二天就被抱到佟贵妃宫里养了,孩子太小冬日里不宜出门,绣瑜想要再见他,只能等到除夕家宴的时候了。   宫里其他的妃子头一次离了孩子,总要失魂落魄好几个月,因此伤心流泪,落下毛病的也不少。她是个想得开的。在这紫禁城里,想得开,就是最大的福气。   “好了。”绣瑜已经搁下了笔,退后一步,做出一个请君观赏的动作。练毛笔字是经年累月的功夫,她那笔字就算要夸“横平竖直”都是勉强得很。康熙沉吟片刻,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早点延请名师,让胤禛四岁,不,三岁就开蒙练字。   康熙十七年年末,宫里目前最大的新闻是,德贵人生了十一阿哥之后火速复出,又重得皇上宠爱。如今才刚腊月二十,她跟宜嫔两个人一人侍寝八天,几乎将其他人挤得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天回去以后,佟贵妃不是没怀疑过绣瑜故意搪塞拖延。可是她态度陈恳谦卑,佟贵妃一时也拿不到什么把柄,总不能直接说我看不上你儿子不想过继吧?   更何况年节下事物繁琐,佟贵妃又是第一次以后宫第一人的身份出现在宗亲群臣面前,更是谨慎细心了数倍。一个不留神,乌雅氏已经在皇上身边有了一席之地。   在别人眼里乌雅氏是她的人,佟贵妃虽然谈不上乐意,但是也犯不着去为难她。尤其是听说翊坤宫的宫女最近经常手滑,摔碎了不少宜嫔心爱的瓷器之后,更是觉得无比痛快。   上个月,宜嫔一个人承宠十八天,可谓占尽了风头,连她这个贵妃也不及人家的零头。如今乌雅氏能分了郭络罗氏的宠爱,佟贵妃当然乐见其成,破天荒地叫了绣瑜来承乾宫品茶,还赏了她一件法兰西进贡的多啰昵狐皮小袄。   落在外人眼里,更坐实了她们是一党的传言,连宜嫔也暂时不敢找绣瑜的麻烦了。   绣瑜带着春喜在数她匣子里的钱,上面一层五十两散碎银子,底下一层十两一锭的官银四十锭,就是她的手里的全部“流动资金”了。   “不是吧?这么少?”绣瑜不禁哀叹,刚穿越的时候她还安慰自己说,至少这辈子不会缺钱花了。现在想来真是too young too naive。她现在是不缺首饰衣服了,过年随时脑袋上都顶着十几两重的黄金,衣服更是鹿皮狐皮猞猁皮应有尽有。可这些都是“不动产”啊!   去年她还是个刚承宠的小答应,人微言轻,想送礼都没地方送去。但是今年可不成了。上面至少有贵妃、荣嫔二位要孝敬,中间有张贵人等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嫔要走动,下面又新添了许多伺候的宫女太监要赏赐。   还好春喜给她出了个主意,用了个“田忌赛马”的法子糊弄过去了:“这五百两银子单置备贵主和荣主子处的礼还是够的,然后再把娘娘们回赏的那些东西打散了,二一添作五送给几位贵人。底下答应们再来就拿贵人们的礼物顶上。”   送个礼还得拆了东墙补西墙,绣瑜心里羞耻感爆棚:“能行吗?要是被认出来怎么办?”   “咱们把那些有各宫标记的东西挑出来就是了,其他小主那里差不多也是这样的。”   绣瑜只得应了,坐在炕上叹气,突然拿了个锦盒,把自己妆匣里那些不常戴的金银钗环,捡那不甚精巧、但分量重的装了二三十来样,递给春喜:“宫女太监们辛苦了一整年,就盼着过年的时候得点赏赐。咱们虽然手头紧,也不能白委屈了底下的人。你帮我分给他们,每个人多拿几件都无妨,只是千万小心,别落了厚薄。再拿些银子给小厨房,寒冬腊月的,给大家贴补点油水。”   绣瑜的那些首饰少说也是银镀金的,又分量十足,比得个几两银子的赏更体面还实惠,那些粗使宫女们一个个喜滋滋地在廊下给绣瑜磕头,口里连连说着吉祥话儿。   从腊月十七开始,宫里的爆竹声就开始响起来了,噼里啪啦的五光十色的应有尽有,要一直燃放到年后。   腊月二十三,内命妇外命妇在坤宁宫殿前恭敬地站做两列,佟贵妃在宫女的帮助下把刚宰杀的八头生猪放入祭神的大锅里,白水煮熟,先祭祀神灵,然后再由在场众人分食。这叫“祚肉”,是赐福的。剩下的则送往前朝,单赐给皇帝的亲信重臣,代表“皇帝看好你哟,亲~”,据说是种莫大的荣耀。   然而绣瑜没有感受到任何光荣或是神灵的眷顾,只感受到了清代黑暗料理带来的恐怖舌尖触觉——没油!没盐!没熟!凉了!还必须吃完!绣瑜心里流着宽面条泪,站在寒风中,默默把那拳头大小的硬邦邦冷冰冰的肉团塞进了胃里。   宫里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在御花园后边的淑芳斋里摆开阵势,连唱半个月的大戏。御用戏班展示出了这个时代的顶级大制作水准!听戏的小楼一共三层,戏台的地板和天花都设有机关,可以开合;楼下有水池可以加强声音效果。表演的时候神从天降,鬼从地出,加上服装道具全是真金白银打造,效果甚至远超过绝大部分现代舞台剧。   满宫女人都给迷住了。托福于戏曲艺术的感染力,无论是惠嫔荣嫔这样的老冤家,还是贵妃宜嫔这样的新对头,都能安静地坐在一个屋子里了。   终于到了除夕这日,今年绣瑜的位置明显前移,她坐到了敬嫔的下首,对面是怀胎七个多月的郭络罗贵人。开席初,今年五岁的太子穿着杏黄色的吉服,头一个迈进了正殿的门槛。身后跟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五阿哥胤褆,再后头是奶母抱着三岁的小胤祉。最后承乾宫的谢嬷嬷抱着个红缎子包袱,低眉顺眼跟着后头。   太子口齿伶俐地说着吉祥话儿,胤褆虎头虎脑的模样,胤祉奶声奶气的童音,把太皇太后逗得哈哈大笑。绣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从谢嬷嬷进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牢牢地黏在了那个包袱上,心中忐忑万分,一个月不见,不知儿子长大些了没,会不会不认得她了。   太皇太后终于瞧够了几个大孙子,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头一回见的小人儿身上。她把胤禛抱起来掂了掂,笑着夸赞:“真沉,小十一养得白白胖胖的,贵妃费心了。”   佟贵妃当然谦虚地推辞。皇子们又一齐给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行礼。太皇太后扫过底下众人,虽然惠嫔荣嫔极力隐藏,还是可以从她们眼里看出渴望来。   太皇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想到那些莫名其妙没了的曾孙儿们,想到康熙几度在她面前露出欲言犹止的表情,想到她早逝的儿女们......这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喜庆日子好像也失了几分颜色。   她甚至想到,如果福临能在她膝下长大,哪怕只养到五岁,他们母子二人,兴许就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走到至死不愿相见这一步了。   她都七十岁了,还怕什么呢?如果祖宗要怪罪,就怪罪她这个老婆子吧,总好过让玄烨为难。太皇太后想到这里,突然抬了抬手。众妃都安静下来,等候她的训诫。   “哀家这些天,总是梦到太宗皇帝。太宗仁慈,当年有猎人用渔网捕捉到一只尚在哺乳的银狼,意欲杀之取皮,几只小狼尾随了几十里。太宗见了心有不忍,用五张鹿皮换了那母狼,放归山林。后来崇德七年,太宗领兵与明军激战于松山城下,明朝贼子突施冷箭,直对太宗胸口而来。凶险万分之际,半空中却见一道白影掠过,一口将那箭支衔住,尾巴一甩就没了踪影。正是那银狼报恩。此战太宗大破明军,活捉其主帅洪承畴。”   众妃都齐声唱道:“太宗仁德,臣妾铭记于心。”却不知太皇太后为何突然讲这么一个故事。   “所以规矩之外还有人情,野狼尚有母子天性,何况是人?祖宗规矩自当遵守,长子要顶门立户不能娇养,老儿子和公主们就大可不必。如今哀家就做一回主,嫔位以上的宫妃有诞育两位阿哥的,可以向皇上请旨亲自抚养次子,直至阿哥年满五岁,格格年满十二为止。”   亲自抚养?   这话仿佛晴空里一个响雷炸开,众人心里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第20章   康熙十七年末的除夕宫宴因为太皇太后的一番话,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像宜嫔姐妹这样正得盛宠的年轻宫妃,自然喜气洋洋跃跃欲试。佟贵妃不禁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的孩子身上流着爱新觉罗氏和佟佳氏的血,哪怕只有一个,也是顶顶尊贵的,何须次子?   荣嫔则是心下一片苦涩,她倒有的是孩子。前头四个阿哥,全都折在了别人手里,然后太皇太后宣布可以养育次子。饿死了孩子,又来了奶。老天真是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更多的妃嫔却是一脸事不关己的麻木,她们或已年老,或者位份低微。在这个僧多粥少的后宫里,孩子,嫔位,哪一样对她们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晚宴之后是例行的烟花表演。去年钮钴禄氏可是孤零零地坐在主位上,看完了整场表演。今年巩华城里可是又添了一尊梓宫,元后继后都在那里,佟贵妃惴惴不安了一整天。   终于送走了太皇太后的凤驾,造办处负责烟花爆竹的太监拿托盘捧上点火的松油棒。康熙接了,却回头拉了贵妃的手,在佟佳氏惊喜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点燃了那象征江山永固、国祚绵延的头一响礼花。   明黄色的光芒在天空中绽开,像无数繁星拖着尾巴坠落人间。光彩映在佟佳氏乌黑的瞳仁里,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的烟花。   晚上回到长春宫,伺候了绣瑜歇下。春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床前已经倒好了一盆热水。竹月见她进来,立马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搬了个圆凳坐在她床前:“我听说太皇太后今晚下了一道恩旨?”   春喜一边脱了外套卸去头上的绒花,一边说:“差不多就是那样。嫔位,次子,都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竹月不由一脸惋惜:“太皇太后娘娘怎么偏偏这样规定,要是头一个阿哥也能自己养该多好啊。”   春喜哭笑不得:“你这蹄子,以前不许的时候不见你抱怨。如今太皇太后开恩,还落下埋怨了。更何况……”   “何况?”   春喜就把今晚康熙跟贵妃恩爱的场面说给她听了,说着慢慢收敛了笑容,露出一丝担忧来:“贵妃出身好,位份高,又得皇上宠爱。小阿哥懂事了,只怕会更亲近养母。”   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依附更强大的人。   竹月不以为意:“你想多了,今晚是除夕,皇上当着众人的面自然要给贵妃立威。以前孝昭皇后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可要说皇上真心喜欢谁,那还得是咱们小主。以前在坤宁宫,皇上跟娘娘说话,都是说谁的位份该提一下了,新到的贡品要怎么分配了,来来回回说的全是公事。哪里能像跟咱们小主一样,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当真?”春喜忍不住露出笑容。   “所以啊,我就觉得太皇太后立的新规矩,未必跟咱们无关。你可知前儿我和小桂子去内务府领份例,这个月我们宫里的银霜碳、过年赏的皮料缎子,跟端嫔敬嫔宫里的也差不了多少。倒叫僖嫔的宫女白了我好几眼。”   “你想想,如果小主再生皇子,未必不能封嫔。到时候不就可以?”   春喜听着也跟着激动起来,门外守夜的太监敲了敲窗户:“夜深了,姐姐们睡了吧。”她才勉强吹了灯侧躺在床上,梦里都是笑着的。   许是除夕夜得了个大惊喜,把积攒的运气全都用光了。也许是康熙对她的好,抬高了她对未来的期望。三月份开春以来,佟贵妃的日子开始渐渐难过起来。   先是过了继后一周年的忌辰,她妹妹钮钴禄芳宁终于要入宫了。如果说赐居永寿宫正殿,享受妃位份例这些事情佟贵妃还可以忍受,那么皇上下旨用贵妃仪仗迎小钮钴禄氏进宫,就踩到佟贵妃的底线了。   她现在才是个贵妃,钮钴禄芳宁岂不是一进宫就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好在康熙特地温言细语跟她解释了一番,无非是钮钴禄贤宁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好好待她,心有愧疚只好补偿到她妹妹身上之类的话。芳宁进宫之后,康熙虽然多有赏赐,但是很少宠幸她。佟贵妃这才心里好受了许多。   三月底,翊坤宫的郭络罗贵人生了个女儿。佟贵妃特意备了大礼好好地慰劳了郭络罗贵人,准备顺便欣赏一下宜嫔失望的样子。谁知,宜嫔竟然全程都极度平静,对她的挑拨视而不见,对皇六女更是关怀备至。   对手永远是最了解你的,贵妃跟宜嫔斗了四五年了,立马察觉出不对,就去盘问给宜嫔诊脉的太医。然而宜嫔的手段也不可小觑,太医的口风很紧,她安插在翊坤宫的人也都传不出什么消息。   佟贵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宜嫔疑似有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六宫皆知。郭络罗氏想要瞒着,她倒要看看你防不防得住这整个宫里人的眼睛。   没想到宜嫔真够沉得住气的,五月初惠嫔过生日,请了众妃到她宫里小坐喝茶。这种人多手杂、最容易出事的场合,宜嫔竟然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就连惠嫔宫里的猫扑在她脚下也面不改色:“我倒真想有个孩子,除夕那日我见十一阿哥那样乖巧,真真是把我眼馋坏了。要是我真怀上了,还要多跟德贵人请教请教,怎么才能把小阿哥生得这样好。”   她字字句句都说着“德贵人的小阿哥”,倒把贵妃气了个倒仰。   绣瑜一直秉承的观念是,她和佟贵妃怎么撕都是内部矛盾,在宜嫔这些人面前她一向是给足了贵妃面子:“宜主子这话就是取笑奴婢了。奴婢哪里懂得这些,小阿哥养得好,都是贵主的功劳。您该向娘娘请教才是。”   佟贵妃也反应过来,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冲宜嫔笑道:“宜妹妹这话太客气了。只要你不嫌弃承乾宫地方小,有空尽管来坐坐,姐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宜嫔脸色一沉,贵妃一向心高气傲,容易对付。没想到这个德贵人倒是个滑不溜手的。不过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众人见她毫不避讳,心里游移不定,摸不清她有没有怀孕,怕做了无用之功反而白白折损人手,都收敛了动作。   一直到了六月里,宜嫔突然吃坏了肚子,呕吐不已,宫女报到承乾宫。佟贵妃赶到翊坤宫正殿门外,刚好听到给宜嫔诊脉的夏太医高兴地朗声道:“奴才给娘娘道喜,娘娘已经怀胎三月有余了!”   宜嫔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惊喜:“果真?我竟毫无察觉。”   三个月胎像稳固了,才诊出有孕。宜嫔不知不觉把手伸进了太医院,收服了儿科圣手夏太医,还装模作样地给她玩了一出“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贵妃气得脸色发白,表情僵硬地关怀了两句。   康熙闻讯也火速赶来了。宜嫔明艳娇俏,一向是他心头记挂的女人。她进宫四年才怀上第一胎,康熙自然视若珍宝,许了无数奇珍异宝,古玩瓷器给她解闷。   宜嫔握着他的手,嘤嘤啜泣:“妾身头一次有孕,实在是什么都不懂。小日子没来,还以为是夏日里贪凉吃多了冰镇酸梅汤的缘故。皇上别责怪太医们。”   康熙当然无有不应的,当晚还破例留宿翊坤宫,陪伴宜嫔。   贵妃回到承乾宫里就砸了一个玛瑙花瓶,听着那花瓶破碎的清脆声音,心里却没有多少痛快的感觉。   刚进宫的时候,她才是庶妃。等到元后去世,才封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贵妃。没多久,唯一一个压在她头上的钮钴禄氏也死了,她心里惊喜万分,难道自己真是天生凤命,注定要做皇后的吗?   等她真正成为后宫实际上的女主人,才发现这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她年纪渐长,整日里琐事缠身,皇上又有了新欢,郭络罗氏、乌雅氏,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善解人意。佟佳氏一族,对她一无所出早已不满,已经在商量着要送新人进宫……   她位同副后,母仪天下,好像已经得到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佟贵妃想着眼睛里渐渐渗出泪来,周围的宫女静若寒蝉,都不敢上去劝。这时,东暖阁里突然传出婴儿咯咯的笑声。   暖阁里,奶嬷嬷们刚给胤禛洗了澡,正要给他穿衣服。天气炎热,婴儿房里又不宜用冰。他似乎觉得这样光着挺舒服,胖成一节一节的小腿乱蹬着,嘴里啊啊地叫,死活不愿意穿衣服。   佟贵妃站在门口,看得不知不觉露出笑容。她过去从嬷嬷手里接了衣服:“我来吧。”   “娘娘,这……”   “你们素日伺候阿哥谨慎用心,来人,十一阿哥屋里的人每人赏五十两银子。”   众人都跪下来谢恩。   佟贵妃却没有叫起,威严的目光扫视底下众人:“你们都是佟佳氏门下包衣,是本宫的娘家人。接了这赏,从今以后本宫不想再听到‘小阿哥出身卑贱不是娘娘的儿子’之类的话。若有人敢因为这个对小阿哥不上心,本宫就送她的儿子跟她在地下相见。”   长春宫里,绣瑜洗了个澡,正拿着刷子给刚洗白白了的奥利奥梳毛。奥利奥舒服得翻着肚皮冲她讨好地喵喵叫,梳完它跳起来抖抖毛,就伸头去吃桌上剥好的贡桔。   那是它这个夏天每日必备的固定口粮。岂料今天无耻的主人看它吃得开心,那酸酸的味道闻着格外清香,叫人胃口大开,于是也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嚼着。   春喜替她收拾了换下来的衣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又把收在篮子里的脏衣服拿出来看了一遍。刚出来就看见她跟猫抢橘子吃,更坐实了心里的猜测:“小主,您上次来月事,好像是……一个半月之前了,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来瞧瞧?”   绣瑜心里咯噔一声,好像她最近是有点懒懒的贪睡。可是小四才七个月大啊!以这个频率生下去,她会变成黄脸婆的!!   绣瑜惊恐地摸了一把脸,还好还好,目前还是跟鸡蛋一样,滑滑哒。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孩子!   说到孩子,绣瑜脑子里划过一道惊雷,头一个想到的却不是怎么保胎之类的,她惊恐地拉住了春喜的衣袖:“等等!先别去!”   春喜以为她想像宜嫔那样瞒到三个月,没想到绣瑜愣了足足小半盏茶的功夫,突然站起来:“给我换衣服,我要去见皇上,先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再请太医。”   “啊??”春喜瞬间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操作?名字叫什么不都一样吗? 第21章 祚   你当绣瑜为何这么着急?   盖因她还记得德妃提起过,她还有个孩子叫胤祚。彼时绣瑜刚穿越不久,对一些生僻字还不是很敏感,所以也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同。   等她学了一年的文言文,偶然一天心血来潮,查了查《说文解字》,发现从示的字里面,只有一个字念祚。她当时简直冷汗都要下来了。   “祚”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福气,赐福。过年时,坤宁宫大鼎里烹煮的祭神赐福的黑暗料理就叫“祚肉”。如果是这个意思,倒还符合康熙一贯的风格,因为礽、祉、禛都有福气的意思。   然而古文里泛滥成灾的一词多义现象害死人。“祚”字偏偏还有另一重意思,就是皇位、国运。而“胤”的意思是子孙繁衍,也有做继承讲的。于是“胤祚”翻译成白话,就是“继承皇位”。   更有意思的是,康熙比谁都清楚这个词的含义。在很多新年的贺词、给长辈上徽号的贺文和祭天的祭文中,他都喜欢用这个开头:“自朕承嗣大统,胤祚家国以来……”   绣瑜看到《起居注》上记录的这句话,头一个反应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原主给她的这副容貌在宫里能排上前五,然而还远远达不到祸水的级别,况且康熙也不是“被祸水”的性格啊,怎么就给德妃的次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先别说太子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个弟弟,也不说胤祚的早夭跟这个福气太大的名字有没有关联。就冲这极端中二的风格,绣瑜就受不了这个“祚”字,这就好比现代一个爸爸姓季,妈妈姓程的家庭,生了个孩子叫季程皇位。   这让孩子以后怎么在朋友圈里混啊!   绣瑜不知道这个胤祚会是她的第几个孩子,不过她决定先去试探一下康熙的口风。   康熙很快就传了她进南书房。绣瑜把带来的三色点心摆在炕桌上:“皇上从早上下朝就一直在批折子,用些点心歇歇吧。”   尝膳太监拿银筷上来测了毒,康熙吃了几个水晶梅花包,随口赞道:“这包子馅儿和得不错,吃着清爽。”   绣瑜在一旁给他扇扇子,捧上漱口的香茗。康熙拍拍她的手:“朕已经许了宜嫔今晚到她宫里用膳,你先回去,明儿再来。”   绣瑜不由好笑:“皇上多心了。奴婢可不是那种酸了吧唧的人。宜主子怀着小阿哥,身子可好?可吃得下东西?”   “这孩子乖巧,她看着气色倒好。”   绣瑜慢慢摇着扇子:“那就好,皇上可有给宜主子的小阿哥拟好了名字?”   说到这个康熙兴致勃勃:“如今宫里孩子渐渐多起来,朕拟了七八个从示的字,有朝一日能全用上就好了。”康熙说着从案上抽了一张纸递给她看:“祺、祥、祐、礼、祈……都是意头好的字。朕待会带去翊坤宫,让宜嫔也瞧瞧。”   不出所料,里面没有“祚”字,绣瑜笑道:“果然都是极好的,皇上别急,这一共才八个字,只怕还不够使呢。”   康熙龙颜大悦,暧昧地瞟了她一眼,拿手指刮了刮她的脸,语带笑意:“光说有什么用,你也得出把力才是。”说着贴近她耳边:“这两个月朕光翻你和宜嫔的牌子了,怎么她有了动静,你却一味贪吃不肯长呢?不然朕也让你挑一个了。”   Excuse me?我跟你商量儿子的名字,你歪楼歪到哪里去了?绣瑜强压住心里的吐槽欲,手指在“祈”字上划了个圈,笑道:“那奴婢就先跟您定下一个字,您可别赏了旁人,嗯,就这个祈字好了。”   她记得康熙的儿子里好像没有叫胤祈的,正好免得抢了别人的名字。   康熙玩笑似的应了:“只要你肯争气,那个字赏给你又何妨?”   “谢万岁爷,您可千万别忘了。”   康熙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惊喜地把她拉到身边坐着:“瑜儿,莫不是你又……”   绣瑜想了想,她不是宜嫔,本事大手伸得够远,瞒着不说反而增添风险,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皇上别嚷,还没宣过太医,奴婢也不确定,要是错了岂不让人笑话?”   康熙高兴之下,一叠声地叫梁九功去请太医,回头无奈地说:“你呀,没宣过太医还到处乱走做什么?”   梁九功亲自宣旨,太医院很快来人了。来的正是绣瑜怀小四的时候负责照顾她的顾太医。   顾太医恭恭敬敬地跪在脚踏上,三根手指搭在绣瑜手腕上,凝神一探,立刻欣喜若狂地跪地磕头:“奴才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已经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果真?”康熙揽住绣瑜的肩膀笑骂:“只跟宜嫔的日子差着一个月,你真是个粗心的,竟然到今日才发觉。”   绣瑜点了一下桌面上那个“祈”字,笑道:“还要多谢皇上吉言了。”   康熙捏了捏她的脸:“别心急,等小阿哥出世,算了八字再说。”   绣瑜心满意足地谢主隆恩:“皇上今天既然应了宜主子,还是早点去吧,奴婢自行回宫即可。”   绣瑜再次有孕的消息在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宜嫔怀孕,那是情理中事,也只有贵妃惠嫔那个位份的人才有资格不爽。然而绣瑜再次怀孕,就让不少人暗中咬牙切齿,不知撕坏了多少手绢子。   都是低阶宫妃,乌雅氏的出身还比旁人略低些。结果十一阿哥还不满周岁,她就又怀上了,而大部分人却连见皇上一面都难,怎能不叫人眼红?   当然,她们都没有算计皇嗣的胆量,但是借借福气总是可以的吧?于是绣瑜宫里突然来了好些一年见不上几面的贵人常在,每个人都讨好地冲她笑着,说着半含酸半恭维的话,想方设法讨了她用过的手绢等小玩意儿去,日日贴身戴在身上。   长春宫后殿每日人来人往,有的人脸皮又厚,端茶端了四五遍,手都举酸了,她只当没看见,非要坐到天色渐暗才走。偏偏又都是带着礼物,摆着笑脸来的,打不得骂不得。   绣瑜应付了两天,就觉得脑瓜子疼。直接称病闭门谢客,由得那些人在背后骂她轻狂、不近人情。   佟贵妃得知消息心里慌乱了一瞬,乌雅氏出身低微,但是这运气未免太好了。她抬举乌雅氏对付宜嫔,不会养虎为患吧?   偏偏康熙今晚来了承乾宫,他心里高兴,絮絮叨叨地拉着贵妃说了半宿的话。说的无非是自从去年十月胤禛出世,前朝后宫可谓是喜事连连。吴三桂一死,叛军群龙无首,平定三藩已经是指日可待。宫里才添了个六格格,又有两个妃子怀孕。   “都说福无双至,可最近这喜事都凑到一块儿了。朕看咱们的小十一是个有福气的。”康熙抱着胤禛掂了掂:“又重了,这孩子长得真快。”   佟贵妃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吗?胤禛出生前,宫里已经有接近两年的时间未闻婴儿啼哭。结果他一出生就带来这么多弟弟妹妹。佟贵妃想到谨儿说的借旺气,心里不禁欢喜了几分。   又见康熙抱着胤禛爱不释手的模样,她瞬间觉得为了孩子,给德贵人几分面子也无妨,就向康熙进言:“臣妾看德妹妹怀着孩子辛苦,皇上很应该多去看看她。”   “朕前朝事多,去的日子也有限。不如早点宣她母亲进宫来陪着就是了。”康熙看着玩累了在乳母怀里渐渐睡去的胤禛,又想到最近许多宫妃去长春宫拜会绣瑜。长春宫地方偏僻,年久失修,住的妃嫔又多,实在不是个养胎的好地方。   他沉吟片刻才对贵妃说:“德贵人的位份比几个有阿哥的宫妃都低了些,朕想趁早给她晋位。省得孩子大了,脸上无光。”   “皇上的意思是,想单独给她封嫔?”佟贵妃心里酸涩,康熙一向喜欢给后宫的女人集体晋位,省却仪式的花费和折腾,就连继后、贵妃都不例外。单独册封,虽然只是个嫔,也是空前的恩典了。   说什么孩子大了脸上无光,五阿哥六岁的时候,那拉氏还是个庶妃呢!那还是皇上的长子!说白了,就是在乎不在乎,上心不上心而已。   然而皇上抬举乌雅氏也是看在她养着胤禛的面子上,佟贵妃只能笑着谢了恩。   康熙当晚就在承乾宫宿了,准备第二天就去禀告太皇太后。   结果就在当晚,慈宁宫的小太监打着灯笼一路小跑,紧急敲响了承乾宫的大门。   康熙在睡梦中惊醒,就听来人奏报:“禀告万岁爷,太皇太后病得厉害。” 第22章   太皇太后这病来得莫名其妙,苏麻喇姑回忆,打昨儿早上起来,她就说梦到世祖皇帝,整日里就有些闷闷的不说话。到了晚上,躺下才一个时辰,就烧起来了。   康熙冒夜前来时,太皇太后躺在明黄八宝团龙帐幔烧得浑身滚烫,额上却不见一滴汗珠。   太医们拿了脉,出去商量方子,康熙独自坐在床头,握着太皇太后干瘦枯黄的手,不断去唤她:“皇祖母,皇祖母……”   太皇太后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但是又迟迟醒不过来。康熙瞧着有些古怪,正想传几个萨满嬷嬷来瞧瞧,却听她梦里呓语:“哀家为了你的江山……八阿哥……多尔衮……你竟然……”   康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口中的八阿哥是她的亲姐姐寰妃海兰珠的儿子。□□与寰妃情深义重,如果这个孩子活着,大汗之位恐怕轮不到先帝来坐了。   而多尔衮则是战功赫赫,威震天下,太皇太后下嫁给他之后,更是被称作“皇父摄政王”,直接威胁皇权。   这两个人一个幼殇,一个壮年而逝,恐怕都有太皇太后的功劳在里面。   世祖对董鄂氏矢志不渝,全了和孝献皇后的夫妻情意,却有失孝顺慈爱。   太皇太后怨他,也想他,这大约就是母子天性了吧。   佟贵妃亲自端了药进来,轻声说:“万岁爷去歇着吧,臣妾在这里伺候着就是。”   康熙却不容置疑地说:“去拿被褥来,朕在这里守着皇祖母。”太皇太后命苦,虽然高寿,却远离家乡,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如今病了,就让他这个孙子陪陪她吧。   太皇太后这一病,后宫妃嫔和宗亲福晋们都进了慈宁宫轮流侍疾。康熙更是在太皇太后床前打了地铺,夜里衣不解带地照料祖母,白日里还要上朝批折子,熬了十来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   佟贵妃劝过两三次,反而落了埋怨。皇太后虽然占个长辈名分,却不是康熙的生母,又素来不善言辞,劝了两句不成,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其他亲王大臣就又远了一层,更不敢多说了。   眼看着康熙一天一天消瘦,佟贵妃急得嘴角边生出好几颗水疱:于公,她是众妃之首,责无旁贷;于私,康熙是佟佳氏最大的靠山,她与太子关系素来淡淡,一旦康熙出事,佟佳氏哪能维持今日荣宠?于情,她与康熙相识于少年,夫妻七载,她不是钮钴禄氏那样坚韧刚硬的性格。康熙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天。   佟贵妃在承乾宫里团团乱转,把个手帕扭得跟麻花似的,突然隔着内墙上镶嵌的玻璃小窗看到暖阁里,谨儿带着两个小宫女在给胤禛铺床。   “十一阿哥呢?去哪儿了?”   身旁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说:“今儿是十五,谢嬷嬷带了十一阿哥去长春宫了……”   这次侍疾宫里的妃嫔有一个算一个,连宜嫔都算上了。唯有绣瑜因为怀孕日子尚浅,胎气未稳,每天只是到慈宁宫打个卡,意思意思就回去了。   佟贵妃当即砸了手里的茶碗,还犹不解气地踢了一脚凳子:“这个乌雅氏,平日里在皇上面前掐尖儿卖乖,如今一有事她就抱着肚子躲到后头,天塌下来还有本宫顶着!”   “来人,派人去接十一阿哥回来。让蒋太医在十一阿哥的脉案上记上一笔,就说天气炎热,阿哥有着了暑热的迹象,最近不宜出门。”   绣瑜就真的不担心康熙吗?当然不是,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康熙对她,真的是给到了一个帝王能给的一切。位份、宠爱、儿子,除了专一,全都有了。绣瑜虽然没有办法跟他产生爱情,可是包子都快生第二个了,她还是盼着包子他爹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再说了,她刚刚怀上这个孩子,太皇太后就病了,如果康熙再出事,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就要对着她和孩子来了。   许是幼年经历的缘故,康熙对亲情有种特别的执拗,一般的法子肯定是劝不了他的。   绣瑜沉思片刻,目光渐渐移到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满炕乱爬的小四身上。心里忽生一计,她叫谢嬷嬷抱了小四:“我随你送十一阿哥回承乾宫,顺道给贵妃娘娘请安。”   谢嬷嬷疑惑地跟在她后头,德贵人喜欢十一阿哥,却不能常常得见,怎么这回这样快就叫送走呢?   承乾宫里,佟贵妃才打发了宫女去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说德贵人送十一阿哥回来了。她也生出一肚子疑惑,在正殿见了绣瑜。   绣瑜关切地问:“娘娘看着清减了些,可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欠安的缘故?”   佟贵妃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本宫主理六宫,还要操心万岁爷的身体,照料进宫侍疾的各位福晋,自然比不得妹妹你悠闲轻松。”   绣瑜笑道:“能者多劳,像奴婢这样蠢笨的人,只好吃闲饭了。不过说到万岁爷的身体,娘娘何不劝劝皇上?”   佟贵妃心里一堵,这个乌雅氏是专门来给她添堵的吗?她当即冷了声音:“皇上与太皇太后祖孙情深,旁人如何劝得?莫不是德贵人你想毛遂自荐?本宫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   绣瑜见她上钩,笑得越发谦卑:“娘娘说笑了,奴婢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皇上重视血脉亲情,除了太皇太后,就是诸位皇子们。如今五阿哥、十阿哥远在宫外,小十一年纪太小,所以目前要皇上顾惜身体,唯有一人能劝得。”   佟贵妃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口答出:“你是说皇太子?”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康熙一向不喜后宫妃嫔接近太子,连她也得避嫌,如今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卖个好处给太子,拉近佟佳氏和赫舍里氏的关系。   早朝上,索额图又跟纳兰明珠因三藩之战的战功分配问题争执了几句,他不由心情沉重。   纳兰家这两年可谓春风得意,明珠是朝堂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从一开始就支持康熙撤藩的重臣。而索额图为人素来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赞成当时才弱冠之龄的皇帝对三王宣战?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他大大地失了圣心,康熙觉得他胆小怕事,渐渐不肯再委以重任,若非看在亲侄女孝诚皇后的面子上,只怕就要遭贬斥了。   此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急流勇退,保存最后一分君臣情谊,然而赫舍里氏无人啊!要是他退下来了,叫年幼的皇太子依靠谁去?   说到这个,索额图又忍不住嫉妒老对头明珠了。明珠的嫡长子性德文武双全,已经于康熙十七年高中进士,被康熙点做御前侍卫,备受荣宠,是满蒙八旗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再对比自己家里那几个扶不起的阿斗,索额图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盼着皇太子早日登基,重振赫舍里氏的威风。   索额图心事重重地出了御门,结果在城墙根底下就被一个小太监截住了,说凌总管请索相过去坐坐。   凌普是太子的奶父。康熙疼爱太子,怕后宫里庶母管家怠慢了他,直接把他的奶父空降为内务府总管,方便他取用东西。   索额图以为太子出了什么事,一路大步快走,赶到凌普的下处,汗水把朝服都打湿了。却听凌普笑咪咪地把佟贵妃的话转述,末了笑道:“索相大可不必忧虑,这天底下,还是识时务的人更多些。”   索额图闻言不禁笑着捋了捋胡须。僖嫔虽然姓赫舍里,然而位份低微又不得宠。贵妃如今大权在握,又深得康熙信任,她若肯相助,就补上了太子在后宫无人这一大短板。到那时,明珠的侄女惠嫔算得了什么?不过区区一个嫔。   当晚,康熙在太皇太后卧室里支了桌子,准备连夜处理政务的时候,就被一个杏黄色的团子扑过来抱住了腿。   “保成?你怎么来了?” 第23章   太子站直身体,稳稳当当地行了个礼,仰起小脸看他:“数日未见汗阿玛,儿子想您了。”   康熙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笑着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门:“你这几日过得怎样?进膳进得香吗?可有好好念书?”   跟着太子的太监何玉贵忙回:“太子爷早起进了一碗香米粥,两块胭脂鸭脯,几个奶饽饽,进得香。少詹士汤斌已经在讲《幼学琼林》了。”   “哦?”康熙就随口抽了几句《幼学》里的话,说了上句让太子接下句,太子无不对答如流。康熙又让他解释句意,太子除了偶尔两句说不上来,余者皆头头是道。   康熙连连点头,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已经申时了,你快些回去用些点心,早点歇息。”康熙说着就要把他交给奶嬷嬷抱走,太子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汗阿玛陪儿子一起进膳吧。”   “这……”康熙犹豫了一下。侍立在一旁的苏麻喇姑见了也劝道:“皇上歇歇吧。太皇太后年老体弱,太子和诸位阿哥们还小,这一家子人都指望着您呢。”   康熙沉默不语,太皇太后这一病确实勾起了他心里很多不好的回忆,他年纪不大却已经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八岁丧父,九岁丧母,不到而立之年已经失了两位妻子、十几个孩子,现在一直疼爱他的皇祖母又在重病。他一味沉浸在悲伤里,却忘了这些活着的人,旁人也就罢了,保成却是赫舍里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点骨血了。   佟贵妃带着一众宫娥捧着红漆托盘上来,跪在他面前:“请皇上用膳。”   “起来吧。”康熙终于应允。   佟贵妃松了口气,身后的宫女立刻上前,将琳琅满目的各色菜品摆满了整张红木圆桌。康熙一眼看见中间那道贵妃拿手的当归老鸭汤,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拉了佟佳氏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你费心了。朕前些日子太着急了。”   贵妃脸上微微泛红,低下了头抿了抿唇。康熙抬手摸摸她的脸,转头就看见太子瞪着亮晶晶的狗狗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咳,保成,尝尝这个。”   “谢汗阿玛。”   “你也尝尝。”康熙又夹了一块鸭脯放在贵妃碗中,贵妃带笑谢了。她与太子相处和谐,康熙心里顿时安慰许多,他娇妻爱子在侧,纵使还有些许不完美,也算顺心如意了。   那日之后,康熙虽然还未曾搬回乾清宫,但是明显心情有所好转。亲近的大臣们很快从折子上的朱批和御门听政时的声音里判断出来这一点,继而得知贵妃和太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太皇太后几日后从昏睡中醒来得知此事后,赏了贵妃一只赤金嵌宝莲花并蒂簪。这簪子称不上多么贵重精巧,但却是太皇太后的陪嫁,是出嫁那日她的生母满珠习礼亲王福晋亲自替她戴在头上的。   自此,往日里那些仗着辈分对佟贵妃爱理不理的宗室福晋们,突然一下子温顺知理了起来。佟佳氏的女儿无论嫡系旁支,忽然变得炽手可热。索额图手下的亲信不动声色地提拔了几个佟佳氏的旁支子弟,佟国维的夫人则认了索额图的侄女做干女儿,如此种种难以一一记叙。   结党营私历来是帝王心头大忌,佟佳氏身为康熙的母族,却明目张胆地跟赫舍里氏来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摆明了是康熙在给太子培养势力。   后宫里惠嫔收到纳兰家递进来的字条,白纸上朱砂的痕迹如鲜血一般触目惊心,只写着一个“忍”字。惠嫔的行事开始变得愈发低调,整日里吃斋念佛为太皇太后祈福。   佟贵妃主宰后宫一年多,头一次感受到大权在握、顺风顺水的快感。乌雅氏给她提的这个主意真是画龙点睛一般的妙计。既卖了太子和赫舍里一族一个面子,又显得她有做嫡母的气度,狠狠地在康熙面前刷了一波好感度。   尝到了甜头,佟贵妃难免生出几分将绣瑜收为几用的心思。她以前不喜欢绣瑜,无非是因为绣瑜得宠又是孝昭皇后的人。如今孝昭已去,她养着绣瑜的儿子,乌雅氏效忠于她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于是她时不时和颜悦色地把绣瑜叫承乾宫到厚加赏赐一番,并且暗示她等太皇太后病愈之后就会给她晋位。对于每月初一十五小四前往长春宫请安一事,也不再加以阻拦。   绣瑜表面上千恩万谢地应了,一回到长春宫就沉了脸色,哀叹连连,做什么事都心浮气躁。书也看不进去,写字也越写越差,最后团成垃圾丢掉了事。春喜端了茶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娘娘看重小主,为何您却不高兴呢?”   绣瑜不由苦笑,这就是问题所在。其实她给贵妃出主意,一来是关心康熙的身体,二来是卖她个好,免得她阻挠自己与儿子见面,仅此而已。没想到此计效果极佳,竟然让佟贵妃把她视作了自己人。   佟贵妃虽然大权在握,却也是个明晃晃的靶子。何况她的性子又跟继后不一样,争胜好强,单纯易怒,是个最不安分的。她的“自己人”哪有那么好做?绣瑜可不想做她手中杀人的刀子、防身的盾牌,她还想清清闲闲地过自己养娃撸猫的小日子呢。   真是失策啊!她果然就不该好心去管康熙的死活!反正没有她,康熙也能活到小十四长大成人、带兵出征那一天,她干嘛去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绣瑜后悔得心头滴血,第二天不得不用凉水敷了眼睛去慈宁宫请安。   其实太皇太后的病更多是心病,眼见子孙们轮流在她塌前殷勤侍奉,又听闻宜嫔德贵人都有了身孕,皇室眼见又添弄璋之喜。太皇太后心里那点悲痛很快就过去了。八月中秋赏月,她已经可以在康熙的搀扶下出席宫宴了。   适逢佳节,祖母身体痊愈,康熙自然心情舒畅。众妃见他心情好,自然卯足了劲儿地争奇斗艳。可谁都比不过佟贵妃一身金黄色旗装上绣着富贵花开的图案,头上雍容华贵的九尾点翠凤凰,凤尾颤颤巍巍铺满华丽的旗头,端的威势赫赫。   权力和爱情果然是最好的养颜药。   绣瑜见状不由勾起最近心中烦忧之事,干脆趁人不备,溜了出来透透气。忽见游廊边的矮墙上爬了一墙翠绿的藤蔓,青翠的叶片下隐约开着几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倒是小巧可爱。   她索性在游廊上坐了,叫春喜去摘几朵来瞧瞧,却见那墙根底下的阴影里走出两个人来。   来人穿着石青色亲王福晋吉服,未语先笑:“德贵人好雅兴。妾身打扰了。”正是上次在坤宁宫门外救了绣瑜和小四的裕亲王福晋西鲁特氏。   绣瑜惊喜地站起来,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福晋万福。”   “哎呀,快起来,你怀着龙胎,快别多礼了。”西鲁特氏忙上前搀了她,嗔怪道:“你呀,每次都这么多礼,若再这样,下次我就站在那树荫底下不敢出来了。”   当日西鲁特氏那一挡,不过是下意识而为之,没想到当日小小的乌雅常在竟然有这等福分,诞下皇子之后又很快怀孕,将来晋嫔封妃都是有可能的。西鲁特氏自然乐得跟她交好,多个渠道了解后宫消息。同样,对绣瑜来说,裕亲王是康熙看重的兄弟,西鲁特氏又与裕亲王伉俪情深,她也乐意在宗亲贝勒中结个善缘。   两人都有心结交,又有当日舍身相救的情分在里面,去岁见了几次面,很快就互相引为知己。   裕亲王夫妻俩膝下空虚已久,连续两个儿子都没站住。见绣瑜连连产育,西鲁特氏难免流露出几分艳羡。绣瑜见了,略一思索:“福晋莫急,孩子总是缘分到了就会有的。我腹中的孩儿,若是个皇子,只怕连我也做不得主。若是个公主,我定设法令皇上同意,让她拜福晋做干娘,可好?”   裕亲王夫妇为人忠厚老实,西鲁特氏又有恩于她,绣瑜这一说,倒是透了七八分的真心。西鲁特氏不由加深了笑容,却没有强求:“我知道你的心,但皇室血脉都不是咱们说了能算的,你万莫强求,惹皇上生气。做不成干娘,我总归也是这孩子的二伯娘吧?”   两人都笑起来。西鲁特氏又提起京郊灵源寺的一口灵泉:“听闻怀孕的妇人取了那泉心水泡茶喝,可使孩子将来聪明伶俐。你不妨让你娘家母亲去帮你求了。”   这又勾起了绣瑜的另一桩心事,就是那个吓死人的“胤祚”,她不由叹道:“皇家的孩子,我倒盼着他不要那么聪明,只要平安一世就好。”   西鲁特氏不由大惊,绣瑜这一年以来荣宠加身,连她在宫外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她还能如此清醒,倒是难得。她不禁面露犹豫之色,想了片刻还是劝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怕和你说几句真心话。你既有此心,为何不知良禽择木而栖?有些树啊,长得看似高大威风,却不够踏实稳固,绝不是个长久的好地方。”   绣瑜苦笑:“我与福晋同心,但是她想让我为她出谋划策。我受制于人,又不好明着拒绝。”   西鲁特氏拿扇子掩面一笑:“你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咱们眼里她不安分,可是趋炎附势想要追随她的人多了去了,你只管瞧着吧,自然有人迫不及待地顶上。” 第24章 这是今天的更新哟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最近承乾宫的运道旺了,翊坤宫的日子就难过了。   宜嫔自进宫以来一直备受恩宠,她也是个好斗好胜,爱出风头的性子,难免就招了贵妃的眼。两人一直暗暗别苗头,宜嫔聪明又懂得审时度势,跟贵妃斗了这些年也不落下风。   可最近贵妃势力大涨,明眼人都知道她封后只是迟早的事了。即使宜嫔怀着身孕,还是有人见风使舵,给了她不少暗气受。   像是翊坤宫太监宫女的冬衣晚了几日,偏偏赶上深秋里北风忽起。翠儿亲自去催了内务府,反受了一肚子气,只得令众人翻出往年的衣裳先穿着。   这些小事,宜嫔都忍了,可是更糟的事情却接踵而至。先是翊坤宫附近突然多了很多野猫,夜里凄厉的叫声听得人心慌。内务府的人来抓了不少,可是野猫的数量不减反增。有一日,宜嫔用了晚膳,在殿后院子里散步,突然从屋顶上窜出一只猫,如果不是宫女护得快,就要扑在宜嫔身上了。   又有宜嫔的娘家送了一坛子酱菜进来。酱菜坛子平日里都是由小厨房的管事宫女保存,密密地盖着以防变味。结果这日管事宫女忙着替宜嫔煲养身的鸡汤,一盏茶的功夫,那坛子却敞开了。   虽然太医验了说无事,宜嫔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小厨房里伺候的人都是她的心腹亲信,却被人混入了钉子。如果那人投毒再把坛子放回去,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偏偏这都是些拎不上筷子的小事,宜嫔又没有真的受害,她就是想跟康熙告状都没有借口,只能日复一日地为了那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担惊受怕。   等到十月份她娘家母亲进宫的时候,见了她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娘怎么怀着身子还瘦成了这样?”   宜嫔当即把近日里受的委屈和盘托出,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场。宜嫔的母亲怒道:“佟佳氏欺人太甚,她是后族出身,我们郭洛罗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娘娘,这个孩子若是个阿哥,要交给谁养,您可有打算?”   宜嫔脸色一白:“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当然是想多养些时日,怎能一出生就送给旁人。”   “我何尝不心疼娘娘呢?可这是宫里的规矩,没有办法。娘娘不如早做打算。”   “母亲是说?”   郭洛罗夫人拿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慈”字。   宜嫔大惊:“不可,太子地位稳固。太皇太后养的孩子太打眼了些。”   郭洛罗夫人微微一笑:“那么皇太后呢?”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宜嫔心里豁然开朗。皇太后与太皇太后同来自蒙古科尔沁,关系亲密。小阿哥在太后膝下长大,既可得太皇太后庇护,又可以解了她现在的困局。   宜嫔当即吩咐道:“来人,备礼,本宫要去给皇太后请安。”   “德贵人病了?”佟贵放下手里的书稿,诧异地问。   春喜恭敬地回道:“禀娘娘,中秋宫宴,我家小主出门散散步,怎料夜晚风凉,一个不妨就着了风寒。”   “你们长春宫的奴才是怎么伺候的?罢了,叫德贵人好好养着吧,本宫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春喜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谨儿上来轻轻给贵妃锤着肩:“娘娘,你不觉得德贵人病得蹊跷吗?”   佟贵妃直觉不对,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蹊跷?她总不会自己装病错过封嫔吧?”   “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奴婢总觉得这德贵人心计未免太深了,又有宠有子,奴婢觉得她未必会真心效忠娘娘。”   谨儿这话说到了贵妃的心坎上,佟贵妃回忆她跟绣瑜打交道的这几回。乌雅氏虽然位卑势若,但是在她面前好像一直是不卑不亢。几回下来,佟贵妃如愿以偿抱养了孩子,得了好计谋,看似占尽上风。可是细想下来,乌雅氏竟然一点也没吃亏。   更要紧的是,乌雅氏在康熙面前得宠。贵妃能给的无非是位份、孩子的前程,这些康熙自然也能给。   贵妃一面觉得她滑不溜手不好掌控,一面又不甘心放弃这个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帮手。   谨儿见她面色犹豫,阴晴变换不定,也猜到几分,遂劝道:“如今娘娘手下只有德贵人得用,她难免自傲,对娘娘失了恭敬。若是娘娘再从下头的年轻宫妃中提拔一二人,分了她的恩宠,她自然就知道要孝敬娘娘了。”   “哪有那么容易?”佟贵妃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也知道绣瑜和宜嫔两人,一个柔婉秀美,温柔解语;一个明艳动人,言辞爽朗;正是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早已经满足了康熙对女色的大部分要求。偏偏两个人肚子都还争气,已经在皇上心里有了一席之地,能分了她们俩宠爱的人,又岂会一直默默无闻,还要等贵妃提拔?   谨儿却早已胸有成竹:“娘娘有所不知,这康熙十六年的秀女里头有不少出色的,奈何时运不济,碰上继皇后薨了,皇上无心宠幸新人,一直拖到了今日都还不成气候。其中有位戴佳常在,是镶黄旗下司库卓奇之女。相貌绝对不输于宜嫔和德贵人。”   “戴佳卓奇?”佟贵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略一回想:“可是上次母亲进宫提起的那个戴佳氏?”   “正是。戴佳氏孝心诚,上次夫人寿宴,他家送了一座六十六斤六两的金佛为福晋祈福呢!”谨儿讨好地说。   没想到佟贵妃听了,却皱起眉头把手上的茶盅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厉声道:“母亲也太糊涂了些。六十多斤黄金,就是一万多两银子。戴佳氏一个小小的司库,哪来这么多银子?皇上最痛恨官员手脚不干净,依我看该趁早跟这些人划清关系才是。”   “娘娘息怒,据奴婢所知,戴佳氏祖上从龙入关,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知多少,穷文富武,这银子倒未必是贪污所得。若是有,娘娘想想,戴佳氏岂不是就有个把柄在您手中,日后就不怕她不听话了。”   佟贵妃心里一动:“那便见见吧。”   谨儿当即去储秀宫传了戴佳常在来。佟贵妃只一眼便知为何戴佳家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了。   戴佳氏常在身材高挑,体格风骚,眉目含情,声音婉转如同黄莺娇啼,一颦一笑动人至极。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了,夏季薄薄的旗装穿在身上,根本掩盖不住那玲珑有致的身材。相貌与宜嫔是一个路子的,只是少了几分含蓄大方,多了几分诱人风姿。   这样妖精似的人物,贵妃看了心里不禁有几分膈应,但是她也明白男人面对这样的尤物,多半是把持不住的。   加之戴佳常在姿态话语谦卑到了极点,明明出身大族,但是比乌雅氏还像宫女,端茶倒水做针线,服侍得贵妃高高兴兴,在完颜嬷嬷、谨儿这些贵妃的心腹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宫外戴佳家也想方设法,巧借各种名目,向承恩公府里送上大量财物。   内外合力,花费了数月的功夫,终于打动了贵妃的心,把她的绿头牌提到了最前面,终于得了康熙的注意。   如今宜嫔和绣瑜都怀孕不能侍寝,康熙翻了旁人的牌子总觉得不尽兴。他见多了宫里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头一次见识戴佳氏这样火辣辣的美人,一两次之后便食髓知味,喜爱万分了。   因此,十月里戴佳氏异军突起,侍寝十二天,大有专宠之势。只是她对贵妃依然恭恭敬敬,倒让佟贵妃十分满意。   这日戴佳贵人刚往承乾宫请了安,回到自己宽敞明亮的新宫室,挥退了众人,轻声对贴身侍女岚儿说:“你去给娘娘回话。就说一切顺利,请娘娘放心,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力。”   那岚儿也不复平日里的温和恭顺,反而颇为高傲地点了点头:“贵人有心了,娘娘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宜嫔得了皇太后的宠爱,总算睡了两天安生觉。终于有心情打扮得美美的,出席了年三十晚上的宫宴。晚上回宫的路上,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的脸生疼。   宜嫔看着周围黑漆漆的宫道,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她正要让轿子走快些,还不等她开口,突然前面抬轿子的两个轿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轿撵急剧倾斜倒向一侧,宜嫔从里面重重地摔了出来。   翠儿去扶她,却摸到一手的血,耳旁听到她忍痛带怒的声音:“佟佳氏……” 第25章 三合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清晨,天空中仍然犹如撕棉扯絮一般地飘着雪花, 熹微的晨光也被挡住。绣瑜在大红的帐幔里悠悠醒来, 窗外依旧黑漆漆的, 寂静宛如深夜。她只当还早,唤了春喜倒茶来, 又问:“什么时辰了?”   春喜打起帐子扶了她坐起来,笑道:“小主好睡, 已经是辰时初刻了。”   绣瑜摸着肚子笑了:“托这小家伙的福,才能晚起一会儿。”宫里的作息时间都是有严格规定的,除了生病怀孕,没得个妃嫔青天白日的还在床上躺着的规矩。绣瑜前辈子忙, 每到节假日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的床红尘作伴永不分离。没想到这辈子闲得长草, 却还是没有睡个回笼觉的福气。   “可要传膳?”   “传吧。拿那黑漆小桌来,就摆在床上。”   “是。”春喜才去了,白嬷嬷就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小主, 宜嫔生了,是个阿哥。”   “知道了。”历史上,康熙的五阿哥和九阿哥就是宜嫔的儿子,绣瑜没觉得意外, 只是稍微有些诧异:“她的产期不是在下个月月初吗?”   “宜嫔昨晚回翊坤宫的时候,天上下着雪, 路边结了冰,轿夫一时不慎滑了脚。宜嫔从轿子上摔了下来, 当场就流血了。”   绣瑜叹道:“那她运气还算不错。”虽然出来意外,但到底母子平安了。   “可不是吗?”白嬷嬷压低了声音:“小主您说会不会是承乾宫……”   “荒谬!”绣瑜心想,佟贵妃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你细想想,贵妃要对付她何须等到年底?她都九个半月的身孕了,这一摔十有八九是有惊无险,又有什么意义?”   白嬷嬷却有些不信:“可是贵妃与宜嫔不睦已久,先前内务府对翊坤宫的事情多有怠慢,贵妃也不闻不问的。这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宜嫔又是头一胎,会不会承乾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就是绣瑜看不上佟佳氏的一个地方了。在这后宫里,要么你就做一朵纯洁无暇的白莲花,以德服人,让皇帝高看你一眼。要么你就做个彻底的狠毒之人,一出手就把对手打压到死,以势压人,让对手高看你一眼。当然你如果段位够高,也可以一边害人一边装白莲花。   可佟佳氏偏偏选择了最傻的一种做法。她既看不惯宜嫔有孕,处处使些小手段为难;偏又狠不下心,趁早做掉宜嫔的孩子。弄到最后,既脏了手,又没起到打压对手的效果,还平白惹一身骚。   连绣瑜都忍不住为她叹了一口气:“贵妃这个人,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她如今一心盼着封后,绝不会因小失大。”   白嬷嬷由衷地点头,显然是深有同感。   “好了,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还是先把自己家门前的雪扫清了再说吧。这个小家伙还要两个月才能出世。”绣瑜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躺在床上等着春喜传膳回来投喂她。   然而她还没等到春喜回来,反而先等来了康熙。   康熙一身明黄色朝服,朝冠朝珠俱在,一看就是刚下朝就过来了。绣瑜看他满脸喜色,笑道:“皇上可是刚从宜主子那儿过来?奴婢给皇上道喜了。”   康熙在床边坐了,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大笑道:“当真是大喜事。十二阿哥是个身子强健的,嗓门大得很,朕刚走到翊坤宫门口就听见他的哭声。宜嫔已经生了,接下来就轮到你给朕添点喜事了。”   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宜嫔果然没有把怀疑贵妃害她的事情告诉康熙,想来也是没有证据吧。绣瑜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笑道:“皇上也忒心急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了,还能跑了不成?”   “哈哈。”康熙见她还穿着寝衣,散着头发,一副慵慵懒懒的爱娇样子,不由凑近了贴着她坐着:“都日上三竿了你还在床上躺着,不像话,可用过早膳了?”   “额,”绣瑜顿时有种上班时间睡懒觉,被上司抓包的窘迫感,乖乖低头:“刚叫人去传膳,您就来了。”   “还不快叫人摆上?”康熙瞪她:“饿坏了朕的小阿哥,唯你是问。”   春喜见状忙带人上来支了桌子,竹月带着两个小宫女,提着半人高的三层食盒上来,飞快地摆了满桌的菜。除了常见的红粳米粥,奶饽饽,和佐粥的小菜,还多了一碟五香红烧肉、一大盘水晶鸭子、一海碗炭烧猪蹄和一道糖醋里脊。   康熙看得微微愣神,作为健康饮食的倡导者,他吃饭一向讲究荤素搭配。每餐只吃八分饱。见了这一桌子菜,他不由皱眉道:“你一大早就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也不怕积食?”   绣瑜唯有苦笑,如果说怀小四的时候她什么也吃不下,是因为孩子叼嘴。那么这个孩子大约就继承了她的吃货本色。这八个月以来,她看什么想吃什么,尤其喜欢吃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除了人不吃,其他东西吃了个遍。一天能传五六次膳,而且一点害喜的反应也没有,还获得了“多吃不胖”的神奇体质。   白嬷嬷连忙上来解释了妇人怀孕期间饮食习惯会有改变的事。康熙听了微微点头,还是颇为忧虑地看着绣瑜细嚼慢咽地消灭了大半桌子菜。宫里怀过孕的妃子不少,他见过能吃的,但是却没见过这么能吃的。   她吃这么多东西下去,积在肚子里,不会把孩子压坏了吧?康熙莫名其妙地想。   绣瑜漱了口,颇为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皇上见笑了。”   康熙摇头笑叹:“亏得是在皇家,依你这吃法,换了寻常百姓家里,还真养不起。”   绣瑜的脸瞬间爆红,这很好地娱乐了康熙爷,他不由开怀大笑。   晚上,康熙不出所料地留宿在了长春宫后殿。两人相拥而眠,绣瑜突然听他在耳边说:“如今延禧宫和景阳宫都在大修,东西十二宫,只有咸福宫和永和宫的正殿空着,你瞧着哪个好,朕赐给你住。”   绣瑜愣了一下:“谢皇上,如今奴婢身子重了,贸然挪动只怕对孩子不好,不如等到生产之后吧。”   康熙颇为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个傻瓜,朕赏你,你接着便是。”心里却十分宽慰,旁人若得了这样的好事,只怕谢恩都来不及,她却念着孩子。   绣瑜想了半分钟才恍然大悟,她最近越来越觉得她腹中怀的就是那个不省心的胤祚,因为历史上的德妃出身低微,唯有连育两子,才有可能早早封妃。可是康熙并不确定她腹中孩子的性别,才要抢在瓜熟蒂落之前,先把位份给了她。这样一来,就算生的是个公主,也不能撸了她的嫔位降成贵人吧?   绣瑜眼睛里湿湿的,这次她是真的感动了。顺治皇帝宠爱董鄂氏那种宠法,看似专一深情,实则是为了图个自己痛快,而把对方架在火上烤。康熙没有给她太特殊的待遇,却是真心站在她的角度上,为她和孩子考虑的。   “谢皇上恩典,那就……永和宫吧。”永和宫与承乾宫只有一墙之隔,历史上的德妃至少在选择宫室的时候,还是念着四阿哥的吧。   康熙也想到了这一点:“朕早就猜到了,你定然心疼小十一两处奔波。放心,如今你腹中的孩子,不论男女,朕都让你自己养着。”   绣瑜抽了抽鼻子,哼道:“明明是太皇太后的恩典。”您就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康熙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瞬间被挑起心中的好胜欲:“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说了,若没有朕的耕耘,哪来的孩子?难道你不该对朕感恩戴德吗?”   论脸皮,绣瑜哪里比得过十三岁当爹、一言不合就开车的康熙爷,当即败下阵来,红着脸求饶:“皇上!睡了吧,明儿还要早起上朝呢!”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宫女吹了灯。黑暗里,康熙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日后你有事只管直说,不要再通过旁人来劝朕了。”   绣瑜心里一颤,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向贵妃献策的事情了。   “一间楼”是京城里有名的民间书斋。外地人进了京,都要被提点一番,说这京城啊,乃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这“一间楼”就坐落在四九城的东南方向上,属于那“贫富混杂”的交界地带,故而常来买书的客人,既有那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又有那长衫上打着许多补丁的清贫文人。   乌雅晋安穿着月白色杭绸长袍,猞猁皮褂子上雪白的风毛衬得这才十三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尚不失稚子之态。他扶着小厮的手艰难地迈过书斋门口厚厚的雪堆,上了台阶。   书斋里的掌柜的见了,赶紧出来迎了,讨好地替他弹了披风上的雪,捧上热热的香茗:“小的给二爷请安,有些日子不见您了。年下府上可好?听闻府上姑奶奶又有喜事,小的还没来得及跟您道喜,该打该打。”   晋安还来不及回话,就听见旁边一人颇为不屑地冷哼:“这‘一间楼’闻名京城,没想到书斋里的伙计竟然也是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整日里与书香作伴,却一点文人风骨也没有。”   晋安转头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高的那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脸刻薄尖酸之相。旁边矮些那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衣服虽然用料考究针法细腻,但是却偏大了些,穿在他身上,倒有些小孩子装大人似的喜剧感。   那小孩却是一脸严肃地冲少年喝道:“贺华,不得无礼。”那少年才收敛了脸上的不忿之色,偏过头去不看晋安一行人。   竟然是小的指挥大的,这两个人多半是主仆关系。那小孩虽然说的是汉话,却带着浓浓的满语口音,又有随从在侧,只怕来历不小。这掌柜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晋安冲那小孩拱了拱手:“多谢。”就径自从书童手里接过书单,开始挑选起来。   一间楼藏书上万,足有五层高。晋安从一楼逛到五楼,就去了一个多时辰。他早已挑好了书,只是闲逛,却在一个偏僻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本南宋年间的《朱子经解》,颇为难得。他兴奋地伸手去拿,手指刚触及书页,却忽的从旁边伸出另一只手,抢先一步地抽走了那本书。   抬头一看,正是那名叫贺华的少年。晋安的小厮东铭立马不干了,指着那贺华说:“你这人怎的这样?刚刚你在楼下口出恶言,我家少爷已经不计较了,现在又故意来抢我们的书,是何道理?”   贺华粗鲁地“呸”了一声,骂道:“你们的书?书上写你家少爷的名字了?或者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   “你!无理取闹!有种就报上名来。”   “东铭!”   “贺华!”   晋安和那小孩几乎同时出声,喝止了自家的书童。   那小孩先拱手道:“既然是这位仁兄先看中这本书,君子不夺人所好,贺华,将书还给这位公子。”   晋安见他小小年纪就十分知理懂事,也就消了气:“无妨,只有懂书之人才会看上这本其貌不扬的古籍。我满人如今多靠世袭恩荫和骑射武艺出仕,像小兄弟你一般,年纪轻轻就通文达礼的人甚少。这本古籍就当做是萍水相逢的一点纪念吧,东铭,我们走。”   晋安说完冲那少年一拱手,就要带着东铭离开。这时,书斋的掌柜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一眼就看见贺华手里的那本古籍,当即变了脸色:“这位小爷,我念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已经许你在书斋免费看书多日。可我这里终究是做买卖的地方,好容易有客人上门,你怎么还阻我生意呢?”   那小孩被他在陌生人面前道出窘迫之事,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晋安不由大感疑惑,他原以为是老板有眼不识金镶玉,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少年竟然连买书的银子也掏不出。他不忍看老板为难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说:“这本书的钱我替他出了,东铭,给钱。”   掌柜的当即喜得点头哈腰:“哎哟,二爷,您可真是仗义疏财的活菩萨啊。”   “不必了!”那小孩上前一步就要婉拒,这时楼梯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窜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晋安面前,喜滋滋地磕了个头:“奴才给二爷道喜了。梁公公亲自来家里传旨,大姑奶奶晋位德嫔了,太太让奴才来请二爷赶紧回家。”   “哎哟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就说今儿这烛花怎么爆了又爆呢,原来就应在这儿了……”掌柜的又开始满嘴说着恭喜的话,晋安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冲那小孩道了来日再会,就匆匆下楼回家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小孩才问老板:“他是哪家的二爷?”   “哟?你还没听出来啊?那是城西边梧桐胡同里正蓝旗乌雅家的晋安少爷,宫里十一阿哥的生母德贵人,哦,现在是德嫔娘娘了,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唉哟,这样的家世,本人又能文能武的,将来前程无量啊。”   贺华不屑地“嘁”了一声:“乌雅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包衣奴才。”   “贺华!”那小孩喝道:“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下次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贺华脖子一缩,赶紧住口,过了半晌,还是忿忿不平地说:“这老板也忒狗眼看人低了。德嫔的弟弟算个屁,先太后娘娘可是您嫡亲的姑祖母,还有宫里的……”   “住口!”佟佳法海盯着他手上的古籍,沉默不语。乌雅家虽然出身卑贱,但是乌雅晋安却能养成这样爽朗大方、重义轻财的性格,想来家里必定是父母慈爱、兄友弟恭,一派和谐温馨的景象吧。   乌雅太太诚惶诚恐地上了挂着石青色毛毡子的二人小轿,被抬着进了顺贞门的偏门,轿子行走在御花园里,乌雅太太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外命妇进宫朝拜贺寿,从来都是从宫门处开始步行进宫,就连二品的诰命都不例外,她竟然能坐着轿子在御花园里头走!   再联想到来传旨的竟然是康熙的亲信太监梁九功,就连到公侯王府里传旨都要被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梁总管”的乾清宫总管大太监,到了他们乌雅家,竟然连茶水银子都不敢收。   乌雅太太这下知道自己家的女儿算是熬出头了。等到了长春宫后殿门口,早有宫女候在那里,引着她进了主殿。殿里铺着厚厚的绒毯,掐丝珐琅三足炭盆里烧着无烟无味的银霜碳,入目两只半人高的钧窑美人耸肩联珠瓶里密密匝匝插着数十支造型各异的红梅,使得这屋子里暖意融融的同时,又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梅花香气。   绣瑜坐在东间的炕头上,拿了棋谱对着眼前的棋盘摆弄着,抬头见了她,笑道:“额娘来了。”   母女俩欢喜地见过,乌雅太太看着女儿红润的面庞,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叹着:“如今我可算放心了。”   宫里的事情哪有放心的时候,绣瑜不愿多说,只微微一笑。乌雅太太从怀里摸出张盖着花押的银票递给她:“这是五百两银子,你大贴小补地先用着,若不够额娘下月再托你姑姑送进来。”   绣瑜不由大急:“我上次不是让你告诉阿玛不准收别人的银子吗?这又是哪里来的?”   “你放心,这银子绝对是干干净净挣来的。家里本来有些田地产业,自打你生了十一阿哥之后,往日里那些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小官小吏全都不见了踪影。你大嫂西林觉罗氏是个贤惠能干的,正好家里在东鼓门大街上的那间铺子,租约到期了,她就跟我商定不再租给外人,自己收回来开了家绸缎铺,生意竟然十分红火。她是个不藏私的,对你弟弟妹妹都极好,十一月里又给源胜添了儿子。你阿玛年纪渐长,又见了长孙,终于跟外头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因此家里最近日子十分太平,如今我只盼着你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晋安能娶一个像他大嫂这样的好媳妇,绣珍能嫁个厚道富足的人家,就此生无憾了。”   绣瑜听了不禁露出笑容:“那下回我可得见见大嫂才是。她跟娘家的人可还有来往。”   “不过每年三节两寿正常走礼罢了。去年九月里她娘家大哥回京,我让她回去了一回,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绣瑜这才满意地点头,让春喜往备好的礼物里又加了一支攒珠凤钗。   乌雅太太突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十一阿哥可好?”   绣瑜愣了一下,笑道:“额娘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贵妃娘娘养他很用心,如今长得白白胖胖的。会叫人了,还会说几个简单的字,像“抱”、“水”、“小狗狗”,只是还连不成一句话罢了。他后日十五会过来给我请安,到时候就能得见了。”   乌雅太太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你能想得开是最好的,额娘多心了。”   绣瑜轻叹一声,腹诽道,自己的儿子要半个月才能见一次,她能想得开才是有鬼了!可是对比产生幸福感,知道历史上德妃小四母子俩是怎么相处的,她就对目前的状况很是满意了。恩,她可以暂时当儿子从小读贵族VIP寄宿学校,每半个月放一次归宿假。   乌雅太太的到来使得绣瑜得以安心养胎。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康熙十九年年初,宫里突然传出第二次大封六宫的传闻,顿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在康熙十六年第一次大封时,康熙亲自定下后宫的位份:皇后一,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贵人、常在、答应为庶妃,不限制数量。   佟贵妃当然是瞄准了无主的坤宁宫,时刻盼望着能和康熙一样住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妃一级的竞争异常惨烈,算上还没有行册封礼的绣瑜,这宫里已经有八个嫔了。再算上极有可能得封妃位的小钮祜禄氏,这就意味着八人里面只有三个人能够达成升职加薪的目标。惠宜荣三人都有儿子,僖嫔则是出身高贵又有太子姨母的光环加成。四个人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百宝想要从这场四进三的淘汰赛中脱颖而出。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来招惹绣瑜这个资历最浅、最不具备竞争力的德嫔,她乐得安心养胎。   另外一个从头到置身事外的人,是永寿宫的钮祜禄芳宁。然而二月初一是钮祜禄贤宁的生日,康熙百忙之中还是没有忘了来她宫里坐坐,结果芳宁挥退左右,亲手捧了一卷白纸,双膝跪地高高捧到康熙面前:“请皇上御览。”   康熙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太医院药材库原掌事太监崔盛喜的供述,他曾亲眼看见,康熙十六年年底,姐姐病重前夕,负责替承乾宫贵妃娘娘诊脉的蒋太医多次出入档案处,名为替贵妃合剂药方,实则翻看了姐姐的脉案。”   “前掌事太监?”   “没错,崔盛喜已经在康熙十七年三月,暴病而亡。”   康熙沉默半晌,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卷纸,而是淡淡问道:“你呈上这个东西,是想让朕做什么呢?”   继后已经去世两年,又没个子嗣。佟贵妃被内定为未来的皇后,佟佳氏又在他的暗示下,选择了站到太子身后。现在不管是出于表兄妹的情谊,还是出于后宫前朝安稳的考虑,就算佟贵妃谋害皇后证据确凿,康熙都未必会处罚她。更别说只有这么一个死了的太监的片面之词了。   芳宁淡淡地说:“臣妾不敢。姐姐之病由来已久,蒋太医纵然真的查看脉案,也未必有谋害之意,更未必与姐姐之死有关。臣妾送上此物,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心罢了,万万不敢要求万岁爷做什么。”   康熙突然从她手上夺了那卷纸掷在角落,声音里隐隐带了怒气:“你明知不敢要求,就不该多此一举!芳宁,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钮祜禄芳宁的身子晃了晃,却还是不卑不亢地说:“皇上,聪明人也是有心的。长姐如母,姐姐待我的情谊,芳宁永世难忘。此事都是我一力主张,皇上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我一个人,还请看在姐姐的份上,不要迁怒钮祜禄氏一族。”   “你!”康熙手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永寿宫。   “娘娘。您没事吧?”芳宁的宫女流苏忙进来扶了她,着急得差点掉眼泪:“国公爷多次传信叫您忍耐,生下有钮祜禄氏血脉的皇子再说。何况继后娘娘未必是为人所害,您这又是何苦呢?”   “佟佳氏有没有动手脚我不清楚,但是她不安好心,在姐姐活着的时候就觊觎后位,派出太医打探脉案,其心可诛。我岂能容忍她入主坤宁宫?”   “可是……皇上似乎并不相信娘娘说的话,更不会为此处罚佟贵妃呀。”   芳宁冷冷一笑:“我不需要他处罚佟佳氏。”帝王都是多疑的,佟佳氏私自打探脉案,不管是出自何种目的,都是犯了宫里的大忌讳。他此刻不追究,不代表以后不追究,更不代表他能够毫无芥蒂地继续把太子交到佟贵妃手上。   康熙之所以生气,多半是出于他和佟佳氏之间的情谊吧。芳宁赌上自己在后宫的前程甚至整个钮祜禄一族的恩宠,都要递上这卷纸,本身就说明了这份证据的真实性。帝王的多疑是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本能,康熙知道,哪怕他不看一个字,也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信任自己的嫡亲表妹了。   果然,康熙连续三日没有招幸任何一个妃嫔,而是一个人独自在乾清宫批折子直到深夜。二月初五早上御门听政的时候,他甚至罕见地对明珠和索额图两人都发了脾气。两个老对头同样一头雾水,顿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错觉。   康熙也知道自己乱发脾气了,他胡乱结束了早朝,回到南书房批了半日折子,直到金乌西沉才停笔歇息。   梁九功忙上来问:“皇上可要翻牌子?或者直接去哪位小主宫里?德贵人的产期就在这几日,皇上要不要去瞧瞧她,或者去翊坤宫瞧瞧十二阿哥?承乾宫也派人送了一品红枣雪蛤……”   “你如今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都可以做得了朕的主了!”   “奴才不敢。”梁九功当即跪下来磕头请罪。   康熙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忽然一抬眼看到桌角上立着的绣瑜做的日历,皱眉道:“今儿是二月初五,朕好像总记着,二月初五是个什么日子。是个什么日子来着?”   二月初五?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暗呼倒霉,他急中生智,脑子里灵光一闪,忙回道:“二月初五,好像是端嫔娘娘的生辰,皇上可要去启祥宫?”   “不对。再想想。”端嫔失宠已久,康熙早不记得她的生辰了,况且他总觉得这似乎是个悲伤的日子,绝不是生辰。   梁九功只得哭丧着脸回道:“禀万岁爷,二月初五是……承祜阿哥的忌辰。”   康熙把玩着玉石镇纸的手一顿,半晌才低低地说:“是啊,是承祜的忌辰来着。”元后在的时候,每逢这个日子,夫妻二人总会对坐而泣。可如今那个陪他怀念承祜的人也走了六年了。康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找谁诉说这些心事,本来佟贵妃是个好人选的,可是……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绣瑜的脸。   “来人,摆驾……算了,朕去瞧瞧太子。”   毓庆宫里的气氛却格外热闹,太子上了一天学,又写完了功课,是玩耍时间。康熙去的时候,他正骑在一个小太监脖子上,手里的小马鞭挥舞得虎虎生风,口里喊着:“驾!驾!再快点,驾!”周围七八个小太监跟着后头,随时预备着他摔下来的时候,给太子爷做肉垫。   梁九功一声“皇上驾到”,奶母赶紧上前去把太子抱了下来,他扔了小马鞭,蹬蹬地跑到康熙面前:“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康熙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在做什么?怎么骑在太监脖子上?”   他素来不限制太子玩闹,故而太子想也没想地回道:“回汗阿玛的话,儿臣在骑大马。”   谁知今天康熙却沉了脸色:“是谁教你这样骑马的?不务正业!”   周围的人立刻齐刷刷地矮了一头,整齐地双膝落地,听后发落。太子吓得小脸一白,眼睛里包着眼泪。   康熙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可是他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又回想起聪明纯孝的嫡长子,再来看太子这骄纵无度、动不动就哭的样子,就觉得十分不满意了。他当即喝道:“哭什么?你哥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罢了,来人,送太子回去歇息。今日纵容太子玩闹的宫人,全部交由慎刑司处置!”   他不顾身后一众求饶的声音,径自去了奉先殿,看着那尊他亲手摆上去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灵位,吩咐了梁九功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就开始默默对着灵位回忆自己心事。   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承祜夭折的时候,他恰好陪同太皇太后在汤泉行宫,因此没能见到嫡长子的最后一面。又怕太皇太后跟着一起伤心,只能在祖母面前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哭了一场。后来元后再次有孕,有了胤礽,他把没能给嫡长子的爱全部寄托在了胤礽身上。他特地选了十月三十,承祜的生日这一天,正式册封胤礽为皇太子。   其实细细想来,胤礽的性子更像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看出天子的威仪了。而承祜却像极了元后,是个最温顺体贴的性子。虽然为君是不足了些,但是谁家要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怎能不叫父母疼到了心坎里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康熙的脸,也照亮了他面前赫舍里氏的排位,纵容是手握天下权柄,却挽不回娇妻爱子的性命,他心里一片冰凉。   奉先殿外,小桂子焦急地在梁九功身前转圈圈:“公公,劳烦您进去通传一声吧。德主子已经发动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会子,只怕都快生了。”   梁九功一脸无奈地摇头:“皇上吩咐了不许打扰。今儿早朝才刚骂了索相和明相,晚上又发落了太子宫里的人,你若是不怕掉脑袋,只管进去。”   “哎哟喂,这可怎么是好。”小桂子不由苦了脸,自家小主一向跟宜嫔平分春1色,宜嫔生孩子,皇上都去陪了大半个时辰,若是今儿请不到皇上,又要叫那些人说嘴好长时间了。   然而奉先殿是供奉历代先帝先后的地方,他一个阉人,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闯啊。小桂子急得团团乱转,偏偏此刻天上又下起雨来。   梁九功脑子一转,突然说:“急什么?急什么?这是你家小主的一场造化也说不定。”   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雨点击打着瓦片的声音愈加清晰,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大雨。   去年冬天的尾巴格外长,残冬的余雪在枝头上、瓦缝里苟延残喘了好长时间。但是春天终究是来到了,他也该收拾心情,为了大清的明天继续奋斗下去了。   康熙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赫舍里氏的灵位,打开了奉先殿的大门。门外肃立太监侍卫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里齐声唱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康熙有些莫名其妙:“梁九功?”   梁九功赶紧朗声道:“皇上大喜,德嫔娘娘刚刚给您添了一个小阿哥。”   “果真?”康熙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人,摆驾长春宫。”   长春宫后殿里,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康熙从佟贵妃手里接过了十三阿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佟贵妃不知前情,欢喜地说着吉祥话:“臣妾也见过不少新生的婴儿了,都是皱巴巴的小老头似的,德妹妹这个孩子倒是一生下来就玉团子似的,乖巧可爱。对了,这孩子左耳耳垂后头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这是有福气的兆头啊!”   “什么?红痣,在哪里?”   贵妃就轻轻拨弄着小十三的左耳:“万岁爷,您看。”   康熙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孩,屋内的自鸣钟铛铛铛地敲过两下,他忙问:“这孩子是什么时辰生的?”   接生嬷嬷回道:“禀皇上,十三阿哥是二月初五亥时三刻生的。”   二月初五?佟贵妃进宫晚不知道,承祜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皮肤白嫩、头发乌青,也是在耳朵后头生着一点米粒大小的痣。康熙素来不信鬼神,又早已打定主意要传位给太子,可是这一刻他也忍不住想,七年前的这一天,他失了爱子,是不是老天爷感念诚心,又把这个孩子还给他了?   佟贵妃见他怔怔的一言不发,只好主动找话说:“臣妾听说德妹妹说,皇上早在她怀孕之初就给孩子选定了名字,如果是个阿哥,就要叫胤祈是吗?这个祈字意头不错……”   “不,不叫胤祈。”康熙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名字,祈字音同乞,他富有四海,一定让这孩子将来一世都不用求人,何用祈祷?当然,面对贵妃,他只随口说:“祈字……跟十二阿哥的名字重了。”   宜嫔生的十二阿哥先前满月的时候,已经被康熙赐了名字叫胤祺,两个阿哥年纪相近,名字又同音确实不好区分。佟贵妃就笑道:“那皇上可要重新给十三阿哥起名?”   康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就叫胤祜吧。”   “皇上…..这,这怎么使得?”佟贵妃万分震惊,结结巴巴地说。   绣瑜在产房里悠悠转醒,听到这个名字,又是惊吓又是气恼,差点再次晕过去。一个夭折了的皇子——还是嫡长子——的名字,赐给她的儿子。很好,又高调又不吉利,妈妈,我错了,我改什么名字啊?   好在康熙也很快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妥,赶紧头脑风暴了一下,更改了旨意:“不,还是叫祚吧,胤祚。”   佟贵妃在一炷香的功夫里,承受了两次暴击,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就没来得及反对。   宫女们都不识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小阿哥出生头一天就得了皇上赐名,是莫大的恩宠呢!当即跪下来兴奋地谢皇上赐名。   在一片欢呼声中,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深觉自己给小十三起了个好名字。祜者,受天之福也。他第一个寄予厚望,希望能够“承天之福”的孩子没能养住。   胤者,继也。他只能盼望着这个生在二月初五承祜的忌日、出生当日下了十九年第一场春雨的孩子,能够继承、延续嫡长子的美好品德,福祚绵延,长长久久地承欢父母膝下。 第26章   时光荏苒, 五百多个日夜匆匆过去,时间转眼就来到了康熙二十年十月末。   寅时初刻宫门刚刚下了锁。永和宫小厨房的众人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力气大的厨娘开始加水揉面, 巧手的宫女们把和了黄豆粉的面团压入事先备好的模具里, 上锅蒸至半熟。待面团凉了形状固定, 可以看得出是一只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小狗狗。宫女们把它们取了出来,用红豆、芝麻等点上眼睛鼻子, 再放入锅中蒸熟,以备德嫔娘娘早起查看。   虽然现在宫里没有皇后, 也就免了请安的规矩,然而绣瑜心里记挂着这事,还是卯时初刻就起来了,吩咐竹月去催小厨房众人:“去看看点心做好了没有。”   然而还不等点心上桌, 永和宫就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娘娘, 成贵人求见。”   成贵人戴佳氏在康熙十八年末宜嫔和绣瑜怀孕的时候很是得了一番恩宠,然而以色侍人、走肾不走心,皇帝很容易就腻味了她的好身材。宜嫔和绣瑜又接连诞下皇子, 她就不如原来得宠。好容易踩着恩宠的尾巴怀了孕,诞下的皇子偏偏又是个天生有点跛脚的。   这个时代没有产检,没有基因缺陷的说法,人们只能朴素地认为生下天生残疾的孩子是“没福气”、“不积德”的恶果。皇家出现这样的事, 更是大大的不吉利。然而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那就肯定是戴佳氏福浅命薄、担当不起孕育龙胎的大任了。所以可怜的戴佳氏不仅没有因此得到皇帝的一丝怜惜, 反而被康熙草草封了个贵人就抛之脑后,生怕再生下身有残疾的孩子。   这些话都是康熙私底下对绣瑜说的, 他当然不会公开宣扬他的妃子和儿子不吉利。所以戴佳氏虽然失了宠,明面上还是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成贵人。加上她出身不错,侍奉贵妃十分殷勤,于是在这宫里还算是有一片安身之地。   起先因为都是佟贵妃手下的人,绣瑜跟她稍有来往,她刚失宠时,绣瑜怜悯七阿哥的处境,也没有立马落井下石避而不见。可是成贵人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她不敢怨恨康熙,就把自己的失宠怪到她人头上,时不时地找绣瑜哭诉一番,比祥林嫂还祥林嫂。让绣瑜深深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拒绝和她来往。   “……如今连惠嫔也不管她了,内务府送去的银霜碳全都换成了黑碳,数额也不够。昨儿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哎哟哟,那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才一炷香的功夫就呛得人嗓子生疼。看得我痛快极了,熏坏了嗓子,看那贱人还怎么妖妖娆娆地说话勾引皇上!”   大早上的就听这么又酸又缺德的话,绣瑜脸都僵了,维持了整整两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无数次端起茶杯,可成贵人还是置若罔闻地讲着。   戴佳氏口中的“贱人”是康熙新封的良贵人卫氏。正如康熙十六年绣瑜初得宠时一样,整个康熙二十年宫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良贵人的横空出世。   卫氏原本是辛者库奴婢出身,辛者库是满语中包衣管领下食口粮人的音译,其中工作的奴仆多为因罪入籍的罪臣家眷。良贵人以罪奴身份得宠于皇帝,瞬间代替绣瑜成为满宫妃嫔的新任眼中钉。而她被康熙看上,又正是补了成贵人怀孕不能承宠的空档。良贵人承宠后很快怀孕,两人前后脚生下皇子,偏偏一个残疾一个健康,成贵人就认为她夺了自己的运势,一直颇多怨怼。   若是良贵人一直得宠也就罢了,但是偏偏她生下皇子之后,宫里宫外突然多了很多香艳的传闻,极度夸大良贵人的美貌。说她美若天仙、貌比西施,让皇帝见之忘俗,几乎达到三千宠爱在一身,以致快要“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   康熙何等骄傲的性格,怎么能忍受民间把自己描绘成隋炀帝、唐玄宗一样因美色误国的昏君呢?偏偏良贵人的相貌又真真是好到了极点,不说艳冠群芳,也是后宫里数一数二的。她又不识字,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康熙就是想厚着脸皮说自己“不是看中美色,而是喜欢她的内秀”,都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将她置之不理了。   绣瑜不知道这样洞悉皇帝心思的计谋是谁想出来的,不过这可苦了良贵人了。儿子被惠嫔养着不能轻易得见,还要受成贵人等宫妃的欺辱。绣瑜虽然没有圣母到强行给她出头,但是也不乐意听戴佳氏在这里恬不知耻地讲述自己怎么欺负人,于是使了个眼神给白嬷嬷。   很快竹月打起帘子进来:“娘娘,六阿哥醒了,吵着要见您呢!”   康熙二十年年初,宫里重修了皇子们的玉碟,阿哥们的排行终于回归了绣瑜印象中的样子。如今胤祚排行第六。   成贵人就先站起来,媚笑道:“妾身也好久不见六阿哥了。哎呀,姐姐的六阿哥聪明可爱,难怪万岁爷也爱得不得了,不像那等贱婢的儿子……”   “成贵人慎言!”绣瑜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不管良贵人是何出身,她现在都是皇上的妃子。八阿哥更是皇室血脉、龙子凤孙,那些不雅的字眼别整天挂在嘴上。”说着径自起身离开。   成贵人还想跟上去,被白嬷嬷抢先一步拦了:“贵人留步。今儿是四阿哥的生辰,娘娘还有要事,贵人还是请回吧。”   “好丫头,真聪明。”绣瑜出来之后夸赞竹月:“以后成贵人再来,就说我忙着。小厨房的糕点蒸好了没有,胤禛就爱吃那个。”   “奴婢去瞧了,厨娘们正忙着呢。时辰还早,小主也太着急了。”   也是,依照皇子生辰的惯例,胤禛要先跟着佟贵妃去慈宁宫、寿康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磕头,然后回承乾宫跟贵妃一起用午膳,康熙一般也会过去。总得下午三四点才能来永和宫。   绣瑜就说:“那去看看小六,他昨儿睡得早,都五、六个时辰了,也该醒了。”   果然,两人刚走到东暖阁,就听到胤祚的乳母苏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小主子,快些穿上再玩吧,天气凉可别着了风寒。”   屋里烧着炭盆,四个奶嬷嬷捧着外衣候在一旁,只见临窗大炕上滚着一个穿着大红刻丝小袄,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腿,脖子上挂着白玉长命锁,上面刻着康熙御笔亲书的“福寿绵长”四个字,生得乌青头发、明目秀眉的小娃娃。正是六阿哥胤祚。   他是个爱玩爱闹但是贴心粘人的孩子,见了绣瑜,立刻想要从炕上扑过来:“额凉,请……安。”   绣瑜笑着接了他,吧唧一口亲在小脸上,然后刮了刮他的鼻子:“翻过年去就两周岁了,说话还磕磕巴巴的,别是个小傻瓜吧!”   不知怎的,这孩子说话竟然有些粤语腔,明明这宫里伺候的都是生活在北方的满族人。绣瑜纠正了多次,就是不见效果,偏偏他“皇阿玛”三个字喊得嘎嘣脆,发音又清晰又响亮。每每绣瑜提起这个问题,康熙都不以为意,还自以为是地觉得“儿子聪明,还喜欢朕”。   苏嬷嬷笑道:“有些孩子说话晚,但是一开口就是长句子,这都急不得。”   绣瑜就拉了他的小手摇着:“小六,今天四哥哥要过来永和宫玩,你还记不记得四哥哥了?”   胤祚歪了歪头,一口答道:“记得!吃糕糕!”   绣瑜愣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昨天她吩咐小厨房给胤禛做点心的时候,小家伙就在旁边听着,没想到他过了一夜还记得。绣瑜顿时恨铁不成钢地拧了儿子的耳朵:“就知道吃!额娘问你,你喜不喜欢四哥哥啊?”   胤祚想也不想地说:“喜欢!”绣瑜还没开心了一秒,他又用讨好的狗狗眼看着绣瑜,补充道:“吃糕糕。”   绣瑜额头上蹦出一个井字:“这孩子……平日里也没人饿着他啊。”难怪德妃要提醒她,不要让胤祚吃外面的东西。这孩子真是长了个傻吃心眼,今年康熙生辰众皇子去乾清宫请安,仪式繁琐冗长,这个小子饿了,就趁着哥哥们不注意抓了康熙御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晚上嬷嬷们发现他衣服口袋里有食物碎屑才知道有这回事。阿哥们去慈宁宫请安,宫女意思意思摆上的瓜果点心,也只有这孩子很实诚地都吃了。倒看得孝庄欢喜得不得了,说能吃的孩子身子强壮。康熙知道了,连续好几天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幸好小六是她亲生的,若不是康熙只怕要怀疑她虐待儿童了。   如果有人要害六阿哥,在食物里下毒真的是最好的方法了。   绣瑜为了他这个毛病忧心不已,日防夜防,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不等小六长大,她就要未老先衰了。可是这孩子除了能吃爱吃之外,乖巧伶俐,听话懂事,又生得如菩萨座下的金童一般的玉雪可爱,再没有什么别的缺点,真真是叫人疼到了心坎里。   所以绣瑜每天都在“啊,养了个小天使”的幸福和“靠,迟早变成黄脸婆”的恐慌中徘徊。   好在康熙过了起名那时的脑抽之后,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给这孩子挖了个不小的坑。作为帝王,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承认有人会因为这个名字暗害小六而自己保护不了他,承认太子会嫉妒、排挤弟弟。他表达那么一丢丢愧疚的方法,就变成了加倍地宠爱这个孩子。   这法子虽然使得绣瑜母子更加引人注目,但是至少在短时间内镇住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小六也平平安安、能吃能睡地长到了快两岁。   绣瑜带着小六用了早膳,又玩了一会,再午睡,再用晚膳。终于在申时迎来了自己的长子,如今已经年满三周岁的胤禛。   胤禛穿了一身喜气的红衣裳,外面罩着金黄色的小马甲,辫子上坠着白玉小如意,规规矩矩地给她磕了头:“儿子给德额娘请安。额娘金安。”   “快起来。”   绣瑜一把搂了他,拉到跟前:“叫额娘好好看看。今个你生辰,可想要什么礼物?”   胤禛被她揉搓着,顿时红了脸:“谢额娘,内务府已经备下东西了。”   绣瑜见他不好意思了才满意地收回手,放他规规矩矩地在炕上坐了,然后看向一边乳母抱着的胤祚:“小六,额娘怎么教你的,你该给四哥哥说什么?”   她讲了一整日,胤祚倒还没忘。他在乳母的帮助下,像模像样地给胤禛作了个揖,歪着脑袋想了想,隔了好久才说:“生辰……大吉,四果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区的画风基本是:   “大大你好狠的心呐!”   “我不想看到小六死,他那么小,还是个孩子。”   小六:excuse me?为什么我才出场第一集,大家就默认我是个死人了? 第27章   永和宫里是一片母慈子孝, 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与它一墙之隔的承乾宫里又是另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了。   康熙虽然坐拥三千佳丽,但是对上心的人, 一向是细致周到了十分。所以他让无子的表妹抱养了胤禛, 也没忘了特地让胤禛在生日这天回去给绣瑜磕个头。现在胤禛去了永和宫, 他怕佟贵妃伤心,又特地留宿承乾宫, 陪贵妃看书说话,直到宫门落锁前, 永和宫的人送了胤禛回来方罢。   康熙在承乾宫也是常来常往的,胤禛见了他也不畏惧,行了个礼就往他跟前凑:“皇阿玛金安。额娘金安。”   康熙把他抱到炕上坐着,抬手碰了碰他红扑扑的脸蛋, 笑道:“玩得可还高兴?你德额娘又给你做什么新样的点心吃了?”   跟去永和宫的乳母谢嬷嬷忙道:“回万岁爷的话, 四阿哥用了四五个豆沙馅儿的小狗馒头。”   佟贵妃看着胤禛身上簇新的宝蓝色绣竹叶暗纹袍子和银红小马甲,不由皱眉:“怎的去了一个时辰,还换了衣裳回来?”   还是谢嬷嬷回了话:“德嫔娘娘让四阿哥带着六阿哥玩陀螺, 那暖阁里又有地龙又有炭盆,阿哥们汗湿了衣裳,就都换了一身。”   佟贵妃这才不说话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舒服。胤禛每次出门, 都有一个奶嬷嬷专门带着衣裳,热了凉了弄脏了都随时可以更换, 怎的叫他穿了永和宫的衣服回来了?她一来暗恨乳母无用,二来疑心德嫔趁机向自己示威, 有意夺回儿子。只是当着康熙的面都不好发作出来。   康熙却没多想,宫里的阿哥们与生母不常能见,妃子们就一年四季地给孩子们送衣裳。胤禛生辰,绣瑜给他做件衣裳也是应有之义。他替胤禛理理衣摆,摸着那袖口上精致的竹叶暗纹,笑叹:“老四倒是个有福的,两处都能讨得衣裳穿,日后长大了,要记得孝顺你两个额娘。”   胤禛不懂有福和衣裳之间的联系,但是他已经开蒙半年了,孝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当即脆生生地答道:“是。儿子谨遵教诲。”   康熙把他交给乳母:“玩累了,洗个澡早些歇息。”   这一夜佟贵妃辗转反侧,难得有康熙在身边却迟迟不能安枕的时候。第二天清晨,送了康熙去上朝之后,她也睡意全无,裹了一件披风坐到外间的炕上发呆。   她与康熙是嫡亲的表兄妹,她自进宫以来一向以自己出身血统为荣。康熙待她也确实比待其他妃子更为不同些。但是德嫔明明出身远不如她,如今也有宠有子有位份,永和宫每天欢声笑语的,叫她这个贵妃都艳羡不已。乌雅氏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胤禛何等乖巧聪明,怎么就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呢?   孩子,为什么她就没有孩子呢?佟贵妃这些年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影,就像最可怕的梦魇,一直缠绕着她。康熙对她笑笑,这个梦魇就消散几分。康熙不来了,那片阴影就再次聚拢。佟贵妃终于忍不住叫来完颜嬷嬷吩咐道:“你想办法通知我额娘进宫一趟。”   绣瑜昨天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个多时辰,胤禛开始的时候还拘束着,后来混熟了,胤祚的小皮球、猫儿滚、七彩陀螺他都能玩,比底下的小太监们玩得还好。宫里的孩子养得尊贵,虽然前呼后拥的,但是很少有同龄的玩伴。胤祚开心得像个小疯子似的,跟在他后头“果果”“果果”地喊。两个孩子蹲在一起,头挨着头摆弄那皮球的样子,像足了两只小动物。   胤禛是个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性格执拗强势,很有主见的孩子。绣瑜开始还怕他们打架,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话。后来才发现胤祚就是个天生的小跟屁虫,胤禛说什么他都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小孩子虚荣心旺盛,胤禛当然很满意地带着他玩。   晚上宫女们伺候绣瑜卸妆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她正要睡下,却是春喜抱着铺盖卷进来了。   绣瑜惊讶道:“怎么是你?你昨儿才好,我原说了让你休息两天的。”春喜前面病了两天,绣瑜暗地里请了太医给她医治,没有叫挪出去。   “这样大的喜事,奴婢当然要来恭喜您了。”春喜在脚踏上坐了跟她说话:“总归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小主也可放心了。”   胤禛是个敏感较真的孩子,他小的时候绣瑜为了逗他走路,就站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说:“你走过来额娘就抱你”,结果胤禛走了,绣瑜就又退了两步说:“再走两步。”他就立马不肯了,登时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住。   绣瑜与他又不能经常见面,生怕他觉得有了弟弟,自己不疼他了。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这样投缘,倒省了她好一番担心。   绣瑜欣慰地点点头,片刻笑道:“小六这个孩子,虽然让人操心了些,但是真是个好性儿的。要是这两个孩子能一处长大,将来守望相助,我就放心了。”她可还没忘了将来轰轰烈烈的九龙夺嫡。虽然现在已经出生的五龙,还是一群为了争一块点心打架的小屁孩,皇位是什么?能吃吗?但是如果真有你死我活那一天,别人的孩子她管不着,她只盼着她的几个孩子不要刀兵相见就好了。   春喜不知道她已经想到几十年后的事情去了,只是赞道:“六阿哥的性子像小主,将来必定是个温和有礼、德行兼备的贤王。”   绣瑜哭笑不得:“你们别太捧着他,还不满两周岁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倒是你,我前儿给你看好的那个正白旗护军参领家的儿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小主,让我在你身边多留两年吧。”春喜脸上露出深深的茫然,她十二岁进宫,家里的亲人都疏远了,认识的朋友全在这紫禁城里,猛地一下要离了这里,她真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了。“等到,等到六阿哥大了挪去阿哥所,我再走不迟。”   “傻瓜。女孩子的好年华就那几年,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绣瑜拉着春喜的手叹气:“你可千万别打这自梳的傻念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姑姑,那依然是奴才,随便见了个主子都得行礼磕头的。还不如远远地离了这里,好好地过活呢。你放心,我会找人给你保个大媒,绝对叫你将来不受婆家欺负。”   第二天绣瑜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就邀了裕亲王福晋回永和宫坐坐。西鲁特氏听了满口答应:“只管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我让我娘家一个远房侄儿做主婚人,保管把这桩婚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绣瑜喜得连连说:“春喜,还不快来给福晋磕头。”春喜羞红了脸,磕了头就要躲出去。竹月就先起哄说:“还不快摁住她要麻糖吃?”屋里伺候的都是在绣瑜面前有些脸面的,见她微笑默许,也就跟上去起哄。春喜气得连连笑骂:“你们这群小蹄子,在主子跟前呢,快住手!”   绣瑜和西鲁特氏都笑了一回。茶过三巡,宫女们重新摆了瓜果点心上来,西鲁特氏才挥退左右,轻声说:“内务府的人参买卖查出巨大亏空,前儿成贵人的父亲被御史一本参到皇上面前,说他私吞库银,暗地里偷卖贡品人参。本来只是小事,可大理寺派去抄家的官员却查出成贵人的父亲曾经与佟国维兄弟往来密切。王爷管着大理寺,职责所在,不得不奏报皇上,可这实在是……”   绣瑜顿时懂了西鲁特氏的为难。裕亲王为人刚正不阿,很难对此坐视不理。但是佟佳氏是康熙母族,佟贵妃又眼见要封后,证据不充分,康熙未必会重罚佟佳氏,裕亲王反而妄做小人。她当即劝道:“福晋放心,家事和国事是两码事,皇上不会轻易置朝政于不顾。还请静观其变吧。”   西鲁特氏得了她的话总算安心几分。绣瑜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大封六宫在即,佟佳氏却传出这样的丑闻,她总觉得跟后宫脱不了干系。   直到晚上用膳时,竹月开玩笑似的提起:“皇太后配药,方子里缺鹿茸,宜嫔隔日就孝敬了许多。”绣瑜瞬间联想到内务府采挖人参的场所主要是在东北黑龙江一带的山林里头,那里的围场、牧场、林场可都归宜嫔的父亲盛京佐领官三保管着。   想到这里绣瑜终于恍然大悟。宜嫔什么都吃,就是亏不吃。那年她离奇摔倒,惊险万分地产下五阿哥,却一直不吱声,原来就是应到了这里。佟贵妃只怕要倒霉了。 第28章 戏冰   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二十, 大封六宫的礼炮声响彻了紫禁城。佟佳氏惨白着一张脸,跪迎了册封的使节、大学士勒德洪:“咨尔贵妃佟氏。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宝、进封尔为皇贵妃。”   即使康熙在册文中用了四十多个字来夸赞她的出身、德行和功劳, 但是这都掩盖不了, 册文最后的那个位份, 是皇贵妃,而不是皇后!即使吉服凤冠的制式、颜色、用料都一如皇后, 几乎没有差别,但这看似一步之遥的距离却是难以越过的鸿沟。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 永寿宫的小钮祜禄氏居然得封贵妃,皇上一口气封满了四个妃位。惠宜德荣,个个都有儿子,她这个副后如何降得住这些人?正好谨儿拿了胤禛昨天的功课上来给她过目。佟贵妃一杯滚烫的茶水掀到她身上:“都是你这个贱婢, 献策让本宫提拔了戴佳氏这个祸害, 现在可好,牵连得本宫连皇后之位都丢了。”   谨儿亦已深悔听信了成贵人的鬼话,然而宫外她父兄已经收了戴佳氏不少银子, 如果惹毛了成贵人,捅到贵妃面前,自己的性命可就完了。   完颜嬷嬷上来轻轻给贵妃捶背顺气:“娘娘息怒,区区一个戴佳氏万万不至于让皇上恼怒至此, 倒是奴婢想起一件事,康熙十九年年初, 皇上就有大封六宫的意思。结果二月初继后的生日去了一趟永寿宫,回来就推迟了大封。梁公公曾经传话过来, 说温僖贵妃曾经挥退左右,单独跟皇上说了好久的话儿。您说会不会是她捣了什么鬼?”   温僖?佟佳氏费力地回想钮祜禄芳宁进宫以来的作为,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怪她,而是芳宁这些年实在是太低调了。既不争宠也不争权,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永寿宫半步。钮祜禄家的女儿,当真可以养成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吗?佟佳氏瞬间警惕起来,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柄落在继后手里了?   佟贵妃丢了皇后之位,全宫俱惊。就连暗中策划了“人参事件”的宜妃都惊讶不已。绣瑜更是大感困惑,康熙只是免了成贵人父亲的官职,主犯都未受重罚,怎的佟贵妃却受了这么大的牵连?   经此一事,成贵人在宫里渐渐又有了几分颜面。众人都传皇上是念在七阿哥的面子上才对成贵人的父亲小惩大诫的。四阿哥到底不是皇贵妃亲生的,皇上不肯因此顾惜承乾宫。   皇贵妃明知道是有心人编出来的瞎话,还是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把有了胤禛之后丢了多年的那些坐胎药方子,又翻了出来,熬了药每天喝着。   册封礼在腊月下旬,不久之后,就是年关了。虽然尚未到除夕封笔的时候,但是底下的官员们也很识趣地把不打紧的折子压后,让皇帝清清静静地过个好年。   康熙昨夜宿在永和宫,奶嬷嬷们知情识趣地早早地把胤祚哄睡着,留下空间给皇上和德妃娘娘独处。然而睡得早醒得也早,胤祚早起想到康熙在这里,自己掀了小被子就往正殿那边跑。   “皇阿玛!皇阿玛!”   康熙迷瞪着眼问:“谁?”耳边传来绣瑜带笑的声音:“还能是谁?皇上该起了。您的小报时钟响了。”   康熙坐起来揉着额角:“朕突然觉得,祖宗规矩孩子不许养在内宫,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话音刚落,胤祚已经像个小炮仗似的冲了进来,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就爬到绣瑜和康熙中间坐着,仰着小脸说:“皇阿玛,儿子想您了。”   康熙不由笑了。他儿子不少,但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又健健康康、爱笑爱闹的却不多。“傻孩子,昨儿傍晚你才和阿玛一起用了晚膳。”康熙单手抱了他:“走,去看看你额娘预备什么吃的了。”   明间里早已摆好了一桌早膳,除了寻常的红粳米粥、奶饽饽和佐餐的小菜之外,另有一道莲藕排骨汤。康熙奇道:“这个季节到哪里去寻的莲藕来?”   绣瑜回道:“臣妾娘家在直棣附近的一个小山谷里置了一个小庄子。那儿天气暖和,莲藕可以吃到十月里,多的就风干了冻起来,存在地窖里。口感略差些,但是能勉强保存到过年。”   康熙尝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转头却见胤祚捧着装了羊奶杂粮粥的小碗眼巴巴地瞧着。他夹了一块藕放在胤祚碗里,有些惋惜地摸了摸他的头:“该晚点戒奶的。说不定还能长得更壮实些。”   绣瑜顿时无语。这个时代的人总认为人奶是最补的,就是大人生了病都会时不时地喝上几碗。宫里的孩子更是要一直喝到三四岁上头。胤禛两岁半到永和宫来玩,还随身带着“口粮”,绣瑜见了差点整个人都不好了。   长子她管不了,但是小的这个,绣瑜按照现代的习惯,从五个月开始,就开始偷偷给他添加各种辅食,五谷杂粮、各种水果泥和鱼肉粥换着喂,一岁半的时候就给他戒了奶。现在看来,效果真是好得过了头。   “他还不够壮实吗?每顿能吃一小碗米饭、两个饽饽,饿了还有点心。再吃下去就成小猪了。”   胤祚笑嘻嘻地跟着重复:“成小猪了。”   康熙不由大笑,摸了摸他逐渐鼓起来的小肚子:“是吃得有些多了,仔细积了食。小六,皇阿玛带你去跟哥哥们滑冰玩好不好啊?”   胤祚当即拍着小手笑起来:“好!滑冰好!”   “你知道什么是滑冰吗,就跟着凑热闹!”绣瑜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转头冲康熙说:“皇上带着阿哥们去就是了,他还太小了些,明年吧。”   “不小!不小!我长大!”胤祚急得直跳脚,可怜巴巴地拽着康熙的衣袖。   “无妨,让他坐在棚子里面玩就是。”康熙笑着呼噜了一把胤祚毛绒绒的脑袋:“快跟你额娘道别。”   绣瑜把他们父子俩送到永和宫门口。康熙抱着胤祚,父子两个乐呵呵地上了御撵,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人,往武英殿方向去了。   绣瑜看着不由叹了口气。她希望小六能有一个幸福完整、有父亲参与的童年,所以永和宫里面他们父子俩怎么亲近,她都没有反对过。可是康熙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却是个最偏心护短的性格,他宠爱胤祚从来都不带收敛掩饰,如今阿哥们还小看不出好坏,将来胤祚大了可怎么是好?   满族诞生于黑山白水、冰天雪地之中,冰嬉是其传统节目之一。下到普通旗人,上到达官显贵、宫里的阿哥,全部都自小学习滑冰。   临近年关,阿哥们休了学,凌普已经带着内务府的人连夜在武英殿外的空地上,浇起了三丈高的两座冰山,一面陡峭有阶梯,一面平缓光滑。两座冰山相对而立,形成一个U形山谷。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响,太子领着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迎至彩棚外面:“皇阿玛万福。”康熙叫了起,却没有马上下撵,而是转身从撵轿里抱了个金黄色的团子放在地上:“老六,见过你几个哥哥。”   胤祚规规矩矩给太子行了礼:“太子哥哥金安,见过各位果果。”他说话仍是哥果不分,穿得太多行礼的时差点滚倒在地。除了胤禛已经习以为常之外,其他几个阿哥脸上都忍着笑。早就听说六阿哥得宠,原来还是个咬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   康熙带着阿哥们在彩棚里坐定,表演正式开始。脚踩冰靴、身披彩带的侍卫们从高处滑下,不断做出凌空翻腾等各种高难度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大阿哥胤褆首先坐不住了,他今年十岁,是个健壮的半大小伙子了,冰嬉的技艺已经相当纯熟。他当即起身:“皇阿玛,儿子想下场滑冰,表演给皇阿玛看。”   太子也站了起来:“皇阿玛,儿子也去!”   “好,去换衣服吧。”康熙看了看剩下几个孩子,三阿哥文弱多病,四阿哥年纪太小,就让他们在棚子里呆着吧。他吩咐了梁九功好好伺候,就准备带两个大的去滑冰,结果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感觉膝盖一沉,腿上挂了个金黄色的团子:“皇阿玛,我也去!我也去!”   梁九功劝道:“六阿哥,您还小。冰嬉是大孩子才能玩的,您看三阿哥、四阿哥也没去呢。”   胤祚抱着康熙的腿不放:“我不怕,我也能玩冰!”   康熙问他:“当真不怕?”   “不怕!”   “好!那就都去。老三老四也去!”康熙大手一挥,就领着一溜高矮分明的团子进了帐篷。大阿哥和太子很快换了冰靴,就像闹春的麻雀一样,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三阿哥和四阿哥也被侍卫扶着,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唯有胤祚这里发了愁,康熙本来只安排了大点的几个阿哥出来滑冰,没想到胤祚也跟了来,内务府仓促之下到哪儿去找两岁孩子能穿的冰靴?   康熙看着儿子要哭不哭的小脸,劝道:“好了,让侍卫驮着你滑好不好?”   胤祚瘪瘪嘴:“哥哥们都是自己滑的……”   这会子他倒口齿伶俐了起来!康熙不由好笑,摸了摸他的头:“那朕驮着你滑总可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与历史不符的地方:   1.温僖是谥号,但是钮钴禄贵妃太长,造成水文,我就直接当封号用了。   2.历史上康熙修改皇子玉碟是二十二年的事情,为了符合大家的阅读习惯,我把时间提前了。   3.包括通贵人,成贵人这些封号也是后期才有的,但是满族人的姓氏……大家懂的。   4.我和谐掉了历史上通贵人的十三阿哥等孩子,因为娃太多了,写不过来。 第29章 晋江首发~谢绝转载   绣瑜当天下午撸猫的时候眼皮子直跳,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小桂子就进来报告了胤祚的“丰功伟绩”。偏偏这小子玩累了, 是睡着被苏嬷嬷抱回来的, 等到第二天绣瑜想教训他的时候, 他早就眨巴着眼睛,把昨天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绣瑜不由头疼, 胤祚还太小,又早已对康熙的宠爱习以为常, 根本不懂什么叫怀璧其罪、收敛锋芒。她只能把小六拘在永和宫里,轻易不放出去玩,减少出事的概率。又一遍一遍地筛过了他身边的人,把嬷嬷们上三代下三代的堂亲表戚全部都查清楚了, 登记在册子里, 又时不时地厚加赏赐。   好在嬷嬷们也知道,只要熬到六阿哥成年开府,以康熙对六阿哥的宠爱, 少说也是个亲王。她们那时候再出去,就是老封君一样的人物了。所以嬷嬷们无不尽心当差,还互相监督,把胤祚身边围得滴水不漏。绣瑜这才放心少许。   皇上背着六阿哥滑冰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紫禁城。宫里有了皇贵妃之后, 请安的规矩又恢复起来了,绣瑜最近到承乾宫, 往往是茶还没喝两口,就听了一肚子的酸话。   惠妃心存大志, 本来想着大阿哥年长,能凭着冰嬉在康熙面前博个好彩头,结果竟然被一个路都还走不稳的小六抢了风头,自然心有不甘,说话的语气是最冲的。   宜妃的五阿哥跟胤祚只差着两个月,若是皇上只带着满了四岁的阿哥们去滑冰也就罢了,可偏多了一个六阿哥,单单漏了她的儿子,宜妃岂能甘心?   就连荣妃脸上神色也淡淡的,她一向与世无争,可是涉及儿子却不得不争。三阿哥年龄尴尬,刚好跟在太子爷后头,又没在康熙跟前长大。论成熟能干不如前头两个哥哥,论天真可爱又不如老五老六,她再不立起来,这宫里真是连他们娘儿俩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绣瑜得了好处自然不肯张扬,姿态做得低低的,三妃一时片刻也不能拿她怎样。趁着康熙宿在永和宫,绣瑜又半开玩笑似的跟他抱怨:“不是臣妾不识好歹,可是大阿哥、三阿哥都大了,前头还有小四也是臣妾生的,后头还有更小的老七、老八,您做阿玛的一碗水端不平,一来叫阿哥们寒心,二来小六日后也不好和兄弟们相处。”   康熙心里一动,嘴上却不肯承认:“孩子们都还小,再说了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呢,哪里就那样严重了?”   “但愿是臣妾多心了,但是这种事还是防微杜渐,早做打算的好。”   康熙这才不说话了。没两天他就带着大阿哥和太子去了上饲院骑马,又赏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练字的法帖,又陆续去了阿哥所和钟粹宫探望七阿哥、八阿哥。如此雨露均沾,后宫众妃只道皇上对阿哥们都好,个个卯足了劲儿要生儿子,沸腾的物议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些举动瞒过了宫里大多数的眼睛,可前面说过,胤禛是个敏感多心的孩子。他虚岁才四岁,周围的宫女嬷嬷们只当他还小,偶尔说悄悄话也不避着他。   那天他午睡刚醒,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帐子外边,谨儿跟谢嬷嬷聊天。   谨儿说:“六阿哥在皇上面前这样得脸,都是一个额娘生的,她怎么就不记得跟皇上也提提四阿哥。”   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谨儿是皇贵妃的心腹,特特派来伺候四阿哥的,谢嬷嬷哪敢在她跟前说生母养母的话,只能顺着她的话陪笑道:“毕竟六阿哥打小养在德妃跟前儿,她偏疼小儿子也是有的。”   胤禛抱着被子一动不动,他打小就知道宫里的妃子是不能养育自己的孩子的。他的兄弟们,要不就是养在宫外,要不就是有自己的养母,可是惠额娘、荣额娘她们还是一样地疼自己的儿子。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额娘当然也一样。每次去永和宫德额娘都会抱着他亲香好一阵,一样会给他做衣裳、制点心,好像跟其他额娘对儿子的态度没有分别。   可是今天他才发觉德额娘的不同之处,就是她还有一个儿子。在宫里,四岁大的孩子已经明白圣宠意味着什么了,胤禛窝在被子里,眼角渐渐渗出一颗泪珠。自己不如小六得皇阿玛宠爱,又一直在承乾宫长大,难怪德额娘更喜欢小六。   偏偏今儿是腊月三十,按规矩他该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胤禛就搂着皇贵妃的脖子不撒手,闷闷地说:“额娘,儿子……头晕,不想走动。”   换了平日皇贵妃肯定就顺水推舟地让他留下了,可是今天康熙也在永和宫,她不敢随意推脱,也盼着胤禛多在康熙面前出现,只能劝道:“四阿哥听话,就一个时辰的功夫,很快就回来额娘叫谢嬷嬷和谨儿陪着你去。”   胤禛只能闷闷地靠在嬷嬷怀里,往永和宫过来。进了正殿门外的抄手游廊,嬷嬷们刚把他放   下,迎面就见六阿哥怀里抱着只肥猫,踉踉跄跄地小跑着,身后一群嬷嬷跟着他喊:“小主子,快放下,使不得啊。”   “四哥!”胤祚见了他终于停住了脚步,现在他还不能喊哥哥,但是“四哥”这个词已经喊得又干脆又清晰了。   胤禛正怄气呢,见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直接训斥道:“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你一个阿哥,抱着只猫成个什么体统?”   跟着胤祚的苏嬷嬷心里一紧,生怕他们兄弟俩吵架闹矛盾。谢嬷嬷也觉得胤禛的语气不妥,唯恐皇上知道了,落下个四阿哥不友爱兄弟的印象。   两个奶娘正要上前拉住自己家的主子,谁料胤祚是个心大的,完全没有自己被哥哥训斥了好丢脸的自觉。他从善如流,无比自然地把猫往地上一放,拍拍手说:“原来四哥不喜欢猫啊!弟弟也不喜欢。猫笨,总不理人。”   胤禛一通“男孩子不该养猫”的长篇大论,被他歪曲成“哥哥不喜欢猫”,一肚子的火气瞬间被浇灭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干巴巴地说:“那你干嘛抱着它?”   苏嬷嬷忙屈膝回道:“回四阿哥,这是娘娘的猫,中午的时候跑不见了。六阿哥在后头花园里玩看见了,就说要捉了还给娘娘。”   胤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补充道:“还是狗狗好。”   这话倒对了胤禛的胃口,他哼了一声:“那是你笨,过来。”他说着就伸手去捉奥利奥。永和宫的宫人都吓了一跳,生怕他被猫抓伤:“四阿哥小心!”谁知奥利奥除了在他刚触碰到的时候惊恐地喵了一声之外,竟然乖乖趴下任摸,还舒服地打了个滚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谢嬷嬷笑道:“四阿哥打小就有宠物缘,连太皇太后宫里蒙古带来的狼狗都亲近他。”   胤祚不知道什么叫宠物缘,他只知道四哥一出手就降服了平日里对他爱理不理的大猫。他登时露出了崇拜的眼神,笑嘻嘻地说:“四哥,好厉害。”   全然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胤禛再也生不起气来,干脆往左边挪了挪,给他留出空儿来。兄弟两个一起调教了一番绣瑜的“乖儿子”,就并肩进屋去。   绣瑜照例把胤禛拉到怀里揉搓了一番,今日胤禛的反应却格外激烈,很快就噘着嘴挣扎了出来。   康熙一向觉得胤祚还小,对他颇多纵容。但是胤禛都已经四岁了,明年就要进书房读书了,绣瑜还把他当小孩儿似的,抱在怀里亲热。康熙瞬间觉得她慈母败儿,不满地咳了一声:“老四,你的字练得怎样了?去写几个字朕瞧瞧。”   男人好像都喜欢用检查作业的方式,在儿子跟前刷自己的存在感。绣瑜只好无奈地吩咐宫女准备笔墨,三个人都凑到桌前看他写字。   胤禛挺直脊背跪在绣瑜的椅子上,缓缓运笔,默了一首柳宗元的《咏柳》。康熙看得不由自主露出笑容:“你还未进学,能有这样的笔力,已经殊为不易。老四是个坐得住板凳的,将来于书法一道上,必有所成。”说着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提笔在纸上落下日期:“拿去叫内务府裱裱,日后翻阅,亦可勉励自己。”   康熙又问:“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若能,就自己落款,回头朕再赏你一个印章。”   胤禛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回皇阿玛的话,儿子会写。”   康熙就把笔递给他,抬头就看见胤祚趴在桌角上,用手支着小脑袋看得入神。康熙就去逗他:“小六,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胤字笔画复杂,胤禛两岁半开蒙,三岁练字,也是到了最近才能不靠临摹,直接写出自己的名字。康熙这话明显是在戏弄小儿子了。   谁料胤祚一口答道:“回皇阿玛,儿子也会。”   这下连绣瑜也吃了一惊,胤祚这个名字太大了,她很少主动喊他的大名。就是这两个字白纸黑字地写在纸上,胤祚都未必认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呢!   康熙明显愣了一下:“好,你来试试。若真能写,朕让内务府也给你裱起来存放。”   胤祚就学了哥哥的样子,似模似样地跪坐在桌子前。他比胤禛更矮了些,还加了个垫子才能够到桌面。他拿着最细的狼毫,刷刷几笔写完那两个字。   全场寂静。   康熙沉默不语,绣瑜差点一口茶呛在嗓子里。胤禛掂着脚尖往桌面上望去,惊讶得张大了嘴,他看看胤祚,突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这个弟弟脑子好像不太好使,额娘多疼他几分也是应该的。 第30章   “怎么?六阿哥长到两岁多, 难道你们就没有告诉过他,他的大名吗?嬷嬷们都是怎么做事的?”康熙质问的声音里都不禁带了几分笑意。   嬷嬷们慌忙跪下来请罪, 绣瑜忍住笑答道:“是臣妾的不是, 小六小六的叫惯了, 竟然让这孩子当真了。”   康熙哭笑不得,提笔在纸上写了“胤祚”两个字:“看清楚了, 这才是你的名字。”   胤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看旁边胤禛的字, 终于拍手笑起来:“跟四哥的名字好像。”   这下连胤禛也笑出声来,他一定是傻了才吃小六的醋。又看到绣瑜趁着康熙教育胤祚的时候,把那张写着“小六”的纸收了起来,忍笑吩咐竹月:“拿去叫内务府裱起来, 日后老六娶了福晋, 生了孩子,我拿出来叫孙子孙女看看他们阿玛小时候做的蠢事。”   康熙瞪了她一眼:“没个正经,有你这么做玛麽的吗?”却也出言没阻止。   胤祚太小, 还傻呵呵地乐着。胤禛却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娶福晋,他捂着嘴偷乐,顺便给了弟弟一个同情的眼神。   有了小六插科打诨,胤禛顿时忘了下午的事, 兄弟俩欢欢喜喜地在暖阁里玩起来。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的, 不多时就铺了一地。康熙放下手中的书,突发奇想:“朕看《旧闻杂录》里面写北宋汴京市民, 每逢天冷下雪时流行赏雪吃羊肉锅子。如今闲来无事,不如就在永和宫后头会芳亭里摆起来,咱们也乐上一乐。”   不等绣瑜开口,他又补充道:“御膳房正好有新鲜的鹿肉,让他们切成指头大小的薄片,拿银签子串了,在亭子外头烤。剩下羊肉、鸡鸭鱼都是常备的,添些青菜萝卜,再把你宫里前年酿的桂花酒挖一坛子出来暖上,也就够了。”   两个孩子都听住了,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胤祚先拍手笑道:“好,锅子好!”   绣瑜正要开口,却见殿门口的帘子动了一下,露出一点秋香色的衣角,正是跟着胤禛的谢嬷嬷。她不禁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难得万岁爷这样好的兴致,可是……”   竹月屈膝替她补完了话:“禀万岁爷,主子娘娘只怕还在等着四阿哥回宫。”   是啊,额娘还在等他回家。胤禛恍然记起,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愧疚之色,但是他还没见过赏雪,也没吃过烤的鹿肉,想着不由委屈地抿了抿嘴。胤祚也跳下来抱住了绣瑜的腿:“额娘,你告诉皇额娘,别让四哥走。”   康熙也意识到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他拨弄了两下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抬头看向胤禛,眼神里多了几分考量的意味:“老四,你想回去还是留下来玩?”   绣瑜心里一跳,不禁暗骂了一句有病吧。小孩子都贪玩不懂事,哪有这样考验一个四岁孩子的?   可惜古人都相信“三岁看老”,皇子在康熙心目中的印象,是可以在幼年就被定格的。   胤禛懵懵懂懂地发现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跟胤祚被绣瑜养着,多多少少感染了一些现代人的自由散漫不同。他是嬷嬷们按着世代相传的法子、比照皇子的要求,规规矩矩养大的孩子,面对危险与考验总是第一时间参考“规矩”。   他隐约地意识到康熙的态度不复刚才的随意,顿时抑制了心中贪玩的念头,乖乖回答道:“儿子想回承乾宫。”   胤祚登时不乐意了,瘪瘪嘴要哭不哭地看着康熙:“皇阿玛……”   康熙却由衷地笑了,难得一见地揽着四岁的儿子,拍着他不甚健壮的小肩膀:“好好好!来人,派人去承乾宫接皇贵妃,就说朕请她到永和宫赏雪吃锅子。”   气氛顿时冰消雪融,两个孩子这才又乐起来,跪下来齐声喊了“谢皇阿玛”。康熙笑着摸了一把胤祚的头:“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   胤祚解释不通道理,想了想才说:“四哥做什么,儿子就做什么。”   康熙哈哈大笑:“老四,原来你兄弟竟是个属狗的。去吧,去亭子里玩。”   兄弟两个就一起起身出去了,绣瑜听见窗子外头胤禛说:“走,看谁先到会芳亭。”说着就甩开嬷嬷们蹿了出去。胤祚踉踉跄跄地跟着后头,边跑边喊四哥,院子里留下一路的笑声。   康熙回头执了她的手,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老四是个孝顺懂事的,老六小小年纪也知道尊敬兄长,都好得很。瑜儿,你给朕生了两个好儿子,为咱们大清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绣瑜心里本来百味陈杂,都被他这番话搅散了。她展颜一笑:“皇上说笑了。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是太1祖太宗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先烈们。孩子还小,臣妾一介深宫妇人哪里就敢居功了。”   “你向来谦逊知礼,若不是你做额娘的性情好,两个孩子也不会这样懂事。”康熙今天看来是夸定她了,绣瑜只得笑笑接受了这顶大帽子。   会芳亭的一场其乐融融,没有掩盖风平浪静之下的汹涌波涛。第二天早上绣瑜起来的时候,明显兴致不高。送走了康熙,她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面发呆。   春喜已经在几天前出宫备嫁了。竹月可信可用却不够了解她的心思,只得暗暗使了个眼神给旁边的小宫女,叫了白嬷嬷进来陪她说话。   绣瑜捧了热茶,望着那滚滚而上的烟雾,出了一会神才缓缓地说:“她把胤禛平安养大,教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这个生母反而什么都没做……”   历史上德妃不待见长子,除了长久不见面的疏离,恐怕还有惭愧回避的心态在里面吧。   白嬷嬷亲眼见着她怀孕生下胤禛,当然最懂她的心思。德妃娘娘有些想左了,钻了牛角尖的人,那些不得已的原因她是听不进去的。白嬷嬷便直接摆事实:“小主,今儿上午小柳儿传回话来,说皇贵妃放在四阿哥身边的大宫女谨儿最近传了许多谣言,话里对您颇多抱怨,说您偏爱六阿哥,致使皇上宠爱六阿哥远胜其他阿哥。”   “哗啦——”绣瑜抬手甩落手中的茶盏。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宫里的瓷器总换得那么快,全因不要脸的人实在是太多,不要脸的事情总是做得太绝。比如,有人抢了你的儿子,反而怪你不够亲近宠爱这个孩子。以此离间你和儿子之间的感情,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白嬷嬷心下大定,劝道:“她若真心为四阿哥好,绝不会眼见着阿哥与生母亲弟离心离德。皇贵妃培养四阿哥,也不过是给自己日后寻个依靠罢了。娘娘,您可不能灰心。如果皇贵妃日后再生皇子,四阿哥可就只能靠您了。”   再生皇子?绣瑜脑子里猛地响起一声惊雷。皇贵妃从康熙十年进宫至今,从来没有怀过孕。一个正常的在生育年龄并且有规律X生活的女性,这真的正常吗?况且,继后也是终身未孕,   两位身居高位、母族势大的妃子都没有亲子,这真的是巧合吗?   康熙曾经在钮祜禄氏死后,一次夜半呓语,说他对不住继后。难不成就是因为孩子?正是因为佟佳氏也不能有亲子,他才痛快答应佟贵妃抱养胤禛?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话,那么佟佳氏没有在今年的大封中得封皇后,莫非就是因为康熙决定……   绣瑜猛地站了起来。皇贵妃如果有了亲子,那胤禛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她身边?   另一边皇贵妃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盼着胤禛亲近自己胜过生母;可是德妃得宠,胤禛经常往她那儿走动,多在皇上跟前露脸,她这个养母也跟着沾光。   她纠结良久,还是叫来谨儿训斥道:“你这奴才的心是越发大了,我问你,你最近编排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竟敢不告诉本宫一声,就擅做主张!”   谨儿背后出了一身薄汗,定了定神,摆出一副衷心耿耿的模样:“娘娘明鉴,奴婢这么做都是为了娘娘您啊。您不知道,自从跟六阿哥关系好了,四阿哥心里总念着永和宫那边。就算不是初一十五,六阿哥在别处见了四阿哥,也总给他带些德妃亲手腌的梅子糖一类的小玩意儿。长此以往,奴婢只怕…….”   她恰到好处地掐断了话,由得皇贵妃去想象更深更可怕的场面。   果然,皇贵妃皱起眉头,语气多了几分犹豫:“可是六阿哥还小,甚少出门,他们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也不多。”   “如今是不多,可是日后两位阿哥都进上书房了呢?奴婢觉得还是趁四阿哥年纪小,早作打算的好。况且此事本来就是奴婢自作主张,若是德妃知道了,娘娘只管推做不知,再当着德妃的面打骂奴婢一顿,也就堵了她的嘴了。可四阿哥性子敏感倔强,他一旦跟人离心就绝不会反转的。”   皇贵妃捏紧了拳头,心里好一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独占儿子的念头占了上风。她放缓了语气:“起来吧。你用心了,去本宫的库房里挑件喜欢的东西吧。”   “谢娘娘赏赐。”谨儿面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康熙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话。   “四阿哥聪明纯孝,日后孙儿必定是要委以重任的。可是他亲近养母,将来必定跟佟佳氏走得极近。佟佳氏一族骁勇善战,如今三藩虽定,蒙古准格尔部又不安分,朕还是想给表妹一个孩子,这样一来,佟佳氏就等于手握两个阿哥了。”   胤禛是他宠爱的儿子,佟佳氏是他信任的母族。可是康熙是熟读史书的人,自然知道皇子争储会引发什么后果。在他心里,江山一定是忠于亲情的,在这一点上,胤禛加上皇贵妃的亲子也远及不上太子,佟佳氏更不能威胁储位、动摇国本。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你能这样想,可见还没有失了分寸,哀家很是放心。四阿哥的事也好办,他没有过继到皇贵妃名下,生母又还在,就让他早些进学,之后也每天回永和宫请安。皇贵妃有了亲子,难免疏忽;德妃又一向记挂这个儿子,自然就好了。他与老六一母同胞,又年龄相近,未必会亲近养母的儿子。”   “皇祖母睿智,孙儿遵命。”   太皇太后大笑:“哪里是哀家睿智,分明是皇帝早就打算好了,来哄哀家这个老太婆开心罢了。” 第31章   “什么?让我给四阿哥挑伴读?”   绣瑜一大早起床给康熙穿戴好上朝的朝服、朝珠, 却听得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由吓了一跳:“可是……皇贵妃应该另有安排才对。”   “皇贵妃的安排是她的事。按祖制, 皇子进书房应该有四个教习武艺的谙达、四个从宗亲大臣之家选出的伴读和八个包衣出身的哈哈珠子两人一组随身伺候。其他朕都选好了, 唯有八个哈哈珠子本来该由朕拟了单子, 再由皇贵妃选定。可朕最近朝政繁忙,不知德妃娘娘可愿意代劳?”   宫里的孩子都是里里外外几十个宫女太监伺候着的, 所谓的某妃子亲自抚养,指的更多的是挑选指派伺候的人的权利。现在胤禛身边的人都是皇贵妃的心腹, 绣瑜只能安插一些浣衣局向承乾宫送衣服的粗使宫女之类的外围角色,来探听儿子的消息。   “臣妾当然愿意,可是皇上,”绣瑜替他整理着三层的珊瑚朝珠, 疑惑地问:“您就不怕娘娘生气?”   “所以你要悄悄的, 看中之后不要告诉人。”康熙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多拟几个,叫小桂子悄悄地把名单送到梁九功手上,朕就知道了。”   这就是暗示她, 往名单里掺沙子,皇贵妃就是再火眼金睛也不可能把她定的所有人都排除掉。他这副偷偷摸摸、故作神秘的样子,把绣瑜逗笑了。她顺手把朝冠扣在了康熙头上:“皇上英明。臣妾原本还疑惑小六那些淘气主意都是打哪儿学的,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师出有名啊。”   “呵。你个不识好人心的, 倒打趣起朕来了。”康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 皇贵妃性子要强。为着老四每个月两次来永和宫的事,她估计给了你不少脸色瞧。亏得你性子好。”   这话说得, 绣瑜心里不禁泛起一点疑惑。难不成真是她的魅力征服了康熙,千古一帝决定要强行给她做主了?呸,她还不如相信小六改吃素了呢!不过康熙的意图既然跟她不谋而合,那她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了。   自从康熙二十年她晋位德妃之后,乌雅太太也能每月初一进宫与女儿团聚。这次绣瑜就把挑选哈哈珠子一事拜托给了母亲:“额娘先挑好的列个单子出来,我看了再给万岁爷过目。”   乌雅太太喜得直念佛,隔月就递了单子进来。绣瑜看过一遍,将那些家人位置显眼、跟乌雅家关系过近或是孩子性格老实木讷的全都划掉了。乌雅太太皱眉道:“旁的也就罢了,这喜塔腊家和阿尔拉家的那两个孩子有些太活泼了,家世也很一般,娘娘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绣瑜倒没觉得什么,敢送进宫里的孩子,再活泼也是有限的。胤禛自制力强得不像个孩子。她现在就是拥有学霸儿子的妈妈,不怕他贪玩,就怕他小小年纪就一心学习累坏了身子。特别是看到康熙给皇子们制定的,从早上四点一直读书学习到下午三点的变态课程表。绣瑜更坚定了要给儿子挑选几个活泼点儿的侍从,带着他好好松快松快,要不然以后成了小矮子可怎么办?   日后老六进书房,定要给他挑几个学霸级的伴读侍从,好好压压他的性子。绣瑜想着,这就是因材施教了,啊,给这俩性格迥异的包子当妈妈真有成就感。   她愉快地抽了一张纸誊写了名单,在自己看好的四个人身上画了个红圈。正要封好盖印,她突然福至心灵,发散思维了一下。   人人都知道梁九功是太皇太后赐给康熙的贴身太监,这些年他的态度也看似不偏不倚,没有偏帮过哪个妃子。可是就如自己可以通过各种委婉的办法影响胤禛身边的人,当年的佟妃不可能对康熙身边的人不闻不问。而康熙的生母佟妃正是皇贵妃的嫡亲姑母。   她立刻提笔重写了一张名单,这次却反向思维了一下。没有圈中自己看好的人,而是在自己   不喜欢的几个人身上画了个红圈,在圈边上写了“不选”二字。她搁了笔满意地吹了一下纸上的墨迹,准备静观其变。   康熙二十一年,大清正是一派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景象。满族入关尚且不满百年,皇帝和王公贵族们尚能励精图治。三藩之战已经结束,虽然外蒙古那边,野心勃勃的葛尔丹坐了准格尔部落大汗的位置,可是祸患尚且在酝酿之中,大清得到了宝贵的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在春耕秋收的关键时节,老天爷又十分给面子地下了几场恰到好处的雨。   整个国家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反应到后宫里,就是康熙皇帝心情上佳,有了夜夜笙歌的闲情,于是整个后宫分得雨露的妃嫔大大增加,最终在二十二年年中,后宫就喜讯频传。   头一个爆出好消息的,居然就是如今康熙后宫的第一人、皇贵妃佟佳氏。   皇贵妃自打康熙十年入宫,一直深受恩宠,可惜一直没有怀孕。如今十一年过去,她已年满二十五,从德妃那里抱来的养子四阿哥都快满五岁了,佟皇贵妃却在辰起时分呕酸不止,传了太医来一瞧,居然把出了两个半月的喜脉!   不说六宫如何震惊,就连皇贵妃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佟国维的夫人当日便递牌子进宫来瞧她,母女两个抱头痛哭,皇贵妃啜泣不已,好似要把这些年为了求子喝的苦药汁子全部化作眼泪哭个痛快。   佟夫人执了女儿的手,含泪笑道:“如今你总算放心了吧?”   皇贵妃激动地连连点头,除了母亲,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康熙十六年,为了确定继后的病情,她派人偷看了钮祜禄氏的脉案,却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从康熙十四年年底,钮祜禄贤宁就停了常年服用的坐胎药。继后求子心切,不惜抬举德妃借腹生子,怎么却不愿意自己生了呢?   除非是她知道自己不能生了。为什么不能生?皇贵妃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康熙十四年年底,册封了年仅两岁的二阿哥胤礽为皇太子。太子年幼,皇上怎能允许继室再生嫡子?可是钮祜禄氏也是皇上的妻子啊,他怎么能狠心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呢?皇贵妃不由自主地觉得兔死狐悲。   而自从钮祜禄氏去了,她就成了后宫第一人,实际上的皇后,她的儿子将拥有仅次于太子的高贵出身。这个脉案中隐藏的阴谋就笼罩在了她头上,时时刻刻都在拷问着她对康熙的感情。如今,她终于有孕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也是她和康熙之间爱情亲情的证明。证明表哥对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皇贵妃抚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甜甜地笑了。心头的疑云一去,她又恢复了几分以往的心气儿,她的孩子,佟佳氏与爱新觉罗氏的血脉,一定会生来就拥有最好的东西。   惠妃的钟粹宫、宜妃的翊坤宫和永和宫都不约而同地换了一波茶具。与惠妃宜妃的恼羞成怒不同,绣瑜本来正带着小六吃西瓜,今年台湾进贡上来的无籽西瓜甜得发腻。绣瑜吃多了喉咙里甜腻腻的不舒服,就端了茶盏准备喝茶,结果胤祚趁她不注意又去偷那瓜吃。绣瑜刚打掉他的手,就听竹月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小主!主子娘娘有喜了!”   白嬷嬷训斥的话语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瞬间化作无声的惊讶。   “哗啦——”绣瑜一时激动之下,一套上好的哥窑粉彩茶具就少了一只杯子。“太好了,太好了。”绣瑜在屋子里团团转悠,她记得九龙里是没有皇贵妃的儿子的,以佟佳氏的位份,她如果有成年的阿哥,不可能不卷入夺嫡。要么就是生了个女儿,要么就是这个孩子中途夭折了。   所以她的时间并不多,一定要在皇贵妃放松警惕,自以为终身有靠不需要胤禛的时候,抓紧时机把儿子的抚养权争过来。若不能,也一定要在康熙面前好好地给她上一波眼药,并且叫胤禛向着自己。同时还要注意,不能让儿子幼小的心灵受到太大的伤害,传说中的冷面王爷听起来是挺酷的,可是放到自家软萌的包子身上,绣瑜就不乐意了。   她定了定神,一叠声地喊:“快去帮我请裕亲王福晋到永和宫小聚。”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响起西鲁特氏的笑声:“妾身跟娘娘可谓是心有灵犀,已经不请自来了。”   绣瑜惊喜地上前:“福晋打哪儿来?”   “太皇太后一时兴起,要给安亲王家的七格格指婚,选了正蓝旗下护军郭络罗氏、宜妃的族弟做多罗格格的驸马。太皇太后就传了我进来做个证婚的媒人,结果就听到这样的大喜事。我就赶着来恭喜你了。”   裕亲王上次查出佟佳氏一族收受贿赂一事,捅到康熙面前,给了佟佳氏一个好大的没脸。虽然康熙并未重罚,但是裕亲王府跟承恩公府之间的关系却隐隐降到了冰点。绣瑜帮西鲁特氏牵了几回线,跟皇贵妃说了几次话,奈何外头爷们不愿意讲和,两家还是嫌隙渐深。西鲁特氏与绣瑜亲厚,胤禛却养在佟佳氏名下,她自然巴不得绣瑜夺回四阿哥,免得日后为难。   绣瑜就笑道:“妹妹心中已有一计,只是投鼠忌器,怕伤了孩子的心。还请姐姐听听,帮忙想想可有万全之计。”   “哦?计将安出?”   绣瑜缓缓道来:“舍弟晋安托裕亲王的福,进了国子监念书。在那里认识了一名佟佳氏的少年,却是承恩公府里正儿八经的嫡支出身,与皇贵妃血缘极近。他曾经提起,皇贵妃素来迷信鬼神阴阳之说,很是忌讳与她命格相冲之人。她此胎珍贵无比,等她回过神来,必定会叫钦天监一一排查她宫内的人。如此便是我们的机会。”   西鲁特氏不由皱眉:“佟佳氏嫡支的人?如何信得?”   绣瑜犹豫了一下:“说与姐姐听也无妨,但是千万不要再有第四人知道了,否则那孩子性命堪忧。他是皇贵妃的堂弟,佟国纲的庶子法海。”   一说法海这个名字,西鲁特氏瞬间恍然大悟。佟国纲宠幸贱婢,有了这个孩子。法海一直为嫡妻和嫡长子鄂伦岱所不容,父不以其为子,兄不以其为弟,仆不以其为主。虽然也是康熙的嫡亲表弟,但是在家过得比下三等的奴仆还不如。他做出这种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西鲁特氏就叹了口气:“四阿哥年纪幼小,此法是过激了一点,但是不破不立,你如果不狠下心来,快刀子割肉。那腐肉就会一直烂到骨子里去。”   绣瑜沉默良久,还是说:“那就请姐姐为我筹谋。”   西鲁特氏就要点头离去。绣瑜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转头就见胤祚悄咪咪地带着三个小太监,从后殿的井里捞了凉水湃着的西瓜上来,两个小太监合力抬着,正要溜回他的房间里去,结果顶头撞上绣瑜。   胤祚自知有错,缠上来抱着她的腿,讨好地喊着:“额娘,吃西瓜。”试图逃脱惩罚。   绣瑜蹲下身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突然眼睛里面滚出一滴泪珠。她多么希望另一个儿子也能跟小六一样,无忧无虑天真快活地度过童年。   胤祚闯祸的时候多了去了,却头一次见她哭了,吓得手足无措。绣瑜弯腰抱了他:“走,我们回殿里吃西瓜,给四哥哥也送些去。”   胤祚这才转忧为喜,乐呵呵地搂了她的脖子。绣瑜抱着日渐重了的小六起身,突然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全身像面条一样无力地软倒,她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第32章   承乾宫最近的气氛是祥云高照, 着淡绿旗装的宫娥们带着喜悦的笑容把正殿内外装扮一新。粉彩的瓷器换了青花瓷的,玉石的摆件换了紫檀木、甜白瓷, 明黄色百鸟朝凤的帐幔换了万紫千红百子闹春的吉祥纹样。常用的八角兽首鎏金香炉失去了用武之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盘盘用水晶碟子托着、摆成塔型的海南香梨。   皇贵妃坐在装扮一新的房间里, 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她年纪大了,又是头一胎, 因此格外辛苦些。单单一个孕吐就折腾得她精疲力竭,不得安生。佟佳氏送进宫来的嬷嬷都是极有经验的, 一个劲儿地鼓励她多吃,吐了也要吃。承乾宫的小厨房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熄火地给她煲汤熬药,一众厨娘宫娥忙得脚不沾地,加上三四位太医随侍左右, 还是没能叫皇贵妃胃口大开。   真正安了她心的人, 反而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康熙。皇贵妃久久不孕,他是动了手脚的。虽然那药药性温和,但是皇贵妃这胎怀相不好, 康熙还是疑心是那药的缘故。他心中有愧,自然对皇贵妃百依百顺,承乾宫每每派人来请,他十次里倒有七八次都应了。   怀孕期间不能侍寝, 旁的妃子孕期哪能频频得见皇帝?更倒霉些的遇到打仗、出巡一类事宜,孩子一两岁了都不得见, 也是常事。皇上如此宠爱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后宫中人的目光难免就都集中到了皇贵妃的肚子上。   皇贵妃欢喜归欢喜, 但是康熙到底是不会治病的,那些阴毒的手段、烦心的事情终究还得她一个人面对。这头一件的,就是德妃下晌在永和宫晕倒,也被诊出快一个月的身孕。   皇贵妃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心里百味陈杂,最后只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她运气可真不错,这是喜事,也告诉四阿哥去。”乌雅氏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凭她再生出个什么人物来,以她的出身,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妃位就是极限了。何必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话随如此,皇贵妃心里还是酸了几分。康熙待她虽好,可是待宜妃德妃也不差。如今宫里四妃六嫔俱全,阿哥已经排到了第八,她就是生下再多皇子,也难及当初元后一枝独秀的风光。   如果说这只是酸楚的话,那么下午完颜嬷嬷传回来的消息就让她出离地愤怒了。   “竟然让德妃插手四阿哥身边的人,皇上这是要打我的脸吗?”皇贵妃一巴掌拍在炕桌上,赤金的指甲套在黑漆桌面上留下几道浅浅地痕迹。   “娘娘息怒,皇上没有明着下旨,终究还是顾及您的。现在要紧的是想个法子,把德妃的人筛出去。”完颜嬷嬷压低了声音:“梁公公不识字,但是他在万岁爷誊抄的时候特别留意了,德妃在第一排第二、第三,第三排……这几个人的名字上,画了个红圈。”   皇贵妃这才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这就是了。”乌雅氏这样的小泥鳅,也就只能想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妖娆狐媚哄得万岁爷许了她。可她佟佳氏就好比是那出海蛟龙,背后的人脉暗线,岂是德妃能想象的?德妃想趁她怀孕,往胤禛身边插钉子,纯属痴心妄想!   当晚康熙再来承乾宫的时候,两人先小意温存了一会,然后皇贵妃就主动提及胤禛上学一事:“四阿哥虽然不是臣妾亲生的,但是也是一落胎包就养在臣妾膝下。他生在十月里,生日小,一翻过年去,就要去阿哥所了。臣妾真是放心不下,不知皇上心里可有人选了。”   康熙就拿了那单子给她看,皇贵妃就避开绣瑜画圈的那些人,点了七个哈哈珠子,最后才不情不愿地选了一个绣瑜的,以混淆耳目。   “请皇上过目。”   这下轮到康熙目瞪口呆了。他许绣瑜为老四选侍从,没想到这么快表妹和瑜儿都有了身孕。两个都是他心爱的女人,要是为争这个伤了和气、损了胎气就不值得了。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皇贵妃不依,就好好安抚绣瑜。没想到两人默契十足,十六选八的名单里,既然有七个人都是重合的。   他只当两人私下已经达成默契,欣慰地执了皇贵妃的手:“你这样贤惠,老四有日后必定孝顺你这个额娘。”   皇贵妃娇羞一笑,她夫君在侧,外有聪明懂事的养子,腹中还有未出世的孩儿,只觉得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然而皇宫大内永远是最容不得儿女情长的地方,皇贵妃的好日子过了才没两天,翊坤宫的宜妃有孕了。皇贵妃砸了一尊母家进上来的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好容易忍了过去。一个月之后,永寿宫的温僖贵妃又有了身孕。   皇贵妃哇地一下把好容易喝下去的安胎药吐了个干干净净。如果说乌雅氏之于她不过是恶心人的玩意儿,郭络罗氏勉强算是手足之疾,虽然要紧但好歹伤不了性命;那么小钮祜禄氏就是心腹大患,是同样出身后族、直接威胁她地位的人。   皇贵妃再听闻康熙前往永寿宫,对钮祜禄芳宁厚加赏赐,顿时心里一急,下腹传来一阵凉凉的绞痛。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宫女却吓得变了脸色,连忙上来搀了她,连连惊呼:“快传太医,传太医!”   绣瑜躺在床上看着一本《簪花谱》,底下六七个宫女拿红漆托盘捧着各色月季、山茶、杜鹃并其他十二三种花供她挑选。绣瑜素来不喜欢苛待手下的人,管得一群花季少女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又有什么趣儿?故而这些小宫女在她这个主子面前反而少了几分拘束,说说笑笑的,一个说大红的芍药衬得娘娘气色好,一个说杜鹃娇嫩更显得娘娘人比花娇。   绣瑜不由失笑:“眼见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还人比花娇。”   竹月在一旁插话:“花房的总管太监何生福总算是个有良心的,没忘了当年主子的救命之恩。虽然温僖贵妃进了宫,还是每天挑了最好的送到咱们这里。也亏得是他把暖房建得这样好,连太皇太后都夸,不然冬日里这屋里又是地龙又是火盆,没点花草养着,就更容易上火了。”   绣瑜随意一笑,放下书,去逗旁边焉头巴脑的小儿子:“六阿哥帮额娘挑花好不好?”   胤祚不知道什么叫怀孕,上次眼见绣瑜晕倒,还以为是自己偷西瓜吃气坏了额娘。他只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大哭不止。绣瑜刚醒来就见这小子守在床边,见她睁眼就扑上来搂着她的脖子边哭边说:“额娘……我以后再也不吃西瓜了。”   绣瑜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只有西瓜吗?萨其马呢?荷叶饼、绿豆糕呢?”   胤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听话,额娘给我才吃。”   绣瑜不由忍俊不禁。   太医来把了脉,虽然是有惊无险地以喜事告终,胤祚还是吓坏了。他不是长子,又因为这个名字多得母亲怜爱,对他一向是宠爱多过苛求,才养成了这个乐天的性格。   然而宫里的孩子对于危险总是有种本能的警惕,绣瑜最近暗中谋划颇费了些心神,这胎怀相就不算太好,永和宫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胤祚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他没了玩乐的兴趣,天天腻在绣瑜身边,赶都赶不走。   又恰好赶上后宫里最引人注目的四大妃子全部有孕,康熙爷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绣瑜干脆关起门来,带着儿子认字撸猫堆雪人。   暖阁里欢声笑语不断,直到白嬷嬷匆匆进来,对绣瑜耳语道:“承乾宫刚刚传了太医,皇贵妃见红了。皇上原本在永寿宫,已经赶过去了。”   康熙在永寿宫。绣瑜瞬间了然,不由叹道:“皇贵妃这个性子,只怕会害了自己。”把皇帝当成了自己的,岂不是得活活地气坏了身子?   “她现在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是最小心敏感的时候,传话出去,叫福晋依计划行事。你想办法看着点四阿哥……”绣瑜说着不由把身下的锦被拧成个旋涡,她穿越到古代来这么些年,一心期盼的不过是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没有主动对付过哪个人。没想到头一次出手,就是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包公案》里面曾经描述过一个“两母争子”的故事,面对被盗走的孩子,两个母亲一人拉住一只手,谁抢到了归谁。孩子疼得大哭,养母不为所动,生母心疼难忍最终放手。包公遂断定那放手的妇人即为孩子真正的母亲。   可惜这里是紫禁城,宫闱深深,没有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来主持公道。她只能狠下心跟皇贵妃彻底地斗上一场。   皇贵妃这一胎怀得格外艰难。她把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吃食医药、服饰香料全都排查了一遍,还是无解之后,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邪祟冲撞。叫了钦天监的人来一查,钦天监监使言之凿凿:“近日臣夜观星象,却见东方七宿中,角木蛟星暗淡无光、隐隐有黑气萦绕四周,大为不详。角木蛟星主木,又位于东方。不知娘娘宫中可有近身的宫人居住于东方,又命中带木?还请回避为宜。”   皇贵妃立马叫查,结果查来查去,这根子居然在四阿哥身上——胤禛可不就是居住在正殿东配殿,又命中带木的吗? 第33章   钦天监监使、副使三人众口一词, 言之凿凿。皇贵妃不置可否,私底下却找人去调查了三人的背景, 并无什么不妥。   这不禁叫她犯了难。四阿哥跟她虽然亲如母子, 可是抱养的就是抱养的, 如夫人说白了还是妾,亲如母子的关系一个不甚也可以形同陌路。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德妃虎视眈眈。   她几年的心血岂可白白抛费?况且额娘曾经请高僧算过命, 胤禛是旺她的,别不是有人捣鬼吧?皇贵妃心里犹疑不定, 最终还是选择按下不提,拔高声音喝道:“今日之事若有人敢走漏半点消息,本宫绝不轻饶!”   说到底,人求神问佛, 算命观星, 求的不过是俗世的功名权势罢了。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不吉利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胤禛日后至少也是个亲王,而她腹中的孩子还男女不明, 皇贵妃毅然选择铤而走险,没有把胤禛挪出去。但她心里究竟还是存了个疑影,另求了许多灵符挂了满身满屋,每日胤禛来请安, 她虽然仍旧嘘寒问暖,但是却减少了肢体接触, 不复以往的亲密无间。   然而承乾宫本就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盼着皇贵妃倒霉的人可海了去了。不过几日功夫, 宜妃就把消息探听了个七七八八。她不由从床上坐起,露出惊喜的笑容。皇贵妃有权有势,好在性子鲁莽;德妃有子有宠,又心思细腻。这些年,两个人联合互补,给了她不少的气受。如今倒可以将计就计,使得承乾宫与永和宫离心离德。   宜妃一向牙尖嘴利,连翊坤宫的奴才也比别人多长了几张嘴。不久之后,宫里开始流传起谣言,隐晦地暗示说,四阿哥今年流年不利,皇贵妃慈母心肠不肯让他挪出去,结果克着了自己的龙胎。   皇贵妃掌管六宫,知晓此事后大发脾气,立刻命慎刑司的人抓了七八个乱嚼舌头根子的宫人,贬的贬,罚的罚,还打死了两个粗使太监。宫里的流言才终于平息了些许。   然而随着皇贵妃的龙胎月份大了,传太医的次数反而更加频繁。六宫众人再次议论纷纷,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甚至有说四阿哥不详,德妃没有把他养在身边,所以连连产育,皇贵妃却连一胎都难保。   绣瑜虽然早有搭台子唱戏——抛出一个钦天监,引得宜妃等人趁机造谣离间皇贵妃与四阿哥感情的想法,但是宫里闲人多,编出来的闲话比她想象的更难听了十倍百倍。皇贵妃惊疑不定,绣瑜心痛难忍,局面就变成了一场拉锯战。二母夺子,比的就是谁先放手。   这天上午胤祚去了一趟慈宁宫请安,用了晚膳绣瑜把他抱在炕上,用自己画的图册教他认字。   “床!”   “桌桌!”   “球!”   这都是他熟悉的东西,胤祚认得很快,书册哗啦哗啦地往后翻着。翻到一个用稻草扎起来的扫把时,他才犯了难。粗使宫女们清扫庭院都必须选主子不在的时辰,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人用扫把呢!   绣瑜笑呵呵地指了那图片说:“扫把,打扫院子用的。”   “扫——把——”胤祚有模有样地跟着她念了两声,突然眼珠子一转,疑惑地问:“额娘,那什么叫扫把星啊?”   绣瑜脸上的笑容一僵。   “六阿哥!”跟着胤祚的嬷嬷们齐刷刷地跪下来请罪:“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下去吧。”绣瑜的脸色依旧阴沉,却没有发怒:“六阿哥年纪小,你们日后跟紧些,别让他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竹月赶紧把伺候的人都撵出去了。虽然母亲没有出言责怪,但是胤祚本能地意识到她情绪不高。他靠在绣瑜怀里,拿小脸蹭着她的脖子,撒娇说:“额娘,额娘?”   绣瑜被他暖哄哄、肉嘟嘟的小身板蹭得心都软了,摸着儿子的头说:“小六,你常去你皇阿玛宫里玩,乾清宫的西洋大水法自鸣钟上头有个兽头,你记得那是老虎还是狼吗?”   “是老虎!不,好像是狼。”胤祚想了半天,眉毛越皱越紧,最后摇头不知了。   绣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是狮子,不是狼也不是老虎。你看,你亲眼见过的东西都可能会记错。何况太监宫女们,每天都要很辛苦地工作,不能四处走动。他们说的话,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就更容易出错了。所以日后你听别人说话,不要轻易相信,也不要急着反驳,更不能跟着到处乱说。自己记在心里,悄悄地查证之后再做决定。”   胤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可是他们说四哥……”   “你四哥跟旁人又不一样。这宫里有你许多兄弟姐妹,只有四哥跟你是额娘生的,他跟咱们是最亲的,你想想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额娘的坏话,你会怎样?”   胤祚跳起来,大声说:“我告诉皇阿玛去!皇阿玛打他板子。”   “这就是了。胤祚,你看着额娘。”绣瑜抽了抽鼻子,难得正经地喊了小儿子的大名,直视他琥珀一般透亮的瞳仁:“你四哥哥没有养在额娘身边,日后你长大了,如果有人欺负你四哥,你要让着他,帮着他,护着他,好吗?”   “好!我长大!”胤祚想也不想地应了,长开双臂比了个“大”的样子:“长这么大!”   绣瑜笑着拍了他的背:“起来吧。走,去看看小厨房今天有没有预备小六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啊。”   “哦!有红烧狮子头吃了!”胤祚从炕上跳下去,一马当先地冲出了房门。   “德妃病了?”康熙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头,搁下了手里的笔:“什么时候的事?可请太医去瞧过了?”   梁九功躬身回道:“是三日前的事了,伤寒科的何太医去瞧了,只说是邪风入体致使发热,让好好休养。德妃娘娘起先不让报给皇上,谁料三日了还没好。”   “糊涂东西,摆驾永和宫!”话音刚落,康熙已经大步出了南书房。梁九功一路催促,轿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抬着御撵在飞快地出了景和门,往东一长街上去了。   不过盏茶功夫,永和宫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康熙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宫人,大步直入内室。却见绣瑜躺在银红的帐幔之中,额上勒了鱼戏莲叶的抹额,秀丽的脸庞瘦成一窄条,腹部微微隆起,更显得旁的地方骨瘦如柴。   “皇上万福。”绣瑜刚好醒着,就抬手行了摸额礼。   “免礼。一月不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怀着身子,怎么会得了风寒呢?永和宫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康熙还是一如既往的主子逻辑,主子出事不管事实如何,先责罚奴才。   “不干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夜里总觉得暖阁气闷,睡不着,非叫她们把窗子开了个小缝。谁知天公不作美,刚好赶上天气骤然转冷,就着了风寒。”   竹月端了汤药上来,康熙亲手端了碗要喂她:“你呀!又不是头一次做额娘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   竹月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插话:“万岁爷恕罪,娘娘这病并非完全是因为时气所感。在此之前,娘娘已经闷闷不乐很长时间了,奴婢无能,只得斗胆禀告万岁爷。”   康熙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上的玉佛珠串子。其实宫里最近的闲话他也有所耳闻,传谣中伤皇子,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他没有贸然出手干预,不过是顾及皇贵妃的面子。岂料佟佳氏身为后宫之主,却在这件事情上毫无作为不说,对四阿哥还不如以往亲近,竟大有听信谣言之相。康熙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体谅她怀孕辛苦,也不好加以指责。胤禛终究是德妃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比皇贵妃更紧张些。   “辛苦你了。但这样的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你不必太过担忧,朕一定会严惩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康熙拍着她的手许诺道。   “多谢皇上。臣妾担忧的不是当下,而是日后。”绣瑜跪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动情地说:“臣妾无心诅咒娘娘的小阿哥,可是臣妾虽然闭门谢客,仍是听说皇贵妃此胎…...有了这样的谣言,四阿哥的名声跟龙胎的安危息息相关,日后若真有个什么差池,老四岂不是背上一个‘克母’的名声?皇贵妃心里只怕也有所芥蒂,也伤了他们母子的情分。”   绣瑜此话虽然有些自私逾越,但是正中康熙心中隐痛之处。皇贵妃此胎为何不稳,他心里是有数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后却拖累了胤禛和德妃。可是皇贵妃也在孕中,此刻贸然把胤禛挪出来,既叫她伤心,又更坐实了那谣言。   作者有话要说:   “朕打算好好地惩戒后宫众人一番,再请了喇嘛教的活佛为皇子们批命。到时候自然正本清源,平息事端,你尽管放心。”活佛也是大清的臣子,皇帝让批的,自然都是大吉大利、福寿双全的好命。   “活佛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等得?惩戒固然有用,但是臣妾觉得堵不如疏。”绣瑜坐起身来,挺直脊背,秀眉微挑,眼睛里透出坚定而执着的光:“旁人都说四阿哥不好,臣妾万万不信!请皇上下旨把他挪回永和宫来住些日子吧,若他真的克母,只管冲我和我腹中的孩儿来就是!臣妾亦无怨无悔。” 第34章   胤禛双臂交叠坐在书房的明式花梨海棠闹春大案前, 面前摊着一本《声韵启蒙》。这是康熙二年的进士车万育所著的启蒙读物,按声韵格律分编, 格外容易记诵。他早在一年前就能够全文背诵, 今儿早起却又叫翻出来, 趴在桌子上似乎看得目不转睛。   苏培胜借着倒茶的功夫,悄悄一瞄, 打头的那几个字还是一模一样的字形,丁点没变。他不由在心里叫苦, 趁着胤禛伸手端茶的时候,大着胆子劝道:“爷,看了大半个时辰了。歇歇眼吧。不如奴才再让小全子把他那白老鼠带上来,给您表演那个‘八面埋伏’?猫狗房那边近日又调I教出两只狮子聪, 那叫一个机灵, 打千作揖摇尾巴一叫一个准儿,就差说人话了!哦,前儿您生日, 承恩公府送上来的那个西洋流水自行船还搁在那多宝阁上,可要拿出来瞧瞧?”   苏培胜绞尽脑汁,说得汗都快下来了。四阿哥可不是个容易讨好的主子,内务府献上来那些寻常玩意儿, 什么小鸡啄米、七彩陀螺、白玉连环,不管材料是镶金还是嵌玉、工艺是描金还是填漆, 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凡他喜欢的东西,贵重是次要的, 关键是要新巧有趣儿,苏培胜说的这几样都是内务府和佟家特意为他准备的。   可是现在养母有孕,生母在生病,宫里流言纷纷。胤禛哪有心思看一群老鼠打架,只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闭嘴。   他是早慧的孩子,近日宫人隐晦的目光已经让他仿佛如芒在背,好像平白比其他兄弟矮了一头似的。皇贵妃态度的转变更让他有种如临深渊的心惊,以前他晚上睡不着觉,抱着枕头跑到隔壁寝殿里,额娘能抱着他讲一宿的故事,直到哄到他睡着为止。现在却只能得到完颜嬷嬷温柔客气的婉拒:“娘娘歇下了,阿哥请回吧。”   刚得知皇贵妃怀孕的时候他是高兴的,但现在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个孩子不会像胤祚一样,听话又顺从地跟在他身后,用崇拜的狗狗眼看着他说:“四哥好厉害。”因为他是皇贵妃的孩子,是身份高于他的分薄宠爱、威胁地位的存在。   胤禛三四岁的时候也有过一段讨狗嫌的时候,他曾在花房里拔了惠妃宫里的君子兰,曾把御膳房里荣妃点名要的鲜虾悄悄倒进了御河。被发现之后,嬷嬷带他去娘娘们那里道歉,她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是奴才们的错,反而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吓到,要不要吃果子。然而八弟身边的嬷嬷最近就被惠妃责罚,究其原因,不过是八弟不小心打破了温僖贵妃宫里的玉如意。   胤禛这才知道,那些宽容大度的笑脸,都是摆给皇额娘,和宠爱额娘的皇阿玛看的。如今皇贵妃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会不会被送到阿哥所,跟七弟似的活得像个影子?胤禛托腮凝思,内心惶惶不安。   这种烦闷在谨儿传话来,说皇贵妃身体不适不能陪他用晚膳时,达到了顶峰。胤禛跳下凳子,抱着谢嬷嬷的腿:“嬷嬷,我要去给额娘请安。”   谢嬷嬷脸上露出混合着心疼与为难的神色,摸了摸他的头:“阿哥好好休息,明儿娘娘身子爽快了再去不迟。”   “为什么?为什么额娘不想见我?”   “哎哟,我的小主子。”谢嬷嬷赶紧蹲下身来捂了他的嘴,安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娘娘怎么会不想见您呢?娘娘只是身子不适罢了。”   然而胤禛已经过了可以被轻易糊弄的年纪了。谢嬷嬷的话反而勾起他另一桩心事:“前儿我去永和宫,德额娘也没有见我。”   “德妃娘娘病着怎么能见呢?六阿哥不是也被拦在外面不准进去吗?”谢嬷嬷搂着他说了一大篓子安慰的话,终于哄得他坐回了凳子上。   胤禛刚举起筷子,却见苏培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爷,快往正殿去吧。皇上让您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侍疾。”   胤禛迷迷糊糊地去正殿接了旨,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皇额娘。皇贵妃的脸色虽然不大好看,但却摆足了架子,亲自替他打点衣衫,问寒问暖,又细细嘱咐了跟着伺候的人。胤禛如愿以偿地被额娘搂在怀里,不舍地亲昵了一会,但这怀抱似乎并不如以前温暖。胤禛失落了一小下,转而又高兴起来。德额娘病中还记得他,可见并没有忘记他这个儿子,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永和宫里,何太医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饮了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分辨着那各种药材的味道。片刻之后他面色大变,将那汤药吐出,五体投地:“娘娘,这不是微臣的方子,汤药里多了一味桂枝。桂枝是散寒通脉药物,可用作治疗风寒发热。但是阴虚火旺,血热妄行,孕妇应当忌用。微臣的方子里,是绝对没有这味药的。好在娘娘发现得早,胎气尚无大碍。”   竹月语气不善:“可这药每次娘娘服用之前,都召了何太医你前来尝药,为何直到今日你才发觉不对呢?”   “这……”何太医脑门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脖颈后阵阵凉意。他去年才被松江县令举荐进京,在宫廷朝堂都毫无势力,好容易被德妃娘娘瞧中照料生产,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岔子,如果德妃告到皇上那里,他必定被驱逐出宫,闹不好还会落得坐牢发配的下场。   “臣有罪,实在是这药剂量万分细微,实难察觉啊!”太医终究是男子,他也不敢在永和宫久留,每次尝药都是匆匆而来。下药之人又极为小心,这点分量就是把脉都把不出什么不妥,难为德妃是怎么发现药有问题的。   绣瑜前两次怀孕都是康熙、太皇太后双保险加持,可是如今宫里皇子渐渐多了,两尊大佛也保佑不过来。她只得自己小心,点了何太医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新人的将,更是用了一个笨办法——她入口的汤药必先喂了怀孕的小白鼠,凉半个时辰没有问题之后才喝。这药里下的桂枝分量虽清,但是小白鼠体质比人脆弱许多,喝了三天已经先于她出现不良反应。竹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敢在这宫里下毒的人,当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何太医不必自责,但还请倍加小心。日后本宫和孩子的安危可就托付在你手上了,咱们一好两好,若是本宫不好了,这事可就瞒不住了。”   何太医心知德妃这是要把他收为几用了。他一个草头大夫又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只得连连磕头应是。好容易退出来,出宫回家,躺在床上,才觉得后背微微汗湿。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提着礼物上门,来人是个一脸精明的瘦高个,自述姓尚名济,替贵人管着直棣天津一带的几个庄子。   尚济捧着茶碗笑得仿佛一尊弥勒佛:“主子家里近来又在那一带置下许多田地,准备将两个庄子打通合为一个,恰巧老兄家的几十亩山地隔在中间。主子的意思是一并买下来,还请老兄行个方便,这价钱嘛……我出这个数。”说着递过一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露着银票的一角。何太医看着那只有万两以上银票才用的紫色防伪标记,脸色都变了,接信封的手微微颤抖:“敢为贵主人的姓氏是?”   尚济微微一笑:“何太医不清楚吗?我家主子您没见过,不过主子家大姑奶奶倒是多蒙您照料。”   何太医了然地点头,上万两银子买六十亩山地,德主子够看重他了。   两人签约画押,尚济又提及正蓝旗下一户人家有个女儿貌美贤良,嫁妆丰厚。听闻何太医妻子早丧,不如让他保这个媒。何太医原是汉人出身,能娶得满军上三旗的妻子还有何不满?   下午他进宫当值便斟酌着在脉案上写下“咳疾未愈,无大碍,仍需静养”的记录。   德妃久病不愈,四阿哥当然要继续在永和宫侍奉了。   因为是侍疾,胤禛只带了很少的行礼衣物来,没想到所谓的‘侍疾’是这个样子。绣瑜穿着寝衣在床上坐了,脸庞还有些瘦弱,但是精神却好,兴致勃勃地要给他选料子做衣服。   外间横七竖八地放了几十个缎子,竹月一边翻翻捡捡一边说:“这个蟒缎的花色最好,做一身长衫绰绰有余。杨缎用来做裤子最好,咱们还收着点银狐皮,给娘娘做少了些,六阿哥又大了些,正好给四爷件斗篷。”   “都好。”绣瑜补充道:“夏天收着的纱也找出来,找那厚实些的给四阿哥糊窗子。如今那个住着太冷了些。别光顾着那些大件的,袜子鞋子手套帽子这些小玩意儿也一并做起来。”   胤禛不由脸红了一下,他只是来侍疾,德额娘却什么都备下了,倒像他要长住永和宫了似的。   “额娘,你病着,不用太过为儿子操心,横竖也就这么几日。”   “不费事,额娘不过动动嘴罢了。”绣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年你长高了不少,以前留在永和宫的衣裳都没法穿了。”   绣瑜看他精神不太好,就把吵闹不休的胤祚赶了出去:“你去帮竹月瞧瞧,再挑个漂亮的给哥哥做帐子。”   胤禛望着眼前生母温柔娴静的脸庞,突然觉得一阵酸楚。皇额娘人好,可自己偏偏不是她生的。生了他的德额娘也好,可是自己没有养在她身边,终究是生疏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他开这样的玩笑呢?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绣瑜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已经猜到了几分:“四阿哥是不是在担心,有了弟弟之后,我跟你皇额娘就都不喜欢你了?”   胤禛突然抬头,急切地问:“那……您会吗?”   绣瑜心里一阵酸楚,前头的流言把这孩子吓得惊弓之鸟一般了。   “额娘不会。”   胤禛微微放松,却没有全信。   绣瑜稍微有些为难,她不想儿子过早显露野心,却也不愿意看到胤禛这副消沉迷茫的样子,她斟酌着说:“四阿哥,有的人的尊贵,来源于旁人,子以母贵,比如你二哥因为生母是皇后,才会出生不久就被立为太子。”   “但是历史上真正的大人物往往都是出身寒微。秦皇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在敌国做人质,汉朝的开国功臣韩信萧何不过是草芥出身,我满族的先祖更是明朝眼中的化外之民。但是他们却都成就了一番事业。他们的尊贵来源于自己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与其去博取父母的宠爱,不如勉励自己,做个韩信萧何一样的有用之人。那样即使大家不喜欢你,你皇阿玛和太子还是会信你用你,你的母亲和妻儿仍会依靠你,仆从和下属必须服从你。身为男儿,这才叫不枉一世。”   胤禛不由听住了,嬷嬷们教给他的规矩都是服从,听话的孩子才能得到父母的宠爱。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大人,讲过这些道理。   “额娘,我真的可以吗?”他怔怔地问。   “额娘不知道。但是额娘会一直支持你的。”绣瑜笑着捏了一把他的脸。   胤禛眼里湿湿的,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涌现出些许豪情万丈的勇气。结果胤祚咚咚地跑了进来,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团粉红色织金线带镂空花边的法国绒料子,往他眼前一送:“四哥,帐子!” 第35章   胤祚见额娘和哥哥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不解之下又举了举那团绒料,补充道:“额娘说的!”   胤禛的目光就从怀疑变成了惊恐。长者赐, 不敢辞。他不敢相信刚刚还对他循循善诱妙语连珠的德额娘竟然给他备下这样一顶帐子。   绣瑜头上垂下三根黑线:“额娘说粉红色的法兰西绒料留给妹妹做帐子, 不是哥哥!说着忍不住扶额对胤禛说:“别跟你弟弟计较, 都怪额娘,怀他的时候忘了吃鱼。”   跟吃鱼有什么关系?胤禛不懂,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惊讶万分:“额娘,您想生个小格格吗?”民间尚且重男轻女, 何况皇家?宫里人人都盼着弄璋之喜。因此妃子怀孕的时候,一概称肚子里的孩子为小阿哥。德额娘却连给小格格的帐子都备下了。   绣瑜看着正随手把绒料团起来扎成个球的胤祚,笑道:“额娘有你们两个臭小子已经够了。”   德额娘连女儿都不嫌弃,更不会不要他这个长子了。胤禛心情豁然开朗, 紧绷的小脸放松下来。他在永和宫住了几天, 已经深深感觉到这里跟承乾宫的不同。   承乾宫庄严华贵,室内陈设多用明黄之色,侍候的宫人严谨肃穆, 负责各种事物的管事来来往往,中宫笺表、皇贵妃宝印轮流动用,威势赫赫。   永和宫的气氛却轻松很多,德额娘喜欢看着宫女们说说笑笑, 春日里扎风筝,夏日里做胭脂;天晴带着儿子和猫晒太阳, 下雨则烹一盏香茗隔着玻璃窗赏雨;就连永和宫的摆设器物也是用了十足精巧的心思:炕上摆着黄杨木根雕小炕屏,门上一卷掺了五彩丝线编织的竹帘子, 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几个圆圆的猫头;窗边挂着青铜风铃,铃铛底下坠着一只只小巧的水晶天鹅。   胤禛从见过哪个人能在宫墙之内过着这样悠闲逍遥的生活,他总觉得德额娘不像一个生在满族包衣人家、长在深宫的妇人,倒更像书上说的那些出身在江南书香门第的汉人女子。   去年他曾帮皇阿玛抄录出巡途中各近臣亲卫所做的诗词。皇阿玛指着纳兰侍卫作的一首《采桑子》说此为最佳。他当时不懂,现在却有几分明白了:皇额娘就是那享尽人间富贵的牡丹花,德额娘则是词中别有根芽的另类之花。   偏偏这极富生活意趣的永和宫里又有个画风完全不同的小六,真是有趣极了。   如果绣瑜知道儿子竟然偷偷在心里给她安上了“不食人间烟火”这样高大上的设定的话,只怕会当场毫无形象地捶桌大笑。其实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因为来自后世,难免有种“争破头也不过是史书上寥寥几十个字,不如享受生活”的看破红尘之感。没想到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不慕权势的表现了。   现在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绣瑜就回归了懒懒散散的样子,躺在床上一边吃苹果一边听着白嬷嬷做永和宫钉子扫除运动的最终报告:“……下药的人是小茶房里管着提水、烧炉子的小宫女采儿,那桂枝则是夹在浣衣局清洗后的衣服里送进来的。”   这可就难查了。浣衣局的人流动性很大,每次送衣服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谁都有可能插手。绣瑜沉思片刻:“留着她,我生了之后再做处理。”与其赶了采儿让幕后之人另想法子,不如假装中招,麻痹敌人。   再说,她烦心的事情还多着呢。比如,太皇太后一直很喜欢胤祚。绣瑜原以为是胤祚健康活泼,爱吃爱笑所以讨老人喜欢罢了,也没放在心上。太皇太后何等的精明老辣,自然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过于宠爱重孙儿,对他没有好处,所以也不过是过年过节多跟他说两句话罢了。   然而随着年纪逐渐增长,太皇太后渐渐有些糊涂了,她不常见人,对自己的情绪也不如往常那般隐藏得很好。近日胤祚单独前往慈宁宫的频率越来越高,绣瑜不由心生疑惑,细细地嘱咐了苏嬷嬷,让她把慈宁宫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回来。   太皇太后老了之后越发喜静,身边除了苏麻不许旁人轻易靠近。苏嬷嬷在慈宁宫里束手束脚,不得时时跟在胤祚身边,经常一问三不知。直到快一个月之后,她才犹豫不定地回禀道:“昨儿奴婢送了六阿哥去慈宁宫,在暖阁外等候召见的时候,似乎听见太皇太后问了一句‘可是九阿哥来了’。”   九阿哥?九阿哥还在宜妃肚子里呢!绣瑜一时没反应过来,白嬷嬷却已经变了脸色,俯身在她耳边回道:“娘娘,顺治爷就是行九……”   绣瑜瞬间恍然大悟,据她那个爱看顺治X董鄂妃清宫虐恋大戏的室友的不靠谱消息称,顺治爷小时候就是个喜欢吃肉的小白胖子。胤祚长得不像她和乌雅家那边的人,又比康熙白了点圆了点五官Q了点,极有可能是他爷爷的隔代遗传。   果然,第二天康熙去了一趟慈宁宫,不到一刻钟就步履沉重地出来,御驾拐了个弯儿就来了永和宫。   “皇玛麽老了。”康熙的声音格外沉重,他这一生无所畏惧,唯有生老病死是人力不可扭转的,为人子孙的只能略尽孝心,减少遗憾罢了。   “她既喜欢,就让小六常去陪陪她吧。”   “皇上……”   “舍不得了?老六都快四岁了,你还把他捂在手心里怎么能成呢?就这样定了。”康熙没有讨论的心情,直接一锤定音。   绣瑜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这个孝顺孙子,只得应了。她亲自把胤祚叫来嘱咐了好一顿,最后忧心忡忡地说:“六阿哥,还记得你答应过额娘吗?额娘许你吃东西,你才吃,对不对?”   胤祚记性一般,但是只要有人提醒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对!”   “那好,额娘不许你在外面吃东西。乌库玛麽问你,你就说不饿,等你回来额娘给你做蜜汁烤鹅。”   在额娘和蜜汁烤鹅的双保险加持下,胤祚还是勉强恪守了承诺。恰好胤禛在永和宫住着,每次慈宁宫来人请,绣瑜就让他们兄弟俩一同前去。太皇太后身体衰弱,康熙又命其他皇子勤加探视,单从去的次数看,胤祚还不算太打眼。   绣瑜这才放心许多。   皇贵妃的产期又近在眼前,说来,康熙这些年一直在皇贵妃和她之间和稀泥,谁真恼了就把胤禛打包塞过去安慰安慰,等另一个生气了又塞回去。怎么这次她装病留了胤禛在永和宫这么长时间,康熙却不闻不问呢?绣瑜想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康熙自然不可能枉顾怀孕的表妹兼妻子的感受,只是他此刻的心情是又惊疑又愤怒,不知该怎么面对绣瑜。   那日他说找人为皇子批命,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半月前在西山巡猎的时候,跟裕亲王闲聊,却听闻拈花寺的百岁高僧靖元大师占卜算卦十分了得,并且他有个规矩,每个人只给算一卦,卦文一旦给出,不论好坏,都不会再占第二次。   康熙一时兴起就趁巡猎的机会微服前往拈花寺,面见靖元大师,只说给家中儿子们算卦。   现在让他比较担忧的几个儿子中。老三身子不好,但是占出来寿数还算不错。老四八字贵重,但命格独,是个操心劳力的命,却不至于妨克亲人。老七天生有些缺憾,但是后面福气绵长,是苦尽甘来的命相。   康熙本来已经放心,只是顺手递了其他几个儿子的八字叫大师看看。   结果靖元大师把胤祚的八字排盘出来,只到排一半就停住了手,又取了龟甲占卜,结果龟甲从他手指间滑落,仪式中断。靖元不由胡须微抖:“这……”   康熙心里一惊,他总觉得胤祚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是有些异象的,莫非……他挥退了随身伺候的梁九功,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靖元闭了眼缓缓说道:“这个孩子有早夭之相,天命难违,施主少疼些他吧。”   康熙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当即勃然大怒。他求卦不过是图个心安,结果反而讨了个大大的不吉利。他怒气冲冲地出来,心内纠结了几日,也就忘了胤禛还在永和宫的事。   今夜,他又想起此事,深悔自己轻易泄露皇子们的生庚,如果被人认出来就有大祸了。他想了半日还是写了一道密令,就说那和尚冒犯圣威,暗示九门提督找个由头将其治罪。   密令发出去,康熙突然又有些后悔,伤害佛门之人,万一折损皇家的福气怎么办?他正要命人去把梁九功叫回来,却见承乾宫的小太监大汗淋漓地被领了进来:“万岁爷,娘娘发动了!”   康熙嚯地站了起来。如今才二十二年六月,皇贵妃这胎还不满九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容若男神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应该都听说过,贴一下上阙: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第36章   七月酷暑, 出了四九城往北的僻静山道上,四匹骏马两两并列而驰。为首两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锦衣玉冠, 正是约定往城外游玩的晋安和法海。身后法海的小厮贺华打马上来:“两位爷歇歇吧, 这日头太毒, 仔细中了暑。”   眼前前方道路蜿蜒下行,尽头有条小河, 河边一片桦树林,法海就勒了马吩咐道:“你先去寺里打点, 备下素斋和禅房。”   贺华领命而去,剩下三人就慢悠悠走到那树林边准备歇息。晋安年长腿长,先翻身下马。小厮东铭伸手去扶法海。   晋安早有预谋,趁他站立不稳时一步上前, 伸手往他衣襟里一探, 摸出只羊脂白玉雕着海棠并蒂花样的簪子来,当即夸张地调笑道:“昨儿下学见你偷偷往银楼里去,果不出我所料!今天你约我出来上香, 难不成求的竟是因缘?”   “还给我!”法海一把夺了那簪子去,脸上带了些可疑的红色,欲言犹止。   晋安就咳了一声,吩咐东铭去河边打水, 待他走远了才问道:“是哪家的闺秀?宫里没有皇后,主持选秀的肯定是皇贵妃。你求神还不如求求自己的亲堂姐。”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送给我四祖父家的七堂姐的。”   “哈?”晋安不由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法海连自己嫡亲的父兄都不认,竟然会去记得一位出了三服的堂姐?   “她家住在承恩公府后街上, 我们时常在一起玩。七岁那年鄂伦岱推我入水,如果不是她唤了家丁过来,我早就没命了。”   晋安了然地点头:“听起来真是个好姑娘。”   法海双拳紧握,露出担忧的目光:“我这位姐姐与旁人不同,她的性子不适合嫁入勋贵世家,只盼得一个白头偕老的好归宿,我这次来就是帮她求上一卦。我那伯母在皇贵妃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听闻皇上有意给德妃娘娘的母族抬旗,如果事情成真,晋安兄是否有意……”   “诶诶诶,打住打住!”晋安连连摆手:“你们佟佳氏的姑娘,我哪里高攀得上。再说我还盼着多逍遥几年呢。”况且这一届选秀法海近亲的堂妹们还未长成,佟佳氏没有女儿可用,这位佟姑娘只怕福气不小呢。法海所求多半要落空了。   法海来不及失望,就见东铭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爷,佟爷,不好了。河边,河边有死人,好多死人!”   三人跑到树林边一张望,果然见远处横七竖八倒着五六具尸体。晋安与法海对视一眼,大着胆子走过去查看了一番。   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没有大量流血的创口,但是个个表情痛苦,脸色乌黑。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就把早膳用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却听旁边东铭喊道:“爷,这儿还有个活的!”   两人忙过去看了,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目光涣散,四肢抽搐,明显是中毒之召。腿上两个乌黑的血洞,用刀开了十字形的口子,四周污血凝结。明显是刚中毒时就放血止毒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在下山西粮商晋氏家仆,护送……小公子回京时,偶遇一陌生斗笠人在此休息。小公子顽皮,掀了那人的面纱…….一炷香之后,商队遭遇毒蛇袭击。小公子在马车里,还请二位…….咳咳咳。”   “山西晋氏?我知道了,定把那孩子送回京城晋宅。”晋安抢着问:“是何人敢在天子脚下行这等大胆之事?”   “在下不知,那人……手背上挂着一个新月状银饰,像是苗……”   那老仆话未说完已经断了气,晋安和法海都已经反应过来,居住在西南边陲之地的苗人擅制毒,所用之法无不阴狠毒辣,只是这些人怎么来了京城呢?   东铭已经去马车里抱了那昏睡着被泼了一身尿掩盖气味躲过毒蛇袭击的晋家小公子,三人心情沉重地回了河边树林。正遇贺华打马而来:“爷,拈花寺出事了。九门提督、步兵统领托合齐带领一百步兵包围了寺庙,说是搜捕反贼。另外,拈花寺的靖元大师已经在前天晚上坐化圆寂了。”   晋安和法海两人俱是心中一惊。托合齐手握京师兵权,位高权重简在帝心。他亲自出马,为的只怕不是一般的反贼。加上靖元大师圆寂,求卦之图自然落空,两人只得败兴而归。刚到城门口,就遇到佟佳氏的家仆等候在此,告知法海皇贵妃产下一女。   两人便分头行动,晋安去送那山西晋氏的小公子回家。法海径自回家,皇贵妃生下小格格,承恩公府众人是明喜暗悲。法海素来没什么家族荣誉感,去问候了一番堂姐就回屋歇下了。他功课未写完,第二天就是国子监的考核之日,五更天的时候便起身带了小厮赶往国子监。   车马房的人见是他大清早要车,不由懈怠了几分。法海带着贺华在角门外等了许久,却见一个穿黑色紧身短打,脚踩鹿皮短靴,头上戴着竹笠的男人从对面银楼出来。那银楼是佟佳氏的产业,只招待大客户,这男人打扮奇怪,法海暗中多留意了几分。   街角一辆马车驶来,男人扶着车厢跳上车时,手一抬,袖管下垂,露出了手背上的银饰。那细细的银片贴着手背划出一道状如新月的弧线。法海不由后背一凉。   步兵统领托合齐的大动作,终究还是引起了众多大人物的注意。梁九功在宫外置的宅子里,最近频频有大人物光顾。他下了值回到大太监的宫房里,小徒弟魏珠早已打好了洗脚水恭候在此,掐媚地笑着:“师傅,完颜嬷嬷那边催得厉害,您看是不是老地方见个面?”   “糊涂!”梁九功顺手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上:“你只回她此事与承乾宫无关便罢了。”他是圣母皇太后提拔的不假,可孝康皇后都去世多少年了?皇贵妃又不争气生了个小格格,这样大的消息自然要卖给有用之人才值得。   天子受命于天。天命所归,归谁?这样大的事,还有谁比毓庆宫更感兴趣呢?他是离皇帝最近的人,自然比谁都清楚,皇上宠爱太子令其继承大统的决心。   是夜,索额图府上就收到一张炭笔书写的纸条:“皇上给诸皇子算命,六阿哥异于旁人。皇上挥退左右,与靖元密谈片刻,大怒而归,令诛靖元。”   另一个成了抢手货的人是托合齐。他不像梁九功那样清楚地知晓圣意,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康熙要让他去对付一个和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悄悄地卖个好给未来的君王,他可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同样的消息索额图一份,明珠一份,反正这两个老对头又不可能串口供。   这个八月十五中秋节,康熙过得索然无味。夜宴上那些比花朵儿还娇艳的面孔似乎都失了颜色,那美味珍馐似乎都成了泥土,那些精心编奏的丝竹之声听在耳朵里也成了恼人的杂乱之音。   表面上的原因,是因为皇贵妃的小格格六月里生,闰六月的时候就殇了。皇贵妃整日里以泪洗面,很快病倒不能出席宫宴。   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比如,皇贵妃此胎为何从一开始就波折连连。再比如,靖元在托合齐带人赶到之前,就已经坐化。康熙一记重拳挥出,还未来得及打中,对手就已经化作了飞灰。他不用再担忧靖元泄密,但是心里的恐惧却更深了一层。   如果靖元是故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挽救整个寺庙,岂不是说他真有断定康熙身份、预见他人生死的能力?   康熙接到托合齐的回报之后,沉默许久才吩咐善待拈花寺的和尚、给银给人帮拈花寺供奉的佛祖重塑金身。皇贵妃的小格格已经殇了,他还有小六和温僖宜妃德妃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时候不能再有血光之灾,得罪菩萨。   他一直想着,直到太子举杯祝酒时才勉强回过神来。中秋是阖家团圆的节日,皇子公主们在底下用了席,也都上来挨着母亲坐下说话。   胤祚在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康熙面前转了一圈,已经被投喂得小肚子鼓鼓的,赖到绣瑜身边坐下,要讨乌银自斟壶里的桂花酿喝。   绣瑜笑咪咪地给他倒了一杯。胤祚一饮而尽,小脸就皱成了包子,勉强咽了下去:“额娘骗我,苦的,这不是桂花酿!”   绣瑜笑道:“怎么不是?额娘喝着就甜甜的。要不你再试一口?”   胤祚将信将疑地又倒了一杯,包子脸上的褶又多了几道:“明明就是苦的!”   身后侍立的宫女都笑了,绣瑜这才承认:“这是苦芥茶,喝了对身体好。”   胤祚又被灌了几杯,就伸手去摸她桌上的红豆糕吃。那糕是红豆蒸熟了磨粉,和进面里做出来的,看着红彤彤的好似云霞一般,吃着格外香甜软糯。胤祚吃了三块才停手,还说:“剩下的给四哥送去。”   皇贵妃病着,胤禛不能来参加宫宴。   红豆糕本是宫里最寻常不过的吃食,只有六阿哥吃得这么开心,还巴巴儿地叫送去。众宫娥都忍不住笑了。绣瑜却欣慰地说:“东西虽小,也是他的一份心。给他收起来吧。”   那边太皇太后又唤了胤祚过去,搂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绣瑜感觉那些羡慕的目光都要化作刀子把她扎穿了。   结果夜里回了永和宫,绣瑜歇下还没一个时辰,竹月就匆匆进来回禀:“娘娘,六阿哥一直嚷肚子疼,好像是积食了,嬷嬷们已经让传了官房,想来应该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绣瑜却莫名一阵心慌:“扶我去看看。让小桂子去传太医。”   “可是宫门已经落锁了……”   “那就开了门去,就说我半夜胎动不安,请何太医来瞧瞧。”   绣瑜披了衣服就往东暖阁那边去,迎头就撞见苏嬷嬷面如金纸地出来,嘴唇哆嗦着说:“德主子,六阿哥好像疼得有些厉害了。恐怕不太对劲,快去请太医吧。”   绣瑜掀了帘子进去,果然看见胤祚趴在床上大哭不已,寝衣的后背都汗湿了。乳母们围着他查看,慌成一团。   “慌什么,在旁边站好了!仔细想想六阿哥今晚吃了什么东西!”绣瑜厉声喝道,她在竹月的搀扶下,艰难地在床边坐了,只见胤祚面如金纸,嘴唇乌黑,瞳孔放大,四肢厥冷抽搐不已。   这分明是食物中毒的症状!   谁敢在宫宴上下毒?是怎么下的?下的什么毒?绣瑜脑海里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定格在几年前那个梦里,德妃对她说:“不要让胤祚吃外面的东西。”   终究是她大意了。绣瑜不由心痛如绞,她牙关紧咬,口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窗边一副简笔画上,那是如意馆的太监一个月前为他们画的。母子三人,高而瘦的那个是胤禛,怀里抱着球的是胤祚。绣瑜坐在中间,一手一个儿子,腿上趴着猫,真·人生赢家。   去他妈的历史不可改变,这是她的儿子,就是撕了生死簿,烧了阎罗殿她也得把儿子抢回来。“牛奶!快拿牛奶,羊奶人奶都成,全部给本宫端上来!”她突然大喊。   众人都愣住了,六阿哥断奶都好几年了,永和宫上哪儿去找这些东西?   绣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脑子里灵光一现:“绿豆汤!小厨房里有解酒的绿豆汤,快端上来!”   竹月当即领命而去,片刻便拿托盘端了一碗浓浓的绿豆汤上来。绣瑜揽了儿子在怀里,苏嬷嬷经验丰富的捏开他的嘴,绣瑜端了碗亲自喂到儿子嘴边:“小六,没事,按照额娘说的做。快喝,多喝些。”   胤祚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虚弱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费力地吞咽。   等他把那一大碗绿豆汤都饮尽了,绣瑜把碗一丢:“再去端。拿巴豆煮水,熬得浓浓的。”   众人虽然不解,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领命而去。   绣瑜拔了头上的玉簪,把扁而平的那一端对准儿子的嘴:“小六,张嘴,别害怕,额娘不会害你的。”   “娘娘!使不得啊!”苏嬷嬷心惊胆战地看她把玉簪深深地探进了胤祚嘴里,深及喉咙,然后往下一压。   胤祚当即剧烈地呕吐起来,那洒了一地的秽物中分明夹杂着些许血丝。不管是什么毒物,洗胃总是没错的,绣瑜心中稍定,又端了旁边的绿豆汤:“再来。”   几个嬷嬷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绣瑜抱着哄着他又灌了两回,终于胤祚虽然哭得厉害,但是却渐渐停止了抽搐。   整个永和宫灯火通明,何太医终于匆匆提着医箱赶来。   绣瑜浑身大汗淋漓,脸上一片冰冷,她摸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哭了。来不及换衣裳,竹月把她扶到了一旁的屏风里避让。   一阵窒息般的安静之后,终于响起何太医死里逃生般激动的声音:“回禀娘娘,六阿哥这是中毒,但是好在所食分量不多。奴才这就下方子煎药。”   绣瑜急切地问:“会有后遗症吗?”   “后羿……症?”何太医疑惑地问。   “哦,可会落下病根?”   “这毒毒性似乎并不强烈,应该不会,到还需要进一步查看才知道。”   “好,你开方子吧。”绣瑜定下神来,开始回想,是什么毒能够避开银筷的检测,混入宫宴之中呢? 第37章   绣瑜操劳一晚, 一放下心来,脑子就一阵阵发晕, 意识渐渐模糊。   再度睁眼的时候, 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康熙一身朝服宝冠,坐在她床边。   “皇上?小六怎么样了?”绣瑜清醒过来, 下意识就要翻身坐起。   “别动,你好好休息。”康熙顺势揽了她的肩膀, 把她按回床上坐着:“小六没事,朕已经安排了太医院小儿脉科的朱医正等三人专门为他诊治。他睡着了,暂且没什么大碍。”   绣瑜急切地问:“可查出来了,六阿哥所中为何毒物?”   竹月屈膝回禀道:“娘娘, 是那红豆糕。”   原来那碟红豆糕摆盘成一个金字塔型, 银针测毒只测了表面的几块,尝膳太监也不可能把点心全吃光了。只有那靠里侧的几块被人下了毒,胤祚吃的时候又是用手拿的, 没有用银筷,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中了招。   屏风后的何太医躬身回禀:“娘娘,这红豆糕的色泽过于艳红,易溶于水且水面微微泛红, 依微臣看倒不像是什么厉害的毒药,更像是画画用的朱砂。朱砂味甘性寒, 本可入药,但是不能大量服食, 更不能煎煮火煅,否则会有剧毒。”   “朱砂?”绣瑜稍微放心。拜高中化学所赐,她隐约记得朱砂好像是某种硫化物,中毒的原理是加热后会产生汞,但是汞被人体吸收的比例并不高,以致于很多人都不知道朱砂有毒,甚至有帝王长期服食朱砂制成的丹药,拜某部宫斗剧所赐,她还知道以上的帝王包括她家小四。言而总之,想来小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一旁的朱医正摸着胡子微微疑惑:“这糕点上的朱砂分量不轻。六阿哥吃了三块,却没有中毒太深,实在是皇上福泽庇佑。”   绣瑜心里咯噔一声,转而对康熙笑道:“说到这个,皇上可得好好奖赏何太医一番,昨夜他匆匆赶到永和宫,教嬷嬷们先用了催吐之法,又用了巴豆汤加快毒物排出。如今小六平安无事,想来就是这法子起了作用。”   康熙点头:“临危不乱急中生智,的确难能可贵。传旨,何太医官升一级,赏白银千两。”   何太医也不傻,当即跪地谢恩。德妃娘娘强行把这顶高帽子强行按在他头上,自然有她的用意,自己好好戴着就是了。   绣瑜叹道:“是臣妾连累了六阿哥。” 那红豆糕是她桌上的点心,因为胤祚连吃了三块,清廷规矩食不过三,所以才被撤下去了。   其实不能怪她大意,实在是宫宴上下毒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妃嫔争风吃醋,那是等同于谋逆的大罪,少说也是诛灭三族的下场。后宫前朝的争斗无非是为了荣宠,谁会做出这样费力不讨好、累及家族的事呢?   康熙也是异常愤怒,他夭折过很多儿子,但都是因为那些孩子天生不足,这次却是有人蓄意暗害。况且宫宴上出现剧毒,已经直接威胁到了他的安全,身为富有四海的君王还有什么比失去生命的威胁更让他感到愤怒呢?   康熙一番雷霆之怒下,紫禁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半个御膳房的宫人塞满了慎刑司的地牢。惊奇嬷嬷们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地审讯犯人。无数宫人去而不返,整个紫禁城风声鹤唳。   没想到最后揪出的真凶,竟然是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人!   “通贵人?”绣瑜愣了好长时间,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么个人来。通贵人位份低不得宠,自从以前的九阿哥夭折之后,就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这样昙花一现之后迅速变成背景板的女人,在后宫里多如牛毛,么会跑到宫宴上兴风作浪?   康熙面沉如水:“那拉氏已经招供。她的身边的宫女也证实,那拉氏自从九阿哥夭折之后一直对你颇多怨恨,经常口出诅咒之言。这一二年以来,竟然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那糕点里的朱砂正是出自她手里,跟内务府的记档吻合。御膳房的墩子也证实她身边的小太监曾经鬼鬼祟祟出入后殿。”   绣瑜却觉得不对劲,通贵人跟她有仇不假,可是现在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个段位上的了。换言之,她们已经没有利益冲突了,通贵人怎么会单纯为了泄愤,就不顾父母族人的性命,犯下诛九族的大罪呢?她又凭什么接近御膳房呢?   绣瑜一抬头就看见白嬷嬷欲言犹止的脸,心里突然一跳,猛地记起通贵人居住的启祥宫,主位正是僖嫔。这一年以来,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   如果真是僖嫔指使的,这事情就复杂了。僖嫔是太子的亲姨母,如果处置了她,叫太子和小六日后如何相处?康熙又岂能允许心爱的太子背上一个谋害兄弟的疑罪?   绣瑜捏着帕子的手已经冰冷一片。   康熙最近常常留宿永和宫,陪她用膳。某日又像怀胤禛的时候那样,拿了本《道德经》非要给孩子念书,还故意说笑讨她开心:“依朕看,你这法子还是有点用的。都是你生的,一样的聪明,但是老四读书却比老六强上不少。”   绣瑜却笑不出来。同样的场景,在那个时候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安逸闲适。如今再度西窗对坐燃红烛,却是一种可笑的补偿。她心情激荡下,连声音都冷淡了:“皇上这是嫌弃六阿哥了吗?”   康熙愣了一下,却没生气,反而好脾气地揽着她的肩膀:“怎么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是个个都是朕的儿子,朕哪个都喜欢。”   他如今表现得越温柔体贴,绣瑜反倒更心寒。她又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病,不由更加心急如焚,干脆趁机求道:“皇上,小六这名字,福气太大了些。只怕他压不住这福气,所以才有这些劫难。不如请皇上收回成命,另赐他一个名字吧。”   “胡说!朕的儿子有什么福气受不住的?”康熙厉声道。   “朕已经赐死了通贵人,对外只宣称是病逝。取消葬仪,不入妃陵,她的父兄朕会找个由头将他们贬庶人。”康熙合上书,耐着性子解释道。   绣瑜差点冷笑出声。通贵人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下毒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可最终只惩罚了几个御膳房的厨子。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她不信康熙没有查出点什么。   她终于知道为何康熙明确支持太子,其余八龙还拼上性命也要闹得风风雨雨。都是龙子凤孙,一个能呼风唤雨,其余的被害了性命也不得伸冤,如何能够甘心?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手心里浸出冷汗。   康熙见了一叹,掰开她的手握了,强行往怀里一带:“你啊,就是个多心的,不乐意都写在脸上了。难道朕就是那种心眼偏得没边,不辩是非善恶的人吗?”   “臣妾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其实是在怨朕来着。”   “臣妾……”   不等她辩驳,康熙突然凑到她耳边说:“僖嫔病了。”   “嗯?”绣瑜不由愣愣地看着他。   康熙眼睛里透出意味深长的光:“她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特意’派了顾太医去为她诊治。”   他着重强调了“刻意”二字。绣瑜不由疑惑,难道真是僖嫔指使通贵人用这么粗浅的法子,来害胤祚?这段位可比她姐姐差远了。   要知道元后在的时候,六个庶出的皇子只活下来一个,可至今没人看得出她动了什么手脚。这才是神级的玩法。像公然在宫宴上下毒这种粗糙大胆的计谋,只能是通贵人这种没儿子没位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才能想得出来。   康熙很快为她解答了疑惑:“最近温僖和皇贵妃宫里也出了不少事,索额图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太子不是不知事的,老六的名字朕对他早有解释,你不必再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绣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处置僖嫔并不是因为这次下毒罪证确凿,而是数罪并罚。   虽然都是盼着太子登基,但在对待其他皇子的态度上,康熙跟索额图立场截然不同。一个希望太子友爱兄弟,另一个却盼着太子与其他皇子离心离德,互相暗害,只能依靠母族。索额图竟敢把手伸进后宫之中,康熙只怕剁了他的心都有,自然不会包庇僖嫔。碍着太子的面子,只好叫她“病逝”。   绣瑜这才松了口气,由衷地笑道:“皇上跟太子亲密无间,真是大清之福。”   她这话可说到康熙心坎里去了。康熙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跟心爱的继承人坦诚相对,连皇位继承和惩罚他母族这样的事,也可以直言不讳。   索额图处处以皇太子的叔祖父自居,却忘了太子是爱新觉罗家的太子,不是赫舍里家的太子。   “这次僖嫔的事,朕也会对太子直言不讳,让他下令给僖嫔送一杯酒吧。”   康熙这是好意,怕太子将来对胤祚有心结,干脆叫他亲自给僖嫔定罪。可是叫一个九岁的孩子,下旨毒死自己的亲姨母。绣瑜不由心里一颤。   此刻太子与康熙父子关系亲密无间,自然会觉得索额图多此一举、僖嫔罪有应得。等日后他们父子俩嫌隙渐生,太子跟赫舍里家越走越近,难免就会把姨母的死怪到小六头上了。   绣瑜放缓了声音劝道:“皇上这样为臣妾母子打算,这份恩德臣妾永远都会记得。可臣妾不得不斗胆劝一句,太子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不吉利,还是避着他些吧。僖嫔罪有应得,可皇上仁德,就让她悄无声息地‘病逝’吧。”   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康熙。这个男人虽然渣,但是在此刻他还是像一面坚不可破的盾牌,严严实实地护着他们母子。康熙不懂教育心理学,现在他教会了年幼的太子依仗权柄毒杀姨母。将来太子大了,懂得权势的好处了,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这个妨碍他登基的父亲。   见他面露犹豫之色,绣瑜继续劝道:“孩子都依赖父母,元后早逝,太子对僖嫔的感情不一般。皇上先瞒着他,等太子长到十二岁入朝听政,再将一切和盘托出。那时,太子必定更能体会皇上的苦心。”   提及元后,康熙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几分,点了点头:“那就依你之言。”两人靠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隔着寝衣肢体相贴。康熙突然伸手抚摸着她脖颈处光滑的皮肤,奇道:“你这次怀孕倒不同于以往,似乎更白净了些。乐天曾有诗云‘温泉水滑洗凝脂’,朕当时不以为然,如今细细品来,倒有些味道。”   这车开得猝不及防,然而绣瑜已经不是当年轻易被撩得脸红的小姑娘了,八个月的肚子,老康还能拿她怎样?绣瑜斜眼看他,眼波流转,唇角微翘:“生儿丑母,皇上是说臣妾以前丑了?”   “哼,不识好歹的东西,夸你也不成。这么酸,莫非这次怀的是个女儿?”康熙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转头从书架上拿了本《侧帽集》,念道:“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   只一句,绣瑜就奇道:“皇上怎么读起纳兰侍卫的词了?”后世人人都说容若得康熙看中,绣瑜穿过来才知道,这个男人最是小心眼了。他仰慕汉学,很希望自己能像后世开国太1祖那般,上马征战四方,下马挥毫做诗一样传唱四方。   作者有话要说:   带了一本纳兰词上飞机,有感而作。咳咳,以下为作者关于男神与康熙关系的YY之作,与正文关系不大。大家可当做小番外看。严重ooc预警,滴滴滴——   理想很美好,然而现实是:他每天案牍劳形,做出来的诗词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初中生水平,人家容若九岁的作品都能甩他一条街。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不像抽风的孙子乾隆,水平差还要天天给自己出版个人诗集。   所以面对纳兰·高·帅·有才·容若,康熙的心情很微妙,一方面很骄傲大清有这样的人才,活打了那些暗讽“清风不识字”的汉人的嘴巴;另一方面又暗戳戳的不爽,“哼,你竟敢比朕强”。   纳兰容若少年成名,这些年已经大有“家家争唱饮水集”之势了,就连后宫嫔妃都有不少欣赏他的。人家凭实力火的,又是康熙的远房表弟、两榜进士、御前侍卫,一个字苏,两个字极苏。康熙自己点的将,不爽也只能憋着。   果然,绣瑜只一句就听出来这是性德的诗,康熙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啪得一下把书合上:“原来你也是个酸文假醋,附庸风雅的,哼。”   空气中好像有点醋味啊,绣瑜忍着笑:“并非附庸风雅,而是臣妾与皇上心有灵犀,都觉得腹中的孩子是个小格格。女儿斯斯文文的,读点诗词多好呀。再来一个小六那样的泼猴,臣妾可招架不住了。”   康熙爷这才收拾了打翻的醋坛子,把那一时兴起翻出来的《侧帽集》丢在一旁,转手拿起《道德经》:“朕的孩子,就算是女儿,也必须知礼懂事。三纲五常才是正统,那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太过小家子气,不看也罢。”   绣瑜听着他这标准封建顽固老古板的话,由衷地感叹男神生错了时代。歇了吧康熙爷,三百年后人家的粉丝见面会,比你的选秀规模还宏大呢。 第38章   春去秋往冬又至, 困扰了承乾宫粗使太监们一个秋天的黄琉璃歇山顶上扫不完的落叶,说话间就不见了踪影, 很快又被皑皑白雪所替代。   寝殿里换了一水的大红色百鸟朝凤帐幔。以往素雅的白瓷青瓷玉器全不见了踪影, 代之以色彩明艳、花纹繁复的珐琅彩。就连皇贵妃以往嫌“沉甸甸的没趣儿”不爱戴的那些凤冠凤钗, 如今也换了格外大的东珠来,日日顶在头上。   旁人只道皇贵妃虽然失了孩子, 但是承乾宫一如既往地圣眷优容。只有完颜嬷嬷知道,皇贵妃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没了, 只是强撑着外面的架子不倒罢了。   以往她总是自命不凡,满后宫里数,比她漂亮的没她家世好,比她家世好的又都短命早死。可不是就数她最得意了吗?为着这个, 她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也是该生下来就比别人强的, 也曾在心里想过,元后嫡子又怎样,惠妃整天挂在嘴上的大阿哥又怎样之类的话。   可如今呢?八月里, 宜妃生了九阿哥。十月底,温僖贵妃生了十阿哥。个个瞧着都是身强体壮好养活的。就连中间九月里,德妃生的九格格,也是八个多月早产, 生下来才四斤多一点,比她的八格格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乌雅氏这个女人, 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六阿哥中毒也被她救了回来,九格格刚生下来的时候哭声跟猫儿似的, 也被她硬生生地养了回来,如今也是粉嫩乖巧的孩子了。   几乎同时怀孕的四个高位妃子,就属她最不争气,最没本事。胤禛在永和宫住了个把月回来,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似的,把以往那些撒娇拖延的模样全收了,每天早起温书练字。挪去阿哥所之后,更是像个小大人似的,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康熙见了都夸。   儿子太过懂事不用操心,皇贵妃欣慰之余又觉得这承乾宫越发寂静了几分。可当承恩公夫人和她母亲带着远房堂妹进宫来看她的时候,她才发觉承乾宫还是安静些的好。   藕粉色旗装袖口和衣摆上绣着碗口大的各色菊花,外罩石青色银鼠小褂,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嫩得仿佛枝头带霜的花骨朵的女孩冲着她盈盈下拜。因为紧张,清秀的面容微微失了血色,半蹲的腿也打着颤儿。   佟国纲的夫人笑着介绍:“这是四叔家里三房的七姑娘,在家名唤七娘。她家就住在后街上,她母亲以前常来府里请安,娘娘可还记得?”   皇贵妃不置可否,也不叫起。佟七娘不由更紧张了,身形摇晃,头花上的蝴蝶翅膀也跟着微微颤动。   佟国纲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旁边皇贵妃的母亲赶忙陪笑道:“是个老实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   皇贵妃这才放缓了声音:“走上来,叫我看看。”   佟七娘提着裙摆上前,在脚踏上坐了,微微低头,让皇贵妃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好半晌才听她说:“不错。你去院子里走走,让本宫和两位夫人说话。”   另一边,镶黄旗的课教伊尔根觉罗氏顾八代今天因事请了半天假,胤禛便早早下学了。他回到阿哥所练了一会字,离去承乾宫请安的点儿还早了一个时辰,正无所事事。两个哈哈珠子阿尔拉言敏、喜塔腊孟伦都是会玩的,便献上来一个“老鼠爬梯”。   那是一个长长的木头槽子,一头高高翘起,另一头是平的。在平的那头有个球形的木笼子,里头关着只小白鼠,然后在高的那头摆上一块糕点,那老鼠想吃糕点,就踩着那木笼子一路滚到高处。正要勾到那糕点的时候,它伸嘴去吃,脚下一停,就连笼带鼠一起滚了下去。如此循环往复,端的有趣。   胤禛果然喜欢,看足足一刻钟,摸了块甜糕慰问那屡爬屡败就是吃不到点心的小白鼠,说:“这玩意儿倒有趣,言敏,再做一个孝敬给你六爷。走,带上它去请安,也给额娘瞧瞧。”   苏培胜提着老鼠爬梯跟在他身后,刚刚走到承乾宫门口,就看见两位佟夫人的轿子停在承乾门边。每次佟夫人进宫都要单独跟额娘说好久的话,胤禛就先回了自己以前常去玩耍的后殿,把那老鼠槽子放在石桌上,突发奇想:“这老鼠是怎么装进去的呢?”   “这……奴才也不知。要不明儿问问言敏?”   胤禛看着沉稳,实际上却是个急性子的脾气,面对感兴趣的事从来等不得:“你来帮忙,拆了它!”   “啊?”   四爷一声令下,言敏精心准备的老鼠笼子顷刻间就成了几片散落在桌上的木头,胤禛手上拿着断成两截的一个暗栓:“原来如此,这儿有个暗扣,一掰就能打开。”   苏培胜手里握着那只重获自由的白老鼠,苦笑:“爷,没了笼子,今晚这老鼠放哪儿?”   “这还不简单?拿个海碗扣上,小心些,要闷死了,看爷不把你扣碗里。”   那白老鼠似乎听见了他们在讨论重新囚禁自己的法子,吱吱地叫了两声,灵敏地从苏培胜手里蹿了出去,往旁边的树荫里一钻,就没了踪影。   “快找!”胤禛沮丧地蹲在一边,看苏培胜趴在地上找老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听得脚下一声清脆的“咔嚓”,身后传来少女娇俏的声音:“啊呀!”   胤禛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民间服饰的少女一脸心疼地看过来,自己脚下躺着只支断成两截的并蒂海棠白玉簪。   “这是你的簪子吗?我赔你一支好了。”他说完才发现忘了自我介绍,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我是四阿哥。”   佟七娘连忙向他行礼,声音颤抖:“奴婢佟佳氏,家父……户部广州司主事佟,佟富年。”   “哦,你是额娘的娘家人?别怕,走吧,我赔你一支簪子。”胤禛甩了甩辫子,直接往东暖阁去了。   苏培胜推了推愣住的七娘:“佟格格快请吧。放心,我们爷是最好说话的了。”   七娘只得拾了那断簪跟在后头,进了胤禛以前居住的东暖阁。胤禛小的时候爱抓皇贵妃头上的首饰玩,这些东西皇贵妃多的是,顺手就赏了他。一来二去竟积了不少女式的簪子坠子,等他大了再来看,这都是妥妥的黑历史啊,就没有带去阿哥所,而是存在盒子里束之高阁。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可他的东西平日都是谨儿管着,如今谨儿跟去了阿哥所,胤禛带着苏培胜翻箱倒柜,找了半日也没有。   苏培胜回想道:“四爷,可能是娘娘替你收起来了。”   对!胤禛突然记起,皇贵妃寝殿内室里有个大箱子里存着他小时候的物件,就对七娘说:“你跟我来。”   不知怎的,寝殿外现在居然一个伺候的宫女也没有。胤禛直来直往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带着佟七娘直入内室。佟七娘却吓得腿都软了:“四阿哥,不必了…….我,我不要了……”   “没事,前面是额娘的卧房,你就在这里等我。”胤禛说着就自己打了帘子进去。佟七娘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突然听得窗外一阵脚步声,来人边走边问:“伯母走了,伺候的人都已经退下了,母亲还有何要事与我商量?”正是皇贵妃的声音。   七娘手足无措,只得大着胆子进了卧房,冲胤禛做个噤声的手势。她是个胆小安静的性子,又一直被母亲养在深闺,见过的亲戚都屈指可数,十分惧怕皇贵妃身上的赫赫威势,更别提如今私闯寝殿的罪名了。   七娘左盼右顾,忽见床脚立着一个黑漆包金檀木立柜,是皇贵妃放衣服的所在,足能容纳四五个成人。她赶紧捂了胤禛的嘴,拖着他躲进了衣柜里。胤禛莫名其妙,可见她吓得花容失色、额上冷汗淋漓,也就懒得计较了。   他们刚躲好,皇贵妃跟佟夫人就进来了,两人在炕上坐定。佟夫人凑近低声耳语几句。皇贵妃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佟夫人补充道:“你父亲的意思是,那些药你拿着,平日里可做防身之用。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不行!”皇贵妃断喝。   “母亲好糊涂,皇上刚处罚了僖嫔,正是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依我之言,那等阴狠狡诈之辈我们家就不该和他打交道,更别提把药送进宫里了。”   佟夫人不以为然:“可那真的是高人呀!你大伯的痹症近些年来越发严重了,经他医治如今已经可以重新上马了。那药粉都是银针测不出来的,正所谓神不知鬼不觉。”   胤禛原本正不耐烦,听得此话,脑子里“轰”的一声。银针是测毒的,难不成额娘她们口中的药竟是毒药?他再转头一看,身边的佟七娘表情呆滞,明显是吓傻了。   “再神奇也是害人的药,我没有个阿哥,要来何用?那高人若早出现数月,说不定还可以保住我的小八……”皇贵妃拿手绢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没有个阿哥,她没有个阿哥。胤禛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句话,循环往复,直入心底。他已经够努力了,为何皇额娘还是不肯把他当做日后的依靠?   佟夫人上去劝她:“其实,四阿哥就很好,对你也孝顺。只是他那亲娘总是从中作梗。草窝里出来的,飞在高也是鸡。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惹人厌烦。如果没有德妃,他跟你亲生的又有什么分别的?”   “没有德妃?”皇贵妃梦呓般地重复了一遍。   佟夫人笑着点点头。   衣柜里的胤禛浑身一寒,如坠冰窖。   皇贵妃心里天人交战,乌雅氏一直以来的傲慢态度、装病让胤禛侍疾、不知怎的买通了梁九功传递假消息换了胤禛身边的哈哈珠子。更重要的是,凭什么德妃运气就能这么好,凭什么她一个包衣出身的竟然能儿女双全,享尽大福?   “果真测不出来吗?太医院的太医会认出来吗?”   “大清建国入关才数十年,有几个满人识得那地方的人?绝无可能。”   “不行!还是不行!”皇贵妃触电一般地站了起来,在屋里团团转。八格格死后她曾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做不成皇后,没有亲生孩儿,夫君恋着别的女人。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她还是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的,比如好容易熬出来的位份,比如乖巧懂事的养子,再比如康熙心中的那一份怜惜。   乌雅氏贱命一条,根本不值得她豁出这些东西去赌。皇贵妃的脑子在这一刻终于清醒了许多。   佟夫人还有意再劝,皇贵妃却拔高了声音喝道:“记住本宫的话,此事休要再提!”片刻,她又觉得这样对生母说话太过绝情,便临时找了个借口:“母亲,宋仁宗不知其母,章献皇后还知道以皇后之礼安葬李氏。四阿哥已经懂事,女儿不想将来他怨恨我这个额娘。”   衣柜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落在胤禛眼睛里突然模糊。宋真宗时,章献皇后无子,便抱养了宫人李氏的孩子、后来的宋仁宗。李氏死后,仁宗才知道她是自己亲母,还有人进谗言说,李氏是被章献皇后毒死的。仁宗大怒之下,开棺验尸,却见李氏身着皇后朝服,极尽哀荣,方知自己误会了养母。   皇贵妃虽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纯洁无暇,但她以章献皇后自比,就是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善待德额娘了。   “四……”佟七娘见他哭了,下意识想要安抚,一开口才想起他们还躲在寝殿的衣柜里。   这点动静却已经引起了佟夫人的注意。她大喊:“谁?谁在衣柜里?”   胤禛与七娘俱是一阵手足无措。七娘看着胤禛单薄的身影,似乎跟她家中幼弟的影子重合了。千钧一发之际,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把胤禛往衣服堆里一按,扯了几件厚衣服埋住了。   “嚯”的一下,衣柜的门被拉开了。   佟夫人眯起眼睛,危险地上下打量着她:“七娘?!” 第39章   胤禛躲在衣柜里, 看见皇贵妃和佟夫人联合逼问佟七娘。七娘大概吓坏了,只是哭, 断断续续的, 连话也说不清楚。皇贵妃一时片刻也不能拿她怎样, 就让佟夫人带了她出宫。   胤禛找了个没人的时候,从衣柜里钻了出来, 叫上等急了的苏培胜,赶忙回了阿哥所。结束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天, 他躺在床上仍有些担忧佟七娘的命运。额娘会怎么处置她?她好歹也是佟佳氏的格格,总归不会送了性命吧?   胤禛不敢去问皇贵妃,幼年皇子身边的宫人又轻易不得出宫,伴读侍从们虽然住宫外, 可都是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孩子, 如何能够打探消息?胤禛一筹莫展。   倒是苏培胜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德妃娘娘的弟弟,跟承恩公府的二爷走得极近,阿哥何不让他帮忙?”   “行啊!”胤禛兴奋地抛了个玉扳指给他:“算你聪明了一回, 赏你的。”   “谢四爷!”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胤禛好容易挨到下学,康熙却差了个小太监来传旨,把阿哥们都叫到武英殿去了。   起因是今年秋天的时候, 以顺承郡王世子为首的一帮八旗勋贵子弟前往西山打猎。满清入关日久,这帮吃着铁杆庄稼长大的红带子宗室, 哪里还记得起老祖宗传下来的弓马之术呢?   于是西山的兔子、山羊们被尖锐的精铁箭头指了半天,却发现是虚惊一场。反倒是几个镇国公府的阿哥, 不仅一无所获,还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几根肋骨。很快在京城传为笑谈。   最近宫外旗人间互损的话都变成了“猎过羊了吗,就敢吹嘘自个儿”。这笑话越传越广,最终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曾经马上定天下的八旗铁骑衰落至此,康熙当然笑不出来。今天上午他好容易得闲,就在武英殿外的武场上摆开阵势,要考核八旗子弟的骑射之术,并且让诸位皇子前往观看。   皇帝搞了个突然袭击,连临阵磨枪的机会也不给。那些平日里鲜衣怒马的年轻勋贵们在心里念着萨满保佑,惨白着一张脸,如丧考妣地上马张弓。射出去的箭矢不出所料地离题万里也就罢了,还真有人当着皇帝的面从马上跌落,摔了个大大的屁股蹲。   “噗——”胤祚当场就笑了出来,却见哥哥们都瞪向自己,眼神里满是不赞同,赶紧双手捂嘴。   胤禛趁人不注意跟五阿哥换了个位置,站到胤祚身边来,兄弟两个嘀嘀咕咕。   “四哥,他们好蠢啊。”   “傻瓜,八旗子弟堕落成这样,你还笑!嘘——”胤禛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看皇阿玛的表情。   康熙的脸色黑如锅底,不怪胤祚,连他都怀疑这群人是来逗乐表演的杂耍班子吗?如果这就是八旗子弟的真实水平,日后再发生战争,朝廷哪还有能战之兵呢?   他不由沉了声音:“还有谁敢来一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   没本事也就罢了,连骨气都没了。康熙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呵斥他们,却见大阿哥胤褆满怀自信地一步上前,朗声道:“皇阿玛,儿臣愿意一试。”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如同小牛犊子一样壮实,穿着紧身的骑马装,勒出大团的肌肉和结实流畅的腰腹曲线;身负一把漂亮的红漆牛角檀木大弓,拱手而立,刚刚褪去稚气的脸庞上满是少年人的飞扬跋扈。   康熙不由欣慰地摸了摸下巴上刚蓄上的山羊胡,走上前去重重地拍着大阿哥的肩膀:“好!来人,拿朕的弓来。”   立刻有人捧上一把古朴大气的黑漆包角硬木短弓。康熙亲自交到大阿哥手上:“此弓乃太皇太后所赐,跟随朕多年。当年朕一箭射中鳌拜右臂,生而擒之,用的便是此弓。如果你能三箭连中红心,这弓便赏你了。”   底下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皇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   大阿哥激动得面泛红光,当即领命而去。   其实刚才那群八旗子弟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实在是康熙的要求过高。那靶子离射箭点的距离足有七八十步,臂力不足的人连中靶都难,更别提要在高速骑行的情况下,连中三个红心了。   然而大阿哥有心一举奠定自己在君父心中的地位,故意炫技。他纵马扬鞭,行至第一个靶子前方,竟丝毫不勒马减速,直接搭箭拉弓,嗖嗖嗖三箭出去。三支精钢箭头呈品字形排列,几乎同时没入靶心。   “哦!”众人惊叹连连,连珠箭三箭命中同一个靶心,难度系数可比三箭中三个靶心难多了。   大阿哥满脸笑容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跪在康熙面前:“儿子一时兴奋,头一个靶子就把箭射光了,有违皇阿玛旨意。”   “哈哈哈,起来!”康熙大笑着扶起胤褆:“你有这本事,朕心甚慰。这弓赏你了。”   “谢皇阿玛赏。”   那些本以为要倒霉的八旗子弟见此状况,哪有不跟上哄皇帝开心的?众人当即跪下来,高声齐喝:“皇上英明无双,阿哥英勇神武,奴才们心服口服!”   康熙龙心大悦,看着眼前胤褆满脸兴奋的样子,瞬间觉得自己往日忽视了这个长子。   胤褆生在康熙十一年二月十四,刚好是承祜死后第九天。他当时忙着安慰丧子的元后,照料生病的祖母,镇压别有用心的朝臣,自然就忽视了当时还只是个血泡子的皇五子。   后来因为宫里的孩子老养不住,胤褆不满半岁就被送到了内大臣鄂尔多府上养育,重新接回宫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八岁的大孩子了。康熙对他既不如对从小看大的老四老六那样亲近,也不如寄予厚望的太子那样栽培。   可如今,胤褆还是成长为了一个让他骄傲的孩子,第一个长大成人的孩子。康熙养了这么多儿子,头一次感受到收获的滋味。那种骄傲夹杂着愧疚,顿时让他对这个皇长子重视了许多。   康熙的性子其实有点忽冷忽热,也是个爱则望其生、恨则盼其死的性格。他现在看胤褆顺眼,就觉得这个儿子样样都好,其他人就都成了背景板。   看着康熙兴致勃勃地选了坐骑要和大阿哥赛马,在场的其余皇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但是三阿哥文弱,五阿哥老实。六阿哥没心没肺,还在为大哥叫好。四阿哥虽然也有些不甘,但是他有个没心没肺的同胞弟弟要照顾,就顾不上其他了。   唯有太子站在场中十分尴尬。他是万众瞩目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集万千光辉于一身的存在。素来只要有他在场,皇阿玛眼里就没有别人了。可如今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场地中英姿飒爽的胤褆,他才知道,做背景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再看身边,老四与老六一母同胞,真正血脉相连,言谈笑闹亲密无间。老三和老五,一个说话弱声弱气,一个满语磕磕巴巴,两个锯了嘴的葫芦也有他们独特的沟通方式。更显得他孤家寡人,没人疼没人爱的一个人了。   更有甚者,皇阿玛还带了胤褆回乾清宫用膳,那以往都是他的位置!太子恭送了康熙的御驾,包着一包眼泪回了毓庆宫,一头扑在乳母凌氏怀里。   凌氏也是一脸怒容:“那拉氏的儿子算什么东西?当年他额娘像条狗一样地冲着皇后娘娘摇尾巴。如今娘娘不在了,竟敢欺负到太子爷头上来了!”   太子一怔,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虽然盼着多跟皇阿玛相处,但也知道其他阿哥也是皇阿玛的儿子、自己的兄弟。皇阿玛疼他们也是应该的。   可凌嬷嬷的话提醒了他,老五老九老十生母出身不错也就罢了,老四被皇贵妃养着也还勉强。可其余那些奴婢生的怎么配做他的兄弟?也就是满族入关,学了那些汉人的规矩。如果还在草原上,女奴生的儿子,比奴才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皇阿玛凭什么看重胤褆胜过他?又凭什么喜欢胤祚那个傻里傻气的东西?   太子心里出离地愤怒了。恰好送膳的小太监手滑打碎了一个碗,哗啦一声,吓了他一跳。太子跳起来,顺手拿了桌上的马鞭,一顿鞭子劈头盖脸抽在他身上:“狗奴才,你也想骑到孤头上来不成?”   凌嬷嬷赶紧上来劝了:“太子爷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好容易劝下来,凌普突然如丧考妣地进来:“爷,僖嫔娘娘薨了。”   太子手里的鞭子滑落,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僖嫔不是得了风寒吗?太医院是做什么吃的?”   凌普让其他宫人退下,只留凌嬷嬷和太子,低声说:“据奴才所知,温僖贵妃怀孕期间,僖嫔娘娘好像做了什么手脚,给永寿宫拿住了把柄。但真正揭发出来的却是,僖嫔指使通贵人毒害六阿哥。可索大人给奴才传话说,绝无此事。”   凌普与索额图之间的关系更微妙。索额图希望太子兄弟离心,好依赖母族。凌普又何尝不盼着太子跟母族疏远,更信任自己这个奶父呢?故而他也时不时在太子面前上上索额图的眼药。   太子果然皱眉懊恼道:“他虽是孤的叔祖父,但未免管得太宽了,反倒害了姨娘性命。如果不是他指使的,通贵人哪有胆子去害六弟?”   凌普见好就收,提醒道:“殿下,索大人所言未必不实。您忘了,通贵人姓那拉氏,她的族姐可是钟粹宫那位。这事说不定就是惠妃和德妃联合起来,告倒了僖嫔。”   太子瞬间警觉起来,是了。大阿哥在前面跟自己过不去,他母亲就在后宫对付自己的姨母。   更让他恐惧的是,皇阿玛竟然选择对他只字不提,偷偷处置了僖嫔。   想当初,父子俩是何等亲密无间。他四岁的时候,跟皇阿玛一起在奉先殿祭拜先祖。皇阿玛当时看着世祖皇帝的灵位说,当初世祖驾崩,是他亲手把皇父的灵位安置在此。将来某一天,他山陵崩的时候,就让太子亲自把他的灵位安置在元后的灵位旁边,让子孙后代一同参拜。   当时他还太小,不懂生死之事。侍立的宫人却全部吓得面色如土,跪请万岁爷不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皇阿玛却大笑着抚摸他的头,目光深沉慈爱说,人都是要死的,太1祖、世祖寿笀都不长,他能看到保成(胤礽)娶妻生子,担当大任,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皇帝富有四海,最忌讳的无过于生死。康熙坦言生死的时候,对他是何等的期盼信赖。   太子懂事之后,每每回想都不禁湿了眼眶。   可现在,皇阿玛竟然连处置僖嫔这样的事,都不愿意对他开口了。   太子坚信,如果僖嫔真的毒害皇子,自己头一个不容她。虽然六弟出身不高,但也是龙子凤孙。如果妃嫔暗害皇子成风,那他将来如何管理自己后宫?   故而太子心里万分委屈,皇阿玛瞒着他,就是怀疑他会因情徇私,质疑他作为储君的冷静头脑了。   凌嬷嬷看到自己从小奶大的小主子眼里泪光闪闪,心疼地跟着掉眼泪。元后娘娘终究去得太早了,万岁爷虽然宠爱太子,但也架不住满后宫的枕头风轮流吹啊。   然而怨恨皇帝是没有出路的,凌嬷嬷只得上前搂了他在怀里,决定祸水东引:“殿下放心。万岁爷还是疼您的。就是惠妃德妃这两个狐媚东西,整日里不安好心!”   “惠妃,德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点佩服康师傅的一点在于,他是古代难得的比较唯物现实,比较洒脱的皇帝。即使是后期被九龙气到爆炸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追求过修仙炼丹长生不老这些劳民伤财的东西(待考证,据我所知是没有)。   女主不是万能的,她的想法、计谋跟真正的古人有差距,所以就造成这种误会。 第40章   “怎么?你们就给六阿哥吃这些东西?”   今天上午康熙带了几个大点的阿哥去丰泽园的御田里巡视农务, 忆苦思甜。无逸殿就停了一天的课。胤禛好容易得了半日假,提了那老鼠爬梯来永和宫, 正好赶上午膳。   宫女们端给自己的是红粳米饭, 一品酒酿鸭子, 白瓷小碟盛的十几道小菜。再看着胤祚桌上那可怜巴巴的香菇蔬菜粥,屈指可数的几道小炒青菜, 连点油星儿都不见,胤禛不由诧异。六弟住在额娘眼皮子底下, 这些奴才怎么敢这样怠慢他。   一旁的苏嬷嬷等人都笑了:“阿哥有所不知,六阿哥前儿病了,娘娘不让给他油腻的东西吃。”   原来胤祚上次中毒生病,病了足有十几日, 圆滚滚的小脸瘦成了瓜子脸。绣瑜看着心疼, 换着法儿地给他做东西吃。许是催吐之法伤了肠胃,这孩子又素来贪嘴,前儿晚上积了食呕吐不已。   嬷嬷们吓得魂飞魄散, 还以为又有人下毒,忙慌慌地把何太医请了来,才知道他只是吃多了不消化。绣瑜哭笑不得地下令,取消六阿哥的点心宵夜, 拿清淡养胃的东西给他吃。   胤禛听了也是一脸无奈,一根手指戳到弟弟额角:“你啊, 连自己吃撑了都没察觉吗?”   胤祚笑嘻嘻地吐吐舌头,对清粥小菜也没什么抱怨地全吃了。兄弟两个分开用膳, 漱口擦手之后,就挤到桌前看白老鼠爬楼。   前面说过,四爷打小就是个品味不俗的孩子。能得他喜欢的玩具,征服一个四岁的小六那是绰绰有余。   胤祚看得有趣,拿了那老鼠笼子在手里左右摇晃,提出了相同的疑问:“四哥,你说他们是怎么把老鼠装进去的呢?”   胤禛就跟他展示了自己的研究结果:“这儿有个暗扣,你看。”   他伸手掰着那暗扣,清脆的“咔嚓”一声之后,球形的笼子分成两半,胤祚拍手笑起来:“四哥真厉害,连这都知道!”   胤禛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接受了弟弟的赞美,转头却见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玫瑰糕。“啪——”胤禛拍掉他的手:“刚玩过老鼠,又用这手吃东西?”他说着朝门外喊道:“谨儿。”   苏培胜立马拿小铜盆端了水上来,谨儿刷刷刷掏出四五个青瓷小瓶,往水盆里加了藿香、薄荷和白苓,然后用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白绢,浸湿了水给他擦手。   胤祚看呆了,原来四哥这么讲究的……   胤禛拿了块玫瑰糕吃了,看到弟弟这副呆愣愣的样子,不由好笑,顺手摸了块糕塞他嘴里:“谨儿,服侍六爷净手。”   胤祚嚼着香甜的玫瑰膏,闻着手上传来的香味,终于记起来:“四哥,你是不是跟大姐姐学的法子啊?她用玫瑰花瓣、蜂蜜和牛乳泡手!你比女孩儿们还讲究呢!”   大格格是恭亲王常宁的女儿,被康熙要来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胤祚常去慈宁宫,跟她还算熟悉。   胤禛刷地一下黑了脸。算了,他还有事要求额娘,不能跟小六一般见识。   今天是荣妃的生日,绣瑜应邀去漱芳斋听了一日的小戏。这些年她一直窝在永和宫,关起门来过日子,很少应这种聚会。但是荣妃难得过一次寿,皇贵妃和温僖都去了,绣瑜也不能不给面子。   只是她依然有些困惑:“长春宫素来低调,聚会人多手杂容易惹事上身,荣妃很少凑这种热闹,怎么今年改了性子?”   白嬷嬷笑着提醒她:“娘娘,大阿哥前儿大出风头,三阿哥今年也八岁了。”   哦!绣瑜这才恍然大悟,惠妃荣妃这对曾经宠冠后宫的老对手这些年低头过日子,无非是因为自己失了宠儿子又还小。如今大阿哥狠狠地给惠妃挣了一回脸面,三阿哥却还轻易见不上康熙的面,荣妃当然着急了。   这样也好,宫里这几年没有新人出头,皇贵妃的身子又差了,敬事房的记档上就变成了她和宜妃并驾齐驱。既然有人抢着要出风头,她也乐得退下来过几天安生日子。   绣瑜心情不错地回了永和宫,更衣坐定,不等她喝上口茶,乳母就抱了啼哭不已的九格格上来找她。   可能是孕期多思的缘故,九格格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多重。即使养到现在,身子骨也比她两个哥哥差远了。康熙虽然对女儿不错,但是打心眼里还是更喜欢儿子,对九格格赏赐不少,却不像胤祚小时候那样,又是摸又是抱的亲热。绣瑜让他给女儿起名字,结果到现在也还是九儿九儿地喊着。   绣瑜看在眼里,难免更心疼女儿几分,一哭就抱在怀里哄。结果养得九儿有些粘人,一离了她就哭。今天荣妃生日,绣瑜去了大半日,九格格也就哭了小半日。   绣瑜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吩咐竹月:“去叫何太医来,想些安神定惊的法子,这样下去不是长处之法。”   好容易哄睡了九儿,两个不知在哪里皮了半日的臭小子,蹿进来给她请安。胤祚没等她叫起,就迫不及待地跳上炕,滚在她怀里,兴奋地大声说:“额娘,四哥画了画要献给额娘!”   胤禛顿时脸红,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磨磨蹭蹭地靠过来挨着绣瑜站了:“儿子每年过节都得额娘的礼物,却从来没送过您什么。这回跟着顾八代学了几日水墨工笔,就想……献给额娘。”   苏培胜识趣地捧上张雪浪纸来。那是一幅很普通的竹石墨梅图,笔法一般,构图□□方面也欠缺了一些,倒是边上的草书题词笔法高明,笔力不俗。正是胤禛的字迹。   胤禛也知道自己在绘画方面天赋一般,见她看得仔细,不由稍微有些窘迫:“画得不好,叫额娘见笑了。”   绣瑜搂了他在怀里,摸摸他红得透亮的耳朵尖儿,笑道:“这墨梅图虽然技巧有些不足,但是用色清新素雅,意境含义都是上佳,额娘很喜欢。你才这个年纪,能有如此水准,已经很难得了。”   绣瑜没有敷衍地安慰,而是仔细地寻找闪光点,很认真地夸了他一番。夸得胤禛眼睛亮晶晶的,脸庞带笑,身后好像竖起条尾巴一个劲儿地摇啊摇。   绣瑜承受不住,又把儿子按在怀里揉搓了一番。   胤禛不好意思了,就给一直在旁边跟着乐呵的弟弟使眼色。   胤祚恍然想起自己被四哥用玩具收买,答应的使命来:“额娘,四哥有件事求你!”   “哦?什么事?”   胤禛从她怀里坐起来,理理自己的衣裳,从怀里摸出只白玉簪子,只说他不小心踩断了佟七娘的簪子,想赔她一支,请绣瑜帮忙使人送出宫去。   绣瑜摸着他的脑袋疑惑道:“既是佟佳氏的格格,何不叫你皇额娘帮忙?”   胤禛一下子卡了壳。胤祚却在一旁深有同感地点头:“我知道!四哥淘气了,怕皇额娘打他屁股!”   伺候的宫女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胤禛登时脸红,恶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不知该骂他还是该谢他。   绣瑜哭笑不得地拧了小儿子的脸:“说到淘气,咱们六阿哥倒是经验丰富啊!”   半月前进宫那位佟姑娘似乎是承恩公府准备送进宫,给皇贵妃做帮手的。头一日进宫就笼络了胤禛去,这姑娘似乎野心不小?   绣瑜微笑着收下了簪子,吩咐竹月:“下回夫人进宫,别忘了提醒本宫,叫她带出宫去。”   胤祚似乎是玩累了,晚膳时分就有些恹恹的没精神。绣瑜吩咐小厨房给他温着粥,就放了他回去休息。   结果宫门落锁前,康熙差人来吩咐说,下月初十是裕亲王的生辰,他准备带了老五老六去王府贺寿。   裕亲王夫妻多年膝下空虚,一向疼爱这几个侄儿。往年都是老四和老六去,今年胤禛进学了,康熙就捎上了五阿哥,都是平常之事,绣瑜只回知道了。   四阿哥一张嘴,差点害他小舅舅跑断了腿。   乌雅太太年纪大了,又对朝廷官制不熟悉,回去只对晋安说是户部某司主事之女佟佳氏,别的一问三不知。   户部几十个主事,佟佳氏更有十几房上百人。可怜晋安请家里长辈在户部做官的同窗吃了好几顿饭,却被告知户部没有姓佟佳的主事。   晋安傻了眼,拖了好几日都不知该怎么查下去。   幸好那位同窗还算是负责之人,尽心尽力地帮他查了:“户部现任的主事里没有姓佟佳的,但是月前广州司刚有一位佟主事被调到云南做知县了。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位。”   晋安接了纸条过来,一看姓名住址,正是法海挂念的那位堂姐家里,不由好笑。   第二日他在学里见了许久不见的好友,就趁午休的时候拖了他去僻静的地方,说明缘故把簪子塞给了法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害我跑了这些日子,早知道我就上你家寻你了。对了,你这姐姐怎么会认识四阿哥?她选秀的事情怎么样了?”   法海刚病了十几日,好像精神头儿还没养回来。他眼神发直,哑着嗓子说:“她死了。”   “什么?”晋安愣住了:“开玩笑的吧?”   法海低了头,找了个面墙靠着,半晌才说:“是真的,那日她跟我嫡母进……”   “晋安!”学舍那边突然冲出个人来,却是晋安大嫂的娘家弟弟西林觉罗德穆。   晋安在学里人缘挺好,但是法海性格冷淡一向不爱理人。德穆看着晋安的面上对他还算不错。他慌慌忙忙地冲到两人跟前,冲法海喊:“我就知道你俩肯定在一块!快走,你大哥来上学了!” 第41章   法海的长兄鄂伦岱是满京城出了名的混不吝。   孝康皇后的母亲佟老夫人活着的时候, 把这个大孙子当眼珠子、心肝子。他母亲佟夫人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真是当凤凰蛋一般养大的。   他老爹佟国纲虽然是一代名将,但铁汉子也顶不住母亲和发妻的两泡眼泪啊!鄂伦岱就这样霸王似的横行京城多年, 连康熙都拿这个表弟没办法。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贺姨娘是在佟夫人坐月子的时候怀上法海的。佟国纲在嫡子刚刚落地的时候, 偷吃了夫人的丫鬟,本就心虚, 又素来惧内,只能对佟夫人欺负法海母子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法海从小就是兄长撒气取笑逞威风的第一对象, 挨打受骂都是常事,所以见鄂伦岱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帮家丁来学里,德穆赶紧过来通知他避一避。   三人往小门那边溜去。晋安不由抱怨:“你大哥这些日子不是忙着跟顺承郡王府的几个阿哥,比赛养鸽子吗?怎么又有空来找你晦气了?”   法海僵着脸一言不发。   三人急匆匆出了角门, 从小巷里出来上了正街, 却不巧刚好遇上鄂伦岱凶神恶煞地带着人从国子监出来。两拨人迎头碰上,鄂伦岱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人,对着法海提拳就打。   鄂伦岱竟然当街打人, 围观的人俱是一惊。只有承恩公府的小厮们面不改色,轻车熟路地站成一个圈,驱赶那些围观的路人。   “你!”晋安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被德穆死死拖住, 意味深长地冲他摇了摇头。   人家总归是一家人,晚上还要进一家门。他们现在出手相助, 鄂伦岱这口气憋在心里,法海只会更受罪。   晋安双拳紧握, 猛地推了他一把:“快,快去步兵统领衙门报案!”德穆如梦初醒一般,拔腿就跑。   鄂伦岱揪住法海地衣领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喝道:“混账!你在我母亲的汤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晋安一愣,突然想到那位佟格格之死,才知道鄂伦岱这场气是怎么来的。   法海一言不发,趁着两人距离拉近,突然猛地提膝向他腹部撞去。鄂伦岱始料未及,当即疼得“哎哟”一声,跌坐在地。家丁们赶紧围上来,扶了他。   鄂伦岱这下动了真怒,猛地挥开众人,取了腰间浸了桐油的乌金银头马鞭在手上:“给我按住他!”   法海眼中终于露出惊惧之色,只是强撑着不肯低头。   鄂伦岱居高临下,一鞭子正要挥出,却被人从身侧锁住了手腕。晋安一边暗骂德穆动作太慢,一边强笑道:“佟爷,你们骨肉兄弟的,有话好好说,何苦在大街上动鞭子呢?”   鄂伦岱挣了两下,死活挣不开他的控制,怒道:“给爷滚开!你算什么东西?球囊的,乌雅家要没有德妃,给爷提鞋都不配。”   旁边承恩公府的小厮也有会功夫的,上来两个人缠住了晋安。   鄂伦岱甩了几鞭子,法海还是一声不吭,越发让他心里火大,手上渐渐失了分寸,鞭子动得越发急了。   那铁鞭入肉的声音听得人背后发寒,围观的路人眼里渐渐露出惊骇之色,青石路面上留下血红的痕迹。就连鄂伦岱带来的小厮们也怕了。晋安擒住一人,喝道:“还不去拦住你们爷!真出了人命,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如梦初醒地扑上去,抱脚的抱脚,抱胳臂的抱胳臂,七八个人牢牢地把鄂伦岱锁在原地。   国子监的同窗们满面骇色,议论纷纷,当即就有一个人满面怒色地质问:“没王法了!国子监是圣人教化之地。你怎可在国子监门口责,责打监生?”   “国子监?”鄂伦岱冷笑,他素来喜武厌文,当着和尚不骂秃子,这话可犯了他的大忌讳了。他抬眼望着黑漆填金的匾额,冷笑着走到浑身是血的法海面前,高高抬脚,穿着厚重鹿皮马靴的左脚,对准法海写字的右手,狠狠地踩在了手腕上。   “咔嚓——”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全程一声没吭的法海终于忍不住惨叫。鄂伦岱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不屑一顾地冷笑:“国子监?啊——”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拳风重重地砸在他脸上,鄂伦岱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就被击飞出去好几步远,重重落在青石路面上。   绣瑜今天做针线的时候一直眼皮子突突地跳。果然,没多久康熙就派人送了胤祚回宫,竟是梁九功亲自送回来的,绣瑜心里一跳,顿时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梁九功回道:“皇上让两位阿哥去外面桌席上,代他向裕亲王敬酒祝寿。王爷留了两位阿哥在席面上吃了些东西。康亲王、简亲王等几位王爷逗弄六阿哥,哄他喝了两杯甜酒。许是冬日天冷,桌席上的酒菜有些凉了,六阿哥吃了没多久就嚷肚子疼,上吐下泻的。皇上让随行的顾太医看了,说是小孩子肠胃不调,已经拿补脾益肠丸兑水吃了。皇上就让奴才先送六阿哥回来。”   胤祚经历一番折腾,已经睡着了。绣瑜忍住怒气,又请了何太医来给六阿哥把脉。何太医的诊断结果也差不多:“冬日天寒,吃了冷的东西,湿冷之气内滞于肚腹之中,容易引起肠胃不调。只要小心饮食就没有大碍。”   绣瑜忧心不已:“这孩子自从上次中毒催吐之后,脾胃就弱了许多。何太医可有调理之法?”   “娘娘若需要,微臣就开上一剂人参补脾汤。但是肠胃不调应当是以养为主,以药为辅,日后还是要注意饮食。”   绣瑜点头应了,在心里暗暗咒骂某个不负责任的爹。   当晚康熙从裕亲王府回宫,因为记挂胤祚就想来永和宫歇息。结果永和宫正殿一片漆黑,冷锅冷灶摆明了不欢迎人,门口守夜的小桂子一脸为难:“不知皇上要来,娘娘已经先歇下了。”   北风萧瑟,卷起几片落叶,被拒之门外的皇帝裹了裹衣裳,莫名有点可怜。然而早上带着活蹦乱跳的小儿子出门,在康亲王灌胤祚酒的时候跟着夸口说,我满洲男儿自当从小练习酒量的皇帝,在孩子娘面前莫名有点底气不足。   康熙哼了一声,转头去了东暖阁。小老婆反了天,老子看儿子总没人敢拦着了吧?   康熙如愿以偿地进了内室,吩咐嬷嬷们不要点灯,在床前坐了借着月光细细看着儿子沉睡的小脸。   胤祚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红润的小嘴跟小兔子似的抽动了两下,不知嘟囔着什么。康熙不知不觉露出笑容,看到儿子消瘦了许多的脸庞,又皱起眉头,冷哼一声。康亲王杰书做事老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他为嫡长子请封世子的折子还是压一压吧!   康熙愉快地把锅扣到了康亲王头上,给儿子掖了掖被角,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天,裕亲王酒醒以后,也被福晋西鲁特氏揪住耳朵埋怨了好一阵:“六阿哥才多大?你们几个灌了黄汤不醒事的,竟然拉着个孩子戏弄!我看你这个二伯父,日后怎么有脸在孩子面前充长辈!”   裕亲王也拍着脑袋连连懊悔:“真是喝多了。都是杰书这几个混账玩意儿撺掇的,本王饶不了他们!辛苦福晋进宫一趟,去瞧瞧德妃娘娘。”   沾着儿子,皇上可是个小心眼儿的,指不定这会儿正埋怨谁呢!裕亲王还盼着德妃看在福晋的面子上,能给他们府上说点好话。   西鲁特氏抱怨归抱怨,也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用了早膳就急急忙忙地递牌子进宫去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裕亲王去侧福晋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没等福晋回家呢,就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大清早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牛鬼蛇神,皇贵妃的堂弟鄂伦岱竟然跟德妃的亲弟弟晋安在大街上打起来了!   更奇的是,鄂伦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皇帝也不怕的横人,竟然被揍得鼻青脸肿腿抽筋,叫步兵统领衙门的人看了,都暗叫一声解气。   九门提督托合齐昨儿也是裕亲王府上的座上客,今天一早酒还没醒就碰上这样的烫手山芋——两个都是皇帝的小舅子,姐姐还都得宠,叫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判?托合齐当即一捂肚子,哎哟不行了,昨儿酒吃多了,肚腹不调,告病请假!   既然都是皇帝的亲戚,这案子就移交到了宗人府。主管宗人府的简亲王济度也蒙了个大圈,昨儿灌病了六阿哥的人里也有他一份,才刚得罪了皇帝,又来?那就要死一起死吧!   简亲王干脆广发英雄帖,叫上了主管大理寺的裕亲王,刑部的满汉两位尚书。三堂会审,案情其实清晰明了,可在座两位王爷,两位一品大员,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判。   鄂伦岱缓过疼来,还在堂上反咬了裕亲王一口:“早听说裕王福晋跟德妃关系不浅,这奴才进国子监就是王爷推荐的,如今又要包庇他不成?”   裕亲王气了个倒仰,想道这儿这么多王爷重臣,给的是你老子脸面,想的无非是大事化小,这等不光彩的事,一床大被遮掩过去就完了。你小子既然给脸不要,本王也不是没脾气的。走,咱们见皇上去!   于是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就这么上达天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鄂伦岱这个人真是相当的有性格。能同时得罪康熙、雍正两朝帝王。最后因为在乾清门(就是皇帝住的宫殿门口)掀衣便溺,被诛杀。没错,掀衣便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以说是满清第一狂生了。 第42章   康熙被拒之门外吹了一肚子冷风, 第二天一大早又得到这样糟心的消息,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连早膳都没有吃完。   当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多铎杀人一时爽, 造成的后果就是满清入关都四十多年了,江南的汉人还时不时地拥戴个“朱三太子”, 闹出点反清复明的乱剧来。   康熙为了统一人心,不得不学习汉学、尊崇孔孟之道, 重修山东的孔庙与京城的国子监。结果国子监重修完成不到两个月,自家的呆霸王表弟兼小舅子就跳出来拆台了。   康熙冷笑着看向底下两个亲王、两位尚书外加一个告病的托合齐,哪个都有权利处置这两个毛头小子,可哪个都不想担责任, 倒把烫手山芋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又能怎么办呢?清官难断家务事, 康熙管天管地,也不能把手伸到舅舅房里去管舅母吃醋、虐待小妾生的庶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吧?宫里没有皇后,管事的女主人皇贵妃恰好是佟夫人的侄女儿, 哪有个侄女训斥大伯母不贤惠的道理?太皇太后年老,皇太后是嫡母,本就隔了一层,怎么好教训康熙生母家的人?   所以佟夫人母子这些年肆无忌惮, 也是有原因的。   康熙一怒之下,大手一挥, 两个聚众斗殴的家伙一块儿关到宗人府大牢里去,等候处置!简亲王昨儿灌……呸, 不对!简亲王办事不力,不能为皇帝分忧,罚奉半年。再对法海厚加赏赐,派了太医去给他治伤,先把事情压下来再说。   娇生惯养的儿子进了宗人府的大牢!这下,佟夫人坐不住了,只得放下脸面,到二房来求了佟国维的夫人赫舍里氏。妯娌俩一起递牌子进宫,往承乾宫来。   皇贵妃见了佟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整个满八旗的上层人家,除了纳兰明珠教子有方,三个嫡子一溜排开叫皇帝都嫉妒。其余人丁兴旺的大族,哪家不出几个二愣子?宜妃的几个兄弟都不成气候,钮祜禄家也有个呆霸王阿灵阿,索额图的几个儿子更是连霸王的气势都没有,只剩呆了。   可怎么人家就没有闹出这么掉脸面的事情呢?还不是家里的大人偏心太过,监管不力!   佟夫人还在狡辩:“是侍女发现法海往我的汤药里搀草灰,你弟弟才……”   “够了!”皇贵妃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夫人还没弄清形势吗?不管是谁先动的手,是庶子暗害嫡母,还是嫡兄殴打庶弟,丢的都是佟佳氏的人!伯母还是消停些,让事情快点过去吧!”   皇贵妃一时心绪激动,忍不住低头拿帕子捂了嘴咳嗽起来。赫舍里夫人连忙上来,拍着女儿的背劝她消气。   佟夫人终于住了嘴,脸上流露出羞愧之色。   皇贵妃端了茶正要喝,却见自己的手帕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猩红,嗓子里全是腥甜的味道。她怕母亲担心,赶紧把手帕捏作一团,劝道:“伯母回去细想想吧。法海终究也叫您一声额娘,他就是做了一品大员,封诰也落不到贺姨娘头上去。您又何苦生这个气呢?”   佟夫人被侄女儿教训了一顿,脸面挂不住,想了半日只得讪讪地说:“这事说到底还是怪乌雅家的那个小子多管闲事,本来肉烂在锅里,都是咱们家的事,偏他横插一竿子进来……”   “鄂伦岱自己不作孽,别人就是想横插一竿子也没机会!伯母回去吧,我会设法向皇上求情的。”皇贵妃表面上喝止了佟夫人的甩锅行为,心里却有些淡淡的不舒服。她知道这事怨不得别人,但是德妃好像生来就是克她的一般,什么事一旦沾上了德妃,她总占不到便宜反而吃一堆的亏。   绣瑜叫人在暖阁里用鹅卵石铺了一条石子路,每晚吃了饭之后,带着胤祚来回赤脚走上个七八趟,据说能够促进血液循环,预防消化道疾病,增强免疫力。   胤祚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鹅卵石被地龙烘得暖暖的,走起来挺舒服。每次走完,还可以借口脚疼,扑在炕上,让额娘给揉揉脚。   绣瑜早就识破了儿子这点无害的小心机,也不揭穿他,反而趁机哄着他读书认字。   胤祚背了《三字经》,又一句一句跟着读了《声韵启蒙》,最后得了额娘亲手做的金鱼荷包、盘长结这些小玩意儿,心满意足地下去睡觉了。   竹月才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娘娘,皇上待会要过来,可要准备点什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绣瑜随意扫了一眼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淡蓝色宫装:“这身就挺好。”她说着拿了个绣了一半的宝蓝色大鹏展翅的荷包出来,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感叹着:“宫女都是十一二岁进宫。我走的那年,晋安刚学会跑,还经常摔跤。如今也有十三年未见了。”   都有力气揍人了,想来应该长成一个健壮的大小伙子了吧。绣瑜对着光检查了一下刚绣上去的大鹏翅膀,惊奇地发现自己渐渐开始把原主的家人,当做真正的亲人来思念着。   竹月在一旁给她劈线,闻言疑惑地噘了嘴:“小主既然挂念二爷,何不向皇上求情?皇贵妃不也……”   说到皇贵妃,绣瑜不禁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树的影,人的名。佟佳氏出了熊孩子,坏了全族的名声,皇贵妃当然着急了。晋安顶多是意气用事了些,打的是佟佳氏的人,护的也是佟佳氏的人,佟国纲就是想给儿子出气都没理由。我着什么急?”   “这可真是左手打右手,有苦说不出。”竹月也乐了,转而忧心道:“可夫人昨儿来,哭得伤心。皇上又一直扣着二爷不放,宗人府大牢可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皇上真正恼的是鄂伦岱,扣着晋安不过是因为单关着鄂伦岱,会让佟佳氏更难堪罢了。”绣瑜倒是很想得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更何况,他也十五岁了,动手之前就该想到怎么承担后果。他若不懂这个道理,跟鄂伦岱又有什么分别?”   竹月这才心服口服。   过了半个时辰,康熙来了,坐在炕上看了会儿书,又用了一盏人参鸡汤,再拉着绣瑜对弈。绣瑜于棋道上没什么天赋,跟高手对决,下得颇有些吃力,每落一子都要思考很长时间。   康熙见她真有跟自己下一晚上棋的架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有啊,”绣瑜从善如流地丢了棋子,抬眼嗔道,“皇上可还欠九格格一个名字。”   康熙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最近事忙,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改日再议。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就是六阿哥了,”绣瑜叹道,“小六这一年身子不如以往强健。臣妾在想,他虽然还未进学,但是可否让他下晌先跟着哥哥们练习武艺,不必太过精深,只图个强身健体。”   说到胤祚,康熙不由严肃了几分:“有道理,朕准了。听闻神医华佗当年编创‘五禽戏’,勤加练习可以延年益寿,只是这功夫已然失传。兴许民间还流传有些许残章,朕明儿就加派人手去寻。”   康熙说完再次发现自己被带跑偏了,终于忍不住直接开口:“好像你对你弟弟的事漠不关心似的?是他先对鄂伦岱动的手,要真论起来,错可是在他。”   “皇上这是考臣妾吗?”绣瑜拿手拨弄着棋子,漫不经心地笑道,“小孩子打架,对错有什么要紧?谁先动的手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怎么教育孩子,让他们知道下次不能再犯。”   康熙这才露出笑容,凑近了说:“瑜儿果然聪慧,不知计将安出?”   “皇上知道胤祚淘气的时候,臣妾是怎么对付的吗?”绣瑜故作神秘地凑到他耳边:“小孩子爱逞威风,实际上都是心虚的,吓一吓,就老实了。”   此刻,宗人府大牢里,晋安跟鄂伦岱两个新结的冤家,隔着几根木头柱子大眼瞪小眼。   法海有心科举出仕,鄂伦岱却专门冲着他拿笔写字的右手招呼。晋安一时义愤填膺,带着几个看不过眼的同窗,给了这孙子一顿好打,结果陪着他一起被关进了宗人府大牢。可是他不后悔,如果不是知道法海会左手书,他弄死这混账的心都有。   不过听着隔壁鄂伦岱愤怒的咒骂,晋安还是心慌了一瞬间。说到底鄂伦岱出身不凡,自己却没他那么硬的背景。这可是宗人府大牢,关过苏克萨哈、鳌拜的地方,有几个人敢说自己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鄂伦岱享用着佟佳氏派人打点的美食,还冲他耀武扬威。但是很快,鄂伦岱就得意不起来了。他们两个被单独提出来,押到了更深处的密牢里。精铁铸造的大门重重合上,牢房里漆黑一片,连盏灯也没有。   鄂伦岱下意识就要发脾气。“闭嘴!你来看!”晋安示意他到门口来。鄂伦岱不太愿意跟他看不起的仇人挨这么近,但还是被那铁窗上唯一的光源吸引,只得屈尊降贵凑了过去。   这一看,他不由吓了一跳。门外巡逻的竟然是一身重铠的玄甲骑兵,这可是皇帝的亲卫,通过重重比试挑选出来的精锐力量,不惜屈才过来看守他们,这是要完蛋的节奏啊!鄂伦岱这才有自己闯了大祸的认识。   果然,下一顿饭送来的成了难以下咽的白面馒头,倒给是点了一盏灯。鄂伦岱几时吃过这样的东西,当即就掀了碗,送饭的狱卒却趁此机会塞了一张纸条给晋安。   晚上睡觉时,晋安借着微弱的火光偷偷看了,差点为长姐的缺德主意笑出声来。他合了纸条,装模作样地叹道:“唉,你见多识广,可知道当年皇上捉拿了鳌拜,关在宗人府里,听说看守他的就是玄甲骑兵。不知是真是假,你我打架本是小事,但是你万万不该选在刚建成的国子监门口,唉,这可倒了大霉了。”   “那又怎样?”鄂伦岱还不是后来那个“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勇士,声音明显慌乱许多,“如果不是你,大爷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死到临头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晋安继续摆出一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样子,推心置腹地说:“反正我贱命一条,也没什么牵挂的。只可惜前年养的鸽子,眼见就能飞了。再有就是我对西城万紫楼的小桃姑娘钦慕已久,可惜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订下了她,还未能一亲芳泽。哦,还有……”   黑暗里,鄂伦岱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特么的,不提他还忘了,万紫楼的小桃可不就是他包下来的吗?花了二千多两银子,还没来得及上手呢!还有家里的母亲,他的鸽子、蛐蛐……那么多牵挂的东西,他怎么就昏了头非要亲自去收拾法海?   鄂伦岱辗转难眠,身边又有个絮絮叨叨的晋安。他出了一身冷汗,伤口上滚了盐,疼得要死,只能瞪着眼睛过了一晚上。   那天得了绣瑜的妙计,康熙想到的当然不止是教育表弟这么幼稚的事情,他在意的是勋贵子弟骄横无度,草菅人命的现象近来逐渐泛滥。不如就拿鄂伦岱开刀,好生震慑一下京中肆意妄为的勋贵子弟。故而康熙摆足了一副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的样子。   “刺字发配两千里?”佟夫人听了下人从裕亲王口中打听来的结果,立马双眼一翻晕过去。   整个公府乱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躲在窗边偷听的贺华。   法海得知消息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恨佟夫人,恨佟家。从多年前因为误听了一句话被佟夫人害死的贺姨娘,到最近跟佟夫人进了一趟宫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的堂姐。他寒窗十几年出人头地的希望,和唯一的朋友。   佟家夺走了他的一切,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法海飞快地研磨裁纸,左手执笔飞快地在纸条上写下蝇头大小的字迹,用蜡丸裹了两张纸条交给目瞪口呆的贺华:“头一张,送到乌雅家。第二张,务必亲自送到钮祜禄府,温僖贵妃的亲哥哥法碦公爵手上。” 第43章   康熙狠狠地恐吓了不省心的表弟一番, 这场闹剧最终以佟国纲进宫向康熙请罪告终。   佟国纲虽然在家务事上扯不清,但在他毕竟是屹立朝堂二十年不倒的重臣贵戚, 素来能体察康熙的心意。他前往南书房求情, 却只字不提宽恕求饶的话, 反而把鄂伦岱从小到大干的混账事一一数来,说到动情之处, 老泪纵横:“这孽子素来不忠不孝,枉顾法纪, 辜负圣恩。还请皇上不要念及亲戚之情,下旨诛杀他吧!”   这招欲擒故纵之计,顺利地起了作用。康熙见舅舅老大的年纪,胡子头发都半白了, 还为了儿子操心烦忧, 心底掠过一丝不忍。又觉得鄂伦岱的恶行只是个人行为,好竹也难免出歹笋嘛!佟佳氏一族总体还是明理懂事的,没让朕失望。   康熙就把绣瑜的恐吓之计说成是自己的主意, 和盘托出:“朕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同时也堵住那些汉人书生的嘴罢了。如今年节将近,他受的教训也够了,朕自有分寸。”   佟国纲心下大定, 当即感激涕零,叩谢皇恩。   当天晚上, 宫里就传皇贵妃和德妃联袂前往乾清宫,为自己家人求情。皇上第二天就传下圣旨, 敲了鄂伦岱五十棍子,放回家去。雷声大雨点小地把这件事盖过去了。   落在宫外的人眼里,两家虽然落了脸面,但是皇贵妃、德妃深得皇上信任,这枕头风的威力似乎不小。当官的,谁没有个倒霉被皇帝盯上的时候呢?谁不想多条出路呢?故而这个年节佟佳氏府上趋炎附势的人不减反增,乌雅家那不大的宅子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这就是康熙心软护短之计了。   晋安陪着鄂伦岱倒了一回霉。德妃两个儿子都得皇上喜欢,那些行刑的太监哪敢真下重手,反而围着他嘘寒问暖,一口一个爷地叫着。晋安知道,这又是得姐姐庇护了。姐姐一个弱女子带着几个幼小的孩子在宫里生存本来就不易,还要为宫外的家人操心。他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行为。   回到家,整日里看到那些上门送礼拉关系的小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亲戚,还有看中姐姐的恩宠又瞧不起乌雅家的出身、拼命想把庶女侄女说给他的那些夫人们,晋安烦不胜烦。   可他父亲武威和大哥源胜却十分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簇拥的感觉,每日里笑容满面,老爷架子摆得高高的。   加之母亲催婚催得急,晋安遂产生了弃文从武,往外头闯荡一番的想法。在除夕家宴上一提,却遭到了几乎全家人的反对,乌雅武威直接否决:“不行!你想通过武职出仕,过两年直接求娘娘给你谋个蓝翎侍卫的值缺也就是了,若是皇上高兴了直接进宫做三等侍卫也是有的。娘娘跟皇上撒撒娇的功夫,就什么都有了,何必费那个劲?”   晋安难得跟父亲拍了桌子:“娘娘,什么都是娘娘!我的仕途,妹妹的前程,全家的身份,都指望着娘娘!长姐在家十二年,没享过什么福,好容易熬到如今,你们还想拖累她一辈子吗?”   “这话说的.......”源胜正要开口,却被媳妇西林觉罗氏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死死拽住了。   “胡言乱语!娘娘是我女儿,父母赐的骨血性命,她照料家里也是应该的!”   晋安冷笑:“女子出嫁从夫,姐姐早就是皇家的人了。咱们是什么?皇家奴才!”   “你!孽子,跪下!”武威被他戳破心病,气得顺手抄了旁边的手杖,抡圆了往他身上打。   “住手!”乌雅太太扑过来护住了儿子,冲武威喝道:“你就知道拿儿子出气!连我一块打死好了!打死了我们娘儿俩,看你怎么跟娘娘交代!”   源胜家的两个孩子被婆子抱下去了。绣珍吓得拽着大嫂的衣角不放。这个年乌雅家注定过得鸡飞狗跳。   大年初四,法海好容易得以出门,在两人常去的一间茶楼见了脸上带着可疑青痕的好友,将自己如何偶遇那苗疆之人,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等事和盘托出。   逆来顺受的小白兔变成了会咬人的野狼,晋安听得目瞪口呆:“那你自己怎么办?你也姓佟佳啊!”   “怕什么?若是小事自然有我阿玛顶着,再怎么削爵降职,也连累不到我这个无权无职的人。若是杀头流放的大事,有这么多人陪葬也值了!”   晋安听得叹气:“何苦来着。”但事已至此,他意识到这事的重点是佟家从那苗疆之人手上搞到了什么东西?用在了何人身上?   若只是普通的无名之辈犯不上费这么大功夫,与佟家敌对的朝廷重臣及其家人最近好像都健健康康,吃嘛嘛香。   “不太可能是用在朝廷上。”法海摇头总结,深谙内宅斗争的他首先想到:“这样阴毒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很像是后宅妇人用的法子。”   天底下斗得最厉害的,当然是皇帝的后宅!晋安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长姐:“你说会不会......”   正月里不能动针线,绣瑜就想着先给几个孩子量下尺寸,预备着做春衫。平日里穿得厚瞧不出来,胤祚去年量的模子,竟然短出一大截来。竹月拿着袖口长了半指的布料上来给她看,绣瑜笑了一回,又忍不住忧心忡忡:“这孩子自从上回生病以来,竟然像转了性子似的,开始挑嘴不吃东西了。又恰好赶上抽条长个子,看上去越发瘦了。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竹月也无计可施,只能想法子叉开了话题。   这时,小桂子急匆匆地进来回道:“德主子,四阿哥从马上摔下来了,皇上让您赶紧往阿哥所去。”   绣瑜赶紧丢了手上的东西,扶着竹月的手出门去:“好好的,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呢?伤势可严重?”   胤禛年纪小,骑马都是由两个谙达一前一后地护着,怎么会摔下来呢?   “四爷的哈哈珠子说,蒙古进贡了几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说是什么西域来的品种,几位阿哥看见了。大阿哥说这是以前的汗血宝马,是勇士才能骑的。太子爷听了也要骑,连三阿哥也挑一匹去,四阿哥见了就不肯再骑以前的小马。谁知那马性子野,跑得急了,四爷没抓稳,就掉了下来。万幸谙达们护得及时,没有大碍,只是崴了脚受了些惊吓罢了。”   “六阿哥呢?六阿哥也在吗?”   “六阿哥也想骑,嬷嬷们好容易劝住了。”   绣瑜这才哭笑不得地给事情定性为意外。小四属于那种大脑过度发育,但是体育成绩一般般的孩子。可小孩子自尊心强,当着小跟班老六的面,四哥哥怎么好意思骑一匹小马呢?   康熙和皇贵妃的轿撵已经停在阿哥所门口了,康熙正在引经据典,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教育儿子爱惜身体,一味逞强是没有好结果的。   当着养母弟弟的面被皇阿玛训斥,一直是个乖孩子的四阿哥已经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壳。结果生母也一脸忧心地匆匆赶来了,螃蟹壳更是差点冒烟。   绣瑜和皇贵妃都想上去查看儿子的伤势,但碍于彼此的存在,只能都乖乖地坐着,听康熙长篇大论一个人唱独角戏。   见哥哥挨训,胤祚本来收敛了淘气,乖乖站在一边拿脚画圈圈。结果没多久额娘来了,感觉有了靠山的胤祚又站不住了,转动着小脑袋,左顾右盼的,十分抢镜。   有这么个存在感强烈的小六打岔,康熙也绷不住严肃脸,他咳了一声,训斥的话说不下去了。皇贵妃赶紧出来打圆场:“皇上说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已经是晚膳的时间,不如就在这里摆起来,皇上带着两个孩子用膳。”   康熙点头应允,皇贵妃遂下令摆膳,更亲自端菜摆盘。绣瑜见状也褪了手上的指甲套,上前帮忙。   康熙叫了胤祚过去检查功课,偶然抬头一看,两个儿子在侧,妻妾相和,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白嬷嬷却不着痕迹地扯了扯绣瑜的衣袖。绣瑜转头见她一脸慎重,于是借口净手退了出来。白嬷嬷在她耳边低语道:“佟七娘死了。”   绣瑜眉头微皱,用膳时不由有些担忧地看着胤禛带笑的小脸。这孩子究竟隐瞒了什么?他还簪的行为到底跟佟七娘之死有没有联系?如果有,佟七娘之死会不会让他愧疚难安?   绣瑜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告诉胤禛。回到永和宫,她正要传话出去,叫人查佟七娘家的状况,却被一个更大的消息打乱了阵脚。   “皇贵妃曾在四阿哥刚出生之际,抄了他的生辰八字传出去,让拈花寺的和尚算命。”   绣瑜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白嬷嬷遂问道:“小主可要告诉皇上?”   绣瑜却摇头道:“泄露皇子生庚虽然是大罪,但是佟家深受皇上信赖,多半还是训斥一番罢了。这个把柄不足以致命,咱们还是先握在手上,以观后效。倒是这个能把如此隐秘的消息传出来的人,比消息本身,更有价值。传话出去,让额娘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两天没给你看文,你又放飞自我了。宝贝,你写的是言情,来,跟我一起念:言——情——   作者:呵,自己X眼看人基,怪我咯? 第44章   因为胤祚表现出来的多动症预兆, 康熙十分担心这个孩子上学的时候,贪玩好动耐不住性子, 以致将来一事无成。   过分脑补一向是皇帝的通病, 绣瑜劝了几次, 都被康熙以“慈母败儿”的名义驳回去了。于是还在上学前班的小六提前被皇阿玛布置了一堆家庭作业。每天花园里撩猫逗狗的身影不见了,换做书房里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的小人儿。   开春天气暖了, 绣瑜索性让内务府的工匠把东暖阁明间的木头窗户拆掉,镶上三尺见方的玻璃片, 给了胤祚做书房。晚上则在屋子里燃起十来支明亮的红油蜡烛,跃动的烛光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绣瑜在窗外站了好一会,胤祚小手握笔写得正专心。也许康熙是对的,这个年代的人受平均寿命所限, 虚岁五岁已然算是大孩子了, 她不能拿幼儿园大班孩子的标准来要求儿子。绣瑜就没进去催他睡觉,只吩咐苏嬷嬷:“夜里风凉,六阿哥再写上半个时辰, 你们就催他睡觉。”   苏嬷嬷依她之言行事,胤祚却咬着笔头犯了难,皇阿玛布置的每天三篇大字必须按时完成。可东华门内侧的鹰房里最近新来了两只海东青,最是凶猛厉害, 听说双翅张开足有桌子那么大。三哥叫了四哥五哥明儿下学看老鹰去,本来嫌他年纪小碍事, 亏得四哥五哥求情,好容易才哄得三哥同意捎上他。   如果字没写完, 额娘肯定不放他出门。   胤祚本来已经睡在床上了,想到这里,又穿着寝衣坐起来,让值夜的小太监周旺儿避开嬷嬷们,悄悄在拔步床上摆了小桌,点了蜡烛,连夜赶功课。   隔日却是个艳阳高照的二月天,又恰逢太皇太后精神好,兴致勃勃地提议要找人打叶子牌。在场四个主子,皇太后和宜妃都是能上桌的,但是大公主却要帮着老眼昏花的太皇太后看牌,免得叫小辈们算计了去,所以就成了三缺一。   皇太后就说:“那就叫了顺懿太妃来,陪皇额娘玩上几圈。”   宜妃眼珠子一转,故意解了腰间的荷包,半真半假地抱怨:“哎哟,求太后娘娘疼疼臣妾吧!瞧瞧,前儿正月里才发的年俸银子,顺懿太妃一来冲它招招手,就又全改了姓,归了她了。”   皇太后哭笑不得:“你个小气东西,皇上还短了你的银子使吗?”   太皇太后被她小心眼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也跟着斤斤计较了起来,连连摆手说:“不许叫她,她手气旺,元宵那日才赢了哀家的银子去呢。叫个老实的,也让咱们旺一把。”   “那就惠......”   “哎呀,老实的可不好找。”皇太后正要开口,宜妃却接过话头,掰着手指数道:“惠姐姐、荣姐姐都是打惯了叶子牌的,佟姐姐病着。十阿哥还小,贵主肯定走不开。倒是德妹妹,素日里是个老实好欺负的,老祖宗,咱们就拉了她来打牌。”   “哈哈,你个缺德鬼儿!好,就叫了德妃来。哀家也好久没见六阿哥了,叫她把老六也带来慈宁宫,与老五作伴。”   见宜妃主动提起德妃,皇太后、大公主脸上的神色都是微微一变,苏麻也有些为难的样子。太皇太后说完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就转头问苏麻:“怎么了?德妃不能来吗?”   苏麻躬身回道:“娘娘,您忘了?早上永和宫才来人回说,六阿哥夜里写字着了风寒。他病着,德主子哪里走得开呢?”   “六阿哥怎么又病了?不是上月才病过一回吗?”太皇太后皱眉道。   她年纪大了,经常人和事对不上号。皇太后刚想开口提醒她,上个月病的是五阿哥,太皇太后已经接着继续说:“除夕家宴上,哀家见着九格格的身子骨也不是太好,听说也是常常肯病的。德妃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都生过三个孩子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额娘吗?哀家当日心软,许她自己养着六阿哥,倒纵了她这惫赖懈怠的毛病,坏了皇上的子嗣!”   她这话说得极重了。在场众人忙跪下来,请她息怒。   皇太后说了几句公道话:“皇额娘消消气,都是她生的,德妃怎能不心疼六阿哥呢?要怪就怪那以前的通贵人,丧了良心的家伙,竟然对一个孩子下毒手,祸害了六阿哥的身子。”   太皇太后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   大公主笑道:“孙女儿常常见着六弟,他身上大到衣衫小到鞋帽扇坠儿,都是出自德额娘的手艺。就连四弟也一样。可见她真心疼爱孩子们。”   宜妃也跟着劝道:“老祖宗息怒啊。前儿德妹妹的弟弟在国子监门口跟佟佳氏的鄂伦岱闹了一场,她忧心挂念家人,一时照顾不周也是有的。”   皇太后不由抬头,不着痕迹地瞪了宜妃一眼。   果然太皇太后勃然大怒:“自古女子出嫁从夫,相夫教子才是宫妃的本分。她算一个,皇贵妃算一个,仗着皇帝的宠,把手伸到前朝事务中去了,还带累了六阿哥。不成体统!”   “传哀家懿旨......”   “皇额娘!”一向温顺的皇太后难得有些失礼地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因为年纪相近,四五六三个阿哥常在一起玩耍,多是在阿哥所或永和宫,偶尔也来她的寿康宫。她一生无儿无女,到老才有这几个孙儿承欢膝下,笑笑闹闹的让宁静的寿康宫也多了几分颜色,她怎能不为他们打算?因而对宜妃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犹为不满。   “德妃虽然有错,但是老六还病着,您宽宏大量,不如等他好了之后再处置吧。”   皇太后难得为谁开一次口。太皇太后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应允,只派苏麻去永和宫训斥德妃一番。   绣瑜躲过一次无妄之灾,送走苏麻喇姑之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小孩子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太皇太后下旨责罚她是小事,如果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才是大事。   可小六这身子骨是怎么回事呢?只有一次抓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宫里越是体弱的孩子,越是容易受害。一来汤药补药不断,机会多。二来,挑身子差的孩子加害,也不容易漏马脚。   可胤祚别的事没有,就只是小孩子挑食不爱吃东西,所以免疫力不好。这没病没痛的,怎么治呢?   绣瑜正一筹莫展之际,竹月一脸慎重地进来禀报:“主子,温僖贵妃来了。”   芳宁?绣瑜不由愣住了。虽然孝昭皇后活着的时候,芳宁跟她有过一些交情。可今时不同往日,两人同为一宫主位又都生有皇子,一个人尚嫌树大招风,如果她们交好抱团就更有结为一党的嫌疑了。故而芳宁进宫数年,从来没在非公共场合跟绣瑜说过一句话,更别提上门拜访了。   绣瑜不由慎重了许多,回到内室换了一套簇新的粉紫色杏花天影旗装来:“快请。”   “你如今倒真成了美人灯,风吹吹就倒了。唉!”得知弟弟生病,胤禛也放弃了今天的鹰房一日游计划,到永和宫来探望他。   胤祚有些闷闷不乐。他已经知道因为自己病了,太皇太后生了额娘好大的气。如今见哥哥也不得玩乐,过来陪着他,胤祚心情更加低落。他望着碗里黑漆漆的药汁,瘪了瘪嘴:“四哥,为什么我老是生病?我不想生病。”   这话问得胤禛无言以对,只得摸了摸弟弟光秃秃的脑门:“那你更应该好好吃药,听嬷嬷们的话啊!”   “我听话!可是......”胤祚突然红着眼睛看他:“嬷嬷们说,在你出生之前,皇阿玛没了好多孩子。四哥,什么叫没了?他们不听话,不好好吃药就会没了吗?”   胤禛早已懂得生死之事,听闻弟弟此话顿觉不祥。他色厉内荏地喊:“胡说八道!下次再有人胡言乱语,你只管回了额娘,掌他们的嘴!”   他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胤祚已经从他的态度里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额娘,见不到皇阿玛、哥哥和妹妹了。   胤禛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回阿哥所去。片刻,他又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胆小,鼓起勇气端了旁边的玉碗:“来,我喂你。”   胤祚摇头:“苦,我不喝。”   生平头一次做这伺候人的活计,对方居然不领情?胤禛磨牙道:“不是有蜜饯吗?快,我端不动了!你还想不想我带你去看狗狗了?”   呜,四哥跟额娘果然是不一样的!撒娇也没有人哄,胤祚只得不情不愿地凑过去喝了,苦得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   苏嬷嬷刚挑起帘子进门,就见谨儿冲她做出“嘘声”的手势,抬头一看兄弟两个,大的喂小的,小的听大的话。苏嬷嬷不由笑了,退到门边等候。   胤祚闭着眼睛喝完一碗药,赶忙伸手去抓桌上的蜜饯,又被胤禛捉住了手:“吃东西前先净手!我看,你娶了福晋也记不住!”   苏嬷嬷忙叫人递了帕子进来。谨儿却已经抢先跪在脚踏上,给胤禛擦了手,顺带也服侍了胤祚。   苏嬷嬷只得退到一边,心里有几分疑惑。   兄弟俩一人一个,不多时就将那盘蜜饯吃尽了。   谨儿又抢着叫苏陪胜递了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给胤禛:“阿哥吃了甜的,饮些茶水解腻。”   胤禛看着茶杯里黄色的辛辣液体,不由皱眉:“都快入春了,怎么还备了姜茶?”   “娘娘说,近日天凉,叫阿哥多饮几日再换。”   听得是养母的吩咐,胤禛就不再多言,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胤祚喝着永和宫备的牛乳茶,听他们对话,突然好奇地说:“我也尝尝。”   “你啊,见什么馋什么!”胤禛不以为意地叫谨儿倒茶。   谨儿却突然变了脸色,捏着手帕稍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磨磨蹭蹭地倒了一杯,端到胤祚床前,突然脚下一滑,朝旁边倒去,茶水撒了一地。   “奴婢失礼了,两位爷恕罪。这茶,这茶有些凉了,奴婢叫苏培胜再煮一壶给六爷。”谨儿跪在地上,悄悄抬头打量胤禛的脸色,却见旁边苏嬷嬷的眼神锐利如刀,看得她脖子后面一凉。 第45章   温僖来了一趟, 云山雾罩地说了些皇贵妃近来身子不好,性情大变之类的话, 里里外外都是要她小心防范, 如有需要尽管派人到永寿宫找她的意思。   绣瑜不知她为何如此好心, 却不得不郑重其事。不等她细想,乌雅太太突然递了牌子进宫, 传来的消息更让她心里一沉。   “佟佳氏的人用毒?还有可能送进了宫?”绣瑜更加疑惑,难道温僖所谓的小心防范就是指这个?可她明明没什么身体健康, 没什么大碍啊!   等等!打压一个人未必非得攻击她本身,攻其软肋也是一样的效果。她瞬间想到了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的小六。是了,她出生低微,胤禛不在身边, 有今天的地位其实全靠康熙对小六的宠爱。   康熙后宫的女人一旦过了二十四岁, 没人能够再有产育,她今年却将满二十五,如果没了胤祚.......   “来人, 传苏嬷嬷来。”   苏嬷嬷今天一直监视着谨儿的一举一动,除了倒茶那回也无甚破绽,但是她心里始终存了个疑影儿,见了绣瑜赶紧把自己的怀疑尽数吐出, 末了疑惑道:“也许是奴婢多心了,如果那杯水有问题, 皇贵妃没必要害四阿哥啊!”   的确,以皇贵妃如今情形, 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她就是毒死康熙,都不会害胤禛的。因为他们才是利益共同体。   “所以那杯水没毒,但是必然有问题。谨儿还做了些什么?从她踏入永和宫起,做的事情全部给本宫一一道来。”   “她一直跟着四阿哥,服侍得很周到......奴婢出去看了六阿哥的晚膳,回来的时候,”苏嬷嬷一一回忆着,突然脸色一变,惊恐地拔高了声音:“回来的时候,谨儿给六阿哥擦了手。”   绣瑜终于有种网中了大鱼的感觉,一针见血地问:“可是跟四阿哥用的一样的东西?”   “回娘娘,是一样的。”苏嬷嬷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四阿哥素来讲究,总是在水里加入香料和药材粉末净手,而且那些东西向来是谨儿贴身带着的。”   香料和药材,果真是掩盖气味的好东西。皇贵妃不会害胤禛,胤禛用着的东西,她们素来没什么防备。药下在净手的水里,随着糕点吃进去,之后谨儿立马催促胤禛喝茶,却不愿意分给胤祚。   大约是因为那茶里下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绣瑜这一刻无比冷静:“让何太医来,本宫要看六阿哥的脉案。”   小六断断续续病了有大半年。她一直没有察觉,主要是先有通贵人投毒。她一直以为,历史上的德妃口中那场胤祚“吃了外面的东西”导致的大劫已经渡过。   可她记得,胤祚刚刚中毒之后那段时间,虽然伤了肠胃,但是却没有影响他的吃货本色,还曾吃得积了食。他是后来渐渐的,开始变得不思饮食,最后身体虚弱的。   想来这就是那药的作用了。不算强烈,但是下的时机恰到好处。三四岁的小孩,中过一次毒之后,渐渐身体虚弱,最后生病夭折。她和康熙再伤心,也只会把锅扣到死了的通贵人身上,好一个神不知鬼不觉。   何太医很快赶到,他进宫日久,自然知道六阿哥对德妃的重要性,对胤祚的脉案几乎倒背如流:“微臣也觉得奇怪,以六阿哥当初所中朱砂分量,绝不至于如此。微臣第一次发觉六阿哥胃口不佳,是在那次从裕亲王府喝酒回来。”   绣瑜马上问:“去裕王府前一日,六阿哥在做什么?”   “六阿哥在......”苏嬷嬷略一回想,惊呼道:“哎呀!那日四阿哥带了个老鼠玩具来看六阿哥。”   绣瑜此刻心中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刻骨的仇恨。   “不要让他吃外面的东西”,对原本的德妃来说,胤禛不也是外人吗?   阿哥所里,谨儿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夜里做梦总是梦到苏嬷嬷那个冷冰冰的眼神,然后惊醒坐起,把埋在地砖里的东西翻出来查看一番,却再也不能安枕。   她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当初怎么就黑了心窍,收了成贵人的财物,结果一家子仗着皇贵妃的势,为非作歹的那些把柄全都落到人家手上了。成贵人是僖嫔安插在皇贵妃身边的人,只是后来坏了事,不得皇贵妃信任,僖嫔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后来成贵人被挪到偏远的宫室去住,僖嫔也死了,她还以为自己从此安全了。没想到才隔了两日,又有人拿着她家人给的标记上门,让她想办法把东西下到六阿哥身上。   她观察了好久,才发现六阿哥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拿手抓点心吃,于是有了这个把药下在净手的水里的主意。   原本那人的主意是药分成一年多的分量下,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谨儿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她已经年满二十五,今年秋天就可以出宫了,如果错过就又要等一年。她已经想好,只要加快完成任务,救出家人,她就立马拿着自己积攒的财物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富足一生。   没想到六阿哥一次嘴馋问她要加了解药的姜茶喝,差点叫她露了马脚。谨儿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些天,将那药粉换了个隐秘的地方掩埋,连被德妃盘问时的说辞都预备好了,却不见永和宫的动静。她反而听说,六阿哥身子越发不好,德妃到处求神拜佛吃起长斋,急得团团转。   她再跟着四阿哥去了两趟永和宫,用没有加药的水服侍六阿哥净手,周围的人似乎习以为常,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   谨儿不由又胆子大起来,这日她如愿把药加在水中,胤祚如往常一样去拿桌上的栗粉糕吃,糕点还未进嘴,苏嬷嬷突然进来叫走了他和胤禛:“温僖贵妃来了,娘娘让两位阿哥去给贵主请安。”   谨儿心里突的一下,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没有跟着伺候,而是端了那盆水出去泼了。她刚走到梅树下,却遇到永和宫的小宫女夏香。夏香上来就要帮她端盆子:“哎呀,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姐姐呢。让我来吧!”   “不必了!你放手!”   “哎呀,姐姐别客气。”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谨儿有些生气:“你——”话音未落,她就感觉脖子后面一阵猛烈的钝痛,然后迅速地失去了知觉。   “是什么?”绣瑜迫不及待地问。   从谨儿身上搜出来的小玉瓶,倒出来些褐色的粉末,粉末颗粒细而均匀,不像这个时代其他毒物,都是从植物、动物身上直接提取出来的,反而更像是经过一定提纯的东西。   何太医已经在稍间里摆弄了半个时辰,仍是摇头道:“闻所未闻。不过臣敢断定,这必定是那毒物!”   “为何?”   “娘娘请看!”何太医用了个很笨的法子,将一块剁碎了的红烧肉放入水中,静待片刻,再用茶匙挑了一丁点那褐色粉末,均匀地洒在上面。   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水面上漂浮的液体状的油脂竟然逐渐凝结成灰色的沉淀物,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样,沉积在碗底。   “这——”苏嬷嬷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杯底的沉淀物,不由自主地问:“这是什么毒药?”   绣瑜率先反映过来,这未必是毒药,而是这种物质能够跟油脂产生某种化学反应,生成不溶于水的沉淀物。就像可乐与牛奶混着喝,会产生碳酸钙,从而影响消化引发胃病是一个道理。这个东西明显更霸道,沉淀物不能及时排除,自然会影响胤祚的食欲,所以他开始渐渐不吃东西了。   何太医用古代的语言解释了这种现象:“微臣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很明显,这东西跟食物混吃下去,会令食物变质。六阿哥相当于一直在吃变了质的肉,自然会令他肚腹不调,胃口渐差。”   众人都低了头,不敢去看主位上德妃的表情。   一切水落石出,绣瑜心里这才燃起迟来的怒火。竟然借胤禛的手来害胤祚,佟佳氏,咱们不死不休!   “何太医跟本宫去乾清宫面圣,竹月把三个孩子送到慈宁宫玩一会儿,白嬷嬷。”   “老奴在。”   绣瑜指甲扣在炕桌上沁出血珠来,咬牙切齿地说:“审那贱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想虐小六了,每天都觉得自己是后妈。   基友:呵,别侮辱后妈,你是雪姨OK?   啊啊啊啊,虐的章节终于写完了。我发誓后面不会再虐小六了,我是亲妈,亲妈,亲妈。 第46章   胤禛惊慌不定地问:“皇祖母, 我也要在内宫留宿吗?”他已经年满六岁,留宿寿康宫于礼不合。皇玛麽宁可违反宫规都不让他回阿哥所, 皇额娘也没有另派人来伺候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太后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四阿哥不必多虑, 你皇阿玛说了,让你暂时在哀家这里住几日, 不必急着去上学。”   几日?连学都不用上?胤禛心里一沉,皇阿玛最重学里的规矩, 进了学的阿哥们日日苦读,每年只得五日假,分别是三节、万寿和自己的生日,除此之外就是除夕都不得休息。   现在皇阿玛竟然给他一次放了这么长的假, 很明显是有事想要避着他了, 难道是他哪位额娘......   皇额娘孤孤单单,小六懵懵懂懂;不管是承乾宫出事,还是永和宫出事, 他都是唯一能求情的人了。胤禛想着,突然掀了被子,撒腿就跑。   “四阿哥!”苏嬷嬷忙命人追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胤禛竟然冒着料峭的寒风, 一口气从寿康宫,跑到了东一长街。长街上比邻而居的两座宫殿是他从小到大的家。   胤禛先经过了灯火通明的永和宫, 往院里一张望,宫娥来来往往, 却个个神色紧绷。门口备着全套的妃子仪仗,手持香炉、浮尘的太监们个个躬身肃立,不闻一点儿声音。   这么晚了,德额娘还要出门?   胤禛有些诧异,但德额娘在家他就放心了,于是又快步往承乾宫去。与永和宫相同的是,承乾宫也是一片灯火辉煌,但是气氛却是迥然不同。往日熟悉的宫娥们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墨绿色太监服的粗壮内侍们,进出于每间宫房,翻箱倒柜的声音不断从房间里传来。   这些奴才怎么这样大胆!胤禛正要生气,却眼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康熙的便轿,定睛一看,梁九宫正垂手站在正殿外不远的地方。   皇阿玛也在?那些奴才......就是皇阿玛吩咐的了?   他这样从慈宁宫跑出来,大人们肯定不会放他进去。胤禛犹豫了一会儿,毅然转身,他知道后院墙上有个他淘气挖的小洞......   与此同时,绣瑜放下手里的书,皱眉道:“四阿哥跑出来了?”   竹月低头,脑门上全是汗:“奴婢无能。已经派人去找了。”   “糟糕,备轿,去承乾宫。”   承乾宫正殿。膝盖与冰凉的地砖接触,上面精细的雕花图案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皇贵妃的心比这夜里的砖块更凉,她还是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声音绷得硬硬的:“臣妾没做过,没有就是没有!”   康熙坐着正中央的宝座上,面色阴沉难辩,好半晌才说:“慎刑司的惊奇嬷嬷说,谨儿熬不过刑,已经招了。”   惊奇嬷嬷是内务府专门训练的,拷问女眷太监、宫闱密事的行刑人员。传闻惊奇嬷嬷手里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号称“竹筒倒豆子”,就是说落到她们手里的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们受命于皇家,一生不能离开宫禁,世代被帝王掌控,故而绝对忠诚可靠。   “贱婢害我!”皇贵妃凄然抬头,“皇上也相信吗?”   “朕不想信。但朕不得不相信。那药名为‘化石粉’,是西南边陲一带的特产,是苗人用来驱赶偷吃粮食的鼠类的。南疆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康熙说着停顿了一下,平复声音里些微的哽咽。他心里的凉意一点儿都不比皇贵妃少。佟佳氏,他的舅家,至亲的血脉,提拔的奴才,重用的臣子,却在背地里干着这样的阴司勾当,祸害他的儿子们。   “佟府两个月前向一滥用毒物、草菅人命的神秘苗人支付了万两白银,是为何意?那日你母亲进宫带给了你什么东西,你敢说不知?”康熙步步逼问,越问越是怒火中烧,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于地上。   “哗啦”的响声之后,皇贵妃脸色一片惨白,她早就一无所有,不过一个空架子没了也就没了。祸及家族是她最后的软肋。   皇贵妃的语气也不禁激动起来:“佟佳氏身沐皇恩数十载,怎会去暗害六阿哥?皇上你可以怪臣妾不贤,妒恨德妃。可六阿哥也是孝康皇后的亲孙儿,同样身负佟佳氏血脉......”   提及此事,康熙同样心中大恸,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如果孝康皇后在九泉之下看到这一幕,该是何等的心痛啊!他不由质问道:“你既知道,就不该采取把药下在胤禛净手的水里,这样阴毒的法子。以兄害弟,六阿哥若果真受害,你让胤禛日后如何自处?”   “臣妾......”皇贵妃跪直了身体,正要回话,却听得门外咚的一声,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梁九功喊:“哎哟,四阿哥,您怎么在这儿?”   康熙与皇贵妃俱是一惊。康熙大步行至门槛前,果然见胤禛跌坐在地上,垂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是谁跟着四阿哥的?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康熙下意识就朝梁九功等人发火,“还不快把四阿哥送回寿康宫。”   “不!我不去!”胤禛突然挣开众人的手,直直地跪在地上:“皇阿玛,额娘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您与额娘夫妻十余载,一定是最了解她的了!求皇阿玛明察!”说着重重地给他磕了几个头。   “你!”康熙一时语塞,看到游廊上绣瑜带着宫女匆匆而来的身影时,更是一惊,呵斥道:“这是朕的事!你小小年纪不专心学业,竟敢妄言君父之失!”   胤禛背对着绣瑜,面无惧色地抬头直视康熙:“不知而言为妄言,我是额娘的儿子,我知额娘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皇贵妃方才听闻康熙斥责胤禛,慌忙行至殿门前,却得了他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心里悔恨与怜惜交杂,滋味莫辩。抬头又见德妃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复杂而僵硬,皇贵妃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快意,德妃费尽心机扳倒了她又怎样?   终有一日,德妃会发现皇帝永远不属于她一个人,儿子早已只认自己这个养母!到那时,她将一无所有!皇贵妃想到这里,脸上终于泛出一抹润色,不着痕迹地地冲绣瑜抬了一下下巴。   胤禛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生母纤秀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好似一个雷把他劈成了两半,刚才跟皇阿玛正面争辩的勇气化作乌有。不管怎样,六弟是因为他才受害的,路都走不好就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一向没心没肺快快活活的小六差点送了性命。而他,还在为凶手争辩。德额娘应该恨死他了吧,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做衣服、那样细心地给他讲道理了。   胤禛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垂了头,身边至亲环绕,却像只没人要的小动物。   将皇贵妃与他截然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绣瑜心里涌出一阵无尽的荒凉与愤怒,她差点冷笑出声。胤禛此刻还没有被跟红踩白的宫廷权术所影响,只是个真性情的傻孩子罢了。她的傻儿子冒着触怒皇父生母的危险给皇贵妃求情。皇贵妃的第一反应却是向她耀武扬威。   康熙咳了一声,有几分埋怨:“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永和宫静候消息吗?”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处置皇贵妃,生怕绣瑜跟他哭闹不休,又怕她因刚才的话迁怒胤禛。   谁知,绣瑜缓步来到康熙面前,神色如常地给他行了礼,好像殿中站的不是自己的仇人、刚才听的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给仇人求情的话似的。她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柔和的笑,缓缓道来:“皇太后带着几个孩子在寿康宫玩,四阿哥一时不妨走迷了路。皇太后急得不得了,叫臣妾来寻。”   她此话,大有将胤禛刚才之话一笔勾销之意。   康熙顿时大为满意地点头,冲胤禛说:“听到没有,快随你额娘回去。今后不要乱走了。”   “我——”胤禛正因自己刚才的话内疚不已,自觉无颜面对生母,下意识就想回避。不等他开口,却被绣瑜坚定不移地扶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牵住了手。那是一双用玫瑰花汁子泡得很软的手,指甲修建得整齐秀美,没有带指甲套所以显得更加温暖而鲜活,但是它牵着自己的力道,却是坚韧而执着的。   胤禛莫名觉得安心,懵懵懂懂地跟着往前走。   从此之后的许多年,遇到许多事,他都会想起这双手,想起这样一双兼具温柔与坚韧的手,想起那天额娘牵着他,回了阿哥所。   绣瑜让他躺在床上,拿薄被子盖了。吩咐人打水给他净手净脸。伺候的宫人快速地退了下去,让他们母子俩独处片刻。   胤禛左顾右盼,结结巴巴地开口:“六弟会没事的,对吗?”   绣瑜抚着他床头上的小狗扑蝶流苏结子,坦诚地摇头:“额娘不知道。”说着满是忧心地抚摸着他的头:“你也大了,应该知道你六弟这个名字不好,额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他。”   胤禛若有所思地点头,绣瑜坦诚的态度给了他很大的勇气。胤禛终于把那日躲在衣柜里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然后抓住她的胳膊,用渴望认同的眼神看着她问:“所以皇额娘不会害六弟的对吗?人无信不立,她明明......”   “是君子无信不立。你说不知而言为妄言,可知其皮毛不知其根骨,一样是妄言。”绣瑜不由叹息,从小生活在阴谋斗争之中,胤禛原本不是个好骗的傻白甜,但是他对皇贵妃有感情,让一个孩子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坏人,的确是难了点。   见他一脸委屈还想反驳,绣瑜只得叹息着说:“佟七娘死了。”   胤禛不由愣住,抓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用力:“怎么会......怎么会?如果皇额娘真的言辞拒绝了佟夫人,何用杀人灭口?胤禛顿时觉得如坠深渊。   “汪汪!呜,汪!”毛色雪白的西洋哈巴在屋里焦急地绕圈圈,时不时抬起头瞪着一对玻璃珠子一般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炕上的三位小主人,尾巴摇得像风轮一般,拼命地想要求关注。   然而今天它的百般卖萌却没起到什么效果。四阿哥依旧托腮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六阿哥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玩自己的手指,抬头见四哥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喝道:“小奥,别吵!”   这是他的狗,三岁的时候因为不会起名,就跟着奥利奥起名叫小奥。   小奥闻言委屈地“呜”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   被乳母抱在怀里的九儿见了,咯咯地笑个不停,身子往外倒,伸着手似乎想要去抓。   胤祚望着外面夕阳洒下的一地金光,也蠢蠢欲动,磨磨蹭蹭地喊:“四哥......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放风筝给妹妹看?”   地上的小奥也转头看他,摇尾巴的频率更快了。同时被弟弟和狗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的胤禛一阵无语:“是你想放风筝了吧?”   额娘叫他们去给温僖贵妃见礼,等他们到了正殿,额娘和贵额娘却有事出去了。永和宫的宫人把他们连人带狗送到了慈宁宫玩,连半岁的妹妹也被送来了。跟着他的谨儿、苏培胜全都不见了踪影。他亲眼见额娘身边的竹月姑姑给太皇太后禀报了什么,老祖宗的眼神一瞬间阴沉得可怕。   胤禛跟弟弟对视一眼,都本能地觉得不对,顿时失了玩乐的心情。然而胤祚很快又没心没肺起来,拉了他的衣角耍赖:“额娘说了让我们在慈宁宫玩,额娘总会有办法的!走吧,四哥,今年还没放过风筝呢!”   胤禛却没有这样的自信。他看得很清楚,皇阿玛的东西十二宫住满了人,额娘虽然位列四妃,但上头还有皇额娘,还有贵妃,还有资历更老的惠荣宜三妃。况且他孤身来了慈宁宫半日,不仅德额娘不见踪影,连承乾宫也没有派人来寻他!   宫里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胤禛心不在焉地握着线轴子,放出去的风筝才飞到一半就突然断了线。身边的宫女都觉得可惜。民间风俗,风筝要飞到高处,主动拿剪子剪断了线才是“放晦气”的好兆头,这种自个儿断了的,就不能作数了。   竹月就又拿了个七彩鲤鱼的风筝来:“四爷再放一个吧。”   胤禛却没什么心情,摆摆手叫罢了。胤祚眼珠子一转,递了把剪刀过来:“那四哥剪我这个吧,以前额娘放风筝都是我剪的。额娘说,这叫通力合作,共享成果,一样能去晦气。”   胤禛不由失笑,小六真不像长在皇家的孩子。皇贵妃虽然宠他,但也是小时候的事。从他记事开始,对额娘的印象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明黄色影子。更有甚者,大哥他们与自己额娘主要的沟通都是来自于过节、过寿的赏赐,通过那些华丽冰冷的珠玉,努力去想象背后的温情。这才是皇宫的主调。   小六在父严母慈这方面,绝对是人生赢家。   胤禛哼了一声,曲起手指敲在他头上:“玩的事记得这么清楚。额娘旁的话,怎么就不见你听呢?”到底还是握着剪子,帮胤祚剪断了手中的线。   胤祚手上的力道一松,那长长的一串燕子风筝立刻随风而去,却恰好遇到一队北归的大雁。远远望去,那风筝上画的燕翅随风颤动,真像活了一般。连那为首的活燕也嘎嘎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跟“同伴”打招呼。   胤祚跟九儿都笑起来,就连胤禛也眉眼舒展开来。竹月惊讶地说:“春回大地,鸿雁高飞,这是好兆头啊。两位阿哥今年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兄妹三人在慈宁宫花园里玩了一下午。惊飞了御河里优哉游哉的天鹅,吓坏了春日里刚破茧的蝴蝶。西洋哈巴犬小奥滚得像只土狗,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九也在乳母的帮助下折了只紫色的玉兰戴在头上。   这样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用膳。   可是直到宫门落锁前,都没有人来接他们回宫,皇太后说要带了他们回寿康宫跟五阿哥一起住。   这下连胤祚也忍不住惊慌起来,拽着苏嬷嬷的衣角不放手:“额娘去哪儿了?我要回家。” 第47章   胤禛心绪起伏难以安枕, 绣瑜让人煮了安神汤来,命人看着他, 方才退出来。   门口零零散散跪了二十来个宫女太监, 打头一个是胤禛的乳母谢嬷嬷。此番出事, 平日里近身伺候胤禛的二十多个宫女、太监们都被提了去慎刑司。如今院子里只剩下一半的人不说,而且宫里的奴才都把跟红踩白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皇贵妃宠爱胤禛, 她掌管六宫的时候,内务府的人当然上赶着巴结谨儿等人。这些奴才仗着胤禛的势, 四处掐尖要强,皇贵妃也不理论。更别提还有宫外的各种“孝敬”了。绣瑜可知道,苏培胜净身不过五年的时间,他在河间府的家人就已经治下上百亩良田, 使奴唤婢, 做起老爷来了。   如今皇贵妃失势,她若不把这些人压住了,胤禛还得受奴才们的气。   绣瑜在台阶上站定, 俯视众人:“非常时期,你们更要给本宫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本宫用人一向不问出身,若是好了,日后四阿哥身边再进新人也越不过你们去。若是不好了, 本宫就送你们进慎刑司与其他人作伴。”   她疾言厉色,众人反而松了口气, 齐声应是。皇贵妃眼看要倒,四阿哥年纪尚小, 主子不得势,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少不得跟着没脸面。德妃愿意花功夫训斥威慑他们,反倒比不闻不问要强。   绣瑜又委派了永和宫的宫女夏香顶了以前谨儿的角,贴身伺候胤禛。院子里的事则由谢嬷嬷总领。虽然身在内宫,但是她竟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分配到人,权责分明。   绣瑜又冷笑道:“咱们先说后不乱。你们那些收银子、认干亲、传小话的本事,瞒得了别的主子,却瞒不了本宫。”   众人心中骇然,无有不服,低眉敛目地应了。   竹月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赏。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恩威并济才能真的收服人心,主子对六阿哥、九格格身边的人都是这样。   绣瑜明白她的意思,却只摇了摇头,便上了轿子。小六九儿年纪小,当然要她这个母亲出面。胤禛逐渐开始知事,她先扮演一回恶人又如何?   谢嬷嬷安置了众人,回屋上夜,却见胤禛披着衣裳坐了起来,神色迷茫不定,见了她就问:“嬷嬷,我做错了吗?”   谢嬷嬷叹息着上前,扶他躺下:“阿哥还小,德妃娘娘不会计较的。”   胤禛闻言更加迷茫:“可是,可是皇额娘病了。真的,那日我亲眼见她咳得好厉害,帕子上都是血。完颜嬷嬷见了,哭个不停......”胤禛说着双手握拳,声音拔高:“都这样了,她为什么还要杀佟七娘?为什么还要害六弟?”   谢嬷嬷左右为难,只得搂了他安抚着:“四阿哥,您还小,这都是大人考虑的事情。皇上会秉公处理的。”   他还小吗?胤禛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小手,身在局中,却不是执棋之人,他头一次这么渴望快点长大。   “皇贵妃病了?”绣瑜抬眼淡淡地看向单独找她禀报的谢嬷嬷。   “是。”谢嬷嬷鼓起勇气在她的注视下,抬起头说:“四阿哥亲眼所见。奴婢猜想这个消息该对娘娘有用才是。”   咳疾,肺上的病,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解的。身患绝症的人还有心情四处害人?绣瑜心里一时转过万般思绪,却只对谢嬷嬷说:“起来吧。好好伺候四阿哥。”   不管谨儿是谁指使的,皇贵妃凭借胤禛的关系,就像一颗钉子,在永和宫牢不可破的防卫上钻出一个洞来。她无论如何都要填上这个窟窿。   康熙颓然地坐在太皇太后旁边,他派人去调查佟家与那苗人往来的细节,尚且无果。暗卫却探出另外一件事来,佟家前些年与拈花寺往来密切,每年都有大笔的香火银子流进拈花寺。然而在去年靖元和尚莫名其妙圆寂之后,双方就突然断绝往来。   康熙瞬间觉得不对,派人一查,却在靖元的占卜记录中赫然看到了佟府的条子,上面记载的却是老六的生辰。靖元说老六有早夭之像,让自己少疼些他。现在看来,不过是有心之人嫉妒德妃和老六的恩宠,借机抹黑罢了。   康熙沉浸在被愚弄的愤怒之中,心底最后的几分怜惜快要被消磨干净。母家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他自觉无颜面见太皇太后,可他终究是个男人,面对内宫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只得向老祖母问计。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计上心来:“皇贵妃的亲妹妹听说今年已经十二岁了,生得齐整乖巧。”   佟佳氏是帝王母族,绝不能背负罪名。这件事情的定性只能是内宫争斗,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罢了。   佟府得知消息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这是要逼他们做出选择了,是一同承担罪名全族上下一起玩完;还是把一切推到皇贵妃头上,再送一个女孩进宫。这个抉择并不困难,佟国维的夫人病了,还有佟国纲的夫人顶上。第二天一早,佟大夫人就主动递了牌子,带了小侄女进宫,连承乾宫的宫门都不敢进,直入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说了一天的话。   消息传到承乾宫,皇贵妃手上的药碗滑落,漆黑的药汁浸湿了身上的锦被。太皇太后好一招釜底抽薪啊,这是断了她最后的退路,逼她自我了断啊。只要她一死,皇家的颜面、佟府的富贵全都保住了。   “嬷嬷?”她怔怔地问:“你说,这是不是报应?”继后重病的时候,她正怀揣着做皇后的梦想,不惜派人偷偷抄了她的脉案,暗暗在心里盼着钮祜禄氏早死。如今想来,竟成了猴子捞月,那阵虚假的波光幻影过去之后,她的下场竟然还不如有命无运的钮祜禄氏。   “怎么会呢?娘娘,您......”完颜嬷嬷一时竟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她急中生智,突然大声说:“您还有四阿哥呀!四阿哥现在年纪小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您撑着,只管熬过了这两年......”   四阿哥?皇贵妃手忙脚乱地叫完颜嬷嬷翻了胤禛的东西出来,那些衣裳、鞋袜都小小的,旧旧的,最近的也是怀上八格格之前,她给胤禛做的了。   皇贵妃不禁流出悔恨交加的泪水。她这一辈子看错了很多人,信错了很多人,贵为帝王的夫君、权倾朝野的家族,一个都靠不住。到最后,只有八岁的儿子信她懂她敬她。早知今日,她一定会善待四阿哥的。   皇贵妃强撑着坐起:“拿纸,拿印来!”她最后提笔写下一封书信,环视寝殿:“我的东西你收着,日后四阿哥大婚开府时赏给他吧。”   二月化雪的天儿,正是最冷的。冬春之交,京城附近的两个村子里突发了时疫,虽然当地衙门抢救及时,很快压了下去。这四九城里的王公贵族们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时疫危及自己金贵的性命。   宫里,皇贵妃“病重”,温僖贵妃头一个月当权,就面临这样的大事,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内务府的巧手绣娘们配合着太医院,赶制出许多预防时疫的药材香包。各位主子的先送去了,各宫奴才的,就自己派人来领取。   昨儿通知的未时初刻一大早就要派人在内务府门口领取药材包。阿哥所里,伺候四阿哥的两个粗使太监小顺子、小连子却未时三刻才急急忙忙地出门。   小顺子边走边不着痕迹地伸着胳膊,哀叫连连:“这算什么事儿啊?少了一半多人手,咱们从早干到晚,连点油水也不能有。”   小连子说:“得了吧你,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慎刑司舒服不干活,你倒是去住啊!”   原本两人正埋头快走,谁知,刚走到养心殿附近的游廊上,一个不妨撞上了另一行穿老绿太监服的内侍,为首的一个,却是毓庆宫太子爷身边的红人王玉柱。   “留神!有鬼撵着你们吗?”王玉柱喝道。   “王公公息怒。奴才忙着去内务府领药材,不妨撞了您。”   王玉柱弹弹身上的灰,半阴不阳地说:“这内务府还能少了四爷的东西吗?冬日里山东进上来的蜜糖佛手柑,太子爷才得了几个,听说你们那儿都赏人了?”   “哪有的事儿?谁不知这宫里的东西都是紧着太子爷使的。”小顺子一再弓腰道歉,王玉柱才挺胸叠肚地走了。小顺子望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赶忙来到内务府库房,值班的小太监丢下一句:“你们来晚了,等着下一批吧。”就转头要走。   “诶诶诶!”小连子扯住那太监:“你哄谁呢?这救命的东西你敢叫四爷等着?活得不耐烦了吧?”   那小太监却嗤笑一声:“谁叫你们来晚了呢?温僖贵妃吩咐了,未时初刻开始发药材,先到先得!”   “凭什么?以往咱们宫里的东西,不都是单独备下的吗?”小连子愤愤不平。   那小太监不屑一顾:“你也说了那是以往!今时不同往日,你倒是找贵妃娘娘理论去呀。”   两人无法,只得暗骂两句,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等,结果远远地就见王玉柱使人抬着一筐子药包过去了,还冲他们笑,更是积了一肚子的气在心里。结果没过多久,大阿哥身边的太监又抬着东西走了,轮来轮去,就是没轮到他们。   “狗仗人势的东西!”小顺子啐了一口,复又抱怨:“要我说,德主子表面功夫做得漂亮,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太子爷也就罢了,她正得宠,若真对咱们爷上点心,岂有让惠妃宫里抢了先去的?”   小连子也叹:“六爷下个月也要搬来阿哥所了,就在咱们后边。我去看了,那屋子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到底是出生就养在身边的。哪像咱们这儿,听说谢嬷嬷为了二月的赏赐,愁得吃不下饭呢!” 第48章   清代的上书房位于皇宫右侧中部, 康熙亲笔题词赐名“无逸斋”,这名字在绣瑜看来堪比后世的“H水第二监狱”, 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进来就别想着轻松自由了。   过了二月初五之后, 胤祚也开始了背起书包上学去的日子, 跟胤禛和五阿哥分在一个班,主要的课教是镶黄旗的顾八代。   胤禛起初担心他适应不了紧张的节奏, 每天一早过来和他一起用膳,再结伴往学里去。但是今天汉人课教张谦宜要进来给胤禛讲《宪问篇》, 他是个最古板迂腐的性子,又认汉人那套“天地君亲师”的死理,皇子犯错照罚不误。胤禛不敢怠慢,早早就过去温书了。   胤祚如常起床用膳, 带着两个伴读慢悠悠地往书房来, 结果一进院子就见几个哥哥都站在院子里,三哥和四哥面红耳赤地在争辩着什么。   三阿哥的伴读,马佳家的鄂尔多和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阿尔拉言敏, 并排着跪在地上,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   鄂尔多是荣妃娘家的人,论起亲戚来跟三阿哥还是表兄弟。胤祉当然不能看着自己的人吃亏。况且他这些年夹在诸皇子中身份最高的太子和四阿哥之间,总不得康熙重视。如果连自己的伴读都护不住, 他在兄弟间还有什么脸面?   胤祉上前一步,挡在鄂尔多前面:“我说四弟, 分明是你自己的人做事不小心,把茶泼到了你的功课上, 在场的人都瞧见了,怎么浑赖别人呢?”   胤禛急道:“分明是鄂尔多撞了言敏一下!三哥为何要包庇这奴才?”   大阿哥胤褆皱眉喝道:“老四!怎么跟你三哥说话呢?鄂尔多好歹是荣母妃的亲戚,不过一份功课而已,你跟课教言明就是,何必如此得理不饶人?”   皇贵妃跟德妃这些年的风光得宠,都是从惠妃荣妃手里抢过来的。胤禛小小年纪就聪敏老成,得康熙喜欢。大阿哥不爽已久,自然更向着没什么威胁的老三。   三阿哥老实吗?这宫里能有老实的孩子才有鬼了,不过是荣妃母子不得势,所以收敛锋芒罢了。如今皇贵妃失势,最年长的大哥又向着他,胤祉顿时抖起来了,讥笑道:“不会是你自己功课没写完,使出这招来搪塞吧?”   大阿哥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三阿哥虽然瘦了些也比胤禛高出一个头,两人并肩往前面一站,更显得胤禛势单力薄。三人眼看要发生口角,胤禛身前突然多了一个小六。胤祚双臂张开,老母鸡似的把哥哥护在身后,却浑然忘了自己是在场众人中最矮的。   胤祚壮着胆子用凶狠的眼神瞪着对面二人,奶声奶气地威胁:“你们不要打架!我,我告诉皇阿玛去!”说着推了胤禛一把:“四哥,你快跑!”   三位阿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里最小的弟弟,无语沉默。大阿哥可以跟三阿哥联合起来欺负胤禛,可是面对六岁的小六,那真是打他又不敢打,骂他又听不懂。   胤禛咳了一声,强忍住笑,不由分说抓了胤祚的鞭子把人拖走:“走,该温书了。”   胤祚不明所以:“可是你的功课......”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三阿哥,扯出一抹冷笑:“我自有办法。”   很少看到四哥笑,可胤祚莫名觉得空气有点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康熙在绣瑜书房发现一张《临江北望图》,是宋代的无名画家所画,并非名作,倒是旁边的题词字迹狂野奔放,字字力透纸背,转折之处锐气方刚,字形纵任奔逸不拘章法。   康熙评价道:“这字笔法一般,但是气势却好,血气方刚洒脱无拘,有几分像朕年轻时候的狂草。”   绣瑜笑着给他捧茶:“皇上谬赞了。这是小弟晋安所作,他自幼喜武厌文,于书法一道上不过平平,这幅字是酒后所作,气势倒是能唬唬人。”   “不是朕谬赞,是你谦虚才是。”康熙对她家的事情了如指掌,晋安能在国子监读这么些年的书,书法自然是看得过去的。   “酒后吐真言。朕身边本来还缺了一员蓝翎侍卫,可如今看来,你弟弟是另有志向啊。你母亲就这么一个嫡亲儿子,你这个做姐姐的舍得吗?”康熙这话就有几分试探的意味了。皇帝身边的蓝翎侍卫都是上三旗的子弟,晋安若要得这个值缺,必定是要先给乌雅家抬旗了。   绣瑜微微一笑:“多谢皇上美意。可再多的加恩,都得孩子自己争气才行。‘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既有这样的志气,臣妾只能全力支持。”   康熙听了微微点头:“东北边陲动荡不安。俄罗斯国沙皇多次派人与蒙古准格尔部可汗格尔丹联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早晚有一日要除了格尔丹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你弟弟既有此志,便让他去费扬古麾下历练,替朕守卫北疆。”   绣瑜对这段历史一知半解,却情不自禁被康熙身上流露出来的杀伐之气吸引:“蒙古竟然有这样的逆臣,臣妾还以为大清与蒙古世代联姻,亲如兄弟呢。”   “哼,妇人之见!”康熙无语地看着她,“你以为蒙古就像紫禁城这么点大吗?哼,内外蒙古幅员辽阔,部落众多,各奉其主。其间的斗争与平衡,岂是你能想象的?中间又有俄罗斯人作祟,企图说服各部脱离大清,归顺沙皇的统治。又有喇嘛教内部众人争权夺利.......”   绣瑜正听得入神,突然梁九功一脸惊恐地进来禀报:“万岁爷,娘娘,出事了。张课读罚了四阿哥!”   “啊?”绣瑜目瞪口呆。   “张课读?”康熙眯起眼睛,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   “就是康熙十二年的进士,张谦宜张课读。”   康熙顿时摔了手里的茶碗:“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汉人......摆驾无逸斋!你也去!”最后一句却是对绣瑜说的。   绣瑜知道,康熙名义上说的是满汉一家,可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汉人的。更别说满清政权属于半奴隶半封建制度,阿哥们都是主子,教书的先生们反而是奴才。奴才罚到主子头上了,难怪康熙生气。   等御驾赶到无逸斋,果然见胤禛跪在书房门外,头上顶着只水碗。绣瑜心里也生出几分怒气,就是在后世也不带这么体罚学生的啊。可等见了张谦宜,见他发须皆白,走路颤颤巍巍,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她顿时觉得懒得计较了。   康熙却没有尊老加换位思考的好习惯,他上前一把拉了胤禛起来,交到绣瑜手上,然后转身劈头盖脸地质问张谦宜:“朕委以重任,让你教导阿哥们读书,你却行此悖逆之事,可谓大逆不道!”   张谦宜不卑不亢地拱手回道:“正是因为皇上委以重任,四阿哥没有完成功课,还强词狡辩,微臣不罚不足以报皇上之恩。”   哈?绣瑜立马转头看向怀里红着眼睛的儿子,小四也会不写作业?若是胤祚她还信点。   这番话有理有据,然而康熙却不是来和他讲道理的,闻言怒道:“朕的儿子,学为天子,不学亦为天子!”   哈?这话说得......过了点吧。绣瑜差点忍不住捂脸,这跟后世威胁老师“老子有钱,我儿子不学习也是王老五”有什么区别?   若是旁人,皇帝厉声呵斥就磕头道歉完了。然而张谦宜是个只认死理的,当即顶了回来:“学为尧舜之君,不学为纣桀之君!”   康熙瞬间词穷,堂堂皇帝竟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这时胤祚突然喊:“皇阿玛,四哥有写功课,是三哥的伴读撞到了端茶的人,把四哥的作业淋湿了。”   阿尔拉言敏也赶紧捧上一卷墨迹晕染的纸张。胤祚接着告状:“鄂尔多还不认错,不给四哥道歉!大哥还怪四哥多事!”   康熙这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转头问胤祉:“六阿哥所言属实?”   胤祉不与康熙亲近,向来怕他,结结巴巴地想要否认,却支吾了半天说不清楚。康熙看在眼里,又把矛头对准了张谦宜:“你可听见了?你不分黑白、不通情理,有何颜面继续......”   “皇上!”绣瑜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依康熙的脾气,敢有人冤枉自己的儿子,打死都不为过。绣瑜却不能看着胤禛背上害死老师的名声,将来在汉人臣子面前失分。   “既然是误会,彼此说开了就好。三阿哥也还小......”   康熙秒懂了她的意思,这种容易引发兄弟矛盾的事,还是不要大肆宣扬比较好。他看鄂尔多不顺眼,跟着在心里狠狠记了荣妃一笔。马佳家的人不成器,荣妃还一个劲儿地往老三身边塞,倒带坏了朕的儿子!老大也是个糊涂的!   绣瑜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永和宫,全程看兄弟俩挤眉弄眼地偷笑,心里早有了计较。回去就关了门,审问一高一矮两个黑心包子:“一个苦肉计,一个从旁告状,说吧,都是谁的主意?”   胤禛早知道瞒不过额娘,可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当即惊讶地抬眼看她,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都是儿子的主意,额娘别怪弟弟。”   胤祚忿忿不平嘟嘴:“是大哥三哥先欺负人,那张课读又太过迂腐,我们才......”   “快起来。”绣瑜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把胤禛按在炕上坐了,拿了药油给他揉着膝盖上的乌青。   胤禛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连连往后躲:“额娘......让奴才们来就好了。嘶——”   “还知道疼,下次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之前就多想想。你们可想过你皇阿玛会怎样责罚张课读?”   胤祚愣了一下,露出后悔的神色,张课读年纪那么大了,皇阿玛要是一生气,打了他的板子,岂不是会出人命?胤禛也是一脸沉思的样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贵为皇子,做事之前要多想想,免得连累了旁人性命。”   胤禛瞬间想起佟七娘的事,脸上才出现几分悔色,片刻他抬头坚定地看向绣瑜,鼓起勇气说:“可是,儿子知道皇阿玛今日下午在永和宫,额娘一定会给张课读求情的。”德额娘跟皇额娘不同,她轻易不会伤人性命,哪怕是汉人。   绣瑜这才愣住,算得这么细,小四,妈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牛逼的。   “咳。好吧,”绣瑜狼狈地转移了话题,“竹月,把东西端上来。”   竹月把一盘白花花的银子端到胤禛面前。   胤禛长这么大,每年长辈赏的金银制品加起来能有一箩筐,可还没人赏过他元宝呢!他不由困惑:“不年不节的,额娘这是做什么?”   竹月笑道:“宫里的规矩,二月中旬宫女们可在顺贞门外的宫房里面见家人,这个时候各宫主子一般都会对奴才们有所赏赐,许她们带出宫去,补贴家用。”   胤禛这才恍然大悟,他知道宫女见家人的规矩,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惯例。难怪往年这几日,身边的宫女们都高高兴兴的,想来应该是皇额娘帮他给了赏吧。   绣瑜补充道:“虽然只是小事,但是赏多赏少也有些学问。比如你宫里,谢嬷嬷主管着事物,于情于理她都该是头一份,其他的谁多谁少,都是有讲究的......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吧。”   胤禛不解:“额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额娘当然可以帮你赏人。但你也大了,贴身伺候的人需得握在自己手里才行,额娘不会插手。日后小六长大也是这个规矩。”   胤禛这才露出笑容,兄弟两个在永和宫用了膳,方才结伴回阿哥所。胤祚看上了胤禛腰间的紫玉磐龙佩,一路缠着他到了抄手游廊上,总归是要了去。   等他心满意足地去了,胤禛才听伺候的太监小顺子在他身后抱怨:“永和宫的东西天天三五趟地往六爷那儿送,他屋里好东西堆山积海,什么没有?偏偏跟咱们讨。”   胤禛突然停步。小顺子跟得紧,差点撞在他身上,好容易稳住脚步,却被他反手一鞭子抽在脸上。   宫里经常动鞭子的主子,主要是大阿哥和太子,四阿哥这儿还是头一回呢!众人忙跪下来求饶。   胤禛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求饶的小顺子:“把这奴才退回内务府。爷屋里,不要这样眼皮子浅的玩意儿。”   小顺子顿时哀嚎不已。不等众人求情,谢嬷嬷匆匆赶来:“阿哥快去换衣服,皇贵妃病重了。”   绣瑜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门外云板报丧的声音,忙抓了身边竹月的手:“可是皇......”黑暗里她看到竹月轻轻点了点头,绣瑜顿时有种恍惚的感觉:“康熙十六年继后没了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声云板,转眼间都八年了。”   她穿过来也有十年时间了,前几年每天每月都数着日子,后头几年就忘了。仿她除了多的一段记忆跟原本的古人早已没有区别。绣瑜想着不由感慨万分。   竹月笑道:“可不是吗?继后去的时候,还没有四阿哥呢。如今再过个两三年,四阿哥都要娶福晋了。”   “噗——咳咳咳!”绣瑜心中的一点感慨都被她的“高瞻远虑”冲淡了,化作让她差点被口水呛死的荒谬感。   “这还太早了点吧。不行不行。”绣瑜连连摆手。   宫女们笑着上来给她穿衣服,绣瑜抬头见窗子边斜斜地探进来一朵海棠花。   四月海棠盛开,康熙二十四年的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段痛苦的剧情写过去了,我发现我容易放飞自我,剧情展开了收不回来。还是得写细纲啊!下面开始做小十四的人设。   张谦宜这个人是历史原型 第49章   皇贵妃失势重病, 蜗居承乾宫多时。她的死本来不出众人意料,偏偏替她收敛的人说, 皇贵妃身着大红华服, 头戴九尾凤冠, 唇点朱丹,面如桃李, 色若晚霞。   康熙听了莫名心里一痛,下意识地想要往承乾宫去, 最后却又止步,只说了句“依例厚葬”,令礼部择了好的谥号来选。加之北疆罗刹(俄罗斯)国蠢蠢欲动,屡屡骚扰黑龙江、漠河一带。康熙遂令索额图为正使, 出使边疆与俄国代表谈判, 想了想,又鬼使神差地在副使的人选中加了个佟国纲。更是让四阿哥在皇贵妃灵前哭灵摔盆,剃发成服, 执孝子礼。   旁的绣瑜都不在乎,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珍贵。佟佳氏一死,她们之间的恩怨自然了结, 她也犯不着狠踩一个死人。佟国纲再怎么权倾朝野,也管不到内宫来。宫外乌雅氏一族, 她父亲和大哥都是白身,晋安去了北疆, 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本不怕报复。   唯有让胤禛在她灵前行礼这一条,令永和宫众人都愤愤不平。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只有遇到父母丧事的时候,才会剪了头发,以示悲痛。德妃娘娘还活得好好的,四阿哥却剪了头发,这不是咒德主子早死吗?   这下满宫里的女人都开始看绣瑜的笑话了,古人重死轻生。这盖馆定论的谥号和丧礼的风光,比在世时的体面更重要。德妃费尽心机,到头来皇上还是舍不得重罚佟佳氏。   作为留了二十年短发的现代人,绣瑜却对这个规矩挺不以为然,趁机揉弄了一番日渐成熟、开始整天绷着脸的儿子,愉快地把这事抛之脑后:这又不是咒她一个人,还有康熙和她一起承担“剃头诅咒”呢!   下午上课的时候,胤祚惊奇地发现四哥脸上红红的,悄悄地拉了拉身旁五阿哥的袖子:“你说,四哥是不是偷了额娘的胭脂.......”结果被胤禛听见,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来自四哥的爱,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因为这种巨大的三观落差,旁的人见绣瑜举止沉稳凝练,倒很是高看了她一眼。   这些人里头一个就是康熙。她越是不计较,康熙面对她越是心虚。他纵是减少了来永和宫的次数,不见绣瑜,可每日还要去无逸斋过问皇子们的功课,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六用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康熙对后宫的女人孩子其实相当心软,他抵挡不住小六的眼神攻势,最近频频带着六阿哥出行,去上林苑射猎、前往考察畅春园的工程等等,就连重孝在身的胤禛也被他点了七月随驾巡视高家堰大堤。   另一个人却是承乾宫的温僖贵妃。后宫的权柄和第一人的荣耀在经过八年的波折之后,终于又回到了钮祜禄家的女人手上,当然可喜可贺。乳母抱了年仅两岁的十阿哥胤上来,芳宁抚摸着儿子红润的小脸,脸上绽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她或许不像姐姐那样,有与皇帝结发的深情厚谊,有正宫皇后的地位,但是她有儿子,百年大族钮祜禄氏的后裔。她绝不会像佟佳氏一样,傻到以为皇帝会宠她爱她给她一切;更不会像姐姐一样,痴到除了陪伴皇帝别无所求,为妾为妃也心甘情愿。儿子才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将来和靠山!   是时候未雨绸缪了,钮祜禄家的女人绝不会都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温僖贵妃脑海里先冒出德妃那张宠辱不惊的面庞。乌雅氏,姐姐留给她的这份余荫,似乎福泽不小呢。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德妃两个儿子都得皇上喜欢,早已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想要笼络她,还得拿出真东西来才行。   温僖贵妃沉思着,她的贴身嬷嬷上来回禀道:“娘娘,您上次看中的那个章佳答应已经住进永寿宫了。”   温僖瞬间想起二十二年大选时那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秀女,正好敬事房的人送了今天的绿头牌上来,温僖便把章佳氏的牌子往上提了提。   宫里还甚少有章佳氏这样的女人,若能得皇上青眼,也是她的运气了。   永和宫近身服侍德妃的人都知道,奥利奥是只傲娇的猫,胤祚小的时候,往往守在猫屁股后面蹲上一个晌午,都不能哄得主子给个正脸。可等胤祚搬走了,永和宫只剩下一个安静的小姑娘九儿。奥利奥无聊得打滚,每天胤祚回来请安的时候,时不时伸爪子蹭蹭他,欢喜得不得了。   可是今天胤祚是注定没有心情理它了。他本来在骑马,得了消息衣服都来不及换,匆匆往永和宫来。一进殿就见额娘带着宫女在给哥哥收拾行李,一屋子人说说笑笑的,胤祚不由更委屈了,扑过去做势要在炕上打滚:“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可惜他忘了,今年开始习武之后,他猛地长高了一大截,早已不是以往那个三头身的小六了。绣瑜那张六尺宽的短炕哪里还能容得下他扑腾呢?于是胤祚的胳膊砰的一下撞在桌角,疼得他眼睛里冒泪花。   “傻孩子,你皇阿玛是去巡视河工,又不是去玩的,哪容你胡闹?”绣瑜哭笑不得地示意宫女们把他拉起来,亲自给揉了揉胳膊:“你年纪还小,日后自然有你去的时候。”   “可是五哥也去了,就留下我跟一群小孩子在家!”胤祚扁扁嘴,把哀求的目光转向胤禛:“四哥!”   康熙准备前往高家堰查看春汛的情况,进了书房的六个阿哥,的确就留下了胤祚一个在家。一来,他年纪最小。二来,他仍是肠胃不好,路途颠簸难免照顾不周。故而这次胤禛也只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去荡秋千好不好?”   连四哥都不帮他了,看来是真的没戏了。胤祚像泄了气的皮球,委屈巴巴地缩在一旁。好在他最听母亲兄长的话,轻易不发脾气,偶尔有不顺心的事也不会计较太长时间。胤禛对付他最有办法,兄弟两个到后面荡秋千,没过两刻钟,笑声就又响彻永和宫后院了。   绣瑜不由笑了:“这两个孩子,越大越有意思,叫他们自己玩着吧。”   正好康熙派人传话叫她去南书房伴驾,绣瑜乘了轿子行至南书房门口,却正好见一个穿月白宫装的女子独自出来。   那是个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少女,身材高挑匀称,皮肤是健康饱满的颜色,让人想起秋天里沉甸甸的麦穗;五官是北方人特有的深邃高挺,眼神里透着几分未驯化的野性,见了她行礼也马马虎虎的:“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行的是低阶宫嫔的万福礼,绣瑜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起来吧。你是新晋的妃嫔?如何识得本宫?”   那女子平视她答道:“奴婢永寿宫常在章佳氏,以前与娘娘从未见过。但这宫里奴婢没见过,又身在妃位的,只有德妃娘娘您了。”   绣瑜这才恍然大悟。她一向关起门来过日子,却也听说温僖贵妃宫里的章佳氏近来十分得宠,承宠不满一月就已经晋位常在了,果然有几分不俗。绣瑜不由好奇道:“常在可是在蒙古长大?”   章佳氏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惊讶,声音里也多了压抑的激动:“奴婢的额娘博尔济吉特氏出自蒙古翁牛特部。奴婢家在盛京,前年方才进京。”   怪道如此!顺治皇帝的时候,宫里蒙古的妃嫔泛滥。到了康熙这儿,就改了规矩:只把女儿嫁到草原上联姻,蒙古的女人一概不收。章佳氏这种健康野性的美在康熙后宫里算是极为少见了,宫里只怕又要热闹一阵了。   绣瑜辞了她进去面圣。原来康熙是要给她家抬旗,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连出意外才拖延至今。绣瑜从容地谢了恩,却得了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将臣妾的小妹指婚给遏必隆的嫡子阿灵阿?”   遏必隆何许人也?顺治临终钦点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位次在鳌拜之上,堪称钮祜禄氏一族的定海神针。孝昭只是他侧福晋所出的长女,进宫的时候身份犹在元后之上,可见钮祜禄氏是何等的威势赫赫。   阿灵阿却是遏必隆的嫡出幼子,身份尊贵甚至超过孝昭温僖一母同胞的兄弟、一等公法喀。   而乌雅家呢?她多次压着康熙给家人封官,以致现在她父亲武威还是白身,将一个普通旗人的女儿指给遏必隆的儿子做嫡福晋!康熙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绣瑜再一次进入到了第一次知道胤祚名字时候那种,受宠若惊以至于完全呆滞的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差不多是,德妃的妹妹嫁给了十阿哥的舅舅,生了个儿子阿尔松阿。而阿尔松阿在夺嫡的时候,不站四,不站十四,而是坚定的八阿哥党。有意思,好想直接写夺嫡的部分。 第50章   满清入关的时候, 八旗的总人口加起来才几十万,所以清朝初年基本上是靠姻亲关系分配政治权利的。上三旗随便哪个无名小卒, 拐上三道弯都能和皇上论亲戚。大族之间更是累世联姻, 关系错综复杂。   钮祜禄家的两位当家夫人一个姓佟佳, 一个姓赫舍里。但几家在争权夺利互相陷害的时候,可一点都不会因为亲戚关系而手下留情。本姓瓜尔佳氏的鳌拜倒台时, 头一个在朝中提议诛杀他的就是出了名怕老婆的佟国纲。而佟国纲的夫人、佟佳氏一族的当家主母正是瓜尔佳氏、鳌拜的堂妹。   以佟夫人的手腕和在婆家的地位,尚且不能弥补两族因利益产生的矛盾, 绣瑜还没有天真到以为把妹妹嫁给阿灵阿就能得到钮祜禄氏一族的支持。反而有可能在将来的风暴中,面临手足相残的境况。   况且钮祜禄家自己也是一团乱麻,精彩程度堪比一部活的《红楼梦》——遏必隆留下的一等公爵位由孝昭温僖的嫡亲兄长法喀继承,嫡子阿灵阿因为年幼什么都没捞着。可偏偏法喀才智平平, 烂泥扶不上墙。阿灵阿混是混了点, 却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很受康熙赏识。   温僖之所以给阿灵阿指这样一门亲事,估计也有打压阿灵阿, 限制他妻族势力的考虑在里面。阿灵阿母子岂能服气?绣珍嫁过去又怎能得夫婿爱重?   更别提温僖最近动作频频,又是掌管凤印、主理六宫,又是抬举章佳氏,又是拉拢绣瑜, 野心已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坐在窗边兴致勃勃讲述打猎故事的七格格了。   绣瑜躲她还来不及呢, 怎么会把妹妹送进火坑?   可是康熙金口玉言、温僖主动交好,她如果无理拒绝就是把钮祜禄家得罪死了。   隔日, 乌雅太太就带了年仅十四岁的绣珍进宫,得知情况后母女俩都陷入了呆滞当中,乌雅太太饮了足足三盏茶才把那心慌的感觉压下去,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门亲事做不得。”   绣珍更是脸色惨白。这对她来说是个死局:若嫁过去,以她的身份只会被人踩死;若不嫁,拒了钮祜禄家的公子,日后满八旗还有谁敢娶她?   绣珍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语带泣声:“长姐,我不嫁。我,我.......”   绣瑜见她神色不对,身体因为过度紧张微微颤抖,顿时有了猜想,忙挥退众人,一把将她拉起来坐在身边:“老实告诉长姐,你心里是否有人了?”   绣珍低了头避开她的目光,唯唯不语。   乌雅太太惊道:“你这丫头!是不是佟家那个小子?我说怎么自你哥哥离家之后,你整日魂不守舍的!”   乌雅太太丢了茶盅,单手握拳锤在女儿背上:“我打死你个丫头!佟佳氏的女人把六阿哥害成这样!你还有良心没有,你怎么对得起你姐姐?”   绣珍不躲不闪地跪着,只是哭。   “行了行了。”绣瑜起身扶了母亲到对面坐下。她虽然惊讶于妹妹的选择,但细细想来,法海的身份其实相当有利。他身份够高,却远离佟家政治斗争的中心,无权无势专心治学。这样的人,将来不管哪个阿哥得势,都会笼络善待于他,绣珍嫁过去至少安全无虞。   唯一的问题就是,咳,皇贵妃还没下葬呢。如今她在宫里跟佟夫人碰面都会挨好几个白眼呢!   绣瑜正色道:“你不嫌弃他的生母是奴婢出身吗?”   绣珍万没想到长姐会有此问,言下之意竟是不反对了,当即收了眼泪:“他是后族公子,也从未嫌弃过我们包衣出身呀。”   这一点连乌雅太太也无法反驳,脸上的愤愤之色不由褪了几分。   “我与先佟皇贵妃之间势如水火,你若嫁过去,便是羊入虎口了。女子不比男儿天地广阔,他一日不高中进士,你就要一日在他嫡母和皇贵妃的母亲手底下熬日子。你可知道,自从顺治爷开科取士,二十年以来,高中进士的满族子弟尚不满半百之数?”   绣珍脸上这才浮现出些许慌乱,她看到母亲心疼矛盾的脸色,又感受到长姐平和鼓励的目光,最终还是低头:“我不怕。”   绣瑜这才笑了:“好孩子,起来吧。皇上带了阿哥们南巡,得半年方回,咱们还有时间慢慢筹谋。费扬古将军在山东筹备军粮,先把你哥哥叫回来再说。”   被绣瑜念叨的康熙连个喷嚏也没打,此刻他刚带着阿哥们打渔归来。   没错,打渔。   此举就好比带着皇子们到丰泽园插秧,当然是体恤民情的面子工程了,但是皇帝即便是忆苦思甜,也不是平常人所能想象的。   这所谓的打渔是指先张开横跨两岸的两张巨网,两岸数十艘官船拖着巨网行进,两张网逐渐会和,将鱼虾集中在河流中的某一段。然后康熙带着众皇子们登舟撒网,意思意思网上一两兜鱼,然后就由身边的侍卫代劳,最终满载而归,题词助兴。   先不提此举是否得当,但是那一网带出万千鱼虾,跳动的银鳞闪烁着跃跃金光的景象,却是十足壮观。康熙还想趁机教育儿子们珍惜粮食、爱民重农,可是一回头,几个小的早已趴在栏杆上,倾斜着身子看得入神的是老三老四,一脸惊讶张圆了嘴的是老五,跳着脚拍手叫好的是死皮赖脸跟来的小六。就连太子和大阿哥也忍不住偷偷踮脚张望。康熙只得一笑,由他们去了。   这样又行了数日,终于抵达高家堰。康熙却再也笑不出来了。高家堰地处洪泽湖东岸河防要处,曾屡次溃决。康熙带着众位阿哥弃舟等岸,率扈从数十骑一路视察武家敦等十几处险要之地,一日往返近百里。   筑堤工程开始还不久,但工地上管理井井有条,沿着湖岸排开的指示修筑、挖掘方向的标杆笔直挺立,一直延伸到远方。赤膊的民工们依旧在微寒的春风中挥汗如雨,即使皇帝亲临,也没有停工接待。   当日正是午间用膳之时,康熙就叫摆在靳辅的住处。然而靳辅一心治水,住处不过是竹屋茅舍而已,吃的东西虽然由随行御厨烹调,但是受材料所限,也不过是粗粮粥配几样小菜而已。   阿哥们在宫里,哪个不是每顿几十道小菜养着的?北地素喜肉食,南方菜品又清淡了些,更觉无从下口。只是碍于康熙已经带头吃了起来,不得不勉强举著做个样子。   康熙偶一抬头,唯见老四老六吃得开心,不由一笑。胤禛素来喜素厌荤,胤祚则是菜品不拘荤素贵贱,只贪新鲜,倒是歪打正着。   太子在宫里用惯了动辄准备数个昼夜、精心摆盘的菜品,正在不爽,却见皇阿玛看着四弟六弟,眼中带笑,不由心下一沉。   用膳完毕,感觉儿子们还是太娇生惯养的康熙爷特意领着一群小萝卜头视察工地,看着民夫们碗里那些或是颜色黑黄、或是粗粝难忍、或是清汤寡水的食物,这下连反应最迟钝的五阿哥都面露不忍之色。   康熙遂问:“圣恩煌煌有如曜日当空,但再亮的日头,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你们说该如何改善民夫的食宿?”   这就是教考了。   太子头一个回答:“理应盘查上级官员,是否有贪污挪用之事。”   大阿哥不甘落后地回:“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加紧工程,早日完工,尽早放民夫归家耕种才是治本之法。”   康熙听了微微点头,接下来三阿哥也答得中规中矩。   到了胤禛的时候,他却不复往日的机敏内秀,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儿臣觉得应该精雕细琢,不问代价,将大堤筑得结实耐用。”   他的法子跟大阿哥所言完全背道而驰,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胤褆皱眉道:“工程的质量当然重要,但是皇阿玛问的却是改善民夫生活之法,你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康熙抬手示意胤褆退下,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胤禛:“你继续说。”   胤禛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高家堰地处险要,经常溃堤。几乎是年年维护,两年一加固,三年一重建。如此一来,工程反反复复,年年岁岁加派徭役,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不如集中人力物力,不计代价修筑堤坝,毕其功于一役。民夫们就不必常年苦守在此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靳辅拱手叹道:“四阿哥所言,正是微臣心中所想。”   太子与大阿哥互相防备算计了一路,没想到半路中杀出个八岁的四阿哥,两人不由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胤禛紧张地注视着康熙的表情,渴望得到君父的认可。   康熙眼中瞬间掠过一抹惊讶,瞬间沉寂下去。他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示意五阿哥继续说。胤禛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康熙藏在身后的手早已紧紧握拳。   前四个哥哥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五阿哥才六岁,又是个老实人,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儿子赞同哥哥们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同样六岁的此行编外人员小六身上。胤祚听四哥说了那么一段云山雾罩的话,还没完全弄懂呢,却见众人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抬头就看见皇阿玛调笑的眼神:“六阿哥可有什么高见呐?”   太子、大阿哥都露出看笑话的轻松表情,答得不太好的三阿哥也松了口气,至少还有老五老六垫底呢!   胤祚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说:“儿子也不懂,不如叫御厨把儿子份例里的食物都分给民夫们吃吧。”   众人都笑了。康熙上前亲昵地抚摸了一把小六的脑袋:“都给了他们,那你自己吃什么?”   胤祚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但是余光一瞥发现四哥站在一边,他顿时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地说:“我和四哥一起吃!”   康熙更是哈哈大笑,顺口吩咐梁九功:“听见没有,照六阿哥说的去做。老四,接下来就由你养着你六弟了!走,随朕到堤上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按照史实写虐一波的,但是越查资料越觉得阿灵阿、阿尔松阿父子就是一对叉烧啊!这里修改历史,可能有点突兀,就当金手指吧。   PS:太子在康熙朝前期是从来没有随驾南巡过的(康熙心疼宝贝儿子,不舍得他吃苦),这里是剧情需要,忘勿介意。 第51章   在料峭的春风中, 登高望远、临湖观景听起来似乎是件诗情画意的事。   可现实是,正如南方人乍一到了北方, 很难适应那呼气成冰的天气。几个阿哥头一次到南方, 同样觉得那春风里的寒意无孔不入。此刻天上又飘起细如牛毛、密如松针的小雨, 和着湖边的风打在身上,湿冷之意浸入骨髓。   他们本就骑了大半日的马, 体力急剧消耗,偏偏康熙在场, 谁也不敢轻易叫苦。这个时候午膳挑三拣四的危害就显露出来了。康熙叫了几个小阿哥回华盖底下避雨,即便是这样身子骨稍弱些的三阿哥还是冻得直哆嗦。   胤禛兄弟跟三阿哥、五阿哥挤在一顶华盖之下,即使有御前侍卫站在外侧挡住些许寒风,也依旧冷极了。平日里那些谁弄湿了谁的功课、谁踩死了谁的蛐蛐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早被抛在脑后。四个难兄难弟面面相觑, 不着痕迹地站得更紧了些, 抱团取暖。   唯有大阿哥轻蔑地看了一眼这群奶孩子,龙行虎步跟在康熙身后,彰显自己作为长子的伟岸风姿。   恰好靳辅正在跟康熙报告工程遇到的麻烦:“河水流量极大, 难以估量,是以工程难有进展。”   胤褆早已出阁在礼部办事,经常接触外国来使,跟汤若望、南怀仁等西洋传教士极熟。此次得知康熙要来巡视河工早已做足了功课, 闻言连忙献计:“皇阿玛,可用西洋算术。先测量闸口之宽窄, 然后以钟表计时,测算出每一瞬河水之流量, 如此一来,一昼夜水流多少就可以推算了!”   康熙身为数学发烧友,瞬间懂了儿子的意思,眼中异彩连连,连连点头:“可以一试。”   要知道古代的计量方法非常感性,地方上报洪水的折子里经常用“势不可挡”、“席卷千里”、“浮尸累累”这样只可意会不可量化的描述。皇帝看了只有一个感觉,就是懵。到底有多少人受灾、怎么赈灾、怎么治水?一概不得而知。   河道总督靳辅也吃了一惊,在大多数官员还在靠“祭河神”治水的年头,这样踏实有效的办法,居然是天潢贵胄的皇长子提出来的!他不由对大阿哥高看了两分,一番言谈之后更是视其为治世贤臣。   再结合刚刚年仅八岁的四阿哥之言,靳辅不由叹道:“皇上英明无双,皇子们亦各有所长,微臣拜服!”   这真诚的马屁可拍到康熙的心坎里去了,他八岁丧父,九岁丧母,又死了这么些老婆,只好把对亲情的渴望全部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靳辅夸皇子们,比夸他本人还要让康熙高兴!他大笑着拍打胤褆的肩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下又轮到皇太子意难平了,就连小阿哥们也忍俊不禁。   “大哥何时这样博学多才了?”三阿哥年纪大些,跟大阿哥一起上过学,闻言不禁偷偷跟五阿哥咬耳朵,“还西洋算术,他连罗马数字都认不全呢。还说一像柴火棍,十一像拄拐棍儿,二中间画道横杠就是绞刑架......”   他一时嘴快,话一出口就马上后悔了,太子排行第二,怎么能在他面前说这么不吉利的比喻呢?   三阿哥住了口,五阿哥低了头,胤禛拿胳膊肘捅了捅一脸兴致勃勃的胤祚。场面顿时沉寂下来。   太子气得脸色发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牵强附会的笑话,若是计较就显得他小心眼。可这话偏偏是他的死对头老大说的。罗马数字里的二不过是两条竖杠,胤褆把它比作什么不好,偏偏扯上这晦气的东西,焉知他没有怨怼之心?   太子气不过,忍不住迁怒多话的老三,开口嘲讽:“‘蹇驴斜背风中纤,可惜马蹄归路远’,老三,你有空说话,怎么不骑马去?”   这下连胤祚也听懂了,差点露出笑来。   三哥总爱舞文弄墨,标榜自己能诗擅赋。这两句曲是汉族词人朱彝尊,早春冒着寒风骑马游湖时所作,最得三阿哥喜欢,题在皇阿玛赏的锻面扇子上,时不时展开吟咏一番,深秋了还舍不得放下。   结果真来了湖边,他又一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冻得缩在华盖底下瑟瑟发抖了。   五阿哥脸上也露出竭力忍笑的古怪表情。胤禛脸上却没什么笑意,还不着痕迹地瞪了胤祚一眼。   太子爷点点头,这群小的里面,就老四还是个沉稳的。他不乐意跟一群半大孩子待在一起,起身出去了。胤祉却觉得丢脸,不肯再跟兄弟们说话,独自站到角落里躲得远远的。   此时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胤祚毕竟年纪小,早已累得腿软。只是额娘和皇阿玛不在身边,他也少了很多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肯头一个叫苦,才咬牙撑着罢了。   “叫你别来,偏要跟着!”胤禛也发现了弟弟的不对劲,轻声骂了一句,不着痕迹地跟他换了位置,把胤祚推到里面,和五阿哥一起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护住了弟弟,却高估了自己。这堤坝足有十余丈深。胤禛不经意地往下一打量,却见底下湖水汹涌奔腾,像一条被束缚着的银龙,咆哮着冲向远方。   他突然莫名觉得心慌,脑海里阵阵晕眩,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脚下已经踩空,好像立时便要被那水流卷走似的。   “四哥!”胤祚发现不对,和五阿哥上来一左一右扶了他,随行的太医提着小药箱快步赶来,早有机灵的侍卫跑去通知康熙。   结果众人把胤禛扶到靳辅的小院里,他又什么事都没有了。随行的太医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胤禛只是畏高而已:“小孩子身形未成,神魂不稳,确实有些人会格外畏高。不必用药,等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痊愈。”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皇子们何等金贵?康熙还是放弃了忆苦教育,带着儿子们迅速返回了繁华的苏杭,下榻江宁织造曹寅的府邸。   皇子们的生活条件这下迅速得到改善,江南素喜奢靡讲究,曹家所用之物较之皇宫也相差无几。甚至有的地方,还犹有过之,比如胤褆虽然已经得了两个司裘的宫女,但是却被惠妃一日三遍地唠叨,不得亲近。   可这回,曹家给他和皇太子一人准备了四个坐如静花临水、行如弱柳扶风的美貌汉女。两人都是知了事的,起先担心皇阿玛不喜,还端着。可后来见了曹家给皇阿玛准备那个,才是真的西施再世、王蔷重生。父子三人达成默契,笑纳了曹家的孝敬。   胤祚却有些闷闷不乐,就连曹家请了南边有名的杂耍班子,带了受训过的猴儿、狗儿来讨几位小主子开心,他也觉得索然无味,索性出来在走廊角上对着块假山石发呆。   这些都瞒不过胤禛,他跟出来顺手甩了件褂子给胤祚:“穿上,这园子水气重,别着了风寒。”说着像绣瑜常做的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想家了?”   “恩。”胤祚闷闷地点头,在石凳上瘫坐下来,“我想额娘了。”   他一向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刚出京的时候,瞧什么什么新鲜,路途中减免了功课,又有这么多哥哥陪着,胤祚当时恨不得在外头玩上三年五载就好了。   可如今,才三月有余,他就忍不住想额娘,想妹妹,想额娘的猫和他的狗。尤其是,皇阿玛出京之后,好像变了个人。   虽然还是对他温言细语,但是康熙作为君王、作为男人的一面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眼前。胤祚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恨过、讨厌过哪个人呢!但是看到皇阿玛身边那个娇娇弱弱的女人,再看皇阿玛看她的眼神,胤祚总觉得心里堵堵的,莫名其妙地不舒服,然后就更想家了。   “四哥,皇阿玛为什么要收下她?额娘怎么办?为什么不能像在宫里一样呢?”胤祚说着,噘了嘴地蹲下去,一下一下地揪着花圃里的藤蔓出气。   胤禛一时语塞,他从小就知道皇阿玛不会一直驻足承乾宫,承乾宫只是后宫的一部分,后宫又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除了额娘,皇阿玛还有别的女人,除了女人,他还有儿子,还有江山大业,还有青史上的万古英名值得去追求。   可是在胤祚心里,康熙就只是以一个父亲的形象出现的。高大伟岸,几近完美。胤禛此时也体会到绣瑜当初的为难——既想弟弟快点长大,但是又觉得真像未免太残忍。   但是想到这些天他自己的心事,胤禛还是硬起心肠,一个爆栗敲在弟弟头上:“你是不是傻啊?和宫里一样?宫里就只有额娘一个女人了吗?”   胤祚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太过天真,捂着脑袋支支吾吾:“至少永和宫.......”   “永和宫?永和宫没有别的女人不是皇阿玛垂怜,而是额娘手段高明,又运气好连续生了我们兄妹三个罢了。”胤禛严肃道,“你可知道良贵人是谁?”   “良贵人?”胤祚不由饶头,康熙后宫的贵人少说也有小二十吧,他只觉得耳熟,却死活想不起来。   “良贵人是八弟的生母!”   “啊?八弟不是惠额娘的儿子吗?”胤祚说完瞬间明白过来,良贵人位份不够,八弟寄养在惠额娘膝下,就跟当初的四哥一模一样。   如果额娘当初没有得封妃位,四哥岂不是跟八弟一样,长到现在还轻易见不到母亲的面?   “还有,你可知道为什么额娘跟皇伯父一家如此亲近?”   这个胤祚是真的浑然不知了,裕亲王夫妇一向待他极好。胤祚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头上顶着根草茫然道:“难道不是因为皇伯父喜欢我吗?”   胤禛脑袋上蹦出满头的井字,看在这是自己同胞亲弟的份上,忍住问候他母亲的冲动:“你个傻子!因为额娘怀我的时候曾被人故意从坤宁宫的台阶上推下去,伯母救了我们的命!”   “啊!”胤祚听得下意识扯断了一根粗壮的藤蔓,从他记事起额娘就是永和宫的德妃娘娘了。四哥更是身份最高的皇子之一,哪里想过还有这些艰辛的往事?他不由更想快点见到额娘了。   “四哥,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胤祚并不傻,只是以往父母兄长创造的宽松环境让他不必要去思考太多就能过得很好。如今胤禛慎重其事地说这番话,立马让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胤禛手掌握拳又松开,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装作不耐烦地数落:“我看你比小奥还笨,实在忍不住了!回去吧,下人们该来找了。”   听到胤祚毫无察觉地跟在他后头叽叽喳喳,胤禛松了口气,可想到那日湖堤上的所见所闻,他又不禁心里沉甸甸的。   大哥的玩笑之语,三哥的一时嘴快,就能让二哥发怒,可见他心里十分在意这些阴阳玄说。太子没有容人的肚量,将来他位临九五,胤祚的日子可怎么过? 第52章   康熙二十四年正是大选之年, 虽然皇帝不在京城,但是各省的八旗闺秀们还是坐着牛车摇摇晃晃地往京城来了。   盛暑的天儿里, 赶路的人和马都格外累些。晋安接到家中书信, 归家心切, 路过上一个驿站的时候没换马。结果眼见离京城只有百里之遥了,那马却突然口吐白沫, 不堪驱使了。   等他再到沿路的县城里买马的时候,那车马行的伙计却两手一摊:“这位爷, 近日各地送秀女上京,马匹早就定光了。我这儿还有头驴,您要不嫌弃,二十两银子拿去使唤。”   晋安嘴角抽搐地跟那头小毛驴面面相觑, 一筹莫展。此时, 却有人上来拍了他的肩膀:“哟,乌二爷,您怎么在这儿?”他回头一看, 却是山西晋家的大管事贺四。   那年他和法海救了晋家的小公子晋连城,之后年年晋家都会上门送礼,也算是有些交情。贺四刚带人从山西贩粮回来,见了他眼前一亮, 连连巴结,热情地邀请晋安与他们同行。   晋安注意到, 他们装粮的六轮大车足有两人高、一丈高、一丈长,仅需两匹马即可拉动。车上覆盖着稻草, 风雨不侵。他不由赞道:“这车倒巧。”   贺四见他感兴趣,殷勤地给他介绍:“这是山西的能工巧匠所造,一车可载粮千斤以上,内有机关可以卸力,拉动起来特别轻巧。”说着吩咐随行的工人:“还不把车门打开叫二爷看看!”   又对晋安说:“您若是用得上,我立马叫人把图纸送到府上。”   他如此殷勤备至叫人心生怀疑。   回家之后,乌雅太太递给晋安一张礼单:“这是上个月你阿玛生日,晋家送来的礼,我瞧着就是跟王爷们过寿也差不多了。听说他家的人犯了事,运往蒙古的货物里,被查出夹带了火器,在边境给扣住了。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的罪名,不过是上头的人趁机盘剥罢了。”   夹带火器?数量不多的话确实算不上什么大罪。晋安只说:“等我打听清楚了再说。”说着,进屋写了帖子邀法海在酒楼会面。   绣珍撞见了东铭出门送帖子,又见哥哥叫人备马,连忙送了一整套簇新的大红蜀锦长袍到他屋里,连扇坠腰带都色色齐备,丢下句“穿这个罢”就红着脸跑了。   “鬼丫头!”晋安抚摸着衣领上精美的竹叶暗纹,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他还没来得及盘问妹妹,如今看来也不用问了,正好两件事一起解决。   前门大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盛得茶庄的金字招牌刘瞎子依然带着他标志性的瓜皮帽儿,挥舞着手中的折扇,摇头晃脑地讲着:“上回我们刚说到隋炀帝造了五色龙舟......”   法海早在二楼雅座烹好了茶等待晋安,本以为他在外头奔波数月,应该是形容憔悴,没想到好友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一身红色长袍量身裁就,针脚细密,更显得他俊朗不凡。   他不由诧异:“衣裳不错,可出来喝茶而已,你穿得倒像是要去迎亲。”   此话顿时引来了晋安上下打量的目光。   他们这个年纪正是从少年到青年外貌变化最大的时候,数月不见,法海竟然也变了个样子!他个子高了,喉结凸起,下巴上冒出些细细的绒毛,虽然显得单薄了些,但已有了男子的形貌。难怪才来家里几次,就勾了他妹妹去。   晋安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眼光不错。这也是托你的福。”   法海满头雾水,只得回到正题:“晋家也找到你头上了?这起子奸商花言巧语,你可别信了他们。火器只是个借口,你知道他们这回往外蒙贩什么吗?”   “贩什么?”   “贩粮食!数万斤粮食!他家被抓的伙计招供,以两倍的价格卖给外蒙商队。”法海说到这里不由冷笑,“外蒙诸部都是逐水草而生、以牛羊为食。最近两年又没有什么大的灾害,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粮食?”   晋安握着茶杯,心下微沉。他跟在费扬古身边数月,也知道广积粮有备战的作用啊!   “好在车队还没出北古口就被发现了,皇上不在京城,裕亲王先随便寻了个罪名,把人扣下。晋家家主晋予书最近正四处抱着银子求人呢!我二叔跟裕亲王不熟,没敢揽这差事。你可别撞进去了!”   晋安沉吟片刻:“我倒想会一会这个晋予书。他家世代行商,运粮的方法独具一格,你不知道现在往边关筹备军粮有多困难。两广出产的粮食运到边关往往十不存一。我倒想帮他和裕亲王牵牵线,如果晋氏能为国效力,就再好不过了。”   晋安眼珠子一转,调笑道:“况且,我还打算趁机发一笔小财。”   法海瞥他:“怕将来四阿哥成婚,你这个做舅舅的,拿不出见面礼吗?”   “非也非也,”晋安故作神秘地摇头,慢悠悠地给往杯中注水,抬眼打量他:“我妹妹快出嫁了,我准备留着给她做嫁妆。”   法海变了脸色,脱口而出:“皇上要给绣珍指婚?”话一出口,他就看到晋安脸上打趣的笑容,瞬间明白自己中计,一下子红了脸。   晋家家财千万,在山西就算称不上名门,但也是望族了。满人重文轻武,识字的人不多,会算账、能识称斤的就更少了。顺治初年,京城其他粮号都是在称粮的筐子里做手脚,外边看着能装一石的筐,实际上能有八九分就不错了。   当年晋予书刚刚掌权,就取缔缺斤短两的弊端,遇到灾年还散米粮给周围的穷人。于是晋氏粮行一炮打响,晋家逐渐成了这行里的龙头老大。这回向外蒙贩粮,实在那边苦苦哀求,价格又给得奇高。商人逐利,晋予书虽然有些见识,但也被那巨大的利益蒙了心,自打粮食装车出了京,他就再没睡过一夜好觉,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好容易晋安给他指了条明路,晋予书进了裕亲王在西郊的别院,二话不说先双膝落地,老老实实捧上账本,将自己与外蒙商队接头的细节,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一干二净。   他懊悔连连:“我大清与外蒙素来有粮食贸易,已经几十年了。草民实在没想到他们狼子野心呐!”说完又表示自己愿意将这批粮食无偿捐给朝廷,又愿出粮车二百辆帮助运送军粮。   裕亲王终于满意,放了他回去,将此事写进密折,发往南方禀告康熙。晋家虽然不值一提,但是粮食却是国家命脉。为了西北军粮,放过一个小小晋家又能如何?当然,晋家放在礼盒夹层里的大额银票也是关键因素。   当然,裕亲王也没有吃独食,他袖了几张银票在怀里,晚间就寝的时候塞给福晋:“你明儿进宫记得去看看德妃。”   “取糯米五斗,细曲十五斤,白烧酒三大坛,檀香、木香、没药等香料如数称好,再取核桃仁二百个,红枣三升去核,白糖霜十五斤。酿酒的时候先将米蒸熟凉冷,照常下酒法则,封好口,待微发热,入糖并香料,将缸口厚封,不令出气。酿上三个月,便得了这五香药酒。”裕亲王福晋笑着跟皇太后聊制酒的法子。   皇太后听得连连摆手,冲绣瑜笑道:“不得了,不得了。竟然是这样的繁琐,早知如此,哀家哪能跟你讨这个。德妃费心了,玛齐,把那个玛瑙枕赏给你德主子。”   绣瑜笑辞了:“那是皇上孝敬给您的,臣妾要讨了去,皇上回来该怪臣妾不贤惠了。”   绣瑜此番作态还拉上裕王福晋帮腔,当然是为了绣珍的婚事了。秀女已经进宫,康熙还有一月才回,她知道了法海的态度之后,就把主意打到了皇太后身上。   “臣妾这两个孩子平日里讨了您这么多好东西去,哪里还经得起我这个做额娘的也来讨?”   皇太后笑着拿桌上的拨浪鼓去逗弄炕上爬着的九儿,西鲁特氏在一旁嗔道:“你这话说得外道,你的两个孩子,不也是皇额娘的亲孙儿吗?这孙子孙女得祖母的赏,那是再平常不过了。否则岂不是成了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了?”   皇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西鲁特氏趁机说:“皇额娘喝了德妃的酒,不如帮她娘家妹妹做个媒。”说着把事情和盘托出。   绣瑜早已跟温僖通过气了,也是老天助她。康熙离京不久,温僖又被发现有了身孕,此刻她再与育有两子的德妃联手,就有些太打眼了。   温僖又听闻南巡途中,皇上对德妃的两个儿子颇为偏宠,乌雅家现在看着不起眼,但是日后两位阿哥封王,阿灵阿得了这样的妻族,更要威胁她亲哥哥的地位了。   她已有悔意,绣瑜再去推掉婚事的时候就容易了许多,她一番说唱念打,温僖闻弦知雅,也就放过不提了。   皇太后这才勉强应允下来,仍是有些为难:“佟佳氏的那个孩子哀家见过,是个好的。可这......”   乌雅家跟佟佳氏仇可不少,不说绣瑜和皇贵妃之间的龌龊,晋安上回还狠揍了佟夫人的宝贝蛋鄂伦岱一回呢!她开口佟夫人虽然不会拒绝,但指婚总要两厢情愿才好啊。   西鲁特氏笑道:“皇额娘放心吧。佟家那边当然是皇上做主,您啊,就好好享用德妃的谢媒酒吧。”   康熙回京后得知此事。他虽然不赞成这种微妙的婚前,特别是选秀前的男女交往,但他更乐见绣瑜跟佟家修好。先拿着架子哄得绣瑜给他捏肩锤腿,最后才说:“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朕就允了罢。”佟国纲出使在外,隔日,他便召了佟国维进宫密谈,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佟夫人瓜尔佳氏从寿康宫出来,心中怒火熊熊。虽然她没打算给法海找门好亲事,但是乌雅氏!二十年前给她提鞋都不配,二十年后她更是恨不得生吃了德妃姐弟的肉!现在德妃的妹妹居然要成为她名义上的儿媳了!   然而今年主持选秀的是温僖外加四妃,赐婚的是皇太后,哪个环节她都插不上手。   唯有鄂伦岱十分高兴,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故意在晋安面前耀武扬威。晋安婉拒了朋友的帮忙,笑眯眯地冲他拱手道:“佟爷,以前都是我的不是,如今圣旨一下大家就是亲戚了。不如由我做东在天福楼请大家吃饭。”   鄂伦岱终于见他低头,不由气焰更胜:“去就去,谁怕谁?”   同行有简亲王家的大阿哥雅尔江哥等一帮权贵子弟。晋安全程不理会鄂伦岱的各种挑衅,天福楼的美人佳肴闻名京师,众人用得十分尽兴。   鄂伦岱喝醉了酒,随意楼了身边的美娇娘,往内室去了,依稀记得是一夜春宵。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一条腿搁在美人身上睡着了。   哟,这怎么行,别压坏了吧?鄂伦岱忙去瞧,然而被子底下哪有什么美人,分明是一个毛茸茸、光溜溜的汉子。   雅尔江阿惊恐地跟他对视:“这是我的房间!你,你你......”   同行的信郡王世子恰好敲门进来,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抱,抱歉。我走错了。打,打扰了。”   雅尔江阿面沉如水,怒不可遏。   鄂伦岱青着一只眼圈回家,钻进浴室洗了足足三桶水,连续一个月不敢在朋友们面前露面。 第53章   胤祚也到了讨狗嫌的年纪。自打南巡回来之后, 他总觉得自己见了世面,整个人膨胀得不要不要的, 走路都把手背在身后, 踢着小方步。比下了蛋的母鸡还骄傲神气, 就差“咯咯哒”了。   在学里,他拿着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泥捏人偶、白象灯, 嘴里说着半真半编的沿途趣闻,“我们打的鱼, 有床那么大”、“南方的夹心饽饽,是用拳头那么大的蜜蜂采的蜜做的”等等,把刚进学的傻白甜七阿哥哄得一愣一愣的。   胤禛听得嘴角抽搐,竖起本书挡住脸, 一言不发任他装逼。   下了学回永和宫, 他又各种欺负九儿。九儿拿勺子去舀盘子里的青菜,那菜浸了油,老是从勺子里滑落。胤祚就故作老成地摇头叹气:“妹妹真笨!连筷子都不会使。”   九儿委屈地敲碗:“不笨!不笨!”   胤祚冲她吐舌头:“就是笨!额娘说我一岁就会拿筷子了!是不是, 四哥?”   绣瑜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了他的耳朵:“把你能耐的!那你三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姓小名六的事呢?”   胤禛突然搁了筷子,侧过身去,肩膀抖动。   九儿见哥哥被额娘收拾,也手舞足蹈地乐起来。   奥利奥在炕桌上蜷成一团, 拿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胤祚被额娘在哥哥和妹妹面前戳破了纸老虎伪装,瞬间露出哈士奇的本相, 滚倒在绣瑜怀里捂着耳朵,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   另一个从江南回来就添了毛病的人是康熙。   紫禁城庄严巍峨, 作为政治权利的象征是极好的。可是要说到居住的舒适程度,可就差了点。   康熙刚体验了“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的江南园林,忽的又回到了紫禁城这四四方方的朱墙黄瓦下,只觉得处处憋闷。偏偏七月的选秀又事关重大,他不得脱身,只能在绣瑜面前抱怨连连。   绣瑜哭笑不得地把一盘梅干推到他面前:“住了这么些年了,怎么突然生出这些不是?横竖畅春园的工程进展已经过半,最慢不过后年就能住了。梅子生津消暑,您吃点梅子消消火。”   康熙没好气地瞪她:“你把朕当胤祚打发吗?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话虽如此,他还是吩咐加快了选秀的进程,点了早已看好的尚书科尔坤之女为大阿哥嫡福晋,雅图之女阮氏、达色之女晋氏为格格,明年完婚。几个上记名的秀女,都没有给位份,除了皇贵妃的亲妹小佟佳氏享妃位待遇以外,其余几人都是常在、答应的份例,后宫的格局基本保持不变。   结束了选秀,康熙飞快地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朕决定前往盛京祭祖,顺便在木兰秋狩。”虽然绣瑜非常怀疑他的重点是后半句,但事情还是订了下来。内务府加快打点行李,准备出行。   绣瑜被皇太后叫到寿康宫,嘱咐她随行照料皇帝和皇子们。她不由为难:“九儿才一岁多,臣妾若跟去,这一走少说也是数月时间。”   话一说完,绣瑜猛地想起,温僖怀着孩子,惠妃得操办大阿哥的婚事,宜妃的十一阿哥还在襁褓之中,荣妃身体不好正病着。如此一来,除了她,康熙后宫竟然没有哪个高位妃子能随行了,这么多老婆,总不能叫皇帝一个人上路吧?   何况随行的几个阿哥也需要人照顾,康熙带孩子的能力早被皇太后钉死在心中的“不靠谱”名单上。上次在江南把几个小阿哥扔在大堤上冻着的事传到太后耳中,老人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可心疼孙子们呢!   绣瑜只得苦笑,忍痛把九儿送到寿康宫照顾几月。   后宫众妃都觉得绣瑜捡了个大便宜。为了不让德妃专美于前,因各种原因不能成行的主位们纷纷派出自己手下年轻貌美的低阶宫妃,期待能分一杯羹。   惠妃宫里是刚刚生下皇十女的袁贵人,宜妃派的是亲自调1教的伊贵人,温僖宫里是上次绣瑜见过、正得宠的章佳常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康熙向来愿意给妃子们体面,一个不拉地全带上了。于是就有了七八个娇滴滴的女人冲着绣瑜莹莹下拜,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都是随驾,有的人能得皇上喜欢、甚至趁机怀上龙胎,有的人可能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这中间的差距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德主子决定的,她们当然乐得讨好。   绣瑜只得提前赏下一尊翡翠福禄寿三星翁给妹妹添妆,就被兴致勃勃的皇帝拖着出了京城,一路北行。   天子出巡,那气势威仪自然是不消多说。先前有帷帐挡着还看不出来,后来出了城,踏上黄土铺就的道路,队伍距离拉开了,那才真的是——銮驾绵延,覆压百里。笙旗遍野,隔离天日。惊雷阵阵快马过,繁星点点灯火起。   等真的到了草原上,绣瑜只觉得天空澄净,草色透亮。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充盈肺部,入目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来,她才明白为什么康熙出去一趟就开始嫌弃紫禁城。   跟着出来的一、四、五、六,四个阿哥。大阿哥自打进了草原,就再没从马背上下来过。剩下三个小的路上被绣瑜拘着不许骑马,如今好容易解禁早已蹿了出去。就连互相防备了一路的众妃们,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清朝早期的贵族女子们多多少少都会骑马,并且以此为荣,越是出身大族、受家里重视的女孩就越会骑马。绣瑜原身包衣出身,又家境贫寒,却是不会的。她就在大树底下撑开的凉棚里坐了,摇着扇子看几个孩子挑选马匹、马具。   她自己觉得这样挺好,还笑着回头对跟来的贵人常在们说:“你们也去,会的都去,都坐着干什么?”   众人却都谦虚了起来,推推搡搡半天,就是没一个人动身。玩乐诚可贵,得宠价更高。她们生怕招了绣瑜的眼,避讳还来不及呢,哪敢在故意在德主子面前炫耀骑术?   绣瑜只得叹气,这么大块草场,只有四五六三个小阿哥在上面跑,很无趣的好不好?更别提胤祺胤祚还是只能骑着小马慢跑的两支银样镴枪头了。   她正在叹气,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娘娘,奴婢,奴婢想......”   绣瑜回头,却见永寿宫的章佳常在站在她身后咬着嘴唇,眼睛透亮,脸上满是压抑着的渴望。她进宫也不过三年,依旧童心未泯。又久困宫中,好容易得以回到草原上,早把那些顾忌抛到脑后,只想在马背上痛快跑一场。   章佳氏才十七岁,搁在后世还算是个大孩子呢!绣瑜对这种野性健康美的妹子向来很有好感,笑着鼓励她:“去吧,本宫记得你是在蒙古长大的,可不许骑得比别人差!来人,把皇上赐的那套骑装赏给章佳常在。”   章佳氏的眼睛突然亮了,脸上绽开笑容,脆生生地回答:“谢娘娘,但是这骑马的东西不必贵重,需得是磨旧了、穿惯了的才好呢!”   “哦,这本宫就不懂了。你下去换衣服吧。”   众人见章佳氏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得了绣瑜的喜欢,顿时纷纷请命。绣瑜都放了她们去。有些寂寥的草场上顿时响起女子清脆的笑声,无数倩影在阳光下飞驰,绣瑜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些人中还是章佳氏骑得最好,金色的阳光下她跃马扬鞭的身姿,像奔跑的豹子、出水的鲸鱼一样,有一种动态、流畅的美。连胤禛三兄弟也看呆了,下意识地围着她赞叹,连称呼也从“常在”变成了“章额娘”。   章佳氏不好意思了,有些拘谨地摆手道:“奴婢,奴婢雕虫小技,不值得三位阿哥夸奖。”   “你若是雕虫小技,他们三个只怕连马有几条腿都不知道了。”绣瑜打趣道,又赏了她一块白玉龙凤佩,才施施然起身带着三个阿哥赴宴去了。   一路颠簸,这天晚上绣瑜睡得格外沉些。野外也没宫里那么多规矩,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蒙古包窗户上用来挡光的毛毡子四周已经漏出耀眼的阳光。   竹月打了水进来:“小主起了,奴婢已经叫备下早膳了。”   绣瑜嗔怪:“你这丫头,也不早点叫我。”   竹月笑道:“小主在路上吐得厉害。皇上来过了,说让您好好休息,不让奴婢叫呢!”说着又小声提醒她:“娘娘,您的月事迟了大半个月了,可要传太医来瞧瞧?”   绣瑜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这就是古代的不便之处了,好想念小雨伞加毓婷的组合。   “好容易出来松快一两日,这个孩子真不会挑时候,还是改日吧。对了,那三个猴儿呢?”   话音未落,毡房外就传来一串欢快的脚步声。绣瑜听见胤祚使唤宫女去拿青瓷盘来,胤禛反驳说:“青瓷太笨重,装这个不好看。苏培胜,去我屋里拿了那个水晶玻璃缸来。”   绣瑜不禁有些好奇,扶了竹月的手出去一看。四五六三个阿哥聚在一起,不知从哪里野了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是一片狼藉,沾着泥土和露水的痕迹。胤祚的袍子划破了好几处。胤祺脸上红的红,紫的紫。胤禛上头瞧着干干净净,随时可以面圣,但也踩了一脚泥在靴子上。   三人见她出来,连忙过来行礼:“给(德)额娘请安。”   不等她叫起,胤祚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献宝:“额娘,我们采了桑子!您尝尝,可甜了!”   绣瑜这才发现,跟着胤祚的小太监魏小宝撩起袍子,装了满满一衣兜的桑葚回来。那桑葚已经熟透了,有的还涨破了皮,紫红的汁液混着露水,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绣瑜还来不及享用,不远处一声鞭子响,康熙带着大阿哥来了。   三个泥猴似的阿哥立刻慌了,争先恐后地往绣瑜身后躲。   康熙笑了一回,却也没责怪他们,只是奇道:“这季节你们到哪里寻到的桑子?”   胤禛回道:“在一个山谷里,是纳兰侍卫带我们去的。”   康熙不由一愣,捻了一颗紫红的果实放入口中。果然极甜,但是那甜中又带着些酸,滋味莫辩,心情更加万变。   容若已经于今年四月去世,如今人们口中的纳兰侍卫,是指他弟弟纳兰揆叙了。   几位阿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胤禛更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下意识抬头看向额娘。   绣瑜却知道康熙这毛病,人活着的时候他忌惮纳兰明珠权势太盛,不肯叫容若外放;人死了他又后悔没有早早委以重任让欣赏的人才得展抱负。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贱!   但她还是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就打趣胤祚说:“纳兰家人杰地灵,你们跟着纳兰侍卫可不能只采了桑子,还得会做《采桑子》才是!”   几个阿哥都乐了,气氛又轻松起来。   康熙这才展颜一笑,伸手邀请绣瑜:“土谢图汗、车臣汗部的可汗带了福晋们来给朕请安,德妃可愿与朕同行。”   绣瑜这才恍然大悟,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她同行。这就好比美国总统带了第一夫人来访问,这边需要身份对等的女眷出面接待。   “分内之事,怎敢推辞?”她笑着把手放在康熙手中,帝妃二人一起出去了。   大阿哥带着弟弟们恭送了圣驾,缓缓起身,神色莫辩。   他原本觉得,德妃这些年得宠靠的不过是年轻漂亮,外加能生罢了。可今天他才领教了德妃的厉害——皇阿玛不过吃了一颗桑葚,她就能猜出是在怀念容若,并且巧语宽慰——连他这个纳兰家的外孙都还没想到这一层上来呢!   有这样的额娘,难怪老四兄弟这些年在皇阿玛面前如此得脸。   胤褆不由暗叹,时也运也。自己的额娘先被元后、荣妃压得死死的,好容易熬到元后去了,自己也芳华逝去,被宜妃德妃这些后起之秀又赶上来了。   人各有命!额娘不给力,他只能靠自己了!   胤褆转身冲三个小阿哥笑道:“老在围场里玩有什么意思?走,大哥带你们野外骑马去!” 第54章   外蒙诸部与大清的关系, 颇有点像后世苏联其他成员国与俄罗斯的关系——同为游牧民族政权,他们在文化上、经济上依赖大清。   可是由于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技术所限, 大清在军事上、政治上能对他们产生的影响极其有限。蒙古人身上又流淌着成吉思汗传下来的好战血脉, 一旦某个部落成长壮大, 很容易就会不服清朝的统治。   联想到裕王福晋前些日子提前的晋氏偷运粮草一事,绣瑜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皇上与众位亲王会面, 可是为了北疆边防一事?”   康熙停了笔,似笑非笑地打量她:“总算还不太笨。你真以为朕是贪新鲜、图乐子才扔下一家老小跑到这草原上来的吗?”   绣瑜不由老脸一红, 她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康熙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本不该说与你听的,但事急从权!索额图使团与罗刹国谈判之事进展十分不顺,朕已下定决心, 要一战定北疆!这本是外事, 但是前些日子裕亲王奏报,有外蒙部落借边境通商之便,偷偷积蓄粮草。”   绣瑜大惊:“皇上是疑心, 蒙古诸部里有内鬼?”   康熙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打仗不可怕,可怕的是前线在打仗,背后却有人暗中捅刀子。这次朕召见诸部亲王, 就是为了试探他们的忠心。结果,你猜谁没来?”   绣瑜沉吟片刻, 最后肯定地说:“准格尔可汗,噶尔丹!”   康熙哈哈大笑, 握住她的手抚摩着:“朕知道你聪明,却不知你机敏至此。”   绣瑜在心里苦笑,她以往守拙是因为大清不是她认可的祖国,压迫屠杀汉民的满清贵族也很难让她觉得有认同感。她能活好自己这一世,管好胤禛兄妹几个也就够了,再下面那些子子孙孙、江山永继的事,与她无关。   但内部矛盾永远让位于家国仇恨,后世沙俄了侵占中国上千万平方公里土地,间接导致外蒙古独立。对付俄国人,她无条件跟康熙站在一起。   她定了定神,问道:“皇上需要臣妾做些什么?”   “噶尔丹虽然没来,但是却派了他的妻子阿奴和手下亲贵大臣代为前来。这个阿奴是准格尔王妃,同时也是噶尔丹手下的一员骁勇女将。应付她,震慑她!”   正在密议的帝妃二人没有想到的是,首先和准格尔一行人狭路相逢的反而是此刻正在草场上飞驰的大阿哥等人。   大阿哥愿意带几个弟弟出来打猎,是为了交好德妃母子,可若老四老六哪一个蹭破了点皮,那就不是交好而是结恶了。于是胤褆只放他们在草原上跑了两圈,真正打猎的活还是他单独带着侍卫们出去干的。   很显然他今天运气不错,等到日上中天,众人拖着猎物回来的时候,看到两匹马中间拖着的那个棕色毛发的巨大生物,营地里留守的侍卫们全都沸腾了:“大爷猎到熊了?”   “哈哈,他老母的,伤了爷好几只猎狗才干掉这玩意儿。”胤褆满脸得意之色,拍拍熊尸,“解下来烤了吃。那熊掌给爷留着,带回宫里献给娘娘。对了,巴图鲁呢?”   巴图鲁是他的猎狗,乃是北地最凶猛的猎狗与野狼杂交的产物,素来凶猛好斗,连经常给它喂食的奴仆都被咬伤了好几回。这次斗熊,也是巴图鲁一口咬住了那熊的腿,胤褆才得以一箭穿心的。   那侍卫一脸苦笑:“回来是回来了,可是......”   胤褆皱眉:“它受伤了?”   “没,好着呢!您自个儿看吧。”那侍卫让开了路。胤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吓得差点蹦起来。   一个八岁,两个六岁的弟弟们站成一个品字形,把“凶猛”的狼狗围在中间。巴图鲁健壮的身子像座小肉山,坐着几乎跟三个小阿哥站着一样高。但它正吐着舌头,尾巴猛摇,试图站起来把两只爪子往胤禛肩膀上搭。   胤禛是个古怪的,他素来爱洁,除了特定的几个人,旁人想进他的内室非得先沐浴净身才行,但是他的洁癖却对狗免疫。   巴图鲁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扑,胤禛也没推开它,只是退了两步,拍拍它的头:“你太重了,坐下!”   他说了两遍,巴图鲁终于听懂了,屁股落在后腿上,前爪垂下,一个劲儿地冲他摇尾巴,哪里还有那大战狗熊的气势?   “行啊老四!你有这本事在草原上是不愁吃了!”大阿哥打趣了弟弟两句,就吩咐众人生火造饭,带着三个小阿哥在林子里野炊。   侍卫们忙着宰杀猎物、砍柴生火,营地里众人散得很开。三个阿哥凑在那熊尸前指指点点,听大哥讲猎熊的故事,就在这时,他们身后林子里突然响起两声闷雷似的咆哮。   胤褆反应最快,反身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   路面震动,眨眼间一个浑身泥浆的巨大生物就蹿到了他们跟前,望着那地上那鲜血染红了皮毛的狗熊,发出一声愤怒地吼叫,一掌向四个阿哥所在的地方挥来。   那蒲扇似的熊掌上插着几根三寸来长的利爪,落在人身上少不得就是几个血窟窿。立马就有两个忠心的侍卫扑上来,护着三个小阿哥往左右两侧一滚。熊掌贴着他们的后背划过,撕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胤禛滚落在右边,胤祺胤祚在左侧。   那熊一击不成,又两只后脚掌重重往地上一跺,就要飞扑起身,靠自身体重消灭胤祚三人。这时胤褆动了,他跃起挥刀,狠狠地将那弯刀扎进狗熊腰部要害。   鲜血狂喷,狗熊吃痛之下放弃了这次攻击,却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踢腿挥掌飞扑。胤褆狼狈地在地上四处打滚,躲避着狗熊的攻击。一人一熊位置转变太快,赶来的侍卫们不敢放箭,只得持剑上前,又慢了几秒。   胤褆此时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如何能与熊斗力气?那熊更疯狂地一掌挥出,他下意识用弯刀一挡,却仍承受不住那股巨力,被拍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   那熊一击得手,又朝一旁的胤祺胤祚兄弟扑去。这时胤禛终于退到了他们堆放物资的地方,从放武器的包裹里拖出一只沉重的黑铁管子,不甚熟练地上膛瞄准。   这是工部名匠戴梓所制的连珠铳,最多可连发二十八发火药弹,可谓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热武器!   但是再强大的武器也需要人来操控啊!胤祚与熊在同一条直线上,在远处看来两者相差不过毫厘,胤禛端着连珠铳的左手微微发抖,稍一迟疑,那熊离他们就更近了。   恰在这时,突然一只羽箭从后方而来,几乎是擦着胤祺的额头射中了狗熊的脖颈要害。   那熊扑杀的动作稍微一顿,然而箭头却只没入半分就被它厚重的皮毛所阻挡,这一箭反而激怒了它,更加凶恶地想要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   射出那一箭的准格尔可汗年仅十四岁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攥紧了拳头,他才不在乎这几个女真皇子的死活,但是没能一箭射杀狗熊却让这个准格尔部最年轻的神射手感到羞辱。虽然这是因为朝见皇帝,他们不被允许携带杀伤力最大的精铁箭头的缘故。   见了长生天就怪你们父汗去吧,策旺阿拉布坦冷笑。   这时,枪响了。   连续三枪连中那狗熊的双眼,它咆哮的声音戛然而止,僵立片刻后轰然倒地!   策旺阿拉布坦身后,一身红衣的准格尔王妃阿奴瞳孔骤然紧缩,这是什么火器?威力堪比罗刹国的遂发火药枪,更恐怖的是它可以连放三枪!   策旺阿拉布坦的目光却落在了被侍卫们搀扶着、脸色苍白、脚下略微发抖的胤禛身上。他们跟踪那狗熊多时,却被它狡猾地逃脱了,后来听到咆哮声才重新确定位置。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半大男孩干掉了他没能得手的猎物!   有句古话叫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汉语老师告诉他,中原人把对土地和资源的争夺比作是狩猎。这个弱得像鸡雏一样的男孩凭什么能够猎熊?这些已经堕落腐化的女真人又凭什么能够享用最好的猎物?   策旺阿拉布坦不服!   皇子们被野兽袭击这样重大的安全事故,很快就被报告给了康熙。他嚯地从御座上站起来,得知皇子们安然无恙,老四还凭借火枪在准格尔王妃阿奴面前,抢了策旺阿拉布坦的猎物时,便专忧为喜。   御驾匆忙赶到绣瑜居住的毡房里,康熙不叫人通报,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却见三个惊魂未定的小阿哥像找到鸡妈妈的小鸡仔一般,挤挤挨挨地凑在德妃身边。   绣瑜右手揽着胤祚,左边挨着胤祺,就连下午表现最英勇的胤禛也没精打采地坐在母亲床上。   康熙该安慰的安慰,该表扬的表扬,宣了太医请脉,让他们休息了一下午然后参加晚宴。   胤禛一进康熙的御帐就被一道锐利的视线盯上了。策旺阿拉布坦见他跟在母亲身后进来,时不时跟坐在两边的弟弟们咬耳朵,完全一副稚子之态,不由更加不屑。   偏偏绣瑜已经跟阿奴对上了。阿奴骄横,绣瑜就满面笑容地聊起下午猎熊的事:“......他才八岁,不过是胆子大些,外加倚仗火器的便利罢了!不值得王妃夸奖。”   旁边土谢图汗的王妃趁机嘲讽:“火器终究是外物,听说贵部的策旺阿拉布坦天生神力,才是了不起呢!”   天生神力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众王妃都掩口一笑。   阿奴深觉自己处于不利位置,给同行的大臣使了个眼色。那大臣立即起身冲康熙抱拳道:“皇上,北方风俗重骑射、布库、弓马等术,这些文绉绉的歌舞有什么趣儿?不如大家以武会友,摆场擂台好了。”   蒙古诸王都是粗人,早不耐烦这些这些轻歌曼舞了,纷纷出言赞同。于是就先来了几场抛砖引玉的摔跤比赛,康熙派出的侍卫跟蒙古诸王身边的力士各有胜负,比赛的重量级越来越高,诸王的儿子们也开始下场。   策旺阿拉布坦终于忍不住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诸人,最后定格在胤禛身上:“臣想向四皇子请教。”   这下现场炸了锅,康熙忍不住皱眉,自家事自家知。老四于骑射上向来一般,就是个纸老虎,如何敢跟准格尔的年轻勇士比?   车臣汗忍不住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四皇子年仅八岁,比你小六岁多,怎能比武?你们准格尔人就喜欢以大欺小吗?”   “那我们就不比骑射摔跤。力气与技巧是随着年龄而增长的,但是勇气和胆量却是与生俱来的!这才是成为勇士的真正要素。”策旺阿拉布坦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我们就比驯兽!”   “草原上最多的就是野狗,这些日各部都抓了不少。我们就比谁能在不伤害狗的情况下,让笼中恶犬,更快地吃掉手中的苹果。”   “噗!”胤祚手上的苹果滑落,他跟胤祺对视一眼,看向策旺阿拉布坦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与惊疑。   他要跟四哥比训狗?这个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策旺阿拉布坦,会是以后十四的劲敌,十四出征西藏就是平定他的叛乱。文中他的年龄跟史实有不同。   甜不甜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啦,反正文案排雷第二条是底线。   关于四爷和狗的故事,给大家贴两段《雍正起居注》里的记录:   “正月十二日太监王太平传旨:着给造化狗做纺丝软里虎拳头一件,再给百福狗做纺丝软里麒麟套头一件。钦此。   “二月二十七日太监王太平交来麒麟套头一件,传旨:着将麒麟套头着添眼晴、舌头,其虎套头着安耳朵。钦此。”   第一次看的时候笑疯,不仅亲自规定狗衣的样式、用料,还因为衣服上忘了加耳朵和眼睛打回内务府重做。而这个时候管着内务府的正是十三。可怜的小十三,哈哈哈哈。 第55章   草原幅员辽阔、人丁稀少, 光凭借人力的话,可能一天下来连猎物的影子都摸不到。所以猎鹰、猎犬是会被当做朋友和伙伴对待的, 驯兽也是蒙古人的一种极为重要的技能。   所以策旺阿拉布坦是很认真地提出这个比拼的, 旁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绣瑜和胤祚神色古怪, 她微微地向康熙点了点头。   胤禛也站起来说:“皇阿玛,儿子愿意一试。”   康熙点头:“叫人准备吧。”   很快就有人用两只半人高的铁笼抬了两只野狗上来, 狗脖子上挂着可以收缩的绳索。那野狗明显带有很强的攻击性,不安分地在笼子里转来转去, 冲外面的人龇牙咧嘴,咆哮连连。   策旺阿拉布坦露出自信的笑容,行家都知道,驯兽最重要的就是气势, 畜生都是野性的, 它要是知道人怕了它,是绝对不会低头的。在他看来胤禛才八岁,在凶恶的大狗面前怎能不惧?   策旺阿拉布坦果然是行家, 他先在手上涂了些泥,消除一些气味;然后拿着苹果缓步靠近,仔细观察狗的反应。如果它有暴起伤人的迹象立刻扯动狗脖子上的绳索,使之窒息趴下;这样数次之后, 狗就会形成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知道不能咬人, 乖乖听命。   策旺阿拉布坦非常有自信地进行这自己的计划,却突然听到身边一片吸气声。他下意识转头一看, 却发现胤禛已经蹲在笼子前,把手伸进了铁栏杆的缝隙里。   策旺阿拉布坦双目圆瞪,他不要命了吗?   结果那狗只是远远地站在笼子另一边冲他龇牙,却没有暴起伤人的迹象。随着时间推移,它轻轻地往这边迈了一小步,又迈了一小步,表情越来越平和。最后胤禛呼噜了一把狗头,把苹果塞进它嘴里:“吃吧。”   策旺阿拉布坦输得莫名其妙,双拳紧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啪啪啪。”   准格尔王妃阿奴却带头鼓起掌来,她起身笑道:“四皇子天赋异禀,是我们输了。皇上,明日的赛马,阿奴还想向德妃娘娘请教。”   蒙古人好斗,这种女眷之间的约战,也是平常之事。但康熙却知道绣瑜是不会骑马的,这种外交场合,说不会就弱了气势了。这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绣瑜面不改色:“多谢王妃盛情相邀,但是请恕本宫明日不能相陪了。”   阿奴挑眉:“哦?为何?难道我准格尔不是世代向大清称臣纳贡、沐浴皇帝天恩的部落吗?”   绣瑜使了个眼色,竹月立刻上前答道:“王妃请恕奴婢插嘴,德妃娘娘刚刚怀上龙裔,胎相未稳不宜骑马。”   “果真?”康熙露出惊喜的目光,“好好好!”   阿奴却十分怀疑:“骑马而已,我蒙古女子向来没有孕期不能骑马的规矩。德妃身为满人,不应如此孱弱才是。”   绣瑜微微一笑:“不是不能,而是大清人才济济,后宫女子中马术骑射上佳的也不在少数。有的是人可以做王妃的对手,本宫就偷懒躲个清闲了。”   话已至此,阿奴也不好过于苦苦相逼:“那阿奴就静待娘娘安排了。”   章佳氏身着骑装站在御赐的千里驹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神色凝重。   她身后伊贵人、袁贵人为首的同行诸妃正在拿扇子挡着嘴唧唧歪歪,瞟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幸灾乐祸。   章佳氏本来就得宠,又凭借骑马讨了德主子的喜欢,风头甚至压过了两位贵人去,怎能叫人不妒?   可福兮祸之所伏,同样是因为马术上佳的缘故,德主子抓了她去跟那准格尔王妃比试。那些整日里马背上来去的蒙古女人,甚至骑马的同时还可以挥剑打仗。她们这些笼子里的黄鹂鸟再怎么训练,那也飞不过草原上的雄鹰海东青啊!   此番比试章佳氏必输无疑,到时候见罪于皇上,她们的机会就来了。伊贵人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哎呀,这关公面前耍大刀,可别砸了自己的脚才是。”   章佳氏脸色越发难看。这些年她冷眼观察,德主子在这些个娘娘里头算是脾气顶好、轻易不为难人的。怎的这回却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伊贵人瞧她脸色不佳,心里不由更加痛快。这时她耳边突然冷不防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关公面前耍大刀,也比有些刀都拿不起来,只知道说风凉话的人强!”   伊贵人顿时变了脸色,拘了个礼:“德主子金安。”   “你们都下去。”绣瑜挥退众人,来到章佳氏面前,“你怕吗?”   章佳氏咬唇,有些委屈:“娘娘,我......”   绣瑜皱眉喝道:“不要再做出这幅样子了。本宫知道你年纪尚小。但是在准格尔王妃眼里,只有大清皇帝的妃嫔,没有年龄之分!福祸相依,此战虽险,但是皇上也会在场边看着你呢!”   章佳氏的心里顿时砰砰直跳。她虽然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入了紫禁城的女人,哪个不想像眼前的德主子一样,诞孕皇子,执掌一宫,推恩家人?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章佳氏登时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请娘娘教我。”   “孺子可教。”绣瑜笑道,“你听好了。这只是赛马,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比试总有输赢,阿奴的骑射放在蒙古男人中都是顶尖的,输给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了大清的面子。你可明白?”   章佳氏沉思片刻,终于露出笑容:“奴婢明白。”   秋日艳阳高照,笙旗猎猎随风。草场上早已摆开了赛马的回形道,两旁设桌椅,供皇帝和诸王观看比赛。   阿奴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一头秀发高高束起,更显得她英姿飒爽,不下男儿。她骄傲地微微抬头向主位旁的绣瑜致意,然后牵马下场。等到看见自己的对手时,阿奴不由皱眉。   章佳氏一身浅粉骑装,同样束起头发,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大。与她相比,一个是怒放的牡丹,一个是清新的桃花。   阿奴不由转向绣瑜,语气微怒:“娘娘说大清皇帝的后宫人才济济,却令一个小姑娘出战,难不成是看不起阿奴?”   不等绣瑜出言,章佳氏先冲阿奴行了一礼,抢着回答:“是妾身仰慕王妃已久,特地向德妃娘娘请战。诸位姐姐大度,虽然也想跟王妃一较高下,但还是把机会留给妾身了。请王妃不吝赐教。”   “你!”阿奴气结。   康熙和绣瑜对视一眼,眼中流露笑意。章佳氏这番话连消带打,把姿态放得低低的。阿奴成名已久,就是赢了这么个小女孩也是理所当然,无济于事。章佳氏还没上马,就已经完成绣瑜给她的任务了。   清朝所谓赛马,更像是现代英国障碍赛马的升级版本。回形跑道中设有二十四道阻马索,这些绳索或高或低,不在同一水平线上,高者需要骑手纵马越过,低者需要骑手俯身通过,最末有四道不高不低的最难通过。   章佳氏与阿奴各自骑着马就位。旁边的仲裁人鸣锣为令,两个人像箭矢一般几乎同时蹿出去了。   阿奴果然老辣,她常年骑马,对节奏掌握得极为熟练老道,何时跃起,何时落下;何时俯身,何时起身处理得四平八稳。过前几道绳索的时候几乎不见减速。如果把她的表现单独截取出来,你会以为她是在平地奔驰,根本没有绳索的阻拦似的。   相比起来,章佳氏就显得要稚嫩很多,每次越过绳索会有短暂的停顿,这速度就慢了下来。过了十六道阻马索之后,她已经远远地被阿奴甩在了身后。   比赛已经没有太大悬念了。因为没抱希望,康熙脸上也没有任何失望的神情。绣瑜却盯紧了章佳氏,希望她能有比中规中矩更出彩一点的发挥。   阿奴已经来到了最后四道最难的绳索面前,她娇喝一声,两腿一夹马肚,骏马猛地越起,在四道相距很近的绳索中跃出一个个均匀的圆弧,无惊无险地过了这四道阻马索,头一个到达终点。   章佳氏也到了,但她却没有像阿奴那样炉火纯青的控马之技,前两道绳索起跳稍晚。她的马尔落地的时候,离第三道绳索已经很近了,没有足够的冲刺起跳距离,她要么勒马认输,要么摔个人仰马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眼见那绳索越来越近,章佳氏突然急中生智,就在马头就要挨到绳索的时候,她突然直起身子,松开缰绳,双腿发力,猛地一蹬。整个人脱离马背,高高跃起,凭借惯性通过了第三条阻马索,然后再精准无比地落回马背上,分毫不停地加速冲刺,借助长长的缓冲距离轻松地过了第四条绳索。   “好!”凉棚里围观的诸王大臣情不自禁地起身叫好。阿奴的脸色更加难看,她虽然赢了比试,但是全程发挥平均,反而不如章佳氏水平稍次但是更有亮点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   康熙亲自下台迎了章佳氏,解了身上的石青色锦缎披风披在她身上。章佳氏慌乱地抬头,却见德妃站在康熙身边,微笑着说:“好妹妹,你给大清立功了。”   章佳氏这才放下心来,兴奋地双手握拳。   御驾在草原上停留了将近一个月,章佳氏果然一鸣惊人,在绣瑜怀孕不能承宠的情况下,她几乎是一个人独占鳌头。赏赐不断,连位份也从常在晋为贵人。   绣瑜惊奇地发现自己家的两个猴儿好像突然懂事了起来。这些天胤禛胤祚也不出去胡闹了,每天做了功课,就跟恋家的小雏鹰似的,老往她身边凑。   每天都生出些新花样来。采了漂亮的花儿也要让额娘看看,听了什么稀罕的传闻也要说给额娘听听,小心翼翼把她当玻璃人伺候,并且绝口不提皇阿玛。   绣瑜大约也猜到是因为自己怀着孩子,康熙宠爱章佳氏的缘故。   头两天,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后两天,她心情平和。   又过了两天,她体谅孩子们的苦心,忍了。   再过了两天,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那孙悟空就是会七十二变,他也是只猴儿啊!这两个小子装得再像,可她屋里这些天花也枯了,鱼也死了,写的字被人一杯茶泼湿了,珍珠扣子、白玉棋子儿这些小玩意儿经常散落一地,床上都是鞋印子。再闹下去,就没地儿住人了。   绣瑜终于忍不住跟胤禛来了一次彻夜长谈。   “章佳贵人得宠,您不介意吗?”胤禛困惑地支着下巴。   “没有章佳贵人,也有伊贵人,袁贵人。额娘若介意起来,早把自己气死了。”   胤禛还是不解:“可是其他额娘都不喜欢皇阿玛宠爱别的女人。额娘,你不用说谎话安慰我们,我和弟弟都长大了。”   我滴神额,孩子太懂事太擅长脑补也是个问题!绣瑜不由扶额:“你忘了吗?是额娘安排章佳贵人与准格尔王妃比试,她才有机会在你皇阿玛面前露脸的。”   胤禛困惑地饶头,他一直觉得额娘跟旁的女人不一样。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丈夫就是女人的全部,是付出与耕耘的地方,也是幸福和地位的唯一来源。丈夫就是女人的天,这天都朝另一边倾斜了,她怎么能不介意呢?   胤禛瞪着纯洁的眼睛,问出了心底长久以来的疑惑:“如果不想要皇阿玛的宠爱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绣瑜不由愣住。她穿越过来这么些年,一直在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她是最幸运的那部分女人之一。衣食无忧,荣宠尊贵,儿女双全还个个孝顺争气。穿越之初她想要的东西,几乎全部都实现了,唯一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可能性。   她也曾想过,她可以用现代知识辅佐胤禛,间接地为这个社会里的穷苦大众做点事情。但是先别提她们母子锋芒毕露后的危机,更根本的原因在于,满清政权从根子上就是腐朽的。如果她真的让大清千秋万代、封建制度永存不朽了,那她就是整个现代社会的叛徒、罪人。   然而面对纯种满族贵族出身的儿子,绣瑜只能从另一个方向引导:“治国安邦之策自然是重要的,但是有些事情的效益是一时半会,甚至是一朝一代都看不出来的,但是它却功在千秋。蔡伦造纸,文字才得以广泛传播。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直到今天还是漕运命脉。春秋时期一亩地产粟不过几十石,但是现在有了曲柄犁、有了良种、有了更好的施肥之法,产量提升了几倍。”   “如果有可能的话,额娘很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达成这样一件,功在千秋、惠及普罗大众的好事。”   胤禛不由瞪大了眼睛,他以为额娘最多不过想要参政,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有这样广阔的胸怀。连皇阿玛也未必敢说自己的哪项政令是功在千秋的吧?   不服额娘拉着哥哥说悄悄话,趴在窗户边偷听的胤祚也吓了一跳。他不像胤禛那样透彻地理解了额娘的话,可他心中也没有胤禛那样深重的万般皆下品、唯有皇权高的观念。虽然不甚清晰,但是他隐隐感受到额娘好像是在说,在金钱权势、封妻荫子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只得追求。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几个频率比较高的问题。   1.《宫女谈往录》记载,老宫女称呼光绪皇帝的珍妃、谨妃为珍小主、谨小主,所以永和宫的宫女叫德妃肯定是叫小主。但是康熙后宫长期没有皇后,四妃的威望很高,所以外人称呼他们为封号 主子,例如《康熙微服私访记》里,宜妃被称为宜主子,是一种给面子的说法,自己人就不会这样叫啦。   2.德妃的孩子,正史记载,一共6个。   四阿哥(17年)六阿哥(19年)七格格(21年)九格格(22年)十二格格(25年)十四阿哥(27年)   PS:中间和谐了七格格,因为只活了两个月,而且跟九格格年龄太近了。 第56章   在草原上逗留了两个多月, 康熙亲手处理打到的猎物。把最珍贵的熊掌、鹿肝腌渍的腌渍,脂封的脂封, 快马送回皇宫献给太皇太后品尝。   胤禛打死的那头狗熊的皮也硝制完成。这玩意儿珍贵是珍贵, 可四爷的审美不允许自己水墨素雅风的房间里出现毛刺刺的熊皮制品。于是就顺手转送给了大阿哥, 换了几支那日猎熊时用的连珠铳,时不时摆弄。   康熙带着一众妻妾子女尽兴而归。御驾进了北古口, 早有内务府派来送冬衣、路菜的人候在这里。   来的不是旁人,刚好是与乌雅家有亲的尚家长子尚之柱。绣瑜趁机询问他宫中情形。   “皇上不在宫里, 底下那些小主们倒是都安分守几,可上头这些娘娘们可闹了不少花样。”   “头一件儿,得数内务府刚出了盗窃的案子,本来只是下头几个蒙了心的东西做出来的蠢事儿。可清点损失的时候, 却查出不少亏空, 副总管何生福倒了。”   “哦?”绣瑜微微挑眉。何生福是继后留下的老人儿,温僖的左膀右臂。看来这一出是冲钮祜禄氏去的。   果不其然,尚之柱又陆续说了七八件事。   敬嫔和安嫔的宫女为了争炭火打了起来, 闹到贵妃那里。   荣妃病了几个月,血热体虚的病,倒一个劲儿地支了人参鹿茸去,最后都进了她阿玛马佳·盖山的嘴。偏偏被宜妃知道了, 闹将出来,羞得三阿哥好几日不敢踏足长春宫。荣妃气了个倒仰, 拉着温僖说了一大车子话,哭了小半个时辰。   又有惠妃仗着大阿哥的婚事, 指手画脚,要东要西。刚选了湖水蓝的桌围,内务府的人加班加点地染了出来,没两个时辰又叫换了青草绿的来。   九月重阳节的宫宴上,温僖的十阿哥跟宜妃的九阿哥抢螃蟹吃,大打出手,结果误伤了旁边劝架的八阿哥。温僖执掌六宫,不好显得自己偏心儿子,只得又出来调停。   至此,绣瑜已经明白,这都是冲着贵妃去的。先砍了她的左膀右臂,再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地烦她惹她。温僖这些年仰仗孝昭的余荫,又熬倒了皇贵妃,过得太顺了些。她性子又要强,怀着孕也不肯放权,一时轻敌的下场就是就被其余三妃联手给她上了一课。   果然,尚之柱最后说:“贵妃娘娘是九月二十五发动的,九月二十七才生了十一格格。”   绣瑜顿时万分庆幸自己跟着康熙出来,躲过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放了四个月的长假。   冬月十五,正是后宫妃嫔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的大日子。如今太皇太后年纪越发大了,除了几个老一辈仅存的几个老妯娌之外,轻易不肯见人。皇太后那里亦是如此,那位份低些的不过在院子里远远地磕个头便罢了,唯有各宫的主位娘娘们得以进入正殿,陪着皇太后说说话。   平日里有些寂寥的寿康宫顿时热闹起来。皇太后拉了温僖的手,细细抚摩着,忧心忡忡地问:“贵妃才坐了月子出来,怎的瘦成这样了?”   钮祜禄家世代名门,又已经折了一个孝昭在宫里了,若是温僖再出事,皇太后也难以面对遏必隆的遗孀舒舒觉罗福晋。   皇太后厉声喝道:“这些日子宫里鸡飞狗跳,哀家看,皇帝不在宫里,你们一个个儿的都闲出毛病来了。眼见着就是年下,给祖宗上香祭祀的日子,你们一人把《法华经》给抄出五遍来。腊月十五之前,交到哀家手里。”   宫里不识字的主位大有人在,五遍《法华经》可不是容易的差事,皇太后这就是明着给贵妃撑腰了。   可贵妃只生了个体弱的小格格,罚她们抄再多经书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已经达成目的,占到便宜的众人都微笑着应了。   没多久,宫外的福晋们也来了。寿康宫里的气氛又轻松热闹起来。几个嫔先告退回去,只剩下众妃跟相熟的宗亲福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   惠妃在跟简亲王的继福晋说着大阿哥的婚事。宜妃在跟安亲王世子的福晋嘀嘀咕咕,安亲王家的七格格嫁给了宜妃的族弟,两人关系因此格外亲厚些。温僖作为身份最高的女眷接待着裕王福晋、恭王福晋两位近亲妯娌。   没一会儿,突然宫女回道:“承恩公福晋瓜尔佳氏携媳妇来给皇太后请安了。”   众人都向小佟妃投以意味不明的目光。   佟佳氏跟乌雅氏这段亲结的,可闹了不少笑话。   因为是皇太后指婚,皇帝默许。佟国纲远在北疆还千里迢迢地寄了家书回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千叮万嘱让佟夫人谨言慎行,好好操办婚事。   宫里有德妃震着,宫外乌雅晋安又是个能为的,他和法海借着佟国维的面子,请动了康熙的心腹重臣,左都御史富察马齐做主婚人,又三番两次打压鄂伦岱的气焰,屡屡叫佟家的呆霸王有苦说不出。到最后鄂伦岱看见他就绕道走,在婚礼前都没敢闹出什么幺蛾子。   佟夫人因此好生安分了两个月,纳彩、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六礼顺利地走下来。乌雅太太忧喜交加地送走了小女儿。   可等绣珍进了门,绣瑜和康熙去了千里之外的内蒙,晋安在婚礼后第二天就跟着费扬古大军远赴北疆。头上的几座大山一去,佟夫人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婆婆对付媳妇的三大招数轮番上阵,塞人,立规矩,不许回娘家。虽然老套了些,可仍叫绣珍吃了不少苦头。   三朝回门那天,更是连车马都准备不齐全。乌雅太太看了女儿带来的回门礼,差点把法海关在门外不许进来。然后整日在家哭眼抹泪地骂丈夫长子不争气,不能给女儿撑腰。   满京城都在看两家的笑话。后宫众人更是巴不得佟夫人把绣珍折磨死了,德妃跟小佟妃势不两立才好呢!   皇太后知道众妃最喜欢煽风点火,这门亲事好歹是她指的,可不能叫这群人搅黄了。   “人太多了,怪闷的,你们都回去吧。贵妃和老二的福晋留下就是。”   众人只得躬身应是。皇太后吩咐身边的嬷嬷:“传吧。去叫了九格格上来。”   佟夫人一身石青色一品诰命服,身后跟着桃红旗装的消瘦了不少的绣珍。婆媳二人神色恭敬地给皇太后行了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太后微笑着叫起赐座,然后冲绣珍招了招手:“新媳妇上来,叫哀家瞧瞧。”   绣珍年幼的时候也经常随母亲进宫,虽然没有见过皇太后,却也不怎么惧怕,规规矩矩地起身上前,在脚踏前跪了。   皇太后取了西洋眼睛戴上,细细地拉着她的手查看了一番,又用蒙语满语轮流跟她对话。不过是些寻常问候,绣珍流利地答了。皇太后又问:“你可识字?”   绣珍这才红了脸:“奴婢愚笨,长到十岁上才请先生来教了两年,些许识得几个字。”   她原本是预备着参加小选的,备选的宫女都不许认字。后来绣瑜生了胤祚,对抬旗有把握了,才让母亲特意请先生教她认字。   “这又何妨?你姐姐做了常在之后才开始学着认字,如今连皇上都夸她聪敏博学。你也该学起来才是。”裕亲王福晋打趣道:“若有不懂的,就拿了去问你男人,方便得很,没有一年保管你出口成章。”   “哈哈哈。”皇太后抚掌大笑。绣珍红透了脸,赶紧低头。   温僖也乐得给佟夫人添堵,半真伴假地抱怨:“聪慧识字还是小事,昨儿皇上的家书里还说,德妹妹又有了身子。乌雅家的女孩宜子,连本宫都想抢了去做弟妹呢,可惜夫人下手也太快了。”   佟夫人僵硬地扯动脸皮笑笑,有苦说不出。   这时门口的宫女通报:“太后娘娘,九格格来了。”   “快传。”   九格格一身粉红色旗装,辫子上坠着粉白的绒球,袖口绣着几只抱着球的猫咪,也不要人抱,蹬蹬地跑上来:“皇祖母安安。贵额娘安安。伯母安安。”   她发不好满语里“请安”这个音,就偷懒说安安。因为母亲和祖母纵容,一直没纠正过来,童言童语惹人发笑。   “快起来,皇祖母的心肝儿。”皇太后亲自抱了她在炕上坐了,笑着向佟夫人解释:“这孩子说话慢,随了她六哥。”   皇太后这一番作态,好比一个苦黄连塞进了佟夫人的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她心里终于涌现出些许后悔。德妃大势已成,她本人和两个阿哥都不在京城,仅凭最小的一个女儿就讨得太后如此欢喜,又有贵妃王妃相助。   佟家没有必要放着亲戚不做,非要跟她结仇。 第57章   年节底下, 紫禁城又迎回了阔别四月的主人,气氛格外热闹了几分。   绣瑜虽然不在家, 但永和宫还是打扫得整齐明亮, 门上换了春联, 寝殿换了温僖贵妃安排的“曹后重农”宫训图,正堂里供着妃位年节下该得的金玉如意, 如意背后的墙上挂着内务府新制的“九九消寒图”。图上用虚线勾着“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划, 每天用红笔填上一划,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便是春回大地的日子。   以往这都是胤祚的活计,谁都抢不得。今年又多了个九儿, 绣瑜意思意思填了一划, 就搁了笔让他们兄妹两个争去。   回宫第二天就是腊八,永和宫的厨娘依例拿红粳米煮了七八样粥,有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胤禛喜欢吃栗子的, 胤祚和九儿都喜欢甜甜的果仁儿粥,除了这几样,旁的不过略尝一口。   他们真正兴奋的是这日学里放了半日假,绣瑜让他们给宫里的娘娘们送粥去, 从寿康宫开始,再来是贵妃的永寿宫, 一路到荣妃的长春宫为止。   这也是宫里唯一一天皇子们可以随便吃外食的时候,毕竟贵妃四妃都有孩子, 也是要给旁人送粥去的,谁敢乱来?利益相关,比什么防范手段都有效。   过了腊八就是年,永和宫也开始准备给各家的礼。如今绣瑜手上不缺银子,就是白嬷嬷带着宫女夏香在管这事儿。绣瑜只特意问了给佟家的礼。   白嬷嬷拿了如意馆太监书写的泥金大红笺上来,娓娓道来:“汉锦十匹,蜀锦十匹。玉杯、犀杯各五对。十坛内造贡酒,茶叶六盒。紫貂五,乌拉貂皮十。另有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单给姑爷;大红倭缎朝服一套单给承恩公福晋,官绿莽缎朝服一件给公爷。”   这份礼比承乾宫的薄些,但又比宫外寻常亲贵人家给出嫁妹子的礼厚上许多,恰好和了绣瑜的意。   绣瑜遂吩咐道:“你亲自送去。告诉姑奶奶,她婆婆就是个纸老虎。我满人正房福晋最要紧的是管家理事,所谓‘地下一把铲子,炕上一把剪子’。佟夫人是个拎不清的,她若真不喜欢,就该把媳妇关在屋里什么也不教,日后自然有吃亏的时候。你告诉绣珍,不要怕吃苦,立规矩算什么,承恩公府上下十几房主子,几百奴才。她能跟着佟夫人学上一星半点儿,日后自立门户就够用了。”   白嬷嬷领命而去。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空气里已经是满满的年味。无逸斋虽然还未停课,但是教书的先生们和听课的阿哥们已经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康熙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小儿子们轻松一会儿。唯有胤禛的老师张谦宜是个不通人情的榆木疙瘩,胤禛仍是每天晚上喝着参汤写到半夜。   起先胤祚很有义气地帮四哥代笔写了好些不要紧的文章。   可后来大阿哥领了今年武英殿冰嬉的差事,这群小阿哥们顿时得了宝贝似的——他们不敢烦皇阿玛,还不敢烦大哥吗?胤祺来约了胤祚多次,后来老七老八也去了,连更小的老九老十都被温僖贵妃娘家的侍卫们驮着滑了好几回。   胤祚终于苦着脸求到了额娘面前。   绣瑜叫了胤禛来,问明情况,笑着戳了戳儿子皱起的包子脸:“这也值得你焦头烂额好几日?你们帮额娘带妹妹去玩。额娘帮你写功课。”   胤禛大惑不解,却被胤祚苦苦哀求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只得点头应了。   绣瑜不禁摇头,这个张谦宜虽然认真负责,却是迂腐过头了。所有皇子约好一起偷懒,偏胤禛一个人在学习,让旁的人——尤其是太子怎么想?   第二天张谦宜收到四阿哥的功课,一整张澄阳纸上只用秀丽的小楷写着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德妃这是怪他不懂人情世故了!   张谦宜本来不服一个女人对皇子的教育问题指手画脚,可是上次他责罚四阿哥惹怒康熙,亏得德妃求情才免于惩罚。张谦宜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还是感其恩德。他瞥了一眼底下装作正襟危坐,实则不时抬头打量他表情的四阿哥:“罢了,今日先到这里吧。”   胤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告辞出来。胤祺胤祚两个早带着小太监蹲在墙根儿底下等他了,胤祚眉飞色舞:“我说什么来着?额娘总会有办法的!”   景仁宫大修之后,变成了内宫的藏书之地。傍晚,康熙闲来无事,正坐着轿子往那边去,结果刚走到御花园的石子路上,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千秋亭那边欢声笑语,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大喊着:“快!快些!”   康熙不由好奇,停轿细听了一会。梁九功先反应过来:“皇上,这好像是永和宫九格格的声音。”   康熙也恍惚听见绣瑜在说话,落了轿带人从侧面而入,结果就见千秋亭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群宫女太监。正中的地上特意被泼了水,冻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冰。冰面上摆了个木箱子,底部稍微磨圆,九儿穿着大红色镶白色风毛小袄儿坐在箱子上,两条腿扑腾个不停,笑靥如花,口里不住地喊着:“快些,哥哥,快推!”   胤祚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说:“不行,哥哥推不动了。”   绣瑜赶紧上前抱了女儿:“九儿乖,哥哥累了,明儿再玩。”又吩咐:“快带六阿哥下去换衣裳,别着了风寒。”   这时梁九功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发觉康熙的存在,赶紧上来见礼。康熙笑着叫起,冲绣瑜张开双手,难得想要抱抱女儿。   九儿乖巧,只在熟人面前稍微闹腾些。绣瑜把她交到了康熙怀里,她就乖乖趴着咬手指。   众人进了亭子里。康熙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你个淘气鬼儿,这么多太监宫女不使唤,倒使唤起你哥哥来了。”   九儿没听懂,扑扇着睫毛盯着他看。   绣瑜笑着捧了茶果上来:“皇上可别偏心那两个猴崽子。老六,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胤祚已经换了衣裳上来,闻言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儿子们答应了昨儿带妹妹去走冰来着,可下了课五哥催得急,就混忘了。”   康熙也笑了:“言而无信,确实该罚。可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四哥去哪儿了?”   胤祚更是委屈地扁了扁嘴:“儿子跟四哥下五子棋来着,都输了三件事情任凭他吩咐了。”   一屋子的人都乐了,康熙更是很不厚道地抚膝大笑。御花园顿时一片其乐融融之像。   康熙只小坐一会儿就赶着回去处理前朝的事物。   胤祚捧了杯姜茶在手里,看着底下宫女们斗草,忍住不说话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九儿正在兴头上,康熙一走,胤祚又被一个粉白的团子扑在腿上:“六哥,还滑!”   胤祚欲哭无泪:“额娘!”   绣瑜摇着扇子笑而不语,逗得他愁眉苦脸,好一会才说:“九儿乖,你哥哥累了。再拿一个箱子上来,叫他坐着,让小太监推着你们两个,比谁滑得快。”   胤祚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法子好!”   众人依计而行,很快御花园里又响起了九儿清脆的笑声,只是这次还多了胤祚耀武扬威的吆喝。   绣瑜怕两个孩子出汗着了风,只叫玩了一刻钟就起身招呼他们:“好了,回去吧。”   两个孩子不情不愿地从箱子上下来,早有人打了热水上来,绣瑜拿手帕挨个儿给他们擦了脑门上的汗,忽一抬头,却见旁边小径里一簇四季青旁边露着一双小小的粉白兔鞋。   她不由问:“谁在那边?”   草丛里出现些许慌乱的骚动,最后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牵着手出来,弱弱地给她请了安:“德额娘万安。”   绣瑜不由愣了一下,一时竟忘了怎么称呼。   竹月估摸着年纪,大声喊道:“五格格,六格格金安。”   绣瑜这才反应过来。头上别着玳瑁石榴花的是延禧宫兆佳贵人的皇五女,矮些那个是翊坤宫郭络罗贵人的皇六女。她赶紧笑道:“起来吧。”   接下来几个孩子之间的见面却有些尴尬。胤祚比两位格格都要小,可皇子尊贵,没有给未得封的格格们行礼的规矩。亏得胤祚脾气好,点点头喊了声“姐姐们好”,算是打过了招呼。   同为女孩儿的九儿本来该给姐姐们行礼,可是她年纪小不认得人。两位格格的生母都只是贵人,当着德妃的面,没人敢催九格格见礼。就连比她大了许多的五格格也觉得理所当然,六格格却抿了抿唇,欲言犹止地看了一眼九儿。   绣瑜不由叹气,康熙其实待女儿们相当不错,公主们幼年的时候一应吃穿用度跟皇子们别无二致。   可好吃好喝的养着不代表重视。皇子们就是身有残疾如七阿哥,出身低贱如八阿哥,都有一帮愿意在他们身上下注的大臣和奴才。可这些女孩儿们,不管容貌再俏丽,性格再温婉,都只能做这宫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绣瑜想着,亲自抱了女儿下来:“这是你五姐,六姐。快给姐姐们行礼。”   九儿就冲两位公主福了一福:“姐姐安安。”   绣瑜迎上两位格格困惑的眼神,笑着解释:“她说话迟,你们别笑话。”   她这自曝其短的行为一下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两位格格这才低低地笑了。   九儿倚着绣瑜站了,好奇地打量两位格格。永和宫没有跟她年龄相近的女孩。两个哥哥又整日孟不离焦,少有时间搭理她。她想着,拽了拽绣瑜的衣角:“额娘,让姐姐和我们一起滑冰吧。”   绣瑜不由惊讶,转而笑道:“格格们若闲来无事,不妨一起玩一会。”   其实两个格格刚才躲在一旁偷看许久,就是喜欢这种新奇的滑法,结果德妃真的邀请她们了。五格格又犹豫起来,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叉开腿坐在箱子上总是不雅。六格格却跃跃欲试,也不要人扶,三两下就爬上箱子坐稳了。   胤祚在旁边使坏,突然大喊一声“走咯”,狠狠在箱子角上推了一把。冰面上滑溜溜的,那箱子就原地打起转儿来。没想到六格格却是个胆大的,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啊呀”了一声,很快就双手后撑,稳住了身子,踢着腿大笑起来:“你吓不着我!再来,再来!”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绣瑜晚间入睡时,突然跟竹月叹道:“六格格倒是个性子好的。九儿和我肚子里这个若能像她一样,就不愁将来了。”   “呸呸呸,您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阿哥!而且娘娘,您不觉得六格格的性子野了些吗?哪有咱们九格格乖巧?”当年六格格的生母郭络罗贵人屡次跟绣瑜作对,竹月难免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六格格。   “胆大又不至于失了分寸,就是好性子了!先帝爷的女儿绝大多数都嫁到了蒙古,咱们万岁这儿估摸着也差不了多少。瞧着吧,六格格将来必有所成。”绣瑜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陷入沉思。   如今宫里尚且没有十三阿哥,她肚子里这个多半又是个格格。   清朝公主们的远嫁不同于以往文成昭君式的和亲。根本原因在于大清跟蒙古之间的紧密联系,赋予公主们更高的地位。在夫家眼里她们是清廷的代表,在娘家眼里她们又是联络蒙古的棋子。君不见,皇太后的养女固伦端敏公主屡屡顶撞康熙,康熙愣是拿这老姐姐一点办法都没有。   女孩儿们嫁到草原上,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她们失去的是遮风挡雨的屏障,同样也是男尊女卑的枷锁。   九儿的性子已经有些过于安静了,她肚子里这个可不能再像五格格似的腼腆文弱了。 第58章   绣瑜发觉自己立了个完美的Flag, 昨儿她还在想宫里没有十三阿哥。结果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花灯还没撤下去呢,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 温僖请了众妃到永寿宫小坐看戏。   春饼和炸糕吃了还没两块, 坐在后头的章佳贵人突然呕酸不已。传了太医来一瞧, 果然是有了。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康熙从前朝赶来,也是喜气洋腮。章佳氏既是满洲大族出身, 又有蒙古血统,这样的女人生的孩子永远都不嫌多。   温僖在一旁打趣说:“德妹妹的产期就在四月里, 章佳贵人这个,就是老十四了。”   绣瑜哭笑不得,贵妃这话只怕刚好说反了。   康熙闻言更是喜不自禁,大清从皇太极那一代开始子嗣就不算很昌盛, 到了他这儿终于排上了两位数, 怎能不得意呢?   温僖立马请旨叫人打扫了后殿,依着嫔位的例子装点好了,让章佳氏住进去。   四妃的表情都很平静, 更准确地说是麻木。这些年宫里不像以前那样斗得狠了,关键在于皇子们渐渐都大了,四妃地位稳固,谁也扳不倒谁, 所以都在积蓄力量静观其变。章佳氏这种新人就是生出朵花儿来,也越不过前头十二个哥哥去呀。   况且绣瑜看到贵妃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模样, 总觉得眼熟得很,心里微微发凉。剔骨割肉, 才能练成金身,只盼章佳氏能熬得过去吧。   开春后,大阿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进了门,这是一个容长脸儿、面貌温柔秀丽的妇人,观之温柔可亲。   第二天新人前往各宫庶母处拜门,依例都是二拜六叩,惠妃虽然并不能比别的妃子多受几个头,还是一早换了身端庄富丽的紫色凤穿牡丹旗装等在钟粹宫。   绣瑜这儿如常起床梳妆,随口问道:“可备下礼了?”   竹月捧了个锦盒上来,里头装着一对品质不错的羊脂白玉镯子。   绣瑜摇头:“上回在草原上,大阿哥好歹救了老六一回。你去挑个更好的来。”   竹月笑道:“别的娘娘那里差不多都是这样。况且再有好的,奴婢可要替娘娘藏好了,将来留给四福晋。”   绣瑜不由大笑:“好个小气丫头,什么宝贝还得藏上六七年呢?”   白嬷嬷笑道:“何须五六年?我们满人向来早婚,皇上与元后大婚的时候,也就比四阿哥如今大了两岁。”   十一岁大婚,还特么是虚岁。如果可能的话,绣瑜真想问问康熙,你们新婚之夜是不是就纯盖被聊天了?   正在大阿哥院子里坐着喝茶,等着见过大嫂的胤禛突然觉得耳朵阵阵发烫。他抬手揉了揉耳根,又转头去看胤祚和胤祺下棋赌苹果吃。   老五老六两个都是肉食动物。这早春的苹果涩得很,平日里就是放在他们俩面前都没人看一眼的。基本上都被奥利奥拿去当球玩。   可胤祚最近迷上五子棋,只要拿这个跟他打赌,就没有不应的。一胖一瘦两个包子都下得极为认真,这一盘足足下了两柱香的时间,胤祚才得意地从盘子里拿了个苹果,拨到自己这一边。   门口突然冲进来个肉滚滚的小胖子,一路跑一路喊:“来了,来了!”正是被三阿哥用泥人收买,支去打听消息的胤。   众人都好奇地挤到窗边来。   伊尔根觉罗氏落后大阿哥半步回到自己的小院,首先看到的就是三叔、四叔站在窗前,旁边六七个小脑袋挤在窗沿边,十六双眼睛一起打量着她。   论婆家太能生怎么办,伊尔根觉罗氏这个大嫂莫名觉得压力山大。   胤褆却觉得皇阿玛特意给阿哥们放了半日假,来吃大嫂做的头一顿饭,是给他这个长子的面子。他高兴之下,连声叫启了酒出来,要跟一群最大十一岁,最小三岁的包子不醉不归。   满人的媳妇服侍小姑子和小叔子是惯例,伊尔根觉罗氏也是能做上两道好菜的。秘方腌制入味的羊肉,用银丝炭细细地煨了四个时辰,撒上各种香料端上来,立时抓住了在坐各位大小男人们的胃。   除了胤禛这个天生不爱吃肉的,其他小阿哥们都吃得满嘴流油。   胤禛惦记着胤祚脾胃弱,不叫他多吃辣子,亲手盛了一碗羊肉汤推到他跟前。胤祚瘪瘪嘴,不情不愿地喝了。   旁边同样脾胃弱的老九却没有他这么服管了。嬷嬷没收了他盘子里的烤羊腿,代之以清淡的粳米粥,偏偏旁边又有个铁胃的老十吃得正开心,胤禟立马不干了,打翻了粥碗,蹬着腿尖叫大哭。   小阿哥们都捂住了耳朵。胤禛猛地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喝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成什么体统?嬷嬷们都是怎么教你的?”   三岁的胤禟可不知道什么叫“大丈夫”,他只知道四哥凶他,翊坤宫的小霸王还没有被这么凶过呢!胤禟猛地拔高了声音,哭得更厉害了。   “四哥息怒!”旁边的八阿哥却站起来了,他凑到胤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又用威胁的目光扫了一眼两耳不闻身边事,埋头苦吃羊肉串的十阿哥:“老十!”   十阿哥终于后知后觉地抬头:“九哥,你别哭,你不能吃这个。咱们晚上吃羊肉锅子去。”   果然吃货之间安慰人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胤禟拽着八哥的衣裳,哼了一声,总算收了眼泪。   胤禛颇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八阿哥。老九是宜妃把五阿哥送到太后宫里抚养后才得的一个小儿子,老十是贵妃的独子,两个人都是给额娘宠得没边儿了的。皇阿玛有时候都拿他们没办法,没想到平日里不哼不哈的八阿哥倒治得住这两个混世魔王。   说到老九他又忍不住佩服自己的额娘。老六也是打小跟在额娘身边的,论起在皇阿玛面前受宠的程度,要甩老九几条街。可宫里上到皇太后,下到普通的宫女太监都说六阿哥是个好性儿的。   再看五阿哥这个同母兄长也跟老九说不上几句话。胤禛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我家的包子就是比别人家的懂事”的老父亲式自豪感。他摸了摸胤祚的脑门,又给他夹了一块羊腿在碗里。   但是很快他就骄傲不起来了。   饭后三个小阿哥聚在胤祚的屋子里闲聊,一人捧了个青苹果在手里,吃着解腻。   胤祚突然说:“大嫂做饭真好吃。四哥,你以后也要娶个这样的福晋,我们就可以天天吃烤羊腿了。”   胤祺傻笑着补充道:“还要会补衣裳的。那我们在外面爬树蹭破了衣裳就可以不告诉额娘了。”   胤祚的脑洞开始往诡异的方向发展:“最好还要会给我的狗洗澡。额娘就会给猫咪洗澡,但是她不给狗洗。”   胤禛的脸色由红转青,终于忍不住一人一个脑瓜崩敲在两个弟弟头上:“难道将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娶福晋吗?你们俩都是公主不成?”   胤祚和胤祺对视一眼,嘴惊讶地半张着,一副“对哦,原来我也会有福晋”的样子。   “娶了福晋还爬树、玩狗的两个家伙,我可记住了!”胤禛忿忿地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咔嚓”一声之后,他的脸突然僵住了。   咬苹果的那声脆响实在太过响亮,两个弟弟都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四哥?”   胤禛下意识地伸手捂嘴,一个劲儿地冲他们摇头。   “你吃到虫子了?”胤祚疑惑地问。   “啊!”胤祺突然尖叫,“四哥,你的手......”   胤祚定睛一看,却见有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来,那被他弃之一旁的苹果上也残留着鲜血的痕迹。   他立马沉了脸色:“苹果有毒!快传太医!”   “咳咳咳——”胤禛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苏培胜站在门口伺候,不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闻言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去了。又有其他宫人赶紧去通知了康熙和绣瑜。   那边胤祚已经端起茶壶:“快去找绿豆汤!四哥快喝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五哥,你去拿只玉簪子来。”   胤禛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开那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茶壶,掐住了胤祚的脖子:“你四不是洒?!”   胤祺愣了一下,中毒了还会这么有力气吗?   胤祚却严肃地说:“你连声音都变了,肯定是那毒药的原因。快别说话了。坐下!喝水!”   胤禛头上青筋暴起:“额喝你个头!”他说着拿了个白瓷小碟子,俯身吐了两颗带血的门牙出来。   满屋急急忙忙的宫人动作一顿,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门外归巢的乌鸦嘎嘎的叫声里好像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胤禛吐尽了口中的血沫子,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傻弟弟。不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丢脸的事情,门口就响起了更叫他绝望的鞭子声,太监大声通传:“皇上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第59章 二合一   阿哥所, 胤褆喝醉了酒,正拉着新婚福晋的手, 二人亲亲热热地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却突然听得后头的院子里爆发出康熙粗犷的大笑。   胤褆不由愣住, 连话都忘了说。   “这是......皇阿玛的声音?”刚刚聆听过康熙圣训的大福晋满脸错愕地跟夫君面面相觑。   胤褆叫了水洗去满身酒气,小夫妻俩好奇地往后头院子里来, 刚好见胤禛低着头跟着德妃出来。   胤禛低着头,满脸写着不高兴, 匆匆给他行了个礼就一言不发地躲到德妃身后去了。   胤褆不由诧异:“我们的猎熊英雄这是怎么了?”   胤禛听得此话更不高兴了,死死拽着额娘的衣角不放手。   如此他是只猫的话,此刻已经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绣瑜只得忍笑帮他遮掩:“跟老六两个怄气呢,你们别理他。”   哦,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胤褆暗笑, 有心在皇阿玛和德妃面前表现自己身为长兄的风范。他走上去摸了摸胤禛的头,拿出个一直袖在怀里的苹果:“别气了,吃苹果吗?”   胤禛仿佛看见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东西, 一退三尺远,头摇得像拨浪鼓。   “噗——”绣瑜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笑了个开心,大阿哥简直是真·补刀小能手。   “多谢,他在换牙, 下回再吃吧。”绣瑜笑着解释。胤褆这才恍然大悟。   绣瑜和康熙笑归笑,还是照顾了儿子的面子, 嘱咐下人不许将此事外传。可架不住苏培胜去请太医的时候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四阿哥中毒了”,此事还是很快传得满宫皆知。   旁人听了也就置之一笑。唯有翊坤宫的宜妃不大高兴, 老四老六是一个娘生的,怎么闹都无妨。可自家那个实心眼的傻儿子五阿哥,自打跟着德妃去了一趟草原,就几乎把自个儿当永和宫的阿哥了。这回闹出乌龙来,也有老五一份责任,这不是白白招人埋怨吗?   偏偏老五自幼在皇太后膝下长大,见了她这个额娘不过只有干巴巴的几句问候;放着自己同母的老九、老十一不管,倒跑去亲近德妃的两个儿子!宜妃不由气结。   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跟德妃从康熙十六年起就一路斗到现在。早些年她凭借良好的出身,在宫里的地位甚至还要稳压德妃一头,封妃的时候才有了惠宜德荣的排位。可近年来,两人年纪渐长,她宠爱渐渐衰竭。然而永和宫却表现出惊人的后劲儿来。   根本原因还是孩子。她生了老五、老九、老十一,儿子的数量还要比德妃多。可生儿子除了数量,时机也很重要啊。老九、老十一太小,跟康熙难得见上两面,哪能像老四老六这样频频跟着皇上出巡?正是指望长子给她挣脸面的时候,五阿哥却跑去跟永和宫亲近,宜妃气得肝都疼了。   这边永和宫里,绣瑜也在跟底下人聊宜妃的事情。绣瑜手里拿着掺了金丝的红线想打几朵花儿出来,三月初三上巳节的时候挂在树枝上好看。   竹月在一旁一边给她捻线,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上回翊坤宫告发荣妃向内务府讨要人参送回娘家的事情:“不是奴婢说,宜主子就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她有空跟荣主子、惠主子怄气,不如好好教养几个阿哥。五阿哥是太后养着的也就罢了,九阿哥也被她骄纵成那个样子,都说三岁看老,这日后能得着什么好?”   绣瑜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笑:“你当她傻?恰恰相反,她是我们几个中看得最明白的一个了,至少比贵妃强多了。”   “这从何说起?”竹月不解极了。贵妃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皇太后都喜欢她、护着她。十阿哥在康熙面前也比九阿哥有体面多了。怎么能说温僖不如宜妃呢?   绣瑜缓缓一笑:“如今那位份上有人,太子又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依宜妃的出身、位份,三个阿哥再不成器,至少也是个郡王。若是太成器,那才是糟糕了。”   “既然争不了长远,那还不如活得痛痛快快的,想跟谁怄气就跟谁怄气。何须强迫自己忍耐呢?惠妃就不懂这个道理。温僖也不懂,她钮祜禄氏再显赫,还能大得过皇上吗?”   这番话竹月听懂了,却更困惑了:“娘娘既知道,那咱们?”   绣瑜笑而不语。宜妃再聪明,也想不到后来会生出那些波折。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旱鸭子可以坐在大船上笑话那些苦练游泳的人;可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会游泳的人毫无疑问更有可能活下去。   畅春园在康熙的催促下提前赶工完成了,四月末康熙亲奉太皇太后到园中修养,因为打算一直在这里待到秋初,所以阿哥格格和得脸的妃子们都来了。   康熙自己住了清溪书屋,太皇太后、皇太后住了凝春堂,绣瑜就带着九儿住了延爽楼。皇子们除了已婚的大阿哥分了个院子,未满六岁的小阿哥们跟着自己的额娘住,六岁以上的就在康熙议事的澹宁居里头住了。   本来以为出来能松快松快,结果直接住到了皇阿玛鼻子底下,小阿哥们都有几分沮丧。   畅春园是园林式建筑,既具有了南方园林的山水之景,又兼备了北方宫殿的大气恢弘。宫墙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众妃都觉得自由了许多,每日二三人相约游湖的游湖,散步的散步,其中快活滋味暂且不表。   单说润四月十一这一天,康熙在瑞景轩大摆筵席,算是搬家之后暖暖屋子。   因为是家宴,康熙带着诸王在前头饮酒歌舞,后妃与福晋们在后头宴饮,端的自在。   “咳咳!”胤祚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早已被六哥许了一堆大风筝洋娃娃的九儿瞬间会意。她趁人不注意,从胤祚桌上端了一盘掐头去尾只剩净肉的白灼虾,跑到水阁外边,高高地举到胤禛面前,大声说:“四哥,额娘赏你的。”   胤禛瞥了一眼窗户里探头探脑往这边瞧的胤祚,故意大声说:“九妹,帮哥哥谢额娘的赏。”然后无视某人期盼的目光,把盘子里的虾蘸着酱一只只吃光了,继续拿着根竹竿钓鱼。   胤祚见状不由耸拉着脑袋。唉,又失败了,当初五哥跟他说,四哥是个爱记仇的,他还不信。可这都一个月了,四哥都肯张嘴说话了,还是不理他。打胤祚记事起,兄弟俩还没有冷战过这么长时间呢。   胤祚又不死心地端了盘西瓜上来,亲手拿着银勺子把西瓜上的浮籽一粒一粒全剔了,准备豁出面子亲自上阵,结果再抬头时胤禛却不见了踪影。   胤祚不死心,带着魏小宝出来寻,结果在丁香堤边上遇见了抱着件厚衣裳的苏培胜。   六阿哥最近忙着讨四爷欢心的种种举动,苏培胜都看在眼里,想来都直乐。四爷脸皮薄,却没真的恼了,忙笑着指路:“四爷跟三爷、五爷在丁香堤那头放河灯呢。您先去,可千万别说是奴才给指的路。”   胤祚如获至宝,忙令魏小宝捧了西瓜,主仆俩往长堤那头去,果然看见胤禛跟三阿哥、五阿哥一起蹲在水边,被侍卫护着往水里放灯。   胤祚忙上去狗腿地喊了四哥,然后讨好地献宝:“吃西瓜。”   他光忙着哄四哥消气,却忘了三阿哥最是个小心眼、爱挑拨是非的家伙。眼见胤禛要伸手去拿瓜,三阿哥故意挤眉弄眼地作弄道:“哟老四,今儿改吃西瓜,不吃苹果了?”   胤禛登时涨红了脸,伸出去的手僵在半路,一气之下甩袖子走人了。   “四哥!”胤祚狠狠地瞪了三阿哥一眼,赶忙追了上去。如果绣瑜在的话,就知道胤禛最要面子,这个时候让他自己待一会才是正经。然而胤祚此时求和心切,顾不得这许多,就追了上去,结果恰好撞在了气头上。   堤坝底下的土地都是有限的,胤禛不过跑了百米远,就看到了尽头的阶梯,只得停住了脚步。偏偏胤祚还不依不饶地追得很紧,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胤禛被他撞得身子一歪,顿时火了,回头推了他一把:“跟着我做什么?”刚一推完,他立马觉得不对,一道黑影如风般从他身侧掠过,瞬间接近了站立不稳的胤祚。夜色掩映下,胤祚没有防备,喊都没喊出一声,就“扑通”一下滚进了御河里。   胤禛呆了一瞬,下意识就想往河里跳。听到动静赶来的侍卫们扑上来抱住他,然后下饺子似的跳下河去。   不甚清晰的月光下,胤禛只能看到水波一圈一圈荡开,他被侍卫抱在怀里,却突然觉得遍体生寒,冷到浑身发抖,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格外清晰。   终于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找着了!”,然后艰难地拖着浑身湿透的胤祚爬上岸来。侍卫们都是有些功夫在手上的,把六阿哥放下躺平,重重几下按在胸口上。   胤祚本身会游泳,只是一时不妨才呛了点水。此刻他咳嗽着吐出几口水来,幽幽转醒,虚弱地抬眼看向胤禛:“四哥。”   胤禛抬起的心骤然落下,赶紧和众人一同上前替他除去湿掉的衣衫,换上侍卫们脱下的外裳,拧干鞭子里积的水,脱下披风严严实实地裹成个蝉蛹模样。   一个侍卫背起胤祚,问:“四爷,回澹宁居吗?”   澹宁居是皇子们的住所。   胤禛下意识觉得不妥:“不!去延爽楼!”胤祚经了水,需要最好的照顾,把他送去额娘那儿才是最放心的。   胤祚却从披风里探出头来:“我没事,别惊动额娘。”胤禛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导致弟弟落水,若是被康熙知道了,挨板子都不为过。   “闭嘴!”胤禛抽了抽鼻子,故作凶恶地把他按回披风里,直接拍板,“去延爽楼!”   一行人熄了灯笼,月光下一队黑影悄悄朝长堤另一侧迂回移动。结果走到一半,迎头撞上一队灯火通明的銮驾,却是康熙带着哪个妃子,站在河边看三阿哥、五阿哥放灯,刚好挡在他们的回程必经之路上。   胤禛抿了抿唇,双手握拳:“我去回禀皇阿玛。”   “四哥!”胤祚伸出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裳,“你看清那黑影是谁了吗?”   胤禛不由语塞,他若能看清,那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推皇子入水了。   胤祚又问侍卫们:“你们呢?”   侍卫们隔得更远,只有一个人似是而非地说好像看见个黑影儿蹿过去了,但是旁的一律说不出来。   胤祚就说:“先别打草惊蛇,掉头,我们回澹宁居。”   胤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带路。   现在宫宴尚未完全结束,澹宁居里依然漆黑一片,唯有跟丢了主子的魏小宝和苏培胜在屋子跟前儿急得团团转。   “四爷!”   “啊!六爷,这是?”   “嘘!噤声!废话少说,快去打水,烧得滚滚的端上来。”胤禛指挥众人,把胤祚放在自己床上,抱出几床棉被裹了,又一叠声地叫人去熬姜汤。他吩咐完了,还嫌不够似的爬上床,把弟弟连人带被子捂在怀里,就连胤祚打了个喷嚏,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都顾不上了。   胤祚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四哥......”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开路的鞭子声,康熙往这边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胤禛不由皱眉:“皇阿玛不是在丁香堤底下吗?怎么来得这样快?”   胤祚也摸摸下巴:“我会游泳啊,现在天气暖和,水又不冷,又有侍卫跟在后头。那个人推我一下又有什么用?”   兄弟俩对视一眼,胤禛果断说:“走!去浴室!”   门外,康熙正厉声喝问:“六阿哥呢?”   魏小宝战战兢兢:“在,在四爷房里玩。”   康熙望了一眼隔壁灯火通明的院子,抬脚就往那边去。他从前殿宴饮出来,往丁香堤这边散步解酒,结果碰上宜妃。听说老三老四老五在水库边放河灯,宜妃想去看看老五,就邀他同行。康熙跟着去了,却不见老四。   三阿哥心虚,只说老六来找他,兄弟两个带着侍卫躲到一边儿说话去了。   康熙习以为常。还是五阿哥懵懵懂懂,却心地善良,突然插话说:“皇阿玛,可是四哥六弟都去了快两柱香的时间了。”   康熙这才变了脸色,连忙派人去寻。寻而不得,他才想到兴许是两个孩子玩累了,加派人手在湖边找寻的同时,带了人往澹宁居来。   胤禛的院子里一片忙碌的景象,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奴才,却不见两个阿哥。康熙厉声问道:“四阿哥呢?”   苏培胜腿一软:“皇上恕罪,四爷在沐浴,不能出来迎接圣驾。”   “老六呢?”   苏培胜回:“六爷也在。”   康熙这才放了一半的心,提脚往内室去,走到一半突然停步问:“大半夜的,你们熬姜茶做什么?”   苏培胜吓出一身冷汗,急中生智道:“是德妃娘娘吩咐的,园子里水气重,叫奴才们夜里熬了姜茶,让阿哥们喝了再睡。”   康熙这才没说什么,刚进内室,就见两个儿子散着头发、披着衣裳急急忙忙从浴室里出来,脑袋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给皇阿玛请安。”   “起来。谁让你们湿着头发跑出来的,嗯?”康熙一手提着一个包子,推到床上去窝着,然后严加审问,“你们今晚怎么回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私自跑了回屋,这是哪个师傅教的规矩?”   胤禛低头认错:“是儿子们考虑不周了,在湖边走累了,就想着直接回屋歇下。”   “你呢?”康熙又问胤祚,“怎么不回你自己屋里洗澡,大半夜的还赖在你四哥这儿?”   胤祚吐吐舌头:“儿子听说烧水的柴炭贵得很,反正四哥也要洗,何不省些功夫......哎哟!”   话音未落,康熙已经一人一个脑瓜崩敲在两人头上:“强词狡辩!你们必定又是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不敢叫朕知道罢了。”   康熙叹道:“瞒着朕也罢了。你们也不想想,你们额娘如今身怀六甲,马上就要临盆,要是今儿朕不来屋里寻你们,叫她知道你们不见了,该有多担心。”   此话一落,两人刷地一下变了脸色。   康熙看他们还有悔改之意,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永和宫的大太监小桂子在门外禀报:“万岁爷,德妃娘娘那边发动了。”   “哦?”康熙不由诧异,这也太巧了吧。   “额娘怎样了?”胤禛和胤祚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小桂子回道:“娘娘脉象平和,听产婆说十分顺利,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将产下小阿哥。”   小桂子绝口不提湖边的事,就是额娘还不知情了。胤禛和胤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躲过一劫的庆幸。   是了,那人明知道胤祚落水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还要冒着杀头的罪推这一下。此举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正常情况下,胤祚落水,一个九岁,一个七岁的兄弟俩第一反应肯定是找额娘。如果刚刚他们直接去了延爽斋,得知胤祚出事,额娘的生产估计就不会如此顺利了吧?   “阿嚏——”胤祚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好在康熙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中,没有多问,起身说:“也罢。朕过去瞧瞧,夜深了,你们俩就在这儿歇下吧。”   送走皇阿玛,胤禛又偷偷披了衣裳出去叫人请太医来给胤祚把脉,兄弟俩一人喝了一大碗姜茶才并肩躺在床上。   胤祚突然瓮声瓮气地问:“四哥,你不生我气了?”   “傻瓜。”胤禛叹气,“都这个时候了,还跟你计较这些,我成什么了?”   “嘿嘿。”胤祚傻笑,“那我许了放风筝、捉蚂蚱给九儿玩,你可得陪我一起。”   胤禛翻身坐起来,低声咆哮:“这个时候你想的不应该是,到底是谁推了你吗?”   胤祚反问他:“你想得出来吗?”   “我......”胤禛一时语塞,片刻又理直气壮地说,“至少我一直在想啊!”   “想不出来就得了,我们明儿告诉额娘不就行了。她肯定想得出来。”胤祚还是一如既往地祭出“额娘万能大法”。   “才聪明了一会,又傻了!额娘生了小弟弟不坐月子吗?你能进得了产房?等一个月之后出来,黄粱米都煮熟了!”胤禛一枚白眼送给弟弟。   “也是哦,”胤祚抓抓脑袋,突然严肃地说,“四哥,我们以后别吵架了。”   “嗯?”胤禛显然没有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我是说,宫里可怕的事情太多了。”胤祚叹了口气,“你看,五哥虽然跟咱们好,可宜额娘跟咱们额娘关系却不好,所以还是不能全信,其他人就更别提了。难得我们俩都是额娘生的,又是永和宫年龄最大的阿哥。如果我们吵架,下面的弟弟妹妹就不知道该听谁的,额娘也不知道该帮谁,外人就更有机可乘了。”   胤禛颇为诧异的打量他,半晌才说:“不错,肚子里进了点儿水,倒把脑子里的水给倒出来了。”   “四哥!”   “好好好,算你这回说得有理。”胤禛冲他伸手,“来,击掌为誓!”   “绝不吵架,不叫额娘操心!”   两只稚嫩的手掌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胤禛难得主动地拥抱了一下弟弟:“夜深了,睡吧。明儿一早还要往延爽斋去呢。”   他躺下没多久,胤祚突然磨磨蹭蹭地开口:“嗯,四哥......”   “啰啰嗦嗦的干什么?快说!”   “其实你的小吉祥上次拉肚子,是因为我喂它吃了西瓜......”   “什么?!”胤禛猛地掀被子坐起来。   “啊——”六阿哥的惨叫划破夜空,“你说了不吵架的!”   外面上夜的苏培胜和魏小宝对视一眼,笑眯眯地干了一杯浓茶。唉,这两兄弟的感情还是这么好呢。 第60章   半夜, 胤禛是被身边惊人的热度烤醒的。两人背对背睡着,后背相贴的地方传来惊人的温度和汗水黏腻的感觉。   胤禛坐起身来伸手去探他额头, 果然滚烫一片;烛光下, 胤祚脸面烧得飞红。他冲门外喊:“苏培胜, 汤药。”   知道胤祚今晚落水又吹了风,倒座小茶房里的炉子上一直熬着防风驱寒的汤药, 守夜的两人赶紧爬起来,端了汤药蜜饯热水上来。   胤禛叫醒弟弟, 足足灌了他两大海碗的药,才漱了口重新睡下。   苏培胜拿了一件老绿弹墨苏缎斗篷给他披了,劝道:“奴才们在这儿守着就是,四爷去小书房的榻上眯一会儿吧。要不然抠搂了眼睛, 明儿上学怎么处?”   “这时候还管什么上学?明儿你去请假, 就说我病了。”   苏培胜一脸为难。魏小宝也上前劝道:“就算不为了上学,德主子刚刚生产,六爷着了风寒, 您若再病了,可怎么办?”   胤禛只好依言挪步到书房来,早有两个宫娥上前铺好了的被褥。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出了一身汗, 终究睡不着。   胤祚昨儿晚上的话可谓是说到点子上了。苍蝇不叮无缝蛋,额娘临盆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 他和弟弟闹别扭就是把两个人都置身险地。昨儿若不是他跑到偏僻的地方,又怎会给那些小人以可趁之机?   胤禛越想越后悔, 愈发睡不安枕,只得闭着眼睛浅眠,到后半夜才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窗外枝头上雀鸟闹春,脸上羽毛拂过似的痒痒。胤禛微微睁眼,就见昨儿晚上还病得厉害的弟弟披着衣裳站在榻前,正拿着个扇子上的流苏扇坠儿扰人清梦。   胤祚见他醒了,立马把手藏到背后。   “唉,你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病才好就立马开始淘气。”胤禛伸手替他拢了衣裳。   “我早好了,都起来快一个时辰了。”胤祚笑嘻嘻地给说。   这时梁九功领着何太医进来,拱手笑道:“万岁爷打发奴才来给两位爷道喜。德妃娘娘今儿凌晨又添了个小格格,母女平安,特许今儿两位阿哥不必上学,可前往秋爽楼探望德妃娘娘。万岁爷还说昨儿晚上听六阿哥咳嗽了一声,先让太医拿了脉,如实报给他知道。”   “谢皇阿玛恩典。”兄弟俩都乐起来,迫不及待地开始更衣洗漱。何太医是德妃的人,在胤禛的暗示下报上去的脉案当然是平安无事。等到了永和宫,他自然又有另一套说法:“......寒气侵体,虽不严重,但最好还是将养个十来天。”   “知道了,药补不如食补,辛苦何太医开张药膳方子。”绣瑜半躺在炕上,替胤祚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隔着屏风吩咐道。   “喳!”何太医领命而去。   绣瑜脸上这才浮现出怒容来。特么的,又是胤祚!事不过三,就是薅羊毛也没有光逮着一只羊薅的道理啊!看来这些年,她真的是太好性儿了。当初皇贵妃的事情她碍着胤禛不好跟佟家闹个鱼死网破,这群人真当她好欺负了!   以往额娘总是不急不慌的,总是一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几时见过她这样生气?地下站着的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怕她气坏了身子。   胤禛开口岔开话题:“额娘,您怎么不在产房待着,跑到外头来了?”   绣瑜对清宫里坐月子不能洗漱不能下地的规矩早就嗤之以鼻了。如今她积威甚重,身边伺候的太医嬷嬷产婆都是千挑万选的自己人,绣瑜就懒得在那狭窄的偏房里多待,直接悄悄挪回寝殿居住了。   “放心吧,额娘生了你们四个孩子了,心里有数。”绣瑜看着眼前一高一矮并肩站着的两个儿子,心中稍稍宽慰。   胤禛个子瘦而高,神色冷峻,腰背板得直直的,站着不动的时候像株挺拔的小白杨。胤祚还是那张圆脸儿,只是身材开始抽条,个子拔高,脸上的稚气开始褪去,露出大人的棱角来,唯有时不时看向母亲哥哥的目光还像个小孩儿似的依赖。   这次风波里唯一的欣慰的点就是兄弟俩开始知道通力合作,一致对外了。   “额娘,您准备怎么揪出那个幕后真凶?”胤祚终于忍不住问。   “你听评书呢?还幕后真凶?”绣瑜不由笑了,也不避讳他们,高声喊道,“白嬷嬷。”   “奴婢在。”   “你多带些人去找昨儿跟着四阿哥的侍卫,让他们带路去丁香堤底下,沿着水边一路给本宫仔细搜。若有人问起来,就说四爷昨儿丢了个磐龙佩。记住了,大张旗鼓地找,务必叫消息传到那‘幕后真凶’耳朵里。”   胤禛眼前一亮:“这样那人必定以为咱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心急之下就会派人出来打探消息。”   绣瑜赞许地点头,世上80%的凶案案发以后,凶手都会再次返回现场检查是否出现纰漏。狗急了自然会跳墙,他们只需要在墙底下埋伏好了,等着抓狗就是。   胤祚不解:“可是咱们没有证据啊,就算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又有什么用?”   “额娘都懂的道理,你皇阿玛怎能不懂?咱们只需要找出那个打探消息的人,报到你皇阿玛跟前,他自然会处理。”绣瑜不禁想,康熙虽然渣了点,但是对儿子们是真的好。没有证据又怎样?皇帝心里一旦起疑,有一百种方法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绣瑜从炕上下来,招呼两个儿子:“走,陪额娘看看小妹妹去。中午咱们吃锅子。”   “好!”事情貌似得到解决,两个孩子都步伐轻快地跟在她后头。   “主子,昨儿晚上丁香堤那边好像出事了。四阿哥院子里半夜传了太医......”嬷嬷在温僖耳边轻声说。   温僖听了不由冷笑,趁妃子怀孕精力不济的时候,冲她别的孩子下手,多么眼熟的招数啊。只是德妃久侍宫闱,诞育两子两女全部活到了如今,这份本事连她也不得不佩服,那人只怕不死也得被咬块肉下来。   她幽幽一笑:“宜妃真是好兴致啊。平日里对五阿哥不闻不问,昨儿晚上突然起了心,要去看五阿哥放灯了。”   “娘娘是怀疑......那咱们要不要提醒秋爽楼?”   “免了吧,德妃段位高着呢。这宫里争风吃醋不要紧,一旦动到孩子身上被对方察觉,就是不死不休的后果。这畅春园的太平日子过了没两日,又要多事了。我如今管着宫务,躲还来不及呢。”   温僖不由叹气,她也想明白了,这后宫大权就是个烫手山芋。永和宫跟翊坤宫无论怎么闹,是在吃食汤药里动手脚,还是意外落水摔跤,她都脱不了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有几分手足无措,十一格格的奶嬷嬷突然在门外求见:“娘娘,十一格格有些吐奶,请您去瞧瞧。”   温僖不由灵机一动。   黄铜锅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奶白的汤汁翻滚,宫女们把切好的鲜菜围着汤锅摆成一圈。嫩红的羊肉片成两张纸厚的薄片儿,配着水灵灵的春笋、豆腐、黄瓜片儿,叫人食指大动。另有清淡的鱼肉粥专门给绣瑜补身。   “来,先喝汤。这是鲜笋虾仁汤,春日里吃着最是鲜美。”绣瑜亲自动手撇净油星儿,给最小的九儿盛了一碗。   胤祚耍赖:“我也要喝额娘盛的。”   绣瑜见了他撒娇的样子,总忍不住逗他:“哪儿来的小赖皮?额娘累了,自己盛。”   刚才去看小妹妹的时候,胤祚看着婴儿车里软绵绵,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小团,再看看旁边白白嫩嫩扎着攒心小辫的九儿,对比十分强烈。他不禁皱眉道:“怎么生个掉毛猫儿?都是额娘生的,还是九妹好看。”   这话虽然大大地得罪了额娘,让他脑袋瓜子上挨了两下弹指,却讨好了爱美的小姑娘九格格。九儿想了想,把自己的明黄底子花瓷小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给,六哥。”   满屋的宫女嬷嬷都笑了。   胤祚也乐了:“九儿真乖,没白疼你这些年。”   “如此说来,这碗汤你很该孝敬给你四哥才是,”绣瑜戳戳他脸蛋,“否则真是白疼你这些年了。”   “嘿嘿,”胤祚揉了揉脸,神神在在地说,“额娘,您还不了解四哥吗?他素来不在意这些吃食,还是儿子先享用了,换其他东西孝敬他不迟。”   “你既这样说,我还非得尝上一口不可了。”胤禛也故意伸了勺子去逗他。   兄弟俩争抢起来,闹做一团。   竹月忍不住笑道:“这儿还一大锅呢。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多少赏了人都不肯吃的。”   众人正笑着,白嬷嬷却沉着一张脸进来了:“给娘娘请安。”   绣瑜见她提前回来,便知事情有变。四六兄弟俩顿时收了淘气,规规矩矩地用完了锅子,挪到内室来,听白嬷嬷汇报消息。   “奴婢午间带着人去到丁香堤,却发现早有人在那儿搜着了,还是皇上身边的人。一问才知道,昨儿宜妃娘娘带着五阿哥放灯的时候,不慎丢了一只耳坠子,是她进宫那年皇上赏的,十分珍贵。今儿早上她在清溪书屋伴驾的时候提起这事,皇上就派了人和翊坤宫的奴才一起找。”   “化暗为明,好手段呐。”绣瑜也不禁高看宜妃一眼。这样看来,无论是昨晚她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是今天一早清理现场毁灭证据,她都是一直跟康熙在一起,正大光明过了明路的。   绣瑜纵使知道是她,这个状却不好告了。康熙亲身参与其中,未必会对宜妃起疑。   胤禛兄弟俩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禁有几分垂头丧气。   绣瑜安慰他们说:“这回是她有心算无心才会步步占先。你们不必太过沮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额娘不会叫你们白白吃亏的。”   胤祚却更受伤些,他坐在脚踏上,抱着绣瑜的腿抬头看她:“额娘,你说五哥知道这件事吗?”   这一年里他们跟胤祺南下江南,北上内蒙,三个阿哥年龄相近,迅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胤祺的额娘却在背后下手害他,怎能叫胤祚不伤心呢?   胤禛也在想这个问题,态度却比他冷酷许多:“利益相关,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母子同气连枝,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卫皇后巫蛊案发,诛连太子时,汉武帝可曾问过他知不知情?吕后残害戚夫人母子时,汉惠帝贵为国君又能拿母亲怎么办?”   无论胤祺知不知情,都不可能为了异母兄弟的死活,而告发母亲。这不取决于亲疏关系,或是善良与否,而是由利益决定的。宜妃如果被认定残害皇子,胤祺自己也就毁了。   胤祚用诧异的目光打量哥哥,像不认识他了似的,糯糯地说:“可那毕竟是五哥啊......”以史为鉴的道理谁都懂,可真当这些兄弟反目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又有几个人接受得了?   绣瑜却看见胤禛藏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个拳头,袖管微微发抖。如果说胤祚遇到心寒的事情,第一反应是伤心难过。那么他越是遇到信任的人伤害自己,就越表现出冷酷不在意的样子。   绣瑜顿时后悔当着他们的面处理这件事情。她一边一个揽了两个孩子在怀里,亲在他们额头上:“这件事五阿哥未必知情。对宜妃来说,你们是外人;可对五阿哥来说,你们是骨肉兄弟。没有哪个额娘会教唆自己的儿子残害兄弟。”   两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虽然事实不会改变,但胤祺没有插手还是让人好接受许多。   “总之这是额娘和宜妃之间的事,你们不要插手了,更不要因此记恨老五老九他们。”   “为什么?”胤禛难得有些激动,“难不成就许她白白欺负我们?”   “因为你皇阿玛!”绣瑜冷静地跟他对视,松开两个儿子厉声道,“你们记住了。日后不管犯什么错,淘气也好,办砸了差事也好,额娘都能豁出脸面去给你们求情。唯有残害手足、不尊君父这一条,不仅额娘保不住你们,底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要跟着吃挂落!”   这话有如高山佛寺里的钟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与洗涤心灵的力量,蓦然回荡在耳边。胤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孝乃敬重父母,悌乃友爱手足,孝悌是立身之本。他若出手对付宜妃的儿子,其恶毒程度,甚至远胜宜妃伤害六弟!   要是被皇阿玛知道,他有过这种想法......胤禛不由毛骨悚然。   五月十二,初夏微热的风穿花拂柳,畅春园里莺歌燕舞,水阁上传来细微的丝竹之声。正是德妃生的十二格格的满月礼。   这是康熙后宫头一个在畅春园出生的孩子。皇太后兴致勃勃,要在鸢飞鱼跃亭边的廊上设宴,大家一边吃酒一边赏花,给小十二做满月。   众妃齐聚,康熙也在温僖的陪伴下从清溪书屋过来,最后更是连太皇太后都过来坐了坐。   真正的主角十二格格不过被包在大红羽纱包袱里,由奶娘抱着上来走了一圈。   头一个就送到了太皇太后眼前,太皇太后对公主们素来一般,只是让苏麻抱着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却不禁惊讶地“嗯”了一声:“抱近点哀家瞧瞧。”   立马有宫女捧了西洋金边玻璃镜上来,太皇太后平日里嫌它沉甸甸的不爱戴,这回却难得正经地架在鼻子上,细细一瞧,笑道:“这孩子像她阿玛。皇帝生了这么多小子,都不如这个姑娘像他。”   众妃听了都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若是个阿哥像皇帝,恐怕还能引起几分警惕;可女孩儿是靠容貌过日子的,公主长得像康熙,这就......不敢恭维了。   康熙一听也觉得有趣,从皇太后手里接过一看,果然有六七分像他,瘦削脸儿,玄胆鼻,尤其是长条形的耳朵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眉眼看得出有几分绣瑜的影子。   温僖也笑道:“这就是父女缘分了,怪到四月十二那天早上皇上刚走到秋爽楼门口,十二格格就降生了。”   康熙闻言不禁大笑,顺手取了衣襟上的青龙佩塞到小十二手里,大声宣布:“十二格格赐名瑚图玲阿。”   瑚图玲阿,有福之人。绣瑜差点笑出声来,长得像他的就有福气,什么毛病?她赶紧忍笑起身谢恩。   众妃的脸色又变了。荣妃的二公主济兰一直长到十岁上才有了名字,温僖的十一格格应该是众皇女里身份最贵重的,尚且没有名字。德妃的长女九格格长到三岁了,也没有起名。   绣瑜不禁暗叹,生孩子的时机果然很重要。九儿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宫里的生娃浪潮。同一波出生的就有四个孩子,宜妃的九阿哥、温僖的独子老十、皇贵妃的独女八格格,相比之下,活生生地把九儿比得不起眼了。   绣瑜只得起身笑道:“皇上可别偏心,小十二前头的姐姐们尚且没有名字,不如皇上跟贵妃娘娘商量了一并下旨。”   温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她千辛万苦才生下女儿,康熙如果此刻赐名,倒像搭着德妃的女儿才得了个名字,她当然不乐意。这句“商量”就显得很郑重其事了。   康熙欣然应允,又转向太皇太后:“孙儿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皇祖母。贵妃如今身子欠佳,十一格格又常常肯病,这宫务上头时常有顾不过来的地方。孙儿的意思是,不如叫四妃帮着一同打理。”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   太皇太后心里明镜儿似的。说是他的意思,不如说是温僖被上次生产时的惊心动魄吓破了胆,撂挑子不干了。   其实四妃哪个不比温僖资历深、能掌权?关键是当日太子还小,四妃的儿子都跟太子年纪相差不大,皇帝才对温僖委以重任。如今太子羽毛渐渐丰满,已经正式立于朝堂之上,后宫中不论谁当家做主,都碍不着他了。   与国本无关,太皇太后就懒得揽这桩事,只吩咐:“就按皇帝说的办吧。四妃协理,有不能处置的仍旧让贵妃做主就是。”   席间顿时响起些细微的骚动,惠妃、荣妃都是失宠已久的,为了给日渐长大的儿子撑腰,当然是盼着揽权的。宜妃心情稍微复杂些,她忙着笼络皇帝,又有三个儿子要教养,揽这宫务稍微吃力了些。可她又不甘心放弃,更不甘心把权利让给死对头,尤其是德妃。   唯有绣瑜不喜反忧,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温僖一眼。抛出一点权利,引得四妃相争,自己稳坐钓鱼台,果然是好计谋。   她已经是四妃中孩子数量最多的了,将来还有个麻烦精小十四,与其去抢这烫手山芋,不如好好把几个孩子养大。不过若能顺便给宜妃找点麻烦,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第61章   春去夏来, 畅春园里渐渐暑气蒸腾,枝头闹春的海棠花打了焉儿, 湖中层层铺叠的绿叶中又探出几支青涩的花苞。不过十几日的功夫, 树上的蝉一闹起来, 那些池子里头的花苞就像得了信号似的,纷纷绽出嫩红的花朵儿来。   胤禛胤祚下了学, 就这样一路沿着芝兰堤嬉闹着往永和宫来。途中但见莲叶接天,鸥鹭戏水, 青红的锦鲤畅游水中,端的野趣天成。   胤祚心里痒痒,可碍于四哥的淫威不敢亲自靠近水边,只得命魏小宝代为摘取一衣兜的莲蓬, 准备带回秋爽楼向额娘和妹妹献宝。   他兴冲冲地进了秋爽楼, 也不看路一头往前猛冲,结果在院内转角的地方,一个不妨踢倒了一张长凳。凳上青瓷碗碟滚落, 碎片混着清水洒了一地。   “六爷!”众人怕他摔倒受伤,忙上来扶了。一众宫娥见水洒了,都露出骇然失望之色。   胤祚转转脚腕,抱怨道:“你们怎么在廊檐儿下头洗碗?”   “不是洗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 却是绣瑜听到动静派出来查看的宫女夏香。   夏香笑着冲兄弟俩行礼:“今儿是七月初七,娘娘吩咐了让秋爽斋的宫女们晒水, 午后要比赛‘抛针’呢!”   话一出口,她猛地意识到“针”犯了四阿哥的名讳, 夏香忙屈膝道:“奴婢失言,四爷恕罪。”   胤禛随意摆手:“起来吧,你是额娘身边的人,不用避讳这些。”   兄弟俩并肩往内室去,胤祚笑嘻嘻地问:“四哥,那你屋里的宫女儿们都怎么说‘针’啊?棒槌吗?”   胤禛白他一眼:“真要计较起来。那你屋里吃饭的家伙就不该叫‘桌’子,得叫案板!额娘的猫也不该吃‘鱼’,得改吃泥鳅了。”   众人都笑了。   绣瑜带着女儿在屋里玩,透过卷起的湘妃竹帘子,早看见兄弟俩有说有笑地往这边来。等母子兄妹们互相见过礼,不等胤祚献宝,她先出言笑骂:“是哪个猴儿踢翻了我们足足晒了十多个时辰的水啊?还不快去给你竹月姐姐赔罪?”   胤祚早猜到必得是额娘身边重用的大宫女,才能把水摆在廊檐儿下晒着,忙对着她作揖道:“姐姐见谅。”   竹月当然不敢真的受他的礼,忙笑着上去扶了:“使不得,折了奴婢的寿了。”   旁人可没有这么好打发了。九儿穿着薄纱袄儿,散着裤腿从炕上跳下来,嘟着嘴瞪视他:“还有我和妹妹的!六哥赔我的水!”   绣瑜不由大笑:“了不得了,老六,你可摊上大事了!”   胤祚尴尬地摸摸鼻子,把求救的目光转向胤禛,却见四哥端了杯茶,貌似专注地去逗额娘窗沿儿底下挂着的虎皮鹦鹉。   “你还小。七月七是大女孩们的节日,你和小十二跟着凑什么热闹......”胤祚只得把妹妹抱到一边哄劝。   胤禛收回目光,好奇地打量坐在窗前给猫撸毛的额娘:“温僖额娘要找人协理六宫,额娘,您都不着急吗?”   虽然太皇太后金口玉言,四妃平分宫权,谁都拉不下。可这威风有油水的差事就那么几件,这一个月以来,惠妃跟荣妃争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能闹出许多新闻来,时不时拖了隔岸观火的宜妃和绣瑜下场。   这个时候,额娘还有心情带着宫女和妹妹们过七月七,胤禛就想不通了。   绣瑜知道他还在计较宜妃害胤祚的事情,不由笑着抚摸他的辫子:“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只管好好念书。今年来了园子里,可我瞧着你怎么比往年更瘦了些?”   胤禛素来苦夏,他早上天不亮就要到无逸斋读书,歇了晌还要往武场上练上两个时辰。饶是一众奴才如临大敌地小心伺候着,他仍是瘦了许多,隔着薄薄的夏衫,能清晰地看见胸前的肋条骨。   消暑汤药、除秽香囊,一天两遍地往屋子里洒水,能想的法子早想完了。绣瑜只能劝道:“好歹多吃些东西,别一味贪凉用冰,暑热内滞寒气加逼,不是好玩的。今年南边又进了那象牙玉席来,路上耽误了几日如今才到,今儿早上叫送到你那儿去,想必已经铺上了。”   胤禛不好意思起来:“偏了额娘的好东西了,您该留着才是。”   绣瑜笑道:“额娘还有呢。这是你皇阿玛单给你的,因其他阿哥没有,才叫送到我这儿来转一道手的。”   胤禛不由心生感动。结果胤祚突然跳到他背后,把他做了挡箭牌,手里高高地举着朵碗口大的并蒂莲,惹得九儿在底下跳脚:“给我,六哥!给我花儿!”   绣瑜不由叹气,跟长子面面相觑:“难为你了。”   此时竹月带人端上来几道点心,有樱桃冻、点缀着大块西瓜瓤的冰碗子、冰镇的荷叶粥,胤祚孝敬上来的莲蓬也被剥了子,做成莲子洋粉攥丝。   几个孩子吃了下午这顿点心,绣瑜就催他们去近水背阴的屋子里歇晌。这时温僖却使个太监给她传话,让在贵妃的住处景凤轩里议事。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节,打顺治爷在世时起,宫里佛教盛行。中元节就变成了送秽祈福,举办盂兰盆会的重要节日。温僖看了这么多天的戏,终于要把权利放出来了。   果然,绣瑜的仪仗到集凤轩的时候,其他三妃赫然已经在座了。   温僖虽然放权,可也不希望看到谁一家独大,早把权利分得明明白白。油水最大同样也责任重大的御膳房、库房两块交给资历老的惠妃、荣妃管着。   绣瑜揽了造办处的活计去,算是个不好不坏的差事。虽然造办处里的部门多如繁星,每日过手的银子上千,权利与油水都极大,但是碍于绝大多数工匠并非太监,内廷宫妃管理不便。所以这个部门的生产环节,都是由内务府的官员管着的,权利也大多被他们瓜分。绣瑜只管对账、统计各宫用度、分配东西之类的杂事。但胜在清闲,正合她意。   唯有宜妃被温僖“委以重任”,安排她管宫禁人事,掌刑罚。小到各处扫洒,大到出入宫禁的记录,全归她管。看似威风凛凛,好比红楼里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人人都得低头尊一声“链二奶奶”。惠荣二人都对这个差事垂涎万分。可对没什么远大抱负的宜妃来说,这份威风又琐碎又得罪人,连鸡肋都不如。   她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商量完毕一甩帕子,连略坐坐都不肯,起身就走了。   主位上的温僖冲绣瑜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绣瑜不由万分诧异。她可没自恋到以为温僖是在帮她,可宜妃到底怎么得罪温僖了?   绣瑜百思不得其解。这谜底一直到七月十五,绣珍跟着佟夫人到园子里来请安才解开。   绣珍抱了瑚图灵阿在怀里逗弄,若有所思地回忆道:“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似乎听谁偶然提了一句,郭络罗家近年来每逢年节,都有几千两银子送到赫舍里氏索额图的府上。”   “哦,还有安亲王岳乐家的阿哥,跟钮祜禄家争夺京郊的庄田,一气之下打了贵妃的侄儿。两家一路把官司从直隶总督衙门,打到了宗人府简亲王跟前儿。”   绣瑜不由恍然大悟。亲姐姐孝昭被元后压了一辈子,温僖本来就隐隐跟太子别着苗头,不过碍于十阿哥还小,才隐忍不发。郭络罗氏讨好索额图,这敌人的朋友,当然就是敌人了。   安亲王岳乐又跟宜妃连着亲戚,两家素来走得极近。岳乐的儿子又揍了贵妃的侄儿。重重积怨之下,温僖不找宜妃麻烦才怪。   绣瑜不由赞许地看了一眼妹妹:“你哥哥不在家,多亏了有你在宫外,不然我竟成了聋子瞎子。”   乌雅家虽然抬旗,但一时还未能够融入上层贵族的交际圈子,佟家则不然。绣珍在佟夫人跟前儿伺候,整个满蒙八旗的上层人家,没有她不知道的新闻。   “只是你打听这些消息,又说与我听,你们爷可知道?”   如今宫里还有个小佟妃呢。那年鄂伦岱被康熙修理了一顿,佟国纲好像也被唤起一点为人父的责任,法海在家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甚至佟国纲还有过为他谋职出仕的打算。如果要论亲疏的话,他没有必要放着父亲、嫡亲堂姐不靠,反而来依靠妻姐。   绣珍脸上显出深深的忧虑来:“长姐放心,这正是他的主意。家里公公虽然为人不错,但却是个耳根子软的,前儿本来答应了要将姨娘的灵位移入宗祠,永享祭祀。可是鄂伦岱这个疯子,砸了阴席,掀了祭坛,扬言烧了宗祠也不让姨娘的牌位入内。公公气得晕了过去,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如今,我们搬了出来,在承恩公府花园的小院子里,单独开火过活。”   “什么?贺姨娘的灵位竟然没有在宗祠里?”绣瑜被这一家人的奇葩程度气乐了,这大约跟现代脚踏两只船,有了孩子还指着骂野种是一样的恶劣程度。   这时,竹月匆匆进来:“娘娘,不好了,无逸斋那边传了太医,好像说是有哪位阿哥中暑了。”   中暑?绣瑜嚯地一下站起来。胤禛往年夏天总要病上一两回,好容易今年熬到三伏的尾巴了,结果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在心里把酷暑天还给孩子布置这么多作业的康熙暴打一顿,急急忙忙辞了妹妹往澹宁居去。   一个时辰前,胤祚好容易射完了桐木箭筒里的二十支竹箭,一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又递上另一个满满当当的箭筒:“爷,只剩一半了,加把劲。”   胤祚沮丧地甩甩胳膊看向身边的空地:“咦?四哥人呢?”   哈哈珠子回禀:“四爷今儿只备了一百支箭,已经练完回去休息了。”   康熙还是心疼儿子的,二伏、三伏这两个月,四阿哥能够享受一点小特权,每天骑射的功课减半。只是胤禛素来要强,不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很少提前休息。   胤祚顿时有些担心,丢了手上的弓箭,无视谙达皱起的眉毛,往阿哥们休息小坐的帐子里去。结果却见四哥坐在石凳上,慢吞吞地用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旁边四个哈哈珠子拼命地给他扇扇子。   胤祚满心的牵挂顿时化为嫉妒,他过去坐了,强烈要求分一杯羹。   胤禛叹道:“都是额娘吩咐的,我倒觉得无需如此费事。日头越来越毒,还不如快些练完回屋去休息呢。”   “你的身子最重要,反正兄弟里头论骑射,咱们俩也排不上号。”胤祚端过碗,咽下一大口酸梅汤,舒服地长叹一口,复又抱怨,“唉,我不明白,只是寻常的练习,又不是比赛。太子和大哥也非得争个先后快慢不可,何苦来哉?”   胤禛随口回道:“司空见惯,何足为奇?快些喝,咱们还有一半的功课没完成。”   “不妨,再歇歇。你今儿用的什么香囊啊?这味道清清淡淡的,倒还好闻。”胤祚伸手解了他腰带上的香包去,袖在怀里深吸一口。   “瞎说,都是额娘做的,还不一样么?”胤禛识破他偷懒转移话题的意图,却懒得拆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着休息。   不远处的武场上却没有这样轻松闲适的氛围了。八阿哥也进学了,下晌同样跟着哥哥们练武。   小的时候,除了每隔三日要去一趟钟粹宫后殿给良贵人请安,胤禩没有觉得自己跟别的阿哥有什么不同。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开始识字念书了,才开始渐渐从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读出不同的东西来。   比如每年惠额娘给儿子发压岁钱,大哥得的荷包永远是额娘亲自系在腰间的,而自己的则是宫女拿着冷冰冰的托盘递到手上。   再比如到皇阿玛宫里请安,人人都知道太子只喝雨前龙井,三哥喜欢庐山云雾,四哥喜欢太平猴魁。虽然是一模一样的青花盖盅端上来,可唯独没有人问过他喜欢什么。   进学才一个月,这种让他不舒服的感觉越发强烈。谙达们知道四哥畏暑,特意禀告皇阿玛,让他的功课减半。却从来没有人在皇阿玛跟前提前过,他才五岁的小儿子每天也要在烈日下,射出这二百支木箭。   胤禩握弓的手微微发抖,汗水浸湿了手掌,那些被弓弦割出来的细小伤口愈发疼了。   “八弟,你没事吧?”胤祚开小差回来,就见比弓高不了多少的八阿哥站在太阳底下,身子摇摇欲坠。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胤禩独居钟粹宫,少有跟哥哥们亲近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胤禛抬眼一望,却见跟着八阿哥的两个哈哈珠子借着捡箭,远远地躲到宫墙底下的阴影里乘凉。他登时火冒三丈:“你看着老八,我去找大哥。”   天气太热,容易让人心烦气躁。胤褆今日二百支羽箭只中了不到百个靶心,比皇太子少了将近二十个,早窝了一肚子的火。胤禛本想让他出面管教八阿哥的哈哈珠子,却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胤褆把弓往地上一掷,不耐烦道:“累了就叫他歇着!我还成内务府大总管了?”   “可......”胤禛一时语塞,要是老六的人敢偷懒耍滑,他早叫拖出去打了。可老八身边伺候的奴才,都是惠妃选的,除了大阿哥谁管得?   当然还有人敢管。那个人就是大哥不开心孤就开心了的皇太子。胤礽在一旁听了不由冷笑:“还有这样骑到主子头上的东西?来人,八阿哥的哈哈珠子背主忘恩,拖下去杖责五十。两个伴读不能护主,同样杖责五十。”   “你......”胤褆这才慌了神。哈哈珠子都是包衣奴才也就罢了,可伴读却是货真价实的八旗出身,还有一个是惠妃的远亲。杖责那是要脱了衣裳打的,众目睽睽之下日后叫那拉家的孩子怎么做人?   胤褆只得忍气吞声地求情:“太子何必动这么大火,八弟到底没什么大碍,罚他们跪上一会儿小惩大诫就是了。”   太子难得找到机会打压胤褆的气焰,一语双关地说:“自古尊卑有序,这奴才想要骑到主子头上来,就是打死都不为过。”   胤褆双目圆瞪,火冒三丈。偏偏这事他确实不占理,若是闹到康熙面前,只怕康熙还会怪他包庇母族,不友爱兄弟。胤褆顿时有了息事宁人,丢卒保帅之心。   可这时,武场另一端却传来阵阵惊呼,谙达们一窝蜂地围过去。胤祚大喊:“四哥,你快来看看。八弟晕过去了!” 第62章   绣瑜刚带着何太医行至澹宁居门口的竹林小径外, 刚好遇到康熙的御驾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而来。她忙下撵行礼:“皇上万福。”   康熙见她带着太医,瞬间明白:“起来吧, 老四没事。朕听说是老八中暑晕倒。”   “中暑晕倒?”绣瑜心里隐约有了猜测。皇子们习武都是六七个人伺候着, 紫金消暑锭、清凉丹这些避暑的药是随时都备着的。阿哥们就是打个喷嚏、揉揉眼, 都会立马有人上来嘘寒问暖,八阿哥中暑一直到晕倒才被人发觉, 可见身边的奴才对他多不上心。   可偏偏这些人都是惠妃安排的,绣瑜顿时心生退意。可康熙开口说:“既然来了, 一起去瞧瞧吧。”   绣瑜只得跟在御驾后头,进了澹宁居。   八阿哥的院子里乱成一团,煎汤熬药的、跑腿递东西的,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还有其他阿哥带来的人, 木头桩子似的拄在外面。康熙不由脸色一沉。   屋子里, 八阿哥躺在天青寿字帐子里,已经幽幽转醒,只是仍旧面如金纸, 冷汗淋漓。露在外头的一双胳膊晒得通红,嘴上起了浮皮,看着格外憔悴。   康熙强忍着怒气让两位太医上前请脉,转头厉声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谙达奴才, 旁边七个哥哥,你们都没发现八阿哥中暑不适吗?”   “回......”太子和大阿哥几乎同时上前一步, 就想抢着回话。   康熙瞬间起疑,把目光转向谙达们:“教授皇子们骑射的总谙达何在?”   总谙达被传进室内, 跪着回禀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总的来说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除了八阿哥的奴才可恶些,旁的人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谙达们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向皇帝提起给这个不受宠的小阿哥减免功课的事。哥哥们各有各的心思,没有人想害八阿哥,可也没有人分给他一点点关心。   绣瑜瞬间觉得此事棘手。看似平常的一件小事,却几乎把康熙心中隐痛的伤疤揭了个遍。嫡亲的外家与异母弟弟,庶长子与太子之争,异母兄弟之间的隔阂。   康熙的心像是从怒火熊熊的火焰山里,一下子掉进了诡秘莫测的深渊。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深沉冰冷,挨个扫视眼前从高到低,一溜排开的四个儿子。   “皇上,”绣瑜突然轻声插话,“中暑之人需要静养,不如臣妾在这里看着八阿哥。”她总不好在一旁看着康熙教训别人的儿子。   康熙点头应允:“都随朕来。”   这下小小的内室只剩下绣瑜与胤禩两个主子,庶母与几乎从未说过话的庶子,气氛尴尬。幸好太医和宫人们来来往往,绣瑜远远地捡了个椅子坐着,望着帐子里太医们忙碌,无声叹息。   九子夺嫡,八阿哥的手段最激进,也是诸子之中最令康熙厌恨的。如今看来,果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顾太医与何太医合计了药方,两人似乎争执了两句。顾太医突然冲绣瑜行礼道:“娘娘,微臣可否向娘娘讨要一粒紫金裕暑锭,与八阿哥救急?”   紫金裕暑锭制作过程繁琐,除了永和宫年年不厌其烦地单独备了,别的宫里都用太医院统一发放的清凉丸代替,功效要次上一等。但是这治病的东西最忌讳外人插手,绣瑜把药给出去,是要担风险的。若不给的话,又显得她吝啬刻薄。   竹月不由暗瞪了顾太医一眼,嫌他多事。   顾太医是老江湖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今日冒这风险,绣瑜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而此刻,唯有绣瑜知道,今日的小小孩童并非摇尾乞怜的池中之物,而是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传奇人物。   所以现在轮到她来面临这个道德考验了。稚子何辜?可这个无辜的孩子将来会是老四的劲敌,要不要帮他呢?   其实在她这么多年潜移默化地影响下,历史早就悄然无声地滑离了原本的轨道。胤禛现在每天被老六缠着,上树捉蝉,下河摸鱼,这些淘气的事情兄弟俩背着她和康熙,全部偷偷干过了。哪里还有历史上冷面王的影子?   历史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她虽然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将九龙夺嫡的惨祸消弭于无形。可若能在八阿哥幼年稍微减少一点儿他心中的不平,能令将来惨烈的局面稍微缓和一二,亦是大功一件。   “竹月,给他!”绣瑜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帐幔中的胤禩,转头冲顾太医笑道,“本宫生四阿哥的时候,多蒙顾太医关照。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床上的胤禩眼神一动,他明白这是德额娘不想施恩图报,叫他安心的意思。   这时门外传来康熙怒而砸东西的声音,绣瑜不由自主站起来,小桂子跑进来回禀:“娘娘,大阿哥跟皇上争执了几句,皇上生了大气了,罚了众皇子一起跪在院子里。”   康熙这还是顾及大阿哥的面子,当着一众弟弟的面,单罚他一个未免不好看。干脆所有儿子一起罚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绣瑜不由头疼,吩咐小桂子:“带人去后面给荣妃、宜妃报信。”   皇阿玛竟然为他发作了大哥,胤禩眼前突然模糊,他抽了抽鼻子,给眼前的德妃道歉:“德额娘恕罪,儿子不争气,连累四哥六哥了。”   绣瑜客气地说:“你还小呢,很不关你的事。你四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容易中暑,养到如今才好些了。”   胤禩突然问:“四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您会经常去看他吗?”   这问题明显超出了两人的交情范围,若是他再长两三岁肯定不会这样问。可如今他还是只渴望疼爱的小雏鹰。绣瑜听闻良贵人一直对八阿哥不冷不热,多有闭门不见的时候,少有嘘寒问暖的光景,估计伤了这孩子的心了。   绣瑜抽了抽鼻子,她敢肆无忌惮地主动接触胤禛,是因为当时她已经贵为德妃,独掌一宫,无需仰仗皇贵妃了。可良贵人还盼着惠妃多多提携儿子,自然要避嫌。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疼爱与否,在其一生,而不在朝朝暮暮。八阿哥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胤禩听得似懂非懂,却莫名觉得喉间酸意涌动。他还想再问,可顾太医已经煎了汤药上来,一群宫女捧着药碗、清水、布巾围着他侍奉,隔开了德妃的身影。   这时陪着皇太后去了后湖边上礼佛、安排中元节事物的惠妃,与原本在一旁吃瓜看戏、后来才被康熙的地图炮拖下水的宜妃、荣妃几乎同时赶到。   四妃对视苦笑,难得有这么齐心协力的时候。康熙面对儿子们尚且能狠下心,可面对一群跟了他十多年的后宫女眷,真的是有力无处使。   绣瑜趁机提醒:“皇上,今儿是中元节,太皇太后还等着晚上与皇上一起烧法船呢。”   太皇太后年过七十,已经是过一日少一日的年纪了,康熙素来孝顺,怎么忍心扰了老祖母过节的兴致?他草草骂了两句慈母多败儿,就甩袖而去,放了众皇子一马。   四妃的联盟瞬间崩塌。宜妃没好气地说:“大阿哥身为长子,就是这么给弟弟们做表率的,妹妹我今儿可长了见识了。”   惠妃本来脸上无光,但是涉及大阿哥她怎能退缩,当即不甘示弱地回道:“大阿哥如何岂是妹妹你说了算的,不如我们把皇上请回来评断评断?”   荣妃不阴不阳地说:“宜妹妹消消气,唉,我只心疼八阿哥,小小年纪身边竟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惠妃跟荣妃是从康熙四年斗到如今的,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积攒起来,能吵上三天三夜。绣瑜终于忍不住插话:“阿哥们还在外头跪着呢,姐姐们尽管拌嘴,本宫就不奉陪了。”   惠宜荣三人这才草草收场,各自领了儿子回家去。   “真是倒霉!”   延爽楼里,胤祚躺在炕上忿忿不平地蹬了一下腿,结果不小心碰到膝盖上的乌青,疼得他龇牙咧嘴。胤祚不由在心里嘀咕,他长这么大,还没被皇阿玛弹过一指甲盖呢,今天跟着大哥倒把这罪受了。   绣瑜给他放下卷起的裤腿,问道:“大阿哥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皇上这样生气?”   胤禛如实回答:“皇阿玛指责大哥亲疏不分,帮着个奴才,不顾弟弟死活。大哥不服,还说......”   胤祚接到:“说佟家也是奴才,皇阿玛不也一样偏心他们吗?”   绣瑜差点摔了手上的茶盅,脱口而出:“他吃错药了吧?”康熙偏心佟家是真,可人家是皇帝啊。都是外戚,你拿什么跟皇帝比?   胤祚摸了块云片糕在嘴里嚼着:“可当时的情景明明是大哥跟太子拌嘴才耽误了八弟,皇阿玛就指着大哥骂,丝毫不提太子......”   胤禛也深有同感地微微点头。   “两个傻孩子,太子是储君,为了储君的威信你皇阿玛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他?肯定是晚上回了乾清宫父子俩悄悄说啊。”绣瑜笑着捏了两只包子,“快去洗手,准备用点心。”   胤祚把手泡在宫女捧上来的药汤里,闻到了浓郁的玫瑰花香。额娘又换泡手的方子了,春天是月季,夏天是玫瑰。这方面四哥倒是很得额娘真传,兄弟里就属他们俩日子过得最讲究了。胤祚想着突然说:“额娘,八弟好可伶,我们帮帮八弟吧。”   胤禛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异想天开,给额娘找麻烦。八弟养在惠额娘名下,我们插手不是自找麻烦吗?”   绣瑜也露出不赞成的目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虽然怜悯八阿哥的处境,但是也没有想过要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接近自家的傻白甜老六。   但是她不想招惹惠妃,有的人可今儿下午还跟惠妃舌战一番,丝毫不落下风呢。祸水东引,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绣瑜的目光落到炕角放着的瑚图灵阿的一篮子布娃娃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63章   康熙下了朝往太皇太后那里请安, 远远地看见三个女孩子在桂花树底下嬉闹,他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那好像是大公主吧?小的那个是九格格, 穿蜜合色对襟褂子的那个是?”   梁九功躬身回道:“是宜主子宫里的六格格。”   “过去瞧瞧。”   康熙走近才发现她们在摘桂花, 湖边的石桌上早铺了一块绿锦, 上面满满地累了小山一样的桂花。黄澄澄的格外喜庆,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皇阿玛万安。”   “起来吧, 你们摘这么多花儿做什么?”   大公主已经年过二十,早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闻言脆生生地答道:“德额娘宫里的桂花糕做得最好, 我们讨了方子来,准备做给老祖宗和皇玛麽吃。”   永和宫后院里遍植桂花树,康熙似乎也回想起来那香甜的味道,他抬手刮了刮九儿的鼻子:“你额娘手不算巧, 但这一张嘴可够刁的。能入了她口中的东西, 必定不差,你们做了哄太皇太后高兴,朕重重有赏。”   许是念着这味道, 康熙突然起意中午往延爽楼来用膳,结果刚进院子里就见内务府几个眼生的太监躬身侍立在院子里,汗流浃背,明显已经等了不短时间了。   康熙不动声色地进去。帝妃二人相对而坐用了午膳, 他才捧了杯茶在手里,笑道:“朕似乎甚少看见你这样为难人的时候。”   “臣妾以前不管事, 当然犯不上为难他们。如今您很该看看内务府造办处的人做了什么玩具给阿哥公主们。”绣瑜转头吩咐,“把那个机关老鼠拿给皇上瞧瞧。”   竹月端上来一只拳头大的木老鼠。老鼠四足底下设有小轮, 腹内中空,尾巴高举朝天。梁九功接了查看,似乎觉得那老鼠身上有什么粉末,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大为吃惊:“皇上,是火1药。”   竹月在一旁解释道:“这老鼠腹内可以存放火1药,把引线从尾巴那儿穿进去,一点火就可以蹿出去好远。”   康熙微微点头:“有趣儿,但是危险了些。”   绣瑜趁机说:“造办处每年要向皇子们进上一百多样童玩,臣妾看这单子上多有不宜的东西。大些的阿哥们还罢了,小阿哥们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的。前儿老九老十在园子里用弹弓打鸟,一颗弹子擦着十阿哥的脑门就过去了,险些伤了脸面。”   这都是小事,康熙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管小儿子们玩什么玩具。绣瑜既提出来,他就随口附和道:“难为你细心,既如此就把这些都蠲了就是。”   “是了,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以后这些危险的玩意儿只配给进学了的阿哥们,九阿哥往下的就不用给了。”   “依你所言。”   “六姐,六姐。”六格格刚从春晖堂回来,就被一起住在宜妃宫里的九阿哥缠上了。   胤禟拽着姐姐的衣角:“你那个木头老鼠再借我玩玩吧。”   虽然都是宜妃养大的,可六格格跟这个骄纵的九弟感情一般,闻言不禁苦恼道:“今儿安亲王世子家的大格格进宫来给老祖宗请安,我把那老鼠给了她了。”   “什么?你怎么不给我呢?”胤禟气得直跺脚。   六格格理所当然地说:“你还小啊,不能玩这个。等你长大了还怕内务府少了你的吗?”   “我现在就要玩!”胤禟瘪瘪嘴。可这事是康熙的意思,就是闹到宜妃那里,也不会为了一个玩具专门去找皇帝求情。   小太监刘宝儿就给他出主意:“九爷,要不咱们找五爷讨去?”   虽然是同一个娘生的,但是胤祺胤禟年龄差距太大又没有养在一起,兄弟情分相当一般。胤禟不由嘟嘴:“五哥整日忙着上学,哪有那个功夫?”   刘宝儿眼珠子一转,突然拍手道:“诶,那咱们找八爷去。皇上给了八爷一旬的假修养,他又是最好说话不过的。”   胤禟眼前一亮,拍手叫好:“咱们现在就去澹宁居。”   青铜博山炉燃着瞭瞭香烟,温僖捧着杯茶坐在棋盘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棋子,等着绣瑜落子。   这一盘绣瑜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最终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丢了棋子说:“不行了,娘娘棋高一着。我还是改日再来请教吧。”   温僖笑道:“你学得已经够快了。胸中有丘壑的人,学围棋总是容易的。本宫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德妹妹,这还不到万寿节,怎么有人突然唱起《灵芝庆寿》来了。”   《灵芝庆寿》第一折 里有“兄友弟恭”等语。温僖是看出她故意设计令老九接近八阿哥,却不知这背后的意图。   绣瑜笑道:“娘娘精通骑射,不知可曾了解野狼的习性。”   “野狼?”   “野狼夏天独自狩猎,冬天则相熟的几匹狼集结成群。然而一群狼里,只能有一只头狼。其余的只能服从听命于他。”   温僖仍是不解:“何以见得那头狼一定是八阿哥呢?”   以这时宫里人的眼光来看,八阿哥的身份在诸皇子中最低,将来只怕连个郡王爵位也不一定能拿到。他跟老九走得近,怎么看也是他讨好辅佐胤禟,以求宜妃庇护啊。   唯有绣瑜知道,人家八阿哥身上,是真有着传说中的人格魅力。愣是能让两个出身仅次于太子的兄弟放弃争储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辅佐他。这个操作就连绣瑜都不敢想象。   不过那都是老九老十进学之后,三人朝夕相处的结果了。现在胤禟胤虽然也挺喜欢八哥,可三人分开住着,只有过节聚会才能见面,表现并不明显。八阿哥还是根不起眼的小草,绣瑜干脆帮他提前这个进程,有了胤禟这个喜欢告状、敢动鞭子的小霸王跟在他身边,至少奴才们不敢再明着欺负他。   况且从小相处,感情自然会更深一些。现在宜妃以为太子地位稳固,由着儿子们玩闹不上进。等到将来争储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金凤凰一般养大的儿子,却心甘情愿为贱奴之子效犬马之力。   绣瑜每每想到宜妃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但贵妃却跟她关系不错。老九老十辅佐八阿哥,是兄弟情深。可站在贵妃的立场上,肯定是不乐意的。故而今天绣瑜借机隐晦地提醒她:“人穷则思变,变则通。老九的性子单纯直爽,八阿哥却不得不多想些。”   贵妃拨弄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老九的性子单纯,老十又何尝不是呢?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盼着他有出息,但是也总舍不得严加管教。   老十每每闹着要出去跟八哥玩,她想着八阿哥出身低,不比其他阿哥们金贵,就是磕了绊了,出点小事,也容易糊弄过去,因此往往不加阻拦。   今儿德妃的话提醒了她,正是因为出身低,算计反而更多。自家横行霸道惯了的傻儿子,真论心计本事,哪里比得过夹缝中求生的老八?   “娘娘吩咐打的那个紫檀木海棠春睡透雕炕屏,已经得了。冬日里戴的翡翠凤凰展翅钿子和赤金头面,也按时交上来。奴婢细细称了,我们送去十两金子,这头面正好九两九钱分毫不差,连上头嵌的东珠也浑圆又大个。还有您要的青花瓷美人耸肩瓶......”   翠儿捧着账册子,说了五六样宜妃宫里叫造办处单做的东西,无一不是妥当齐全又准时,连以往打首饰时造办处暗中克扣的火耗都免了。   宜妃不由更加心烦意乱。德妃从做答应的时候起,一路跟她斗到现在,不过是碍于谁也动不了谁,才能勉强互相容忍。四月十一那天晚上,她听说五阿哥又跟老四混到一起去了,连忙出来寻。结果走到丁香堤下的柳树林子边的时候,恰好撞见老四老六甩开侍卫往这边来。   她当时想到德妃即将临盆,心里突然起了浑水摸鱼的主意,熄了灯,使了心腹太监悄悄跟过去。结果也是老天助她,两个阿哥站到了水边,老四还推了老六一把。那太监跟上动手,侍卫们忙着救人,她就带着人绕了个圈子从长堤另一侧走,还恰好碰上康熙,真是天衣无缝。   可惜乌雅氏这个女人真是有着一股韧劲,不仅顺利产女,还把这事按下不提。宜妃虽然不惧她,但仍不禁提心吊胆。   头两个月,她以为德妃忙着照顾新生的女儿。后两个月她以为德妃忙着争夺宫权。可这都九月末,皇帝都准备起驾回紫禁城过冬了,造办处进上来的东西还是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乌雅氏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翠儿疑惑地说:“娘娘,若说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就是德妃叫造办处停了给小阿哥们的二十多样童玩。自咱们九阿哥以下的都没有。”   童玩?她推胤祚入水,德妃的报复就是没收了她儿子的玩具?宜妃差点要笑出声来了:“你这丫头,这个时候还说这些不正经的话逗本宫笑。她不过是在皇上面前卖弄,显得自己贤惠细心罢了。”   “可九阿哥最近经常为着这个去八阿哥院子里玩,奴婢担心有诈。”   有诈?宜妃开始仔细思考惠妃德妃联手的可能性,不等她想出个结果来。突然有太监进来回禀:“娘娘,惠主子去春晖堂给皇太后请罪了。”   宜妃幸灾乐祸地问:“大阿哥又做什么混账事了?”   “不是为着大阿哥,而是为着八阿哥。上午皇上带着众位阿哥、大臣们坐船游湖,结果突然变天儿了,就到湖心亭避雨。其他皇子身边的人都备有厚重的羽缎斗篷、狐皮大氅,唯有八爷的奴才拿出来的是锦边弹墨的薄缎子披风。被咱们九爷见了,嚷了出来。”   “皇上嘴上没说什么,转头就换了八爷身边的大宫女和总管太监。这事又被皇太后知道了,太后娘娘责怪惠主子为母不慈呢。”   翠儿灵机一动:“娘娘,会不会德妃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咱们替八阿哥打抱不平,得罪惠妃。”   想通了这一茬,宜妃气定神闲地笑了:“她是个软骨头,本宫可不怕惠妃。”那拉氏一味纵着大阿哥跟太子要强。宜妃深谙康熙的心思,太子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那拉氏母子将来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何足为惧?   倒是八阿哥是个可怜的,偏偏得了这么个养母,没有得她一日济,日后反而要受连累。宜妃想着不由叹息:“老九做得对,日后咱们宫里多顾着些八阿哥。他好歹是个皇子,年纪又大些,依着皇上性格将来不会太差。若是用好了,也是一份助力。” 第64章   康熙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与之一起降临人间的,还有永寿宫呱呱坠地的十三阿哥。   十月初一, 康熙正带着皇子们巡视京畿。这一年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康熙受了万民伞,吃了百姓家里新收的杂粮制成的“五谷丰登粥”。返程时天降瑞雪, 他又得了龙纹碑上再添新纹的大好消息,自然喜不自禁。   腊月将至, 皇帝心情又好,整个紫禁城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虽然一片银装素裹,也掩盖不住脂光粉艳的富贵风流之气。   永和宫里,绣瑜去了永寿宫看望新生的十三阿哥, 来请安的胤禛兄弟只好坐在炕上候着。胤祚在陪九儿下围棋, 兄妹俩约定输了贴纸条。   岂料九儿在这上面竟然是有些天赋的,胤祚这个半吊子凭着年纪长套路深,先赢了小妹两盘。等九儿熟悉他的下法, 第三盘下到一半,竟然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连连败退。胤禛在旁边看得起了劲,推推他:“我来。”   胤祚赶紧退座让贤, 九儿却不依了:“四哥输了也叫我贴纸条吗?”   胤祚磨牙:“小丫头片子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四哥快教训她一下。”   胤禛却拒绝跟弟弟同仇敌忾:“我若输了, 那把‘断崖’就送给你了,还帮你摁住六哥叫你贴, 怎么样?”   “断崖”是唐代传下来的古琴,琴长六尺,通身雕刻奇峻的高山深谷。原名“远崖”,南宋末年琴尾浮雕为战火所焚,后世更名“断崖”。   胤禛幼年学过一段时间的古琴,这琴是皇贵妃留给他的遗物。三阿哥垂涎很久了,许了一幅展子虔的《仙山阁楼图》真迹跟他换,胤禛也没答应。   胤祚不由目瞪口呆:“断崖都拿出来了,何苦还要再搭上我?”   九儿赶紧一口答应:“好!”   兄妹俩坐定再下。胤禛的棋力当然是要高于妹妹的,但是架不住先前胤祚的黑棋已经被九儿套住。他几番辗转腾挪,虽然博出一线生机,但是却始终摆脱不了白棋的围堵。   加之,他棋风平实,都是棋谱上钻研出来的套路下法。九儿却属于典型的天赋型选手,落子看起来没什么章法,但嗅觉灵敏,直觉很准。胤禛几次想给妹妹下套,都被她下意识地躲过。   兄妹俩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太监通报“皇上驾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皇阿玛吉祥。”   “起来吧。”康熙在炕上坐定,只略瞥了一眼那棋盘就愣住了,然后怀疑地上下打量胤祚,“你在跟你四哥对弈?”   胤祚悲愤地吸了口气:“皇阿玛取笑儿子了,执白之人乃是九妹。”   康熙听了他们的赌注不由哈哈大笑:“老四,你的琴看来是要换主人了。”   胤禛拱手承认:“九妹天赋异禀,是儿子大意了。”   康熙微微点头:“棋之一道,天赋更重于努力,七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以年纪来判断对手,许下重注,确实是你的不对。”   那边九儿跟胤祚已经笑嘻嘻地闹开了。胤祚嚷着不依,讨要自己赢那两局的赌注。九儿捂了脸躲开不叫他贴。两人正闹着,九儿一个不妨,迎头撞上绣瑜卧房里的水银穿衣镜。   “哎呀。”兄妹俩一起跌坐在地,胤祚却发现,原来那镜子悄悄向旁边滑开了一点,露出里头的暗格来。   胤祚回头见皇阿玛还在跟四哥交流围棋之术,就悄悄把那镜子扒开一道缝,探头进去打量。   里头竟然是满满的书。   胤祚随手抽了一本,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礼记》。这样的书有什么必要藏起来?他正疑惑,随手一捻那书页,却发现封皮比普通的书厚了很多。   呵,暗藏玄机啊!   胤祚用手指挑开浆糊粘贴的封皮,果然发现是两层,上面那层封皮去掉后,这本被珍藏密敛的书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西游记》?”胤祚好奇地念着。   “六哥?”九儿小声喊他。   “嘘!”胤祚赶紧合上水银镜子,把那本书卷了藏在衣袖里。冬天衣裳厚实,外面竟看不出来一点痕迹。胤祚满意地拍拍手,开始贿赂妹妹:“九儿,你可想跟着六哥出宫去玩?”   绣瑜在永寿宫听到小桂子传话说皇上来了,忙将手上的五福捧寿荷包系在摇车上,向贵妃告辞,往永和宫来。   果然院子里停着全套的仪仗,正殿灯火熹微,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儿动静。绣瑜缓步迈过门槛,梁九功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娘娘,皇上跟阿哥们说了一会子话,现在睡着了。”   绣瑜一望,果然看见康熙坐在东间的炕上,侧头倚在靠枕上熟睡,膝上还摊着本书。   她压低声音:“怎么不叫醒皇上,挪到床上去睡?”   “最近山西雪灾,糟蹋了好几处民生,皇上忙着安排赈灾,已经好久没休息好了。奴才们就没敢叫。”   不仅如此,绣瑜还知道索额图跟明珠一党的人为赈灾的问题,在朝堂上吵闹不休。朝堂上的争斗对应着畅春园里大阿哥跟太子闹的那一场,恐怕才是康熙心累的根本原因。   已经是腊月了,民间在地主家做苦力的长工都已经返乡过年了,皇帝却没假可休。绣瑜在心底同情了他一秒。   “那也不能这样睡啊,成什么样子?”她带着宫女缓步上前,轻轻替康熙除了靴帽,松了腰带。接过薄毯盖在他身上的时候,绣瑜突然发现他眉心攥起,额上皮肉松弛,已经生了浅浅的抬头纹。   她心里滋味莫辩,片刻才起身吩咐道:“熄灯,小厨房别熄火,做两样宵夜以备皇上夜里传膳。”   众人都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绣瑜不由诧异,却被人从后面拖住了手,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傲气的,如今年纪大了,倒贤惠体贴起来了。”   一众奴才见状,哪还有不懂的?赶紧退了下去。   年纪大了?呵呵。   绣瑜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都喂了狗,手帕拧成一团,在心底暴打某个不会说话的皇帝。   “臣妾年纪大了,皇上倒是越活越年轻,装睡拿人开心,如今老六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康熙笑着起身,揽了她在身边坐着:“原是夸你的话,非要这样多心。朕比你还长七岁,你老了,朕只会更老。”   绣瑜没好气地说:“您可不能服老,康熙二十七年大选,偏远之地的备选秀女都已经在路上了呢。”   康熙大笑:“这话怎么有点酸呢?后年大选,老三老四都要有福晋了,朕怎能不服老?”   绣瑜大惊:“后年老四才十一岁。”   “妇人之见,指婚而已,老二老三的婚事办下来,怎么也得二三年才能轮到他。”康熙不以为然,片刻又长叹,“等太子成了婚,朕也可稍许卸下些担子。再花上个五六年,除了准噶尔的内忧,平了罗刹国的外患,把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清交到太子手里。朕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绣瑜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皇帝都是终身职业,康熙却口口声声地说想早点传位太子。这不是咒自己吗?   康熙眼中流露出向往的光,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朕年少时读陶潜的诗,总是不屑一顾,如今想来,倒是有些韵味。”   一向自比唐宗汉武的人,突然要学陶渊明?绣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该说点什么。   康熙顿时反问:“怎么,你不信?”   信你这个到死还一边令老四代天子祭山一边令十四代天子出征的人就有鬼了!绣瑜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只说:“皇上突然放着紫禁城不住,要去住南山底下的茅庐,叫臣妾无所适从。”   康熙蔑笑道:“你啊,就是太过狷介。这天下除了紫禁城,就只有茅庐可住了吗?那你置畅春园于何地呢?将来等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咱们就到园子里住着,把那后湖再扩大些,湖边筑一小楼,再多添些花木,就如同江南水乡一般的了。”   绣瑜看到他说怎么收拾园子的时候,眸子里露出思索的光,这才意识到他竟是认真的。原来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不是没注意到。此时他也还不是那个贪恋权柄、妻妾子女一人不信一人不靠的暮年皇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她直视康熙的眼睛,认真地回道,“臣妾等着跟您在畅春园御湖上击节而歌的那一天。”   康熙深深地笑了,扣了她的手在掌心:“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早请安的时候,胤禛果然让人捧了那把断崖,交与九儿:“古琴有灵,你得了它可要勤加练习,万勿令明珠蒙尘才是。”   九儿昨晚被嬷嬷教育了一通,才知这是四哥的心爱之物。他虽然不常弹,却日日拂拭。三哥讨了多次都不得的东西,却因为一盘胜之不武的残局,轻易地给了她。   九儿头一次从这个冷淡的四哥身上,感受到些不同的温度。她虽然生于帝王之家,长于锦绣之中。却因为是年纪小又是女儿身,皇阿玛额娘虽然宠溺,却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什么,也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寄托过什么期盼。   因为这份期盼,她突然也觉得这琴真有了灵性,修长古朴的造型格外漂亮,就连黑漆漆的焦尾都别有一番韵味。   “谢四哥,我一定好好学琴。”九儿冲他甜甜地笑了。   胤禛笑笑,伸手扶了扶她头上的蝴蝶宫花。   这时竹月掀了帘子出来:“皇上和娘娘起了,四爷和格格请进。”   室内,康熙穿戴好了上朝的装束,在桌前坐了。兄妹俩并肩给皇阿玛和额娘行礼请安,没多久,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小十二也被乳母抱着,上来走了一圈。   绣瑜奇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小桂子,你去瞧瞧,可别误了上学的时辰。”又对康熙说:“皇上别等了,先用些点心,可别耽误了上朝。老四,给你皇阿玛盛粥。”   康熙点头:“你派人去瞧,可是病了?下朝的时候报给朕知道。”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口的宫女赶紧打起帘子:“六阿哥来了。”   胤祚满脸窘迫之色:“儿子起晚了,皇阿玛恕罪。”   康熙素来重视规矩。皇子们何时起床,何时用膳,何时歇晌,在《大清会典》里都是有规定的。请安迟到这事,可大可小,胤祚偏偏挑在皇阿玛留宿永和宫的时候迟到,真是没眼色。胤禛暗瞪了他一眼,胤祚回哥哥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胤禛收回目光,把粥碗双手捧到康熙面前,故意大声说:“皇阿玛,请用。”   绣瑜不由捂脸,这两个傻孩子,互相袒护也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果然,康熙发现了儿子们的小动作,冷哼一声:“老四,子游问孝。孔子如何回答?”   胤禛呼吸一滞:“子,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皇阿玛,儿子知错了。”   康熙又转向胤祚:“老六,此句何解?”   胤祚深悔自己连累四哥,垂下眼睑小声说:“如果只是单纯赡养父母,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孝顺,那就与犬马无异。儿子,儿子也知错了。”   康熙眼中流露出笑意:“请安迟了不老实认错请罪,还帮着遮掩包庇。这就是你们发自内心的孝顺吗?”   康熙起身从绣瑜手里接过朝冠,大步出门:“限你们三日之内,给朕把《孝经》抄出来一百遍。抄不完,就不许出宫去裕亲王府上。”   虽然康熙做出来一副凶恶的样子,兄弟俩还是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些微的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昨儿你不是满口嚷累了,酉时就回屋歇下了吗?”好容易熬到午休,胤禛终于逮着功夫把弟弟拖到御花园僻静的地方审问。   “嘘——”胤祚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左右看看无人,拉着哥哥躲到了假山石后头,“给你看个东西,保证你看了不后悔。”   胤祚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本《西游》来,匆匆塞到他手上:“看吧,我给你放风。”   “什么东西,还放风?”胤禛随手一翻,却见作者明朝人士,又是白话文体,就啪的一下合上了书。   “你疯了!皇阿玛去年二月才下了旨,禁小说淫词,一应书籍、刻板均行销毁。有仍造作刻印者,仗一百流三千里。你竟知法犯法不成?”   胤祚揉了揉被震得嗡嗡发麻的耳朵:“你冷静点。秦始皇还下令焚书坑儒呢,可骊山皇陵的陪葬里诸子百家的书都有。禁令针对的是治下之民,咱们怎么能一样?你接着往下看,保管有意思。”   “再说了,这是从额娘屋里找到的。你想想,若不是皇阿玛给的,额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去寻这些东西?”   胤禛被他带得也对额娘有种盲目的信任。额娘收着的东西,必定有它的优点。胤禛想着又翻开了那本《西游》,虽然文字粗鄙直白,没什么美感,但是胜在故事新鲜。主人公竟是一只猴子?一只猴子竟敢打上南天门,挑战满天神佛?   胤禛渐渐自主看住了,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看到猴王被压在五指山下那一段,不由跟着万分唏嘘。   胤祚冲他挑眉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胤禛合上书,义正言辞:“这也不是你大晚上不睡觉的理由,这本书我替你保管了。”   胤祚当即苦了脸,不等他跟哥哥理论,假山另一侧突然传来稀稀疏疏的讲话声,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能在御花园行走的男子非亲即贵,头一次做亏心事的兄弟俩顿时慌了神,胤禛把那本书拢了在袖子里,却仍提心吊胆,像拢了只老虎在怀里。   “诶,我记得那儿有个洞!”胤祚突然指指假山上的一个椭圆形形孔洞。那块假山石斜斜地伸到池子里去,顶端尽头有个半人高的凹处,三面环绕石壁,朝向令一个方向开口,除非爬上去细看,否则绝对看不出来。   胤禛嘴角抽搐了两下,假山池子临水潮湿,那洞里不知有多少不干净的东西呢。然而胤祚已经抢先爬了上去,他往下面一张望,明显愣了一下,拼命向胤禛招手。   胤禛顾不得其他,三两下爬了上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正要张嘴质问。胤祚却粗暴地捂了他的嘴,头摇得像波浪鼓,拼命做出噤声的手势。   兄弟俩身躯紧紧相贴,缩在这半人高的孔洞内,听到底下传来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他们刚刚躲着看书的地方。一个娇媚的声音捏着嗓子哼了一声:“爷......”   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宽衣推搡的声音。   胤禛瞳孔骤然放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用唇形问弟弟:“是谁?”   在宫里能被叫一声爷,不带任何限定词的,只能是他们的兄弟。   胤祚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石壁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先茫然地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犹疑不定的神色,最后哆嗦着比出两个手指。   胤禛也脚下一软。兄弟俩不由自主地贴得更紧,拼命往孔洞内侧缩去,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胤祚咬着嘴唇把头抵在哥哥肩膀上,胤禛反手回抱住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洞口,眨也不敢眨。   不知过了多久,下头喘息声终于归于平静。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起先那个娇媚声音欣喜地说:“奴才谢太子爷的赏。”   “走吧,管好你的嘴。”   真的是二哥!胤禛心里茫然一片,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冷汗打湿了后背的衣裳。   底下两人好像走远了,胤禛小心翼翼探出头去一望,果然看见一片杏黄的衣角消失在假山拐角处。   “快走!”胤禛回头招呼弟弟。两人顾不上害怕,飞快地从洞里钻出来,逃离这个可怕地方的冲动给虚软的腿脚注入无限的力量。   胤祚先轻手轻脚地落了地。   胤禛急着从假山上下来,伸手去够那低一点的一块山石,他紧张之下却忘了还有一本《西游》藏在袖中。此刻胳膊下伸,袖子一甩,那本书就飞了出去。书卷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落入水中,“啪”的一声,水花四溅。 第65章   “快走, 别管那书了!”   那么大的水花,太子只要不是聋的都能听到。反正已经惊动了人, 胤禛索性不再掩饰, 拖着弟弟在小径里狂奔。兄弟俩绕过七弯八拐的假山群, 贴着墙根从另一个方向出了御花园,溜进了西一长街, 过了永寿宫的大门,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胤祚用手撑着膝盖, 惊魂未定:“他疯了吗?何不带去毓庆宫?”   胤禛靠在墙上气喘吁吁:“毓庆宫的总管太监是皇阿玛的人。”太子还未成家,身边的人都是康熙千挑万选的心腹奴才,平日里要东要西倒是方便,可要做点坏事的时候就束手束脚了。   胤祚仍是不解:“可是一个宫女而已, 皇阿玛岂有不给的?何苦要装扮成小太监带到外头来?”   胤禛不由愣住, 呆呆地重复:“装扮成小太监?等等,你看到的究竟是宫女还是太监?”   “我起先以为是个太监,但是......”胤祚抓抓脑袋。他对夫妻之事的了解, 主要是来自于大阿哥成亲的时候,听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讲荤段子,闹洞房,听墙角。这些近亲王爷们就是再不正经, 在小侄儿面前,嘴上还是有把门儿的, 那些最俗、最荤的话还没说出来叫他知道。   胤祚当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玩法。他理所当然地说:“可是都......肯定是个宫女假扮的啊。”   胤禛却隐隐听说太子对自己的伴读、索额图的儿子格尔芬十分信任,经常留他宿在毓庆宫, 秉烛夜谈。还有皇太子往往大手笔打赏内务府送东西的清俊小太监,往毓庆宫送东西的差事能叫人抢破头。   胤禛不由脸色更白了几分,突然扶着墙呕吐起来,半晌才说:“别说了,怪恶心的。”   胤祚站在后头狗腿地替他捶捶背,突然急道:“对了,那书怎么办?”   “放心吧,那书一无字迹,二无勾画。又是用最普通的纸张墨水印刷的,一进水字迹晕染,保管无从辨认。”胤禛擦擦嘴,冷笑道,“再说了,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他做了亏心事还敢到皇阿玛那里告状吗?”   “当然,待会太子可能......”   兄弟俩边走边低声商量对策,准备穿过坤宁宫,往上书房方向去。结果在坤宁门附近被人叫住了:“四阿哥——”   胤禛蓦地回头,却见刚生了十三阿哥的章佳贵人正扶着宫女的手从二人小轿上下来。胤禛脸色一沉,下意识地捏了弟弟的手,兄弟俩对视一眼,警惕地看着慢慢过来的章佳贵人。   永和宫和阿哥所都在紫禁城的东边,他们俩出现在西六宫本来就不好解释,如果被章佳贵人宣扬出去,只怕又要多生事端。   章佳氏也看出了两人身上无形的冷漠,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四阿哥,您的衣裳划破了,您没有察觉吗?”   胤禛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自己衣裳左侧下摆有条几寸长的口子。他不由红了脸,拱手道:“儿子失仪,叫章额娘见笑了。”   胤祚不由在心里暗叫糟糕。马上就是上课的时辰,四哥如果穿着这样的衣裳去学里,岂不叫人生疑?可今儿要骑马,阿哥们都是一样的装束,四哥却换了不同的衣裳,太子见了不一样疑心吗?   章佳氏看出了他们的为难,她只当兄弟俩在外头淘气,怕大人知道受罚而已。她儿子没有养在身边,越看这两兄弟越喜欢。念及德妃的恩情,章佳氏定了定神,斟酌着开口:“我就住在永寿宫后殿,如果四阿哥不嫌弃,不如到我那里,让宫女替你略做缝补?”   还能这样?章佳贵人素来与太子没什么来往,温僖贵妃与额娘关系不错。胤禛想了想,还是迟疑着点点头。   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御花园可能出现的人太多了,比起数量稀少的皇子,当值的宫女太监出现的几率可大多了。太子暂时还没怀疑到自己的兄弟身上来。   此刻毓庆宫,面对那本墨迹淋漓的书,太子的奶公凌普已经在旁边骂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了。那书页上的字已经全毁了,纸张是最寻常的,从前门大街卖画的小摊上到内务府账房里的稿纸,都有可能出现这种纸。借着打扫的名义翻遍了整个御花园,也没找到别的痕迹。   帮不上太子爷一点儿忙,凌普怎能不着急?   皇太子却不置可否,在初刻的慌乱之后,他已经平静了下来。他这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点儿特殊的消遣,就算真的捅到皇阿玛跟前,也不过是皱皱眉头就过了的事。康熙是政治动物,如果有人想通过一点儿无凭无据的风月传闻,来打击储君的地位,简直是找死。   太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个听墙角的小贼身上了。他考虑的是,自己是正宫嫡子,皇阿玛祭告天地祖宗册封的太子。宠爱、权利、地位一样不缺,怎么还时不时有这种恶心的人出来捋一下虎须呢?   说到底还是威信的问题,大哥这些年明着屡屡冒犯,温僖贵妃就暗里下绊子,他都没认真计较。可如今底下的弟弟们一天天长大,得皇阿玛喜欢的人不少。他若再不立威,等他们一个个羽毛丰满,就晚了。   太子终于下定决心,找不到敌人,他就以雷霆之力打击所有潜在敌人就好了。   “帮孤传封信到叔舅公府里。”   “奴婢给娘娘请安。”胤禛的奶娘谢嬷嬷晌午的时候接到德妃的传召,惴惴不安地来了永和宫。   宫里人人都羡慕她们这些奶大了皇子的嬷嬷,日后就如同老封君一般的了。   可自家事自家知。四阿哥不同于旁人,他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又是做事滴水不漏的性格。自从那年出了谨儿的事,身边伺候的人,全部由他一手打理。小小年纪,愣是把自己身边管得铁桶一般,针插不进。奶嬷嬷们虽然尊荣,却手中没权。   况且德妃又是个极厉害的。大阿哥对惠妃、三阿哥对荣妃,虽然也孝顺,但是心里未必瞧得起身为妇人的额娘;遇事往往跟幕僚伴读或是外祖家的舅舅们商量,对着宫里反而常常隐瞒不报,阳奉阴违。而德主子的话在四爷、六爷那里,只怕比皇上还管用些。   她若是不高兴了,就是把自己打出去,四阿哥也未必会说什么。谢嬷嬷心里难免惴惴,请安的时候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绣瑜却明显心情不错,满面春风地笑道:“嬷嬷多礼了,快扶起来,赐座。”   谢嬷嬷战战兢兢在绣墩上坐了。却见夏香领进来一排穿着水绿宫装的小宫女,都不过十一二岁大。   谢嬷嬷心里隐约有了猜测,果然就听绣瑜说:“本宫这里想添一两个新人伺候着,嬷嬷帮着瞧瞧。”   绣瑜被那天康熙的话提醒了,在古人的眼里,胤禛已经不小了。她这里先准备着,拖几年再给也说得过去;她如果不准备,康熙指不定哪天头脑一热就给儿子塞几个宫女什么的。   胤禛在她眼里还跟小孩似的,要说儿子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她了解得很;可要说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绣瑜就一头雾水了,干脆拉着奶娘一起参详。   谢嬷嬷顿时觉得脸面有光,激动得大声说:“奴婢遵旨。”两人一起挑挑拣拣,择了四个女孩放在永和宫观察着。   谢嬷嬷支支吾吾:“娘娘,会不会多了些?四阿哥毕竟还小......”   “四个很多吗?”绣瑜笑着摇头,“你瞧着吧,四个他能看上一个我就谢天谢地了。”   谢嬷嬷还想再说,可内务府的人已经候在门外,给绣瑜送十二月十七日孝诚仁皇后阴寿祭祀的贡品单子来了。   绣瑜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暗暗吃惊,问:“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管事太监回道:“算是吧,太子最近常常梦到先后,皇上就说趁机做场大法事。”   梦到先后?绣瑜顿觉不详,元后就像太子手里最强的底牌,这张牌都掀出来了,绝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祭礼,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而绣瑜没有想到的事,这场风暴竟然爆发得这样快,而且叫人无所察觉。起因居然在两个小小的汉臣身上。   于成龙和靳辅都是康熙朝有名的贤臣、能臣,两人都以治水起家,按说应该是同气连枝才对。可事实是,同行是冤家,两人的治河理念刚好背道而驰。靳辅主张筑堤束水,于成龙却主张疏浚海口。   两人在朝堂上争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新年开笔后,于成龙再次参靳辅耽误工程,罪不胜诛的时候,六部的官员都在心里暗骂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鸡毛蒜皮的事扯了这么多年的皮,连元宵节都不让好好过了。连康熙的朱批都是敷衍着,在两人中间和稀泥。   连上次南巡之后就跟靳辅“心心相惜”,视之为股肱重臣的大阿哥也忙着四处吃年酒,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等到二月的时候,于成龙突然拿出证据,揭发靳辅在治河过程中事事贪渎,“江南百姓欲食伊之肉”,终于引起康熙的警觉。   康熙对于河工,了解,但是了解得有限,难免犯了急于求成的毛病。靳辅治河多年,勤勤恳恳,但是落在皇帝眼里,你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却没有效果啊。那银子哪儿去了呢?   康熙就有了问罪的想法。可偏偏靳辅的治河方法落在专业人士眼里,没问题啊。所以朝堂上支持他的人还挺多,工部户部的尚书、侍郎都出来为靳辅说话。   康熙一看,工程效果不大,支持的人却不少,这不是贿赂结党的铁证吗?于是遂命将靳辅收押。大阿哥这才慌了神,急着要跟靳辅撇清干系。   胤禛很是为靳辅抱不平,但是他年纪不到,尚未上朝听政,只能在永和宫里摆弄着棋子,向他永远的树洞老六倾倒苦水:“靳大人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三十日都在大堤上与民夫同吃同住,说他贪污,贪来的银子莫非藏在家里下崽不成?”   绣瑜却从裕亲王福晋和绣珍传进来的消息里,嗅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嘱咐他们:“你们可别擅加揣测。靳辅是清官不假,可他跟朝堂上的某些人牵扯未免太广了些。”   胤禛不解:“您是说高士奇这些人?可皇阿玛多次派高士奇代为巡视河务,靳辅治河怎么可能不跟他打交道?”   胤祚也不以为然:“高士奇凭借学识书画得宠于皇阿玛,朝内得罪的人多了,他要敢贪治河的银子,早就被人咬出来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绣瑜难得跟两个儿子摆了脸色:“你们才多大年纪,就敢打这样的包票?你们是跟高士奇有多少年的交情?还是跟靳辅共过事?没有证据的事,被人家空口白牙两句话就牵着鼻子走,日后怎么立足于朝堂之上?”   两个孩子都惭愧地低了头。绣瑜才缓和了语气:“额娘不是有心责骂你们,而是这事牵连太广。连老六都知道高士奇只是一介孤臣,能值几个钱?若我是于成龙,我就不动高士奇,而是剑指他背后那人。”   “你们说,高士奇是谁推荐给你皇阿玛的?”   胤禛脸上豁然变色,声音拔高:“纳兰明珠?!可是于成龙一介汉人,谁给他的胆子告倒纳兰明珠?”   绣瑜幽幽叹气,反问道:“你觉得还能有谁?所以额娘告诉你们,别跟着搅浑水,免得被人当枪使了。”   果然,四月,御史郭琇的一本奏折把整个事件推向了最高潮。郭琇参奏靳辅与明珠等人,交相固结,故意虚报花费,靡费治河银两,所得大半分肥。 第66章   郭琇的这封奏折就好比二百多年后, 在塞维利亚杀死费德南大公的那颗子弹。后者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者拉开了九龙夺嫡的第一场序幕。   朝堂上的动荡已经远远超越了治河这个范畴, 变成了“倒明党”的狂欢。之所以只有“倒明党”, 是因为纳兰明珠此人段位实在深不可测。事情发酵到现在, 他及其党羽都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一句,完全是一副清者自清, 坦坦荡荡等你来查的样子。   相比之下,索额图的动作就要急功近利许多了, 这一个月以来参奏明珠的折子,像小山一样堆满了康熙的案头。其中不乏步军统领托合齐等位高权重的大臣。   这样的态度一对比,高低立现。所以虽然郭琇等人已经罗列了明珠的十八条大罪放在康熙的案头,他也一律留中不发, 不反对也不赞成。   底下彻查靳辅贪污一案的官员, 也非常良好地体察了圣意,抄出的都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一点石锤都没有。开玩笑, 一个是“要做官问老明”的明相,一个是“要讲情问老索”的索相;一个是孝慈高皇后的侄孙子,一个孝诚皇后的亲叔父;皇亲国戚加重臣光环,他们这些人怎么敢管?事情就这么拖延下来。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 这句话在别的朝代不一定管用。但是在康熙朝,绝对是铁律啊。因为前朝斗得死去活来的这些大臣, 他们的姐妹姑侄都在宫里做妃子呢!   惠妃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御膳房的奴才开始各种不服管, 每天丢了碟子打碎碗的,总有些烦心事让她操心。相比起来,宜妃就气焰高涨了,五阿哥汉文不好,皇太子特意点了专门为皇太子服务的机构——詹事府的少詹事汤斌做他的汉语老师。这是多大的荣幸啊。   再联想到皇太子的母族无人在后宫为妃,将来改朝换代尊封的时候,她们翊坤宫只怕还要还要压贵妃的永寿宫一头呢!   翊坤宫近日容光焕发,却惹了众怒了。连一向中立、最与世无争的荣妃都忍不住在宜妃背后吐口水。   温僖更是气到在绣瑜面前口出恶言:“连最没指望的荣妃都盼着三阿哥争气有本事,将来独当一面。她倒好,使着儿子去捧别人的臭脚,还敢踩到本宫头上来了。”   “捧别人的臭脚”,那人不就是皇太子吗?这话说得僭越,也可见温僖急了。她虽然母族势大,但是十阿哥年纪太小,等到他长大黄花菜都凉了。她还盼着大阿哥跟太子一直斗下去,削弱太子的势力,好为她的儿子将来铺路呢!   宜妃势大,虽然是暂时的,但是也对永和宫威胁不小。温僖眼见要狗急跳墙,绣瑜跟她走得近,生怕她一个想不开,非要拉着自己一起跳。   她本想吃瓜看戏,可惜站得太近,还是免不了溅上一身泥。可喜可贺的是,她在这个紧要关头,又有了身孕。这最小的一个孩子来得恰到好处,她立刻关门闭户,连带拘着几个孩子不准走动,以防不测。   果然,贵妃先出手了,而且打的是恰到好处的感情牌。   太皇太后身子不好了,康熙心情沉重,突发奇想要画师为皇祖母画一幅小像,结果到了如意馆,却翻出他二十四岁平定三番之后那一年,画师为他和太皇太后做的一幅像。   多么有寓意的一幅画啊。平定三番的功臣是明珠,画师是高士奇,题词的人是容若。   康熙顿时唏嘘不已,没多久索额图就收到梁九功的消息,说皇上让找《饮水集》(容若著)出来看。   妈的,最烦跟明珠这个老杂毛比儿子!索额图气急败坏地砸了一屋子东西,写了封信到佟佳氏承恩公府上。   佟国维兴冲冲地接了信来找大哥,结果被佟国纲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他赫舍里家盼着皇太子赶紧继位,你也盼着不成?咱们跟太子再亲,能比过索额图吗?皇上在一日,才有咱们佟家一日,真论起来,哪个阿哥都是我们的侄孙儿,何必去趟这个浑水呢?”   佟国维羞愧地捧了信回家,闭门称病。   但是也不是每家都有如此睿智的家主,特别是有些人家的灵气与智慧,好巧不巧全都集中到了两个女儿身上,儿子们反而都是叉烧。   钮祜禄家的家主、一等公法喀得了宫里的消息,呵,妹妹温僖贵妃已经加入战场,亲自出手帮助明珠了。那咱们是不是也得赶紧跟上啊?   于是七月盛夏,法喀的一封奏折递到畅春园,参奏索额图府上门人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强占民田这些罪名。   钮祜禄氏的家主亲自挽袖子下场,并且把一直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索额图与其背后的皇太子也拉了下来。这无疑把水搅得更混,让激烈的战局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了。   原本温僖贵妃恰到好处的帮忙之后,康熙已经打起了息事宁人的主意。等事情冷却一下,随便惩罚一下明珠,罚点俸禄,降个一两级什么的也就罢了。   可是法喀的这封奏折无疑让局势朝他所能料想的最坏的场面发作,那就是温僖和太子对峙。   太子与老大、老十,他的三个儿子一下站到对立面去了。   更让康熙心惊胆寒的是,纳兰家什么时候跟钮祜禄家走到一起去了?明珠是文臣之首,钮祜禄家是武将世家。纳兰家有惠妃大阿哥,钮祜禄家有贵妃十阿哥,你们抱团抱这么紧,是针对皇太子呢?还是针对朕呢?   绣瑜在延爽楼里吃到这个瓜的时候,都忍不住为贵妃揪心:“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你好歹找个幕僚副官什么的参奏索额图也好啊。哪有真身亲自上阵的?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明珠也算是飞来横祸了,本来装可怜装得十分成功的,强行被钮祜禄家贴上来泼了一盆脏水。”绣瑜连连叹气,转头说,“再来点瓜子。”   胤祚不由暗暗给额娘竖了个大拇指,想来那诸葛孔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   胤禛一边给她剥瓜子,一边问:“额娘,那你说皇阿玛会严惩明珠吗?”   绣瑜点头叹息:“你们要引以为鉴,越是英明的帝王,就越容不得结党,瞧着吧。”   夏末,这场几乎持续了一整年的权谋加宫斗大戏,终于以太子索额图一方的完胜告终。纳兰明珠被罢黜一切职位,其党羽贬谪的贬谪,入罪的入罪。权倾一时的纳兰家成为历史。   但是牛人永远是有牛的道理的,明珠虽然大势已去,却成功地保全了皇长子。康熙处置明珠,说白了,不是因为他真的贪污,而是故意砍了大阿哥的左膀右臂,防止他滋生二心,真的跟皇太子走到不死不休的那一步。   明珠又让大阿哥全程保持沉默,没为自己说一句话。康熙顿时觉得这个长子识大体明事理,   隐隐觉得委屈了这个沉默温厚的孩子,对惠妃母子颇有照顾。加上大福晋又在年中的时候被查出怀有身孕,有可能诞下康熙的第一个嫡孙,也是第一个孙辈。惠妃脸上又渐渐有了光彩。   对钮祜禄家的处置就稍微复杂一点了。法喀傻到皇帝都懒得去对付他,只随便想了个由头,去了他都统的实权,保留一等公的虚爵就是了。   康熙也看出来了,钮祜禄家真正厉害的人是温僖,真正有二心的人也是温僖。可贵妃是他的枕边人,更是十阿哥的生母,怎么处置却需要好好斟酌。于是温僖就顺理成章,体贴圣意地“抱病”了。   “什么?让我抚养十三阿哥?”绣瑜心惊胆战地扶着肚子站在清溪书屋的紫檀大案前。   白得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皇子,对旁人来说,这就好比天上掉馅饼。可问题是她不饿啊,儿子这东西,不好意思,她还真不缺。更何况钮祜禄家倒霉这当口,她接手十三,总有落井下石得罪贵妃的风险。   谁知康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始推心置腹地跟她耍无赖:“贵妃和章佳贵人都跟你交好,如今贵妃病着,章佳贵人又怀着身孕,老十三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朕知道你有办法,好好劝劝贵妃,也叫她宽慰少许。”   康熙并不是要把贵妃逼到绝路,只是钮祜禄家有一个皇子已经够了,为太子计,老十三一定要换人来养。惠妃避嫌还来不及呢,荣妃年老,宜妃跟温僖不和,就只剩下绣瑜了。   康熙笑着运笔写下圣旨:“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正好给你肚子里这个作伴。”   绣瑜不由头疼,捧着圣旨晕乎乎地去了集凤轩。 第67章 补更   太子布局多时, 以雷霆之势而下的一番猛烈攻击最后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明珠虽然去职,但终究没有性命之忧, 两个儿子依然领着一等侍卫的职务。温僖贵妃虽然被康熙防备, 但却没有遭到厌弃, 把十三阿哥送到德妃宫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太子虽有不甘,却不好苦苦相逼, 以免伤了自己仁慈宽厚的好名声。前朝终于风平浪静,后宫也跟着回归表面上的富贵闲适。   绣瑜领了尚不满一周岁的十三阿哥回家, 觉得抱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宫里五岁以下的孩子不好养啊,更何况这不是自己生的,轻了重了都有人说闲话。   但老十三的确是个憨厚活泼讨人喜欢的孩子,绣瑜尚在犹豫怎么处理他在永和宫的定位, 结果不过十来天的功夫, 胤祥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靠山——两位姐姐。   九儿一直非常羡慕四哥跟六哥整日形影相随,做什么都有人陪着。但是同母的妹妹小十二身子骨比她好,性子也比她野太多了, 属于那种能用跑的地方就绝不用走;能在园子里就疯到酉时,就绝不提前回屋。   看这样子,九儿已经完全不敢指望妹妹跟她高山流水会知音,对弈品茗夜读书了。   她这个姐姐当得一向没什么成就感, 很是失望。可如今家里突然来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一双凤眼又大又明亮, 成日里爱笑,流着口水叫她:“姐, 姐。”   这顿时弥补了九儿无处安放的长姐情怀,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弟弟。   不得不说,九儿在永和宫其实是相当有地位的。绣瑜因为妹妹先于她有了名字的事情,心存愧疚,对她多有怜惜偏宠。胤禛外面看不出来,其实内心是个宠妹狂魔,最喜欢乖巧文静、有诗书气的女孩子,对九儿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至爱屋及乌地对老十三也关照起来。   胤祚又是个好好先生,更何况四哥喜欢,他就喜欢了。   只比胤祥大半岁的瑚图玲阿则是有了恶作剧的第一对象。她那些淘气的玩具终于能够派上用场,胤祥胆子大又不怕生,总是很给面子地咯咯大笑,即使是被吓到了也很少哭。瑚图玲阿对这个会爬会笑的大玩具十分满意。   几个孩子都喜欢,绣瑜当然也没什么反对的立场了。小十三就这样在永和宫扎下了根,小日子还过得颇为不错。   这日,绣瑜在隔壁教两个大点的孩子看账本,却听到西暖阁那边传来断断续续、咯吱咯吱的琴声。胤祚不由嗤笑,落下的字都歪了一笔:“四哥,我觉得九儿可能随了你。断崖真是时运不济才会连续碰上......哎哟。”   胤禛淡定地收回手:“世上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人?九儿小小年纪能坚持练习已经很不错了,你就是这么做哥哥的?”   不待胤祚反驳,暖阁里的琴声突然停了,噼里啪啦的一通响之后,传出九儿的大声尖叫。   这边母子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带人往暖阁那边去。刚进屋就见九儿捂着眼睛躲在嬷嬷怀里;瑚图玲阿坐在炕上一脸茫然,旁边小宫女手上拿着个根雕的蛐蛐盅;胤祥高高举起的右手上,捏着个蚱蜢,正乐呵呵地傻笑。   琴案边,香炉倒地,茶杯滚落,奶嬷嬷们忙着安慰自己的主子,屋子里乱成一团。   “好了好了,”绣瑜过去抚摩着女儿的脊背安慰着,抬头高声喝问,“究竟怎么回事?”   不待宫人回话,瑚图玲阿的小宫女手上的蛐蛐盅里突然发出两声闷叫“呱哒,呱哒——”,九儿听到又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   “这是癞蛤蟆?还有蚱蜢......”绣瑜目瞪口呆,半晌才想到问奶母,“你们怎么让格格捉了这个来玩?”   瑚图玲阿的奶娘李嬷嬷刚要苦笑着回:“这是九爷和六格格送给......”   话音未落,那头又响起胤祥的奶娘孙嬷嬷的惊呼:“哎呀,阿哥快放下!这个不能吃!”   胤祥笑嘻嘻地要把那蚱蜢往嘴里放,结果被嬷嬷捉住了手。他手一松,那蚱蜢就落在炕上,往角落里一蹦,不知躲哪儿去了。   九儿终于忍不住大哭:“额娘,我不要在这里待了!哇——”   “嘶——”胤祚伸手捂住了耳朵,跟四哥对视一眼,这一屋三个孩子,真是太可怕了。   绣瑜最终哭笑不得地听奶嬷嬷汇报,两位格格抢着跟弟弟玩,一个要弹琴给弟弟听,一个要拉着弟弟玩蛐蛐,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谁也不肯让谁,非要凑到一起,亏得胤祥天生的脾气好。   “好了,日后单数的日子九儿带着弟弟玩,瑚图玲阿要想加入也行,但是玩什么就得听姐姐的,不许吵架哭闹!双数的日子就反过来!”绣瑜干脆利落地分配了小十三的归属权,回到正殿来,歇在炕上。   胤祚狗腿地过来给她捶腿:“额娘,辛苦了。儿子们以后一定好好教导妹妹们,少叫额娘操心。”   绣瑜一指点在他额上:“六阿哥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前儿是谁要看猫是怎么捉老鼠的,偷偷从我这里抱了猫去,非要奥利奥抓老鼠吃?而且你那是仓鼠啊!仓鼠!”   “额娘——”胤祚抱着她的腿蹭蹭,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给胤禛使眼色。   “嗯?”绣瑜立马警觉地问,“你们又有什么坏主意,老四?”   这两兄弟这些年配合默契,每每有事求她,套路永远是胤祚先开口胡搅蛮缠地提出要求,胤禛在旁不着痕迹地补充一两句精要的话,增强合理性和通过率。   故而绣瑜一开口就擒贼先擒王。胤禛被额娘点名,只好坦白:“临近年关,儿子们听说舅舅从边关回来了......”   胤祚迫不及待地说:“而且儿子小太监们说,每年冬月里京城北边西河子道有闹市,常有胡商前来贩卖各种皮毛杂货......”   前朝的动荡刚平息没多久,康熙忙着,裕亲王被胤祚纠缠许久也没空搭理他们。幼年的皇子想要出宫,就只有去舅家了。   “不成!”绣瑜断然拒绝,“西河子道口那里鱼龙混杂,蒙古人罗刹人西洋人都在那里做生意,若出了岔子可怎么好?”   胤祚顿时泄气,额娘一向说一不二,她说不成的事就一定是不成了。   果然,绣瑜已经在吩咐厨房摆饭,叫几个孩子上来吃饭了。   永和宫新来的小宫女萍儿用小铜盆子端了水上来,高高地捧到两个阿哥面前:“四爷,请净手。”   自从那年胤祚出事,永和宫洗脸洗手的水都换了无味的药材来。可今儿胤祚把手泡在水里的时候,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揉了揉鼻子,拘起一捧水闻了闻,最终把目光定在了萍儿头上那朵藕荷色的小花上。   “这是什么花,倒挺好看的。”   萍儿愣了一下,忙回:“此花名为小盏菊,只是寻常品种罢了。”   胤禛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他随意扫了一眼穿天蓝宫装的萍儿,倒还算入眼,随口赞道:“花型如兰,香气淡雅,虽然只是寻常品种,但总比那些碗口大的菊花插满头的要强多了。”   萍儿心内狂喜,脸上红霞晕染,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谢四爷夸奖。”   胤祚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宫女平时打扮以稳重端庄为主,不到过节花儿粉儿不许上身。听说荣额娘已经赐了两个贴身宫女给三哥,难不成......他下意识偏头去看胤禛。   岂料四哥比他还迟钝十倍。萍儿在那里满脸通红地给他擦手,胤禛视若无物,突然开口说:“这花不错,但永和宫孩子多,两位格格年纪都小,万一染上敏症就不好了。你到外头去,先别进来伺候了。”   噗——这才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呀。胤祚看着萍儿呆滞的目光,不由暗笑。   晚上绣瑜听白嬷嬷说了这事,也置之一笑:“他还小呢,急什么?”   白嬷嬷却忧心忡忡:“娘娘有空还是跟四阿哥谈谈心吧。”如果只是未知事那就还好,如果是不愿意麻烦就大了。   绣瑜本着防范于未然的心思,单独跟儿子谈话,不经意地提前:“镶白旗豫州知府完颜家的夫人前些日子带着女儿进宫来给我请安,额娘瞧着那个姑娘倒还乖巧。”   胤禛垂着头不说话,支支吾吾:“额娘,儿子还小,正是该好好念书的年纪。”   “你皇阿玛的意思是先放一两个人在身边照顾你,三阿哥那边也是这样......”   几番推脱不掉,胤禛终于露出如小狗一般委屈的表情,难得抱了她的胳膊嘟囔道:“儿子,儿子不想娶福晋。我一个人住着挺好,别人,别人进我的屋子,怪脏的。”   “What?”绣瑜的脑子顿时当机了,按照古人的逻辑下意识地问,“傻孩子,不娶福晋,孩子从哪来?”   胤禛满怀希冀地看向她,小心翼翼地说:“儿子不孝,将来从六弟的儿子里挑一个过继到我名下,以承香火就好了。”   绣瑜的脑海像是被十级台风袭击过后的森林,一片狼藉。我的老天,我养儿子的方式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她一直觉得小四这辈子好像过得太过顺遂,父母慈爱,兄友弟恭,这孩子一点争储的念头都没有也就算了,可如今这是什么神展开?   你那屋子狗进得,弟弟妹妹进得,女人进不得,这是要作死的节奏吗?清朝不许官员嫖妓,可是衍生出了很多冷僻的爱好,她儿子该不会......   绣瑜赶紧打消这些可怕的年头,把跟着胤禛的人叫来问了个遍,都没什么异常。她顿时冷笑,是了,这种事,审他的奴才不如审老六。   胤祚被单独叫到永和宫,见到额娘黑漆漆的脸色,听到阴沉沉的话语,第一反应就是《西游记》之事被发觉了。不等绣瑜严加逼问,他就乖乖招了个干净,并且困惑地抓抓脑袋:“我们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可四哥似乎很怕提起这件事。”   “那书最后哪儿去了呢?”   胤祚顿时脸色变幻,结结巴巴地把太子之事道出:“四哥说怪恶心的,说出来脏了您的耳朵。”   绣瑜整个人都斯巴达了。太子那点爱好她是清楚的,甚至温僖故意派人在宫里传小话的时候,她还顺手推舟地没有阻拦。结果却害了自己的儿子,童年阴影啊,这可怎么是好?   如果是在现代,当然是找爸爸开解儿子一番。可康熙如果知道,只怕会立马送几个宫女过去,帮他教导儿子。裕亲王虽然对两个孩子不错,但这种事情却不好开口。   绣瑜撑着额头久久沉默。   胤祚有些担心地问:“额娘?”   “老六,你不是想出宫去玩吗?”   胤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您不是说......”   绣瑜摆摆手:“这几日给我把功课、大字小字都赶出三倍的量来,过了十五额娘去求你们皇阿玛。” 第6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历史人物:   董鄂·费扬古:清朝将军,顺治帝董鄂妃的亲弟弟   董鄂·彭春:勤勇公,三福晋的阿玛,与费扬古是同族   哲布丹尊巴:蒙古活佛,反对准格尔侵略   注释1:打谈的资料来自《金瓶梅风俗禅》by白维国   注释2:阴丽华与刘秀的关系是作者一家之言,欢迎有其他见解,但是这里只是支线不做讨论。  “姐姐想让二哥帮忙?”绣珍捏着帕子掩嘴一笑, “这可找错人了。”   “此话怎讲?”   绣珍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他自己的婚事尚且没着落。额娘把他拘在家里不许出门,日日叫了媒人上门相看呢。”   绣瑜不由扶额:“额娘真是闲操心。好人家的女儿都预备着明年大选指婚呢, 这个时候能够说上什么好人家?正好让他带两个孩子出去疏散疏散, 整日关在宫里都关傻了。”   有了她这句话, 绣珍就满面笑容地回去解救哥哥了。   晋安成年之后常年在外,本来跟两个侄儿素无交情, 听到姐姐的嘱咐不由尴尬。可是他回家十数日,真的要被亲额娘和媒婆们如狼似虎的眼神逼疯了。别说是开导开导四阿哥, 就是让他进宫跟康熙谈人生,他都甘之如饴。   同样被“逼婚”的甥舅俩,外加一个打酱油的六阿哥就带着侍卫,微服出宫, 一行七人往西河道子口去, 在闻名京师的窦记羊肉馆里用午饭。   胤禛两兄弟正是热血澎湃、崇拜英雄的年纪,晋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素来健谈。那些热血的军旅故事、跟罗刹人斗智斗勇的经历讲出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晋安就成功地收获了两个小迷弟。   他满是感叹地总结道:“役人之道,贵在役心。费扬古将军是我见过最会治军的人了,屯田、通商、严明赏罚,这几件事做下来, 整个北古口就没有一个士卒说他坏话的。”   今日他们带出来的侍卫都是心腹亲信,平日里都是玩笑惯了的, 当着两个小主子也没什么忌讳。当即就有裕亲王妃娘家的堂侄儿阿勒苏笑道:“董鄂家明年有好几个秀女参选,你既敬重将军, 正好给他做女婿,岂不是美事一桩?”   胤禛胤祚立马转头看他。面对两个侄儿纯洁的小鹿眼,晋安莫名脸红,抄了桌上的鞭子作势要教训损友。周围的侍卫见他恼了,两位主子又不理论,越发起了兴,纷纷出言捉弄他。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高声道:“你这次跟随将军回京,听说董鄂家的女眷也在车队中。你可曾跟哪位格格有过一面之缘呐?”   晋安揪着阿勒苏辫子的手一顿,明显愣住。阿勒苏趁机捉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粉白底绣着墨梅的绢子来。众人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更是兴致高涨。   “咳咳。”胤禛端起茶杯咳了两声,“差不多了,往集市里逛逛去吧。”说着起身走在前头,晋安暗瞪了众侍卫一眼,赶紧跟上。   费扬古将军的族侄女、勇勤公鹏春家的嫡长女年方十二,是皇子福晋的热门人选之一,就是指给四阿哥也毫无意外。众人暗悔失言,顿时收了嬉笑的神色,跟在后头。   西河子道口的集市果然热闹无比。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岔道口,摊子沿着街道四面排开,外商云集。有红胡子的罗刹人、满身异香的暹罗人、头上包着白帕子的天竺人,也有贩卖鹰犬皮毛的蒙古人,当然最多的还是前来凑热闹的京师百姓。操着各种口音,比手画脚地叫卖讲价,货物从天竺的象牙到朝鲜的人参,无一不有,多是以物易物。   侍卫们站成一个圆圈,隐隐把兄弟二人护在中间。胤祚看得目不暇接,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捡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买了许多,抬头又见前方有一长衫老人站在高坡上,手持锣鼓敲击,招徕眼球,然后开始唱书。   一个侍卫解释道:“这叫‘打谈’,跟那茶馆里说书的差不多,都是一些前朝异闻,风月奇谈。但这是用唱的,词曲朗朗上口,倒更有趣些。”   果然,身边听众云集之后,那打谈之人便清了清嗓子,冲众人拱拱手,唱起了一段《朝天子》的曲目:“向街头场傍,喜人稠物攘,敲扇鼓高声唱。几回秦汉又隋唐,信口掐一段。且看那东汉王莽篡了刘家天下......(注1)”   讲的却是一段东汉光武帝与皇后阴丽华的民间故事。故事简明,词曲相和,感人肺腑,唱到那“只有那郭氏女,家兴旺;哪记得,娶妻当如阴丽华”,听众无不嘘唏。   当即就有两个路人低声感叹:“停妻另娶,这皇帝人也不咋地。”   另一人嗤笑:“都说脏唐臭汉,扒灰的,通1奸的,帝王家什么事没有?”   晋安不由皱眉,微微抬头示意。立刻有侍卫上前,半拔出腰间佩刀,威胁道:“天子脚下,管好你们的舌头,不然爷送你们步兵衙门走一趟。”   那两人见他旗人装束,敢在京城佩刀行走,已然慌了神,一个劲儿地跪地求饶。周围众人都害怕被牵连,纷纷往外散了去,那打谈之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唱不下去了。   胤禛不愿将事情闹大,只从腰间摘了荷包抛与那打谈之人,就拖着弟弟往别处去,却不知他们早已被人盯上了。   这闹市上最不缺的就是浑水摸鱼的“三只手”们,胤禛兄弟一路出手阔绰,又带着护卫,明显是哪家出门游玩的勋贵公子,是最招小偷喜欢的主儿了。   逛了片刻,胤祚又在另一家小摊上看上了一卷羊皮地图。卖货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自称乘船到过不下百个国家,那张歪歪扭扭的地图是他花了二十年功夫绘制的“世界堪舆全图”,大清只是地图东北角上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而已。   胤禛是看过康熙下令绘制的《皇舆全览图》的,对此简直不屑一顾。胤祚却兴致勃勃地要买。   此刻众侍卫的注意力都被那个满口吹得天花乱坠的西洋人吸引,胤祚只觉得腰间一沉,低头就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手抓了自己的荷包,飞快地缩了回去,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有贼!”他不由惊呼。   阿勒苏立马追了出去,那小偷在人群中左闪右避,眼见自己把追兵甩出去一条街,终于忍不住驻足,打开了刚到手的“战利品”。结果沉甸甸的荷包里装的居然不是银两或铜钱,而是小半袋的金瓜子!   比黄金更闪亮的,是这荷包里衬用的金黄色绸缎。那偷儿再蠢也是皇城脚下混迹多年的,金黄颜色近似明黄,非亲王皇子不能用。他当即吓得抓了一把金瓜子在手里,抛了那荷包,转身就跑。   那荷包落在街道上,却被一个高鼻深眼、用破毡蒙着半张脸的蒙古人拾起,他看了内衬的颜色,突然眼里闪出激动的泪花。   “太危险了,要是刚才那人不是偷儿,而是行刺之人怎么办?就坐在这里远远的瞧着罢。”晋安心有余悸地找了间小茶楼,开了个临街的包厢,让兄弟俩在窗户边坐着看。   胤祚不甘心地扁扁嘴,但是目光很快又被楼下牵着藏獒的外族人吸引了。   胤禛逛累了,捧着茶碗跟站在一旁的晋安闲聊:“舅舅,你真的喜欢鹏春家的大格格吗?”   晋安尴尬地拢了拢袖子:“也,也不是。”   胤禛用怀疑的目光扫过他的衣袖。   晋安轻咳一声:“我只知她是董鄂家的格格,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这方手帕是偶然所得,未能有机会归还。”   胤禛这才释然,这才是正常的规矩。如果真是待选秀女向陌生男子赠帕,麻烦就大了。   想到姐姐的嘱托,晋安踟蹰着开口:“四爷,那日您似乎说过一些.......娘娘很是担心你。”   “我知道。玩笑之言罢了,做不得真。”胤禛斜斜地倚着栏杆,用茶匙拨弄着手里的奶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不娶妻纳妾?皇阿玛头一个就不答应了。   但是天家无情,即使是夫妻之间也远远谈不上信任。宜妃明着推胤祚入水,贵妃暗中攻讦太子,骨肉至亲互相撕咬至此。更有大哥在大嫂孕期偷娶外室,二哥跟太监伴读厮混。刚才那人说得其实一点错没有,脏唐臭汉,骨肉相残,帝王家什么事没有?   这些宫闱密事虽不足为外人道,胤禛今天却格外想找人倾诉,他犹豫着说:“舅舅,如果重返康熙十三年,你还会让额娘入宫吗?”   “四爷想听真话吗?”晋安收了笑容,声音放冷,“当日我若年长十岁,宁死不愿。”   时光当然不能倒流,胤禛只是一笑。   “姐姐是女子,入宫、承幸、生子都由不得她做主。但是您不一样。”晋安直视他,貌似随意地说,“男儿凭本事得天下,依靠妻族,不,依靠小妾的妻族算什么本事?光武帝如果不贪慕郭氏女的家族势力,阴丽华就不会错失皇后之位,就能夫妻同心白头到老了。”   胤禛浑身一震:“你是说?”   “皇家也不是没有好的姻缘。没有利用,就会少很多矛盾。”   此话有如醍醐灌顶,胤禛顿时恍然大悟。他一直崇拜皇阿玛的各项内外政策,唯有用后宫女子来平衡前朝势力这一点,让他实难苟同。   如果不是平鳌拜需要遏必隆保持中立,皇阿玛何须在元后之外还纳一个遏必隆的女儿?如果当日继后没有进宫,贵妃如今也不会和太子势如水火。皇阿玛先存了利用之心,怎能责怪贵妃惠妃一流为自己争取利益?   不待他细想,门外阿苏勒轻轻扣了两下门:“二位爷,那贼人跑了,但东西找回来了。”   “进来。”   阿勒苏推门而入。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门口两个侍卫刷刷拔剑:“来者何人?不许再靠近半步!”   晋安下意识把手放在剑柄上,将胤禛兄弟护在身后。   门口传来跪地呼号的声音,一个粗犷的声音用蒙语大声哀道:“臣,哲布丹尊巴使者阿那哲,求见万岁。”   屋内三人俱是一惊。哲布丹尊巴是外蒙古的活佛,牧民信仰中神的化身,他若派遣使臣进京,怎的不直接找上理藩院?   “有诈。”晋安微微摇头,不欲接见这所谓的使者。   不能他们想出个完全之计,门口再次传来大量的脚步声。这回侍卫们可恭敬多了,纷纷放下刀剑问安:“给裕亲王请安。”   来的是自己人,晋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福全大步进屋,神色冷峻地冲胤禛兄弟说:“快随我回宫,太皇太后病危了。” 第69章   慈宁宫, 微红的烛光映亮了宫墙,不知多少红烛在廊下的红绸灯笼里静静燃烧, 远远望去, 整个宫殿仿佛笼罩在金红的霞光之中。   然而这祥和喜庆的色彩冲不淡宫里忧郁哀伤的气氛, 也挽不回其主人衰败的生命。胤禛兄弟从轿子里下来,辞了裕亲王, 迫不及待地往穿过中堂,往正殿去, 恰好遇见绣瑜扶着宫女的手迎出来。   “额娘。”   “额娘,老祖宗.......”   “太医只说是中风,情况不妙,你们悄悄进去, 听皇阿玛的安排。”绣瑜嘱咐几句, 就放了他们去众皇子那处。   中风即使放到三百年后也是生命杀手,太皇太后的情形已经不能用不妙来形容了。康熙停了御门听政,守在慈宁宫衣不解带地侍奉祖母;太子多得太皇太后庇佑, 也真心实意地在床前守候。其他皇子格格、有脸面的妃子、太妃福晋们也日日往慈宁宫去。   后宫众妃嫔求神拜佛,百宝尽出。吃长斋的,抄血经的,跪经跪到晕倒的是安嫔, 捡了几天几夜佛豆的是端嫔。这里面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平日里康熙还会给点面子过去一趟,好歹鼓励鼓励这种孝行, 如今就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了。   绣瑜站在四妃的队伍中去看过一眼,太皇太后已经口不能言,清醒的时候很少了。太医院之所以还用独参汤吊着一口气,一来是因为大福晋临盆在即,康熙想让老祖母看一眼玄孙;二来是因为年关将近,他想最后和祖母过个年。   然而这两个愿望都先后落空了。太皇太后病倒的第七日,阿哥所传来消息,大福晋生了个格格。当着众妃的面,饶是惠妃极力忍耐,说着“先开花后结果”,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失望来。   好容易拖到了十日后的十二月二十五,过年用的东西都装扮上了,夜里突然三声云板,腰里扎着白带子的小太监来报:“太皇太后薨了。”   造办处才制的大红桃符顿时换了纯白,火红的灯笼外头裹上了蓝布绸子。康熙哀毁欲绝,谁劝都不管用,非要效仿汉法,带着六岁以上的皇子们在慈宁宫的空地上,结庐而居,住满一个月以充三年之数。   然而战祸却不会因为谁的死而推迟,裕亲王带回来的蒙古使节已经跪在南书房的门口了。来人称准格尔部趁外蒙各部纷争之际,突然出兵来攻,借罗刹火器之便大破土谢图汗部;并且抄小路绕过关隘,试图进入内蒙追击,兵峰直逼盛京。   举朝俱惊。   虽然阿那哲声称,他在逃亡路上遭遇追击,丢失使臣信物。但是康熙凭借敏锐的直觉,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话,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   他白天在前朝处理军务,晚上回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守灵,不过几日功夫就熬得形销骨立。温僖带着众妃,太子领着众皇子一同苦劝,皆不能奏效。各宫只能各自为政,参茶鹿汤玉蜀羹,源源不断地送到南书房。   唯有永和宫不动如山,盖因绣瑜实在没功夫去做这些汤汤水水了。她只在宫女的搀扶下,往慈宁宫的牛皮帐篷里看了一回。   “额娘。”皇子们轮流守夜,这一波轮到六至十,胤禛就盘腿坐在帐篷里看书,见她扶着肚子弯腰进来,连忙去扶:“您怎么不直接回宫休息......”   “别说了,我看一眼就回去,反而安心。”绣瑜艰难地伸手往地上铺叠的被褥里摸了摸,“盖的够厚了,但褥子薄了些,万一下雪就糟了,再加一层。我收着两件狼皮大氅,待会叫人送来,如果天气转冷,夜里加在被子上。”   众人一一应了。胤禛披了衣裳起来:“我送您回宫。”   绣瑜本想拒绝,但是竹月和白嬷嬷已经退身笑道:“劳烦四爷,奴婢们躲懒了。”胤禛和小桂子才搀了她往外头去。   勿怪众人如此紧张,她这胎怀相并不好,到底年纪大了又遇上这些波折。这胎若是个儿子,永和宫就有四个阿哥了,其他人怎能不嫉妒生恨,宜妃等人更是恨不得拖垮了她才好呢。虽然明着免了守灵的事物,可总有些细小繁琐的事情叫人操心。   好在她可不是那种死撑着装坚强贤惠的人,早早地告病请假,孝顺的名声能有性命重要吗?但是产期临近,她心里总有些不安。永和宫门前,胤禛扶她下轿的时候,才发觉她手心里全是汗。   “老四,这段时间宫里乱糟糟的,额娘精神不济,你和老六要看住弟弟妹妹。如果有事,就去找皇太后和裕王福晋。”   胤禛喉结滚动,终究没有把那句“为什么不找皇阿玛”问出口,低低应道:“是。”   等了她睡下,胤禛再往慈宁宫来,刚好遇见胤祚他们守灵出来,御膳房备了一品燕窝锅子做宵夜。胤禛挥退左右,往他帐子里坐了,神色凝重:“额娘那边情形不妙。”   胤祚顿时搁了筷子,皱眉道:“果真?”   胤禛摇头又点头,提壶斟了杯酒:“但愿是我多心,只是最近前朝后宫都有大事发生,皇阿玛一时顾不上永和宫。”   胤祚也跟着苦恼起来。他们都是没有上朝听政的小阿哥,一没有下属门人,二没有爵禄官职;能够调动的资源无非是内务府和太医院,但凡太医院能想的办法,额娘肯定早就想过了。   “不如我们写封信给舅舅,他见多识广,兴许能有办法。”   胤禛眼前一亮,兄弟俩一拍即合,一个提笔写信,一个穿了衣裳出去找相熟的侍卫帮忙送信。   过了太皇太后的二七,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七傍晚,朝廷终于收到了西北的密报。除了噶尔丹大破土谢图汗、车臣汗部,进入内蒙古之外,还截获了俄国外务衙门总管戈洛文送给噶尔丹的密信。信中戈洛文极力建议噶尔丹与沙皇合作,建立俄罗斯与准格尔联合政权。   更讽刺的是,这个戈洛文正作为俄国使团首领,在尼布楚跟清廷就边界问题谈判。   “无耻小人,其心可诛!”康熙掀了南书房的明式花梨书案,紧急召见各路军政大臣,共商对策。   南书房的烛火燃了一晚上。   而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排行十四的小儿子也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苏培胜过来禀告:“四爷,六爷,永和宫那边发作了。娘娘吩咐把两位格格和十三阿哥送去了寿康宫。”   时人认为女人生孩子是污秽不吉利的事情,尤其忌讳男人靠近,除医者外,就是丈夫儿子也不许接近。   胤禛虽然担心,也只能说:“知道了。你过去仔细地瞧着,一有消息立马往这儿报。”   胤祚补充道:“魏小宝也去,多带几个人。”   这一整天兄弟俩跪在灵前,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大阿哥等人知道内情,也不理论。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浓密的铅云遮盖了太阳,分辨不清时辰。胤祚将手中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盆之中,终于忍不住扯了扯胤禛的衣袖:“四哥,过去多久了?”   胤禛又挂心又无奈:“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起码问了十遍。”   胤祚怏怏地挪回去跪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请众阿哥到偏殿用膳。胤禛脸色越发阴沉:“已经五个时辰了。”他虽然未曾娶妻,也知道妇人生产除了第一胎其余的似乎用不了这么久吧?   胤祚拍拍袍子站起来:“咱们得过去瞧瞧。太医院这起子人,最是狡猾,脱罪免责第一,治病救命第二。如今皇阿玛正发火,要是额娘有什么事,他们多半是瞒下来,不敢报到南书房。”   胤禛点头应允。   可不等他们动身,梁九功先带人来传了圣旨:“皇上命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到南书房议事,钦此。”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胤禛只得嘱咐弟弟:“你过去瞧瞧,有事就使了苏培胜来找我。”   灵前的人去了大半,胤祚找了个空子溜出来往永和宫去,远远地在正殿外头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步伐匆匆,神色紧绷,白嬷嬷恰好掀了帘子出来,抬眼就望见他。   “六阿哥?您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叫娘娘操心。”白嬷嬷说着就要抱了他走。   白嬷嬷不是产婆,顶多是在旁边帮忙的。胤祚却见她袖口上都沾着血,那血迹已经干涸,更觉刺目惊心。他不由厉声喝问:“额娘到底怎么了?”   “这......”白嬷嬷犹豫着半天开不了口。胤祚望了一眼大门紧闭的产房,索性掀了帘子进殿,却见三个太医在堂内急得团团转,见了他都是一愣:“六阿哥......”   胤祚又是一番盘问,三个太医明显是有什么顾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胤祚不由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何太医,你也要看着我额娘死吗?”   何太医脑门上冷汗淋漓,脑子里天人交战,最终报答德妃恩惠之心战胜了贪生怕死的欲望,他跪下来,磕头道:“请六爷速去禀告皇上,早些决定......保大还是保小吧。”   自古妃嫔生产都是保小,就算是明知道最后大小都活不下来,也是保小。何太医此话已经是赔上性命在赌那万一的可能性了。万一,皇上愿意垂怜德妃娘娘的话......   胤祚万没想到情形已经如此艰难,脑子里嗡的一声。门口突然传来宜妃的声音:“大胆奴才!你竟是要万岁爷加害皇子不成?”   宫女打起帘子,却是宜妃惠妃扶着皇太后进来了。   “六阿哥别怕,”皇太后先搂了胤祚在身边,“你额娘生了四个孩子了,不会有事的。”她又厉声责问几个太医:“德妃素来身子强健,你们不尽心保她平安生产,倒拿皇嗣做筏子,是何居心?”   何太医脸上涕泗横流,五体投地:“臣等无能,还请太后娘娘早做决定吧。”   皇太后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难道说德妃此胎真的危险至此吗?永和宫的几个孩子都得她喜欢,皇太后不由闭上了眼睛,暗叹一声造孽。   胤祚也红着眼睛跪下来给她磕头:“皇祖母,求您开恩。”   旁边的惠妃见了,心中不由一动,她与绣瑜往日无仇,甚至因为同样交好温僖,还有点嘴皮子上的交情。德妃死了,永和宫这几个孩子也落不到她手里,倒不如卖个好,给自己儿子攒一份情。   惠妃就抢在宜妃前头,拿手绢子擦了擦眼睛,哭道:“求太后娘娘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派人去问皇上一句吧。旁的倒罢了,臣妾只心疼两个公主,九格格才五岁,十二格格更是不满两岁......”   皇太后眸子里水光一闪,公主本来就不如皇子受重视,要是再小小年纪没了生母......   宜妃落后一步,不由气结。她倒会做好人,不管皇太后答应不答应,老四兄弟两个先欠了她这份人情。也罢,反正问了皇上也不一定答应。答应了也不一定救得活。宜妃在心底暗暗冷笑。   皇太后握着佛珠的手微微发抖,一边是尚未出世的孙子,一边是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最终闭了眼长叹一声:“来人,传哀家的话,请皇上速来永和宫。”   绣瑜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一缕魂魄从遥远的地方飘了回来,重新回到了这个残破的身体里。与之一同回归的,还有那把人撕成两半一样的剧痛,甚至远超过她生胤禛的时候。   阴沟翻船,居然在最后一个孩子身上出了这种要命的岔子。她怎么能甘心?   九儿还没有熬过出嫁中暑那一关,瑚图灵阿年纪小她总舍不得提前种痘。这叫她怎么甘心?   绣瑜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费尽全身力气才睁开了眼,眼前白茫茫的模糊一片,只能隐隐看到好些晃动的影子,都穿着相似的衣裳,她看不清脸,分辨不出是谁。唯有床边明黄色的身影,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她只当自己疼糊涂了,下意识地喊:“皇上。”   康熙进来已经有些时候了,一直见她面色惨白,瞳孔涣散,心早就灰了一半。宫里才刚没了太皇太后,德妃又出事,康熙在南书房听到奏报的那一刻简直是五内俱焚。   元后生太子的时候,得知皇后产后血崩,是皇祖母亲自把他拦在了坤宁宫外头。对此康熙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得知消息就停了朝会匆匆赶来。如今没有人敢拦他了,想来却更让人唏嘘。   没想到她还认得人,康熙顿时恢复些许希望,扣了她的手在掌心摇着:“德妃!瑜儿!”   屋外众人闻得此声,脸色变幻莫测。宜妃咬破了舌尖,恶狠狠地瞪向惠妃。   惠妃捏着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是她主张叫康熙来的,可她何曾想到,康熙撇下朝臣匆匆赶来,连劝阻的机会都不给众人,直接冲进梢间里去了。   皇太后身边积年的老嬷嬷上前:“娘娘,要不要......”就是董鄂妃生三皇子的时候,顺治也只是守在门外而已,这真是太不合规矩了。   皇太后幽幽吐出一口气:“咱们已经拦过皇上一次了,哪里还拦得住第二次?”   “皇上出来了。”   皇太后赶紧起身迎出去,却只见康熙瘦削的背影大步前行,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的地方,来去匆匆,好像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梁九功落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上来:“禀告太后,皇上口谕,宫里不能再出事了,必要母子平安,若不能,就......舍子保母。”他放轻了声音,可最后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敲击在人心上。   皇太后闭眼长叹:“罢了。”宫里如今也不缺阿哥了,只是传出去不好听罢了,但皇帝自己愿意,谁能拗得过他呢? 第70章   “唉, 南出都城十里,往东前行至玉泉山脚下, 有两棵老槐树, 树旁一小径通向深山, 再沿山道上山......走到现在。”晋安手持弯刀不断重复着割断藤蔓,走两步再割一次的动作。他终于忍不住扶着棵树抱怨:“你的情报靠谱吗?真有什么劳什子高人住在这种地方?”   “当然不靠谱。”法海面无羞色, 闲庭信步地跟在他后头,“都说了, 那人做过李自成和吴三桂的大夫,以针灸之术闻名,人称‘银针孙’。要是住址能精确到西城南门胡同孙宅这种程度,他早被皇上抓去砍头了。你还找谁去救你姐姐?”   “我姐姐?”晋安反问。   “咳, 姐姐。”法海终于认真了几分, 上前帮着他和几个下人一起劈藤开路,“其实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的情报靠谱吗?四爷六爷年纪还小, 遇事难免咋咋呼呼的,太医院汇集天下名医,何以至此呢?”   “皇家的孩子,十一岁不算小了。况且四阿哥不像一般孩童,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宁可信其有吧。就算这回使不上, 将来绣珍生孩子的时候也可以接着用。哎哟——”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法海拿树枝敲在肩膀上:“胡说八道。绣珍才用不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快看,到了。”   晋安抬头就见前面透出熹微的亮光来,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密林,正在两山鞍部的一片高地上,透过薄雾俯视,田园阡陌隐约可见。   村中有小河静静流淌,村民撑着竹筏通过水路出入此地,难怪他们费了这么大劲才找到这个地方。   “就是那儿了,”法海拿着张文字描述的地图,目光锁定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院上,“乌兄计将安出?”   这里的人都身着前明服装,部分男子甚至没有剃头。他们几个满人即使换了汉服也束手束脚,待会见了那大夫估计没有一眼就给识破了。   “没时间了。晚上跳墙进去,只要找到那个大夫,能说服就说服,不能说服就打晕带走。”   法海不由皱眉:“不是吧。这治病救人哪能勉强得了?别害了娘娘才是。”   “你也说了,这个孙自芳做过前明的太医,又做过吴三桂的人,吴三桂死后又跑到这里来隐居。可见是个惜命之人。若是用不上,就重金酬谢送他回来;若是能用上,就是让我给他磕头赔罪都行。”   晋安突然坏笑:“而且我还有个缺德的计谋,这里这么多避世的汉民,你说那孙大夫在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呢?”   “药已煎好,快点给娘娘服下......”   绣瑜开始已经喝了一碗参汤,渐渐恢复力气,耳边模模糊糊听到白嬷嬷哭了,一个产婆在感叹:“皇上这真是旷世未有的恩典,只是可惜了这孩子。”   皇上?难道说刚刚在她床前那人真的是康熙吗?什么旷世恩典,难不成竟要舍了这孩子吗?到底是什么情况,历史上德妃跟小十四不是母子俱安吗?   这时有人扶了她起来,往她口中喂了勺汤药。那里头浓浓的红花味道,绣瑜就是半昏迷都能尝出。一切顿时有了答案。是顺水推舟保全自己,还是再拼一把?她才喝了几口,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这个孩子好像也得知了皇父的决定,开始垂死挣扎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儿啊。”   初九日傍晚,宫里的奴才报信到乌雅家,得知绣瑜难产,乌雅太太登时哭得晕厥,直到坐着轿子行走在御花园里还拉着绣珍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康熙十一年的时候,我们合家去城外上泉寺烧香。寺里的和尚给你姐姐算过一卦,就说她有命无运,将来福气极大,只可惜没那个命去享福。   “如今想来可不是应到这上头了吗?好容易熬到四阿哥十一岁了,却.......我可怜的女儿哟——”   绣珍又急又无奈:“额娘,姐姐如今生死未定,这种不吉利的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哥哥带人去找那孙神医已经五日,想来也该回了。”   乌雅太太这才收了悲声,换做用绢子捂嘴低声抽泣。她们刚走到产房门口,就听到产婆如释重负地拔高了声音:“生了,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晚上,德妃在永和宫生下了十四阿哥。这是个生下来足有七斤的孩子,可惜脸憋得青紫,口鼻中呛入血水,嬷嬷们又是吹气又是按摩,太医们将黄连丹化水送服,用尽百宝才让他低低地哭了一声。   永和宫死寂的气氛终于活络了稍许。   德妃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个孩子却病歪歪的不一定养得活,连洗三和满月礼都取消了。六宫妃嫔怕惹事上身,都躲永和宫远远的。   康熙那天的态度,令六宫侧目,甚至不止是六宫。胤禛近日跟随哥哥们出入南书房议事,原本年纪最小恍若透明的他,却屡屡感受到众人打量的目光。连太子和大阿哥互相防备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个他。   众位亲贵大臣看向他的目光隐隐带着警惕。皇太极因为海兰珠伤心早逝,最终导致多尔衮乱政;顺治为董鄂妃要死要活,才有鳌拜专权。以往的多情君主们留给皇室的教训太过惨痛。更何况前两代的宠妃都是儿子没站住的,如今储位已定,德妃的前两个儿子却将近成年。索额图看向胤禛的目光锐利如鹰。   康熙的态度却很迷,并没有因为德妃尚在养病就对永和宫的几个孩子多加关照,甚至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们。   胤禛的处境顿时艰难起来。在慈宁宫守灵的时候,胤祚尚能帮他分担一点火力,可去了南书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履薄冰了。   二月初,康熙亲自带领众皇子奉太皇太后梓宮于遵化奉安殿。行过祭祀大礼之后,他就匆匆赶回宫中处理军务,由皇太子带领众皇子、亲王在此地继续主持祭礼,七日方回。   七日大祭,奉安殿从大门、仪门到正殿一路正门大开,皆饰以白绸,两侧列着青衣乐者,众人浑身缟素鱼贯而入,应声而拜。   太子主祭,裕亲王陪祭,祭祀所用的一应事物,香烛、酒爵、锦帛、菜品皆由礼亲王传至殿外,递与康熙亲弟恭亲王常宁,再由众位亲王层层传递,交到最里头阿哥们手中。胤祚接了,一直传到大阿哥手中,由皇太子亲自摆放。更换下来的祭器则反向传递出去,即可奏乐行礼。   祖宗灵前众人自然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前面几天的祭礼都没有问题。唯有最后一日,皇太子更换祭品时,将一盘用粉彩高脚盘装着的寿桃撤下,交与大阿哥。本来一切如常,胤禛从三阿哥手里接过那盘寿桃,双手托着那盘子,却突然觉得左手手心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抽疼。   他一时吃痛,突然松手。只听“哗啦”一声,那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桃子滚了一地,汁水四溅,仪式被迫中断,奏乐声停了下来。   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堂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三阿哥先慌了,立即出言撇清干系:“老四,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惊扰了老祖宗在天之灵。”   胤禛看了一眼自己手心,被刺中的地方伤口十分细微,了无痕迹。   打碎祭器罪责可大可小,裕亲王不便直接出言相帮,只提醒道:“殿下,继续吧,别误了时辰。”   皇太子觉得十分晦气,亦有心立威,遂皱眉道:“仪式结束后,你在孝庄文皇后灵前跪上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晚上冷得像冰窟窿似的,怎么受得住?胤祚上前一步就想为哥哥说话。然而胤禛用眼神制止了他,俯身拱手道:“是,臣弟遵命。”   太子亦是稍稍松了口气,如果老四兄弟在灵前跟他硬顶,当着外头这么多亲王郡王的面,他不罚不足以立威,重罚又耽误了仪式惹皇阿玛生气。如今这样倒是恰到好处。   心里有事的时候,时间好像就过得特别慢。胤祚胡乱用了晚膳,手里握着个金核桃怀表,左右徘徊差点把哥哥房门前的地砖磨出个洞来,终于等到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路,后头侍卫背了胤禛回来。   “四哥!”胤祚忙跟上去,叫打水倒茶备膳,把一屋子的奴才支使得团团转。那边苏培胜已经扶着胤禛往床上坐了,褪了袍子把裤腿高高卷起,露出膝盖上刺目的乌青来,用热毛巾一烫。   “嘶——”胤禛原本双腿冻得没了知觉,这一敷才觉着麻痒的刺痛。他稍一侧头,嘴里却被塞了片凉凉的东西,却是胤祚捧着盘剥好的贡桔,似模似样地喂给他:“忍着点,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桔子甜吧?我特意问皇伯父讨的。”说着又塞了个灌好的汤婆子给他抱着取暖。   “你以为我是你吗?”胤禛淡淡地白他一眼。   “是是是,四哥坚毅顽强,实乃吾辈楷模。请您赏脸,收下弟弟的孝心吧。”胤祚狗腿地给他捏肩捶腿。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苏培胜,今晚不用你们值夜,留六爷伺候就行了。”胤禛眼中流露出笑意,就着他的手又吃了几瓣桔子,那酸甜的味道恰好解了他心里的郁气。兄弟俩窝在床上说话。   胤祚听到盘子上有针,冷哼道:“三哥这个小心眼儿的家伙,我今儿可看出来了。那盘桃子从太子手里传出来,就过了三个人的手。皇伯父不会害咱们,大哥使不出这么下作的招数,只有可能是他。”   “我也觉得是他,而且是针对我们两个,”胤禛抄着手回想,“赌的就是你这个愣头青会跳出来求情,太子为了在宗亲百官面前立威,只会罚得更重,乃至跟咱们结怨。这样细致的计策,大哥才想不出来。”   胤祚不由忿忿地扯着手中的橘子皮,平日里有额娘护着,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呢。   胤禛跟他想到了一起,他双手枕头长叹道:“唉,只盼着额娘身子早些康复,有她在宫里镇着,至少旁人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四爷,好了。奴才问过太医了,这两日注意不要受凉就行了。”那头苏培胜已经把他两个膝盖裹得跟粽子似的。又有两个小太监抬了黑漆炕几上来,架在床上,胭脂粳米粥、酒酿鸭子、鲑鱼豆腐汤、榛仁鹅油卷儿摆了一桌子;二月的天气里竟然有嫩嫩的小白菜,拿清水烫了来,清甜无比。   胤禛只看一眼就笑了:“皇伯父的厨房又遭了耗子了。”   胤祚殷勤地给他盛汤布著,洋洋自得地说:“劫富济贫,雨露均沾嘛。皇伯父必不会计较这个。”   话音未落,就见裕亲王一身戎装,黑着脸走进来。   胤祚手上的豆腐滑落,跟哥哥面面相觑:“一点子白菜而已,至于提着刀吗?”   福全当然不是来抓侄儿偷吃东西的,他满心忧愁地拍拍胤禛的肩膀:“京里来信,十四阿哥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明儿回京,你们要少叫你们额娘操心。” 第71章   “额娘!”   康熙忙于政务, 绣瑜卧床休养,过了两个月没爹没娘的生活, 好容易从遵化那个鬼地方回来, 胤祚迫不及待就要冲到母亲床前撒娇。他如今年纪大了, 不能随意打滚,就拉了绣瑜的手, 凑上去咬耳朵。   “......结果,三哥从贴身的袄儿里抖出只毛蜘蛛。那声音, 啧啧,雷公电母下凡也不过如此。太子惊得摔了个西洋鼻烟壶,逮着三哥训了好一通,说他没有皇家气度......”   胤祚讲得眉飞色舞, 胤禛也在一旁微笑。   绣瑜听了勾起笑容:“你们甚少有这样幸灾乐祸的时候, 别是三阿哥得罪了你们,那蜘蛛是你放的吧?”   胤祚笑嘻嘻地蹭了上去:“额娘英明。是三哥先在祭器上动手脚,还好有我出来帮四哥说话, 不然就让他得逞了,是不是四哥?”   胤禛瞥了他一眼:“是,真是多亏了六弟帮忙啊。”   绣瑜不知内情,欣慰地说:“这样很好。”   一个月不见, 胤祚故意撒娇弄痴,有千百种笑话说出来逗额娘开心, 就差披上彩带翩翩起舞了。一时间宫女摆上饭来,看着两个长身体的小子吃得开心, 绣瑜也不知不觉也多用了一碗粳米粥,喜得竹月连连念佛:“六阿哥一回来,这宫里就热闹起来了。”   当然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的,金乌西沉,时辰渐晚,胤禛还是犹疑着开口:“额娘,十四弟......”   绣瑜脸上笑容微暗:“他前儿生了一回病,把嬷嬷们都吓坏了,如今也只养着罢。日后你们体谅他年纪小,可别跟弟弟吃醋。”   胤祚诧异道:“额娘多心了,儿子都这么大了,岂会吃小弟弟的醋?额娘还是担心两个妹妹罢。”   胤禛看上去也神色如常:“儿子听说舅舅从深山里找到了前明的神医,不如请他来给十四弟看看?另外妹妹们在寿康宫打扰皇祖母安养,也该把他们接回来了。”   绣瑜欣慰地点点头,十四出生这一遭虽险,但是能换得他们兄弟同心也算是不白费了这番辛苦。   皇太后因为太皇太后的去世闷闷不乐,以致神思恍惚了好几日。幸而永和宫的几个孩子如今寄养在此,九儿和瑚图玲阿一个是古灵精怪,一个是刁蛮任性,每天总能闹出点小纠纷要皇太后裁断,倒冲淡了些许哀伤。   但是寿康宫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天九儿在屋里练琴,瑚图玲阿就突然蹬蹬地跑进来,问她:“姐姐,什么叫抱养的孩子占了亲儿的运道?”   九儿尚未说话,身边的嬷嬷脸上已经豁然变色:“格格从哪里听来这些浑话,都是下头人乱嚼舌头根子,做不得准。”   瑚图玲阿嘟嘟嘴,突然萎靡下来:“我好久没见着额娘了......”   九儿见平日里野猴儿似的妹妹突然可怜巴巴的抱膝缩在脚踏上,不由吸了吸鼻子:“我,我也想额娘。”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突然抱头痛哭。这声音惊醒了隔壁睡午觉的胤祥,他揉着眼睛被嬷嬷抱了过来,不明就里地揪着姐姐的衣角,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嬷嬷们好容易哄下来了,结果下午九儿带着胤祥和瑚图玲阿在桃树底下喝茶吃点心。却遇上二公主、十格格还有一帮宗室格格来给太后请安。   两波人迎头撞上,九儿就邀请几个姐妹一同坐了。袁贵人生的十格格也酷爱品茶,因九儿这盏太平猴魁轻浮无比,遂好奇地问:“九姐,你这是什么水啊?”   众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九儿怕她多心不欲炫耀,只笑笑说:“不过是玉泉山的水罢了。”   十格格却早听说前岁四哥随康熙南巡,带回来几坛子惠泉的泉心水,才吃了一坛子,剩下的都给了九姐。她如今却只说是玉泉山的水,难道是瞧不起自己出身,怕讨了她的去吗?十格格越想越怄气,嘀咕道:“你别得意!简亲王二格格的生母就是生她弟弟的时候难产死的!”   九儿听见了,顿时脸色煞白地大喊起来:“你什么意思?”   十格格缩了缩脖子,却见二公主往这边望过来,她顿时又有了底气:“我,我又没说错。还有信郡王的嫡福晋也是养了一个月,还是没能熬过去,连小世子也......”   “讨厌!你胡说!”九儿生得柔弱,跟十格格恰好成反比。两人针锋相对,九儿的从气势到个头都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她又怕又怒,气得哭起来。   瑚图玲阿最是个护短的,虽然平日里她跟姐姐抢东西闹得面红耳赤,可外人把姐姐欺负哭了,她立刻小炮仗似的冲上去,一头撞在十格格怀里,骂道:“坏人!不许欺负我姐姐!”   十格格跌坐在乳母怀里,头发也散了,衣裳也皱了,自觉十分丢脸,也大哭起来。   二公主荣宪远远地见了,顿时皱眉。她是康熙的长女,自幼深受父母宠爱,在公主中地位超然。荣妃生了五个儿子,就活了三阿哥一个,荣宪作为长姐则能不疼?三阿哥爱洁胆子又小,这次出门一趟却遇上蜘蛛,手臂上起了一排红疹子,心疼得荣妃饭都吃不下。   三阿哥一口咬定是老四害他,荣宪难免看永和宫的几个孩子不顺眼。十格格母女俩都依附荣妃过活,她当然要站出来给十格格出头,直接过去喝问九儿的嬷嬷:“联起手来欺负自家姐妹,你们永和宫的嬷嬷都是这么教格格规矩的吗?”   孙嬷嬷笨口拙舌不敢辩解,急得汗如浆出。   九儿急道:“我没有!三姐,是她......”   “够了!”荣宪厉声喝道,“公主们学着打架,成什么体统?你们年纪小,本宫也不计较,瑚图玲阿给你十姐道歉,这事便算了。”   她这一番话貌似公平,还死死地占住了理,非要逼德妃的两个女儿低头不可。九儿比她小了十多岁,如何分辨得过?   “三姐好大的威风。”后头有人朗声道。   荣宪回头,却见穿着宝蓝褂子的胤祚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步过来。她不由略微一慌。荣妃失宠已久,她敢训斥九儿姐妹凭借的不过是她们年纪小,外加德妃病着不能撑腰罢了。胤祚出现,她就知道事有不可为,立刻换了副和善的笑容:“这里是皇祖母静养之地,妹妹们吵闹不休,我作为长姐不得不出来调停罢了。六弟莫怪。”   “六哥!”自觉找到靠山的瑚图玲阿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永和宫的事自有我额娘操心。姐姐若闲着,弟弟有一样东西还请帮忙转交给三哥。”胤祚从怀里摸出个再寻常不过的豆绿荷包。   荣宪下意识地问:“这是?”   胤祚俯身抱了小十二,露出一个八颗牙的和善笑容:“一根绣花针。”   绣瑜穿着寝衣卧在床上看书,却听竹月进来通报:“娘娘,荣妃来看您了。”   “这会子不早不晚的,怎么是她?”绣瑜虽然困惑,还是整衣起床挪到东间炕上来。   荣妃只穿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狐皮褂子,底下豆绿宫裙,一色半新不旧,头上略略几件金饰,显得十分简朴守拙,进门就送上大礼:“......木鱼石茶杯,安五脏定心神。夏日里用这个盛了茶汤,三日不变色,听闻四阿哥畏暑,这个给他用再好不过了。”   四阿哥喝的茶就是过了一个时辰都要重新沏,哪经得住三日?绣瑜微笑着叫竹月收下礼物:“多谢荣姐姐想着,只是这无功不受禄......”   荣妃见她肯收礼物,就开始拉着她闲聊,聊着聊着就开始哭自己命苦,前头几个阿哥都没站住,三阿哥素来文弱,给自己宠得无法无天,偏偏又没个亲兄弟可以扶持。马佳氏一族又不争气,不像惠妃虽然一表三千里,但好歹族里还出了个明珠......   绣瑜顿时明白,这是来给三阿哥赔罪道歉来了。将来太子和大阿哥还有得斗,荣妃跟惠妃、元后嫌隙都极深,当然不愿意再平白树敌。   绣瑜也乐得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三阿哥通诗书,把本宫收着的泥金玉版纸和徽墨赏给三阿哥。”   荣妃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起了投桃报李之心:“妹妹养着十三阿哥十分尽心,可也要防有心之人挑拨是非才是。”   “多谢。”   最近宫里传胤祥克着了小十四的话,绣瑜当然也有所耳闻,之所以置之不理,不过是想趁机看章佳贵人的态度罢了。   好在章佳氏没有让她失望,荣妃前脚才走了,后脚她就带着给十四阿哥缝的布老虎上门来了,言谈之中很是谨慎:“臣妾看着十四阿哥很是喜欢,可惜偏偏笨手笨脚,只做得这几个布娃娃,娘娘若不嫌弃......”   她才刚刚生下十三格格,却比以往还瘦了些,脸上也没了那股精气神。绣瑜不由暗暗叹息,章佳氏就是典型的命不好了,虽然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可偏偏赶上西北动荡,康熙无心晋封后宫妃嫔,只给了嫔位的份例;贵妃失宠又连累了她,只怕还有得熬呢。   绣瑜无心再加威吓,反而执了她的手:“你放心,本宫不在意那些风水玄学。说句难听的,当年老四养在皇贵妃膝下,这都是本宫使剩下了的招数。”   章佳氏脸上郁色稍解。   绣瑜又说:“本宫还有一件事烦你,九格格性子文静,养到今天身子总差些。能否请你每三日一次,到上驷院教她骑马?瑚图玲阿和十三也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章佳氏终于绽出惊喜的笑容,仿佛又恢复了活力,她深深行了个大礼:“臣妾遵命。” 第72章   法海携着本《石室密录》和《东洋百草集》在乡道上打马飞奔, 往乌雅家在西山的庄子上去。   东铭早在门口等候许久,忙迎了出来:“姑爷您可来了。”   法海面色不虞, 跟着他穿过仪门, 大步向内室而去:“都一个月了, 二哥竟拿那人一点办法没有吗?”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垂花门,绕过门口一个大理石影壁就见晋安双臂交叠趴在外头石桌上睡着, 听到脚步声立马弹身坐起,下意识地说:“金银花晒好了, 这就送来。”见来人是他们,才松了口气,恹恹地坐了回去。   法海不由大感诧异。晋安素来足智多谋,能屈能伸, 在王爷贝勒面前也能谈笑自如。孙自芳不过一个小小大夫, 又已经落入他们掌控之中,如何把他为难成了这样?   “可算找到了,谢天谢地。”晋安见他找来了那两本药书, 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坐了回去,开始跟他大倒苦水,“的确是高人, 只是太高了些,未免深不可测。”   自从把孙自芳安置在这小院那天起, 晋安在他面前就跟透明人似的。孙自芳发须半百,瘦高个子, 颇有些世外之人的作风,醒来头一日就不慌不忙地叫传饭:“老朽两袖空空,阁下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不过是这一身医术罢了。   “手段粗暴,说明病人病情危急,不容等待;阁下虽然便服简装,但谈吐不凡出口成章,行走之中能看出你深谙弓马之术,旗人中年年轻轻就能文武双全者,必定出身不凡;将老朽安置此处,而非直接带到病人府上,说明病人身份贵重,甚至远胜于你,非有完全把握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老朽如今已经年过七十,改朝换代都见识过了;无论是哪位贵人,身份都重于那些汉民百倍,想必阁下必定不会因小失大。”   晋安倒吸一口凉气,威胁的话尚未出口就被对方全部化解,只得做小伏低求他帮忙。孙自芳也没有趁机拿大,只需晋安答应他三个要求便答应出手救治。头一个便是往山里送银钱米粮,让那些汉民拿了自行寻觅别处隐居。第二个便是寻找这两本难得的药书。   期间晋安已经找了周边农庄上七八个先天不足的幼儿,来让孙自芳医治,无不见效;这才心服口服地供他驱使了整整一个月,如今终于盼到头了。   孙自芳坐在老榆树底下的摇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手中蒲扇,见了那两本书才如痴如醉地起身翻阅,不断发出啧啧叹服之声,至天光微暗之时才如梦初醒地抬头。   法海早已等得不耐烦,赶紧从怀中摸出张纸来,掷于桌上:“你要的求医之人的名字,快说第三个要求吧。”   孙自芳接了纸条,用两根手指捻着,脸上漫不经心地笑着,从怀中摸出把切药的小匕掷于桌上,凝视晋安沉声道:“我要你自断一指。嗯,就右手的食指好了。”   晋安浑身一颤。   “无耻狂徒!”法海怒不可遏,夺了那匕首扔得远远的,“医者仁心,你怎能要求他人毁伤躯体?”   孙自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们,眼里流露出冷冽的光:“先师悬壶济世三十余载,却于万历宏光元年被满清军队屠杀于扬州。医者仁心,却惨遭屠戮,若不是听闻患者为无辜稚儿,老夫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废话吗?你们擅闯我家,导致原本悠然避世的数十户无辜汉民,不得不再次逃亡深山,这笔债总不能不算吧?”   “你说话算话,保证尽心尽力为患儿医治?”   “我当以先师亡灵起誓。”   “好!”   晋安左手拔出腰间佩剑,却被法海猛地扼住手腕一扭,宝剑顿时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疯了?天下又不止他一个大夫,你这样岂不让姐姐寝食难安?”   孙自芳又恢复了优哉游哉的样子,慢悠悠地展开那张纸条:“你们慢慢商量。”   晋安平静地挥开他的手,去拾地上的剑:“朝堂风起云涌,我们没有时间了。”乌雅家与皇室联姻,德妃生下三个皇子,是快速提升门第的捷径,也是一条荣则登峰造极、辱则坠落深渊的不归路。   不是每个人都有费扬古将军这样的好运,身为董鄂妃的亲弟弟,还能被康熙委以重任。太子显然没有这样的胸襟,他登基之后,哪个兄弟能得重用可就全凭运气了。要是永和宫的几个阿哥都被厌弃的话,晋安就是有管仲张良之才,也敌不过新君的打压。多一个皇子,就多一份家族存续的希望。   这时展开白绢的孙自芳却“咦”了一声,女子秀丽的字体映入眼帘,他不由惊讶道:“‘瑜’?这是求医之人的名字?”   不待二人回答,他已经神神叨叨地屈起指头掐算一番,突然大笑道:“妙哉妙哉。‘瑜’,殿宇之下新生月余的婴儿,一旁是利刃在侧,危机重重;一旁是‘王’,贵不可言。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合适的地方了,新生月余,这个孩子是宫里的十四阿哥吧。利益相关,奋不顾身,你必定是德妃娘家族人,看年纪,最有可能是她亲弟。”   晋安跟法海面面相觑,都感觉脊背发凉,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只怕要拔刀大喊“妖孽”了。   孙自芳却哈哈大笑:“老夫许久没有遇见这样有趣的事了,便随你走一趟罢。老夫不入鞑子皇宫,派人将患儿送出来医治。你那手指头就留着使唤罢,只是旦夕祸福有如风云变幻,今儿起高楼、宴宾客,明儿就楼塌了。德妃娘家的小子,你将来可别后悔。”   “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康熙脸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自那次算命惹出大麻烦之后,他对这些鬼神之说厌恶至极;然而小十四的身子却一直不见起色,康熙迟疑许久,还是点了头:“寻找二十个汉人幼童,将十四阿哥混入其中,令其医治。顾太医等三名元老从旁辅助监督,若有不对,即刻处决,不必来回朕。告诉他,若敢从中捣鬼,朕必定用万人陪葬。”   “谢皇上。”绣瑜赶紧谢了恩。   “起来吧。”康熙叫了起,却不知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从性格上来说,绣瑜和康熙挺像的,都是理性大过感性的人,生死关头才有可能反转那么一下下。等过了那个坎儿,两人一个知道给不起,一个知道受不起,都默契地不提当日产房里发生的事。   但是到底人非草木,因着这份恩情,绣瑜倒把往日里那些不甘不平都看淡了许多,不当是夫妻,只当是朋友,也盼他好。她因抬头笑道:“一月不见皇上瘦了些,国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您可得保重身子。”   气氛顿时轻松了些。康熙闻言一笑,从桌上抽了本折子扔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那是封黄底密函,上面盖着火红的朱封,分明是紧急军报才有的规格。绣瑜不由为难:“皇上......”   康熙也不勉强,直接冷笑着向她转述了奏折里的内容:“噶尔丹向朕上书,声称进入内蒙古一事纯属误会;草原大旱,民不聊生,他亦不愿多生战事,愿意向大清称臣纳贡。还说大福晋阿奴因病身亡,求朕下嫁公主,愿与大清永结于好。”   绣瑜不由大惊:“大公主已经指婚给科尔沁台吉,博尔济吉特班第。难不成要二公主......可是噶尔丹已经年近四十,这......”   康熙盯着那封奏折,目光深沉,不发一言。   这封信函无疑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满清入关时日未久,血性尚存,况且非军功不能封爵,朝堂上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都主张一战。尤其是明珠倒台后势力锐减、急需军功证明自己的大阿哥,更是在朝会上披甲请战。   皇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况且大清历代帝王无不是在沙场征战过的,有什么比用噶尔丹的项上人头更能巩固自己的储君之位的呢?太子难得跟大哥齐心协力,共同请战。   康熙欣慰地看着两个长成的大儿子,激动地执了他们的手,紧紧捏做一处,以示父子同心。   但那些老成持重的文臣们如马齐、索额图却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了,比如去岁湖广歉收,这打仗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比如巩固边关防御,免不了要筑城,这民夫从何处征用,会不会影响秋收,等等等等。   就有人上书说,既然噶尔丹跟我们玩缓兵之计,那不如先把公主嫁过去,麻痹对方;若噶尔丹真的顺从,那就免了战祸;若是噶尔丹狼子野心,我们也能有备而战嘛。   早打还是晚打,谁领兵,谁管粮?朝堂上争论不休,未衷一是。   这些是是非非暂时没有波及到后宫女子身上,除了荣妃整日为二公主的命运忧心不已之外,其他后宫主位的心思,却放到了另一桩大事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大选就要开始了。 第73章   以前绣瑜看清宫剧, 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选秀。什么端庄娴雅,什么貌比西子, 一群十三到十七岁的女孩子, 穿着大同小异的蓝布旗装, 脸上带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恭敬谦卑的笑容,乍一进了陌生尊贵的紫禁城, 个个敛声屏气,步步小心时时在意, 连行礼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一整天看下来,脸盲症都要犯了,哪有什么格外出挑的?   等过了初选,四人一组住进储秀宫, 颜色衣裳上身, 才显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劲儿来。性子开朗大方、爱走动些的进来头一天就把人认了个七七八八,小道消息也开始传得满天飞。   这次主管选秀的是荣妃和德妃,两位主子膝下都有适龄皇子。荣主子宽厚, 德主子温和,都是不轻易难为人的。   殊不知宫里的大小主子也在关注着她们。因着这一届适龄的皇子足足有三个,秀女里头拔尖儿的人物可不少,瓜尔佳氏、富察氏、钮祜禄氏、董鄂氏, 这些著姓大族都有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参选;此外又有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郡主们, 血统高贵无匹。除了这些大族之女外,还有那些小姓出身, 却容貌姣好的女孩,也格外引人关注。   比如轻车都尉舒尔德之女李佳氏,再比如广阴县令之女王氏,都是各位名门贵女心头的一根刺。尤其是这位姓王,单名一个妙字的县令之女,生得鬓发如云,肤若纨素;娇娇怯怯,文文弱弱;眼带秋波,声如黄鹂,好似江南一阵温柔的风,乍地吹进了这粗犷巍峨的北地。   出身虽然是不起眼的汉军下五旗,父亲也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但架不住人家跟江宁曹家连着姻呐,是万岁爷的奶娘奉圣夫人专门调教过送进京的。曹家备受恩宠,本人又生得这个模样,放到哪里都是个宠妾坯子,怎能不招人的眼?   这日秀女们由嬷嬷们领着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年纪大了,往年只是叫秀女们在廊檐上远远地磕个头也就罢了。   今年这日,康熙刚下了早朝,来寿康宫给嫡母请安,却听见殿内欢声笑语;他不让太监通报,进去一瞧,却是德妃的两个女儿在里头。   九儿正站在明间炕沿边,踮起脚尖把甜白瓷金边小碟里最后一点核桃仁儿喂给皇太后,然而顺势扑进祖母怀里,娇声道:“好玛麽,手都剥疼了,您就应了吧。”   旁边瑚图玲阿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姐姐喊:“应了罢,应了罢。”   皇太后大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抬眼却瞥见门边一点明黄的衣角:“皇上来了。”   “皇阿玛金安。”九儿有些怕康熙,忙收了撒娇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给皇额娘请安,两个孩子又在闹些什么呢?整日地叨扰您。”康熙就顺手把瑚图玲阿抱在身边坐了,九儿则紧紧地傍在皇太后身边。   “不叨扰,给我剥核桃呢。”皇太后揽了九儿笑道,“九格格听说今儿有好些储秀宫里的漂亮姐姐要来给哀家请安,想瞧一瞧。要挑个好性儿的做老四的福晋,免得将来长嫂不随和,拘束了她。”   九儿一脸惊讶:“皇祖母,您怎么......”   皇太后大笑:“哀家还看不透你们那点小心思吗?”   康熙不由好笑:“小小年纪操这么大心,横竖有你们额娘看着呢!自然要挑个贤惠的给你们哥哥。”   九儿抿着嘴笑。岂料瑚图玲阿坐在一旁玩了半天手指,突然来了句神来之笔:“可是六哥说贤惠的不漂亮,委屈了四哥,要我们挑漂亮的姐姐说给四哥知道。”   “十二妹!”九儿急得跺脚。   “哈哈哈,”康熙抚膝大笑,“这个老六,整日正事不做。告诉你们六哥,让他给朕把《旧时堂记》抄出三遍来,朕要留着赏人,省得他无事生非。”   一计不成反被加了作业的胤祚并没有气磊,皇阿玛去了寿康宫,他干脆就拖着胤禛埋伏在寿康宫回储秀宫的必经之路上,拿着绣瑜赏的“千里眼”,爬上了亭子后的假山。谁曾想那里早已卧了个人,双方见面都鬼叫起来。   三阿哥抚着心脏质问他们:“鬼鬼祟祟,你们做什么?”   “彼此彼此,都是逃课出来的,三哥莫非还能独善其身不成?你瞧这是什么?”胤祚向他挥了挥手里的黑漆千里眼,“乖乖待着一起看了。”   胤祉正后悔忘了携带此物,看在千里眼的份上,才有过龌龊的兄弟三人一齐在假山石后头蹲下来。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要懂事又还未懂的时候,懵懵懂懂对美丑有了区分,与其说是贪图美色,不如说是贪玩加好奇罢了。   没多久,胤祚就从玻璃镜里见秀女们列着整齐的队列从远处款款而来,他正要定睛细看,圆孔镜头却恰好圈住了左边领头的一位秀女。   那是怎样的一位格格啊!个头奇高,身材粗壮,皮肤微黑,五官尚算平整,只是该粗的眉毛都粗了,该肥的嘴唇都肥了,该大的眼睛却眯成一条缝。胤祚见惯了宫里各式各样美若天仙的娘娘,不由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喃喃自语:“内务府初选是怎么选的?”   魏小宝一听就知道他看到了谁,忙解释说那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血统高贵,就是皇子都配得。   胤祉不以为意,一把夺过千里眼,嘲弄道:“你懂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娶妻娶贤,光盯着漂亮的看,那是......咳咳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胤祉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默默地把千里眼递给了胤禛。   胤禛扭捏了一下,总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却被弟弟强行把千里眼架在了鼻子上:“四哥你可瞧好了,要是额娘把那个博尔济吉特氏说给你,你就撒泼打滚宁死不从。”   胤禛无可奈何地接了千里眼,只一瞥,目光却被走在博尔济吉特氏旁边那个女子吸引住了。昔日白乐天形容杨玉环“雪肤花貌”,坐如静花临水,行如弱柳扶风,想来也不过如是了。而且他总觉得这秀女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一时想远了。   不是吧,博尔济吉特氏都能看这么久?胤祚跟三哥对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胤祚结结巴巴地说:“四,四哥,蒙古女人可凶得很。你,你想清楚......”   胤祉也奇道:“老四,没看出来啊,你......”   胤禛一头雾水。不等他开口解释,秀女们却渐渐走近了,此时正值酷暑,御花园里草木旺盛,蛇虫鼠蚁抓都抓不完。队伍经过一林荫小径时,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大喊有蛇,队伍中随即爆发出一阵骚乱,叫喊声响作一片。   一个穿粉白湘裙的秀女被推到在地,捂着脚踝,眉头微蹙,咬唇呼痛。   胤禛扯了扯胤祚的袖子:“就是这位格格,我总觉得眼熟得很。魏小宝,是谁?”   魏小宝抓抓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四爷记混了吧,这是秀女王氏,南边来的,父亲只是广阴县令而已。”   胤禛只得困惑地转过头去,却见三阿哥目光愣愣地看向下方摔倒的王氏,三魂六魄,已去了一大半了。   “啊——”这时底下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石姐姐,蛇,蛇在你脚下。”   密集的人群迅速散开,中间空了一块地方,只剩下一位穿湖蓝遍地金裙子的高挑秀女,独自站在原地。在她花盆底子下,果然盘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蛇。那蛇浑身青黑,还立起身子,吐着信子挨了挨石姓秀女的裙角。   “啊——”顿时有胆小的秀女吓得哭了起来,众人都忍不住齐齐往后退了两步。   那被蛇围住石秀女却很镇定,她踩着五寸高的花盆底子站得稳稳的,胳膊自然下垂,身子不见一丝摇晃,高声请求道:“我,我没事。劳烦哪位公公快,快取了捕蛇的网兜来!”   一众太监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一溜烟跑了两个。期间,那石秀女一直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两个太监手持长杆,用杆头捕蛇的长布兜罩住那蛇,她才扶了嬷嬷的手,微微喘气。   胤祚饶有兴致地说:“这位格格不错,临危不乱,做事很有章法,像我额娘。”   魏小宝垂着头侍立一旁,却见底下假山池子边杏黄色的衣角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了。   三个淘气的阿哥在长街口分路,各回各宫时,已经天色渐晚了。东间冰块化出凉凉的雾气,绣瑜去了头上的饰物,只用根木头簪子松松地挽了头发,穿着家常的轻便绸衣坐在西窗底下看书,只在手腕上笼着一串南香珠子;见了他们随手搁了书,笑着叫摆饭。   胤禛终于恍然想起那王氏像谁了,她眉眼五官少额娘一份温婉大气,却多几分风尘楚楚的精致,周身安静的书卷气,却像足了额娘。只是不知道她可通诗书,否则......   那边胤祚已经扯着绣瑜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食不言的规矩在永和宫素来是没有的,九儿也听得饶有兴致,只剩两个小的在一旁埋头苦吃。   绣瑜早听说了下午御花园的事,遂笑道:“那是汉军正白旗下华善额驸的长女瓜尔佳氏,他们那一支汉姓石氏。只是说与你们听也无妨,那是你皇阿玛上次南巡时便在心里取中的太子妃。”   胤祚恍然想起上次南巡路过江苏,皇阿玛曾经下榻石家,亦心服口服地点头:“皇阿玛眼光真好。诶,四哥,你可是看中那个松阴县令之女王氏?”   “胡,胡说什么。”下午的时候胤禛本来没有此意,可是刚才那样一想,又被突然弟弟道破,就十分尴尬了。胤禛迎上额娘打量的目光,慌忙回道:“没有的事,分明是,是三哥看中了她。”   绣瑜这才放心,摸摸他额头:“福晋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额娘没什么要求,只要性子好你又喜欢,就是出身差些都无妨。但我们满人虽然不兴汉人那些规矩,可也没有嫡福晋没选上,先相中了小老婆的规矩。”   “我......我用完膳了,额娘早些休息吧。”胤禛面红耳赤,恶狠狠地拖着多嘴的弟弟,一阵风似的出了永和宫。   “这两个孩子......”绣瑜哭笑不得。用完膳打发几个小点的孩子歇下,白嬷嬷却进来在她耳边回禀道:“娘娘,秀女王氏在御花园摔倒。荣妃那边赐了上好的金疮药去储秀宫,而且,储秀宫的兰嬷嬷说,太医院的贺太医给王氏诊治后,先开了去瘀散,后来却再使了个小太监送去一盒雪肤生肌膏。”   绣瑜心里悚然一惊。雪肤生肌膏用料珍贵,专供宫里嫔位以上的主子。贺太医和太子的奶父凌普拜过把子,是东宫的铁杆。   这个王氏,可沾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制:天子着明黄,太子着杏黄,亲王、皇子着金黄,郡王待查,贝勒着石青。 第74章   荣妃很快也打听到了“雪肤生肌膏”这段公案, 立马把三阿哥叫到长春宫,让他死了这份心。胤祉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 他平日又爱读个诗文, 前些日子忽的见了王氏, 才知道什么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正打算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时候, 却突然被母妃严令禁止,胤祉又委屈又不甘:“凭什么要我让他?从小到大您就会让我忍, 老四老六联起手来对付我一个,您叫我忍;太子打小样样占先,还跟我抢,您也叫我忍。都是龙子凤孙, 凭什么?”   荣妃不由气结, 拿帕子捂了嘴,捶胸顿足地哭道:“你是要气死本宫吗?是,怨我不争气, 没有元后那样的家世,也没有德妃那样的本事,只养了你一个孽障,还作践到亲娘头上来了!”   二公主荣宪本来在内室做女工, 闻言撩了针线棚子大步出来,一巴掌甩到弟弟脸上, 冷笑道:“你要跟太子抢人,好呀。咱们这就去回了皇阿玛, 我自愿嫁到准格尔和亲,只求把那王氏指给你,想必就是太子也会给我这个面子。走呀,这就走!”说着拽了胤祉的胳膊就往外拖。   “公主,使不得啊。”荣妃的贴身宫女、二公主的乳母都哭着上来拦了荣宪,宫女嬷嬷跪了一屋子,场面乱做一团。   荣妃坐在炕上大放悲声:“本宫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谁?我的承瑞呀,若是你哥哥们有一个还在.......”   胤祉本来是极尊重母姐的,见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已然后悔;又见姐姐伤心决绝的模样,早就愧疚难当,当即跪下来重重给荣妃磕头:“额娘,儿子错了,这些混账话您别往心里去。儿子,儿子一定争气,不会叫您委屈一辈子的。”   早有嬷嬷过来搀了他,母女姐弟三人抱头痛哭。奴才们好容易劝下来,荣妃到底心疼儿子,安抚道:“你放心,虽然那个王氏不成,但额娘一定给你指个标志的。像忠勤伯家的长女董鄂氏就很好,比那王氏也相差不多,绝不会委屈了你。”   胤祉的心早已不在儿女私情上了,只说:“额娘喜欢就好。”   此刻,荣妃口里的董鄂家大格格宛芳却正对着窗子生闷气。不为别的,只为着彭春的二女儿、小她半岁的庶妹宛芝头上那根金灿灿的衔珠凤头钗。   六宫娘娘们开始陆续点了秀女到宫里小坐闲聊,众人都倍感荣幸,尤其以有皇子要婚配的永和宫、长春宫为荣。   结果德妃从昨日才开始传召,一次性点了十多个著姓大族之女去永和宫相看。为教考她们的针法,让一众秀女每人绣了一朵墨梅。墨梅花型简单,难就难在配色要深浅渐变,宛芳师从江南名家,本来对自己的女工非常自信。   可德妃偏偏越过她这个嫡姐,留了样样不如她的宛芝和乌拉那拉家的大格格二人说话,最后还一人赏了一只赤金凤钗。如今秀女们人人都说将来的四福晋要从这两个人当中出了。   乌拉那拉氏也就罢了,可输给年纪相当的庶妹,宛芳不由又羞又恼。好在宛芝并没有得志便猖狂,依旧对她这个嫡姐毕恭毕敬。所以她也只好对着窗沿边的一盆含羞草生闷气,却突然听得外头好一阵喧哗。出去一看,却是那广阴县令之女王妙跟满军正黄旗瓜尔佳氏的一位秀女有了口角。   随着惠妃、宜妃也开始召见秀女,储秀宫里顿时又重新分了三六九等,只是这次不再说谁家世好谁模样好,而是看谁得主子们喜欢。董鄂家的姐妹俩、石氏、王氏等人迅速脱颖而出,备受瞩目。   只不过其他人承受的是羡慕的目光,而王氏是防备疏远的目光罢了。   今天翊坤宫宜妃叫了秀女们去说话,那位瓜尔佳氏是冲着进宫来的,当然费心讨好,用心打扮了一番才去的,结果却跟王妙撞了衫。两相比较之下,宜妃明显更喜欢小门小户出身的王妙,瓜尔佳氏难免迁怒于她,两人争了几句,她气不过伸手推了王妙一把。   王妙猝不及防往后倒去,情急之下随手拽住了旁边一位秀女的裙角。夏天衣裳用料轻薄,如何经得住撕扯?只听“刺啦”一声,那位秀女的裙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头的衬裤来。她登时羞得满面通红,红着眼睛捂了袍子,不是别人,正是董鄂宛芝。   秀女大庭广众之下出丑,肯定是个污点,众人都认出了她,不由暗暗幸灾乐祸。   连董鄂宛芳也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容,才回想起自己做姐姐的责任,冲王氏和瓜尔佳氏喝道:“你们太大胆了!禁宫之中竟然争吵动手,还伤了我董鄂家的人,储秀宫的管事嬷嬷何在?”   说着就要把事情闹大,瓜尔佳氏同族的几个秀女赶紧上来告饶求情,众人围着宛芳七嘴八舌,倒把宛芝这个真的受害人给撇开在一边。她正手足无措时,突然有人拿了一件薄斗篷出来,从背后围在她身上,遮挡了裙子的破口。   宛芝回头一瞧,却是跟自己同被德妃瞧中的乌拉那拉敏珠。敏珠比她年岁小些,颜色不算最好,却难得的温和大方,两人相处了几日,虽然是互相竞争,却很能说上几句话。敏珠和善地冲她笑笑,露出唇边的两个小虎牙,踮着脚替她系紧了斗篷。   众人见了这一幕都愣了。   自己的亲姐姐忙着跟人逞威风,反而是跟她争夺四福晋之位的敏珠......宛芝想着,眼泪沾湿了睫毛,她携了敏珠的手,微微屈膝:“多谢格格。”   晚上白嬷嬷来跟绣瑜转述了储秀宫发生的事,诚心诚意地笑道:“娘娘慧眼如炬,两个格格都是极好的。”   绣瑜心情大好,自嘲地笑道:“哪里是本宫选的?乌拉那拉氏是皇上瞧好的也就罢了;另一个木头突然开窍了,而且眼光还不错,真是撞大运了。”   原来晋安扭捏了许久,终于在选秀开始前夕,托妹妹将那方墨梅手绢带进宫递给了长姐。法海想法子灌醉了他,才得知他居然连句话也没有跟人家格格说过。只是跟随董鄂家车队回京、野外露宿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人家冲他莞尔一笑,就勾了魂去了。这帕子是丫鬟清洗的时候被他拾到,一直没来得及归还。   当年为了逃婚远赴边疆的人居然玩起一见钟情?绣瑜好笑之余,也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竟有这样的本事。   那董鄂家的大格格长相明艳大方,跟宜妃是一路子的人,漂亮是有的,只是出身太高了些,心气儿也高。如果晋安看中的是她,绣瑜恐怕还要烦恼一番。   幸好那手帕上的墨梅针法细腻,收边的时候习惯反方向描上几针,特点鲜明;所以那天她特意叫格格们绣墨梅,董鄂家的几个姑娘,唯有二格格宛芝手中完成的墨梅活灵活现,与那手帕上形神俱似,正是反向收针的。   绣瑜也不说破,故意把她捧得高高的,与乌拉那拉氏并肩;且看她得意之后,会怎样对待嫡姐与敏珠,如今看来的确是个不骄不躁、稳重温和的女孩。绣瑜也就放下心来,乐得成全弟弟。   话分两头说,再说那天,皇太子偶然在御花园偶遇王妙,同样惊为天人。他母家在后宫的势力早被继后温僖剪除得七七八八,足足隔了一日,才得知荣妃教训了三阿哥。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没一个缺心眼的。顺治那样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毕竟是少数,皇太子明显不是这样的情圣,就算是,情圣的对象也不会是区区县令之女。   尤其是最近朝堂上风波又起,康熙派去彻查靳辅明珠贪污一案的心腹近日回报,说前河道总督靳辅治河并无大不妥,百姓人人称道;况且其家中只在城郊有一处两进小院,家中藏银不满百两。   他之所以坚持筑堤束水,而不疏通入海口的主要原因是,入海口地势低洼,如果疏通了淤积的泥沙,势必造成海水倒灌,沿海数县必定民不聊生。   康熙这才明白自己冤枉了靳辅,赶紧将他从斩监侯的死牢中放出来,官复原职。靳辅既然没事,那当初跟他一起倒霉的明珠一党,自然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皇太子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个女人招康熙的眼?他当即趁一次乾清宫用膳的机会,向康熙表忠心:“......儿臣自幼多得皇阿玛恩宠,一应衣食用度多过兄弟们几倍,已是受用不尽。怎会再为一个女人跟弟弟计较?”   康熙亦觉得荣妃多心了,点点头把此事揭过不提。晚上到永和宫来用膳,跟绣瑜提起此事,颇有自得之色:“曹孟德英明一世,子建与子桓兄弟二人却因甄氏女反目成仇;朕的儿子们却没有为美色所惑,兄友弟恭。”   绣瑜听得嘴角抽搐,她无力吐槽康熙这把女人当物件来友让的三观,却不得不为他根深蒂固的孩子奴想法叹息,只淡淡地说:“阿哥们都是见过世面的,那皇上准备怎么安排王氏?指给三阿哥做格格吗?”   “咳。”康熙不由轻咳了一声,这个王氏是曹家的亲戚,二十三年南巡的时候他去探访奶娘的时候,恰好遇到王氏在给奉圣夫人泡茶,便随口夸了一句泡茶的手艺不错。   奉圣夫人闻弦知雅,就把当时年仅十岁的王氏接到身边调1教了几年,送上京来选秀,却也没明说是献给谁的。他原本早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老三若喜欢,给了他也无妨,偏偏太子横插一脚,到底还是存了嫌疑。   康熙想了想就说:“为防万一,还是复选的时候撂了牌子叫她回南自行婚配吧。”   绣瑜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这样一个美人儿,皇上舍得吗?”   “哈哈,有意思,眼见要有儿媳妇的人了,倒吃起醋来。”康熙故意逗她,“你若喜欢,叫她留下也无妨,就安置在永和宫前殿的东暖阁里与你作伴,如何?”   “罢了,永和宫地儿小孩子多,求您容臣妾躲个懒吧。”绣瑜执着一块白棋淡淡地说,算是低了头。   康熙把走心和走肾分得很清楚,四妃是陪伴他许久的老人,早年去了那几位更是白月光、朱砂痣,都是心头记挂的亲人;后来再进宫的,就开始只走肾了,得宠有子的例如章佳氏,还能当个喜欢的宠物一般疼爱一番;那不对他胃口的,简直跟充气娃娃没差别。   王氏才十四岁,何苦因为她跟康熙拌嘴怄气,害人家一生呢?   “倒是老四的福晋......”绣瑜皱着眉头,端起茶盅轻轻磕着,“内大臣费扬古家的长女乌拉那拉氏,臣妾看了。皇上眼光不错,只是年纪太小了些......”   拜后世某部大火的宫斗剧所赐,绣瑜还记得胤禛的福晋是乌拉那拉氏,恰好跟康熙名单上选中的人对上了。绣瑜原本听说历史上两人感情不错,敏珠性情又好,顺水推舟也无妨。   可她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乌拉那拉氏的额娘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外祖母又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是孝庄的堂侄女;也就是说这个小姑娘跟胤禛血统重合的比例极大,虽然出了五服,却是近亲结婚。她顿时犹豫了。   但是清朝皇子圈婚,不等同于现代年轻人谈恋爱结婚;娶的不仅是一个女人,还要与她背后整个家族同享利益、共担风险。   乌拉那拉家的家风极好,费扬古和两个儿子都是不揽权、不结党、不仗势欺人的。这样的人家,夺嫡的时候不说帮忙,至少不会拖后腿;历史上雍正登基,好像也没有出现后族尾大不掉,威胁皇权的事情。   给老四换个出身高贵的福晋容易,再想找到这么合适的人选却难了。绣瑜这才犹豫不决。   康熙却不以为意:“年纪小无妨,先是太子大婚,然后是老三,轮到他怎么也得二三年。况且边关纷争再起,朕准备御驾亲征,回来再操办老三老四的婚事。”   “什么?御驾亲征?”绣瑜手中的棋子啪的掉在棋盘上,扰乱了一局好棋。 第75章   康熙御驾亲征的决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众亲王大臣各有盘算,跃跃欲试, 都渴望建功立业。   最失望的人, 莫过于皇太子。康熙决定亲征, 储君就势必要留守京城以防万一;大阿哥则有了领兵出征大展身手的机会,两人明争暗斗, 为了兵权互相角力。你的人揽了火器营,我的人就必要领了先锋旗, 互不相让,锱铢必较。其中重重琐碎,不必细表。   单说小阿哥们无比兴奋,丢了笔墨, 挽了长弓, 日日往武场马场上去。素来怕热的胤禛也不嫌那盔甲又沉又闷了,喜文厌武的胤祉也开始研读兵书了;五六七三个小的更是日日苦练,时不时让谙达往皇阿玛跟前表白一番, 生怕康熙忘了他们。   绣瑜看了胤祚每天兴冲冲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模样,就差在头上绑个白条,写上奋斗了。她终于忍不住打击儿子:“你才多大?就是还没入关的时候也没有九岁孩子上战场的先例。”   胤祚不禁苦了脸,瘪嘴说:“可是四哥五哥多半都会去, 又断在我这儿。”   明眼人都知道此次出兵外蒙,乃是以数倍的兵力对敌, 最差的结果也只是不胜罢了,绝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可谓是刷战功的好机会。而军功在清朝就是硬实力,以前的多尔衮、日后的年羹尧,都是因为军功在身,皇帝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可打仗也是要讲究制衡之道的。   康熙的本意是太子留守京城,一三四五,四个阿哥随他出征。四妃的儿子,刚好不偏不倚一人带一个。大家一起刷战功,进一步巩固四妃的地位。   胤祚是康熙十九年二月的生日,只比胤祺小四个月罢了。真论起来也不是不能去,只是永和宫就比别人多一个孩子了。   绣瑜只好揽了儿子在身侧,轻声说:“好孩子,委屈你了。”   胤祚现在还没参透这一层,只是单纯觉得委屈,又想到要跟四哥分开好长时间,才闷闷不乐罢了。见额娘这样说,他才懂事地收了抱怨的话,换了笑容。   胤禛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跟胤祚只差一岁半,长幼有序,他居长,永和宫的资源自然都要向他倾斜。可规矩是规矩,终究还是他压了弟弟的前程。若胤祚是别的额娘的长子,以皇阿玛对他的宠爱,此行必定有他一份。   参透了这个道理的胤禛下半年来对弟弟格外宽和,容忍了胤祚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不放。两人吃睡都在一处,阿哥所里前后挨着的两间院子,总有一间形同摆设。   大选还在进行中,殿选前夕,沉寂了许久的永寿宫突然又有了声音,只不过是悲伤的哭声——温僖贵妃所生的十一格格没有养住,夭折了。   九儿好奇,借着拜访章佳贵人的机会偷偷地去永寿宫正殿瞧了一眼,却见两个粗使太监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盖着一张白布,中间微微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转过宫墙角的时候,白布的缝隙中露出一点乌青的头发来。   九儿不由骇然,恰好章佳贵人出来寻她。她就拉着章佳氏的衣角问:“那是小十一吗?他们要把妹妹带去哪里?”   章佳贵人怕吓着她,只说:“他们会帮妹妹洗澡,清清静静地发送了。”   九儿还想细问,正殿里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喊声:“格格去哪儿?你们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声音尖锐凄厉,以致九儿都没有听出这是谁。然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夹杂着隐约的哭声,章佳贵人怕出事,赶紧让嬷嬷抱了九儿送回永和宫来。   九儿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还记得十一格格是个瘦弱苍白的女孩,于是看着自己的妹妹整日舞棍弄棒,逗猫弄狗的样子突然觉得顺眼可爱起来。   康熙得知消息叹息一声,时隔大半年之后,再度登了永寿宫的门,并且连续留宿三晚,还点了贵妃娘家的几个子弟充作御前侍卫,一起塞到大军里。   贵妃大病一场,足足养了大半个月才勉强痊愈。此时,选秀也进行到了最终的殿选阶段。康熙忙于前朝事物,没有出席。皇太后只看了上三旗的殿选,便说乏了。剩下的便由贵妃四妃决定,五个人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内定好了的皇子福晋们当然是全票通过,然后四妃默契地捡小门小户的漂亮女子给了上记名,出身高模样好的留着指给宗室,两样都不占的就撂牌子出宫。   石氏、董鄂氏两姐妹、乌拉那拉氏这些风云人物都很顺利地过了。唯有轮到广阴县令之女王妙的时候,事情出乎了绣瑜的预料。   本来康熙对这个女人无感,又言明了不能指给皇子,她的出身配宗室又不够格。荣妃和绣瑜都直接撂了牌子。惠妃、温僖想留着这个女人看太子笑话,便圈中了她。   可本来置身事外、理应顺从圣意的宜妃,却不知怎么想的,用朱笔轻轻在王氏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于是三比二,王氏就顺利通过了殿选,成为皇家的人。康熙忙着安排亲征事宜,无心计较这些;既然宜妃喜欢,就随意封了个答应叫她住在翊坤宫,也就罢了。   绣瑜每每见那王氏,她都低眉顺目,穿着朴素无华,头也不抬地跟在宜妃后头。看来也不过是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罢了,绣瑜疑惑了一会,便撂开手,不加理会。   可是胤禛似乎对这个女人怀着很深的敌意。   秋天的时候绣瑜带着两个女孩在御花园捉蝴蝶,九儿丢了一个自己编的五彩贝壳头绳,十分心疼;恰被王氏拾到送还,绣瑜就客气地跟她闲聊两句。   胤禛下学过来正好碰上,王氏给他请安,他冷着脸叫了起。旁人不知道,绣瑜却一眼看出他不高兴极了,晚膳后就问起这件事。   “曹李两家盘踞江南,用度奢靡,虚耗民脂民膏;他们因为天子家奴身份得皇阿玛信任,如今又不甘心只做个奴才,巴巴地送了王氏进宫,分明是想诞下跟他们有血缘的皇子。算计皇家血脉,其心可诛。”   绣瑜仍是不解:“人往高处走,曹李两家恩荣已久,盼着更上一层楼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个王氏神态举止,分明是照着您的样子在学,奉圣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绣瑜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她看王氏总觉得有些古怪。两人的相貌并不十分相似,王氏在她面前一向刻意收敛,难怪她一直不曾发觉。   曹寅的母亲奉圣夫人一直在京中侍奉康熙,直到二十二年才返回江南养老。而康熙十七年到二十二年,恰好是绣瑜最得宠的一段时间。   难怪宜妃要留了王氏的牌子,感情在这儿等着她呢。想通了这一层绣瑜反而放了心,嘱咐了他两句,暂时按下不提。   接下来又是一段内务府忙到兵荒马乱的日子。石家的大格格指给了太子,康熙对这唯一的嫡子怎么疼都不为过,既想在出征前看到他完婚,好安心地去;又怕催急了内务府准备不全,委屈了他。   他犹豫不定,可叫下面的人跑断了腿。内务府赶命似的把东西做出来,样品交到乾清宫,又全部被打回来重做。四妃管着宫务,也只好跟着瞎忙活,做了不知多少无用功。   况且大清在本朝以前从来没有立过皇太子,太子成婚聘礼该送多少金银器物?该由哪个品级的官员主婚?太子妃进宫走神武门还是顺贞门,用什么仪仗,多少人送嫁?   这些问题看似细微,实际上个个都关系到太子的地位。于是朝堂上除了兵权之外,又多了一样可以争论的东西。   得,这下也不准备东西了,换打嘴仗吧。反正太子年纪不大,底下三阿哥四阿哥更小,随便拖。   太子妃大婚的仪式精确到每刻钟在做什么,凤冠的重量、凤尾的数目、朝珠的大小,都能被提到朝堂上讨论一番。而其他姬妾却没有这样的讲究,傍晚时分,一顶青色小轿,悄没声地就进了毓庆宫。前朝争来争去,太子妃得的只是面子,这些人却得了实实在在的里子。   没多久,绣瑜就听说造办处替毓庆宫打了精美绝伦的点翠首饰,又叫御膳房做了新巧的点心,又支了江南新进的绸缎做衣裳。   得了虚比浮名,丢了丈夫的心。绣瑜真是为太子妃叹息一声,如果是她的话,恨不得光着脚走进来都成。   一来二去,大军出征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粮草齐备,三军待发。得,这下太子是彻底不急成婚了,且等着凯旋之后吧。   七月初二,康熙认命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褆为副将,率清军主力北上内蒙古,兵峰直指巴林草原。   七月初六日,福全在神武门前跪受帅印,康熙赐福全御笔《命裕亲王率师出征厄鲁特》诗,希望他“遐荒安一体,归奏慰予情”。胤褆则连发三矢命中飞鸟,完成了整个誓师仪式。先锋大军随即开拔离开远赴北疆。   然而七月十四日康熙率中路禁军开拔前两日,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皇太后突然病了。老人家怕坏了大军出征的气运,一直强撑着不肯说。直到绣瑜今儿来请安才发觉,赶紧叫人告诉康熙知道。请了太医来一诊断,五脏俱弱,还不是小的症候。   皇太后为人柔顺平和,自太皇太后去了,康熙跟这位嫡母感情越发深厚,得知消息匆忙赶来寿康宫,却见皇太后面色苍白地卧于床上,九儿陪在一边。   “哀家老了,不中用啊。皇帝去吧,别为哀家一个老婆子,耽误了大事。”   康熙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于长辈上素来没什么缘分,如今只剩下一个嫡母,还不能在病榻前尽孝,脸上不由带出几分憾色。   皇太后见了,就拉了九儿在身边,虚弱地笑道:“去吧。有这些孩子们陪着哀家就够了。”   康熙就摸了摸九儿的头,嘱咐她代父尽孝,走到门边了突然又折转回来,吩咐梁九功:“皇额娘既喜欢孩子们,就叫五阿哥也留下,陪伴皇额娘。”   绣瑜正在永和宫帮胤禛检查带去的东西,一遍一遍地叮嘱苏培胜,闻言只微微一笑。第二天众妃登上城楼,目送大军远去,宜妃告病缺席。   乳母们抱着几个孩子,胤祚踮着脚张望,扯着绣瑜的衣裳喊:“额娘,看四哥。”   绣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胤禛换了骑马的装束,戴了头盔,披了玄甲,挂了宝剑。锁甲漆黑如墨,冠上红缨似血,端的英姿勃勃。   绣瑜刚穿来的时候,二十多年现代生活的种种经历还常常入梦。自从有了这些孩子,就越来越淡忘了。可今天看着胤禛打马前行,离开紫禁城。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拖着行李箱赶赴机场,站在安检线外向父母挥手告别的样子。   卧龙腾渊,雏凤清啼;乳虎啸谷,鹰隼试翼。红日初升,璞玉新琢;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部分引用《少年中国说》——梁启超 第76章   “终于能清净一会儿, 永和宫得有四五年没这么安静过了。”   几个小的都因为四哥离开有些低落,早早回去各自歇下。绣瑜难得有了兴致, 要踏着月光出去看昙花开花, 结果宫女们去点个灯笼的功夫, 就见她倚在榻上,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 有如稚鸡啄米。   宫女叫醒了她,结果站在门边, 夜风往身上一打,绣瑜就果断退回殿里,无耻地叫人把昙花剪下来拿进屋里观看。唉,老(懒)了, 比起浪漫, 她还是选择养生模式吧。   于是就叫宫女们备水,用积攒的玫瑰花瓣和着羊奶洗了个澡,传了个会推拿的宫女上来按摩一番。众人看她难得的兴致高昂, 又哄着她拿新做的凤仙花汁子染了指甲,又拿了小厨房新作的水晶千层糕、羊奶果子冻上来请她品尝。   绣瑜脸上敷着自制珍珠面膜,十个手指上包着染指甲的棕叶,双脚放在圆木桶里泡着, 枕边趴着猫,旁边竹月轻轻给她扇扇子, 顺便拿银匙把一块晶莹剔透的果子冻喂到嘴里。   孩子去外地上学,相当于妈妈进美容院。   绣瑜终于深刻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惜她儿子现在是去外地打仗,否则她应该还能再享受一些。   “现在我突然盼着敏珠早些进门了。真安静啊,可以睡个好觉了。”她喃喃自语道。   结果第二天,天刚亮,早起的乌鸦在晨风中抖了抖翅膀,正要展翅而飞,突然它寄居的宫殿内发出一阵幼儿稚嫩的啼哭和拖长了声音的尖叫“啊——”。   绣瑜迅速从美梦中回归现实,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惊道:“这声音......莫不是十四?”   竹月也吓了一跳,十四阿哥身子不好,性子更死倔;不管别人怎么逗他,都死活不理人,饿了渴了尿了都一声不出,过了周岁生日还是这样。绣瑜差点以为这孩子是哑巴,或者智力发育不全呢。   她赶紧带人往后面去,恰好撞见宫女打起帘子,九儿和瑚图玲阿先从房里钻出来,胤祥腿短个子矮被门槛绊了一跤,恰好一头撞在绣瑜怀里。三个孩子赶紧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站好:“给额娘请安。”   “你们又把弟弟怎么了?都说了十四不禁逗,没事少惹他。”绣瑜说着牵了胤祥进屋来,却见十四缩在乳母怀里,捂着耳朵哭得厉害。   绣瑜掰开他的手一瞧,却见左耳红得厉害,旁边吴嬷嬷手上拿着个红珊瑚一点金耳夹子,正是瑚图玲阿前天看上,从她妆匣里顺走的。   “我,我只是想给弟弟戴上,试试好不好看......”瑚图玲阿辩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盯着脚背不说话了。   绣瑜正想训训她这做事没轻没重的毛病,结果怀里的十四突然手脚乱蹬,哭着大喊:“讨厌姐姐,呜额娘——”   教训人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绣瑜的身形晃了晃,扶着竹月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他说什么?”   宫女们蹲下行礼,满脸喜色地贺道:“恭喜娘娘,十四阿哥叫您额娘呢。”   绣瑜赶紧从乳母怀里接过小十四,他挂着赤金镯子的小胳膊小腿,怎么看怎么喜欢,欢喜地揉了在怀里亲昵:“好孩子,额娘可算把你养住了。”   小十四刚生下来头两个月,弱得叫人心惊胆战。吃东西少不说,身子看着圆滚滚的,但不是像胤祚小时候那样自然的白胖圆润,而是全身浮肿,一按一个坑。   奶嬷嬷给他洗澡的时候稍稍用力,皮肤就泛起青紫的瘀痕,宫里上了年纪的嬷嬷看了都直摇头。直到出征前,康熙都没敢给他起名字,生怕养不活。   那神神道道的孙自芳还是有些本事的,十四给他用针灸、按摩和药浴的方法治了一年,越来越像个正常孩子。养到如今,皮肤脱了那层不详的灰暗,渐渐变得白嫩起来,五官更是像足了绣瑜,也是个漂亮俊俏的孩子了。   想那历史上的德妃,人到中年,前头几个孩子散的散,死的死;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怎能不疼到心坎里去?   饶是绣瑜现在儿女绕膝,都忍不住抱着掉了好些眼泪。永和宫上下都得了赏钱,气氛欢快得有如过年一般。   连内务府往来回事的太监都得了赏赐。宜妃往寿康宫请安回来,扶了宫女翠儿的手慢悠悠地往御花园去,结果在长街转角的地方,遇到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满脸喜色地过来,见了她赶紧打了个千儿,却从袖子里落出个精美的潞绸荷包来。   宜妃掌管宫禁,见了此物不由皱眉喝问:“哪来的?”   那小太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翠儿喝道:“主子跟前还敢隐瞒?想挨板子吗?”   那小太监慌忙磕头道:“娘娘明察,奴才去永和宫送东西,这是德主子赏的。”   “混账!你当本宫好糊弄吗?”   宜妃宫里也是常有内务府的太监来回话的,赏银子赏荷包,都是统一赏给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哪能一一分配?   自以为抓到把柄的宜妃勾起一抹冷笑:“是永和宫哪个宫女送的?”   见她误会,那小太监赶紧磕头招了个干净:“十四阿哥会叫额娘了,德主子高兴,永和宫人人都有赏;奴才去得巧,竹月姑姑就拿了一个赏给奴才,说是沾沾喜气。一同去的三个小太监人人都有,全是一模一样的,并无分别。”   “知道了,下去吧!”喝退了那小太监,宜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皇太后久病经年,又不是头一回病发了,老人家担心拖累五阿哥,不叫告诉皇上。荣妃惠妃看在她的面子上,都瞒着康熙;偏德妃会做好人,不仅捅了出去,还特特把女儿送到榻前伺候。果然,皇上一见九儿,就想到了胤祺。   这下可好,并驾齐驱势均力敌的四妃,就落下了她的儿子。   康熙舍了皇子也要保德妃,已经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事;结果现在德妃养好了身子不说,那个被舍掉的孩子竟然也叫她硬生生地养活了!   宜妃气得浑身发颤,牙关紧咬。   翠儿有些担心地扶了她:“娘娘......”   宜妃恨恨道:“回宫!让王答应来见我!”   永和宫的欢乐气氛还在延续,没多久,跟绣瑜相熟的外命妇、娘家亲戚也纷纷来贺,恰好又逢三年一次的外官考评,那些有资格进宫拜见的封疆大吏夫人们,也趁此机会来混个脸熟。一时间,永和宫人员往来络绎不绝。   城东四柳胡同里,乌拉那拉家也得了消息。当家夫人觉罗氏当即撂了茶盅,从炕上下来,急急忙忙就要开库房挑合适的礼物送进宫去。   金银太俗,绸缎太寻常,药材容易犯忌讳,最后挑中一件上好的白玉如意,并一尊金丝楠木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还是费扬古祖上从龙入关,从明朝国库里得来的东西。   觉罗氏叫人用喜庆的红绸细细包裹了,放在沉香木匣子里,却被女儿拦了。   赐婚的圣旨一下,即便没有定下婚期,敏珠也是皇家的人了;坐卧起居都有宫里派来的嬷嬷伺候着,父母兄嫂来了,反而要在门口求见,请安问礼。敏珠就不太与他们朝夕相见,也是今天晚上才知道额娘这番动作,忙过来正房劝阻。   “我们满人以洗三、满月、加冠三礼为最重,其余的还有逢五、逢十的大寿。如今不过是小叔子会喊人了,额娘就急急忙忙把这如意送出去,日后德妃娘娘的千秋,或是四爷的生辰,再拿什么送呢?”   觉罗氏听了顿时心中懊悔:“是了,到底还没完婚,这礼送得太重,也叫人看轻了你。”   敏珠便吩咐:“十四阿哥是老来子,自然是娘娘的心头肉。恰好咱们家开着两家南货铺子,便捡那北边少有的稀罕精巧的玩物,并我以前做的一两样针线活计送进去,也就罢了。”   觉罗氏欣慰地点头,趁嬷嬷去用膳歇脚的时候揽了女儿在怀里:“我的儿,你有这份成算,额娘总算放心了。对了,那董鄂家的二格格如今过了门,将来论关系,就是你舅母了。你们虽然不方便走动,但是也别停了来往,日后若有事,也多个帮你说话儿的人。”   敏珠依偎在额娘怀里,终于卸下老成的外表,露出小女孩活泼的笑容:“全凭额娘为我筹划了。”   永和宫里,绣瑜接了乌拉那拉家的礼,不过是几件绞得极细的金丝编成的脚镯、项圈,并几件玩器。   一顶虎头帽,针脚细腻,尾巴坠了黑珍珠,白狐皮里子,做面的蜀锦光华灿烂,还是选秀的时候,绣瑜赏的料子。   她不由感慨:“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些。那两匹蜀锦,我就见她做了一身衣裳,只穿了两回;如今倒裁碎了,来做这些小玩意儿。”   白嬷嬷笑道:“格格将来嫁进来是做长嫂,还是老实不计较才好。”   绣瑜微微点头,只觉得近来事事顺心如意,只是挂心儿子罢了,便问道:“这是走了二十日了罢?算算日子,该出关,到翁牛特草原上了。”   白嬷嬷尚未回答,她自己已经想痴了,魂儿早已飞出了紫禁城,往那塞外的千里旷野上去了。 第77章   此刻千里之外的翁牛特草原上, 十万人的禁军铺展开来,从远处俯瞰, 像一块铁青色的斑块横亘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前有开路侦查的先锋营, 后有运粮护卫的辎重营, 康熙明黄色的御帐如同一轮满月,被万千繁星簇拥在当中。   日上中天, 正值午后阳光最猛烈的时候,行军一整个上午, 人困马乏的军队正在原地修养。士兵们就地坐卧,尽可能地节省着体力,希望早上那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提供的能量晚一点耗尽,饥饿的感觉能够迟一点到来。   苏培胜半推半哄地拖着胤禛, 往御帐后头堆放杂物的空地上来, 见左右无人,立马闪身进了一间低矮的营房,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葱油饼来。   黑暗中突然有人喝问:“谁?”   胤禛下意识拔刀, 金属碰撞间,双方都看清了彼此相似的装束,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三哥?”   “老四。”胤祉先收了兵刃,没好气地坐在木箱子上, 从小太监手上接了油纸包着的葱饼,一边就着水囊里的清水大快朵颐, 一边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大英雄想通了?不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出京前,两个阿哥设想的军旅生活或是“马作的卢, 弓如霹雳”的英勇不凡,或是“黑云压城”的雄伟壮观,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情万丈。   早先没出关的时候,又有各自的舅舅在军中护着他们,衣食鞍马都照料得十分妥帖。更让他们生出“打仗也不过如此”念头。   等到马蹄踏上草原,晋安跟随董鄂费扬古先行,沿路寻找水源,胤禛的日子陡然难过起来。   新鲜感消退,而现实是,连准噶尔人的一根马毛都看不见;只有马不停蹄、昼夜不歇的行军,行军,再行军。烈日晒得人身上的皮都脱了几层,大腿内侧的皮肤磨出厚厚的茧子,身上的衣裳捂馊了都没处换洗。   更要命的是,自打出了固北口,粮草供应就不再那么容易,康熙未雨绸缪,身先士卒,开始带领全军每日只食一餐,节约粮食。   这可折腾坏了两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阿哥,好在康熙还是心疼儿子,他自己只食一餐,却让梁九功吩咐伙房的人,每天悄悄给两个儿子多塞些吃的,只是避着外人,免得动摇军心。   平日里挑肥拣瘦、这不吃那不吃的胤祉头一次为个葱油饼掉了眼泪,红着眼睛把那个饼吃了,从此再苦再累都咬牙忍着,把身上的文人脾气改了个干净。   他变化已经够大的了,岂料还有比他更硬气的。   胤禛从头一天起,就根本不吃康熙安排的加餐。苏培胜一再苦劝,还险些挨了鞭子;连梁九功拐弯抹角的暗示也只得了他冷冰冰的一句“以身作则”。康熙知道了,赞许担忧之余,也暂时拿他没办法。   苏培胜今儿祭出德妃给的法宝,用绣瑜亲笔手书的话告诫他“建功立业是小,保重身体,勿使父母挂心为大”,好容易才哄得他来了这里,却被三阿哥一通话抢白。   胤禛倔劲儿又上来了,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掀帘子出去了。   “哎哟,我的爷——”苏培胜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苦着脸再劝。胤禛却径直回了中军大营,开始抄写军中往来文书,转移注意力。   苏培胜只得站在外头唉声叹气,脑袋上的头发都要抓秃了,也没想出办法来。军队很快又开拔了,好容易挨到金乌西沉,胤禛下马的时候明显身子晃了一下,更是叫苏培胜心惊胆战。   他正一筹莫展,忽然听得传令兵远远来报:“董鄂将军回来了!”   费扬古回来了,不仅可以见到晋安,大军的用水也有了着落。主仆二人心里都是一喜。胤禛赶紧带着苏培胜出了御前大营,往外围先锋营的军营去,却见梁九功侍立在营帐外,旁边还有几个浑身浴血、形容狼狈的士卒,看服饰,正是费扬古的亲兵、晋安的同僚。   胤禛心里一紧。梁九功见了他主动打起帘子通报:“皇上,四阿哥求见。”   “进来。”   胤禛一掀帘子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绕过简易的白布屏风,却见床榻上卧着一个人,满身血污连样貌也看不清。随军的太医正匆忙地为他清理包扎。   康熙亲自坐在榻前,神情凝重地查看他的伤情,解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给皇阿玛请安。”   “起磕。”康熙头也不回地叫了起,转向地上跪着的晋安,“你继续说。”   晋安也是发辫散乱,干涸的鲜血在后背上凝结成块,脸上犹有泪痕,形容狼狈不堪。他拱手道:“微臣于八月十四日与将军在南周儿山附近分开,往东行进,两日后在百里外发现一处地上河,便记录位置疾驰返回。于八月十六日到达约定地点,等候两日,四处搜寻,最终于和尔图偏南八十里处,偶遇两位亲兵拼死护送将军而归。”   “彼时将军已经中箭,两位亲兵亦身受重伤。所遇之敌,乃准噶尔铁骑千余人,为首之人乃是一头戴银盔的红衣女子,于二百步远处用火枪命中将军,后一路追杀,至和尔图边界方止。”   红衣女子?胤禛心里砰砰直跳:“皇阿玛,是准格尔王妃阿奴,她没死!”   康熙面沉如水:“阿奴出现在和尔图边界,噶尔丹恐怕早已南下直和尔图地区,逃出抚远大将军的包围圈了。来人,立刻召集众大臣至御帐议事!”   他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费扬古:“命一百轻骑兵护送将军回归化城修养。”说着又扫了一眼晋安腰间的宝剑:“追虹,这剑跟了他三十年。”   晋安眼眶一热,按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康熙已经伸手扶了他起来:“朕把先锋营交给你领着,好好把事情做下去。”   “微臣遵旨。”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而去。   安置了几个伤兵,晋安径自往马房来,提了桶水,对着月光清洗那剑鞘上的血污。桶里的水越洗越少,眼眶里的水却越洗越多,他终于忍不住捶地嘶嚎,掩面大哭起来。   那声音就像受伤的狼的悲鸣,胤禛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晚上回去躺在硬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忘。头一次对军营这个地方产生出些不同的感受来,残忍铁血又不乏温情。   他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苏培胜进来伺候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喜气。胤禛来不及盘问,就见晋安右手掀起帘子,左手托着个托盘进来了。盘上放着伙房烙的杂粮饼,难得的是一大碗热腾腾的酱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胤禛心虚地低了头。   “给四爷请安,”晋安知道他好面子,忍住了眼中的笑意,平静地说,“前几天外头打的野狼,烤熟了风干做成的。天气热放不了多久,不知四爷可愿赏脸,尝尝微臣的手艺?”   这样一说,胤禛才点了头,拔出匕首割了肉干,就着清水大口吞咽。   吃了一顿大餐,胤禛终于卸下些许心防,解释道:“皇阿玛本是好意,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   只是他觉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子,哪怕康熙不要求,他也该自觉维护皇阿玛的禁令。如果连他都管不住嘴,怎么要求底下的士卒呢?   他虽然生在皇家,被嬷嬷宫女捧着长大,却没有那些酸文假醋,对人一套对自己另一套,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假道学、纨绔子习气。   他是“真道学”,严于待人,但也严于律己。这样的性子不可爱,但却可靠可敬。   胤禛跟乌雅家的人长相并不相似,唯有这犯倔的时候,嘴唇翘起的弧度、微微拧着的眉毛、固执的眼神,都像足了绣瑜。   晋安看得挂起微笑:“等四爷做了阿玛,就明白了。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抽空来关心您的身子,若因此延误了军机,岂不是因小失大?”   晋安说着又勾起了另一桩心事,他观察着胤禛的神色小心开口:“不知皇上近日......龙体安康与否?”   这话问得僭越,若是旁人听了只怕挨板子都不为过。胤禛心里咯噔一声:“八月十六的时候,皇阿玛曾经偶感风寒,是我和三哥侍的疾,已然痊愈。为军心稳固,旁人一概不知,舅舅如何得知此事?”   晋安脸上豁然变色,苦笑道:“我如何能得知?昨夜皇上伸手扶我,手上热度惊人,痊愈只怕是安抚之言。大军出师未捷,这可如何是好?”   胤禛脑子里轰的一下,一时没了主意。草原荒漠上缺医少药,连饮食也不能保证,若不退则皇阿玛性命危矣;若退,则士气大减。   况且中路禁军一退,只剩裕亲王大军与恭亲王左路军抗击噶尔丹,包围圈出现个大口子,如何堵得住噶尔丹?此行大动干戈,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第78章   康熙亲征, 三路大军加起来总人数超过三十万,比整个准格尔部的总人口还多。但真正困难的不是战而胜之, 而是如何在这茫茫大草原上找到敌人。   费扬古舍命换来的情报被提到最高等级的军政大会上讨论, 佟国纲、明珠、索额图等重臣全部在坐, 御帐里的灯火燃到了后半夜。   康熙突然起身,用手撑着桌面沉声道:“传旨, 令抚远大将军主力、恭亲王左路军速来和尔图与大军会和;再派人携了朕的亲笔信,前往噶尔丹军营, 暂时稳住他,以待战机。散了吧,等裕亲王回来第一时间禀报朕。”   才议论到一半,这样重大的军情为何如此草率决定?众大臣大惑不解, 眸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缓缓依言散去。   “皇上用盏茶吧。”梁九功忙捧了参茶上来,递笔研磨,裁纸铺平。   康熙掩嘴低咳两声, 闭闭眼调整了晕眩的视线,挽了袖子在纸上落下亲笔信,虚与委蛇地说“朕此行并非来剿,而是以武促和, 意在两族修好”,又重提许嫁公主和亲一事, 并赐给金银牛羊,意图麻痹噶尔丹。   他一边笔走龙蛇, 一边思考措辞,难免更费了些精神。写到一半定睛细看,却不太满意。盖因他久病不愈,腕力不足,笔迹轻浮变形。这样的亲笔信只怕不足以取信于噶尔丹。   梁九功在旁边侍候,见他把那纸揉做一团,正要上前重新铺纸,却见康熙突然毫无征兆地直直往后倒去。   “皇上!”梁九功不敢声张,忙扶了他在榻上睡下,唤了随军的顾太医前来诊脉,悄悄煎了药回来,却见四阿哥候在营房外面,一眼看见他手中的药碗。   胤禛急切地迎上前去:“梁公公,皇阿玛可是身体不适?我想当面向皇阿玛问安。”   梁九功手上端着药碗,百口莫辩左右为难,又担心他嚷嚷起来反而泄露了消息,只得放了他进帐。   昏黄的烛光下,康熙幽幽转醒,脑子里依然是阵阵天旋地转,浑身虚软,眼冒金星,八月的天气闷在帐篷里,却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用手撑着床坐起,却从脑袋上掉下个凉凉的湿毛巾来。余光见床边有人,他只当是梁九功在身边伺候,便吩咐:“倒茶。”   胤禛愣了一下,赶紧提壶倒水,捧着满满一杯茶过来,当着康熙的面用了一口,温度尚且合适,才送到他嘴边:“皇阿玛请用。”   “怎么是你?”康熙看到袖口上的龙纹刺绣才发现是他。   “儿臣撞见梁公公偷偷熬药,便过来瞧瞧。”胤禛说着红了眼眶,重重叩头道,“儿子不孝,皇阿玛病中还要为我操心。”   这是说他先前不肯吃东西的事了,康熙闻言一笑,却又笑不出来,就着他的手慢慢饮尽了一杯茶,方才觉得好些了。   胤禛又拿毛巾津了烧酒,替他擦拭额头,凉沁沁的倒还舒服。他又回禀道:“请皇阿玛除了上身的衣裳。”   康熙卧在榻上,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胤禛低头喃喃道:“儿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六弟小时候生病发热,额娘常用烈酒反复擦拭其胸口、两腋,效果立竿见影,想来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样的。”   “这......”梁九功额上不由渗出一滴冷汗,治病的法子没有经过验证,怎么敢往皇帝身上使?   这样的道理康熙如何不知?太医院的太医们开出来的方子,历来是不温不火的,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全因害怕药用猛了,皇帝有个万一,摘了他们的脑袋去。   也只有胤禛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虽然谈不上术业有专攻,却是一腔正气,没那么多畏首畏尾的忌讳,肯全力一试,只盼着他好起来。   康熙闭了眼,点头应允:“好,你来试试。”   胤禛如言替他擦了身,片刻,梁九功端了凉好的药汤上来,胤禛亲口试药,服侍他喝下。康熙挣扎着就要起身,继续写那劝降书,奈何刚刚下地就猛的一阵晕眩。他扶着额头在塌边坐了一会,突然开口说:“老四,拿笔墨来,替朕写一封书信。”   胤禛只当是寻常圣旨,他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里,做的就是抄写往来文书、整理军务情报的工作,因此不以为意,很快在炕桌前提笔坐定。   康熙缓缓道来:“圣谕厄鲁特蒙古准格尔部巴图尔珲台吉......”   胤禛手腕一抖,白纸上溅上些墨点。巴图尔珲台吉,正是噶尔丹叛乱前,清廷赐予他的封号。   康熙凝望他的目光深沉莫测:“你修习董书,八岁以前临摹的都是朕的字体。准噶尔人重武轻文,又不常与朕接触,七八分像足以蒙混过关。此信事关重大,送信之人将是乌雅晋安,你可敢下笔?”   若这封信能够取信于噶尔丹,便能防止其再次逃遁,只需拖延五六日,等候前锋、左路大军齐聚,便可一举歼灭。否则便会错失战机,而且一旦代笔之事被噶尔丹识破,清廷使者必死无疑。   胤禛顿时后背冷汗涔涔,手上一管狼毫重若千钧。他知道这是皇阿玛给他的考验,要说最熟悉皇阿玛字体的,满臣里有纳兰明珠,汉臣里有李光地,都是陪伴皇阿玛二十多年的老臣了,代笔仿写绝对要比他更稳妥。   但是康熙一向乐于栽培儿子,不仅是能力,更是心智。千军万马、家国社稷系于一身,看他敢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胤禛挑亮了炕桌上的灯芯,在炕桌前挺直了腰板:“请皇阿玛口述旨意。”   “好!”康熙倚在榻上,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信件内容。胤禛在如实记录的基础上稍加润色,晾干墨迹之后交给他过目。   康熙只略略一瞟,便闭目点头:“用印吧。”   梁九功捧上九龙升腾檀木嵌珠匣子,里面大红的衬布上放着一枚三寸见方的交龙纽碧玉玺。上好的碧玉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润油亮的光泽,像一位吐露着幽幽光华的美人。   胤禛深吸口气,双手平举从匣中请出了这枚康熙御笔之宝,盖在了信纸一角。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裕亲王福全和大阿哥胤褆,披星戴月地往康熙驻地赶来。与此同时,康熙仍旧抱病带兵前行,两军于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在波罗屯相见。   此时康熙已经因为带病疾驰,病情加重,高烧不退以致夜不能寐了。   众大臣恐慌不已,本来以为只是一趟“军事旅行”,结果噶尔丹的面还没见上呢,要是皇帝先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仗就不用打了。   纳兰明珠、李光地和佟国纲等重臣,议论纷纷,在康熙床前长跪不起,苦求他回銮调理修养。   康熙决意御驾亲征,除了满族固有的好战血统,更是因为他自比唐宗宋祖,渴望像成吉思汗那样在马背上建功立业。   如果因为小小风寒,致使整个大军无功而返,百年之后史书上留下的,就不是康熙皇帝的千古英名,而是笑柄了。   何况密信送出之后,噶尔丹也借机打探清军虚实,双方探子使者往来频繁。康熙怕被噶尔丹看出端倪,直致重病昏迷都封锁消息,坚持不退。终于撑到了大阿哥回来这一天。   在草原上被噶尔丹遛狗似的,戏弄了大半个月,又说要退兵?胤褆早窝了一肚子火,一身戎装就要往殿中闯。   明珠却在半路截住了胤褆,只一句话就泼熄了他争强好胜的心:“建功立业的机会没了还能再有,可若皇上有个万一,太子继位顺理成章,大爷可要三思啊!”   胤褆顿时汗如浆出,卸了兵刃铠甲跪在康熙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   康熙病中惊醒,陡然见长子二十多岁、做了阿玛的人了,痛哭着跪请他回銮,宁可不要战功、不要兵权,只要他养好身体。旁边老三老四两个小的,也跟着砰砰磕头。   父子四人相对饮泣,康熙长叹一声,想到紫禁城里等着他回宫的老太后、妻妾儿女,终于收了那逞强的心,下旨:“挑选二千铁骑随朕回銮。老大,你上前来。”   胤褆心里一跳,连忙膝行上前。   康熙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凝视他的双眼,喘着气说:“胤褆听旨,朕把中路禁军交给你,你配合裕亲王、恭亲王,务必击溃噶尔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胤褆不由大喜过望。他跟随福全在前锋军中,到底是副将,有功劳还得分给皇伯父一份,哪里比得上自己独领一军来得痛快?   而且康熙所率领的是中央禁军,虽然兵力不多,但乃是由上三旗亲兵组成。自努尔哈赤建立女真国以来,上三旗的兵马就只听命于天子。这其中的意义可大了去了。   他当即叩首道:“儿臣领旨。皇阿玛先行回京修养。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儿臣必定携噶尔丹首级,回京觐见!” 第79章   话分两头说, 再说大军出征之后,皇太子处理全国政务、筹备粮草一应妥帖。虽然大阿哥占去了头功, 但是到底他才是太子。胤礽也不会嫌弃自己将来继承的疆域太大, 吃饱了撑的准备割让一部分给噶尔丹。   所以太子这几个月可谓殚精竭虑, 每日鸡鸣时分便起身处理政务,一直到月上枝头才回到毓庆宫歇息。饶是这样, 每天等着他做主的事情,仍在案头积成小山, 总也处理不完。   头一件便是天气渐渐炎热,皇太后的病总也不见好。后宫的妃子吃斋念佛,除了拜关公、秦琼之外,又多奉了一尊药王孙思邈在殿里。   第二件便是前线战事不顺, 朝中人心浮动, 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太子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引经据典驳斥众人:“准格尔区区边缘部落,不过借熟悉地形之便才能跟我朝大军周旋一二, 何足为惧?再有不战言退、动摇军心之人,视同叛国。”   为了体现自己的孝心与战胜噶尔丹的信心,太子宣布一切节日庆典照旧,大张旗鼓地庆祝了皇太后的寿辰, 令百官出席宫宴献寿添福,规格甚至远超康熙在京之时。同时宣布十月份的秋闱与明年二月的春闱照常举行。   一番姿态做得从容不迫, 终于安了百官的心——有皇位要继承的储君都不怕打败仗,咱们这三瓜俩枣的家当还怕什么呢?于是百官各司其职, 中枢权利机构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皇太子一腔热血尽数灌注在江山社稷、祖宗家业上,然而前线索额图不断送回来的密报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瞬间叫他从头凉到脚。   皇阿玛夸赞大哥,说胤褆是“吾家千里驹”“有乃父之风”;老三老四侍奉在皇阿玛身边,皇阿玛作诗称“金戈铁马阵,帐中父子情”,感叹有两个儿子的陪伴,即便是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都能感觉到一丝温情。   太子把那张纸条置于烛火上点燃了,随着字迹慢慢化作灰烬,好像连那建功立业的雄心也灰了一半似的,内心只剩下极度的酸楚和疲乏。   永和宫,九月节蒸发糕,玩了一个上午,好容易看到自己亲手捏的小猫小狗上了蒸笼,两个格格早已困倦至极。   绣瑜吩咐嬷嬷们抬了冰盆、拢了纱帐、放下竹帘,安置了姐妹俩歇晌。见九儿和瑚图玲阿头挨着头地睡着了,她才带着宫女们款款散了,只留两个乳母在屋里给格格扇扇子。   正殿内室里仍是欢声笑语,却是宫女们在打发十三十四洗澡,两个人为了个木头鸭子争了起来,一个人攥着头,一个人拽着尾巴,谁都不肯放手。   绣瑜被吵得满头包,一气之下,让宫女们放了满满一篮的鸭子在水面上,结果两个小子还是只抢原来那只,最后以十四趁嬷嬷不注意,一口咬在哥哥胳膊上告终。   竹月走到窗沿底下,刚巧就见绣瑜把十四从水里捞起来,捏了一把小屁股,笑骂道:“牙还没长全呢,先学会咬人了!”又吩咐宫女:“再拿桶来,把两个阿哥分开洗。”   竹月掩嘴笑了一回,转而吩咐小桂子:“殿里冰放得太多了些,十四阿哥受不住凉。你找人抬两盆出来。还有热水勤添着些,虽然是夏天,着凉也不是玩的。”   小桂子领命而去,没多久就带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添了热水。   绣瑜正看着两个孩子玩水,余光一瞥,却见其中一个瘦高个的小太监面生得很,便在心里留了意。   那边十四已经穿了大红双龙抢珠肚兜,撅着屁股往额娘床上爬,迅速在里侧占据一个位置,揪着小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假装睡着了。   绣瑜笑着上去挠挠他的小肚子:“十四该回房午睡了。”   “痒。”十四扭着身子咯咯地笑起来,抱住了她的胳膊,“额娘睡,额娘睡。”   “这小子,跟个姑娘似的,比两个姐姐小的时候都要粘人。”绣瑜半真半假地嫌弃着,又把他按在怀里揉搓一番,才叫睡下;余光掠过墙角,却见那边十三扶着柱子站着,巴巴地看她。   绣瑜就冲他招了招手,笑道:“胤祥也来,跟额娘一块歇晌。”   “是。”胤祥响亮地应了。绣瑜也亲手替他除了外裳,散了发辫,抱上床去。十四见了,不高兴地嘟嘟嘴,翻了个身双手双脚伸展,呈大字形占据尽可能多的位置,排挤讨厌的十三。   遗憾的是,他现在仍不满两岁,小胳膊小腿不伸是个短,伸开还是个短。胤祥毫无察觉地挨着弟弟和额娘一觉好梦。   绣瑜午睡起来用了盏茶,就问起那小太监的事:“几时永和宫多了这么个人?”   竹月说:“今年天气热,咱们宫里小茶房的刘太监、管花木的小李子,后殿洒扫的小宫女芳儿都病了;内务府怕出役症,全叫挪出去修养,然后又拨了几个新人过来。”   绣瑜因问:“新人都是什么来路,可查清楚了?”   竹月说:“眼下看着都还好,来历清清白白的。”   绣瑜略一思索:“那就先叫他们在外头做粗活,另外小桂子带了银子药材去役人所打点一番,别宫的人咱们管不着,永和宫的人不能出去就没了着落。”   三伏的时候她人在畅春园,永和宫又没有主子,内务府为何不等她回来,急急忙忙就补了人?   此刻阿哥所里,胤祚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怀里的小吉祥。然而小吉祥丝毫没有体会到主人的愁绪,它呜呜地叫着,探头探脑地想要爬上桌去吃满桌的美味佳肴。   胤祚舀了一勺子水晶鸡喂给它,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傻狗,就知道吃,一点都不随主人。”   然而傻狗吃完了鸡又抬着亮晶晶地眼睛看他,胤祚很快又屈服在它湿漉漉的眼神中,又捡了块糖醋排骨喂给它。   胤禛走之前把屋里的两只狗、廊沿底下的鹦鹉和两只喂得肥嘟嘟的仓鼠全都托付给了他。可惜这些小东西只在搬家的前三天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新鲜劲儿一过,胤祚就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一方面因为自己形单影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线战事不顺,军队每日行进数十里,十分辛苦,他为四哥和皇阿玛忧心不已。   好在他并没有郁闷多久,魏小宝进来通报:“爷,九爷十爷来了。”   康熙这次出征带走了大点的三个皇子,但是无逸斋里上课的总人数并没有减少。老九老十也到了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小霸王,一娇气一蛮横。康熙不在,整个上书房的师傅都治不住他们俩。   太子没空管教两个奶娃娃,就把他们打包丢给大点的老五老六,美其名曰让他们指点弟弟的算学。   胤祺连汉话都说得不利索,何况西洋算学?只待了两天就告病不来,就剩下胤祚一人应付俩。好在仰仗四哥的余威,老九老十在他面前还算收敛。相处时间长了,两个小的惊讶地发现原来六哥也是“同道中人”,比他们会学会玩更会装正经,瞬间拜倒在胤祚的马蹄袖下。   这不,遇到事情两个小的就期期艾艾地开口找六哥帮忙了。   “出宫看社火?”胤祚哭笑不得,“你们堂舅舅表舅舅两姨舅舅,一大堆亲戚在宫里做侍卫,只管跟娘娘们撒撒娇不就行了?”   从两个小阿哥脸红的速度来看,他们肯定早就撒泼打滚地求过了。果然,胤禟瘪瘪嘴:“郭络罗家的人大都跟皇阿玛出征,剩下的恰好调走了。”   胤祚不以为意:“那是你额娘哄你呢,哪那么凑巧?”   “真的真的,我亲自去看过了,同班的侍卫都说他们调走了,”胤禟生怕他不答应,急得直跺脚,“不信你问老十,老十的舅家也都调走了。”   “嗯嗯。”胤俄拼命点头,还瞪圆了真诚的大眼睛增加可信度。   胤祚撸狗的手顿了一下。这就奇怪了,郭络罗家势力平平也就罢了,老十的舅家钮祜禄氏一族人丁兴旺,在宫里做御前侍卫的少说也有小二十人吧。怎能同时调走?   胤祚当即撇下两个小的,想去回额娘。结果还未起身,就见魏小宝连滚带爬地扑进来,叩头道:“爷,不好了。前线八百里加急,皇上病重,现在正在鹰庄修养。太子命您和五爷七爷立刻收拾行装,随他前往探视。”   胤祚猛地站起身来:“皇阿玛怎么会突然病危?前线战局如何了?”   “来不及解释了。”门口有人朗声道,却是绣瑜带着一众宫女进来,众人七手八脚开了柜子,开始给胤祚收拾行李。   绣瑜则拉了儿子到内间,替他整整衣领袍角,嘱咐道:“你还小呢,叫你去只是给你皇阿玛侍疾,尽为人子的孝心而已。战局、胜负、功过都与你无关,去了鹰庄记得少说多看,什么都别打听,跟你四哥商量着行事。”   胤祚下意识咬了嘴唇,拧着眉毛,颤声道:“可是皇阿玛生病,竟然千里迢迢紧急召了太子去,莫非......”莫非病得不轻,是去送行的吗?想到康熙平日里对他的好,胤祚顿时红了眼睛,一头扎在母亲怀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古代通信欠发达,传回来的消息支离破碎。饶是绣瑜知道此行平安无事,但是夫君长子亲弟,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在战场上不知音讯,她抱着儿子也掉了两滴眼泪。   同样泪流满面的人还有皇太子。胤礽在奉先殿长跪不起,祈求祖宗保佑康熙平安。与此同时将太医院药库里的珍贵药材搜刮一空,匆匆点了最好的御医随行,顶着秋老虎的余威一路驰行,不到人困马乏不驻马休息;即便偶尔下马,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出京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太子就熬得脸庞凹陷,嘴角边冒出两个青疙瘩,疼得食不下咽。   随行的詹士府少詹士、太子的嫡系汤斌见了,忍不住劝道:“微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其实晚些去,说不定更好。”   太医院能者众多,雪莲虫草人参样样齐备,如果早早赶到,万一真把皇帝给医活了呢?太子岂不是又要多等许多年?   胤礽正被勾起过往父子间的种种温情回忆,闻言不由大怒:“如此悖逆之言,孤不想再听第二次。”   汤斌双膝落地,叩首泣道:“殿下三思啊,秦有扶苏,唐有建成。大阿哥眼见要立下大功......”   胤祚胤佑夜里睡不着,相携在营地走动,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胤佑想走,却被胤祚死死拖住,蹲下来细细一听,却听见太子掀了营帐里的家什,木板翻滚破碎的声音之后,是鞭子入肉的刷刷声。太子冷了声音:“滚吧,念在你侍奉多年的份上,孤准你高老还乡。”   汤斌垂头丧气地出来。   胤祚长舒一口气,心里稍感安慰,二哥终归还知道为人臣、人子的本分。他这才回营睡了个好觉。   太子披星戴月,昼夜兼程。然而比他更早到达鹰庄的,是前线的捷报。   八月二十九日,清军统帅福全率军在乌兰布通大破准噶尔军,将噶尔丹精心布置的用三万头骆驼绑缚而成的“驼城”从中截断,从而大破敌军,缴获无数。噶尔丹逃亡的时候,身边仅余数百骑人马。   康熙于病中惊坐而起,喜极而泣。   太子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帐门口,就听见康熙朗声大笑:“来人,备酒肉。用天子所用的明黄食器分装牛肉,送往前线,赐给裕亲王、恭亲王和大阿哥。” 第80章   第一晚, 太子当仁不让地守在康熙床前,打发了几个年幼的弟弟去休息, 他独自望着病中的父亲心头滋味莫辩。   胤禛晚上在灯下看书, 特意嘱咐苏培胜别关门, 果然胤祚在康熙床前守到酉时末就带着小太监过来,笑道:“夜不闭户, 四哥久等了。”他说着先缠上去撒了一回娇,才叫魏小宝把手上的包袱放桌上:“瞧瞧吧, 都是额娘给你的。最多不过一月就要回京了,还费这些功夫。”   胤禛就在桌边翻看起来。包袱里整整齐齐的三套秋衣鞋袜,俱是额娘的针线;七八个手制的香囊,针脚有粗有细, 上面的图案也换了简单些的竹叶、小鸟;调配的各类药品都用瓷盒严严实实地封着, 套着永和宫的封条;几样酱菜用小瓦罐子装着,贴着红签子。   一封书信上用熟悉的字体写着“四阿哥亲启”,朱漆的封是个小小的猫爪。唯有最后两样, 一把藏银小匕和一张满是黑墨手印的白纸不知何意。胤禛就拆了书信,白纸黑字,正是绣瑜的笔迹。   书信很长,先叙述了他走后永和宫的一些趣事, 然后叮嘱道:“......你皇阿玛历经大劫大难,心智坚定非常人能及, 绝不会被区区寒症打倒。你们年纪尚小,切勿争功出风头, 妄言军政大事;只管一心孝顺皇上,保重自身。衣裳带得不多,勤加减着些;香囊是你两个妹妹做的,尚可一玩;匕首是胤祥送给四哥的,最后一张是小十四的‘即兴之作’,寥做一笑。望照看老六,平安归来。”   满语是表音文字,看到“尚可一玩”、“廖做一笑”的评语,耳畔仿佛听到额娘的轻声笑语,胤禛顿觉有趣,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宫人抬了锅子上来,他才折了信纸叹道:“额娘真是料事如神,皇阿玛病情虽重,但却不险,大清且乱不了呢。”   胤祚正摆弄着胤禛扣下的各类战争纪念品,挥挥前锋营的令旗,时不时拨弄一下弓弦,抬起厢金火铳瞄准桌上滚沸了的锅子,口里发出“砰”的声音:“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额娘了。可叹太子身边那群狗屁谋臣,还比不上一个深宫女子。”说着就把汤斌挑拨太子之事说与胤禛听。   胤禛冷了脸,久久沉默不语,半晌才低低地说:“赵匡胤能‘黄袍加身’是因为周恭帝七岁继位,主弱臣强。可咱们皇阿玛是什么人?上一个觉得他年幼好欺的人是吴三桂,再上一个是鳌拜。二哥且翻不出皇阿玛的手心呢!”   “英雄所见略同,”胤祚笑着给哥哥夹了一块白萝卜在碗里,问道,“打仗好玩吗?”   胤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好玩,好玩死了。”   “咳咳。”苏培胜清了清嗓子,一边添酒布菜,一边云山雾罩地说着那些英雄事迹。如何杀敌啦,如何寻路,路遇野狼,一会天降大雨一会又起了几人高的沙浪等等。   胤祚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久别重逢又是在军营这样豪气冲天的地方,兄弟俩喝了几杯烧酒。结果用完膳漱口净手的功夫,胤祚回头就见哥哥趴在膳桌上睡着了,烛光照得他的脸庞微微凹陷。   胤禛平日里虽然量浅,也不至于被三杯白酒放倒。打仗好玩吗?只怕未必。胤祚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扶了他,往床上睡了。   前线大胜的消息将康熙心头郁积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见了几个儿子,太子自不必说,是他病中最思念的儿子;其余的老五忠厚,老六伶俐,老七纯良,久未见面,哪个都叫康熙好一阵稀罕,比什么良医仙药都要管用。   胤佑头一次被皇阿玛这样关注,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胤祺又是个笨嘴拙舌锥子扎不出一声响来的。好在胤祚素来主意多,又不藏私。他来头一日就从侍卫口中,把鹰庄周围的大小山头摸了个遍,这天清早就邀了两个兄弟往山上采了许多野生山桔,混合粗粮熬了粥,奉到康熙面前。   梁九功差点摔了手中的浮尘。宫里虽然不准议论主子的口味偏好,可御前伺候的人,谁不知道皇上长了个满族传统舌头——喜欢甜食,吃不得酸。   那酸桔熬的粥,康熙只闻一下便笑着搁了碗,口头褒奖儿子们:“你们有心了,今儿兵部送来一批上好的御马,你们一人挑一匹去吧。”   岂料胤祚谢了恩,却固执地待在帐子里不肯走:“儿子服侍皇阿玛用完膳再去不迟。”又说:“太医说山桔清肺降火,消气宁神,治发热是最好不过了。就是关外水土不好,这桔子酸了点,儿子还备了蜜饯。”   说着叫魏小宝捧上一个白瓷彩绘小盅来,那盅做成个猴儿抱着大蟠桃的样子,桃子内部掏空,盛着满满的葡萄干、杏脯,颇有童趣,一看就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康熙皱眉道:“你当朕是三岁小儿吗?”   胤祚这回却较真起来了:“您似乎不爱食酸,额娘说病人就如同小孩儿一般,妹妹们经常拿了蜜饯哄皇太后吃药......”   康熙顿时微微拔高声音:“胡说,良药苦口的道理,朕岂能不懂?你尿裤子、光屁股的时候朕都见过,朕还要你哄?”   “万,万岁爷......大臣们来了。”梁九功忍笑打断了他的话,一般康熙跟皇子说话的时候,他是不敢进来打扰的。可这别馆的墙薄得很,咳嗽一声外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万岁爷的龙脸可往哪儿搁。   胤祚低着头拄在原地,一副你不吃我就不走了的样子。胤祺胤佑吓傻了,下意识跟着他行事。   康熙微微叹气:“好的不学,犟起来倒随了你四哥。”说到底还是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把那粥喝了。   回到关内,每日七八个太医轮流诊脉,又有了几个活泼的小儿子整日在御前闹着,康熙的病很快就有了起色,才三日的功夫就能批衣起身处理军政了。   这天清晨早起的时候,康熙突然觉得身上又重新有了力气,兴致勃勃地要出去走走。梁九功忙上来劝住了:“清晨寒气重,皇上不心疼自个儿,也该心疼心疼几个阿哥。”   康熙闻言一笑:“也罢,到窗户边瞧瞧便是。”   早有人卷起了窗户上的毛毡子,康熙往外一望,只见雨后初晴,入目皆是清新翠绿的颜色,御帐旁的空地上竖起了个怪模怪样的木桩子,约莫一丈高,正有侍卫爬上去,端了满满一海碗水下来。   康熙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梁九功躬身笑道:“太医们收集无根水给皇上煎药,昨儿五爷六爷经过,就叫搭个台子把水碗放高些,免得溅了尘土在里头。哎哟哟,不是奴才说嘴,这样的细致体贴......”   他边说边观察着皇帝的表情,果然见康熙轻笑着摇头:“无知稚儿,无根水名为无根,可世间之物又哪能真的纤尘不染呢?”   话虽如此,他嘴角的笑容却不由自主地扩大了,但是这笑只持续了一瞬间,又忽的回落。康熙眼中染上一点阴霾,突然问道:“这些天太子在做什么?怎的不见?”   梁九功心里突地一跳,赶紧回答:“八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太子爷守了您一整夜,只是您昏睡着不知道。”   康熙的表情缓和几分,迅速给心爱的儿子找好了理由:“保成一路奔波,别是过了病气给他了。走,陪朕去看看。”   鹰庄别馆房舍狭小,太子的院子就在正院边上,不过一射之地。康熙抱病前来,远远地就听见嬉笑声,转过月亮门一看,却是一众奴才躲在院子闲聊,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磕头请安。   康熙沉声道:“太子呢?”   “这......”一众奴才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好半晌才有人磕头道:“昨儿,昨儿太子爷稍有不适,太,太医叫歇着,还未起。”   康熙冷冷一瞥,亲自动手掀了正房的帘子,浓重的百合香味道扑面而来,然而还是压不住空气中那一丝酒气。   秋老虎的天气里,康熙的心却像突然坠入了数九寒冬,他放了帘子,只淡淡地说:“既病了就叫他好好歇息吧。”   太子多日未曾出现在御帐侍疾,胤祚几个心里也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似的,然而三哥四哥都是一脸讳莫如深,没人敢提起这个问题。   直到几天之后,前线战报再次传来。噶尔丹诈降,裕亲王中计让大军原地停留了两日,耽误了宝贵的战机。大阿哥气急败坏,不惜违抗军令,强行追击,但终究让噶尔丹跑了。   与此同时,康熙的亲舅舅佟国纲在乌兰布通之战中,被火器所伤,于两日后不治身亡。   这两个消息无疑都给本次大捷蒙上一层阴影,康熙得知消息长叹三声,下旨回銮。   从真正出师到回銮,不过数月功夫,有的东西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别的不说,先说胤禛以为自己此番随驾,不说建功立业,但是也有颇多心得,从城门隐隐在望的时候,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永和宫,与额娘分享。   结果回宫第一天,康熙先把他召进了南书房讨论此次战争得失。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想往永和宫去的时候,胤祚却追了上来,尴尬地找些“今天天气真好,不如我们带小吉祥去御花园散步吧”之类的由头,百般拖延阻挠。   胤禛只当他习惯性抽风,本想不予理会,结果永和宫的宫女嬷嬷们看他的眼神也透着古怪。站在正殿门口,宫女通报了一声,有人从里面打起帘子,他下意识就要抬脚跨过门槛,没想到却是白嬷嬷出来传了话:“娘娘身体不适,不能见您,四爷请回吧。”   胤禛急道:“额娘病了?那我更该进去问安才是,请嬷嬷为我通传。”   “咳咳咳。”胤祚一个劲儿地扯着脖子咳嗽。   胤禛终于觉出些不对来,额娘若真病了,这些宫女脸上的神情不会如此放松。他顿时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苏培胜。   苏培胜脖子一缩,抖得像只发了鸡瘟的鸡,自觉大祸临头,小命休矣。 第81章   “六爷, 尝尝这个白玉莲子羹,这是今年最后一茬莲子了, 奴才记得四爷爱吃这个, 要不要送些过去?”   “四爷的狗和鹦鹉还养在咱们屋里呢, 是不是送回去?”   “八月里您得的两个面人儿,说了要留一个给四爷......”   魏小宝进来了两三趟, 叽叽咕咕个没完,胤祚终于从书堆里抬起了头, 不悦地抬头打量他:“得了吧,你那点小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你跟苏培胜倒成了兄弟了。”   魏小宝讪笑道:“奴才这还不是随了您吗?您跟四爷就像那天上的太阳,奴才们就是那地上的葵花, 都是向着太阳转的。”   “就属你会扯淡。走吧。”胤祚搁了笔, 带着他绕过穿堂和后罩房,从后门出去,进了四阿哥的院子, 果然见苏培胜头上顶了个水盆,跪在正房门外的廊檐底下。他见了胤祚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给六爷请安。”   回来之前四阿哥千叮万嘱,要他报喜不报忧, 不许把那些辛苦的事说出来叫德妃忧心。可德主子是什么人?   那就好比法华寺山崖上八丈高的观世音菩萨,俯视众生, 人世间什么鸡零狗碎的,都瞒不过她。去年十二格格身边有个奶嬷嬷偷格格的首饰, 拿出去熔了银子。众人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东西送出宫去的,还是德主子一口道破:“她有个同乡,认了干哥哥的,现领着宫里运水的差事。”桂总管带人去一搜,果然人赃并获。   苏培胜编了一路的谎话,只被她喝茶的间隙拿眼睛那么一扫,就再也说不下去,竹筒倒豆子般,把胤禛被三阿哥拿话一激,不吃东西的事情全抖了出来,末了叩头道:“奴才没照顾好四爷,罪该万死。”   岂料德主子没怪他,倒怪上了四阿哥。主子之间置气,真是比挨板子还煎熬。   屋里,胤祚已经拖了别别扭扭的哥哥出来:“额娘也是心疼你,撒撒娇求求饶就完了的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胤禛茫然地被他拽住衣袖,不知从何说起。他一向相信“道由心证”,对的就是对的,错了就该认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战场上军纪如山哪顾得了那么多?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胤祚听了不由扶额:“想那么多干嘛?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我保证额娘现在也后悔着呢。四哥,你就信弟弟一回吧,走走走。”说着紧赶慢赶地拖着他来了永和宫。   特意没走正门,而是从角门溜进了后殿,绕过两边抄手游廊,躲在月亮门后边,胤祚从袖子里掏出个训狗的哨子放在嘴里吹了三声,墙那边回以两声短促的哨音,瑚图玲阿探出头来煞有届事地冲他们点点头:“来得正好,额娘在午睡,我的龙须糖呢?”   胤祚从怀里掏出个什锦小盒塞到妹妹手里,现用了一句才从书上学来的买卖行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胤禛顿时抬手扶额,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才会信他。   兄妹三人汇合,悄悄往正殿去。九儿早已候在了那里,见了他们抿嘴一笑,进殿拉了拉竹月的袖子:“姑姑,我有个金鱼眼睛老绣不好,你帮我瞧瞧吧——”   竹月不疑有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绣瑜,放下帐子随她去了。   瑚图玲阿又往东暖阁去,不知她做了什么,没多久屋里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白嬷嬷以为十三十四又闹起来了,怕打扰绣瑜睡觉,忙起身查看。   就留了两个小宫女在门口伺候,她们哪敢拦着两个阿哥,只犹豫着说了一句“娘娘在歇晌”,胤祚把眼睛一瞪,就唬得她们乖乖打起帘子。   绣瑜迷瞪着眼睛起身要茶,咽下一口才发现捧着茶碗的手指劲瘦有力,指尖上曾经因为练字长了薄薄的茧子。皇子们的手都要柔软漂亮,不能有茧子,才符合天家气派,这还是她拿小银锉子给一点点磨掉的。   胤禛一言不发地跪在她床头,母子俩相对无言,半晌绣瑜终于长叹一声,抬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脖颈:“三阿哥那张嘴向来不饶人,老六落水那回算一次,这回又算一次,你自己数数,已经是第几次被他一句话激得改变初衷了?”   胤禛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爱面子,本来也不是坏事。但是岂不闻古人云,强极则辱,过刚易折?受几句风凉话,真的就比饿肚子还难受吗?人活一世,哪能没有低头的时候?刘备还卖过草鞋,朱元璋还做过和尚呢,难不成为了旁人的几个白眼,就要活活饿死吗?”   绣瑜说着渐渐疾言厉色起来:“你在外头逞英雄,怎么就不为家里的母亲,为你未过门的福晋,为底下的弟弟妹妹想想?”   胤禛本来已经窘迫到了极点,谁知木窗的扣子突然啪嗒一声,窗外人影晃动,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慌乱声音,不知是谁喊了声“快走”,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严肃的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绣瑜强忍着笑继续说下去:“当然,额娘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大老远才回来,额娘不该头一日就给你脸色看。快起来,叫我看看长高些没有。”   心情由窘迫转为害羞,胤禛脸上更烫了些。绣瑜把他扶起来揉揉膝盖,推到内室,用粉白的染料在柱子上画下一道印子来,食指和拇指张开一卡,笑道:“果然长高了好些。再有二三年,就该比额娘高了。”   胤禛崩溃地看她提笔在柱子上落下蝇头大小的字迹“胤禛,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十七,年十二”,生怕这根柱子会像胤祚小时候的黑历史那样,被额娘藏之后世,展示给他将来的福晋甚至儿孙——看,你阿玛也曾这么矮过呢。   然而海水不可斗量,绣瑜的理想岂是他能预料到的?她现在正恶趣味地幻想,这根记录了兄弟俩身高的柱子放在三百年后能评上几级文物?络绎不绝的游人会在这下面拍照留念并感叹——啊,皇帝也曾这么矮过呢。   这么想着她不由露出了恶趣味的笑容。   不多时,那三个“肇事逃逸”的猴儿也被嬷嬷们逮了回来,胤祚见额娘在给四哥量身,理所当然地过去靠着柱子站定了:“我也要量。”   “有样学样,量来量去也不见长。”绣瑜半真伴假地嫌弃着,还是拿尺子蘸了颜料在柱子上印下一道来,同样提笔写上日期。   “我帮妹妹量!”九儿画好之后,伸着手从绣瑜手里要了尺子去。她只比瑚图玲阿高了小半个头,瑚图玲阿头上还盘着辫子,九儿踮着脚尖试了几回都看不到她的头顶,沮丧得直皱眉:“妹妹长得好快,要比我高了。”   胤禛闻言笑着过去托了她,九儿回头一笑,转而呵道:“别动,不许踮脚!”   瑚图玲阿嘟嘟嘴,登时落下去一截。   “这姐俩,离不得又合不得。”绣瑜看得一笑,恰好乳母抱了刚睡醒的十三十四上来,竹月因笑道:“更合不得的上来了。”   绣瑜就叫十三也量去:“叫人拓下来,也给章佳贵人瞧瞧。”说着看向如今只有小腿高的十四,笑道:“给十四挑个显眼的地方做记号,免得桌椅板凳一挡,就看不见了。”   屋子里笑声一片。十四拽着额娘的裙角,似乎听懂了大家是在笑他,所以竹月要抱他去空着的那面墙边做记号的时候,十四仰头看着她,很有骨气地要求道:“跟哥哥们一起。”   竹月不由为难,那柱子一面嵌在墙里,刚好只有三面给了四、六、十三。竹月就哄他:“十四阿哥跟姐姐们一起好不好呀?”   十四转头看看胤祥,坚定地摇头:“十四跟哥哥一起。”他想表示自己很认真很严肃的时候,就会板起脸自称十四。殊不知周围的嬷嬷们都在心里笑得直打滚儿。   竹月无法只得忍笑来问绣瑜。于是康熙晚上来永和宫的时候,就被展示了那同一面柱子上,一高一矮两道不同颜色的线。   他也跟着抚须大笑了一回,赞道:“这个法子好。”片刻,又看到另一面墙上,胤祚的身高从康熙二十年一路浮高到现在,不禁又生了许多感慨:“眨眼间老六都十岁了。”   “惠姐姐的长孙女都快两岁了。”绣瑜看他黑瘦了许多的面庞,忍不住提起往事,“臣妾还记得您曾经说过,平定了准噶尔就可稍许卸下些担子,还说要怎么收拾园子......”   “砰——”她话说到一半,康熙突然撂了手中的杯盏,脸上郁气凝结,明显有不虞之色。   绣瑜不由吓了一跳。康熙对后宫女眷一向温和,就是底下那些答应贵人偶尔有言语不谨慎的时候,也很少当场翻脸,何况是对她。   她猛地记起,当时康熙说这话的前提是“把江山交到太子手中”。可如今,打从鹰庄回来,父子俩好像隐隐有了心结,康熙回宫三日都没有召太子到乾清宫用膳。要知道,以往他从外地回来,头一个见的就是皇太子,父子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经常点灯熬油聊到半夜。   太子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是她们这些庶母插不上嘴的。   绣瑜只得装作毫无察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臣妾也盼着您轻松些好保养身子。可惜,还是叫噶尔丹那个叛徒逃了。后宫里传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臣妾倒奇怪裕亲王怎么这样糊涂,误中诈降之计,这可不像王爷以往的作风。” 第82章   绣瑜之所以有此问, 是因为大军主力尚未归来,裕亲王、恭亲王和大阿哥都才刚刚入关。朝中却突然传出似真似假的传言, 说两位王爷的本意是将计就计, 佯装信了噶尔丹的诈降之计, 大军暂缓追击;却派出精兵在其逃亡必经之路上设伏,以求全歼准噶尔残部。   岂料大阿哥这个愣头青一听要停止追击、接受投降, 顿时大为光火。他瞒着裕亲王抗命调兵,指挥禁军继续追击, 最终打草惊蛇,放走了噶尔丹。   而之前的战报上说的却是“裕亲王怯战,大阿哥果断出击,然而回天乏术”。   这两个版本之间的差距可大了去了。若按战报上的内容来讲, 大阿哥是英明果断的统帅, 只是运气差了点,被自家叔伯拖了后腿;如果按传言来讲,大阿哥就是鲁莽愚蠢, 不尊军令延误战机,不仅无功反而有过了。   裕亲王人虽然还在关外,但是书信早已到了京中福晋手上。西鲁特氏趁康熙还未回京,先进宫到皇太后处哭了一回:“王爷偌大年纪了, 我原说让他推辞让贤,他偏要逞强, 说什么鞠躬尽瘁报答皇恩。如今御史言官人人喊打,这可如何是好?”   西鲁特氏做了爱新觉罗家二十年的媳妇, 素来孝顺伶俐。见她哭得伤心,皇太后也跟着连连叹气,心疼儿子老远辛苦一场,还落一身不是。可她一向是不管事的,也不懂怎么跟康熙求情。   裕亲王夫妇平日里为人忠厚老实,从不拿捏人,跟西鲁特氏交好的六宫妃嫔不在少数。然而锅只有一个,不是裕亲王背,就是大阿哥背。惠妃可是跟她们住在一个廊檐底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个当口上,谁要给裕亲王说了话,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算计呢!众妃只好告病不见。   况且这事儿本来也是有理说不清的。西鲁特氏坐在永和宫的西间炕上,收了眼泪,捏着帕子恨恨道:“如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说来这事还是王爷糊涂。他跟恭亲王商量定了要将计就计,因怕走漏消息,除了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两个心腹谋臣,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王府里的谋臣形同家奴,他们的证言只怕难以取信于言官。”绣瑜不由为难,“旁人也就罢了,大阿哥是一军统帅,怎么连他也不知会一声?”   三路部队联合作战,居然在一路大军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定了追捕噶尔丹的计谋,这说出去谁信呐?恭亲王虽然可以作证,但伯父叔父两个联合起来指证大侄儿,未免不好看。   西鲁特氏苦笑道:“大阿哥鲁莽好胜,多次跟王爷请战要做先锋官。王爷怕他知道了,要亲自领兵设伏,万一有个好歹不好跟皇上交代,所以干脆连他一起瞒着。”   绣瑜顿时扶额,这就是阴差阳错,脑电波不在一个频段上的悲惨后果了。   西鲁特氏如此诚恳地坦言相告,绣瑜只得脸色凝重地点头:“我与姐姐相交已久,家中弟妹都多蒙王爷照料,我必定尽力一试。”   西鲁特氏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就要行礼:“多谢娘娘。”   绣瑜忙搀了她,两人重新坐定。西鲁特氏才急道:“可是惠妃那边岂会轻易就范?如今明面上大阿哥占着理,真要到朝堂上论个谁对谁错,我们哪里论得过明珠?”   绣瑜灵机一动:“那姐姐不如退一步。王爷的‘将计就计’证据不足,与其强行跟大阿哥互相指责,让朝野议论纷纷,让皇上为难,不如明面上老实认罪。罚奉去职都是小事,将来风头过了,皇上一句话就能复职。舍了面子,只要爵位还在,就能保全王府的根基。”   毕竟是关乎子女未来前程的事,西鲁特氏不禁面色凝重,她低头思考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艰难地点头:“旁人怎么看王爷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只要皇上知道王爷的苦衷,这恶名我们背了。”   回放结束。   康熙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过于严肃了些,他靠在秋香色金钱莽引枕上,笑着指责道:“说来真是没了王法了,你叫老六送了那些东西到鹰庄给老四,怎么没有朕的?”   绣瑜不由目瞪口呆,这还是皇帝吗?怎么那么像无赖呢?因为知道康熙高寿,她确实记挂胤禛和晋安更多一些,如今被对方一口道破,不由心虚:“您身上的万字锦观音护符,不就是臣妾做的吗?况且贵妃她们都不曾向鹰庄送东西,单臣妾送,不是惹人笑话吗?”   说到其他妃嫔和雨露均沾这个话题,就轮到康熙不自在了,他轻咳一声回归了正题:“皇嫂到你跟前求情了?”   裕亲王府跟永和宫关系匪浅人尽皆知,绣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拿了个美人拳在他腿上敲着,语气轻快地说:“都是些妇人之间的软和话,无非是王爷年纪大了之类上不得台面的理由。臣妾觉得皇嫂还是识大体的,知道王爷犯下大错,皇上为了平息前朝物议不得不罚。”   康熙不由失笑:“有你这么给人求情的吗?你怎么不提最近大阿哥莽撞误事的传言?”   绣瑜奇道:“传言多半是假非真,臣妾原本不信。可皇上这么一说,这传言竟有几分可信之处?”   康熙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哪是原本不信,分明是等着朕说出口呢。”他没有过多纠缠,反而闭了眼睛颓然长叹:“知子莫若父。”   “可惜,可惜!时也,运也!”   其实自从他上了草原就染病,康熙差点以为自己成了大清的罪人,最后裕亲王在他回銮的情况下,能够稳定军心,战而胜之,已经让康熙十分宽慰了。   然而胤褆也是他重视的儿子,这次出征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只是年轻人稍微莽撞了些,也是那噶尔丹太过狡猾的缘故。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把板子落在儿子身上还是更心疼些,康熙也只有在心里默念一句,委屈老哥哥了。   他半眯着眼思索了一阵,突然问:“裕亲王家的三阿哥保泰已经八岁了吧?”   保泰是侧福晋瓜尔佳氏生的,是裕亲王的独子。   绣瑜答道:“保泰阿哥是康熙二十一年生的,已经入了上书房三年了。”   康熙回忆道:“朕记得那个孩子身子不好,课业平平。这样吧,明年便叫他进无逸斋,跟皇子们一起念书。让老四指点指点他的功课。”   见他对裕亲王毫无芥蒂之心,绣瑜终于松了口气,笑着应了。   再说钟粹宫那边,刚知道大阿哥打了胜仗的时候,惠妃捂着心口喊谢天谢地,忙着叫娘家人舍米舍钱,四处还愿。她深谙做人留一线的道理,面对宫里众人的阿谀奉承,还能维持住忠厚本分的笑容。   可等截然相反的消息炒起来的时候,惠妃咬牙切齿的同时,突然张扬起来了。   钟粹宫的花树上扎了彩绸,一应帐幔摆设换了喜庆的颜色,灿烂辉煌的宝石盆景儿一屋摆上两三盆尚嫌不够,还特意叫人去雀鸟司要了喜鹊来挂在廊檐底下。   惠妃逢人就要唠上两句,不是夸大阿哥勇武能干,就是哭胤褆千里奔波有多么多么辛苦。连大福晋也被她催着,一日三遍地收拾屋子,打扮两个女儿,准备迎接大阿哥凯旋而归。   底下那些小答应贵人们被她哄住了,还以为大阿哥真的立下大功,上赶着去捧惠妃的场,钟粹宫往来轿撵络绎不绝,倒真有几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流言沸沸扬扬,大阿哥不在京城,惠妃这个做额娘的,当然要给他撑住面子不能乱了阵脚。   然而这番姿态哪里瞒得过其他妃子?众人冷眼旁观,康熙沉默不语,惠妃心里越来越没了底,莫不是老大真的犯了糊涂?   尤其是听说索额图一系的人,开始上蹿下跳为裕亲王伸冤的时候,她更是慌乱不已,连带怨上了整日在各宫走动、四处求情的西鲁特氏。   忽的又听说西鲁特氏求到了德妃宫里,两人密聊了好长时间,没多久德妃就请了皇上去她宫里用膳。眼见大军都快进直隶了,皇上还是把所有弹劾裕亲王的折子压中不发。   惠妃不由气结,她自认没有得罪过德妃,大阿哥待老四老六也不差,她竟然头一个跟自己作对!   惠妃不由恨恨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也不想想日后太子登基,老六就是去守皇陵的命!”   半晌,她还是不甘心地吩咐宫女:“去看看小厨房的新菜做好了没有,请皇上来钟粹宫用膳。对了,再叫刘答应、春答应陪着。”   两个答应都是康熙二十七年选秀才进宫的新人,一个婀娜苗条,一个珠圆玉润,在出征前已经得了几分宠爱。没有哪宫主位喜欢这些娇娇俏俏的女人在眼前晃着,惠妃平日里连请安都免了她们的,事关大阿哥,却顾不得了。   既然决定了要鼓励大阿哥,康熙自然要给惠妃面子,爽快地应了邀,往钟粹宫来。二人坐定用膳,惠妃是康熙四年就进宫侍奉的老人了,早把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又有两个答应在一旁巧语侍奉,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饭后,康熙和惠妃在炕上坐定,看刘答应演示茶道,又听春答应在一旁讲着宫里的趣事。无非是温僖贵妃的花宴上跳出只狗打碎了碗。六阿哥用天竺国的鲜艳料子给小狗做衣裳,结果衣料褪色,被雨一淋,小白狗成了小花狗之类无伤大雅的小事。   惠妃一个眼神,春答应定了定神,又装作不经意地说:“最近永和宫的后院里总有晾不完的床单被褥,青的紫的比花儿还漂亮,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十四阿哥尿湿了德主子的床。”   刘答应状似天真地问:“十四阿哥睡在德主子床上?可真是母子情深啊。”   德妃养十四养得娇惯,这问题可大可小,说得好听是母子情深,说得不好听,十四就有娇生惯养难当大任之嫌。要是孝庄还在,只怕绣瑜也得跟着吃挂落。   惠妃打量着康熙的眼神,软绵绵地反驳:“十四是老儿子,德妃自然更心疼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康熙有些犯了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撂下手里的书,说:“歇了吧。”   惠妃自以为得计,将来十四阿哥行事有什么差池,只需略作挑拨,便可让康熙怪罪德妃惯坏了孩子。   不料二人就寝,屋里伺候的宫女款款散去之后,她突然听康熙说:“大军即将回京,届事裕亲王会上书请罪。”   惠妃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又听他说:“皇兄皇嫂心胸宽广,素来疼爱小辈,不跟孩子们计较。朕以为,你也该跟皇嫂学着点才是。”   原来西鲁特氏去永和宫找德妃,竟然不是为了求情免责,而是担责任、表忠心去了。皇上有心偏袒胤褆,她却画蛇添足了。   惠妃不由在心底大呼失策,她低低地应了句是,手指把身下的床单拧做一团。 第83章   康熙二十八年的年关难过, 时近年底,前朝后宫都有忙不完的事务。   头一件, 便是拖延许久的太子大婚。太子在鹰庄借酒浇愁被康熙撞见, 他虽然恼怒太子于父亲病时醉酒, 但是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放弃这个儿子。   太子妃石氏以最高规格的礼仪,从皇宫的正门被抬进了紫禁城。一应用度比康熙元后大婚时都相差无几。   太子终于被父亲的包容打动了, 他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诚心向康熙忏悔。父子俩痛哭一回,表面上恢复了以前的亲密慈爱, 至于内里如何,就只有本人知道了。   另外两件大事都与绣瑜有着些许联系。   头一件便是大军归朝,康熙在午门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将战争胜利的消息告祭祖宗神灵。   第二件, 却是迎接佟国纲的灵柩。佟国纲是大清建国以来, 战场阵亡的身份最高的官员。康熙原本准备亲自迎出九门外,到底被包括佟国维在内的一众官员死死劝住,改由太子带领众皇子前往城门迎接。   可忧的是, 佟国纲阵亡,法海因为守孝错过康熙三十年的科考,绣珍怀着孩子,还得继续生活在佟夫人的阴影底下。   喜事却是因为晋安因送信之功得封前锋营副参领, 兼任二等侍卫。   副参领论品级不过是从四品的武官,但是前锋营却是挑选满蒙八旗下身强力壮、精通骑射的壮年士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长期担任皇帝出巡时的警卫工作。   更别提康熙是个喜欢谁就让谁当侍卫的德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子将来前途无量。   绣瑜心里有些隐忧, 但是在庆祝大军凯旋的宫宴上,远远地见了弟弟一面。隔着雾蒙蒙的鲛纱帘子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意气风发的味道,一时心软,把那要他收敛锋芒的话暂且按下不提。   女儿得宠跟儿子争气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那些围绕了乌雅家十多年的又嫉妒又不屑的目光,终于转变成了彻底的拜服。   原本对这门亲事颇有些不情不愿,只是碍于德妃的恩宠不得不从的董鄂彭春,也眉开眼笑地让福晋接了二女儿回家小住。   乌雅太太过了五十岁的年纪了,终于见到老儿子成家立业,拉着绣瑜的手絮絮叨叨,说到激动的时候忍不住抹了眼泪:“如今我就是闭了眼,也值了。”   绣瑜哭笑不得地安抚母亲:“明明是高兴事,说什么死呀活的?”说着抓了一把宫制芝麻糖给面前粉嘟嘟的五岁女童,笑道:“玛麽还得给咱们雅丽奇准备嫁妆呢,是不是呀?”   雅丽奇是她大哥的嫡长女,自幼养在乌雅太太膝下,白胖可爱;表姐妹容貌相似,倒仿佛是个加粗加圆版本的九儿。   绣瑜头一次见就喜欢上了,恰好两个格格进来见了外祖母,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三个女孩和乌雅太太去后院摘梅花去了。   屋里只剩下宛芝在炕边的绣蹾上束手束脚。绣瑜这些年养尊处优,进则谋远算深,出则前呼后拥,身上的气度早就养出来了。如今只是一身浅紫色绣杏花剪影的旗装,不着珠翠,只鬓边斜斜插着一只侧凤钗,凝神不语的时候也足以叫人坐立不安了。   她出了半晌神,才说:“我听说你母亲娘家伊尔根觉罗氏出了位人才,叫赫东的。”   宛芝心里突地一跳:“回娘娘的话,那是我娘家舅舅的幼子,资质平平,只是家里长辈宠溺,底下人才跟着说好话罢了。”   绣瑜微微一笑:“那就好,想来是本宫听差了。你的婚事是本宫指的,二弟待你可好?”   德妃是她婆家姐姐,又不是娘家亲姐,这话不真是问她房中私事,而是因嫡母娘家人向晋安求官一事敲打她了。   宛芝因回道:“二爷待妾身极好,如今除了娘家姨娘身体健康,妾身别无所求。”   她只提姨娘却不提嫡母兄弟,绣瑜笑道:“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叫本宫一声姐姐吧,日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   宛芝心绪激荡,行礼拜道:“长姐。”   胤禛终究是长大了。   路祭佟国纲那天,胤祚见路边一家小摊支着炉子在卖羊肉泡馍,买了的人拿块油纸垫着,坐在街边的木头板凳上大快朵颐。   他顿觉有趣,仪式结束之后偷偷叫魏小宝买了两个来尝尝。兄弟俩分而食之,果然味道不错。胤禛一时错眼不见,便叫他多吃了两口。   可街边摊不比宫里吃食干净,他当天下晌就有些恹恹的不舒服起来,晚上回宫就赖在胤禛房里不走了。   “我若回屋,嬷嬷们瞧见这个样子,准告诉额娘。好四哥,收留我一晚吧。”   “放手,你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额娘?”胤禛甩开他的胳膊,忍气传了太医来把脉,偷偷抓了药来煎,到底还是叫他留下了。   冬日天冷,窄床上多了一个人挨着,不用汤婆子被窝里也烘烘的,胤禛反而睡得更沉些。   然而睡得太好的结果就是一夜绮丽缱绻却记不得内容的美梦。第二天早上苏培盛敲了门,胤祚先醒,见哥哥还睡着,就呵了手来咯吱他。   胤禛翻身坐起,按住他的胳膊反向一拧,就要抖抖长兄的威风。结果一抬腿的功夫他就察觉到双腿间一片冰凉粘腻的感觉,登时一愣,缩回被窝里,裹着被子离胤祚远远的:“你,你先出去。”   胤祚不解其意,但是四哥爱讲究毛病多,经常不知为何就别扭起来了,跟个姑娘似的。他不以为意地穿衣起床,蹬了靴子就出去了:“嘿,今天有菌绒野鸡崽子汤,快点,你再不来就没有啦。”   “都给你了,随便吃。”   胤禛飞快地披衣起床,开了衣柜,扑在衣裳堆里翻找起来。   苏培盛刚巧打水进来,不解地问:“四爷?”   “嘘,来得正好,拿身干净的中衣给我。”   苏培盛伺候他换了衣裳,拿着换下来的裤子一摸,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闭嘴!还是老规矩,不许告诉任何人。”胤禛瞪他一眼。   苏陪盛哭丧着脸:“可是这已经好几回了,传太医来瞧瞧吧,别是病才好。”   “不是病……”   胤禛对自己这种状况隐隐约约有些认识,却羞于和人解释,又碍于胤祚在外头等,只喝道:“说了你也不懂,要敢叫旁人知道,仔细你的脑袋!”说罢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苏培盛垂头丧气,生怕主子有个什么不好。他打小跟着胤禛,主子奴才一同长大,胤禛待下人严苛,对他却是不薄。   苏培盛想着偷偷抹起眼泪来,却被送东西过来的白嬷嬷撞见,当即低声喝道:“混账,大过年的,挂这两泡猫尿是给谁看啊?”   宫里伺候的人不管再苦再累,也要在主子面前端起笑脸,哭是绝对不许的,一被发现少不得要掌嘴。   苏培盛又害怕又担心,略一思索还是将事情道出。   白嬷嬷听了面无忧色,反而喜气洋腮,一指点在他额上:“算你小子机灵,这是好事儿,好好伺候阿哥。”然后就赶紧往永和宫来给德妃报喜。   绣瑜听了胤禛的反应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白嬷嬷试探着问:“是不是报给内务府?再指两个宫女给四阿哥?”   “再缓缓,他正是念书养身子的时候,内务府知道了又要闹得不得安宁。宫女倒是备着的,你都带过去,调教两年再叫上来伺候。”   两年?白嬷嬷微微诧异,德主子可真沉得住气啊!   然而行动上沉得住气,语言上却沉不住。绣瑜笑着把满炕乱爬的十四抱起来举高高:“小十四要做叔叔了,日后四哥家的大侄子陪十四玩好不好呀?”   十四咬着手指看她,似乎认真地在思考大侄子是什么东西。   看着小儿子安静乖巧的样子,绣瑜却被勾起了另一桩心事,摸摸他额头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说话。”   尤其是不怎么在康熙面前说话。现在皇子渐渐多了起来,序齿的都已经有十四个了。个个都机灵聪慧,争着抢着在康熙面前出风头。   十三十四现在,远没有老四老六当年得宠。胤祥因为是章佳贵人的长子,还得了康熙几分另眼相待。   十四却还不如两个姐姐有存在感,绣瑜一面觉得委屈了儿子,一面又有种微妙的庆幸。做不成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做个能吃能睡的可爱宝宝也不错。   先不提胤祚晚上还直冲冲地往哥哥房里闯,结果进去就看见四哥在灯下看书,旁边四个含羞带怯的妙龄女子,顿时觉得自己多余。   只说过了正月,一个重磅消息传遍后宫,康熙要给第二茬出生的孩子们种痘。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额娘图样图森破 第84章   天花对满族人的威胁远可追溯到前明之时, 近可联系到康熙继位之由;下到黎民百姓,上到皇帝诸王, 无一不生活在其威胁之下 。   直到康熙二十年, 江西粮道参政李月桂查阅北宋古籍, 献上人痘法,人们终于看到战胜天花的希望。   第二茬这个说法是绣瑜自己安上去的, 因为经过三年的实验,在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 宫里年满五岁的头一茬孩子已经种过一次痘了。   当时用的还是比较原始的痘浆之法——用针刺破天花患者身上的脓包,取其脓血植入被接种者身上。   这方法危险程度依然比较高,胤祚当时是种痘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断断续续烧了六七日。绣瑜自己又没有出过痘, 不能进痘所照顾, 急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这次将采取的却是更先进的水痘法——将快痊愈的天花患者身上脓疮结的痂取二十粒左右,磨碎混合牛乳包裹在湿棉布之内,放入接种者鼻中。   这种方式成功率高而且更安全, 因此年龄的要求放松到了四岁。但是前一次接种的全是皇子,适龄的公主们都没有种痘。绣瑜遂向康熙请旨。   后宫众妃都挺不以为然,觉得她多此一举。   皇太后知道了,更是心疼地搂了九儿在怀里, 像生怕绣瑜抢了孙女去似的,抱怨道:“格格们养在宫里, 轻易不见外人,哪那么容易染上病症?何苦叫她们受这个罪呢?”   绣瑜苦笑着回答:“如今她们年纪小, 将来出了阁自然要管家理事,若是跟大公主一样嫁到草原上还要打理内政、结交各部王妃,岂能不见外人?”   皇太后却犯了倔,颇有些孩子气地辩道:“北边天寒地冻,咱们满人在盛京的时候原不容易得天花,都是入了关这病才厉害起来,且不用多虑呢。”   她又捧着九儿的脸亲昵着:“难得九儿生得这样好,小脸跟那白玉似的,要是落下点疤,你做额娘的也心疼呀!”   九儿原本懵懵懂懂地在吃酥酪,闻言怯怯地往皇太后怀里缩了缩。   绣瑜不由犯了难,九儿不去,瑚图灵阿就更没理由去。小十二不种痘,她这心里那跟弦就得始终绷着,不得放松。   偏偏这个中的理由又不能为外人道,她只能遮遮掩掩地编故事:“臣妾前几日做梦总梦到有宫女身上长疮,挠得血肉模糊的。醒来以后,心里就存了个疑影儿,还是把两个孩子送去以防万一才好。”   皇太后年纪大了,很相信这些鬼神吉凶的说法,这才犹豫着点了头,还逼着她抄经做法事,才算罢了。   于是小十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赶出了额娘的被窝。绣瑜这些天吃住都带着两个女儿,每每轻声宽慰,给她们加油打气。   九儿爱漂亮,就许以精巧的象牙玉石制品;瑚图灵阿好玩,就给予大风车小泥人西洋自行船。   又宣了姐妹俩的乳母来,八个奶嬷嬷在东间站成两排。绣瑜知道这些奶1子府出来的嬷嬷家里都是世代为皇室服务,规矩技巧都是好的,可这拈轻怕重、跟红踩白的陋习也跟着世代相传了。   若伺候的是个阿哥也就罢了。在宫里,伺候公主本就不如伺候阿哥体面,但是胜在轻松安全不容易背锅。   本以为轻松的工作却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到那避痘所去,有二三个性子急躁的就被绣瑜看出眼神躲闪回避,当即沉了脸色。   九儿姐妹俩躲在屏风后头。瑚图灵阿年纪还小不解其意,九儿的心却凉了一半,因为表现出退缩畏惧的三个人有两个都是她房里的。   她自幼深得母亲长兄宠爱,又素性不爱黄白之物,最是个手里散漫不缺钱的主儿。   平日里这两个乳母惯会装腔作势,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宫外家道艰难的话。九儿往往随手抓一把金瓜子,或者从匣内捡几颗浑圆的南珠,或是拿外头送上来的衣裳首饰贴补她们。   她们一年俸银加赏赐所得,只怕和额娘身边的白嬷嬷都不相上下。如今遇到事情,却把脖子一缩,躲到别人后头去。   绣瑜淡淡地说:“按制,陪着格格们进避痘所的是两个奶嬷嬷。你们都是出过痘的,愿意服侍格格出宫种痘的上前一步。”   瑚图灵阿身边的富察嬷嬷头一个带头上前,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上。为人奴婢的伺候主子,岂敢说不愿,有了三个人带头,少不得齐齐上前一步以表忠心。   绣瑜全都看在眼里,明面上只说了一句你们有心了,便叫竹月送赏。人人都得了一模一样的一锭银子,却没公布结果。   九儿出来,委屈地靠在母亲肩头,颇有些自伤自怜:“四哥手下的人都尽职尽责,连妹妹房里的人都比我的人得用。额娘,我是不是很蠢?”   “怎么会?额娘的九儿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又漂亮又聪明,只是心思都放在弹琴读书上了,不懂这人世间的弯弯绕罢了。”绣瑜笑着跟女儿贴贴脸,成功地逗得九儿去了愁容,轻轻抿嘴一笑。   绣瑜铺纸磨墨,说:“来,你想带哪两个人去避痘所,写下来。看看咱们娘儿俩是不是心有灵犀。”   九儿执笔沉思了一会儿,在纸上落下“郑嬷嬷、董嬷嬷”,恰好是第二批站出来的两人。   虽然郑嬷嬷开始不情愿去避痘所,但是在绣瑜问及的时候,还是紧跟着富察嬷嬷主动站了出来。   九儿认为她还算是迷途知返,就写了她的名字,笑道:“请额娘过目。”   绣瑜看了微微一笑,提笔蘸了红墨在郑嬷嬷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又补上一个蔡字,却是那位爱财又惜命、最后才表态的蔡嬷嬷。   九儿不由惊讶地看她:“额娘?”   绣瑜抬手整了整她额前微微凌乱的刘海儿,轻笑道:“今儿虽然是考察嬷嬷们的忠心,但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正要找到老实得用的人,功夫还在平日里。”   “比如同是爱财,这位蔡嬷嬷却是有个体弱多病、每月要用一根十年人参的女儿。因是个女孩,她家原说让其自生自灭。却是蔡嬷嬷拼着跟夫家闹开,独自养活了女儿。”   “而那郑嬷嬷却相反,家里有家有业,丈夫是皇粮庄头,儿子领着内务府采买碳火的差事。家里名为包衣,实则比多数旗人日子过得还好,却还是一门心思地谋取钱财。贪财也就罢了,还有会算计,私下抱怨连连,可额娘一问她反而主动了,可见野心极大,所求不小。”   “你平日若有注意过这些,便会知道二人品行优劣分明。”   九儿听得微微点头默念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驭下亦是如此,女儿明白了。”   瑚图灵阿歪在炕上听姐姐和额娘打了半天机锋,早不耐烦透了,搂着绣瑜的胳膊撒娇:“额娘,好了罢,冬日里难得这样好日头,出去玩会吧。”   两个年幼娇养的女儿要出宫独自面对天花病毒,这个当口,绣瑜无有不应的,一手一个挽了,母女三人同撵往御花园去。   老四老六两个也担忧妹妹。胤禛已经出馆即将上朝听政,出入宫禁自由了许多,便从宫外寻来各种新巧有趣的玩意儿。胤祚就负责下了学陪妹妹玩耍。   晚上尽兴而归,脱了花盆底子鞋躺在炕上假寐,绣瑜却听夏香进来低声跟竹月说着些什么,便睁眼问:“可是供奉痘疹娘娘的东西准备齐了?”   宫里的惯例,出花时要供奉痘疹娘娘,用红纸、金箔扎成车轿、小船的样子,用三牲祭拜之后焚烧,谓之送痘。   宫妃大都不识字,既迷信又清闲,因此送痘的仪式往往十分虔诚郑重。这次为九阿哥、十阿哥种痘,翊坤宫和永寿宫都备了上千的红纸轿。绣瑜虽然不以为然,也不得不跟着做样子,亲自糊了几条小船才罢。   夏香却回道:“正是呢。除了这个,还有下午章佳贵人来了一趟,送了好大一份年礼,言谈中多有问起两位格格种痘之事。”   绣瑜不解其意,竹月在一旁委婉地提醒道:“康熙二十七年大选进了许多新人,上个月章佳贵人才侍寝一次而已。”   绣瑜顿时恍然大悟。幼儿种痘毕竟是在阎王爷跟前走一遭的事,饮食汤药、里外伺候的人、送痘的仪式都是关乎性命大事。   章佳氏眼见要失了宠爱,如果十三晚几年再种,一来害怕中间有什么变数,二来她那时未必有能力为儿子筹备,还不如搭着永和宫两位姐姐的便车,多少有个照应。   绣瑜便叹道:“难为她了,让她向皇上请旨吧。只要皇上应了,缺什么东西,都从我这里出,都比着老九老十来。” 第85章   避痘所地处皇城边缘, 两溜灰色小院相对排开,远离人烟稠密的地区。高高的院墙, 屏蔽外界一切干扰, 独门独栋好似后世的联排小别墅。   院内一应花草树木全无, 为的是防蚊虫滋生。绣瑜咨询过太医之后,临时搬空了内务府花房的存货, 往屋里放了好些文竹、美人蕉、矮子松并青瓷鱼缸之类的盆景摆设,按照三个孩子平日里的卧房布置了小院, 总算增添了些许生机趣味。   人痘之法发展到如今已经相当成熟了,不然太医院也不敢让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冒这个险。又有一众太医从旁辅助,其实这些年幼的孩子们最难过的关反而是内心的恐惧——远离父母,深锁高墙, 独自面对病魔。   这个时候乳母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 只要能陪同年幼的主子渡过此劫,日后必得重用。正如当年陪伴康熙避痘的乳母孙氏,如今得封奉圣夫人, 儿子曹寅做了江南织造,荣耀满门。   先说永和宫的两位格格。九儿到底年纪大些,性子沉稳,除了刚到宫外时哭了两场, 其余时候都能遵循太医的医嘱,乖乖吃药睡觉。从开始种痘, 到红疹尽出,再到疮口愈合, 全程有惊无险。只是脖子和手背上还余了几粒疮疤迟迟未消,叫她每每照镜子时都担忧不已。   瑚图玲阿虽然年幼,但是素来身子强健,长到如今快满五岁,几乎从没生过大病。她又素性舒朗大方,乍来到陌生的地方也没怎么伤心害怕,种痘更是一气呵成,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毒斑尽回,倒比姐姐还快些。   真正困扰瑚图玲阿的反而是整日无聊,以及不能放酱油、少盐少油的菜品真难吃。   她知道姐姐就住在隔壁院子里,身子大好之后就趁中午出来放风的时候跑到墙边大喊:“九姐,九姐!你睡了吗?”   若换了平时,九儿必定推说睡了。可如今只得妹妹一人可以说说话,九儿凑到窗前,难得粗声粗气地大声喊:“没呢,小十二,你可又淘气了?”   瑚图玲阿说:“我没有。九姐,我想跟你学双陆,回去咱们下棋赌瓜子儿打吧。我输了你可要轻轻地打。”   九儿抿嘴一笑:“谁要打你的瓜子儿?打重了我还怕手疼呢!”   姐妹俩有来有往地聊了好一会儿天,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去歇下。第二天想要再聊的时候,偏偏起了北风,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九儿沮丧了一回,结果下午歇晌起来,却见桌上多了个硬木茶杯,杯底有孔,孔中连着一根粗线,戳破了窗纸直直地绷着伸到外头去。   九儿拢了衣裳下地:“这不是额娘的传声筒吗?怎么用茶杯来做这个?”   蔡嬷嬷拿着斗篷上前替她披了,笑道:“十二格格真是活泼,病还未好全就这样能折腾。”   九儿惊喜地拿了茶杯在手里左右摆弄,时不时扣在耳朵上听听,心情大好。   再过了十来日的功夫,姐妹俩就被太医确诊基本痊愈,在小院里烧了痘疹娘娘的神像,喝了纸灰拌的水,由着萨满嬷嬷们敲鼓摇铃地围着她们大跳驱邪除晦的舞蹈。   姐妹俩被挪到避痘所边缘的一处僻静房屋居住,只要再过五日,确诊无虞便可回宫。   刚安置下便有人来瞧,却是七八两位阿哥。两人年纪大些,自然好得更快,如今刚刚解禁,正是四处遛弯闲逛的时候,便顺道来瞧瞧两位妹妹。   兄妹四人闲聊,说起九儿窗边的一盆兰花。胤佑赞道:“兰花通常生五瓣,三主瓣两捧心蕊。九妹这盆兰天生六瓣不说,捧心蕊已经出现些微的水红色斑,《兰经》谓之蝶化;叶片微卷,叶尖通透微白,仿若水晶。极为难得,是不是啊,八弟?”   “八弟,老八?”   胤禩突然回神,脸上略显僵硬的笑容一下子又温和生动起来,他冲九儿点头笑道:“此株若长成必为名品,九妹好眼光。”   瑚图玲阿听得似懂非懂,扁嘴不乐意地说:“原来这盆草这样好,四哥真偏心。”   九儿戳戳她的脸蛋:“罢了吧,你养盆芦荟都够呛,还妄想养兰?”   胤佑不由微微吃惊:“这是四哥选的花?真想不到啊。”无逸斋课业繁重,皇子们一年到头,得闲的日子屈指可数,四哥竟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有什么想不到的,四哥还亲自给……哎哟!”瑚图玲阿话没说完,就被姐姐不动声色地踢了一下小腿。   她只当姐姐一时脚滑,混不在意地揉揉腿继续说:“四哥……”九儿急了,伸脚去踩她脚背,结果瑚图灵阿突然一抬腿,就误中旁边的胤禩。   “啊!八哥,抱歉。”九儿忙站起来道歉。   胤禩愣了一下,才回神温声道:“无碍,九妹快坐。”   这下连瑚图灵阿也看出他有心事,九儿犹豫着问:“八哥有为难之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不等他开口,胤祐搭了他的肩膀叹道,“老九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太医瞧着呢。你只管放心就是。”   痘疹冒出的时候奇痒无比,胤禟被宜妃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大,素来身娇肉贵,衣食用度样样都是上好的,哪里受过这个罪?   听说他夜夜啼哭,连住在隔壁的胤祐听了心里都不忍,何况素来跟他要好的胤禩?故而出言安慰。   胤禩微微一愣,旋即点头说:“老九到底娇惯些,就是身上被蚊子叮一口都能肿上半天,何况是出痘。”说着拧了眉毛,匆忙起身告辞了。   瑚图灵阿见惯了自家四哥和六哥亲亲热热,不以为意。   九儿心里却生出些说不上来的疑惑,老九跟八哥关系好没错,可也没有好到老九生病,八哥坐立不安的程度吧?   来不及细想,瑚图灵阿已经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我想十三弟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九儿顿时被勾起满肚子愁思,忘了刚才的纠结,叹道:“十三弟是最小的,只怕很辛苦呢。”   胤祥的情况着实不妙。种过痘的人都知道,身上的疹子要越快发出来,越早痊愈,致命的风险就越低。而最糟糕的一种结果就是像胤祥这样,疹子发不出来,反而浑身高热难退。   同一批种痘的孩子们都渐渐好转或者痊愈,唯有他一直不见起色。   绣瑜得知情况后,二话不说带着章佳氏求到康熙面前。   康熙也心情沉重。老十三一向健康机灵,虽然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也是掌心肉、心头宝。   他搁了笔,亲自扶了哭得浑身微微颤抖的章佳氏起来,安抚道:“朕知道你慈母心肠,可你本来没有出过花,如何能近身照顾?回去好好养着,朕会派最好的太医为胤祥诊治。梁九功,你亲自送贵人回宫。”   打发走了章佳贵人,康熙不禁心里沉甸甸的,半埋怨半叹息着说:“章佳贵人年轻,你也不劝劝她。”   绣瑜语气中满是无奈:“臣妾劝了,可唯一的儿子在外头生死未卜,这哪里是言语能够宽慰的?”   康熙叹道:“朕如何不知?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眼神空旷悠远,指不定又想起谁来了。   搁平日绣瑜还有心思去猜一番,如今她只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急道:“恕臣妾斗胆,皇上若有空……去看看十三阿哥吧。”   康熙不由皱眉,满人谈天花色变,由来已久。即使是出过花的人,也不愿轻易往患者身边凑,何况是身上担着国家社稷的皇帝?   只是绣瑜是他宠爱的妃子,这冒险求情又不是为她生的儿子所求。康熙只得长叹一声:“你先回去吧。”   绣瑜听他这语气便知有戏,忙起身告退,第二日,果然听说皇上微服出宫。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约了章佳氏往佛堂上香:“与其闷在屋里急出病来,不如烧香祈福,聊胜于无。”   章佳氏果然十分积极,两人一前一后往正殿去,却见佛祖的金身像前已经跪了一个穿藏蓝旗装的女人。她前额触地,久久不起,十足虔诚谦卑。   还是宫女见了绣瑜,忙扶了她起来,退在一旁请安:“德妃娘娘金安。”   眉若远山,眼若秋波,浑身上下一色半新不旧,不着半点珠翠,正是卫贵人。   卫氏平日里少有出门走动,此刻出现在这里,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谁。   绣瑜叹道:“起来吧,原是本宫打扰你了。”   卫贵人惶恐地连道不敢,又与章佳氏互相见过。她红着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敢。   绣瑜见她宫女臂上挽着的篮子里还剩下不少经书未烧,便通情达理地说:“这里怪闷的,本宫出去走走,两位妹妹自便。”   卫贵人这才舒了口气。   早走佛堂的嬷嬷上来,请了绣瑜到堂后净房小坐。绣瑜因叹道:“卫贵人也不容易,八阿哥都九岁了……”   竹月端了茶上来,小声道:“可不是吗?旁人也就罢了,八阿哥身边的乳母都能给她脸色瞧。这也太不像话了。”   自打上回中暑之事后,八阿哥身边的人都是康熙安排的。这些嬷嬷本是皇帝心腹,就是内务府的总管都要给她们几分面子。   好处是八阿哥要东西的时候方便开口,坏处就是这些体面尊贵的嬷嬷如何会把一个罪奴出身的贵人放在眼里?   绣瑜冷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人有的是倒霉那天呢!” 第86章   提前告辞的八阿哥心事重重地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而行, 行至拱门边,往里一望, 却是一个窄窄的小花园。并无什么稀罕景色, 只墙角一丛迎春花开得正好。   胤禩遂向跟着的宫女吩咐道:“你且在这里歇歇, 我独自走走。”便独身往院内来,略转个弯, 就见他的内侍歩鸣早已候在那花荫底下多时了。   “怎么样,她们可吃了?”胤禩头一次做这种事, 手心微微冒汗,急切地问。   歩鸣双腿打颤,强撑着回道:“嬷嬷们谢了赏,说下晌来给主子磕头。奴才在外头偷偷瞧了, 她们两人都用了那道竹笋鲜虾汤。”   胤禩心里一松, 又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忍,片刻又涌上丝丝喜悦。最后他合上了眼睛,吩咐道:“你做得不错, 忘了这事吧。”   皇帝微服亲临,十三阿哥住的小院里密密匝匝跪了一地的宫人。病床前,太医战战兢兢递上药方与脉案。康熙亲自伸手探了十三阿哥的体温,看了瞳孔与舌苔。   他是熟知医理的, 一看那脉案清晰准确,开的药却温得不能再温, 便知这些太医打的什么主意。他当即冷哼一声,便有人将那两个太医摘了顶戴拖出去打。   胤祥在板子起落的声音中转醒, 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好半晌才喊他:“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抬手抚摸他皲裂的嘴唇,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近年来他年纪渐长,前朝的事物却不见少,对老十之后的阿哥们确实是疏忽了。胤祥这么个虎头虎脑乖巧喜人的孩子,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模糊影子,父子俩头一次独处,却无甚往事旧情可叙。   气氛无言尴尬,旁边胤祥的奶娘周氏急得几乎掉眼泪,生怕胤祥错过这跟皇父独处的大好机会。   这时胤祥突然忽的一笑:“嬷嬷果真没有骗我。她说我乖乖吃药,皇阿玛就能从宫里来看我。我吃了,您就来了。”   童言稚语,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病而不弱,憨态可掬。康熙轻笑出声,顿时后悔以往的疏忽,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德妃和章佳贵人都记挂着你呢。好生养病,等你大好了,朕带你去西苑射鹿。”   往年西苑射鹿都只有六岁以上的阿哥们能去,胤祥听六哥提过两次,十分羡慕,闻言脸上涌起兴奋的红潮,眼神更亮了几分,提高声音说:“谢皇阿玛恩典。”   有了皇阿玛的承诺,接下来服药针灸胤祥都勇敢地一声不吭。坚毅忍耐的神色与鼓起的包子脸形成鲜明对比,康熙看得骄傲又心疼,又呼噜了一把他散着的头发,在床边守到他睡着,吩咐乳母好生照料才退出来。   他又依次探望了扔在病中的几个孩子,询问痊愈的孩子回宫的事宜。   有了前头的先例,太医们无不使出浑身的本事,小心周全。   主管此次种痘的副院判李太医拱手回道:“几位痊愈的阿哥格格都无甚可忧,唯有伺候八爷的两个嬷嬷,今儿早上突然发起高热,原因不明。这两位都是出过痘的,皇上看是不是送到疫人所修养?”   众人难免要问,李太医从医三十年,怎么会连个小小的热症都断不清?其实他一拿脉就觉出,这两位不过是误食了些大黄、蓖麻油,才会引起腹泻呕吐以致高热不退的。   然而在疫所里病了,而且是发烧这种引人误会的病,两位嬷嬷肯定不能再跟进宫伺候。昨天晚上两人最后所食之物,又是八阿哥赏的。八阿哥近年来因为学习刻苦用功颇得康熙看中,他身上一根汗毛都比两个嬷嬷的命值钱。   李太医只能闭紧了嘴,让那两人“原因不明”地病了。   康熙不赞同地摇头:“无故发热,只怕不是什么好病。疫人所住着出宫养病的太监宫女,人多事杂。把她们送到北郊山上福缘寺里修养吧,念其功劳,赏给医药,派两个宫女伺候着也罢了。”   李太医心里咯噔一声,福缘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两位嬷嬷又是孤身在宫里伺候半生,无亲无子的,去了那里只怕就是熬日子了。他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蒙蒙亮,天空阴惨惨的,吹着料峭的春风。两个用白布蒙着脸、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地护军抬了担架来,行至下房。那两个嬷嬷在屋里挣扎不已,不让宫女搀扶出屋子。   两个护军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人往冻僵的手上呵了口气,拉下面罩谇了一口:“妈的,两个老虔婆,得了役症还不安安分分地挺尸去,还要劳动本大爷。”   另一人亦是满脸郁色,深有同感地点头。论起来他们都是正经的八旗子弟,族里未出三代的亲戚有做着大官的,也有入宫为妃的,如今却要来抬一个快死的奴才。   “晦气,晦气!回去老子非得洗洗手才敢重新进赌坊。”   “嘿嘿,洗手做什么,你只管往那春香楼去,在翠玲儿的肚皮上多摸几把,才是正经地去晦气呢。呀!八,八爷......”两人正说得暧昧,偶一回头却见胤禩站在不远的地方,吓得赶紧双膝落地,作势要磕头:“奴才多嘴,八爷恕罪。”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胤禩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到那些放肆的话一般。两个护军摸不透他的脾性,都犹豫着不敢起身。   胤禩叹道:“两位嬷嬷身患恶疾,脾气自然坏些,你们抱怨也是常理。但她们皇阿玛赐给我的人,素来勤谨用心。如今病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少不得麻烦你们路上多照料包容些,这点银子拿去吃茶吧。”   不仅没有受罚,反而得了赏,两人万没料到,喜得连连磕头。   胤禩抬眼望向屋里,犹豫道:“不知可否通融一二,让我跟嬷嬷说两句话,全了主仆情分。”   拿人手短,才得了赏的两人岂有不允的,赶紧上去打了帘子,真心实意地吹捧道:“您真是菩萨心肠,做奴才的上辈子积福积德,才遇到您这样的主子。”   胤禩只做一笑。   屋内,两位嬷嬷已经被穿戴好了,半靠在炕上,犹做挣扎,见他进来,脸上都流露出惊恐后悔之色。她们都是康熙的人,奉旨行事,素来体面,八阿哥又是个绵软性子;她们伺候不能说不用心,但是也有倚老卖老,恃宠生骄,对着主子指手画脚的时候。   如今遭逢大难,两人才顿感后悔。其中一人挣扎着扑上去,不断用额头叩击炕桌,以作磕头求饶之意。另一人虽然未动,但眼神里也带着惊恐之色。   胤禩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快意,压过了那丝丝缕缕的不忍。他压低声音冷笑道:“我额娘就是那天上的凤凰,你们充其量不过是只麻雀。麻雀飞上了枝头,就以为自己可以压过凤凰了,岂不可笑?”   两个嬷嬷脸上顿时涌现出绝望的死气。   胤禩转身挑了帘子出去,又换上另外一幅忧愁心伤的脸孔:“嬷嬷们病糊涂了,我也不想给你们找麻烦,还是堵了她们的嘴送上山去吧。只手脚轻些,别伤了她们就是。”   再说宫里,康熙微服出宫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过众人。众妃得知德妃为养子求情,皇上还答应了,无不在心里暗啐了一口,私底下骂道“假惺惺的,就她会做好人”,尤其以同样有养子在种痘的惠妃最为不平。然而明面上,众妃的儿子都因此得益,却不好加以指责。   与之相对的,章佳氏跟永和宫的走动却又频繁了起来。康熙念着胤祥,连带想起了她。这个月以来,章佳氏又复了几分宠爱,风头不下前两年的时候。她运气也好,前两天又被把出有孕,康熙赐了一个“敏”字给她。虽然没有册封,但如今宫里众人已经改口,叫了她敏嫔娘娘,也算是熬出来了。   因为那日萍水相逢,同病相怜的两人在殿内聊了几句育儿经,章佳氏渐渐跟卫贵人有了来往。   两人都是低头做人,素性恭谦不爱惹事的,身份也还相当:卫氏位份低些,儿子却更得康熙看重;十三年纪小,章佳氏却年轻能生。一来二去,还算相处得不错。连带着绣瑜也得了两条卫贵人亲手做的手帕,她皆回以价值略高的同类物品,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拒人千里。   终于到了三月里,连病得最厉害的十三也痊愈归来,各宫妃子陆续迎回瘦了许多的宝贝儿女,心疼的眼泪打湿了不知多少帕子,连忙催着底下人,做点心的做点心,制新衣的制新衣,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当口,康熙默默地打发了几个御前侍卫常驻盛京,又以替皇子公主们祈福为由,放了一批宫女太监出去。至此,皇太子趁上次亲征监国时偷偷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全部破产。   就连那些被他免去了侍卫之职的钮祜禄家、郭络罗家的子弟,也通通被康熙安排了别的职位。总算没有官复原职,算是给了太子最后一点体面。太子也识趣地没有做任何狡辩,默默吃了这个教训。   一阵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康熙二十九年的春天来了,又到了纵马西山,放风筝、打兔子的季节。 第87章   康熙是个狂热的打猎爱好者, 他最常去的狩猎场所就是西山,曾经在康熙二十二年的时候创下过日猎兔子数百, 黄羊二十多只的记录, 到现在都还时不时拿出来说嘴。   然而今年春天的天气确格外反常些。天气回暖快, 风却大,感觉刮在脸上能生生磨去一层皮。半个多月了, 还不见丁点儿雨。   这种气候让绣瑜觉得莫名熟悉,起先有孩子们种痘的事情占去了注意力, 她没有在意。等到小十三回宫瘦了一大圈,吵着说要吃春饼。   两个女孩听了也蠢蠢欲动,九儿要吃凉拌了的椿芽,瑚图玲阿兴了个新法子, 要拿椿芽烫锅子。绣瑜和章佳氏忙指挥着宫女四处采摘椿芽, 所获却不多。   “这可奇了怪了,你们十多个人出去,怎么才得了这么一点子。”章佳氏褪了手上的指甲套, 翻看着小簸箕里晒着的椿芽,不过三五斤的样子,叶片干枯卷曲微微泛黄,品相也不算上好。   宫女屈膝回道:“今年春天日头毒, 天气干,风又大。椿芽发得少, 长出来的也老得快。娘娘们若要,不妨打发个人宫外寻去。”   听她这么一说, 绣瑜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今年京城的天气倒跟后世的北京城挺像的,干燥多灰,出去一趟,头上肩上能落一层土。   这样的天气不仅妨碍了皇帝狩猎的兴致,更影响了春耕的进展。不过半月功夫,连京师附近的县城里都陆续有两处农人争水,殴伤人命的案子报上来。   康熙遂将“西山狩猎两日休闲游”,改为了“狩猎加巡视京畿农务四日公务旅行”,点了一众后妃儿女、宗亲大臣,定了三月十日出发。   临行前,康熙到永和宫留宿,却见炕几下的针线篓子里放着几件怪模怪样的棉纱罩子,或简单或繁复地绣着各种花纹。正巧绣瑜端了椿芽面上来,他便拿起一件问道:“这是什么?帕子不像帕子,衣裳不像衣裳。”   “都是给孩子们做的,两个格格是薄纱斗笠,阿哥们是口罩——像这样,两根绳子拴在耳后,可以兜住口鼻。”绣瑜拿了一个蒙在脸上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路上车马多,风沙大,好歹挡挡灰气。”   康熙在篓子里挑挑拣拣,不赞同地皱眉:“两个格格也就罢了。阿哥们怎么能养得如此娇气?一点子风沙都受不住,难不成日后上战场拼杀的时候也把脸蒙住吗?不成体统。”   “所以臣妾嘱咐了奴才们,只许他们在马车里戴,若有外人在场就提前摘下来。”绣瑜笑着从中捡出一个黑色云锦做面、绣着二龙抢珠图案、明显比其他几个大出一截的口罩,铺平了推到他面前,“皇上瞧瞧可好?”   “嗯?”拿人手短,何况这口罩针脚细腻、配色深浅有致,明显是用了心的。康熙没料到自己也有,不满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了,拿了那口罩在手,似笑非笑地逼问她:“只是让朕瞧瞧吗?那可不成。”完全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绣瑜忍不住笑了,没好气地叹道:“哪能呢?臣妾是跪求万岁爷您,看在臣妾绣了整整两日的份上,收下这份又娇气、又难当大任、又不成体统的小小心意吧。”   康熙不由大笑,后宫妃嫔众多,他一年收的荷包扇套不下数百。同样是求他收取佩戴的话,绣瑜说出来却丝毫不见谦卑可怜,只有亲密的调笑,趣味盎然。他故意得寸进尺地说:“你既如此恳切的份上,朕少不得给你这个面子了,梁九功。”   康熙已经为春耕之事发了好几天的愁了,好容易见了笑颜。梁九功忙躬身上前,像借圣旨一眼,恭恭敬敬地接了那口罩捧在手上。   康熙余光一瞥,突然伸手从篓子里拿了个素锦面子、杭细做里的纯色口罩出来。那活计看似不起眼,可对着光细细一瞧,素锦面子上的枫叶花纹隐隐反射着一层流动的银光,端的好看;边缘用细微的云纹锁边,丝毫不见裁剪的痕迹;杭细里子被喷上水,用烧热的铜斗细细地烫过,把料子上细微的毛刺都烫倒了、烫顺了,摸起来又软又滑,触手生凉。   即便康熙对女工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个口罩花费的功夫,只怕比刚才那个双龙抢珠的多出十倍不止,连他也有些吃味,不咸不淡地问:“又是给老四的?”   时下人认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只有小人贼子才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依着胤禛的性子,只怕宁可被风沙呛死都不会戴这玩意儿。只有费了功夫,特地做出来,叫他看见,才可能会戴那么一下。   绣瑜笑道:“知子莫若父。”   康熙忽然看那个口罩不顺眼起来,连带对自己那个二龙捧珠的也有了意见。好容易挨到用了宵夜,熄了灯,两人背对背地歇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以后这种事情叫宫女做就是了,你自打生了小十四一直身子不好,何苦再费这个精神?朕和老四,都是战场上走过一圈的人了,还不懂怎么照顾自己吗?”   绣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口罩的事,不由又感动又好笑:“皇上还好意思拿来说嘴,上次真是......消息传回来,真真把都人急死了。”   上次他在草原上病重,差点以身殉国,但是终究打败了准格尔,威慑了罗刹国,解决了北疆边患。康熙现在想来仍旧不后悔亲征,可是夜深梦回,面对后宫诸妃和年幼的儿女却不是不内疚的。   德妃宜妃等后进宫的妃嫔,都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若是他回不来,岂不叫她们失了依靠,又重演了那“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典故?   尤其是太子在鹰庄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他心里蒙上一层隐忧——胤礽对他这个皇父尚且如此冷漠,何况这些庶母庶弟们呢?他顿时打消了要在太子大婚后给予他更多权利,让他入六部历练的念头,准备把儿子留在身边再调1教调1教。   然而父子离心、互相猜疑,这些话却不好对旁人讲,康熙只能长叹一声:“沙场无帝王,沙场无父子,朕也是不得已。老四兄弟几个身为皇子,享了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基业,自然也要承担起守土卫国的责任来。”   绣瑜没好气地回道:“臣妾知道。沙场无父子,上了战场老四就是您手下的兵,军令如山,哪怕您让他冲锋陷阵臣妾也没话说。可回了永和宫,他就是个孩子,风吹吹臣妾都心疼。”   “呵,”康熙翻了个身,对着她笑道,“你这母老虎似的护崽脾气,十几年了也不见改改。将来乌拉那拉氏进门,可怎么得了?”   绣瑜忍笑道:“皇上指的人,自然是贤惠孝顺的。若有了不得的,也只找您罢了。”   “找朕?那朕就只有一个办法。”黑暗里,康熙突然伸手抚过她的腰。热热的温度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耳边极近的轻笑与呼吸震得耳廓里血液激荡:“大的往外飞了,再生个小的陪着你可好。”   黑暗里绣瑜惊恐地睁开了眼,差点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好?好你个大仲马!好才有鬼了!   好在康熙也只是调笑一番,当初叫舍了十四他已然愧疚难当,哪里会再给自己找麻烦?他顿时改口道:“或者日后乌拉那拉氏生了孩子,抱进宫来叫你养也成,夜深了,歇息吧。”   绣瑜一夜好睡,第二天康熙早起上朝也没有叫醒她。直到辰时初刻孩子们换了出行的装束,来永和宫汇合,她还睡着。   瑚图玲阿等得肚子咕咕叫,皱着小脸拉拉胤祚的衣角:“六哥,额娘怎么还不起?”   “因为皇......”胤祚一时嘴快,被胤禛拿眼睛一扫,立马板起脸,“说了你也不懂,再等会儿。”   瑚图玲阿又恹恹地趴回了桌子上。   九儿在一旁逗弟弟们。十三十四年纪小,早上起床格外困难。十四趴在乳母怀里困得直揉眼睛。十三更逗,他有模有样地盘腿坐在炕上,用手支着脑袋,没多久就合了眼睛,身子朝一边倾斜,倒在九儿身上。   九儿掩嘴一笑,又把他推回去坐直。十三嘟着嘴,眉毛拧成个倒八字形状,没多久又困倒了。九儿又推推他,如此循环往复,像玩不倒翁似的。旁边大点的几个孩子都看得直笑。   这个过程重复了几次,十三像学精了似的,下意识地换了个方向朝左边倒去,恰好靠在胤禛胳膊上。胤禛不由愣住,下意识抬手扶着他。十三却得寸进尺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合了眼。   “呀!”九儿掩嘴轻呼。   瑚图玲阿瞪大了眼,手上的橘子滑落。   胤祚回头见了,不由哈哈一笑。这个老十三,真会拿捏人。四哥惯常板着张脸,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越怕他、跟他硬顶,他就越发疾言厉色,一张利嘴能将活人气死,把死人骂活。可你若不怕他,只管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他反而拿你没什么办法,就算犯点小忌讳,他都和颜悦色地忍了。   果然,感觉到小孩子身体柔软的触感,胤禛不敢丢手,只得哭笑不得地揽了他,轻轻拍两下背,哄睡了才交给乳母。   绣瑜整理好衣冠出来,恰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困惑地偏了偏头。后来胤禛课业繁忙,除了一起长大的胤祚和九儿,跟底下的弟妹相处不多,感情一般。四爷党的形成,难不成真是天生有缘,命中注定?   “额娘!”   不等她细想,几个孩子都已经起身给她请安。   绣瑜和颜悦色地叫了起,扶着额角道:“真是老了,昨儿晚膳用了些面条,就有些积食。”   多半是因为皇阿玛才对,两个大点的孩子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胤祚笑嘻嘻地上来给她捶腿:“哪有?儿子觉得额娘貌若二八,前天看康熙二十年如意馆师傅给您画的像,还觉得面目依旧,丝毫未改呢。是不是,四哥?”   胤禛点头:“六弟所言甚是,儿子也这么觉得。”   瑚图玲阿跟着起哄:“我也觉,不,女儿也这么觉得。”   胤祚满意于妹妹的配合,继续狗腿地说:“只是前儿弟弟妹妹们种痘,累着您了,去西山散散心,休息两日也就好了。”   绣瑜忍俊不禁,突然心神一动,干脆说:“那你们可要帮额娘看着十四,带他出去骑骑马,散散步,你可愿意?”   “啊?”胤祚正是贪玩的年纪,哪有耐心带小孩?闻言他顿时苦了脸。然而说出去的话,怎么好立刻收回呢?   胤祚只好认命,然后又本着同甘共苦好兄弟、患难与共真手足的心态,挂起笑容拖胤禛下水:“儿子行事鲁莽得很,万一摔了十四弟就不好了,不如让四哥跟儿子一起帮额娘分忧?”   “你也知道自己鲁莽?”绣瑜忍笑一指戳在他额上,抬首问,“老四,你可愿意?”   两人一处长了十年,从胤祚脸上挂起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时起,胤禛就料到接下来必有此劫。他淡淡地扫了胤祚一眼,一字一顿地答道:“儿子遵命。”   胤祚一缩脖子,转而又开心起来,一次报复换四哥帮忙带这么多天的娃,他怎么都不亏。   两个儿子间的波涛暗涌都落在绣瑜眼里,她好笑之余,也大感放心。   老六宅心仁厚,跟长兄弟妹都好,而且性格温和,行事机灵变通。有他在中间做润滑剂,胤禛跟十四总不至于闹到历史上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第88章   十三十四也到了好玩的年纪。跟胤禛胤祚小时候一个出主意一个听, 兄弟俩常在一块嘀嘀咕咕,遇事有商有量, 分外亲密不同。这两个孩子都好强得很, 十三固执十四倔, 都是想要星星给月亮都不换的性子。   两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总爱抢着发号施令,一个提议放风筝, 另一个就必要骑马,往往争论半天, 既不能达成统一,又不愿一拍两散,通常最后只有两个结果。   第一,告诉额娘。第二, 先打一架, 被嬷嬷们制止并告诉额娘。所以绣瑜通常是一脑门子官司,最后通通丢给力气大性子野、讲不通道理就揍人的瑚图玲阿去管教两个弟弟。   御驾浩浩荡荡,刚刚出了京城, 翠华摇摇,笙旗飘飘往西山方向行进,这两个孩子就在绣瑜车上闹出点事故来。   起因是,十三从避痘所出来, 敏嫔的娘家送了不少贺礼进宫。其中就有一只黑漆小铳,乃是法兰西商人所携之物, 描金错彩十分华丽显眼,又只有婴儿臂长, 轻巧精致,恰好适合年幼的男孩子玩。   十四眼热急了,巴巴儿地跟在十三屁股后面转了两三天,放软了声音讨要。   十三也是讨嫌,他本来特意从一堆礼物中挑了这个,就是为了送给十四,却偏偏端着。骗着平日里总装高冷不叫人的小十四喊了不知多少声“十三哥”,他就是笑眯眯地不给:“我舅舅送的,就这么一个。”   十四终于怒了,恰好九儿做了荷包给他们俩,宫女拿着盘子端过来。他就猛地从矮榻上站起来,把两个荷包都抢了抱在怀里:“我姐姐做的东西也不给你!我哥哥也不带你骑马!你原不是我们永和宫的孩子!”   绣瑜端茶的手一顿,立刻沉了脸色。十三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十四的嬷嬷已然跪了一地,哭诉道:“娘娘明察,奴才们绝对没有教过这样的话给十四阿哥。”   绣瑜收回手正襟危坐,厉声道:“你们俩过来。”   十四茫然无措,又觉得自己没说错,委屈地嘟了嘟嘴。   兄弟两个正要起身,这时快速行进的马车突然一滞,小立柜上的瓶瓶罐罐滚落一地,茶水洒出浸湿了书本。两个孩子站立不稳,往后倒在地毯上,滚出去好远。   十三先背部撞在车厢墙壁上,疼得咧嘴,却见十四的脑袋就要和墙壁亲密接触了。他下意识抬腿,拿大腿垫了一下,兄弟俩倒在一块,摔得七晕八素的,靠在一起放声大哭,哪里还记得谁是谁家的孩子?   绣瑜哭笑不得地一手一个搂了在怀里安慰着,下定决心要好好整整十四身边的人。   这时窗帘上投射出人影,外边传来胤祚的声音:“额娘,您和弟弟们都没事吧?前面乱成一团,好像说是出了刺客,四哥去打听消息了。”   “刺客?”绣瑜不由揪心起来,“胡闹,他能帮上什么忙?老六,你去接两个妹妹,都到车上来避避。”   没多久胤祚就带了两个格格上来,九儿惊魂未定地拧着眉头,挨着绣瑜坐下。瑚图玲阿却是一脸跃跃欲试,扒着窗口张望,问道:“六哥,刺客长什么样子呀?”   胤祚想了想:“我也不曾见过,但听书上说应该是穿紧身短打、手持短刃的习武之人。对了,就像《易水寒》里的大英雄荆轲。”   《易水寒》这样的杂书对至今认字不过千的瑚图玲阿来说,已经超纲了。但是“荆轲刺秦”的故事她却在戏里听过,当即问:“荆轲是不是像皇阿玛一样,会百步穿杨?”康熙在她心中就是武力值最高的代表。   “额,”胤祚额上冒出一滴冷汗,“当时只有军队才统一配给弓箭,市井游侠都是用剑,他应该不会使弓罢。”   瑚图玲阿不屑地撇嘴,比了个鬼脸:“六哥骗人!连射箭都不会,叫什么英雄?”   胤祚一时语塞。旁边十三十四又争先凑了上来,脑洞一个比一个清奇。   十三问:“六哥,他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那是《大闹天宫》,不是《荆轲刺秦》,你记混了。”   十三又问:“那他是不是红脸儿,骑白马,使一把青龙偃月刀?”   胤祚哭笑不得:“那是关羽。”   十三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饶头。十四却不满地大喊:“六哥,你又骗我们!”   “哼?”胤祚俯身捏了十四的耳朵,“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十四甩甩脑袋躲开他的袭击,捂着耳朵大声说:“那是关云长,不是关羽!”   瑚图玲阿歪着脑袋一想,也笑道:“对,我还记得那出戏《大战白马坡》,明明叫关云长!”   胤祚哭笑不得:“照你们这么说,那曹操跟曹孟德也是两个人了?”   十四一脸鄙视:“曹操字孟德,当然是一个人!你连这都不知道?”   “就是就是!”十三和瑚图玲阿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   “我——”胤祚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理说不清,他蹿下马车落荒而逃:“罢罢罢,我去前面看看四哥。”   围观了全程的绣瑜笑得直打跌,片刻又浮上些忧虑。   嬷嬷们一直说十四聪明,记性好,听过的话能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她只当是奉承话。如今看来,聪明是有的,却恰好处在一知半解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他都记着,却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还得多加引导才是。   这样思索了片刻,胤禛胤祚打马小跑回来,绣瑜这才知道,前面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几个拦驾请愿的老百姓。   胤禛捧着茶杯愁眉紧锁:“儿子听说,江南大旱,又恰逢春耕的要紧时候。百姓家里刚过了残冬,余粮已经吃完了,新苗却因无水灌溉旱死在地里。眼见今年要颗粒无收,无地少地的村民遂揭竿而起,连扬州城里都出现了抢米抢粮的案子,还有大量村民外出逃荒。”   这个土里刨食的年代,逃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对农民来说,面临着饿死途中,病死他乡的风险;对国家来说,走投无路的农民啸聚山林,小则引发匪患为害一方,大则激起民变动摇统治。   几个小些的孩子也跟着沉默下来。没多久,梁九功就过来传了康熙的旨意:“皇上决定跟随请愿之人,轻装前往沿途村镇巡视,命四阿哥、六阿哥同行。娘娘与其余阿哥格格们请先回山庄休息。”   胤禛二人接了旨。竹月塞了个荷包过去,梁九功又补充道:“娘娘别急,八阿哥以上都在此行之中。”   绣瑜这才点头笑道:“公公辛苦。”   康熙不是头一次搞这种突然袭击了,精干的宫女们迅速收拾包裹,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连胤祚最爱吃的辣酱鸭头都装进小坛子里封好了。   队伍在岔道分路,宫妃们的车架仍旧慢慢悠悠地走着,气氛却不复以往闲适。有儿子的挂心儿子。没儿子的盘算着皇帝心情不好,怎样拿捏态度。   青凤檀木包金车厢里,王妙正轻轻给榻前闭目养神的宜妃扇扇子。她的神情看似专注而柔和,嘴角挂着轻柔的笑。实际上她正从半开的檀木菱花窗里,打量着周围的旷野山林。明晃晃的日头映着绿油油的树木,一只麻雀偶然落在旁边林贵人的车辕上,宫女拿扇子一赶,它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真好啊,想走就走。   这已经是她进宫的第三年,却是头一次离开紫禁城,也是除殿选外头一次站在屏风后头见了皇上一面,虽然对方只是来看望晕车的宜妃。   如果只是忍耐的话,王妙并不介意。入京参选前,曹家的老夫人就已经告诉她了,以你的身份,略出格一点就会引得一众满妃群起而攻之。只能忍,只能等,反正从两年翊坤宫的低阶妃嫔们看她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她所缺的只是一个被皇上注意到的机会罢了。   然而路线的根本性错误,才是她这两年心头的隐疾。曹夫人让她学德妃,起先她也觉得没错。她既没有贵妃宜妃的出身,不敢跟皇上撒娇卖痴;也没有惠妃荣妃的资历,不能陪皇上追忆往昔。四妃中也就只有德妃的路子是她能走的。更妙的是,德妃已经年过三十,皇上虽然信重她,宠爱却在渐渐衰竭。   然而奉圣夫人让她学德妃,只是为了私底下博宠,却万没想过要明摆着恶心人,更不敢想取而代之。永和宫齐齐整整四个阿哥,最长的四阿哥都十二岁了,眼见要上朝听证,就是曹家也不敢一次得罪四个皇阿哥,何况是她?   可惜她们万万没想到,选秀期间居然会出那么多的事故,最后是德妃的老对手宜妃留了她的牌子。明眼人都知道,宜妃和德妃之间积怨重重,又都是有子有宠有位份的妃子,哪个是好惹的?   王妙低声敛气三年,就是怕夹在二妃中间做了炮灰。然而这次江南大旱,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闷热的车厢里宜妃缓缓睁眼,就见烟雾一般的美人儿坐在床边,右手执着扇子衣袖拉伸,露出一截宛若羊脂白玉的手腕,上面挂着一个宽版的景泰蓝金手镯,更显得那手腕娇娇怯怯不赢一握。   她心里突然一酸,但是想到永和宫那位,她心气儿又平了。甚至她忧心的不是德妃,还有康熙。皇上带着皇子们出巡,又一次断在了九阿哥这里。前头两年她可以骗自己说,老九年纪小未进学,可如今还是这样,她就要为儿子不平了。   她可不是德妃那样假惺惺的德行,自己的十四养到如今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倒把胤祥捧到了天上去。她就是要光明正大地为自己的儿子谋划,栽培王妙,让她的儿子和江南曹李两家的资源都为老九所用。   宜妃想到这里,开口笑道:“你也累了,歇会儿吧。”   王妙赶紧低头道:“奴婢不累。”   “你也太小心了,”宜妃和善地笑着,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曹大人为官多年,一直勤勤恳恳。这次民变,主要是知府衙门那起子人的过错。本宫一定设法为曹大人说话,你只管好好准备,迎接皇上归来就是。”   王妙心里一喜,赶紧双膝落地:“多谢娘娘,奴婢和曹大人都会铭记在心。”   中午驻马休息的时候,突然刮起大风,尘土飞扬阻碍视线。队伍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午膳只有些卤菜并烤肉,绣瑜才吃了两口,突然竹月过来回禀:“娘娘,六阿哥那里落下了一双手套,要是只去一日也就罢了,要是多去两日没得换洗。”   绣瑜就说:“晋安现管着外围的兵丁,你问他要匹马,找个会骑马的小太监送去就是了。”   她们正说着,恰好晋安就打马过来,在营区外远远地跳下来,两三歩冲到近前,给她打了个千:“给娘娘请安。”他说着从肩上取下个帆布袋,竹月接了一看却是些蘑菇、木耳并野蕨菜,水灵灵的煞是好看。   “都是营里的兄弟们沿途采的,我们吃过了,无毒,很是爽口。”   绣瑜见了打趣道:“你做了副将不够,还非得把御厨的活计也抢着干。也罢,就再劳你找人做一回信使。”说着见他衣角沾了草灰和泥土的痕迹,不由皱眉道:“董鄂氏是怎么搞的,你娶了福晋,竟然连出门的衣裳都打点不齐了吗?”   晋安不由大囧,磨磨蹭蹭低声道:“娘娘错怪她了,您有所不知。这衣裳再多,也没有军营里的单身汉多。”   绣瑜噗嗤一笑,叫竹月拿了件月白色的潞绸袍子出来:“原是给你侄儿做的,大了些,先救救急吧,再送人可就没有了。”   晋安红了脸,满口答应下来,宫妃的营帐区他不宜久留。绣瑜把他送到门口,却见他从马背上搭着的包袱里摸出个浅绿色的棒子来,在绣瑜恍惚的眼神中,撕掉棒子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叶片,露出里头饱满的金黄色颗粒来。 第89章   晋安随手把番麦喂进了马嘴里, 转头却见姐姐直直地盯着那马,遂笑道:“这是番麦, 从广西那边传过来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 那头膘肥体壮的黑马低头啃着玉米棒子, 惬意地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   番麦, 后世俗称玉米。要简单可以白水煮玉米,要复杂可以煎炒烹炸炖;配荤菜可以炖排骨, 配素菜可以炒菠菜;中式有玉米烙饼,西式有玉米浓汤。怎么做怎么好吃,与西红柿并列绣瑜最怀念的两样菜蔬。   她艰难地在晋安面前维持住了自己的长姐形象,问:“你们只是拿它喂马, 可有人吃过?”   晋安不以为意:“听说明朝末年南方大旱, 饿极之时有人吃过。但是这玩意粗糙,容易积食伤了肠胃;再者这毕竟是番邦之物,药性不明, 略有富余的家庭都不愿碰它,渐渐就......”   他说着突然住了嘴,明末南方大旱,现在可不也是么?一般来说, 马能吃的,只需找对烹饪的法子人就能吃。番麦一亩产量少说也有五六百斤, 是小麦的二三倍。若是真能入食,往大了说是活人无数, 功德无量;往小了说,也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资本。   四阿哥眼见要入朝,十二岁的孩子听政,得皇上栽培就是前途无量,否则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晋安顿时压低了声音:“娘娘可是要将此物献给皇上以解江南之急?”   “嗯?”绣瑜愣了一下,瞬间从美食的诱惑中清醒过来,轻咳一声,“你找裕王福晋帮忙,在京郊找个庄子收些饥民悄悄试试。世上能吃的东西,无非是清洗干净,去瓤去核,再者大火烹煮,或是碾碎磨粉。剂量逐次增加,做好记录,等我安排。”   晋安点头允诺,自去安排不提。   车架继续行进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西山别宫。接下来两日,几个阿哥格格像出了笼的鸟儿,日日往林子里野去。指挥着小太监采了七八样野果的是九儿,拿着小弓箭追着兔子满山跑的是瑚图玲阿,跌跌撞撞跟在两个姐姐背后的是十三十四。   与西山的闲适幽游不同,此刻百里外的康熙一行人正顶着烈日在小山包上,俯视底下的一片良田。梁九功弯腰捧起一把干燥皲裂的泥土,用明黄缎子兜着奉到康熙与众位阿哥面前。   看到那满田枯苗,爱新觉罗家的大小男人们都心情沉重。尤其以胤褆为最,去年的大战,他立下头功,刚尝到了甜头,还指望着再接再厉呢。可一次战争已经掏空了国库的存粮,若是再生灾害,三军的粮草可从哪里来?胤褆急得心头冒火,一步上前拱手道:“皇阿玛,儿臣愿领两千绿营兵,帮助京郊村民挖渠引水,抗击旱灾!”   康熙脸色稍稍缓和,点头不语。   太子却拱手道:“大哥有心了,可惜两千绿营兵只能治一隅,而不能救天下。皇阿玛还是尽快调配粮食,开仓放粮稳定人心,再另各州县组织百姓挖井开河。只有集万民之力才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康熙眉头舒展,赞道:“好一个集万民之力。就依你之言,胤礽,你来拟旨。”   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大阿哥的表情狰狞了一瞬间,身后八阿哥不着痕迹地拉拉他的袖子。   早有两个小太监捧了泥金版纸卷轴来,一人手持一端展开。太子在中间站定,长身玉立,挽袖挥毫,落笔一气呵成不假思索。   康熙眼中流露出笑意,亲密地与太子并列而行,又走过许多地方。   及至晚间,在当地富户家中留宿的时候,胤祚把腿放在木桶里。僵硬的肌肉慢慢被热水软化,他舒服地长叹一声,复又抱怨道:“二哥就会卖弄抖机灵。开仓放粮、组织百姓自救,说得倒容易。粮从哪里来,怎么调?如何组织百姓?这些话他怎么不提?”   胤禛捧着本《封神演义》在灯下看得入神,闻言合上书,摇头道:“也不尽然,二哥跟随皇阿玛多年,大局观是好的,只是具体执行上有所欠缺罢了。将来只需入部历练一番,或是配上一帮踏实细致、办事老成的能臣干臣,也就堪为一代明君。”   胤祚噗嗤一笑:“也是,二哥好歹有两三分诸葛孔明的本事,总比那些只知道自己抡起铁锤上的‘李元霸’要强多了。”   连他都知道,皇阿玛顶着烈日的炙烤,带着八个皇子并数位重臣出来考察,当然是立足全国大局。大哥却只盯着眼皮子底下这点事,全无统帅之风。   胤禛听了脸上隐隐露出嘲讽的笑。他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头,低声道:“更好笑的是,‘李元霸’还总把自己当智勇双全的赵子龙,准备跟‘诸葛孔明’挣个你死我活。”   大阿哥战场抗命,却让裕亲王顶了罪,胤祚为此愤愤不平好长时间,在布库房里打了好几天的沙包,才算出气。胤禛管着他,表面上不许他跟大阿哥针锋相对,实际上也暗戳戳地盼着大哥狠狠出回丑,那才叫解气呢!   胤祚不由咧嘴大笑。胤禛还绷着脸,眼睛里却满是幸灾乐祸,胤祚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缺德的笑容。   这时,苏培胜满脸喜色地进来:“给两位爷请安。江南传来消息,江宁织造曹寅带头号召富商捐粮,大开粮仓平抑市价,又大力打压哄抢闹事之人,抓了几个带头的。如今,江南的民变已经消除,皇上龙颜大悦,下旨明日移驾西山呢。”   胤禛脸上笑容一落:“知道了。”   胤祚不由奇道:“曹寅总归是做了件好事。怎么,你不想回西山?”   “唉,那倒不是。”胤禛叹道,“曹李两家盘踞江南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多少封疆大吏做不成的‘好事’,偏他家振臂一呼,捐粮说捐就捐,抓人说抓就抓,长此以往......”   胤祚心里莫名一空,踢着桶里半凉的水,不知该回什么。自打从准噶尔战场回来,四哥就变了很多,不仅是个子高了,嘴里也多了好些他听不懂或是懂得却从来没有细想过的话。   就像现在,人人都觉得天下早晚是太子的,他们名为皇子,实际上顶了天就是富贵闲人的命,自三哥往下都是得过且过,曹李两家再威风,与他们何干?   “嗯?你还泡着干什么?”胤禛突然回神,坐起身来质问道,“《肘后急备方》有云,春分之际泡脚,当在一刻钟以内最佳,正能升阳固脱。若超过两刻钟,反而会湿气内滞。”   胤祚尚未回答,他已经噼里啪啦地数落道:“且不说这个,《皇帝内经》你总看过吧?其卷一有云......还有东汉医圣的《伤寒杂病论》,包括前明赵氏的《本草纲目拾遗》也提到......”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起劲,就差上升到修身治国平天下了。胤祚只能机械地点头,内心留着宽面条泪大喊“我错了”,飞快地完成洗漱回床上躺下,梦里都是四哥跟着皇阿玛出征了,又留下他在家。他跟额娘哭诉,额娘却笑眯眯地说:“你不懂这些打仗啊做官的,还是帮着额娘带孩子吧。”   呜......   绣瑜惊奇地发现,去了一趟京郊农庄,自家素来懵懵懂懂、学习一向凑凑活活马马虎虎的老六,突然变得勤奋好学起来。每天鸡鸣之前就起身练字,下了学回来还要温书到二更天,那劲头倒比刚出了馆的胤禛还强些。   绣瑜差点以为他撞了邪,也担心他熬坏了身子;康熙却对胤祚的表现非常满意,赏了好些补身子的东西下去,暂且不表。   曹寅的忠心和能力得到了康熙的高度认可,金灿灿的黄马褂和红彤彤的双眼花翎顶戴被快马送往江南。与之同行的,还有康熙亲笔为其母曹夫人的居所,题的一个匾额。字曰:瑞萱堂。   古人以“萱”代指母亲,以“萱室”代指母亲的居所。康熙称曹夫人的居所为萱堂,并附信称,老夫人不止是你的母亲,也是朕家里的老人啊!又给曹寅写了封信说:听说你肯吃人参,病了就吃,这样不好,容易造成血热血虚反而害了身体。这是西洋药金鸡纳霜,朕用了甚好,也赐给你试试。   言辞亲密无拘,只怕连正经的皇弟恭亲王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与这样的荣誉相比,宜妃麾下的王答应得宠,头一个月就占去万岁爷七八天这样的“小事”,已然是不值一提。   如今贵妃宫里有敏嫔,宜妃宫里有王氏;荣妃也从二十七年的秀女里,挑了个陈氏收在身边;惠妃宫里单个拿得出手的人不多,可人数是最多的,质量不足数量补,每月皇上来的次数也不少。   唯有绣瑜这里不动如山,仍是每个月固定承宠三四天,单跟四妃比是最多的,但是算上那些虾兵蟹将就不够看了。   于是全宫上下都开始明里暗里看永和宫的笑话,嘲笑德妃这么大年纪,快做婆婆的人了,还吃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的醋。   连皇太后和西鲁特氏偶尔提及此事,都委婉地暗示她想开点,要为孩子们打算。老四老六也就罢了,十四年纪小,常年累月见不到康熙的面,日后前程就比别人差多了;两个公主只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婚事。   西鲁特氏被皇太后派来游说,用了好几盏茶才压下去心里窘迫的慌乱感,定神道:“说句难听的,那些人就跟屋里的猫儿狗儿没区别,你捡那温顺乖巧的收一两个在宫里,远远地打发到后殿住着,也碍不着什么。”   “多谢姐姐,我心里有数。”绣瑜有些鸵鸟心态的否决了这事,至少目前康熙对她这点小小的醋意不怒反喜,她还没落魄到非行这一步不可的地步,何苦为了旁人的眼光给自己找罪受?   “两个格格有皇额娘照看,就算日后嫁到蒙古也不会吃大亏。十三有敏嫔照料。十四总归是个男儿,不能光指望母亲枕头上吹风给他挣前程,那成什么了?”   她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下来。西鲁特氏不由臊红了脸,嫂子劝兄弟媳妇给丈夫纳小,而且还是对自己有恩的兄弟媳妇,这事真是够埋汰人的。   绣瑜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激了些,捧了茶笑道:“姐姐来得正好,不知那番麦一事,可有成效了?”   西鲁特氏忙笑道:“我正是来给你报喜的。王爷闲赋在家,整日没事就要去转转。听说试验田里番麦长势喜人,而且浑身是宝。除食用之外,秸秆可以肥田,叶子穗轴可以焚烧也可以剁碎喂牛。王爷说,此物若能在淮河以北背阴的山脊上推广开来,则天下再无饥馑。” 第90章   聊完了番麦一事, 西鲁特氏又半真半假地抱怨起裕亲王来:“......没了差事,整日在家都快闲出毛病来了。我屋里一缸金鱼, 好好地养了大半年, 前儿他见了喜欢, 转进来喂喂,转出去又喂喂, 才五六日的功夫,就全没了。”   绣瑜以为她想帮裕亲王求个差事, 便笑道:“姐姐别急,番麦的事有了成果,皇上自然有用王爷的地方。”   见她误会,西鲁特氏捏着帕子尴尬一笑:“旁的也就罢了。主要是保泰那孩子, 实在愚笨不堪, 功课写到三更半夜都还是错漏百出。王爷见了生气,日日打骂。也怪我,想着只有他这么一个独苗苗, 打小没有好好教导。”   裕亲王管教儿子天经地义,西鲁特氏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呢?绣瑜觉得奇怪,准备晚上请安的时候询问胤禛。   阿哥所里,保泰左手裹着厚厚的绷带, 扶着纸写字。天气闷热,他手上给阿玛的戒尺打破皮的地方钻心地痒, 可隔着绷带又挠不到。他不由扁扁嘴,擦擦眼泪, 提笔继续写着那些鬼画符一般的算学符号。   保泰在裕亲王府的地位,比太子在宫里的地位都要稳固。他虽然是侧福晋生的,却是裕亲王唯一的儿子、女眷们将来的依靠。裕亲王的大小老婆,嫡福晋、侧福晋、庶福晋,七八个额娘都把他当心肝儿宝贝捧着宠着。   然而没有竞争,也就没有动力。   保泰一向是老实懦弱、得过且过的性子。结果突然一下,康熙一顶黑锅扣到了老哥哥头上,心里愧疚,就把他的儿子叫上来跟皇子们一起念书。因为怕保泰跟不上节奏,还特意让他跟着永和宫的两个阿哥一起上学,让胤禛辅导他的功课。   胤禛的老师是谁?头一个是顾八代,其次就是大名鼎鼎的疯起来连皇子都敢打的张庄张谦宜老先生。   胤禛是个什么性格?除了胤祚,就没人受的了他较真的性子。何况裕亲王夫妇对他有恩,教导保泰,胤禛的确是呕心沥血,为着保泰写错一个几何公式,他能讲解到半夜,茶饭不思,非要讲到保泰大彻大悟、永不再错为止。   有这两个人做老师,保泰从此开始了“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苦逼生活。更可怕的是裕亲王还帮着外人教训儿子,嫌弃他笨,保泰想到这里拿手背抹了抹眼睛,哭得更伤心了。   恰好九阿哥打窗边路过,见了他不由锤着窗沿大笑:“哟,打哪儿来的黑白花点子猫儿?你也读书到废寝忘食,把馒头蘸墨水吃了?八哥,你快来瞧瞧,笑死我了!”   保泰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沾了墨迹,连带抹到脸上去了。他又羞又窘,又不敢跟胤禟分辨,气得直掉眼泪。   好在八阿哥是个厚道人,只笑了片刻便从袖子里取了张手绢,往洗笔的海缸里浸了清水递给他:“擦擦吧。”又暗瞪笑趴在桌上的九阿哥:“老九!老十好容易溜出来,你先陪他玩着,我随后就来。”   胤禟就做了个鬼脸,起身出去了。   保泰顿觉自在了许多,糯糯道:“多谢八阿哥。”   他原生得白嫩可爱,细声细气跟个女孩似的。胤禩摆手笑道:“原是兄弟,谢什么?你若喜欢,跟老九他们一样叫我八哥吧。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保泰扁扁嘴,断断续续把自己近来受的委屈都说了。胤禩笑着劝解一番,又说:“皇伯父赋闲在家,难免心里有火,说的都是气话,做不得真。四哥脾气是急了点,但你跟他熟了就好了。你瞧他对六哥多好,叫我们这些小兄弟看着都眼热。”   保泰偏过头去,低声说:“我哪里敢跟六哥比,他们原是一起长大的嫡亲兄弟。六哥聪明能干,我阿玛待他倒比待我这个儿子还亲些。”   胤禩不由一愣。保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转移了话题,强打笑容:“总之谢谢八哥。我阿玛这些日子总往城郊庄子上去,神神秘秘的,也没空理我,已经好上许多了。”   “皇伯父往庄子上去?”胤禩下意识低声重复,片刻又笑道:“那就好,我们约了去布库房练摔跤,你可要同行?”   保泰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碍于两位严师的淫威还是摇头婉拒。胤禩也没有逼迫,笑着摸摸他的头,起身走了。   六月夏末,科尔沁各部的使者进京朝拜皇帝。康熙在畅春园接待了他们。其中,巴林部萨札克郡王的次子,博尔济吉特乌尔滚很得康熙喜欢。不仅命他跟皇子们一起住着,还让三阿哥带着他四处转转,体验京师生活。   乌尔滚的亲祖母是孝庄文皇后所出的固伦淑慧长公主,父亲是科尔沁有实权的王爷,康熙重视他原本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南北旱情仿佛如鲠在喉,康熙还有心情去关心一个外八路的侄儿,就很是奇怪了。   胤祚回来跟绣瑜咬了半天耳朵,只见额娘微微一笑:“乌尔滚十九了,真论年龄,该是大阿哥跟他更有话聊,为什么是三阿哥陪着呢?”   三阿哥的同胞亲姐,二公主荣宪今年十八岁了,已经到了不得不嫁的年纪。   胤祚撇撇嘴,他虽然不喜欢二公主飞扬跋扈的性格,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荣宪长相明艳动人,行事大方得体,颇有皇家气度。那乌尔滚相貌平平,性子老实木讷,真论起来哪里配得上二公主?   绣瑜一眼看出两个儿子眼中的不平之色,不由叹道:“你们皇阿玛是真疼二公主。乌尔滚未必是最好的,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这个渣男,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选起女婿来,倒知道要挑女儿驾驭得住的“经济适用男”。   绣瑜在皇太后跟前,也见过乌尔滚一两面。这样一个才智平平又一根筋的憨厚汉子,落到荣宪这样皇宫大内养出的美人花手里,不被吃得死死的才怪。况且科尔沁富饶强大,生活安稳,荣宪又是嫁到嫡亲的姑祖母家里,亲上加亲。虽然是远嫁和亲,但也一生无忧了。   胤禛也想到了这一层上。请完安出来,路过延爽楼底下的荷花池,他恰好碰见九儿带着两个小宫女在池子边踢毽子。   那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在三人中间起起落落,叫人看得目不暇接。连踢了八九轮,宫女再传给九儿的时候用力过猛,眼见毽子飞远了些,九儿娇喝一声;“看我的。”说着急急后退两步,一个狮子摆尾,又救了回来。   “好!”胤祚在一旁喝彩。   “给四哥,六哥请安。”   胤禛见九儿穿着小团花双蝶闹春的袍子,外罩樱桃红流苏云肩,耳朵上的红珊瑚坠子滴溜溜地乱晃着,笑语盈盈间已然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   胤禛点点头:“夏日里太阳落山晚,到亭子里玩去吧。你六哥得了些上好的孔雀翎,改日叫人给你做个毽子。”   胤祚揉揉鼻子,嘀咕道:“我原说做把扇子。”胤禛瞥他一眼,他就低头不说话了。   “谢四哥。六哥,我也不白得你的孔雀翎。”九儿狡黠一笑,从嬷嬷捧着的盒子里取出两个荷包来。一个雪青底绣缠枝宝相花的,一个藏蓝底凤穿牡丹的,都结着鹅黄流苏,端的好看。   这两个荷包华丽是有了,可若单论贵重,针功远不如宫里的绣娘,只是胜在构图配色独具匠心;若论心意,九儿的女工目前也就能绣绣小狗小花的,这样复杂的图案绝不是出自她之手。   胤祚笑着拿了一个在手里,问:“这又是打什么机锋,快如实招来。”   九儿示意他附耳过来,兄妹俩当着胤禛的面说悄悄话:“七月节额娘赐了东西到乌拉那拉家,这是他家的回礼。”   偏偏又没控制好音量,胤禛突然偏过头去,丢下一句:“我前朝还有事,你自己回澹宁居。”说着转身就走。   胤祚袖了两个荷包,追出去缠着他:“我前朝也有事,咱们一路罢。嫂子手艺不错呀,四哥真的不瞧瞧吗?来来来,我帮你挂上。”   九儿在后头听见了,趴在乳母怀里笑弯了腰。   兄弟俩一路闹着往前头去,胤禛被他缠磨半日,终究还是收了那个荷包:“好了,我找皇伯父有事,你先回澹宁居。”   胤祚不满道:“最近都怎么了?你和额娘都跟皇伯父家里来往密切,为什么瞒着我?”   胤禛略一思索,还是把他拖到僻静的地方,将事情道出,片刻又忧心忡忡:“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额娘和我都还没拿定主意。这的确是大功一件,可也太打眼了些。”   “况且推广番麦是千秋大计,我一无经验二无人脉,若耽误了事情就不好了。额娘的意思是,把功劳都推给皇伯父。等皇伯父复了大理寺或是六部的职位,正好把我要到他手下办事。”   胤祚抚掌笑道:“果然是额娘,咱们依计行事便是。”   兄弟俩就此分路。裕亲王家的别院就在畅春园东边不足三里的地方。胤禛带着人往园子角门处去,早有王府家仆候在那里,见了他焦急地上前打千道:“给四爷请安,福晋让我告诉您,王爷刚才突然被太子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八阿哥这个人物设定做得比较纠结。查了很多资料,觉得他人缘那么好,心机肯定是有的,但是也有性格确实比较体贴温和,平易近人的原因。   所以他说话应该是五分真心关怀,五分引诱利用这样。不知有没有写出这种感觉。 第91章   青衣仆从进了大阿哥住的小院, 却见院中由远及近摆了几个草靶,胤褆正带着八阿哥往院子中间站了, 逐一试验桌上的火铳。   见来人在门口驻足, 一脸为难, 胤禩便主动拱手道:“时辰差不多了,大哥, 我先回去歇晌。”   胤褆却抬手阻止了他,冲门口那人道:“有话就说, 这里没有外人。”   “是。大爷八爷,奴才亲眼见裕亲王黑着脸从鉴渊斋出来,如今太子又把四爷叫过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胤褆脸上浮起笑容。裕亲王跟他多有不合, 那天八阿哥报信, 他查到裕亲王跟永和宫一系的人合伙在庄子里种植番麦。   这番麦有什么好神神秘秘的?胤褆百思不得其解,这老狐狸又滑不溜手,且防着他呢!胤褆的人多方打探, 始终得不到准确的消息。   不愿眼睁睁看着裕亲王立下大功,官复原职,胤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消息捅给了皇太子。他在心里冷笑, 你瞒得过我,有本事也瞒着太子呀!老四也不是个安分的, 正好由着他们两边争功结怨。   胤褆非常满意自己的计谋,他脸上堆起笑容, 亲密地揽了八阿哥在身边:“好兄弟,亏得你敏锐。咱们这位皇伯父机灵着呢,可惜就是没养个好儿子。”又道:“天主教那帮烧白蜡烛的洋鬼子近日进了些新鲜玩意儿来,我都给你留着呢,随便挑。”   他说着拉了胤禩往库房里去,果然满满三个大红漆箱子盛满了西洋物件。胤褆喜欢的无非是些阿拉伯人的弯刀之类的玩意,倒无甚稀奇。   胤禩客气两句,随意捡了两件在手里,却见箱子里有一盒七八个拇指大的玻璃小瓶,盛着各色透明的液体,整整齐齐摆在法兰西绒布里,端的好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拿了在手里端详,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   胤褆见了皱眉道:“那是西洋人的香水,好像叫什么‘腊文德’?怪模怪样的娘们儿玩意,你竟喜欢这个?哦,定是给良额娘讨的吧?”说着揉了一把他的额头,笑道:“你倒孝顺,来人,好生收起来,送到八爷屋里。”   胤禩道了谢,罕见地露出几分笑容。   另一边,胤禛正站在鉴渊斋正房门口的影壁外,等候太子召见。他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了,无聊之下对着那个巨大的鱼缸发起了呆。   那是个足有一丈宽的圆形青石鱼缸,通体雕刻鱼戏莲花的图案。奇特的是,石缸内部一半漆成纯黑,一半漆成纯白;中间用曲面透明玻璃隔开,刚好成个太极八卦的模样。黑部养着一条拳头大小的白鱼,白部养着一条同样体积的黑鱼。巨大的鱼缸里别无他物,空荡荡的分外诡异。   连那影壁和旁边的石桌上也分别雕刻着《易经》和占星图,胤禛不由在心里嘀咕,二哥几时对这些星图卦象有了研究?   “怎样?这个院子是孤才叫他们收拾出来的,四弟看着可喜欢?”太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负手而立,淡淡地问。   胤禛猛地回过神来,赶紧退后两步行礼:“臣弟给太子请安。”   “起来吧。”胤礽平淡地叫了起。   胤禛这才发现,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不由心下一沉。太子却固执地追问:“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臣弟不懂这些,不知该作何评价。”   胤礽忽的一笑:“你倒实诚。这话孤问过许多人,他们也都不懂,可都会在后面加一句‘但您的东西,必然是最好的’。”   胤禛勉强回道:“这话也是实情。”   “易理推算之术高深莫测,晦涩难通。你年纪小,自然没有闲心去研究这个。”胤礽脸上笑容加深,“但是孤最近得了一件东西,却是简单易懂,你见了必定有兴趣。”   胤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石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托盘,上面盖着黄缎子,便知重头戏来了。他拱手道:“愿闻其详。”   皇太子抬抬下巴。胤禛过去掀了那缎子,只见底下一个红漆托盘上放着张脆弱发黄的纸条。只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抄写纸,写着寥寥数行字。   只一眼,胤禛就瞧出,这绝不是太子的笔迹,再细细一瞧,他的呼吸陡然加重,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心下转过千百种念头,最终都化为惊惧的汗水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狂涌出来。   “这......殿下恕罪,臣弟不懂。”   “你当时还小,不懂也是常理。”胤礽仍是一副闲云野鹤般悠闲的模样,仿佛像说晚膳用哪道菜一般平淡地说:“大约在康熙二十二年左右吧,皇阿玛找了当时拈花寺高僧给兄弟们算八字,只算到老六就停了下来,要杀了那和尚。那和尚也是有些灵通,自己先坐化了。”   “更奇的是,皇阿玛这样一个英明果断的人,最后却改了主意。不仅没有继续追究,反而给拈花寺拨了一大笔银子,重塑佛祖金身,还将那和尚的舍利子收到宫里来妥善保管。不知四弟有何看法?”   胤禛急得连敬语都忘了:“这样荒谬的传言,太子也肯相信吗?臣弟愿以性命担保,老六资质愚钝,绝无可能担当这样的大任。”   “瞧你急的。孤若肯信,这字条也到不了你手上。”胤礽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撑开手上的竹扇不紧不慢地摇着,“这字条是当年梁九功写给索额图的东西,索额图又转到孤的手上。”   “什么人盼着孤跟兄弟们势不两立?你的养母佟皇贵妃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去害老六?当时你额娘身边还只有老六一个孩子,若没了他,德妃岂不是更有理由把你接回身边?”   胤禛双手握拳,猛地抬头看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胤礽冷冷一笑:“他们是什么人?世上唯恐天下不乱者,当属阉人、外戚和女人,可咱们都是姓爱新觉罗的。”   胤禛大为震动,既为太子的气度所感,又被他用情势所迫——太子连索额图勾结梁九功传递皇阿玛言行这样的私密事情都说出来了。他今天若不明确表态,如何走得出这鉴渊斋?他一时心乱如麻,只得跪下来拜道:“殿下高义,臣弟愿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那番麦一事,本来是你做了件好事,何必要分功给裕亲王。孤明日就替你上书向皇阿玛请功。你额娘年纪大了,也该是时候让她颐养天年,此事不必向她提及,你知道分寸。”   “是。”胤禛艰难地应道,神思恍惚地出了鉴渊斋,凉风一吹,背脊上凉意蹿起。回头再往那黑油大门,只觉得恍若隔世。   殊不知内里,太子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躲在角落里的凌普上来给他倒茶,真心实意地赞道:“殿下真真是英明神武,四阿哥往日也算一众皇子里机敏聪慧的了,却还是被您牵着鼻子走。”   大阿哥那计谋粗糙得很,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想撺掇太子抢功,得罪永和宫一系的人。   太子爷何等英明?咱们不抢功,也不防范,直接抢人。四阿哥是德妃的长子,将来六、十三、十四几个阿哥都少不得要以他为首。经此一役,太子相当于把三成的皇子都拉拢到自己麾下了。   谁知胤礽突然挥袖扫落桌上的茶盏:“索额图这个老匹夫!竟然通过成贵人买通佟佳氏身边的人,给老六下药。偏偏还叫那宫女的家人逃了,瞒到今日才让孤知道!”   若非如此他何必行这险招?今天要不是那张字条镇住了年仅十三的胤禛,他又编了通鬼话,把事情都推到死了的皇贵妃身上,否则就相当于自己将把柄递到对方手里了。   思及此处,太子不由心里暗恨,他是康熙祭告天地宗庙立下的继承人。本来板上钉钉的事,索额图非要在中间横插一脚,害这个害那个,他还不得不跟在后头帮着描补,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幸好,终究还是让他赌对了。三藏取经还有几个挑担子的徒弟呢,明珠失势,胤禔就整日把老八拢在身边。裕亲王在宗室里威望高、人脉广,他既然要用胤禛,还是剪了他的羽翼才好。   再说那边,从胤禛踏进鉴渊斋那刻起,绣瑜就得了消息。她心下不安,索性带了冰品去清溪书屋面圣。   南方终于下了场雨,康熙心情大好,拉着她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绣瑜不时瞥一眼窗外,见小桂子笑着冲她点点头,做了个安心的手势才罢。   等她陪康熙用完晚膳回来再问时,跟着的人只说:“四爷回来精神不太好,已经睡下了。”再问别的,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绣瑜只得按下等明日再提。   说是睡下了的胤禛,实际上夜不能寐,起身站在案前写了一晚上的字,满脑子都是“那高僧之言可信吗”、“皇阿玛信了吗”,“额娘知道吗”等等念头循环往复,搅成一团乱麻。   以往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喜欢抄佛经,从那些佛语纶音中汲取超脱尘世的平静气息。可今天即使是写着“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比清净”、“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的句子,拿笔的手还是抖个不停,写出来的字苏培胜看了都暗暗吃惊。   如此睁着眼睛熬到了四更天,终于被苏培胜哭着劝回去睡了。可天才刚亮,苏培胜被早起的乌鸦吵醒,起身给他盖被子,却摸到他身上滚烫。   值夜的太医从被窝里爬起来,过来拿了脉,只说是热症中暑。这当然又惊动了绣瑜,胤禛已经好几年没中过暑了,怎么去了一趟太子那里回来就病了?她过来不由分说地进了内室,喝问苏培胜等人:“太子让你们出去,你们不会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猫着?就把主子丢那儿不管了吗?”   看到她泼辣强势的样子,胤禛顿觉得心里安稳许多,难得主动地抱了她的胳膊,把脸贴上去。   绣瑜心里一惊,俯身轻拍着他的背,急道:“到底怎么了?你是要急死我吗?”   “没什么大事。太子忙着,我在殿前站了许久才有些中暑。他逼问番麦的事,我一时不慎说漏嘴了。主动表功,不过是离间之计,也是施恩于我......”   胤禛慢慢捡那能说的事说了两三件,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委屈自责之色。他往日听惯了额娘和皇阿玛的循循善诱,享受着弟弟妹妹崇拜依赖的目光,总觉得自己纵然不算聪明绝顶,也是天资不俗。   哪知昨天被太子信息含量极大的一番话砸下来,却毫无反抗之力,不仅被他拿住了把柄,还打乱了额娘和皇伯父的计划。他不由万分自责。   绣瑜一看他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太子手里吃了大亏,不由又急又怒。永和宫跟毓庆宫井水不犯河水,太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找胤禛麻烦?   按说现在还远不到康熙和太子撕破脸皮的时候啊!她不由气道:“他到底想做什么?皇上还好好的呢......”   “其实......这也不见得都是坏事,”胤禛鼓起勇气抬头看她,“他总归是储君,早晚我们都是要跪他的,早十年二十年也不见得要多磕几个头。额娘,我想将来,叫六弟回盛京去,把九儿留在京城。”   大清祖制,宗室亲王无诏不得离京。公主则都是嫁到北边,实现顺治“南不封王,北不断亲”的遗志。能改变这两条,除了康熙,就是太子。   可明知道太子权利不小,为什么没有兄弟与他亲近?难不成别的阿哥就一点不心疼妹妹远嫁?   先不说太子本人性格温和与否,单说《大清会典》里规定,臣子们见了皇太子要行“二跪六叩”之礼,就是六次叩首两次跪拜。单凭这一条,阿哥们平日里都是躲着太子走,生怕二哥心情不好,就是端着不叫免礼。   后世听九龙夺嫡,人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可这□□,哪里是那么好做的?绣瑜眼前骤然涌起模糊的光晕。   胤祚往园子里逮住两个弟弟,洗得干干净净带过来看望四哥,结果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得额娘拔高了声音呵斥四哥:“把你那些逞能的心思都给本宫收了!父母尚在,轮到你充这个长兄如父的样子了吗?”   十三十四从未见过额娘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吓得浑身一抖,一左一右地紧紧傍在胤祚身边。   胤祚也吓了一跳,正要进去劝劝,刚走到窗子底下,却又听得额娘低声哭了起来,四哥轻声在安慰她。母子俩小声说话,情真意切,不像是吵了架的样子。   他不由困惑地摸摸下巴,冲十三十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们悄悄在门边等。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腊文德,英文中薰衣草的音译   注释2:太极鱼缸这个梗化用自网络小说,具体哪篇作者也记不清了,明天考完再百度标注出来 第92章   十四站得腿脚发麻, 喊他:“六哥。”   “嘘——”   屋里,绣瑜已然听见了这番动静, 忙收拾心情, 擦了眼泪高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吧。”自有人打水上来服侍他们母子两个净了脸。   见母亲和哥哥都不甚自在, 胤祚忙上前帮着岔开话题,十三十四却在旁边挤眉弄眼, 自以为隐蔽地对着口型。   “哭了。”   “明明没有。”   旁若无人的嘀嘀咕咕,像两只关在一处的小仓鼠。绣瑜被逗乐了:“你们嘀咕什么呢?”   被识破的十三顿时腼腆一笑, 沉默不语。十四却不同,他听额娘和四哥说了半晌私房话,早已积了一小坛子醋在心里,闻言干脆得寸进尺地缠上去:“我要跟额娘睡。”   “翻过年去就四岁了, 还跟额娘睡?”   十四一个劲儿地点头。   众人都乐了起来, 胤祚在旁边拿话逗他:“那几岁分床呢?出宫建府的时候,还是娶福晋的时候啊?”   十四却突然敏锐起来了,拧着眉头打量了一眼哥哥们脸上不怀好意的笑, 大声说:“六哥几岁,我就几岁!”   众人愣一下,爆笑出声。   这下轮到胤祚脸红了,他可是创下过五岁还赖在额娘床上的永和宫最晚分床记录。胤禛也笑了, 头一次正视这个生得过分俊秀了些的幼弟。他抬手摸摸十四毛刺刺的脑瓜子:“你倒会挑人。”   十四得意地躲在额娘怀里,一双像极了绣瑜的眼睛里含着狡黠的光, 睫毛扑扇着好奇地打量这个不太熟悉的哥哥。   齐齐整整的四个儿子在眼前排开,绣瑜心里又慢慢涌上些温度。最近宫里新出头的那些王氏陈氏, 偶尔前往南书房伴驾的时候,迎头撞上那些鲜花嫩柳一般的面孔,她不是不糟心的。   人都有惰性。绣瑜索性自暴自弃地想,她儿女俱全宫权在握,便是无为不争,也能在宫里稳稳当当地过尊荣日子。康熙愿找谁找谁去,她还就不伺候了。   可赌气一时爽,她倒是清净了,却苦了这些孩子,尤其是责任重大的胤禛和最需要庇护的十四。   如今看来还是宫权和圣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康熙虽渣,但是却是孩子们的父亲,只把他当大爷哄着,也不是不行;裕亲王是盟友还需好好安抚一番。至于太子,哼,绣瑜在心底冷笑,敢欺负我儿子,这事蹊跷得很,先看看你毓庆宫是不是铁板一块吧。   “好了,你们且往别处闹去,让你们四哥好好休息。”绣瑜站起身来,先打发了两只泼猴,又叫来伺候的人吩咐询问一番,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   只是片刻凝神沉思的功夫,额娘身上那股叫他们担忧许久的低落气息就消失无踪了,又回复了往日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利索劲儿,胤祚长舒口气,冲哥哥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番麦的事情果然叫康熙大感兴趣,刚看到产量报告的时候他还将信将疑,在得知此物可充作粮食食用、又喜阴耐寒正好适合在淮河以北广大贫瘠的山区播种的时候,他不由激动万分,急忙唤了丰泽园主管农事的官员来,在南书房来回踱步,盘算着怎样推广种植。   片刻之后,康熙突然意识到这是太子的上疏之后,一种更深层次的巨大欣慰感笼罩了他。胤礽终于知道体恤他这个父亲,友爱其他兄弟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太子本质还是不坏的,只是老大老三一个率直一个内向,都恰好跟太子没有缘分罢了。   康熙欣慰地捋着胡须,当晚就摆驾往永和宫来,拉着绣瑜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半晚的话,言语中又透露出几分“提前退休,去畅春园养老,享受生活”的意思来。   他这样英明神武的一个人,奸诈如鳌拜、隐忍如噶尔丹都败在他手里,遇到儿子的事情却总这样一厢情愿地犯傻。好容易看穿了点真像,太子随随便便放点烟雾弹,他就又一头栽进去了。绣瑜不禁觉得他又可恨又可怜,便耐着性子跟他一问一答。   她好歹也是见过玉米十八般吃法的人,糊弄一个古人绰绰有余了。聊了片刻,康熙见她言之有物,颇有见地,不由愈发来了兴致。   绣瑜趁机说:“民间百姓大多效仿皇室,吃穿住行所用之物无不以‘贡品’为荣。皇上若想推广这番麦,不如自皇室起。”   可这番麦以前毕竟是喂马的玩意,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慢性毒素?康熙不禁犹豫片刻。绣瑜见状笑道:“您以前为了平定西北,连野草树根都带头吃了,现在身边医药齐备,又何惧这点东西?”   康熙被她一句话勾起战场上的豪气万丈和亲征未竟全功之耻,遂下定决心:“也好!朕就来做一回这天下表率,若是无碍,再叫阿哥们吃。瑜儿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民间百姓日常造饭,都是妻子下厨做给丈夫吃,遇到大节大寿,还要招待全族的客人。康熙这是要她陪着演一出“政治作秀”的戏码了。   若是往常,绣瑜哪里肯出这个表面光的风头?但是如今外人都当她失宠,倒把永和宫看扁了,正好拿这事来立一立威风才好,她便欣然应允,又道:“十四身子不好,臣妾当初跟您商定待他年满三周岁之后再起名字,您可别忘了。”   “十四养得艰难,朕岂是那等不知所谓之人?”康熙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着,低声道,“宜妃宫里的王常在那日穿了件天青色团绣折枝月桂的袍子,朕觉得不好看,让她换了。”   绣瑜心里忽的一凉,又从刚才融洽暖和的气氛中掉回冰冷的现实:“天青色轻浮靓丽,原来皇上不喜欢,好在臣妾年纪大了,已经很多年不穿了。”   康熙不急不缓地认真说:“朕喜欢,只是已有珠玉在前。纵然已经时过境迁,也不会错把鱼目当珍珠。”   绣瑜喉间酸涩:“臣妾素日看闲书,听某朝一无名书生说,女人年轻的时候是颗无价的宝珠,可愈老就愈失了光彩,到最后竟成了死鱼眼睛了。”   “不过市井之徒的下流之言而已,你几时也相信这样的自轻自贱之言了?我满族女子管家理事,教养子女,以前在关外的时候偶尔还要上阵杀敌,劳苦功高,理应越是年老越受敬重才是!”   康熙耐着性子解释:“江南大旱,汉人人心浮动,王氏家里原是汉人抬旗,朕总要表现出满汉一家才是。”   绣瑜顿时无话可说,两人沉默着歇下。第二天早上送了康熙去上朝,她坐在铜镜前面梳妆,望着镜子里熟悉的轮廓,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不说爱情,只说敬重。前世她相貌平平,又最是个死读书的呆板性格,聚会中向来都是充当背景板的角色,从来没有异性称赞她是“珠玉在前”。如今有了,可这个人跟她隔着皇权朝政、隔着其他女人,更隔着整整三百年的三观差异。   真是造化弄人,去TM的老天爷。   绣瑜在心里暗暗诅咒那股让自己生错朝代的神秘力量,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小手在她眼角抹了抹,幼儿稚嫩的肌肤触感柔软得像要化了似的。她回头就见十四在旁边伸着胳膊要抱。   十四把脑袋凑到她脖颈处蹭着,扁扁嘴:“额娘,你别哭。”他不知怎么安慰人,就是仗着自己体积小,在母亲怀里一通乱揉乱蹭,小胳膊小腿扑腾着,像只划水的小青蛙。   绣瑜瞬间被治愈很多,某皇帝的一句好话,哪有自己累死累活生下来的小儿子重要?绣瑜想着挂起笑容,拉着十四的胳膊摇晃:“十四今天早膳用了什么呀?”   这一摇晃不要紧,绣瑜顿时发现十四的袖子破了个小口子。她登时沉了脸色。呵!她就说这小子哪有这么甜,一大早起床来做额娘的贴心小棉袄?   十四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还在浑然不觉地装乖巧:“只用了两个勃勃就过来了,儿子想跟您一起用膳。”   “是吗?十四今天甚是懂事啊。”绣瑜假做不经意地问道,“可你今天怎么没有跟你十三哥一起来请安呀?”   十四浑身的得意劲儿顿时一缩,片刻又强装镇定:“儿子,儿子也不知。”   绣瑜一个眼神过去,十四的嬷嬷就哭丧着脸出卖了自己的主子:“早上用膳的时候,奴才们没有看好两位阿哥,十三阿哥的手背给抓破了一点儿。”   绣瑜恶狠狠地瞪了自家的黑心包子一眼,还来不及开口教训他。那边宫女已经通报道:“十三阿哥来了。”   胤祥毫无察觉地进来请了安。绣瑜眼尖地发现他手上戴了一双薄羊羔皮手套,不禁问道:“怎么戴上手套了?”   胤祥颇为厚道地说:“儿子跟十四弟待会要去骑马,图方便就先戴上了。十四弟,你可要再吃些东西再去?”   十四垂着头不说话。   胤祥终于觉出些不对来,赶紧把手背到背后,尴尬地笑笑。他跟十四一处长大,小的时候总抢东西打架。如今他也懂事了,十四生得漂亮,但是略弱了些,跟个姑娘似的叫人又喜欢又怜惜。   十四的额娘和兄姐待他都好,以铁血天骄成吉思汗为偶像的爱新觉罗胤祥,怎么能跟只有他肩膀高、细胳膊细腿儿的弟弟计较呢?   绣瑜瞥了一眼低头装鹌鹑的十四,冷笑道:“只是因为骑马么?额娘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抓伤了你,不敢承认呢。我最讨厌这种人,下次若再犯,我们就没收他的小猴子匕首,不许他出去骑马、划船、抓蛐蛐,直到他给哥哥道歉为止。” 第93章 补更   康熙一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第三天就带着绣瑜去了丰泽园观看番麦收割的场景,随即前往天坛祭天, 感谢上天赐予新的食物;并且以新收割、刚刚脱粒的番麦为食, 布施穷苦百姓。   德妃全程陪在皇帝身边, 接待宗亲大臣、打理宴席用品,俨然一副主妇的姿态。这番做派震慑六宫。   掌管厨房、做菜招待族中亲友, 这向来是满人主妇地位和权利的象征。对应宫里的习俗,就是每年坤宁宫祭神时, 由后宫身份最高的女眷用大鼎烹煮猪肉赐给宗亲群臣。   以往这都是皇后的职责,后来则一直由温僖贵妃主持。如今德妃主持烹煮番麦,虽然没有在年节、坤宁宫这样充满政治意义的时间地点,却胜在食用的人除了宗亲, 更多了无数穷苦百姓, 如今京里谁不道她圣恩隆重、心地善良?   市井里的歌谣传进宫来,其余三妃听了,宫室里不知换了多少瓷器摆设, 偏偏最有理由生气的温僖按兵不动,永寿宫悄没声息的。惠妃宜妃等人虽气,但谁都不愿头一个出手对付永和宫,叫旁人“渔翁得利”。   连太子也暗暗心惊。老四老六且还嫩着呢, 可他额娘却是个厉害的。以往永和宫不显山不露水,得宠了十几年, 旁人提起德妃也不过是一句“有点姿色,运气好能生罢了”。   可今天在丰泽园, 看了皇阿玛跟德妃互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默契十足,分明是多年心意相通。   这样聪慧的女子,又合皇阿玛心意,五年之后岂不比惠妃母子更成大患?太子跟在后头,心里忽的没了底。   偏偏德妃又一改往日对他避而不谈的作法,反而巧笑嫣然地在皇阿玛面前多次提起他,言辞之中全是希望他提携老四。   不过是君臣大义、兄友弟恭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却叫皇阿玛格外欢喜。听闻太子的妾室李佳氏有孕,德妃又赏了当年她怀老六的时候用过的玉如意给李佳氏安枕,哄得皇阿玛对这个未来的长孙也喜欢起来。就连在北方三省推广番麦这样的大事,太子原以为她会提裕亲王或是举荐娘家族人,没想到最后差事却落到了太子的奶父凌普头上。   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大一个助力,太子心里一面将信将疑,一面又舍不下这后宫有人的许多好处。   正在犹豫之时,是夜两人在天坛外偶遇,月色下几句闲话之后,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提起:“听闻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德额娘素来跟她交好,可有去探望过她?”   温僖跟太子就差撕破脸皮正面刚了,太子岂会真心关心贵妃的身体?这话是在问她立场转变的原因罢了,绣瑜遂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贵妃娘娘出身不凡心气高傲,本宫跟她原不是一路的人。”   太子不置可否。   绣瑜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比起贵妃,本宫反而觉得宜妃才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太子心里一动,宜妃性子泼辣,处处争风吃醋,样样都想占上风、拔头筹,宫里认为她聪明的人可不多。唯一比旁人强的,就是郭络罗家抢先投靠他罢了。   “可本宫的心,比她稍微要大那么一点点。”   “哦?”太子知道重头戏来了,挂起骄矜的笑容,“愿闻其详。”   绣瑜正视他,缓缓开口:“所谓无志空长百岁,光是富贵清闲又有什么用?本宫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老四有佐政辅国之能。本宫认为,主管户部、一旗领主、亲王爵位世袭罔替的责任他是担当得起的。”   太子猛地抬眼看她,脸庞的线条骤然僵硬,愤然开口:“娘娘的心,可不只是大了一点。”   主管户部倒还罢了。大清开国以来,除去被夺爵的多尔衮兄弟,一共才封了六位世袭罔替的亲王,全是在入关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宗亲,后来顺治和康熙的兄弟就再也没有得封的。   更不要说八旗户籍制度以佐领为基础,佐领管着人口,宗室的权利大小就看分封了几个佐领。而领主是某一旗中众佐领之首。满洲八旗八分之一的人口,都是他的家奴。那一旗所有人就算做到一品大员,在主子面前都要磕头行礼,口称奴才。   皇阿玛儿子众多,不可能单单给老四一个人这样大的权利。难怪德妃这样圣宠,还要笼络于他。   绣又瑜淡淡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虽然都是忠于您,但这聪明人的价码跟蠢货必然是不同的。若用做买卖来打比方,是本宫先出力,将来您坐拥天下之时才付出报酬,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呀。”   太子松了口气,她这样明码实价地提出要求,反而叫人安心。所求虽然不小,但德妃把聪明劲儿用在跟自己要权要爵位上,总比用在跟自己打擂台、唱反调上要强得多。   如果放在早些年他还有那股皇位“舍我其谁”的信心,当然可以驳斥这样的无理要求,但是大阿哥在兵部权势日盛,弟弟们逐渐长成,他只得应道:“那孤就与娘娘定下这君子之盟了!”   “一言为定!”   “呼——热死了,热死了。”绣瑜回到行宫的卧房里长舒口气,踢掉了脚上的花盆底子,靠在榻上双手张开,一个劲儿地用手扇风,笑道:“可还有加了西瓜瓤的冰碗子,快端两碗上来吃了。”   竹月依言去厨房寻了来,俏皮地笑道:“恭喜娘娘,心想事成。只是您就不担心太子出尔反尔吗?”   “傻丫头,这只是安太子的心罢了。”   太子盯上了他们永和宫,非要“达成联盟,收为己用”,否则就要出手打压了。现在这个阶段,太子地位还稳固得很,绣瑜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暂时低头。   可怎么个低头法,却是个大问题。若是让太子直接找上胤禛,那是以君对臣,以兄压弟,以年长算年幼。胤禛十成十是要吃亏的。   于是绣瑜果断向老对手宜妃学习,自己亲身上阵,把儿子护在后头。以庶母对嫡子,这身份的差距就没怎么大了,至少太子总不能让皇阿玛的妃子给他磕头吧?   指望太子给胤禛封爵赐官的话本来就是瞎掰的,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再过个三五年,胤禛胤祚都在朝堂上立住了,她只管往后宫一缩,太子还能来永和宫揪着她兑现诺言吗?   绣瑜愉快地把手指浸在热水里:“回宫之后你亲自把如意送到李佳氏房里,记住,先给太子福晋请安,当石氏和太子众姬妾的面给,瞧瞧她们是什么反应。”   自古门户不严,就是打这内宅不合上来的。纵然太子福晋石氏是康熙亲自挑的,贤惠识大体,可未必人人都是如此。   绣瑜想到御花园里那个路遇毒蛇还能稳稳站着、不失仪态的姑娘,心里隐隐一颤。   以前学校流行一句话叫“外交无正义”。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就算明知道是瞎话也得掰扯,明知道是损人利己的事也得做,宫廷斗争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内斗,但在这样复杂的局势里,她能坚定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保护几个孩子平安长大,不管男孩女孩、志向如何,都教他们不枉渡一生,也就足矣。   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行宫多树,雨点击打树叶的声音朦胧幽远,好似呜呜的笛声从远方飘来。宫女去关窗,木头撑子被取下,一阵风却带着清新的泥土香味涌进屋里。竹月笑道:“娘娘,雨好大呀,明天可就凉快了。”   绣瑜亦觉得心神大畅,突然笑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月俏皮地笑道:“娘娘又说奴婢听不懂的话了,要说懂诗,奴婢还是请万岁爷来跟您聊天吧。”   “你这丫头。”绣瑜披了衣裳到廊下站着赏雨,那阵诗情画意的浪漫劲儿过去了之后,她又叹息一声,“这么大的雨,可别打雷才好。否则十四又要睡不着觉了。” 第94章   被额娘挂念的十四正毫无所觉地睡得香甜。   那天撒谎被抓了现行, 十四被绣瑜狠狠地打了手心。这小子是挺身娇肉嫩的,当时哭得跟割肉似的。十三手背上的伤隔天就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了, 他两只手还被包得像粽子。   十四长这么大头一次挨打, 觉得丢脸极了, 加之裹在纱布里的手又疼又痒,什么也干不了, 越发助长了他的坏脾气,动辄大哭大闹。   两个姐姐都躲他远远的, 唯有十三被敏嫔教训了一顿,心里十分愧疚,倒肯常陪着他。就连十四堆积木的时候,因为手疼老堆不高, 气得把积木块到处乱扔, 他都好脾气地一一捡了起来。   结果胤禛恰好路过看见,把十四从炕上揪起来,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哪个嬷嬷教你这样跟哥哥说话的?大哭大闹, 不成体统。依我看,额娘还是打得太轻了!”   十四含着一包眼泪,抿着嘴唇瞪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胤禛瞧着他酷似额娘的脸庞, 到底还是忍下怒气,转头教训胤祥:“你是十四的哥哥, 他做错了事,你该好好管教他才是。跟在后头帮忙捡东捡西的, 那是奴才!”   他这话说得太重,胤祥跟他们到底不是同母所出,顿时脸色一白。   胤祚见状上去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四哥,话不是这么说嘛。老十三性子温厚,将来必定孝顺你,有什么不好的?十四也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对不对?”   十三挨着六哥,腼腆一笑。谁料十四却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他直挺挺地跪在炕上,突然仰着头大喊:“我没错!我又没让他去捡!”   “你!不知好歹!胡搅蛮缠!”永和宫的孩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听话懂事,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愣种?胤禛不由又惊又怒,偏偏十四身形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一时之间竟拿年仅三岁的幼弟毫无办法,倒气得自己胸口上下起伏。   “四哥!别急别急!”胤祚忙上去架住他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拖,“他还小,等额娘回来再说。老十三,走!”   胤祥不知所措,茫然地跟着出去了。   因为白天这起事故,晚上用宵夜点心的时候,兄弟俩就被分开各自在自己屋里用膳。往日穿堂里的大圆桌,换成了黑漆小炕几,不见了十四爱吃的甜甜的萨其马、马蹄糕,只剩下寥寥七八个粉瓷小碟。   胤祥觉得冷清得很,只略吃了几块蟹粉糕就停了筷子。呆坐半晌,嬷嬷捧了茶上来,却听他说:“我想去瞧瞧十四弟。”   乳母们不由为难,这两个孩子感情虽好,处境却尴尬。说是亲兄弟,可到底隔着层肚皮。德妃跟敏嫔之间,又有地位高低、权利大小可论。十三若弱势一点,旁人定说他献媚讨好弟弟;若强势一点,敏嫔在德主子跟前又不好做人。   嬷嬷们好劝歹劝:“天晚了,十四阿哥只怕已经歇下了。明儿再去吧。”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道闪电劈亮半边紫红的天空。   嬷嬷们不由一愣,胤祥趁机跳下炕去,一溜烟跑了:“十四最怕打雷,他肯定没睡,我去瞧瞧。”   嬷嬷们面面相觑,皆忍笑摇头,这一去岂还有回来的?   果然,十四正捂着耳朵在床上打滚,见了他,虽然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喜色。   宫女们迅速打点了被褥,就在十四旁边又铺下一床被子,伺候兄弟俩往床上歇了。   十四起先只拿屁股对着他,却被胤祥从背后戳戳脸,塞了个猴子玩偶给他:“你忘了你的博多衡奥。”   十四阿哥最喜欢猴子,这是他满周岁的时候额娘给他缝的,一只头大身子小、弯着腰咧嘴笑得眼泪都飚出来的猴子。十三头一次见这只猴子,就觉得莫名想揍它。当时德额娘笑着告诉他,这叫“嘲讽脸”。   总之,这只笑得贱兮兮的猴子被十四起名叫“博多衡奥”,是满语里“有大智慧者”的意思。每每严肃地喊出来,笑料百出。司寝的宫女听了多次,还是不禁捂嘴忍笑。   十四却很严肃地说:“额娘说,博多衡奥大了,该叫他自己睡了。”   这话是康熙觉得十四抱着个玩偶睡觉不成体统,绣瑜才编出来哄他戒猴子的。   胤祥哈哈一笑:“凡事也有例外嘛,我和他好久不见了,叫他睡旁边好了。”他说着把猴子放在自己枕边,严严实实盖好被子,末了还拍两下肚子,撸撸毛,最后说:“好了,他睡了,你也该睡了。”   十四见哥哥也喜欢自己的猴子,顿时咧嘴一笑,脸上堆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突然开口喊:“十三哥。”   “嗯?”   十四板着脸看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撒谎。四哥说得对,那是奴才干的事情。如果知道你会去捡,我不会乱扔积木的。”   胤祥愣愣地看着他,有种出不出的暖意充盈胸腔。他嘴唇瓮洞,半天才说:“那,那你怎么不跟四哥说清楚?他要是打你怎么办?”   “谁让他一进来就凶我了?”十四霸气地一挥拳头,得意地说,“就不告诉他,等额娘回来,告他的状!让额娘也用戒尺打他的手板心!”   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过,十四满身的豪气顿时化作乌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躲在十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十三锤床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就你这样,还想跟四哥来硬的?我的佛祖啊,哈哈哈哈。”   十四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包着纱布,反而被十三轻而易举地制住。十四人小力气弱,打架却有股狠劲。先挥巴掌再踢脚,实在不行上牙咬。   十三早防着他这招,见他张嘴就突然放了手,得意洋洋地退到床边冲他做鬼脸:“哈哈,咬不着!啊——”   他只顾着欺负弟弟,却忘了乐极生悲四个字,一时不妨一个倒栽葱滚下了床,头朝下掉在乳母怀里,摔了个七晕八素。   这下又轮到十四抱着猴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嘲笑哥哥,主人和猴子的表情奇怪地同步。十三不服,又扑上去收拾他一番。乳母们一脸麻木地上去把兄弟俩分开。   打架打累了,两个阿哥一只猴子才头挨头地枕在一个枕头上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精神奕奕地起床,十四的手拆了纱布,瑚图玲阿也回归捣蛋三人组。兄妹三人结伴往御花园去,带着奥利奥晒太阳。   奥利奥已经很老了,以猫的寿命来看简直是个奇迹了。永和宫的大小主子对它都挺有感情,绣瑜不在家,几个孩子就轮流带着专管喂猫的小太监出门溜猫。   姐弟三人溜溜达达往千秋亭方向去,却遇到九阿哥和十阿哥带着一群小太监在空地上玩蹴鞠。他们早嫌弃这群奴才没趣,见了瑚图玲阿眼前一亮,开口邀她。   瑚图玲阿是跟阿哥们玩惯了的,当即点头应承,挽起袍子就上场去了。她跟九阿哥两个人对阵虎背熊腰的十阿哥,场面果然精彩了很多。十三十四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观看比赛,跳着脚给姐姐加油喝彩。   十阿哥到底球技不凡,那皮球一落到他脚下就跟黏上了似的,一个打两个半吊子也是绰绰有余。比分很快拉大到五指之数,九阿哥气得摘了头上固定辫子的束带:“不玩了,老十这个蛮牛,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瑚图玲阿却还没过瘾呢,把球踩在脚下摆手道:“九哥,你去歇歇,我跟十哥接着玩。”胤俄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合着兄妹三人,就他最弱?胤禟气笑了,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儿,自往亭子里来歇凉,见两个弟弟白嫩可爱,一手一个捏了包子脸,低声道:“告诉德妃娘娘,管管你们姐姐,她成日比男孩儿还野,怎么嫁的出去?”   胤祥懵懵懂懂地任揉任捏,十四却嫌弃地拿袖子擦擦脸。   胤禟怒了:“嗯?你嫌爷脏?”宫里谁不知道九阿哥是每日洗三次澡的人?   十四皱着眉头,不满道:“香!”   胤禟恍然大悟,从袖子里掏出个金累丝镂空香囊来,拇指一扭打开暗扣,取出个拇指大的玻璃瓶来,得意洋洋地往兄弟俩眼前一晃:“瞧见没,西洋香水,叫什么腊文德,满宫里都找不出第二瓶来。”   十四捂着鼻子嘀咕:“我看该叫‘难闻得’才对。”   “你说什么?”九阿哥当即搁下那瓶子,气势汹汹地起身,作势要教训十四。   宫人嬷嬷七手八脚地上来挡在兄弟俩面前,永和宫和翊坤宫已然是势如水火。这两位又都是各自额娘的眼珠子、心尖子,只是说说话还好,要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会惊动万岁爷,到那时候他们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众人的主意里都被两位阿哥吸引,没人发现石凳上趴着一动不动的奥利奥突然睁开了眼,黑色的鼻头瓮动,寻着香味跳上了石桌,好奇地拿爪子拨弄了一下那个散发着怪味道的玻璃瓶。   九阿哥原没想真的揍十四,只是想吓吓他逞威风罢了。谁料十四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跟他对视,突然听得背后“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熟悉的香味席卷而来,浓郁刺鼻。   胤禟回头一瞧,差点后悔得以头抢地:“我的香水!”片刻又怒道:“谁家的破猫?!”奥利奥喵喵两声,想从石桌上跳下去。胤禟却一步上前揪住两条后腿,把它拎了起来,冷笑道:“想跑?”   “九哥!不要!”十三十四同时大喊。   “喵——”奥利奥凄厉地大叫。胤禟没养过猫,被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猫咪就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绣瑜跟康熙回銮路上,眼皮一直突突地跳,果然还没到城门口,就有内侍远远地来报:“娘娘,不好了,四爷把九爷给打了。”   康熙坐在永和宫正殿的宝座上处理了整件无厘头的乌龙事件。之所以是在永和宫,是因为猫咪出事,十四哭得浑身抽搐,到最后呕吐不止,吓坏了的众人赶紧把他挪回永和宫来。   康熙连乾清宫大门都没进,径直过来探望小儿子。宜妃怕他先入为主,赶忙带了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的九阿哥匆匆赶来,名为探望十四,实为抢先告状。   案情很简单:猫打翻香水,老九摔死了猫,吓坏了十四,老四怒而揍人。可这么简单的案情,康熙断得头都要大了。环环相扣,冤冤相报。两边都是儿子,都是宠爱的妃子。最后他把涉案的所有人全部大骂一顿。   十三十四年纪小,略过不提。胤禟欺凌幼弟、摔死庶母的猫是“不尊母妃,毫无仁爱之心”,胤禛为了只猫揍弟弟是“喜怒无定,毫无孝悌之义”,通通闭门思过,抄书!十阿哥蹴鞠踢出大乌龙,被康熙检查功课,然后同样思过抄书。连带送香水的八阿哥也得了不是,被康熙骂做“玩物丧志、沉溺脂粉、难当大任”,可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了。   最后永和宫赔了老九一瓶同样的香水,翊坤宫赔了德妃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白花猫。然而双方都知道这不是自己原来想要那个,都兴致缺缺。   奥利奥被埋在了永和宫后院它最喜欢躺着晒太阳的一棵树底下。孩子们都心情低落,瑚图玲阿再也不踢球了,九儿最近绣了好多猫咪荷包香囊手帕。   胤禛一边抄书一边对老九破口大骂,把胤禟小时候做过的荒唐事,从吃饭挑食到掀小宫女裙子,全部拉出来批判泄愤;恨不得集结成书,传阅天下,把他永远钉死在“杀猫凶手”的耻辱柱上。胤祚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一边帮他磨墨铺纸。   十四足足烧了一整夜,醒来之后一直恹恹的精神不振。翊坤宫送来的猫,绣瑜当然没要,却让竹月又从猫狗房挑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来,送到他面前,强打笑容说:“奥利奥没事,它受了点伤,已经都好了。”   岂料十四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猫,就虚弱地垂了眼,抱着她的脖子低声梦呓一般喃喃道:“额娘,我们再也不养猫了,不养了。”   绣瑜眼眶一热,侧过头去突然泪流满面。   延续着的事物很难让人察觉时间的流逝,等到它突然中止的那一天,她才发现,来清朝的前十三年,大部分孩子们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   奥利奥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如今连她最小的孩子都已经懂得何为生离死别。   从此永和宫还养过许多宠物,有狗有鸟有金鱼,却再也没有猫了。 第95章   熹微的晨光逐渐勾勒出永和宫正殿屋顶上的琉璃釉面走兽, 一夜大雪,直到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中仍旧是撕棉扯絮一般扬着雪花。步履轻盈的宫娥踏着青石阶来往穿梭, 脸上笑盈盈的, 动作静悄悄的, 寂静肃穆中透着遮挡不住的喜气。   这是康熙三十一年的深冬,年关已近, 永和宫又迎来了长媳进门的喜事,自然人人开颜。   绣瑜在睡梦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衣履摩擦声, 依稀感觉到眼前有亮光,勉强睁眼,好半晌才从梦境中缓过来。康熙已经站在穿衣镜前,正由宫女们服侍他换上朝服, 旁边的西洋自鸣钟指针刚走过寅时。   “皇上起这么早?”她忙起身拿了挂珊瑚朝珠给康熙盘在脖子上。老四大婚, 她当然是感慨万分,昨晚两人可是聊到子时初刻才睡,看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不早了。”康熙正正朝冠, 大马金刀往圆桌旁坐了。绣瑜上来给他盛粥,他便半真半假地嫌弃道:“哪有你这样心大的婆婆?先是婚礼的时间一推再推,如今媳妇头一日见礼竟然还能睡得着?朕还以为你不喜欢乌拉那拉氏呢。”   绣瑜心里咯噔一下,反驳道:“他们总得卯时才出门, 辰时到乾清宫给您磕头,拜了祖宗行了大礼, 总得巳时才能来永和宫,臣妾急什么?”   绣瑜心里不安, 掰了一个豆沙饽饽在碗里,堵住他的嘴:“皇上快些罢,可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送走了康熙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躺回床上去,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胤禛成亲,就意味着好容易养大的儿子,日后只有偶尔请安的时候能见。即使见面也只能远远地坐着说话,再也不能揉揉捏捏抱抱了,呜......虽然胤禛满十岁之后也很少给她捏就是了。   绣瑜长长地叹了口气。众宫女手足无措,还是白嬷嬷上来,乐呵呵地开解了她:“娘娘头一回做婆婆,都是这样过来的。日后习惯了就好了。”   我去!绣瑜猛地记起她还有三个儿子,像愤怒的小鸟似的,排着队一只只往外飞。这安慰人的方式,就好比插了你一刀之后告诉你,乖,习惯了就好,日后还有三刀哟!   她赶紧坐起来,甩甩头,疑惑地说:“我好像梦到胤禛带了乌拉那拉氏来给我请安,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我把他们晾在门外没理?”   今天天上可不就是下着大雪吗?白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又觉得怎么想都没道理,遂笑道:“梦都是反的,您半月前就叫备下那顶点翠丹凤朝阳攒珠冠,要赏给四福晋做见面礼。又备了好茶叶要喝媳妇茶,哪能把四爷关在门外?”   绣瑜心下稍安,又突发奇想:“你去库房里找灯笼,全找出来,这样安排.......”   不多时宫女打起帘子,笑着通报:“九格格、十二格格来了。”   绣瑜抬头就见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大红绣萼梅枝干斗篷的女孩并肩进来,给她请了安。   宫女们上去替她们除了外裳,露出里头的灿金色蜀锦旗装,一个裙角绣着水仙,一个袖口点着蝴蝶,都围着金丝绣团花的龙华,拿着兔毛的手笼。瑚图玲阿的头发用全套五彩丝绳和赤金嵌红宝的坠角绑成一根大辫子。九儿则梳了双角辫,垂在肩上,用了白玉嵌珊瑚珠子的坠角,鬓角压着一朵栀子宫花。   打扮得水灵灵的两个格格却兴致都不高。九儿昨天旁观了婚礼全程,有种微妙的四哥被抢走了的伤感。瑚图玲阿则是单纯因为闹洞房不成而耿耿于怀。   绣瑜一见便知,虽然是小事,但是乌拉那拉氏进门第一天,要是以为孩子们对她有什么意见就不好了。思及此处,她笑着揽了两个女儿的肩膀,往妆台上去:“大过年的,让额娘打扮打扮你们。”   绣瑜先把九儿按在圆凳上。九儿像她,脸型纤秀,五官精致,但是眼睛的形状稍微扁平了一点,额头稍长,无精打采的时候就容易显得脸色苍白、面带苦相。绣瑜遂用自制的茶色和檀色的粉末轻轻替她扫了眼尾,黛青墨笔勾了眼线,额前拨下两缕头发剪短,用铜斗一烫;最后再调了胭脂,深者抹在唇上,浅者化开涂于两颊。   瑚图玲阿则更像康熙,三庭五眼的比例极好,缺点是五官失之精致。绣瑜先替她修剪了乱糟糟的眉毛,边角留出锋锐的弧度;鼻子两边晕开一抹阴影,稍作修饰;眼角稍稍加圆,又把头发打散,沾了桂花油梳通了,分成三股,用坠着白绒球的五色丝线混在里头,重新编成辫子。   两个女孩争先恐后地挤在水银镜前面,转来转去地欣赏自己的新造型,时不时拿手拨弄一下刘海,十分欢喜。九儿抿嘴一笑,又说:“额娘,我们也给您挑衣裳。”瑚图玲阿也在一旁拍手叫好。   众宫女乐得讨几位主子开心,遂引着她们进了绣瑜平日里放衣裳的暗间,开了黑漆包金檀木立柜的六扇大门,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冬衣来。   姐妹俩踩着凳子上前翻找,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炕的衣裳。不是灿金就是大红,图案若非凤穿牡丹便是霞光腾龙,又从妆匣里拖了厚重的赤金大拉翅出来,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不成不成,今儿你们四嫂才是新娘子,额娘穿这么隆重做什么?”绣瑜摆手吩咐身后梳头的刘太监,“梳一字头,戴嵌红宝的那个丹凤吐珠碧玺钿子就行了。”   九儿扭在她身上,不高兴地嘟嘴:“一件衣裳而已,您穿了又能怎样?”   “傻丫头,一件衣裳而已,额娘不穿又能怎样?”   绣瑜顺手从匣子里摸出个坠着金刚石流苏的迎春花钿子别在她辫子上,语重心长:“吃点小醋无妨,可别叫你四哥为难。你与敏珠尚未说过一句话,万一投契就当多了一个人疼你;就算不好,有额娘在,她也与你并不相干。”   九儿这才点头不语。   不多时,胤祚带着两个弟弟也来了。十三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已经于半年前搬到阿哥所去住了。他一走,十四哪里还坐得住,吵着闹着也要挪宫。绣瑜点着他的额头骂“小没良心的”,也没能阻拦他追随哥哥的脚步,终于于月前搬了过去。   学还没正经上两日呢,先赶上四哥的婚礼。绣瑜从前天就听他们私下嘀咕说要去闹洞房,也不知成了没,忙叫传。   胤祚满面笑容地进来,马马虎虎打了个千儿,解了斗篷,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昨天婚礼上他如何帮四哥挡酒,如何勇挫五阿哥和康亲王三阿哥一帮人的锐气,粉碎他们钻床底、听墙角、吓唬新娘子的阴谋,说着说着就开始眉飞色舞,以“爷”自称:“不是说嘴,爷跟着皇伯父他们一块闹大哥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呢!敢在四哥的婚礼上动手脚,哼哼。”   “瞧把你能耐的,我若是大阿哥,奈何不了裕亲王恭亲王也就罢了,你们这群小子的屁股早开花了。”绣瑜拧了他的脸笑骂,略一偏头就见十三十四脚步虚浮,睡眼惺忪地上前来。行礼的时候十四头一点,腿一颤,险些滚倒在地上。   绣瑜顺手捞了他,放在膝盖上,笑问:“那你们俩昨天又做了什么,困成这样?”   十三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可眼睛里还是盘着蚊香圈,呆呆地说:“儿子,儿子好像什么也没做。”   绣瑜又伸手摘了十四头上的灰鼠帽子,拨弄头毛:“你呢?”   十四仰头思索半晌,眼神空洞:“儿子好像睡过头了......”   胤祚大笑:“他们俩想跟着去闹洞房来着,结果一人尝了一杯黄酒,不倒一盏茶的功夫,就都倒了。我把他们安置在我房里睡了一晚。”   “还好意思?”绣瑜竖眉瞪他,“让你看着弟弟们不许喝酒呢?”   小孩子饮酒过量,容易导致酒精中毒,偏偏满族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性格,那些个王叔王伯们就喜欢逗小阿哥们抿两口,奴才们又不好拦着。   胤祚讪讪地不说话,他忙着逞英雄,两个小豆丁瞬间淹没在人群里,再回头的时候,桌上已经只剩两只醉猫了。   十三十四不停地揉眼睛,看来是撑不到巳时见面了。绣瑜就叫宫女抱了引枕和被褥来,除了他们外头的褂子,放下帘子,两个孩子很快蜷缩在一起睡着了。   直到巳时三刻,胤禛跟敏珠才结伴来到永和宫门外。路上风雪交加,虽然时近正午,但是天色昏昏沉沉,北风扬起雪沫子,空气中结着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三五米远的东西就晦暗难辨。   胤禛先下了轿,整整衣冠抬脚就要往殿里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转身朝轿子里伸出了手。   敏珠心里一喜,扶了他的手下轿。凛冽的北风吹得她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再抬眼时却忍不住轻声惊呼。   永和宫前院灯火通明。   游廊里密密麻麻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灯、青铜灯、羊角宫灯,在混沌的天地中开辟出一条璀璨而清晰的明光大道,直直地通往正殿。   敏珠下意识低声问:“这是?”   “这......必定是额娘的意思。”胤禛略一错愕,便轻笑出声,“走吧。”   敏珠低头跟在他身后,却见一路上大红的彩绸低垂,喜庆祥和。绸子上缀了金箔纸做的宫花和彩纸折的各色蝴蝶。大红的事事如意结、永结同心结、百子千孙结,迎风飘摇,形态各异,煞是喜人。廊下穿着葱绿裙子、银红比甲的宫女列成两排,恭敬又喜气地喊:“四爷吉祥,福晋吉祥。”   头一次被人以福晋相称,敏珠心里一颤,生出些畏惧欢喜又震惊的情绪来。   她出生于内大臣之家,熟知宫廷礼仪。皇子成婚的仪式都是在前朝进行,从来没有在后宫张灯结彩的规矩。作为生母的妃子们,既不能出席婚礼,也不能比别人多受几个头、多跟正经的儿子儿媳说上几句话。   像他们现在,刚从敬嫔的延禧宫出来,马上又要去佟妃的承乾宫,在永和宫顶多能待两刻钟罢了。没想到为了这短短的两刻钟,她这婆婆愣是在永和宫张灯结彩,营造出这样一副流光溢彩、不压于婚礼当天喜庆场景。   别的妃子要么没这份特立独行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忙着自怨自艾,咒骂这不近人情的规矩,听说前朝还有妃子抱着儿子痛哭,把儿媳晾在一边的呢!唯有她,虽然不是皇后,也无力改变这样的规矩,但是却竭尽所能给自己创造了一番天地。   敏珠悄悄打量胤禛的脸色,见他虽然惊讶,却仍是一副情理之中的样子,便知这样的事并非头一次。她心里骤然涌上些热潮,阴差阳错入了这富贵天家,虽非原本之愿,但德妃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乌拉那拉敏珠也一样可以做到。 第96章   新婚头一天见过了各宫母妃之后, 胤禛夫妇又在自家小院里设宴招待兄弟们。   宴开两桌,胤禛陪着老十以上的阿哥们在外间喝酒;敏珠陪着大福晋、三福晋和最小的四个阿哥在内间用膳。   十三十四昨儿睡着错过了认亲, 今天才头一回见到这位四嫂, 只见她中等个子, 眉目端方,因为尚在新婚期间, 身着大红团龙吉服,头戴金黄流苏的大拉翅, 神色和婉地在跟大福晋说话,见了他们,款款起身迎上来,未语先笑:“这是十三弟, 十四弟吧。”   胤祚一手一个揽着两个小的, 笑道:“正是了。这两个都是猴儿托生的,凑在一块儿房顶都能掀翻了去,辛苦四嫂照看他们一会儿。”说着又看向两个小的:“还不叫人?”   看在昨儿收的礼物的份上,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仰头齐声喊了四嫂。十四认真地补充道:“你忘了给猴子穿衣裳了,下次记得做个小马甲给他穿上。”   敏珠一愣,随即想到他是在说自己送的猴子玩偶, 当即抿嘴一笑:“原是我的不是,冻着十四阿哥的小猴子了, 明儿就做起来,先入席吧。”说着从胤祚手里牵过两个小阿哥。   胤祚又向两位嫂嫂问了好。三福晋董鄂氏磕着瓜子笑道:“老六, 你昨儿可把兄弟们得罪惨了。你三哥回来嚷嚷着要教训你呢!”   大福晋进门早,看着弟弟们长大,说话也格外亲昵些:“这田埂上的老鼠洞子怎么钻出来的,只有老鼠自个儿知道。有人当年闹我们闹得起劲,听墙角把窗户都撞破了。如今轮到他四哥,他倒好,提前把门一关,气得大爷鼻子都歪了。你自个儿成亲的时候,可当心着点儿!”   胤祚不由哈哈大笑:“大嫂放心,反正我是厚脸皮惯了的。哥哥们要乐意,在新房里头唱堂会都成!”   “好个没羞没臊的。”   大福晋三福晋又笑了一回。胤祚才拱手道:“嫂嫂们慢用,我出去了。”   敏珠既惊讶于嫂嫂们对他的亲昵态度,又感激昨夜的出手相助,赶紧笑着冲他点点头。   满人有“新婚三日无大小”的规矩。胤禛躲过了初一,到底躲不过十五,被大阿哥领着一众弟弟排着队上来敬酒,最后连屋里的小阿哥们也拿着酒杯盛了蜂蜜水上来跟着凑热闹。   胤禛大醉一场,夜里醒来发现乌拉那拉氏背对着他,合衣躺在床边,似乎是睡熟了。胤禛不想叫醒她,轻轻掀了被子起身倒水喝。   敏珠半夜迷迷糊糊睁眼,却见屋内立着一个黑影,吓得惊坐而起,捂嘴惊呼。   “福晋!”   “四爷!”   苏培胜和敏珠的陪嫁侍女芳儿几乎同时推门而入。苏培胜点起蜡烛,才发现是一场乌龙,不由有些讪讪的。   敏珠捂着胸口,脸色爆红。胤禛也愣住了,握着壶柄不知该提该放。侍女太监二人组也不敢随便开口。   气氛无言尴尬,最后敏珠定了定神,弱弱地抬眼看他:“那,那水是凉的。叫,叫人重新倒茶来喝吧。”   胤禛侧过脸去点点头。苏培胜忙提了茶壶出去。芳儿上前取了架子上的外裳,敏珠接了抖开,鼓起勇气过去替他披在肩上。两人心里都砰砰直跳,一个除了额娘少有女子近身,一个养在深闺连男子的面都少见。   胤禛只觉得一阵陌生的热度贴上来,脊背僵直。敏珠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衣裳刚搭上去,就嗖的滑落。她赶紧拾了再披,还是滑了,看得芳儿目瞪口呆。重复第三次的时候,小夫妻二人都情不自禁地肩膀微抖,笑出声来。   “给我吧。”胤禛接了衣裳利索地套在身上。   敏珠不由懊恼道:“我,哦不,妾身愚笨,让您见笑了。”   胤禛不以为意:“这本来就是下人做的事。”又问:“你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可喜欢听戏、养花?”   敏珠红着脸一一答了。胤禛有感兴趣的,亦有不感兴趣的,略聊了几句,又嘱咐她:“咱们屋里事不多,若有不能决定的,只管去永和宫请教额娘。她肯指教一二,足够你受益终身了。两个妹妹都是好的,你闲了只管找她们说说话。”   “是。”敏珠应了,又回忆这两日所感,“太子妃端庄,按着规矩来就是了。大嫂为人还算公平热心,三嫂似乎有些喜欢掐尖儿,我让着她就是了。额娘自然是向着咱们的,众位妃母中贵额娘......”   她入宫时日尚短,于众人脾性尚在摸索之中,说得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胤禛仔细听着,时不时出言点拨。   月色空明如水,积在庭下。谢嬷嬷听正屋半夜叫人,忙过来看看,却远远就见芳儿和苏培胜站在屋外一个劲儿地抿嘴笑,死命冲她做噤声的手势。   谢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凑近窗户边缘一瞧,便见夫妻二人在桌前对坐,有商有量地说着如何安置下人,如何回礼等等事务。她不由欣慰地长出口气,捏着帕子走了。   胤禛成婚得了三日的婚假,当然有空夫妻夜话。然而跟着凑热闹的小阿哥们可就没这样的待遇了。   镶黄旗课读顾八代头疼地看着两张交到面前的白卷,放下功课,眼前是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毫无羞赫的脸,他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宫里有两大背锅职业,头一个是太医,第二个就是皇子们的老师。自打康熙二十六年,皇太子的老师徐梦元被康熙当众脱衣责打,将其父母流放宁古塔之后,课读们都战战兢兢仿佛落了水的鹌鹑,责罚皇子的事情就此绝迹,连伴读都少挨许多打。   顾八代好容易把三阿哥、四阿哥教毕业了,授课水平得到了康熙的高度认可,又让他负责带新一茬的孩子。所谓龙生九子,这排行前头加了个十的老儿子们,可就跟两位哥哥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十四阿哥,都是一个娘生的,连名字都跟哥哥同音。可这位要论天资聪颖,那是顾八代教书生涯中仅见的;可若皮起来,那真是连九阿哥、十阿哥都要甘拜下风,半点没有兄长克己守礼的优秀品质。   顾八代只得长叹一声:“此次情有可原,也就罢了。日后若再犯,奴才只好将此事禀报皇上了。”   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十四把手背在背后,颇有架势地点点头:“知道了,你告退吧。”   顾八代面皮抽搐,沉默着躬身退出。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却是康熙来无逸斋视察了。   这些年康熙年纪渐长,也没有精力像以往那样日日过问儿子们的功课,篇篇功课都有御笔批红。   随着胤祚也开始时不时被叫去办点差事,无逸斋现在领头的阿哥换成了胤祐胤禩。可七阿哥老实,八阿哥温和,都不是喜欢约束人的。   于是底下的老九老十就翻了天,无逸斋里好学勤奋的气息一变。两边夹道上的花儿也种起来了,廊檐下的鸟笼也挂上了,课教们除了要跪着听学生背书,好不容易能坐坐,还要担心屁股底下冒出大蜘蛛、癞蛤蟆。   康熙偶然一来,检查了老七老八的文章,抽背了老九老十的《资治通鉴》,问了十一十二的四书。谁在认真学习,谁在浑水摸鱼,立刻现了原形。   胤祐胤禩念书向来让人省心,康熙看得拈须微笑。十一十二天资一般,但也勤勤恳恳,恪守规矩,算是差强人意。康熙的目光放在胤禟身上,逐渐染上怒火:“朕听说你病了,如今看来倒是精神得很呐。”   不知怎的,胤禟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了康熙就浑身不自在。他闻言低了头,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   十阿哥见状挺身而出:“皇阿玛明察,九哥前儿是病了来着。”八阿哥也跟着跪下来:“皇阿玛若不信,可以查阅太医院的脉案。”   康熙瞪了一眼十阿哥:“你的《资治通鉴》背得比他还不如!哪有资格为他人讲情?”   谁料胤俄用困惑地目光跟他对视,老老实实地说:“儿子是不会背这劳什子通鉴,可九哥的确是病了啊!就是前天晚上的事,这儿子总不会记错。”   康熙看着十阿哥纯洁的眼神,一时语塞。对这个儿子他是有愧的——那年温僖怼太子的事发生之后,他就有意放纵老十的脾气,不像其他阿哥那样严加教导,反而盼望着他平庸一些,日后做个富贵王爷也就罢了。   思及此处,他连训斥胤禟的话都忘了,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起来吧,你们都回去给朕好好温书,三日之后朕再来检查,若还是不能,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俱是一喜,赶紧退到后面远远地站着。这下康熙的目光顺理成章地放到明显又矮了一头的胤祥身上:“先背一段《千字文》来听听。”   敏嫔就胤祥一个儿子,焉能不重视?她虽然识字不多,但还是三岁就给他开了蒙,“三百千”外加《声韵启蒙》是早就熟记了的。胤祥背着小手,随口道来,一字不落。   康熙的表情总算缓和许多,又问:“《孝经》天子章第二篇。”   胤祥答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此句何解?”   胤祥一愣。他才刚刚开始学《孝经》。皇子们读书首先是读一百二十遍,颂一百二十遍,默一百二十遍,才开始讲解。康熙此问对他来说,却是超纲了。   好在他素来有些快才,这句话句式又十分简单,胤祥略一思索便答道:“是说由己及人,孝敬父母的人总归不会轻易厌恶怠慢他人罢?”   康熙不由轻笑出声:“你倒会取巧。也罢,解得还算贴切,老十三是个脑子灵光的。”此时梁九功躬身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礼部尚书已经在南书房等候了。”   康熙遂点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摆驾南书房。”他说着正要起身,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童音不满地说:“皇阿玛,还有我!还有我!”   康熙转头,目光先在半空中巡视了一圈,然后突然下沉,才看到地上嘟嘴拧眉、正跳着脚求关注的十四。   他不由哈哈大笑,胤祯是他和德妃的幼子,好容易养到如今,前头两个哥哥都成器。他对这个孩子感情又不一样,不是像对老十那样刻意打压放纵,而是打从心眼里觉得他平安康泰就好,不求其他。   “好好好,”康熙吩咐道,“你就背一段《三字经》,老七你负责监督你十四弟,随后报给朕知道。摆驾南书房。” 第97章   《三字经》是古代蒙童读的第一本书, 其难度好比后世的“abcd”字母歌。连五岁的十四都听出康熙这话里的敷衍了事,当即委屈地扁扁嘴。   可惜康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更倒霉的是, 皇帝虽然是随口敷衍, 可圣旨就是圣旨, 还得执行。七阿哥忍笑听十四黑着一张包子脸背了遍三字经,在心里笑得直打跌。   晌午的时候课间休息, 人人都看出十四不高兴极了。   康熙一走,九阿哥又立马恢复了皮猴本色, 笑眯眯地上来,故意背着手在十四面前转来转去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把十四气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儿了,他才终于忍不住上来揉捏一番, 缺德地哈哈大笑:“皇阿玛这是把你当小孩儿打发呢!”   眼见十四眼睛都红了, 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胤禩胤祥赶紧上来隔开两人。   见胤禟笑得一路笑得直打跌,胤禩又好气又好笑, 把他拖到无逸斋外僻静地方,急道:“你干嘛老去招惹十四?明明没有恶意,又平白给自己树敌,何苦来着?”   胤禟仍是捂着肚子, 止不住地笑:“八哥,你不觉得他没桌子高的一个小人儿, 整天板着脸装大人,好玩得很吗?我就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 哈哈哈,好玩死了。”   “哪里好玩了?”胤禩又气又忧,拧着他的嘴气道,“你若哪天倒了大霉,十有八1九就是出在这张嘴上!虽说都是兄弟,但是你额娘跟德妃关系本来就不好,那年挨了四哥一巴掌,你还嫌不够吗?”   胤禟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几分,哼道:“他是他,十四是十四。”   九爷也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那腊文德的香水虽然是八哥第一次送他礼物,但是总比不得十四的猫是一条性命,死了就不能复生。这事原是他对不起小十四,可四哥因此揍他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猫再金贵,还能比得上他这个骨肉兄弟、真龙血脉吗?这事没完,九爷可记仇着呢!   胤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手搭上胤禩的肩膀:“八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是怕我得罪的人多了,日后没个下场。可人生苦短,与其去操心那几十年后的事,还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   “管他日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反正有皇阿玛一日,咱们就乐一日,活到个知天命的年纪,就算够本了。就算没了皇阿玛,大清也没有杀宗室的规矩。管他谁得势,除非他有本事就除了我的宗籍,改了我的姓氏,否则兄弟们百年之后,还不是要在皇陵里头见面的?哎哟——”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胤禩一胳膊肘狠狠怼在胸口,叱骂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这话若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   他为人素来温和,说话温声细语好比春风入耳,胤禟头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不由愣住,却又见他侧过头去,鼻息起伏,微有滞涩之声。   胤禟更是手足无措,转来转去地想要解释:“我,我,我随口胡说的,八哥,你可别当真。我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没过呢!咱们俩,那是砸不烂、烧不断的一对铁连环啊!我对五哥,对老十一都没这份儿心!真的,咱们一起活到三百岁,就跟那彭祖似的。”   “免了,你自个儿做你的千年王八去吧!”胤禩这才收了戚容,挥袖喝道,“还蹲着干嘛,快走,回去背你的《资治通鉴》!”   另外一边,胤祥拖着十四来了武场上,今天下午要上骑术课。两人就先换了骑马的衣裳,胤祥一边套上鹿皮靴一边劝道:“九哥就是嘴上淘气,你想想他今天被皇阿玛训得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多可怜啊,你就让让他吧。”   十四拿着只小马鞭在手上发泄似的挥挥,恨恨道:“他自己跟个西施似的,隔三差五就病,还笑话我是小格格。”   “哈哈!咳。”十三轻咳一声,厚道地忍住了脸上的笑。   九哥跟十四都长相俊秀,又是一样的身娇体弱,偏偏还都不肯承认自己身娇体弱。就好比两只旱鸭子还要互相笑话对方不会游泳,以证明自己不是游得最差的那个,真是让人很难绷住脸上平静的表情。   “屋里好闷,快走快走。”十三赶紧结束了这个容易踩雷的话题,背着手出了屋。   外头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尚未到上课的时辰,马场里安安静静,武英殿那边却传来阵阵喝彩叫好声。   两个小阿哥循声过去,好奇地张望,却见武英殿后边的空地上,镶黄旗的一众侍卫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站成一个圈,却是以晋安和纳兰揆方为首的两拨人在比赛射箭。   众人见了他们赶紧上前行礼下拜,阻挡视线的障碍物一清,兄弟俩这才发现他们要射的竟然不是远处的草靶,而是草靶中心贴着的方孔铜钱。   十三十四眼前一亮,登时来了兴致。胤祥摆手道:“你们继续,爷在旁边瞧瞧。”   晋安和揆方点头一笑,两边遂各出一人上前,背后的箭筒里插着十只红尾羽箭。染了鲜红尾羽的箭矢在冰天雪地格外显眼,需得恰好命中且铜钱中心方孔,才算做有效,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若是偏了,或是击碎铜钱,众人则是拖长了声音喝倒彩,若有发挥失常的还免不了被好生打趣一番。   康熙朝的御前侍卫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精英,每人十只箭,时间不限,少的能中两到三支,多者甚至能有七八之数。胤祥在一旁看得眼中异彩连连,十四抓着哥哥的袖子跳着脚叫好。   远处有专人统计,双方十人比完之后晋安这一组少中了一十七支,一众侍卫哗然,顿时响起了看好戏的口哨声。   纳兰揆方冲晋安拱手笑道:“这次却是兄弟我领先了。”   晋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身后的同僚们,跟揆方在预定位置站定,张弓比划了一下,遂双双点头。   十三十四正不解,却见远处又有人开始重新往草靶上贴铜钱,这次却比以往密集了许多,长长一串铜钱呈直线排开,每个相隔不过两寸。另有两人抬了圆木箭筒上来,里头盛着不下三百只羽箭。   十四扯着胤祥的衣袖:“十三哥,他们难道要射完这些箭矢吗?”先不论射击精度,人的体力总是有限的,三百只羽箭就是比上大半个时辰也不够啊。   十三尚来不及回答,只听身后铜锣咚的一声响。两人略一眨眼,便见两道鲜红的羽箭破空而出,几乎同时没入草靶。箭矢撕裂空气的“嗖嗖”声不绝于耳,不过盏茶功夫,前面的草靶上就已经插满羽箭,密如瀚海之森。虽然看不清有多少命中,但是那中靶的羽箭随着铜钱的排列方向排成一条笔直的线,鲜有误差,命中率显然不低。   两个小阿哥终于忍不住张圆了嘴惊呼,这两人比的,竟然是速度!   今天恰好是腊月十五,绣瑜在永和宫跟娘家人说话。院子里敏珠正带着九儿、瑚图玲阿姐妹和她大哥的女儿莱雅齐踢毽子,突然见十三十四跑得一脑门子汗,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十三弟——”九儿下意识喊道。   十三只回头冲她一笑,便被十四拖着往正殿跑。   宫女打起帘子放了他们进去,绣瑜正拉着宛芝的手说话,却见两个猴儿裹着满身的寒气冲了进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乌雅家的人淡淡点头,反而一个劲儿地冲着宛芝甜甜地喊舅母。   她晚些时候问了跟着十四的哈哈珠子才得知今天发生这些事,好笑之余心里,点着十四的鼻子笑骂:“生了颗做长子的心,偏偏又只有个当幺儿的命!”   十四听不懂,只是在炕上滚来滚去地喊:“我要学射箭!我要学射箭!”   绣瑜被他吵得不胜其烦,好容易等他喊累了在炕头上睡过去才勉强清净下来。她心头这才浮上一抹隐忧。   宫里皇子们启蒙的课程都是固定的。   除了大阿哥和太子小时候,上书房的体系尚不完整,课程比较随意之外。自三阿哥起,皇子们入上书房,头一年都是先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千字文》,随后是《声韵启蒙》。这四本书难度递增,读完基本也就识得二三千基础字词;接下来再辅以《孝经》、《弟子规》一类重在培养德行的课本、《诗经》一类修身养性的读物和《大清会典》这样的本朝礼仪规章制度。   然后就升入中级班,开始攻读四书五经并各种经义注解。然而皇子们不用考状元,这部分的内容只需花上二三年的时间,大致讲通记诵也就罢了。   真正的大头在攻读史书上,先拉通讲一遍通史,然后逐渐细化,从《战国策》、《吕氏春秋》到上书房正在修订的《明史》。历朝的经子史集,既有历代明君贤臣的文成武就,也有亡国之主、奸佞小人的反面教材。这部分大约要花上四五年时间,一直读到皇子们出馆听政为止。   最后重中之重,也是胤禛胤祚现在正在学的内容来了——帝王心术、御下之道。从历史题材延伸出去,辅之以市面上看不到的教材,比如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所著、让秦皇惊叹“若能得见此人,死不足叹”的《孤愤》、《主道》,再比如宋朝欧阳修讲朝堂党派斗争的《朋党论》,元朝统治汉人的经验、清朝祖先与明朝作战的经验。   这套学习方法体系鲜明,循序渐进,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康熙的儿子有出息的几率这么高。就连常年被康熙嫌弃的九阿哥十阿哥也是熟读史书、能把四书倒背如流的人物。康熙嫌弃老九,只是因为胤禟天资聪颖却惫赖贪玩,本应做得更好罢了。   问题是,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哪有真正偏安一隅的庸才呢?   绣瑜看了胤祚前几日以韩非“君主防内大于防外”观点为题,批判唐太宗定储位于魏征的一篇文章。论点是君权的威胁往往来自统治集团内部,君主要防外戚专权、更要防子嗣越权不敬君父。   文字功底稍欠,但是观点之敏锐、逻辑之清晰,不输后世史学家,仿若宿命预言,她差点吓出一身冷汗,这可是她家最傻白甜的孩子啊!   而如今,十三十四也到了读书懂事的年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教材部分没有经过详细考证,为小说家言,仅供娱乐。   本文到这里连载进程已经过半了,也该向大家剧透一下结局?基本上就是该争的还是要争,但是没有人会死,当然就是女主的作用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嗯。 第98章   整个正月过年的时间, 十三一直用委婉乖巧的目光注视着绣瑜,十四则是直白地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许是因为男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罢, 难为他们俩记了一个多月都没忘了这事。   先是九儿和瑚图玲阿开始心软帮着求情, 最后连胤禛来请安的时候都忍不住开口道:“骑射总归也是正经事, 也省了弟弟们整日闹腾您。额娘若不方便,我出去跟舅舅说。”   “咳咳。”胤祚在一旁笑着给他使眼色。传句话出去的事儿, 额娘哪会不方便?不过是逗着两个弟弟玩罢了。   胤禛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忙晕头了才会管这事。   绣瑜淡淡扫他一眼:“听说这个月你在外书房住了七日了?怎么, 你福晋是老虎不成?”   胤禛解释道:“皇阿玛要把原本内务府出贷给八旗穷苦兵丁的‘生息银两’归一部分到户部来,年后就要执行,马齐......”   绣瑜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谁管你白天做了什么?我问你夜里为何不回正屋去歇着?”   胤禛顿时有些讪讪的:“儿子头一次跟着办事,拖得稍晚了些。何苦扰了她呢?”   胤祚原本正拿着个果脯逗窗沿下的鹦鹉, 闻言愤愤插话道:“马齐这个老东西, 也太会为难人了。他一句话说明白就完了的事儿,偏叫四哥自己琢磨,看账到深夜。”   满清的八旗子弟入关之后不事生产, 全靠“铁杆庄稼”过活。那些底层的穷苦旗兵既没有经营理财的能力,又整天无所事事染上赌博奢靡的恶习,欠下巨额高利贷款,生活无以为继。   康熙就设了个“公库”, 从内务府里支了几十万两银子,作为“生息银两”借贷给八旗下层兵丁, 性质就好比现代的低息小额贷款。原本指望他们按期还本付息,谁料有的人拿了银子去不事生产, 反而大肆挥霍掉了。公库收不回本金,拖了几年就陷入无以为继的局面。   但是京城维稳的德政不能就此半途而废呀,于是康熙又把这口沉重的锅扣到了户部头上。户部尚书马齐新官上任没半个月就被皇帝逼问着要银子充实公库。   可这银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吧?二十七年亲征花了一大笔钱,接下来几年又天公不作美,非旱即涝,若非番麦的推广,只怕要饿死人命了。户部穷得库房空荡荡,可到处都在要银子,马齐的兜比脸还干净,这当口皇帝又生幺蛾子。   奈何不了老子,还收拾不了儿子吗?这个时候,马齐能用心教胤禛办事才怪了。   “这真真是无妄之灾了,好在马齐也不敢太出了格。”绣瑜亦是无可奈何地劝了两句,包了上好的人参鹿茸赏给他,复又正色道,“什么叫‘何苦扰了她’?敏珠进门是来跟你过一辈子的,又不是来做客的。越是艰难的时候,你越该跟她互相扶持才是,这么客气做什么?”   “就是,”胤祚紧跟着上前,拿肩膀撞了一下哥哥,笑道,“今年咱们去畅春园,皇阿玛点了四嫂的阿玛费扬古做领侍卫内大臣。四哥,你如此冷落佳人,也不怕晚上走在园子里被老丈人套麻袋?”   胤禛熟练地卷起桌上的书在他头上一通乱敲,兄弟俩正闹着,突然听得屏风后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噗嗤一笑。   胤祚眼睛尖,一眼发现绣瑜身后的四扇檀木湘绣千里江山屏风背后,一截结着鹅黄流苏的辫子一闪而过,往里头躲去了。   绣瑜“诶”了一声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跳下炕去,三步做两步上前去抓瑚图玲阿:“好呀,我看是哪个只小猫儿躲在后头......四嫂?你,你怎么也在?”   敏珠的脸色爆红,她何曾有过躲在屏风后头偷听额娘套夫君的话,还被小叔子抓了现形的经历?想到四爷在外头看着,敏珠羞得简直没有迈步出去的勇气了。   见事情败露,绣瑜只能哭笑不得地喊:“出来罢。”然后一人一个脑瓜崩敲在胤祚兄妹俩头上:“一个比一个沉不住气,就会坏事!”   瑚图玲阿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嗔道:“都怪六哥,说什么套麻袋的话?惹人发笑。”   胤祚也嫌弃妹妹:“我们大人说话,你个小不点儿跟着凑热闹还有理了?”   胤禛颇为不悦地扫了敏珠一眼。绣瑜顿时撂了手上的茶盅,揽了儿媳在身边坐下,喝道:“瞪什么瞪?怎么,你成日在外头忙,家里女人过问不得了?还是我管不得你了?”   胤禛忙道:“儿子不敢。”   绣瑜忍笑道:“是嘴上不敢,但是心里早嫌弃我们头发长见识短了?”   胤禛头一次见识到额娘胡搅蛮缠的功力,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该作何辩解。   敏珠忙起身福道:“额娘,四爷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您担心罢了。”   “怕我担心,就好生把你们的日子过起来。”绣瑜一手一个拉了在身前站好,看着脸上仍未褪去青涩的小夫妻,细细嘱咐了起来。   绣瑜也是两辈子头一次做婆婆,恨不得把自己积攒的生活经验倾注一空,全部灌到两个孩子脑子里,保护他们事事平安顺遂才好。   胤祚带着瑚图玲阿退到东间来,让他们安静说话。兄妹俩下了三盘五子棋,看着桌上的西洋钟表走过小半圈了,那边额娘的声音就没停过。瑚图玲阿捂着胸口,低声惊呼:“原来额娘唠叨起来......下次我可不敢不做女工了。”   “你大可放心,教你的绣娘早告了不知多少状到额娘那里去了。额娘若想管,你的小屁股早开花了。”   胤祚正揪着瑚图玲阿的小辫嘲笑妹妹,却听那边四哥十足真诚又体贴的声音响起:“谢额娘教导,儿子都记得了。只是六弟也到了即将婚配的年纪,您也该花些功夫替他留意起来,挑好的指给弟弟。”   胤祚抓着棋子手一顿。   绣瑜尚不及回答,东间里突然爆发出瑚图玲阿抽搐的笑声。不知她做了什么惹恼了胤祚,瑚图玲阿蹬蹬地跑过来躲在额娘背后,得意地冲六哥挑眉。   胤祚先瞪了一眼不讲义气的四哥,然后苦着脸凑上来,搂着绣瑜的胳膊摇道:“额娘,儿子还小呢。要是皇阿玛问起来,您可得都推了。”   “还小还小,都快十三了还小。”绣瑜一指戳在他脑门上,心里也是好笑。   估计是长子效应吧,胤禛十三岁的时候,康熙已经完全把他当大人在使了。可轮到胤祚的时候,十一岁就洞房花烛的老司机前儿晚上居然犹豫着说:“皇额娘在催给老六安排伺候的宫女,朕总觉得再晚一年也使得。”   绣瑜当时心里笑得直打跌,如今看到次子猴在自己身上撒娇的模样,心情也跟康熙诡异地同步了。好像确实还小,还是再晚点吧?   躲过一劫的胤祚晚上赖在胤禛院子里,牛饮似的喝光了四哥珍藏的西洋葡萄酒。   那边绣瑜又开始打点行装,准备随驾到畅春园里去了。   今年畅春园的花儿开得特别早,起先内务府的人忧心忡忡地在四妃耳边嘀咕,说只怕是妖异之兆。康熙听了不以为意,只叫往树上缠了些红绸驱邪。恰好过完年不久,皇太后又犯了些咳疾,紫禁城里尘土重,没什么花木,他索性过完年不久,就叫搬到园子里住。   出了京城,绣瑜终于逮到机会把晋安叫过来细细嘱咐一通:“......皇上年纪大了,总归是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十四偏偏又是最小的。”   胤禛胤祚包括后面的老七老八小的时候,头一次学射箭,都是康熙亲自扶着胳膊教导。更不要说太子三岁学骑射,全是康熙手把手教的。五岁的时候随驾在西山,就创下一日猎得黄羊两头兔子数十只的记录了。   九阿哥之后的孩子就没了皇帝亲授的待遇,可若非康熙亲自上阵,谁敢随便让三四岁的孩子自个儿骑马射箭?自打出了八阿哥中暑那事之后,阿哥们习武的时间推迟一年。十四长到现在五岁了,连弓都还没摸过呢!   “这两个孩子白日要上课,如果下晌偷偷摸去找你,你就担待着些,带着他们玩一会吧。”   晋安拱手笑道:“娘娘言重了。”   “还有,”绣瑜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道,“这话本宫不好直接跟十四说,若你能影响他一二就好了。”她说着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八阿哥并非善类,我不想让十四跟老八老九走得太近。”   晋安神色一凝,他知道长姐不会无的放矢,可八阿哥已经快满十二岁了,生母养母都跟永和宫没有太多交情。十四阿哥跟他年纪差了七岁,上头两个嫡亲哥哥,外加一个一同长大的十三,怎么会跟八阿哥走得太近?   绣瑜苦笑道:“十四这孩子就是天生的‘人来疯’,总盼着比他大的哥哥们长辈们夸奖他陪着他喜欢他,谁肯他便喜欢谁。你若有空,便哄哄他吧。”   晋安仍是不解,但还是低声应承不提。   今年畅春园又扩建了,加之阿哥们又长大了一些,住在澹宁居旁边的院子里就显得不方便了。康熙遂命将整个西花园,包括讨源书屋、观德处在内的五六所建筑,全部划给阿哥们居住读书。   十三十四乍离了皇阿玛和额娘,四哥六哥又忙着没空管他们,瞬间跟出笼小鸟似的,日日往外头飞去。外加胤禟一群人,西花园里的草都被这群小阿哥们踏平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文下发生的刷负事件,有两点要说:   1.没抄,等盘,等判。   2.希望大家不争不怼不拉踩,开心看文,不爽点叉。进则愉快携手,退则和平分手。   然后本文的一点幕后小故事,本来想完结的时候跟大家分享的,如今就当提前(微剧透/雷慎入)   脑洞来自一篇作者N久以前自娱自乐的一篇九龙文。主角是萌四,穿越六。六六在原身被皇贵妃害死之后穿越,四四知情后非常愧疚,所以朝夕相处照顾弟弟,然后顺理成章......嗯,本文83章四四长大成了那个情节,在原书里是有肉的。   这种题材现在不准写了,所以把原本是反派的德妃扶正为女主,把穿越六的部分性格挪到她身上(巩固清朝基业与现代人身份上的矛盾)。这就是为什么有的读者说女主戏份略少吧(其实作者已经在很努力地给她加戏了23333)。   前期开文仓促,女主的人设不太饱满。最开始只给了她一个设定“古人皮现代灵魂”。古人皮就是说,她一定说话做事要有“古风”,不能张口卡哇伊,闭口666,会被烧死的。现代灵魂就是说,不能爱上渣男。即使渣男在皇帝里算是很有情有义的一个了。   绝大部分人物性格和剧情来自于历史结局的反推:   四四完全来自历史:克己守礼又不乏生活情趣,年轻的时候冲动易怒真性情,非常在乎别人的眼光(对应文中与三阿哥的几次矛盾),后来的冷面王都是朝政逼出来的。   太子完全来自历史:大局观+小心眼   十四来自历史的部分是:成长在德妃逐渐年老失宠的中年,夹在13、15两个宠妃长子中,成年前都不算得宠,非常渴望关爱,也有一颗好胜斗勇的心。本文中,原创人物乌雅晋安的作用主要就是为了陪伴十四成长,在一定程度上代替父亲的作用。   八九本来应该是反派,但是可恨亦可怜,作者决定虐一波就放过他们(后期女主的作用)   雍正夺了密嫔长子的爵位、抄了江南曹家,所以密嫔设定为反派。   宜妃在康熙灵前跪到了皇太后德妃身前,说明她们早有积怨,所以宜妃设定为反派。而且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三个儿子没一个成器,所以政治立场设定为“不争皇位,自暴自弃”。   皇贵妃在德妃的立场肯定是反派,但是四四有很多怀念她的文章,所以她的设定改为蠢但不坏,下毒的锅扣到了索额图头上。她的部分写得不太好,宫斗好难,完结会修。   孝昭温僖写得不好,本来想写两个相对独立自强的“大女人”,一个爱皇帝一个不爱,但是都逃不过被皇帝算计、在权谋斗争中陨落的结局,从侧面衬托皇帝是个渣。但是前期笔力不足,后面线索又铺多了,没有戏份给温僖了。   然后最最最失策的事情——前期没有想好德妃的女儿们要怎么处理。因为公主们历史资料很少,要拯救她们就必须要编一个前世的死因。   九格格的死因历史记载是避暑反而中暑,所以反推,她应该身体比较孱弱,是个温柔文艺的软妹子。十二格格就完全找不到记载了,为了跟姐姐区分就做了这个比较女汉子的人设。   然后怎么解决这个死因?作者当时掐指一算,发现没有这么多笔墨像写胤祚中毒一样,慢慢去发现阴谋了,所以干脆开金手指,托梦。然后这个梗就被撕到了现在,不过后面有情节对应“托梦”,这“解梦”的过程总不会撞了吧?   本文有作者自制的非常详细的康熙后宫、前朝大事年表,也就是本文的时间轴。后宫包括康熙从大婚到去世,每一位皇子、公主、妃嫔的生卒年月,大封后宫的时间等。前朝部分,从康熙十六年到三十四年,基本能精确到每几个月皇帝在做什么;三十四年之后,则包含废立太子等大事,不一定完全按照这个来,但是事情发展先后顺序基本不变。   本文的资料主要来自:   1.《名家说清史》系列,《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实体书+笔迹)   2.《清史稿》、《清史稿·后妃传》、《起居注》(实体书,但是看得不多,太难懂)   3.《宫女谈往录》(实体书+电子书,清朝宫廷史料神书,看了不下四遍,电子书重点页面截图,最早一张1月30号,最晚一张4月初)   4.《金瓶梅风俗禅》/《红楼梦》(实体书+笔迹)   5.《百家讲坛》九龙夺嫡   6.各种百科,各种网络页面,自从开始写这文,手机浏览器页面从来没少于8个(N多截图,时间跨度从开文到今天)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看到了这里。追文的小天使应该都知道,作者是只每天都挣扎在日更线上的咸鱼,并且时时刻刻都面临父母“你的同学都在考GRE/GMT,你却在写网络小说”的拷问,实在没有半点精力再来关注这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应此事,从此之后除非晋江判定抄袭,要求锁文修改,否则不置一词、不改一字(是连载期间啊!完结修文是规定哒。)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祝大家看文愉快,万事如意。 第99章   皇太后咳疾未愈, 宫里有位份的主子都日日前来问安。这日皇太后午睡起晚了些,妃嫔们到凝春堂的时候, 太后尚在梳妆。众人遂三三两两地站在外头的杨柳堤边, 边聊天边看风景, 等候召见。   温僖这一二年来消瘦了许多,原本珠圆玉润的满洲美人竟有了几分西子捧心之态, 但她只是少出门,也不见有什么大病。唯有今年除夕祭祖的时候稍微操劳了些, 便见她气喘连连,宫里人才开始传贵妃得的是哮症。   绣瑜将信将疑,也不好多做打听,见了她正要上前闲话, 竹月突然拉了拉她的袖子。绣瑜顺着她的目光一看, 却见十四屋里的孙嬷嬷一脸焦急地站在不远处一棵柳树下头,见绣瑜过来忙迎上来,急道:“娘娘, 皇上罚了十四阿哥。”   “怎么回事?”   “奴婢在屋里做针线,下晌跟着十四阿哥的伴读突然传消息进来,说好像是为了一道算术题,听说皇上发火了, 罚十四阿哥将那题解重抄二十遍。”   十四脑袋瓜子转得快,但总是粗心大意, 做错题是常有的,康熙也只是罚抄书而已。绣瑜便没过多担忧:“知道了, 你们好生伺候,本宫待会就去讨源书屋看他。”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众妃都知道了这事,各自心里都有盘算。   绝大多数人正暗自称愿,如今宫里皇子虽然排到了十四,可真正聪明好学得皇上看重的就那么五六个,德妃一人占去了俩,已经是撞大运了;要是第三个还这么争气,可叫旁人怎么活?   宜妃起先听书房里康熙拂袖而去,吓得心里砰砰直跳,一个劲儿地命宫女打听消息,后来才得知是十四闯了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永和宫尝尝熊孩子的滋味了。宜妃脸上紧绷的表情一松,情不自禁挂起笑容。   惠妃笑盈盈地上来劝道:“小孩子淘气贪玩也是有的,德妹妹可别太生气。胤褆小的时候天天大太阳底下两三个时辰地练武,我心疼得掉眼泪都不敢劝,盖因他是老大,将来要为皇阿玛分忧的。”   荣妃也在旁边跟着叹道:“三阿哥也是,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开始写字写到半夜,七岁就读完四书了。我倒盼着他平庸些。就像十四这样就很好,活泼闹腾,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什么叫平庸些跟十四一样?绣瑜虽然早知她们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是心里一堵,转而又觉得好笑,这些人是认真要跟她比儿子的吗?   就算减去一个胤祥,再让她们一半权重,3乘0.5也还是大于1啊!说到儿子数量和质量,没看到同样育有三子的宜妃都不敢开口怼她吗?   “两位姐姐说得极是,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民间说母亲偏疼小儿子,是有些道理的。当初胤禛念书的时候我可半点没心软。如今有了十四,我却只盼着他平平安安承欢膝下就是了。”   这话分明是在嘲讽她们只有一个儿子,惠荣二人捏着帕子的手瞬间握紧,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容,转身绷着脸进了凝春堂。   难得逞一次口舌之利的绣瑜大获全胜,随着众人进去给太后请安不提。   此刻延爽楼里,深感两个弟弟丢人现眼的胤禛正拿着炭笔和三角尺,一边作图,一边给他们讲解:“这样,就把这块田地分为五个规则的部分,再分别计算其面积,最后相加即可。”   “是这样吗?”胤祥听得仔细,另取了一张白卷开始画起来。   那是一道计算不规则田地面积的应用题,那块大致是矩形又有凹陷和尖角的图案,对六岁的小阿哥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些。即使胤禛已经演示过一遍,胤祥还是不太确定,他每画一笔就偷偷抬头看哥哥一眼,谨慎小心的样子,活像一只正在偷吃坚果的小仓鼠。   胤禛看得嘴角上扬,又扶了扶他歪着的肩膀:“坐直了,否则看久了伤眼。”   胤祥腼腆一笑,又抿着嘴跟继续那图形作战。   胤祚在旁边看得嘿嘿一笑,搭着胤禛的肩膀说:“老十三真乖,倒像你儿子似的。”   “又在胡说。”胤禛随口反驳了一句,抬头却见十四垂头坐在炕桌边,小嘴翘得老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胤禛只当他挨了骂,面子过不去,抬手摸摸头毛,递了纸笔到他面前:“愣着做什么?你也画。”   十四得到哥哥的安慰,却没动笔,先瘪瘪嘴委屈地说:“十二哥十三哥都写错了,为什么皇阿玛只骂我一个人?”   若绣瑜在场,便知他这话只是向大人撒娇抱怨,其实质约等于“十四阿哥很生气,需要哥哥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开始写作业”。   然而她不在,气氛顿时有些僵硬。胤祥知道十四没有恶意,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停下笔,抓抓脑袋。   胤祚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果然胤禛沉了脸色,忍怒劝道:“你跟旁人比做什么?有错就改才是要最紧的。”   十四挨了骂,气势稍有低沉,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只是抄错了而已......”   错了还死不承认,还歪曲事实。胤禛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为什么骂你?因为旁人好歹认认负责、用尽所学解了,就你那胡掐的一两行字,答案离题万里,能糊弄住皇阿玛?冥顽不灵,朽木难雕!额娘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十四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就凭你屡次三番顶撞兄长,屡教不改。落在皇阿玛眼里,额娘就得背上教子不严的罪名!”胤禛左右四顾,从炕角的针线篓子里抽了绣瑜平日里量衣裳的木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他:“你跪下。”   十四浑身一抖,终于露出一点惧色,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胤祚错身挡在他们俩中间,皱眉劝道:“四哥,算了吧。想想康熙二十七年的时候,我们......”小十四出生时,皇阿玛叫舍子保母,他和四哥当时都是万分庆幸甚至是欣喜若狂的。如今想来,全了对母亲的孝道,却有失为人兄长的慈和。   胤祥也上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四哥息怒。”又转头推推十四:“十四弟,你快给四哥赔个不是罢。”   看到胤禛手上的竹尺,十四感觉上次被额娘打的地方又隐隐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脸上神色慌乱犹疑不定,最终还是死犟着没有开口求饶。   胤禛更是气结:“额娘生他差点赔上性命,可你瞧瞧他这个样子!”他说着愈加忧心忡忡:“生在皇家哪有不受委屈的?现在不过是我和皇阿玛说他两句,将来......”   将来,他们都是要冲着太子甚至是太子的儿子磕头下跪三呼万岁的。到那时候,谁跟你讲理去?   胤祚挡在他面前的胳膊突然没了力气,只仍拽着胤禛的衣裳:“还是禀告额娘吧,否则皇阿玛知道了怪罪下来......”   谁料十四突然抬头大喊:“不用拦着他,让他打死我好了。看他到时候怎么跟额娘交代!”   热血上涌,胤禛仿佛听到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伺候十四阿哥的小太监朱五空一路小跑着往凝春堂方向去,边跑边在心里念佛,老天保佑他快点把话传给德主子吧,四爷生了大气了,六爷都劝不得,自家主子那小身板,哪里经得住打?   他急着赶路,却不料半途中脚下踢到根草绳,当即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假山那头响起十阿哥的欢呼:“动了动了!九哥,绳子动了!”   九阿哥十阿哥一人手上挥舞着一个带网兜的竹竿,远远地跑过来,身后一大群宫女嬷嬷跟着喊:“慢点主子。”   走进了发现网住的是个人,兄弟俩都觉得扫兴急了。胤俄抱怨:“九哥,你这绳子设得太明显了,哪有那么傻的仙鹤会自己撞上来给你抓?”   胤禟涨红了脸,仍是嘴硬:“我说有用就有用!连人都抓到了,仙鹤总没人机灵吧?”   胤俄还想再辩,看上去两人能争上半个时辰。朱五空忙着送信,赶紧苦着脸求饶:“两位爷饶了奴才吧,奴才还有差事要办。”   胤俄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他,惊讶道:“你是十四弟的人,办的什么差事?”   朱五空不敢直言,一时语塞。   胤禟冷笑:“不说?不说就待着吧,老十,我们走。”   朱五空这才慌了,哭道:“两位爷容禀,奴才这就说......”   他胡诌了一通瞎话想要躲过去。然而胤禟也不是好哄的,前脚不动声色地打发他走了,后脚立马打发个小太监去十四院子里。打听来的消息,他只听到一半就气得扔了手上的竹竿:“四哥太过分了!都是兄弟,他凭什么好端端的又打人?”   胤俄犹豫道:“他们总归是一个额娘生的......”   “那又怎样?十四就该由着他欺负吗?”胤禟想了半日,突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一甩辫子,“走,咱们见皇阿玛去!”   此刻的凝春堂里,众妃打了个卡陆续都散了。皇太后单留了绣瑜说话,叹道:“皇帝要去多伦草原上会见漠南蒙古的台吉们,还是你跟着照顾吧。”   皇太后口中的漠南蒙古,就是之前噶尔丹肆虐的喀尔喀蒙古。这几年清廷受天灾影响,布置在北疆的兵力有所减弱。而准噶尔的残部游走在草原上,受到沙皇俄国援助,渐渐地在恢复元气。   此消彼长,北疆局势又渐渐恶化。康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国库现有的钱粮,连一场“预防性战争”都支撑不了,他只好先去联络喀尔喀本土的一些势力。比如上次绣瑜见过的土谢图汗、车臣汗,希望他们能够消除由来已久的领地、水源之争,团结一心遏制准噶尔的壮大,为清廷做战争准备,争取时间。   皇太后拉着她的手嘱咐道:“旁人也就罢了,这回六格格跟着去,你......一路上多照顾她些吧。”   皇帝去跟蒙古王公们会盟,带着个适龄的公主,意义不言而喻。喀尔喀蒙古远离京师,又久经战乱,不少首领名为汗王,实际上族人少而穷困,跟科尔沁的繁荣稳定截然不同,跟京师更是没得比。六格格要是注定嫁到那里......是得趁现在好好照顾。   绣瑜心情沉重地应了是,才告退出来,就见小桂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礼打千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皇上生了大气了,让您马上去讨源书屋。”   “喜怒无定,残暴不仁!你年少无知上房揭瓦的时候,朕和德妃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十四背上被木尺抽打出的瘀痕肿起一指高,贴身的小衣上血迹斑斑。康熙看得勃然大怒,一杯滚烫的茶水掀到胤禛身上。   胤祚看得心里一紧,然而这情却不好求,难道他要和胤祥一起揭发同母幼弟对兄长不敬吗?这左手打右手,伤的都是永和宫的人。他只得上前一步,跟哥哥并肩跪了,拱手道:“皇阿玛息怒,四哥也只是爱之深责之切而已。”   胤禛也迅速冷静下来,低头道:“都是儿子的不是,当务之急还请皇阿玛派太医为十四弟诊治,不要落下病来才好。”   床上的十四心里一颤,吓得连疼都忘了,扯扯康熙的衣角喊道:“皇阿玛,叫额娘回来吧,我想额娘了。”   康熙只当他吓坏了,咽下嘴边继续责骂的话,一叠声地吩咐人去请德妃。话音刚落,就见绣瑜提着裙角,匆匆迈过门槛。   不待她行礼,康熙就挥手叫起:“快瞧瞧吧。”   绣瑜上前在床头坐了,搂了小儿子在怀里,立刻发现他浑身抖得厉害,眼神乱飘,心跳如鼓点般密集。绣瑜目光一冷,原本抽疼的心顿时被怒火占据。依十四的性子,无风都要搅三尺浪。要是胤禛果然冤枉了他,受这么大委屈,他早就变着法儿地撒娇告状了,哪会这样一副心虚的样子?   当着康熙的面,绣瑜不得不忍下胸中怒火安抚了他几句,又抢在康熙前头出言责骂胤禛:“娶了福晋的人,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将来你做了阿玛也是这样教训儿子不成?可离本宫的孙子远远的吧!”   胤祚听了七上八下的心当即落回肚子里,差点笑出声来。额娘就是不一样,皇阿玛“残暴不仁”的话落到她嘴里就成毛毛躁躁了,有她在,今天这事闹不出多大风浪。   胤禛赶紧配合她,乖乖低头背锅:“额娘别气坏了身子,儿子甘愿领罚。”   说到领罚,康熙本想好好给他个教训,免了他的差事叫他闭门思过的。谁料绣瑜又抢在前头说:“你皇阿玛怎么罚你我不管。十四伤成这样,讨源书屋离延爽楼太远,额娘照顾不过来。他伤好之前就住在你屋里了,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少根头发丝儿都要养回来,不然我可不依。”   胤禛忙拱手应了。   绣瑜这才笑着转向康熙:“皇上看呢?”   胤祚终于绷不住了,闷声一笑。   康熙亦是无语至极,没好气地说:“朕看?话都被你说完了,朕还看什么?朕看,你就护着他吧,如今这个样子都是你惯出来的!不省心的东西!”   不过他也意识到绣瑜立场尴尬。都是儿子,罚重了心疼,也叫他们兄弟日后生隙,还是和稀泥的好。他便正襟危坐,严厉注视胤禛:“你额娘怎么待你的,你都看着眼里。你若有半点良心,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该善待十四才对。好好反省吧,起驾,回清溪书屋。” 第100章   “嘶——”十四趴在床上由额娘给擦着膏药, 有额娘在的时候他忍耐疼痛的能力瞬间跌穿地心,挨打的时候一声没吭, 现在却疼得直冒泪花。   这小子简直是天生的演技派, 故意气人的时候跟想装乖巧的时候判如两人。胤禛原本愧疚不已的心里又被勾起一丝火气, 恰好绣瑜问“说吧,发生了什么”, 他便起身拱手道:“儿子......”   “谁问你了?跪回去!”绣瑜瞪他一眼,“老六, 你说。”   闹出这么大动静,胤祚不敢隐瞒,将当时场景一一道来。这一说不要紧,他细细回想十四那几句话, 确实是放肆得过分以致于十分蹊跷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是讨打嘛。   绣瑜气得脸色发白。故意激怒哥哥,拼着挨一顿打也要拉人下水, 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还真是十四做得出来的。但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拿自己的面子、身体甚至是性命做赌注,在皇阿玛面前陷害同母兄长, 这样眦睚必报、歇斯底里又六亲不认的个性,想来怎么能叫人不心惊胆战?   绣瑜心寒难忍, 颤抖着声音说:“老十四,你有什么想说的?”   早在康熙来的时候, 十四就已经慌了神,如今只含了眼泪辩解道:“那,那道题我真的只是抄错了一个数字,四哥不信还凶我。我,我只是想让您骂他......”   绣瑜这才想起那道罪魁祸首的数学题。胤祥赶紧过去翻出十四的功课,捧到她面前。   绣瑜只一看十四画的辅助线就明白。这本该是一道分割法求不规则图形面积的题,十四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他用的不是分割法,而是补形法。把那块不规则的田地补成一个梯形,再减去多余三部分的面积,这样下来所用的步骤,当然要比上书房老师教的分割成五个规则图形用的步骤,要少得多得多。   要是他只用四步就求出正确答案了吧,康熙肯定高看他一眼。但偏偏这小子求梯形面积的时候直接把边长“一十八丈”抄成了“八十一丈”,最后求出来的数字比正确答案多了整整一位数。   康熙只一看这简略的步骤和最终的答案,就勃然大怒,认为他瞎蒙呢。   这都是什么乌龙啊!绣瑜忍气把功课递给胤禛:“你也瞧瞧吧。”说着又转向十四:“哥哥误会你了,但你是没长嘴吗?或者你要实在觉得哥哥不讲道理,也可以来告诉额娘啊。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这种玩笑?”   “我,”十四急得眼泪直掉,“我以为四哥不敢打重了,也没有想过皇阿玛会来。我只想让您骂他一下,真的。”他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又聪明早慧,自然知道额娘出面管,四哥只是吃个哑巴亏。可闹到皇阿玛跟前,就是真的妨碍到四哥前程,连额娘也跟着没脸面了。   听他亲口承认,地上并排跪着的三兄弟都是心里一凉。胤禛当时满心担忧,全在怎么掰掰他这强极则辱、过刚易折的性子。谁能想到最小弟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绣瑜也想到了这一点,冷笑道:“你四哥是有错,他最大的错就错在多管闲事,放着自己户部的差事不做,要来辅导你的功课!大人管你一管,稍有差错就要吃算计,十四阿哥好大的威风,本宫可得罪不起,日后你不必来延爽楼请安了!”   “呜呜呜......”   胤祚和衣在书房榻上眯了一会儿,晚上醒来,却听内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声。他不由披衣起身,进了内间的八步床,却见帐子里头燃着蜡烛,胤禛半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分出只手来在十四背上轻轻拍着。   胤祚目瞪口呆:“他还在哭?一直没停过吗?”   额娘那话虽然说得绝情,实际上谁都知道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十四了。胤禛只得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不论为何,小十四总是挨了他一顿竹板炒肉。何况他是长子,额娘不管,就只有他顶上了。   然而这小子真是他平生仅见的磨人了。从额娘走了他就一直在伤伤心心地哭,仿佛整个人是水做的,有掉不完的眼泪,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委屈?   胤禛瞥了一眼外头的西洋自鸣钟,恍然惊道:“一个多时辰了。”他终于搁了手上的书,把像个小乌龟一样趴在枕头上的弟弟翻过来,不甚熟练地搂着他,耐着性子哄着:“好了,再哭下去,你这眼睛就别想要了!你想做瞎子吗?”   胤祚起身倒了水进来,喂到他嘴边。十四哭得半张脸全是水迹,哽咽着略一抬眼,低头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   胤祚忍不住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白挨了一顿打,又哭成这样,最后还要四哥来哄你,真不明白你到底图个什么?”   眼见十四抽泣着又有山洪暴发的趋势,胤禛不由头疼:“你少说两句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敏珠担忧的声音各种门传来:“爷,六弟,十四弟,你们还没睡吗?我准备了宵夜,你们用些点心再睡吧。”   胤祚忙起身开门,让了她进来:“多谢四嫂,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说是点心,其实光粥就有三四样,全是敏珠连夜找了补身子的药膳方子,加了清肝明目的决明草熬出来的。今天四爷已经惹恼了皇阿玛,要是十四再哭出个好歹,他们就更吃不了兜着走了。   十四享受了一把贵宾待遇,被四哥抱在膝上,由四嫂亲自喂了一小碗虾仁蔬菜粥,终于精疲力尽地睡去了。   胤禛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转脖子,好像浑身上下都轻了二两似的。胤祚见了很不厚道地笑起来,这大约就是额娘的用意吧,对急性子的人来说,最可怕的惩罚就是让他带孩子。   尤其是十四这个磨人精,晚上他又醒了两次,咳嗽不已。他先前哭伤了嗓子,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胤禛听见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下手太重真打出个好歹,半夜又起身吩咐人去内务府记档,拿腰牌请太医。诊脉熬药哄着他喝了,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好容易折腾完,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天边一轮残月,几粒疏星,微寒甘冽的晓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吹得人精神一振。胤禛走了困,左右睡不着,索性在书案前立了,也不叫点香,只从案前供着的南果子里取了个柑橘握在手里,闻着那清苦的香味醒了醒神。   苏培胜拿手指挑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   胤禛靠坐在椅子上,神经放松,任由思绪涌上来。   皇阿玛评价他的话看似刻薄无情,实则一针见血。他揍十四,除了觉得弟弟行为可恶,还因为他不服管教。   这么多年来,额娘和他都盼着永和宫的孩子拧成一股绳。额娘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对他寄予厚望,每每拿来举例子的都是唐宗汉武、明成宋祖这样的人物。他也很乐于扮演长子的角色,享受这种弟弟妹妹都依赖他服从他托庇于他的成就感与责任感。   前十年,他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出了小十四这个愣种。胤禛恍然惊觉,其实真论天资他在兄弟们中间不过只是中人之姿罢了:论文章,有太子三哥珠玉在前;论武艺,有太子大哥遥遥领先;就是一母同胞的胤祚也比他交际广阔,上到皇阿玛太后,下到宗室里的裕亲王、简亲王这些皇亲重臣他都能说上话。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恰好托生成额娘的长子,恰好是后宫里头一个在皇阿玛跟前长大的孩子,恰好跟他年纪相差不大的老六性子随和、服他管教,恰好后头几年额娘连生了两个妹妹,这才形成了永和宫人人依赖他归他管的错觉。   十四小小年纪多智近妖,换了是他,也不服这样一个长兄吧。   帐子里十四又咳了几声,声音沙哑听着好像极为痛苦的样子。胤禛忽的睁眼,起身查看。却是他抱着枕头,被上面的流苏结子扫到了脸,有点痒痒罢了。胤禛换了个素净的白缎子枕头给他抱着,他又翻个身睡着了。   胤祚也醒了,揉着脑袋过来,苦笑道:“这个小十四,我永和宫第一小麻烦精的名号该让人了。”又说:“别折腾了,就在床上躺会吧,省得待会再起来。”   兄弟俩往床上躺了,把十四夹在中间,亏得胤禛婚后屋子里换了大床,否则还真躺不下三个阿哥。   胤祚早已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故意说了“麻烦精”的话也没让他略微展颜,便拿手肘捣捣他:“不会是为着皇阿玛今天的话吧?那都是气话,做不得真。”   “并非......只是,突然会觉得自己年岁渐长,一事无成罢了......”   胤祚听了他的心事,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惊才艳艳的人物从古到今能有几个?多的是中庸之道,楚霸王还败在刘邦手里呢......”   “呸!比谁不好,自比刘邦?”   胤祚哈哈一笑,双手枕头悠闲地说:“那就说说咱们二哥。二哥两岁被立为太子,两岁的时候他又有什么过人才智?不也是恰好吗?恰好托生在孝诚皇后肚子里,恰好元后因为生他赔上了性命,恰好皇阿玛跟三番开战需要一个储君稳定人心。”   “顺时而生,顺势而为。看似普通,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好一个‘顺时而生,顺势而为’,”若非中间隔着个小十四,胤禛简直想跟弟弟击掌而庆了,“若非你喝光了我的酒,当为此句浮一大白。”   胤禛侧头看着两个弟弟稚嫩的脸庞,明明面貌不同,却从五官眼神笑容和某些小动作中透露出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觉,时刻提醒着他,这是跟他骨肉相连的亲兄弟。   或者在额娘身体里的时候,他们本来就是同一块肉同一块骨头,只是现在分做三个人罢了。   刘邦抛妻弃子,舍了父母兄弟才换来六百年大汉江山。朱元璋做了皇帝才想到派人去乡下接回老母,以致母亲钻进灶台不敢相见。   这些人虽然也是顺时而生,生的却是禽兽之心;顺势而为,为的确实畜生之道。   太子骄纵,大阿哥急躁,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既然占了这长子的运道,就算拼得一世辛苦,也该回报这父母精血,外加护得几个弟妹平安才是。 第101章   讨源书屋里闹的这一场当然瞒不过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精儿。   对于那些暗中看笑话的目光, 绣瑜一律不以为意:“舌头和牙齿还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呢,阿哥们小时候哪有不打架的?”在皇太后、裕王福晋等人面前也隐瞒了十四存心陷害之念, 只说:“小的也太倔了些, 大的也太急躁些。”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 十四这段时间又一直跟胤禛住着,看不出来有什么矛盾。围观群众看了半天的戏, 迟迟没有瓜吃;又恰好碰上康熙要去蒙古,哪些皇子妃子随驾, 这才是众妃迫切需要关注的问题。   随行的皇子很快就敲定下来。太子和大阿哥的任务还是同样的配方:太子留守京城,大阿哥领兵护卫康熙出行。其余阿哥,康熙带得不多,因为三四五阿哥都已经入部学习, 原本只想带年纪大些的六七八。   一来因为塞外条件艰苦、路途遥远, 康熙怕儿子太小带出去出了岔子;二来也是因为此次会盟事关重大,带着一群猴小子,没的淘气。   随驾的宫妃则以上回去过跟各部王妃们有些交情的德妃, 和打算顺路去看看嫁到草原上的二公主的荣妃为首,除了这两位就是各宫的低阶宫妃了。   本来宜妃宫里的贵人王氏是个热门人选,可她承宠两年,终于有了身子。自德妃生了十四阿哥之后, 宫里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阿哥出生了。而王贵人怀胎数月,肚子尖尖, 喜光怕酸,脸上生了斑痕, 原本九分的长相跌到了五六分。   可是不仅康熙不嫌弃,连一向对她淡淡的皇太后见了,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破天荒地拉着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依着嫔位的份例赏了东西。   宜妃更是忙前忙后,给她布置屋子、妥善安排饮食,派了自己惯用的嬷嬷伺候生产。王贵人这样的身份,有位份的妃嫔犯不着对付她;那些正经满蒙八旗出身、却在宫中苦熬岁月的贵人答应们虽然酸,却又不敢得罪了宜妃。   故而王贵人这胎怀得顺利无比,伺候的太医拿了脉都喜气洋腮。   宜妃肯花资源庇护,王贵人当然也要投桃报李。没多久,康熙去蕊珠院看她的时候,就见她榻上安了一个白玉枕,玉质细腻温和可以安神,正是早年宜妃怀五阿哥的时候他赏的东西。   王贵人在一旁解释道:“小阿哥有些闹腾,奴婢这些日子夜里容易走了困。宜主子说她怀九阿哥的时候也是这样,全靠这白玉枕安神,便赏了奴婢。”   康熙闻弦知雅。算来老九也十一岁了,以往跟着他出巡的次数不算多,带上也无妨。回到乾清宫,内务府的人来送随行人员名单的时候,他就随口吩咐道:“九阿哥也去。”   另一边绣瑜继续对小儿子采取闭门不见的冷冻措施。十四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把小尾巴夹得紧紧的。他其实是很会看人脸色的,以往不过仗着额娘宠爱、哥哥姐姐都不跟他计较才敢到处要强。   如今他进不去延爽楼,见不到额娘和姐姐们;皇阿玛又免了他几日功课,也见不到十三哥。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倚仗,换了陌生的住所。小十四顿时夹紧尾巴,收敛了浑身的娇气,焉头巴脑跟个落水鹌鹑似的随着四哥过日子。   他乖起来的时候是真乖。吃饭睡觉也不要人哄了,换药也不喊疼掉眼泪了。   偏偏他又不是那种真的坚强勇敢不怕疼的孩子,而是抹个膏药都能疼得眼睛里包着一包泪,就是瘪着嘴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好像生怕谁因此嫌弃他似的。   吃饭的时候,胤禛给他夹了青椒,他扁扁嘴一副不想吃但又不敢不吃的样子,到底还是闭着眼睛塞嘴里,哽得咳嗽连连眼睛都红了,还是皱着眉头咽下去了。   大约最让大人心疼的不是作天作地的熊孩子,也不是早熟懂事让人完全不操心的孩子,而是这种明明娇气幼稚又强装懂事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再长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还跟他们有血缘关系,就更有感染力了。   胤祚见了一脸欲言犹止,磨磨蹭蹭半天,还是开口说:“四哥,他到底还小,你也别对他太严厉了,至少别动手吧。”   敏珠更是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任何抵抗力。十四住进来才三天的功夫,她已经会在胤禛把十四叫到书房检查功课的时候,端一盏参茶等在门外。胤禛稍微皱皱眉头,都会被自家福晋笑盈盈地打断:“四爷,用盏茶再说吧。”   九儿背着额娘悄悄来探望十四的时候,见以往小霸王似的弟弟突然成了这个百依百顺的小狗模样,也暗暗用惊恐怀疑的目光把四哥扫视一遍。   有过殴打未成年人不良记录的四爷这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而且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他一起长大贴心贴肺的弟弟,贤良淑德从来不敢违抗他的福晋,和最宠爱的妹妹,都开始向着这臭小子说话了。   引狼入室,结果墙角都快被挖空了,他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把四哥从沉重的带娃负担中解救出来的是胤祥。十四伤好重回无逸斋的时候,恰逢天气回暖,谙达们开始正式教授他骑射的课程。头一天,康熙也来旁观了。   胤祥遗传了母亲的蒙古血统,本来就生得比同龄人更高大些。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背着红漆小木弓,在谙达的帮助下上了马;头一次在马背上张弓,就射中了三十步开外的靶子,命中的地方离靶心比十一十二还要近些,拔了个头彩。   康熙赏了他几件摆设玩物。其他玩意儿十三都送去永寿宫,给了敏嫔和两个妹妹,唯独留下一把纯金腰刀,给了十四:“我瞧着这个轻巧,你拿着明年就可以使了。”又摸摸他的头:“额娘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很快会让你回来的。”   十四眨眨眼睛,抱了那刀在怀里,复又懊恼道:“可是,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回送你......”他屋里珍贵的玩器当然也不少,但主要是内务府的定例,十三当然也有。要是以往他还可以去额娘那儿弄些稀罕玩意,可如今进不去秋爽楼。底下人送的东西,又不比这把刀是御赐又有着好彩头,意义非凡。   胤祥不以为意,随口道:“我想要一把弓,可惜皇阿玛小时候用过的弓不是赏了太子就是在大哥那儿,只好退而求其次,能有一把榉木角弓就好了。”   十四笑道:“这个容易,我将来一定弄一把御赐的送你。”   有了这个小目标,加上十三的优秀给了他不小压力,小十四终于振作起来,把以往那些仗着自己聪明时不时偷点小懒的举动都收了。上午跟着顾八代念书,很快就把前些日子落下的功课补了起来;下午往武场上去学骑射布库,得空就溜出二宫门,跑到九经三事殿那边去找晋安。   真要论教习武艺,晋安当然比不过以此为生的谙达们,但是胜在侍卫的下处人多热闹。而且都是从事武职的八旗子弟,个个都有些本事在身上,见了一高一矮两个雪团子似的小主子,都乐得露上一手逗他们开心。   骑马射箭布库都是基础,更稀奇的是会耍刀的、会舞剑的、能徒手劈砖头的,看得人目不暇接。更不要说这些人常年跟着康熙走南闯北,上到漠北蒙古,下到江南水乡,都是两个小阿哥没去过的地方。   胤祥听得心往神驰,下意识感叹:“唉,咱们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   连九哥十哥都没轮上,更别提他们了。两个小阿哥都有些沮丧地托腮不语,旁边有人见了,在一旁笑道:“二位爷何不回去求德妃娘娘?康熙二十五年,六爷随驾前往喀尔喀蒙古的时候,也就才如今十三爷这个年纪。”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都有些泄气,他们哪里敢跟六哥比。   这天他们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却迎头撞上兴冲冲的九阿哥。可以暂时远离枯燥乏味的功课,去草原上转一圈,而且还有八哥陪着。胤禟心情正好,又见了两个最小的弟弟,便要逗弄一番:“十四,你可都好了?听说你在四哥屋里哭得震天响,啧啧啧,真丢人,日后改口喊你十四妹算了。”   胤祥侧身挡住他,跳脚道:“九哥,你就别戏弄人了!”   胤禟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捏十四鼓起的包子脸:“你还别不乐意,告诉你,你可欠爷个大人情,端茶倒水都不够还的。”   十四嘟嘴瞪他:“你还在梦里吧?”   “呵,你听着!”胤禟凑在十四耳边,得意洋洋地说,“那日若不是爷报信,你当皇阿玛为什么来得那么快?”   “是你?!”十四登时表情扭曲,扑上去在胤禟背后一阵拳打脚踢,“坏人!告状!”   “诶诶诶——”胤禟莫名其妙地被小猫挠了几爪子,也生出几分怒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怪皇阿玛点了十三跟去塞外,就不带你!”   十三拽住十四胳膊的手一顿,拔高声音喜道:“皇阿玛点了我随驾去塞外?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九阿哥整整衣领:“就刚才不久,我才从乾清宫出来,梁九功应该晚上就会来传旨。”   十三疑惑地问:“只有我一个人吗?连十哥都没去,为什么带上我?”   因为敏嫔的嫡亲姨母,嫁给了喀尔喀蒙古扎萨克图汗做侧福晋。扎萨克图汗部也算是一支劲旅了,虽然那位侧福晋已经去世了,但是这层亲戚关系还在,皇阿玛带上胤祥也是表示亲近拉拢的意思。   胤禟话到嘴边,眼珠子一转,却改了个说法:“我也不太清楚,许是因为德额娘跟皇阿玛求情了吧。康熙二十五年的时候,她也带了七岁的六哥去塞外啊。”   “那为什么没有......”胤祥说到一半惭愧地低下了头,十四才是德额娘的亲生子,如果他借着德额娘的面子随驾,十四却没有去,这叫他情何以堪?   胤禟扫了十四一眼,冷笑道:“许是因为有人性子不讨喜,招人厌烦吧?” 第102章   “别听他胡说!”胤祥拽了拽十四的胳膊, 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喊,“我, 我也不去了!”   “哟呵, 还挺硬气。老十三像条汉子。”胤禟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 略一抬头眼神却突然变得惊恐。   十四没有发现,他现在是又委屈又茫然, 想额娘又怕额娘真的讨厌他了,感激十三又非常嫉妒哥哥。本性里大哭大闹的冲动和理智上听话克制的要求斗争了半天, 他还是扁扁嘴,忍住被抛下的怒气,勉强冲十三笑了笑:“你去吧,记得抓只小狐狸回来给我玩。”   十三顿觉弟弟懂事了, 欣慰地展颜一笑, 却又见他气鼓鼓地冲胤禟喊:“就许某些人仗着额娘求情,死皮赖脸的跟着吗?凭什么咱们不去?”   胤祥吓了一跳,九哥和十四都是嘴上不肯让人的, 若是吵起来岂不是又生事端。然而出乎意料的,胤禟却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十四一眼,就心虚地低了头,不吭声了。   十三十四回头一瞧, 就见六哥站在廊檐底下,双手环在胸前看着他们, 顿时一乐。   胤祚缓步上来,淡淡地瞥了一眼低头踹着小石子儿、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九阿哥, 开口道:“皇阿玛有旨,宣胤祥即刻前往清溪书屋伴驾,钦此。”   “啊?儿子遵命。”胤祥本来幸灾乐祸地想看九哥挨训,结果被一句话支开,只给十四使个眼神,恹恹地走了。   十四扑上去牵着胤祚的衣角,神气地冲九阿哥抬抬下巴。   胤禟愤愤地踢了一脚石子儿,还是不敢放肆。长兄如父,在康熙朝的宫里,哥哥管教弟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六哥得宠又是身负皇命而来,九阿哥的头垂得更低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胤祚弯腰抱了十四,抬手敲在九阿哥头上:“你这张嘴啊。今天若来传旨的不是我,而是二哥三哥,你就等着跪太庙去吧。”   胤禟听了忙舔着脸猴上来:“那是,他们哪里比得您大人有大量?今儿的确是我的不是。”说着又摸摸小十四的脸:“十四弟,那话是我随口哄你呢,别当真。”   十四在扭头躲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叫走,待胤祚抱着他走到丁香堤底下才不满地问:“六哥,他说谎,你怎么不骂他?”   “才聪明了一会儿,又傻了。我去管教宜额娘的儿子做什么?”胤祚笑问,“《郑伯克段于鄢》读过没有啊?”   十四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听过许多杂书,可尚不能联系实际。   胤祚摸摸他的脑袋:“‘多行不义必自毙’,宜妃放纵老九不管,迟早会有别人帮她管。所以别怪额娘和四哥。咱们这样的身份,肯骂你的人比捧着你的人,更为难得。”   十四听得懵懵懂懂,却也知道是好话,慢慢记在了心里。他回到讨源书屋,在屋里歇了个晌,梦里但觉习习凉风吹散了初夏的燥热。他睡了个好觉,睁眼就见额娘坐在床边帮他扇扇子,惊喜得揉了揉眼,连请安的话都忘了。   “怎么?几日不见十四阿哥成了小呆瓜了?”绣瑜收回手,调笑着看向他。   “额娘!”十四这才掀了被子扑上去,把脸埋在绣瑜脖子上一个劲儿地蹭。他心里本来攒了好多委屈要跟额娘说,比如樱桃结果的季节过了,他今年还没能吃上最喜欢的樱桃冻;再比如学里哥哥们总是捏他的脸,又疼又丢人;比如刚学射箭,弓弦磨去了手指上一层皮,疼得筷子都拿不起来。   然而真正见了面,这些话都化作酸酸的液体在心内流淌,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只攀着母亲的脖子,糯糯道:“额娘,儿子想您了。”   这话堪比游戏里的终极大招,绣瑜的血槽瞬间清空,搂着儿子软软的身子自责不已,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坏妈妈。她抱着十四好生哭了一场,连隔壁的敏珠都被惊动了,手足无措地过来,好容易才劝住了。   最后,十四爬上了母亲的轿撵,得意洋洋地被抱进了阔别多日的延爽楼。整个下午,他就像只兴奋过头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在房子里到处乱窜,最后就连后院小厨房的小太监都知道十四爷回来了。   此刻清溪书屋,铜鎏金四足珐琅宝石蓝落地香炉里燃着袅袅香烟,明间的临窗大炕上,康熙和胤祚父子俩对弈,康熙正捏着棋子思索,胤祚趁机向他汇报重修工部盛京皇陵后祭祀典礼的各项事宜:“......三牲俱已齐备,水陆法事已经开始做起来,现在是礼亲王在盛京主持,只待皇阿玛亲临,焚烧祭文便可。”   康熙就着稀薄的日光看了桌上的祭文,只一眼便笑骂:“好个老六,这是你的文章吗?混账东西,上给祖宗的祭文找人也敢代笔?”   胤祚浑不在意地跪下来,拱手笑道:“皇阿玛英明,四哥也是太1祖皇帝的后嗣,他为祭祀祖宗写篇文章也是天经地义,何来代笔之说呢?”   “少跟朕打马虎眼。你的差事,倒要求到旁人头上,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本事不够,想卸了工部的差事回无逸斋上学吗?”康熙怒而拍下一颗棋子,吃了胤祚右下方的大片黑棋。   胤祚苦着脸地求饶:“皇阿玛开恩,儿子都是要娶福晋的年纪了,还跟小弟弟们一处混,说出去也丢了您的脸面不是?只是术业有专攻,儿子本来就不擅长文章一事,为了把差事办好,我可帮四哥盘了户部好些流水,他才应了的。”   “这样说来,朕还该赏你了?”康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祭祀可是个风光的差事,尤其是这祭文,是要载入史册,传阅后世的。旁人就算不会写也是找幕僚代笔,充作自己的文章。哪有他这么傻乎乎的,找兄弟代笔,名声都给了旁人。   “起来吧。”康熙叹息一声,“若是旁人都像你们......”   他话未说完,胤祚脸上笑容一滞。这几年朝堂上不平静,南方赈灾、北疆防边,事多了,赏罚纷争自然也就多了。   更重要的是,以前前头有明珠和索额图挡着,康熙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儿子们都是好的,只是大臣们不省心撺掇着主子闹腾。可如今大阿哥在兵部威势赫赫,争抢功劳、扶植党羽的事情都是自己亲自上阵。   胤祚才刚开始跟着办事,也已经觉出大哥早已不是昔日那个事事倚仗明珠的半大孩子了。他看在眼里,深深为皇阿玛感到担忧。   康熙意兴阑珊地转移了话题:“罢了,倒是老四的字又有境进,与朕年轻的时候相比,也所差不远。字如其人,看来他最近颇多领悟,这顿骂倒没白挨。”   胤祚见他兴致不高,故意拿话哄他开心:“儿子替四哥谢皇阿玛赞赏,只是您想多了,四哥最近正忙着带孩子,哪有什么领悟?”说着把胤禛白天去户部应卯,晚上回家还要被十四折腾得焦头烂额的事和盘托出。   康熙听得抚膝大笑,心头郁结一扫而空。   应召而来的户部尚书马齐刚刚踏上殿门外的白玉石阶就听到皇上爽朗的大笑,心里一松。户部挤不出银子来,他还没想出办法呢,皇帝心情好总是更容易糊弄些,同时好奇地问梁九功:“这里头是?”   梁九功含笑道:“六阿哥在里面伴驾。”   马齐跟胤祚素无交情,闻言只略微点头便在殿外站定等候召见,顺便好奇地支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只听康熙说:“你额娘在女子里头算是不俗的了,结果在老儿子身上还是脱不掉这个慈母败儿的命。朕都懒得说她。”   “十四弟年纪小,难免娇气些,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缘故。儿子小的时候,也喜欢缠着额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打康熙二十五年跟您去了趟江南,才算好了。”胤祚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皇阿玛,不如这次您带着十四弟出门,儿子留在京城看家?”   康熙抬眼瞥他:“他闹腾你了?”   “那倒不是,他才挨了四哥教训,正老实着呢。”胤祚挠挠头,讪讪笑道,“您点了十三弟随驾,难得两个弟弟感情好。况且......”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   胤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事关朝廷机要大臣,儿子不便多言。”   “呵,”康熙气乐了,“你的三十六计是谁教的?还敢在朕面前玩欲擒故纵?”   “那儿子可就说了,”胤祚正襟危坐,义正言辞,“皇阿玛,不是儿子跟您告状,但是马齐那个老货,真不是个东西,儿子想留在京城帮帮四哥。”   “皇——”梁九功通报的话哽在嘴里,目瞪口呆地跟“不是东西”的户部尚书面面相觑。 第103章   “户部下辖十四个清吏司, 按省设置,分掌民赋及盐课、钞关等, 同时掌管八旗禀赋、军士粮饷。这是湖广省清吏司的郎中……”   马齐僵着一张脸, 语气波澜不兴地给胤禛介绍户部各司官员, 仿佛他一向如此尽职尽责,而不是因为偷懒刚刚才被六阿哥一状告到御前似的。   单单瞧这脸皮, 难怪人家做到了一部尚书、正二品大员。不过比皇阿玛还是差了点。   康熙跟马齐极熟,又护短。胤禛被叫到清溪书屋的时候, 背后议论人被撞破的皇帝不仅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指着马齐哈哈大笑,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把马齐刚出仕时做侍讲学士, 靠在乾清宫的柱子上睡着了等一系列蠢事抖了个一干二净。   康熙笑骂:“你是康熙八年做工部员外郎入的仕, 二十四年了,可不是老货吗?”   面对一个铁了心要护崽子的皇帝,你能说什么呢?马齐脸上笑嘻嘻, 心里mmp地给胤禛道了歉。   虽然背后说人坏话被撞破窘迫万分,但没有皇子给奴才道歉的道理,胤祚只好强装无事,一本正经地端着手, 尬吹了一波马齐的功绩,忠君爱民、勤政朴素的高帽子不要钱似的往他头上扣。   胤禛也赶紧表示马齐大人忙于政务,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以后还要向马齐多多学习。   最后双方达成默契共识, 表面上把此事揭过不提。   马齐回去也大感庆幸,他起先不重视胤禛,除了觉得“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之外,更多是因为没能揣测圣意。康熙叫阿哥们入部学习,大阿哥去了兵部,三阿哥在礼部,四阿哥在户部,五阿哥在刑部,六阿哥在工部。貌似公平合理,个个都重视。   可是大清从来没有亲王入六部的先例啊!六部属于全国性机构,总管天下政务,事物纷繁复杂,非精明强干的能吏不能胜任。而之前的皇家亲王们,文化水平都达不到要求,所以多是领着一些皇帝亲近的机构,比如裕亲王现领着内务府、简亲王领着宗人府。表示的是皇帝的亲近,而非本人的能力。   马齐起先以为四阿哥在户部也呆不长,便随便拿些账本糊弄他。可如今看皇帝这个样子,竟然是有几分认真的。他顿时在心里盘算开了。有个阿哥在部里,既可以得到政治资源的倾斜,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直接上达天听,有百利而无一弊啊!   他登时对胤禛换了副笑脸,大手一挥召集了户部各司的头头脑脑,给胤禛一一介绍。又亲自带着他熟悉政务,处理各种往来文书,分析各种旧例,洞察部内各种人际关系。   这番姿态做下来,效果简直好得过了头,当然也瞒不过宫里主子们的眼睛,尤其是永和宫。马齐发现皇帝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透着满意,态度简直有几分过度亲昵了。   有一日御门听政前天上突然飘起小雨,从太和门到太和殿这点子距离,梁九功还特意使个小太监过来,给马齐送了把伞。   在皇宫里打伞?梁九功当然是不可能自作主张的,那这就是皇上的意思了?马齐看着头顶上的朱红油纸伞,心里感激涕零,又诧异万分——这皇帝的好感度也太容易刷了吧?还是四阿哥或者德妃真的受宠到这种地步,自己随随便便就捡到宝了?   直到八月十五命妇进宫朝贺,皇太后拉着他年仅十一岁的长女汀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德妃笑盈盈地跟在旁边凑趣,末了赏了好些珠玉首饰。   马齐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不由心里一紧。他福晋纽祜禄氏坐在灯下,看着那些上用的倭缎、云缎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芒,却是垂泪不止:“汀兰这孩子是个好的,可惜就是没托生在我肚子里。”   明年大选,德妃膝下适龄的皇子就是四阿哥、六阿哥,要说前程,当然是居长的四阿哥为佳;可要说位份,哪个做父母的不盼着自己的女儿堂堂正正进门做嫡福晋?   可马齐的长女汀兰虽然自幼养在福晋膝下,生得俏丽动人,性子大方随和,可其偏偏生母舒舒觉罗氏出身寒微,直到生产去世的时候马齐才匆匆给了她一个庶福晋的位份。   满人入关日久,越来越重视汉人那套嫡庶尊卑的说法。本来以马齐的官职圣宠,家里的长女配个不得宠的皇子也不是不行——君不见,五阿哥的嫡福晋他他拉氏,父亲才是个五品官!   可见了六阿哥在康熙面前笑闹无忌、颇受宠爱的模样,谁会相信康熙给他挑个庶女做嫡福晋呢?马齐和兄弟李荣保、马武等人商量一番,都暗自摇头。四福晋进门一年多了,四阿哥还膝下空空,德妃这肯定是在给大儿子物色侧室人选呢。   马齐的福晋不死心地带着礼物上门拜访了跟德妃交好的裕王福晋等人,对方都支支吾吾推做不知。富察家的人更是心下一凉——要是族里出一位皇子福晋,当然是无可争议的大喜事,对方干嘛不做个顺水人情,提前安安他们的心呢?唯有这尴尬的侧福晋之位,才会让人家顾忌正牌的侄儿媳妇,不敢随便亲近。   爱女心切的马齐,突然感觉自己在四阿哥面前低了一头似的,不像是做老丈人,倒像成了人家的孙子。每天嘘寒问暖陪笑脸,带着自家的几个猴小子跟四阿哥拉关系,只求先为女儿结个善缘。   胤禛倒也不拿大,反而比之前更为客气了,平日里谈话除了公事,也会问问寒温;对富察家孩子们的前程也关心起来了,还破天荒地请马齐的几个儿子到京城聚福楼用了一顿有名的云南汽锅鸡,简直比对嫡福晋乌拉那拉家的两个大舅子还要更亲近些。   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双方都有了默契,就等明年选秀过了明路了。   在外人看来面临劲敌威胁、本该正以泪洗面的四福晋,实际上正拿帕子掩嘴笑得不能自已:“额娘真真是……机智过人,想到这个法子来教训马齐。”   其实是阴损焉坏才对。胤禛想到马齐那张便秘一样的忍辱负重脸,难得地开怀大笑:“老六这个傻子,还变着法打听我是不是瞧中人家格格生得漂亮;跟我谈心,说孩子的事急不得,为此亏待了你不值得。哈哈哈。”   敏珠又感动又好笑,半晌犹豫道:“这话论理不该我问,可额娘真的不介意那姑娘……我是觉得,六弟这样的性子,什么好的配不上?皇阿玛竟然也同意了?”   胤禛收了脸上的笑容:“老五的福晋才是个五品京官的女儿,后头老七老八出身不高,婚配有限,只怕妻族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娘就是不想委屈了六弟才选了这样一门亲事……”   去年阿哥们入部行走,胤祚才刚刚出馆听政不到一个月,又有亲哥哥在户部,按说去与不去都在两可之间。皇阿玛喜欢老六,不肯叫他受丁点委屈,才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放到工部。   可天下六部,他们兄弟占去其二,这也太打眼了些。那段时间太子频频找他说话,动不动就留他住在东宫,兄弟君臣二人下棋下到深夜。待马齐给他脸色瞧、户部的差事没有进展,才算又见到了太子的笑脸。   这种情况下,额娘想给胤祚挑个出身性子都不错的福晋,就只有从这嫡庶上下手了。   胤禛提着笔沉吟良久,才说:“从小到大,老六受我颇多连累,数次死里逃生。我都不知怎样才……日后富察氏进门,你多提点她些吧。”   敏珠闻言磨墨的手一顿,心里大为震动。胤禛性格内敛,他能说出这番话,必定背后大有故事。见他有些低沉的样子,敏珠当即停了手嗔道:“瞧您这话说的,好没意思。难不成没了这几句话,我这个长嫂就放着弟妹四处碰壁不成?那老十三老十四跟您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日后我见了两个弟妹是不是扭头就走?”   胤禛这才展颜一笑,颇有些诧异地打量她:“去年这个时候,你进门一个多月还连话都不敢跟我多说。如今言辞倒有几分额娘的爽朗泼辣了。”   敏珠忽的红了脸,羞问:“您……不喜欢吗?”   胤禛笑着摇头,搁了笔牵了她的手,拿白绢擦了指尖上的墨痕,轻声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我毕生所愿,唯有家人平安喜乐,这样的‘寻常’,又怎会不喜欢?”   敏珠只觉得喉咙里酸意涌动,她未嫁时也做过很多梦,读过很多诗书,可无论是“凤凰于飞,翽翽其羽”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与这句“家人”比都相形见绌,渐渐褪色消失了。   康熙出塞带走了畅春园里大半的朝臣侍从,和最闹腾的两个小阿哥。园子里的夜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胤禛夫妻相坐对饮。天边挂上了舞低杨柳楼心月,窗口吹进了歌尽桃花扇底风,自然是别样清幽祥和不提。   可同样一轮银月,在此刻正在行军的草原一行人中,就并非捣衣砧上拂还来的美丽,而是孤悬半空,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不是原创,难以一一列举,反正大家默认作者没文化,看着文绉绉的东西就来自古人 第104章   傍晚的塞外草原, 晚霞的火红余晖尚且残留在西方的天边,另一边已经挂起了一弯淡如秋水的银月。镶黄旗的士兵们正在安营扎寨, 或大或小的圆顶帐篷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草地上冒出来, 一二千顶毡房井然有序地拱卫在康熙的幔城四周, 仿佛一座新城顷刻之间拔地而起。   瑚图玲阿和胤祥两人穿着金黄的小盔甲,戴着头盔, 舞着木剑,弟弟追着姐姐, 像两只欢快的小麻雀在营帐间追逐打闹,身后嬷嬷跟得气喘吁吁,早不知被甩哪儿去了。一路上太监宫女都慌忙避让,像摩西分红海似的给姐弟俩让出条道来, 看着他们撒下一路欢快的笑声。   胤祥总归是个男孩子, 又已经习武近两年时间,不过是故意若即若离地跟着,见两人距离近了就放慢脚步, 故意放水哄姐姐开心。   瑚图玲阿时不时回头望弟弟一眼,笑得跟小疯子似的,一个不妨迎头撞上前面一行人,被宫女搀了:”格格小心。“定睛一看, 却是敏嫔章佳氏带着十三格格齐布琛,往绣瑜这边来, 姐弟俩赶紧上来见礼:”给(敏)额娘请安。“   章佳氏见了胤祥情不自禁挂起笑容,拿了帕子给他擦去额上的浮汗:”你们在玩什么呢?跑成这样仔细着了风。“   胤祥笑道:”我们在玩打仗, 姐姐是准噶尔的女将,我是大清的将军。“   章佳氏不由失笑,又叫齐布琛上来给他们见礼。齐布琛人如其名,是个胆小安静的女孩,怯怯的不肯上前。胤祥和瑚图玲阿也不在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章佳氏便问:“皇上命晚上吃烤鹿肉呢,你们还不回去换衣裳?十四阿哥可好些了?”   刚上草原的时候,十四也是跟他们在一起疯的。可他到底比不得两个兄姐身子骨健壮,前天跑急了出了一身汗,就着了风寒上吐下泻的,吓得康熙险些命令送他回京。   胤祥说:“他已经大好了,今儿早上还想跟着我们溜出来玩呢。”   瑚图玲阿就自告奋勇引了她往绣瑜的营帐去,到了那儿恰好见绣瑜送了六格格出门,两人正站在围栏边说话。   “额娘!”瑚图玲阿先上去喊了她。   众人互相见过。绣瑜就笑说:“谢妹妹想着,他吃了最后一副药正睡着呢。只是还吃不得烤肉,我去瞧瞧他便起身赴宴。”   章佳氏笑道:“那我与姐姐同去。”又客气地对六格格说:“多谢格格想着我们,叫十三格格也跟着出来见见世面。”   康熙这次本来没有预计要带年幼的女儿们出行,是六格格向太后进言说,妹妹们娇养深宫,身子骨都弱得很,不如带她们出来松散松散,也提前适应一下草原上的生活。   她即将远嫁,太后和康熙都没有不依的。只是九儿畏暑喜静,绣瑜不敢随便叫她出来,其他格格要么极小要么有其他事由不能成行,最终就只有八岁的瑚图玲阿和七岁的十三格格来了。   六格格客气地笑笑,向绣瑜辞行。   胤祥跟瑚图玲阿又在一旁闹开了,十三格格站在一边咬着手指头,一副想上去,又不敢接近的模样。   绣瑜忙喝止了瑚图玲阿:“你们闹了大半天了,也该歇歇,去把盔甲脱了,带着妹妹在草地上玩翻绳踢毽子吧。”说着又嘱咐乳母:“看着他们,好生拾掇拾掇。”   胤祥和瑚图玲阿都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对视一眼,还是上去一左一右地牵起妹妹,乳母们立刻如临大敌地跟上去——这姐弟俩玩的游戏不是打仗就是赛马,除了比剑还有摔跤,一个比一个凶残,十三格格看着娇娇怯怯的,真不容易跟他们玩到一起去。   见他们暂且相安无事,绣瑜这才携了章佳氏进帐探望十四。   软塌上铺着湘绣锦被,中间一团凸起一鼓一鼓的,却是十四把头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绣瑜上前把熟睡的小儿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驾着小胳膊摇醒了。十四睁眼就见到额娘,笑着上来搂了她的脖子,趴在她耳朵边儿上嘀咕了些什么,又转头喊了声敏额娘。   他笑起来脸上堆起两个小酒窝,甜得人心软。章佳氏眼中闪过一丝歆羨,胤祥听话懂事也足够争气,可在她面前多是规规矩矩的,少有这样亲近撒娇的时候。她由衷地赞道:”十四阿哥真是玉雪可爱。“   十四听了却不太高兴地撅了撅嘴,把脸埋在绣瑜肩膀上不说话了。   绣瑜迎上章佳氏诧异的目光,忍笑道:”他不乐意旁人夸他可爱,要说十四阿哥威武雄壮、机敏勇敢、有男儿气概,对不对呀?“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十四说的,他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地点头,又笑开了。   众人都乐了,绣瑜亲自给他穿了衣裳,套上靴子,最后一拍小屁股:”去喝一碗野鸡崽子汤,然后找哥哥姐姐们玩一会吧。“   十四蹬蹬地跑出去了,章佳氏这才叹道:”姐姐好大的耐烦心,这几个孩子都亲力亲为地养着。我那两个格格都算安静的,有时候凑到一块儿我还招架不住呢。“   ”本宫有时也觉得闹腾得慌,但是咱们又不能外头当官做买卖去,闲着也是闲着。“   “是这个理儿,倒是十四阿哥,当年看着那么小小一团,如今也开始念书习武了……”   绣瑜一边跟章佳氏闲聊一边叫宫女上来梳了头,然后领着女儿去吃康熙的鹿肉宴。她牵了瑚图玲阿走在前头,章佳氏牵着齐布琛和胤祥稍落后一步,身后跟着宫女太监乳母,一行十来人往康熙所居的幔城。   此刻外面已经夜色四合,康熙的御帐里灯火通明。面积不下乾清宫正殿的毡房,正中设着康熙的宝座,两侧低上一级的地方再设两席,留给两位妃主。地下左侧一列是宫妃们的位置,右侧则坐着随行的皇子公主们。席上碗碟森罗,中间摆着黄铜锅子,锅里是沸腾的鹿筋汤。   今日御驾初到多伦,大臣和蒙古王公们都在外围未能觐见,所以此宴不过是家宴,气氛轻松随意。康熙心情不错,频频举杯与儿女妃妾共饮,没多久脸上就泛起红光。   “皇上别喝急了,好歹吃些东西。”   “无妨,今日高兴,你也陪朕喝两杯。”   绣瑜才劝了一句,反而被他拉着喝了几杯蒙古人酿的烧酒,登时心里乱跳,幸好跟着她来的是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倒不用怎么挂心。   此刻瑚图玲阿和胤祥正拔出匕首,你剔骨来我抽筋,对着一大块烤肉分而食之。他们两个都是肉食动物,又都爱吃辣子,口味相近的人交流起来也格外轻松。   “姐姐,你吃这块。肥瘦相间,再好不过了。”   “这是肋条骨,瘦而不柴,十三弟你尝尝。”   姐弟俩通力合作,不一会面前一大块烤肉就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大汗淋漓、辣得脸蛋红通通的孩子。   敏嫔坐得远远的,望见了先是一笑:”这两个孩子,鹿肉宫里年年都有,哪有什么稀罕……“可是远远地又瞧见齐布衬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拿着个勺子喝汤,她心里顿时浮上一抹隐忧。   她正凝神思索,却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了两下她的衣角,回头一看正是胤祥和瑚图玲阿站在她身后,目光中带着哀求:“额娘,我们想跟七哥八哥他们出去自己烤肉吃。”   “啊?”章佳氏下意识往德妃的方向看去,却见她面带红霞、正笑语盈盈地跟康熙说话,便做主道:“那你们去吧,多带几个人,小心些。对了,胤祥,把你十三妹妹也带去。”   “啊?”胤祥顿时面露难色,挠头叫苦。他是不介意带妹妹的,可齐布琛虽然只比瑚图玲阿小了一岁多,但是体格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上的,要是摔着碰着了怎么办啊?   瑚图玲阿却满口答应下来,刚出了御帐,趁乳母去叫十三格格的时候,反手一下敲在胤祥头上,压低声音道:”你个傻子,齐布琛再拖累呢?那也是你亲妹妹啊。要是没有我,只是你们阿哥去也就罢了,可有了我,你怎么好说不带她呢?“   胤祥后悔得直拍额头:”这几日坐车坐傻了,多谢姐姐点拨,不然岂不是叫额娘伤心?“   ”哼。“瑚图玲阿拍拍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绣瑜被康熙劝的两杯酒弄得头晕脸热。康熙前半晌还在跟她说话,用口茶的功夫就见她靠在鹿角圈椅上支着脑袋打盹儿,莫名地大笑起来。帝妃二人相携回了御帐寝殿。   梁九功跟竹月密密掩上帐帘,守在外头挤眉弄眼,相视一笑,却突然听得后妃营帐那边一阵喧闹,还不他们遣人去打听,小桂子已经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快,快禀告皇上娘娘,十三爷给炭火烫着了。“ 第105章   “皇, 皇上?十三阿哥……”梁九功结结巴巴地通报了一遍,里头除了衣衫摩擦的窸窸窣窣, 没有半点动静, 他顿时进退两难。   好半晌里头才传来绣瑜压抑的闷笑声, 只听她轻咳两声平静心情,才朗声道:“进来伺候。”   梁九功带人捧了簇新的衣冠进去, 却见龙床上帝妃二人衣衫凌乱,空气中明显漂浮着暧昧的味道。康熙的脸色黑得可怕, 一边套上靴子一边瞪绣瑜:“你今晚留下,等朕回来。”   绣瑜很想提醒他黑历史是没有办法通过“再来一次”的方式掩盖过去的,却不得不照顾康熙爷敏感的自尊心,忙收了笑正色道:“臣妾跟您一起去瞧瞧老十三。”   康熙仿佛气到不能用嘴说话, 只是从鼻子里挤出个哼, 先起身出去了。   章佳氏搂着啜泣不已的女儿坐在床边的美人塌上哄着,心里不断回放刚才的经历。   宴席正酣,天气却不知不觉地变了, 宫女提醒她外头起风了。章佳氏遂起身,要亲自给三个孩子送衣裳去,然而她刚到二道营外的空地上便看到了那惊险的一幕。   夜色里一只秃鹫突然从天而降,锋锐如刀的钩状爪子直直向铜丝网上的大块鹿肉探去。侍卫们的眼睛都放在四周, 没人料到危险会从天而降,一时来不及反应;叫那秃鹫抓去肉是小, 麻烦的是撞翻了黄铜烤架。里头滚烫的火炭飞溅出来,围在旁边的三个孩子首当其冲。   年纪最大的瑚图玲阿也才八岁, 当即愣了一下,却被胤祥抱住往地上一滚,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滚烫的火炭。兄妹三人,除了胤祥背上被火星儿灼伤,与齐布琛的头发给烧到一点之外,没有大的损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就是胤祥背上的伤口足有两指宽,鲜血凝成焦黑的痕迹,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好在伤口比较浅。太医瞧了只说会留下一个小伤疤,没有大碍。   康熙闻言脸色一松,吩咐道:”今天跟着十三阿哥的宫人,杖责二十。“然后又问:”那畜生呢?可捉住了?“   他随口一问,其实并不抱希望。秃鹫是草原上翱翔天空的王者,凶悍异常,能把野狼撕成两半;夜里弓箭不能瞄准,凭借人力怎能追得上天上飞的东西。   岂料侍卫答道:”回皇上,那畜生让八爷给宰了。“   ”哦?“康熙颇为诧异地打量一眼自己貌似文弱书生的八儿子,果然见他衣襟上染着大片猩红,忙问,”可有受伤?“   胤禟心里一喜,就想在皇阿玛面前替八哥表功,抢着答道:”皇阿玛,那畜生可凶了,抓伤好几个侍卫,八哥拔了匕首从后头上去……“   他说了一大通前情,结果八阿哥却只是垂头答道:“回,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儿子并未受伤。”   声音微抖,胤禟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颇为诧异地转头打量他。   康熙只当他惊魂未定,点点头,转头大力摩挲着胤祥的肩膀,半晌才说:”你可想吃些什么,有什么想玩的?都告诉朕。“   康熙平日里虽然重视儿子,但是关注的却是功课是能力是德行,衣食住行这些细节,都由内务府和妃子们去操心,他从不过问。一直忍着一声没哭的胤祥突然红了眼睛,声音颤抖:“儿子……儿子想吃梨酥来着。”   草原上当然是没有梨的,康熙却一口应承:“好,朕让他们从归化城连夜送来,五六日便到。”   绣瑜走到门口就听见这话,心里一酸。果然,进来就见敏嫔拿帕子掩了嘴,哭得不能自已。康熙见了她便问:“瑚图玲阿怎么样了?”   绣瑜忙道:“毫发无损,皇上放心。”说着让身后宫女捧上活血生肌的药丸,叫来跟着胤祥的嬷嬷细细嘱咐了,又说:“夜深了,叫阿哥们回去歇息吧。”   这次的事情纯属天灾,与人无尤。康熙也就没多为难几个儿子,点点头叫跪安。   胤禟离了皇阿玛只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空气也清新了,舒展一下四肢,快步追上前面的八阿哥:“八哥你今儿怎么了?难得在皇阿玛面前出回头,多好的机会啊!“   ”我……有些累了。坐了这么久的车,又遇上这种倒霉事。“   ”好吧。“胤禟信了,伸了个懒腰,大步走在前头,“回营,睡觉。”   胤禩跟在后面,烛火落在眼睛里模糊一片,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捏成个拳头。“可有受伤”,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除了学业上的教考,这是皇阿玛头一次关心他的安危。   另一边,康熙俯身摸摸胤祥的头:”你好好修养,朕明日再来探你。“起身对绣瑜说:“咱们也走吧,让老十三好好休息。”最后才把目光转向章佳氏:”你也别担心了,回去好生睡一觉。“   绣瑜却福身道:”皇上,十三格格年纪小,有些吓着了。不如您陪敏妹妹去瞧瞧她,臣妾在这里看着胤祥。“   康熙明显一愣,他待格格们素来一般,十三格格到底没受伤,旁人哪敢拿这点小事打扰皇帝。但德妃既提了,当着敏嫔的面他总不好断然拒绝,就说:”也罢,那走吧。“敏嫔忙擦了眼泪,起身跟着他去了。   胤祥明显松了口气,费力地扭着脖子看她,含泪感激道:“多谢额娘。”他素性爽朗大方,不把那些生恩养恩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是德额娘生的还是章额娘生的,还不都姓爱新觉罗?他一碗水端平对兄弟姐妹都好就行了。   道理谁都懂,可等到秃鹫撞翻铜炉的那一刻,他还是下意识把从小一起玩大的瑚图玲阿护在怀里,即便七岁的小十三看起来比姐姐娇弱了几倍。万幸齐布琛没受伤,不然他还有何脸面去见亲妹妹和额娘?   绣瑜亦知道他的为难,才叫康熙去瞧十三格格。她叹了口气:“傻孩子,该是额娘和姐姐向你道谢才是。你十二姐被我纵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要是再落下点疤痕,她日后就更嫁不出去了!“   额娘日常嫌弃十二姐,不是野就是懒,再就是嫁不出去。嘴上说得狠,可十二姐照样每天出去撩猫逗狗,下人告到额娘那里也不过置之一笑罢了。胤祥听得咧嘴一笑,一个不妨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额上冒汗。   绣瑜见了上去轻轻拿团扇给他扇风,心里百味陈杂。   单论待胤祥这个养子,她算是尽心的,凭谁都挑不出毛病来。十三也跟永和宫的孩子朝夕相处,情深义重,反而把亲生的两个妹妹比到后头去了。   易地而处,儿子疏远自己亲近养母的滋味她是清楚的。更何况敏嫔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两个女儿打算。   长此以往岂不是又生了她当年对皇贵妃之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意?   她固然不惧敏嫔,但却怕伤了十三的心。绣瑜思索片刻,便道:”这次回了紫禁城,我就跟贵妃商量,把敏嫔挪到永和宫来住。“   ”果真?“胤祥眼前一亮。敏嫔住在贵妃永寿宫后殿里头,可算不得自在。盖因她有儿有女有位份,偏偏现在六宫主位俱全,哪个主位娘娘都不会喜欢这样抢风头又不好掌控的人在身边。   更何况德额娘一向图清净省事,不喜欢其他皇阿玛的女人住在永和宫,却为他破了这个例。胤祥顿时觉得背上的烫伤都少疼了几分似的,笑着道了谢,放下心来沉沉地睡去了。   “十三哥,烤鹿肉好吃吗?我听说秃鹫是会抓小孩儿去吃的,它抓你了吗?姐姐平日里看着胆子大,关键时候吓傻了,我看她这几日心情不好,脸比锅底还黑……”   “小十四!”瑚图玲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十四猛地一回头,就被揪住了耳朵,听她骂道:”几日不见胆子见长,又想学规矩了吗?“   十四怕她尤甚怕四哥。四哥毕竟是个男人,总要讲道理的。十二姐既有四哥的武力值,又有身为女孩在额娘面前撒娇耍赖的特权。十四爷不得不怂,挣开她的手就往十三床上躲。   胤祥护了他在身后,笑道:”姐姐别生气,多谢你们天天来瞧我,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见他求情,瑚图玲阿捏着的拳头才松了。她是姐姐,遇到危险的时候却靠着弟弟舍身相护才保得平安。总是叫瑚图玲阿想来感动又憋气,她抬眼一瞧,却见床边小几上的描金小碟空了,出了营帐便揪了十四的耳朵接着教训:“谁让你去吃哥哥屋里的梨酥的?“   十四捂着耳朵大声叫屈:“他喂我,我才吃的。”   “中午我还喂你吃青椒呢?你怎么不吃?”瑚图玲阿恨铁不成钢地一指点在他额上,“你长点心吧,十三弟救了我,额娘本来就欠了敏额娘人情……”   “都是兄弟,一口吃的有什么要紧?”十四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说着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何况,我也不白拿他的东西。”   瑚图玲阿皱眉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十四神秘兮兮地踮脚在她耳边说:“十三哥一直想要一把皇阿玛用过的弓。如今蒙古的台吉王公们带了儿子来觐见,皇阿玛肯定需要儿子在蒙古人面前给他挣脸面,到时候一把弓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本来对自己的计划得意洋洋。岂料瑚图玲阿听了神色古怪,全凭一母同胞的情分才没有大笑出声,只是仍旧忍不住上下扫视长得跟个豆芽菜似的弟弟:”在蒙古人面前睁脸面,就凭……你?“ 第106章   深受准噶尔欺压的蒙古诸部对皇帝望眼欲穿, 但是康熙的御驾到了草原上,先见的自然是亲戚们。   已经出嫁的纯禧、荣宪、端静三位公主都带着额驸前来觐见。虽然荣宪公主脸上的脂粉有些过于厚重, 去年十月里才出嫁的端静公主更是瘦了一大圈;但康熙此行乃是为了拉拢蒙古诸部, 对此不好深问, 只略微嘘了几句离情,便叫她们去见各自的母妃, 反而把几个女婿带到身边,既是给他们伴驾的荣耀, 也存了敲打威吓之心。   三公主端静见了母妃兆佳贵人,只盏茶功夫母女俩就相拥而泣,偏偏不敢闹出大动静,叫皇帝不悦, 只敢拿帕子捂了嘴悄悄地哭。   绣瑜听了突然想起那年带着九儿在御花园滑冰时, 遇到的那个文静柔弱的五格格,叹息一声吩咐道:“告诉内务府的人,从带来的东西里打点出一份礼来, 捡那上好的东阿阿胶、血燕、高丽参赏给三公主。”   父亲、丈夫都靠不住,什么都没有保重自身来得重要,希望端静公主早日明白这个道理吧。   她有心照料,三公主母女也心存感激, 下晌就相携来给她请安。六格格也过来瞧她,见一起长大的姐姐瘦成这个样子, 又陪着掉一回眼泪。   绣瑜正要和敏嫔商量挪宫的事情,齐布琛突然要哭不哭地跑过来, 牵了牵额娘的衣角,糯糯道:“三姐一直在哭,好可怜啊。”   敏嫔抱了女儿哄着,也跟着心情沉重:“我听说三公主的额附,喀喇沁部蒙古杜陵郡王的次子噶尔臧,为人凶狠残暴,嗜酒如命,真是可惜了端静公主……”   绣瑜也陪着叹息一回,她们都是有女儿的人,自然感同身受。   瑚图玲阿却在一边拧着眉头,跺脚长叹:“噶尔臧的确不是个东西,可五姐自己也太软弱了些。喀喇沁部在蒙古诸部里算不得强盛,一有天灾全靠皇阿玛恩赏粮食,才能活了全族人的性命。杜陵郡王的王妃又早逝,她是堂堂的和硕公主、喀喇沁部的当家女主人,竟然整日被一群女奴顶撞羞辱?”   “换了是我,一面跟两个姐姐守望相助,结交各部王妃福晋;一面跟归化城方面保持联系,把大清来往的喀喇沁粮道商道都握在手里。到时候军政财权都在我手上,只管把额附连同几个女奴一块儿捆了,往杜陵郡王跟前一送,看他管是不管。“   她语速极快地噼里啪啦一通话,章佳氏听得目瞪口呆,不管是蒙古还是大清,哪有女人敢明目张胆地说捆了丈夫的?   绣瑜听得心里一动,嘴上却喝道:”快住嘴吧!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五姐在宫里的时候是怎样的你也知道,岂能有这样的底气?“   瑚图玲阿跟她犟上了:”在宫里她只是贵人的女儿,固然没有底气。可嫁到蒙古她就是皇帝的女儿,与大姐、三姐没有分别,和硕公主的爵禄等同郡王,为何没有底气?大清跟蒙古之间,既交好又互相防备,杜陵郡王放任儿子欺凌公主,实乃大不敬之罪。皇阿玛必定严惩,只可惜五姐没有胆量闹出来罢了。“   ”好一个‘既交好又防备’!”背后突然有人大声赞道,绣瑜等人回头一看,却是六格格远远地带着人过来,冲两位妃母福了福身,笑盈盈地看着瑚图玲阿:“小十二好志气,连我都自愧不如。”   小女儿也能说出这番话了,绣瑜心里又气又骄傲,嘴上嫌弃道:“格格快别赞她了,整日里胡作非为,跟个疯丫头似的。”   “六姐……”瑚图玲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过去挨着她站了,“咱们猎兔子去吧?”   章佳氏心里亦是赞叹不已,胤祥亲近两个姐姐胜过亲妹妹,她心里是有些不甘的。可她到底不是只知含酸拈醋的庸俗女子,德妃这几个儿女养得叫人服气,齐布琛若能有六姐、十二姐一半的爽朗通透,她也就放心了。   绣瑜略微猜到她心中所想,遂笑道:”带上你们十三妹一块儿去吧。“   三公主确实没胆量在康熙面前告额附的状,可架不住有人脑抽,上赶着给自己在皇帝面前上眼药。   康熙带着儿子和女婿们一同打猎。十四为了追一只受伤的黄羊,晚回来了些。虽然他头一个射中了这羊,可力气不够,未能一箭毙命,还是集众侍卫之力才擒了猎物。   他觉得这不能算在自己的猎物里,不由有些闷闷不乐,垂头往康熙的御帐里去,却迎头撞上一个满身臭汗的强壮大汉。   在皇帝老丈人的眼皮子底下,噶尔臧老老实实装了几天忠厚丈夫、孝顺女婿,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今天中午稍微喝了点酒,又痛痛快快骑了场马,便有些失了分寸。   恰好十四撞进怀里,他先是一愣,随后看到小阿哥白生生的一张脸儿,心里莫名一喜,下意识俯身扶了他的腰,笑嘻嘻地说:“给十四阿哥请安,臣是端静公主的额附噶尔臧,您可还认得?”   端静恰好随姐妹们给康熙请安出来,陡然见了这一幕,急得眼睛都红了,上前一步掰开他的手,颤声喝道:“你,你,狗胆包天,噶尔臧,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气氛微微凝滞,众人都愣住,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噶尔臧被她一喝,赶紧撒手放开十四,察觉到周围怀疑的目光,又顿觉丢脸没劲,讪讪道:“臣给十四殿下问个安罢了,公主气性未免也太大了。”   端静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又怕嚷嚷出来,大家都掉面子,只得愤愤忍了,挂起笑容问候十四两句,扯了丈夫的胳膊就走。   五姐生这么大气,难不成刚才噶尔臧对他有什么不敬的地方?十四皱着眉头想不明白,就把这事丢开不理。   现场也有熟知噶尔臧那些荒唐事的人,但碍于三公主的面子,也不好在皇帝和德妃面前提及此事。   唯有六格格觉得不妥,悄悄告诉了九阿哥。胤禟听了气得一脚踹翻了草场上的围栏,抓过十四嘱咐道:“噶尔臧那个贱奴,没有祖宗王法、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的混账玩意儿,下辈子做太监的王八蛋,你离他远点!”   十四脑子里轰的一声,这才知道噶尔臧起的竟然是这样龌龊的念头,登时气得脸都红了,双手捏成个拳头,眼睛里浮上一层水雾。   他这一生气,更显得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湿漉漉的,九阿哥见了暗自摇头,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你长那么白做什么?听说酱油涂面可以帮助晒黑,你试试吧。”   十四扫了雪肤花貌嘴唇殷红的九哥一眼,顿时不服气了,恰好康熙派人来传他们去武场,他哼了一声就甩袖子走人了。   原来康熙叫他们,却是因为他撞破了侍卫们的娱乐活动,对射铜钱这个游戏颇感兴趣,亲自张弓搭箭,要跟一众蒙古王公和侍卫们比试比试。   纳兰揆方苦笑不已,这游戏是他和晋安发明的,有个小诀窍——铜钱孔小,不能像射草靶似的,拿眼睛去对靶心,得靠手感和连续射出箭矢的节奏感去掌控精度,有时候他们感觉上来了,放箭的速度越快反而越准。   康熙的射术虽然不错,但是没弄明白这个,就是两个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他啊!乌兄啊乌兄,皇上怎么就挑了今天派你去归化送信?纳兰揆方在心里嫉妒了晋安一秒,强打精神上去跟皇帝比试,故意打乱自己的节奏,不着痕迹地放水。   康熙也果然是有几分天赋的,头一次玩就有一众侍卫中等偏上的水平,故而纳兰揆方“输”得也心服口服:“皇上天资过人,奴才拜服。”   容若当年也是这样每次比试都输给他,然后淡淡称赞皇上天资过人,素雅骄矜。康熙想来一笑,亲手扶了揆方:“起来吧。”   蒙古王公们是一群一身蛮力,打猎的时候射中就行,管它中脖子还是中腰的糙哥。这游戏还真能唬人,他们顿时真心实意地凑上去开始拍皇帝的龙屁,操着蒙语叽里哇啦地说了一大通。   康熙见七八九三个阿哥都有几分跃跃欲试,便说:“你们也去,若中的少了,朕可不依。”   胤祥在一旁拿肩膀撞撞弟弟:“你不去玩玩?”他们是练过的,十四于箭术上有些天赋,学得很快,只要草靶的距离不超过三十步,他的命中率相当不低。   十四故作老成地背着手,骄傲地一抬下巴:“哥哥们都不会,我才不要出这种风头。”   胤祥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顿时引来十四不满的目光。岂料八阿哥向康熙拱手笑道:“还请皇阿玛随手赐一两件玩意儿,全当充个彩头。”   康熙捻须大笑,随手将手上的玄漆牛角落日弓扔给梁九功:“朕的东西可没那么好拿,当年你们大哥来了一招马背上三箭连珠,赢了朕一把弓去。今儿你们也试试,从七阿哥起,若有连中三箭者,就弓就归他了。” 第107章   ”你也想试试?“康熙摸着自家小萝卜头的脑袋哈哈大笑, 众王公在一旁陪着笑,闻讯而来的大阿哥, 指着比自家大女儿还小两个月的幼弟, 笑得最大声。场面一度十分欢乐。   眼见十四要炸毛了, 胤祥正想过去劝和两句,武场上突然传来阵阵惊呼, 有侍卫大声来报:“皇上,八爷射中了, 而且是头三箭就连续中靶,分毫不差。”   早有人捧了那草靶过来,康熙眯起眼睛定睛一瞧,白尾羽箭穿孔而过, 三支精铁箭头没入草靶的角度、深浅全部一致, 可见功力不俗。他不由再次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儿子刮目相看:”朕记得你是康熙二十年二月初十的生日。老大,你十三岁零九个月的时候能三箭连珠的记录,可被弟弟比下去了。“   胤褆倒也不吃醋, 豪爽地大力拍打八阿哥的肩膀:”芝麻开花还得节节高呢,弟弟们就得一个比一个强才是。“   ”哈哈,说得好!“康熙仰头大笑,目光转向九阿哥和十四, 终于认真了几分,”竟是朕小瞧你们了, 好,都去试试。“   十四却嘟嘴道:”可是那弓, 您已经给了八哥了……“   大阿哥打趣道:”了不得了,皇阿玛,老十四竟真是图您的东西来着。“   康熙哭笑不得:“哪里学的这些无利不起早的德行?也罢,梁九功,拿了那把追龙来。”   梁九功一惊,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皇上?”   追龙乃是睿亲王多尔衮十二岁成丁的那年,父汗努尔哈赤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逐鹿天下。赐下征战九州的神兵利器,可见太祖皇帝在爱子身上寄托了怎样的期盼。然而后来多尔衮获罪,这弓就在库房里尘封多年,直到近期才被康熙翻了出来。   其主人相关的前尘往事都已尘埃落定。可惜老八以上的阿哥们都已经过了用这种小弓的时候,如果哪个小儿子有本事,给了他也无妨,康熙就带了出来。   “相传黄帝冶弓,用泰山南乌号之木,燕牛之角,荆麋之饵,河鱼之胶。此弓纵然不及传说,但用料之珍贵也相差无几。我满人当日尚且蜗居关外,这弓的材料得来犹为不易,倒也不负这‘追龙’之名。”   十四听得眼中精光大盛,连素来不讲究这些的九阿哥也跟着跃跃欲试。   可惜射铜钱这活还是没有那么容易,九阿哥射到第三箭才穿了第一个铜钱,第五箭又中了,当然不算连珠。他素来不善此道,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十四戴了玉扳指,拿着小木弓拨弄两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要上去。噶尔臧在一旁揉了揉鼻子,戏弄道:“您也要比啊?何苦来着,弓弦割了手,可疼得很。”   十四瞥他一眼,慢悠悠在场上站定了,胳膊伸平,学着晋安的样子,举着拇指比了一下距离。   这模样众侍卫瞧着都眼熟得很,低头暗笑。胤祥看得扶额,他这缺心眼儿的傻弟弟哟,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阿玛他有练过吗?   果然康熙一见他这姿态,便知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底气原来是有本而来。正摇头笑叹之际,十四动了,他站得笔直,拉弓的姿势标准,节奏快而准。只听嗖嗖几声,五枚箭矢在两次呼吸的时间里全部射出,除了第二支箭击在铜钱上脱靶之外,其余的全部穿孔而过,停在了草靶上。   十四收了弓,骄傲地竖起支箭吹了一下尾羽,笑容才刚挂上脸就突然凝固。   众人正一脸惊讶地盯着那靶子看,尚来不及开口喝彩,突然一阵风吹过,卷起些微尘土,绕着靶子打了个卷儿。那让十四骄傲无比的四支箭矢其中之三,突然箭尾一垂,随即在一片叮咚声中先后坠地。   剩下的一支也只剩小半个箭头留在草靶里,箭身在风中摇摇欲坠,尾羽上下晃动,仿佛在苦苦支撑又仿佛在逗人发笑,最后还是在众人无语凝噎的目光中,无可挽回地坠落,惊掉一地眼珠。   十四难以置信地望着空空的草靶,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这算中了还是没中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喝彩,还是喝倒彩,只好把目光转向皇帝。   康熙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小儿子也有了这样的本事,他心里是欢喜的,然而又觉得十四这骄傲张扬的脾气不行,还有得磨练呢,就说:“这场却是你取巧了,弓箭乃杀敌制胜之兵,战场上光有准头没有力度能有什么用?这算脱靶,不能作数。“   十四沮丧地垂头应是,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个大丑,他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那通体漆黑描着金漆的追龙弓,气息萎靡地走回了人群里。   胤祥见了沉吟片刻,突然出声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康熙:”皇阿玛,可否容儿臣一试?“   康熙皱眉道:”你背上的伤刚刚痊愈……也罢,就三箭,射完即可。“   众王公脸上不由透出几分不耐烦,小阿哥受年龄体力所限,再出色也不过刚才十四爷那个发挥,谁愿意放着成人的比试不看,在这儿看菜鸡互啄呢?   胤祥也不理论,将那些怀疑轻视的目光抛之脑后。他的起手动作不像十四那么浮夸明显,只是执了弓淡淡地站在那里,从容地搭箭拉弓,连箭矢破空的声音都要细微许多。只是同样速度极快,众人眨眼的功夫,就见草靶上悄没声地多了三支羽箭,穿孔而过,稳稳地立在上头。   同样只有三箭,连续命中,跟八阿哥的表现别无二致。可胤祥今年才八岁啊!康熙和大阿哥都看得瞳孔一缩。康熙背起手,淡淡地说:”这弓归你了。“   胤祥跪下双手接了那弓,面有愧色:”其实儿子也取巧了来着,去年过年的时候儿子看这游戏有趣,已经跟着纳兰侍卫学了三四个月了。“   揆方轻咳一声,忙跟着跪下来请罪。   康熙却嗤笑出声,抬手扶了十三:”不止是他,还有乌雅晋安对不对?你们那点小把戏还想瞒过朕?起来吧,一把弓而已,你当得起。“   十四一片茫然地跟着人群出来,九阿哥想上前打趣他,被八哥死活拉走了。   十四遂闭了眼睛,躺在草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觉得眼前有阴影晃动。他一睁眼,就见十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笑着开了手上的锦盒,取了那把弓出来往他面前一递。   “给,你不是想要吗?”   十四愣了一下没有接。   胤祥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别生气了,放心拿着使吧。要是皇阿玛问起来,我就说你拿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你的弓(笑)   十四:不,是你的弓QAQ 第108章   绣瑜上午跟蒙古王妃们去了河边聊天散步, 回到营帐就听瑚图玲阿说了追龙弓一事:“十三弟原是随口一说,后来转头就忘了;他却记在了心上, 千方百计地想要赢一把弓送给哥哥, 反叫十三以为他想要……”   绣瑜笑了一回, 又听竹月说了噶尔臧那些荤素不忌的荒唐事,以及他总嬉皮笑脸地猴在十四面前说话, 她登时气得柳眉倒吊:“好个不要脸的畜生。”   竹月也怒气上脸:“若是四爷六爷在,一准儿活扒了他的皮。”   然而两个大儿子不在, 小儿子太小。康熙出手动静又太大,容易影响外交格局。噶尔臧好歹是王族,晋安跟他对上容易吃亏。自己轻易跟杜陵郡王父子碰不上面,喀喇沁部来人中唯一的女眷就是三公主, 当真是光棍一条, 奈何不得。   绣瑜略思索片刻,突然问:“这次跟着三公主前来会盟的侍女叫珠儿吧?她好像是兆佳贵人远房亲戚之女、三公主的陪嫁,最是忠心不过了。你悄悄把你记着的那些方子挑两个不甚厉害的说给她知道。”   “再传本宫的话, 让她好好伺候公主,等将来公主有了儿子,就熬到头了。”   她刻意加重了”熬到头“三字,竹月恍然大悟, 笑道:“奴婢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做太监都是便宜他了。”   绣瑜担心的却是自家小儿子,被变1态姐夫当娈1童调戏、又在父兄奴才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十四居然第一时间没有冲上来跟她嘤嘤嘤,这是怎么了?   恰好南边送了冰镇的鲜虾和瓜果过来, 绣瑜就吩咐做了白灼虾,取了两样果子,缓步而来往皇子们的营区探望十四。   宽敞的帐篷里用一架轻巧的六扇花梨宴饮图屏风隔成前殿后寝。门口的小太监刚打起熟牛皮门帘,绣瑜一抬头就见那把约莫一米长的玄漆描金反曲弓,明晃晃地挂在屏风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十四平日燕坐小息的软榻。   绣瑜一愣,顿觉儿子不一样了。   十四本来正在里间用膳,听到外面通报,忙出来迎了她。绣瑜见他虽情绪不佳,却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七情上脸,小嘴噘到天上,浑身上下都是“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撒娇味道;而是安安静静地低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这个转变太突然,绣瑜上去抱了他坐在榻上:“到底怎么了,说给额娘听听。”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湿润,还是转过头去满不在乎地说:“想必您也知道了,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绣瑜心里一紧,沉吟半晌才问:“那你为何还把那弓挂在外面?”   “知耻而后勇,越王在床边悬挂苦胆,我就挂弓。”十四挥舞了一下拳头,突然一顿,还是磨磨蹭蹭地说,“况且……十三哥总是好意,我装作喜欢的样子,他见了也开心。”   绣瑜欣慰地长出口气,一边剥着虾仁,一遍貌似不经意地问:“那额娘就不懂了,你原本送弓是想让哥哥开心;如今哥哥送你,他也开心。殊途同归,那你还闷闷不乐的做什么呢?”   十四一时愣住,他本能地觉得这二者之间有很大不同,可六岁孩子的逻辑思维又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这其中的不同。他只能站起来,拉着额娘的胳膊,委屈地说:“额娘,不一样的,您一定明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手足之情都是建立在双方同为强者、英雄惜英雄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人生来就等着别人垂怜、宠爱,即便他是最小的一个。   他想让哥哥开心,更想凭本事让哥哥开心。   绣瑜剥了只虾,塞到儿子嘟起的小嘴里:“胤祯,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是想让哥哥开心,想让额娘开心,想让一家子和和美美,才去变强的。”   额娘说出了他长久以来总结不出的心声,头一次郑重地喊了他的大名,又鼓励他变强,仿佛给予他跟四哥六哥一样的重视。十四眼前一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搂着她的脖子恭维道:“额娘,还是您最聪明、最了解儿子了。唔,还想吃虾。”   “甜言蜜语,自己剥!”   “我陪额娘一起剥,您喂我,我也喂您。”   塞外的晚风吹起帘子,泄露一室脉脉温情。绣瑜看着小儿子白皙秀气的脸庞,在心底暗暗感叹时间的神奇。这射箭脱靶的小胳膊总有一天会有扬鞭万里之力,嬉皮笑脸哄额娘给喂虾仁的小聪明也会化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智慧。   其实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打小就把十四往废了养,折了他一双羽翼,就可以免了将来兄弟相争之祸。可一来瞒不过康熙的眼睛,二来她存在的意义何在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九龙又如何?不也是她生的?多了二十年阅历、数百年见识,见过了胤禛换牙、十四尿床这些蠢事,尚有十几年时间布局,她就不信她制不住两个熊孩子!   晋安头天去了趟归化,错过一场好戏。今日面圣之后刚刚入营,就被一众兄弟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普及了昨天十三十四的壮举:“外甥像舅,昨儿十四爷那架势一摆出来,我们全傻眼了,倒像你儿子似的。”   “你昨儿喝多了没醒吧?这话也敢胡说,不要命了吗?”晋安提膝踹在那人身上,一边说笑一边往营区里来,抬眼却见十四阿哥的小太监朱五空站在门口踮着脚张望。   “瞧,说曹操曹操到不是?快去吧。”众人嬉皮笑脸地打趣一番才散了。   晋安来不及卸下身上兵甲便被朱五空苦着脸拖住胳膊,捶胸顿足地哭道:“哎哟喂,我的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求您快去瞧瞧我们爷吧,昨个儿被皇上骂了两句,气得都快一整日水米不沾了。如今往狼贺山后头去了,也不要奴才跟着。”   “糊涂东西!不要你跟,你就不跟了吗?”晋安听了骂道,起身就往马棚那边去,边走边问,“怎么不告诉娘娘?”   “今儿早上,皇上封了六格格为和硕恪靖公主,指给了喀尔喀蒙古土谢汗部郡王噶勒丹的长子博尔济吉特敦多布多尔济,如今娘娘正跟土谢图汗的福晋商量公主下嫁的典礼呢。奴才哪敢上去打扰啊?”   “没用的东西,回来我再禀告娘娘收拾你!”晋安匆匆丢下一句狠话,就扬鞭纵马而去,自然没见着他走后朱五空脸色陡然转晴、锤地大笑的模样。   晋安沿着狼贺山大路快马跑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看见跟着十四的侍卫远远站在河边饮马,对方用眼神给他指了方向。晋安顺路找过去,果然在上游不足百步的草地上捡到一只失魂落魄、顾影自怜的小阿哥。   “给十四爷请安。”   他心头有火,这句问安的话也说得毛毛躁躁。十四混没在意,一边埋头泄愤似的拔着周围的草,一边揉揉鼻子低声说,“起来吧。”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马蹄袖上的水痕格外显眼,偏偏嘴里却说:“我没哭,你不用管我。”   晋安心里一软:“那奴才在一边陪您坐坐?”   十四用沉默表示了欢迎,半晌才说:“我以后再也不学射箭了,反正也没人指望过我。”   晋安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十四转过头,气哼哼地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皇阿玛把祥字赐给十三哥,他根本就想过他还会有一个儿子!”   祯祥,是一个词语,国家有吉兆出现的意思。祯是国家出现朱雀,祥是国家出现凤凰,两个字是有先后顺序之分的。康熙赐名的时候却刚好反了,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肯定没有不好的意思。   他这显然是胡搅蛮缠的气话,却听得晋安心里一颤,皇上可不就是没想过十四会活下来吗?他不禁放软了语气哄道:“没有的事情,您别这样说,叫皇上听了生气。”   十四却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愤怒和不平里,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皇阿玛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功课马马虎虎,骑射也只是叫我不要受伤就好。那些谙达们怕出了意外被皇阿玛责罚,根本不肯教我真本事,都是比划两下糊弄过去就完了。”   他原本是装的,可说到动情的地方不禁勾起心中委屈,声音拔高并激动颤抖起来。晋安心里犹疑不定,好半晌才问:“真本事都是血汗熬出来的,你真的想学吗?”   十四惊喜地抬头看他:“我想,我想!舅舅,你肯教我吗?”   “待我与娘娘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吧。”晋安抬手摸摸他的头,“若是她同意,你每日提前两刻钟起床,在院子里匀速跑二十圈;每日下了学再跑二十圈,再来武英殿找我。”   晋安怕他叫苦,还解释道:“真功夫都是从基础里出来的,先把你那小身板练结实了,比射铜钱那些花架子更重要。”   “好!”   十四一口答应,然后立马收了那副凄凄惨惨没人疼的小可怜模样,施施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滚上的泥,双手环在胸前,冷笑道:”原来你之前也是拿花架子哄人,没打算教爷真本事呀,舅舅?“   十四目的达成,又自以为抓到把柄,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大魔王的冷笑,却浑然忘了这里是荒郊野外,他的武力值在晋安面前就是渣。   他变脸的速度太快,晋安懵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苦肉计,又见长得跟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孩儿得意洋洋地自称爷,终于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   他看看左右无人,十四的侍卫们知道他在,都放心地远远站着聊天,遂猛地跃起,捂了十四的嘴按在怀里揉捏一番,低声笑道:”舅舅教你的第一课,在你没把握战而胜之的时候,切记不要激怒敌人。“ 第109章   ”狼子野心, 不知所谓!“康熙在御帐里怒吼,随后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绣瑜刚巧扶着宫女的手走到营帐外面, 听得此声脚步一滞, 然而门口的小太监玉福儿已经高声通报道:”皇上, 德妃娘娘求见。“   一阵寂静之后,康熙才说:”进来吧。“   绣瑜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就见几个太监飞快地收拾了一地狼藉,空气中漂浮着薄荷脑油的味道。康熙端坐在案前, 脸上仍有怒容:”这会子你怎么过来了?“   绣瑜公主们下嫁一事而来,此刻少不得先换了说辞,上前福身道:”臣妾是来给皇上报喜的,今儿早上臣妾接到老四家的送来的信, 说胤禛房里的宋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算上来回的脚程,如今都快临盆了。“   康熙闻言紧绷的表情一松:”老四也要做阿玛了,倒真是件喜事, 起来吧。“转而又懊恼道:”也不知是怎的,自老大起,几个孩子子嗣都不算旺,竟只有太子膝下有一子。“   绣瑜暗自翻了个白眼, 忍不住低声抱怨:”按理臣妾不该说,可阿哥们不大的年纪, 也忒辛苦了些……“孙子也是孙子他爹妈生的,以您那把儿子当骡马使的架势, 还想抱孙子?   康熙却不以为然:”朕十四岁刚刚亲政那两年,每日要批四五个时辰的折子,还要听政读书会见大臣,宫里也没断了皇子出生,下次选秀你们还是留心些,挑好生养地指给儿子们,早承子息。“   得,这个话题上她跟康熙是不可能有任何共同语言的。绣瑜只得摘了指甲套,倒了些荷兰甜橙油在掌心搓热了,替他揉着额角:”臣妾一再劝您了,薄荷脑油提神醒脑是好的,但是效果太霸道了些,用多了夜里容易走了困;倒是这洋人的精油,功效温和中正……“   ”朕哪记得这些,行啦,要做玛麽了,嘴也碎起来。“康熙一边嫌弃一边享受着她的服务,长叹一声:”喇嘛教狼子野心,总盼着政教合一。外有罗刹人虎视眈眈,内有噶尔丹、达赖喇嘛这样的内鬼,蒙古迟早再生祸端。“   蒙古同样不服清廷统治的两大势力中,准噶尔的军事势力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喇嘛教是宗教势力,看着不显眼,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受制于这个时代不发达的通讯,康熙难免会有鞭长莫及之叹。   绣瑜状似不经意地说:”臣妾不懂这些,只是想替公主们向您求一份体面。“   ”哦?“   ”蒙古人粗豪,多有喝酒打老婆的恶习。和硕公主虽然位同多罗郡王,可却没有自己的亲信兵丁,长史护卫这些得用的势力,身边只几个嬷嬷,遇到事情岂不是孤立无援?“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朕从盛京拨几个人赐给公主们就是了……“康熙说着突然猛地直起身,他正愁在蒙古没有消息渠道,可嫁到各部的女儿们不就是现成的帮手吗?皇帝心疼女儿,要多派几个人伺候,侍卫力士、伙丁炭丁,多多地派上几个,岂不是现成的眼线?   见他陷入沉思,绣瑜才起身告退,边走边问小桂子:“玉福儿,是梁九功的徒弟吧。”   小桂子不解其意,低声应是。   梁九功这老狐狸尾巴一直藏得挺好。这些年对她一直恭恭敬敬又不失亲近,绣瑜试探许久都摸不清他的态度。他这小徒弟倒有些意思,挑皇帝生气的时候,抢着帮忙通传。   京师,此时正值正午,前门大街上行人往来如云。   胤祚换了一身秋香色蟒缎常服,将腰间的黄带子替换做红色,鼻子上架副瞎子镜,荷包玉佩玉扳指穿戴整齐。一手提着一架小巧的紫檀木鸟笼,里头一只活蹦乱跳的鹩哥;一手拿把扇子背在身后,挺胸叠肚,装出个大爷样,然后问跟着的众人:“怎么样,像吗?”   不像京里的贝勒爷,倒像个装蒜摆阔的二愣子。   跟着的四个侍卫都低头忍笑,唯有魏小宝硬着头皮提醒道:”爷,民间都说‘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您这天潢贵胄的气概,穿了常服也不像普通人啊。“眼见胤祚有恼羞成怒的趋势,又赶紧抱头蹲下补充道:”四爷让您在天福楼等他用晚膳,若是让他见了这一身……“   胤祚只得把身上那些伤眼的配饰都去了,带着人出了地安门,过了银锭桥抄小路折向南边,往什刹海前海的方向而去。   今日好容易他们兄弟俩都得闲,胤祚便约哥哥一起出宫瞧瞧他正在修建的王府,顺便在皇伯父家开的天福楼里用膳。   谁料皇阿玛突然一道圣旨传回来,要比照贝勒等级为出嫁的姑姑姐姐们设立长史护卫,胤禛就被太子叫走商量这事。   胤祚失了伴,顿觉京城那些繁华烟云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提前往天福楼里去,坐定点了壶茶,却听得隔壁有人咿咿呀呀用昆腔唱着什么,却是一段他没听过的唱本。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   虽然是柔媚的女子声音,唱的也是名妓才子的风流艳事,却颇有几分人生际遇、家国兴衰的味道在里头。   胤祚渐渐听住了,听到“当年粉黛,何处笙箫”、“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等句,竟情不自禁拿扇子敲着窗户,轻声哼唱。   却突然听隔壁似乎有人推门而入,双方起了段争执,隐隐有女子啜泣尖叫的声音传来。胤祚就随口吩咐:“舒尔德去瞧瞧,见机行事小心分寸。”敢在裕亲王的地盘上闹事的人,十有八九都认得他,胤祚也不想生事。   那侍卫领命而去,等推门出去见了争执的双方,才知这底气从何而来,因为带头闯入那人不是旁人,恰好是裕亲王的独子保泰,他身后跟着一群穿金戴银的公子哥,都喝得微醺,也难以分辨谁是谁。   保泰跟胤祚极熟,见了舒尔德惊道:“六哥也……”   他说到一半就已经住了口,却还是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胤祚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笑道:“二阿哥几时还多了个排行第六的哥哥?”   这声音很陌生,但敢对着保泰直呼二阿哥的人可不多,胤祚开始逐一回想。   舒尔德反应极快,当即笑道:“家主人是康亲王府的六阿哥,不知阁下是?”   那人回答道:“无名小卒而已,区区贱名入不得贵人的耳朵。”   他再次出声,跟着胤祚的侍卫突然低声道:“六爷,这是太子奶父凌普的外侄儿都九,今年才进京的。”   胤祚皱眉道:“你如何得知?“   那侍卫挠头讪笑道:”这孙子在京城里不显眼,在他老家陕西的青楼花坊里那可是有名的人物,奴才前些年跟阿玛放过陕西粮道的外任,故而识得他,去岁又在京师碰面,可不记住了吗?“   胤祚顿时摸着下巴沉思。都九不过是下九流的人物,请客请到天福楼来了?只怕是奉命行事,凌普会不会也在里头?四哥还在毓庆宫没回来呢,他顿时有些后悔放舒尔德出去。   那边舒尔德佯怒道:”阁下不愿以实情相告,也就罢了。这位是裕亲王的独子保泰阿哥,在下奉劝阁下掂量掂量,且收敛些吧。“   好在保泰别的不行,脾气还不错,即便是对方身份远低于他,也讲道理地道歉:“我只是听这位姑娘唱得好曲子,知音难觅,一时起了结交之心罢了。阁下既然不愿,就当我没来过。”   都九亦拱手道:“在下也多有不是,得罪两位爷了,这歌女本是我府上豢养,二阿哥若喜欢,改日我便送到府上。”   歌姬多数也是人家的妾侍,保泰尚且知道礼义廉耻,赶紧推辞,三方就此辞别各自回房。谁料保泰身后那群醉醺醺的人中,突然有人笑着跟身边的人咬耳朵:“哈哈哈,康亲王家的六阿哥,堂堂皇子竟然,嗝……”   偏偏他喝醉了酒,没控制好音量。保泰身子一僵,都九顿时驻足。   胤祚登时气笑了,示意侍卫踹门出去。   众人有认得他的,也有不认得他的,但见有带刀侍卫在旁,便知遇上真佛了,忙参差不齐跪了一地。   胤祚把架子摆得足足的,随意一瞥都九和他身后那两人,都是寻常绸缎衣裳,矮个子,瞧不出身份来。他装作不认得都九的样子,只对着保泰骂道:“你又胡闹,自己家的产业倒先闹起来了,皇伯父知道了准又有一场气生。”   保泰委屈地低头:“我已经跟这位仁兄握手言和了。”   “狡辩,还不滚回王府去?”胤祚喝道,又转向一时意气扒了他马甲、此刻正后悔得垂头耸脑的乌拉那拉家次子,冷笑道,“你是四嫂的弟弟富昌是吧?论起来都是亲戚,不知爷怎么得罪你了,待会四哥也要过来,不如一起在他面前分辨分辨?” 第110章   胤祚在天福楼坐了才小半个时辰时间, 富昌的大哥乌拉那拉星禪就火急火燎地赶来,鞠躬作揖地赔不是, 好话说尽。   富昌酒醒了大半, 任打任骂, 叫磕头就磕头,也不分辨, 只是眼神里犹带着一丝不服,梗着脖子道:”今儿是奴才糊涂, 冲撞了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此事与四福晋无关,是爷们就别告状。”   星禪一脚踹在他身上:”有你这么跟主子们说话的吗?“   胤祚也气笑了:“呵,没头没脑的还挺硬气。我倒不想告状, 可四哥又不聋!你动静再闹大点, 指不定皇阿玛都知道了。”   富昌顿时耸拉着脑袋,欲哭无泪。   听他提四福晋,胤祚便知这场闲气是怎么来的了。前有侧福晋的传闻, 后有侍妾有孕之实,四哥呀四哥,枉你一世英明,竟然也会后院起火。瞧, 大舅子打上门来了吧?   胤祚自以为体贴地怀着给哥哥善后的好意,随口教训富昌两句就放了他回家。   费扬古泼了儿子一盆冷水, 叫跪在院子里头。觉罗氏急急忙忙递牌子进宫,拉着女儿的手掉眼泪:“你哥哥也是为你着急。那宋氏也就罢了, 汉军旗的女人就是生了长子也压不过你。可富察家蒸蒸日上,不比你阿玛年老,又是侧福晋的位份,这可如何是好?”   敏珠扶着额头哭笑不得:“那富察氏是额娘看好要指给六弟的人,只是因为没过选秀,所以不敢声张罢了。”说着放低了声音,扭捏道:“这次宋氏的事情是个意外,四爷说孩子生下来就叫我养着,未来十年我们院子里都不进侧福晋。”   看了女儿这副完全向着夫婿说话的模样,觉罗氏纵有满肚子担忧,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回去备礼,准备德妃娘娘的凤驾一进紫禁城就进宫请罪,免得连累了女儿。   敏珠又满怀歉意地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请胤祚过来用膳。偏偏胤禛被太子扣在了毓庆宫,叔嫂二人都没什么胃口,直到月上中天才见他背着手慢慢回来。   这些年皇阿玛一旦离京,就必定是太子监国。太子一监国,就必要搞事情,就好像春天到了一定开花,冬天到了必然下雪一样稀松平常。   胤禛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习以为常到苦中作乐,再到现在乐在其中,甚至还有心情叫福晋烫酒热菜,要跟弟弟对饮赏月聊毓庆宫见闻。可谓是一部成长大戏了。   胤祚迫不及待地问:“太子找你做什么?设个王府长史的事情还能聊这么久。”   “当然不止,他向我打听内宫各项用度,旁敲侧击地试探内务府某些官员是不是我的人。”   胤祚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怎么回答呢?“   ”咳咳,“胤禛搁了筷子,轻咳两声,摆出一幅义正严辞忠心不二的样子,遥遥拱手道,”二哥想替皇阿玛分忧的忠心天地可鉴,臣弟拜服。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弟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肝脑涂地莫敢悔改。然如今德妃娘娘随驾在外,逾期未归,臣弟无故不敢踏足后宫半步,已有两月有余。殿下所托,臣弟绞尽脑汁思索良久,实在无能为力,惭愧难当,奈何奈何。“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徒呼奈何,一脸惋惜忧伤,仿佛真的一心一意地在替皇太子考虑似的。   说了这么一大通,其实总结起来就八个字:额娘不在,爷不知道。   胤祚一口酒呛在嗓子里,一边咳嗽一边锤桌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哥,论这编瞎话的功力,我皇阿玛都不服,就服你。”   胤禛也笑得肩膀抖动,心中憋闷一扫而光。   胤祚遂把下午天福楼撞见都九的事告诉哥哥:“也不知道他整日谋划些什么,这里插钉子,那里放眼线,把咱们当贼防着呢。”   胤禛想了想:“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太子跟皇伯父关系一般,若真是要密谋什么大事,绝不会选在天福楼。“   太子这些年小打小闹恶心人的事情做多了,却不敢真的踩康熙的底线。况且此刻他们都还是未满弱冠的少年,兄弟之间虽然有亲疏之别,他们嫌弃大哥鲁莽少智、二哥多疑敏感、三哥酸腐嘴贱,可别人也嫌弃他们一个冷硬死板一个跳脱无礼。大家见了面都恨不得以鼻孔示人,谁也瞧不上谁,可远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   连对太子,胤禛也说了句公道话:“皇阿玛精明强干,换了咱们任何一个人在二哥那位置上,只怕都要战战兢兢吧,将来就好了。”   胤祚摇头叹道:“大哥折磨二哥,二哥就折磨我们。皇阿玛一年三百六十日都不得闲,不知他们争那位份图个什么?”   胤禛沉吟道:“无逸斋里十年寒暑学到的本事,图一个用武之地吧。大哥那个位置,如果不争就只有做米虫的份,换做是我,也不甘心。”   兄弟俩对饮,都喝到了七八分醉,第二天醒来就把这事丢开不提。   谁曾想,太子还真的搞了个大事情。   原来都九去天福楼还真的是请人吃饭去的,只不过请的是太医院专治哮症的姜老太医的远房侄儿。席间都九送上万两银票和来自上面神秘大人物的关怀:“姜太医为大清效力一生,如今早已年过古稀,也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姜太医闻弦知雅,哮症本来就不好根治,而且治好了得罪太子治不好得罪皇帝。他不趁着贵妃的病隐而未发的时候赶紧退休,还等什么呢?于是隔日就上了折子。   康熙不在,这些事情当然是太子批复,一个五品医官要退休这等小事,难不成还有谁跟太子争吗?当然是效率极高地盖章同意了。   贵妃犯病之初怕拖累十阿哥,隐忍不发,如今可吃了大亏了;便是告到康熙面前,太子也可以推做不知。   虽然途中被胤祚撞破,叫都九一阵慌乱,也叫皇太子起了趁机考量之心。胤禛虽然在他面前有所保留,但是永和宫一系的人全程没有插手此事,倒叫太子放心许多。   十月底,绣瑜和康熙回京路上,就听闻贵妃病了。当然皇帝听的版本里侧重点在贵妃是如何慈母情怀,不叫十阿哥知道自己的病情。   绣瑜听到的版本里,侧重点却在太子非常重视贵妃的病情,叫五位太医联合会诊,用的每一张方子必须由五位太医同时合剂过才行。然而中医的方子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五个人开的只能是一些温而又温的方子,根本治不了病。   太子又以贵妃生病,无力教养十阿哥为由,时不时把胤俄带到身边指点功课、嘘寒问暖。虽然将心比心,绣瑜觉得他每次接触十阿哥必定都叫贵妃心惊胆战,然而康熙看到的却是兄弟情深的一面。   然而这次她也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觉得太子这只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而已。哮喘除非一次性大量接触过敏源,否则是不会致命的。温僖也是经历风风雨雨才熬到今天这位份,如果只是被太子恐吓一番就拖垮了身子,那她早死一百遍了。   惠宜德荣几乎都是这样想的,所以都丢开手不理。惠妃忙着找方子给大福晋生儿子,宜妃忙着照料即将临盆的王贵人,荣妃四处找补品给修书的儿子补身体。   绣瑜更是忙得昏天黑地,大儿子要拴婚,小儿子要上学。永和宫的孩子们还围绕“是小侄儿好还是侄女儿好”的问题吵了好几架。   十阿哥体贴母亲的身体,原本的小炮仗也化作绕指柔整日环绕在额娘身边,可却没什么悲伤担忧的情绪,甚至还为康熙免了他的功课暗自庆幸。   就连太子也没打算置贵妃于死地,只要她不能跟自己作对就行了。   然而温僖好像并没有担起这些朋友与敌人们的高看一眼,进了腊月,她的病逝陡然沉重,很快卧床不起。 第111章   腊月初九, 四妃一同前去探望了温僖,不约而同地目露惊骇。以往凡是四人相聚, 无论是庆典还是宴席, 总少不了拌两句嘴, 今天却一直沉默地上了轿撵。连出永寿宫的时候,惠荣二人的轿子撞了一下, 她们对视一眼,也只是责骂了各自的轿夫, 便匆匆走人了。   绣瑜回到永和宫便一直辗转反侧,直到听到外间的自鸣钟敲过三下,已经是子时了。烧了地龙的寝殿里温暖如春,却叫人汗流浃背难以入睡。   绣瑜抱膝在床上坐了起来, 慢慢审视着寝殿里器物模糊的轮廓, 思绪万千。   她跟温僖不是敌人,可也算不上是朋友;同用一个丈夫的两个女人,更生不出什么心心相惜的情绪来。但不可否认的是, 温僖从康熙十七年就跟四妃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在同一个屋檐儿底下共住了十六年,好歹也算个邻居吧。   况且,贵妃为人还是相对不错的,虽然心高气傲, 可是甚少难为人。更重要的是,她凭借出身得封高位, 圣宠稀薄,儿子排行靠后, 与绝大多数后妃都没有利益冲突。   这样一个人如今脸色灰败地躺在病床上,瘦得好似一抹影子,似乎光照照就没了。   绣瑜跟其他三妃自认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可见了这一幕也不禁瞳孔一缩。这宫里没过许多高位妃子,可没有哪个能像温僖此病一样,引发四妃普遍的感同身受。   因为时移势易了,当年元后继后没的时候,她们都是年轻的追赶者、受益者,想的是没了对手就可以空出的更多位份与宠爱。欣喜大过同情。   可如今,她们尊荣已极,宫里哪怕再封妃、封贵妃都越不过她们去,眼前是寸步难进的绝地,身后是无数年轻漂亮的追赶者,这个时候跟她们同一个阶层的老对手老伙伴陨落了。怎能叫人不唏嘘感伤。   坤宁宫祭神的大鼎都已经准备好了,烹煮祚肉的人选却没有定出来。这个活计,贵妃做了十年,四妃都有种如在梦中之感,不敢相信她就这么倒了。   绣瑜心里更是有种莫名其妙地不对劲,她动用了在东宫的钉子,才知道太子这两天也着急上火。他盼着贵妃不好,可没想过自己略一出手,她就倒了,反而泼了自己一身脏水。   绣瑜更是大感诧异,哮喘真的是这么要命的病吗?太子没认真出手,贵妃就落到这个田地?   她心里有了怀疑,晚上就更睡不着觉了,直到竹月进来陪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奴婢真为贵妃感到可惜,她以往那么骄矜高傲的一个人,浑身上下跟那上好的东珠似的,浮着一层光,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绣瑜猛地从床上坐起,心里豁然开朗。是了,以贵妃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对手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换了是她,哪怕只剩说句话的力气,也会用来拒绝四妃的探视。   可是温僖这两天不仅见了四妃,还见了阿哥们,见了几个嫔与有头脸的贵人,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贵妃朝不保夕了。   “备轿,明天一早,本宫要去拜访贵妃。”   冬天日头短,宫门下锁的时候一轮新月尚且挂在天边,绣瑜到了永寿宫正殿门口,才被贵妃的贴身宫人拦了下来:“贵妃娘娘尚在昏睡,娘娘请回吧。”   “无妨,本宫在此等候就是了,永寿宫不会连一件燕坐的屋子都没有吧。“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只好引了她往偏殿来。   海棠闹春的蜀锦坐褥还是那么鲜亮,温僖平常待客的炕上还养着一缸活泼的金鱼,绣瑜在这屋子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宫女引她进了贵妃的内室。   挑起的大红帐幔中,纽祜禄芳宁冲她抬抬眼皮,浑浊的眼神中透出一点清光:“还是瞒不过你。”   绣瑜见她脸色青紫,呼吸短促,心里猛然一动:“你有心脏病……不,心悸之症吗?这,为什么要说是哮症?”   “你不明白吗?我已经让老十发下毒誓,将来绝不掺和夺嫡之事。”贵妃勾起嘴角,干瘪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胤礽屡次三番害我,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心脏病在这个时代是无解的绝症,而且不像哮喘可以拖上许多年。而一个出身高贵又不争位的皇子,除了跟温僖有仇的太子,谁都容得下他。   绣瑜顿觉呼吸凝滞,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永寿宫。   温僖这是在用生命给太子扣锅啊!把老十拦在后头,却把别人的儿子推上跟太子斗争的前线。   单从效果来看,她做到了。太子一时百口莫辩。虽然他知道自己只是动手膈应了贵妃一下,但是落在众人眼里却成了害人致死。   虽然没有证据,但这样的猜测,就像积蓄的岩浆在地表下默默涌动。贵妃这样的位份出身尚不能免受其害,怎能不人人自危?   前朝后宫的气氛却突然平静下来了。   惠妃和大阿哥明显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不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传那些无关痛痒的谣言了,而是出手快准稳狠,就要权要兵。   三阿哥收敛了一贯的伶牙俐齿,表面上看起来对太子毕恭毕敬了。   宜妃头一次责骂了九阿哥不安分,把他拘在屋里抄书。   胤禛大醉一场,提着酒壶摸上了后头院子的门:“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对贵妃……老天保佑,宋氏这一胎,一定要是个格格。”   贵妃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他们都看麻木了。可以前都是权势的拉锯战,牺牲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棋子。这一次却伤及了性命。   胤祚收留了哥哥,晚上关门闭户秉退众人之时却听他在耳边说:“老六,如果有人说过你有帝王之相,你愿意坐太子那个位置吗?”   “你说什么?”胤祚猛地坐起挠头道,“那些瞎话怎么连你也信了呢?”从小到大,他耳朵里不知灌了多少流言蜚语。无非是因着这个名字,或者说他长得像顺治爷。可这些东西哪能做得了准?   ”这对付的不是太子,是皇阿玛呀。“   太子之所以是太子,不是因为他是元后生的,而是因为他是康熙指定的继承人。康熙就是他们从小到大仰望的至高权威,集父亲的慈爱、君王的威严为一体,是知识的巅峰,权利与尊贵的唯一来源,掌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生杀大权。   他皱皱眉头就能叫儿子们思量许久,更不要说谋夺储位这样的事了。胤祚觉得呼吸不畅,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否认:”四哥,你别这么想。这是违逆不孝,见弃于祖宗的大罪啊。”   胤禛沉默半晌,反手把他摁回床上:“我醉了,说的都是酒话,睡吧。” 第112章 番外一则(十四/四)   一则小番外, 这两天感觉写得不太顺手,有小天使反应看不懂, 非常抱歉可能要以后修改了。二千字的番外免费送给大家, 在作话里别屏蔽哟。另明天要停笔整理大纲, 所以只有晚上八点那一更,后天恢复双更。   PS:我不会告诉你们小六没出场是因为我在纠结要给他挑一个什么样的封号。来来来, 集思广益。   雍正二年二月,清廷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 举国大庆。   此战由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皇十四子率军远征,怡亲王坐阵甘肃维持后防、总理一切军政事务。   捷报已经远远地传回了京师,然而大军回军途中,突遇天降大雪, 大军行进速度缓慢, 在路上盘桓数日,迟迟到不了兰州府。   茫茫大雪覆盖了临时的营区,刚刚浴血拼杀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去, 人乏马困的队伍在离兰州城约莫二百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忽见官道上一行十二三骑快马踏雪而来,他们形容狼狈,雪块凝结在鬓角眉间,身上风尘仆仆不辨颜色, 马蹄子上缠着稻草,飞驰至营前。   看守士兵没有想到这样的天气, 还有人敢在外头骑马,愣了一下才上去举枪喝道:“来者何人?”   来人勒马顿足, 活动一下冻僵的手指,从怀里掏出金令。   看守士兵脸上豁然变色,拜道:“给王爷请安。”   营前士兵围拢过来,飞快地开了栅门。   胤祥不与他们理论,直接打马入营,直奔中军大帐而去;翻身下马,在内监的指引下进入营帐。   十四双手枕头,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猛地睁眼,惊讶道:“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胤祥见他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起鞭梢敲在他左腿上,冷笑道:“十一天前你深入乌兰托罗海的时候,我就来过一回了……“   ”疼疼疼疼——“一听他提乌兰托罗海一事,十四立刻抱着腿喊疼。   战报上只提他亲自追击罗卜藏丹津,生擒之,为其亲卫所伤,却没提伤势严重与否。胤祥只当自己真的打重了,忙上前去查看伤势,却摸到他身上滚烫,顿时一惊:”你在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淡淡地说:”也许是吧,难怪越睡越冷。“   胤祥顿时没了脾气,上前扶了他坐起,示意随行太医立刻上来问诊。太医上来请了脉,解了他左腿膝盖上方的绷带,才见那一道刀伤足有三四寸长,深可见骨;而且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创口周围隐隐发红。   十四又开始撒泼打滚地喊疼。胤祥红着眼睛瞪他一眼:“活该!你跟年羹尧争这追击之功做什么?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十四转头哼道:“哦,那是没得比。人家是二等公,抚远大将军,平定策旺阿拉布坦叛乱的功臣。我无爵无职,当然要多卖些力气了。”   胤祥顿时无语,十四跟年羹尧之间的矛盾积积赞攒十多年,说八百年也说不清。他总拿爵位的事装可怜,实际上他在什刹海的王府是老爷子在时修建的,一水儿的亲王配置,四哥也没跟他计较。又有太后娘娘补贴,家里金屋银婢,比四哥整天在养心殿苦哈哈地批折子不知道快活了几倍。   胤禛微服去过一趟他家之后,就推迟了给他封爵的计划,扔到军中历练。   胤祥嘴角抽搐地祭出王牌:”那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无爵无职?出来的时候你是怎么跟太后娘娘保证的?珍重自身,辅佐皇上。“   十四这才安静下来,面露愧色:”我受伤的事情,你别写在战报上,用密折告诉皇上就是了。回京路上还有一个月,也该养好了。“   胤祥沉吟不语。他当然觉得不对劲,否则不会冒着大雪亲自赶来。十四是太后幼子,皇上亲弟,身份何等尊贵?他病成这样,年羹尧不仅没有快马送他回兰州修养,反而借口大雪拖延行程。   若年羹尧真是存了加害之心的话,死上一百遍都不够。可十四跟他不和,这小子使苦肉计的次数有点多,弄得胤祥现在也不敢轻易相信,便问:“你也是个傻的,他不开口,你就不知道主动让他送你回兰州吗?”   十四尚不及回答,门口已经响起众多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胤祥跟他对视一眼,立马整整衣冠坐好。   年羹尧一身戎装大步进来,气宇轩昂,一张刚毅的国字脸上满是精明强干之色,身后跟着众多将领,朗声笑道:”臣年羹尧,给怡亲王请安,给十四爷请安。“   大军凯旋,皇帝在神武门亲迎了两位主将,而后在保和殿设宴款待众将领。之所以是两位主将,是因为十四爷对自己的伤势估计错误,没能在回京前好起来,跃马扬鞭从神武门踏入紫禁城,而是丢人地被一顶小轿抬入了永和宫。   没错,永和宫现在仍是太后的寝宫。   人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脾气古怪的,又侍母至孝。他自己放着乾清宫不住,要去住养心殿。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众臣恭请太后迁宫。可一来慈宁宫有十多年没住人,有些破败了,非常不符合皇上的审美;二来,太后以在永和宫住了三十多年,几个孩子都在这里长大为由,拒绝了搬家。   得,果然亲生的。母子俩都有”按规矩来会死“和”逼死礼部尚书“综合症。   大臣们说太后住在后宫不合规矩。皇帝干脆大手一挥,从此以后东六宫不属于后宫,将两侧甬道与后宫隔断,从侧面另开一门与外界相连。   要问为什么?有现成的先例:圣祖皇帝出生在景仁宫东配殿,所以康熙年间,景仁宫都是封了不让妃嫔入住的。   如今朕也比照此例办理,朕在延禧宫出生,在承乾宫永和宫长大,都不许住;景阳宫又是书房不住人。好了,东六宫有五间宫殿都不能住了,干脆划出后宫行列,除了太后住着,偶尔也接待接待留宿宫中的王爷们。   礼部的一干白胡子老臣被皇帝的无耻逻辑震惊了,然而这是康熙爷兴的规矩,他们又说不出什么不是,皇帝母子就这样我行我素地住到了今天。   负伤归来的十四爷就被请到了他小时候住过的前殿东暖阁里,殿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十四半倚在软榻上,腰间盖着蝉丝锦被,口里吃着新疆无籽葡萄,拿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窗台上的水仙花,心里感叹着额娘还是那么细心,一整年没见了,啊,好想吃她做的红烧狮子头。   谁知他没有等来心疼小儿子的母亲,反而等来了满脸黑气的四哥。   十四手上的葡萄滑落,磕磕巴巴地喊:“臣弟给皇上请安。”   胤禛一脸怒色,抬手示意太医上去给他看伤,随即冷笑道:“战场抗命,带二百轻骑孤身直入乌兰托罗海,现如今京师百姓都把你的丰功伟绩编成歌来唱了,好个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十四满不在乎地说:“好歹没叫罗卜藏丹津跑了啊!”   胤祥一听就知道要遭,赶紧给苏培盛使眼色找人去通知太后。   果然,胤禛见他这幅反以为荣的样子,顿时勃然大怒:“三倍的兵力交到你手上,还叫他跑了,你现在就已经在宗人府大牢了,还能坐在这里跟朕说话?岳钟琪是干什么吃的,年羹尧又是做什么的,大清能带兵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吗?”   胤祥在一边捂脸沉默,四哥这些年修身养性,面对八1九十等人都能脸上带笑,偏偏到了十四这儿。一个是关心弟弟,一个是尽力杀敌报答哥哥的事,也能被他们吵成势不两立的模样。   胤禛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你哪次上战场,额娘不是担心得饭都吃不下。胤祯,你是要陷朕于不孝吗?”   十四这才闭口不言,转过头去,似有悔意。   胤禛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语重心长:“别再叫额娘担心了,康熙四十五年你自己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然而此刻外头恰好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绣瑜一身明黄吉服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十四立刻就换了副脸色,急切地喊了额娘。   绣瑜被小儿子苍白憔悴、不修边幅的外表骇住了,下意识地往床边坐了,问:”这是怎么了,大胜归来,明明是喜事,怎么还吵起来了?“   不等哥哥说话,十四先一脸自责地叹息一声,忧郁地叹道:”虽然是大胜,罗卜藏丹津伏诛,却叫他儿子跑了。皇上怪罪我,也是应该的。“   绣瑜心里又怜又气,一手揪了他的耳朵:”你就瞎编吧,还’皇上怪罪你也是应该的‘,说得倒像你是主帅似的。人家年羹尧才是抚远大将军!“   十四被额娘毫不留情地戳穿,趁机出言各种胡搅蛮缠,哄得额娘一会气一会笑,又给两个哥哥使眼色。   胤禛恍然大悟,示意十三也上前卖萌。绣瑜被三个儿子围在中间,一直到晚上一家人齐聚永和宫用膳的时候都没想起问十四的伤。   酒足饭饱,胤禛留了两个弟弟在永和宫陪伴额娘,准备起驾回养心殿处理政务。十四扶着小太监的肩膀追到了游廊上,黑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提醒道:”年羹尧此人,一如秦朝李斯,有本事,却骄狂自大,目中无人。皇上若信我,便压着他些吧。“   胤禛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以为朕为什么派你去西北战场?就凭你天天找额娘哥哥哭诉吗?“   十四目瞪口呆:”你,你,你拿我震慑年羹尧……“   胤禛转身道:”自己挑个喜欢的封号,尽快告诉朕。“   养心殿,第二日御门听政结束后,岳钟琪向胤禛禀告西北边防一事:”大将军已经身负练兵重任,再加军粮运输的职责……“   ”加,怎么不加?怡亲王在内务府太过屈才,让他跟年羹尧一起主理此事。十四阿哥闲着也是闲着,把练兵的事分一半给他。”   岳钟琪心里一惊:”皇上?“有兵有粮,要是他一时性起造个反怎么办?   胤禛笔走龙蛇,一边下旨一边说:“没有野心是庸人,只要他不是无可替代,就没有跟朕叫板的资格。” 第113章   皇帝用用金银定七万、槠钱七万、书段千端、槠帛九千、馔筳三十一席、羊十九、酒十九尊, 送别了贵妃。   康熙一个人沉默地在奉安殿待了一晚上,足足半月没进后宫。然而不管没了谁, 宫里的日子还是要过起来的。敬事房递牌子的托盘中加了皇太后的信物, 催促皇帝尽快恢复在后宫走动。   眼见就是年关, 宫里又张灯结彩,御膳房的厨子绞尽脑汁地想那每年不重样儿的菜式菜名, 什么”福如东海宴“,什么”四海升平席“。恰逢朝鲜遣使进贡, 御膳桌上还多了一道名叫“八方来朝”的饺子宴。   除了十阿哥秃秃的发辫叫人看了心里空落落的之外,贵妃存在的痕迹越来越少。   绣瑜因为那日清晨冒雪前去探望贵妃小病了一场,倒叫孩子们好一阵紧张,一日三趟地过来请安。   这日她刚从沉睡中醒来, 一夜好睡, 身上汗津津的,倒是松快了许多。抬眼却见屋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不知是何时辰。她只当天还未亮, 下意识地唤值夜的宫女。   却是夏香从外头进来,笑道:“娘娘醒了,快打水来,收了帘子。”   强烈的日光透过窗纸猛地照进屋里, 耳边同时响起廊檐下叽叽喳喳的鸟雀声,甚至还有前朝祭神的鞭炮声、给太后唱戏准备的昆戏班子吊嗓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分明早已天光大亮了。   绣瑜的目光这才落到宫女臂弯里那厚重的呢绒帐子上,笑道:“好伶俐的丫头, 过个年到处都闹腾腾的,更睡不着觉了。谁想的这个法子,本宫要赏她。”   恰好九儿从外头进来,闻言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亲自捧了盏茶给她:“先容女儿卖个关子,额娘要赏点什么给那人呢?”   绣瑜只当她给自己讨赏呢,便捏了她的脸说:“开了额娘的妆匣叫她自己挑好不好?”   九儿故作忧伤地叹道:“女儿倒想讨额娘的恩赏,可惜这是荷兰人用西洋针法织就的料子,叫孔雀呢,挡光防噪还轻巧,可惜皇阿玛不喜欢不叫纳为贡品。却是有人特意和红毛番使臣淘换来的呢。”   工部不理外事,只有胤禛在跟荷兰人打交道。绣瑜不由叹道:“难为他还注意到这些小事。”   谁料九儿促狭地转过头,高声朝外头喊:“四哥,你可听见了?”   东间里传来稀稀疏疏的笑声,却是胤祚在打趣哥哥。绣瑜换了家常的衣裳出去,才见孩子们都在。东间里太监宫女一屋子人,却静悄悄不闻一点声响,见她出来才纷纷开口请安。   如今衙门封了笔,学堂减了课,闺房不动针,阿哥格格们都闲着,难得齐聚一堂。胤禛和敏珠领了弟妹给她磕头拜年,绣瑜把装了金裸子的大红蜀锦荷包挨个儿别在他们腰间。宫女端了饺子上来,一家八人刚在东间的圆桌周围坐定,康熙就来了。   康熙刚刚往阿哥所探望了十阿哥,还心有余悸,如今见了病愈的爱妃与齐齐整整六个孩子,如何不喜?先就着绣瑜手上吃了两口饺子,赞道:“陷儿和得不错。“转头就见六个孩子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他,康熙赶紧轻咳一声,就从胤禛开始一一盘问,无非是差事如何学业如何。   胤禛胤祚大都对答如流,然而康熙是个标准的虎爸,总能挑出些小瑕疵小毛病来叫他们改进。   胤禛性子沉稳,大都老实地低头应是,偶尔跟康熙观点有矛盾的时候也是先反思自己的过错,记下来暗自琢磨。胤祚却喜欢找各种稀奇古怪的角度反驳皇阿玛的观点,叫康熙一时嗤之以鼻一时又沉吟不语。   康熙的目光又转向两个格格。九儿是康熙二十二年生的,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遗传了母亲的好相貌,生得乌发如油肌肤如玉;瑚图玲阿小姐姐三岁,天生的跳脱活泼,仿佛一个女版的老六。因为过年,两个格格俱是一样的大红妆花旗袍裙,外罩着对襟小褂,傍着母亲站着,仿佛一对小黄鹂。   康熙的目光陡然柔和下来,嘴角带了笑容,感叹道:”小九也这样大了。梁九公,南边新进上来的苏缎挑两匹给九格格。“   九儿愣了一下,才说:”谢皇阿玛。“   这还是头一次皇阿玛单独赏她东西,不是内务府的份例,不是除夕宫宴上跟公主们一起得的金玉小如意,也不是跟永和宫的兄弟姐妹们共享的瓜果点心。她抽了抽鼻子,低头眨眨眼睛。   绣瑜不着痕迹地挽了女儿的手,拉到身边安慰着。   康熙又看向最小的两个儿子,严肃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调笑:”朕听说顾八代这个月时常告假,是怎么回事啊?“   十三十四都有喜武厌文的趋势,如今上书房的规矩不比以往严谨,他们就常常逃了课或去武英殿练武,或去上饲院骑马;还偷偷把木剑带进课堂,藏在桌子底下,有空就拿出来挥舞,自在得很。   顾八代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又怕皇帝怪罪他教书不尽心,只好请假。   胤祥闻言心里砰砰直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十四却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理直气壮地说:”许是他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吧?“   ”是吗?“康熙没好气地说,”那你背一段《孝经》来听听,就倒数第二篇第三段吧。”   十四从小到大最不怕就是背书,张口就来。   他虽然背得一字不落,但是这得意洋洋的样子却不入康熙的法眼,只皱眉道:“《孝经》只是最基础的东西,你四哥在你这个年纪,四书都念过三本了。”   十四目瞪口呆,张口就想说我也会背四书,皇阿玛,您倒是考我啊。   绣瑜赶紧给两个大儿子使眼色。胤祚突然插话道:“皇阿玛明鉴,顾八代请假也许是因为他儿子顾俨近日续娶成婚,顾家人丁稀薄,他妻子又早丧,想来他不得不回家帮衬着些吧。“   康熙听了顿觉有理,又见十四的功课好像并没有落下,也就揭过不提,反而打趣起自己的儿子来:“说到成亲,你额娘给你挑了两个侍候的人,趁过年赶紧把事情办了吧。朕看初七是个吉日。朕给你们几个一日假,去吃老六的小喜酒去。“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儿子的脸慢慢转红,顿觉有趣,抚膝大笑:”老四,好好教教你弟弟,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什么都不会,来年福晋进门可不能丢了脸面!“   十四眨巴着眼睛,不懂就问:“六哥不会什么,才会在福晋面前丢了脸面?我们也要学吗?”   康熙一顿,片刻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抚摸着十四的脑门,暧昧地笑道:”你还小呢。“   ”皇上!“绣瑜搂了九儿在怀里,捂了女儿的耳朵,瞪向青天白日乱开车的皇帝。   永和宫一时其乐融融。   然而贵妃去世还是打乱了绣瑜的一些部署,比如皇太子清洗了毓庆宫,她好容易安插进去的人折了两个。再比如除夕的宫宴上,敏嫔坐到了她的下首。虽然笑容仍旧是谦卑恭敬,但眼神里除了小心翼翼更多了一份期盼。   入主一宫对后妃来说,就意味着从此不仅不用被主位辖治、亲自抚养自己的儿女,还可以培养其他的低阶妃嫔,抱养她们的儿女。就好比农奴翻身做主一般,整个天地焕然一新。   易地而处,绣瑜自认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自打贵妃病了,就把要她挪宫的话撂开不提,还赏了几样暖屋子的玩意儿给她。可心里到底存了几分防备,虽然对十三一如既往,却借口九儿大了要开始学着管家理事,不许姐妹俩再跟着章佳氏骑马去了。   再下方则是冬月二十八才生了十五阿哥胤禑的王贵人。宫里人人都说王贵人是个有福气的,绣瑜当时病着,也没多做理会,如今看来这传言倒有几分道理。   十五阿哥是个活泼健壮的大胖小子,生下来就足有八斤九两重。王贵人生他明明是头一胎 ,却顺顺利利不过花了三个时辰功夫,如今出了月子更是像一朵盛开的的牡丹花儿,整个人养得珠圆玉润、肌肤生光,叫绣瑜这种差点最后一胎翻车的人羡慕不已。   康熙中年得子,冲淡了失去贵妃的悲伤,对十五阿哥也极喜欢。他满妃生的出身高贵的儿子、能担大任的儿子多了去了,小儿子就是生来承欢膝下养着逗乐的嘛,故而不仅没有因为汉军血统瞧不起十五,反而还因此多疼了胤禑几分。   王贵人也因此坐到了敏嫔的下首,倒压过了良贵人、成贵人、定贵人等一众有儿子的老人。   如今宫里除了四妃,其余矮子里头拔高个,就数这两个人拔尖儿了。 第114章   康熙深情的起来, 能够在元后死了二十年,还年年祭祀不断, 连打仗都没有中断过;无情起来, 也能在七阿哥都快娶媳妇了的时候, 还拖着不给成贵人位份。   成贵人看着对面敏嫔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咀嚼的动作格外用力了些, 谁知却错夹了一块豆腐,用力一猛, 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定贵人万琉哈氏的心态却很佛——十二阿哥小时候被孝庄的侍女苏麻喇姑养过一段时间,他们母子得太皇太后余荫庇佑,只要自己不作死,就是外头风浪滔天, 也与他们无关。   良贵人的表现却有些有趣。虽然皇子种痘时她跟敏嫔有过一段交情, 可她一向是安静内敛,躲着热闹走的。今天却难得赶了个热灶,端着酒杯上来敬了敏嫔一杯酒。   敏嫔心里的惊愕一点都不比众人少。她名份上是嫔, 实际上并未行过册封礼,真论起来,良贵人的儿子还比胤祥年长。章佳氏不敢拿大,赶紧双手接了, 口称姐姐。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子话,还交换了手腕上的玉镯子, 直到皇子们排着队上来给皇太后和康熙敬酒。   八阿哥看到众妃的位次排序,先目光一黯, 而后却见敏嫔和和气气拉着母妃说话,一时错愕,这才收回目光低头不语。   绣瑜这才恍然大悟,顿时高看良贵人一眼。旁人演戏都是演给对手看的,唯有她演给儿子看。可见她虽然久居深宫,却对胤禩的敏感心肠和通天本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时,阿哥们排着队上来给娘娘们敬酒,绣瑜只叫住了十四:“帮额娘做点事情好吗?”   十四在哥哥们手上偷了两口酒喝,已经面犯春色,脆生生地一口答应:“您尽管吩咐。”   “三月十八是你们皇阿玛的万寿,你替额娘抄上九十九卷经书如何?“   “九……九十九卷?”十四手上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苦着脸后悔刚才的直爽,“额娘,儿子还要练武……”   他们已经在绣瑜席前逗留了太久,跟前面的哥哥们间隔很远了。胤祥就扯了扯十四的袖子,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十四迅速在心里拨弄小算盘,把九十九卷折成了四十九卷半,顿觉可以接受,这才又笑开了。   后来敏嫔知道了,虽然心疼十三每天要写这么多字。可德妃养他一场,就是直接吩咐胤祥,章佳氏也无话可说,更何况,这是十四的作业。又得知绣瑜派人看着兄弟俩,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许他们熬夜赶工,只让用课余玩耍的时间来写,章佳氏便安慰自己说,权当练字吧。   从此御花园少了两个撩猫逗狗的阿哥,紫檀大案前多了两个挥汗如雨的身影。绣瑜主理六宫,敢到十四这个有仇现报的小霸王跟前嚼舌根的人少之又少,如此相安无事了两个月。   直到过了贵妃的七七,将灵柩挪到奉安殿内供奉,康熙才对敏嫔露了口风,许了她贵妃周年之后,搬入正殿居住。   本来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口头承诺,可偏偏不知通过哪条七弯八拐的老鼠洞漏了出去。就像一粒小石子儿落入平静的水面,宫里顿时起了些微波澜。   永寿宫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孝昭做庶妃时的住处,是东西十二宫里除景仁宫外唯一住过皇后的宫殿;还是西六宫里离康熙乾清宫的距离最近的宫殿,单论地理位置,比四妃的住处都要好。   这样的风水宝地竟然给了以往不显山不露水的敏嫔。宫里众人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然而章佳氏入宫十一年,育有一子两女,还都养大了,要是早生五六年只怕妃位都坐了。跟她一样位份的没她有底气,比她位份高的又不可能舍了经营多年的老巢去抢旁的地方。   众人只好寒酸捏醋、煽风点火地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转而看德妃的笑话——你当年扶植的人,如今倒要跟你分庭抗礼了。   绣瑜但笑不语,暗中观察是哪些人在浑水摸鱼。   胤祥的日子却陡然难过起来,即便是闭门抄书都阻挡不了那些闲言碎语渗透进来,刀刀都往他的软肋上插。   这天上书房教考功课,他又拔了头筹,康熙叫他自个儿去内库取赏,十四在乾清门外远远地等他。就这么会儿功夫,两人分开了,胤祥刚迈出乾清门就听墙角一个陌生的小太监说:“……德主子也真是心大,她当年这么对付皇贵妃,如今也不防范着点。”   另一个人说:“皇贵妃盼着四爷争气是因为她没儿子。可如今十三阿哥在上书房出尽风头,反而把十四阿哥压在后头,德主子岂能不争,你瞧着吧……”   胤祥突然觉得怀里的两把大食弯刀的胳膊沉重无比,胳膊一松,刀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一双黑缎面龙纹金线靴子停在面前。   他慌忙抬起头来,就见十四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面前,顿时浑身发冷,脑子里一片空白。   十四大步上前,一脚踹开旁边的角门。   说闲话的人听到动静早已鸿飞冥冥,十四冲着空气叉腰冷笑:“哪来的多嘴乌龟?舌头又长,王八脖子缩得还快。没王法的东西,敢议论主子的是非,再叫爷撞上,扒了你们的皮!”   他骂完转身抱了那两把刀,嘀咕了一句“眼光不错”,顺手递给朱五空抱着,然后拍拍手去扶十三:“起来吧,别哭丧着脸了。我额娘是什么人?还能被这两句话套住?咱们赶紧回去抄书是正经,早点抄完还能踢会儿球。”   胤祥头一次被弟弟护在身后,顿觉十分丢人,加紧了写字的速度。十四上了一整日课,又开了小灶练武,又踢了球,早已疲乏不堪,宫女上来给他擦把脸的功夫他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胤祥只得收留了他。   十四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叫水,喂到嘴边却吐了出来。   胤祥看他嘟了嘴揉着眼睛坐起来,一脸不满的模样,顿觉可爱,上前在他头上一通乱揉:”什么舌头,半夜还能尝出味儿来。“说罢还是转头吩咐道:”他不吃陈茶,拿雨前龙井重新煎了来。“   ”你现在还没睡?“十四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痕,撇嘴道,”十三哥,你在无逸斋里拔头筹,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后宫那些长舌妇编出来的话,哪能当真?将来爷超过你,凭的也是本事,不是额娘枕头风吹出来的恩典!“   他高高地昂着头,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骄傲与挑衅,浑身上下是满溢的自信与张扬。   他是德妃的幼子,出生就行走在母亲与兄长开辟出来的平坦大道上,从不知怀疑和恐惧为何物,素来与打压和妒忌相隔绝。虽然也有事不随人愿的时候,可摔倒了爬起来就是,做错了改正就是,落后于人追上去就是。   那是独属于十四的味道,坦荡率性单纯张扬,是胤祥最喜欢最向往的气息。他压下那些苦涩的心绪,抬手摸摸十四的头:“想超过我,先别尿床吧。” 第115章   胤祥这个儿子真真叫敏嫔出尽风头。如今前朝事物繁杂, 康熙年纪渐长,对儿子的要求除了文章武艺的个人素质, 更多了性子乖巧讨喜哄皇阿玛开心的偏向。   如今七阿哥、八阿哥都大了, 底下的小阿哥们, 十一十二腼腆内敛;九、十、十四三个阿哥都是各自额娘手心里捧大的,各有各的乖张淘气, 惹康熙生气的时候多,哄皇阿玛开心的时候少;唯有胤祥文武双全, 性子大方体贴,康熙爱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就要叫到身边,受宠程度比之胤祚小时候也不遑多让。   敏嫔虽然仍是低头做人, 可旁人提及胤祥的时候, 眼中总是迸发出无尽的光彩。别人看她的眼光就更酸了几分,嘴里说话也越来越不积德。   三月初九是宜妃的生辰,她定了在翊坤宫开宴。因为是三十五的小整寿, 太后让众妃都去捧个场,乐呵一回。   九阿哥亲自从外头挑了一班小戏,传了话进来说:“这个班子是直隶附近有名的昆戏班子,一出《麻姑献寿》唱得最好, 额娘且将就听听。“   一众小妃子趁机上去说着讨巧的吉利话儿,哄得宜妃喜气盈腮, 嘴上却说:”快别赞他了,整日心思不用在正途上。“   一时间快到开宴的正时辰了, 宫女请了宜妃回去更衣。受邀而来的妃嫔们才三三两两地站着说话。   端嫔就上来拉着敏嫔叹道:”阿哥们都是孝顺的,可惜我没福。十三阿哥这样好,妹妹你算是终身有靠了。”   敏嫔滴水不漏地笑道:“阿哥们自然个个都是好的。”   绣瑜跟荣妃惠妃是最晚到的,她刚进了隆福门,下了撵轿,步行至后殿,隔着墙便听有人说:“你就别谦虚了,皇上和德主子都待十三阿哥不同些,那必定是孝顺懂事的。将来你过三十五岁大寿的时候,指不定也能收到‘百寿桃’呢!”   墙那边顿时响起一片不明意味的笑声。绣瑜不由扶额。“百寿桃”是去年她过三十五岁生日时,胤祥闹出来的笑话。   这孩子仿着古书上的法子,亲手蒸了一个大寿桃里头套九十九个小寿桃的”百寿桃“出来。然而这是给五十岁以上老人的寿礼,取百寿百岁之意;跟十四寓意”人比花娇“的牡丹花画作放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给两个人的礼物。   绣瑜接的时候嘴角抽搐不止,很快传为笑谈。   如今这群人却故意拿出来碍敏嫔的眼,这宫里挤兑人的法子真是十几年了都没换过。   敏嫔只淡淡地说:”有没有都是心意,十三阿哥送什么我都喜欢。“   话音刚落,绣瑜穿过月亮门,突然出现在后院。正笑做一团的众人唬了一跳,忙蹲下行礼。   让绣瑜诧异的是,敏嫔身前只站着端嫔和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贵人。刚才那挤兑人的话,居然是一向躲着她走、生怕夹在她和宜妃中间当了炮灰的王贵人说的。   以往王贵人滑不溜手,如今十五阿哥养在宜妃膝下,她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敏嫔一脸担忧地唤她:”娘娘,我……“   绣瑜不着痕迹地拍拍她的手,朗声笑道:”妹妹们夸老十三呢,你慌什么?十三极好,这话是上书房的师傅说的,是皇上说的,又不是你夸海口吹嘘自己的儿子。“   众妃俱是一缩头,夸海口吹嘘自己儿子的,可不是宜妃吗?   绣瑜又问她:”搬家的日子看好了吗?这几年京师天气干,墙面容易裂,你可得好好叫内务府的人给你粉粉墙。“   她说着目光转向地上仍拘着礼的王贵人,故意放慢了声音,低声说:”你可催着些那帮人,等你搬进正殿,本宫也好叫老十三,日日去给你请安。“   王贵人猛地抬头扫了她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望着她携敏嫔远去的背影,心里如遭雷轰。   不管德妃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她们日后会不会反目成仇。敏嫔至少已经一个永寿宫主位到手,儿子得宠还能和自己亲近。   低阶宫妃想要的一切,她都有了。   王妙心知这是德妃的离间之计,可她一想到自己只养了七天的十五阿哥,总忍不住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想——敏嫔出身也不算上好,更不及自己得宠,怎么就那么好运呢?自己在宜妃手下,也能有这样的前程吗?   王贵人当夜不禁辗转反侧,似乎隐隐听到正殿那边十五在哭。她不顾宫女劝阻,披了衣裳站在东配殿门口踮着脚张望许久,终究不敢过去询问。   宫女柳儿急道:”小主,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要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王贵人今夜格外不耐烦,只道:”病了就病了,且死不了。“   柳儿无声地张张嘴,犹豫半天,还是说:”可万一宜主子问起您为什么病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贵人一愣,顿时遍体生寒:”罢了,扶我回去吧。“病了是小事,可若让宜妃知道,她是因为疑心十五阿哥啼哭才病了,就是大事了。   今年的西山春狩,康熙带着大大小小的儿子们一起出发。胤禛胤祚早过了靠骑射在皇阿玛面前邀功讨赏的年纪,随便拉了几下弓活动筋骨,便下马步行,沿着山麓一带漫步散心。   才走了半个时辰,却见苏培盛哭丧着一张脸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四爷,娘娘叫您回去……大格格没了。”   胤祚闻言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哥哥。   胤禛心头骤然一紧,胸口像塞了棉絮一样闷闷地出不了气,半晌只扶了弟弟的手说:”先回去再做计较。”   绣瑜原本跟着宗室的一干女眷在后山游猎,骤然得了消息,也是心里长叹一声。宋氏的孩子是三月十六生的,生产的过程很是有几分惊心动魄。敏珠跟胤禛一同在产房外头等了两个多时辰,因此都多疼这个女儿一分。   然而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些惊厥抽搐并伴有偶尔呼吸暂停的现象。绣瑜去瞧了,当场就觉得有些不好,想尽办法拖了一个月,可惜还是没有养住。   绣瑜赐了两件东西回去,让敏珠好好安抚宋氏,抬头就见胤禛进来,神色如常,只是眼睛里尚有湿意。   胤禛打起袍子往她身前跪了:“是大格格没福气,儿子不孝,叫您跟着伤心了。”   “傻孩子,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套话做什么?”绣瑜抬头摸了摸他毛刺刺的后脑勺,不知该作何安慰。   人大约都是双标的吧,后宫的孩子夭折的时候康熙也难过,绣瑜见了大多是不以为然的,反而更可怜那些孩子的生母。如今换了胤禛,她就心酸得想落泪,憋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以前她最鄙视的台词:“别太难过了,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可那都不是大格格了……”胤禛俯身用侧脸贴着她的腿,一时脑子里转过千般念头。他跟长女只有一月相处、几面之缘,总觉得还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呢,就没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跟这个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意外之喜,到对庶长子的担忧,再到发现是个女儿的欣喜;最后到这次出来前,敏珠想把她陪嫁的一个白玉兽首长命锁赏给大格格,他觉得太贵重了怕折了小孩子的福份,就没有给。   胤禛现在想来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一个白玉锁而已,他如果知道女儿寿数如斯,一定会在那一个月里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他想来眼眶微湿,久久地跪在额娘身边一言不发。   然而这个时代是不提倡男人为内宅妻妾儿女去世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踟蹰不前的,康熙不是纳兰明珠,他知情之后也只是赐了胤禛一桌酒菜,权作安慰,一点也没有免了胤禛的差事许他回京看看的打算。   最后胤祚陪着哥哥喝了一场酒,也就过了。   倒是晚上十三十四不知从哪里野了回来,得知小侄女儿没了,陪着闷闷不乐好长时间。十四又看上了康熙拿来做彩头的遂1发鸟枪,晚上煞有介事地跟绣瑜咬耳朵说要赢下来送给四哥。   绣瑜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石斑鱼:“那额娘就先替四哥谢过你了。”   十四得了额娘的鼓励,第二天在围场上信心百倍地带着侍卫冲了出去。两个小阿哥分道扬镳,一个时辰后在山坡上一棵老树地下碰面时,都收获了不少兔子獐子之类的小玩意儿。   十四张着弓比来比去,入目都是些小肉团子,顿觉无趣,向哥哥抱怨道:”一点儿也不好玩,四哥是怎么在我这个年纪猎到熊的啊?“   跟着的人都笑了:”我的爷,西山一年能被京里的马蹄踩上百遍,哪来的熊?况且猎熊单凭弓箭也不好使,最好得用火器。“   十三鼻子上架着千里眼,踮着脚往下眺望,突然”咦“了一声:”熊没有,不过我看到两头鹿。“   ”那还等什么?“十四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蹦起来,爬上马背就要往他指的方向去。 第116章   在错误的时间进入西山, 被戴着猛兽头盔、手持长矛的镶黄旗士兵驱赶了一路的两头可怜马鹿慌不择路地逃入山麓地区。感受到身后追兵的气息正在渐渐消失,眼前是茂盛的静悄悄的树林, 一颗砰砰乱跳的小鹿心正落回肚子里之际, 两支羽箭突然从前方的密林深处射出, 几乎同时没入鹿身。   一只马鹿倒地,另一只惊恐地撒开蹄子逃了。   十三十四奔到自己的猎物前面, 击掌而庆,树林里响起小阿哥们得意的欢呼。   然而不等他们将猎物拖走, 凭借两条腿追赶四条腿的镶黄旗士兵终于赶到。九阿哥错愕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猎物,没好气地撇撇嘴:“你们手脚倒快。”   八阿哥马背上跳下来翻看那鹿,而后说:“擦着肚皮过去了,老十, 你那一箭差着一点。”   十三十四这才发现, 那马鹿腹下有一道伤口,皮肉翻卷,鲜血结痂, 分明已经是早为人所伤,他们才能捡了个便宜。   十阿哥黑着脸下了马。面对铁塔一般硕健的十哥,十四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挺着小胸脯把十三挡在身后。   胤俄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爷会吃了他不成?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贵妃去世才几个月时间, 十阿哥也算尝尽世间冷暖了。他不在意自身的荣辱,却少不得为去世的母亲争一争。当初为了压着十阿哥的身份, 康熙没有给温僖皇贵妃的追封,已经叫十阿哥暗自神伤;敏嫔在温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觊觎永寿宫主位的位置, 更是叫十阿哥恨得眼睛都红了。   永寿宫是他长大的地方,后院一个老鼠洞里有几只老鼠,他都能喊出名字来,却要住别的女人了。他才没了额娘,如今连家也要没了。   十阿哥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瞪视胤祥。九阿哥和八阿哥对视一眼,都上去拉着他:“老十,算了,不是还跑了一只吗?我们继续追去。”   胤祥垂头不语。十四却不满极了,抬头迎上十阿哥的目光,不服气地说:“是皇阿玛赐敏额娘住到永寿宫正殿,又不是十三哥做主让她住的。你倒是找皇阿玛说去啊!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   这话顿时捅了马蜂窝。十阿哥捏紧了拳头,绷着面皮,上前一步就要揍人。侍卫们七手八脚地上去,两个人抱着十阿哥的腿把他牢牢锁在原地,另外两人抱起十三十四退出十几步远。   胤俄热血上头,张牙舞爪地骂道:“奴才秧子也敢来要我额娘的强!你就继续捧着德妃的臭脚吧,装模作样,还‘百寿桃’?我呸!老十四,你也是个傻子。维雀有巢,维鸠居之。你个傻喜鹊,还真把杜鹃当亲哥了?”   他这话说得诛心,一句奴才秧子把在场好几个阿哥都骂了个遍。九阿哥瞧着旁边胤禩的脸色,发了狠一把推开他:“你中午喝多了快闭嘴吧!瞎咧咧个什么劲儿?”   他话里辱及敏嫔德妃,又口口声声挑拨十四与自己的关系,胤祥气得眼睛都红了,捏着小拳头要上去跟他拼命。场面正乱做一团,突然听见众多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胤禛带着人过来。   他年长性子冷,办了几年差事,在一众小阿哥眼里渐渐有了威信。只是冷着脸往中间一戳,就跟那定海神针一般立竿见影,场面顿时风平浪静。   “皇阿玛和二哥就在不足二里外的地方狩猎,你们有什么委屈不如一起过去分辨分辨?”   他搬出康熙和太子这两尊大佛,双方这才偃旗息鼓。八阿哥冲十三十四拱拱手:“你们十哥脾气急,最近又……我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十三十四这才愤愤转头不语,上马跟着胤禛回了营区。   绣瑜见他们这么早就回来了,倒很是诧异。兄弟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不把那些混账话说给她听,免得脏了额娘的耳朵。   十四遂上去扑在她怀里撒娇:“早膳用少了,想吃额娘做的红烧狮子头了。”   绣瑜见兄弟几个情绪都不高,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原想好生劝慰他们一番,结果康熙狩猎满载而归,传了几个儿子去吃全鹿宴,至晚方归。   胤祥全程都有些精神恍惚,打不起笑容。十四有心安慰哥哥,奈何永和宫嘴炮小王子怼人是把好手,劝慰人却不在行,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最后胤祚揪着小弟的辫子把他拖走了,剩下胤禛陪着胤祥沿着西山别馆外的碎石子儿路,在月光山风的陪伴下漫步而归。   回到成年皇子居住的小院时,却见小桂子等在门口,躬身道:“娘娘说今夜月色正好,送了这桌酒菜过来,让两位爷吃着赏月聊天。”   好端端送了菜过来叫赏月,胤禛无奈地笑道:“还是瞒不过额娘,改日再去请安谢恩吧。”说着揽了幼弟的肩膀往院子里来。   屋前早支了桌子,摆了酒菜。   胤祥见满桌子尽是些南菜,吃着自己最喜欢的西湖醋鱼,突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同是有亲儿的高位妃子,惠额娘待八哥,那完全是养着只小猫小狗的做法,赏他吃赏他穿,却从不在皇阿玛面前提他。德额娘给的,却是本事,是前程,是在皇阿玛面前的脸面。前者不过是一时恩宠,后者却是立身之本。   德额娘待他这样好,为什么他就不是德妃亲生的呢?便不是亲生的,难得两位额娘都不计较,两边的兄弟姐妹也都和睦,他快快活活地长了八年,不过是皇阿玛赞了自己几句,多赏了一两回东西,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些事?   胤祥委屈地直掉眼泪,十四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可能根本没有听懂十阿哥那话的险恶之处。   维雀有巢,维鸠居之。杜鹃从不自己筑巢,它们选择把蛋下在喜鹊的窝里,把原本喜鹊的蛋推出去,摔个粉碎。   从表面上来看,可不是是他进了十四的家,分了十四的恩宠和体面吗?这才是胤祥这些日子惶惶不安、百口莫辩的根本原因。   “怎么了?”胤禛诧异地抬手替他抹了眼泪,似笑非笑地打趣,“莫不是额娘失了手,这鱼放多了醋?”   “四哥……”胤祥惶恐地抓了他的袖子,嘴唇瓮动,半晌才说,“我不是杜鹃……”   他是占了十四的运道,可他不会害弟弟的。胤祥揪着哥哥的袖子,迫切地想要从他眼中看到认同。   “那当然。”胤禛收回手,肯定地说。他看着胤祥从光屁股的时候长了这么大,自认对这个孩子的心性还算有所了解;何况若老十三真的生了二心,他和老六也不是死的,自然不会白白看着幼弟吃亏。   胤禛端了杯酒在手里,暗想,十四这小子后台可硬着呢,哪来这样整天哪吒闹海、作天作地的喜鹊?   胤祥得了他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顿时有了倾诉的欲望,红着眼睛说:“德额娘过生日,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说……难道我就不能送一两样东西给德额娘吗?”   胤禛万没想到他有此问,倒一时愣住,思绪好像飘回了很远的过去。面对位高权重的养母,礼物送轻了是不孝,送重了是讨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个八岁的孩子,每天在众人不明意味的眼光里左右踟蹰,惶惶不安,每每在夜里惊醒,不知何处才是依靠,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搁了筷子,难得有些动情地说:“好个‘只是想让她开心’,宫里人拜高踩低成风,都忘了这‘真心’二字,该怎么写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多讨好养母,进而上位的念头?他只是单纯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开心,可那些闲而嘴碎的人,偏偏编出那许多谣言来。日积月累,最后闹到他至亲的人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好眼熟的剧情。   “当然,在你不够强的时候谈真心,总容易被人误解是讨好。你若想这些人闭嘴,就好好修文习武,快点变强吧。”胤禛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揽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生平有一件憾事,但愿你能做到……”   胤祥不由有些好奇,莽撞地问:“可是佟……”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身边伺候的奴才一大群,耳目众多,他顿时讪笑着住口了。   胤禛不悦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吃你的菜!”   胤祥嘿嘿地笑开了。流言纷纷,四哥作为额娘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不仅没有防备他,反而跟他讲了这么些掏心窝子的话,又鼓励他上进,可见是毫无芥蒂的。胤祥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吃到嘴里的西湖醋鱼也终于有滋有味了起来。   山风送爽,星空浩瀚,这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初夏。 第117章   “四阿哥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 咱们家好歹有两位都统,虽然宫里的人咱们插不上手, 可别馆里伺候的奴才, 还是有一两个得用的。”   佟国维眉头紧簇, 负手立于案前,犹疑半晌还是顿足长叹:“可惜啊。”   皇贵妃和佟国纲生前都百般叮嘱他不要和四阿哥断了往来, 可佟国维一来是跟德妃赌着一口气,二来也是盼着自己的亲女儿小佟妃有所生养, 终究还是淡了。   谁料小佟妃进宫九年无所出,反倒是四阿哥在户部做得风生水起。佟国维心中已经暗有悔意,可一则四阿哥已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就是贴上这张老脸, 人家也未必肯认;二则佟佳氏虽不及皇贵妃与佟国纲在时, 却仍旧如日中天,太子地位稳固,他们结交成年皇子, 还得谨慎才是。   佟国维负手于屋内来回走动,半晌还是摇头叹道:“还是罢了。”   然而他的三子,此刻刚刚年过而立的隆科多却一步上前,拱手道:“阿玛,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跟永和宫总有个结在心里, 这不是个办法。咱们比不得他索额图底气足,皇上在的时候还不妨, 将来德妃膝下可是三个亲王。”   佟国维皱眉凝神思索,久久不语。   康熙三十三年是个难得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顺年。进了五月,各地巡抚督抚上的请安折子里无不是太平无事、天公作美之类的套话,光灵芝肉桂、乌木龟甲之类的祥瑞就进上来了几十样。   比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更叫康熙欣慰的是,京城周围良田里的麦子结了穗,又大又饱满,沉甸甸的一副丰收的喜气洋洋之景。   与之对应的,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又一次大选。四妃干这活早已驾轻就熟,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速地结束了初选。   上坊市八字胡同里,早有心理准备的富察氏一家人,平静地送别了长女。   胤祚则是全方位沐浴在各位男性长辈的共同关照下。当年没有膝盖高的小团子,被王爷们拿筷子沾酒喂醉了的六阿哥,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以裕亲王为首的一干瞧着他长大的王叔王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教(作)导(弄)小侄儿的机会?   最近每到下班点卯的时候,工部衙门频频有大人物光顾。裕亲王、恭亲王、简亲王轮流上阵,死活拖了胤祚出去喝酒。   席间珠围玉绕,南边的小曲儿听着,美人拳在肩上腰间锤捏着,上好的花雕被一双双纤纤玉手喂到嘴里。   若换个人定然是神仙一般的享受,胤祚却像被黄鼠狼逼到墙角的鸡仔一般浑身僵硬,直戳戳地坐在那里,比见皇阿玛还紧张三分。   一群中年男人翘着脚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给小侄儿灌输“嫡福晋跟小老婆吃醋了要怎么办呢”、“论私房钱的重要性和怎么瞒着福晋攒私房钱”、“补气益肾是鹿茸好还是虎鞭好”等等观点。这就是我大清的重臣?胤祚顿时有种三观崩塌的感觉。   胤禛知情后,很有义气地要来解救弟弟,然而他的冷脸技能尚且修炼不到位,震慑不住这些没节操的长辈,还差点连自己也被拉着一起喝花酒。   最后走投无路的兄弟俩还是求到额娘身上。绣瑜没好气地一指点在他额上:“六阿哥出息了啊,差事没办两天,倒先学会喝花酒了。哎,富察家的大格格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竟便宜了你。”   “谁谁谁?富察家的大格格?镶黄旗的富察家?”胤祚突然觉得自己酒还没醒,拍拍脑袋,晕乎乎地看看额娘,又看看四哥,又看看额娘,跳起来惊道,“那不就是马齐的闺女?不是说指给……”   绣瑜拿帕子掩嘴笑了个痛快。   胤祚看到四哥脸上隐晦的笑意,想到马齐的棺材板脸,脑子里循环刷过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马齐不是个东西”,顿时觉得人生如戏。   当然,富察家的人接到圣旨的时候,心情也跟他相差无几。但是马齐好歹是混迹朝堂二十年的老狐狸了,只片刻的诧异之后,便欣慰地拈须微笑,赏了厚厚的荷包给那天使去喝茶。六阿哥人品模样样样都好,虽然出身稍微差着一点,可皇上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将来只怕是亲王起步,上不封顶啊。   这桩婚事也叫宫里众人纷纷侧目。 第118章   “听说佟妃的侄儿最近纳了个妾侍, 有飞燕合德之态,倒叫本宫有些好奇。”惠妃说着扔出一张四饼。   宜妃是这宫里的包打听, 闻言摇着扇子嗤笑:“是隆科多家的四儿吧?老丈人的妾往自己屋里拉, 说来都脏了耳朵。”   恰好有宫人通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宜妃眼珠子一转, 红唇轻启,故意拔高了声音笑道:”我看隆科多家的三格格将来也是个不成气候的, 女儿随额娘,四儿一个庶福晋, 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在座众人除惠妃荣妃一笑外,都低头不语。同是一品大员之女,三福晋四福晋都是老来女,做权臣的父亲都已经年老乞休;真论势力, 远不及富察家人丁兴旺, 马齐正当盛年。   胤祚这门亲事,在兄弟里仅次于太子。除了女孩儿本人性情如何尚且存疑,当真毫无挑剔之处了。德妃最近刚得了好媳妇, 弟弟又升官,当真是顺风顺水。   绣瑜进来就听见,也不接话,只轻飘飘地问:“听说十五阿哥前儿病了, 可好些了?”   宜妃脸上的笑容一僵。十五阿哥聪明乖巧,就是有些爱哭闹。前天康熙在翊坤宫歇息, 夜里被吵醒,将醒未醒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小子, 朕记得老十三小时候好像没这么闹腾。”   说谁不好,偏说十三?倒像她苛待了十五似的。宜妃顿时气得银牙紧咬:“听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又换了课读……”   “好了,好了,少说些吧。”今天是大福晋第四女的满月仪式,惠妃这个做婆婆的忙笑着上来打圆场:“台湾西瓜还堵不上你的嘴。”又转头招呼绣瑜:“快坐,我们打了两圈了,就等你呢。”   原先正坐着凑角的端嫔早已起身让她,绣瑜坐下还没摸两手牌呢,却见惠妃宫里总管太监匆忙进来,只道:“诸位主子,寿康宫那边好像传了太医。”   四妃面面相觑,都赶紧站起来叫备轿。   皇太后上了年纪,染上痛风之症,发作起来疼得脸煞白,端的吓人。四妃轮流在床前侍候一整日,还是不见什么气色。绣瑜酉时来顶了荣妃的班。   不多时太后悠悠转醒,唤了她在床边,喘息着说:“九格格的婚事你要留意起来,趁着哀家还能给她做主,先定下来,晚几年完婚也不妨。”   绣瑜心里一酸,皇太后一向公平和蔼,待永和宫的几个孩子都不差,病中想的还是九儿的婚事。   她眨眨眼,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来,一边拿黄底青凤的勺子舀了汤药喂到太后嘴边,一边问:“这相女婿跟选媳妇又不一样。蒙古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们,家里有多少牛羊,婆母厉不厉害,会不会喝酒打老婆,这臣妾哪看得出来呀?还指着您帮忙参详参详呢。”   说着又故意拉着皇太后分析科尔沁各部:“……四子部水草丰美,牛羊都格外壮实些。左翼达尔罕旗的牧场臣妾倒是去过一两回,哎哟哟,那天空蓝得跟染过似的,云朵儿也比别处干净漂亮些。九儿爱美,一定喜欢。”   “哈哈哈,这就是你不懂行了。”皇太后倚在软枕上,笑容虚弱却温暖,固执地摇头道,“达尔罕旗不好,那地方背阴容易闹灾。要说水草丰美,那还得是咱们巴林右旗靠近哲里木山下的那块草场,那才真是神赐给的地方……”   “哟,这臣妾可不知道了,哲里木山仿佛是当年嫩科尔沁十旗起家的地方,是么?”   顺治留下的蒙古太妃越来越少,皇太后平日里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说家乡事,连头疼都忘了。绣瑜多次随驾北行,内蒙外蒙都去过,蒙语也说得流利。皇太后愈发起了劲,脸上浮现出红润的血色,渐渐地把一碗药都喝尽了。   康熙在南书房处理完折子就过来了,迈上殿门口的石阶就听皇太后虚弱却兴奋得像个小孩儿的声音。他阻止了太监通报,驻足在外头听了许久,神色沉静自若,直到站得脚底微微发麻才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绣瑜哄了皇太后睡下,才退身出来准备回宫,竹月才在一旁说:“皇上刚刚来过了。”   “怎么都没人吱一声就走了?”绣瑜想了半日没觉得有不妥,直到回宫翻阅日历,她才猛地想起八月初二是孝康章皇后的生日啊。   康熙年轻的时候像赌气似的,年年给生母过阴寿,领着全家祭拜,这些年做了祖父了好像倒想开不提了,宫里人也都跟着淡忘。而且今年夏收湖广大熟,康熙整顿漕运,整武练兵,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他闲过了,今日又是发的哪门子感慨?   殊不知此刻奉先殿里,康熙敬香完毕,正凝望着孝康皇后与世祖皇帝的牌位久久不语。顺治也就罢了,孝康皇后是没有享过多少儿孙的福气的,自己现在妻妾儿女满堂,皇额娘却不像如今的皇太后这样,能有儿媳孙媳陪着说说话。   只有到了他这样的地位,才知高处不胜寒,也才知道这亲情二字的可贵之处。   晚上,绣瑜喂饱了两个小儿子,撵了他们回阿哥所闹去,正要让宫女们收拾残席,却意外捡到了一只莫名亢奋的皇帝。   康熙盘腿往炕上坐了,手里不住地把玩着一串紫檀念珠,突然开口道:“朕准备再起兵事,亲征准噶尔。”   上次因病未能一战竟全功,一直是他心中隐痛。绣瑜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瞧他这副样子又不像是沉郁之感,便试探道:“前朝的事臣妾不懂,可瞧着您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康熙笑容微敛:“战事不到最后一兵一卒,皆不能说有万全把握。但朕准备好好睡个安慰觉,这卧榻之侧,当然不能再容小人作祟。”   绣瑜尚不解其意。他已经转移了话题说:“这次还是把大点的孩子们都带去见见世面。朕不在家,你和宜妃侍奉皇太后,带着孩子们到汤泉行宫住上几天吧。” 第119章   康熙御极多年, 早已习惯了乾纲独断,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无人敢拦。   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 即十七年前胤礽受封为皇太子的那一天, 太子嫡福晋瓜尔佳氏于太和殿前跪接金宝金册,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妃。   册封典礼的排场比照皇贵妃的规格, 风光无限,康熙更是越过众位庶母给了太子妃名义上掌管六宫事物的权利。   虽然宫权早已为四妃所瓜分, 可现在石氏扮演的就是当年温僖的角色,四妃名义上还得听她裁决。   太子妃本人还罢了,可她背后的皇太子明显不会像温僖那样痛快放权,日后这宫里可有得争了。惠妃荣妃气歪了鼻子。   绣瑜这才知道, 康熙那句“你和宜妃带着孩子们到山庄去住”到底是为何意。他下定决心要把天下给了太子, 可到底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女人在宫里被儿媳妇压一头,索性叫她们避到温泉行宫去。   绣瑜心里又笑又叹,叹的是他一片维护之心, 笑的却是男人果然都是自以为是的东西,居然把她跟宜妃凑一块。   短短七日之后,胤祚迎娶了米思瀚之孙、马奇之女富察氏。   胤禛起先帮着自家大大咧咧的弟弟,跟内务府打了不少擂台, 终于风风光光地把婚事办了起来。可等到熟悉的小院内外挂上红绸,富察氏的嫁妆送进了宫, 琳琅满目摆了一院子,都是些女人家的玩意儿。挤得人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他越看越嫌弃,隐隐不乐意起来。   汀兰陪嫁的下人开始在阿哥所走动,陌生的面孔笑着冲他福身说:“四爷辛苦了,我们爷和福晋改日来给您道谢。”   那句“我们爷”让胤禛莫名窝火,连着好几日对马齐都没好脸色,倒叫马齐摸不着头脑——这没指婚的时候客客气气的,新娘子都快进门了还成仇人了?   敏珠见他半夜起身写字,神色不像是受了委屈,倒像在跟什么人置气似的,忙跟在旁边研墨捧茶地伺候,好半晌才听他低声嘀咕:“还没进门呢,倒你们我们起来了。还道谢,哼。”   敏珠不由又好笑又好叹,第二日请安的时候提起这事。绣瑜差点笑喷了口中的茶,胤禛一旦幼稚计较起来,比十四还逗乐。   她先吩咐宫女:“叫四爷下了朝来永和宫见我。”然后转头看向敏珠,眼神中透着十足的满意。   胤祚这个孩子大大咧咧的,胤禛敏珠成婚至今,他都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在他眼里四哥娶了福晋,就好比换了个职位、穿了件新衣裳、多了几个伺候的人,但哥哥还是哥哥啊!他照样在胤禛房里出入无忌,想待多晚待多晚,想吃什么就点菜,喜欢什么玩意儿告诉一声拿去就是了。   难得敏珠为人和善,和胤禛一起宠着他,换了别的嫂子,早板起面孔,拐弯抹角地赶人了。   绣瑜想着笑道:“我做了一件湘妃色绣迎春花的褙子,你拿去穿。”   敏珠原以为只是一般的赏赐,等到领回家掀了外头包着的鹅黄缎子,在灯下细细一瞧,才发现是绣瑜的针线。她登时愣住了,拿手细细抚摸着,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先不说这边绣瑜如何打趣宽慰吃了未进门的弟妹一缸子醋的大儿子。那边小十四也在吃醋,而且吃的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董鄂氏的醋。   晋安半跪在地上搂着眼睛红红的小阿哥,觉得怀里抱了个炸1弹似的。他不住地左顾右盼,见那些放风的小子还算专注,才拍着十四的背安慰道:“此次出征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总是要回来的嘛。快收了眼泪吧,我的爷。”   十四已经到了不好糊弄的年纪,闻言放开他的脖子,嘟着嘴气道:“你早就想去边关了!不然干嘛求皇阿玛叫你跟着董鄂费扬古在西路军?他是你的老上司又是你妻族的叔父,指不定就把你留在归化不叫回来了!”   “哪来的这些强词夺理?呐,我留个信物给您,必定回来,行了吧?”晋安从怀里摸出个白帕子,却是一把冷锻铁打造的爪刀,缎纹清晰,通身雕刻锋利的血槽,长不过两寸,刚好可以握在手里防身。本来是给十四的生日礼物,恰好拿出来哄哄炸毛的小猫。   十四不满的情绪稍缓,眼珠子一转,却又哼道:“一把小刀,有什么了不起?要爷信你,就把这个留下!”说着突然伸手,去拔晋安腰间的长剑。   他知道这剑是那个讨厌的费扬古将军所赠,是晋安的爱物,早就好奇已久。岂料追虹比他想的长了许多,也重了许多。十四虽然得手,却因为惯性向后退出两步,跌坐在地,宝剑也脱手坠地,险些划了手。   晋安吓了一跳,过去扶起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小阿哥,没好气地说:“瞧见了吧,当心伤了您自个儿。”   十四沮丧地锤了一下地面,爬起来就赌气要跑。晋安笑着捉住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灰,随口道:“皇上命四阿哥统领正红旗大营,于中路殿后策应。将来,十四爷若能做到这个位置,这剑就送给您了。”   “哼,谁要他董鄂家的东西?”十四嘴上不屑地说着,却打量了那剑好几眼,暗暗记在了心中。   这两桩赶到一起的喜事,除了给宫里平添几分喜气之外,也叫众大臣看清了皇帝破釜沉舟的决心。康熙高坐于太和殿之上,先受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头,又见胤祚和富察氏相携进来给他请了安,心中大感快慰。嫡子爱子都成了家,康熙欣慰地捋捋胡须,转头投入到备战的大事上。   马齐看着去年大熟,好不容易结余下来的银子,又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剩下空荡荡的库房,心疼得好比闺女远嫁,却也无可奈何。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不必细说。只说最后结果,却是太子坐镇京师,大多数阿哥皆随康熙在中路。三阿哥领镶红旗大营为左翼,五阿哥、七阿哥分别领正黄旗、镶黄旗为右翼,四阿哥领正红旗大营垫后。八阿哥还小,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帮着抄送往来文书信函,做的正是上次出征时胤禛的活计。   因为众皇子虽然弓马娴熟,但是自胤祺往下皆是从未上过战场之人,所以每人身边都有康熙委派的亲信大臣在旁辅佐,这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   六阿哥跟着裕亲王拖后监督粮道。大阿哥却被一杆子支到东路军中,跟随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出征,统领前锋营、汉军火器营以及绿旗兵。   如果说东路军兵力只有七千人,大阿哥还算想得通,毕竟都是来自宁古塔、黑龙江的久战之兵,战斗力强嘛。可看到康熙指派给他的副将,不仅是大阿哥和惠妃,前朝后宫的眼珠子都滚了一地。   那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叔祖父索额图。这真的是安心来打仗的吗?别没遇上噶尔丹,他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   每逢出征、封爵总是后宫妃子们攀比儿子的好时机。   五阿哥才智平平,又错过了上次出征刷经验值的好机会,本来宜妃已经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康熙却把天子亲领、也是兵力最强的两黄旗之一交给了他,宜妃顿时心神大畅,把九阿哥没能跟去的那几分不甘都平了,对着康熙感激涕零。   三阿哥的差事中等偏上,荣妃也松了口气,不用怕自己失宠连累儿子了。   以往总是永和宫占尽风头,这次胤禛胤祚的差事却都不显眼,要是搁在平日,绣瑜估计得被三妃明嘲暗讽好一段时间。不过这次有了惠妃垫底,省却她好大麻烦。   胤禛本来不大喜欢垫后的差事,可看到大哥的遭遇,顿时大感庆幸,也能直言安母亲的心了:“这些不显眼的苦差总是要有人做的,皇阿玛同时带了我和六弟在军中已然是格外开恩了。您尽管带着弟弟妹妹们安心在行宫修养,别为儿子们担心。”   他今年刚满了十七岁,已经初见棱角,说话的时候气度沉凝,仪态端方。绣瑜屏退众人,携了他在身边坐下,只说:“大清且还没到宗室亲自守土的地步呢。皇上此次带你们出征,并非是要儿子们上战场杀敌立功,而是为了历练。你处事的时候拿捏着分寸,不可锋芒毕露与人争功,要紧的是体现出皇子的气度与本事来。”   绣瑜犹豫良久,还是拍着他的手隐晦地说:“正红旗人才济济,如果你想的话,其实是个不错的差事,但是得注意分寸。”   胤禛心里一动,若有所得却又不甚明了,正要细问。竹月却在门口高声求见,她进来的时候神色凝重:“娘娘,四爷,永寿宫传了太医,敏嫔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跟正史有修改。 第120章   年过六旬的钦天监监使迈着颤巍巍的步子, 佝偻着老腰跨过了南书房的门槛,匍匐在康熙面前, 汗如雨下, 摇头呼号:“皇上, 老臣无能……”   康熙合了折子皱眉问:“怎么?第三次还是大凶吗?大军出征在即,天象不吉,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吗?”   康熙说着面带薄怒之色,他年纪越大越不喜鬼神运势之道。要是这些汉人发明的星象玄学真能预示吉凶, 绵延了二千多年的汉家天下还会落在太1祖皇帝手里吗?   只是他虽不信,却架不住朝中信这个的人多了。那些王爷贝勒铁杆庄稼吃着,整日不事生产,就喜欢弄点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在府里。偏偏这些神棍一个个身居高位, 要是星象不吉的消息落在他们耳朵里, 只怕立马要动摇军心。   老监使摘了顶戴,老泪纵横:“皇上,钦天监众人终究只是凡胎肉体, 只能卜算吉凶,如何能够更改天命啊?”   康熙亦知自己强人所难了,揉揉额角,挥手叫他下去了。他心中惊疑未定, 雄心壮志蒙上一层阴影。   偏在这个当口,梁九功匆匆进来:“皇上, 永寿宫敏嫔娘娘病了。”   康熙悚然一惊:“什么病?”   “倒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冬日里着了风寒,拖了几日未好就有些咳嗽起来。”   康熙不耐烦地皱眉道:“传旨, 让顾太医亲自给敏嫔看诊。缺什么东西直接从御库里取用。要快!务必赶在大军出征之前治好敏嫔!”   “给德妃娘娘请安,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吉祥。”   绣瑜领着两个小阿哥进了敏嫔所居的永寿宫后殿,伺候敏嫔的宫人虽然面带疲惫之色,却从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精气神来。   宫里奴才的荣辱都是随着主子的,皇上宠爱十三阿哥,敏嫔虽然病了,却得专门伺候皇上的正五品院判顾太医亲自看诊,从御库取用药材,这可是以前贵妃都不曾有过的荣幸啊!永寿宫的奴才们这些日子走出去,腰板儿都挺得直直的。   绣瑜一只脚才迈进殿门,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夹杂着微甜的清香扑面而来。只见三足鎏金掐丝珐琅火盆里燃烧着上好的银霜碳,寝殿里铺了宁夏进贡的米色地菊花边彩蝶舞春绒地毯,敏嫔正坐在床上用着一碗汤药,那股清香味却是来自火盆上方的铜罩子上供着的一盆金桔。   现在没有大棚技术,冬天的水果都是打数百里外快马送来的,永寿宫却用来熏屋子。绣瑜愣了一下,侧头瞟一眼身后竹月托着的盒子,冲她微微摇头。   竹月立刻会意,不着痕迹地止步于殿门口,没有跟进去。   绣瑜这才领了两个孩子进了寝殿,双方互相厮见过。敏嫔拿眼睛一遍一遍地瞧着胤祥,瞧着他跟十四两个站在一起,两个孩子都如菩萨座前的金童一样活泼讨喜,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说:“坐远些说话,别过了病气给你们。”   胤祥也瞧见了那些橘子,略一眨眼,又挂起笑容冲敏嫔道:“冬日屋子里燃着炭火,烟气重,儿子想额娘病着,闻不得烟味,特意问德额娘讨了些茶叶来给您熏屋子。没想到,您用了柑橘……”   敏嫔自知出身不显,性情模样言谈在宫妃里都不算拔尖儿。全靠着胤祥,这些年皇上待她才多了几分情谊。她本就重视儿子,听得这话如何不高兴,虚弱的脸庞陡然绽出笑容,连连说:“我原说用柑橘熏屋子,太过糜费可惜。还是茶叶好,你费心了。”   绣瑜笑说:“老十三孝顺,本宫可就小气一回,没有旁的东西给你了。竹月,拿上来吧。”   敏嫔感激涕零:“老十三这些年讨了您多少好东西去,我岂敢计较这个。”   十四一头雾水,出了永寿宫才揉揉鼻子,低声问十三:“不是额娘说送茶叶的吗?你怎么撒谎呢?”   绣瑜听见了一个脑瓜子敲在他头上:“光吃不长心眼儿,快住嘴吧。”   那柑橘是康熙赏的,敏嫔多半不舍得拿绣瑜送的茶叶换掉,收了不用传出去反倒不美。胤祥送的,就又不一样。   送走了胤祥,敏嫔用了膳暂且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起来,站在火盆旁边,嗅着那清苦的茶香,果然觉得心神畅快,灵台清明,竟比吃药还要管用几分。   宫女笑着上来给她披了衣裳,犹豫着问:“娘娘,皇上原先让十三阿哥随德妃娘娘往汤泉行宫修养。您病着,咱们是不是该跟德主子和皇上说一声,让十三阿哥留下来?”   敏嫔不由愣住,不自在地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衣裳,语气不虞:“这话说的,皇上和德主子都是重视孝道之人。我病着,十三阿哥留下来不是应该的吗?”   “奴婢该死,奴婢多言了。”宫女说着,却欲言犹止地看了她一眼。   敏嫔猛地想起,虽说是生母,可成贵人卫贵人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痛的,七阿哥八阿哥可从来没去侍过疾。她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乱,抓了个贡橘握在手里,瞧着那黄澄澄的喜庆颜色,才好受了几分。   她为皇上诞育一子二女,虽然自认不敢跟德宜相比,可在新人里头也该是拔尖儿的。皇上让她住了这尊贵的永寿宫,见她病了亲自请医问药,总该是有那么一两分上心的吧?   章佳氏望着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一时看住了。北风吹得书房的窗纸哗啦啦作响,漏进来一点儿寒气,她穿着单薄的寝衣,受凉咳嗽了几声,没几日病情就加重了。   大军出征在即,敏嫔的咳疾却越发厉害,她心里不安,永寿宫派人到乾清宫请了康熙多次,都只得了“安心修养,朕闲了再来瞧你”的敷衍之词。   诡异的是,以往总是护着她的德妃反应却过于平常了。德妃虽然仍旧往永寿宫送东西,可是涉及到撤牌子、令敏嫔闭宫修养这些真正的大事,却一声不吭。又叫众人隐隐幸灾乐祸许久。   前朝的事情也不顺利,康熙想到户部那空荡荡的库房,不由倚在乾清宫东间炕头上,以手撑头,愁眉紧锁。绣瑜在一旁低头写字,时不时跟他说一两句话,稍解这压抑的气氛。   十三十四奉召而来。兄弟俩都看出皇阿玛心情不好。胤祥有心为额娘求个体面,却碍于康熙的黑脸,心里砰砰打鼓,迟迟不敢开口。   眼见着康熙都快问完话了,十四心里一急,咬着牙往皇阿玛面前跪了,拖着十三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皇阿玛,您就去瞧一眼敏额娘吧。”说完,兄弟两个伏在地上,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康熙纵然不耐,也不愿在出征前冲两个小儿子发火,只不悦道:“朕自有分寸,你们就别操大人的心了。在承德好生念书,听你们额娘的话,记住了吗?”   兄弟俩低头应是,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沮丧。十四张嘴就要再替哥哥求情,绣瑜见了忙抢先喝道:“让皇上好好休息,你们跪安吧。”又转头对康熙说:“外头风雪有些大,臣妾把他们送到门口。”   康熙抬抬手叫去。   绣瑜这才牵了两个孩子出来。十四瞪大眼睛瞧她:“额娘,怎么连你也……”   “住嘴。”绣瑜瞪他一眼,一边拿石青弹墨的羽缎披风给胤祥围在身上,一边摸了摸他的脑袋飞快地说:“傻孩子,快回去吧。别怪你皇阿玛。”   胤祥虽然不解,但是听她这么说,还是乖乖地点头去了。   绣瑜转头进了暖阁,却见康熙费力地扭着头,透过湖水绿的窗纱瞧着外头,直到太监们簇拥着两个阿哥走远了,才抚膝叹道:“这两个小子,倒让朕想起老四老六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老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深知十三十四猴子本性的绣瑜扶额叹道:“皇上记差了,老四老六小时候可乖多了!”   康熙听了顿时凝神思索,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目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不时点头微笑,端起茶碗在手里把玩着,突然问:“你这次怎么不劝朕去瞧敏嫔?”说着挑眉打量她,眼中暗藏精光,答案分明早已了然于胸。   绣瑜故作惊讶:“您既想去,何不早些开口?也免得臣妾在中间枉做小人。”   康熙不依不饶:“大胆!朕问你话呢,速速回来。”   喝,还有逼着人说这话的?绣瑜笑而未语,恰好这时梁九功进来说,晚膳已经齐备,端上来,却不过是两张檀木矮桌,寥寥二十来个小碟。   一个人吃二十道菜,瞧着是不少了,可是皇帝吃饭是不能超过三筷子的。原本的御膳菜单上,康熙每天的份例都是九十九道菜写了水牌转着吃的,因为内库紧张,他叫裁了大半,如今这样也不过将将够罢了。   明明是天底下最有资格锦衣玉食的人,却肯如此自苦。绣瑜垂了眼,沉默半晌才说:“她年轻不懂事,只知道自己苦。可凡是见过这桌御膳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妨碍您。”   敏嫔患的是咳疾,肺上的病是很容易传染的。康熙绝非冷心无情、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他上回出征前染病,险些拖累全军,如何还敢以身犯险?   “呵,这话深得朕心。”康熙被她勾起心中豪情,眼中一时风云汇聚,仿佛眼前看到不是膳桌,而是缩地千里的沙盘。二十七年边防一触即溃、被噶尔丹长驱直入直逼京师之辱,二十九年亲征出师未捷之耻,西北边防耗用全国民脂民膏、几近动摇统治之殇,全部都涌上心头。   康熙突然拿象牙筷敲了一下膳桌左上角那只明黄地珐琅花卉碗,在那清脆的回响声中暗自默念:“朕誓灭准噶尔。”   绣瑜突然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不知道敲碗是什么暗示,只能试探着舀了那碗里的一块红烧肉,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盘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左上对应西北对应准噶尔部落方位 第121章   康熙三十四年初, 大军开拔一个月,前锋营已经行进到准噶尔骑兵肆虐的漠北克鲁轮河流域, 正在四面勘查叛军的行踪。   康熙跟噶尔丹就好比两个蒙着眼睛的人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打架, 都知道对手就在身边, 因而敛声静气,屏气凝神耳听八方, 都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抢占先机的人。   战局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波诡, 一旦双方相遇,即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   然而后方部队明显还没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仍在慢悠悠的行进着。尤其是拖后的辎重营里有好些宗亲权贵人家的幼子、次子、庶子。这些人多半血统高贵,父母祖宗赫赫有名, 真论起来个个都是皇家的亲戚, 因不能承爵,家里才托关系送进这轻易见不着血的辎重营里混个前程。   一群平日里游手好闲、浪荡京城的公子哥儿,进了军营也改不了那身臭毛病。营里规定卯正起床点卯, 一个时辰之后还有人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出来!   裕亲王黑着脸绑了那人到近前。那人还犹自不服,梗着脖子嘟囔:“不就晚起了一会儿吗?营里又不差我一个帮手。按理说,我还该称您一声伯父呢,何必……”   裕亲王气得上前一脚踹在他肩膀上, 喝骂:“大贝勒褚英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功劳赫赫。怎么就生了你这个畜生?军营之中谁跟你论亲戚, 来呀,拉下去按军法处置。”   那人顿时慌了, 扯着嗓门大声求饶,却被裕亲王的亲兵按住,掏出块破布堵了嘴:“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六阿哥一早带人去接固北口送来的军粮,只怕都快回来了,那才是天潢贵胄、我们王爷的正经侄儿呢。”   福全绑了好几个把打仗当旅游的败家玩意儿,叫亲兵抄着鞭子挨个抽了一顿。那些鬼哭狼嚎、求爹喊娘的声音,他越听越憋气。   上次出征他还是抚远大将军呢!打了胜仗却替大阿哥背黑锅,这次直接成了打杂管粮草的,还要面对这么些糟心玩意儿。   福全大步回了营帐,抄了桌上的水囊,对着嘴里猛灌。谁曾想,那壶里灌的却是热水,他喝急了,烫得舌头生疼。对着铜镜一瞧,舌尖起好大一个泡,他不由骂道:“狗奴才,想烫死本王吗?”   伺候的小太监吓得跪地磕头不止:“昨儿六阿哥嘱咐奴才说,您上了年纪,惯常喝凉水对身子不好。今儿早上伙房开火造饭的时候,六爷亲自拿菊花红枣决明草煎了茶,叫灌在水囊里,奴才哪敢不依啊。”   “胡说八道!本王身子健旺着呢!他小孩子瞎操心,你也跟着糊涂!”福全吹胡子瞪眼,对着不知身在何方的胤祚运气。   他嘴上气呼呼,心里却是一暖。皇帝这几个儿子,哪个不是鼻孔看人的,哪个又把他们这些旁支宗室真当叔伯长辈了?这回出征唯一的好事也许就是六阿哥分在他帐下,倒享了几回侄儿子的孝敬。若是换了老大老三,还不知有多少闲气要生。   恰好这时传令兵在外头通传说:“六阿哥回来了”   这是胤祚头一次带兵办差,裕亲王心里着实挂念,忙带人迎了出去。   堆放辎重的库房门前,二百多辆粮车排成整齐的三列纵队,运粮的士兵席地而坐,捧着个杂粮饼子大口啃着。胤祚骑在马上,正瞧着粮草入库,瞧见裕亲王过来,忙翻身下马:“给皇伯父请安。”   福全上去扶了他,往肩膀上捏了几把:“很好,胳膊腿儿都还在,路上顺利吗?”   胤祚哭笑不得:“去接个粮而已。我带了五百轻骑,一路上所经之地,都在我大清治下,需要防的不过是些山贼马匪罢了。您也太小瞧人。”   “不过是些山贼马匪?呵,你还真别小瞧这区区山贼马匪。”裕亲王揽了他的肩膀,“走,边用膳边说。”   营帐里早已摆好了早膳,不过是拿粗瓷盘子装了四五个羊肉夹馍在桌上,另有一盘黄澄澄的番麦面饽饽。   胤祚先净手掰了个勃勃,就着新鲜的羊奶大口吃了。腹中饥饿感稍缓,他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这早膳……”   自出征以来他一直跟着福全在后方,离关内补给点较近,物资充裕。位高权重的二人每日所食,不说跟宫里比,但也是鸡鸭鱼蛋齐全,丰丰富富的。胤祚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这么简单的早膳。   福全冷笑:“刚才你说山贼不足为患,可有人还真就栽在了区区山贼身上。东路军半月以来已经连丢了两批粮草,损失重大不说,还士气大减。皇上急令我们往东路调粮,几乎掏空了中路军一半的库存。”   胤祚不由大惊:“萨布素将军怎会如此糊涂?”   东路军虽然从极北之地出发,可进入外蒙之后,补给就由固北口方向送出。也就是说,东路军的粮队走的路线跟中路军大同小异,都是经过非交战区的山丘与平原地带,离敌军还有数百里之遥。   同样的路线,他一个毛头小子领兵去接中路的粮草都平安无事,东路军却连丢了两批粮草。胤祚不由皱眉:“东路是哪个草包在管运粮?”   福全跟大阿哥互相看不惯许久了,冷笑道:“满军镶黄旗副统领舒禄穆阿布凯,佛伦的侄子,听说已经被山贼杀了。”   胤祚不由一惊:“大哥的人?”佛伦是康熙二十六年时的户部尚书,明珠的好友,大阿哥的死党啊。   “糊涂啊!”胤祚猛地从榻上站起来,急道,“皇阿玛力排众议,倾尽所有在打这一仗。噶尔丹的面还没见上,自己人先跳出来拆台。若是东路军溃败,那就糟糕了!大哥是怎么选的人,他想葬送皇阿玛的千古英名吗?”   福全虽不喜大阿哥,也不愿看着大清国力受损,闻言叹道:“军粮都是根据兵丁人数而定的,固北口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调给他们?唯今之计,唯有找到那伙盗粮的山贼,追回军粮;否则东路和中路的士兵就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可茫茫草原,一无线索二无地图,上哪儿找这伙传言中的“山贼”呢?叔侄二人都有些一筹莫展。   半晌,福全才摇头叹道:“先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吧,如果粮草不能追回,便只能速战速决。希望皇上能够旗开得胜吧!你今日上午把粮草分配好,给前面各营送去,都交给你去办。出了半点儿差错,自个儿往你皇阿玛跟前领罚去。”   “是!”胤祚响亮地应了,突然嘿嘿一笑,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皇伯父,那菊花茶喝着可还对胃口?”   呵呵,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福全舌头上的水泡骤然疼了起来,没好气地拿眼睛把他一扫:“说吧,又打什么鬼主意?莫不是想要皇伯父的东西,好拿回去哄媳妇?”   “那哪能呢,侄儿娶了媳妇都还没孝敬您,怎能先讨了您的东西去?”   胤祚先拿好话哄得他拈须微笑,忽悠半天才终于图穷匕见:“固北口的守将孙将军可太抠了。送点猪肉过来,才七百斤!给前面五个大营分,还不够塞牙缝呢!不如都给了正红旗吧。”   “噗——”福全一口羊奶喷在桌上,抚膝大笑,末了点着他的额头骂,“好你个偏心眼的东西,为口吃的在这儿跟本王绕这么大弯子打机锋,滚滚滚!孝敬你四哥去吧!” 第122章   “隆科多见过索诺和大人!”   正红旗大营里, 隆科多奉康熙之命前来探望正红旗大营副将、兵部尚书索诺和。   索诺和年过六旬,精明稳重, 康熙派他辅佐胤禛理事。谁曾想, 索诺和才上草原就病了。这下一营事物都落到了年仅十七岁的四阿哥身上, 康熙放心不下,便派隆科多来接替索诺和的职位。   然而隆科多在辰初时分接近了正红旗大营的防区, 每隔一里就被一队骑马巡逻的哨兵拦下来,对上口令, 才许通行;越接近驻地,巡逻的队伍越多,每队划区游荡,动而不乱、散而有序地拱卫在驻地周围。   大营选址在地势稍高的小山包上, 周围已经飞快地筑起了瞭望塔、壕沟草垛等防御工事, 红甲士兵的身影穿梭其中,个个神色肃穆、军容严整。   索诺和病得几乎卧床不起,正红旗大营尚能严谨如斯。隆科多扶起他, 发自肺腑地赞叹:“尚书大人带兵好本事!臣拜服。”   索诺和虽病着,但精神却不错,闻言大笑:“佟大人谬赞了。老朽愧不敢当,你该赞的另有旁人才是。”说着咳嗽两声, 吩咐身旁亲兵:“还不去请四爷。”   那人回道:“后方压粮的队伍到了,四爷说要亲往验收。”   正红旗大营军容严整, 竟然不是索诺和带病强撑,而是四阿哥在打理?连接粮这种小事, 也是他亲力亲为?隆科多愣了一下,忙拱手笑道:“不必了尚书大人,该是奴才去拜见四爷才对。”   胤禛其实远没有闲到跑来库房数麻袋的程度。一营主将的位置可不好坐,巡逻侦查、疫病防治、粮草调配,桩桩件件繁琐至极,丝毫不比户部的陈年老账好打发,偏偏又出不得半点差错。   旁人看见他是冷静自若,条陈方案信手拈来,分析战报头头是道;实则是赶鸭子上架,强撑着镇定的外表,每晚用被子蒙了窗户挑灯夜读看战报。恨不得一个人分做两半使,或者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就好了。   如此钻研之下,泥人儿也要开窍了。更何况他本性博闻强记,不过月余,已然是言之有物;索诺和病倒后,众参将更是隐隐把他当作正红旗真正的话事人,胤禛更加忙得分1身乏术。   只是裕亲王派来送粮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独子保泰。胤禛这才甩开侍卫,带着保泰往河边散步,借机询问伯父弟弟近况。   保泰带来了胤祚的亲笔信。全篇插科打诨、东拉西扯的叙事风格和“四哥,弟弟给你送肉来了”的幼稚邀功,看得胤禛嗤笑出声。他折了信纸拢在袖子里,转头问保泰:“老六这些日子做什么呢?”   保泰的眼睛盯着脚尖:“没,没做什么。也就是跟着我阿玛看看帐,分分粮草兵器……”   胤禛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冰冷:“那他有嘱咐你什么话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保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胤禛冷笑:“不对吧,至少有一句‘我离开军营去了某处的事,别告诉四哥’才是。”   保泰尴尬地哈哈两声:“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啊。”   胤禛板了脸厉声道:“还不快说?愣在这儿等着领赏吗?”   呜,四哥好凶。六哥对不住了,连你自个儿也扛不住哥哥的怒火,何况小弟我呢?保泰蹲下抱头,竹筒倒豆子般把胤祚卖了个干干净净:“……那回运粮之后,固北口又调来一批火器,六哥说要去接一接,我阿玛就同意了。”   最近后方也不安稳,草原上马匪肆虐,东路军精锐尚且不敌,何况他一个毛头孩子?胤禛顿时心里一紧,张口唤了侍卫们过来,飞快地点了两个人:“你们拿了腰牌,随保泰阿哥去一趟辎重营,务必要见到六爷平安归来。若是逾时不归,速来回我。”   另外一边。“六爷,起风了,我们好像走错了路。”乌拉那拉星禪在展开的地图前伫立良久,最后面色沉重地说。   这鬼地方不是草就是沙,难辨方向,偏偏又是阴天,不见太阳北星。胤祚不由苦恼:“我们不是沿着来时的车辙走的吗?怎么越走越荒了。”   星禪也是一头雾水:“因前方战事,皇上禁了大清与蒙古之间的商旅往来,按说除了我们之外,这片草场上再没旁人了。况且只有军队运输粮草辎重的大车才可能把一路的野草碾压出这么深的痕迹,车辙不可能有错啊。”   “等等!”胤祚眼中晦暗的光芒一闪,突然扶额叹道,“但愿是我胡说,但这里并不是没有旁人了。”   前天,东路军不是还丢了两批军粮吗?那可是连粮车一起丢的。禁止通商,也拦不住那些喋血刀口的亡命之徒啊。   星禪也终于反应过来,登时面色惨白:“咱们不会闯到贼窝里来了吧?”   胤祚瞧身后装着两千杆鸟枪的车队,顿觉责任重大:“别走了,派人向四面寻找地图上的参照物,务必在天黑之前确认路线。从现在开始起,每走一步都要沿途留下暗记。所有人下马备战。”   胡家岭,这样一听就是汉语地名的地方在草原上可不多。盖因此处原是汉民、回民与蒙古人杂居通商之处,本就鱼龙混杂。明末政权凋敝战火纷飞,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纷纷落草为寇,藏匿于险峻的深山峻岭之中,使得此地盗匪猖獗,又得了一个断头岭的别称。   但这都跟王二麻子没什么关系。他虽然落草,但却是一个最没志气的马匪,又跟胡家岭的匪首闽大头有着些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因此王二麻子的日子过得可滋润,每天带着几十个个兄弟守着入岭的山口,恐吓一番过路的客商,刀不见血就吃香喝辣了。   然而匪帮渐多,最近胡家岭马匪的“生意”日渐萧条。加上最近闽大头手下的人颇惹了些烦心事,王二麻子也不由得跟着唉声叹气。   底下兄弟王三不明就里,忍不住锤着胸口问:“哪个王八蛋惹大哥生气,说出来我王三砍了他的狗头。”   王二麻子把眼睛一瞪:“光有膀子力气有什么用?砸了饭碗、掉脑袋的大事,你管得着吗?”   王三犹自不服气地要和他争辩,底下蹲点埋伏的人突然大喊:“大哥,来了来了,肥羊,大肥羊!”   王家兄弟忙停下吵嘴,小跑下去,借着岩石隐蔽身形。天刚蒙蒙亮,果然见一行十来个人护着一辆大车,身着便服,形色匆匆,满身疲态却神情警惕,看来是早知胡家岭的恶名。   “兄弟们,动手,按老规矩行事!”   一夜未眠等着观星辨别方向,奈何天公不做美,天空上竟然一整夜阴云密布。几个年长的侍卫亲兵聚在一起商议,都急得嘴角冒泡。带错了路挨板子丢差事是小;要是六爷掉根头发,只怕全家的前程性命都要受连累。   胤祚一大早从营帐里钻出来,吸了一口甘洌的风,背着手慢慢地散步。皇伯父见他一夜未归,必定会派人出来寻。骑马的斥候沿着一路的暗记很快就能找到这儿,他倒并未如何担心自己的安危,反倒对那条引他们走错了路的车辙更感兴趣。   他们大约沿着那车辙走出了百里左右的路程,一夜过去那车辙已经渐渐消失在草丛之中。但是还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比如胤祚蹲下身,拘了一捧土细细掰碎了,从里头捡出几粒半碎的番麦粒来。   这马匪的业务水平不行啊!抢点东西到处漏马脚,官兵要是顺着这些线索摸下去,一抓一个准儿。这种水平,是谁给他们勇气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胤祚拍了拍手上的灰,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营帐那边有人跑过来兴奋地大喊:“六爷,抓了几个活的。”亲兵一边引着胤祚往营里去,一边兴奋地说:“您让我们脱了铠甲扮成过路的旅人,果然有用。那起胡子就埋伏在前面隘口处。我们起先装作不识兵刃的模样,待他们都出来了,一网打尽。按您的吩咐,没杀,都捆了。”   一群身着粗麻短打的马匪鼻青脸肿地跪在原地,被一群亲兵拿刀指着问话。王二麻子倒是有些见识的,一直硬气地不肯回话,挣扎着大喊:“你们是清军?我要见你们领头的人!”   胤祚走到他面前,示意亲兵捧上土里捡到的番麦粒给他看:“认识这个吗?”   王二麻子脸上涌现出几分慌乱,不由暗中拿眼睛打量胤祚。只见他脸庞白皙圆润,在关外人看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身着精钢锁子甲,脚蹬云纹鹿皮靴,通身的气派是王二麻子见所未见的。又见周围亲兵将他护在中间,即便年长许多的人也是恭敬地垂首肃立,不敢直视于他。   王二麻子心里顿时有了猜测,惊恐地大喊:“你……你是皇帝的儿子?”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才问了一句话就被这胡子叫破胤祚身份,眨眼间两把雪亮的宝剑就架到了王二麻子脖子上。   “什么皇帝的儿子,皇帝的儿子会出现在这里吗?美得你。”胤祚眼珠子一转,突然瞥见一旁的星禪,抱着手冷笑道,“乌拉那拉费扬古将军听说过吗?”   费扬古年轻的时候征战察哈尔蒙古,大败土谢图汗、和硕罗汉,声名赫赫,又因主张善待关外汉民而广有仁义之名。王二麻子眼前一亮:“你是费扬古将军的后人?”   胤祚骄傲地一抬下巴:“听好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就是费扬古将军的次子,乌拉那拉富昌。少耍心眼,老实回话。”   真·乌拉那拉家长子星禪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众人的目光同时变得惊恐复杂。   王二麻子却被唬住了,砰砰叩头道:“冒犯冒犯,可否请您派人跟草民走一趟?大当家的有话要说,还请乌爷帮忙,上达天听。” 第123章   4“跟你回山寨?想得倒美, 万一有诈怎么办?”   王二麻子一愣,还是咬牙说:“放我回去报信, 请大当家下山与您在外头会面。”   胤祚与身边人略一商议, 觉得此计倒还可行, 便让十个士兵压着王二麻子回胡家岭匪寨,名为报信, 实为探路,又派出十余骑兵四散寻找裕亲王救兵;只待大军一到便剿了这伙马匪, 夺回军粮。   星禪还拉过为首的亲兵嘱咐一番:“小心是诈,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别松。路上若有陷阱,就地斩杀。”   大大出乎清军众人意料的是,这一路顺利得出乎意料。王二麻子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连路都没绕, 直截了当地把他们带到了山寨前。那匪首闽大头居然也爽快地应约,只带了二十来个随从,轻装简行, 就来到了清军众人面前。   闽大头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在清军众人的注视下,神色自若地往胤祚面前坐了,寒喧起来。   “费扬古将军身子可还好?当年将军在西北的德政……”闽大头纵横西北边疆多年, 原是有些见识本事在身上的,一番试探的话说得弯弯绕绕, 愣是让人摸不清他单刀赴会所求为何。   胤祚跟这样的老油条对上,不禁后背微湿, 几乎没露了马脚。好在他先前机智地捡了熟人的马甲来披。闽大头吃亏在身处边疆,信息不畅,听他对乌拉那拉家的人如数家珍,连费扬古喜欢喝凉洲花雕这样的事也知道,便信了七八成。   试探了两三轮,闽大头终于忍不住拍着膝盖长叹,恶狠狠地说:“当年罗刹国肆虐边境,杀我全家二十余口,全村仅余我与王二兄弟三人。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准噶尔可汗既然勾结罗刹国,那就是闽某的仇人了!大清皇帝亲自来剿,我愿鼎力相助。可惜,小公子年幼了些,将军又不在军中……”   这就是嫌弃胤祚这张“富昌”的皮年幼位卑,在康熙面前说不上话了。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听得清军众人面皮抽搐,感情你鼎力相助的方式就是抢了我们的粮草?星禪不忿道:“大当家有话直说,我等身负皇命,比不得你们自在无拘。”   “诶,别急嘛。来人啊,退后十步。”胤祚装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闽大头知道重头戏来了,也赶忙遣退左右,只留王二麻子在身边。   胤祚掰扯道:“我固然位卑言轻,可我……妹妹嫁给了当今皇四子做嫡福晋。若是大当家的言之有物,想来四爷也乐得领这引荐之功。”   闽大头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终于浮现出犹豫挣扎的表情。   星禪正在心底为胤祚这份机变赞叹不已,皇帝的儿子果然都不同凡响,就是冒充人家说得也像真的一样。   闽大头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底下兄弟们糊涂,截了贵军的粮草,闽某已将为首之人斩杀,其余人等绑了关在地牢里。如今我愿将所有粮草如数奉还,并且献上西北地图。只求放兄弟们一条生路,我以父母之灵起誓,从此之后再不踏入大清领土。”   星禪接了那图一看,大致的地形、路线和水源与清军所用之图别无二致,甚至更为细致,果然是在当地经营多年的势力。他合了图,微微点头示意。   胤祚的脸色反而更加凝重。闽大头承认了盗粮一事,可他是怎么从茫茫草原上准确得知清军行动路线,并且从精锐的正规军队手里劫走粮食的呢?   他正欲细问,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正是清军制式火1器的声音并无数战马嘶吼、马蹄踏地的声音。看来是裕亲王的援军到了,人数还不少。原本恭恭垂首等着胤祚吩咐的闽大头听到这个声音,突然面露凶色,毫无痕迹地蹬地暴起。一双铁钳一般的大手,直直向胤祚的脖子抓来。   好在星禪早防着他这一手了,准确地出脚踹在他手腕关节处,抱着胤祚往地上一滚。“砰砰——”身后的亲兵直接端枪射击,暂时逼退了闽王二人。双方顿时刀来剑往,扭打在一起。   二百亲兵将二十来个土匪围在中间,眼见要成瓮中捉鳖之态。周围却漫山遍野涌出无数服色杂乱的人,好似都是土匪,这些人冲破了包围圈,却并不急于杀敌。为首之人反而焦急地拉着闽大头:“大哥,不好了!鞑子来了后援军队,少说有两三千人马,还带着火铳!真他娘的邪了门了,皇帝老儿在这里不成?”   原来闽大头表面上只带了二十个亲卫,显得自己很有诚意,实则将山寨八百多人全埋伏在了四周的山上。原以为谈判不成,也能抓个人质在手上,叫清军投鼠忌器。   谁曾想,对方竟然来了三千人马的援军,这是什么规格?康熙皇帝上次亲征因病回銮,当时身边护卫的,也就只有三千铁骑。   闽大头顿时瞪圆了眼睛,隔着人群对胤祚怒目而视。他娘的,费扬古的儿子要能有这待遇,他闽字就倒过来写!   胤祚也被这支援的阵势吓了一跳,不过他担心的是来了这么多人,肯定惊动皇阿玛了,这下可糟糕了。等清军将士到了跟前,远远地看到飘扬的红底黄龙旗,他更是自觉大祸临头——来人是正红旗下属火器营的士兵——四哥的人,又来得这么快,胤祚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那些士兵见了他纷纷下马跪地,大喊“找到六爷了”。胤禛打马飞奔而至,猛地勒马顿足,见他胳膊腿儿都完好,陡然沉了脸色,背后升起一股煞气。   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护在胤祚周围的亲兵齐刷刷后退一步,留他一个人暴露在哥哥锐利如刀、寒冷似冰的目光中。   胤禛稍缓了一下发现马匪设伏时骤然加速的心跳,翻身下马。胤祚本来嬉皮笑脸地上去扶他,想要撒撒娇蒙混过去,凑近了才发现他额头上通红一片,隐约可见血痕。   调动三千人的兵马,即便胤禛身为一营主将也做不了这个主,肯定是求了康熙才能亲自带人出来。思及此处,胤祚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收了蒙混过关的心思,老老实实往他身前跪了,低声唤他:“四哥……”   胤禛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出言教训他。正在此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亲兵擒了闽大头和王二麻子,捆成个粽子模样,往兄弟二人面前一送:“四爷,如何处置这匪首?”   闽大头冷哼一声,梗着脖子没有求饶。   王二麻子却不甘就死,冲着胤祚破口大骂:“好你个乌拉那拉富昌!球囊的,竟然跟你妹夫里应外合蒙骗你爷爷我!无耻小人,下辈子做王八去吧!”   胤禛满腔怒火都被这诡异的亲戚关系搅乱了,他皱眉看向胤祚,冷冷地重复:“妹夫?” 第124章   一场正规八旗铁骑对阵土匪胡子的轻松战斗, 很快告一段落。从高空俯瞰,可见原野上正红旗的士兵像密密麻麻的工蚁一般, 正在飞快地打扫战场。   胤禛的人带来了中军大营的最新情报, 胤祚这才知道, 原来被昨晚突变的糟糕气候坑了的不止他一个人。   “皇上原令三路大军汇合于土拉,然而昨日下晌西路董鄂将军来信称西路军为风雪所阻, 无法顺利会师。东路军虽然按时来了,可他们缺兵少粮, 又遭遇狂风两昼夜,只有大阿哥和孙思成将军带着两千精壮士兵赶到了。”   “及至今晨,又有消息称,噶尔丹已秘密南下, 往科尔沁沙律亲王的领地迂回包抄, 准备一举截断我军粮道。皇上命大阿哥将功折罪,带兵追击,务必与西路军围而歼之。”   胤祚没想到他离营才两天两夜而已, 战局已经发生了如此不利的变化。这个时候,还让皇阿玛为他分神;众人都在抢着西进,以求头功,四哥却带兵反身回来找他。胤祚揉了揉鼻子, 跟上去帮着处理军务。   然而他们的霉运仍在持续——天空中阴云汇聚,光线突然昏暗, 呼啸的朔风卷起碎石子儿拍过来。耳边只听得朔风呼啸,战马嘶鸣, 却死活睁不开眼睛。   一众亲兵站成一个圈护了两位主子在中间,好歹挡住了那阵妖风。这时,天上却突然下起雹子来,先是黄豆大小的冰渣子,后来逐渐变为拇指大的冰坨,铺天盖地砸得人头脸生疼。   众人忙护了两位阿哥往山包上的一个石洞里去。胤禛顺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罕见地脚下一滑,还好扶住了山崖上凸出的石块。胤祚上去搀他,却摸到他指尖冰凉,心里一惊,忙抖开披风罩在哥哥头上,护着他躲进了山洞。   一众亲兵架柴点火,又用油布毡毯挡住了洞口的风。洞里渐渐暖和起来,众人这才感觉僵硬的四肢渐渐舒展。   胤禛裹紧了披风站在山洞口往下眺望,见各队士兵化整为零各自寻找地方隐蔽,神情凝重至极。   皇阿玛倾举国之力,集结二十万大军来剿,先丢失军粮,而后遇上这样的天气。莫不是老天震怒,漠北蒙古之地冥冥之中注定不属于大清吗?   可是蒙古到京师距离不过千余里,途中多为一马平川的平原与高原地形,并无多少关隘可守。准噶尔一旦成了气候,铁骑疾驰而下,只需七个昼夜便可威胁京师!太1祖皇帝起兵于苦寒之地而得天下,噶尔丹未尝没有效仿满清灭明之心。   心腹之地,岂容这等狼子野心之人纵横?   胤禛想着脸上涌上热潮,仰头凝望外头浑浊苍茫的天空,颓然长叹。洞口风大,一众侍卫不敢来劝,都拿眼睛看着胤祚。   胤祚上前拉他,却听他低声懊恼道:“上次皇阿玛在莫伦大败噶尔丹,杀其部众五万余人。双方早已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如果放任准部游荡在草原上,一二代之后又恢复元气,必然谋划复仇。我们的子孙岂不是要世世代代为其所困,年年岁岁枕戈待旦?”   他说到动情之处,猛地挥拳砸在石壁上,指节上登时见红。他自昨夜得知胤祚未归起,连夜疾驰至中军大营,向康熙请兵,又悬了一路的心,吃了一肚子的冷风,早就支撑不住。此刻情绪激动之下,脸庞涌上不健康的潮红,附身咳嗽起来。   众人不由分说地上前扶了他。胤祚命人往厚厚的干草堆上垫了狼皮披风,按了他在火堆前坐好,命人烧水熬汤,解了他身上被冰渣子润湿的衣裳,扯过毡毯盖严实了。   眼见一切妥帖,胤祚才看着他火光下轮廓分明的消瘦侧脸,心里涌上些微妙的情绪,有敬佩也有些隐隐的抽痛。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们兄弟中。论才华,文武兼修的人有之,精于谋略的人有之,长袖善舞的人又有之。可这忧国忧民的傻子,倒还真是绝无仅有。   毕竟,这天下是皇阿玛的,也是太子的。他们不过是为臣的,做好份内的差事上不负皇阿玛天恩,下不负万民供养也就罢了。忧国忧民,那是太子的专利。四哥这性子思虑太多,生生熬垮了身体不说,指不定还会惹祸上身。   思及此处,胤祚顿感忧虑不详,奉了热茶在他面前,低声说:“四哥,我知道你有大志,弟弟钦佩不已。然而骨肉精血都是父母给的,有时候你也该为额娘想想。咱们生为男儿,进可以立于庙堂之上,退可以泛舟四海五湖。可额娘哪儿都去不了,关在紫禁城一辈子,她有的就只是咱们兄妹几个罢了。”   胤禛万没想到弟弟能够说出这番话,倒对他刮目相看,低声笑道:“反了天了,你倒教训起我来……咳咳咳。”   “瞧瞧吧,你是长兄,却不能以身作则,带头作践自己,当然是我教训你。”胤祚得意地抖机灵。   “你怎知我不是为额娘打算?”胤禛拔高了声音挑眉看他,复又低声道,“老十的额娘去了,贵妃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着……”   胤祚悚然一惊。这时星禪突然进来说:“二位爷,前方战报,隆科多大人带领正红旗追击噶尔丹,于今日午时发现其踪迹,皇上已经下令挥师南下。”   “知道了,回复皇阿玛,我已寻回六弟,正在追查军粮线索,不日将归。”   星禪领命而去。   “四哥……”胤祚不由有些讪讪。胤禛把正红旗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因为回来救他,叫隆科多捡了个便宜。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军功啊!胤禛要是能够正面对敌,不说生擒噶尔丹,只要维持不败,都算是大功一件。凭借这份功劳,他将来封爵、分旗、收门人都极大占优。   胤禛却没太当回事,功劳爵禄都是身外之物,哪有手足兄弟重要?况且他算是看出来了,两黄旗虽然名义上尊贵无比,但实际上只忠于皇帝一人,五弟七弟名为主将实际就是个摆设。额娘当真料事如神,正红旗当真是个磨砺人的好地方。他能有主管一营的经验已经算走运了。   况且以前都是他屡次三番连累胤祚,心内积蓄颇多歉疚。偶尔被弟弟拖累一次,他竟然觉得心里反而松快了些。   见胤祚闷闷不乐地蹲在他身前,垂着眼睛焉巴巴的模样,跟淘气砸碎了东西的小吉祥奇怪同步。他突然起了逗弄之心,突然叹道:“说来起来你也娶了福晋,马上又要分府。日后住得远了,里头老婆儿子一屋子,外头奴才门人一屋子,只怕难得见面了。”   胤祚正被愧疚忧伤的背景色笼罩,闻言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什么为难的?都是皇城根儿下,住哪儿不是住?哥你放心,回去我就跟皇伯父商量,把咱们俩的王府修在一块儿。将来皇阿玛再举兵,这追击之功,我一定设法还你!”   前几句话胤禛听着还算顺耳,在心内满意地点头。唯有这最后一句,却听得他心里不爽:“乌鸦嘴!谁要你还战功了?我只盼着皇阿玛一战定乾坤,天下从此太太平平的,百姓再不受征战之苦。咱们安安稳稳地待在紫禁城里,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额娘做的立春菜,给多大功劳都不换。”   “是啊,往年这个时候,额娘一定在叫人和面,拿大蒜、小蒜、生菜、芦苇、芥辛捣碎了做五辛盘了,还要切了水萝卜咬春,还有薄饼、片儿饽饽。对了对了!还有片得薄薄的羊肚烫了做成春盘面......”   说到吃,胤祚不由露出怀念的目光,张嘴就来了一大通,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周围的侍卫听见了,纷纷露出善意的笑容。   胤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外头烽火连天铁马冰河。四哥手上握着一营七八千士卒的性命呢,他扯着人家说吃春菜,似乎挺没志气的。他不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看向四哥。   胤禛目光空洞,神色紧绷,仿佛在思考什么大事,半晌才说:“你错了。”   “嗯?”胤祚发出不解的鼻音。   “正宗的五辛饼是拿韭黄做的,不是生菜。”   胤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是啊,是韭黄来着。要清晨日出前采的韭黄,清炒最香。”   这回没人笑了。男人的心有时候很大——可以容下万里河山、朝堂风云;有时候又很小——谁能想到手握重兵、身上担着数千人性命的皇子阿哥,却把一个小小五辛饼的配方记在心里呢。   众人都是有父母家小的,出征在外提着头为主子卖命,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去享这天伦之乐。思及此处,气氛不由微微凝滞。   有人突然抚剑唱起《长相思》来,哀婉凄美却铿锵有力的调子,好比外头大漠上空旷苍凉的风,从十几年前康熙北巡的那个夜晚一直吹到了如今。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和词。“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所言不虚,的确,仅仅数百里之遥,可京师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风雪。又或许有过,但他们在额娘身边,永和宫的黄琉璃歇山顶隔绝酷寒,只留下一室温暖如春罢了。   胤祚揉了揉鼻子,罕见地吃了幼弟的醋:“哼,咱们都在外头,白白便宜了老十四这小子单独陪额娘烙春饼!”   “呵,”胤禛一笑,双手环胸平静地说,“皇阿玛让十四跟着额娘去汤泉行宫,想必落下了不少功课,回宫之后要补起来才行。”   两个蹲在冷飕飕脏兮兮的山洞里过立春的哥哥愉快地商定了,调1教在温泉庄子里享福的小弟的计划,不怀好意地一笑,气氛这才缓和许多。   冰雹终于停了,一众土匪被捆在一片枯死的胡杨树上,挨了一顿老天爷赏的“黄豆炒肉”,都老实多了。   不久星禅躬身进来,喜形于色:“主子,那匪首招了,说带我们去山寨寻粮。” 第125章   【高亮, 看我一眼!!!!!124章大修导致本章前部分内容可能有读者看过,但是也有一半以上的读者没看过, 所以还是放在这章了。重复内容大约1000字, 下章会补1500字在作话里, 只会多不会少,大家放心】   毫不知自个儿被哥哥惦记上了的小十四, 正踮着脚,身子斜斜地探出去, 伸长了脖子看侍卫们凿开冰面捞了下网,捞了活蹦乱跳的一兜鲜鱼上来。   十三十四拍着手叫好。   今天又起了点北风,园子里融化的冰又冻结实了,九阿哥、十阿哥一大早就过来东边约十三十四并瑚图玲阿, 说要学关外的朝鲜人, 趁天阴了去御湖上凿冰捕鱼。说的是言之凿凿,听的是信以为真。   绣瑜笑了一回,也来了兴致, 索性叫人抬了四扇巨大的玻璃屏风,将园子里的小花厅四面挡得严严实实。又在厅中摆了高高的黄铜炉子,烧得一室温暖如春。炉边设案,案上累着满满的瓜果点心, 案边数把椅子,皆搭着白狐椅披。花厅四角搬来几个半人高的美人耸肩瓶, 里头插着满满的腊梅花,幽香四溢。   如此一来既亮堂, 视野又开阔。她自己在花厅里弹琴看书,听着几个孩子在外头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几个泼猴在外头玩热了,就被乳母带进来歇歇,让额娘喂一杯酒,吃两块点心搪搪雪气。   九阿哥也是个挑剔的,所用之物无不是精致到了十分、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敢往他眼前送,如今见了这花厅的布置,也是眼前一亮。   宫里人争破头往上爬的多,安安分分能过日子、会过日子的少,难怪老十四都这么大了,还得空就猴在德妃跟前,难得约他出来一次呢。   承德的日子比畅春园还要好过。秘诀就在这清净二字上。没皇帝没其他妃嫔,等于既无竞争对象,也无竞争对手。偌大的一座园子绣瑜和宜妃两人一东一西地住着,七八天见不上一面。唯一的长辈皇太后轻易不难为人,既无宫规约束,又无俗事缠身,这日子还有什么过不得的呢?   一群孩子也玩野了心。来的前两日还装模作样地早起念书去,过了头一个月,就开始整日游荡,胡作非为。这不,没一会儿孩子们就各自用竹篓提了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十四费力地举着那鱼篓,摇摇摆摆地就要往额娘跟前献宝:“我的网里有两条呢!都是大鱼!”   “真厉害。”绣瑜凑上去瞧瞧,摸摸他的头,“十四想怎么吃呢?”   十四就是个属猫的,吃鱼当顿。皇子们的份例里夏季每日有鲫鱼四条,向来是只有富余的,唯有十四爷的小厨房需要哥哥们时不时支援支援。可这是他自己守了大半个时辰才得的,十四突然又舍不得吃了,总觉得清蒸红烧鱼头汤都配不上自己的劳动所得。   瑚图玲阿抢着插话道:“女儿的叫小厨房做成烤鱼便好。多撒些天竺的孜然粉和胡椒粉就好。”   十四仍是犹豫不决。   “那额娘就替你做主了。”绣瑜一锤定音,“养起来,留着孝敬你四哥六哥。”   “啊?”十四顿时扁扁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绣瑜两只手去捏十四的脸,笑道:“好个小气鬼儿,你那两条鱼哪能养到两个月后?罢了,今天内务府送了鲥鱼过来,额娘叫人做了鲥鱼汤。”   说着叫了几个孩子在身边,净手喝汤,又问:“九格格那里送去了没有?”   “回娘娘的话,这就送去。”   十三赶紧站起来:“额娘,我带人送去吧,顺便瞧瞧姐姐。”   绣瑜瞧瞧埋头吃鱼的十四,干脆说:“我们都去。陪九儿说说话再去歇晌。”   去年九儿过生辰,胤祥抄了一本《开元占星》给她。九儿研读两日,就迷上了观星。前儿听说夜里子时二刻左右有“三星一线”的奇观,她非要半夜披着衣裳起来看。大饱眼福的同时,也受寒病了两天。   胤祥听了觉得有些对不住姐姐,就命人提了那汤往公主的住处来。   九儿已经大好了,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练琴,见了绣瑜忙起身行礼。母女五人往炕上坐了,十四惦记那鲥鱼汤,还想跟着分一杯羹,宫女就拿了两个碗上来盛汤。   一个青玉盏,一个白玉碗。绣瑜顿时抬眼打量那个宫女一眼,果然是个眼生新来的。九儿素来讲究。白玉碗是用来喝药、喝燕窝银耳这些补品的,甜白瓷专管盛果脯点心这些干货,正经吃饭全用元青花,喝茶是紫砂器,盛汤必用青玉盏。   胤祥见了,就把那个白玉的往十四面前一放:“你使这个吧。”   十四素来是个粗心大意的,又闻到了鱼汤的香气,只管埋头喝汤,喝得嘴角边浮起一层奶白的泡沫。九儿拿手绢给他抹了嘴角的泡沫,也跟着胃口大开。   喜得底下宫女连连念佛,奉承道:“果然还是娘娘的东西好,格格这些日子难得有进膳进得这么香的时候。”   绣瑜愣了一下,扫一眼九儿的乳母齐氏,摸摸女儿瘦削的肩膀:“承德行宫的厨子,拿手的都是些北菜,难怪你吃不下。有什么想吃的,还是使人告诉我,叫宫女们做了出来,比外头的干净。”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有人通传:“太后娘娘使人送了东西来。”   来人却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顺嬷嬷,绣瑜忙叫搀起来:“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顺嬷嬷笑道:“太后娘娘听说九格格吃不下东西,特叫奴婢送了热热的菌绒笋子汤来瞧瞧。上次京城来人送东西,太后捎了信回去叫太子妃送几个南边的厨子来,如今业已到了。”   绣瑜遂笑道:“太后娘娘想到本宫前头去了。”又摸摸九儿的头:“你好了早些去给皇玛麽谢恩。”   瑚图玲阿又插嘴说:“九姐,我们叫内务府的人制了二百多盏冰灯,就等着十五晚上挂在院子里头,映着月亮,吃酒观灯呢。你再不好起来,天一暖,可就没有了。”   众人又笑了一回。绣瑜催九儿上床歇晌,又撵了几个小的各自回屋,才道:“本宫想在这里坐坐,齐嬷嬷进来伺候。”   待到其他人出去紧闭房门,她才冷了声音问:“格格既然吃不惯承德的东西,为何不早回了本宫知道?”   齐嬷嬷跪地长叹:“娘娘,并非奴婢不尽心,只是南菜再好,可格格终究吃不了一辈子的啊!”   九儿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屋内两个乳母低声说话。一个说:“齐氏胆子真大,亏得德主子好性儿,还愿意听她分辨。”   另一个低声叹道:“终究还是因为她说得在理儿,也是为格格打算。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可德主子和太后娘娘宠爱,格格也养得太娇贵了些。鲥鱼、菌绒,这都是打一二千里地以外的地方快马送来的金贵东西,一般亲王贝勒也难寻摸到。格格吃惯了,日后去了蒙古,上哪儿寻去呢?”   “可不是吗?六格格以前也是金尊玉贵地养着,如今已经找了几个蒙古厨子在宫里,专做北菜吃了。   九儿心里微微一动,轻轻睁开眼,茫然四顾。   与此同时,西北战场,胡家岭匪寨后山空荡荡的山洞一角,堆着数百个麻袋。麻袋上烙着清军的官印,以黄麻线束紧,果然是丢失的军粮。   然而清军众人脸上都毫无喜色,看向王二麻子的目光中甚至隐隐有被愚弄了的愤怒。清军官制的麻袋一个装粮约半担,这累起来的麻袋不过三四百之数,跟东路军丢失的一万担军粮相比,十不足一。为这点粮食,出动了两位阿哥、三千人马,跟没找到有什么区别?   胤禛抱病疾驰奔波半夜来到这个鬼地方寻粮,此刻只闭了眼睛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审。”   星禪立马扬手刷刷几鞭子抽在带路的王二麻子身上:“真正的军粮在哪里?”   王二麻子惊恐地大喊:“没有,就,就这么多。真的!啊——”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亲兵抬手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挨了好一顿拳打脚踢。他惊恐地连连求饶,突然灵机一现,扯着喉咙大喊:“粮食不是我们抢的,你们有内鬼!”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像撞锤重重轰击在众人心上,一众亲兵都不约而同地愣住,遍体生寒。   “真的,真的。那日劫粮车,只是三当家一时昏了头而已。可你们清军运粮的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抵挡;兄弟们正杀得痛快,不知怎的,队伍中间突然起了火,把粮食都烧掉了。”   星禪冷笑:“那第二队粮草呢?也是你们撞了大运,‘一时昏了头’,又有人纵火?”   岂料王二麻子一脸惊恐加疑惑:“什么第二队粮草?哪里来的第二队,冤枉啊。你们有大军在草原上,掉脑袋的买卖哪里还敢做第二回?哦,地牢里关了个运粮的官儿,被人从后头勒了脖子,被我们捡回来的,不信你们去瞧瞧!”   星禪听说有俘虏,也愣了一下。胤禛一步上前,抢着问:“在哪儿?”   “四哥,那种地方不干净!”胤祚侧身拦了他,“我带人去,你在此休息,静候佳音。”   “一起去。早些完事回去禀告了皇阿玛,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天一夜!”胤禛抄了桌上的马鞭,大步走在前头。   胤祚只得赶紧带入跟上去,顺着王麻子指的方向,一路蜿蜒下行,穿过几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进了地牢。   原来这所谓地牢,不过是一个山里自然形成的溶洞。阴暗潮湿,不知是什么东西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几欲作呕。   前面探路的侍卫兴奋地大喊:“四爷,是阿布凯,佛伦的侄子,东路的军需官。这个狗杂种,居然还活着!”   然而阿布凯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他脖子上有一道刺目的淤青,看上去像自尽未遂的样子,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性命垂垂危矣。胤禛命人唤醒他。他见到清军众人先是喜得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开合,却哑口无言,看来是伤到了喉咙。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阿布凯的目光环视一周,落在胤禛身上,突然浑身颤抖,眼睛里涌上血丝,龇牙咧嘴,几欲作狂。   众人骇了一跳,下意识制住他。他猛地往后倒去,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很快就没气了。   胤禛不由皱眉,他只跟着太子检阅西山大营的时候跟佛伦的侄儿见过两三面。阿布凯都选择畏罪自尽了,何必再对他怒目而视呢?   除非阿布凯不是畏罪自尽,而是有人利用完他,杀人灭口。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边侍卫又检查出不对来了:“四爷,他脖子后面还有一处痕迹,是先被人打晕再勒死的。您瞧,这人是个高手啊,一指点在颈侧穴位上,没有伤痕,只得一个红点儿。只是这必得是一个他信任的人,才能……”   胤禛闭了眼睛,平缓呼吸,转头问王二麻子:“你们在哪里捡到他?”   “在,在麻风岭下六道沟不远的地方。”   “带路,去六道沟。”   “四哥,你带病跑了一整日了!”胤祚急得跪在他身前求道,“管他怎么死的,军粮总没有咱们的性命重要吧?”   胤禛拽了他多次,他愣是一动不动。胤禛只得附身,在他耳旁轻声道:“阿布凯是把我认做太子的人了!”   胤祚脑子里轰的一声。康熙让索额图在大阿哥军中,原是指望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唯有他有机会买通大阿哥的人,故意送上门去把截粮的屎盆子扣在土匪头上,然后再杀阿布凯灭口。这才能解释为什么土匪“料事如神”,为什么清军运粮卫队不堪一击。   好一招移花接木,大阿哥自己的人带丢了自己的军粮,真是连说理的地方也没有。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如果指使阿布凯的人是索额图,他见了其他皇子该是想趁机为自己沉冤报仇才是。他既然迁怒胤禛,岂不是说,他背后那人是皇太子?   去麻风岭的路上,一路寒风彻骨,兄弟俩木偶似的跟着众人疾驰,脑子里翻江倒海,浑浑噩噩地闪过许多念头。勒马的时候,胤禛才发现手指冻僵了,险些勒不住缰绳从马上摔下来。   “别管了,所有人散开,寻找埋藏军粮的痕迹。要是发现有火烧的痕迹,立刻前来回我。”   众人领命而去。   胤禛这才扶了弟弟的手,靠着旁边一棵胡杨崎岖的树干坐了,浑身打着冷战,轻声说:“我只盼着他还有点良心……”   太子截了军粮,肯定不能光明正大地拉回关内去再做他用。可是这整整一万担粮食,既不好储存,也不便运输。往好处想,他会就近找个地方把这些粮食藏起来。做这事的人,多半就是阿布凯,他把粮食藏在六道沟之后立马就被灭口。   往坏处想,他如果真想置大阿哥于绝境,就该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军粮付之一炬再杀人灭口,才是最保险的。   可是,那是整整一万担军粮啊。皇阿玛抠抠索索,户部上到马齐下到普通的笔帖式兢兢业业,地方上“无日不追呼,无时不敲扑”,几乎动摇国本才攒出来的粮食,没有被敌人截去,反倒毁在了自己人手里。   胤祚红了眼睛,暴躁地跺脚长叹:“他可是太子啊!他都不要这天下,不要这西北之地,那我们还打什么仗?还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吃沙子做什么?”   胤禛仰头冷笑:“正是因为我们一厢情愿地在给人家打天下。他高坐在紫禁城里,自以为大局已定,暗中使些手段排除异己也无伤大雅。”   胤祚顿时哑口无言。   “但是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什么?”   “这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是皇阿玛的,未必是他的。”   胤祚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四哥……”   “老六,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西游记》吗?”胤禛自顾自地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突然抬眼看他,脸庞紧绷,眼中忽地绽出摄人光彩,淡定自若又气势万千。   胤祚只觉得耳边呼啸了无数个昼夜的风声一停,天地都安静下来了,只听他沉了声音反问道:“打上南天门,挑战漫天神佛。一只猴子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边星禪已经用外裳兜着一包泥土快步而来,神色凝重:“我们发现了这个。”   衣裳解开,泥土里掺杂着焦黑的灰烬,偶尔有一两粒未烧透的颗粒,依稀可以看出番麦的轮廓和金黄的色泽,被风一吹,就消散在西北的大漠里。 第126章   因为有十五看冰灯赏月的期盼, 九儿的病倒很快好了起来。   十四那天晚上,天上又飘了点雪花。十五早起, 天空灰蒙蒙地结着冰雾。绣瑜没有立即梳妆, 而是点了盏茶, 披着衣裳往炕上坐了。那块小小的玻璃窗早被宫人擦得透亮,可以清晰地看见院子里一颗苍劲的老松。   劲松染霜更添三分翠, 寒梅点雪暗来一脉香。   她不由自主看住了。   竹月正巧捧了早点上来,见此景便斟酌着问:“娘娘可要传画具来?”   绣瑜回神, 不由一愣:“免了罢,去采撷松子洗干净了,我有用。”   话音刚落就看见九儿姐妹俩相携而来,问完了安, 隔盏茶功夫就要凑过来看一眼外头的天空, 连午膳也不曾好好用。姐妹俩嘀嘀咕咕,一会儿担心下雪了出不得门;一会又怕天晴了,晒化了院子里的冰灯。   如此提心吊胆, 好容易挨到傍晚,十三十四也来了。兄弟俩鬼鬼祟祟凑在一起,不知商量着什么,一会儿叫拿玻璃瓶来, 一会儿叫小太监去捉飞虫,把一屋子宫人指挥得团团乱转。   小太监们抬着箩筐, 在小主子们关切的目光中把那些形态各异的灯大爷请了出来,踩着枝桠往树梢上挂。   晕开的火光照亮了那些或是猴儿偷桃, 或是莲花出水的轮廓。不一会儿,初春单调寂寥的树林里就变得唯美梦幻起来。偏偏树枝上还放着几个玻璃瓶,里头关着荧光点点的小虫。   不一会儿,绣瑜扶着宫女的手过来,看那些冰灯倒无甚稀奇,倒是对那瓶子颇感诧异:“这季节哪里来的萤火虫?”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结果十三十四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请安,一个五指泛着绿莹莹的光;一个脸上都是一道道发光的印子,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齿。   众人情不自禁哄堂大笑。绣瑜更是笑弯了腰:“了不得了,本宫屋里前儿丢的荧石粉,总算找着贼了。”说着命人打了水上来给他们俩净脸,又亲自挑了香膏在掌心捂热,替他们抹在脸上。   十四见她妆匣里有一盒珐琅盒子盛着的胭脂,好奇地拿指头去挑,同时余光一瞄十三,见他没有察觉,遂将红红的手指头飞快地往他唇上一抹,转身大笑着蹿了出去。   胤祥愣了一下,对着水银镜一瞧,登时气歪了鼻子。他大喊一声“别跑”,满院子飞奔去捉十四。   两个格格在一旁看热闹。九儿笑得伏倒在绣瑜肩上,瑚图玲阿在一旁跳着脚给胤祥加油打气。   十四跑累了,竟自往亭子里来,一下子扑在绣瑜怀里,把脸埋在她脖颈处,冲哥哥得意地挑眉。   绣瑜岂料突然抓了他两只胳膊,调侃道:“这么喜欢玩胭脂,难怪人家叫你十四妹呢!明明是最小的,倒整日欺负哥哥姐姐。这可被我捉住了,胤祥、小九、小十二,快上来教训他!”   十四顿时愣住了,在额娘身上扭得像麻糖一样,各种求饶,还是被兄姐笑嘻嘻地好生疼爱揉搓了一番。   气氛正其乐融融,白嬷嬷突然过来冲绣瑜耳语几句。她脸上的笑容一滞,把十四交到乳母手里,说:“本宫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好生伺候阿哥格格。”   众人忙应了。绣瑜怕乳母宫女护不住他们,特意叫太监侍卫在树底下守着,方罢了。   没了额娘在一边看着,十四立马就要生事,和瑚图玲阿两人吵着要自己去挂那冰灯,胤祥也兴致勃勃地跟在后头出谋划策。   众人劝不得,还是叫十四踩着朱五空的肩膀攀在了树桠上,得意地冲姐姐挑眉:“我说没事吧?这么多人瞧着呢,且摔不着。”   瑚图玲阿摩拳擦掌:“好,那就比比谁先挂完二十盏灯!输了的大叫三声我是小狗。”   十四挂在树枝上嗤笑:“不玩这个。大家都是皇阿玛额娘生的,你是小狗,那爷成什么了?”   瑚图玲阿仰头冷笑,准确地一刀插中十四软肋:“谁要跟你比了,豆芽儿?我跟老十三讲话呢。”   “你!”十四勃然大怒,激动之下就想撩袖子给姐姐展示一下自己锻炼的成果,结果胳膊一伸,撞翻了树枝上的瓶子。那玻璃瓶掉在凸起的树根上,摔了个粉碎。   几只绿莹莹的蛾子没了束缚,打着璇儿到处乱飞。   这玩意儿放在玻璃瓶里,远远地瞧着好看。可要是这黏糊糊、脏兮兮的玩意儿碰他们一下,该多恶心啊!   树下顿时一阵慌乱。九儿尖叫了一声,胤祥下意识拉着她后退,瑚图玲阿忙不急地往小太监身后躲。   唯有十四一个人站在矮树上,手上冰灯光芒四散。那虫子见了光岂有不扑的?两只飞虫啪地一下撞在冰灯外壁上,趴着不动了;还有一只眼神不好的瞎蛾子,挨了一下十四的手背。   他顿时手一缩,丢了灯,闭着眼睛往树下跳。   “别跳!”胤祥急得大喊,那树说高不高,说矮也有半人高,十四短胳膊短腿儿的,万一崴了脚岂不是不值?   好在这时树下掠过一个人影,双手半举,一把接了小阿哥在怀里,连连后退两步才站稳了身形。才一立稳,他就放下十四,退后两步补了个礼:“叩见十三爷、十四爷。九格格、十二格格吉祥。”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一看服色,原来是院子里巡逻的蓝翎侍卫。   清制,宫廷侍卫之职按等级分,先是领侍卫内大臣,次之一等侍卫,随后还有二等三等,最后才是正六品的蓝翎侍卫。按职位分,当属离皇帝最近的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最为尊贵,康熙出征在外,此人明显不属于这二者之一。   众人一窝蜂地上去看十四,瑚图玲阿和胤祥一左一右地把弟弟夹在中间,一边摇胳膊捏腿地检查,一边问:“有哪里疼吗?崴脚了吗,膝盖呢?”   十四踢踢腿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事,别惊动额娘。”   瑚图玲阿点了他的额头骂:“你傻呀?那么高的树你不怕,倒怕几个虫子?”   十四红了脸,心虚地嘀咕:“明明姐姐你也……”   众人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朱五空抱着十四的腿哭求:“爷,咱回去吧,下次再玩。”   十四顿觉扫兴,一脸闷闷不乐。九儿想了想说:“还是回亭子里,传太医来瞧瞧吧。”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传太医的、扫雪开路的、打灯笼的、捧着衣裳茶壶的,一大群人簇拥着十四往亭子那边去。   九儿扶着宫女的手走出去十来步远,突然止步回身,向那仍跪在地上的人说:“你起来吧。”   那人愣了一下,傻傻地抬头一望,却见九儿冲他略福了福身道:“多谢大人救了我十四弟。”   他慌忙低了头:“奴才不敢当。这都是奴才份内之事。”   只这一个对视,九儿发现他长了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轮廓精致且富有神采,五官柔和不像寻常满人;又见他起身的时候步履踉跄了一下,想来是跪久了的缘故,遂唤了十四的小太监过来:“朱五空,你送这位大人回侍卫值班营房。”   “喳。”   待她走远了,朱五空才站起身:“请吧,大人。”   “哦,多谢公公。”那人恍然惊觉,赶紧收回目光,跟在他后头走了。   另一边,绣瑜先拆了太子妃发来的简略战报,听说丢了个儿子,顿时心里怦怦乱跳。有老六在,这场战争就已经改变了,万一改出点BE的结局怎么办?   而后她又拆了敏珠的家书,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几乎以为自己不识字了:“什么?六……六福晋?竹月,你瞧瞧。我看错了吧?这……写的是四福晋吧?”   竹月识字很少,可这“六”字还是认得的。更何况这是四福晋的家书,她如果提到自己必定是自称儿媳的。   绣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撂了信纸,扶额长叹:“哎哟,这个混账小子!好好儿地干嘛去接什么粮?这……大婚第五日他就随军出去了呀!”   关键是,胤祚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看他欢欢喜喜跟皇阿玛四哥出征的模样,就差蹦蹦跳跳了,哪有半点当爹的自觉。   竹月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只笑道:“所以这是洞房喜呢。您可要给万岁爷去信,好生说道说道。”   绣瑜按捺住内心疯狂刷屏的各种吐槽,先提笔给敏珠写了封信。无非是让她和汀兰相互照应,别为胤祚的事过多担心,尽管向太子妃请牌子叫她娘家母亲进来看看,若有急事使人找裕王福晋帮忙。   随后再给康熙写信告知此事,她想了想又夹带了点私货:“太后咳疾已愈。阿哥们仍旧念书习武,格格们读书针黹,除十阿哥跟九格格之前略感风寒,现已痊愈,余者均安。又有今日晨起,臣妾见院子里一株雪松……”   写完停笔,绣瑜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康熙喜欢松树,曾经在西山、清东陵和畅春园后山遍植苍松。十几年熏陶下来,搞得她也开始欣赏这种看似单调没趣的植物了。   承德行宫里的这棵雪松极好,树形挺拔,枝叶茂密而均匀,挂了霜之后映着晓风残月,更有几分冷冽动人。   只是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只是少闲人,更少知心人罢了。 第127章   “给皇阿玛递折子请罪, 就说粮草已经全部被土匪焚烧。把阿布凯的尸体带到大阿哥营下,务必让他的亲兵‘不经意中’发现。”   商定了粮草一事的后续对策, 正红旗前锋营的众位亲兵惊讶地发现, 仅仅一夕之间, 两位主子之间仿佛隐隐有了隔阂。虽然遇事仍是有商有量,但兄弟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除了公事再没多的交流,把以往那些亲密笑闹的小动作都收了。   这可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了, 以往这两兄弟关系有多好,单看四阿哥的嫡亲大舅子星禪却在六爷身边效力便知了,如今这太阳竟打西边出来了?   队伍又行进了两日,眼见离康熙驻军的土拉不足百里了, 夜里扎营, 星禪终于忍不住扣了胤禛的营门:“四爷,那边六爷好像喝了些酒,您可要去瞧瞧?”   胤禛忽的起身, 复又坐下,只说:“你去瞧瞧,回来报予我知道。”   星禪顿时为难。身后胤祚听了他这绝情的话,仗着酒劲直接掀帘子冲了进去:“莫非从此以后四哥要和我不相往来吗?”   胤禛到底还是未及冠的少年, 虽然自有打算,但是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喉间酸涩, 只对周围伺候的人说:“你们都下去。”   胤祚素来信他服他,积蓄了几天的不满化作的勇气都在刚才那一问中燃烧殆尽, 沉默地在他身侧坐了。   就在前天,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商量着要把王府建在一起,如何把花园打通方便往来,如何跟皇阿玛裕亲王要银子东西,如何收拾屋子。   才两日的功夫,却成了这个模样,胤禛后悔莫及——胤祚性格单纯通透,最是个容易乐天开朗容易满足的人。他岂能因为一己私欲,拉着弟弟一块儿做这掉脑袋的事情?既然不能,又何苦说出来叫他为难挂心呢?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瞧着哥哥倔强消瘦的侧脸,胤祚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四哥,我知道你有大志。你别嫌我这话冒犯,今天我不劝你,日后就再没人敢劝了。”   “皇阿玛做的,真的是天底下头一号的苦差事。你若要走这条路,则比皇阿玛更苦上十倍。他老人家活着一天,你就要提心吊胆;若是将来有一天,皇阿玛不在了,往好处想这天下的担子就都压在你身上了,往坏处想就是身败名裂、累及子孙。”   他说着拿袖子擦了一把脸,在胤禛面前跪下来,颤声道:“四哥,收手吧!”   胤禛一时心乱如麻,差点把太子拿当年算命之事威胁他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不争,不代表旁人不逼他们。太子和大阿哥针锋相对,渐成水火之势。皇阿玛已经黔驴技穷,君父的威严再只能压制却消除不了这两人的隔阂,才有了这次太子索额图串联土匪之祸。   一旦两位长兄的矛盾爆发,没有哪个皇子能够置身事外,更别提他们永和宫兄弟四人同气连枝,更是绝无幸免之理。   胤禛有心跟他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半晌才开口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与其等着将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奋力一搏。至少,我必不负天下人。”   昔日曹孟德说“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谋夺汉室江山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四哥却说“我必不负天下人”,不忠却未必不义不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古今有志向的人,大抵是大同小异吧。只是无论是谁负谁,要与这天下苍生相提并论,将会耗费怎样的心血啊!   胤祚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他拍了拍肩膀:“老六,陪四哥喝场酒吧。”   伙房上了酒菜,两人有心大醉一场,可惜这时他们带兵在外,只能小酌而已。等到晚上熄了灯,兄弟俩和衣而卧,却各有心事,辗转反侧。胤祚突然听得他在耳边沉声叮嘱:“将来若是有事,你要把额娘奉养在府中,让她安享荣华。”   胤祚闻言一愣,抽了抽鼻子,冷笑道:“你别说这没良心的话,只要不危及皇阿玛,我必助你。要说将来……横竖还有老十四呢。”   “‘危及皇阿玛’?你喝多了吧?”胤禛唯有苦笑,“孙猴子尚且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敢危及皇阿玛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没生出来呢。”   另一边,承德与前线距离相对较近,绣瑜的家信不过两日功夫就送到了康熙手里。   他拆了信,先是跟绣瑜如出一辙地大骂“老六这个混小子”,而后顿生一阵欣慰。阿哥们一个个儿地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可宫里的皇孙却不多,截至本次出征之前也只有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生得两个皇孙,另有老大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并老五的格格刘氏怀着胎罢了。   皇家子嗣不盛,已经叫他烦恼好长时间了。没想到老六倒是个争气的,有乃父之风啊。康熙油然升起一股诡异的自豪感,恰好这时又连续有两波传令兵进来报告。两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头一个是西路费扬古将军以数百人为伏兵,引诱噶尔丹至莫昭多决战,一举破之,歼敌二万有余,噶尔丹与其妻子仓皇而逃,辎重尽失。西路军正趁势追击。   第二个当然是胤禛的折子。虽然马匪胆大包天烧了粮草,但是好歹两个儿子安仁无恙。况且西路大胜,战争胜利近在眼前,粮草的重要性就大大减少了。   康熙顿觉心神大畅,由衷地赞叹道:“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下令道:“传朕旨意,全军开拔,全速追击准噶尔残部。”   中路大军即刻起行,往西南方向疾行一整日。及至晚间安营扎寨,康熙才有空继续阅读绣瑜的信件,听她说起行宫里的雪松,和皇子格格们的趣事。康熙离家已经三月有余,不禁被勾起一点儿女情长的思绪,兴之所至,突然收了那信,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劲松染霜更添三分翠,寒梅点雪暗来一脉香。   康熙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罢了独自站在案前摇头暗笑了一番。   八阿哥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恰好进来送一份要紧的军务文书,却见梁九功守在御帐外头,唯有康熙一人独自立在案前。他只得缓步上前,双手捧着那折子奉到了康熙面前,顺便一瞥案上的文字。   他原以为皇阿玛遣退左右,必定在处理紧急机密的军务,谁知却写了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这两个句子,五言不像五言,七言不像七言;诗不诗,词不词;既无韵律,又无平仄;除了对仗工整些,再无甚稀奇,简直像初学对对子的黄口小儿之作,到底有何好处呢?   胤禩不由微微一愣。   康熙接过那折子细读,余光见他往桌上望去,便随口笑问:“你看这句子可好?”   出巡多伦的时候,在比试射箭和秃鹫伤人等事件中,八阿哥无不表现得勇猛果断且低调踏实,顿时刷新了康熙对他的认识。这回出巡,康熙考虑了许久才把年仅十五岁的老八带在身边,原只是想着他母家低微,跟着混一份军功,免得将来封爵跟兄弟们差太远,叫这孩子难堪。   谁曾想,八阿哥处事竟然很是有几分章法,待人接物谈吐有致,处理事务进退得宜,侍奉他这个父皇也尽心尽力。康熙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最后竟然有几分离不开他了;心里对他的评价也从最初的“有些才干”变成了“必成大器”。   三个月朝夕相处下来,原本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父子二人也熟稔亲密起来,康熙甚至还单独写了一首诗给八阿哥,称赞他“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可见对他不仅是重视,更是生出几分父子间的亲密情感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孩子出身低微,行事谨慎温和全无半点皇子气概,待他这个父亲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故而康熙见他好奇地打量书桌上的字,褪去了老成外表,流露出稚子之态,不仅不责怪,反而欣喜地出言逗弄,想听他少年人冲动的批判之词,然后再把实情告诉他,父子俩一同玩笑一回。   康熙本是一片慈父的拳拳之心。可胤禩深知此行随驾乃是毕生难得的良机,故而时时小心,步步在意,闻言斟酌半日才开口道:“此句既是皇阿玛喜欢的,必定有它的过人之处,只是儿子愚钝,暂且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康熙一愣,皱眉不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时梁九功却在营外高声禀报:“皇上,六阿哥求见。”   康熙嚯得站起身,复又坐下,高声喊:“叫他滚进来。”   胤禩见状忙躬身退后,装作背景板。   胤祚夹起尾巴进去,重重给康熙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康熙冲下御座,扬手欲打,可离得近了他才看到儿子瘦了很多的脸庞,一身风尘仆仆全无平日里机灵任性的模样。老六平日里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当年雪团子一样的六阿哥耶能带兵,快做阿玛了。   康熙胸膛起伏,胳膊在空中支了半天,到底又软绵绵地落回去了。   倒是胤祚捅了大篓子,惊心动魄几个昼夜,又许了四哥那样的话,如今再见皇阿玛,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他本就心虚,如今又见康熙怒极也不肯伤他,更觉自己不孝,突然上去抱了皇阿玛的腿,埋头呜咽。   胤禩被他这个举动惊得呆若木鸡。   康熙竟然也没有挣开他,而是保持着这个愚蠢的姿势,跟个斗鸡似的单脚站着,感受到腿上的湿意,更是心中怒气全消,声音也不由自主软下来:“还不滚起来?毛毛躁躁不成体统,老七老八都比你稳重可靠!带兵的人竟然会中途迷路?说说吧,朕该怎么罚你。”   胤祚抽抽鼻子,直起身来:“儿子听凭皇阿玛处置,只是此行好歹有惊无险,跟着儿子的侍卫们无甚大错,求皇阿玛从宽处置。”   “喝,你倒还给旁人求起情来了?”康熙冷笑,“原想免了你的差事,可军中不养闲人。恰好梁九功染了小佯,你就先顶了他的差事,在帐中伺候。滚吧,回去洗把脸睡一觉就来当差。”   “喳。”胤祚拍拍袍子站起来,抬头就见了那幅字,诧异道,“这不是我额娘……哦——”大家在打仗,您却在回想风花雪月的往事,啧啧啧……胤祚看向皇阿玛的目光中隐隐多了几分调侃,迅速低头忍笑。   那个意味深长的哦落在康熙耳里,他不怒反笑,上下打量着儿子的小身板,露出挪揄的目光:“瞧着六阿哥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还挺有本事的。”   “儿子谢皇阿玛夸奖!”胤祚先毫无羞色地顺杆儿爬上去了,而后才问,“不过,是哪方面的本事呢?”   康熙顿时大笑不已,尚来不及开口解释,帐外突然有人来报:“禀告皇上,十五里外发现大量准噶尔骑兵,中间隐隐可见王旗,应该是噶尔丹及其妻小所在之地。”   康熙顿时振奋,整整衣冠,吩咐道:“牵马,拿长弓火铳来,朕要亲自追击。”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十七日,清军右路与中路大军合击准噶尔残部于克鲁伦河附近。康熙皇帝亲自带兵出击,激战一昼夜。噶尔丹带着儿子渡河而逃,身边仅余亲卫数十人。   及至第二天中午,战斗终于基本结束。河边只余下零星的准噶尔军队仍在负隅顽抗。康熙这才把藏在后方的儿子们放了出来,增加一下他们的战争体验。   胤祚吃了个大教训,原本只是跟在四哥身边,随意挑了个敌人多的方向,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外远远地用千里眼观战罢了。   岂料从千里眼中看到中间那个骁勇无匹、挥舞长枪、几近癫狂的身影之后,胤祚猛地一愣,丢了千里眼就去拉胤禛的衣裳:“四哥,是阿奴!”   胤禛一愣,当即大喊:“准噶尔王妃在此,合而围之,务必生擒活捉!”   阿奴与一众亲卫力战数个时辰,拼死护送噶尔丹逃亡,早已是强撸之末。待到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她亦知自己再无侥幸逃脱之理,遂横刀而立,任由众多雪亮的枪头指着自己,只眯眼打量打马上来的胤禛兄弟,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当年猎熊的那个小子?玄烨的四儿子。”   康熙二十九年准噶尔兵败乌兰布通之后,她随噶尔丹流亡多年,早已没了当年作为草原上最强大部落女主人那股红衣胜血、养尊处优的气度;不仅脸上皱纹横生,头发也白了大半,远远看去不过是一个粗鄙老妪罢了。   胤禛不由皱眉:“败军之将,还敢口称我皇阿玛名讳?”   “哈哈哈!败?”阿奴突然仰头大笑,状似癫狂,朗声笑问,“四阿哥,我记得你并非大清太子吧?阿奴随大汗起兵叶尔羌,饮马喀尔喀河。他有三子,皆为我所出。并肩作战二十七载,虽九死亦犹未悔。你可敢应我一句,如今德妃安在阵中?”   “他日大汗君临天下,准噶尔人必定世代奉我为国母。而你,不过是满清皇帝十几个庶出的儿子之一罢了。”阿奴说完不给众人半点反应时间,猛地横刀往项上一抹,鲜血四溅,尸身重重地坠落河中,眨眼间就为浑浊的浪涛所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截至康熙三十四年重要皇子公主的年龄(虚岁):   永和系:胤禛18,胤祚16,九儿13,瑚图玲阿10,胤祥10,胤祯8   其余重要人物:大阿哥胤褆24,太子胤礽22,三阿哥胤祉19,八阿哥胤禩15,九阿哥胤禟13,十阿哥胤俄13. 第128章   阿奴临死的时候也要恶心一把人, 而且她的确是做到了,而后的引颈自刎更是让人无处辩驳。   经此一战, 准噶尔的精锐损失殆尽, 再无威胁清廷、兵临京师的可能。美中不足的是, 噶尔丹终究还是逃了。康熙叹息不已,到底无可奈何, 只得下令回銮,又命大阿哥断后犒赏三军, 给这次寸功未立的长子一点挽回颜面的机会。   四月初,鸿雁高飞的季节刚过,梅子成熟的季节之前,紫禁城迎回得胜归来的主人。胤祚在路上撞见三阿哥的小太监偷偷离队, 往沿途城郭里采买珍珠。西北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能买到什么好珠子?他不由诧异。   没多久兄弟们都知道三阿哥偷偷向太医打听“珍珠美白方”的事情了,却罕见地没人嘲笑他,谁不想清清爽爽地回去见额娘、免了她们一顿唠叨伤心呢?于是刚征战沙场归来的铁血之师里突然掀起一股修面、做衣裳的古怪风潮。   然而晒黑的头脸是可以养回来的, 但是掉下去的肉膘可就没那么容易长回来了。胤禛原本就瘦,尚且不显;胤祚却如同一颗白白嫩嫩的夹心汤圆,出去一趟,成饺子了。绣瑜坐在永和宫正殿的宝座上受了他们的礼, 差点惊掉手里的茶盏。   十三十四早在神武门庆功大典的时候就收了六哥不少贿赂,忙扑上来卖萌打岔。胤祚又拿出早就编好的花言巧语, 总算把这第一关蒙混过去了。   然而小姜总归是没有老姜辣,午膳后竹月领了何太医进来请安, 四六兄弟俩顿时在心底暗呼失策。胤禛先前仗着自己年轻抱病带兵的事情,瞒过了康熙,瞒过了额娘,却瞒不过太医院圣手的两根指头。   听了何太医“五脏俱弱,神思过虑”的诊断,绣瑜还是好生了一场闷气。她记得历史上老四就不是长寿的,她光顾着鼓励这孩子建功立业,怎么倒把这个忘了?要是她活过了雍正十三年,可怎么受得了?慌乱之下竟然掉下眼泪来。   这下不仅两个当事人,连帮着搅浑水的十三十四也吓呆了,在他们印象里额娘总是一副淡定从容、智珠在握的模样,别说哭了,一年到头能叫她皱皱眉头的事,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胤禛起身圈了她的肩,不甚熟练地安慰着,好半晌才说:“儿子……”   “又想说‘儿子不孝’吗?光说有什么用,得记在心里才行!”   胤祚见状赶着两个弟弟忙不迭地走了。   绣瑜才收了眼泪,叹道:“我知道,老六拖累你了……他长到如今还是这个无忧无虑的样子,都是因为你在前面替他挡了不少灾祸。”   “并无此事,您想多了。只是那几日带兵去土拉追击准噶尔残部多费了些精神,主要是由于这天气的缘故……”胤禛不动声色拿了旅途中见闻出来打岔。他转移话题的功力不在胤祚之下,用的不是那种插科打诨耍赖皮的方法,而是貌似认真地跟你讨论相关话题,八分真两分假,避重就轻,把严重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故而有些受寒,幸亏奴才们照料得仔细,喝了两碗姜汤就没事了。”   绣瑜纵然知道他说的不全是实话,到底松了一口气:“今晚额娘在永和宫设宴,算是给你们接风,你可想吃些什么?”   “您做的儿子都喜欢,比起吃,儿子倒更想借您的炕头好好睡上一觉。”   “什么毛病,放着床不睡,倒想睡炕头。”绣瑜嗔道,“花言巧语,跟老六学的没正经。”   弟弟妹妹们都不在,胤禛不用撑着长兄的架子,难得在额娘跟前说了几句俏皮话来:“术业有专攻,这方面儿子跟六弟学学也是应该的。”   绣瑜忙不迭地令宫女拿枕头被褥来,放下帘子,往鼎中添了新的梅香饼,才起身出去了。   晚上家宴,当然是其乐融融。胤祚亦步亦趋地跟在富察氏身边,却又始终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生怕惊了她,诚惶诚恐仿佛她揣了个祖宗在怀里一般,倒叫兄弟妹妹们看了好一阵笑话。除此之外也并无甚可叙。   相似的场景不止发生在永和宫,出征的七个阿哥回来都受到了额娘的无限怜惜。内务府原本积压成山、每年都要扔掉不少的各类补品,突然供不应求。各宫娘娘们派去送补药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险些把阿哥所的门槛都踩破了。   什么龙须益气汤、红参养胃剂、清火莲子羹,摆满了阿哥们的膳桌。六福晋有了身子,偶尔还有心急的娘娘往里夹了鹿血强身汤之类隐晦的期盼。   半个月之后,阿哥所的奴才们都一个个地脸色红润起来。   最后还是康熙黑着脸到四妃宫里转了一圈,拯救了儿子们。虽然绣瑜觉得他那黑脸不是气的,而是酸的。带出去一排白白胖胖的儿子,还回来一堆瘦巴巴的黑煤球,后妃们虽然不敢明着给皇帝脸色看,可茶水汤饭难免就伺候得没有那么贴心。   康熙不好和一群女人计较,只是在永和宫的时候就阴阳怪气地问:”朕听说你叫娘家人进了鲈鱼上来?”   胤禛喜欢吃新鲜鲈鱼。只是鲈鱼出产的季节短,又不好运输,往年就算是永和宫也少有大张旗鼓费这个事的。今年却顾不得了。   其实鲜有人知道康熙也喜欢吃鲈鱼,只是因为皇帝喜欢什么东西极易在京城成风,他觉得如果亲贵都竞相到江南采买鲈鱼,太过糜费,所有很少提起罢了。   绣瑜忍笑奉茶,只装作不知,用一句话就把他那点醋意打回去了:“老六的福晋怀着身子,臣妾听说多吃鲈鱼生下来的孩子聪明。”   康熙顿时无话可说,他脸皮再厚也不可能抢孙子的口粮吧?   绣瑜调笑一回,到底没饿着他,晚膳的时候还是端了那熬得奶白透亮的汤上来:“臣妾想给富察氏煲盅汤,又怕手艺不好,先练练,皇上帮着尝尝看好不好?”   康熙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喝尽了那盅鱼汤。   梁九功在一旁张口结舌:“皇上,食不过……”得,撤就撤吧,反正宫里平日也没这玩意可吃。   晚膳后,康熙擦了擦手:“朕也不白吃你一盅汤,瞧瞧吧。”说着叫人奉上一个黄色小锦囊来,沉甸甸的很是坠手。   “这是?”绣瑜从中倒出一把小石子儿来。那石头通体赤红,呈砂石状,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克鲁伦河畔的石子儿。那地方水好,草好,晚霞好,可惜都带不回来。唯有这石头常年累月受浪涛侵蚀,渐生纹路,还算奇特,倒还值得一观。”   绣瑜不由一愣,抓了两颗在掌心拨弄着,果然见石头底部长着一圈白色波纹,突然问:“臣妾听老四说,您在克鲁伦河追击噶尔丹残部,击杀王妃阿奴是吗?”   康熙骄矜一笑,略一点头。   绣瑜突然来了兴致,用小银挑子拨了拨烛芯,笑道:“而今共剪西窗烛,正是该再话巴山夜雨的好时候,给臣妾讲讲您打仗的事情吧。”   康熙瞧着她兴奋地喊宫女去拿瓜子点心,又亲自取了松山银针泡茶,不由诧异:“你倒喜欢听这些?”   他在儿子面前要顾及父亲稳重的架子,在群臣面前又要维持不骄不躁的明君形象,都不好夸耀自己的功绩。虽然打了打胜仗,亲手打脸把老仇人赶出外蒙古,却无人可以吹嘘,难得有后宫妃子不忌讳这些血肉横飞的残酷场面,康熙顿时满意地点头。   开始的时候他尚能维持稳重的模样,后来说到兴起之处竟然有几分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之状;内容也从一开始的央视军事直播,变成了微博军事点评,倒叫绣瑜听得嘴角抽搐,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古今中外的男人都喜欢吹牛逼,下到乞丐,上到皇帝都不能免俗。   那夜永和宫的红烛染了很晚很晚。康熙发泄了积蓄的兴奋之情,精神奕奕地上朝去了。绣瑜揉着肿肿的眼睛起身梳妆,恰好遇见两个上学的小子过来请安。   十三十四唬了一跳,只当她还为四哥的身体担忧,以至睡不安寝呢。兄弟俩对视一眼,十四就缠上去卖萌:“额娘,四哥不听话,您别生气。”   绣瑜顺手搂了他,揉搓着小脸醒瞌睡。   十四眨巴眨巴眼睛,小嘴儿甜得不要不要的:“您放心,将来我长大了一定不出去打仗,就留在京城陪着您。”   “噗——”这话入耳,绣瑜脑中的瞌睡虫都惊飞大半,她没好气地加大力度捏着小儿子的脸,咬牙切齿:“呵,男人呀。”   果然,古今中外,从爹到大儿子再到最小的,男人的话就没一个能信的! 第129章   大胜归来的皇子们齐聚宫内与母妃共享天伦之乐, 然而那些隐藏在胜利背后阴云仍旧没有消除。   太子在胤禛回宫第三日就急急忙忙地召见他,询问抓土匪追粮一事, 多方探听他是否打听到什么消息。   胤禛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经过连续两场战争的洗礼, 要说论政他断不如太子,但说起兵不厌诈的心计, 太子多年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仅凭三言两语不仅没有套到实话, 反而被胤禛将了一军。   “臣弟觉得那伙马匪甚是可疑,他们不过区区八百人,虽然无恶不作,但素来只敢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罢了, 如何敢与我二十万大军为敌?只可惜当时战局吃紧, 皇阿玛腾不出手来过问此事,只叫杀了便罢。如今头领虽然伏诛,可底下还有不少人被发配黑龙江, 依臣弟的意思,不如召回他们,严加审问,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太子脸色微微一变:“那些亡命之徒做事哪有章法?只怕审了也难有实话, 何苦再为这些宵小费神?”说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胤禛坦言疑惑,叫太子既放心许多又暗自存疑, 为以防万一,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看起来好欺负很多的胤祚。但是太子这回又拿捏错了人, 胤祚别的或许不在行,装傻充愣的本事那是一流,况且他还有内有康熙撑腰,外有老丈人助阵,实在被逼急了,还可以把事情都推到四哥头上。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毓庆宫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还有内宅妇孺可以旁敲侧击呢!四福晋瞧着闷不作声,实际跟老四一样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还是年仅十五岁、才进门小半年的六福晋好欺负。   太子妃最近频频被夫君暗示,示意她多多叫六福晋来毓庆宫说话。石氏看着太子跟老四老六的这一系列交锋,不由心惊胆战。旁人不知道,她却清楚这回太子主理京城政务,可是见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   要说这回出征,老四兄弟俩跟旁人有什么不一样,就是追查丢失军粮一事了。太子突然百般打探他们的话,叫太子妃如何不害怕?石氏小心地劝道:“瓜田李下,殿下该避嫌才是。”   然而这回出征,皇太子虽然成功打压了大阿哥,令他寸功未建。可老三到老七却都有了主管一旗大营的经历,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哥这桩心头大患还没消除,后头竟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   太子如何能够放心?老四的忠心,关系的可是德妃膝下的四个阿哥!太子只好板了脸喝道:“妇人之见,你照做就是了。”   石氏波澜不兴地应了。等晚上他去了李佳氏的屋子,石氏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才捂了嘴露暗自啜泣。她跟敏珠同一期选秀,又同时被指给皇子,如今连这个说说话儿的人也要离心了。   再说六福晋汀兰,她虽然年纪小,却生得面如银盆,色若晓花,笑起来两个圆圆的酒窝,甚是喜人;一口娃娃音颇有几分南方女子的娇俏柔美,可说话语速快、声气高,倒像蒙古女人似的爽快利落。   就连原本不算喜欢她的胤禛,被年幼的弟妹一口一口“四哥”喊得干脆,又思及她腹中老六的骨肉,都能摆出笑脸来,其他人就更别提了。绣瑜跟这姑娘相处几日,忍不住跟康熙开玩笑说:“难怪婚礼当日马齐的脸黑得像割肉似的。”   “朕的眼光,还能有错?”康熙大言不惭,全然忘记当初是绣瑜自个儿瞧上了马齐的闺女,豪无愧色地说,“你得了好媳妇,该怎么谢朕?”   帝妃二人玩笑一回。再说皇子们远征归来,当然迫不及待要投入温柔乡中。故而这两三个月来,宫里喜事连连。四妃年轻的时候比容貌恩宠,后来比儿子争气,如今已经到了比谁孙子多的时候了。谁家儿媳妇要是怀了身子,自然是全宫瞩目。   先是四月中旬,格格刘氏生了五阿哥的长子。宜妃在四妃中年纪最小,最晚生子,没想到却头一个抱了孙子。这又是一个身子健壮、一看就好养活的孩子,洗三当日康熙就赐了名字叫弘升。宜妃自然是喜气洋腮。   才吃了宜妃长孙的满月酒没两天,三福晋就怀上了。这回又轮到长春宫扬眉吐气,荣妃养了这么多个儿子,终于等到了这天,难得敲锣打鼓做了回主人。   及至六月,连生了四个女儿、被人打趣是“添瓦匠”的大福晋终于给力了一回,添了个带把儿的。大福晋临盆当日,恰好是绣瑜跟惠妃在一处盘御膳房金银器皿损失的流水账。惠妃之前失望太多次,怕在绣瑜面前丢脸,就强撑着没有去。结果弄璋的消息传来,她愣了半天,脚下一软,若非宫女们扶得及时,只怕摔得不轻。   康熙喜不自禁,他不信神佛却信气运,因此频频称赞马齐“你这个女儿养得好”,许了富察家的夫人进宫小住看望女儿,又升了亲家母的诰封。   这个当口,太子妃纵然叫了弟妹去,又能把她怎么样?不仅要好言好语,好茶好水地供着,还落一身埋冤。敢欺负人家小儿子媳妇,德妃又岂是好惹的?在寿康宫请安的时候,她不过三言两语就哄得皇太后赐给毓庆宫一尊白玉送子观音。   那观世音慈祥的面容落在太子妃眼里却只余下一片模糊的苦涩。但是男人跟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存在差异,康熙见了这观音却暗自点头。就连太子也被兄弟们的喜事,尤其是大阿哥的嫡子刺激,跟着太子妃一起求神拜佛喝苦药,把李佳氏等温香软玉冷落几分。   绣瑜早跟胤禛达成默契,等的就是大福晋嫡子出世,大阿哥原本就不安分的心更加蠢蠢欲动之际,她捧了点心去南书房,言语之间撺掇康熙:“惠姐姐为这个孩子欢喜坏了,她上了年纪的人,大喜大悲容易伤身子。”   惠妃是康熙四年进宫的老人了,康熙对她就算没有情爱,也是关心的,当晚便去了钟粹宫。惠妃纵横宫廷这么多年,经验值也不是白涨的。只要皇帝来了,她自有办法增添两分香火情。   这无异于又给大阿哥释放了一个积极的信号。胤褆岂是忍气吞声的人?虽然军粮一事,他拿不出证据,可太子的尾巴一抓一大把,有的是毛病给他挑。索额图跟在军中,固然坑了大阿哥一把,但明珠留在京城,也不是吃干饭的呀!   这不,隔日左都御史的密折就送到了康熙案前,隐晦地参太子在主管京城政务期间聚众宴饮。   康熙原本不以为意,跟大臣们一起喝喝酒嘛,这也叫事儿?可是一看那赴宴大臣名单,他顿时不淡定了,步军统领兼九门提督托合齐,丰台大营提督齐世武;一个相当于后世的京城警备司令,一个相当于后世北京军区野战军总司令——都是重兵在握的武将啊!   那么问题就来了,皇帝让你代管天下政务,你不去亲近六部的文官,倒跟一群武将走这么近是想做点什么呢?   绣瑜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听说南书房的烛火燃了一整夜。虽然太子有错,可这还是她头一次出手挑拨康熙和太子的关系。   绣瑜心里一颤,到底只说:“派个人,告诉四阿哥。”   可是连着几夜,康熙都没有踏足后宫一步,御膳经常是送进去又原样端出来,南书房的烛火每每燃到后半夜,不知在酝酿着何种的风暴。   低阶妃嫔们瞧不出这其中玄机;略受宠些的敏嫔王贵人等觉出不对,却深知自己没资格操这份闲心;有资格关心皇帝龙体安危的人,又大都伤透了心,没有了心。   所以七月十五聚到寿康宫请安的人里,唯有绣瑜和宜妃脸色欠佳,脂粉都遮盖不住眼下的青痕。   惠妃见了,眉梢眼角都露着冷笑。荣妃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则是透着悲悯。皇帝咳嗽一声就担心得觉都睡不好,她们年轻的时候何尝没有这样的时光呢?   倒是西鲁特氏拽了绣瑜往小竹林子里头散步,笑着出言点拨:“我前儿吃鱼,叫刺卡了喉咙。卡的位置太深,要用七八寸长的银筷伸到喉咙里头去,才能取得出来。可是咽喉重地,除了自己,谁敢去动呢?我使唤了好些太医,到底自己忍痛拔了出来,拔了,就不疼了。”   太子渐渐成了康熙喉咙里的那根刺,然而咽喉重地、国之根本,拔与不拔都只能皇帝一个人做主。西鲁特氏这是提醒她千万别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现在康熙跟太子的矛盾远没有历史上那么深,他会给予心爱的儿子无限的信任,用亲情消除隔阂;还是干脆把他打压到底,用皇权消除威胁?   如果他干脆传位太子,绣瑜母子自然没了染指权利的机会,却多了平安闲适一生的可能。   绣瑜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自己提前挤破这颗脓包是好是坏。她立在寿康宫的千秋池边喂鱼,看着那些锦鲤竞相浮上来争食,一时竟看住了。   直到金乌西沉,凉风渐起,一众宫女渐渐目露焦急,可都知她最近心情不佳,不敢上来劝。最后还是孩子们到永和宫给她请安,等了半天不见人影,九儿才引了胤禛往千秋池来寻她。   “给额娘请安。”   绣瑜恍然回头,却被胤禛抖开披风往她肩上围了,九儿手上拿了个玻璃绣球灯,笑盈盈地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一行三人往正殿辞了皇太后,同乘往永和宫去了。   永和宫正殿灯火通明,紫檀圆桌上菜肴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派洋溢的生活气息。胤祚跟瑚图玲阿各拿着把象牙梳子,在给小狗梳毛,敏珠跟汀兰凑在一起闲聊,十三十四趴在炕桌上抓紧时间赶作业。   大家见了她呼啦啦一下围上来请安。绣瑜倒愣了一下:“起来吧,今儿怎么来得这样齐全?”胤禛和九儿退了下去,换了胤祚和瑚图玲阿上来扶她,胤祚理所当然地说:“今儿是十五啊。”   对啊!绣瑜瞧了一眼窗外金黄的圆月,摇头笑开了。她今天去给太后请安,孩子们自然也要来给她请安的。   望着这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人,她被千秋池的夜风吹冷的心又渐渐活络起来,暗笑自己前几日的痴狂。她是这永和宫的定海神针,不是只知依附恩宠的菟丝花。   她是希望自己、希望孩子们能有个完整的家,丈夫首先是丈夫,父亲首先是父亲,而后才是皇帝。可比起在利剑悬顶、皇帝一玩完就可能被清算的忧虑中跟康熙泛舟西湖,不好意思,她选择要这天下,要这个家。 第130章   永寿宫, 正殿依然是三明两暗五间的格局,鼎焚香麝, 屏开翎羽, 地铺华丽的宁夏毯。一派富贵风流的景象, 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敏嫔伏在引枕上咳嗽了好一会儿,含了清茶漱口, 饮了枇杷露,好容易才止住咳, 坐起身来。宫女拿了象牙抿子上来,给她抿了散乱的鬓发,章佳氏一个不妨从打开的镜匣里瞧见自己的样子,突然伸手扣上了匣子。   她原不是那精致美艳的长相, 全靠先天的一股勃勃生机区别于后宫其他女人。但是被这咳疾折磨半年, 她脸颊凹陷,身心俱疲,就如同一朵离了枝头的干花儿, 哪里还有半点往日风光呢?   敏嫔平复心绪,抬头忽见炕头上螺钿小柜上空了一格,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便问:“那一套端砚徽墨并白玉狮子镇纸的文房四宝哪儿去了, 不是说留着十月初一赏给胤祥的吗?”   宫女塔莫心里突得一跳,愣愣回道:“上书房里十三阿哥换了课读, 您前儿叫赏给新师父了呀!”   章佳氏略一回想,发现好像是有这事, 却又记不甚清,便问:“胤祥换了师傅吗?是谁?”   敏嫔昨晚还在念叨这事,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涌上不详之感,半晌才回:“是侍读学士、已故一等公佟国刚之子法海。”   章佳氏眯起眼睛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德主子的嫡亲妹夫?”   宫女强打笑容:“正是。可皇上派的差事,自然是先论君臣,再论亲戚。”   偏偏这时暖阁里又隐隐传来十五格格的哭声。十五格格生在康熙三十年,身子骨算不得好,又因是女孩儿,在这宫里如同隐形人一般。   章佳氏一时头大如斗,慌乱之中下意识吩咐:“九月十八是本宫生辰,让十三阿哥给我抄一百卷法华经。”   实际上,法海这差事接得是不情不愿。近年来康熙对阿哥们管教放松,上书房经常上演斯文扫地、大闹天宫的场景。可皇帝的要求就是这么无赖——朕没空管儿子,可是既不能降低教育的质量,也不能随意体罚皇子,否则当心你们的屁股和脑袋。   皇阿玛的双标无疑助长了小阿哥们淘气的气焰,九阿哥、十阿哥的课读都换过两波了。十一十二只换了一次,还算乖的。饶是顾八代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课读,也被十三十四两个混世魔王折腾得没了脾气,干脆告病乞休,撂挑子不干了。   康熙也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好像对老师的教学不够配合,但他可没有因此责骂儿子的打算——阿哥们都是主子,哪有让主子们给奴才低头的道理?可不打不骂,要怎么才管得住这群小儿子呢?   康熙忽然想到十三十四跟着晋安习武的事,大受启发,突然福至心灵把法海从上书房拎了过来。   瞧,既是朕的表弟,又是德妃的妹婿,看在这双重亲戚的份上,你们总该乖乖配合教学了吧?   然而康熙这个想法实在是图样图森破,十三十四对着晋安一口一个舅舅喊得亲热,那是被人家的真本事折服的。单论亲戚,不好意思,爷的舅舅多了去了,光你们佟家就有几十个,蒙古科尔沁还有百八十个呢!   才半个月的功夫,法海可是吃了这两个小主子不少的排场:故意延长跪听背书的时间、功课鬼画桃符、上课老是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偏偏文无第一,法海空有进士及第的本事,却拿这两个小子没有办法。   这不,今天一篇《苏秦以连横说秦》才讲读了一遍,十三阿哥就迷瞪着眼睛,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跟着念,没多久就趴在桌上起不来了。   十四见状不仅没有半点引以为耻的念头,反而从身后哈哈珠子手里接过一顶毡帽,当着法海的面扣在了哥哥头上,让他睡得更好些。   法海手里的戒尺顿时蠢蠢欲动。可是皇子犯错,只能由伴读代为受罚,打了也不痛不痒。他只能忍怒高声念下一句:“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   十四倒也没再为难他,豁着门牙跟着大声诵读。   最后是偶然回无逸斋寻一本书的胤禛解救了法海。   胤祥睡得正香,却被身后的十四用力戳了戳后背,一下子惊醒跳起来,然后就见四哥站在旁边,低头看向他的课桌,脸黑得犹如乌云罩顶。   胤祥赶紧俯身擦擦桌面上可疑的水渍,结结巴巴地喊:“四哥……”   十四站直了利落地掸掸袖子,单膝跪地,难得正经地给哥哥行了个礼,尬笑道:“给四哥请安,难得你今儿有空,怎么也不告诉弟弟们一声……”   “告诉一声好让你们抓别的时候睡觉?”胤禛分了一个责怪地眼神给十四,转头看向胤祥,皱眉道,“老十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若来的不是我,而是皇阿玛,你要怎么交代?”   胤祥涨红了脸,低头诺诺不语。   当着法海的面,胤禛好歹给他留着面子,并未出言训斥,只是说:“你回去把荀子的《劝学》抄上百遍,两日之内抄完交给佟大人检查。十四不许帮忙!”   “啊?”十四夸张地叫了一声,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四哥,你罚点别的,别罚十三哥抄书了。”   “管好你自个儿,今天是没让我撞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平日的淘气事。”胤禛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幼弟,耐着性子劝道,“佟大人脾气学问都好,你们若不乐意,要不要跟我换老师啊?”   虽然这话不是问他们,但十四背后的伴读顿时苦了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妈妈咪呀,四阿哥的老师张庄是出了名的老顽固,疯起来连皇子都敢打,依着十四爷这性子,他们还不脱层皮   十四也颇有自知之明地用力摇头,心想爷才不要变成个小古板呢,但还是拉着胤禛的袖子哀求:“可是抄书一事……”   胤禛略感诧异,这小子今天胆够肥啊,非得给十三求情不可吗?然而十四话未说完,苏培盛急急忙忙地进来找胤禛:“爷,皇上传您去乾清宫听旨。”   皇阿玛闭门不出五六日了,这时候宣他?胤禛脸色一沉,忙问:“只有我一个人吗?”   “不,从大爷到八爷,除了太子都被宣了。”   胤禛这才点点头,起身去了。   十四不由沮丧地跌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唉,这可怎么办呀!你连着几日没睡个饱觉了,要不我们告诉额娘吧?”   “别!”胤祥赶紧喝止十四。他现在最怕的事无过于生母养母生隙,怎么会上赶着跟德额娘抱怨抄书一事呢?   十三阿哥虽然活泼调皮,但是还算聪明好学,原来是事出有因。法海听了倒生出两分同情,轻咳一声:“你们年纪小,疲惫的时候一味加练反而容易写坏了字,日后不好纠正。《劝学》先交个十来篇上来,剩下的慢慢写吧。”   这就是要帮他们糊弄四哥了?十四眼前一亮,他一向能屈能伸,此刻也不再拿鼻孔看人了,扑上去扯着法海的袖子卖萌:“佟大人,舅舅,你真是个大好人。皇阿玛眼光果然不错。”   十三也笑着上来谢了他。   法海被这两个小子变脸的速度弄得哭笑不得。   康熙把自己关在南书房数日的时间,终于连前朝众臣都要发现不对劲了。他终于心内有了腹稿,他冲龄践祚,什么大风大雨没经过。太子本性是好的,只是这些年过得太安逸了些,才会被身边的奴才蛊惑罢了。   他思及此处,提笔在纸上落下几个儿子的排行,从一到七,一字排开。   康熙提笔凝思许久,先于在“一”字上画了个圈,写了一个“直”字,刚直不阿曰直,勇猛顽强曰直,这个字给老大,恰如其分。   未几,他又在“三”字上画了个圈,思索片刻给了个“诚”字。信曰诚,敬曰诚,纯曰诚,老三这个孩子于恭敬孝悌上是好的,希望他继续发扬吧。   而后他又圈中了“四”字,不知为何德妃的脸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丹砂朱笔,这一个小小的红圈圈触目惊心,又重若千钧。他横笔思索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地把“四”那个圈勾掉了。   可是只有老大和老三,似乎又有所不足,康熙略一思索,西北御帐中几月相处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在“七”字后头,又补了个“八”,这才铺开明黄卷轴,开始书写圣旨。   “传朕旨意,令诸皇子于乾清门面圣。”   梁九功恭声应了,飞快地瞥了一眼纸上的数字,识趣地没有问这个“诸皇子”是否包含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破梗:郡王是有封号的,贝勒没有 第131章   康熙三十四年九月十三, 封皇长子胤褆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六子胤祚、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多罗贝勒。   这道旨意是突如其来,却又在情理之中——阿哥们都大了, 又大都成了婚、生了子, 也该得点爵位庄子养老婆孩子了。更何况这次封的又都是参与了第二次亲征的阿哥, 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论功行赏吧。   后宫前朝众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要说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头一个当属年纪最小、出身最低、又没什么大功劳的八阿哥,这回却跟着哥哥们一块儿封了爵, 惊掉一地眼球。   第二个就是参与过康熙二十九年第一次亲征的三位阿哥中,只有四阿哥一人没能获封郡王,众人难免议论纷纷。   胤祚晚上回去灌了一大壶凉水,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头对着个花钵生闷气, 倒吓了伺候的人一跳, 忙请了富察氏过来。   胤祚怕吓着她,这才开了门。汀兰拿茶水陪他喝了两杯酒,才听他懊恼地碎碎念着:“从小到大都是四哥照顾我, 我刚去工部听差的时候,什么规矩都不懂,连打赏门房伙夫杂役的事都是四哥背后帮我做的。”   汀兰听了他那些心事,也颇有些懊恼, 只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日后咱们一家好生孝敬四哥就是了。”   第二天衙门放了差,胤祚远远就见苏培盛倚在门边跟几个门子说话, 他突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不知该怎么面对哥哥, 只好嘱咐魏小宝:“你出去告诉苏培盛,就说……福晋突然想吃她额娘做的蜜饯青梅,我去了富察家。”   他说完带人从后门溜了,准备在街面上晃荡一会子,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宫里去。结果轿子晃晃荡荡半日,突然停了,轿夫很实诚地打起帘子:“六爷,户部尚书的府邸到了。”   胤祚哭笑不得:“那么听话做什么?唉,起轿,去裕亲王府上。”   然而富察家的门房还是很有眼色的,见这宫制的官轿在门口停了这么长时间,轿夫个个结实魁梧,身后跟着带刀侍卫,明显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排场,忙躬身上来打听。   “六爷?哟,稀客稀客。奴才给您请安了。”那门子见了他,欣喜若狂。这可是新鲜出炉的才十六岁的贝勒爷啊。富察家祖宗三代,嫁出去这么多姑奶奶,这可是最贵的一门姑爷了,岂能让他过门而不入?   门子使个眼神,不到盏茶功夫,就惊动了马齐,这下胤祚只好假戏真做,把那随口编的“蜜饯青梅”一事再拿出来说一遍。   汀兰喜欢吃什么,马齐心知肚明,笑眯眯把他请到书房,拿了自己最钟爱的一套明成化五彩鸡缸杯和珍藏密敛的雨前龙井出来招待女婿。   那鸡缸杯一壶七盏,大的有小碗那么大,小的只两个指头那么大,彩绘立体鲜明,趣味盎然,就算放在宫里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然而胤祚现在正是拿金碗吃饭都不香的时候,哪有兴致去关注他的杯子?   马齐见状摇头笑道:“殿下莫恼,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上在这个当口分封诸子,出头的未必是好的。”   他说着把七个杯子倒过来扣在桌面上,把头两个最大的杯子和末尾最小的杯子往前推了推:“您瞧,最显眼的无非是这三个人,爵位最高的和年纪最小的,可是……”   马齐说着又拿小银筷子,把最末那个小的杯子跟最前头那个大的拨到了一起,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这样,您就明白,这出‘敲山震虎’是唱给谁听的了。”   是啊,惠妃的亲子养子皆得封,大哥跟八弟结成一党,太子岂能容忍?那四哥没趟这浑水倒是幸事一件。   胤祚心里想着,嘴上却不以为然:“您想多了。分封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大哥都二十四了,再不分府像样吗?”   “真按年纪,不得不分的也就大爷三爷罢了。尤其是底下七爷尚未完婚,府中无人主事;八爷更是连指婚都不曾有过,怎么也封到他们头上来了呢?”   马齐又掰着手指头数道:“七个阿哥一同封爵,光这安家银子就得一百零五万两,再加上七座王府的建设,分给每位皇子的银庄粮庄、瓜果菜园,麾下的煤军炭军,旗下的人口仆从。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啊,户部不丰,皇上还赶着分封阿哥们,这是在震慑谁呢?”   “所以奴才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胤祚明显吃了一惊,却没如马齐预料的那样焦急地向他问计,而是很快恢复平静施施然又坐了回去,不阴不阳地挑眉笑道:“富察大人,你好像对爷的家事很是关心呐。”   永和宫里,绣瑜挑亮了蜡烛,一边埋头摆弄小银指甲钳,一边说了差不多跟马齐一样的话:“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且急不来。”说着不满地摩挲他指腹的茧子,埋怨道:“说了多少次了,别仗着天热就骑马不带手套,这茧子太难看了。”   在几个儿子里小十四的脸最好看,胤禛的手生得好,修长细致指节分明,指甲盖的形状圆润饱满,不亚于后世杂志上看到的那些手模的手。从他小时候起,绣瑜就喜欢给他剪指甲,暗戳戳地欣赏了许多年,只可惜没人能够理解她这种圈地自萌的行为。   “额娘……”胤禛顿时无语至极,前一句话也许还能被理解为“强颜欢笑,安慰儿子”,后一句话……手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您儿子可是才丢了个郡王爵位!   “咳!”见他不好意思了,绣瑜才恢复了一个正经额娘该有的模样。   肉眼可见的,胤禛仍是有些低落。当局者迷,他虽然知道这次封爵没有那么简单,可还是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书念得不够好?还事差事当的不好?又或者是哪次对策说的东西,不合皇阿玛的胃口了?   绣瑜见他垂了眼睛抿着唇的模样,叹息一声,知道如果不把这话点破,他今晚回去能想到鸡唱五更的时候,遂出言点拨:“你皇阿玛不封你高位,不代表他不喜欢你,更不代表你不堪大用,而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想留着王爵叫太子封给你罢了。”   胤禛听了觉得有理,虽然仍有沮丧,但终于振奋许多,最终只是把脸贴在她的掌心,轻声说:“又叫您为儿子操心了。”   绣瑜笑咪咪地摸着儿子软软的后颈,莫名有种撸猫的快感,一直到宫门快落锁的时候才把他送到门边:“你回去的时候,顺路去瞧瞧胤祥,这孩子最近也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破梗:   两个原因:1.女主光环 2.历史上的原因应该是要留给太子封。 第132章   胤禛辞了额娘往百子门以北的乾西五所方向来, 路过北角上的那座小院,果然见正屋亮着灯, 院子里还有仆从走动。门口的小太监揉揉眼睛, 忙引了他往中间书房来。   康熙的儿子实在太多了些, 如今十三个阿哥把乾东五所、乾西五所都住得满满当当;十四搬过来的时候几乎没了地儿,他又死活不肯一个人住到偏远的南三所去。于是就在十三的屋子后头加盖一座两进小院。因为地方不够, 两座院子只用灌木丛与藤蔓墙略做分隔,十三后院的小花园成了十四的前院, 倒像一座统共四进的大院子里住了两个小阿哥似的。   因此胤禛一进书房,毫不意外地发现十四侧身躺在窗前的摇椅上睡得正香,还踢翻了被子,露出身上穿的红绫鲤鱼戏莲兜肚来。   胤禛不由嗤笑。   “四哥。”胤祥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也跟着乐了, 没奈何地笑道,“他非说自己不困,总不肯到床上睡。”   胤禛顺手解了身上的披风盖在弟弟身上。正睡得口水直流的小孩儿下意识抱住柔软的杨缎蹭蹭嘴, 留下一串亮晶晶的湿痕。   得,这是个属狗的。胤禛暗自无语,转头去瞧铺了满满一桌的字纸。   十三抄的当然是《法华经》。十四写了一半的是两人的功课,一份明显是自己的字体, 只是字迹略潦草些;另一份却是仿的十三的笔迹,解的正是《苏秦以连横说秦》中的名句。只是言辞锋锐、观点离经叛道, 字迹又仿得倒像不像,哪里能瞒过皇阿玛的法眼?   胤禛摸着十三毛刺刺的脑门:“还差多少?”   十三老实地说:“才抄了三十七遍。”   胤禛不由叹息。皇阿玛对后宫妇孺吃穿用度上是宽裕的, 于位份等级上偏偏卡得极严。敏嫔一无容貌二无家世,身染疾病又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她心里不安,就只能拼命抓紧胤祥这个出息的儿子。   她要的哪是这百卷《法华经》,而是儿子抄经祝寿的孝顺和诚心罢了。故而胤祥写得极为认真,字体工整大小一致,三十七遍倒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胤禛亦是无计可施。同院而居的两个小阿哥,一个正无忧无虑地酣睡,另一个却不得不点灯熬油以宽慰母亲的心。可旁人偏偏劝不得,老十三固然可以告到康熙面前不抄这书,或是应付了事,但不孝生母,永和宫的兄姐们只怕也不会如此喜欢他。   胤禛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今儿个上午,四哥错怪你了。但是你这样没个章法,得写到猴年马月去?”他说着挽了袖子上前去,在桌上叠放五张白纸:“瞧见没有?同一句话先写一式五份,比五句话写一份再抄四遍快多了。我们部里笔帖式誊抄公文都是这样来的。”   胤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倒不为了这抄写的法子,而是因为胤禛笔下字迹除了前二三十个字转折稍微僵硬之外,其余字体跟他写得形神俱似。若不是亲眼看见四哥下笔,他只当这是自己写的呢!   胤禛抬头就见他一个劲儿地揉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由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一起抄?”   “是!”胤祥喜滋滋地应了。   那年西征,他替康熙代写了那封劝降信,成功瞒天过海唬住了堂堂的准噶尔可汗。胤禛心里颇为自得,回来以后就把仿写这个技能继续点亮了。没想到头一次用上,居然是帮幼弟抄经书。   兄弟二人齐心协力之下,终于把抄书的进度往前推了一大截。等到夜风渐气的时候,胤祚背着手溜达到了十三门前,见状高声笑道:“哟,今儿唱得是哪一出啊?悬梁刺股,还是囊萤照读啊?”   “嘘——”胤禛连忙给他使眼色。胤祚这才瞧见旁边还睡着个小十四,忙过去拍拍他的背。十四嘟囔一声,翻个身又睡了。   十三搁了笔,轻声给六哥问安。   胤禛挑眉看他,打趣道:“依我看,唱的该是《凤求凰》或者《天仙配》才是,六爷天潢贵胄仪表堂堂,竟然也有被媳妇拿捏使唤这一天,还溜了衙门里的差事去老丈人家里讨零嘴儿?老十三,还不快问你六哥讨蜜饯青梅吃。”   胤祚顿时满头大汗,四哥这张嘴啊,得,都怪他编瞎话的时候没过脑子。   胤祥眼中绽出八卦的光,目光转向胤祚拎着的牛皮纸包袱。   胤祚从善如流地把那纸包放在桌上,打开一看,却是几只煮好的澄阳湖蟹,肥大鲜美个个都有成人巴掌那么大。胤祚得意地挑眉:“四哥,这回可是你错怪弟弟了。我是那等重色轻兄弟的人吗?瞧见了吧,天福楼的螃蟹,皇阿玛不爱这玩意儿,宫里每年进那一点子还不够塞牙缝的。”   胤禛也来了兴致:“这份儿孝心爷收下了。”说着转头吩咐苏培盛:“烫酒去,回去问福晋要了金华火腿来,再闹个锅子,我们吃膏蟹赏月。”   下人们上来给三个阿哥换了厚实的靴子、披风,不过须臾功夫,一众下人已经在廊下挂了幔围、支起桌子、摆上酒菜,三人在桌前坐定,先端了盏暖胃的鸽子汤慢慢饮着。   胤禛其实并不太吃这些玩意儿,反而更享受这个用蟹八件儿轻松写意地去壳存肉、投喂弟弟的过程。他一面手指翻飞,一面跟胤祚聊着朝中的事:“……老八这法子听着似乎有去繁存简之妙,可这毕竟事关几百万两库银,皇伯父如此心急地上了折子,你是不是再劝劝他?”   如今六部都已经有了一个阿哥在,亲征回来康熙就让八阿哥领了内务府广善库的差事,在裕亲王手下办差。广善库就是当初让马齐冲胤禛摆了两三个月脸色、以至被胤祚一句不是东西告到御前的那个“八旗子弟小额贷款中心”。   以前裕亲王最烦恼的事情,莫过于这个借贷资格审核,以往用的都是物品质押的方法。可是沦落到借公库的银子过日子的人家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抵押的那仨瓜俩枣不够借款的十分之一,很多人索性就不要东西不还钱了。   于是这回八阿哥提出个“担保人”的方式,只要三个清清白白身无欠款的成年旗人为你担保,国家就借。若是逾期不还找担保之人描赔就是了。   这方法既省事又保险。裕亲王听了当即眼前一亮,就给康熙上了折子。听说康熙把八阿哥好生夸奖一番,看来已有许可之意。   胤祚唯有苦笑:“内务府向来是太子的奶父凌普管着。二哥宫里用度奢靡,又没有什么来银子的渠道。如今倒好,多了个广善库在内务府名下,平空生出二三百万两银子,这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你当皇伯父为何这么着急地要把银子全贷出去?因为留在库里,还不知便宜了谁呢。”   胤禛顿时无话可说,重重一锤子落下把螃蟹壳砸开一个大缝。   胤祚又问他们俩抄书的事,听了十三的回答,手一抖,差点一杯酒洒桌上:“你愁眉苦脸好几天,就为这个?四哥,你竟也毫无办法?”   “哼,说得倒轻巧。”胤禛端杯酒在手上,突然想到胤祚在与长辈打交道这方面的确颇有心得,便催促十三,“还不快给你六哥布菜倒酒?听听他有何妙计。”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胤祚喝了弟弟奉到嘴边的酒,拿胳膊圈了十三的肩膀,调笑道,”你跟自个儿额娘端着做什么?母子俩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的,还要靠写字来表明心迹?我问你,你这经书抄几遍了?”   “五十六遍。”   “成,够多了。你明儿就亲自捧了去永寿宫。进去就往敏额娘身边凑,只管放软了声音喊额娘,然后叫苦,但别说是为抄书累着了,编点什么新课读为人凶狠刻薄最喜欢打小孩之类的理由,怎么惨怎么来。然后再放软了声音喊上七八声额娘,保管敏额娘自个儿开口叫你别写了。”   胤禛瞬间秒懂,嗤笑一声,补充道:“想想你六哥平日里在永和宫怎么做的,照着学就是了。”   胤祥目瞪口呆:“这不是撒谎吗?”而且是最低级的谎,敏嫔就是病糊涂了也知道课读肯定不敢动手打皇子啊!   “这不叫撒谎,这叫撒娇。你养的小狗是不是一到饭点儿准来亲热你啊?可你明知它是嘴馋,还不是好鱼好肉地喂着。”胤祚一脸“这也叫事儿”的欠抽表情,故作高深地摇头叹气,顺手端了四哥剥好的一碟子净肉。   胤祥仿佛打开新世纪的大门。他与生母相处的时间短,养母为人公平亲和但到底有自己的亲儿子在。他跟两位额娘相处都是按着嬷嬷教的礼数来的,何曾想过还有这种方式?   不待他细想,十四揉着眼睛追了出来:“四哥六哥,你们怎么来了?诶,有螃蟹?”   “这狗鼻子灵的!”三个哥哥俱是哭笑不得。胤禛抬抬下巴,招呼他:“回去穿了衣裳再来。”   十四只随便套了件松绿外裳,散着裤腿汲着缎面鞋,露着细细的脚脖子,此刻见了螃蟹,就挪不动步了。他笑嘻嘻地猴上去,伸手去取那蟹:“让我先尝一个。”   十四的乳母李氏跟在后头苦着脸喊:“爷,使不得呀。这会子吹了风,又吃了这东西积在心里……”   十四哼了一声,仍旧我行我素。胤祚把他按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了,笑道:“我们瞧着他呢,不让他吃多了。”十三也帮着说话:“我们也吃锅子呢,并不是只有螃蟹。“   胤祚胤祥都是和气的主儿,李嬷嬷壮着胆子上来拉十四:“哎呀,二位爷可别纵着他。明儿是九格格的生辰,娘娘吩咐了中午在永和宫吃螃蟹,这会子……呀!”   她说着突然掩口不言。因为胤禛突然抱了幼弟在膝上,拢起披风裹住他,将蟹肉与姜醋都摆到他面前:“快吃吧,吃了回去穿衣裳。”   十四毫不客气地下了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提一下“庶妃”一词的概念,与敏嫔为什么最近这么作。   因为她还是庶妃来着。   何为庶妃?没有嫔位金册为庶妃,贵人、常在、答应和没有品级的妃子都可以被统称为庶妃。   但是康熙朝的特殊之处在于,有些妃子地位很高,但是因为康熙想攒着一起册封的原因,她们暂时没有拿到编制——嫔位金册,但是享受妃位/嫔位待遇,相当于合同工。但是同事给面子,就喊XX娘娘。比如敏嫔,比如佟妃。   这几章一直在写敏嫔没有底气,越来越作就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名正言顺的金册,虽然住了大房子,但是上头一句话就可以撸了她的职位打回原形。 第133章   深秋九月的早上, 天刚蒙蒙亮,昨儿深夜天上下了些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早上小太监们按着以往的时辰提到墙根儿底下的热水就有些放久了, 触手温温的。   宫女夏香估摸着时辰, 暗叫一声糟糕,忙轻手轻脚地打帘子出来。原想着往小茶房里讨壶滚水救急, 没想到在转角处险些撞上人,差点摔了铜壶。   夏香定睛一看, 赶忙屈膝道:“李嬷嬷,怎么是您老人家?十四阿哥这么早就过来了?”   伺候皇子的乳母原比一般的宫人体面,但夏香也是德妃身边的老人了,李嬷嬷乐得讨她的好:“奴婢是来给娘娘道喜的, 今儿个姑娘若当差, 多往娘娘身边说话儿,保你得个大红封儿。”   夏香附耳上去,片刻便惊讶道:“哎呀, 这真是三喜临门,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娘娘就起了,你快随我进去,讨个好彩头。”   说着正殿那边已经有小宫女来催:“夏姐姐, 竹月姑姑催您呢!”又有司寝的宫人打了帘子:“娘娘起了。”不待两人挪步,西南方向又传来震耳欲聋的礼炮声, 隐隐伴有祥和的奏乐,廊下顿时喧嚣起来, 一众太监宫女叽叽喳喳。   “那是太和殿的礼炮声!皇子封爵的典礼开始了。”   里间绣瑜也听到了这声音,披了衣裳站在殿门口含笑眺望了好一会儿,打趣身边众人:“你们今天这差事干得值,各宫都在打银裸子赏人,唯独咱们宫里的人要得双份儿。”   众人俱是喜气洋腮:“奴才们这都是沾了娘娘和两位阿哥的光。”   夏香趁机俏皮地笑说:“何止两份,该是四份才是!公主千秋,奴才们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讨份赏。李嬷嬷这里还有件大好事儿,娘娘听了,只怕也得赏奴婢们才是!”   恰好九儿身穿石青吉服,内着朱红蟒袍,头戴红宝熏貂冠,笑着进来给额娘行了大礼,便问:“十四弟那儿出了什么喜事儿,女儿也听听。”   李嬷嬷笑容满面地禀告了昨夜兄弟几个吃螃蟹一事。绣瑜听了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脸上才由毫不掩饰地绽出笑容来。   她合了眼睛,景泰蓝的指甲套深深嵌入掌心,由衷地叹道:“果然是绝无仅有的大好事!你们和老四老十四身边的人,全都有赏。”   她来这里十几年,这是仅次于胤祚平安长大的好消息了。   伺候的宫人不由面面相觑,四爷喂小弟吃了一回螃蟹,虽然稀奇,但也不至于让娘娘如此感慨吧?   九儿也不解其意,只好故意撒娇哄她开心:“额娘,可女儿那份怎么办呢?今儿个我还要去皇玛麼和六姐那儿。好额娘,捡二三百银裸子,不拘什么样式的,留给女儿赏人吧。”   皇女未册封前俸银本就不多,她一向又是个手里散漫的,根本没有余钱。   绣瑜不由好笑:“瞧瞧这个天上下来的仙女儿,平日里甩手掌柜做惯了,事到临头才想起要裸子来?难不成还现拿银子打去?”   说着叫宫女捧上沉甸甸一盘子荷包来,打开一瞧全是二两一锭的银裸子;重量倒还罢了,主要是这裸子不是宫里寻常的“笔锭如意”、“岁岁平安”样式,而是铸成朵朵海棠花的模样,底部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恭贺芳辰”,倒合了九儿的审美。   她欢喜地接了,起身随嬷嬷去给太后与各宫妃母磕头。   绣瑜刚在妆台边坐定,瑚图玲阿和十三十四也来了。姐弟三人兴致勃勃地商量着要溜去太和殿旁观封爵的典礼。   绣瑜见了十四打趣道:“昨儿的螃蟹可还好吃?”   十四没想到额娘这么快就知道了,紧张兮兮地回答:“儿子昨儿就吃了一只半,一点没多!真的,不信你问十三哥!”   “傻吃心眼儿,谁问你这个了?”绣瑜犹豫片刻还是点明了问,“四哥对你好不好呀?”   十四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背起手思考半晌,煞有介事地点头:“还行,比六哥差一点点吧。”   绣瑜顿觉满心激动都被这个小木头疙瘩给浇灭了。不过十四本来就是最小的孩子,又生得秀气可爱,早已习惯了备受兄姐宠爱,能得他一句“还行”至少说明上回胤禛揍他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   那边竹月笑盈盈地来报:“娘娘,两位太太的轿子进宫了。”   十四眼前一亮:“我去承乾门迎一迎舅母!”说着一溜烟儿地跑了。绣瑜头疼地让人跟上去:“让他小心些,别大声嚷嚷出来。”   康熙自个儿非常亲近佟家,早年间也喜欢把诸皇子的母族亲戚安插到阿哥们身边,觉得他们别旁人更加忠心不二,定能伺候好自己的儿子。可随着太子跟索额图,大阿哥跟明珠这两对“皇子X外戚”组合闹得风风雨雨之后,他心里已然隐隐警惕。   以往乌雅家位卑无权还好,如今晋安升为正黄旗前锋营都统,官至正二品,做的又是天子近身护卫安全的工作。胤禛胤祚在她的提醒下,早已改口以“乌雅大人”相称。十四年纪小,虽说暂时不用避嫌,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好在还有十三在,胤祥也懂得了这些弯弯绕,忙起身道:“儿子去看着十四弟。”   好在事实证明她还是多虑了,今天宫人的眼睛都放在皇子大封上,永和宫请了德妃的母族亲戚进宫给九格格过生日的事情并不显眼。不过盏茶的功夫,十三十四就领了乌雅家的两位夫人进来,众人相互见过。   绣瑜见宛芝下拜时一手扶着肚子,微微一愣,放下茶盏亲自伸手搀了她:“这是?”   旁边侍女屈膝笑道:“恭喜娘娘要做姑姑了,昨儿才把出来的,福晋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哎哟,阿弥陀佛。”绣瑜居然罕见地在心里念了句佛,一个劲儿地叫宫女去找安胎的药材。   晋安和董鄂氏成婚五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感情升温的速度一点都不比他升官的速度慢。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以至于乌雅太太抱怨连连,每每见了十四就眼睛放光,恨不得偷回家去养。   可没孩子这事儿,康熙至少要背一半的锅。因为短短五年时间,晋安跟着皇帝在外头打了两回仗,去了两次归化、三回外蒙、七回西山,好容易在京城还有大半时间费在了宫里。   如今可算是有了,连绣瑜也跟着喜气洋腮。唯有十四黑着脸砸螃蟹的模样十分可怕,身上的煞气叫人退避三舍。   不一会绣珍也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敏珠扶着汀兰慢慢地过来。及至午间,西鲁特氏也带着保泰的福晋孟佳氏来了。   绣瑜早命人在永和宫后院架设彩棚,宴开三席。她跟裕亲王福晋坐了上席,中间一席是四福晋领着两个妯娌并小叔子小姑子们,底下是乌雅家众人。   因为九儿前往各宫磕头未归,绣瑜把敏珠赶回去坐着,只喝着茶跟西鲁特氏聊天:“王爷最近身子可还好?”   提及裕亲王,西鲁特氏颇有几分不自在,端了杯茶掩饰心虚:“……他年纪大了耳根子软,昨儿不知哪里灌了黄汤回来,说……说想把我娘家侄女儿指给老八。”   八阿哥主持内务府广善库这半年来可在宗室亲贵里刷了不少好感度。清代的内务府是个综合机构,虽然主事人名为包衣奴才,可架不住权利够大,旗下人口粮、田地、俸银、禄米、出仕、远行的事他们都能插上一脚。   垄断滋生傲慢,这内务府的奴才就好比后世国有银行的柜员,不得宠的宗室来办事一样面临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的窘境。   可自打有了八阿哥,国有企业突然变得亲民了。那么个天潢贵胄的阿哥、新封的贝勒爷说话和和气气的,笑容矜贵又亲和,一点儿脾气没有。怎能叫人不喜欢?   裕亲王耳边被人吹多了风,也跟着长吁短叹:“这个孩子倒有些老六的品格。唉,良贵人的出身实在是委屈他了。”所以才有了以嫡福晋娘家侄女许配之心,就是怕他没有亲额娘为之筹谋、康熙又不上心,要是瞎指个五福晋那样的,不是可惜了这孩子吗?   绣瑜顿时头疼不已。她来了这么多年面临的这些明面上或是潜在的敌人,皇贵妃宜妃也好,太子也罢,都不曾叫她畏惧过。因为他们本身性格处事都有破绽,绣瑜凭借后世零星的记忆,辅之以身在局外的观感,加以分析之后往往能敏锐地抓住他们的错漏,才笑到了今天。   可是老八这孩子……真的没有什么毛病啊——孝顺能干,温和谨慎,还自带亲和力光环。绣瑜明知道他将来是老四的劲敌,可是瞧着这个温柔沉默的孩子一点点儿地长了这么大,愣是对他讨厌不起来。   偏偏绣瑜连正史上的八福晋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过西鲁特氏的侄女是肯定不行的,原因无他,人丁稀少门第也低了些。   “具体的本宫也说不上来,可皇上似乎很看中八阿哥。”   这样一句点拨,西鲁特氏已然明了:“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   绣瑜点点头,忽然回头问身后的宫女:“九格格去了多久了?这客都到齐了,怎么主人还不来?”   九儿确实被事情绊住了脚,但不为旁的,而是因为在翊坤宫受了宜妃的赏赐出来之后,就见以前的六格格、现在的四公主恪靖笑盈盈地在门外等她。   恪靖幼时跟九儿关系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她早在康熙三十二年的时候被指给了土谢图汗的儿子,婚期就在下个月初。她才从格格所搬回翊坤宫,最后陪生母郭络罗贵人住几天。   恪靖性子爽朗大方,人缘不错。同为要远嫁的公主,九儿难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姐妹俩相携到四公主屋里说了会儿话。   恪靖命宫女捧了个锦匣出来。两边牛角扣打开,盖子开启,露出里头一本毫不起眼的手抄书。   “等不到你及笄那一年了,算六姐提前送你的及笄礼吧。”恪靖最后看一眼那本书,淡淡地把匣子推到九儿面前。   “《渌水亭杂识》?多谢六姐。”   这是纳兰容若早期的一本诗集,抄阅者众多,广为流传。九儿手里抄过的就不下五册。她只当这是投自己所好、礼轻情意重的一件寻常礼物罢了。可当她随手翻开第一页,一个通红的篆字印章“楞伽山人”映入眼帘(注1)。   “啊!”九儿顿时合上锦匣,“六姐,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恪靖不以为意,豁达地笑笑,“能一眼就瞧出是真东西,说明我这礼是送对人了。蒙古人哪里懂诗词?这东西带到‘满目荒凉谁可语’的塞外去,才是可惜了它。诸姐妹中,我看只有你是个懂诗词又有福气的,才把它托付给你。”   九儿顿时红了眼眶,心中懊悔没有早些发现这位六姐的好处。正要说点知心话时,窗外突然传来宜妃拔高了声音的咆哮:“你是要气死本宫吗?灌了迷魂汤、神智不清的东西,辛者库贱奴生的儿子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啊!”九儿不由掩嘴轻呼,和恪靖对视一眼,顿觉手足无措。宜额娘跟自己的额娘不和,要是被她怀疑自己偷听可怎么好?   恪靖当机立断:“我送你出去,从侧门走。”说着便引了她,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往侧门去。   哪想到正殿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破碎、重物坠地的声音之后,九阿哥黑着脸冲了出来,喝退身后跟着的奴才,独身一人怒气冲冲地往侧门方向来,恰好撞上两位公主。   九儿不由呼吸一滞,心里砰砰直跳。   胤禟见了九儿也是眉头一皱,不客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恪靖见状上前一步挡了九儿在身后:“今儿九妹是生辰,她来给宜额娘行礼,我留了她说说话儿,谁曾想……你也是的,跟自己的亲额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胤禟本来侍母及孝,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八哥,才跟宜妃争了两句,此时已然后悔。他一向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也不愿拿不熟的姐妹们撒气,遂忍怒道:“原来是这样,是哥哥我心急了。寿仪我待会就叫人送到你屋里。”说完冲九儿略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九儿这才辞了恪靖回永和宫来。   西鲁特氏听了这段公案,捂着胸口,暗自庆幸自家没有傻乎乎地插手八阿哥的亲事。   绣瑜倒是毫不意外。将心比心,年纪相差不多的兄弟两个,要是将来有一日胤祥刷了战功、封了贝勒、领了要紧的差事、还得了君父的重用和宗亲的喜爱,而十四不仅什么都不是、还鞍前马后为哥哥筹谋的话,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更何况,老八明面上还是惠妃的儿子,跟翊坤宫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绣瑜终于找到了讨厌八阿哥的理由——这个人有毒!洗脑的本事太强,必须让我家小十四离他远远的!   当然这都不急于一时。绣瑜先带自家十四岁的大女儿进屋换下那身老气的吉服,穿上自己给做的琵琶襟盘金满绣荷塘月色的旗袍裙,重新梳洗打扮了带出去用膳。   一家人自然是其乐融融不必多表。   十三十四都很努力地找了符合姐姐喜好的字画古书来充作礼物,无奈两人在这方面欣赏水平十分有限,寻来的也就是一般玩意儿,聊表心意罢了。十四见姐姐抱着那个翊坤宫带回来的缎面匣子爱不释手,强烈要求打开一观。   九儿得了纳兰手书的一本珍贵原稿,心里正欢喜万分,用清水净了手,才小心翼翼捧了那册子出来。   “《渌水亭杂识》?明珠的儿子写的书?”十四疑惑地转头去看哥哥,不知这玩意儿好在哪里。   “嘘!”胤祥却深知少女粉的战斗力,冲十四做了一个“住嘴”的手势,开始花式哄姐姐开心,“果然还是六姐为人体贴大方,比弟弟们细心。据传这本书乃是纳兰大人十九岁时始做对吗?”   九儿见弟弟感兴趣,眼前一亮,立刻头头是道地讲解起来。姐弟俩讨论得热火朝天。   十四见姐姐将之奉为神明一般的模样,大惑不解:“性德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纳兰家的人咱们见多了,也不是三头六臂啊!揆方除了会拽两句文,还没我舅舅仪表堂堂呢,他哥哥揆叙就更别提了。哦对了,还有性德的儿子,姐姐你也见过啊。”   九儿一愣:“我几曾见过纳兰大人的儿子?”   十四茫然抬头:“那日在承德救了我的蓝翎侍卫,朱五空说他是明珠的孙子、揆方长兄之子,那不就是性德的儿子吗?”   “哦?”十三恍然大悟,“听说明珠排行第三的孙子,是江南名妓沈宛与性德的儿子,看年纪好像差不多。”   “是他?”九儿不由大感意外,脑子里突然回想起那夜惊鸿一瞥看见的那双眼睛。   明眸善睐,果然有几分与众不同。 第134章   过了九儿的生辰不久, 就是十月初三,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五十五岁的寿诞。   五年前太后五十大寿的时候, 康熙正领兵在外, 没能亲自给嫡母祝寿。他心中深感遗憾, 早早在跟绣瑜念叨要好生为嫡母操办一回。   绣瑜当面笑嘻嘻地应了,内心实则叹息不已。在清王朝这种“以天下奉一人”的制度下, 想要“好生操办”还不容易?大把的银子扔下去,像慈禧太后那样一个生日准备个大半年也容易得很。   但前提条件是, 管钱的不是她儿子。   胤禛这些年跟康熙相处的原则基本是——只要不谈钱,万事好商量。   因为户部没钱啊!他这些天黑着脸来请安,提及此事都是忧心忡忡:“国家刚打了场大仗,西北仍在用兵。今年虽然丰收了一场, 但是来年怎样还未可期, 要我说……”   他话到一半却没了声儿,只顾低头拨弄手上的青花盖碗。皇太后为人亲和平正,他与额娘弟妹也多得其照拂, 如今因为国库不丰要削减老祖母寿宴的排场。这样不孝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可这银子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啊!   胤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气别气,你和马齐商量着有什么能蠲免的,旁人我说不上话, 工部尚书还欠我十几坛子上好的惠泉酒,嘿嘿, 少不得拿他顶账。”   胤禛顿感心里烫贴,嘴上只哼了一声:“免了吧。最近国家没有大的工程, 你能值几个银子?”关键是这蠲免用度都是得罪人的事,他要省俭也不能拿胤祚开刀。   兄弟俩在西窗炕上说话,恰好绣瑜从外头进来听见,一边解了身上的鹅黄团花斗篷、摘了兔毛手笼,一边往炕上坐了,先嘲弄地看了一眼胤祚,然后冲胤禛笑道:“难得弟弟有心孝敬你,你接了也无妨。他是不值几个银子,但他在什刹后海的那座宅子倒还值点儿钱。”   说到兄弟俩的宅子,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后世位于北京东二环、如今位于内城东北角安定门以南的雍和宫或者说雍亲王府。   前世绣瑜去的时候没觉得那儿有什么毛病,位于二环,通地铁通公交,周围房价大十万,买得起的都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啊。   然而来了清朝,站在皇族亲王宅邸的高度,绣瑜简直被雍王府的位置惊呆了——在内城边缘的角落上,离皇宫骑马也有大半个时辰的路不说,以前是明代太监住的官房有多晦气也不说,更糟糕的是,雍和宫不远处的安定门是每天清晨官府统一运送秽物粪便出城的所在——你到底是多不招父母待见才会被发配到那里去住啊?   绣瑜放下册子,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唯一成立的解释是,胤禛确实对自个儿的宅邸不太上心。准确地说,他觉得皇宫才是自己的家。   跟康熙整天嫌紫禁城沉闷无趣想往外头跑不同,胤禛其实相当恋家,也相当宅。他在东一长街上相距不足五百米的三所住处里,度过了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现在突然要搬出去住,他嘴上不说,心里不爽极了,跟着产生消极抵抗情绪,掩耳盗铃,幼稚地不去过问王府修建事宜。   绣瑜心疼之余又着急得很——那地方你至少还得住二十年的,不能浪啊!   不过幸好有胤祚在。老六是个大心脏的孩子,他这一年来,经历了常人不能有的大转折——连娶媳妇是什么感觉都还没闹明白呢,糊里糊涂打了场仗回来,莫名其妙孩子都快有了。胤祚依然大大咧咧,没什么接受不良的。   现在搬家的事情也是。不就是换个房子住吗?晚上不进一家门儿,还真就成两家人儿了?更何况四哥还答应要跟他挨着修房子,学着两个弟弟在阿哥所那样把花园打通。虽然离额娘和皇阿玛远了,但胜在自在啊!   故而胤祚兴致勃勃地扯着裕亲王要东要西,看图纸,圈地方,忙得不亦乐乎。他眼睛毒,一上来就瞧中了西城区什刹前海那块风水宝地,倒把裕亲王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倒会开口,京城里统共就这么点水景!皇上这回可是封了你们兄弟七个,要以后是都这么来,轮到你十四弟的时候,还不得把什刹海给包圆咯?”   胤祚笑眯眯地贴上去给他捏肩捶腿:“您又蒙侄儿我,现在满蒙八旗的王爷,哪个不是往城外寻地方修园子住去,谁又眼巴巴地盯着京城里这点儿地呢?哥哥们见多识广,必不会跟我计较这个,好伯父,你就答应了吧。”   福全摇头道:“若是你一个人也就罢了,可你们兄弟偏要住一块儿。这不仅仅是两座相邻的贝勒府,还要留着空地预备你们将来封王加建制。现在前海边儿上,本王上哪儿去给你找能建两座亲王府的空地?”   胤祚忙祭出两家共享花园省地方之计。裕亲王被他磨得筋疲力尽,只骂道:“什么毛病,京城这么大,非要挤到一块儿住着?将来你们各自养上七八个儿子,再嫌地方小,可别来找本王!”到底还是点了头。   胤祚捧了地图进来献宝,绣瑜猛然发现,他竟然选中了西城前海、后世大名鼎鼎的恭亲王府周围那块地儿。那里现在只有大学士明珠的府邸,将来会被乾隆赐给和珅,和珅扩建后又被抄没赐给恭亲王,据说还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现实原型。   绣瑜顿觉人生如戏。   瞧了他选的山石、木料、房屋,胤禛原本觉得奢侈了些,但是花园一事已经委屈了弟弟,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兄弟俩联名上了个折子,报告选地一事。   恰逢太子手下的人最近隐晦地找八阿哥麻烦。康熙看了胤禛胤祚联名上的折子,长叹一声。龙生九子,既有老大老二这样合不得的,也有老四老六这样离不得的,怎能叫人不心生感慨?   康熙一时心软,用朱笔在折子上落了个“准”字,纵容了两个儿子的胡闹,还悄咪咪地给了裕亲王一笔银子,让他偷偷补贴两个阿哥。   绣瑜对此一清二楚,这回赶上太后的寿诞,便出言点拨:“建府随时都行,但是你们皇祖母一辈子就过这么一次五十五岁大寿。”   这可是刷声望的大好时机啊!   胤禛秒懂。更何况,王府修不好,他就不用急着搬家了!绣瑜清楚地看见他头上的小灯泡一亮。当晚便回去洋洋洒洒写成一篇奏折,拉了胤祚签名,连夜递上去。   康熙果然欣慰极了:“旁人都只知管朕要东西,唯有你们还念着宫里的老祖母。”   膝盖中了一枪的大阿哥、三阿哥等人顿时暗呼失策,争先恐后地上折子复议。康熙统统笑纳,当着群臣的面大力拍着儿子们的肩膀,赞不绝口。   王府的工程都停了下来,当然不是康熙真的缺这点儿银子,而是显摆儿子孝顺、哄太后开心顺便弘扬孝义罢了。   然而像胤禛这样,放着湖景豪宅不住、巴不得赖在阿哥所的二进小院里不走的人,毕竟事少数。天天盼着远离皇阿玛的视线好大展拳脚的大阿哥气急败坏,扯着八阿哥大倒苦水。   “这个假道学的家伙,就会显摆自个儿,讨皇阿玛的好儿罢了。他要真孝顺,怎么不一早就说?爷木料砖石都买好堆在城外仓库里了,他倒想起这个来!”   八阿哥亦是诧异不已:“四哥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不像是会婉转体贴长辈心意的人啊。”   “嘁,有个好额娘罢了。”大阿哥面露不屑,把那年草原上“采桑子”一事道与他听,“瞧见了吧?咱们这可是前狼后虎啊。”   胤禩眸中光彩一动,只微笑不语。   庆寿银子有了来路。十月初三,康熙带着诸王大臣、皇子福晋与公主驸马们在交泰殿给嫡母行大礼祝寿。皇太后风风光光地过了个生日。   宫里众人累得人仰马翻。绣瑜坚持早起十几年,最近几天却又有了赖床的冲动。好在两个女儿已经长大了。绣瑜便将永和宫日常的一些事务交给九儿姐妹俩去管着,一来躲个懒,二来磨练磨练两个格格。 第135章   今年的北风来得晚, 深秋的脚步久久停留在紫禁城里,冬天的第一场雪相比去年迟到了足足二十多天。   同样迟到的, 还有富察氏肚子里、永和宫上下期待已久的大侄儿。汀兰的产期本来在十月中旬, 可是这孩子似乎遗传了胤祚大大咧咧不着慌的性子, 待在母亲的肚子里一点儿没着急。   汀兰本身年纪又小、身量不高。这么个小姑娘,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 绣瑜每每见了都在心里大呼造孽。忧心忡忡之下,她与进宫来照料女儿生产的富察夫人迅速打成一片, 往宫内宫外的寺庙里送了不少香火银子。   胤祚绕紫禁城三圈的反射神经好像终于接受到“我要做阿玛了”的信号,开始后知后觉地心慌了起来。   偏偏这当口又出了件晦气的小事——汀兰带进宫一只百灵鸟,机灵活泼很是招人喜欢。因她最近怀孕嫌吵,遂挪到了胤祚书房里养着。阿哥所里常有夜猫出没, 而永和宫出来的人都是不赶猫的。有一晚上, 胤祚逗完鸟忘了关笼子。这银脚链拴着的鸟就便宜了那起夜猫子。   胤祚陷入了深深的“我连只鸟都养不好,怎么养儿子”的纠结与茫然中。   魏小宝跑到雀鸟司要了七八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百灵来,也没能哄得主子开颜一笑, 不得不祭出老办法:“明儿是四爷的生辰,您可要邀四爷去酒楼坐坐?”   胤祚眼睛一亮,对了,还有四哥, 他从小就会调教弟弟,一定知道怎么养儿子!   胤禛最近也有自己的心事。他原没把子嗣的问题放在心上, 可宫里成了婚的六个阿哥,就剩他一个人膝下空空了。   男人的自尊心是个奇怪的东西。往日胤禛读《二十四史》看见的通常是那些明君的德政。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心思, 他再回头来看那些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上至秦皇,下到他们大清的老祖宗,儿子好像都不少啊。   年轻的四阿哥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恰好十月三十是他生辰。原本只是个十八岁的散生,往年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便饭、父母长辈按规矩赏赐便罢了。可他今年封了爵位、领了差事。时下官场送礼最重“三节两寿”,京官儿们哪有不赶着巴结的?   巴结的人多了,难免就有人想要“别出心裁”,自作聪明地想要送礼送到心坎儿上。胤禛近日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恭敬地奉上锦盒。打开一瞧,全是各种助人“大振雄风”的药材,底下压着各种偏方,什么“保子汤”、“千孙汤”,名目繁多直白粗俗,令人瞠目结舌。   气晕了头的四贝勒把东西全扔御河毁尸灭迹之后,转头就写了个折子,把送礼之人连同礼物的价值罗列清楚,一状告到御前。   岂料康熙毫无同情之心地哈哈大笑,在绣瑜惊恐的眼神中批了一句“苍蝇不叮无缝蛋,自个儿争气最要紧”。   胤禛看到这个朱批的心情可想而知。偏偏在这个当口,弟弟找上门来,对他吐槽儿子来得太快叫人毫无准备。胤禛又好气又好笑,暗自磨牙许久,还是答应了陪他喝酒解闷。最后胤祚拍着他的肩膀得出一个结论:“四哥,你要加把劲,生个孩子出来我们一块儿养就不愁了。”   不知是否应了他这句话,第二天,众兄弟齐聚胤禛的院子为他贺寿的时候,六福晋就突然抱着肚子喊疼。   众人慌慌忙忙地把汀兰挪回院子里去。一众叔伯无心吃酒,忙散了,只剩下永和宫的四个大小男人木头桩子似的伫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胤祚的乳母大喊:“愣着干嘛,快去通知娘娘。”才有人飞也似的往永和宫报信去。   汀兰到底年纪小,经不住疼,不由得大喊大叫。平日里众人都夸她有一把清脆动听的好嗓子,可如今这拔高了声音的惨叫回荡在院子里,只觉瘆人,哪里还有半分动听之感?   胤祚突然脸色惨白,不由自主想起了康熙二十七年那个早上,没由来地产生一股负罪感。突然听胤祥在后面喊:“十四弟?”他回头却见十四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地甩脑袋,浑身抖如筛糠,状似魔怔。   胤祚一惊,一步上前抱起他,远远地避到胤禛屋里来,才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背:“别怕,别怕。”   胤祥疑惑地嘟囔:“是六嫂生儿子,又不是你生……”   “嘘!”胤祚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好半天,十四才缓过来,搂着哥哥的脖子心有余悸:“六哥,我,我害怕。”   胤祚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抚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们还小,不该叫你们看见这些的。”   十四在哥哥怀里磨蹭半天,突发奇想,抬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哥哥:“额娘生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胤祥跟着露出好奇的目光。去吩咐请太医的胤禛刚要迈进门槛,听到这话,心里一颤。   胤祚脸上神色一凝,可看到十四酷似额娘的脸庞,转而挂起笑容:“怎么会?你最乖了,没怎么叫额娘难受就生下来了,比姐姐们都要乖。”   十四下巴一抬,露出得意的笑容。胤祥低头,掩去艳羡的目光。   “咳咳!”胤禛背着手进来,正色道,“虽然是这样,但是父母生养之恩大过天。虽然你们身为幼子,将来自有兄长们奉养父母,但也要约束自我、反省自身,勿使皇阿玛额娘挂心才是。”   “是!”两个小阿哥脆生生地应道。十四从胤祚怀里滑了下来,一马当先地跑了出去:“我回去找礼物送给小侄儿!”   十三跟着追了出去,扯扯弟弟的辫子,两个小阿哥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你和额娘就惯着他吧!”胤禛这才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这事儿瞒得了他一时,还瞒得了一世吗?富察氏这个孩子若是个阿哥,就是你的嫡长子,你也这样教养不成?”   胤祚嘿嘿笑道:“这不是有孩子他四伯您吗?您就当自家的孩子管教,别客气。我都要听四哥你的,何况这小子?”   胤禛不由大笑,抬手一串佛珠砸他头上:“想让爷给你带孩子?美得你!”   大半个白天过去,寅时四刻才传来消息说富察氏生了个男孩。绣瑜进去瞧了一眼襁褓里的红团子,先念了声佛,嘱咐一番,才喜气洋洋地出来:“这孩子跟老四竟是同一日生辰!”   胤禛听了嘴角挂起笑容,胤祚除了傻笑已经没有别的表情了。绣瑜打趣道:“你们一个是宽仁有余威势不足,一个是威势有余但失之亲和,要是互补一下就是宽严相济,十全十美了。”   院子门口响起鞭子声,竟然是康熙亲自驾临。院子里又是好一通忙碌欢喜不提。   永和宫添了长孙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荣宜等人虽然羡慕,但是阿哥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抱孙子。   唯有敏嫔这两日感觉身上轻快些了,又听说德妃和皇帝都在乾东五所抢着看孙子,遂吩咐宫人:“拿上那件我做的斗篷,我们去乾西五所瞧瞧十三阿哥。”   此刻十三十四正抓紧难得的假期在御花园里胡闹。他们商定好一人带着一队小太监,一人驱赶追击、一人在前方设伏,合力围堵一只可怜的孔雀,要拔人家的羽毛给小侄儿做扇子。   谁料那胆大包天的孔雀不肯轻易就范,虽然被胤祥带人一路从千秋亭赶到了漱芳斋附近的假山池子边,仍是勇猛地冲出一条路,眼看就要桃之夭夭。   十四着急之下,当即收回“不伤害孔雀”的前言,拿弹弓打了那孔雀一下。那孔雀吃痛之下,突然气势汹汹地反身回扑。   十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假山上。他一步踩空,从半人高的地方摔了下来。虽然朱五空在底下接了一把,但他还是倒在地上,捂着脚踝起不来了。   “十四弟?”胤祥隔着鞋袜往他脚踝上一捏,已经有肿胀的感觉,“坏了,快回阿哥所。”   众人忙背了十四回屋。一路疾行,待进到前面胤祥的小院里,把十四放在西间炕上坐了,除了鞋袜,才见他脚踝肿成拳头那么大,青紫的淤痕触目惊心,一碰就喊疼。   胤祥愧疚不已。幸好朱五空上前查看了一番,欣慰地说:“爷,应该没伤到骨头,把这淤血揉开了就好了。”   十四抱着脚滚倒在炕上,死活不同意请太医:“马上又是西苑冰嬉的时候,皇阿玛知道必不带我去了!”   胤祥无法,只得悄悄传个小太监进来,拿了红花油替他揉脚。   那些太监做惯了粗活,手上力气大得很。十四疼得直缩脚,眼睛冒泪花,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吓得那些人不敢用力,换了几个还是不成。   胤祥见状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别怕疼,要不揉开,你更去不了西苑了。要嫌疼,你把眼睛蒙上,别盯着看。”说着摘了他的帽子斜扣在脸上,挡住视线。   那太监少做近身伺候的活,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爷……还捏吗?”   “把你手掌摊开我瞧瞧。”胤祥突发奇想地吩咐道,果然见那些太监们手上都生着厚厚的茧子,摸上去粗砺砺地割手,跟十四白白嫩嫩的脚踝形成鲜明对比。   朱五空瞧瞧自己的手,为难道:“十三爷,要不奴才再去唤个会推拿的来?”   胤祥哭笑不得:“这个娇气鬼儿。”他抬头看看渐渐阴沉的天色,摇摇头挽袖子蹲了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   “爷,使不得!”朱五空愣了一下,就要上前拉他。然而胤祥已经麻利地倒了红花油在手心捂热,往十四脚上肿起的伤处按了起来。他习武多年,手上有劲儿,用力均匀又下得了手,很快就按到了点子上。   十四先是喊疼,摘了眼前的帽子就要骂人,结果看见是他,吓得再不敢做声,手指扣着坐褥任由他揉搓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脚踝处肿胀感消除、隐隐发热方罢。   “十三哥……”   十四眼睛红红地唤他,转头瞪向朱五空,喝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打水来?回去爷再跟你算帐!”   朱五空苦着脸告退,转身却见东间窗户边一个背影一闪而过,他疑惑地咋吧咋吧眼睛,甩甩脑袋打水去了。 第136章   晚膳就摆在了胤祥屋里, 兄弟俩正对着燕窝鸭子锅大快朵颐,忽然胤祥的乳母孙氏进来禀报说敏嫔娘娘刚才来过。   可是没进来就走了, 她正好撞见什么场面显而易见。当着十四的面, 孙嬷嬷还有句话没说出口, 就是敏嫔原本让她别告诉旁人。   这话换了德妃对十四身边的人说,保管有用。十三阿哥虽然年幼, 可全屋的奴才都知道将来的富贵平安全指着他一个人。孙氏焉有隐瞒之理?   十四顿时搁下筷子叫屈:“怎么就没人看见我给你打洗脚水的时候呢?”   “你说的是不让你动非要动,结果泼了我一身水的那回吗?”胤祥笑着打趣弟弟, 把筷子塞回他手里,“吃吧,没你的事。明儿我自个儿去跟额娘解释。”   十四顿时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举箸而餐。   正月里喜庆祥和的气氛, 又赶上命妇入宫探视, 相携入宫给德妃请了安的乌拉那拉夫人和富察夫人,在入了各自女儿闺房之后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绣瑜察觉到大儿媳越来越勉强的笑容。终于在龙抬头这日,敏珠挂着一脸厚重的脂粉来给她请安, 先把胤禛好生夸奖一番:“媳妇进门多年,多蒙四爷错爱。他又一向洁身自好,身边伺候的人尚不满五指之数,儿媳感激不尽。”   “只是媳妇没福气, 还请额娘做主,明年选秀抬一两房侧室进门以承子息吧。”   绣瑜听得嘴角抽搐不已, 递了手帕给她拭泪:“你就别替他说好话了,本宫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洁身自好?嫌女人多了麻烦而已!”   正月里十四生辰的时候, 康熙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就已经为这个问题发作过胤禛一回了:“听说你如今身边还是那两个人伺候着,福晋带来的陪嫁、屋里的丫头一个也没开脸?”   胤禛当然是拿差事搪塞。康熙越说越嫌弃,隐隐埋冤四福晋不贤,绣瑜对长子不上心。一众弟妹都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胤祚跳出来,一顿快言快语给母亲兄长撑了场面:“那起子小人,部里的差事不好好办,被四哥逮住了不思悔改,反倒整天盯着人家的后院指指点点。这样的奴才就该一顿板子打出去才是!”   康熙吹胡子瞪眼:“朕问你话了吗?谁许你胡乱插嘴的?”作为刚给皇阿玛添了嫡孙的功臣,胤祚在这个问题上底气十足,毫不示弱地抬眼回瞪,终于叫康熙转移了话题。   故而绣瑜今天见媳妇这不争气的模样,不由生气:“抬人还不容易?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个侧福晋。宜妃娘家的,惠妃娘家的,太子妃家的,排着队等你挑呢!老四无子受委屈的不是你一个人,本宫没扛不住,你们爷没扛不住,你倒先上赶着要引狼入室了?”   敏珠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绣瑜这才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目光放长远些,别光盯着后宅这点事看。娶老婆生儿子是个男人都能做,可治国安邦,辅正乾坤,青史留名呢?你觉得你们爷更重哪个?男人的抱负,你若能跟上,就是琴瑟和鸣;你若固步自封,就只配相敬如宾。”   她这话说得严厉,敏珠却不胜感激,跪下来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谢额娘点拨。”她原是聪慧通透之人,只是内大臣之家的出身,从小长于皇权父权的威压之下,局限了她的思维方式罢了。   绣瑜满意地点点头,扶了儿媳在身边传授相夫之道。   时光如水般流逝,康熙三十五年上半年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党的斗争愈发激烈之外并无甚大事可叙,倒是九月里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   辛巳日,京师地震。   绣瑜原在乾清宫伴驾,康熙去了前殿会见大臣。她独坐在窗前摆弄棋子,忽觉一阵晕眩,桌面上茶盅滚落,棋盘上的棋子跳动不已。   绣瑜当即起身:“是地龙翻身?愣着做什么,快去找皇上!”   然而古人对这类自然现象的迷信深入骨髓,整个乾清宫的宫人聚在殿前五体投地而跪,瑟瑟发抖,连皇帝的安危都顾忌不得了。   绣瑜无奈,扶着宫女的手往前殿方向去,在侧门处驻足眺望,却见那边烟尘滚滚,情形不妙。无可奈何之下,正要带人往里闯,正好撞见康熙的御驾从北面而来。   不待见礼,绣瑜便被他扶起来,拉着手略做安抚。绣瑜眼尖地发现他右手手背上一块儿红痕,显然是烫伤。   “恰好翻了个茶盅,张廷玉替朕挡了一下,只溅上一点儿罢了。”康熙语气急促,脸色犹为沉重。康熙十八年京师地震,正好是三藩战争期间,他可是下了罪己诏的。如今准噶尔残兵是剿是抚未定,上天降下大难,难道是谴责他连年用兵,不顾百姓生计?   绣瑜担心的却是孩子们的安危。   帝妃二人相对而立,忧愁不已之际,又发生了一次颇为强烈的余震。周围的建筑里不断响起重物倒地、器物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太监宫女拉尖了嗓子的哭号,恍如人间地狱。   康熙的表情瞬间紧绷,两人的手由轻握变做十指交扣,绣瑜感觉他手掌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力度,扣得她手背泛青。   “慌什么?”康熙回头喝道,“立刻传裕亲王、简亲王并六部尚书进宫见朕。”说着拍拍绣瑜的手:“你去寿康宫侍奉皇太后,路上小心。”   绣瑜忙道:“皇上保重,别忘了传太医来瞧瞧您手上的伤。”   康熙点头,大步而去。   寿康宫的情形更为不妙。一群人慌慌忙忙奔走呼号,见了她一窝蜂地围上来:“太后娘娘晕过去了,九格格伤着了头。”   绣瑜心里一紧,带人直入殿门。却见正殿前的空地上围满了人,见了她忙让出条道来。   太后穿着寝衣瘫坐在圈椅上,被身边有经验的嬷嬷拿指甲掐了人中,悠悠转醒。   绣瑜上前请安。太后拉着她的手,虚弱地连喊九儿的名字:“别管我,你去瞧……”   绣瑜这才起身张望,乳母忙抱了昏迷的九儿上来。绣瑜只见女儿脖子上几道干涸的血痕,拨开颈后的头发,才见她后脑勺上肿起一个大包,上面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洞,险些脚下一软。   太后身边的嬷嬷搀了她一把,哭道:“格格陪太后在歇晌,柜子上的东西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一个三足博香鼎险些砸到了太后,格格扑上去挡了一下。”   太后闻言捶胸顿足:“哀家这么大年纪,早活够了。她小孩子家家的,万一坐下病来……咳咳咳。”她说着不由老泪纵横,咳嗽连连。绣瑜只得暂时丢下女儿俯身去劝。突然又有人喊:“不得了了,后殿东配殿塌了一间,砸了萨满神像了!”   众人哗然一片。太后闻言更是四肢抽搐,惊厥过去。幸好太医提着药箱赶到了,顾不得避讳,就在空地上给两位主子问诊。   绣瑜起身喝道:“谁在胡说?嬷嬷姐姐们跟随太后娘娘,都是宫里有脸面的人。紫禁城有皇上龙气庇佑,且乱不了呢!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大家更应该谨慎侍奉。谁再敢传那些有的没的,让她老人家烦心。本宫必定奏明皇上,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脸面就顾不得了!”   众人皆跪地称是。绣瑜才反过身来,抱了女儿在怀里,让太医看诊。   九儿脖子上的伤口很快止了血,只是这个年代没有X光,谁也不知道内里有没有淤肿,也不敢打包票她几时能够醒过来。绣瑜只得用小轿把她挪回永和宫修养。   宫里各处的损失陆续报上来。不幸中的万幸,妃子中只有荣妃外出避险时崴了脚,并几个住得偏远的贵人答应被砸伤;阿哥格格里只有九阿哥摔了一跤,伤了腿。昏迷的老太后也很快醒了过来,都并无大碍。另有几处偏远失修的建筑受了损罢了。   宫外民房损毁更为严重,万幸的是没有引发山体滑坡之类的次生灾害,民众伤亡有限。朝廷依照康熙十八年的旧例,每家给银二两,帮助修了房子,也就罢了。   唯有九儿昏睡了两三日还不醒,永和宫上空愁云惨淡。瑚图玲阿一下子失了伴儿,背着额娘偷偷抹眼泪。平日里总爱和她抬杠的十四突然乖了,跟胤祥一起陪在姐姐身边。胤禛胤祚索性把弟妹们收到身边一同照看。   一直到九月十八,九儿才转醒过来。康熙在百忙之中腾出手来,册封了皇九女为和硕温宪公主,宫里人改了口喊五公主。   太后自然是百般怜爱,恨不得抢到身边去养着。可是寿康宫正在大修,反倒扰了孙女修养。半个月后,九儿身体痊愈,她就想孙女病时在各大佛寺许的那些愿来。   “去五台山礼佛?你们都想去吗?”绣瑜搂着瘦了许多的女儿诧异不已。九儿是个懒散不爱出门的,长这么大也就跟着去温泉行宫的时候出过一回京城。瑚图玲阿虽然随了康熙,喜欢到处跑,但是佛寺这种清净无聊的地方按理是吸引不了她的呀。   九儿难得露出向往的目光:“女儿听说五台山清晨的‘雾海霞光’是一道胜景,冠绝天下,就想去瞧瞧。”   瑚图玲阿则是经此一劫,不想和姐姐分开,去哪儿都成。   “也好,出去疏散疏散。”绣瑜不以为意。此刻外头再危险,也比在宫里要强。更何况此时四福晋有孕,她亦需要分心照料。   自地震后,宫中朝中皆是一番风起云涌。湖广欠收,京师地震,西北策旺阿拉布坦自立为可汗、收拢准噶尔残部。   康熙深受打击,险些动了罪己禅位的念头。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朝中除了王惔、索额图等铁杆的太子党,再无人盼着太子早日登基。后宫里四妃更是隐隐联手,架空太子妃。连宜妃都认识到,支持太子只是最后关头的选择。康熙春秋鼎盛,她干嘛放着宠妃不做,要做太妃?   太子眼睁睁地看着提前上位的希望落空,心里怎能不怨?没多久就传出太子鞭挞宗室,打死身边内侍的话。   康熙气得浑身颤抖,头一次当着一众儿子的面训斥了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表面上是因为太子暴虐无道,把自个儿的堂叔叔、爱新觉罗家的贝子苏努当成奴才鞭打。   实际上是因为,他禅位的话本来是三分真心七分气话,岂料太子竟直接把皇位当作自己囊中之物,还因为康熙反悔而大发雷霆。实则是在怨恨他这个父亲!   十四作为参与这场“皇太子批斗大会”的阿哥中最小的一个,回来绘声绘色地给绣瑜描绘了皇阿玛虎着脸训人的场面,和太子犹为不服、拂袖而去的样子,末了总结道:“儿子觉得皇阿玛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二哥面对他老人家尚且如此狂悖无礼,可见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绣瑜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塞了瓣橘子堵住他呱嗒呱嗒的小嘴。   十四接收到母亲不高兴的信号,低头吃橘子,神色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果然时移势易了。绣瑜不由叹息,胤禛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每每提及太子,神色之恭敬不下于谈起康熙。如今连这么小的孩子也敢说二哥的不是了。   但是有些人目前看来,还是命不该绝。太子这次虽然把康熙气得差点吐血,但是九月秋汛中溃决的高家堰大堤又救了他一命。康熙决心南巡,看看这从二十二年修到三十六年还溃决的大堤到底有什么毛病,顺便疏散疏散被儿子气得生疼的老心肝。   春天的河水刚刚解冻,康熙就急匆匆地吩咐太子监国,老三老四协理,八阿哥以下皆随驾出行;后宫有儿子要指婚的宜妃惠妃留下主持选秀;荣妃德妃领着一众小妃嫔随驾,还命人去山西迎了皇太后同行。   一家人浩浩汤汤乘船南下,直奔江南水乡而去。 第137章   山西境内五座奇峻贤绝之山, 东台望海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西台挂月峰、北台叶斗峰环抱合围,因顶部平坦宽阔犹如天斧平削之台, 故而得名五台山。   然而这里的山景虽然有钟灵毓秀之态, 可却为难了送主子们上山的下人。这不, 上山路上运送行李的马夫中有个灌了黄汤不醒事的,驾马的速度稍快, 恰好碰上一个急弯,车架便不堪重负倾倒路边, 车上的行李散落一地,多数竟滚下山去了。   众人心有余悸,谁料才往前走了没一里地,上头突然下个命令, 说那车架里有五公主要紧的东西, 传人下山找一个七尺长的素锦黄缎匣子。   这可让正红旗骁骑营参将塔塔腊氏为首的一干士卒跑断了腿之余,也大开眼界。   骁骑校尉满珠趁人不注意捞了个赤金掐丝的耳坠子在手上,里头一颗菱形多面的透明石头光华灿烂、明晃晃地反射着日头,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比水晶还透亮。   他见没有标记忙往怀里塞了,然后抬头一看,满地珠翠散落, 有镶金嵌宝的,也有普普通通但看上去就是特别舒服的。他不由自主地咂舌道:“我的乖乖, 怪道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呢!”   塔塔腊参将在一旁嗤笑:“你也不看看那是谁。民间谣传世祖章皇帝因董鄂妃之死心灰意冷在五台山普华寺剃度出家。因此皇太后信佛十多年了,也从没有来过这名满天下的五台山, 这回为了给五公主还愿祈福,特特赶来了。”   满珠叹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得主子们如此喜爱。”   有人突然说:“纳兰大人见过!前年我们随侍承德,十四爷身边的太监送他回来,我亲耳听那太监说回去复公主之命。”   众人哗然:“大半夜的,公主派人送你回家?”   “混账行子!拉出去抽二十鞭子!”塔塔腊参将一鞭子抽在出言那人身上,“这话都敢编排,脑袋不要了?快找!”他瞧着纳兰永寿抱着佩剑在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样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心里莫名发怵。   这群小子真是什么玩笑都敢开。人家虽然不得宠,可到底是姓纳兰的。侍卫是官职,他们却只是楞头兵一个。   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了五公主指定的那个匣子过来,塔塔腊参将一瞧却傻了眼。锦匣是找到了,可上面的暗扣松了,里头的东西早滚得没了影儿。这荒山遍野的可怎么找?   “我瞧瞧。”倒是永寿犹豫片刻,接过那匣子,往衬布上面摸了一把,便肯定地说,“是一把短琴,或者筝,约莫七尺长。”   众人发出不屑的“嘁”声。骁骑营的士卒嫉妒他们这些著姓大族出身的侍卫由来已久,挨打那人恰好又是他亲戚,满珠遂开口嘲讽:“这么多宝贝都不要了,特特找一把琴?公主还会缺琴使唤?我瞧这这匣子的大小,倒像装的两个白玉枕。”   永寿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公主善琴在内廷早不是秘密。这匣子里垫的绒布上有琴弦的痕迹,上面还沾有琴油。”   参将不由目瞪口呆。永寿被派来跟他们打交道不是头一天了。这群士兵嘴上一口一个纳兰大人叫得干脆,背地里其实都嘲笑他是汉人养的。他也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即便事到临头也很少与人争辩。   永寿顿了一下,冲参将拱手道:“公主大张旗鼓派人来寻,说明此物对她极为重要。若是这回拿错了,兄弟们少不得还要跑一趟。”   参将顿时深有同感地点头:“找琴!快去找!”   然而九儿的琴也不止一把,有古琴,有后仿的宫制琴,有五弦有七弦,足足十来把。参将又傻了眼,只得下令:“把摔坏了的那些留下,捡那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那些士卒纷纷检查自己手中的琴,或有残缺的,就掷于地上。其中有一把五弦短琴尾部似乎被火烧过,焦黑的痕迹覆盖了原本精美繁复的山水浮雕,好比一个毁了容的美人,看上去愈发丑陋。   永寿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黑黢黢的琴身,目光忽的一顿,突然越过众人拾起那琴捧在手上,拿手指细细地抚过琴尾的焦痕,难掩激动之色。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嘲弄。读书读傻了吧,那么丑又摔断了几根弦的琴,公主还会要?   参将也是一副无语的表情,但是人家是蓝翎侍卫,是来监督工作的又不归他管。那么沉一把琴,他愿意一路扛回去就扛着呗。   他们穿过密林回到大路上。此次领队的二等侍卫佟佳氏舜安颜刚带人去别的地方找了都没有,正急得团团转,见了永寿手上的匣子差点给他跪下了:“纳兰兄,大恩不言谢,交差回京之后,京里的酒楼任你挑!”   永寿亦露出一点笑容:“且慢谢我。这匣子是找着了,里头的东西可未必。你瞧瞧。”说着把古琴一事讲给他听。   舜安颜一拍脑袋,立马做出了决定:“你是玩这个的高手啊!你的眼光错不了,来呀,开匣子把纳兰大人带回来的琴放进去。”说着满意地拍拍那匣子,目光温柔好比看到了情人:“走,回去交差!”   此刻九儿正双臂交叠趴在炕桌上郁闷不已。皇太后坐在一旁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好了,哀家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   九儿泄气地长叹一声:“那原是四哥的东西给了我,我平日里都随身带着。今儿略放放,哪想就丢了。”   瑚图玲阿在一旁逗弄皇太后的哈巴狗,闻言促狭一笑,回头打趣姐姐:“你放心,若是旁人带人去找可能丢了。可今儿是佟家那个傻小子带人去,保管完好无损地给你带回来!”   九儿登时柳眉倒竖,扑下炕去就要拧她的嘴。   瑚图玲阿忙往皇太后怀里躲了,嘻嘻直笑。   “哟,哪个佟家的傻小子啊?”太后眼中闪过惊喜的光,笑着揽了姐妹俩在怀里,“告诉哀家,哀家帮我们五公主参详参详。”   瑚图玲阿挤眉弄眼地说:“二等侍卫、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呗。刚进山西的时候,我们使唤他在街边买糖人儿的时候,见过姐姐一回。呵,九尺高的一个汉子,说话就成了这幅模样。”   瑚图玲阿说着跪下来模仿了男子一个打千儿的动作,然后抬起手,眼珠子对到一块儿,嘴里喊:“奴才,参,参见公,公,公,公主……”   “哈哈哈。”   安静的佛寺里突然爆发出皇太后爽朗的大笑。   正在此时,宫女笑着进来禀报:“佟大人前来复命。”   皇太后顺势一拍坐褥,笑道:“走,一块儿去会会这个佟家的傻小子。”   舜安颜带着众人在下房的空地上候命,原本随意地说笑着,没想到听到一声“皇太后驾到”,刚晕头转向地带着一众士兵下拜,就见五公主穿着一身金绣团花对襟旗袍裙,外罩流苏坎肩,俏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瞬间觉得脑袋更晕了,傻傻的连太后叫起也没听见。   永寿上前拽了他一下。   然而女神的眼里完全没有他。九儿见自己的“断涯”失而复得,早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心疼地抚摩着那断弦,半晌才屈膝笑道:“多谢佟大人。”   “奴,奴才不敢当。”舜安颜挠头嘿嘿笑道。   “别这么客气嘛,”瑚图玲阿在一旁打趣他,“真论起来,我和姐姐还得叫大人一声表哥。”   舜安颜顿时脸色爆红。   皇太后笑着令宫人捧了厚赏上来,赐予众士卒,就令他们退下。   “且慢!”舜安颜却突然追了出去,喝骂周遭士兵,“你们身上藏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公主的东西也是你们能沾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惹这位佟家的大爷,纷纷从袖子里、衣襟内掏出几样钗环首饰,皆是小巧别致没有宫廷标记的,交付与他。   舜安颜喜滋滋捧了这些东西回去献宝:“这起子眼皮子浅的,奴才管教不力,如今完璧归赵。”   “多谢大人。”九儿随意挥挥手叫身后侍婢收了,转而饶有兴致地问,“匣子里的暗扣松了,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呃。”舜安颜顿时语塞,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永寿。   九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欣喜地笑道:“你是纳兰永寿。你懂琴?”   当日在承德行宫不过因为职务关系才有一场萍水相逢,永寿万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公主竟然能记得他,还一口喊出他的名字。   就好比那天晚上,所有人,包括被他救了的十四爷,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恪尽职守、理所当然罢了。只有眼前的五公主,还记得冲他回身一拜,口称大人。   他一路嘲笑舜安颜魂不守舍,可如今自己也开始结巴起来了:“奴才,懂,懂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完蛋。纳兰x九儿的故事,本来是这篇文最初的脑洞之一。可是我现在发现,这既可以写成一个“高山流水会知音,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的正面故事,也可以写成”单纯美少女遭遇心机凤凰男,多么痛的领悟“的故事,然后转头把美少女塞给忠犬小奶狗,同样HE   不知道大家想看哪个?虽然我觉得大家可能会选弄死这个脑洞如黑洞的作者= =。   容若的第三子。一说名永寿,康熙十九年生;一说名富森,康熙二十四年生(遗腹子),这里采用前者啦。 第138章   山东省武定府惠民县, 此地地处黄河北岸,扼守两岸交通要道, 不日便起了一座极大的城郭。因而有着一座极大的城郭。做麦芽糖生意的少年王狗儿依旧如往常一般, 胸前挂着钱兜儿, 手上掌着糖串子,行走在胡同里, 忽听有人喊:“那卖糖的。”   他忽的回头,却见一行轻车简从, 只两三匹好马,一辆清油翠幄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像是远行而归的住户。为首那人腰间佩剑, 春寒料峭的天气只着一身玉色长袍。   他忙上前去, 以爷呼之:“您有什么吩咐?”   晋安翻身下马,摸了串铜子儿抛给他,问道:“来两串尝尝。你可知道这城里为何多了这么些外地人。”   王狗儿一边往竹签上裹糖, 一边道:“嗨,皇上要来了,都来瞧瞧圣驾的排场呗。”   晋安顺手扬鞭往远处一指:“那些呢,也是吗?”那是墙角的一个窝棚, 前面不少人围观排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围观的大多数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不像是有闲功夫来看热闹的。   “哦,那都是从周围村子里征来的民夫。去岁打仗, 黄河大堤的维护工程停了下来,现在皇上要来视察了,当官儿的当然急了。”王二狗递过两根裹着透亮糖霜的竹签,“得了,您的糖。”   “这起混账!去年打仗,河工的银子可没少了他们的。”晋安骂了一句,决定转头回去参当地府衙一笔,便转身往马车里扶了董鄂氏下车:“尝尝这个,山东的水土好,连麦芽糖都比京师要甜。”   宛芝接了一笑,裹着厚厚的羽缎披风勉强站立,四顾打量这陌生的胡同:“这是哪儿呀?不是说来看大夫吗?”   晋安握了她的手站着,示意身后随从上前叩门:“这个大夫脾气不好,你进去别说话,跟着我就是。”   宛芝仍困惑不解:“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山东的汉人大夫?他是什么人?”   “哼,死人。”   青天白日的,宛芝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看他,却又听他冷笑道:“如果爷没有救他的话。”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发须皆白的干瘦老头儿探头出来一打量:“哈哈,老夫当是谁呢?进来吧,乌雅家的二小子,还站着等人请吗?”   宛芝不由更为诧异,自己的丈夫乃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区区一个大夫,为何敢如此放肆地称呼他?   “擢歌发江潭,采莲渡湘南……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簪。但令舟楫渡,宁计路嵌嵌。”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十二日,帝泊舟桑园,与皇太后凤驾汇合。   微寒的春雨中,绣瑜立在九儿门前许久,听她和着一首沈约的《汉乐府》弹琴,满心诧异最终只化作一笑,转身嘱咐嬷嬷:“好生伺候公主,别告诉她本宫来过。”   逶逶堕马髻,斜插碧玉簪。   她最单纯的孩子也有了想要与之采莲擢歌的人。   瑚图玲阿在母亲的注视下,委委屈屈地控诉姐姐近日以来对她实施的残暴虐待:“……说是让我陪她去菩萨顶的塔林顶上看早霞,结果把我放在石凳上睡着了,他俩倒是陶醉得很;又说去霞光亭弹琴给我听,结果从《汉乐府》残章聊到如何还原《楚辞》里的楚地民歌唱腔,两个多时辰我就说了一句话,喝茶喝得肚子都涨了;还有礼佛,喝茶,走老半日的路去看一棵莫名其妙的古树,都没我什么事儿,却偏要把人家喊去陪着。哼!”   总的来说就是两个小青年约会,为了避嫌,强行掰成带妹妹郊游的故事。听到最后那声单身狗倔强的冷哼,绣瑜终于忍不住撩下手上的茶盅笑了个痛快。   四公主说九儿有福气,倒也不假。历史上五公主能留在京城,除了本人受宠,也有运气好的缘故——噶尔丹已成昨日黄花,策旺阿拉布坦尚未成气候,西北至少五年之内再无祸端,正是最不需要拉拢蒙古的时候,九儿恰当妙龄。   这就是命。   留在京城,她的婚事就从国事变成了家事,绣瑜和皇太后能说上话的地方就多了。   额娘还能笑得出来?瑚图玲阿目瞪口呆:“可是您不嫌弃……我倒觉得佟佳氏的小子,对姐姐更好些。”   绣瑜笑而不语。   是门当户对、享尽世俗荣华富贵、人人艳羡的金玉良缘好,还是曲高和寡、追求精神共鸣、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木石前盟好?   这个问题就是争到几百年后的现代也没个准确答案,但是如果知道成就这个“金玉良缘”,新娘子会命不久矣的话,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再坏坏不过一个死字吧?   至于这个时代所谓的血统身世、门第根基,都大不过皇权。董鄂妃不一样有一半汉人血统,乌雅家从正蓝旗包衣直接抬入正黄旗下,关键还是在康熙身上。   另外一个已经被买通了的人是皇太后。她拉着绣瑜的手唏嘘不已:“都怪哀家,好生生的去什么五台山?”然而太后的演技非常一般,她看似遗憾不赞成,实则没有半点儿感伤,反而拿眼睛小心地打量绣瑜,好像生怕她责怪九儿似的。   皇太后又叹道:“哀家虽然不懂那些南蛮子的调调,但是也知道你这个女儿不寻常。当年世宗皇帝把董鄂氏捧到了天上去,说她如何精通诗画、又如何品行高洁不慕权贵,如今看来还不及我孙女一零儿。也就明珠家的小子还约莫配得。”   绣瑜一愣,心里顿生感慨。孝惠太后虽然一生不说汉话不识汉字不懂汉学,但却没有固步自封、愚蠢狂妄地将其一概否定,反而给了“不寻常”三个字的评价;她贵为皇太后,也没有一味拿出身等级断人,反而说“约莫配得”。世宗皇帝弃她而取董鄂氏,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她小小年纪哪里敢跟长辈比,这都因为是您偏爱她的缘故。那孩子臣妾也见过,单论根基相貌,不算辱没。”   太后有些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你能这样想真是五公主的福气。咱们婆媳关起门来说话儿,有时候想想,你说女人图个什么呢,就是打下一座江山来,也不过分一间屋子给你住着,出不得宫跑不得马养不得孩子,金屋银婢供着个木头人儿。哀家倒觉着有个贴心人说说话就足矣。”   绣瑜满头问号。理儿是这个理儿没错,可太后娘娘您是不是弄反了关系?我才是孩子她娘,不应该我劝您成全吗?   “皇祖母当真这样说?”   傍晚,绣瑜屏退左右,把女儿叫到身边来转述皇太后的话。她抚摩着女儿细腻的脖颈一时思绪万千。   九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她腿上,无声流泪。六姐走之前送书给她的时候说,这么多姐妹,就她是个有福气的。原来这福气不仅在母亲位份高、赏赐多,更在于有人肯定她的爱好、性情与选择。   可这份肯定是皇太后苦了一辈子才得出来的感悟,也是额娘入宫为妃这么多年才悟出的道理。她生而为女,既不能长久地在长辈膝下承欢以解她们之忧,也不能像四哥六哥一样出入朝堂沙场给她们争光,甚至不能指望用她的婚事拉拢朝堂势力。   空有一身才情,安享母兄偏爱,却于室于家无助。九儿想着抱紧了额娘的腿,低声呜咽逐渐转变为放声大哭。   这声音惊动了楼下住着的瑚图玲阿,也惊动了正在姐姐房内玩耍的十三十四。姐弟三人对视一眼,抱着看九姐笑话的心态悄悄摸上楼来,当然被绣瑜安排在廊上的嬷嬷逮个正着。   门外宫人轻咳两声,笑着通报:“十二格格和两位爷来了。”   九儿转过身去不理人了。   十三十四对五台山的事一无所知。十四上去就嘲笑姐姐哭鼻子,结果话说得急惹恼了九儿,被额娘按在膝上拧嘴。   被他这样一闹,九儿心里那点感伤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调1教欠揍小弟的冲动。此时宫人来报:“皇上召娘娘和两位阿哥去御船上见驾。“   绣瑜忙赶了两个小的回去换衣裳,谴退左右,抓紧时间对九儿说:“此事额娘尚未跟你皇阿玛提过,你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你吗?”   九儿愣了一下,茫然摇头。是啊,皇阿玛的态度尚且是一道难关,依照额娘稳妥的作风,怎么会给人以希望又不能十拿九稳呢?   绣瑜摸着女儿的脸,难得厉声道:“额娘和皇祖母愿意豁出脸面为你勉力一试,可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堂堂的和硕公主,不论成与不成,日后嫁与何人,都不要堕了自己的志气,更不得为此毁伤身体!”   九儿拧着眉头,不解极了:“怎么会?女儿还有您,有皇祖母,有兄弟妹妹,何以至此呢?”她本来就是满族女儿,往前四五十年她的姑姑奶奶们那一代,还流行瞧上哪家年轻汉子就约了小姐妹上门唱歌呢!她虽然饱读诗书,也不认可汉人那套“磐石蒲苇”的做法呀。   绣瑜暂且按下心中所想,起身去了。   康熙叫她,原来是瞧了十四抄的一篇《康熙南巡记》,诧异非常,故而邀她一起鉴赏:“老十四的字单个瞧着不显,提勾锋锐,用笔简略,字形狭长,转折处过于奇巧。可是如今这通篇写下来倒有些化繁为简,气势如虹之感。”   他满意地连连点头,一副迫切需要共鸣的样子。然而绣瑜实在不知这个哏该怎么捧,她艰难地说:“老十四的字不是打小就这个样子吗?”   您是有多久没认真检查过儿子的作业了啊?   绣瑜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满宫里的人都知道康熙喜欢董书,十四的柳字放在一堆漂亮的董书中,当然不抢眼。估摸着康熙今天心情好,才觉得特立独行也是一种美。   她赶紧又笑着补充道:“不过臣妾向来不长于书法,听您这么一说,好像又有些不同。比如这个熙字底下四点,臣妾记得老四喜欢点上很深的四个墨点儿,老十四写的却颇多连笔,倒像个一字。”   康熙这才满意地点头,得寸进尺地踩了她一脚:“老六别的都好,就是这笔字随了你了,可惜。传旨,朕准备弃舟登岸,白龙鱼服前往黄河沿岸视察河堤情况。”又问:“德妃可要同行?十四阿哥也去。”   绣瑜愣了一下,险些砸了手里的镇纸。单独行动!身边少于两个包子!自打九儿出生之后,不,自打来这里以后,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出行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读胤祯在青海战场上写给康熙的奏折被苏了一脸。基本上可以看到,去的前一年还是个话痨,每篇都要唠唠叨叨写很多,而且什么想皇阿玛了,家中是否安好之类的也都写上=。=有一次康熙直接批“尔之所奏冗长”。第二年,就完全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了。   九儿的事情先按照原本的计划写吧。只能跟大家说,皇家不会有恋爱脑公主。 第139章   1   绣瑜为自个儿不会骑马担忧了一夜, 然而康熙此次巡堤并非骑马巡视,而是要扮作平民百姓, 往城外踏春游玩。康熙这个年纪, 带着一群年轻侍卫游春很容易引起暧昧的误会, 还是老婆儿子正常点。   他明显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通身的帝王气息收放自如。一身灰袍皂靴, 表情柔和的时候,众人差点不敢认。   绣瑜头一次穿普通百姓的短袄和马面裙, 在客栈的铜镜前梳头,差点挽偏了燕翅。头上的珠翠少于半斤,手上没了戒指指甲套,她竟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康熙顺手折了窗前的栀子花别在她鬓边的时候, 她还躲闪了一瞬。   以往数遍满宫妃嫔, 她是最不怕素颜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可如今早就不是她容色最佳的时候了。   幸好打扮妥当迫不及待冲进来的十四冲散了这股尴尬。一家三口,看上去最气势不凡的居然是这个小儿子。许是因为幼儿的打扮简单, 纵然是皇子也不过在配饰上下些功夫,十四又长得白白嫩嫩,天然的一股傲慢神色,昂首挺胸往那儿一站, 怎么也不像寻常百姓家里的孩子。   绣瑜看得皱眉:“要不臣妾带他在知府衙门等候,别误了您的大事。”   十四不服气, 他知道最终做主的还是康熙,故而只昂首跟皇帝对视, 斩钉截铁地说:“儿子不会误事的!”   康熙顿觉耳目一新,颇为诧异地打量他。以往他总觉得十四被养得娇惯,与老九仿佛,遇到这种事该拉着父母撒娇痴缠才是,没想到横是横了点,但还是没离了格儿。   康熙故意出言恐吓:“如果误事,你回去自个儿在乾清门底下跪上两个时辰。”   “儿子遵命!”十四想也不想地挺起胸膛一口答应,“阿玛,请!”   这股骄傲矜贵又锋芒毕露的气势,让康熙仿佛看到了幼年的太子。胤礽小时候也有过这样乖巧的时候,既能在臣子面前展现储君的气势,又能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表现出稚子的依赖,满足了他对继承人的一切需求。   康熙一时愣住,喉结滚动,好半晌才说:“慌什么?坐下,吃点东西。”他毕竟是带着妇孺出来的,得等前面探路的侍卫回报消息,以防万一。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用了午膳,原是歇晌的时候,十四困得倒在绣瑜胳膊上,被额娘顺势揽住,靠在臂弯里睡着了。   康熙刚听完侍卫的回报,忽一回头,瞧见这副场景,蓦地眼眶一热。若是胤礽的额娘还在,太子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他突然开口道:“来呀,把那个卖麦芽糖的叫过来。”   王狗儿在这惠民县的街面上也滚了十几年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奇怪的组合。男的是谈吐不俗,女的虽然低着头,但看得出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偏偏穿得却寻常无奇。倒是怀里那个小公子,瞧着眼熟,偏又一直昏睡着。   王狗儿一面在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一面应着那男客人的话:“这工程早两日就停了,坊间都传,是有钦差大臣路过此地,参了治河的主官一本。”   康熙笑问:“那皇帝来了,大堤还没修好,你们山东的河道闽闻忠要怎么交差呢?”   “哟,这我哪儿知道去?不过工程是真停了,这几日民夫们都在堤上闲着没事做呢。”   康熙沉吟不语。身后侍从见了忙给了赏银。王狗儿要退不退之际,十四揉着眼睛醒了。康熙突然抬头说:“慢着!”   王狗儿脚下一软,不知怎的就有下跪的冲动,却听那客人放缓了声音说:“留下两颗麦芽糖。”   “是是是。”   十四握着验过毒的竹签子,望着上面诡异的深黄色凝胶状物体,茫然无措地跪地打千儿:“儿子谢阿玛赏赐。”然后转头吩咐道:“拿调羹来。”   “噗。”他话音刚落就听皇阿玛和额娘都笑了。   绣瑜点点小儿子的脑门:“傻孩子,舔着吃。”   “天……舔?”十四目瞪口呆,像是舌头都捋不直了。什么?这玩意儿居然要人像小狗一样舔着吃?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心的食物?   然而这是康熙买的,也就是说此乃一颗御赐麦芽糖,不仅要吃,还要吃完。十四看着皇阿玛额娘饶有兴致的目光,深深庆幸十三哥没有跟着出来之余,也略微振奋——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独占双亲关注的目光。   想到这里,十四也顾不上丢脸,拿舌头尖儿飞快地扫扫那糖。唔,好像还不错嘛,甜甜的有股麦子的香气。他不时瞅瞅皇阿玛额娘的表情,慢慢低头吃糖。   康熙爽朗大笑着起身。于是皇帝在前面开路,绣瑜落后半步,手上牵着边走边吃棒棒糖的十四爷,一家三口往黄河边上游春。   然而出乎康熙意料的是,山东河道闽闻忠的大堤修得貌似没有什么问题。长长的沙堤顺着河岸延伸,堤上尚有九尺窄道供人行走,堤岸边甚至有垂柳依依。   绣瑜顿时后背微微冒汗。康熙虽不曾告诉她,可她自有渠道知晓,上折子参闽闻忠的不是什么钦差大臣,而是请假陪董鄂氏到山东养病的晋安。   倒是十四舔完了两颗麦芽糖,把签子往柳树根底下一插,突然“咦”了一声:“皇阿玛,新种的。”   “嗯?”   十四指着树根子底下翻起的泥土:“春季多雨,这柳树周围泥土翻起,寸草不生,分明就是才种下的。”   康熙顿时恍然大悟,亲自下了堤,沿着水路一路走过去,时不时敲敲那坝身,果然才走了不到五百米,就听到空空的响声,这新修的大堤,竟然大半都是空架子。   “混账!”   康熙略一想,还是选择默不作声。闽闻忠竟然敢选择瞒天过海,朝中必然有其同党,不如静观其变一网打尽的好。   这时堤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隐隐可以听见打斗的声音。原本分散四周装作游人的众侍卫瞬间围拢将几位主子护在中间。   好半晌才有侍卫飞奔来报:“皇上,是筑堤的民夫哗变了。”   康熙脸色一沉。   那卖糖的货郎王狗儿自见过那诡异的一家人之后,沉思了半日,终究觉得不妥。那对夫妇衣着普通形迹可疑,那个小公子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一直在昏睡,别是拐来的吧!   这个念头一生,他顿时一拍脑袋,总算想起那个孩子为何如此眼熟了。   孙自芳家的小院里,宛芝身上盖着厚厚的羽缎斗篷,晋安把手放在她腹部,夫妻俩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幼稚地玩瞪眼游戏,赌碗里的核桃仁吃。   “啊!”宛芝突然轻呼,“动了!你摸到了吗?”晋安闪电般地收回手,转而在一旁的册子上划下一笔:“今日下午的第六回 。这个孩子看上去身体不错,一定能长长久久地……”   宛芝神色一黯。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砰砰叩门,连喊:“大人!大人!”   夫妻俩对视一眼,晋安诧异不已,山东没人认识他,更没人知道他住在这儿呀。等等!御驾就在不远的地方,莫不是宫里的人?   他忙去开了门。结果王狗儿仔细看了他的容貌,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想,张口便问:“你们家是不是丢了个孩子?哎哎哎,别动刀别动刀!真的,我瞧见一男一女带着个小男孩往城外去了,那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周围亲戚家里,快去问问吧!”   孙自芳拿葫芦打了半斤好酒回来,原指着跟臭小子好生喝一顿,谁曾想就见董鄂氏一个人在家里了。   “什么?他去城外护驾?”孙自芳气得顿足,“哎哟,坏了!” 第140章   惠民县的黄河大堤上聚集了民夫三千多人, 一旦拧成一股绳,区区几个看守的衙役岂能驯服?   不一会儿, 康熙一行人便见两个带刀衙役被一群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的民夫追打, 仓皇逃窜之间恍若丧家之犬。   康熙顿觉朝廷颜面扫地, 示意绣瑜和十四止步,便要带人近前瞧个仔细。   “皇上!派人去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绣瑜上前轻声劝了一句。   康熙略一犹豫。   然而他们不想找麻烦,却架不住麻烦主动来找他们。   他们人多势众, 那些逃窜的监工都下意识捂了脑袋往这边奔逃,边跑边喊:“我们是朝廷的人!救命!我们是朝廷的人……”那群气红了眼的民夫也跟着追过来。   康熙当即侧身把妻儿护在身后,转头却见侍卫们全亮出了兵刃,忙喝道:“点到为止, 不可多伤人命!”   这话却晚了片刻, 皇帝白龙鱼服带着妃子儿子出游,路上横生枝节。随行的侍卫们神经早已紧绷到了极致,见那些暴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当仁不让地顶上去,刷刷就砍倒两个。   十四突然挣开额娘的胳膊,喊了声:“皇上亲临,尔等焉得放肆, 还不跪下!”   众人的气势一滞,目光在出言的小儿和倒在血泊中的同伴身上来回转了几圈, 终究还是怀疑和愤怒占了上风:“皇上的御驾远在桑园,他们是那狗官的同伙!”   康熙顿时皱眉。御前侍卫虽然身手不凡, 但这些都是他的臣民,若统统杀了,终究有伤天合。他正在犹豫之际,远处突然烟尘滚滚,马蹄震震,绿色的龙旗迎风飘扬。数百骑绿营士兵打马而来,分为数个小队在大堤上搜索,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为首数人登时下马飞奔而来,跪地大呼:“臣武定府总兵赵之柱护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一众民夫这才信了眼前之人真是皇帝,忙跪地喊冤求饶。   危机解除,康熙的脸色却没有丝毫转晴的迹象,一是因为这官逼民反的乱象;二来,他阴沉沉地开口问:“是谁人通知你来护驾的?”   他此行是秘密来访,龙船上一切活动照旧,除了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以外,就连皇太后都不曾知晓。重重保护之下,竟然有人胆敢外泄皇帝行踪,这回是传人护驾,下回说不定就是行刺了。   赵之柱下意识望向身后之人。   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差点脱口而出:“舅……”绣瑜暗中掐了他的手背,额上见汗,心里暗叫糟糕。   果然,康熙眯起了眼睛,语气不疾不徐:“是你?”   晋安顿时冷汗涔涔。他知道惠民县地界上不太平,只顾着担心圣驾安危,却忘了德妃母子随驾,他如此未卜先知,未免有里外串通、窥伺帝踪之嫌,特别是他之前还参了山东河道闽闻忠一本。   他一时无所适从,定了定神还是把那王狗儿报信一事如实道出:“……皇上洪福齐天,如今看来是奴才杞人忧天了。”   绣瑜神色淡漠地侍立一旁,实则内心砰砰打鼓,也不知他这番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能否取信于康熙。十四敏感地察觉到紧绷的气氛,紧紧地傍在母亲身边,不敢说话。   好半晌,康熙才说:“起来吧,记你一功。你领一百骑兵马,护送德妃和十四阿哥返回桑园;其余人等随朕摆驾惠民县衙。”言罢,他转身对绣瑜说:“你受惊了,回去好生歇息。”又摸摸十四的头:“回程路上,听你额娘的话。”   此刻,桑园停泊的龙舟上。   舜安颜当值回来,卸了那身被风雨润湿、冷得像冰块一样贴在身上的外裳制服,早有小太监提了烧热的铜水壶放在门边,待他净了手脸,又用红漆提盒摆上一桌菜肴来。五菜一汤,十分齐全。   他随驾侍奉太后也有两三年了。虽然出身高些,但也是人家的奴才;旅途中风餐露宿,连皇帝都不时要委屈自个儿,何况他们?空着肚子冒雨巡逻什么的,都是常事,这些小太监何曾这样周到过?这回却是因为皇太后委了五公主和十二格格处理凤驾一应事物。   公主下了旨意说,体恤众人辛苦,随驾的侍卫、佐领并工匠伙夫路上的用度都加倍。船上的厨房不熄火,热茶热汤由着大家取用,多出来的银子从太后娘娘的内库出,又敲打了随行的小太监,才有如今这番享受。   众人自然是感恩戴德。舜安颜这些日子郁闷非常,公主眼里没有自个儿,情敌的数量却以几何速度暴增。哦,对了,还有一个以质量见长的。   舜安颜大力推开了好友的房门。永寿正在灯下看书,却被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一下子冲到了身边:“纳兰永寿,有种就出来打一架吧!”   永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不想打架,倒有起身请太医的冲动。   舜安颜哭丧着脸向他诉说了心事,趴在炕桌上沮丧不已。   永寿摇头叹道:“别做梦了,我们同病相怜。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比我略好那么一些,跟皇上关系近,祖父又位高爵显。可你父母都是白身,更何况王孙公子多了去了,留在京城的公主能有几个?所以,别做梦了,心怀感激,盼她得嫁良人吧。”   他若是一味炫耀自个儿跟公主志趣相投,舜安颜还能不服气一把,可他连着自己一块儿否定。舜安颜这才心如死灰,又勾起另一桩心事:“唉,而且你不知道,当年我姑姑贵为后宫之主的时候,德妃可是吃了她不少排头。如今时局翻转,我焉敢妄想?”   “这就对了。”永寿笑着给他倒酒,举杯祝道,“庄蝶梦,蕉中鹿,画蛇杯,都不如耽闲滞酒。”   “好兄弟,干!”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的顶头上司、銮仪卫叶克书见了侄儿挂着个黑眼圈当差的模样,不由皱眉,趁中午换班的时候拉了他往自己的营房里坐了。   “就为这个?我满洲男儿有什么扭扭捏捏的?”叶克书哈哈大笑,重重拍打侄儿的肩膀,想了想,隐晦地暗示道,“前尘往事京中自有长辈处理,‘断崖’进宫二十多年,你小子要是有本事,就把它带回佟家。”   舜安颜呆若木鸡,一整天都没回过神来。   荣妃合上手上账册,朱唇轻启,笑道:“盖印吧。”又叹:“德妃的五公主也到了这个年纪。本宫真是老了。”   宫女不由困惑:“娘娘是说,五公主吩咐用度加倍一事吗?奴婢觉得她小小年纪就这样会收买人心,倒比得娘娘苛待了奴才们似的。”   荣妃不由笑了:“你个傻子,以往皇上出巡多是德妃掌事,她岂有跟自个儿亲额娘过不去的理儿?她这不是收买人心,而是为求一人心。”   荣妃想着叹息一声,五公主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娇生惯养,但到底是永和宫的种,也是不好惹的。私底下送东西容易授人以柄,还招埋冤;人家索性正大光明地来,恩泽普降,润物无声。谁敢说她跟纳兰家的小子有私情?   “啊?娘娘是说公主……”宫女顿时低头住口,半晌才问,“那咱们是……告诉德妃一声,还是装作不知呢?”   “又傻了,德妃要等你告诉,那她就还在储秀宫伺候人呢!”荣妃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半晌还是不甘心。德妃这些年过得也太顺了些。当初她和惠妃二十五六岁的时候,皇上也还年轻,贪新鲜没定性,转头就扎进翊坤宫永和宫,再也没想过回头,连带三阿哥小时候也长年累月不见皇帝。   如今德宜二人也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可皇帝也老了,反倒玩起细水长流、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一套。永和宫的前三个阿哥都得宠,如今老十四也赶上来了。   凭什么好事儿都让她一个人占了?   荣妃飞快地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压低声音道:“王贵人、敏嫔,只将此事告诉这两个人,别的咱们一概不管。”   一日之后帝舟上,康熙端坐于宝座之上,闭目养神。   底下亲信躬身回道:“……那卖糖之人承认自己误认十四阿哥,也确实上门找过乌雅晋安。这是他的供词。”   梁九功忙双手接了捧上来。康熙就着他手上一瞧,便点点头:“那他为何会身处惠民县呢?又是如何调动当地绿营驻军?赵之柱跟他平日里可有联络?”   “乌雅晋安在半月前上折子请假,您批了一个准字。实际上是他夫人身体虚弱,频频流产,此番有孕数月遂来找山东的名医、当年救治过十四爷的孙自芳为其诊治。赵之柱是湖南汉军正红旗人,两人相差二十岁,应该是素未谋面才是。”   “至于调动当地绿营驻军……”   “怎么?”   “乃是因为他穿了您御赐的黄马褂,带着官印闯营,劈了山东提督岳升龙的桌子……岳将军正在外头等着告状呢。”   康熙不由大笑:“赏他一张桌子,让他回去!”复问:“朕记得德妃的兄弟娶的是董鄂家的女儿?”   梁九功忙躬身回道:“是忠勇公彭春之女,三福晋的嫡亲妹妹。”   “唉,也是一门忠臣良将啊。”康熙幽然叹道。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半晌才说:“乌雅晋安护驾有功,着赏双眼花翎,复职之后在乾清门行走。让德妃备点礼物,派人去瞧瞧董鄂氏。”   证实此事确实是一场乌龙,解除了前朝后宫串通、京官勾结地方的警报,康熙放松下来,又想到自家聪明讨喜的小儿子。   哼,老十四虽然长相随了娘,可还是朕的儿子,居然有人说亲爹拐了亲儿子的?   果然是市井小民,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的,哼。康熙左思右想,索性吩咐道:“来呀,把十四阿哥挪到龙船上来住着,就安置在朕后头那间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庄周梦蝶,蕉叶覆鹿,杯弓蛇影,三个都是表示虚幻不真实,倡导无欲无为的典故。 第141章   话分两头说, 皇帝带着小儿子们在外游兴,可也没忘了京城里含辛茹苦打理朝政的大阿哥们, 一路上嘱咐绣瑜和荣妃打点当地特产作为礼物, 寄回家给儿子们。   这日早起, 太子与众臣工在南书房议事之后,便留了众位弟弟下来, 分发包裹,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徽州的墨、周庄的米酒, 山东的木鱼石茶杯,人人有份,不见厚薄。   大家赞颂一番皇阿玛天恩,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 等着品尝快马送回宫的南京盐水鸭。   这时太子又命人用托盘呈上康熙写给儿子们的书信。一封封用熟牛皮信封封着的书信, 意味深长地一字排开,中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格外显眼。   众人见了都不大自在,胤祚犹自跟五阿哥聊着养鸟的事, 全然没察觉到众人投向自个儿的目光。   三阿哥上前取信时瞧见,顿时冷笑,张口就要嚷嚷出来。却被胤禛抢在他前头,顺带拿走了胤祚的信, 就着那厚厚一叠信纸敲在弟弟头上,故意大声说:“说过多少次了, 工部研制子母连珠炮的事情先放一放,皇阿玛出门在外本就辛苦, 哪有空管你这些鸡零狗碎的?”   胤祚这才察觉到哥哥们暗含不满的目光,嘿嘿笑道:“好容易有进展,我这也是情不自禁嘛。”   原来是叙公事而非问私情,大阿哥和三阿哥冷哼一声,这才转头不理了。   等到众人在神武门前分开,胤祚挤上了哥哥的轿子,从他袖子里掏出那信,爽快拆了读起来:“额娘和妹妹们一切安好,还随侍皇太后去了瘦西湖泛舟。”   “啧啧,老十四这回可是大出风头啊。皇阿玛巡视两广大营,十四阿哥连战军中精兵勇士,九战皆胜;到了南京、江苏会见当地巡抚,皇阿玛赐字题匾,又是十四阿哥代书。”   胤祚叹道:“难怪太子又驳了你的折子,咱们猜了两三日,谁料根子居然出在老十四身上。”   胤禛不以为意:“天坛祭祀用几头羊这样的小事,驳了重写又何妨?”   胤祚继续念道:“朕送回的胭脂米吃着可好,朕倒觉得比丰泽园所贡要更清香些;若好,再叫他们送。弘晨可会叫人了,一夜醒几次,长高没有?你所奏为四阿哥长子求名字之事,朕驳回了,理由:干你何事?管得倒宽!叫你四哥自个儿上折子。”   胤祚折了信纸,笑得歪倒在哥哥身上。   胤禛瞥他一眼,摇头叹道:“你呀!”   两人前后脚进府,胤祚先随他去正院逗弄了一番尚未满月的小侄儿,才慢悠悠地从花园里溜达着回了自己家。   汀兰哄睡了儿子,不经意听他说起书信一事,登时皱眉抱怨:“别怪妾身说话直,但您可长点儿心吧。皇阿玛待咱们不同旁人,大哥三哥见了会不舒服,四哥难道就不是皇阿玛的儿子?您还上赶着在人家面前……”   胤祚不服气极了:“四哥岂会跟我计较这个?”   汀兰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连敬称和自谦都省了,直言道:“他不计较,你就上赶着往人心窝子里戳?”   胤祚登时哑口无言,暗自磨牙半晌,还是唤来魏小宝吩咐道:“你亲自去隔壁请四爷,就说我请他明儿在高唐阁吃烧尾宴。”   道理上他服了软,可感情上,突然被告知在哥哥面前还要藏着掖着的,胤祚心里十分不痛快,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了高唐阁。   倒叫胤禛摸不着头脑,笑问弟弟:“你就这么黑着一张脸请客?”   胤祚正要回答,高唐阁的掌柜突然匆匆迎出来:“两位贵客,实在不巧了,小店今儿没了空位。还请两位宽恕则个,改日再来吧。”   这高唐阁是近一二年京中兴起的酒楼,模仿盛唐时期宫廷盛宴的菜式,将这“烧尾宴”做出了名气,因此生意火爆,常常座无虚席。   “什么?你知道我们……”随从当即就要上前分辨。胤禛却出言喝止道:“罢了,没了唐朝菜,还不成席了?京城有的是酒楼,换地方!”   高唐阁做到闻名京师的地步,也不是没有眼力见儿的。掌柜瞧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心里不安,瞧瞧传个伙计过来:“去二楼。将此事禀告主子,请他老人家掌掌眼。”   兄弟俩在隔壁的五福楼小酌几杯,菜刚上桌子,结果宫里突然来人叫走了胤禛。   胤祚更是郁闷非常,下了楼吩咐回家,却被那高唐阁的掌柜上来扑通一声跪在跟前:“给六爷请安,奴才瞎了眼了,得罪两位贝勒爷。”   胤祚顿觉有趣:“是哪位高人指点了你啊?”   “不敢不敢。家主人在楼上包厢略备薄酒,求爷赏脸。”   胤祚饶有兴致地跟他上楼去,进了那红绡碧幔装点的雅座,耳边闻得细细的丝竹之声,眼前是极阔朗的一间厅室,大理石圆桌上罗列着满满的美味佳肴: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白龙曜,羊皮花丝,雪婴儿,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   一青衣中年人候在桌旁,见了他立刻利索地打了个千儿:“奴才隆科多,给六爷请安。”   胤祚诧异万分:“佟大人,你想请的另有旁人吧?四哥刚才进宫去了。”   “非也。奴才想请的主宾正是六爷您。”隆科多抬头笑道。   佟家追查当年之事有了进展,然而四阿哥心思缜密,心中早有成见,又跟太子走得近。要谈当年之事,他和德妃都不是好人选。   佟家还没自大到想凭借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扳倒一个皇太子,也没奢求凭借真相就能跟德妃一系的人握手言和,但是能种种刺,撺掇别人一怒之下去对付太子和索额图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样看来,当然是性子单纯,又身受其害的六阿哥更容易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果然,鸿门宴吃了大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后,两人挪到更隐秘的内室来。隆科多先呈上一张发黄的婚书。不出所料,胤祚一看就笑了:“赫舍里氏女与佟佳氏门下包衣?将同族之女作配奴才。看来我这条命还是值不少钱。”   隆科多见他上钩,欣慰地捋着胡须:“来呀,将那贱婢的家人带上来。”   自有手下去拖了四五个衣衫褴褛的人上来,那些人流亡多年,落到佟家手里又吃了一番苦头,皆是面黄肌瘦精神孱弱,乍一进了这天宫一般的地方瑟瑟发抖,还有一个精神失常大笑不止的。   隆科多的手下忙上去敲打一番,让他们安静跪下,然后掐媚地笑道:“请六爷问话。”   一群避猫鼠儿有什么好问的?胤祚顿时失了兴趣,大刺刺地往圈椅上叉开腿坐了,随口问:“好吧,你们是那个萍儿的什么人呐?”   众人皆是一愣。   魏小宝上前提醒道:“爷,当日害您那宫女,叫谨儿。”   “哦。”胤祚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转头捡了个佛手在手里把玩着,“那你们是金儿的什么人呐?”   隆科多不由目瞪口呆。要命的事情,奴才记得清清楚楚,主子却记不得了?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心里暗暗一紧,预感接下来的事可能没那么顺利。   此刻康熙的御驾已经弃船上岸,在江宁织造府停留十多天了。绣瑜也在这闻名后世的曹府中住了十来天,深刻体会到曹家能得宠这么些年,果然有些不同之处。   这侍奉圣驾,可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   比如康熙既要节俭朴素、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不叫在江南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可是又不愿委屈了嫡母与妻妾儿女。于是曹家与李家就联合当地盐商,斥资数百万两白银,修建了这巧夺天工的曹家花园。然后园子修好一天没住,“恰好”就赶上康熙南巡。把舒适享受献给皇帝,奢靡浪费的名声留给自己。   又比如曹家老夫人与康熙有母子情分,以往康熙来江南都是常伴在侧的。可这回有皇太后这个正经嫡母在,曹老夫人除请安以外平日里深居简出,自己居所门上那块康熙亲笔书写的荣宠万分的“萱瑞堂”匾额也悄无声息地摘了重新上漆。   再比如上到皇帝,下到随驾的亲卫重臣并几个阿哥,人人得了几个齐整漂亮、调教得规规矩矩的汗女。从十七岁的八阿哥,到十二岁的胤祥,一个不拉。   十四阿哥年仅十岁,暂时没有这个需求。可架不住康熙对曹寅的忠心耿耿和办事能力赞赏万分,这天他带着阿哥们逛园子,顺便去给老夫人请安,恰好遇到曹寅的幼女在奉盛夫人跟前伺候。   康熙一时兴起开玩笑似的对曹老夫人说:“您这个孙女教养得好,若夫人舍得,下回选秀叫她进京,给老十四做侧福晋,也算咱们两家结个亲戚。”   “咳咳咳。”胤祥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又不敢大声咳嗽,憋得脸都红了。十四上前拍着哥哥的背,瞥了一眼粉雕玉琢但是一团孩气的小女孩,混没当回事,大大方方地谢了恩。   康熙瞧着幼子大方自持的模样,更是满意地微笑点头。   曹家众人当然是喜出望外。随行之人亦是在心里重重记下一笔,曹家身份不高,但是权势财势却不可谓不重。这么多适龄的阿哥,皇上不提,偏偏等着指给年幼的十四爷。此举可谓是意味深长啊。 第142章   “奴才掌勺太监黄亭安给德妃娘娘请安。”   黄亭安一张圆脸堆出笑褶子, 躬身托起一个小托盘,将上面一海碗奶白的鲥鱼汤奉到绣瑜面前:“奴才又回皇上身边当差了, 特来给德主子谢恩。这碗汤还请主子笑纳。”   绣瑜笑道:“皇上点你, 是因为你有这手做鲥鱼汤的本事。与本宫何干?这‘谢恩’二字从何谈起呢?”   “是是是。奴才糊涂。娘娘教训得是。”黄亭安嘴上连连认错, 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掐媚了几分。   在宫里,奴才的沉浮都是随着主子的。他就靠做这鲥鱼汤出名。以往每年夏天鲥鱼当季的时候, 乾清宫一日三五趟地往毓庆宫送吃的,太子爷用得香, 皇上见了高兴,小厨房就有他黄亭安的一席之地。   可毓庆宫已经有一二年没有这样的光景了。黄亭安闲置许久,好容易遇上十四爷又好这口,他岂有不巴结的?   竹月拿荷包赏了他, 送到门口, 再回来的时候,却见绣瑜搅弄着那汤,悠悠叹道:“咱们这位万岁爷呀……”   康熙还好意识抱怨老四喜怒不定, 实际上胤禛这毛病都是遗传自他老人家。他自己才是把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偏激发挥到了极致。比如他现在宠着小十四,连一口吃的、一个不知哪年才能用上的女人,都替儿子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是不知他过了这阵新鲜, 又是什么光景。绣瑜真担心十四受不住这个落差。正在这时,宫女打起竹帘禀报道:“十三阿哥的乳母孙嬷嬷来了。”   “哦?快请。”绣瑜猛然发现自出京以来, 她忙于照料小儿子,应付皇帝不时的宣召, 得空还要关心关心女儿,有好长时间没关心过胤祥的状况了。   皇帝给年仅十岁的十四阿哥定下婚事,当然使得哥哥们好生嘲笑逗弄了小弟一番。   从曹老夫人的院子出来,胤禟胤俄联手把十四堵在花园隐蔽的假山石后头,十阿哥按头,九阿哥按脚,狞笑着对小弟上下其手:“来呀,叫哥哥看看,长全活了没有,使不使唤得上侧福晋啊?”   十四扭来扭去不肯就范,大喊:“管好你自己吧,九哥你长得跟个西施似的,只怕那些伺候你的宫女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呢!”   “胡说八道!”九阿哥勃然大怒,顺手往十四屁股上拍了两下。十四登时不服,扑上去就要跟他扭打在一起。从小九哥就喜欢逗十四,时不时就要过来撩拨两下,欣赏小猫炸毛的场景,下手却是有分寸的。十四嘴上恼恨非常,但也没认真记仇。十阿哥习惯了,乐呵呵地抱着胳膊在旁边看,也不插手。   倒是被他俩使计支开了的胤祥匆匆赶来,吓了一跳,忙上去拽了一下九阿哥的衣裳:“九哥,十四弟,别打了。”   九阿哥一分心,胳膊上被十四挠了一爪子。十四这些年手上力气见长,九阿哥顿觉胳膊上一阵酸疼,又觉得失了颜面,当即转头对着胤祥怒目而视:“你算哪根葱,多管闲事!”   十阿哥也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笑:“自作多情。猪鼻子插大葱,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胤祥涨红了脸,万没想到打架的没事,劝架的反而要受这番折辱。然而他早过了被十阿哥一句话激得大怒的时候了,很快调整了表情,只淡淡笑道:“哥哥们的事我当然管不着,你们爱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吧。老十四,你下午还要面圣,还不快走?”说着捡了帽子扣在十四头上,又扶了扶他歪掉的衣领,牵手拖走。   十四冲九哥做个鬼脸,冷哼一声,顺从地被十三牵走了。   九阿哥在后头气得跳脚,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得意忘形的黑心种子,如今皇阿玛喜欢老十四,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十四血涌上头,回头就要跟他对骂,却被胤祥不由分说拖着往前走,一阵风似的出了园子,往阿哥们居住的外院来。   “在船上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一回屋十四就扯着哥哥的袖子问个不停。   “他们看不惯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只死鸭子,就剩嘴皮子够硬,我才不跟他们计较。”胤祥丢了个热毛巾在他脸上,“擦把脸,就我这儿歇晌吧。”   十四跟康熙住着,没有自个儿的院子。他随口就想答应,却见端水上来伺候的是一个穿红着绿的陌生丫鬟,明眸皓齿,上头是纤纤细指,底下是三寸金莲。十四顿觉膈应,可他最近在皇阿玛跟前得脸,未知十三哥心里作何感想,倒不敢随便乱发啤气,只一把挥开丫鬟的手,夺过毛巾胡乱擦了脸,就叫退下。   胤祥不由诧异:“她得罪你了?”   “哼,她主子得罪爷了!”十四气哼哼地说,又拿脚尖儿踢了踢他:“你幸过她没有?”   “嗯?”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胤祥一愣,慢慢红了脸,原想随口推说“你还小”,说出口的却成了:“这,这个没有。”   “也就是说,另外一个有咯?在这儿?”十四拍拍身下的床问道。得到哥哥默认的目光,他登时冷哼一声,跳下床去蹬上靴子,大声宣布:“我去额娘那儿歇晌!”   “嗯?什么时辰了,额娘早就歇下了。”胤祥拽住他的衣角,却见弟弟抿着嘴暗自磨牙,每根头发丝儿都在诉说不满。他畅快地大笑出声,高声吩咐道:“来呀,给爷把这床抬出去烧了,即刻换张新的来。”   众人虽然诧异,还是赶紧照做了。崭新的黑漆紫檀步步高升拔步床抬进屋里,胤祥这才笑着去拽十四:“这下满意了吧?别去打扰额娘了。”   这样一打岔,十四暂且忘了先前的事,抱着铺盖卷儿滚到里侧,很快睡着了。   胤祥在他身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却总感觉到细碎的光斑在眼前乱晃,好像过往一个月眼花缭乱的转变历历在目。   其实这段时间,他过得格外艰难。体会过被皇阿玛带在身边、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再回到这泯然众人的行列里,成为众多兄弟中不起眼的一个。这滋味真是一言难尽,相比起来九哥十哥幼稚的挑衅根本算不了什么。   理智上,他知道十四不该为此背负任何歉疚。可是皇阿玛只有一个,况且还有那么多能干的、出身高贵的、跟皇阿玛相处多年的哥哥珠玉在前,他老人家心里留给小儿子们位置太少太少了。胤祥心底苦涩一片。   可这时十四翻了个身,热热的呼吸落在他颈侧,跟猫尾巴挠人似的,又轻又痒。胤祥心里顿生无奈,把他不老实的手脚摆好,闭上眼睛也睡了。   第二天恰好是四月二十五瑚图玲阿的生日,只是十二岁的散生又在旅途之中,绣瑜只吩咐厨房蒸了鸡蛋糕,准备一家人小聚给她庆寿。   十四抢着要拿银刀帮姐姐切蛋糕,跳着脚撒娇的模样,大有不给切就打滚儿之势。瑚图玲阿鄙夷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你的小福晋见了笑话。”   十四哼道:“曹寅那厮,差事不好好办,整天盯着爷们儿的内宅,拿着一帮小脚丫头到处送人。他那女儿给爷提鞋都不配呢!”   绣瑜脸色一沉,刚要训训他。九儿已经抢着骂道:“你既看不上曹寅,有本事就当面骂他,或者回了皇阿玛不要这门亲事。拿个九岁的女孩儿做筏子,又算什么爷们儿?”   若这话是十二姐、十三哥甚至是四哥六哥说的,十四只怕都会当场翻脸,梗着脖子辩驳,非要叫他们知道十四爷不是这样的人不可。可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居然是平日里娇娇弱弱、万事不理的九姐说的!   十四瞪圆了眼睛看向额娘和兄姐,连生气都忘了,只呆呆地问:“姐姐怎么了?”   瑚图玲阿和胤祥顿时左顾右盼,演技拙劣地说着“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绣瑜揽了九儿在怀里,笑着打圆场:“你不是要切蛋糕吗?快些吧,该凉了。”   十四糊里糊涂地拿起银刀。九儿也暗悔自己冲小弟发脾气,忙换了笑脸。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给瑚图玲阿庆了生。   用膳后,瑚图玲阿被十四拖到院子里,支支吾吾地说了九儿跟永寿之间的事。   十四听到一半就勃然大怒:“他算哪门子大人?一个蓝翎侍卫竟敢觊觎公主?”说着取了腰间的鞭子“刷刷”抖了两下,就要起身出去:“看爷教训他去!”   “站住!他要是敢‘觊觎公主’,姐姐还会这么生气吗?”   瑚图玲阿一步上前夺了他的鞭子,一脸无奈地摊手道:“问题是,人家现在远远儿地见了姐姐就躲着走,避之不及。反倒成了九姐觊觎人家,还求而不得。”   十四顿时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瞎了他的狗眼了。” 第143章   先不提十四和瑚图玲阿如何用言语鄙夷“不识好歹”的某侍卫。另一边, 十三被宫女按在贵妃椅上扒了外裳,卷起里衣的箭袖, 露出裹着纱布的半截胳膊来。   竹月小心翼翼揭了纱布, 才见他胳膊上通红一片, 婴儿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破了皮,坑坑洼洼的结着血块。   “哎哟, 主子……”竹月吓得低声惊呼。周围宫女都目露骇然之色。绣瑜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当即摘了手上的指甲套, 坐在小凳上揽了十三在怀里,转头喝问:“这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   “……几位爷一块儿抄书,不是泼湿了十三阿哥的字纸, 就是半夜放老鼠咬坏了书。还, 还有些言语上为难,奴婢都说不出口……”胤祥的乳母孙氏想到这些天的委屈,跪在地上不住地抹眼泪。   “这回呢?皇上住的荣恩堂离阿哥们念书的地方不过百步之遥, 他们焉敢如此放肆?”   因着胤祥出身比他们低却更得宠,胤禟胤俄这两个混人早不知算计过他多少回了。可老九老十都是鬼精的,这样的事怎么敢带出幌子来?   孙嬷嬷犹豫道:“那杯滚茶,原是冲着哈尔宜去的, 十三阿哥拽了他一把,反而伤了自个儿。”   胤祥身边的人都是当初章佳氏安排的, 哈尔宜是硕色的幼孙、敏嫔叔父之子。   绣瑜忍怒传太医来替他看了伤,重新包扎好伤口, 才气恼道:“你这孩子,这样的事瞒着做甚?忍了一回还有下一回,你有几条胳膊禁得住这样折腾?”   胤祥挠头讪笑不语。他当时不过是想着,皇阿玛正为山东河道贪腐案伤神,只怕没空理会这些小事;宜妃又不在,德额娘也不好直接出手教训别人的儿子;些许小伤,忍了便是,谁知擦了药不见好,反倒严重起来。孙嬷嬷到底给告诉德额娘知道了。   绣瑜也猜到几分,不由更加心疼,轻轻地摩挲着他脖颈见细嫩的皮肤,一叠声地叫拿点心上来。   吃药有额娘吹冷了喂到嘴边,每喝两勺还给喂一颗蜜饯,吃了药歇晌还有额娘给扇扇子。难怪十四弟冬天早起念书的时候,天天盼着自个儿生病。胤祥厚着脸皮吃了额娘喂的茶,仰着头让额娘用热毛巾擦脸,突发奇想地问:“额娘,四哥生病的时候,您也这样照顾他吗?”   话一出口胤祥就僵住了,借病撒娇什么的,发生在十四身上是理所当然,可要放在四哥身上,简直毛骨悚然有没有?他惊恐地看向额娘,想要得到否定的回答,结果却见额娘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觉得呢?”   胤祥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为了大儿子光辉的长兄形象,绣瑜默默地把“他比你难伺候多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转头问起正事来:“哈尔宜来了没?”   宫女回道:“已经在廊下跪着了。”   绣瑜冷了声音道:“把他送到八阿哥那儿去,就说十三阿哥的奴才不能护主,本宫原想亲自责罚,可是又怕打起人来鬼哭狼嚎的,扰了皇太后清净。八阿哥执掌外务,就请他代为管教。”   胤祥眼中精光大盛,当即翻身坐起:“额娘?为什么是八哥?”   责罚兄弟近身伺候的人,是项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就算要以退为进警告敲打对方,也该是逼九阿哥、十阿哥来处置才是啊!   绣瑜笑着摸摸他的头,缓缓吐出一句:“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胤祥跪坐在榻上,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得的样子。   绣瑜见状又问:“你觉得皇上喜欢八阿哥吗?”   胤祥不由愣住了。要说喜欢,八哥小时候一年到头见不上皇阿玛几面,十二岁随父皇巡幸草原的时候,还因为一句关心的话激动得整夜睡不着觉。要说不喜欢,皇阿玛又让他随驾出征、又许他爵位和差事,这次出巡更是让他负责打点外务。   绣瑜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呢。你皇阿玛虽然偏心眼,但到底是愿意一碗水端平的。有本事的人,他纵然不喜欢,也不会冷落相待。”   胤祥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他一直羡慕十四在皇阿玛跟前敢做敢为,随心所欲;皇阿玛也喜欢十四这样。可追根究底,那是因为德额娘宠冠六宫,永和宫没人指望着十四给撑腰挣面子。这份底气却是旁人学不来的。但他至少还有八哥的路子可以走。   心事解决了,困劲儿也就上来了。绣瑜哄他睡了,才退身出来径自往内院歇息,躺在床上转转僵硬的脖子。   白嬷嬷上来替她捏了肩膀,轻声叹息:“皇上就是对阿哥们都太好了些。”便是她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宫女都知道,康熙一口气给七个儿子封爵、安排差事,让他们既有爵禄可食,又有职位能够一展所长,当真是旷古未有的恩典。否则底下的小阿哥们也不会这样上进。娘娘也不必担心他们兄弟争宠,以致离心离德。   竹月却在一旁撇嘴道:“奴婢看,这话该改成‘咱们娘娘也对阿哥们太好了些’才对!满宫上下,哪有您这样待养子的。他那亲娘……”   绣瑜笑着打断了她:“那也是因为老十三这孩子可人疼!”阿哥们都是傲气的,有老九老十这样把跋扈写在脸上的。也有老四老六这样骨子里傲气的,唯有老八和老十三两个是全无架子、能够放下身段钻研或者钻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两人必成大器。   这时又有小桂子来报:“曹老夫人听闻今儿是十二格格生辰,特备了礼物给公主贺寿。”说着压低了声音笑道:“奴才瞧着,那礼物不轻,比前儿裕亲王过寿咱们的礼也不差。”   绣瑜摇头笑道:“瞧瞧,媳妇还没进门就先孝敬上了。”说着整了整衣领迎了出去。   另一边十四借着为姐姐庆寿玩闹一整天,至晚方蹑手蹑脚回了康熙所住的荣恩堂,却被梁九功捉住,不由分说塞了碗滚烫的银耳汤,笑眯眯地说:“皇上吩咐的,阿哥趁热喝了,驱驱寒气睡得香些。”   十四光捧着那黄地青龙碗,就已经觉得从手上暖到心窝子里了。他抬头望望正屋,发现书房还亮着灯,便皱眉问:“皇阿玛还在为山东河堤偷工减料一事烦心吗?”   “唉。可不是吗?”梁九功颓然叹道,“今儿打京里又来了新折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皇上今儿晚膳都没用几口呢。”   十四大口喝完了那汤,匆忙换了衣裳追上梁九功:“梁公公,我随你去向皇阿玛请安。”   小太监打起帘子,两人进了书房,却见康熙俯身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地上折子散落一地。   “哎哟,该死的玩意儿,也不知给万岁爷添件衣裳。”梁九功急急忙忙地去开柜子拿毯子,小心地盖在康熙身上。   十四见皇阿玛睡着,本来转身欲走。可不知为什么,康熙疲惫的身影一再浮现在他脑海里。平日里,皇阿玛指点江山、跃马扬鞭的背影就像神话里的擎天之柱一般坚韧不拔。原来这顶天立地的不周山也会累得倒在书桌上睡着。   十四想着突然停步,回头跪在台阶上,一本一本去拾那散落的折子。他人小个矮,梁九功一时也没注意到。   平日里,十四向来是东西用过就满屋乱扔,几曾做过这样的事?没一会他就觉得膝盖生疼,胳膊发沉,怀里一本厚厚的奏折滑落,刚巧砸在康熙脚面上。   “混账!怎么做事的?”   康熙从沉睡中惊醒,他本来就心情不佳,抬脚就向那个毛手毛脚的奴才踹去,却听到小儿子的痛呼声。他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又是责骂梁九功,又是请太医地折腾,最后以十四被皇阿玛抱在膝盖上揉揉肚子告终。   “那是奴才们做的事,下回别去管了。”康熙轻声呵斥着,但细看可以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光。平日里任性刁蛮的小儿子也会体贴父亲了,他不禁老怀大慰。   十四遂抬头小心地看他:“皇阿玛,儿子想求您件事。”   “嗯?”   十四从他膝盖上滑下去,跪在身前:“儿子还小,不想娶什么侧福晋,求您收回成命吧!”   康熙斜眼瞥他,一语道破:“朕看你是不想娶曹寅的女儿才对吧?听说昨儿中午你十三哥屋里少了张床啊。”   “皇阿玛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十四讨好地笑着,大拍龙屁。   康熙问:“理由呢?”   十四挺直了腰板儿跪在地上,正色道:“儿子觉得大丈夫顶天立地,凭本事挣前程。曹寅拿着女人讨好上官,不是君子所为。”   康熙不以为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而是咱们家的奴才。奴才孝敬主子天经地义。”   “可孝敬之物从何而来呢?”十四从衣襟里取出一串上好的珍珠链子,高高举过头顶。那串链子的珍珠都是浑圆的东珠,个个有龙眼那么大,光华璀璨。   “皇阿玛请看。这是今天姐姐生辰曹家送的礼物。这样好的东珠就是在宫里都不多见,少说也得值一二万两银子吧。他江宁织造的俸禄可有这么多?如果不是俸禄所得,那他就是拿着皇阿玛的银子往您身上贴,又算什么孝敬呢?”   康熙心里大为震动,不禁又想起今天看到的折子来。   朝廷年年派人到各省视察河务,那么多精通河工的能臣干吏年年查月月查,都查不出毛病来;最后竟然是乌雅晋安一介武官,陪媳妇看病的空档随便在街面上溜达一圈,一本折子参到御前,这才捅破了虚假的表象。   查来查去,最后竟然查到了内务府总管凌普头上。正在这个当口,京城裕亲王又有密折称,曹、李两家去年年底秘密往京中送了二十万两银子,最后又进了太子的腰包。   康熙原本一直以为太子娇养宫中不识稼墙才会被底下奴才蒙蔽,可年仅十岁的胤祯都知道织造一职的俸禄绝对没有那么高。太子二十多岁的人了,就没想过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吗?   康熙一时心凉如水。十四跪得膝盖都麻了,才听见他轻声说:“起来吧。今天这话,再别跟旁人提起。” 第144章   “十四爷当真这样说?”李熙看着舅兄曹寅脸色阴沉地将传话的纸条置于火上焚烧, 难以置信地一拳砸在桌上:“什么毛病?我那侄女儿,平日里谁见了不是说王妃都做得的?”   “混账!人家那是客气话, 你敢在主子跟前儿说吗?”曹寅看着那纸条慢慢化作灰烬, 神色晦暗, 半晌才说,“十四爷年仅十岁, 那样一番有理有节的话只怕是旁人教的。”   “你是说德妃?是了,检举的密折是裕亲王手里发出来的, 谁不知道永和宫跟裕王府的关系?”李熙不由挠头,“可是不应该啊!今日老夫人借贺寿之名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回来的时候还说娘娘甚是满意呢!”   “宫里的主子谁不会演两出戏?我只知道,你送去的寿礼转头就成了自个儿的贼赃了!”曹寅不由脸色阴沉。女儿的婚事是小, 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是大。曹家内务府包衣出身, 全靠皇帝的宠信才走到了今天,十四爷那番话,是要把他们两家逼上绝路啊!   可他们身为外臣, 又是奴才,能拿正得宠的德妃母子怎样呢?曹寅揉揉额头,开始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往京里使银子,是往德妃娘家送?还是上两位阿哥府上碰碰运气?又该找何人引荐?   李熙则是背着手, 在屋里焦躁地转悠,突然福至心灵:“对了, 还有王贵人!宫里也不是她永和宫一家独大!”   王贵人是李家的亲戚,由曹老夫人亲自调1教了送进宫去, 又经宜妃栽培,已经连生了两个阿哥,正是得宠的时候。眼下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还小,王贵人仍需两家照应她老家父母,倒不怕她不从。   曹寅一愣,还是摇头道:“王贵人位份低微,哪敢开这个口?九爷在皇上跟前说不上话,求了也没用。宜主子又远在京城,等皇上回京黄花菜都凉了。”   李熙神秘一笑:“非也非要。我不是说让王贵人帮忙说话。而是让她想办法给永和宫找点麻烦,比如回京路上德妃‘恰好’病了,十四爷要侍奉母亲,不能跟着皇上。就算不能助我之威风,至少也可杀敌之气焰。”   曹寅心里砰砰打鼓,原本挥袖喝道:“不可!”但是听李熙凑上来在耳边说了他的计划,曹寅不禁犹豫,双手在袖子里捏得紧紧的。一番纠结之后,还是不甘心占了上风。   那头太子逼着自己从盐税、茶税里头捞银子,指不定这里头还有四爷一份。吃干抹尽之后,这头十四爷又在皇上跟前告状。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爱子;一个得了银子,一个得了贤名;贪污行贿的锅全让他们两家背了,凭什么呀?   曹寅咬牙思考许久,还是低声吩咐:“告诉王贵人,千万小心行事。哪怕不成也不能漏了马脚。”   另外一边。八阿哥接了德妃送过来的哈宜尔,只淡淡说了句“打二十板子”,默默吃了这个教训,叫过九阿哥嘱咐道:“你们这段时间玩过火了,收着点吧。要是闹到皇阿玛跟前,可不是玩的。”   九阿哥皱着眉头摇头道:“八哥,我就想不明白了。老十四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子,他这额娘可是个精的。怎么都把老十三这个白眼儿狼当宝贝?十四弟可是被他压了十年,才重得皇阿玛青眼的。”   八阿哥的眼神骤然阴沉。是啊,凭什么呢?他自问待老九问心无愧,还不得不承受宜妃的冷眼;他从小对大哥毕恭毕敬,还是换不来惠妃些许温情。德妃不止一次夸过老十三聪明讨喜,然而在这处处阴谋算计的紫禁城里,真的会有人因为别人的儿子聪明讨喜就宠他疼他、将自己儿子的前程拱手相让吗?   世上最绝望的事不是没有光,而是眼睁睁地瞧着光照在彼岸,而你这儿永远是黑的。   九阿哥见他沉默不语,又托腮问道:“对了八哥。曹李两家给太子送银子的事,你为什么要捅给皇伯父知道啊?多好的立功机会啊!弟弟说句实话你别恼,皇伯父虽然也喜欢你,可到底及不上六哥。你处处想着皇伯父,小心吃亏。”   胤禩足足愣了半天,又好气又好笑,笑到最后眼睛里竟然一阵潮湿。在外人看来,他是宠爱爵位职务什么都有了,胤禟出身高贵却仍是光头阿哥一个。论本事心计,胤禟更是逊于他千百倍。到头来,小九竟然还在担心他。   原来此间也不是没有光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天爷公平得很。   “放心吧。你当八哥傻呀?”胤禩低头掩去眼中水光,顺手拿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连你都知道皇伯父跟永和宫过往甚密,太子会不知道?”   九阿哥捂着脑袋沉思半晌,突然跳起来大喊道:“你是想让太子和四哥……”   “嘘!噤声!”胤禩捂了弟弟的嘴,打开窗子四顾无人,才放松下来改捂嘴为捏脸,“小九儿,你闲了还是多跟十四玩玩。”   “还找十四?”胤禟不禁苦了脸,“可他总向着十三说话,爷凭什么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啊?八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老十四?”   胤禩抬头一笑,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因为他傻起来的时候,跟你挺像的。”   比如同样一门心思地对十三好,实际上老十三也是个心大的。   再比如人人都知道曹家有钱,皇阿玛指婚是疼他,有心叫他人财两得。这个傻子偏偏要去嫌弃人家的钱来路不正当,到处送人的姿态不好看,还把不满写在脸上。却不知曹李两家雄踞江南,名为奴才,实际上势力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如果被曹寅察觉,十四只怕要吃个大亏。   让胤禟缠着十四,曹家不敢一次得罪两位妃子,兴许能给十四挡一劫也说不定。   哈宜尔挨了板子。八阿哥亲自带着九阿哥、十阿哥来看望胤祥。名为赔罪,实际上送礼物、致歉意、表关心的事儿都由八阿哥一人做了。胤禟胤俄在一旁端着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哼哼唧唧含含糊糊,拿比蚊子扇翅膀还小的声音赔了个不是。算是把这件事情圆过去了。   稍微有些出乎八阿哥意料的,曹家好像对十四的不满一点反应也没有。瑚图玲阿的生日三天过后,康熙率众人登上了回宫的大船。十四阿哥依然跟在皇帝身边,备受荣宠。   上船后,敏嫔足足隔了两天才知道哈宜尔挨了打,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逼问他为什么挨打,终于闹明白了事情的前后始末,这才急急忙忙带了宫女过来瞧儿子。   彼时胤祥胳膊上的伤早在宫廷秘药的作用下好得差不多了。可敏嫔还是拿指尖轻拂着他胳膊上新长出来的嫩红皮肉,眼泪掉个不停:“你如今大了,这样大的事连我也瞒着。”   胤祥逞了一回英雄,结果接连被养母生母埋冤,早已后悔不迭,只讪笑道:“额娘,我都好了。九哥十哥也给我赔罪了。”   敏嫔仍是拿帕子捂嘴哭个不停:“你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不如把我身边的泰嬷嬷留给你,她跟了我许多年,老成持重。只有她跟着你,我才能放心。”   十三正值青春期,正是渴望自己当家作主拿主意的时候。实际上他也早就收服了身边的奴才,把他们牢牢掌控在手里,才会有这回受伤两位额娘均不知情的情况发生。   好容易自己立起来了,胤祥如何肯再要一个板着棺材脸的“监察御史”在房里?他推辞不过,只得强辩道:“额娘,四哥从九岁开始就学着管自己屋里的事,如今我都十二岁了!”   胤禛是一直是十三心里的楷模。四阿哥九岁学着管屋里的事,当然只有跟德妃学,她却没什么可教儿子的。纵有,也没那资格。敏嫔顿时无话可说,转头出来,恰好撞见胤祥的乳母孙氏抱着他指定的一摞书进来。   孙氏见了她忙屈膝行礼,袖摆晃动间露出手腕上戴着的赤金绞丝镯子来。那镯子上的缠枝莲花纹编得惟妙惟肖,其间镶嵌细碎的红宝,精致非常,绝非奴婢所能拥有。   敏嫔顿时觉得心中堵了一口气似的,走到舰首要过舢板时吹了点江风,回到妃嫔们所居的三层金船上时,竟然又咳嗽不止。   这时有人从身后上来扶了她一把,笑问:“姐姐这是怎么了?”却是与她同住一层的王贵人。   王贵人巧笑嫣然,似乎一点也不嫌弃她这多病之躯不吉利,热心地替她捶背顺气,又问:“姐姐可是去瞧过十三阿哥回来?听说阿哥的哈哈珠子不谨慎,叫十三阿哥被热茶烫了手。伤势可严重?也不知痊愈了没?”   敏嫔本不欲与她多交谈往来,闻得这话却情不自禁停住脚步:“你也知道这事?”   王贵人奇道:“连我都听说了,是德主子请八阿哥处置了哈宜尔,难道竟然没人告诉姐姐一声吗?”   不是胤祥叫打的人,竟然是德妃做主?那岂不是说德妃先于她知道了胤祥受伤的事?是了,说什么让胤祥自己掌管身边的人,最后还不是暗中收买的收买,拉拢的拉拢,全替换成她的人?孙氏手上的金镯子就是明证。   见她面色有所松动,王贵人趁机笑道:“妹妹刚得了些好茶叶,姐姐可肯赏脸去我屋里坐坐?” 第145章   五月二十七, 上驻跸开济南行宫。   “纳兰兄!”   中午当值的间隙,舜安颜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永寿拖到凤船的角落, 压低了声音说:“我听皇太后唤她‘九儿’……”   永寿愣了许久, 方才一肘子怼在他胸口, 压低声音喝问:“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舜安颜脸上滚烫,低声嘀咕:“九者, 数之极也,看似大俗, 可正合了公主尊贵的身份,真是个好名字。”   永寿继续用胳膊肘招呼嘴上没遮拦的好友,脑海里却不由自由浮现另一段对话。   “……我行九,又生在九月, 额娘说九通‘久’, 长长久久,和和满满。”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这是极好的字,奴才佩服。”   “这个字的出处多了,《九歌》这句虽好却不是我最喜欢的。来,我们各写三句, 瞧瞧能不能对上。”   那是他们在五台山的最后一天晚上。永寿当时略觉诧异,因为古往今来, 含九字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意思从深到浅都有,有什么可写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闺中少女向外男吐露乳名, 这意味着什么?永寿一整天当差都魂不守舍。傍晚回去摘了衣襟里贴身佩戴的香包,在手中把玩查看。   一个普普通通的素锦香包,并无半点绣纹流苏,想来是为了避嫌,只在面上用鹅黄针线绣着当日他们对上那句词:九转不须尘外,三峰只在壶中。   佛家讲究超脱尘世,方能九转成佛。她生于富贵天家,却喜欢“九转不须尘外”的明志之语。   虽身在高门广厦,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上哪儿再去找第三个这样的傻子?   永寿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清晨,十三爷却拿着本散轶词来了,站在莲花池子边摇头晃脑地读着,突然合了扇子一指:“来呀。给爷摘几个莲蓬下来。“   有侍卫劝道:“爷,这季节的莲蓬还青涩着,熬粥苦得很,吃不了。”   十三把眼睛一瞪:“爷就爱吃苦的!还不快去?”转而又对永寿说:“这莲子的心最苦,可要是剥了不吃又少了几分味道。你们纳兰家的人最懂风雅,永寿你来帮爷决定好了,剥不剥由你。路上好好考虑,回京之前送到爷屋里就是。”   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举起书本摇头晃脑,状似无意地念了一句:“浮云聚散各缘由,你若无心我便休。”   永寿不由神色一凝。   “怎么样,怎么样?”瑚图玲阿躲在月亮门后头,揪着胤祥的胳膊问,“他听懂了吗?”   “当然,魂儿都要丢了。”十三抱着胳膊疑惑道,“九姐干嘛费这功夫?这事成与不成还在皇阿玛。永寿怎样想都无所谓。反正到时候圣旨一下,他还敢抗旨不成?”   “姐姐说纳兰大人身世坎坷,最是个瞻前顾后谨慎小心的性子,不愿沾惹朝堂皇家的是是非非。如果他敢回应,主动惹事上身,便足以表明真心。否则我们也没得倒贴。”   瑚图玲阿说着又啧啧叹道:“‘你若无心我便休’,如今就看这傻莲蓬会不会剥掉莲心了。”   胤祥苦笑不已,握拳轻咳一声:“他有没有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日后四哥追究起来,我们只怕逃不了一顿竹板炒肉。十二姐,到时候你可要和弟弟共进退才是。”   瑚图玲阿顿时一缩脖子。   第二日,康熙带了几个大点的阿哥并山东省文武百官去祭孔庙。绣瑜则带着小儿女们陪同皇太后到千佛山上兴国禅寺拜佛。   兴国禅寺乃前朝宝刹,晨钟暮鼓,松柏笼罩,其庄严清幽自然不必多提。绣瑜这几日颇有些心神不宁,传了太医来瞧,又不知缘由。今日晨起,派去惠民县探望晋安夫妇的太监又回禀道:“福晋于七日前产下一个小格格,如今仍在卧床修养。”   绣瑜叹息不已。倒不为重男轻女,而是难得他们二人夫妇相得,可董鄂氏这身体想必是不能再经历一回生育之苦了。这胎是个女孩儿,就难免涉及到娶侧纳小的烦心事。   她心情郁结之下,却见大殿佛祖金相俯视众生,笑容飘渺悲悯,冥冥之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吸引力。绣瑜难得诚心诚意地在蒲团上跪了,握着签筒摇出支签来。那签头上画着一茎之上数朵小花,参差不齐,错落有致。   签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竹月拾了那签,喜道:“恭喜娘娘,是支上签呢。”   绣瑜难得迷信一回,闻言也略微开怀,抚着那签头之花问:“作何解释呢?这花一枝数朵,倒也奇特。”   竹月经常与小宫女斗草,闻言笑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这支上下结花,名为‘兄弟蕙’。想来娘娘求签时,心中想的必定是几个阿哥。”   竟真叫这丫头说中了。绣瑜瞥她一眼,略微诧异,目含期许地向那白发僧人望去。   “阿弥陀佛。”那僧人先喊了一声佛号,然后闭目叹道,“这签解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绣瑜在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话,若有所得。   傍晚,龙船之上。   “这妆名为‘凝脂妆’。济南多温泉,福晋格格们得空就往山上庄子里泡温泉。这妆容取自‘温泉水滑洗凝脂’之意。”身后穿鸦青袍子的宫女笑着解释道。   敏嫔拦镜自照,左右瞧瞧,果然觉得气色红润许多,把咳疾复发造成的些许苍白之色都掩盖过去了。她放下镜子笑道:“山东不愧是圣人故乡,果然人杰地灵。连你们这些山东巡抚进上来的丫头都格外心灵手巧些。”   “谢娘娘厚爱。”那宫女忙低了头福身道谢,又说,“奴婢不过是山野丫头,哪里比得上您宫里的各位姐姐,日后还要多跟嬷嬷们学习才是。”   敏嫔更是觉得她知礼懂事,笑着从妆匣里捡了支金簪赏给她,又问:“日后就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吧。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那宫女喜滋滋地磕了个头,正要回答,门外突然有人来报:“那边船上十三阿哥回来了。”   敏嫔忙起身到甲板上眺望,果然见岸边停着皇太后的銮驾,东边阿哥们所居的小船上。十三十四打打闹闹。十四手上举着个竹签子,不知是为何物。胤祥追着他跑了一阵,最后捉住弟弟按在船舷的围栏上,伸着脖子去咬他手上的糖。   敏嫔脸上的笑容一滞。泰嬷嬷跺脚叹道:“这……这是什么规矩?堂堂皇子阿哥,这也太不成体统了!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然而德妃不管,权当两只小猫小狗打打闹闹,反而看着开心得很。胤祥小的时候还听她的话,现在也全当耳旁风了。   敏嫔黯然回身往舱房中来,却见那山东来的宫女还跪在地上,便笑道:“本宫忘了叫起。你这孩子,也太实心眼儿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宫女喜滋滋地磕头道:“奴婢贱名鱼儿。”   敏嫔脸上笑容一僵,冷了声音说:“下去吧。”   鱼儿茫然无措,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娘娘。泰嬷嬷忙令人赶了她出去,劝道:“娘娘别气。荣主子赏了这些宫女明天上岸与父母拜别。只要过了明天,您怎么罚她都行。”   六月,夏至。天气开始渐渐闷热,四九城像被一个大火炉子扣在里面,才摘下来水灵灵的小白菜送进城的功夫就被晒焉了。   胤禛素来畏暑。正值夏丰收的季节,衙门里本来就事多。康熙又吩咐他和胤祉辅佐太子监国,更是忙上加忙。上回旬日休沐,他被人叫出去了一回,回来之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厨房精心烹调的清淡菜品送到外书房,往往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四福晋多方打探,却只知与佟佳氏的人约莫有些关联。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趁胤禛午睡的时候,叫来心腹嬷嬷吩咐道:“去隔壁请六爷过来瞧瞧。”   苏培盛服侍了胤禛在水阁歇晌。放下竹帘纱帐之后,临水的屋子里清幽凉爽。香炉里燃着他惯用的檀香,香气悠远绵长,仿佛十几年的光阴凝结其中。   胤禛发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短胳膊短腿的幼儿模样,记忆里温馨雅致的永和宫凝结着沉重的气息,出入的宫人面色悲痛,虽然没有明着穿白缟素,却也摘了浑身的配饰,去了颜色衣裳。   胤禛听到配殿里有女人的哭声,那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沉痛悲伤,以至于他一时没有辨认出那是谁。直到进了似曾相识又处处不同的东配殿,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抱着怀中稚童,他才骇然发现,那人竟然像极了绣瑜二十多岁时候的模样。   他下意识上前喊了额娘。那人回头,熟悉的面孔上却结着浓浓的怨毒。她忽的起身,重重地推了胤禛一把。胤禛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她身后的孩子吸引。他骤然瞪圆了眼睛,手指紧扣地毯,那躺在床上面孔苍白的,分明就是——   “苏培盛,你小子是不是想滚去马房当差了?大热天的,这盆里的冰化得差不多了,就不知道换换吗?这檀香,烟熏火燎的不热吗,你就不知道换上香饼子?还有这帘子……”   胤祚背着手在水阁里转悠一圈,逮着苏培盛一通埋冤,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上,却听那边胤禛急促地低声喊他:“小六,小六……”   嗯?自打开始上朝听政之后,得有五六年没听四哥这样喊他了。胤祚疑惑地上前挑起纱帐,却见哥哥闭着眼睛表情痛苦,显然是梦魇着了。   “四哥!四哥!”胤祚赶紧上前摇醒他,却摸到他身上冷汗涔涔,湿透了寝衣。   胤禛猛地睁眼坐起身来,好半天才平复心跳,低声喃语:“我要杀了索额图。我要杀了索额图。”   ”是是是,他该死。”胤祚麻溜地抖开折扇给他扇风,复又叹道,“但是你也别太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我现在能吃能跳的,你为陈年往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能吃能跳?”胤禛斜他一眼,喉结滚动半晌才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肉,樱桃肉、东坡肘子、四喜丸子。那事之后再也没碰过,口味全变了。”   胤祚打扇的手一顿,脸上笑容僵住,片刻才强自狡辩:“那又怎样?没了猪肉还不活了?爷吃鱼吃羊吃螃蟹,照样活得好好的。这都是隆科多的计策,你可别傻傻地去对付太子。”   凭什么不呢?索额图盼着皇太子登基好振兴他们正黄旗,振兴赫舍里氏,我岂能容他得逞?胤禛在心里想着,嘴上却只说:“皇伯父才告了他一状,太子不对付我就不错了。”   “这两年八弟在朝堂上越发成了势,大哥高兴得整日在朝中上蹿下跳地找二哥麻烦。太子断不会公然跟咱们撕破脸,最多不过是拉拢旁的兄弟,分你的权罢了。”   胤祚摸着下巴道:“问题是,他会选谁呢?三哥,五哥?还是七弟?”   胤禛按灭了青铜博山炉里燃烧的檀香,望着那猩红的一点火光渐渐湮灭,突然回头一笑:“你觉得老十三怎么样?”   “哈?”胤祚不由傻掉了。老十三打小在额娘膝下长大,跟他们嫡亲的兄弟没什么差别,太子疯了才会选他来分四哥的权吧?   他正要开口细问,苏培盛却急急忙忙进来,递上一封书信。胤禛拆了,只一眼便脸色大变:“济南府爆发天花疫情。算算日子,皇阿玛的圣驾才刚离开济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兄弟蕙的梗借自红楼梦,谢谢曹大大。   2.你若无心我便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一说来自张若虚,待考。   3.鱼儿,音同瑜儿 第146章   “贱人!”敏嫔挣扎着从床上站起身来扫落一地瓷器。一众宫人忙上来搀了她, 皆对门外跪着啜泣不已的山东宫女鱼儿怒目而视。   与鱼儿同屋而居的宫女言儿在一旁揭发道:“……奴婢发现这贱人每回检查身体之前,偷偷握了主子屋里消暑的冰块儿在额上降温, 因此嬷嬷们皆未发觉她在发热。”   鱼儿犹自磕头哭道:“不是的。我没有得天花!我只是前几日偶感风热。巡抚衙门的嬷嬷说, 染病之人不能伺候主子, 只能遣返回家。我家中早已没了父母,要是被赶回家就是死路一条……”   “还敢狡辩?”泰嬷嬷上前一巴掌把她撂倒在地, 撕开胸口衣襟,只见她锁骨间的大片皮肤上, 果然起着点点猩红的水泡。   敏嫔想到自己自离开山东之后,便咳疾复发,断续低烧两三日,顿觉天旋地转。她赶忙吩咐把鱼儿关到单独的小屋子里去, 传了太医来问诊。   太医院藏龙卧虎内幕重重, 许多太医背后都是有主子的。她不敢直言自己可能感染天花,只说是咳疾复发,稍有发热。然而那发须皆白的老太医拿了脉却只道她是感染风寒, 开了方子叫吃药休息便好。   敏嫔顿时起了疑心。是真的无碍,还是有人故意想拖延她的病情呢?想那内务府对新进宫女子的检查何等严格,怎么就叫身染疫症的宫女轻易地混到了她身边呢?敏嫔沉吟片刻,还是说:“先把那鱼儿关起来, 严加看管,别往上报。”   这时又有宫女进来禀报:“娘娘, 十三阿哥下学回来了。”   敏嫔便令宫女开窗眺望,却见胤祥一身青衫走在前头, 身后跟的却不是几个熟悉的哈哈珠子,而是一个陌生的侍卫服色的人。胤祥时不时回头跟他说上一两句话,显得既不熟稔也不生疏。   敏嫔又道:“那人是谁?打听一下。”   “嘿!老十四,来尝尝这个。”   即使在路途中,康熙也没有放松对皇子们读书的要求。只要车马不行,阿哥们就要照常上课。这日刚弃船上岸,进了直隶行馆,午间下学十四打九阿哥窗前过,就被他探出身子大声招呼住了。   十四本来不欲跟他说话,可是他手上举着那个黄澄澄、毛刺刺的东西实在古怪。十四忍不住驻足问:“这是什么玩意儿,刺猬似的,这也能吃?”   九阿哥素来喜欢洋人那些稀奇玩意儿,手下商队又跟南洋红毛有往来,屋里的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果然,他得意洋洋地说:“不懂了吧?这叫波罗露兜子,又叫凤梨。快进来吧,满京城除了你九哥我这儿,保管你找不到第二家。”   十四好奇地凑过去,九阿哥从青瓷小缸里捞了一碗黄色的凤梨块儿,拿银签子叉着投喂弟弟。   十四吃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九哥,你这玩意儿有多少,拿七八个来,咱们孝敬皇阿玛去。”   “呵,人不大口气不小!还七八个?”九阿哥守财奴似的抱着怀里的菠萝不放,“统共还剩一个,我要留给八哥。滚滚滚!”   十四缠着他不放:“皇阿玛一路上都在为政务烦心,又不许地方官进贡果蔬。九哥,你为人臣子,该为皇阿玛分忧才是。”   “少给爷摆大道理。”九阿哥摆出一副二皮脸,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想拿我的东西孝敬皇阿玛,那爷一路上刷马的差事就归你了!”满族人视马匹为亲密的朋友,皇子们的御马都是从小马驹的时候起就自己照料。只是小十四一向心高气傲,胤禟原以为这样一说铁定能叫他自个儿偃旗息鼓。   谁料,十四站在原地磨牙半晌,居然一跺脚:“刷马就刷马,拿来!”   十四夺了那菠萝,回去麻溜地拿小刀削皮切块,盛在白瓷碗里,交到梁九功手上。   梁九功不由为难地看着他:“皇上正在批一份要紧的折子,要不您在偏殿歇歇脚等一会儿?”   十四不由皱眉:“无碍,公公替我进上。皇阿玛吃了就成。”一口吃的而已,他还专门候在这里等着邀功吗?梁九功总是以小人之心揣测旁人的父子之情。十四悻悻地转身走了。   谁料刚拐出正院,就在月亮门处遇上一脸焦急的九阿哥:“我的萨满!你还真进给皇阿玛了?那玩意儿要先用盐水泡两刻钟,否则吃了会闹肚子的!”   十四大惊失色,转头向内院飞奔。   “……巩华城奉安殿年久失修,竟至天雨漏水,惊扰母后在天之灵。儿臣自幼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恰逢五月初三日母后祭日,儿臣特地从毓庆宫内库拨用十万两白银,修缮奉安圣殿,聊表思念先慈之心……”   康熙合上折子,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些许。原来太子管曹家要银子,并非因为本人骄奢淫逸,而是大半用作为仁孝皇后做法事祈福外加修缮巩华城。   虽然仍是糜费了些,但心却是不坏的。康熙心里郁结多日的寒冰,终于消融。恰好梁九功进了那凤梨上来。他更是心情大畅,遂合了折子,叉了块菠萝在手上左右端详,笑问:“梁九功,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哟。奴才不敢揣测圣意,”梁九功打量他的表情,斟酌着说,“但十四爷献这菠萝,却让奴才想起太子爷小时候,每年亲往丰泽园摘桑葚为孝庄太后和皇上泡酒的事情了。”   康熙一言不发,眼中却流露出怀念的光。梁九功见了又继续说:“太子爷五岁的时候出入南书房,见您累得趴在炕桌上睡着了,那么小一个人儿就知道帮您扇扇子、整理奏折。”   “呵呵。”康熙丢了手上的银签,突然起身轻笑,“‘二十三,糖瓜儿黏,灶王老爷要上天。’朕还记得,那是康熙十七年过年的时候,保成拉着朕的衣角问:‘吃了麦芽糖真的会黏住嘴,叫灶王不能说坏话吗?’朕就带他微服出宫,去前门大街上寻卖糖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们找了半日,才寻到一个货郎……”   吃个菠萝险些整出大乌龙。九阿哥急得在康熙的院子跟前团团乱转,脚步险些把门前的草踏平了,终于等到十四失魂落魄地出来。   九阿哥见他脸色惨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浑身紧绷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猫,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自信满满的气势。胤禟吓了一跳,忙去拉他:“皇阿玛骂你了?”   “没有,我还没进去回禀菠萝的事。九哥,你去帮我回了吧。”十四说到最后声音突然颤抖得厉害,说完拔腿就跑。   “喂喂喂!”九阿哥叫他不住,只得撩开不管,往院子里求见康熙。   十四发了疯一样地往前跑,全然不顾身后朱五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汹涌的风灌得肺叶子生疼,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眼前的景色渐渐荒凉颓败。   枯井老树,草藤昏鸦,破窗颓殿。   十四恍然发现,这座为接驾打扮一新的行宫也有这样残破的一角。就像一路上他自以为的父慈子孝,也有如此荒谬的本相。   皇阿玛宠爱二哥,人尽皆知,他原没有什么争宠比较的心思。可是二哥惹皇阿玛生气,皇阿玛就把他带在身边,借以重温往日他和二哥之间父子情深的场面。十四想到一路上他撒娇想喝鲥鱼汤的时候,写那一笔极像太子的柳字的时候,甚至是挥着鞭子教训人的时候,皇阿玛骤然变得温柔宠溺的目光,顿时觉得入坠冰窖。   他以为他是凭多年修文习武学来的本事,终于获得皇父青眼。原来只是因为他足够像太子。   十四慢慢扶着井口蹲下来,望着水面上倒影,一时看住了。   “十四弟!胤祯!老十四!”不知过了多久,九阿哥的声音远远传来。十四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自己满脸冰凉,嘴唇咬破了嘴里全是血的味道。他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就想爬起来,却忘了这里是废弃的荒地,井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他蹲麻了腿,又是六神无主之下,险些滑倒掉进井里。   “你在做什么?”   胤禟一把拽过他,惊魂未定地扫视那口井,差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账!我要是你额娘,今儿就给你一顿嘴巴!”   九阿哥暴躁地四下转悠,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对着弟弟破口大骂。   十四罕见地没有反驳他,全程低着头不言不语。反而把九阿哥吓了一跳,挥退一众宫人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是中邪了吧?”   十四打掉他的手,突然问:“九哥,皇阿玛一直不喜欢你,你怨他吗?”   这话问得可谓是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没有怨恨康熙的资格。   九阿哥却不屑地哼道:“怨他做甚?爷有额娘有兄弟,还就不稀罕了!我说老十四,你小脑瓜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呢?皇阿玛以往不疼你,你不也长了这么大吗?”   “你出生的时候,他还叫舍子保母呢!你有那给他送凤梨的闲工夫,还不如多孝敬孝敬自个儿额娘……”   九阿哥原本漫不经心地说着,却见地上萎靡地缩成一团的弟弟噌地一下蹿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什么‘舍子保母’?谁叫舍子保母?” 第147章   白羽尾箭离弦飞出, 却与百步外的草靶擦肩而过。箭矢失去动力之后,重重砸在地上, 溅起一地浮尘的同时也惊掉不少眼球。   这是十四今天下午第三回脱靶了。胤祥放下手上的弓, 把诧异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弟弟:“你怎么了?歇个晌的功夫跟丢了魂儿似的?”   十四深吸口气抖擞精神, 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以往没有好好孝敬额娘……”   “啊?何出此言呢?”   胤祥看到弟弟神色悲戚, 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赶紧回头示意哈哈珠子递上帕子, 劝道:“别这样。可额娘不是好好的待在西院吗?待会下了课,我就陪你去请安。”   岂料十四断然摇头,垂首拿拇指拨弄弓弦,神色间竟然有几分畏怯扭捏:“不, 我不去!你去帮我瞧瞧她就是。”   胤祥不由更加诧异, 决心下了课就找朱五空问问。结果骑射的课程刚刚过半,武场上却来了一队不速之客。乃是八阿哥带着一队兵丁,并两位妃主身边的心腹嬷嬷带着一队内务府的小太监。三四十号人, 皆是行色匆匆,神情紧绷。   白嬷嬷径自过来给两位小主子请了安:“山东发现了天花疫情,圣驾要在直隶停留三日,随行的人都要检查。请两位阿哥速回居所, 这几日待在屋里不要出门走动。”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皆知事关重大, 自是应承不提。十四还说:“后宫事物繁杂,额娘接触的人多, 你们要好生伺候,千万当心。”   十三十四从武场出来,路过三进院子左侧小花园的时候,却远远地见瑚图玲阿的宫女侍立在旁。   今儿原是十四约了瑚图玲阿在花园蹴鞠。他只当姐姐尚不知天花疫情一事,忙过去唤她,视线一转,却发现矮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因未当值只着一身青衣长衫,正是纳兰永寿。   十四看向哥哥:“你们不是告诉我,他躲着九姐吗?”   “哈哈。”胤祥挠头讪笑不已。十四皱眉埋冤道:“你们就瞒着我吧!要是闹出什么荒唐事,丢的还不是额娘的脸?”他心里本就窝火,说完拔腿就往那边去。   几日不见,永寿像是比上回憔悴了许多,脸上奶膘消退显出硬朗的轮廓来,眼睛红肿,脸色泛青。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剑柄,声音慌乱颤抖:“听说五公主病了?”   “哈?”瑚图玲阿上下打量眼前换了个人似的傻莲蓬,点头道,“是呀。”   但姐姐只是一家人晚上饮酒赏月的吹了点儿风受凉而已,能吃能睡还有心情弹琴,看起来比你强多了。瑚图玲阿歪着脑袋摸摸下巴,不明白他瞎操的哪门子的心。   永寿更是垂了眼睛,显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责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以头抢地。他取了袖子里的香包攥在掌心,犹豫许久还是双手奉到瑚图玲阿面前:“请格格……代为转交。”   “啧啧,傻莲蓬……啊不,我是说纳兰大人你可终于开窍了。”瑚图玲阿先笑眯眯地接了那素锦香包在掌心把玩,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妥,疑惑道:“这几日十三弟忙着,姐姐病了的事,是告诉你的?”   永寿一愣:“难道不是……”他话未说完,忽觉背后一阵火辣的刺痛。永寿下意识转身拔刀,却见十四抖着鞭子怒火冲天。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他登时沉默地丢了剑跪地不语。   十四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几鞭子,终于被晚来一步的十三和吓了一跳的瑚图玲阿联手按住:“住手!你疯了吗?”   十四也不反抗,任由他们夺了手上的乌银马鞭,转转手腕冷笑道:“打你,是因为你叔叔纳兰揆方跟爷有半师之谊!今儿要换了我四哥在这儿,或是皇阿玛恰好撞见,保管你身上的骨头都折了两根了。”   他说着又一把从瑚图玲阿手里夺过那个素锦香包,念出上面的字:“‘九转不须尘外’?可惜了,纳兰大人。我们都是红尘俗人,生来就受世俗礼法约束。你要明白我姐姐的身份,就不该做出私相授受的事。”   他说完把那香包往袖子里一塞,负手扬长而去。   “从山东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全部扔掉,车架用醋和石灰水反复清洗,所有宫人轮流让太医诊脉,凡是近期有过发热的全部单独隔离起来。”   连着两天,绣瑜一直忙于防疫之事,刚分派完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一时又有人外间八阿哥的人来支领东西,又有太医院和药材库的人前来接洽。最后白嬷嬷却沉着脸孔进来:“如今已经查清随驾宫人中有十一人这几日发过烧,已经确诊的是山东巡抚进上的丫头里有两人感染天花,其中一人在敏嫔处伺候,敏嫔已经断断续续发热十余日了……”   绣瑜不由大惊,赶忙往中庭正院来见过康熙,却见荣妃跪在地上拿手帕子捂着眼睛自责不已:“都是臣妾失察,竟叫那丫头拿冰块敷脸蒙混过去,带累了敏妹妹……”   康熙不置可否,只问:“敏嫔如今怎样了?”   立刻有太医躬身回道:“已经由三位太医共同诊过脉了,娘娘素来体弱,此次只是因为路途奔波劳碌,染上风寒以致发热罢了。”   没有涉及宫妃,康熙顿时松了口气,挥挥手叫荣妃起来。   荣妃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受骗于区区一个丫头?绣瑜望着荣妃一色老气横秋的装扮和逐渐染霜的鬓角,心中惊疑不定。   天花是大症,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操纵疫病害人,整行人中,她和十四无疑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绣瑜决心回头要把自己和十四身边好生梳理一番。不待她细想,康熙已经吩咐将内务大权全部移交给荣妃,让她将功折罪,又嘱咐绣瑜:“你这几日哪儿都别去了,闭门不出别见生人。”   闭门不出的确能减少感染的可能性。可历史上的瑚图玲阿就是因为天花去世的,那时的德妃难道就没有想到闭门不出这一招吗?   绣瑜总觉得心神不宁,干脆咬牙道:“皇上,不如从直隶方面挑选精壮兵丁伺候,臣妾和小十四还有皇太后轻车简从,先行回京!”   只有把那些去过山东并且居心叵测,不辨忠奸的人全都隔离开才是真正的安全。   然而康熙却没有这样的紧迫感,他皱眉思考半日还是摇头道:“不成,要是途中生变,缺医少药又少人伺候岂不是更糟?你放心回去养着,朕亲自把老十四带在身边。”   绣瑜苦劝不得,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臣妾总不放心。那民间大夫孙自芳倒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本事,惠民县据此不远,皇上不如派人去传了他随驾,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沉吟片刻便点头同意,自有人去传信不提。   “娘娘!您只是风寒发热而已。皇上叫咱们闭门静养即可,不必挪出去了。”宫女燕儿抚着胸口庆幸不已。敏嫔要真的染了恶疾挪出行馆,她们势必要跟去照料,到时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谁知竟是虚惊一场,满屋侍女都喜形于色,暗叫菩萨保佑。   敏嫔却微微愣神,手上力道一松,洒了满地乌黑的药汁:“我,我没得天花?可是那宫女鱼儿不是确诊了吗?她在本宫屋里伺候了四五日……”   销金屏风外,顾太医躬身答道:“天花虽然险恶,但是传染也非必然。奴才敢以性命担保,娘娘您的确平安无事。”   送走了太医,敏嫔整个人僵住了,呆呆地坐回床上,半晌突然大喊:“派人去找王贵人!让她马上来见我!快去!”   其实都不用跟王贵人当面对峙,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愤怒被排除干净之后,敏嫔自己都能觉出不对来。是王贵人提醒她找人查验平日里用的方子。果然,那太医就貌似无意地指出方子里一味肉桂性燥热,生疮长水痘时忌用,而这方子正是德妃身边的何太医开的。又是王贵人频频在她耳边提起五公主心悦永寿一事。   人心里只要有了怀疑,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就处处可疑。她又发觉好几处蛛丝马迹,直到最后有人检举那得了天花的宫女鱼儿曾经跟胤祥的乳母孙氏说过好一阵的话。   而孙氏早就背叛她,倒向德妃。她当时一时怒火中烧,想着要跟永和宫鱼死网破……   果然派出去的宫女燕儿回来禀告说:“王贵人的嬷嬷不让奴婢进去,说您身染疾病,需得安心静养,她不便打扰。皇上也派人来封了咱们的院子,不让随便出入了。”   敏嫔呆坐半晌突然猛地起身,掀了镜台上的檀木妆匣,把那些金银簪环一股脑儿地塞到燕儿怀里:“你拿着这些东西打点看守之人,让他们想办法去请十三阿哥来一趟。我只要隔着门跟他说说话就行。”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胤祥念完一回《三国演义》,合上书起身喝茶,转头却见十四仍维持着两柱香之前的姿势,双手叠放于炕桌上,侧头枕在胳膊上一动不动,袖子上有可疑的水迹正在蔓延。   胤祥终于忍不住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摇晃:“十四弟,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九哥前天欺负你了?”   “不关他的事,”十四胡乱抹了把眼睛,躺在炕上,拿马蹄袖盖住眼睛,半晌才哽咽着问,“十三哥,如果有人差点害死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啊?”胤祥摸不着头脑,只得实话实说,“当然不会了。爷又不傻!”   十四扁扁嘴,啜泣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半晌他又忍住泣声问:“如果他只是无心之失呢?比如他还很小,或者是阴差阳错……”   “那得看是谁了。”胤祥见他艰难地挺着脖子,遂扯过一个引枕给他枕着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算一个吧。四哥六哥、皇阿玛、额娘们和姐姐们……既然是亲人,又无心之失,请我喝顿酒,就当大风一吹把这页掀过去就完了。”   十四听了终于磨磨蹭蹭地把袖子拿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包子脸,看着哥哥问:“我算一个?”   “那当然。”   十四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些许。他翻了个身躺着,语气恢复了以往的随意:“哼,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你准备害死爷?”胤祥扑上去压住他的肩膀咯吱起来,“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说?”   十四在炕上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兄弟俩正闹着。胤祥的小太监吴生默突然进来禀告了敏嫔一事:“娘娘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十四顿觉扫兴,瞧瞧外头的天色,疑惑地问:“现在?”   胤祥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她病着,怕是底下的人怠慢了她。我过去瞧瞧也好。”   十四无奈地翻个白眼,又拿袖子盖住眼睛,趁机假寐:“等你吃宵夜。”   胤祥又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脑门儿,大步而去。   十四这两日心路坎坷,几年难遇的大喜大悲在一夕之间就经历完了,早已耗尽心力。他在炕上滚了两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嘈杂,朱五空尖着嗓子喊:“你不能进去!主子已经歇下了。再闯我要喊人了!”   十四猛地翻身坐起来,拔高声音问:“是谁?”   外面安静了一瞬,才有人朗声回道:“纳兰永寿求见十四爷。”   “呵!”十四一掀身上的被子,跳下炕来,“放他进来。”   朱五空苦了脸回道:“爷。这个当口……万岁爷说了,不让您见生人。”   十四顺手摘了门上挂着的鞭子,冷笑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纳兰大人会不懂吗?他要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今儿进了这个门,就蒙想站着出去了。永寿,看在九姐的面子上,现在回去,我不追究你擅闯宫禁之罪。”   房门吱嘎一声,却是永寿平静地推开门,远远地站在门外冲他打千行礼:“多谢殿下宽恕。奴才有事禀告。”   十四摆弄着鞭梢,斜眼瞧他:“有胆量推门,却不敢进来?”   永寿盯着地面,淡淡地说:“奴才近日确实接触过许多生人,还是离您远些的好。”   十四哼了一声,想到他前儿挨了一顿打,九姐至今毫不知情,到底消了几分气:“给纳兰大人上茶,说吧。”   永寿双手握拳,鼓起勇气直言道:“请您将前日拿去的那个香包还给奴才。”   十四顿时怒火中烧,手上鞭子蠢蠢欲动:“就为这个?别告诉我,那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意义重大?”   “并非如此,这……跟公主无关。”   永寿有些难堪地侧过脸去,半晌才说:“三天前,奴才在太后宫中当值,休息时拿着这个香包把玩,这时敏嫔娘娘突然找到奴才说公主病了,想……想要一二贴身之物略做表记,还说是十三爷让她带为传话,我若不信只管找十二格格验证。这个香包当时她拿在手里赏玩过几息时间,我当时有些慌乱,事后没有仔细查验就……被您拿去了。”   “敏嫔宫中有宫人感染天花,她本人虽然无事,但奴才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您最好不要把她碰过的东西留在身边,较为妥当。”   他这番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句句质疑敏嫔有意谋害皇子。一众宫人听得背后发凉,不由自主跪了一地。   十四走到衣架子边,从外裳衣襟里取了那个素锦香包在手上,扭头看向永寿:“纳兰大人,你知道构陷宫妃,挑拨离间是什么罪名吗?她是十三哥的生母,要是这个香包没事,爷不能看着哥哥的额娘白白受辱。”   十四说着迫近他,居高临下地逼问:“即便是她真的动了手脚,可这毕竟是你的东西,也是通过你才到了我手上。你依然罪责难逃。”   永寿亦是惊惧不已。他合了眼睛,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最终只是拱手长揖道:“终究怪我不谨慎。那就殿下设法使公主相信,我去了南疆任职。”   十四眼中绽出惊异的光,颇为诧异地上下打量他,把那香包抛给朱五空:“拿出去,拆了仔细瞧。”说罢转头道:“不管事实如何,前儿下午我不该动手打你。这事,算爷欠你一回。” 第148章 真相 种痘之议   山东, 惠民县。月上柳梢,晚归的乌鸦落在寻常栖息的柳树枝头, 抖抖羽毛正要安歇, 却被院中陡然响起的稚儿娇弱啼哭声惊得嘎嘎叫着, 展翅飞了出去。   晋安忙起身去隔壁哄了女儿睡觉,好半日才安静下来。他见后头二进院子里依旧黑灯瞎火, 不由心下仓皇。孙自芳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生产之后, 宛芝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早几天她还因为疑心女儿啼哭不得安枕;这些天却整日昏睡着,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他不知不觉在台阶前站了许久,直到夜晚的穿堂风使寒意浸入全身, 才恍然惊醒, 失魂落魄地返回正屋,仍在炕桌前坐定。   孙自芳执壶自斟,又拿另一把酒壶给他倒上白水。晋安忍下心事举杯祝道:“老孙, 这些日子叨扰了。明日一早我便起身返京。你好生保重,来日再见。”   孙自芳饮了那杯酒,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似有泪意,叹道:“你小子就是嘴甜, 老夫快八十岁的人了,还有几个来日呢?我这辈子赶上这改天换日的乱局, 在全国七八个省份,飘了一整个甲子的春秋, 没儿没女的,临了临了倒遇上你小子!”   晋安强笑道:“你若愿意,也可随我进京。我想叫蓁蓁拜你做义夫,借借您老的寿数。将来我给你送终。”   蓁蓁就是他襁褓中的长女。孙自芳不由拍桌大笑,嗤之以鼻:“去你的!老夫大你四十多岁,想跟我平辈论交,美得你!”   一老一少玩笑一回。孙自芳才正色道:“咱们相交也有快十年了。难得你不嫌弃我老头子,临别之际,老夫也跟你说句大实话。”   “你小子就是个武将的材料。本事是有的,可惜心眼儿太实——瞧瞧你参闽闻忠得罪了多少人——着实不适合在京城待着。以前你总说几位阿哥年纪小,娘娘宫外无人办事不方便。可如今,别说四爷六爷,只怕十四爷都比你得用!”   晋安一愣,苦笑着仰头饮尽杯中之水。在京中近身侍奉圣驾固然荣耀非常,可是其中艰辛也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然而他父母俱在,妻子体弱,女儿年幼。家中无人顶立门户,他焉能一走了之?   孙自芳素知他的家事,加重了语气劝道:“当年给德妃测那个‘瑜’字,也不完全是老夫匡你。康熙二十六年年底,老夫观星,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但见天象变幻莫测,隐隐有紫气于东方积蓄,最终于二十七年正月初九日这一天,紫薇星于西南方向光芒大盛,便知宫中又有贵人诞生。看星象盘上对应的时辰,约莫是酉时初刻到四刻之间,十四爷是什么时辰生的你大约知道吧?”   晋安手指轻叩着炕桌,心里一沉。十四出生的时候,乌雅太太刚好在永和宫侍奉,十四阿哥可不就是酉时生的吗?   孙自芳一针见血地说:“你这小侄儿身上有帝王之象。可是你们康熙皇帝膝下有十六个儿子,已经长成者不下十指之数。竟然轮到这么个出身不高,排行靠后,还有两个嫡亲哥哥在前的稚儿来争这皇位,说明这之前的斗争,该是何等的惨烈啊!”   “费扬古和彭春都老了,族中子弟并不成器,董鄂家的势力早晚依附于你。你两度西征,又在朝中武将里交游广阔,从乾清门侍卫,到九门步兵提督衙门,再到丰台大营,都有你一二莫逆好友。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官拜二品。”   “然则自古以来,带兵的外戚能有几个有好下场?三位阿哥哪怕有一人牵涉进夺嫡之事,皇帝就容不得你;若有两人甚至三人都想着这金銮殿上的宝座,你又该如何自处?如果败了,新君更容不得你;即便得胜,那时候容不得你的,就是你的亲姐姐和外甥。”   听到最后一句,晋安不由脸色大变,手中酒杯一抖洒出些水来。又听得他洪钟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归化戍边吧。你并无权倾朝野、封侯拜相之心,唯有建功立业、精忠报国之愿。费扬古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你去那儿做个副将,远离是非,将来顶他的班。不比在京城里给人家做奴才强?”   然而这时家仆匆忙的脚步声在庭中响起,侍从裹挟一身寒气冲进门来焦急禀报道:“娘娘派人快马传信,十四爷病了。”   晋安嚯地一下站起来,脚下略一停顿,回头深深地看了孙自芳一眼,还是毅然推门而去。   “唉。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孙自芳摇头叹道,“痴儿,痴儿。”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照亮半边卷着层云的夜空。行宫多柳,胤祥沿着墙根儿,踏着一地婆娑的树影而归。柳叶摩擦的窸窣之声和着盛夏的蝉声,嗡嗡郁郁听得人心头打鼓。   直隶已经离京师不远了。燥热的风卷着细微的浮尘,轻轻地拍在人的脸上。这风这夜这蝉声,一如他和十四在紫禁城渡过的每一个盛夏。胤祥脑海里一时涌起万般思绪,从无知无畏且无忧无虑的童年,到宠爱荣耀的少年与随之而来的攻讦离间;幼时德额娘和四哥的教诲,一个时辰前十四还在他跟前撒娇说“等你回来吃夜宵”的模样,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亲生母亲那句“天花不是必然传染的,但德妃如果发现那个香囊,她想要我死却是十拿九稳”上。   胤祥一路在心里念佛,加快脚步进了黑漆漆的小院。廊下值夜的宫人纷纷给他行礼,朱五空赶紧迎上去阻拦道:“我们爷歇下了,十三爷明儿再来吧。”   胤祥说:“我进去瞧瞧他,不必跟着了。”   朱五空差点哭出来,站在原地急道:“十三爷……明儿再来吧,奴才求您了。”   胤祥不知该作何解释,一时心烦意乱,自己动手掀起门帘进了屋,大步往内室来,小心翼翼挑起床帘。   十四朝内侧躺在床上,背脊平静地起伏,好像睡得很沉的样子。仿佛审判的时刻到来,胤祥战战兢兢伸手去探他额头,又摸摸脖子、腋下,触手皆是温温的,没有半点发热的痕迹。又会想十四这些日子吃住皆是跟他一块儿,能吃能睡能撒娇,也没有呕吐、食欲不振或是其他染病的迹象。   胤祥顿时松了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床角。太好了,十四没有受害。现在只要把那个香囊拿走,远远地扔到十四碰不到的地方去,他就不必承担失去任何一位亲人的痛苦,不用看到两位额娘反目成仇,更也不必背负生母暗害弟弟的内疚。   在这一刻,侥幸的心理压倒了光明磊落的君子之德,他抹了一把眼睛,起身去翻衣架上十四换下来的外裳。   胤祥平日里能拉开六力强弓的胳膊,现下却颤抖不已,险些握不住手上的绸缎。十四的衣兜里放了不少琐碎的小玩意儿,挖耳勺、扳指、玉佩、解食刀、香囊和荷包一应俱全,经常靶场上踢一场球就丢了几样,都是寻常事,少了个香囊他也不会在意。   胤祥埋头在衣裳里翻找,触手是冰凉的绸缎,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的焦躁。他翻遍了整个衣兜,一无所获,顿时若有所悟,颓然后退两步愣愣地回头,就见床上侧躺的身影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暗淡的月光下,十四单薄的身形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里射出两行透亮的寒光,仿佛能够刺破一切虚伪的掩饰,直通通地扎进人心里。   兄弟俩静静对视,胤祥顿时如遭雷击,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挪开了目光。   十四起身从柜子里取了那个被层层包裹的香囊,扔到他脚边:“你要的东西,拿着滚。放心,我就是病死,也不会告诉额娘一个字。”   “忠勇公彭春:白玉兽首长命锁一只,赤金嵌宝脚镯两个……”   绣瑜接到晋安从惠民县送来的书信,却是一份他长女蓁蓁满月的礼单。绣瑜原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通篇看下来,惊讶地发现董鄂氏一族三支九房的重要人物皆在名单之上。   要知道宛芝不过是彭春的庶女,生的又只是个女儿,却连远在边关的费扬古也派人送了一把镶金小匕过来。   绣瑜顿时了悟,暗自咬牙切齿。   当日董鄂彭春一门两女同时参选。嫡姐嫁为三福晋,已经育有两个嫡子。庶妹指给了当时仅为费扬古帐下亲兵的晋安,至今只有一女,境遇可谓是天差地别。按说董鄂家当然该全力支持三阿哥才对。   岂料三阿哥整日跟文人墨客厮混惯了,跟妻族那群粗鄙的武夫死活说不到一块儿去。反而被晋安后来居上,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荣妃岂能甘心?晋安这是在提醒她,小心对方暗算!   这顿时坐实了绣瑜心中猜想,那生病的宫女混进队伍,少不得荣妃的故意放水。及至晚间,她又接了消息,听说敏嫔买通守卫叫十三过去说了好一阵的话。   夜晚凉沁沁的河风从窗口灌入,山雨欲来的气息充盈满室。她顿时不顾身边宫人劝阻,起身说:“走,过去瞧瞧两位阿哥。”   两座并排的小院都不出所料地黑着灯。绣瑜本来想先直奔十四屋里,却忽然听十三院子里一阵嘈杂,登时改了方向。她进了院子抬头一望,却见正屋寝殿的窗子里光芒大盛,隐隐有刺鼻的气味传出,竟不是烛光,而是着火了。   又听人喊:“十三爷还在屋里!”   一群人围着紧闭的房门干着急,绣瑜才知道胤祥竟然是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内,突然就起了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喝道:“愣着做什么?找人,踹门!”   有力气大的粗使太监上来踹开了门,众人一拥而入,死活拽了胤祥出来。   绣瑜上前揽了他,左右摆弄验伤,又大声喝问:“到底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然想自戕不成?”   胤祥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十四的院子。他径自拿了那个香囊回房,满脑子想的都是,十四向来喜欢对亲近的人撒娇弄痴索取无度,可他要跟人划清界限的时候,反而会先把欠对方的情一分一厘全都还上。   他说病死也不告诉额娘,就是要以十年的兄弟情分,抵这谋害性命之仇了。胤祥想到这里几乎五内俱焚。他将那香囊置于烛火上焚烧,却一个不妨烧到了手,丢了火团又引燃炕上坐褥。   手指上火辣辣的灼痛,反倒压过了那股心痛如绞的感觉,他顿时觉得那逐渐升腾的火苗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他化在这火里,就不必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面对亲人冷漠疏离的目光了。   直到被额娘揽在怀中,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笼罩,他才从深深的自责和逃避中猛然回转,心里涌出无尽的悔恨来。胤祥突然挣出她的怀抱,额头重重嗑在青石板上:“儿子不孝……您快去瞧瞧十四弟吧。”   “师傅!师傅!”   何太医今夜不当值,正准备解了衣裳躺下,却被小徒弟急匆匆地唤了起来。他出去一看竟然是德主子身边的桂总管亲自带人等在阶下,一行四人神色肃穆非常:“十三爷屋里走了水,请您过去诊脉。”   何太医忙整理医箱跟了过去。谁料小桂子领着他,越过了十三的院子,径自往十四阿哥屋里来。何太医心下一凛,识趣地没有多问,果然进去就见鲛纱屏风前头立着德主子的宫女。   一番问诊之后,又有宫人领了他往外间来,绣瑜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了他紧张地从矮凳上站起来:“怎么样?”   何太医庆幸不已:“目前看来十四阿哥身上尚未出现任何感染的征兆,若是接下来十天都没有发热、呕吐的迹象的话,就可以确保无碍了。”他说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十四阿哥这些年习武健体,看来是卓有成效。要是那个香囊真到了五公主手上,日日佩戴跟娘娘接触只怕……那幕后之人就要得手了。”   绣瑜不由冷笑,在心底暗道:“她们已经得手过一次了。”   历史上九儿养在皇太后膝下,可能跟十四关系远没有现在这么好。所以接了那个香囊的人是瑚图玲阿。当时姐妹俩都没有种痘,很有可能是瑚图玲阿头一个出现感染的征兆,帮额娘和姐姐挡了一劫。   后世性德的前两个儿子皆有做官、娶妻的记录,唯有永寿除了明珠墓志铭上的一个名字,再无半点痕迹。她原以为是这个孩子出身低微,如今看来却是被这件事连累。   九儿间接害死了妹妹,才会在祖母疼爱、又留在京城的情况下,出嫁仅仅两年便郁郁而终。   绣瑜长长地出了口气,神思一时无比清明。她看向何太医:“咱们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本宫今日要求何大人一件事。”   何太医连忙跪地称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微臣莫不从命。”   绣瑜直视他问道:“如果几日之后确诊十四无碍,你可敢在这个时候给他种痘?”   “啊?娘娘,这……”何太医不由大惊失色。现在出门在外,又经历这些波折,绝非种痘的最好时机。德妃此问,实则是要他假借种痘,伪装出花,来个将计就计之策了。   绣瑜又问:“你救过老六的命,如果没有你,只怕也没有本宫的今天。这是掉脑袋的事,你若不愿,只当这话是清风过耳,忘了便是。”   何太医左右踟蹰,好半晌才低头道:“奴才愿意,只是这痘痂一类的东西也需要准备……”   “你放心。自有人从山东带来,最多一两日便到。”   作者有话要说:   85章里种过痘的是,八到十三阿哥,加九儿姐妹俩。   分开当然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第149章 解决 1   “贵人, 那个香囊落到十四阿哥手里了,那边现在传了太医, 听说十四阿哥在发热, 有出花的征兆。”   “嘶!”王贵人手中银针猛地扎进肉里, 手指上沁出一点鲜红的血迹来。她却顾不上手上的伤,撂了针线绷子, 闭眼长叹,“时不我与啊!”   那个香囊没有靠近德妃, 她们就已经输了一半。   若是她早进宫十三四年,还能将错就错地跟德妃斗上一番,毕竟对方也有可能损失一个皇子。   可如今,明眼人都知道, 德妃一系真正的根本在于她本人和两个长成了的阿哥。如果德妃出花死了, 她那三个儿子就是再厉害,也不能拿内宫庶母怎么样。即便王贵人两个年幼的儿子长成,同为皇帝庶子、宗室王爷, 四六也不能奈何他们。   谁想到十四阿哥跳出来给母亲挡了一劫。十四才多大?他就是一病死了,也只会让德妃伤心之余更疯狂地报复,到时候只怕连宜妃都护不住她。   王贵人一想到这里,不由暗恨曹氏李氏。她定了定神, 起身吩咐:“来人,更衣。我要去见荣主子。”   既然没能一计打垮永和宫, 她就要想办法节制对方在内宫的势力,以防报复。比如隐去敏嫔暗害一事, 只向皇上透露五公主私通侍卫,传递来历不明的香囊,以致十四阿哥感染天花。让对方不能借儿子之病博取怜惜,反而失宠于皇帝。   荣妃也是脏了手的,这样的倒霉事,当然要拖上对方一起做。   “娘娘,真的不用将香囊一事告知万岁爷吗?要知道,先入为主啊!”   绣瑜拿着瓜瓢轻轻给屋里一盆君子兰浇水,随口道:“那香囊被胤祥烧了,咱们口说无凭,还自曝其短。不如让旁人‘帮’我们说来得更妙。”   “旁人?”竹月拿着小铲子给君子兰培土,心想,哪儿还有旁人会帮咱们?   绣瑜放下手中的瓜瓢,不禁长叹一声,她心中早有定计,却不得不为十四种痘一事忧心忡忡。虽然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佳选择,可十四是个至情至性的傻孩子。他刚跟十三闹掰,不知正如何伤心呢。此时种痘,到底有损他的身子。   绣瑜深感亏欠儿子,却因自己没得过天花,不得近身照料。   这时,门口宫女通报说五公主求见。绣瑜刚说了个请字,就见九儿一身便服,素着一张脸,不着半点钗环配饰,进来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额娘,女儿想去照顾十四弟。”   绣瑜见她眼圈微红,眼睛浮肿,便知她业已洞知一切,叹息着伸手去扶她:“不怪纳兰小子,更不怪你。要怪就怪额娘生了你们五个,锋芒太盛招人惦记。没有你们的事,那起龌龊小人也会寻别的法子害人。”   九儿却挣脱了她搀扶的手,头一回婉拒了额娘的好意:“纵然没有永寿一事,幼弟有难,我身为长姐亦是责无旁贷。”   绣瑜此计的关键就在女儿身上,原想透露一二,又听宫女禀报:“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康熙已经大步进屋。绣瑜忙领着屋内众人行礼下拜。康熙罕见地没有立马叫起,而是任由她们拘着礼走到屋子正中主位落座,才缓缓开口说:“起来吧,赐坐。小九这么早就来给你请安吗?”   绣瑜知道鱼儿上钩,也不畏惧,只敛笑解释道:“十四病了,臣妾没出过痘不方便照料,她这是主动请命要去照顾弟弟呢。”   康熙淡淡地看向女儿:“胡闹!你贵为公主,十四那儿自有奴才们伺候。又不是那寒门祚户的,指望着姐姐带弟弟。”   九儿不卑不吭地回道:“十四弟虽不少人伺候,但是出花是要命的事。他病中难免多思,若有亲姐在身边,也可廖做慰藉。再则女儿虽为公主,但也是皇父之女,十四的姐姐。如今出门在外,永和宫众兄弟姊妹中以我为长,为额娘分忧,我义不容辞。”   康熙神色一凝,眸色微暗。九儿在他心中一直都是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今天早上荣妃跟王贵人刚来向他禀报有人私相传递导致十四阿哥接触宫外的东西以致染病一事。他本来对那个香囊诡异地传了好几手、恰好落在十四手里的故事半信半疑,可九儿突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康熙反倒加深怀疑,语气虽淡却肯定地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一面问,一面下意识地瞥向旁边的德妃,却见她眼睑低垂,似乎认真地打量着手上的茶盏。   九儿不由愣住,抬眼看他:“皇阿玛,我也是看着十四弟长大的,女儿所言句句都是出自本心。”   康熙手指叩着桌面沉吟不语,又换了个方式,徐徐引诱道:“好吧,朕许了。你可要朕赏你些什么吗?皇额娘跟朕提了想在京城为你择婿。正好趁此机会,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小九一向聪明纯孝,甚得朕心。普天之下,朕无有不许。”   这话的暗示意味太过强烈,绣瑜虽早有预料,也不由动摇一瞬,生怕女儿没经过这些套路,一时冲动自曝其短,反坐实了私情。   九儿脸上一红,立马就想到与纳兰之事。可是她素来敏捷多思又性情高洁,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提要求未免有携恩图报之嫌。况且十四弟生死未卜,她若一味耽于自己的儿女情长,岂非叫额娘伤心、兄弟寒心?   九儿遂抬头道:“多谢皇阿玛恩典,这是女儿分内应当的事。皇阿玛要赏,就下旨在直隶境内遍寻名医,为十四弟看诊吧。他早一日痊愈,额娘就早一日安心。”   康熙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可心中疑惑尚未全消,干脆图穷匕见,直接直视九儿逼问道:“昨夜行宫前院偏殿走水,有一批侍卫救火不力,以致不少重要的折子、印信为大火所焚,朕已命将他们全部拿下。其中一人向梁九功求情,指名要你相救。你若不救,朕就将他们一起流放北疆与披甲人为奴。”   九儿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直视眼前的皇阿玛,身形微微颤抖,头一回如此深刻地领会到“君父”二字的含义。一层父亲的威严如山,一层君主的权谋算计,如蛛网般重重包裹,叫人深陷其中只能屈膝臣服、任由宰割。   “皇阿玛指的是明珠之孙纳兰永寿吧?”九儿强烈遏止住颤抖的语气,挺直脊背,高声急道,“女儿的确与他相识相知。可君子之交在于志趣相投,而不在于利益交换。若他果真犯错,却想借与女儿的私交逃脱罪责,则不配为性德之子、九儿之友;若女儿在父母忧心忡忡之际,假借为幼弟侍疾谋取私利,更兼指手画脚干涉朝政,则不配为皇阿玛之女、大清公主。”   “今日之言,如有半点不实……”九儿说着顿了一下,低头摘了辫梢坠着的一块翠玉掷于地上,“一如此佩!”   美玉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绣瑜吓了一跳,打量着康熙的表情,斥骂女儿:“糊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发这样的毒誓?”   康熙却挥挥手喝止了她,走到九儿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女儿,良久,突然出声说:“永寿,你可听见了?”   绣瑜母女俱是一惊,下意识转头往门口望去,却被门上的湘妃竹帘阻隔了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听到他竭力维持平静却难掩激动哽咽的声音:“回皇上的话。奴才毕生幸事,一为性德之子,二为公主之友。有此二者实乃苍天垂青,九死不悔。”   康熙气不打一出来,一针见血地讽刺道:“混账,朕养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你当然不悔!”   原来,偏心偏到胳肢窝去了的康熙皇帝,岂是那种遇事先责问自家儿女的人?听闻荣妃告状说五公主与永寿有私情。他第一反因就是把永寿拘来严加逼问,前殿失火是假,可是想把他发配北疆之心却是真。   永寿原本孑然一身,他跟十四揭露香囊一事之时,就已经是心存死志,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亦大方承认与九儿相识,唯独依绣瑜之计否认传递一事,说出的话大约就是“要命拿去,但皇帝你不能屈陷忠良”。   他出生诗书墨翰之族,一番话说得引经据典、荡气回肠,康熙一时哑口无言。又有舜安颜这个愣头青兼表弟在一旁,一味拍胸脯打包票,康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非要他死个明白,才带了他往绣瑜这边来。   谁料自家女儿说出了相差无几的话,倒显得他们光明磊落、心意相通,皇帝里外不是人。   绣瑜知道他已有许可之心,上去打圆场:“皇上,这两个孩子的事,都是臣妾管教不力。可十四之病,该怪那献上宫女的山东巡抚和内务府查验的奴才啊!若说因为公主跟人私通,导致弟弟染病生死不知,您叫小九日后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说着拿帕子掩面流泪。   九儿想到自己风光霁月,却被有心人利用,生在皇家何等之难呀!想到此处,亦是上去跟母亲抱头痛哭。   是啊,前天还在活蹦乱跳给自己送菠萝的小儿子,好好儿的就病了。康熙想到这里,又见妻女哭得伤心,已然心软了大半,突然又猛地想到内务府查验的奴才不正是荣妃的人吗?   好个马佳氏,自个儿办事不谨慎,反倒将污水往别人身上泼。   康熙心里已然有了定论,只一时下不来台。   恰好这时太监又传:“皇上,京里来人了!六阿哥侯在外头等着给您请安。”   “哦?昨儿才传的信,怎么这样快?快传。”   自有宫女上来服侍绣瑜和九儿净了脸,往堂上坐定。   胤祚一身石青色贝勒官服,快步进来给双亲见了礼,笑道:“儿子胤祚叩见皇阿玛,给额娘请安。”说着又一回跪下规规矩矩行礼,嘿嘿笑道:“四哥让儿子代他给皇阿玛磕头。”   康熙顿时没好气地说:“无事献殷勤。说吧,又捅出什么篓子了?”   “也没什么大事。”胤祚舔着脸凑上来,装作给康熙捏肩捶背的模样,“就是二哥跟四哥闹了一点点小矛盾,四哥掀了毓请宫的桌子,告病不干了而已。”   “啊?”绣瑜端茶的手一顿,跟女儿面面相觑。这叫小矛盾?你们这春秋笔法玩得比溜冰还溜啊。   康熙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站着的九儿,抬腿给了胤祚一脚:“一个两个,都是来讨债的!说!”   胤祚顿时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不偏不倚地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大约九天以前,京城接到山东疫情的奏报。胤禛就上折子请太子速速派太医到直隶迎驾。太子表面上满口答应。可是一次皇差,底下的人居然敢拖拖拉拉,三天过去还未成行。胤禛天天催,日日赶。太子不为所动,直到弟弟怒而掀桌,才勉强把胤祚一行人放出了京城。   这其中的缘由显然就耐人寻味了。说到底不过是太子跟众妃母幼弟关系平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事关太子,康熙表面上不置可否,只吩咐胤祚说陪陪你额娘,就起身去了。他沉着脸走了半途,突然回头对梁九功说:“荣妃年纪大了,回去之后就让她告病。将宫权移交给惠妃吧。” 第150章 免费章节+请假条   作话:正文在下面   实在支撑不住了。6月12-6月20考试周, 缘更一个星期,挂一科2万5, 还要重读到大五。QAQ不求理解, 只求和平分手。6月20号恢复日更。目标:保住发际线, 保住绩点,活到暑假回家吃火锅看世界杯那天。   关于水。郑重承诺, 本文确实有些埋忘了的伏笔,没有故意灌水的剧情。   作者确实喜欢把一个伏笔埋长长长。比如“君子和而不同, 小人同而不和”的意思你们都猜到了。还有孙自芳提醒晋安不要跟十四走太近已经两次了。   我还想写一个情节是,胤禛第一次面对太子被糊弄时,看到的那个“黑缸养白鱼,白缸养黑鱼”的太极鱼缸。在一废太子的时候, 会再出现一次, 白鱼去了白缸,黑鱼去了黑缸——时移境易,乾坤颠倒。四六因此相视一笑。   但是这种情节在网文里可能会很难理解吧。因为时间线太长了。我会尽量走人类能看懂的风格。   接下来只剩三个大的情节点, 一废太子,十四出征,和雍正登基。这样一想顿时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赏宴原不该推辞,然臣虽为人臣,亦为人子。”胤祚板着脸把手背在后头,鹦鹉学舌给额娘和妹妹演示四哥在毓庆宫冲冠一怒的场面,说完夸张地上前做出掀桌的动作。   片刻他又转到另一个面向,换了一副惊怒不已的表情,指着面前的空气道:“你你你,大胆!”把皇太子怒极时候吹胡子瞪眼的小动作模仿得活灵活现。   最后再做出一个咬手吃惊,瑟瑟发抖的样子,就是他本人了。   六阿哥的单口相声,笑道宫人一片。饶是绣瑜这些日子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俯身掩面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涌出些泪花来。   古代旅途本就幸苦,她拖着这一众小儿女,提心吊胆三个月,最终还是在临近家门口的地方出了岔子。心急如焚数个昼夜,胤祚这番不请自来,却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叫她又有了依靠。   见她流泪,胤祚和瑚图玲阿赶忙扑上去在脚踏上跪了。胤祚更是贴脸撒娇道:“出城的时候,四哥可是嘱咐我,您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儿,就扒了我的皮。额娘,您疼疼儿子,快别哭了。”   绣瑜不由点了他的额角笑骂:“从小到大你四哥扒你皮的回数加起来,就是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都不够剐的。”   瑚图玲阿更是笑道:“六哥上辈子干的,肯定是正阳门廊桥底下耍猴的买卖。”   不等胤祚对着小妹怒目而视,已经听额娘嗔笑道:“瞎说什么呢?别埋汰人家耍猴儿的,他分明就是那猴儿!”   母子三人说笑一回,一同用了晚膳。最后胤祚跟她告别的时候,绣瑜把儿子送到门口,只见夜晚的风鼓起他秋香色盘金绣龙的披风,胤祚冲她回头一笑:“额娘早些歇息。”   绣瑜顿时唏嘘不已。胤祚的到来,虽然解了她场面上无人可用之局,也多了个人应付康熙。但十四的情形却不容乐观。   在九儿的印象里,小弟从来都是一副作天作地、娇里娇气的样子。   可现在,盛夏天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漂浮着浓重到刺鼻的药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十四仰面躺在宽阔的大床上,俊俏的小脸白得几乎透明,头颈上却起着触目惊心的红斑。   九儿见了捂嘴跑出去哭上一回,仍是进来接过宫女手里的团扇给他扇风。   这还是一天中十四最乖的时候。他总是在白天沉睡,晚上睁着眼好几个时辰不说话。偶尔有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才会口里低声喊额娘,也有发脾气乱砸东西的时候。   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更是面面相觑——止疼止痒的膏药都用上了,换了平常的小孩儿应该是能吃能睡才是啊。九儿觉得不妥,只得传话向额娘求助。   这天十四睡着,九儿刚用了晚膳就又来瞧他,乳母李氏抹泪叹息:“公主辛苦了。要是十三爷……还有个跟您换换手的人。”   十四嚯地掀被坐起来,不耐烦道:“想走就走,我死不了。”   本来是极不客气的一句话,九儿听着却险些流泪。要依着他平时的骄横劲儿,想撵人的时候自然有千般故意惹人生气的字眼,少说是滚字开头,爷字垫底。到底是孤零零一个人被关在这儿养病的缘故,九儿想到这里突然扑上去搂了弟弟大哭不已:“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叫额娘看了……”   十四愣了一下,下意识回抱住姐姐,红了眼圈。   这时朱五空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欢欣,催促十四睡觉。十四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却听外头飘来一阵柔和的歌声:“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这是……额娘的声音?”十四躺在床上愣愣地问。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这首古里古怪的摇篮曲儿,只他在很小的时候,听额娘一边唱一边哄他午睡。这一刻儿时的记忆好像格外清晰,他听着下意识跟着唱出了后两句:“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十四不由放空心思躺回床上,他这些日子颇有些从顶峰坠落的感觉,突然发现荣宠、兄弟甚至是性命都是镜花水月,他就是那个捞月亮的傻猴子;现在又感觉像有一双手轻轻地把他托住了,至少额娘当年辛辛苦苦把他生下来,总归还是要他的。   乳母见他睡熟了,瞧瞧起身到后侧角门敲了三下门。小桂子这才急道:“娘娘,走吧,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这,这……”   绣瑜瞧瞧自己一身宫女打扮,笑而起步。走到侧门边,却见三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凑在大门口,两人放风张望,一人趴在上了锁的门上扒着门缝往里瞧。   虽然月色昏暗瞧不真切,绣瑜看着那个眼熟的背影,仍是凭直觉喊道:“十三阿哥?”   三人明显都吓了一跳。那人贴着门边站着迟迟不敢转身,反倒是两个同伴见来人不过是宫女服色,拖着那人趁夜色一溜烟儿地跑了。   绣瑜哭笑不得的同时又顿感心酸不已,片刻扶着小桂子的手,眯起眼睛叹道:“敏嫔虽然蠢,但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小桂子不解:“请娘娘赐教。”   “本宫如果想要她的命,十拿九稳。” 第151章   夏日炎炎, 行宫正院书房四角立着半人多高的双龙抢珠冰雕上起着一层烟雾般的白气,每座后头两个小太监正卖力地摇着黄铜风轮, 阵阵惬意凉风沁透心脾。   康熙俯首案前批阅挤压的奏折, 胤祚与胤禩侍立在旁, 一个整理,一个磨墨。这些折子都是上书房贴红过的,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堆满了整个明式花梨大案的黄缎折子就已经五去其三。   康熙抬头看了一眼西洋座钟, 搁了笔叫摆饭:“你们也站了一日了,跟朕一起用膳,歇歇脚。”梁九功带人抬上黑漆填金炕桌,父子三人搁置了朝政, 谈起家务来。   胤祚原是受了绣瑜之命, 要在康熙面前隐晦地提一下江南曹家不满十四一事,遂开口笑问他们途中趣事。康熙不耐烦,就命胤禩捡有趣的讲来。   胤禩貌似不经意地说:“十四弟天真率直, 要说最有趣,还得属他。这事说来还跟六哥有些许联系。皇阿玛还记得,杭州总兵吕斌跟他比骑射,十四弟大胜一事么?”   康熙略一点头。胤祚奇道:“如何还与我有关?”   胤禩笑道:“此事其实是吕斌故意安排, 拿上好的羽箭给他使,自己却用中间空心、吃不住风的轻质木箭, 事后还专门来表白一番。十四弟就恼了,装作跟老九聊天说‘那日我去六哥府上吃酒, 遇见一个倒酒的小太监,十分机灵讨喜,一问名字,竟然叫允文。我当时就乐了,问,尔何德何能,敢跟前朝建文帝同名?结果那小太监苦着脸说,魏总管吩咐新进的小太监,都从‘文武双全’四个字里取名字。正因为奴才无德无能,主子让奴才叫什么,奴才就叫什么。’”   “噗。”胤祚笑喷了口中的茶。   臣子跟阿哥们比武放水是常有的事,但是位高爵显的大臣一般爱惜体面,宁可不比武也不会做这种掉份的事情。吕斌年过不惑、高居总兵之位,却故意负于黄口小儿,事后还专门点出来,想让十四欠他一份情,确实是投机钻营太过。   文武双全为斌,十四这个不积嘴德的家伙,借小太监的话,变着法儿骂吕斌无德无能、奴才嘴脸。   康熙亦是抚膝大笑:“真真是嫡亲的兄弟两个。你们四哥小时候也是这个毛病,佟老夫人过寿,朕带他去佟家吃酒。席间让他背《春江花月夜》,三岁的孩子背得一字不差,当时佟国纲夸他是‘璞玉浑金,天然造就’。可他还板着脸儿老不乐意:‘我三更五鼓,百遍诵读之功,岂可归于天赋二字?’把个佟国纲问得哑口无言。”   胤禩又说:“结果,皇阿玛把曹大人的女儿指给老十四做侧福晋,他还跟这个吕斌成了亲戚。自然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吕斌乃是正黄旗包衣出身,嫡妻曹氏,正是奉圣夫人之女,曹寅的嫡亲妹妹。   化干戈为玉帛?康熙猛然愣住。   荣妃和王贵人诬告五公主一事,他原以为不过是妇人争风吃醋,专趁老十四生病的时候,给德妃找麻烦罢了。虽然心思不纯,但也就是小打小闹,且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可如今想来,十四刚在江南给了曹寅脸色瞧,后脚王氏就跳出来为难德妃。这二者之间若有关联,干系可就大了。   康熙不由沉了脸色,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飞快地思索。   胤祚就着一道片得薄薄的红姜羊脸,下百合海棠羹吃得痛快,心底大惑不解。老八一向滑不溜手,又与大阿哥关系紧密。他竟然会对十四施以援手?辞了康熙出来,他就赶紧往内宅请安,把这事告诉了绣瑜。   “曹寅是太子的人。借敌人之花献佛,好一招‘借力打力’。本宫还不得不承他这个情了。”绣瑜剥着葵花籽儿投喂瑚图玲阿。胤祚欺负妹妹,一进来就拢了那小碟子在身前,占为己有。   竹月捧了水盆上来,在一旁笑道:“大爷好兵刃,太子好金玉。三爷好书,五爷好饮,七爷好茶;都是有迹可循的。这八爷的情,可难还。还得娘娘拿个主意才行。”   胤祚冲竹月比了个拇指:“额娘真会调理人,姑姑微言大义。那我好什么呢?”   瑚图玲阿抢不着葵花籽儿,扮个鬼脸道:“你就好吃!瞧瞧人家八哥!”   胤祚不以为耻,反而报复性地吃光了所有葵花籽儿。   众人不由暗笑。绣瑜净了手,一指点在女儿额上:“真真是小孩子。岂不闻‘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世上哪有一味付出,不求索取的人呢?八阿哥不好细物,但是其城府志向,只怕不在你们大哥之下。”   胤祚一惊,不待细问,已经听她吩咐道:“回去七月殿选就要给老八指婚,叫良贵人也跟着瞧瞧吧。”   京里来的太医总归是有些本事的,虽然十四阿哥身上的疱疹从颜色到数量都异于常人,但是宫里的事有几件一清二白的?治好了天花,皇上和德主子的赏赐还会少吗?   盛夏七月,圣驾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紫禁城。胤禛躲懒在家,不过几天功夫,就被皇帝拎出来。   “广西知府年遐龄叩问皇阿玛圣安,奏请朝廷表彰六月洪泽湖抗汛一事中,牺牲的当地绿营军官并民间义士共四十二人。望皇阿玛恩准。”   胤禛跪在乾清宫东暖阁炕边的脚踏上,给康熙读着上书房近期批文。他念了小半个时辰,康熙只顾拨弄着手上的一把玉石棋子儿闭目养神,听到这儿才回头问:“这折子怎么送上来了?”   天下事物繁杂琐碎,一般官员上的折子要经过上书房整理分类,捡那要紧的大事贴上红头签呈给皇帝御览,其余小事一般就由上书房的皇子大臣们做主,再统一奏报就行了。   年遐龄所奏之事虽不小,却还没到红头签的程度。胤禛空了几天差事,也是一头雾水。   倒是张廷玉拱手回道:“这是太子的意思。如果只是绿营军官尚且罢了,但牺牲的民间义士中多有当地苗人、彝人,有的甚至没有朝廷户籍。毕竟非我族类,为谨慎起见还是请皇上圣断。”   康熙就问:“老四,你说说。”   胤禛心下微沉。年遐龄一家隶属于汉军镶黄旗下包衣,在康熙三十三年封爵的时候分到他门下,虽然从未谋面,却有主仆名分在。他心里当然是同意年氏所奏,可如实回答会不会有偏私之嫌?才发生了毓庆宫掀桌一事,康熙会不会觉得他故意跟太子打擂台?   胤禛思索片刻,还是咬牙回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别说苗彝,哪怕是洋人、罗刹人、高丽人呢?只要生活在大清的国土上就是您的臣民。皇恩普降,才是四海归心之道。”   康熙挥退了外臣,反问道:“你冒犯皇太子一事尚且悬而未决。这个时候,你还准备跟太子唱反调吗?”   “皇阿玛明鉴。公私分明,那日毓庆宫之事儿子愿意领罚,可此乃朝廷政务。广西不稳,盖因苗人作乱不服管教之故,朝廷笼络他们还来不及呢!如果有功不奖,以致苗、满、汉离心,年遐龄这知府也不用当下去了。”   康熙这才暗自点头。   恰好胤祚急匆匆从外头进来给哥哥求情。这些年他们一个出头办事,一个善后求情的模式已经非常熟练。故而胤祚张口就说:“皇阿玛,那天闯毓庆宫是我和四哥一块儿去的,您别只罚他一个人。”   康熙气笑,重重把折子往炕桌上一拍,对胤禛说:“刚刚才说公私分明,求情的就来了。”   胤祚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挠头笑开了。气氛顿时一松。   胤禛早就习惯了皇阿玛看太子一向是大错化小,小错化了,故而把那些百般刁难敷衍拖延的过程都掩去不提,干脆利落认罪:“其实那天儿子回去细想,胆敢放肆这一回,也是因为二哥素来待我亲厚不计较的缘故。”   “嘶。”胤祚捂着腮帮子揉揉被四哥的话酸倒的牙齿。康熙却满意地点点头,放了他们出去,见他跪久了步履艰难,还嘱咐胤祚:“老六,扶着点你哥哥。”待他们走远了,才转头朝屏风后头喊:“出来吧。”   杏黄的衣角一闪,却是太子来到了胤禛刚才跪着的地方,垂手站定。康熙重重地把茶盏放回桌面上,咄咄逼问:“你也听到了。你为难老四的那些话,他可有跟朕提起半句?”   太子讪笑着认错,心下却是大感不以为然。   康熙瞧出几分,除了暗自忍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嘱咐道:“公私分明,这话也是朕想对你说的。老四性子急,不讨喜,但是本事忠心却是不差的。别忘了,唐三藏西天取经还有三个挑担子的徒弟呢!胤礽啊,胤礽,你将来是真的想做个孤家寡人吗?”   太子满口应是,辞了康熙出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心里才涌起些微怒意。   什么公私分明?也就哄哄皇阿玛罢了。老四分明是和老六商量好了,一个领罪一个求情,压根儿没把冒犯他这个皇太子的事放在眼里。心里没有畏惧,老四在政务上自然不必对他言听计从,可以保着自己的门人了!   太子越想越怒,看着这几十年不变的红墙黄瓦也觉得刺目起来。他越走越急,把一众宫人都甩在身后,结果在临近御花园的小道上,却撞上两个太监鬼鬼祟祟地从永寿宫后角门出来。   那两人见了他,唬得浑身一颤。袖子里拢的一个大纸盒子摔在地上,露出满盒纸灰来。   太子脸色一沉:“你们是哪个宫的?为什么烧纸?”   宫里烧纸是犯忌讳的大事,打杀了都不为过。两个太监吓得连连磕头,赶忙招了:“我们是永寿宫敏主子身边的人,烧纸是因为……”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更深一层的恐惧,爬上来压低了声音说:“这,这永寿宫不干净。”   “嗯?”   “真的!”年长些的那个太监左右环顾,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奴才从康熙七年起就在这宫里伺候,这宫里住过的四个主位娘娘,打宣妃算起没一个高寿的。敏嫔搬进来才两年,就,就得了痨病了。”   “痨病?”太子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红墙,落在永寿宫主殿高高扬起的飞檐上,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容。 第152章   十四屋里此刻正式一副来往宫人如织的场景。大大小小的紫檀柜子、樟木箱子摆满了小半个庭院。他这是奉旨准备搬到乾东五所去住。以前他和十三都还小, 还可以挤在乾西五所加盖的房子里头,凑活住住。可现在兄弟俩都快到娶纳的年纪, 再住在一块儿就不成体统了。   十四大病一场, 暂且还未去上学。他命人搬了摇椅, 躺在院子里一架茂盛的葡萄藤子底下,冷眼看着宫人们忙碌。   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学来瞧他, 目光情不自禁被摆了一院子的箱笼吸引。九阿哥见那些箱子上都盖着黄缎子,便知里头装的都是御赐之物, 略一数过去起码有十几个箱子,不由咂舌问:“这都是皇阿玛赏给你的?”   东西倒是其次,关键是十四什么时候得这么多赏了?这比太子都不遑多让吧?   恰好这时两个抬箱子的太监失了手,叫一个红木箱子在台阶上磕了一下, 朱五空忙叫开了查看里头的东西有无损伤。   十阿哥一眼瞧见里头那两块唐八骏玫瑰紫澄泥古砚, 却是前年大捷之后陕西布政使献上来的宋朝古物。一共四块,原本就不够分,不给他们也就罢了, 可是居然单给了十四两块!他不由撇嘴道:“猴儿的,皇阿玛这心偏得,谁写字儿还七八个砚台地用着?”   十四动也不动,只说:“朱五空, 都包起来送到十哥屋里。”   九阿哥却认出其中一个是康熙赏给胤祥的东西,想来是十四原本没有胤祥才送他, 今年却又得了一块。   怪道老十三得宠这么些年,平日里用的玩的却少有御赐之物, 原来都在这儿呢。沽名钓誉,不安好心,哼。胤禟不爽地撇撇嘴,拿手肘捣了捣十阿哥。   十阿哥也反应过来,抓抓脑袋说:“看来老十三还有点良心,我以前只说他是喜鹊来着。如今想来,就跟八哥待我们差不离吧。”   “呆子!那怎么能一样?”九阿哥猛地拔高了声音,跳起来在胤俄头上一顿猛敲,“八哥得宠那是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地拼出来的,向来都是他在皇阿玛面前提携我们,何尝得过我们额娘一点儿助力?老十四,你还是得……啊!”   他只顾自己说得开心,回头一瞧,却见十四双手抱着脚踝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上似有泣声。   九十二人面面相觑,鼻孔对鼻孔、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天。他们撩十四多年,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讽刺胤祥。胤祥通常都咬牙忍着不说话,十四却很容易就气得跳脚、炸毛、回怼、跑到长辈那里花式告状,可从来没哭过。   胤俄跳起来大声质问:“是不是老十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娘的,这个狗杂种……”   “嘘!”九阿哥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上前不甚熟练地抚摩着十四的脊背,“别理那个混账,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十四没有答应,九阿哥却分明感觉到他颤抖的背脊逐渐平静下来,半晌才听他说:“你们回去吧。我今儿要出宫见我舅舅去。”   九阿哥读书不在行,却是个宫廷包打听,闻言点头道:“是该去见见。黑龙江将军雅布素不行了。听闻皇阿玛有意调乌雅大人接替他的职位。那地方天南地北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再见呢。”   “你说什么?”十四蓦地抬头看他,眼睛里破碎的光芒闪动。   “你又不知道?”九阿哥愣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十阿哥身后躲,哭丧着脸喊,“你你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再也不敢跟你说话了!”   后头院子里的这么大动静,当然瞒不过仅仅一箭之遥的前院。   胤祥这些日子同样反常,只是跟十四恰好相反。他往常其实是个腹黑焉淘的性子,面上瞧着一丝不苟、正正经经的,实际上跟十四一块儿赖床逃课抄作业、追猫撵狗打孔雀的淘气事情一样都没拉下。御花园的小太监丢了捕鼠笼子,都知道上门管十三爷要。   又天生下得一手好棋,趁康熙错眼不见的时候,四处找人对弈,拿金瓜子赌小太监们打的果子吃,好不快哉。   最近这些毛病都改了,换做每天寅时二刻准时摸黑起床,赶到永和宫请安——德妃一向卯初起床,当然是进不去的。回来练剑温书,头一个到无逸斋上课,申初下了学,再加练一个时辰的骑射然后去永寿宫请安——痨病会传染,当然也是进不去的。再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去瞧瞧暂时寄养在格格所的两位妹妹,回来温书到子初时分。两个时辰过后,又是下一天了。   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自鸣钟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却没了笑模样。乳母宫人屡次三番劝他跟额娘哥哥们谈谈。他心里却有个痴念头。老十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他要不把欠的这份情还上,就算有额娘哥哥们调和,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拖上三五年,也就淡了。他还盼着日后能有个机会跟十四和好如初,哪怕赔上性命也值得了,因此反而躲着永和宫的兄姐们走。   一众宫人眼睁睁地瞧着他脸上的肉一点点儿地掉下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万万没想到,头一个来探望的人竟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太子爷。   太子此行却十足恳切真诚,都没让人提前通报。胤祥匆忙迎到门口石阶上就被他一把扶住,不仅不让见礼,还不用尊称,揽了肩膀一同进屋来。   胤祥样样跟四哥看齐,唯独这品味二字上怎么都学不来。他那屋子用古代话说叫直朴守拙,现代话说就是笔直笔直的直男风格。桌椅条凳、几案床榻都是内务府标配,一色玩器全无,瓶儿花儿、珠儿玉儿更是提都别提,只堂上悬着他亲笔临摹的郎世宁《平定淮部得胜图》,两侧挂着弓、剑、火铳等物。一应桌围椅袱、床单帐幔只用姜黄莲青二色,纹样也十分简单。   太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你就住这么个雪洞似的屋子?老十三啊老十三,你让二哥说你什么好?那么些不如你的,都还强三分呢!”   胤祥听了心里更是苦涩一片。这回出巡前,他每天在家待不了三个时辰,回家就闭眼,睁眼蹬上靴子就出门。饶是这样,还有一半的时候歇在十四屋里呢。管它金窝银窝,还是草窝狗窝,又有什么分别?   太子见自己一句话问得弟弟红了眼眶,觉得有戏的同时,心里更是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这些年总见老四老六得空就要凑在一处嘀嘀咕咕,领赏是一处,领罚也是一处,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曾想过皇额娘要是给他留个同胞的亲兄弟就好了。梦醒了,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如今看来,老十三得宠这么些年,却甘愿被德妃母子驱使,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   太子想着不由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胤祥跟这位尊贵的二哥相处不多,全然不知他的思维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已经从北京城跑到山海关那么远了。摸不清套路,胤祥只得打起精神应付,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才送走这尊大佛,后背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去请四哥……不,还是我亲自去见他。”太子神经兮兮的,胤祥只得暂且压住心里的别扭,换了出门的衣裳,准备悄悄往上书房堵胤禛去。   刚一脚踏出院子门,就见十四屋里的傻瓜太监刘根宝举着根草笑呵呵地进来:“爷,我刚去瞧了乾东五所的新院子,离这儿不远。日后我还常回来跑腿送东西,您要是还赏我松子儿,我就搁这儿跟我兄弟一块儿吃了回去,也不误差。”   他跟胤祥屋里另一个姓刘的小太监是同乡同姓,所以拜作兄弟,从小到大是一块糕也要分着吃的情分。   胤祥忍了快一个月的眼泪被这个傻瓜一句话勾得纵横满面。他挥退了上来劝说的仆从,蹲下来抹了把脸,大力拍着刘根宝的肩膀:“松子儿算什么,要是有这一天,爷给你们在老家置宅子买下人!让你们风光还乡,拜过祖宗,祭过神灵,下辈子做亲兄弟才好呢!” 第153章   出紫禁城的时候, 十四叫过朱五空吩咐:“你别跟着了,去找个清净的酒楼定下地方……”   朱五空领命而去。十四这回出门寻的是亲自到济民寺还愿跪经的由头, 实际上不过是往寺庙里头晃了一圈充个门面, 就被相熟的侍卫笑嘻嘻地上来行了个礼, 引他往后山门的方向来。   晋安一身蓝绸纱袍,牵了马倚在门外一棵榕树底下候着。纳兰揆芳背对着山门方向, 拉着他喋喋不休:“……皇上把我阿玛和二哥叫进宫,也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子回家像失了魂魄似的, 书房的灯亮了大半夜。我悄悄去听了一耳朵,你猜怎么来着,竟然跟五公主有些干系!”   ”咳咳!”晋安远远瞧见十四过来,赶紧握拳轻咳给他使眼色。   揆方只当他是真咳嗽, 自以为体贴地上来拍着他的背, 叹道:“皇上告诫我家老爷子:昔日唐太宗告魏征‘卿罪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现在朕也以齐桓公待管仲的心待你。你可别用李斯对待秦皇的方法来报答朕。’可不是这个道理吗?我们家打孝慈高皇后那辈起就世受皇恩,如今皇上又许以公主下嫁的恩典, 还复了我阿玛的职位,何必再去争那份体面?”   李斯与秦始皇互为儿女亲家,可却在始皇死后诛杀公子扶苏、拥立秦二世胡亥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康熙这话直白到了露骨的地步,难怪明珠要睡不着觉了。晋安光是听揆方转述也出了一身冷汗, 怒目瞪他:“这事你也敢拿出来说?”   揆方豪爽地抡着胳膊拍打他的肩膀,笑道:“这不是跟你嘛。说句冒犯的话, 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还成了拐着弯儿的亲戚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转身, 就见十四黑着脸立在后头,唬得惊呼一声,赶紧跪下讪笑道:“十,十四爷,给您请安。”   在直隶那几天,十四跟九姐的感情突飞猛进,这会见了揆方这得意的模样,骤然想起姐姐也快是别人家的人了。他不禁暗自磨牙,气道:“真要论亲戚,你跟爷不是更近?我还该喊你一声叔叔了。”   揆方摸不清他是调笑还是暗讽,唬得连道不敢。   揆方说话放肆,也是因为信任他的缘故,晋安忙跟着打圆场,耳畔莫名响起孙自芳那番“伴君如伴虎”的话来,言语也跟着谨慎起来:“爷,纳兰大人也是无心之失。”   十四听出他话语里的疏远之意,一句气话闹得二人战战兢兢。他不由心情更加低落,恹恹地说:“咱们走吧。”   晋安扶了他上马。舅甥二人打马往安定门内来。夏日昼长,此刻虽然临近黄昏,但烟袋胡同外头的长街上依旧人流如织,街道两旁的小酒馆挑着五颜六色的酒旗,更有走街串巷的小吃摊子沿着街沿儿一溜排开,几口大锅里油烟白雾缭绕,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随着一声“羊肉混沌”的吆喝,跑堂的用竹托子送上一大碗带汤混沌。只见那汤色雪白,浮着红彤彤的辣油和绿油油的菜梆子,扑鼻沁香;混沌皮儿薄得透亮,现出里头嫩红的肉馅儿来。尚未动口,色香二字已然占全了。   兼之周围一群小民谈天说地,大快朵颐。十四瞧着新鲜,跟着心情大好,嘴上却耍赖道:“你给了四哥六哥一人五万两安家银子,轮到我这儿一碗馄炖就打发了?不成,换地方。”   晋安这些日子被孙自芳那番“十四爷身上有帝王之相”、“只怕德妃将来容不得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此刻不由会错了意,想到他今日三番两次耍主子脾气,顿觉寒心,只搁了筷子道:“当年娘娘在家时,我年纪极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内务府来接人那天,额娘特特带我们姐弟三人来吃这家羊肉混沌,想来是姐姐喜欢。我只当您也会喜欢。”   十四被他说得一愣,一面诧异额娘几时喜欢吃馄炖了,一面后悔自己屡屡弄僵气氛,又想到舅舅一向重情心软,一件小事他竟记了这些年,如果额娘得势之后竟改了习惯,岂不叫他伤心?   两人沉默半晌,晋安终于忍不住起身说:“我送您回宫。”却被十四抱住了胳膊,慌乱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顿该我设宴给你送行才是。黑龙江偏远苦寒之地,舅舅,让侄儿孝顺你一回吧。”   晋安不由愣住:“你要给我送行?”   十四急得跳着脚喊:“真的,我已经让朱五空在泰椿楼定下席面了。我朝武将荣耀之最,一为封爵,二为镇疆,这是好事,当然要庆祝……”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对晋安来说当然是好事,对他来说却意味着身边能信任的人又少了一个。   出来之前晋安设想过很多情形。无非是十四使性子跟他闹,不让走,或者想跟去黑龙江什么的。没想到竟然等来了这样一番话。他俯身抱了红眼睛的小阿哥,强笑道:“走,咱们吃好的去。”   十四把眼睛抵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里的水雾。   甥舅俩只顾着惜别,却不知这番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却是过于暧昧了。此地有一个专门混迹于市井间、以放债抽租、结交三教九流为生的浑人齐老二,从乌雅家未发迹的时候就识得晋安的。今儿忽见他搂了一个清秀小童在怀里,不由啧啧感叹着上来打趣道:“哟,二爷,这是哪家的小僮啊?啧啧,瞧这身段儿,您这一去边关,可难找咯。”   晋安勃然大怒,见此地人多口杂,遂拿话引他出来,寻了个乌漆麻黑的死胡同,提溜进去一顿好打。又想到这齐老二浑身上下七个舌头八张嘴,光凭拳头是堵不住的,遂顺手解了十四身上的荷包扔在他脚下:“今儿也让你见见真佛。瞧瞧吧,打你是救了你的命。”   齐老二拾了一瞧,月光下那荷包上黄线绣着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跟活了似的。他不由“哎哟”一声,晚上灌的酒醒了大半,一个劲儿地扇自个儿耳光:“哎哟,我这狗屎糊了眼睛……”扇了十几下却见十四不为所动气定神闲,他不由慌了神,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一茬事儿来或许可以救命:“这位贵人既是佩龙的,草民这儿还有桩事儿,跟您有少许瓜葛。”   “嗯?”   “昨儿有个赌坊的兄弟得了一大笔抽头,却是一个外地的大客商输了好几千银子给雅齐布。”   十四脱口而出:“八爷的奶父雅齐布?”   齐老二原本故意说得藏头露尾,见他竟然一口叫出雅齐布身份,赶紧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正是。那客商听口音是江南人士,昨儿他们宿在牡丹阁,陪酒的粉头有一个是我相好,她说席间那人四十来岁年纪,左手背上有道疤,自称叫吕文五。”   十四浑身一颤,胸口上下起伏,脸上显露怒容,半晌才说:“滚吧。管住自己的嘴。”   晋安奇道:“您识得那人?”   十四咬牙切齿:“手上有条疤,文五即文武,吕文五就是曹家的亲戚,那个故意输给爷邀功被八哥一状告到皇阿玛跟前,最后免职的混蛋扬州总兵吕斌!”   晋安听了更迷糊了,抓抓脑袋:“既然是八爷参了他,那雅齐布怎么还私底下跟他接触呢?”   “曹家原本是太子的人。当然要先上大棒打压一番,再给骨头,才能收为己用。在皇阿玛面前借我的事情告曹家的状,皇阿玛免了吕斌的职,疑了太子和王贵人。转头又跟曹家的人勾勾搭搭,指望着收服江南的财势。先捉贼后放贼,先演神又演鬼,一台戏都叫他一个人唱完了!”   十四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愤愤地踹着人家的墙根儿,半晌才说:“什么会对你好……这才是爷的好兄弟呢。” 第154章   今日同样在收拾屋子的还有永和宫的两位格格。   瑚图玲阿取了墙上挂着的《秦王破阵图》, 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向姐姐:“九姐,真的要换嘛?”   胤祥擅画, 两个格格屋里都有不少他的临摹之作。九儿摸摸妹妹的辫梢, 安抚道:“你挂到内室十四看不到的地方, 等他气消了再换回来吧。”   瑚图玲阿跺脚懊恼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成这样!都怪那个女人!”   绣瑜跟胤禛路过听见, 进来看了一眼去掉跟十三有关的东西后几乎换了个模样的屋子,忍不住轻瞪了九儿一眼:“跟着摆设物件儿生气有什么用?你就惯着他的性子吧。”   见两个女儿都委屈巴巴的模样, 她终于忍不住拧了眉毛,转头对胤禛说:“去找你两个弟弟,你亲自去,就说请他们, 求他们过来看看本宫!”说着也不等人打帘子, 劈手掀起门帘出去了。   九儿和瑚图玲阿同时倒退一步,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知道额娘生了大气, 十三又悔又愧,急急忙忙赶来,请过安之后一言不发地跪在明间炕前的青花地砖上。   十四在宫外被胤禛叫回,一头汗地冲进来, 见了他脚步一顿,还是规规矩矩挨着跪了。   绣瑜早叫宫女收拾了满满三四箱子胤祥的东西, 敞开摆在地上,又叫了永和宫所有伺候的人列在正堂, 乌压压一片人皆静静垂手等候,不闻一声咳嗽。只听她开门见山就说:“老十三,香囊的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十四瞧着这些东西生气,本宫叫收起来,也不算委屈了你。”   胤祥浑身一颤,还是答道:“是。儿子明白。”   十四昂着脑袋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自个儿置气的说法。   绣瑜冷了声音说:“胤祯,你是本宫生的,就算我做额娘的偏心你一回。光扔东西有什么用?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疑心你哥哥故意害你,索性就断得干干净净的,一干人等都撵出去。不然借熟人之手传递的事,难保没有第二回。”   胤祥听着脸色大变,怔怔地流下泪来,指天发誓说:“额娘,我若再做对十四弟不利的事,永世不为人。”   古人迷信,尤其以后宫女子为重,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瑚图玲阿忍不住从屏风后头冲出来,拉拉他的衣裳:“十四弟,你说句话呀。”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绣瑜气得合了眼睛,命令竹月:“念!”   竹月遂捧了册子,颤声念道:“十四阿哥屋里的丫鬟小蝶跟十三阿哥房里的翠竹是堂姐妹,赏二十两银子送回内务府。”   小蝶压根儿没去南巡,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言吓得连连叩头求饶:“娘娘恕罪,奴婢绝对没有做过背主的事。”   绣瑜一言不发,自有两个太监上来拖了她下去。   竹月又点出五六个人,都是十四屋里伺候多年的人,只因与胤祥的宫人有亲或认了干亲,全部赏银打发了。她翻过一页,吞了口唾沫,继续念:“十二格格屋里的教引嬷嬷宁氏与十三阿哥屋里众人往来密切,曾于康熙三十一年某月某日宁氏因其独子患病,曾接过十三阿哥一根百年人参,赏银二百两回家养老。”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哗然。胤祥向来率性随和,手里散漫,永和宫上上下下接过他赏赐的不下百人。德主子竟然连格格的教引嬷嬷都撵了,宫中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瑚图玲阿也吓懵了,犹豫着喊了额娘,却不知怎样给嬷嬷求情。   胤祥急了,上前冲绣瑜叩头道:“额娘开恩,怎能因为我撵姐姐身边的人?”   绣瑜只道:“他们虽然不是十四屋里的,但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跟永寿一样,瓜田李下的闹不清楚,索性一并打发了,那才叫干净呢。”   众人顿时心如死灰,七月的天儿,屋里的气息却犹如冰封般死寂。只有竹月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小厨房的郑厨娘做坏一道汤羹,养鸟的太监周福误用陈米喂了主子的鹦鹉,还有花匠蒋太监等四人,都得过十三阿哥求情免于惩罚,赏银遣回内务府。”   这一下总共就去了三四十人了!补上来的人还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呢!胤祥壮着胆子,拽了十四的衣袖不放,急道:“十四弟,是我对不住你,可是这些人都没什么过错。看在他们伺候多年的份上,你跟额娘求求情。”   白嬷嬷等瞧着两个小阿哥长大的宫人见状都泪流满面,两个格格也是红着眼睛相对而坐。   十四环视四周,已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移泰山易,改人心难。一起长了十年,两边连奴才都连了亲,哪有这么容易撕撸干净呢?小时候他和胤祥淘气,捞了丰泽园田埂上两棵榕树的“胡须”挽成一个结,如今八年过去,那柔软的根须都已经长成坚硬的树干,刀斧不侵了。   树犹如此,何况人呢?   绣瑜见情势差不多了,挥退众人留了两个孩子在近前,直言道:“那日王贵人对敏嫔说‘生在前头的这些阿哥们命好,便是平庸些的如五爷七爷,也有爵有位、独领一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八阿哥就差些,六部满人了。我生的十五就更别提了——哪怕再能干,怎奈何职缺爵位、门人势力都是有限的,旗主之位更是只得五个。除非是最得皇上喜欢的,兴许还有一二分机会赶上哥哥们。’这话不知是谁教她的,本宫倒觉得辛辣尖锐,直指要害。”   要害就在这利益二字上。胤禛胤祚这么多年要好,也是因为他们入朝的时候,眼前好比千里沃土,静待他们去耕耘。兄弟俩各抢各的地盘,没有利益冲突,偶尔还一致对外欺负欺负旁人,当然乐得亲近。   现在轮到十三十四的时候,地盘却已经被哥哥们占得差不多了。资源有限当然容易激发矛盾。阿哥们哪个是没有野心的?敏嫔能受得了这话才怪。   “额娘,您?”这也是偷拿香囊那晚敏嫔告诉他的话。胤祥万万没有想到她将这话完完本本说了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十四微微一愣,他虽然深谙宫廷斗争,但是皇家的风刀霜剑都隐藏在锦绣绮罗、温言蜜语中的,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摊开讲利益权术。   绣瑜摸着他的脑袋继续说:“所以,你十三哥做了件蠢事,却没存什么坏心。他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什么都不做,看着你生病,便是你皇阿玛追查下来,也牵连不到他。”   十四把脑袋搁在她腿上,不说话了。   胤祥自责了一个多月,万没想到居然从最有立场责怪他的德妃这里得到了一句谅解,脸涨得通红,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绣瑜叹息一回,也揽了他在身边:“额娘从来不怕你们争,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拼的该是功绩,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三更鸡五更鼓练出来的本事,不是那些阴私伎俩。”   两个孩子都低头应是。   “至于敏嫔……”绣瑜顿了一下,看着胤祥说,“我会设法求皇上给她妃位追封。端嫔出身大族,在宫里经营多年,自保有余,十三格格、十五格格交给她养着很是妥当。谥号丧仪、推恩家人之类的事,你尽管跟皇上提,若有不允的,再来找我。”   她许的全是死后的哀荣,可敏嫔还活着。看来这唯一的代价就是性命了。果然又听她说:“这并非完全是为了泄本宫一己私愤。她太蠢了,偏偏又生了这么多儿女,本宫沾染不起。你也只一个脑袋两边肩膀,无论如何抗不动这一大家子。”   胤祥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一会儿是极度痛苦一会又浑身轻松,过了足足一刻钟才低低应了。   绣瑜又戳戳把脸埋在被子里装死半天的小儿子:“好了,日子还得过。你可还没出馆呢!回去洗把脸,明儿给我照常上学去!你欠了十几日的课了,要是皇上问起来你的屁股就要开花了!”   十四哀叹一声,恹恹地爬了起来,顶着额娘的唠叨出了永和宫。兄弟俩一前一后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儿回了阿哥所,迎头撞上九阿哥一行人骑马归来。   十四先到,难免跟他寒暄两句,貌似不经意地问:“九哥,前儿我病着,听说你去了畅春园陪宜额娘她们,今天上午才回来?谁同你一起去的?八哥?十哥?”   九阿哥挠头不解:“就我和老十,八哥去了郊外祭明十三陵,都七八天没见了。怎么了?”   晋安早已托九城兵马司的人查了那吕斌的勘合(注1)。他是四天前到的北京,雅齐布原本陪八阿哥在外祭陵,也是四天前回来的。   这四天里,九阿哥一直在畅春园。他就说九哥整日把八阿哥吹上天,拍胸脯保证八哥行侠仗义见义勇为,必定帮他对付不怀好意的曹家和皇太子那架势如果是演出来的。这城府也太深了吧。   感情八阿哥暗中收服曹家的事情,却是瞒着胤禟进行的。九阿哥信以为真,当然以为八哥状告吕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十四不由心神大快,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九哥,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喂喂喂?什么玩意儿?大晚上的,一见面就骂人?”九阿哥正要追上去细问,却撞见胤祥回来。他见胤祥眼睛通红,便夸张地嘲笑道:“啧啧,楚霸王脸上挂猫尿。真够出息的啊。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种,再不错了的。”   胤祥本来一只脚跨进门槛,但不知怎的,心头有一股火烧得他心里慌,反身笑道:“九哥真是少见多怪。‘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的时候,英雄一哭又何妨?我这儿有个典故,叫‘红甲霸王腰间露出一串铜钥匙’,才是绝无仅有的贻笑大方。”   满族男人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万万没有男人管家掌钱的,随身佩戴钥匙串儿更是当家奶奶地位的象征。   唯独九阿哥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不仅亲自看帐算钱,还把库房的钥匙挂在腰里四处走动。娘们儿兮兮的铜钥匙配着一身英俊潇洒的红铠甲,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门口十二阿哥等人均是一愣,然后爆笑出声。   九阿哥把十三当沙包揉搓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被打了个闷棍,愣了半天,才上去一边踹门一边破口大骂。   胤祥关了门靠在墙壁上,听着九阿哥在门外破口大骂,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出声,叫过小太监:“端盆凉水,搭梯子从墙上泼出去。”   小太监吓得目瞪口呆:“爷,这这,真泼了。”   “泼。怕什么?”以往他忍着这群人,不过是怕宜妃等人报复敏嫔。忍了十多年还是闹成今天这个结果,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胤祥听着水花四溅之后,九阿哥的咒骂停顿一瞬间又加了一倍音量响起,拍拍衣角站起来,安然回屋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堪合=通关文书=大清省外旅游护照 第155章   连续三日的雨雪绵绵之后, 天气终于又放了晴。朔风吹雪,亮澄澄的日头悬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初七早上, 永和宫德妃生辰庆典第二日的清晨。喧闹的锣鼓声犹在耳畔, 整个御花园依旧张灯结彩。还未来得及拆除的彩棚绵延数百米, 漱芳斋三层的戏台高起,枝头上各式各样的干花迎风招展, 半空中数排镂金错彩的灯笼投下一片喜庆祥和的红云。   正是,人去楼未空, 富贵梦仍酣。   内务府前来收拾东西的小太监一边干活,一边议论着昨天的热闹场景:“……比着上个月宜主子的例,堂会是三家徽戏班子挑大梁,另有昆曲、粤剧班子外带耍把戏的、踩高跷的。宴开七十桌, 礼炮是三十六响, 晚上的焰火盒子是一百二十响,还有器皿、仪仗、服饰——都是用贵妃的例。”   众人皆是感叹着圣恩浩荡、备受荣宠之类的话,唯有一个小太监不以为然道:“光用贵妃的份例有什么用?承乾宫那位才是真正的贵妃呢!”   说曹操, 曹操到。随着眼尖的太监一声“贵主吉祥”,远处石子路上远远来了一乘四人小撵。撵上穿白狐风毛坎肩、莲青色珍珠毛旗袍裙的,可不就是昔年的佟妃、如今的贵妃佟佳氏吗?   佟妃入宫十余年,一直默默无闻, 论子嗣地位不如四妃,论得宠又不如底下的汉妃们, 只不过倚仗出身享着妃位份例,无人敢欺罢了。可是她在今年年中的大封中, 却力压宜德二人,意外地成了后宫第一人,还越过四妃、甚至是太子妃,独自掌管了全部的宫权。   八月里,大封后宫的结果出来之后,后宫前朝议论纷纷,有说九爷偷卖黑龙江围场的人参惹了皇上生气的。有说四爷在湖广大刀阔斧试行“以地丁征税”,犯了众怒的。   可皇上转头就吩咐为两位妃主大办寿宴,在京的命妇自王妃、公主以下全部要进宫朝贺,排场比起皇后千秋也不多承让,又不像是恼了的样子。   众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好埋头做事。   佟贵妃下了撵轿,捧着手炉站定,开始瞧着小太监们收拾器皿。她初掌权,难免求稳妥,要求繁琐了些,就听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以前荣主子管的时候,就没这个例儿。”   “你!”佟贵妃胸口一闷,却只说,“本宫比不得荣姐姐,辛苦大家些,好歹别出差错。”   忙了半日,终于把事物分派清楚,佟贵妃刚松了口气,却见翊坤宫的宫人打着全套的妃位倚仗从千秋亭的方向过来。   宜妃穿着华丽的十八镶玫瑰紫哆啰昵大氅,拿手虚扶着鬓角做虚弱状:“哟,是贵妃妹妹啊。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扶本宫下撵给妹妹见礼?”   翠儿忙道:“都是奴婢不好,想着昨儿为德主子贺寿,娘娘受了风寒一直头疼,就没看着前头的路。”   佟贵妃忙笑道:“既是病了,姐姐无须拘礼。”   “那本宫就谢过妹妹了,今日众妃相约去景仁宫为良妃暖屋子,妹妹既然有事,姐姐就先走一步了。”   宜妃说着径自带人扬长而去。   “她也太嚣张了!怎么说您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呀!”去往景仁宫的路上,宫女忍不住抱怨连连。   贵妃唯有苦笑。位份可以提,宫权可以移,可是威望、势力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积累起来的。   更关键的是,她膝下无子。要是太子能立得住还好,万一毓庆宫要换了主人,现在宫里五大妃子,早晚有一人会坐上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她这个半路封的贵妃哪敢得罪这些人?皇上呀皇上,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绣瑜昨天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弄了一整天,早起又换上出门穿的珊瑚扣羽缎大氅,绾了丹凤朝阳的钿子,过来景仁宫道贺良妃迁宫之喜。走在半路就听说宜妃一大早地就给了佟贵妃脸色瞧。   康熙四十一年的大封后宫,又是一整出堪比《孙行者大闹天宫》的热闹戏码。虽然最终四妃谁也没能达成升职加薪的目标,但是面对佟贵妃的意外上位,四人的态度却不同。   其怨气大小跟儿子争气的程度刚好成反比。   宜妃自知凭借儿子上位无望,终身的前途都在康熙身上,当然是最生气的。   最高兴的嘛……绣瑜路上跟竹月调笑说:“要不要打个赌,看这个能屈能伸的巾帼英雄是谁?”   竹月跺脚笑道:“娘娘又来打趣奴婢。这些年宫里上蹿下跳的,就那么一位。最懂得顺势而为、谁红就跟谁要好的,五岁的孩子都能瞧出来。”   绣瑜不由笑了。果然一下轿就见惠妃亲自候在门边,亲热地拉着佟贵妃的手:“我还说这刚下了雪的路最难走,正要派人去迎一迎贵主,可巧就到了。咱们一块儿进去。”   竹月趁着递帕子的机会对着绣瑜吐了吐舌头,主仆二人眼中皆闪过笑意。   太子这几年文不成武不就、地位越发岌岌可危,大阿哥的势力却是水涨船高。惠妃做了多年的美梦眼看要成真了,当然不计较这一时的名份,为了帮儿子笼络佟佳氏一族,不惜跟比自个儿小了二十岁的小佟贵妃称姐道妹。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她这份儿热情,却比宜妃的趾高气扬更叫贵妃难受。佟佳氏被她挽着,倒像胳膊伸进了火炉似的浑身难受,见了绣瑜像得了救星一般,忙道:“时辰不早了,也别分什么先后了,都一块儿进去吧。”   她不由分说地挽了绣瑜。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倒真像姐妹一般并肩进了金碧辉煌的景仁宫正殿。   荣妃自知晋位无望,没儿子的佟佳氏做了贵妃,总比其他三个老冤家上位要强。因此她见了佟佳氏还有个笑脸儿,略福了福,喊了声贵主。   这次大封的另外一位“人生赢家”——新晋的良妃卫氏却诚惶诚恐地行了个大礼,对其他四妃仍以娘娘相称。   她这份谦卑的态度,却没能换来其他几人的友善态度。众妃的脸色都极差,宜妃更是不阴不阳地甩着帕子:“哟,可免了吧,咱们原是一样的人,就跟亲姐妹一样。是不是呀惠姐姐?”   惠妃眸色一沉。八阿哥刚开始办差的时候还要靠大阿哥提携,这几年却渐渐有了自立门户之势。连带卫氏也一跃两级,成了跟她平起平坐的妃子,还赐住景仁宫!   如果说当年敏嫔住了永寿宫就像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溅起一地水花的话。那这道旨意就是原子弹在水面上炸开,顷刻间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景仁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佟佳氏的居所!康熙就出生在景仁宫正殿东暖阁。为了表示对圣母皇太后的敬意,景仁宫封宫四十余年。就连佟太后的两个嫡亲侄女儿也没给住!如今竟然给了辛者库奴才出身的良妃!   不仅后宫众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就连前朝的御史言官都坐不住了,准备出来列举纵情声色、偏宠一人的历史之鉴。   绣瑜却知道康熙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御极多年,朝堂上乾纲独断三十余载,信心和威势都到了顶峰,近些年来越发说一不二,早不把什么“福地”、“旺宅”之类的说法放在眼里。旁人越说良妃不配住这里,他越是非要让她住—— 一间屋子而已,朕赏自己的女人还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吗?   殊不知良妃住了这里,只怕连觉也睡不好的。   姑母的屋子住了旁人,就连贵妃也很难不芥蒂,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这事绣瑜也曾在后头推波助澜,虽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见了良妃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笑着接了话头:“莫不成你们都是空着手来的,还是舍不得东西,暖屋子的礼怎么都不拿出来?那我先抛砖引玉了!”   她说着示意竹月掀了托盘上盖着的红绸,露出底下三色翡翠雕的如意来,拉着良妃的手笑道:“翡翠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天生三色的却罕见,缅甸那边的人给它起个名字叫‘福禄寿’,倒还喜庆。”   良妃赶紧道谢,连说:“太贵重了些。”   一向喜欢和稀泥的荣妃也上前笑道:“不重。你德姐姐昨儿收了那么些寿礼,金的银的圆的扁的,三间库房都堆不下,还腾了奴才们住的五间后罩房。也该轮到她出出血了。”   她这话一说,原本恼恨绣瑜做好人的惠宜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嘴角掀起幸灾乐祸的笑。   这回德妃过生日,外三路的官员都上赶着送礼,比皇太后的寿辰都不差什么。一方面为的是皇上的面子,更重要的却是个大大的下马威。   皇上要派人清缴户部亏空的库银。可是朝堂之中,上至康熙本人,下至六部的笔帖式,人人都欠着国库的银子,谁敢揽这活计去?   恰好四阿哥在湖广督办的“地丁征税”一事进展不顺。康熙趁着儿子远在江南不能当面推诿,颇有些缺德地直接把差事派给了他,美其名曰“委以重任”。   可朝中这些神神鬼鬼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胤禛现在还没进直隶,德妃过个散生,已经收了上百官员,十几家王府,不下十万银子的礼物。   到时候四阿哥催债上门,众位欠钱的大爷当然是把手一摊,挺胸抬头——咱们的银子都用在买礼物给你额娘过寿上头了!要银子,找你妈去! 第156章   “祖母, 祖母!看我抓的鸟儿!”   绣瑜刚从景仁宫回来,脱了外头的大衣赏, 站在珐琅龙凤火盆跟前烤手, 就被一个穿大红箭袖袍子的小团子扑上来抱住了腿, 正是乌拉那拉氏所出、胤禛的嫡长子弘晖。   康熙下令把一众皇孙接到内廷上学,进无逸斋、住阿哥所, 跟小叔叔们一同教养。弘晖如今刚满五岁,是进宫的六个皇孙里最小的一个。   绣瑜弯腰抱了他, 接了身上的斗篷,笑问:“你弘晨哥哥呢?”   她回头见宫女打起帘子,首先进来的,却是个穿绿鄂梅旗装, 桃红斗篷, 梳着小两把的年轻宫妃,手上牵个拖金钱鼠尾、咬手指头的小团子,恭谨拜道:“奴婢长春宫贵人陈氏给德主子请安, 娘娘万福金安。“   那小孩儿也奶声奶气地说:“胤礼见过德额娘。”   两人身后才是胤祚家七岁的长子弘晨拎着个楠木笼子,里头叽叽喳喳关了四五只雀鸟。他继承了富察氏的一副好嗓子,脆生生地说:“给祖母请安。”   绣瑜忙道:“快起来,赐坐。”   宫女搬了绣墩上来让陈贵人坐了, 又把胤礼抱到炕上跟弘晖一起玩。   康熙终归是心软的,三十六年南巡那事, 他虽然怀疑曹寅、李熙做了以下犯上的事情,却只是把原本二人专有的密折陈奏之权, 赐给了更多封疆大吏,以示警告而已。   王贵人偏偏又好运地一回京就把出了喜脉,于次年生了十八阿哥胤衸。   看在三个皇子的份上,康熙只是把她挪到偏远的宫室居住,不许见几个阿哥,又立了个新规矩,从十六阿哥起,所有低阶妃嫔的孩子全部养到阿哥所去。   王氏区区县令之女,没了圣宠和儿子就像拔了牙的老虎。绣瑜没空放低身段跟她计较,遂扶植十七阿哥的生母陈氏。   陈贵人虽然容色上佳,但是跟王氏比还是多有不足,利益相关,她自然会拿出百般手段笼络皇帝,讨好永和宫,防止王氏东山再起。   胤礼跟弘晖同年,跟两个侄儿一块儿养在阿哥所,倒也和睦。此刻三个孩子挤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掰了黄糕掷进笼子里喂雀儿,时不时地笑作一团。   绣瑜看着笑了一回,转头看向大些的弘晨:“怎么是陈贵人送了你们回来?你十四叔呢?”   胤祥跟着去了湖广,现在永和宫的孩子只有十四和瑚图玲阿还住在宫里,两个侄儿进了宫,只有他们俩轮流带孩子。   弘晨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谁知道呢?您不也常说,十四叔是没笼头的马……”   “嗯?”   弘晨被她眼波一横,立马改口把十四卖了个干净:“九叔叫他,他就急匆匆地去了。”   绣瑜起先受后世思维影响,总担心十四跟老九走太近会吃亏,后来才发现十四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实则狡黠多智,四爷党、八爷党两边通吃。   去年八月,康熙要选派绿营将领到关外练兵,太子举荐胤祥的门人,八阿哥举荐老十的舅舅;自己亲身上阵不够,还要拉着兄弟们——大阿哥果断站边老八,太子则想方设法拉胤禛下水。   乱哄哄闹腾腾,你方唱罢我登场,直把康熙气得头疼,撇开一干不省心的大儿子,单挑了小儿子们陪着去西山狩猎。十四趁皇阿玛狩猎发泄一番后龙心大悦之际,随口提了一句“山东提督岳升龙骁勇善战”。   康熙回去细想两天,竟然允了。任命文书出来,惊掉一地眼珠。打那时起,绣瑜就知道十四鬼灵精的,他不坑人家老九老十就不错了。今天也只是问了一嘴,她便转头逗弄弘晖说:“你阿玛要回来了,我已跟皇上说了,许你们十日的假,回家去聚聚。”   弘晖尚来不及反应。弘晨先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手一抖,逗鸟的棍子滑落,惊起一笼正在吃糕的麻雀。兄弟俩对视一眼,都面露惧色。   绣瑜不禁沉了脸色:“怎么?你们的阿玛和四伯离家这么久,难道你们不该回去给他请安吗?”   弘晨不由脸红,急道:“孙儿岂敢?按理说,我们该迎出城去的,只是在家里等已经很不孝了。况且,我也想额娘了。”   弘晖也瞧瞧哥哥,也仰头说:“我也想额娘,想阿玛。”   绣瑜这才笑着揽了两个孩子在侧:“这才是乖孩子。”   可是弘晖又抖了一下,拉着她的袖子说:“可是祖母,把我的小鸟养在您这儿行吗?别扔了它。”   绣瑜不由扶额。胤禛养儿子的方法,完全是集康熙这个喜欢打击儿子的虎爸和张谦宜这个奉行“棍棒底下出学问”的严师,二位一体之精髓。弘晖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个儿也还没摸出门道,只会一味严加要求。   四福晋敏珠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夫妻俩一起把弘晖这个嫡长子盯得死死的,按照“文比甘罗,武比项籍”的要求来教。弘晖刚进宫的时候,见十五阿哥玩陀螺,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得眼睛都直了。   绣瑜一问才知道,这孩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玩具。就连奶娘缝的布娃娃,弘晖抱着睡觉,被胤禛看见都叫扔了。   绣瑜摸摸他的脑袋,一口答应:“还有你的木剑、俄罗斯套娃、西洋万花筒,都留在祖母这儿。但是你要跟你阿玛坦白,告诉他内务府的人依制给你送了童玩,本宫许你一天玩半个时辰。”   “好!”弘晖干脆地应了。   绣瑜遂命:“把十四叫回来,送两个孩子出宫。”   胤礼自告奋勇要去送他们。三个孩子蹦跳着出了门。   绣瑜这才转向陈贵人:“都是来讨债的。让你见笑了。”   陈贵人忙起身道:“娘娘福气大,寻常人想要操这份儿心还不得呢。”   绣瑜见她神色躲闪,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就叫退屋里侍立的宫人,只留两个心腹伺候。陈贵人这才正色道:“这一二个月以来,那位屋里似乎经常传太医,可一打听,病的都是不打眼的宫女太监。有肚腹不调的,有受寒的,理由千奇百怪,可王贵人心善,都帮着请太医来瞧了,拿了银子煮汤熬药。”   绣瑜不由皱眉。主子帮着心腹奴才求医看病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是短时间里病倒了这么多人就不寻常了。王氏这是想做什么?   “这事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着她。本宫这里也会派人暗中记录她都领了什么药材,瞧瞧能不能推出方子来。”绣瑜说着正要叫人,却见竹月悄无声音地掀帘进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   陈贵人见状赶紧识趣地告退出来。竹月上前行礼,摊开掌心叫绣瑜看见她手里的条子:“白嬷嬷带人清点礼物,登记造册,却从五公主送的六席织金大绒毯里抖出了这个。”   绣瑜细细一看,却是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边角微微泛黄,上面用标准的正楷公文体书写:今由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代为向国库借贷白银十万两,以此为据,库银追缴之日即还。某年某月某日。   落款却是三个风骨绝佳的柳字:高士奇。   绣瑜心里顿时砰砰直跳。   康熙朝有三大汉人宠臣,相比于李光地、张廷玉两位,高士奇的官职不显,但是传奇程度一点不减。   高士奇年轻的时候潦倒落魄,被人引荐到索额图门下做幕僚,可是真正得康熙赏识却是被明珠举荐。   他发际之后,就开始渐渐与旧主恩公都划清关系,装出一副不朋不党,清正廉洁的模样。康熙也因此格外信任他,甚至引为知己。   谁曾想到这位“两袖清风”、“唯好书画”的高大人,竟然也向国库借了银子!除了受贿行贿,他一介书生如何能进出十万白银?若非干了结党谋权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康熙对他的宠信,又何必由明珠出面代为借款?   这张条子若放到康熙眼前,足以将高士奇打入地狱了!   “老狐狸终于上钩了。”绣瑜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明珠这些年深居简出,跟官场上的人划清联系,观望数年,终于把这份重重的砝码放到了永和宫这边。   此刻城西的八贝勒府里,正是一片人声鼎沸的兴旺景象。站在王府大门前的汉白玉八层石阶上放眼望去,街上万头攒动,乌压压闹哄哄一片停满了官轿——全是等着八贝勒爷宣见的各级文武官员,轿子首尾相连,竟占去了大半条街。   此刻什刹海畔的小亭子四面挂着挡风的毛毡子,鎏金珐琅炉中炭火熊熊,湖中的戏台子丝竹齐奏,穿着大红罗襦袖裙的舞伎,在其余十一名伶人的衬托下,时而歌喉高展,时而广袖低摆。   湖岸边隐秘的暗房下处,更有百八十人捧着汗巾香囊、文房四宝甚至脸盆痰盂官房之类的东西垂首侍立,随时准备等着主子们吩咐。与之相对的,亭子里却只得八、九、十、十四兄弟四人听戏。   九阿哥听闻门口那么多官员等候,心思早不在戏上头,背着手在亭子里踱来踱去问:“八哥!那么多文武大员,你当真一个都不见吗?”   胤禩斜他一眼:“你能帮他们还银子?还是能帮他们在皇阿玛跟前求情,免了欠账?”   这话好比一个鸡腿塞嘴里,九阿哥顿时没了声音。   此刻朱五空上来对着十四耳语几句。他原本倚在栏杆上喂鱼,听完起身道:“多谢八哥的酒戏,娘娘在找我。我先走了。”   十阿哥原本倚在软塌上摇头晃脑听得入神,闻言啧啧感叹:“瞧瞧这出息的,你长到八十岁还在德妃怀里撒娇呢?”他说完眸光一闪,低头闷了口酒道:“罢了,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哼哼。”   “等等,老十四!”   十四刚转过屏风,却被九阿哥叫住,追出来不由分说塞了个荷包在手上:“皇阿玛这回像是动真格的。这五万银子你拿着……”   话未说完,十四已经惊讶地推辞道:“九哥,你这是做什么?”他瞧见八阿哥也悄无声息地跟了出来,脸上挂笑,眼里波澜不兴地看着他,顿时明白这顿吃的是不是“桃园三结义”的结义酒,而是“温酒斩华雄”的笼络人心之酒了。   十四遂揽了胤禟的肩膀笑道:“你和八哥才帮我召集了那么多文武官员给娘娘上寿,已经很给兄弟面子了。欠国库三万银子罢了,哪里就穷死我了?这钱我不能要。”   “嗨!祝寿那是八哥为了谢你额娘在迁宫一事上帮良妃娘娘说了话。一码归一码,这银子也不光你有,要是催到老十头上,我也帮他出了!”九阿哥豪爽地拍着胸膛保证。   八阿哥淡淡地接过话头:“正是这个理儿,咱们兄弟原不分彼此的。之所以先给了你,不过是因为四哥揽了这催债的差事,怕你在娘娘面前为难罢了。”   哦,原来重头戏在这儿啊。   十四甩甩手上的鞭子,不以为然地说:“八哥,你多虑了。依我看,这事儿根本成不了。便是能成,也没有拿我开刀的道理——别说皇阿玛太子,三哥七哥十二哥人人都欠着国库的钱。四哥凭什么单管我要?要逼急了,我上额娘那儿告他的状去!”   九阿哥闻言脸上不禁带出几分喜色:“那好!这银子哥哥就先给你收着。”又转头吩咐下人:“好生送十四爷出去,轿子里的炭盆要烧得旺旺的再抬进去。”   “谢谢九哥,我骑马出去更快些。”   十四辞了胤禟等人出来,骑在马背上深深望了一眼八贝勒府高耸的三楹朱红大门,纵马而去,在神武门前接了两个小侄儿送回六贝勒府。   胤祚家里却是一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模样,只因人人都知道他是铁杆儿的四爷党。这个节骨眼上找他求情,跟直接冲到四贝勒面前说“老子就不还”也没什么分别。   十四把弘晨弘晖交给六福晋的嬷嬷,转头来水阁里找胤祚,却见他从窗口支了个鱼竿出去,正临窗垂钓。   屋子里虽然也燃着火盆,但寒风敞开的窗户往里灌,仍是冷得跟冰窖似的。   十四习惯性地进门就脱了披风,不禁冻得发抖,上前抱怨道:“大冬天的,人家那儿是芙蓉帐暖,酒色笙箫。到你这儿就成了在冰窟窿里钓鱼了?六哥,瞧着你,我就觉得跟四哥混没前途。”   胤祚闻言笑着关了窗户,叫人添了两个火盆,又叫倒茶,装模作样地叹道:“哎,谁让我跟于成龙做邻居呢?辛苦你送两个孩子回来,左右闲着没事,要乐,咱们庄子上乐去。”   “免了,我晚上还要回宫呢。”十四大刺刺地往圈椅上坐了,挑眉道,“想谢我?借点银子来花花。”   库银紧缺,康熙只给了小儿子们一人十万两安家银子,作为补偿,准许他们从内务府支领东西。但是那些绸缎布匹药材什么的,换不成银子啊!十四花钱向来没个成算,又没个福晋管着他,常有手头紧的时候。   胤祚不以为意地端起茶盅:“说吧,多少?”   “不多。也就三万两。”   “噗!”胤祚呛了口茶,抬眼打量他,“多少?”   “我也不白拿你的钱!”十四跷脚躺在软榻上,从袖子里抖出那张高士奇的欠条:“瞧瞧。皇阿玛跟前的第一宠臣,号称‘无一事不敢对人言’的高大人,也有暗度陈仓偷偷摸摸用别人的名义借银子的时候。这张欠条,太子能出十万两,八哥能出二十万。看在同胞兄弟的情分上,三万两银子,给你了!”   胤祚听到“高士奇”三个字浑身一颤,忙起身接了过来:“这是真的?”   十四直言不讳:“明珠通过九姐递到额娘手上的东西,能有假?”   看到小弟脸上欠揍的笑容,胤祚反手掐了他的脖子咆哮道:“好的不学,跟老九学着做生意!额娘的东西,你拿出来跟我要银子,好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于成龙,康熙朝有名的大清官。甘罗,十二岁拜相的神童。项籍,就是项羽,神童 1   注释2:康熙自己规定“皇贵妃1,贵妃2,妃4,嫔6”,但是后期没有遵守。良妃是第五个活着拿金册的妃子,后面还有和妃等。 第157章   康熙朝的国库欠款之所以难以追缴, 是因为这借款并不等同于贪污。   因为明朝吏治腐败,官员贪污成风。满清入关之后, 为了把自己跟“腐朽奢靡”的明朝统治阶级划清关系, 特意把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压得特别低, 期望打造一个“当官为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为两升官发财”的乌托邦式朝廷。   事实证明, 空着肚子谈理想,等于空想。   朝廷一品大员每年的年俸仅白银一百八十两, 还要负担每年万寿节、千秋节上给主子们的寿礼,不贪污,基本会饿死。   这种情况下,出借库银基本上成了朝廷对官员俸禄的一种心照不宣的补充制度, 其性质约等于今天的“绩效奖金”。只不过这份奖金是胆大的多拿, 胆小的少拿罢了。   因为库银的福利性质,就留给催债的人一个无解的矛盾——借得多拿去挥霍了的,多半是功臣勋戚, 不好催逼;容易催债的,又多半是小官、穷官,当真还不起。   这些天京城六部五寺、两监三院的衙门里全都人心浮动,上至侍郎、协办大学士, 下至书办、小吏;无论是凭借财政漏洞吃得满嘴流油的大官,还是真的需要借银度日的小吏, 都在四处找门路——见同乡同年的,求姻亲故旧的, 拜旗主本主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个京城搅得戏台子似的热闹。   恰好十一月初一是六福晋的生日,马齐低调上门贺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尚未来得及开口说正事,却被胤祚塞了张烫着银纹暗标的紫色银票在手里。   马齐眸光一闪,惊讶道:“老臣蒙皇上恩典,俸禄之外额外赐下不少庄子田土,足敷家用,不曾欠款。六爷这是何意?”   胤祚笑眯眯地拍着老丈人的肩膀:“您老的家底儿我当然清楚。但是这世家大族子嗣繁衍,穷富不均、鱼龙混杂,难免有那一时手紧的。您作为一族之长,不应该关照着点吗?”   关键催债的人是四哥。老八故意挑唆十四跟四哥闹的事情给胤祚敲了警钟——与其让六福晋那些堂叔叔表叔叔,仗着他的面子去跟四哥打擂台,还不如破财消灾呢!胤祚如是想着。   马齐眉棱骨猛地一跳,想的却是:这些皇子爷们,越有本事的如大爷、三爷等人越是缺钱,上蹿下跳着四处捞银子;反倒是不求上进的五爷、七爷这些人家里富足清闲。究其原因,不过是“收买人心”四个字罢了——八爷若没有九爷抛出去的二三百万银子,能得文武百官众口一词的称赞吗?   自家这个女婿,以往也是个有圣宠不懂用、有银子不会花的傻阿哥,如今这是终于开窍,领会到花钱买贤名儿的好处了吗?   马齐遂又想起胤祚给了十四三万银子的事,顿时露出欣慰的目光。很好,还知道趁四爷接了这烫手山芋,拉拢年幼的兄弟。   舍小利,以谋大益。不愧为老夫的女婿!他满意地捋着胡须,恰好又逢弘晨奉了六福晋之命,出来给外祖父敬酒。   马齐看着圆脸杏眼、活泼健壮如同小鹰雏一般的外孙,想到这是流着富察氏一半血的六贝勒府的嫡长子,更是心头火热,拍着胤祚的肩膀,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您放心,这事儿老臣必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胤祚自以为跟马齐达成默契,满意地与他碰杯痛饮。   小角色们已然上蹿下跳把场子暖了起来,张廷玉、马齐、佟国维等大配角们也已经装扮好了藏在幕布之后,在全国观众的万众瞩目之下,真正的主角四阿哥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回到了北京城。   胤禛身负重托,连家门都不敢进,直接被康熙派来的轿子接进了紫禁城。   胤祚和十四急急过来四贝勒府,却只逮到了精疲力尽的胤祥。   胤祥倒在书房炕上,睡得四仰八叉。正午的暖阳照耀下,依然显得他脸庞苍白清癯,右手裹着醒目的白纱。   “六哥!想死你了,我带了十几坛子惠泉酒……”他见了胤祚,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起,却见十四跟在后头冲了进来,搭在胤祚肩膀上的胳膊默默地缩了回来。他轻咳一声,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六哥,十四弟。”   十四远远地捡了个炕头坐着,“嗯”了一声权做回应。   这哥俩这些年一直疙疙瘩瘩,虽有芥蒂,但是碍于日渐险恶的形式,倒也能勉强一致对外。   胤祚上前坐在两人中间,拖过他的手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谁还敢伤你不成?年遐龄‘以地丁征税’的折子我看了,条理清晰,切实可行;为何实行起来,却一败涂地?”   胤祥闻言唯有苦笑:“说来话长,四哥不在,我先给你们引见一个人。”说完冲门外喊道:“亮工,进来吧。”   门外帘子应声而响,进来一个身高六尺有余、孔武有力的青年,二九寒天里,只穿着一件枣红潞绸夹袍,外罩一件石青色巴图鲁背心,一张国字脸端端方方,两道利剑眉黑如点墨,极利落地甩袖子打千儿,声如洪雷:“奴才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子年羹尧,叩见六爷、十三爷、十四爷。” 第158章   “……乡绅田连阡陌, 人少地多;乡里小民地少人多。这丁银不问贫富,只按人头征收, 贫苦佃户实在是不堪重负。家父就有了把丁银摊入地税中, 一并征收的主意, 即为‘摊丁入亩’。”   “可是这摊丁入亩,说来容易——不过计算好丁税总额, 拿田土面积一除,加在原来的地税上就完了。可现实是, 地主乡绅有田十亩,必定只报八、九亩,以求避税;县衙虽然发八、九亩的田契,必定只记载五六亩, 以防朝廷加征税款时, 本县征收不力受上峰苛责;到了州府又剥一层皮,这样层层盘剥下来,报到户部的田土跟真实数量相去甚远。田亩数量不明, 怎么做这除法?”年羹尧站在西面炕前,将过去两个月他们跟那些土豪劣绅斗争微微道来。   年遐龄与胤禛通力合作数月,共推“摊丁入亩”的新政,虽然因为反对者众不了了之, 但是却对这位言辞恳切、作风务实的四王爷非常看好。这位湖广总督遂派幼子进京,名为充作胤禛门下奴仆, 实则是盼望年羹尧能得胤禛提拔,成为其倚重的心腹臂膀。   胤祥跟他有几月共事之情, 自然温和亲密;胤祚知道四哥看重他阿玛年遐龄,也微笑以对。   唯有十四见他虽然口才颇佳,但说话时虽然低着头,眼皮子却时不时往上一翻,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分明是在暗暗打量主子们的神色。十四便有些不喜,端了茶杯皱眉道:“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着吧。”   年羹尧早知六阿哥是四爷的左膀右臂,一心盼着在他面前大展奇才,万没想到居然被虚岁不过十四的小阿哥一句话不咸不淡地打发了,不由愣在当场,面色涨得通红,片刻才躬身告退。   胤祥不由皱眉看了十四一眼。胤祚隔着菱花镂空窗户见他迈出门坎的时候,箭袖底下双拳紧握,僵直着脊背大步而去。胤祚顿时摇头道:“这个年亮工有些本事,可这性子还有得磨练呢!”   十四瞥了胤祥一眼,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胤祚屈指敲在小弟头上,正色道:“言归正传。这次收债的事情,额娘早已胸有成竹。那些官儿不是爱送礼吗?额娘早命人联系了皇伯父的门人、山西粮商范百万,将那些礼物全都折变成银子,充作欠款归还国库。”   胤祚说着露出阴损的笑容:“这也多亏了十四弟,求着老八他们帮娘娘‘撑面子’。百官送礼给额娘,四哥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不孝;要不说,又奈何不了那些哭穷的官儿。老八知道这个,岂有不顺水推舟的?足足联系了四五百官员,送了几十万银子的礼,给额娘把生日办得风风光光的!”   “噗!”胤祥不由捶桌大笑,“这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寿了。难为你们怎么想来?”片刻复又叹道:“只是委屈了额娘……”   本应是欢欢喜喜过生日的事情,却掺和上这些朝堂斗争,到底是他们连累母亲。   胤祚闻言也跟着叹气,随手拨弄着窗台上的松树盆景儿。   十四却冷哼一声:“四哥办的好差事,全家都陪着他一块儿得罪人!”   胤祚还来不及呵斥他,已经听得门口便一声耳熟的冷笑:“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在皇阿玛下旨之前帮忙推了这事?”   胤祚胤祥同时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果然见胤禛一身石青四爪蟒贝勒吉服、朝珠花翎穿戴得齐齐整整,正大步跨进书房门槛,冷着脸跟十四对视:“年羹尧进京头一天,他怎么冒犯你了?”   十四本来已有悔意,可想到自己在京多方筹谋,他一开口就为个奴才出头,当即脸色一沉,还好有胤祚挡在前头杀鸡抹脖子地冲他使眼色。   胤祥则赶紧上去迎了胤禛,赔笑道:“四哥回来了,快用茶。”   胤禛接了茶盏却不用,也不开口,气氛沉凝下来。   胤祚掐着十四的胳膊,用自以为凶狠的眼神威胁了半天。十四挣了一下,反口质问道:“我一向是口无遮拦的,四哥,你在湖广大刀阔斧清点田地,逼死十几个朝廷命官。虽然是行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你可曾想过,这些人背后的主子也会为难额娘?”   “老十四!”胤祚捅了他一胳膊肘,抢着喝道,“这里谁不是额娘的儿子?轮到你逞英雄了吗?”   十四眼睛一红,还是忍怒道:“七月里,皇阿玛明明还有意册封额娘做贵妃,为什么好好的就没了下文?四哥,你做的是好事,但我一向是帮亲不帮理的。这话除了我没人敢说,但是哥哥们也未必不这么想——有了这寿礼折变成的几十万银子打底,你的差事固然好办了。可是额娘却把这些人送礼的命妇王妃全得罪光了。日后还有谁敢来给她庆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劝架的兄弟俩一时也无可反驳,只得心惊胆战地看向胤禛。   胤禛脸色青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却罕见地没有辩驳,只长出口气,起身负手道:“你有闲功夫在这里跟我置气,不如帮额娘做点实在的事——额娘虽有妙计,但是后宫不能干政,皇阿玛这几年越来越讲究这个。老八不是想你跟我闹吗?我打算来个将计就计,只是这事少不得连累你挨骂,要是做成了,算我欠你一回。”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得了他这样不咸不淡的回应,十四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半晌只扭头道:“谁叫我倒霉上了贼船呢……”   明明是互相交托后背的关系,偏偏嘴上都不饶人。胤祚听了“哎哟”一声倒在炕上,扶额叹道:“四哥,你和老十四上辈子就是佛祖莲台下扭成一股的两根灯芯——明明离不得,却又都别扭。”   说干就干,十四故意挑着康熙往永和宫去的时候,去给额娘请安,顺便抱怨四哥不近人情,单催着他要银子,果然引得康熙勃然大怒。   “混账!”康熙扬手扫过炕几,青瓷茶杯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刚好落到十四膝边,“你身为皇子,又是四阿哥的亲弟弟,不论公私都该依令行事才是!可你呢?为点银子斤斤计较,在你额娘跟前酸话连篇!朕少你们的用度了吗?”   被君父这样呵斥,十四在心里痛骂四哥,面上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垂头不语。   康熙骂完骤然想到,因为内库没钱十二阿哥以后的儿子们分的现银很少,门下不少用度走的是借款,可不就是他克扣了孩子们吗?   若是前些年,老儿子说错两句话,情有可原的情况下,康熙肯定就抬抬手放过了。可是这二三年以来,朝堂上风起云涌,阿哥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将他的一颗爱子之心反复消磨,到如今已如惊弓之鸟一般,敏感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近日高士奇又向他检举了索额图的门人买官卖爵、拉拢大臣、培植暗线等等不法之事,其中不乏太子本人的影子。   康熙心寒之余,更是暗自心惊肉跳——太子是他养在乾清宫里,百般呵护,千疼万宠养大的儿子。如果连太子都暗生反心,嫌他这个父亲活得太长了,更何况其他皇子呢?   他猛地想起十四似乎跟老八老九走得很近,老四清缴户部欠款却是挂的太子的名头。   难不成这又是老大老八挑唆着小兄弟对付太子吗?这样一想,地上跪着的好像不再是年幼的儿子,而是这些年渐渐羽翼丰满、上蹿下跳惹人讨厌的“八爷党”的一个缩影。   康熙越想越生气,又存心杀鸡儆猴,为老四办差立威,顺带打压愈演愈烈的皇子党争。多方考虑,他顿时下定了决心:“来人,带他下去,在毓庆宫门口跪上三个时辰。”   在哪里不好?偏在毓庆宫。这不是明着踩他来给太子立威吗?十四耳朵里一时嗡嗡作响,眼前猛然一阵模糊,低头看见手指上渗血,才发现指甲划破了掌心。   被传唤来侍立在侧的胤禛亦是心惊胆战,喉头发紧,勉强定神求道:“皇阿玛,十四弟年纪尚小,求您开恩。”   康熙冷笑道:“既然你四哥求情,你就跪到滴水廊底下去。好好想想为人臣为人子的规矩,跪安吧。”   十四脊背僵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骤然想起这是在额娘宫里,拖得越久越叫她看了心疼,赶紧重重嗑个头,起身去了。   见他听命而去,康熙心里那块玄着的石头终于落回地上,可是心里又像絮了团棉花似的闷得慌。他下意识地回头,却见胤禛虽仍站得笔直,神色却有些怔忡。   康熙面色一沉,正要问话,却听得内室传来一声极微弱的瓷器碰撞声。   康熙一愣,恍然想起这是在永和宫。他怔怔地拔脚往内室去,心下竟然有几分胆怯,挑起联珠帐,却见德妃伏在枕上,背脊微微颤抖。她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颤声道:“胤祯做错了事,皇上要罚他,尽管往前头去,何苦要当着我……”   康熙一愣,胸口那团积蓄的阴云终于散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后悔和闷闷的钝痛。十四连福晋都没娶的年纪,跟八阿哥亲近也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罢了,他怎么就一时蒙了心逮着小儿子撒气?   更别说十四是德妃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小儿子,他怎么就在永和宫当着孩子娘大发脾气呢?   可惜君无戏言,赏罚的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康熙头一回觉得无颜面对自己的妃妾,抬脚出来,丢给胤禛一句“陪陪你额娘”,就头也不回地坐上御撵走了。   康熙失魂落魄地回了乾清宫,呆坐半晌无话。梁九功上来倒茶的时候突然听他问:“你跟朕三十多年了,可还记得阿哥们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如今大阿哥、八阿哥步步紧逼,人人都知太子储位不稳。梁九功哪敢接这话,只得讪笑着打哈哈。   康熙更觉得索然无味,刚要出言责怪他,却听小太监慌张来报:“不好了,九爷十爷在东华门跟六爷的人打起来了!”   “混账!”康熙蓦地站起身,气血一冲,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坐回椅子上。   众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忙乱着要去请太医。康熙闭着眼睛喘了几口粗气,仍是吩咐道:“备驾,去东华门。” 第159章   “孽障孽障!”康熙坐在疾行的龙撵上犹自恨恨咒骂, 拍着扶手高声喝问,“究竟怎么回事?”   乾清宫的侍从们面面相觑, 半晌梁九功才回道:“您今儿上午说要检查阿哥们的窗课, 叫阿哥们下朝后在东华门内的班房里稍坐一坐, 等拿了朱批了再走。兴许就是等候之际,几位爷发生了口角也未可知。”   是了, 这个当口把这群各怀鬼胎的儿子聚在一起,就好比燃烧的火药装进铁桶, 不爆炸才怪了。康熙顿时后悔又恼怒,一个劲儿地催着轿夫疾行。   东华门的夹道里,聚了层层围观的宫人侍卫。太医已经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十阿哥胤俄岔开腿坐在交椅上, 捂着半边完好无损的脸, 一面呼天抢地地喊疼,一面愤愤咒骂:“哎哟喂,这民间催债的还讲个轻易不伤人命。欠了国库几个银子, 连奴才都敢对爷动手!没了王法了?”   胤祚望了一眼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几个侍卫,怒道:“你口口声声说着王法,那你一言不合就对兄长动手,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十阿哥也不回嘴, 只是一味地捂着胸口喊胸闷头疼,明摆着是借题发挥, 几个御医也不敢反驳他。   今天进宫前,八阿哥才刚嘱咐他们“低调行事, 别明着跟老四顶”。可是十阿哥自从温僖贵妃过世之后,就把对母亲的孝心全投注到了母族钮冱禄氏身上,如今四哥逼债上门,他几个舅舅都愁得茶饭不思,十阿哥焉能坐视不理?   正好遇见七阿哥跟胤祚说好话想宽免几天欠款,胤祚拿话搪塞着没答应,十阿哥当即冷笑一声,就和胤祚闹了起来。   九阿哥在旁边煽风点火,一时喝骂太医不尽心,一时又拉着七阿哥冷笑道:“老七,你也白长这一对招子了。人家都说铁打的兄弟,流水的银钱。到了咱们四哥这儿,刚好反了过来——头一个就拿了老十四开刀——连一母同胞的兄弟都不放过,你还指望他宽限你?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说着又转向胤祚:“六哥,十四平素跟我们提起你说的可都是好话,你也任由他跪在雪地里?以前听人家说四哥擅长训狗,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个个都衷心耿耿。”   胤祚眉头一跳,想的却是,皇阿玛竟然重罚了十四!有额娘在,他老人家怎么还动这么大的气?难道高士奇真的握着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吗?   他尚且来不及懊悔,已经听得远远的一声断喝:“混账!你骂他是狗,那你又是什么玩意儿?”   众人回头看见明黄的仪仗,顿时敛声屏气,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康熙烦躁地来回踱步,指着九阿哥骂道:“你口口声声向着十四阿哥,怎么不想想老六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拉着一边,踩着另一边,图的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朝廷的公差,被你胡搅蛮缠拉上私情。秉公行事,成了不顾兄弟情分;大家都徇私枉法,任由那起子蛀虫搬空了国库,就合了你的意了?!”   九阿哥惨白着一张脸,似有悔意。十阿哥却梗着脖子直视康熙:“那些朝廷命官,多数都是祖上从龙入关的功臣,功勋何等卓著?钮祜禄   氏乃孝昭皇后母家、您亲封的世袭罔替一等承恩公,血统何等高贵?这些人借几个银子算得了什么,便是赏了他们也不稀罕,怎么能贯以蛀虫之名?四哥如此逼迫嫡母的兄弟,焉非不孝?”   在十阿哥这个草包眼里,国库里的银子大约就像土匪打家劫舍得来的战利品,大家有肉同食,有酒共饮,有银子一块儿花。三观不同,康熙竟然一时拿他的土匪逻辑毫无办法,气得胡须乱颤,抡起巴掌就要往胤俄脸上招呼。   “皇阿玛!”却是胤祚猛地起身拿手臂一挡,顺势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苦笑道,“宋人埋银,忧其失盗,竟立‘此地无银’之碑。您息怒吧。”   是了,胤俄这话虽混,但却对了那些糊涂官儿的心思。他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打一顿,只会叫人觉得他心虚不占理,老十这草包倒成铁骨铮铮、仗义执言的谏臣了!   康熙瞪了胤俄一眼,终究放下了胳膊,转而沉声吩咐道:“十阿哥顶撞君上、藐视兄长、妄议朝廷政事,有牟取私利之嫌,即刻交由宗人府论罪。九阿哥……”   康熙想起今儿发作十四的时候,德妃伤心隔绝的模样,突然心里一颤,仿佛一股寒气脚底心涌上来。他今天骂了这么多儿子,其实每一句苛责的话都是双刃剑,伤人的同时也割得自个儿鲜血淋漓。   胤祚见他面色不对,赶紧扶他上撵,一路跟着送回了乾清宫,捧茶端药、捏肩捶背地伺候。康熙这些年看日渐长成的儿子们,忧惧防备的时候多,能够像这样躺在榻上安享孝敬的时候少。   胤祚像小时候一样,拿帕子拖了蜜饯喂到他嘴边。康熙低头含了,舌尖上清甜的滋味绽开,竟然激得他老泪纵横。   他这些年劳心劳力,头发胡子都已经发白,额上纹路横生,混合着眼泪,更显得老态龙钟。胤祚见了,不禁呆坐在床尾,怔怔流泪——他帮着胤禛对付太子和八阿哥,不是因为四哥德行有多出众,更不是因为皇阿玛有多看重四哥,只是因为那是四哥而已。跟着四哥走,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从小到大遵守的信条。   可是,太子越悖逆不孝,皇阿玛就越痛心难忍。如此一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头?胤祚一时陷入迷惘的泥沼之中。   康熙掉了一回泪,倒把心里的积郁散去几分,一面清水净面,一面问:“你想让朕怎么处置九阿哥?”   胤祚一愣,随口道:“九弟这张嘴太碎,实在非君子所为。您不如罚他闭门读书,多学学圣人的宽恕之道,也积点口德。”   “就这样?”康熙挑眉道:“你忘了他骂你是狗吗?”   胤祚不由失笑,耸肩摊手道:“狗有什么不好的?衷心、孝顺,有点儿骨头就满足了。儿子一直不明白‘狗’怎么能算骂人的话呢?”   他这话完全没有半点奏对的姿态,而是父子间的闲话了。康熙一愣,却只是叹道:“胡说,朕不许你这么比自个儿。”   “嗻。”胤祚又笑道,“其实儿子也有点私心,您饶了九弟,儿子也好给十四弟求求情。马上又是过年,儿子们整日惹您生气,已经很不孝了,再扰了皇祖母过年的性质,岂不是罪该万死?”   康熙不由大笑,骂道:“嘴上说自个儿不孝,实则是拿皇太后来压朕!唉,难道朕真是那铁石心肠的人?早叫魏珠和小九的额驸在毓庆宫盯着了!”   胤祚顿时长舒一口气,永寿跟十四要好,魏珠是康熙的近侍,有这两个人,太子不敢放肆。他这才换了一副由衷的笑脸:“皇阿玛思虑周全,儿子佩服。”   宫人放了寝殿的帘子下来,胤祚就告退出来。才走了两步,康熙却突然睁眼喊:“老六。”   “儿臣在。”胤祚回身等他说话,康熙望了他半天,却又闭上眼睛:“明天早点进来,陪朕下棋。” 第160章   “额娘!到底怎么了?我去求皇祖母!”九儿一身和硕公主的九蟒五爪礼服, 花盆底子转来转去地敲击永和宫正殿的冰裂纹暗八仙地砖。她见绣瑜醒了,赶紧过来求道。   “别去, 额娘心里有数。”绣瑜扶了女儿的手慢慢坐起来, 拿手替她拢着散落的鬓发, “他怎么没陪着你?”   九儿苦笑道:“原是一块儿来的,皇阿玛叫他去毓庆宫看着十四弟, 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哦?”   白嬷嬷也躬身上前回道:“您睡着以后,四阿哥去了户部办差, 六阿哥去见了皇上。”   绣瑜闭上眼睛长出口气,拉着九儿说:“永寿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别掺和兄弟们的事。”   其实不怪康熙防备阿哥们, 随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 从承欢膝下的小团子变成外人口中的爷、主子、殿下,连她偶尔也觉得猜不透儿子们的心思。   但是各人的性格却是从细节中摸得出来的。胤禛杀伐果断,理性大过感性, 这个时候,他想的是坚持把差事办下去,不让弟弟的牺牲白费;胤祚却要心软得多,可爱可亲, 却无法独当一面。   反正康熙也没真的生气,如今倒要看看胤祥胤祯是怎么想的了, 想到这里她顿时压下了心里的慌乱,对着九儿笑道:“难得今天天气这样好, 陪本宫去瞧瞧太后吧。”   此刻,毓庆宫。   “总管,出事了。奴才亲眼看见,那德珠……”小厨房的太监对着何玉柱耳语两句。   何玉柱听了急得一拍脑袋,跺着脚骂道:“这两个妖里妖气的玩意儿,平日里不安分也就罢了。想死自个儿跳井勒脖子去,何苦带累旁人?”   “兴许太子爷看在平日的情分上……”   “狗屁!性命攸关的事儿,太子爷能饶过他们去?”何玉柱说着急匆匆地往胤礽起居的正殿去,却被守在院子外头的小太监小路子笑眯眯地拦了:“十三爷来了,太子爷不叫人伺候。”   “你替我进去通报一声,实在是要命的大事!”   何玉柱刚要将实情道出,却听里头胤祥拔高了声音喊:“您总理六部,四哥就是出再大风头,也是长的也是您的面子!他拿十四弟开刀,是周瑜打黄盖,演出戏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人罢了。”   “四哥已经把这个告状的恶人做了,您现在出来帮忙求情,是现成的功劳——既彰显储君的宽仁之德,又全了兄弟们的情分;上慰圣心,下安百官。这样皆大欢喜的事情,打着灯笼都难找!”   太子同样高声质问:“你这是跟我说话的态度吗?说这一车子话,不过是你们一同长大,见不得他受罪罢了。”   正殿里寂静了一刹,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重物落地、瓷器破碎的声音。门口二人听得心惊胆战,小路子苦笑着摊手:“何总管,您就是有再大的事儿也得缓缓。这个时候谁敢进去通传?”   说着,胤祥已经打起帘子大步出来,一只腿迈过门槛,又伸了回去:“殿下,你疑我至此,本来我不该多话。但是当年三哥在我额娘百日之内剔头,是你和四哥替我做了这个主。”   “我最后提醒你一句,十四弟顶撞皇阿玛受罚又不是第一回。哪里不能罚他,非出动一位和硕额驸,一位乾清宫副总管放到毓庆宫来?年节在即,阖家团圆的日子,咱们也该让皇阿玛过个好年!”   他话音刚落就有乾清宫的太监来传旨,说皇上让六爷接十四爷出宫。   说是三个时辰,其实还没等上一个时辰呢,就叫回家。太子这才明白自个儿揣测错了圣意,康熙哪是舍得打儿子的人?不过是等着人来求情,好就坡下驴罢了。   他顿时懊悔不已,又恨胤祚越过他这个太子向皇阿玛请命,又拉不下脸来叫回十三阿哥,踟蹰半天最后叫来何玉柱吩咐道:“赏壶酒给十四弟。”   “那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恭送二位爷。”魏珠一甩浮尘就要告退。   “公公慢走。”永寿起身送了他出门,转头回来,只见十四已经被两个贴身太监扶了起来,围上一斗珠的猩猩毡斗篷,戴了灰鼠兜帽,犹自青着一张脸骂骂咧咧:“还烤什么火?晦气!回家!”   朱五空想要蹲下背他。十四却站着不动,哼哼唧唧地拿眼睛打量着永寿。   永寿又无奈又好笑:“来吧。算我伺候您一回。”   十四抬抬下巴,满意地趴在他背上。一群宫人簇拥着二人往东华门来,却被胤祥带人追了上来,他身后小路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太子爷赐了壶酒,让您喝了暖暖身子再去。”   这个时候赐酒,马后炮一样的恩赏就想收买人心?二哥脑子没问题吧?十四挑眉看向胤祥。   “总归是殿下的好意。”胤祥亲自执壶倒酒,喂到他嘴边,嘴上说:“明儿早点进来谢恩。”实则是借喂酒的机会,冲他眨眼又摇摇头。   十四不情不愿地低头喝了,伏在永寿的背上,一出毓庆宫的大门就吐了出来,还冲着那墙根儿呸呸呸了好几声,仿佛是在大口啐那讨厌的二哥。   宫廷波诡云谲,父子兄弟相疑到了这种地步。永寿忍不住叹道:“八爷府上,就是个是非窝。您日后少跟他们来往吧,公主也担心得很……”   十四笑嘻嘻地讽刺:“是啊,像七哥整天下棋玩鸟养□□就安全得很。哦,在家奶孩子更安全,都怪额娘没把我生成个公主。而且你以为爷挨骂是因为八哥吗?还不是拜你那好祖父所赐?”   说到这儿,十四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大骂高士奇和明珠:“高士奇那狗奴才也不知跟皇阿玛说了什么,搞得皇阿玛拿我撒气!纳兰明珠更是个千年的老狐狸,扭扭捏捏,拿腔拿调的,跟我四哥一样的德行!都拿爷当枪使!”   永寿颇为老实地说:“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祖父。他要是个佛爷,也不是今天的纳兰明珠了。”   “这倒像句人话,爷喜欢。”十四对他这份坦诚很是受用,满意地摸摸下巴,换了个欢喜的声调:“姐夫,我看你武艺不错。这回我舅舅回京,你多跟他走动走动,将来到西山大营当个参领都统什么的。”   永寿对当官没什么兴趣,反而问道:“乌雅大人要回京?是探亲,还是调职?”手握重兵的武将要离开驻地,朝中一点风声都没有。这话要是四爷六爷说,永寿还当他们有隐秘消息来源。十四除了上朝又没领着差事,他凭什么如此肯定?   十四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小看爷?你等着瞧!要是舅舅没回来,我把过年那炮仗吃咯!说起来,我姐姐嫁给你两年,一无所出。是试婚格格出了问题,还是你小子放着牡丹不采,专去找那野花了?你说!”   如此种种胡搅蛮缠,倒显得他心情颇为不错。永寿笑了一回,眼见东华门遥遥在望,忽又见他焉头耸脑地趴了回去,嘟着嘴装委屈。   胤祚早命人架好暖轿等在那里了,久候他们不至,反而被马齐笑眯眯地迎上来递过一封黄缎折子,只说是山西雪灾赈灾的廷议,问胤祚要不要联名上疏。   赈灾主要是由上书房主理,皇子具名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幌子。胤祚见了垂头丧气委委屈屈、正把脸埋在永寿背上装鹌鹑的小弟,心下慌乱不已,只胡乱扫了一眼,就落了自个儿的印信。   马齐直愣愣地接回签了名的奏折,目光落到那鲜红的印章上,瞬间呆滞。“赈灾折子”当然是掩人耳目的说法。那奏折的实际内容可谓石破天惊。说好的您是坚定不移的四爷党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签了,合适吗?   胤祚完全不知道中堂大人内心的纠结。他如此忙慌,还是因为四哥这回玩大了。他怕十四心存不满,以致兄弟生隙,因而一路上极尽哄劝之能事,体贴入微,亲手替小弟更衣奉茶,揉搓着胳膊腿儿。   没想到十四全然没有平日里作天作地,无理搅三分的霸王脾气,反倒是一副深受打击、无精打采的模样,委委屈屈地说:“这都是命。我只盼着下辈子生在平阳门巷,远离这富贵天家就好了。”   胤祚心下涩涩,结结巴巴地说:“别这么说,其实皇阿玛挺喜欢你,可你总跟他老人家不冷不热地对着干……”   十四眸光一闪,冷哼一声,突然撒娇说:“六哥,我想舅舅了。你跟皇阿玛说说,许他过年的时候回京探亲吧。”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胤祚的袖子摇晃,把“六哥”两个字翻来覆去喊了二三十遍,又捂着膝盖叫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胤祚的神色。   胤祚却没多想,封疆大吏进京述职也是常事。他只当哄小弟开心一般地答应下来,摸着弟弟光溜溜的脑袋瓜叹道:“你还小,我会劝四哥,以后少让你跟着掺和这些事。小孩子就该做小孩子的事情。”   十四不由一愣,兴奋激动的心绪退下去,四肢百骸中渗透出无限的疲惫和晕眩来。   他前头十三个哥哥,各有各的神通广大。他能跟这些比他年长七八岁的人精哥哥们斗个旗鼓相当,那是全靠成倍的心血熬出来的。除了额娘,就连他自己,都不再把自个儿当孩子看。   十四抽抽鼻子,刚想说点软和话,却又听他轻声笑道:“心思用多了,要是以后长成个小矮子怎么办?你只怕还没我十二岁的时候高呢!”   “你说什么?!”六贝勒府寂静的后院里突然爆发出十四阿哥愤怒的吼声,夹杂着六阿哥上气不接下气的笑,惊飞一群归巢的乌鸦。   六福晋早叫厨房拿山参炖了乌龟,又做了一大桌子的各色菜式,要给小叔子补补身体。   弘晨只比十四小了七岁,平日在宫里最亲近这个小叔叔,难得在自己家里招待十四叔。他厚着脸皮赖在席上,给胤祚和十四布菜倒酒讲笑话,上蹿下跳地活像个篾片相公。   十四刚说:“四哥把几个孩子都吓得避猫鼠儿似的,弘晖进宫才半年,活泼了好些。还是额娘会调理人。”   弘晨听了暗自偷笑,当即出卖了堂弟:“……弘晖总结得好——要是六叔在呢,我阿玛忙着跟他下棋,钓鱼,逗狗,聊天;我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未必有空理我。十三叔总是和颜悦色地帮我们求情,或者拿朝堂上的事岔开话头,一来二去我阿玛就忘了骂我们了。要是……”   弘晨正眉飞色舞,忽然脸色一变,讪笑着挠头:“喝酒,光说话做什么,您喝酒。”   十四拿鞭梢敲在桌上,冷笑道:“我呢?还不快说,别以为当着你阿玛我就不敢揍你了!”   弘晨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说:“‘十四叔喝白水都能惹我阿玛生气。有他在,弘时都成好孩子了。所以可怕的不是我阿玛,而是我阿玛一个人在家。’”   十四听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嘴角抽搐不已,没好气地哼道:“四哥养的好儿子,果然随了他!”   他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偏心眼,同一个孩子,乖的时候就是额娘会调理人;调皮的时候就是随了四哥。胤祚听得捶桌大笑,险些岔了气。   气氛正在无限欢乐的时候,魏小宝突然提着袍子小跑进来:“十三爷来了。”   “这个时候?”胤祚诧异不已,一个请字还没说出口,胤祥已经大步迈进了门槛。   他脸色惨白,拳头捏得紧紧的,身后跟着太医,进门也不和兄弟侄儿称呼见礼,直接对着十四大声喝问:“太子赐的那杯酒,你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康熙四十二年,中间省略的时间是4年,这篇文的预计时间跨度是35-40年,不跨越没法写。   几个阿哥的态度:   六:老好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十三:太子太蠢,十四不理我,我还是跟着四哥走吧   十四:小算盘啪啪响,你猜我站谁?   四:一个谜   这几章写的都是态度,下章会告诉为什么形成这种态度 第161章   “那酒有毒?”胤祚呆呆起身反问。   十四挥开上来诊脉的太医冷笑道:“假如我喝了呢?你敢跟太子翻脸吗?”   跟着胤祥的侍卫拱手答道:“回您的话, 十三爷正是从毓庆宫来的。”   从毓庆宫来?难道太子真的敢拿有问题的酒赏人?十四脸上豁然变色。   胤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回话, 一步上前扣了他的胳膊肘摁在桌上, 看向那缩在屋子一角恨不得化为一缕青烟的太医:“诊脉。”   半晌心惊胆战的沉默之后, 太医欣喜若狂地收回搭在十四腕上的手指,如获新生:“回各位爷的话, 十四爷脉象平和,并无大碍。”   屋里屋外的人不论主子奴才都同时松了一口气。胤祥扣住十四的手瞬间没了力气, 他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胤祚把无关紧要的人都赶了出去,关门闭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胤祥揉着额角苦笑道:“这话说来你们只怕不信, 还记得毓庆宫小厨房的德珠吗?”   十四跟太子接触很少, 一头雾水。倒是胤祚皱眉道:“太子的心腹宠臣、说话扭扭捏捏女声女气的那个掌勺太监?”   胤祥咬牙切齿地点头:“他跟厨房另一个太监争宠,那酒里头下了助兴的药,谁想太子顺手赏给了十四弟。”   “什么什么?”胤祚目瞪口呆, 目光在同样僵立呆滞的十四和苦笑不已的胤祥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只憋出一句,“说笑呢吧?”   十四愣了半天,最后拍着手仰天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不怪他们失态, 而是在这精英遍地走,人人都长了七八个心眼儿的爱新觉罗家, 太子做为金字塔尖儿上的存在,竟然能闹出这种笑话!   十四笑到最后浑身没了力气, “砰”地一下砸了手上的杯子:“堂堂的大清国皇太子,被两个娈童牵着鼻子走!真是太有意思了,唱戏的都不敢编出这样的戏码!日后龙阳断袖之外,史册上只怕又多出一个新的典故,咱们大清也出了魏王哀帝一般的人物,哈哈哈。”   胤祚则是闭了眼睛扶额叹道:“皇阿玛这一辈子最爱惜羽毛,怕史书上说他流连声色,连后宫女眷都不敢轻易册封……”   胤祥仰头灌下一大口闷酒,苦笑道:“我一直觉得他不容易——想要无为,皇阿玛嫌他无能;有心干一番大事,皇阿玛又疑他结党。若是宽仁不计较,兄弟们各自经营谋划,谁都不服他;若是御下严苛,皇阿玛又疑他不孝不悌,深恐将来不能善待兄弟。”   “可如今我倒有些理解大哥八哥的想法了。”他说着眼中似有泪意,自嘲地笑笑,“毓庆宫哪个月不打死几个太监。一面是不得宠的奴才骨灰成山,一面是太监争宠闹到给主子下药——既无天子宽仁之德,又无天子御下之能。”   “我和四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才遇上这样的主子?”   “嘁!”十四啧啧笑道,“前半句话还有点大彻大悟的味道,最后一句又傻了。你以为四哥这个时候还在户部熬更守夜地办差,就是上赶着为他人的江山添砖加瓦吗?”   “你!”胤祥嚯地站起来,心里砰砰乱跳,脑子里闪现过四哥以往的每一次清晰有力的奏对、每一份写得工工整整、力透纸背的条陈。   是啊,如果这样的人能做太子,如果没正经办过几回差的八哥能得百官称赞;四哥也是跟着打过准葛尔、祭过孔庙、封爵领部的阿哥,他凭什么不动心呢?   胤祥呆呆地跌坐回椅子上,抬头看向胤祚,却见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夜里下了一场微雪,盐粒儿般的雪沫子混在冷冽的北风里,飘了大半夜,终于停了。天光微露,趴在大理石案上的书吏浑身一颤,直挺挺地立起来,惊呼一声,却发现周围鼾声如雷,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或趴或靠着昨夜奋战的所有同僚,唯独最重要的那位主子爷不见了踪影。   “醒醒!醒醒!”   众人恍然惊醒,扶正了各自的顶戴花翎,面面相觑:“四爷呢?”   郎中摸出个金怀表一看:“寅时初刻,还不到上朝的时候吧?”   可是本该熄灭的火盆子被人加了碳,融融的烧得正旺;门口换了厚重的呢绒帘子;书案上横七竖八摊开的账册被人收拢,按数额从小到大码在架上,连边缝都对得整整齐齐的,未看完的本子里还插着书签。   得,户部一群糙老爷们儿,除了那位爷,谁有这个细致心思和水磨功夫?   书吏不由咂舌道:“我的亲娘诶!”   郎中亦是一拍额头,苦笑着扯着嗓子喊:“起来。开工!”   人家都是,八爷找人办事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四爷找人办事却是以身作则逼着大家——人家天潢贵胄还头每天一个来最后走,你好意思偷懒吗?   寅时三刻,早朝的大臣逐渐在乾清门聚集,胤禛就着远远一盏玻璃灯中透出的光,最后一次检查手上的折子,仔细推敲字句。数月心血的结晶,由不得他不谨慎。好在有了康熙一连责罚数个皇子的坚定表态,大多数欠账官员态度已经松动,昨天一天追缴的数额就抵以往一月总和,缴清已经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得益于这份得罪满朝文武的差事,如今也没人上来跟他说话,胤禛将待会儿对奏的话在心里过了许多遍,才出来迎了胤祚,低声询问:“十四怎么样?”   胤祚叹道:“能吃能睡能骂人,比你强多了。”   “那就好。”   胤祚知道他昨天肯定一夜没睡,偏偏早朝之前也不敢喝水吃东西,只能塞了个手炉过去:“时辰还早,找个侍卫值班的营房迷瞪一会。”   胤禛点头应允。可是刚靠着暖炕躺下,却听得外头一阵吵杂,隔着窗户见官员们鱼贯而入,竟是皇帝提前升朝了!   康熙一向讲究作息规律,从不轻易辍朝,也不随便早起,这是怎么了?   众臣工都摸不着头脑。唯一心底有数的马齐笑容满面地踱步过来,准备跟胤祚聊聊当廷对奏的事,结果却见他一脸困容,拉着胤禛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仿佛幼兽傍着雌兽一般。   马齐的脸色活像吃了一万只苍蝇,精彩纷呈,变幻莫测。   三声鞭响后,皇帝容光焕发地上来,张口就唤:“六阿哥,到朕身边来。”   胤祚浑身一个激灵,瞌睡虫都吓飞了,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上前,接了梁九功捧着的一本奏折,只头一句他便一愣——因为那正是他自己的字迹,可他却记不得自个儿写过这样一封折子——眨眨眼睛才朗声念诵。   “……故而库银亏空,根源在于吏治败坏。吏治败坏,根本在于朝廷选材用人制度不明。制度不明则滋生权钱交易,权钱交易则助长结党营私,结党营私则暗生官官相护。故而治理亏空,催逼清缴为下策,养廉治贪为中策,打压朋党、完善朝廷用人机制,方为治本之上策。”   他停顿了一下,明明是立于至尊的云龙台阶之上,高居于权利之巅,受到君父无限爱重的注视。他却仿佛被猫逼到墙角的小白鼠一样窘迫慌乱,拿着折子的手微微颤抖,半天才念出最后一句:“臣胤祚谨奏。”   众臣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阿哥没忍住“啊”了一声,太子颇为不雅地咳嗽两下,就连八阿哥也蓦地抬头一扫对面站着的胤禛。   无怪康熙如此高兴,这个条陈可谓是高屋建瓴,把近十年的政治乱局都一语道尽,并且提出了上中下三条解决方案。尤其是号称“治本之策”的上策,更是暗合了康熙打压朋党的心愿。   也勿怪众臣皇子如此失态,因为这个条陈无可反驳地把“催逼清缴”放在了下策。相当于胤禛数月的呕心沥血,不过只及人家的皮毛而已;即便是有功,也只是苦劳。如何比得这奏对之人,让康熙眼前一亮、如获至宝,来得叫人信服。   而这个横插一脚抢功的人竟然是四爷的左膀右臂、贴心贴肺的亲弟弟。不少人顿时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胤祚完全不敢看底下四哥的表情,可奏折上又錾着他的印信,只能亡羊补牢似的加了一句:“儿子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房玄龄之谋略易得,杜如晦之决断难有。四哥辛苦数月,儿子不过是拿了他的东西来用,岂敢贪天之功?”   能干的儿子还谦虚,康熙当然更加高兴,兴奋之下口无遮拦:“能臣干吏都是大清之福,一个都不能少!”   “噗!”众人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劳心者称臣,劳力者称吏。从古至今,都是说“大官小吏”;古今中外,留名青史的臣子都是被称作“能臣”,哪有叫“能吏”的?   胤禩致力于挖四哥墙角五六年,但是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把少不更事的十四阿哥拖入己方阵营,万万没有想过居然能够离间从他记事起就孟不离焦的四哥六哥。欣喜若狂之下,当然帮着康熙猛夸胤祚。   八爷一开口,那些被胤禛逼得差点上吊的文武官员当然乐得随声附和。一时之间,倒真像胤祚立下了擎天之功一般。   越描越黑之下,胤祚一时百口莫辩,浑浑噩噩地迈出了乾清门,回去细想片刻,磨刀霍霍冲上富察家找马齐算账。   马齐不阴不阳地顶回来:“上述陈奏、对策进谏原是上书房的职责,那份折子,臣足足写了两个月,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可有一句不实之言?”   胤祚咬牙切齿:“可你不该挑在这个时候,更不该以我的名义上疏啊!四哥的差事刚见了成果,好歹……让他高兴两天,喘口气儿!”   马齐哼道:“老臣与四阿哥非亲非故,凭什么要考虑他?说句不客气的话,看在您的面子上,老夫至少没说他半句坏话,只不过更希望殿下您拔得头筹罢了。兄弟手足,至亲骨肉。若是连这点私心他都容不下,臣劝您还是早日更换门庭,免得将来兔死狗烹。”说罢竟然拂袖而去。   胤祚顿时哑口无言,失魂落魄地打马在积雪的街道上狂奔,忽见街角一家糕点铺子在卖捏成各种小动物的蒸糕——那是四哥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他勒马驻足,怔怔地看住了。   昨天他还在嘲笑十四“愿来世别生在富贵天家”的话,没想到今个这么快就应验了,他不争不抢竟然也被局势推到了这一步。好在这时侍卫终于跟上来,传话说:“娘娘传您进宫领宴。”   这话好比一剂强心针注入心底,胤祚冻僵的躯体都因此活泛几分。   对了,还有额娘。不管怎样,他们都是额娘的儿子,这份情却是斩不断的。 第162章   黄杨木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 将帅对峙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当头炮,将军。”   胤禛将棋子拍在孤零零的红帅面前, 拱手笑道:“额娘果真棋艺不俗, 儿子思虑良久才能惨胜一局。”   绣瑜满心无奈都化作哭笑不得, 丢了棋子没好气地说:“你就拿你额娘开心吧。”   胤禛的围棋下得平平,象棋上却是罕见的高手。她心神不宁, 棋子都拿错了两三回,双方却缠斗到了几乎最后一子。水放得这么明显, 放水的那个人还在一本正经地夸她,简直侮辱智商。   胤禛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棋具,笑道:“儿子既然赢了,那可要讨额娘一点彩头了。嗯, 一道西湖醋鲤怎么样?”   为了避她的讳, 永和宫的孩子把鱼叫鲤。   要论打太极的功夫,十个她都赶不上对面的黑心儿子一零儿。绣瑜终于耐心耗尽,没好气地嗔道:“马齐的事你准备怎么办?说清楚了, 别说醋鱼醋鲤,山珍海味都成。否则,你就等着吃草吧!”   “怎么办?”胤禛凑过来反问她,“额娘觉得, ‘养廉治贪,打压朋党’这八个字怎么样?”   不等绣瑜回答, 他眸中光彩熠熠,已经迫不及待击掌赞道:“儿子觉得, 这八个字堪比商鞅之法、子房之谋、魏征之谏。如果真有一言可以治天下,非此话莫属。比起这八个字,催逼清缴真的是下下之策,要是年年逼债,就是把我劈做八瓣儿都不够用的。这样看来,马齐,就是我大清的商鞅管仲。儿子当然是准备以国士待之。”   绣瑜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能这样想可见心胸不俗。然而商鞅之法固然好,商鞅的下场却不好。马齐这个人,本事当然是有的,可是歪心思也不少;你既然要用他,不如让老六牵线,你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化干戈为玉帛。”   胤禛轻笑一声,摇头道:“谢额娘。可是马齐辅佐皇阿玛、太子,是忠君;襄助六弟,是帮亲;可是他现在忠于我算什么呢?结党营私!所以儿子要用他,却不是现在。   “至于他那点歪心思,跟本事比起来,不过是芥藓之疾。儿子容不得的,是没本事却妄想搬弄权术,牟取高位的人;有本事的人,贪权恋名,想着荫蔽儿孙,都不算什么大错。”   绣瑜心里若有所悟,点头叹道:“老八谋势,你谋国。可是这个道理?”   胤禛洒然一笑,上前扣住她的手,沉声道:“更进一步,马齐撺掇六弟自立门户,十三弟对太子心存同情,十四弟有自己的谋划,都不算什么坏事。甚至儿子还准备在后头推波助澜。”   “什么?”绣瑜这下是真的一头雾水了。   胤禛眸色一沉:“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盖因处英明之父子,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   “皇阿玛乾纲独断了一辈子,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肯权柄下移,所以您膝下能干的儿子太多,不能得封;但是他老人家又看不上平庸的儿子,所以五弟九弟无才无能,宜妃也不得封;反而是出身低贱、容易控制却又有些本事的良妃母子,后来居上。”   “这就是韩非子所谓帝王之道,权衡之术。”   绣瑜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清秀面孔,嘴里好像塞了个橄榄,半天也合不上。康熙以前的确开玩笑似的说过,要封她做贵妃,可是后来悄无声地就没了影儿。她不是没往前朝斗争的方向想过,可是却没想到这么深、这么直截了当。   半晌,她才接道:“所以未免君父见疑,如果大家都装平庸温顺、清心寡欲的无为姿态,你也只能跟着扮佛爷。可要是兄弟们都有本事,万舟争渡,你这只小船就算跑得快一些,也不那么显眼了。”   胤禛深深点头,沉声道:“皇阿玛最忌结党,如果弟弟们都以我为首,兄弟四人同心戮力,势力只怕远超八弟他们。到那时我们就成了出头椽子了。”   他说着摊开手掌,又捏成拳头:“五个手指平日要分开,才能灵活百变,各展其长。只需在紧要关头,捏成拳头。到那时,出其不意势如雷霆的一拳轰出,必定叫乾坤倒转天地变色。”   绣瑜叹道:“人心难测。额娘就怕到了紧要关头,你降不住这三个混小子。别说势如雷霆,到时候你们自己先打起来,我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成事在天,可谋事却在人。况且降伏他们,也不是靠儿子一个人。”胤禛突然换了副轻松的神色,揽着她的肩膀朗声笑道,“还得看您的西湖醋鲤做得够不够地道,能不能把这群小猫,都吸引到您的身边来。若能,儿子就跟着沾光,‘挟醋鲤以令众弟’了。”   “去你的!”绣瑜哭笑不得,拍掉他的胳膊,吩咐竹月说,“把我床头上那个花梨小匣拿来。”   竹月领命而去,片刻果然捧上一个三指宽的狭长小匣。   胤禛笑问:“秘方菜谱?”   “贫嘴。”绣瑜瞪他一眼,开了匣子,抽出一只红头竹签,在手里转动着来回打量,“这是三十六年南巡的时候,我在山东名寺求到的一支签。一箭数花,上下错落,唤做兄弟穗,解作‘君子和而不同’。这个哑谜,我打了四年,一直不得其解。今儿你给额娘解了谜,就赏给你吧。”   又听得她叹道:“额娘老了。你今年二十四岁。这盘棋我就下了二十四年,如今也该换你来掌局了。   胤禛不由一愣,这番谋略他在心里酝酿数年,王府的几个谋士听过后大都不以为然——按寻常的逻辑想,储君肯定是要立最好的那个。所以力争上游才是争储之道,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等人都生怕自己的势力不够大、拉拢的兄弟不够多,哪有像他这样把现成的助力往外推的。   可是额娘却头一个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即便这些年他们兄弟的智谋逐渐超越母亲,可是她从小到大的积威仍在。被一个聪明人肯定支持,跟被一个蠢人盲从附庸的意味是完全不同的。   胤禛瞬间眼眶一热,猛然用力扣紧她的手指:“昔日刘禹锡谓裴度曰:万乘笙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如今又宛然重现。”   “我要你那万乘笙旗做什么?日后你多包容几个弟弟就是了。”绣瑜哭笑不得,拍拍他消瘦清癯的侧脸,“睡一觉,醋鱼就上桌了。”   胤禛刚要答应,却听庭外一阵喧哗,十四拿肩膀顶着胤祚往里头走:“你蹲在墙角也像个爷们儿?有额娘在,四哥还能吃了你不成?”   结果抬头看见苏培盛在门口杀鸡摸脖子地使眼色,两人顿时唬得一颤,磨磨蹭蹭地进来。十四把胸膛一挺,梗着脖子犟道:“都是马齐那个老杀才自作多情,六哥又不是故意的……”   胤禛恨恨道:“哪个衙门不是盖印即认,谁管他是不是故意的?”   十四瞪大了眼睛看他:“管外头衙门做什么,只要你信他不就行了?六哥跟你是什么关系?抢功这种没品的事是他能做得出来的吗?就是天下人都错怪他,你也该信呀!”   这兄弟俩一个唯物一个唯心,一个论公事一个说私情,思维从来没有对到一个波段上。绣瑜听得捂脸喝道:“关你什么事?滚出来!”   十四被她骂得肩膀一缩,给了胤祚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被额娘揪住耳朵拖走了。   弘晖的总结一点不错,十四仿佛天生自带花式惹四哥生气的技能。有他这样横插一杠子,胤禛拿着戒尺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变着法子把胤祚骂得狗血淋头,到底没舍得打下去。   胤祥昨晚大醉一场请了假没跟着上朝,这会儿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匆匆赶来永和宫,却见十四一脸悠闲地倚在窗边偷听,登时放下一半心来。   他过去挨着十四站了,就听里头胤禛气急了骂道:“马齐是国士,可你,就是个棒槌!万年改不了的马虎大意!我倒宁可你是有心算计,都比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要好!”   这话说得颇有康熙毒舌之风,可是兄弟之间到底不比父子啊!胤祥听得心底一跳,情不自禁凑近了窗户。   胤祚低低嗯了一声:“你脸色好差,喝口茶再说吧。”   “嘶,”十四抱着胳膊叹道,“总算是知道,他们为何能好这么多年。”要换了他,同样的话,只怕能当场打起来。   又听胤禛骂道:“条陈不看就签,连自己人都辖制不住。你比二哥能强到哪去?!”   酒里下□□的事情虽然没人揭发出去,但是太子现在已然处在兄弟们鄙视链的最底端了。十四不由闷笑出声,却听里头胤祚惊呼:“四哥!你怎么了?”   门外两人悚然一惊,赶紧冲了进去,就见胤禛手扶炕桌立着,剧烈喘息,唇色惨白。   胤祥欲言犹止地上前给他拍着背顺气。十四一脸憋屈地小声嘀咕:“为了个差事把自个儿逼成这样!”又高声吩咐:“愣着干嘛?请太医!机灵点儿,就说给娘娘请平安脉!”   屋内众人正忙乱着,忽然又有乾清宫的太监来传旨说,康熙准备在明年开春河水解冻后再次南巡,四阿哥、十三阿哥随驾。   康熙这些年出门,总是领部的大儿子不动,只带着小儿子们。胤祥几乎次次随驾,胤禛才办成一件大事,跟着放个假出门旅游一趟,也是理所应当。可最后一个随驾的人选却惊掉众人眼球——康熙竟然带上了太子!   前头二十年,皇帝出门,都是让太子监国。对旁人来说,随驾是种荣耀,可是对储君来说,这到底是恩宠还是夺权呢?   这下连十四也没再跟四哥抬杠,颇为乖觉地用完了一顿家宴,把他们送到宫门口,方才回阿哥所休息。   “对了四哥,”胤祚望着小弟的身影,犹豫半天还是问道,“老十四让我帮忙调舅舅回京,我该不该帮他呢?”   “这个混小子。帮,怎么不帮?”胤禛合上眼睛抚摩袖子里的那支竹签。   明分暗合之策,他告诉绣瑜的,是最自信、最理想的局面——厚积薄发,收放自如;却没有提及更深一层的考量——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也就不容易一次打破。他故意让十三接触太子,放任十四跟老八来往。如此一来,任他东西南北风,永和宫总是屹立不倒的。 第163章   康熙连二月初二龙抬头的节庆都等不及, 刚进二月就带着三个儿子乘船南下,准备取道山东南下金陵。   皇帝和储君都走了, 头顶两座大山一去, 京城里留守的皇子顿时与相熟的大臣眉来眼去。尤其是二月初五是胤祚的生日, 紧接着初十又是八阿哥的生辰。   几日之内,连逢两位爷的母难, 哪些人送了哪边什么礼、哪些人又吃了哪边的酒,都是有讲究的。京城顿有几分群魔乱舞之感。只是因为户部清缴欠款一事, 胤祚跟着得罪了不少人,自然比不得八贝勒府上声势浩大。   绣瑜早起就听竹月说:“佟国维准备亲自去八爷府,却叫大爷叶克书给咱们六阿哥贺寿。简亲王备了一柄黄玉如意准备送给六爷,可世子雅尔江阿私底下又准备去八爷那儿;还有信郡王……”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绣瑜只问, “裕亲王呢?”   竹月脸上笑容一僵,小声说:“裕亲王府上送给两位爷的礼都一模一样。”   绣瑜不由皱眉,下意识拨弄着歩摇上的珍珠。胤祚原在小书房挑书, 闻言进来笑道:“不仅如此,儿子去邀皇伯父吃酒。他老人家虎着脸说:‘哪有我做伯父的给你们侄儿贺寿的道理?你小子有好酒,就避着你伯母送到我庄子上去,那才叫孝敬呢!’”   这话说得周遭伺候的宫人皆低头忍笑。绣瑜这才放心, 扔了那步摇笑道:“何苦叫他们这样为难,本宫就帮这些墙头草一回!你那竹外一枝园打理得如何?这个季节, 桃花可都开了?”   康熙这些年愈发不愿意在宫里住,只要在京, 十有八九都是在畅春园里住着,为了方便处理政务,就将畅春园周围风景上好的地方划给大儿子们修别院。   胤祚的竹外一枝园,就在离畅春园不足十里的西北角上,挨着胤禛家闻名后世的圆明园。   胤祚眼前一亮,凑上来满嘴甜言蜜语:“已经打上朵儿了,想来开花也就是这两天。额娘若肯赏光,只怕那花儿知道了,也要开得艳些。”   “额娘只怕没这个面子,但是你妹妹说不定能有。”绣瑜转头问,“五公主可还在太后那儿?”得了肯定的答复才对胤祚笑道:“近年时气干,皇太后又有些咳嗽。你和汀兰带着孩子们,去给太后请安吧。”   胤祚顿时恍然大悟,比出拇指笑道:“额娘高明!”   京里送来书信,胤祥抢先夺过一把拆了,不多时便笑得伏在桌上。   “八哥过生日,原准备摆三天的流水席,邀了七八个班子轮流唱堂会,文武百官都准备去拜寿。结果六哥家里一个客不请,却不声不响把太后老祖宗邀到园子里赏玩了一日。八哥知道,脸都绿了,忍气吞声地撤了家里搭的彩棚,说儿生日,母难日,要到家庙里去给良妃娘娘跪经祈福!哈哈哈!”   早春天气,他已换了一身薄绸春衫,挽着袖子,腰间只束一条湖色缎带,愈发显得俊逸不凡。只是笑得太过放肆,一个不妨,撞倒了胤禛桌上的紫檀笔架,上头十几支毛笔满桌乱滚。   胤禛只得扔了笔,没好气地叫人进来收拾:“信也读了,这回总该去了吧?”   “别啊,反正船上闷着也是闷着,咱们一处下棋说话,不比你一个人对着这哑巴棋谱要强?”胤祥刷刷几下摆好棋盘,盘腿坐下招呼哥哥,“快来,你执黑先行。”   胤禛当然乐得有人对弈,但是胤祥可不像他那样喜静不爱动弹,闲了就闷着看书写字。满船上下的侍卫,可都眼巴巴的等着跟十三爷摔跤比武、喝酒划拳。胤禛不由笑问:“关公考秀才,你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额娘嘱咐我一路上好生照顾你,务必养得白白胖胖的,多贴十斤膘才准回去。”   “这是额娘的原话吗?”胤禛瞪他。   “如假包换。四哥,你讲讲清缴欠款的事给我听吧。”   胤禛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讲的?我巴不得天下官员都洁身自好,没欠过国库银子才好呢。”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好讲的’?朝廷上无人敢接的差事,叫你做成了。这得是多大的本事?”胤祥由衷地赞道。他上头能干的哥哥太多,跟胤禛亲近,不过是因为从小的情分;要论文治武功,他一直以为还是大哥二哥三哥为上。   可这回跟着胤禛下湖广,大热的天儿里挨家挨户地清算土地面积,放下皇阿哥的架子跟当地土豪劣绅,抠那一亩三分地的瞒报。他才觉出四哥为人做事的好处来。   回京之后,见大哥那伙人坐在冰室里,金奴银婢地伺候着,翘着脚嘲笑四哥目光短浅格局小,跟乡里小民计较那点田土。他差点气得拔脚就走。清缴欠款一事更是叫他对胤禛心服口服,就差塑个像回去供着了。   察觉到弟弟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崇拜,胤禛亦是感慨不已。这回的差事,他是心寒的,不是因为马齐,而是因为康熙。皇阿玛派以苦差,他好不容易办成了,却只得了几句淡淡的褒奖。康熙反倒对某些欠债大户多加恩恤——赏了曹寅监管茶税,又赐了两座田庄给佟国维——好像欠债还钱委屈了他们似的。   胤禛心里积郁多日,却从幼弟这里得到了由衷的认同和全然的崇拜。胤祥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小狗看主人一般。他不由轻笑一声:“这可有得说,你要听,就搬到我船上来住。”   竹外一枝园里的桃花开得着实漂亮,皇太后来那日跟着许多福晋命妇,忙忙乱乱地不得细细赏玩。送了太后回畅春园,绣瑜索性命六福晋在园内最高的叠翠楼上设宴,带着媳妇女儿、孙儿孙女们玩乐一日。   十三十四都还没成家。胤禛家有三子一女,除弘晖以外,都是侧福晋李氏生的,年不满三岁,唯一的女孩才一岁。胤祚家是四个儿子,老大弘晨、老二弘昆是六福晋生的,其余两个阿哥都在襁褓之中。   所以九儿进来,就见瑚图玲阿抱着个穿粉红袄儿、扎着羊角辫、项上戴着金项圈并各色寄名符的小姑娘,生得圆圆的苹果脸儿,杏眼柳眉,十分讨喜。她被瑚图玲阿抱着,不住地伸手去勾那枝头的桃花。每每要触碰到了,瑚图玲阿就坏心眼儿地后退两步。小姑娘倒也不恼,反倒咯咯地拍手笑着,袖管拉伸,露出的半截腕子上戴个红绳系着的白玉如意扣,却是绣瑜常用的东西。   九儿不由问身边侍女:“这是哪家的格格?”侍女也摇头不知。   瑚图玲阿身后跟着弘晨弘晖弘昆三兄弟,最小的弘昆跳着脚眼巴巴地喊:“妹妹!妹妹!姑姑,给我抱抱。”   弘昆的嬷嬷哭笑不得地拉住他:“哎哟,二爷别喊,可叫错了辈份。”   弘昆咬着手指头困惑不已。瑚图玲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那小女孩往他面前一送:“傻小子,这是你表姑妈!”   弘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众人见了更是笑弯了腰。九儿不由更加好奇,走上前去,瑚图玲阿冲她点头笑道:“姐姐来了,这是舅舅家的长女蓁蓁。”   九儿恍然记起,十四天天盼着晋安回京,偏偏他顺道去了一趟归化城,反倒先把家眷送回了京,想必就是眼前的孩子了。她不由笑道:“都长这么大了。得有五岁了吧?”   蓁蓁的乳母也赶紧上来教她:“格格,快给殿下请安,说‘五公主万福金安’。”   蓁蓁虽小,倒也不惧生,响亮地跟着喊了。   “真乖。名字也起得好。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可不就是你阿玛的一朵小桃花儿吗?”   九儿赞了一句,却见乌雅家的两个嬷嬷神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伤感,勉强笑道:“多谢殿下夸奖。”   九儿一愣,便知这名字多半是她去世的生母董鄂氏起的,顿悔自己失言。恰好身后侍女打点了表礼上来,不过是彩缎四匹,两个赤金嵌宝的项圈,正是公主府赏给近亲重臣家女儿的例。九儿便取了衣襟里贴身佩戴的一个珊瑚混着金刚石编的坠子加在里头,笑道:“留给你长大了戴。”   正好中午日头渐毒,乳母们抱了各自的主子回叠翠楼用膳。两位公主缀在后头小声说话,瑚图玲阿提醒姐姐:“额娘请了六嫂的娘家母亲,你可别说错了话。”   九儿顿时会意,又问:“十四弟怎么不见?”   “去了郑家庄的庄子上给舅舅接风。”   “啊?”九儿诧异地看向妹妹,“他半个月前托我去瞧瞧郑家庄的庄子,就是为了这个?可是永寿说,他那庄子跟三年五载没人打理似的,院子里杂草都能藏兔子了。我还告诉了额娘,让她派个人好好管管。怎么还叫十四弟在那儿宴客?”   瑚图玲阿狡黠一笑:“平日里额娘左说右说,他只当耳旁风。四哥管他一管,他更是能蹦起八丈高。如今能治他的人回来了。额娘有心要教训他,你且瞧着吧!” 第164章   叠翠楼是建在院子东北角高处的一间三层小楼, 面阔五间,临湖依山而设。顶层为亭, 底下两层为四面观景的阁楼。楼前叠有山石, 石上遍植芭蕉、矮松、兰草一类常绿植物, 那深深浅浅的翠色就顺着山石的排布蜿蜒起伏,层层叠叠, 故名“叠翠楼”。   九儿和瑚图玲阿落后两步进了第二层正中连通的三间厅,绕过门口六扇画屏, 里头已经聚了一大帮人。鼎焚寒梅之香,屏开孔雀之翎,卷起的珠链映着玻璃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灿然生辉。早春天气, 却有新鲜的葡萄、荔枝装在白瓷高脚盘里。菜品不多, 却精致到了十分,样样是按众人口味安排的,放在黑漆高脚小几上。   六福晋褪了手上的配饰, 带着丫鬟在铺排宴席,因着孩子们进来,又盯着乳母伺候他们净脸洗手,一时没有瞧见两位公主。   四福晋敏珠倚在厅外的美人靠上观景, 见了两位小姑子忙过来低声见礼,冲九儿使眼色道:“妹妹来了, 咱们那边坐坐。”   九儿会意,示意侍女嬷嬷退后, 只剩姑嫂三人同行,才见她向厅内努努嘴儿说:“她忙了一早上了,咱们且自己乐。”   九儿顿时明白。马齐挑拨四哥六哥,大大地得罪了额娘。六嫂这会儿定然战战兢兢。满人的规矩大,姑奶奶回娘家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自己要是进去了,她少不得又要忙着伺候。   九儿顿时庆幸不已,携了嫂子妹妹的手走到游廊角上眺望春景。敏珠见她去了坎肩,项上空空,便笑道:“少了一串金刚石坠子,回去可怎么给家里爷们儿交代呢?”   这楼地势高,刚好可以看见刚才姐妹俩叙话的桃花林。九儿只抿嘴一笑。倒是瑚图玲阿撇嘴答道:“四嫂,你别被外表骗了。姐姐瞧着不声不响,家里的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主。上回我去,还见她大冬天的使唤人家买梨。哼。”   她一语未竟,已经被九儿按在美人靠上拧嘴。敏珠笑了一回,叹道:“赐婚的旨意刚下的时候,你四哥脸能拉下三尺长,听见纳兰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如今看来,还是额娘有眼光。”   九儿脸一红,尚来不及回答,忽然听得楼上有人声。原来三楼乃是四面挑空的一间卷山顶亭子,她们恰好站在说话人正下方,故而三人都清楚听见六福晋母亲富察夫人的声音。   “……近来朝中风起云涌,也有不少小人在我们老爷耳边嚼舌头的。他的确动了不敬的心思,六爷又那个时候给了一笔银子,实在是我们会错了意。等四爷回京了,我们一定好生登门赔罪。”   三人皆是心里砰砰直跳,九儿想走,却被瑚图玲阿死死拖住,又见敏珠也听得入神,便也停下来凝神细听。   只听绣瑜笑道:“福晋忒小心了些。外头的事自有他们爷们儿自己去商量,汀兰这孩子进门这些年,一直谨慎小心,几个孩子也教养得好,这事横竖与她无关。赔罪倒不用了,四阿哥说,中堂教了他八个字,他也让本宫回八个字给中堂:‘英雄相惜,私不害公’。另外,马上就是亲家公的生日,这幅《燃萁图》就当本宫送给大人的寿礼吧。”   九儿和敏珠对视一眼,低声笑道:“果然是额娘。”   瑚图玲阿皱眉道:“你们打什么哑谜,什么是《燃萁图》?”   九儿笑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呢!曹植的《七步诗》也没读过吗?‘煮豆燃豆萁,豆在斧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瑚图玲阿这才恍然大悟:“恩威并用,马齐这回总该消停了吧?”   又听到楼上有宫女传话说午膳已经齐备,绣瑜携了富察夫人下楼。三人慌忙蹑手蹑脚地回了中间花厅,透过墙上漏窗,恰好见六福晋抱了蓁蓁在怀里哄她净手,弘晨几个仍在跟前凑趣。却听有人笑道:“年纪正好对得上,福晋既然喜欢格格,不如求了娘娘,将来亲上作亲。”   九儿和瑚图玲阿目瞪口呆,不知是何人如此放肆。四福晋却脸色一变,迈步进去喝道:“住口!这事是你能插嘴的吗?还不退下?”   姐妹俩转了个角度,才见那穿着银红旗装、跪在地上抖得受惊兔子一般的可不是四哥家的侧福晋李氏吗?   六福晋脸色一样难看。   蓁蓁是娘娘的嫡亲侄女儿,堂堂一品大员、手握实权的黑龙江将军的独生女儿,那是做皇子嫡福晋都嫌高的身份。除非事情真按马齐预想的方向发展,弘晨成了默认的皇太孙,否则康熙绝对不可能把这样的女孩儿指给众多皇孙之一。   她正怕额娘觉得她心大,李氏就跳出来说要把蓁蓁配给弘晨,这是什么意思?是她自个儿蠢,还是四嫂有什么意见了?   敏珠气得胸脯起伏,冷冷命人带了李氏下去,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九儿姐妹俩也不好插在大小嫂子之间,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还是绣瑜下来更衣,两位福晋跟出来服侍才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绣瑜见两个媳妇神色都闷闷的,不由笑问:“你们姑嫂打牌,谁坐庄通吃三家了?还是争春饼吃,恼了?”   这话说得两人都抿嘴一笑。   绣瑜又问:“既然都不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你们两个做额娘的,怎么还使起性子来了?”   两人忙道不敢。   四福晋的嬷嬷上来,不偏不倚说了事情经过。   绣瑜无语至极:“怎么想来?年纪对得上就作亲,怎么不看看中间还差着辈分呢?”   六福晋一愣,捂着心口释然而笑。对啊,弘晨虽然大了两岁,也得管蓁蓁叫表姑妈呢!自己一时紧张,竟然忘了这回事!   敏珠也讪笑着向她赔罪:“终究是李氏不懂事,冒犯弟妹了。我回去一定管教于她。”   汀兰自然连道不敢,起身先去铺排。   绣瑜却留了敏珠单独说话:“别把弘晖逼太紧了。本宫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几个阿哥都不是有话爱跟家里女人商量的。你又只有弘晖一个孩子,心里难免没个底……”   敏珠慌得连忙起身:“额娘,儿媳不敢这样想。弘昀弘时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越说声音越轻,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绣瑜扶额气道:“你看着一样?连我看着都不一样!李氏那个样子……唉,偏偏又比谁都能生,不叫她养又觉得可怜,叫她养又觉得孩子可怜!唉,还好有弘晖在,也就罢了。”   “你心里着紧,今天额娘就把话给你放在这儿。好生教养弘晖,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他一日。你家爷辛苦在外头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叫他后继无人!”   “是。”敏珠一抽鼻子,又想哭又想笑。   绣瑜拍拍她的肩膀,待她情绪平复了,才携手出来用膳。几桩心事都解决了,儿孙绕膝,远处的桃花林与楼前的芭蕉丛相映成趣,自然是赏心乐事、岁月静好。   绣瑜一直在胤祚家的园子里用了晚膳,方才回不远处的畅春园安歇。收拾了正要歇下,却见白嬷嬷进来说:“娘娘,八爷今儿个也去了左家庄,听说是去见白云观一个什么道士。”   绣瑜一愣,仍是径自歇下:“无事生非。管他呢!” 第165章   左家庄是京城西北方的一处隘口, 地处燕山余脉上,官道绕着道道山沟修建, 拧得弯弯拐拐麻花一般。官员勋贵们很少选择走这条路出入京城, 盖因弯道太多, 大大影响贵人们骑马的速度;只有步行或是骑驴坐车的平头百姓从这里出行,因而沿路驿站稀少, 较为冷落。   可是今天寂静的暖阳刚刚升到樟树林的顶上,远远地突然传来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 地面微震,紧接着便是一前一后两道惊鸿一般的骏马飞驰掠过,速度模糊了它们的身影,马蹄溅起的烟尘在身后拖出两道扬扬滚滚、绵延数丈的黄色烟幕。   十四挥着马鞭的胳膊发酸, 身下大宛宝马使出吃奶的劲儿扬蹄狂奔, 仍是跟晋安差着半个身位的距离。山石险峻,又是一个急弯近在眼。他一咬牙,不仅不减速, 反而俯身催动缰绳,一人一马倾斜身体擦着山石掠过,终于抢到了前头。   晋安吓了一跳,瞬间落后好几丈远, 还来不及追上去,却见前方道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个负框而行的老妪, 正蹲在地上拣散落的橘子。他不由大喊:“勒马,绕开!”   然而十四马速太快, 骤然转换方向只会连人带马一起摔出去。危急关头,他只得再度催马加速,然后猛地跃起。战马长嘶一声,在那老妪惊恐的尖叫声中跃过她的头顶,稳稳落在一丈远的地面上。   那老妪晕了过去。十四松了缰绳,伏在马背上喘息连连,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将军!”   “殿下!”   身后被他们甩开的随从终于跟上来。晋安跳下马,冲上去翻看十四的胳膊腿儿:“您没事吧?动一下腿我看看。”   结果小阿哥狡黠一笑,嘴里“嘿”地一声突然从马背上跃起,跳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扒紧了:“过终点了!我赢了!”说着痛快地放声大笑。   晋安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恶声恶气地说:“一场比试而已,干嘛这么拼命?”   十四随口反驳:“不积跬步,何以致千里?小事不拼命,大事就轮不上你拼命了!”   晋安不由皱眉,他走的时候十四虽然也是百般的刁钻任性,但总的来说,还只是个爱哭爱撒娇的孩子罢了。这股野狼崽子似的狠劲儿,是打哪儿学来的?   “罢了,算你赢,这马归你了。”   十四心情大好,吩咐侍卫把那老妪带回去好生救治,赔她的橘子。甥舅二人换了坐骑,这回改做信马由缰,悠悠闲闲地回了十四在左家庄的一处别院用膳小坐。   然而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这处庄园是他名下九座庄子之一,因为地处偏僻,自打十二岁的时候康熙赏给他起,就从没认真打理过。   临时抱佛脚的下场就是,新刷的屋子里满是油漆味儿,周围树上乌鸦乱叫。盆里花也枯了,缸里鱼也死了。十四硬着头皮请舅舅进屋,结果坐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有人提着个茶壶进来,倒茶的时候又打翻杯子撒了晋安一身水。庄子里久不住人,又连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   更绝的是,正在十四难得一见地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说“好歹吃顿便饭”的时候,竟然从窗户里头爬进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来,嘶嘶地冲他们吐着信子。那一瞬间,十四的脸黑如锅底。   晋安抚膝大笑:“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请客的?”   十四如实辩解,他仍是不悦道:“你好好的一个皇子阿哥,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自己的产业你都不管的吗?”   “你不知道近年京里的局势。我那皇子府修好,还没住上一天呢!派人下去一查,连养马的喇嘛、厨房的墩子都是大哥他们的人了。我又要上朝又要念书,又要对付这群活王八,哪有闲功夫管庄子?”   十四随口抱怨了两句,更是把胸脯一挺:“况且大丈夫志在四方,无逸斋教的是成龙之术,不是求田问舍、安享富贵之道。”   “放屁!那你就没听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话吗?你连三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成龙之术?”晋安见他这副眼大心空的样子,抄起鞭子就想走,忽的又想到孙自芳说十四有帝王之象的话来。难不成日后大清的臣民就奉这浑小子为主?   他想着不由放慢了脚步,十四正要上前挽留,却听中堂有人朗声笑道:“十四弟,八哥我不请自来。听说你这儿有贵客啊!”   八阿哥胤禩只着一件灰绸面银鼠夹袍,腰间系着同色缎带,脚蹬一双黑绒面千层底布靴。虽然身形单薄,却是龙行虎步而来,自有一股底气十足的张扬。浑身上下并无半点珠玉,却是未语先笑,自有一段尊贵气度。   好一个八贤王,晋安神色一凝,万没想到他离京时才是初露峥嵘的八阿哥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又见八阿哥亲昵又不容拒绝地揽着十四的肩膀说话,装似遗憾地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圣驾行至山东,皇阿玛派了十三弟祭泰山。”   什么?秦始皇泰山封禅,从此祭天、祭祖、祭泰山成了二千年不变的重典,更是皇帝地位的象征。康熙专门跑一趟山东,怎么叫别人代为祭山?即便要代祭,头一个人选也该是太子,太子之下,还有胤禛,怎么就轮到年仅十六岁的十三阿哥了?   十四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意识到山东出事了,片刻心里又不可抑制地泛上一阵酸意。   八阿哥趁机笑道:“你这儿冷锅冷灶的,有什么趣儿。将军,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不如上我那儿坐坐。有好些熟人。”   十四推辞两回,总被他拿话挡了回来。晋安不由叹息,十四虽然聪慧机变,锋芒早露;但是也因此早早暴露在这些哥哥们的眼皮子底下。就好像半大的狼崽要跟成年的狼王们厮杀拼咬争夺地盘,难怪他把自己搞成这个顾头不顾腚的模样。 第166章   山东泰安。   嗒嗒的马蹄声击碎了清晨静谧的晴空, 正红旗的士兵打开行营的侧门,伏跪在马蹄边, 争抢着要做下马凳:“索爷请。”   索额图抬头望了一眼层层洞开的营门, 宫道深深, 静谧而幽长。他不由心机如焚,竟然扬鞭催马, 一骑飞骑直入瓮城。   “这这这……”守门的士兵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才有人问:“头儿,报吗?”   参将的下巴半天合不拢,瞪向出言之人:“报你个头!”   皇太子病了。皇帝心疼儿子,不惜千里迢迢叫索额图过来侍疾。禁宫无诏骑马虽然是杀头的罪过, 可架不住人家是太子的嫡亲叔祖父。他们报上去, 康熙也多半不会惩处,岂不是平白得罪人?要真杀了索额图,日后太子登基, 他们更是小命休矣。还不如把事情按下去,当没发生过算了。   守门士兵的想法大同小异,最后竟然叫索额图打马行至太子寝宫门前。   胤祥一大早来给太子请安,愣愣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索大人, 下巴差点砸脚背上。   “中堂,您这不是陷太子于不义吗?”   索额图从京城一路狂奔而来, 满脑子都是太子是他自己、赫舍里一族乃至整个镶黄旗老姓的希望。如今被十三阿哥一声断喝惊醒,才恍然意识到, 哪有个做奴才的到主子门前还不下马的道理?康熙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太子?   索额图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多谢十三阿哥,奴才感激不尽。”   胤祥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抓抓脑袋,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偶感风寒发热,病得重,却不急。皇阿玛急着南下,竟然改命四哥祭山;索额图千里南下侍疾,怎么都一副如临大敌、活像太子好不了了的模样?   他果断转头:“走,去四哥那儿。”   胤禛屋里同样一副山雨欲来的气息。胤祥从后院进去,抬头就见厨房屋门紧闭,烟雾弥漫,隐隐可见火光。   他只当是失火了,踹门进去,却见煤炉子敞开着,里头烧的不是碳,竟是几个太监撕了奏折手札,将字纸一摞一摞地往炉子里扔。   那未来得及烧的封皮上蒙着杏黄缎子,分明是毓庆宫常用的公文手札。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四哥竟要烧掉跟太子往来的信件?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往正院来,行至书房门口,不等人通报,直接打起帘子进来。刚好见胤禛将自己常用的一方“圆明居士”的私印递给苏培盛:“找个榔头,砸了。碎片收起来,将来可以做证据。”   胤祥跟苏培盛两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苏培盛手里盒子掉落,滚出一地的私印公章。胤祥不由厉声喝问:“到底怎么了,砸掉这些印章,你还怎么下文上书?”   胤禛略一犹豫,就被他快步上前,一把抽走桌上的信纸。   那纸上字迹潦草轻浮,完全不似胤禛平日所书。胤祥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用大了一号的字体书写的十六个字:“照应额娘,扶植十四。珍重自身,勿以为念。”   收信的人是胤祚,下方錾着鲜红的‘圆明居士’之印。这完全是一副绝笔的口吻啊!   胤祥放下信纸,两道剑眉一拧,心下已然有了猜想:“可是跟祭山一事有关?太子在装病?”   胤禛苦笑不已,万没想到一趟“公务旅行”搞成这样。他一面为迫近眉头的危急忧虑,一面想着自己把胤祚拖下了水,后悔莫及。   还有十四,以往他总觉得十四少不更事,可以慢慢调教。很多事情藏着掖着没讲明白。万一他要是败了,连个翻盘重来、保全母妃兄弟的机会都没有。   胤祥拿着信纸的手微抖,突然啪地一下把信纸拍在桌上,困兽一般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半晌才在窗前站定,说:“我替你去祭山。你跟着皇阿玛南下。”   胤禛蓦地抬眼看他:“胡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说着勉强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皇阿玛给你看好了马尔汉家的女儿,这回回去完了婚,好生过日子。”   自己这样表白,他竟然不肯将实情道出!胤祥心里猛地窜上一股火,哑着嗓子喝问:“我害过十四弟,也确实跟二哥走得近。你这样藏着掖着,半天不肯说一句实话,是疑心我故意套你的话吗?”   他说着一拳打在面前的窗户上,将那玻璃击得粉碎,转头就走:“我这就去跟皇阿玛请旨,圣旨下来,你总该信了吧?”   “站住!你敢迈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来见我!”胤禛背对着他叹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听了可别后悔。”   “三个月前,明珠拿着高士奇的把柄来找额娘。高士奇做过索额图的家奴,知道他不少恶心事儿。我和老六,跟索额图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替高士奇还了二十万欠款。也不知这狗东西给皇阿玛告了什么状。皇阿玛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打骨子里往外怀疑太子,连出门都不敢把他放在京城。”   “你当太子是真的受寒生病吗?”胤禛苦笑不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倒春寒的天气里,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浇凉水才病了的。”   “你细想想,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单独留在泰安,又把索额图叫到身边,能打什么好主意?”   胤祥脑子飞快转动:“高士奇很可能掌握了一件要命的把柄,太子急了。他千方百计想支开皇阿玛,难道是要反?”   造反!这两个字出口,空气瞬间安静。好像风也承担不起这两个字的重量,停止了流动,早春的天气里屋子里竟然闷热异常,两人皆是汗湿了衣裳。   胤祥一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肩膀,急道:“那你更不能留下了!这种事沾上一点,一辈子都脱不掉。再严重一点,额娘也得跟着你倒霉!不行,我现在就去请旨!啊!”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胤禛猛地提膝撞在腹部,红着眼睛揪住衣裳,沉声道:“十三弟,敏妃的事,是你欠十四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欠额娘的。你不欠我,回去倒头睡一觉,把这事忘了,好生过你的日子。”   “站住!”他说完起身欲走,却被胤祥错身挡住,按住肩膀硬留了下来。   胤祥眼中像有两团火熊熊燃烧。他整整衣裳,目光仿若寒芒,咄咄逼人:“如今国家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朝廷里头贪腐成风,没了欠款还有亏空。外头噶尔丹死了才几年,又出来个策旺阿拉布坦!北边有罗刹国,西南有苗人土司;新疆有回部,西藏有喇嘛教。就是我们民间,还有无数反清复明的香会、数不清的‘朱三太子’。”   “这么多敌人,可我们自己呢?二哥自己找死。大哥鲁莽少智,性情暴虐。三哥眼光短浅,还自以为是。八哥宽仁无度,优柔寡断。六哥无心大业,我和十四弟生错了时候。除了你,谁能坐这天下?”   感觉到胤禛剧烈波动的情绪,胤祥这才松开他的肩膀,扭头说:“我是不欠你。我只是姓爱新觉罗。”他说着一把夺过那封写给胤祚的信,拿火石点了,拍拍袍子上的灰,洒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女主戏份的读者抱歉了。接下来的一废太子期间,会是女主戏份最少的时候。   大纲是这样的。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女主作为母亲和保护者,作用是非常显著的。后期随着十四的异军突起,皇位的争夺明显确定是在四和十四之间展开之后,她的地位和作用又会有一次巨大飞涨。   但是在一废太子期间,皇帝不信任任何女人,儿子尚未脱颖而出。局势是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的。 第167章   八阿哥亲自带路引了二人出来, 及至门厅,却不令备马压轿, 而是命侍从远远跟在后头, 闲庭信步往山上来。   十四这才想起, 康熙赐给阿哥们的庄子相差不远。半月之前,府内得力的奴才提议让他在左家庄宴请晋安。十四明白自己上当, 却只得敛去眸中怒火,忍气吞声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随驾经过固北口, 却见那里纪律松散、武备废弛。战马的数量对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烂的。皇阿玛仁慈,只是命更换了一批马匹兵器,又补上缺额的兵丁。可是我瞧着多有不足。”   八阿哥负手而行, 嘴角噙着微笑看向晋安:“打仗, 战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纪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儿。昭莫多之战才过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将游、纪律松弛的模样,若是三十年又该当如何?”   晋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眼打量这位年轻的贝勒爷。却听他缓缓地说:“欲为兵事, 先治人心。可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粮饷不足,士兵空着肚子怎能尽忠尽职呢?其实户部哪里就真缺钱了?不过有人以为噶尔丹死了, 西北从此太平无事,所以生了鸟尽弓藏之心罢了。哎, 糊涂啊!”   他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知灼见,后半句话却把克扣粮饷的锅,扣到胤禛掌管的户部头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晋安淡淡笑道:“多谢八爷体恤。可京官也好,我们边将也罢,都是为皇上尽忠。朝廷这几年花银子整修水利、漕运工程,为的也是我们的将士在战时能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将军微言大义,小王佩服。”八阿哥叹道,“若是人人能有这份见识,朝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相互攻讦之事。”这样的人却难以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扫十四,却见小阿哥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紧紧地傍在晋安身边。   八阿哥晒然一笑。眼见别院的飞檐院墙已然遥遥在望,四周突然朔风阵阵,草浪翻滚。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坚定而又缓慢地逼过来。十四带出来的随从忙给两个主子递上雨具。八阿哥却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今年这场春雨迟了许久,终究是要来了。”因此只拣一身墨色镶金边的披风穿了,快步往别院而来。   别院正门大开,宽阔地厅堂前,张明德一身灰色道袍,头戴雷阳巾,臂弯里挽着浮尘,鹤发童颜,长眉低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静立在法坛之前,眉心微蹙,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   四周游廊上设席,围满了王公勋贵、忠臣贵戚。贵人们拿着金核桃怀表,暗自交头接耳:“说好的一刻钟呢?这得有两刻了,别是拿这假把式哄咱们吧?”   正说着,忽见天上乌云滚滚,顷刻间便覆压过头顶四方的天,密密地掩去了天光。众人不由骇然变色:“真要下雨了!”   恰逢八阿哥大步进来,抬眼便见张明德施法,皱眉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皆满脸堆笑地拦上去,堵在门口。九阿哥劝道:“八哥,道长在施法求雨,真要成了!”   八阿哥挥袖喝道:“糊涂!子不语怪力乱神,还不快拿了这妖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半边粉红的天空突然一亮,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劈下,直直地打在别院门口他刚刚步经的一棵老树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烟雾腾起,树身顷刻间一分为二,在火光中向后倾斜,最终轰然倒地。   “这这这……”一众王公目瞪口呆。大雨倾盆而下,顺承郡王吞了口唾沫,道出众人心声:“您要稍走慢一点儿,岂非……”   “王爷此言差矣。”张明德一甩浮尘,缓步下坛。一众宗亲贵戚竟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摩西分红海一般,给他让出条道来。   张明德嘴角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雷雨本该在一刻钟以前便至,推迟至此,原是八爷不在。天命所归,岂能以天雷妨之?”   众人神情一凝,或是点头不语,或是暗自打量八阿哥,或是窃窃私语,只是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慎重。   眼见众人团团把张明德围住,问子嗣的,问前程的,问寿数的,乱哄哄闹麻麻比乡里庙会还热闹。   晋安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八阿哥人中龙凤,竟然也会相信这样的把戏?”   十四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拿盖子拨弄着杯中茶叶,讥讽道:“陈胜和吴广起义之前,还知道要拿纸条写个‘大楚兴,陈胜王’,塞到鱼肚子里去骗人说是‘天命’呢!八哥此人,有谋略格局,却用来排除异己;有手段智谋,却用来收拢人心。有治国安邦之心,可惜一味贪恋权势,把自己当那观音菩萨似的,什么脏的臭的人只要念一句八爷保佑,他都乐意护着。”   晋安不由皱眉:“那您还……”   十四笑容微敛,呷了一口茶,只说:“八哥为人也非一无是处。青蝇之飞,不过数丈;附之骥尾,可至千里。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这才到哪儿呢?”   晋安皱眉看他,仿佛看到了一棵被压弯了主干,却仍旧倔强生长的小树。   他们有心躲清净,却架不住亲朋故旧实在太多。   鹏春的五儿子齐武喝多了酒,听说晋安回来,兴兴头上来揽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说:“这道长神了!他去年说顺承郡王爷气运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爷没当回事,结果他娘的,三个月里没了两个嫡子,悔之莫及啊。听说我那小侄女儿身子骨儿也不算好?你也该求他看看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门儿大得很。这个年头无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过碍于晋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发作。   旁人却没有了这样的顾及。当即就听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几的爷们,房里连个格格都没有。道长可不治这个,依我看他该去秦树儿胡同里头看看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树儿胡同是京城近年来有名的烟花巷,烟花巷里的大夫是治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众人皆是忍笑私语。晋安站起身来,冷冷地扫视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伦岱。八爷府的管事尴尬地躬身上前:“佟爷,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么?被我说出实话了?”鄂伦岱挣开他的手,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单手叉腰,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晋安,“啧啧,听说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个个儿女绕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这怪得了谁呢?”   此话一出,十四顿时暗叫不好。果然,晋安提拳上去,踹开两个阻拦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盏菜肴中按。鄂伦岱喝多了酒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便滚得满头满身的酱汁,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上至亲王宗室,下至鄂伦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白面公子,都被他这样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样骇住,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最后晋安把软得像个破麻袋的鄂伦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众人大惊:“手下留情!”结果寒芒一闪,衣帛破碎的声音传来,鄂伦岱下意识一滚,却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众人哄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剑法!”   晋安一甩辫子,执剑扬长而去。他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十四说:“上马。”   八阿哥知道后追出来挽留:“将军,得罪了,留下来吃杯水酒吧。”又看向旁边的十四,沉声喊道:“十四弟。”   仅仅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九阿哥也跟着喊:“老十四,你总得留下给八哥捧个场吧?”   十四一愣,动作顿时迟缓。晋安瞥了他一眼,冲八阿哥一拱手:“多谢款待。”便打马而去。   身后八阿哥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十四一咬牙,仍是爬上马背,跟了出去。   他先前颇为自己的骑术沾沾自喜了一番,如今晋安带着他一路冒雨疾驰,浑身被雨打湿,衣服冷得像冰块一样贴在身上,腿间磨破了皮,每一次颠簸都像受刑一样。如此疾行数个时辰,他早已双股战战,胳膊酸痛,差点抓不住缰绳。晋安仍是速度丝毫不减,十四咬牙跟着,最后停下的时候,几乎勒不住马。   晋安回头抱了他下马,抬头望去,木栏、箭楼、铁锁门,披甲士兵层层巡逻,门楹上黑漆金匾写着“西山大营”四字。却不入营门,而是往军官及其家眷居住的营区而去。   十四多次跟着康熙来西山牧场射猎,却从没进到军营里头,不由新鲜又困惑。   西山提督岳升龙回到自家院子里,听说有客来访,满腹狐疑地迎至中堂,一看就乐了,双方大笑着拱手见礼。   岳升龙一拳擂在他胸口,笑问:“你来还我的桌子了?”   那年岳升龙在山东任职,遇到康熙微服出巡,晋安闯营求救,一急之下竟然劈了他的桌子。两人不打不相识,又勾出当年同征准噶尔之谊,最后竟然几成莫逆。   晋安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十四爷举荐你到关外练兵,那你可见过十四爷?”   岳升龙爽朗笑道:“我又不上朝,哪有那么容易见到贵人们?这位爷才十五,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我见他做什么?”   十四表情狰狞了一瞬,暗自磨牙。晋安抚膝大笑,拉过他介绍:“这是我母家的侄儿,我们回京路过这里,叨扰你一晚上。桌子没有,倒要敲诈你一桌子酒菜,要上好的玉泉酿,没有二十年我不喝!”   十四诧异了一路晋安带他来军营做什么,满以为会得到答案,没想到他真的只是和岳升龙喝了一晚上的酒,吹牛谈天勾肩搭背又笑又闹。   十四骑了大半天马,又被灌了几杯酒,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突然感到脚背一热,却是朱五空打了热水过来给他揉脚:“爷,冻了大半日。这药包里加了生姜,揉揉脚浑身暖和。”   十四点点头,闭目养神,半晌突然问:“舅舅那边送了吗?”   “这……”   “马上送去。不,我亲自去。”十四胡乱擦了脚,蹬上鞋子,就往旁边的客房来,却见书房里灯火通明。   两个人都醉得七七八八,岳升龙粗豪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以往克扣粮晌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大爷,一个八爷,手里捧着大把的银子想跟我们说话,反倒愁得我觉都睡不着。唉,带这天子脚下的几万人,难啊!我还盼着兄弟你,给我指条明路呢。”   康熙朝辖制武将,将其麾下副将、参领等二级军官频繁互调,以防尾大不掉。晋安人在黑龙江,其实以往的部将下属多有在京城周围任职的。十四悚然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八阿哥千方百计要拖舅舅过去坐坐。他下意识就想凑过去听,却在墙角处被一个人影扑上来,猛地捂住了嘴:“嘘!你是谁?”   两个半大小子面面相觑,十四见那人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虎头虎脑憨态可掬,穿着白绸褂子、散着裤腿、头发乱糟糟的,一副家常打扮。那人似乎也发现他年纪不大,不可能是刺客什么的,松了手笑道:“这是我家,你是乌雅大人带来的?”   十四尚来不及回答,又听里头晋安说:“……八旗子弟人才济济,要不是长姐入宫为妃,也轮不到我开衙建府、为宰一方。准噶尔我也打过,毛子我也杀过,二十年位极人臣,一展所长,就算最后真是大爷八爷坐了金銮殿,我也没什么遗憾的。唯独董鄂氏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如今年方五岁。明人不说暗话,大哥,我想以长女作配你家钟琪。”   十四猛地瞪大了眼睛,整个八旗上层人家莫不以姑奶奶入宫为荣。万没想到,他们兄弟竟拖累得舅舅早早为女儿觅婿。   岳升龙亦是惶恐不已:“可是……我们家原是汉人啊,况且这岁数也差得远着呢。”   晋安笑道:“英雄莫问出身。况且你是岳飞二十世孙,你家先祖抗金救国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在黑山白水之间打猎为生呢!至于年纪嘛,丑话放在前头,要是我那会儿不在了也就罢了,只要我活着一日,他就必须等着我家蓁蓁。敢纳妾?哼哼。”   十四眼眶一热,揉揉鼻子,忍下喉间酸涩的感觉,突然见对面顶着一头乱毛傻小子也一脸呆愣。十四眯起眼睛,抄着手打量他:“你不会就是那个劳什子钟琪吧?”   岳钟琪吸吸鼻子,愣愣地说:“我,我是啊。”   十四看他的眼神瞬间透着嫌弃,笑容逐渐狰狞。   晋安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叩响十四的房门,半天没有响动,他只当小孩子睡懒觉,沉了脸色正要踹门,却见小阿哥精神奕奕地背着手信步回来,活像一只昂首阔步的斗鸡。   他上前整整十四歪掉的发辫:“哪儿去了?”   十四背起手,淡然一笑:“遇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爷教训教训他。”   晋安见他没有吃亏,便也一笑了之。   岳宅建在半山腰上,从外书房的窗口望下去,铁青色的大地苍茫无垠,寂静的山林像沉眠的巨兽静静起伏。远望去不过两个巴掌大的营区里,早起的士兵像工蚁一般密密麻麻地从营帐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灰色的潮流涌向武场。战马的嘶吼在山谷里潆洄曲折,仿佛悠远飘渺的乐声。   十四被这场面震住,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突然双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山谷里喊了两嗓子。高山深谷绵延千里,红日薄发光耀万方,晨风荡尽胸中积郁。   晋安绕着屋子转了几圈,突发奇想,拉下主屋墙上蒙着的白布。十四回头,猛地愣住,那竟然是一整幅描绘细致的疆域图,纵横三丈,西起葱岭,东至库页岛,北临柏海尔湖(今贝加尔湖),南接琉球群岛,山川河流宛然在目。   东升的旭日越过窗口,给这疆域图蒙上一层微微的红光,既显出这万里江山之多娇,又生出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慨。   十四一时看得如痴如醉,突然听晋安说:“柏海尔湖名为大清领土,实则早已被俄罗斯国所侵占,从乌里雅苏台到尼布楚再到库页岛,快马要跑九天九夜的土地上,沙皇的势力深入骨髓。八阿哥是人杰,却不是雄主,光靠政治手段和阴谋权术,是打不退俄罗斯人的。”   十四一时默然无声。   晋安又说:“我知道您跟他走得近,是有自己的考量。可是久居鲍鱼之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气。这也是娘娘的意思,她希望您能走阳光道,别走那些阴僻小径。”   “存大志,而舍小怨。” 第168章   龙涎香静静燃烧,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驿简陋的炕床上,梳头刘太监跪在脚踏上, 蘸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皇帝按压太阳穴。   胤禛拿着简折进来, 静静地侍立在屋角。康熙蓦地坐起身来:“有消息了?”   “回皇阿玛, 泰安行宫确实已经戒严三天,但是目前山东本省的绿营驻兵尚且没有收到任何调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挥退伺候的宫人,赤脚下炕一把夺过信纸, 双手颤抖:“这个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圣驾刚离开山东不久,就接到小道消息说太子遇刺,随即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康熙立刻嗅出不对, 太子若果真受害, 理应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向他这个皇父上书,道明实情, 这样不声不响地把行宫封了,是要做什么?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当即命令銮驾仪仗按原来的路线继续行进,自己却带着几个心腹秘密折返山东。可是都三天过去了, 山东的兵马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不动一兵一卒,这造的是哪门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怀疑自己冤枉了太子。万一胤礽这孩子是真的遇刺,伤势严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么办?他又惧又悔之下,不顾自己偶然风寒,抱病行进了三日,胤禛好劝歹劝,终于换得他在泰安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里暂居一日。   劝了皇帝,胤禛自己却是心急如焚,他没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滤镜,自然知道太子这回必反无疑。一旦他决定动手,十三留在泰安,要么选择跟他同流合污,要么就面临生命危险。   依现在的局势看来,不管哪条都是死路啊!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会反,更别说杀弟了。胤禛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玛,行宫内局势不明,您万万不能随意接近,不如让儿子先行一步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领兵进了行宫,还有个抹掉证据的机会。   康熙沉吟半天,飞快地拨弄着手上的念珠,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弑父!”   胤禛见要强一辈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玛,竟然拿着简报口里暗自念佛,在冰凉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没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时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们这些不孝子孙逼到这个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还是病了,都是占据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个人。   他可曾想过,十三弟什么也没做错,现在却生死未卜?胤禛看着父皇爬上皱纹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额图却因为站得太近,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脸,仍是忍怒道:“十三爷,别再执迷不悟了。这么多兄弟里,太子爷对您怎么样,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来吧。”   康熙御驾刚离开山东,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胤祥祭山回来,相当于就成了笼中之鸟。   因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亲授的一枚“如朕亲临”的金令。太子想要调兵,这无疑是最方便的途径。岂料这枚至关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仪式完成之后就不翼而飞。索额图这才纡尊降贵,缠了他数日。   胤祥仍是装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丢的,日后皇阿玛回来,我会亲自向他老人家请罪,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索额图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营。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就不该对太子有所交代吗?”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边茶盅,立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你奉旨了还是奉诏了?谁给你的权利代表皇太子?”   索额图面皮抽搐不已。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留下年长老成的四阿哥。对方从,则多个人分担风险;不从则杀之,也少个竞争对手。与此同时派出死士暗杀康熙,以金令调集兵马,一旦康熙去世,就在灵前拥护太子登基。   没想到留下来的是无足轻重的十三阿哥。这下太子作茧自缚,拿不到金令,就控制不了山东的形势;派出死士,又怕万一康熙驾崩,叫近在咫尺的四阿哥捡了便宜。   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行宫不明不白地戒严了几天,却没了下文。   索额图费了不知多少口舌才说服皇太子。原以为赌上全家性命,拼一个富贵前程,成则万古流芳,败了也心甘情愿,没想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进退不得的地步。他几度想对胤祥动刑,太子犹豫畏缩;想派出死士,先杀了康熙再说,太子又连呼不敢。   “哈哈哈,”胤祥贴近索额图耳边轻声笑道,“造反,能造成你们这个模样,纵观史册,也是真他妈的闻所未闻!”   “混账!”索额图面皮剧烈抖动,目眦欲裂,气急之下竟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胤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扬声高喊:“胤礽!纵容奴才欺压兄弟,你到底是爱新觉罗家的太子,还是他索额图家的太子?你出来!”   索额图更是气得扬言要杀他,周围侍卫拔剑将他们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动手——便是当年的英亲王阿济格夺爵圈禁,也没人敢杀皇亲啊!   秦王破阵图画屏背后人影一闪,太子垂了头慢慢地跺出来。几日不见,他暴瘦一大圈,杏黄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竟然有几分空荡荡的,脸庞瘦削惨白,眼底布满血丝,几近鬼魅。他神色冷漠到了呆滞的程度,见胤祥肿着半边脸,仍是恭敬地向他打千儿行礼,眼中方才泛起一丝活色。胤礽挥退众人,张口就说:“老十三,你帮帮我吧。我要活不成了。”   胤祥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顿时气急败坏地顶回去:“帮你?帮你弑君杀父吗?”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实在是高士奇!高士奇那个狗奴才,也不知收了老大他们什么好处。竟然,竟然……”太子近乎神经质地疯狂大喊。   胤祥突然想到四哥也提过这事,心里猛然一跳,抓住他的肩膀问:“他说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才会被他拿住把柄?皇阿玛那么相信你,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非要闹到这步这步田地?”   太子拉着他的衣袖,颓然闭眼长叹:“那天我在索额图家里喝醉了,说了一句‘古今天下,哪有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胤祥难以置信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   他嫌自己太子当太久,也就是嫌康熙帝位坐太久了。可是自古以来皇帝都是终身职业,他这话也就等于嫌康熙活太长了,盼着父皇快点死掉。   这不忠不孝的弥天大罪,已经被高士奇捅到了皇阿玛跟前,可怎么洗?难怪太子毫无准备就要举兵造反。   胤祥急中生智:“为今之计,只有你即刻绑了索额图,立马南下,向皇阿玛负荆请罪!”   “胡说!他是三朝元老,我额娘的亲叔父呀!”太子状若癫狂,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胤祥胳膊里,拔高了声音喊,“你把金令交出来!我不会害皇阿玛的,他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退居畅春园安度晚年难道不好吗?我会善待太妃们,追封你亲额娘做贵妃……”   他话说到一半,宫殿的门却被人大力撞开,全副武装的士兵分两队进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逆光而来的两个身影逐渐清晰,太子顿时面如死灰,胤祥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喊:“四哥……”   胤禛一身戎装,佩剑而来,听到这声喊才算活过来,突然又见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扯了他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太子,活像在看一个死人,半晌才退后一步道:“张大人,您问话吧,我们告退。”   张廷玉微微点头,侧身摆出送行的姿态。   “慢着!”同行的安郡王世子华屺却突然站出来,摸着鼻子讪笑道,“四贝勒,您看,十三爷是不是该留一下?”   华屺是安亲王岳乐的孙子,八福晋郭络罗氏的嫡亲堂兄。   胤祥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好容易松懈一会儿,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嫌疑。他不由气笑了:“四哥,你先走。让他审我,看他能问出什么来!”   胤禛冷笑一声,指着胤祥脸上的掌印反问:“你是瞎了眼吗?张大人奉旨询问太子爷,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审问皇子?”   华屺碰了一鼻子灰,讪笑着连说不敢,目送着二人走了。   胤祥跟在他后头走了两步,突然落下两行泪来,红着眼睛笑叹:“没想到索额图打我一巴掌,反倒帮了大忙了。”   “别哭!”胤禛回头塞了张绢子给他,顺便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宫华源阁黑黝黝的大门,这才牵着弟弟走了。   太子有造反的主观意愿,却因为胆小怕事,连第一步都不敢迈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康熙不知作何感想,总之他连续好几天闭门不见人。胤祥在门外给皇父磕了个头,却始终没有见到康熙的面。他经此一劫,又想到回京之后必然面临的狼兄虎弟之争,不由心下茫然,活像小了几岁似的,每天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   以至于胤禛每次回头,都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或是见他趴在桌上无聊地摆弄茶杯玩。有时候竟让胤禛产生一种“我是不是把儿子或者狗带出来了”的错觉。   索额图被捕下狱,太子却只是被拘在华源阁不得外出。皇帝还没有决定好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心爱的儿子,他们这些“其他儿子”,也只能陪着装孙子——不敢外出,也不敢见外人。   胤禛因而得了好几天的空,用作安慰弟弟,也仅限于猫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吃点好吃的。   这点虚幻的快乐只持续了短短七天,康熙寝宫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皇子大臣被召集起来议事,准备銮驾。老皇帝要离开山东这个伤心地,回紫禁城疗伤了。   然而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太子该怎么带回去?是如同来时一样,用风光无限的皇太子銮驾;还是如索额图一般,视作阶下囚? 第169章   苏杭的官员、富商斥巨资造好了美轮美奂的行宫别院。福建新建的水师整装待发, 跃跃欲试等着接受皇帝的检阅。两江总督前天还在过问进献“万民伞”和各种祥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岂料圣驾只走到山东,却突如其来地下道圣旨, 宣布打道回府。   官方的原因是皇太子略染小疾, 皇帝心疼儿子, 带他回家养病去了。   这样的解释只能糊弄住一干消息不灵便的微末小吏,却瞒不过京城里那些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精们——索额图被抓起来了, 光这个消息就够大阿哥、八阿哥一众人额手称庆的了。   八阿哥更是接到安郡王世子华屺的来信:“……奴才与四爷、张廷玉奉旨带兵包围行宫,行至皇太子的居处华源阁门外, 恰好听太子向十三爷说‘我追封你亲额娘做贵妃’。”   他更是激动得眼中异彩连连,暗自在心中叫好。   这话虽然是断章取义,却刚好卡在了最引人遐思的地方——到底是胤祥没答应跟太子共同起兵,太子百般拉拢;还是他答应了, 太子兴奋之下许以报酬?   这中间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莫非张明德真是有些神通的?他说自己天命所归, 几天功夫就传来这样的好消息,一连扳倒两方政敌。   九阿哥兴奋地说:“可算逮到老十三的把柄了,八哥, 我这就联络御史台的人,参他个大不敬之罪,最好能把四哥也拖下水。”   “慢着。把这事告诉老十四知道。”   九阿哥一愣:“八哥?”   八阿哥负手而立,嘴角噙着自信的笑容:“攘外必先安内。十三弟造反都不忘为敏妃谋一份体面, 这样的母子情深。我们也该帮他鼓掌喝彩,叫十四知道知道。”   “姐姐是在跟本宫开玩笑吧?”   绣瑜看着惠妃身后含羞带怯的女孩, 缓缓笑道:“惠姐姐有所不知,我那弟弟是个傻的。他跟前头福晋伉俪情深, 董鄂氏故去尚不满两年,下回选秀的时候再说吧。”   惠妃带来的大福晋娘家的小姑娘伊尔根觉罗氏,今年已经十六了,哪里还有下回选秀?她这话就是相当于婉拒了。   岂料惠妃却端坐在炕上,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刺刺地说:“妹妹说笑了。什么妻去守三年,那是汉人的说法。咱们满人哪有爷们儿房里没人的道理?长嫂如母,乌雅太太不在了,这事儿当然该由你做主。成不成,给个准话儿,何苦这样搪塞姐姐我?”   绣瑜无语地端茶送客,看着惠妃走的时候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识抬举四个字,暗自纳罕:“现在这个局面,她凭什么觉得我会把兵权分给大阿哥?”   晚上胤祚进来,知道这事笑道:“额娘不知,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呢!太子坏了事,大哥这几天走路都带风。今天当着兄弟们的面,拉着我说些什么‘我既往不咎’、‘你良禽择木’之类的话,活像自个儿已经位正东宫了似的!”   绣瑜听得一笑。竹月也趁机说:“娘娘这些天为十三阿哥担心,还不知道惠主子给了荣主子好大没脸,还想悄悄把仁孝皇后生忌的祭礼从十八桌减到十六桌,只可惜被贵妃驳了回去。”   荣妃、元后,这都是惠妃忍了多年的老冤家。如今大阿哥眼见得势,惠妃也跟着抖起来,不准备再忍了。绣瑜不禁摇头叹道说:“跟死人计较两桌祭祀的东西,真真是小人得志,见风使尽舵。”   见她恼了,胤祚笑着缠上来拽她的袖子:“宝相花的花样太俗气了,前儿的夏裳,儿子想要上回您改良的那个缠枝莲的。”   “你说迟了一日。今年你四哥不在,轮到你头一个做衣裳,已经绣上了。”   “四哥跟我身量仿佛,那件留着给他吧。”胤祚趁机挨上来,调笑说,“他有那么多福晋格格给做衣裳,不像我,就喜欢穿您做的。”   “花言巧语,说得像你屋里没人似的!”绣瑜把儿子打趣一番,整整他滚皱的衣裳,复摸摸他的头叹道,“你十三弟留在泰安那几天,只怕吃了不少苦……”   胤祚笑道:“十四弟就是他的一味灵药,包治百病,还提神醒脑延年益寿。您若心疼他,只管压着老十四说两句好话,保管比那太上老君的仙丹还叫他受用。”   “哪有那么容易?”绣瑜哭笑不得。   这就是儿子太多的为难之处了。对她来说,六个儿女个个都是最亲的,胤祥这回可以说是救了胤镇的命。想到历史上似是而非的十年圈禁之说,她担忧之余,亦觉得这个孩子可疼,恨不得倾尽所有补偿他才好。   可是这事却跟十四无关,她压着小儿子去给大儿子还人情,长此以往,肯定叫他们心中生隙。   她一锤定音地说:“这是你四哥的事,叫他们自个儿掰扯去!”反正历史上没有德妃插手,四十三也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她话音刚落,却听门外宫女喊:“十四阿哥,您……”绣瑜一惊,抬头朝门口望去,却见十四小炮仗似的冲进来,跪在她跟前,将头埋在她腿上。   “又怎么了?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绣瑜笑着摆摆手,叫胤祚出去。   “儿子没事。”十四深吸一口气,平复慌乱的心绪。从九阿哥府上出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闲逛了一个多时辰,压抑了数年的矛盾情绪天雷勾地火一般爆发出来。   一面是打不断的兄弟情分;一面又暗自心寒——连太子都知道敏妃是十三哥最亲的人。   一面明知八阿哥不安好心,一面又不禁怀疑万一胤祥真是贪这从龙之功,秘密跟随太子起事怎么办?四哥这个人一向防外不防内,会不会也被他骗了?   一时又想四哥待十三一向比待自己亲厚,要是自己说了他却不信,岂非自讨没趣?一时又想八阿哥权势滔天,还不知他要怎么报复呢。   种种焦虑忧思,像个茧子将他牢牢包裹其中,直到此刻方才喘了一口气——至亲兄弟之间或许仍有利益冲突,但是母子总归是最单纯的。   额娘总归是想一碗水端平,不会轻易偏心哪个儿子。自己做不了决断的事,干脆交到她手上,总不会吃亏就是了。   康熙回京那一天,大阿哥、三阿哥带着一众弟弟迎到了城门口。大阿哥殷勤地上前,亲自给康熙扶撵。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康熙对此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只把负责监国的三阿哥、六阿哥鼓励几句就起身回宫,径直去了奉先殿。   “古今天下,哪有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这样悖逆的话从最心爱的儿子口里说出来,他不是不生气的。可是康熙自认还没有肚量狭小到因为一句酒后疯话废掉储君。   可是架不住太子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吓得联合索额图试图举兵谋逆。   谋逆也就罢了吧,竟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十三阿哥不从,就不了了之了。康熙是又想笑又想哭。   笑的是,太子好歹没一条道走到黑,没在史书上留下他父子不容的千古笑柄。   哭的是,他培养了三十年的继承人啊,竟然是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连谋逆都像笑话的窝囊废!   奉先殿里烛光摇曳,从太祖努尔哈赤起的众多祖先牌位森森罗列。牌位上的金漆映着烛光,黯淡的金光闪烁之间,仿佛某种神秘的注视,又仿佛诛心的质问:“爱新觉罗玄烨,你真的要把祖宗江山交付给这样的人吗?”   可侧面的墙上,他的祖母孝庄文皇后和妻子仁孝皇后的画像,又噙着端庄慈和的微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仿佛在哀求:“别急,再给孩子一次机会。”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康熙一时泪如雨注。   守在门口的乾清宫宫人却很平静,每回太子不听话了,皇帝总要在奉先殿里呆上许久。他们对这样的等候习以为常,有的半倚着墙,有的悄悄挨着柱子,让自己的脚稍微放松一点儿。   谁曾想,才过去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奉先殿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皇帝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步出,貂皮黄面外褂映着他清瘦了许多的脸庞,一字一句地吐出比雷声更振聋发聩的话语:“索额图犯上不敬,在山东行宫纵马狂奔至皇太子宫门,实乃本朝第一罪人,即刻着宗人府收押圈禁。”   索额图屹立朝廷四十多年,就好比一座坚韧不拔的大山,现在,山塌了。一众宫人的脸色顿时比闪电划过的天空更加苍白。   永和宫里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氛。胤祥穿着内务府所制的大红喜服,整整衣领,摸摸袖口,颇为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瑚图玲阿带着一干有体面的宫人围着他说笑,直把个素性随和开朗的阿哥,说得脸跟衣裳一般红。   绣瑜亦捧着茶盏,微笑不已。   直到竹月惨白着一张脸进来:“娘娘,皇上圈了索额图,传十三阿哥即刻觐见。”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瑚图玲阿带了一干不相干的人下去。胤祥强装镇定地给绣瑜磕了三个头,勉强笑道:“额娘,日后两个妹妹……”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绣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抚摸着桌上颜色靓丽的缠枝莲袍子,叹道,“这衣裳原是给你六哥死皮赖脸求我做的,先拿去穿吧。”   “是。”胤祥释然一笑,重新鼓起些勇气,换了衣裳,匆匆面圣去了。   康熙叫胤祥冒雨赶来,却没急着见他,而是叫他跪在暖阁外头等,自己悠悠然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他睡着睡着,竟然被一阵细微的窃窃私语吵醒了。太子悖逆,康熙心里惊疑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有点响动就联想到萧墙之祸,忙掀了被子出来查看。   却是新提拔的太监魏珠捧着盆水,在跟胤祥嘀咕说话。他脸色一沉,刚要发怒,却见胤祥脸上划着些花花绿绿的印子,连地毯上都是斑驳的染料痕迹,他不由奇道:”怎么回事?”   胤祥懊恼道:“儿子失仪。这衣裳它,它褪色。儿子从永和宫过来,淋了些雨,就成这样了。”   康熙过去一瞧,便乐了:“天竺国的贡缎,最是银样蜡枪头。瞧着鲜亮,但是只能在晴天穿穿,沾水就褪色。嗯?缠枝莲中心用回字形针法,清新自然,这是德妃的针线?”   胤祥垂头应是,老实地说:“原是额娘给六哥做的,今儿赏了我,倒叫一场雨糟蹋了。”   康熙眸中锐利的光芒一缓,是啊,胤祥跟德妃感情更厚些,跟胤禛更是形影不离,若是他跟随太子举兵,岂有抛开养母,而单单为生母求诰封道理?太子话中避开德妃,而就敏妃,更是说明四阿哥绝无跟他同流合污之理。   他想到这里,终于缓和了语气:“魏珠,给十三爷换身衣裳,点个火盆子烤烤。”   胤禛今天在家一直心神不宁,黑着一张脸暗自运气。弘晖玩万花筒被他发现了,险些挨打,四福晋慌忙过来解释说:“是额娘赏的。”方才罢了。   苏培盛带着人在宫门和王府之间来回跑,险些累断腿,还是没有胤祥的消息。胤禛无事可做,干脆把几个孩子叫到跟前检查功课,弘昀弘时年纪小,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四福晋瞧着心肝儿抽疼,赶忙派人到隔壁请六叔救人。   胤祚哭笑不得地过来应付一紧张就变话痨的四哥,忍受他的絮絮叨叨,解救几个侄儿于水火之中,好容易才熬到胤祥回来。   苏培盛喜得走路生风,满脸堆笑地过来报喜:“皇上驳回御史台的折子,还把祭天时用的那块九两九分雕九龙的金令,凿掉了‘如朕亲临’四个字,赏给了十三爷。”   胤祥跟在后头大步进来,未见人面,先闻笑语:“苏培盛,你这耳报神当的好哇!竟比爷还先到。”   胤禛这才放下一颗心,回身还没来得及落座,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背上一沉,瞬间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胤祥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锁紧了,笑道:“劳四哥挂心了,只是不该又拿我这些侄儿们出气。”   胤禛张口就想教训他,话到嘴边,却又软了声调:“谁挂心了?我检查他们功课呢,还不下来?”   弘晖三兄弟瞬间石化,集体呆若木鸡,脑子里不约而同地刷过“我一定是垃圾堆里捡来,十三叔才是阿玛亲生的”。   “咳咳!”胤祚不得不站出来维护四哥的光辉形象,示意苏培盛赶紧把孩子带走。   胤禛左右甩不掉背上的牛皮糖,没好气地说:“一块儿金疙瘩而已,有什么可高兴?你还敢拿它号令三军不成?”   “谁为这个了?”胤祥利索地跳下来,又蹦到胤祚身上,轻声笑问,“六哥,八哥害我的事情,真的是十四弟告诉额娘的?你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撒谎是小狗?”   “嘶,”胤祚抱着胳膊抖做一团,“我说什么来着?老十四包治百病。下回你有个头疼脑热,竟不用传太医,把他牵到跟前给你叫魂就得了。”   胤祥追着他,不依不饶:“他是怎么说的,你再给我学一遍。快快快。”   他们两个追打笑闹,在游廊跟凉亭之间蹦来蹦去,活像开了锁的猴儿。胤禛脸上跟着带出几分笑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将前些日子的疲惫茫然都冲散了,只觉得此时再煮酒烹茗,兄弟对饮,便快活似神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负能量一波,卡文卡到看到晋江app就神烦,C罗离开皇马了,申研的事情细碎繁琐,亲人反对写文,熬夜弄得心啊胃啊肝儿啊都不咋好。没有请假,因为没有理由,就是心烦而已。   正能量一波,依旧很舍不得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剧情点都是这个故事创作的原始动力。   朝鲜使臣interesting的判语“十三王,第三王”   《雍正王朝》里十四在乾清门怒怼康熙,是我童年最喜欢的历史剧镜头。我想反转这个经典,为失败者做传。   以及最后四和十四之间在矛盾中走向统一融合的感觉。   不管有没有人看,都希望能够好好的写出来。 第170章   康熙四十三年, 正月初五。   扎着红绸的箱子摆满了永和宫廊下的空地,敞开的嫁妆担子里, 晶亮的珠玉首饰、流光溢彩的各色贡缎映着日头, 散发出炫目的光晕。茶酒香饼、药材摆设满满当当地塞在樟木箱子里, 长龙一般从正殿东厢摆到永和门。   正殿三扇宫门打开,绣瑜坐在青鸟宝座上, 听四福晋捧着单子念道:“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八团金龙褂十八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三匹……”   每念一样,底下的便有两个强壮的粗使太监打开箱子, 六福晋亲自带人上前盘点数目,查看成色。若是都好,她便朝绣瑜略一点头,四福晋就从单子上勾掉一样;若是物件儿略有瑕疵, 就挑出来叫绣瑜看过, 或是拿下去修整,或是单独记录在册,叫胤禛胤祚的人另从外头置办去。   一时又有人回话说七公主嫁妆里的十二挂珊瑚朝珠、十二挂蜜蜡朝珠都已经得了, 请四福晋去收验,敏珠刚答了句:“知道了,让他们快些把松石和青石的朝珠也交上来。”   一时又有人回说十匣象牙木梳只得了一半,恐赶不上婚期。两位福晋商议一回, 又叫人拿了两家贝勒府的帖子,往京外山东、山西等省份, 另寻能工巧匠备办。   如此种种忙了两个多时辰,抬眼望去, 院内东西才去了十之二三。   绣瑜遂道:“你们歇歇,下午再点不迟。”   六福晋因笑道:“可真真繁琐死人了,亏得咱们妯娌多。当年九妹出嫁的时候。全靠额娘一个人操持,这得是多大的耐烦心?”   绣瑜摇摇头,笑而不语。九儿出嫁的时候,局势还算稳定。前朝太子仍旧力压众兄弟,宫里太子妃是名义上的管家人。头上只有一个主子,内务府当然尽心办差,将九儿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可是如今,索额图圈禁至死,太子“病”了大半年。前朝是群雄逐鹿,后宫是暗潮汹涌。小小的一个内务府,名义上是佟贵妃的地盘,实际上四妃、太子妃都卯足了劲儿往里头掺沙子。   多方势力混杂之下,一方办事,另一方必定全力扯后腿。故而绣瑜不敢托大,难得使唤了一回媳妇们,逐一检查瑚图玲阿的嫁妆。凡是略有一点瑕疵的,也不与内务府争辩,而是不走公中,由几个兄弟出钱出人,另外置办。   为此两个兄长各出了两万银子,十三十四一人给了一万。不求公平,只求完美,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儿子多任性。   连白嬷嬷都叹道:“亏得娘娘儿子多媳妇多,不然这个节骨眼儿上,哪有这样的周全妥帖?”   绣瑜刚叫人摆饭,又撵两个媳妇别处吃去,免得她们碍着规矩食不下咽。忽然听人说:“太子妃来给德妃娘娘问安。”   众人一惊,太子妃石氏为人可敬可佩,奈何太子如今一不临朝,二不理政,三不培养亲信,只被康熙拘在毓庆宫,一味“读书明理,修身养性”,全然一副苟延残喘之势。   原本太子妃的身份隐隐在众多庶母之上,如今却落得宫门都难进。   绣瑜叫人备了上好的茶果待客,又命两个媳妇到殿外迎一迎。没想到随着太监报门的声音响起,却是十三福晋兆佳氏先进来打起了帘子。兆佳氏和卓出身大族,父亲马尔汉时任兵部尚书、一品武职,身份丝毫不亚于两位嫂子;更难得的是容貌姣好性格温和,较之其他福晋,更多一分温柔可亲。   相互厮见之后,绣瑜先开口打趣她:“懒丫头,又躲哪里去玩了一日,你两位姐姐呢?”   兆佳氏吐吐舌头,俏皮一笑。她今年虚岁不过十五,嫁进皇家不过半年。婆家父母兄嫂怜她幼小,都不多加要求,只当多了个女儿妹妹一般。因而她虽然嫁做人妇,仍旧存些少女天性。   像今天,胤祥虽然吩咐她进宫给两个嫂子帮忙,可没多久她就被瑚图玲阿拿玻璃花灯勾了魂儿去,眼巴巴地看着绣瑜。   绣瑜哭笑不得,干脆让她和瑚图玲阿带着几个孙子去御花园看灯了。后来九儿进来,拉着瑚图玲阿往太后宫里去了。兆佳氏这才回来,刚好在宫门口遇上太子妃。   太子妃不由分说携了她进来,笑容满面地跟两个弟妹见礼,进殿又恭恭敬敬地向绣瑜执晚辈礼,叫人捧上长长的礼单:“这是太子爷和妾身的一点心意。”   绣瑜一看,却是:青玉执壶一件,汉玉璧磬一件,紫檀座汉玉仙山一件,乌木商丝座汉玉鹅一件,紫檀架随玉半璧一件。   说是太子的心意,实际上都是太子妃陪嫁的东西。其价值,便是几个妯娌中出身最高的富察氏见了也不得不动容。   “听说皇阿玛想在三月十八圣寿节之后前往承德行宫会见蒙古王公,顺道发嫁十二妹。太子爷刚回了皇阿玛,想去为十二妹送嫁。”   听得太子妃此话,几位福晋都稍露不虞之色。太子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炸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惹毛康熙,粉身碎骨的同时还带累身边的人。去年在泰安,胤祥受太子连累,差点被打成索额图的同党。这回还想缠上她们永和宫?   十三福晋年纪小,脸上难免带出几分忿懑。   石氏不由脸庞微红。康熙这些年被大儿子们伤透了心,转而喜欢起聪慧单纯的女儿们。相比于底下那些汉妃贵人养的格格,七公主性情大气洒脱,允文允武不下男儿,当然深得圣心。皇家嫁了这么多公主,能得皇帝不远千里送嫁的,除了当年远嫁外蒙的四公主恪靖,就只有她了。   而且七公主嫁的是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孝庄皇后的重侄孙、孝惠康皇后的侄孙子。爱女和外甥,亲上加亲天作之合,大礼一成,康熙必定龙心大悦。太子不抓紧这个时候跟皇帝修复关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石氏也只能献上厚礼,硬着头皮送上门来当沙包,只求德妃有气冲自个儿撒,千万别影响太子爷的复宠大计。   绣瑜不由叹息,太子妃何等高傲自许的人?可这年头最混蛋的一件事,就是不管女人多强都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太子得势的时候,她前头有一干侧福晋庶福晋;太子失势的时候,她这个太子妃却是头一个跟着倒霉的。   “罢了,替本宫多谢太子爷费心。”绣瑜在太子妃惊愕的目光中,淡淡地端茶送客。   “额娘?”四福晋头一个察觉到她脸色不虞,不由担忧地站起来。   “无碍。”绣瑜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不同于前头四个儿女婚礼上拜的,是康熙和两位皇后的灵位。这回瑚图玲阿的婚礼在行宫举办,远离北京城那些满脑子“嫡庶有别”的迂腐御使。康熙已经暗中许了,让瑚图玲阿和额驸在婚礼上给她磕头行礼。   养了这么多孩子,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难得从胤禛到十四所有儿女一同出行,这场婚礼对她意义非凡。结果太子偏生横插一杠子。有了太子跟大阿哥、八阿哥凑一块儿,这趟行程还轻松得了吗?   几个福晋面面相觑,暗中使人去唤两个公主回来。没想到派去的人还没迈出永和宫,太后身边的心腹嬷嬷突然欢天喜地地来报:“恭喜娘娘,五公主在太后那里吃了些蟹粉酥,略有些头晕,传了太医来一瞧,竟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果真?”绣瑜忽地站起来,一边念佛一边哭笑不得地吩咐备驾,“这两个孩子,都三个月才发现!”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几个福晋生怕她再想起恼人的事,轮流上前说着欢喜话儿,簇拥着她往寿康宫去了。   寿康宫里也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九儿出嫁四年一直没有孩子,虽然小日子过得悠悠闲闲;碍着君臣之分,无人敢多嘴,但是皇太后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一辈子吃了没有孩子的亏,生怕心爱的孙女再受这个罪,因此倒比绣瑜这个生母还急了十倍。   轿子刚进了寿康宫,绣瑜老远就见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指挥宫人,扛着梯子板凳去开那两层楼高的大库房,然后就是一溜的锦盒捧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赏给谁的。   只听正殿里九儿懊恼的声音:“原说好的,我给妹妹换衣裳,四嫂梳头。这个时候了怎能再改?我都好久没出京了,留下反倒心里不痛快,皇祖母,就让我去吧!”   绣瑜一听就知要糟糕,忙加快脚步,刚到门前果然就听皇太后软了一半的声音:“那就都去,哀家也去。”   九儿刚展颜一笑,就见母亲黑着脸进来。她被绣瑜一指轻轻点在额上,拉着手叨念埋冤了许久,看到嫂子妹妹们脸上调侃的笑容,复又笑开了。 第171章   达尔汉巴图鲁亲王博尔济吉特家的小儿子硕博多原本是个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小伙子, 蒙古的骄阳赐给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他有着博尔济吉特家传统的微卷偏红的头发,壮硕的身材, 腼腆憨厚的笑容和马背上风驰电掣的背影。   由于嫡亲的姑祖母孝惠太后嫁入紫禁城, 他又自幼接受了满族、汉族的文化教育, 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史。   广博的学识、憨直的性格和高贵的血统,使得他在去年随父亲入京朝见时, 被康熙皇帝一眼相中,点入宫中任职观察, 最后在兄弟艳羡的目光中被点为和硕纯宪公主的额驸。   硕博多本人对这门婚事感激涕零,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之外,公主本人高贵大方,德妃娘娘也是温柔可亲。高贵的天家母女对当日孤身留在京城的他多有照拂, 使得自幼丧母的硕博多享受到一点女性长辈的照抚育。   然而德妃娘娘虽然和善, 但是她膝下那大大小小足以凑一桌麻将的儿子们却不好对付。圣驾到了承德行宫,硕博多的好日子顿时过到了头。   “啊呀!”十四和硕博多胳膊搭着胳膊,腿绊着腿, 仿佛两只互相角力的公牛。硕博多足足大了一圈,但是十四稳稳地守着下盘,几次腾挪翻转之间,突然提膝往他腰间一撞。顷刻间, 胜负便已分明。   围观的侍卫太监轰然叫好。十四阿哥花式挑战姐夫,是最近承德行宫日日必演的戏码。甚至有前锋营的侍卫暗中开盘口赌他们的胜负。   从摔跤到骑马再到射猎, 硕博多若是输了,必定收到高贵冷艳的一声“哼”。年轻的小阿哥昂着头, 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你配不上我姐姐。   若是他赢了,十四冷哼一声,一甩辫子扬长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必能看到十三阿哥带着儒雅的笑容,佩剑挂弓而来,冲他拱手说:“姐夫请吧。”   六阿哥负责解决思想问题,在他被两个小舅子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拉着他喝酒谈人生。嗯,听说你们博尔济吉特家的男人喜欢喝酒打老婆?这个我们是不是在皇阿玛面前说道说道?   四阿哥高贵冷艳,笃信跟男人谈人品不如谈利益,故而从不跟硕博多动口动手,而是时不时地跟他老子达尔汉亲王走动,聊点盐铁的互市啊,火器马匹的交易啊,茶叶丝绸的运输啊;摇着纸扇眼波一横,仿佛在说“瞧你那猴样儿,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四个大小舅子,八仙过海,轮番上阵。硕博多的生活一时水深火热,只是看着赐婚的圣旨咬牙苦熬罢了。   好在今天即兴而来,带着一众大臣儿子侍卫散步的皇帝解救了他。康熙无意目睹了一场精彩的布库,兴奋地询问身边的费扬古:“朕这个儿子怎么样?”   费扬古历经两朝,自然是人精,一面是亲儿子,一面是未来女婿,踩谁捧谁都不好。故而他抚须笑道:“十四阿哥武艺超凡,要是臣年轻三十岁,还可以与之一战,如今不行啦。”   随行的胤禛暗暗拿手肘捣了捣弟弟,暗示他说两句谦虚的软和话。十四却充耳不闻,只骄矜地略一颔首。   康熙更是喜不自禁。他可没什么年轻人就该谦虚的想法,相反自视甚高的皇帝觉得,朕的儿子就该是最强,最骚,最有脾气的!康熙笑道:“老十四这性子像朕年轻的时候,是个将才。”   费扬古补充道:“皇上说的是。心气儿不高,没有脾气的人,带不了兵。”   康熙瞥了一眼身后,突然解了身上的配饰赏给十四,意味深长地说:“将军此言极是。唐太宗晚年,行事柔仁,有恩无威,以致朝纲败坏。朕常常引以为戒。仁君圣主,就好比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一众皇子皆是心里一跳,忙低头称是,却摸不着头脑——这是在称赞十四阿哥?好像又关联不大。还是在敲打谁了?可又没点明。   康熙却已经转头拉着费扬古往武场去了,一个五十岁,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兴致勃勃地要比骑马。众皇子忙上去劝他保重龙体,却被康熙不耐烦地一招手,全部赶跑了。   十四拎着那个明黄的荷包,百思不解,不住地拿眼睛打量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四哥,撇撇嘴,终究拉不下脸来询问。   胤祚笑着搭上胤禛的肩膀,示意他看旁边别别扭扭的弟弟。   胤禛把玩着手上的折扇,眼里带着畅快的笑意:“谁近日惩处要犯不力,谁就是那个‘行事柔仁,有恩无威’,做得了仁君,却不是明主的人。”   胤祚恍然大悟。八阿哥受康熙之命审理太子的奶父、内务府总管凌普受贿一案,谁曾想凌普手上握着九阿哥盗卖黑龙江人参一事的把柄。因怕打老鼠反伤了玉瓶,八阿哥只得判了个“革除职务,抄没家产”,便草草结案。   康熙十分不满,驳回他的折子,改判凌普斩监候,家人流放黑龙江不算,还借今天这个机会敲打了八阿哥一番。   十四皱眉反问:“这算什么敲打?皇阿玛还夸他是仁君呢!”   胤禛顿时脸色一沉。要说年轻的时候,康熙肯定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圣主,可是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却越发喜欢标榜自己是“仁君”。   圣心难测啊!要是皇阿玛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开疆拓土的事业,决定把江山交给一位仁慈随和的君主以便休养生息,可该怎么办?   三人不由忧心忡忡,一路无话。等快到了绣瑜居住的云山胜地,却恰好碰上三公主、四公主的轿子从正门出来。皇家非亲生的姐弟之间感情也一般,他们懒得见礼多话,十四索性带着哥哥们沿着湖岸叠起的山石一绕,躲开了公主们。   “区区小事,还能难倒爷?”十四正在得意洋洋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小心!”   十四下意识抱着脑袋一蹲,定睛细看时却是一只五彩锦缎扎成的小皮球。假山石后头,冒出许多宫人奴仆,零零散散跪了一地。弘晨从乳母身后蹭出来,硬着头皮给三位长辈行礼问好。   另一位肇事者就没有他这样的战战兢兢了。蓁蓁见皮球砸中了人,吐吐舌头,小声喊:“给四阿哥、六阿哥请安。”她抬眼一瞧,却是十四捂着脑袋,顿时松了口气,欣喜地喊:“十四哥哥。”   “呵,小丫头片子,”十四顿时乐了,抱着胳膊笑问,“你怎么不给我请安?嗯?快说‘十四爷吉祥’,说不说?”   他说着就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辫子,蓁蓁笑呵呵地躲闪着。众人皆忍俊不禁。   “好了。吵得额娘不得清净。还不快住手?”胤禛出面阻止了弟弟,又问,“大格格怎么也在?”   蓁蓁的乳母忙答:“我们送格格从归化回黑龙江。董鄂将军舍不得她,叫住几天再走。”   晋安去年回京省亲,走之前再路过归化,女儿却被费扬古扣下了,留在归化城养了半年。这回费扬古来承德面圣,顺道送她回黑龙江与父亲团聚。   胤禛点头不语。十四抱起小姑娘继续逗弄:“哥哥家里好不好玩?娘娘给你做了皮球吗?”   “好玩!娘娘好!”蓁蓁一口答道,复又嘟嘴说,“但是公主姐姐们不开心,娘娘也不开心,今天大家都哭了。”   “格格!”乳母不由大急。   空气一静,兄弟三人皆是沉默下来。   九儿嫁在京里,到兄弟家串门儿说走就走,进宫随时递牌子。一年到头,娘家的大事,生日节庆、出巡礼佛、避暑泡温泉,她一样没拉下。绣瑜常打趣她说,这哪里是嫁人?跟兄弟们娶福晋也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瑚图玲阿却是嫁到别人家里,不仅远隔千里,日后朝夕相处的也大多是夫家的人了。他们兄弟姐妹六人的小家庭从此到底缺了一员,故而他们看硕博多格外不顺眼。   更何况远嫁的三公主、四公主过得都不大好,额娘看着岂能不伤心?   胤禛丢下句“我明日再来请安”,转头就走。   护不住母妹,四哥总是最自责的。胤祚长叹一声,拔脚追了上去。   蓁蓁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茫然地看向乳母。十四摸摸她的头,转头吩咐:“叫岳侍卫陪大阿哥和乌雅格格去骑马。”   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云山胜地,挥退侍从,独自漫步在矮树林子里。十四心事重重地负手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金光闪闪,着实幌目。抬眼一瞧,却是来到了烟波湖畔,岸边垂柳依依映着粼粼波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矗立其中。   十四恍然一惊,顿时想起康熙三十四年北征时,他们随额娘居住在此。当时正值冬月,湖面结冰,十二姐像个男孩子一样,穿着褂子把辫子盘在头顶,跟他们一起凿冰捕鱼。   为什么世人常有“此情可待成追忆”之叹?盖因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四一时愣住,情不自禁地往亭子里面去,岂料刚迈上台阶,视线一转,却见对面的美人靠上卧着一个人。   身着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锦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半靠在美人靠上远眺湖光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片刻,胤祥慌忙站起身来,摆好手脚,勉强笑道:“十四弟。”   十四猛然想起可待成追忆的还不只捕鱼这一件事。那年晚上,他们兄妹在这亭子里嬉戏玩闹,他抹了胤祥一嘴胭脂,结果被额娘按在膝上,叫兄姐们拧嘴。   十四眼眶一热,低低“嗯”了一声,站到亭边远眺,忽然叹道:“舅舅给蓁蓁定下了岳家的傻小子为婿。这丫头真有福气,没生在我们家。”   胤祥难得勾起讽刺的笑容,尖锐地说:“她是有福气。但不为生不生在帝王家,而是因为有个好阿玛。”   言下之意,康熙不是个好阿玛了?十四蓦地抬头看他。康熙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主子,更别提公主远嫁蒙古是秉承顺治皇帝“北不断亲”的遗志。   “看我做甚?”胤祥别过脸,仍是倔强地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爱之可令其生,恨之可令其死。二哥当年是何等尊贵,你不是不知道,可瞧瞧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自身尚且难保,十二姐嫁得远,未必不是好事。”   十四顿时无话。两人倚着栏杆,静静远眺,气氛难得和谐悠闲。   胤祥有心跟他聊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兼之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天边就乌云滚滚,狂风大作。被两人甩开的侍从不敢大意,捧了雨具来劝二位爷。   胤祥只得苦笑道:“回去吧。”   十四点头,随手接过披风。却见朱五空顶着风大步而来,神色凝重:“二位爷,董鄂将军陪皇上赛马,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第172章   御帐里凉风习习, 烈酒一杯杯陆续下肚,绣瑜摇着空空的酒壶, 不赞同地看向埋头喝闷酒的康熙:“皇上……”   “唉!”康熙索然无味地丢了杯子, 垂头长叹, “萨布素走了四年,孙思克也去了。先皇留下的老将就剩了费扬古一个。唉, 也怪朕,弘晨都能马上开弓了, 朕还拉着他赛什么马?”   康熙这些年对身边的老臣老将愈发留恋,每每收到他们致仕甚至是死亡的消息,总是要伤感好一阵。除了不舍他们多年的陪伴,更是因为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绣瑜只得劝道:“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董鄂将军可没服老, 还巴不得跟皇上在马背上一较高下呢!事出意外,怪不得您,只能说天公不作美了。”   康熙点点头, 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这老小子……差点就赢了朕了。唉,朕想把御马赐给他。”   绣瑜又宽慰了几句,帝妃二人相坐对饮。一时宫人忽然来报,说大阿哥求见。绣瑜就想起身避出去, 却被康熙抬手阻止了:“你也是他的妃母。传。”   胤禔今年三十三岁,虽是康熙的头生长子, 奈何上有骄横的太子,下有无数能干的弟弟。身为皇长子的骄傲和常年不得志的焦躁混合在一起, 使得他原本俊朗的面庞上总带着一抹阴暗谋算的神色。   康熙拨弄着手上的佛珠,神色晦暗不明:“你亲自送费扬古回京?”   胤禔毫无察觉,大刺刺地笑道:“有道是落叶归根,儿子觉得将军在外征战多年,这种时候肯定盼着回归故里。”   康熙端坐不语,空气一时安静下来。直到账外太监通传,四贝勒来回禀董鄂将军的伤情。   胤禛一踏进御帐就感受到凝固的气氛,见绣瑜眼神往旁边一动,便知是大阿哥的缘故。他定了定神,将太医诊脉用药的情形不厌其烦地细细道来。   康熙听得极为认真,还时不时挑些细节询问,像“他醒了多久”、“晚膳进了些什么”。   胤禛无不对答如流,言毕拱手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要请皇阿玛的旨。一是天气逐渐炎热,恐将军难以修养,请皇阿玛赐下冰块降温。二是费扬古将军此次觐见,身边只带了一个长随,请皇阿玛恩准他的家人前来伺候。”   康熙更是连连点头:“都准了。你做事细致,朕很放心。”   大阿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讪笑不已。他光想着费扬古是当朝武将第一人,自己千里迢迢送他归家,必能在他那些手握重兵的亲卫故旧面前狠狠露一回脸;却忘了,朝廷可能会失去一位功勋卓著的重臣,他这么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肯定招康熙厌烦。   果然,康熙又对胤禛说:“御前人多口杂,还是不利他修养。这样吧,过两天,你送他回归化养伤。”   这话不吝于当着德妃母子的面,反手一巴掌扇在大阿哥脸上。胤禔脸上一时火辣辣的,暗自瞪向胤禛。   绣瑜不由皱眉,康熙年轻的时候还知道照顾孩子们的面子。皇子犯错都是背后教训,少有当面打脸,更别提这种捧一个踩一个的行为,最容易引发兄弟矛盾。   更要命的是,康熙现在说得干脆,事后要是有小人嚼舌头,皇帝一时想拧巴了,觉得老四也在谋算兵权。岂不倒霉?   可当着大阿哥的面,她又不好开口谈及前朝政务。正在犹豫之际,胤禛突然拱手道:“皇阿玛容禀,可否让六弟代儿子走一趟?”   “哦?为何?”   胤禛看了绣瑜一眼:“五日之后,就是七公主大婚礼成的日子。儿子身为长兄,自然要送她出门的。”   康熙一愣,当着孩子娘的面,忘了女儿的婚期,他不由有些讪讪的,击掌懊悔道:“是了,那就叫老六去。”   复又想到老四放着亲近重臣的机会不要,反倒亲近妹妹,提携弟弟,看来像老大老二这样不孝不悌的混蛋终究是少数,他的教育也不是那么失败嘛。   康熙瞧着长成的儿子,拈须微笑不已,又吩咐说:“老六原本领着行宫戍卫的差事,叫老十三做去。”说完带着绣瑜起身,往公主们住的地方去探望女儿了。   大阿哥恶狠狠地瞪了胤禛一眼,丢下句“你给我等着”,就拂袖而去。   传旨的太监到了阿哥们居住的外间,胤祚接了旨,忙过来跟胤祥交接,却见前来道喜的人都被挡在小院外头,胤祥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喝酒,脸上全无喜色:“不过是因为大哥鲁莽愚蠢,太子不孝不悌,八哥权势过重。这些儿子,皇阿玛一个都不敢信,才捧我起来跟他们打擂台罢了。”   他这番话显然是在心中酝酿许久,忿懑之下脱口而出:“什么叫‘委以重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才叫‘重任’。这样的‘看重’又有什么可羡慕的?要不是为着两个格格,我情愿像七哥一样,做个富家翁算了。”   胤祚不由叹息。泰山遇险一事,康熙始终对胤祥没有半点安抚。一面是太子屡屡犯上作乱还活得好好的,一面却是无辜之人反受连累。这其中的差距,怎能叫人不心寒?   胤祚只得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苦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忘了这事吧,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走,咱们找四哥喝酒去!”   兄弟三人原想一醉解千愁,却架不住冤家路窄。   胤祥踏着月色回来,迎头撞见九、十阿哥同样小聚归来。   行营戍卫这个差事,非皇帝信任的人不能担任。八阿哥一直多方谋求而不得。   十阿哥仗着酒劲,冷笑着说风凉话:“不过是捡了根剩骨头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   胤祥冷冷看他:“你又想进宗人府地牢吗?”   上回十阿哥在东华门骂胤祚是狗,被康熙关了十天小黑屋。   提起这段黑历史,胤俄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你是六哥啊?皇阿玛不过是把你当只猫猫狗狗养在身边逗乐罢了,要是换了六哥被个奴才打一巴掌,太子早他妈完蛋了!”   胤祥顿时眼睛一红,提拳就往他脸上招呼。胤俄本来就是个一点即着的脾气,平白无故挨了一拳,这还了得?然而这里离康熙的行营只有不到五百米,侍卫赶忙扑上来抱住二人。   碍于八阿哥“小心谨慎”的嘱咐,九阿哥今夜忍了又忍,到底气不顺。他凑上去贴在胤祥耳边说:“老十三,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吗?那年南巡,太子惹了皇阿玛生气,他就把十四带在身边宠着。十四弟知情以后,再没对他笑一下。而你,皇阿玛打了左脸,你倒要把右脸凑上去。奴才秧子!”   胤祥顿时一愣。三十四年南巡回来,十四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乖张冷僻,处处惹皇阿玛生气。明明生母正当盛宠,他宁可在八阿哥钳制下苦苦支撑,也没向康熙另求过官职。   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苛求,一旦出错,绝不回头。果然是十四的风格。   九阿哥见他神色低落,自以为得计,装模作样地叹息:“风光的差事他推给六哥,祭山这种要命的活就留给你。人家那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处长大战场上过命的亲兄弟。你不过是异母所出,顶多算是一把顺手的刀子,用卷了就扔。”   胤祥听了不由仰天大笑,一挑眉毛,饶有兴致地反问:“异母所出?九哥,那你是兄弟,还是人家的刀子呢?”   脸上笑容一僵,九阿哥的神情顿时狰狞无比。 第173章   九阿哥徘徊在行营外头, 任由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 直至最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还是没能走进那座熟悉的行营, 反而是昨夜胤祥的质问越来越清晰。   九哥,你是兄弟, 还是刀子呢?   真乃天问。   胤禟一咬牙,还是从后门进了八阿哥的住处, 却见他日常燕坐的三间小厦里空无一人,奴仆见了他忙行礼指路:“我们爷和安郡王世子爷等人在外书房。”   胤禟遂带人过来,大门紧闭的书房里似有人声。   他正欲叩门,却听八阿哥的心腹、大学士王鸿绪用焦急又疑惑的声音说:“清缴欠款的功劳, 他最后推给六爷。如今送费扬古回家、染指兵权的机会他又推给六爷。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路数?难道永和宫一系的人马已经商量好了, 要舍长而取幼?”   屋子里一阵沉默。他这话反应出绝大多数人的心声。现在局势复杂,胤禛猜不透他们的底牌,他们同样也被胤禛这套华丽的组合拳打晕了。   难道四爷为人真像他做的那首五绝诗那样“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终生理想就是“道许山僧访,棋把野叟招”?   旁边安郡王世子华屺说:“六阿哥在诸子之中颇受皇上喜欢,妻族强盛, 办差多年,又得宗室青眼。也许四爷在清缴欠款一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 自觉无望,转而为兄弟造势也未可知啊。”   旁边十阿哥的母舅阿灵阿与华屺极熟, 粗鄙直白地嗤笑道:“做梦呢你!你家老三也是你阿玛额娘亲生的,换他做世子,你干不干?”   华屺顿时没了声儿。众人脑子里不约而同浮现出四阿哥那双清冷的眸子和古井无波的眼神。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真的会安心给他人作嫁吗?   没人敢打包票。   王鸿绪叹道:“不仅是六爷。十三爷领了行宫戍卫的差事,皇上昨儿又夸十四爷是个将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九阿哥万没想到局势崩坏至此,他还在为了外人的一句话疙疙瘩瘩,真不是爷们儿。胤禟想着就要推门而入,却听八阿哥终于开口:“老十三性格直率,血缘又远了一层,不足为虑。四哥六哥向来同声合气,四哥为主,就是他托六哥以名望兵权;若是四哥甘愿为臣,更是说明他们之间亲密无间。无论哪种情况,与我们都没分别,何必浪费心思?我担心的,反而是老十四。”   胤禟推门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却听八阿哥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愁苦:“费扬古一旦卸任,他旗下亲信部卒,连带董鄂家在军中的势力,就要以乌雅晋安为首了。”   谁都知道,晋安膝下无子,唯独最疼这个小侄儿。   阿灵阿说:“十四爷跟四爷、十三爷关系都一般,虽然跟六爷要好,但是跟咱们九爷也不差,兴许……”   八阿哥断然摇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老十四不是甘为凤尾的人,留着迟早会成祸患。”   王鸿绪又说:“若十四爷得势,损失的也不是我们一家。难道四爷六爷就不想要乌雅晋安手里的兵权吗?与其狠下死手,不如略加挑拨,让他们窝里斗去。”   他不愧为八爷党的智囊,这计策之阴毒狠绝,叫人拍案叫绝。阿灵阿等人立刻随声附和。   八阿哥闭目长叹:“是这个道理,可你忘了一个人。”   “谁?”   “德妃。”   此刻,云山胜地的两层小楼里灯火通明。瑚图玲阿的婚礼就在后日,明天起就要开始各种礼仪程序,再不得空。故而绣瑜吩咐孩子们今晚聚一聚,吃个团圆饭。   平日用膳的三间厅内,宫女布好中间的屏风,屏风两侧设桌,八个小太监奋力擦拭着两张明式花梨圆桌。   一时夏香出来跟小桂子商议:“娘娘说,难得今天一家团圆,都是嫡亲兄嫂妹婿,不讲究这些忌讳。也别分两席了,大家一处坐着亲热些。”   小桂子遂带人撤了中间的屏风,抬上直径一丈的大理石面紫檀圆桌。宫女来往布膳,不多时上面就满满地垒起杯盘。   九儿陪瑚图玲阿去换衣裳,公主们的住处稍微有点远,姐妹俩久久不至,绣瑜担心菜品凉了,不由埋冤胤祥:“你这孩子,撺掇你十二姐换什么新娘子衣裳?明儿还看不够吗?”   胤祥笑道:“儿子有差事呢。万一明儿皇阿玛见个什么要紧的人,叫我到黑屋子站岗,岂不亏大了?”   “贫嘴!三天的大婚典礼呢!”   绣瑜说了两句,就转头去看胤禛和十四下棋。   十四的围棋好歹有中上水准。胤禛下得颇为艰难,每走一步都要思索良久。   十四这小子焉坏得很,他嫌哥哥下得太慢,故意拿手撑着头做昏昏欲睡状,嘴里发出“呼呼”的鼾声。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胤禛顿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起身欲走,却被绣瑜按了回去,哭笑不得地说:“一个十七岁,一个二十七,走出去都是威风八面的爷,结果在自己家里下个围棋也能闹起来。”   胤祥亦是笑道:“弘晖说,十四叔喝白水都惹我阿玛生气。果然极准。”   绣瑜没好气地瞪向两个儿子,一指戳在十四额头上,哼道:“大的也太较真了。小的又太可恶些。就没一个省心的!”   “额娘!”十四舔着脸猴上来,让她坐在炕上,捏肩捶背地哄了一阵。又起身给胤禛倒茶,假笑着先服了软:“四哥,得罪了。”   胤禛接过喝了,没好气地说:“多谢。这盘你赢了。”   绣瑜又派人去催两个女儿。正在等候之际,康熙突然派了魏珠过来传旨:“皇上请德妃娘娘和十三阿哥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绣瑜不由诧异,她今天让孩子们聚在云山胜地吃家宴,是跟康熙报备过的。这个时候康熙却突然派人传旨,肯定是出了大事。   她不由脸色一沉,径直回屋换衣裳。三个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面面相觑,半晌,胤禛拿了架子上的披风:“我送你们过去。十四弟在这儿待着,照看你姐姐。”   十四点头应承,三人遂分头行事不提。   这边,九儿俯身在路边吐了一回,接了宫女捧上的清茶漱口,又用清水净面,重新上了些口脂。   瑚图玲阿穿着大红的喜袍,提着裙脚,暴躁地转来转去,满头的流苏、坠子、甸子跟着乱晃。她一时想给姐姐捶背,一时又想给姐姐捧茶,急得手足无措:“你没事吧?疼不疼,累不累,怕不怕?要不要传太医,有没有安胎药?还能不能走路,我找个轿子,抬你回去吧?”   纳兰家的嬷嬷笑道:“殿下别急,公主这是头一胎,孕吐是常事。歇一会就好了。”   又有宫女笑道:“七公主这模样,倒跟额驸爷头一回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九儿一听,果然有理,便笑道:“去了一只呆头鹅,又来了只没头雁。且离我远远的的罢,吵死了。”   她休息了一会儿,果然脸色红润起来。姐妹俩说笑着携手出来,却在行宫二进的垂花门处,遇到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缓缓在廊上游荡着。   前面打灯笼的宫女骇了一跳,状着胆子上前喝问:“谁?!”   橘黄色的灯光笼罩过去,逐渐照出那人身上的团花莽服和腰间的明黄带子。瑚图玲阿先皱眉道:“九哥?”   九阿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八阿哥的院子里走出来的。他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瞎走,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十四不甘为人所用,又有一身本事、外戚相助,迟早会鲤鱼化龙。八阿哥担心他会借晋安之势自立门户,更担心有德妃在,他迟早会跟四哥六哥拧成一条绳。遂准备趁他羽翼未丰,又势单力薄不像胤祥一般得永和宫的哥哥们鼎力相助的时候,先把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可是当王鸿绪提议说“不如让九爷走一趟”的时候,却被八阿哥一口否决:“老九心软,别叫他为难。我们在太子身边的钉子快没用了,刚好使上。”   九阿哥心里一时打翻了五味瓶。   一面是八阿哥从小到大的维护,性命攸关的时候也不忘照顾他的情绪。   另一面,那是十四啊。不知怎的,他从小就跟这个弟弟投缘。旁人都觉得老十四性子古怪偏激,他偏偏就看得上十四身上这份宁为玉碎的干净决绝。也许是因为他在十四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宫里的孩子,从小都被教导要讨长辈喜欢,事事顺着皇帝的喜好来,名为孝顺体贴,实为趋炎附势。他身为宠妃的儿子,原本是更容易知道皇帝喜好的。可是九阿哥天生怪癖,怎么都跟皇帝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康熙喜欢董字,几乎所有阿哥都一窝蜂地练习董字,可他偏爱颜体之筋骨。康熙喜欢崔白的画,阿哥们也跟着疯抢名家画作墨宝,可他偏不爱汉人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宁可整天跟算盘账簿为伍,都不肯在书画上下功夫。   为此宜妃不知骂过他多少回,九阿哥仍旧我行我素,还对十三阿哥等人的奉承讨好颇多鄙视。   他原以为这样的傻子,就自己一个。可是后来,老十四也我行我素地学了一笔的柳字;放着当皇帝的亲爹不亲近,反而去亲近乌雅晋安、纳兰揆芳这些外姓的奴才。任由十三阿哥借着自个儿亲娘的势得宠,反倒压了他这些年。康熙亲自指定的数学教材,十四偏要用自己的方法来解,最后被皇帝一顿喝骂,还挨了四哥的打。   难怪连八哥都说,十四傻起来跟他特别像。两个傻子抱团取暖,从那以后,九阿哥就对这个弟弟格外好些。   可事情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他最敬爱的哥哥,竟然把矛头对向了十四。九阿哥一时觉得天旋地转,隔了好半天才听到有人喊他。   他蓦然回头,就迎上两位公主诧异的目光,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这才清醒过来。   瑚图玲阿跟姐姐对视一眼,试探着问:“九哥,你没事吧?”   “啊?哦,没事。”他下意识迎着灯光一瞧,惊讶地发现瑚图玲阿穿着一身和硕公主制式的大婚礼服,大红的裙摆逶迤拖地,腰间明珠熠熠,头上金凤耀耀,端的雍容华贵。   当年拖着鼻涕跟他和老十组队踢球的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被阴谋权术封印的幼时记忆,一时之间破冰而出。   九阿哥心里蓦然一痛。一时想到,明天是她的婚礼,本来该是最幸福的时刻,却要被破坏了。一时又想,老十四要是得罪了皇阿玛,轻则郁郁不得志,重则高墙圈禁一生。他比瑚图玲阿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七。   胤禟脸上难以抑止地浮现出痛苦慌乱的神色。   九儿吓了一跳,下意识上来逼问:“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瑚图玲阿也上来拉着他的袖子:“九哥,你说话,别吓我啊。”   胤禟喉结滚动,嘴唇颤抖半天,最后轻轻吐出一句:“太子要坏事,看着十四弟。”   他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留下瑚图玲阿和九儿犹如雕塑般僵立在原地,神色骤然凝重无比。 第174章   康熙手里执着半截明皇辫穗, 神色阴沉不定。他这几日晚间就寝时,总是觉得账外人影憧憧, 窸窣作响似有衣料摩擦之声;一合上眼睛, 又觉得后背发凉, 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数日不得安睡之后, 今日晨起,他终于忍不住吩咐将整个烟波致爽殿的门窗帘幔全部检查一遍。结果竟在正对着龙床的西窗上发现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   有人窥伺帝踪!这还得了?   虽然当即有小太监承认自己擦窗子时, 一个不妨戳破了窗纸。已经草木皆兵的康熙却笃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在细查之际,大阿哥却献上一节污损的辫穗,称是手下侍卫巡逻时,在烟波致爽殿后殿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拾到:“想来是您不甚遗失, 儿臣不敢自专, 特来献上。”   康熙不置可否。遗矢辫穗的那个角落偏僻得很,却有一棵老树盘踞在宫墙边,粗壮的树枝旁逸斜出。他从来没有去过, 但是有心人借此偷偷出入烟波致爽殿,却并非不可能。   明皇辫穗,除了他,就是太子在用了。   但是仅凭一截穗子, 还不好定太子的罪。康熙将信将疑之间,故意带着人夜探东宫, 结果太子宫里的人慌乱不已支支吾吾。掀开床幔,果然空无一人;伸手一摸被褥, 已然冰凉。   康熙冷笑一回,自有人把太子宫中内侍拖去拷问,半晌下来竟无人知晓太子踪迹。康熙遂命胤禔:“带人去找!”   胤禔冒险造谣,没想到竟收到这么好的效果,顿时喜得浑身发痒,拔高声音应了一声:“儿子遵命!”   康熙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一震,再抬头望见他满脸喜色,顿时气得手抖,喝道:“回来,叫老十三去。”   胤褆一愣,手死死扣住剑柄。窥伺帝踪的罪名可大可小,胤祥为人公平磊落,向来不搭理自己,更是隐隐对太子心存同情。康熙让他去,只怕又存了大事化小、宽纵太子之心。   胤褆面皮紫涨,额上青筋暴起,面露愤慨之色。   康熙见了又生一回闷气,只是暂且按下不发。   胤祥神色凝重地从烟波致爽殿出来。康熙大半夜地把他叫去,突然命令全宫戒严,让他带五百精兵四处搜寻,如果找到太子,悄悄带回烟波致爽殿,不得有误。   大半夜的,二哥又做了什么,何以要这样大费周折?   胤祥回想刚才皇阿玛高深莫测的眼神,和嘱咐他“敬忠王事,安心办差”时语重心长的语气,心里隐隐觉得不详。   今天是四月十七,本来该是圆月高悬的日子。可惜现在澄净的夜空中浮着一层薄薄的云,丝丝缕缕萦绕在月亮周围,宛若云霞映日。天空顿时昏暗起来,他回头眺望夜色中的烟波致爽殿,翘起的歇山式灰瓦顶像洪荒巨兽起伏的脊背,透着威严、神秘又危机四伏的气息。   胤祥心中更为沉闷。他是不拘小节的直率性子,偏偏这紫禁城的波诡一浪接一浪,父子相疑,兄弟相逼,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他叹息一声,径自出来调兵遣将,忽见永寿沉着脸进来,见礼时拿眼睛把他周围的人一瞟。   胤祥心领神会地跟他出来,行至僻静角落,方听他说:“公主说,太子爷身边的心腹太监何玉柱拿着金令把十四爷叫去了文津阁。我得去瞧瞧,请您行个方便。”   “什么?”胤祥的脸色瞬间比夜色更阴沉。太子前脚把十四叫去文津阁,康熙后脚就让搜捕,能有什么好事?如果康熙驾临文津阁,太子恰好拉着十四说点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又跳进黄河洗不清?   胤祥紧紧抿唇,拳头握紧又松,松了又握,半晌才说:“情况有变,你进不去园子,我来想办法。”   “殿下!”永寿拧紧了眉毛,错身挡住他,怕他重任在肩,落人话柄。   “无碍,回去照看我侄儿。”胤祥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踏着朦胧的月色,大步而去。   避暑山庄平原区有座湖心岛上。那岛三面环水,仅南面与陆地相连。文津阁是一座藏书楼,坐落在湖心岛最北边,四面白墙围护,前有玉琴轩,背靠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外围又有湖水环绕,十分隐蔽。   胤祥带着五百精兵,灭了火把,悄然搜寻,故意装作不知太子踪迹的模样,把一众精兵分成数队。不熟悉的人都赶到北面、东面去找,自己挑了五十个心腹亲信,往湖心岛来。他命士兵从最前面的曲水荷香亭搜起,自己却趁人不备,抢先一步往文津阁来。   他三两步翻过院墙,还来不及唤人,便见藏书楼内火光冲天,照得二楼人影绰绰。一个女子高声尖叫:“啊!着火了,着火了!”   一阵骚乱之后,是一声清脆的巴掌着肉的声音:“噤声!你想害死孤吗?”   正是太子的声音!胤祥悚然一惊,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待在偏僻的藏书楼里意味着什么?太子需要偷偷摸摸的女人,身份自然呼之欲出。十四若掺和进去,必将承受康熙的雷霆之怒。   他后背冷汗涔涔,忽觉耳边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俯身躲开,伸腿往后一扫,翻身将那人制住。攻守双方都下意识去捂对方的嘴,距离拉近,胤祥借着火光一瞧,顿时松了口气:“岳侍卫?”   岳钟琪穿了一身太监的衣裳,明显小了些,勒出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他本来就紧张,见了胤祥大喜之下,更是急得结结巴巴:“十,十三爷,奴才,十四爷……”   “嘘!带路!”   岳钟琪一点头,猛的蹿了出去。   十四在文津阁后的小树林里倚着树站着,形容狼狈,犹自眺望近在咫尺的火光,见了他,先冷笑三声:“秽乱宫闱这么大的事,皇阿玛竟然还是派了你来拿他。”   胤祥近前,却见他袍脚袖口都湿着,满是桐油的味道,顿时一惊,目光落在像个面粉袋一般倒在他脚边、神色惊恐死不瞑目的三个太监身上:“这是何玉柱?是你放的火?为什么?”   十四冷笑一声,踢踢何玉柱的尸体:“就许他把我骗到这儿来,扣个同党的罪名吗?”   胤祥急道:“毕竟是兄弟一场,你也不能放火烧楼啊!”   十四摆摆手:“放心。这里四面环水,他们再不济还可以从楼上跳下来。这把火要不了他的命,但是这个太子,必须换人来做!”   胤祥这才恍然大悟。以往太子作恶,康熙虽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但总是帮他藏着掖着,这回偷人偷到后宫,也是出动了心腹铁卫捉拿,明显有包庇的意思。   但是这把火烧起来,远近的宫人都会赶过来救火。太子做出的丑事,可就兜不住了!   十四这是在赌,故意把事情闹大,用御史言官、道德舆论来硬逼康熙处置太子!   胤祥浑身一颤,咬牙上前推他:“皇阿玛已经知道了,我调开了沿途关防,你从水上走!”   十四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了。”   趋利避害是宫廷中人刻入骨髓的天性,他的确没有想过胤祥会来找他,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夜风萧萧,火光耀耀,湖水澹澹,被阴谋笼罩的小岛上,空气却突然静谧下来。   胤祥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听四哥的话。”   十四撇撇嘴,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等他们悄然淌水过去,互相搀扶着上岸时,对面湖心岛上,已然燃起一片灿若朝霞的火光。那片小树林模糊在滔天的火光中,再也看不清胤祥的身影。   十四回头望了一眼,莫名一阵心慌,强撑着回了阿哥们居住的外宫。   胤禛灭了灯笼,在黑灯瞎火的小院门口等了半夜,见了他劈头就问:“你怎么一个人?老十三呢?”   十四遂讲了何玉柱如何盗了太子的金令,想把他骗到文津阁偏殿里锁起来,最后被他将计就计的事。   胤禛不喜反怒,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杀了何玉柱,你为什么不直接走?放火烧楼,危及储君,万一被查出来,这是谋逆!”   十四梗着脖子顶回去:“他想把淫1乱后宫的名声扣到我头上,我凭什么不能反击?谋逆是死,奸1淫庶母也是死,我干嘛不拉个垫背的?”   胤禛气得胸口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满桌茶具一抖:“一项死罪你运气好就躲过去了,两样还那么好躲吗?太子就像个扎破了的水胆一样,到处都是破绽,你不动这一下他也迟早要倒。忍一时风平浪静,何必要赌这口气?”   “这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十四蓦地抬头看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执拗,“我今年十七,我不想等我二十七岁的时候,还要跟兄弟们束甲相争,还让额娘姐妹为我提心吊胆,更不想将来我的儿女小小年纪就要跟阴谋诡计为伍!”   见他还有反驳之意,十四又飞快地补充道:“你要么就别争,要么就干脆点,这样拖拖拉拉、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额娘年纪大了,早一日定下来,早一日叫她享清福。”   胤禛不由冷笑,正欲反驳,门口梁九功来传旨。兄弟俩飞快地换衣裳,收拾整齐了迎出去,却见他脊背佝偻,即便在八棱宫灯的火光照耀下,依旧脸色苍白,强撑笑容向两位阿哥传旨:“太子爷病了,皇上下令停用毓庆宫的一切印玺,命诸位阿哥即刻前往烟波致爽殿见驾。”   停用太子印玺!这一天终于来了,仿佛头上一座大山挪开,饶是胤禛素来隐忍,也不禁感到一阵快意。   十四更是长舒口气,满不在乎地说:“怎样?我就说吧,这计虽险,但是能把太子拉下马,也值了。就算出点岔子,我一个人担着,反正有你这个玉瓶在,我们这些破罐子摔一下也就摔一下。”   胤禛却陡然沉了脸色。他做事素来求稳,最看不得十四这个游走在危险边缘、不拿性命当回事的模样,遂揪住胸前衣襟逼问:“你还知道额娘?那你可曾想过,要是我们哪个出一点岔子,便是凤袍加身,于她又有何用?”   “我拿你们当兄弟,你可别非要拿自个儿当棋子。”胤禛说完丢下他扬长而去。   十四浑身的气势一弱,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揉揉皱巴巴的衣服,嘟囔两句,方才跟了上去。 第175章   烟波致爽殿内, 几个侍卫服色的躬身立在阶前, 恨不得把头低到地板上去,回道:“……那楼中藏书极多,火势蔓延很快,奴才们拼力救得太子爷毫发无伤, 但是……”   他一时不知怎样称呼那位娘娘才好, 称封号吧, 又提起皇上的丑事;称姓氏吧,又显得别扭不敬,只得支吾含糊着递上一只金钗:“我们只在火场里找到了这个, 去的时候,里头门关着,阁中之人早就烧得不成样子了……”   在场众人皆是心下一寒, 那阁内只有两人,一人身死,一人毫发无伤,关门之人是谁, 不言而喻。   康熙卧在榻上, 泪流满面,一拳一拳地捶着身下罗汉床:“畜生!畜生!如今就敢在宫里杀人放火, 明日只怕要弑君了!”   八阿哥因回禀内务府救火一事侍立在侧,闻言连忙上去劝慰几句:“儿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您想想,那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 多半是因为有人往上头浇油之故。岛上桐油储存在远离藏书楼的玉琴轩内,二哥素来养尊处优,他一个人如何搬的动那些重油?”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康熙蓦地坐起身。   一时张廷玉又进来禀报太子的话:“……皇阿玛要怪我旁的事,我都是认的,唯独这纵火杀人,窥伺帝踪,我是万万不敢的。”   康熙顿时冷笑,放火之事再议,这偷1情的,关门灭口的,半夜不睡觉在殿外偷窥的,总跑不了是他吧?畜生!只是这把火确实来得蹊跷,烧死了女主角,太子大可以谎称他深夜在岛上读书,如此便瞒过朝臣了。   “给朕去查!是谁助纣为虐,帮着这混蛋杀人灭口?”   自有人去点了救火的人与附近几处宅院的宫人询问,半晌,带进来一个畏畏缩缩、抖得像鹌鹑一般的侍卫:“奴,奴才恍惚听说,十三阿哥带人搜查文津阁前面的玉琴轩的时候,离开了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不知去了哪儿。没,没多久,就见文津阁着火了。”   “胤祥?”康熙悚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个转折。忽又想到,自从胤祚把内宫戍卫的差事移交给胤祥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得安睡,竟然叫人在烟波致爽殿的西窗上开了个洞!   苍天啊。想到自己每每入睡后,便有一双眼睛贴在那个小洞上向内张望,该是多么毛骨悚然!如果那儿贴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黑洞洞的枪口,又该当如何呢?   可恨内宫戍卫的人竟然毫无察觉,就连遗矢在后院的黄色穗子,居然也是领着外宫值宿的大阿哥先发现的!   放太子无故窥探在先,帮太子放火杀人在后,这难道不是二人串通的铁证吗?   康熙想通了这一点,顿时觉得心凉如水,历史上那些晦暗血腥的典故,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里冒出来。隋文帝励精图治,却死于杨广的一碗毒药。以宋太祖陈桥兵、杯酒释兵权之才,不也倒在了“斧声烛影”之中?自古以来,宫禁不严,就为谋朝篡位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   康熙颤抖着手指向八阿哥:“你去,去叫胤祥回来,问他,朕哪里亏待了他,为何要行这样猪狗不如之事?”   又加命张廷玉:“拟旨,即刻将太子锁拿,关在行宫偏房,不必给他传话!让三阿哥、四阿哥、佟国维与大阿哥轮流担任行宫戍卫之职,不能再出岔子了。”   不许传话,也就是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太子了。   大阿哥万万没有想到,自个儿拿一节明黄穗子随口编的故事,不仅打倒了太子,居然还收到了一石二鸟的奇效,连带着打击胤禛的势力,报了前几日费扬古一事之仇。   大阿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要论被太子压得最狠的,非他这个庶长兄莫属,如今多年的郁气荡涤一空,告退出来,恰好迎面遇见胤禛十四兄弟俩联袂而来。   胤褆狂喜之下,便要作兴起来,搭着胤禛的肩膀故作推心置腹之态:“唉,枉你辛苦教导老十三这些年,谁曾想他竟是这样的人!皇阿玛暂且没有株连的意思,不过你也得小心着些,莫要撞到他老人家的气头上去了。放心,我原不是刻薄的人,自然会保你的。”   他这话貌似句句为胤禛着想,实则是打着康熙的幌子,连威胁带诱惑。一面警告胤禛撇清关系为要,千万别想着为太子十三求情;一面摆出一副“我既往不咎,你快磕头谢恩以后死心塌地跟我干吧”的模样。   其洋洋得意之态,好似自个儿已然位正东宫了一般。胤禛冷冷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要出言求见康熙,却被十四拽住了袖子。   等候召见的暖阁里,阿哥们依次而坐,十四刚才一眼就瞧见十二阿哥右侧的位置空着,胤祥并不在人群中。他心下一沉,顿生不详之感。   九阿哥原本耸拉着脑袋坐在十阿哥旁边,见了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十四弟。”   其情态大有欣喜若狂,长舒口气的感觉。   十四心里一跳,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不由心下惴惴,再一看九阿哥身前空着一个位置,八阿哥不见踪影。   他心下一惊,恍然记起那引他去文津阁的太监何玉柱,跟九阿哥的贴身太监何柱儿是堂兄弟,平日里来往还算密切。   太子忙着玩女人,哪有功夫陷害他?难不成这是八哥的一石二鸟之计?   听了大阿哥的话,他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想,十三哥冒险出来找他,会不会被人钻了空子?忙拽住胤禛的袖子:“情势不明。我去。”   大阿哥见他们死不悔改,还争相求情,顿时冷笑:“晚了。皇阿玛派了八弟去问话,现如今已经歇下了。我说你们也该体贴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折腾一晚上,何苦为了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扰了皇阿玛休息呢?”   八阿哥代为问话?这就好比让秦桧审岳飞,能问出什么好儿来?   胤禛深悔自己来迟一步,硬着头皮上前求见,果然被梁九功挡了回来:“皇上吩咐了,这会子谁都不见。”   倒是太监魏珠给兄弟俩使个眼色,把他们引到廊外僻静处,悄声解释了两句。十四急得一拳打在柱子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窗户纸破了个洞,他自己疑神疑鬼睡不着觉,这也能怪旁人?”   十四又说:“事已至此。我们不能由着八哥随意回话。”犹豫片刻,又咬牙颤声道:“何玉柱这小子,每年都从九哥手里拿银子,数目我都清楚,要是他敢造谣污蔑,咱们索性把水搅浑了,谁都别想在干岸上站着。”   “污蔑?”胤禛苦笑不已,“皇阿玛心里早有了定论,何用他污蔑?”   旁人造谣也好,挑拨也罢。这事说到底,就是康熙打心眼儿里不信任胤祥,瓜田李下,风声鹤唳,稍有点差错就疑虑重重,脑补过多。八阿哥就是如实回话,康熙也放不过胤祥去。   他思及此处,不由深悔自己把送人的差事派给了胤祚。要是管行宫戍卫的人是老六,那窗纸上的破洞,也就只是个洞而已。下象棋就好比用人,他素来长于此道,这回却忘了胤祥是飞天马,是翻山炮,适用于大开大合的场面,却不是能够居于阴谋重重的宫城,于方寸之间辗转腾挪,常伴君王身边的“士”。   说话间,局势又悄然变换,魏珠灰白着一张脸前来唤他们,原本已经睡下了的康熙,不知怎的,竟然传众皇子入内室觐见。   兄弟两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所想,随众人入内。但见刚才还神气非凡的大阿哥,垂头丧气地跪在正中央的地毯上,面皮紫涨,汗如雨下。   康熙披着衣裳在榻上坐着,明显是刚从睡梦中惊醒,揉着太阳穴犹自冷笑不已:“戏台子搭好了,看客也都到齐了。来,我们一处听听大阿哥这出《挥泪斩马谡》。”   这番讥讽的话刺得耳朵生疼,众人屏气凝神。大阿哥原本雄壮的身躯,更是抖了三抖,颤声道:“儿子也是为家国计,并无半点私心杂念。”   康熙勃然大怒:“放屁!如今当着你众位弟弟的面,你敢不敢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众人皆是一颤,都竖起耳朵听着,好奇大阿哥到底说了什么竟然惹康熙这样生气。   康熙冷笑着一挥手,旁边侍立的三阿哥平静地复述了一遍胤禔刚才的话:“胤礽行事狂悖不仁,他既有无视宫禁之能,又有犯上作乱之心;儿臣担心只是锁拿关押,不仅不能使他幡然醒悟,反而叫他怀恨在心,恐其丧心病狂之下,再做出对皇阿玛不利的事情。不如,不如……”   三阿哥一咬牙,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让儿子为您分忧,除去这个祸害就好了。”   有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众人看向大阿哥的目光透着不加掩饰的震惊,仿佛是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一般。   胤禛所料半点不差,八阿哥例行公事一般冷冷淡淡问完了话,半点儿没多加为难,只是反复问他“离开听琴轩那一刻钟做了什么”、“有没有放太子半夜进烟波致爽殿”。   胤祥被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气得又想哭又想笑,只是于政敌面前不肯露怯,后来问烦了,索性回答:“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回老爷子,黄天厚土在上,老十三从来没有做过不忠不孝的事情就完了。”   康熙若信,何用辩解?若不信,辩解何用?两人皆深谙此理,刺刀见红的时候了,也不在言语上多做纠结,问完就走人。   一众侍从先行退出,八阿哥落后一步。胤祥突然出言道:“是你派何玉柱引十四去文津阁的。”   八阿哥脚步一顿。他素来不屑于在计谋得逞之后,跟被踩在脚底下的人多话——既败人品又增加暴露的风险。但是这回,却有一股火,从老九跟他坦白道歉起就燃到了现在。   龙有逆鳞,胤禟就是他身上那块最柔软的鳞片,容不得旁人染指。他脚步一顿,冷冷地说:“你对老九说的那些话,下半辈子,好生反省吧。” 第176章   “弘晖病了?”绣瑜撂了手上的茶盅,扶额长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康熙把所有皇子都叫去了烟波致爽殿, 从湖心岛起火开始,局势一变再变。宫里谣言纷纷, 一会儿说是烟波致爽殿进了刺客,砸破了万岁爷的窗户, 还在湖心岛放了把火。   一会儿又说是湖心岛起火烧伤了太子,皇上召众位阿哥侍疾;一会儿又来人传话说,下令停用太子印玺。   太监前脚刚来传信,说这一带宫苑的戍卫交给了大阿哥,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忽然又说皇上下令,将直郡王关进了上驷院。   如此种种, 错综复杂,真真假假,矛盾交织。   十三福晋年纪小,早在胤祥逾夜不归、音信全无的时候,就已经吓住了。敏珠这些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 如果只是胤禛被康熙叫去问话,她尚能宽心等候;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年幼的儿子再出差错, 怎能叫她不心急如焚?   六福晋的处境略安稳一些。可是永和宫一系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她赶忙安顿了弘晨, 劝慰两位妯娌,管教约束下人,这才往云山胜地来。   只听屏风外头京城来送信的下人回说:“大阿哥是三月中旬开始病的,起先只是肚腹不调,谁知吃了半个多月的药还不见好,竟有高热不退的迹象,谢嬷嬷赶紧让奴才来报信。”   各种原因导致的高烧不退,是这个年代小孩子夭折的主要原因。   四福晋不敢放声哭,怕惹晦气,只是捏着帕子啜泣。一众妯娌姐妹围着她和兆佳氏,劝着劝着,自个儿也红了眼圈。   “好了,”绣瑜伸手把敏珠携到炕上来坐,细细抚摸着她的脊背,“你没听他说吗?是谢嬷嬷派人来传信的。你走之前,把家事委托给了谢嬷嬷,这很好。她出身内务府包衣世家,看顾生病的孩子,是人家传了多少辈的手艺。弘晖他阿玛小时候但凡有个病痛的,都是谢嬷嬷伺候,妥当得很。”   更关键是,谢嬷嬷是胤禛的奶娘,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既眼明心宽又有威信,镇得住后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敏珠想通了这一层,终于收起眼泪,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九儿见状,遂上去拉着她说些诗酒茶棋的闲话,好歹糊弄过去。   绣瑜又把兆佳氏揽到身边坐着,拿了糖果点心哄她吃。瑚图玲阿跟胤祥最好,此刻只有尽哄着劝着让着她的,来来回回地说着些怎样做衣裳、怎样收拾屋子养宠物的话。又有六福晋在一旁不时插科打诨说笑话儿。   兆佳氏到底是孩子心性,有额娘姐姐嫂嫂陪着说笑,很快就又露出活泼劲儿来。绣瑜见这姑娘毫无心机地坐在炕几前,拿小厨房烤的饼干蘸蜂蜜吃,一副全然不知前路茫茫的天真模样,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闷得慌。她趁众人不备,独身出来走到二层小楼上,才长长地叹出口气。   竹月拿着披风追出来,却听她叹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十九,一个才十五啊。”   兆佳氏嫁到宫里,才半年多。这样的年纪,放在现代才是个刚上高中的孩子。即便是在古代,寻常人家里,也正该是有父母主持家务,小夫妻无忧无虑,新婚燕尔,甜甜蜜蜜的好时候。   竹月也是瞧着十三长大的,闻言也低头落泪,颤声道:“主子。”   “好了!”绣瑜摘了自己的帕子塞给她,嗔道,“你这丫头,倒来招惹我。”   一句话说得竹月不好意思起来,危急时刻,阿哥爷们,福晋格格们,娘娘要操心的人那么多,她不帮着分忧,反倒矫情起来,还要主子来劝了。   正在说话间,忽然底下小太监欣喜若狂地喊:“十四阿哥回来了!”   绣瑜心里一松,主仆俩对视一眼,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绣瑜赶忙扶了她的手下楼去,果然见十四一身晨露,大步直入中殿。   众人情不自禁地围了上去,拉着他开禁的雀儿一般七嘴八舌地问话。沉静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十四被一群嫂子姐姐围着,眼前花娇柳嫩珠围玉绕,脂粉扑鼻,莺声悦耳,跟刚才烟波致爽殿内的明枪暗箭一比,恍若天地之别。   有嬷嬷看不下去了,捏着嗓子咳嗽两声,拿眼睛示意小宫女们安放屏风,上来劝道:“福晋们站久了,且坐坐。”   敏珠汀兰顿时脸红,两个公主是亲姐妹,兆佳氏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她们是万没有和长成的小叔子当面说话的道理的,却听楼上有人喝道:“放什么屏风?”   绣瑜扶着竹月的手站在台阶上,冷笑道:“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大水都淹到鼻子底下了,一家子说话还要隔座山才算规矩?”   那嬷嬷顿时臊红了脸。绣瑜往东间炕上坐了,媳妇女儿陪坐两侧,张口就问:“你哥哥们呢?”   十四垂首回道:“皇阿玛扣下了八阿哥以上的皇子,还,还有十三哥,暂且关在青莲岛上。不过四哥叫您放心,并无大碍的……”   康熙的原话是“青莲者,清廉也。好生清清你们的脑袋里那些犯上不敬的念头,醒醒自个儿被权势迷了的心窍吧!”   绣瑜忙说:“老四最是妥帖不过,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他绝对说不出来,既这样,你们且各自安心回去歇下吧。老六家的,好生照看你两个妯娌。”   然而不管她们母子俩怎样春秋笔法,都无法掩饰胤祥的排行,夹在这一群年长的阿哥中,是多么刺耳。   敏珠已经明白,胤禛不过是被康熙放的地图炮扫到一下而已。她和汀兰站起来,都下意识地把兆佳氏围在中间。   兆佳氏只是单纯,却不蠢笨,闻言已经呆呆地站起来,咬着嘴唇行了个大礼:“十三爷纯孝侠义,一定是有小人暗害。皇阿玛是明君,早晚会查个水落石出!额娘放心,我不会拖爷们儿后腿的。”   满场姑嫂长辈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妹,不约而同为其气势所感。   前路茫茫,道阻且长。但是连年纪最小、面临危险最大的兆佳氏都不怕,她们还怕什么呢?   “好孩子,胤祥有你,是他的福气。”绣瑜由衷地赞了他一句,又看向十四:“原先有你哥哥们,我总想着你还小,从没要求过什么。养兵千日,如今可得用上了。”   十四眼前一热,顿时低下头去。他自恃才智谋略不输于人,天生不喜墨守成规,总觉得跟在哥哥们后头一味萧规曹随,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去开拓新路子,那学这一身本事,又有什么趣儿?不如自己单干,兄弟们守望相助,有难时援之以手,也就是了。   对他这种离经叛道的观点,胤祥不置可否,胤禛斥之以“歪门邪术,心思不正”,可是真到了危机临头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回来了。   “儿子明白,您吩咐就是了。”   “派人去青莲岛那边打听消息,是哪一处的侍卫亲兵在看守,哪一处的奴才在伺候,上上下下衣食药饮,要打点得当。饿瘦了哪一个,我可不依。”   众人闻言一笑,气氛稍微活络。   “烟波致爽殿那边也要盯着,一来是为了方便求情,二来也不能叫你四哥出来就成了瞎子聋子。”   绣瑜逐渐理顺了思路,越说越顺畅:“大阿哥、八阿哥虽然在里头,但是仍要防着他们外头的门人下属。”   “派人快马送信给你六哥,让他想法子加快脚程,回京照看弘晖。告诉他,孩子痊愈了早日报个信儿过来,叫你四哥四嫂放心。”   “额娘!”四福晋激动地站起来。   绣瑜摆摆手叫她坐下,转头看见瑚图玲阿在一旁跟九儿小声说话。   宫里风起云涌,她当然没空回去换衣裳,所以仍穿着那套簇新的大红喜服,言笑晏晏之间,只偶有为兄弟们担忧挂心之颜,并无半点怨怼愤懑之色。   在场福晋公主们,但凡已为人妇的,都知道婚礼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不由羞愧惋惜地低下了头。   瑚图玲阿自从母亲发话开始,就知道她必定胸有成竹。再大的事情,只要额娘开口,必有解决之道,她就放下心来,开始跟姐姐嘀咕说话,毫无察觉地说了半晌,突然觉得周围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   她回以诧异的眼神,目光环视一圈,又落到自己的嫁衣上,才洒然笑道:“明儿说得好听是婚礼,说得难听不过是走个过场。额娘放心,只要是大清还在,有这礼,我是天子之女;没这礼,我照样是天子之女,一样是他们蒙古人的主子!”   前半句绣瑜还为小女儿的体贴感动了一秒,后半句立马又原形毕露了。绣瑜揪着她的耳朵,故作凶狠:“ 谁教的你这些蛮横性子?本宫还等着添外孙呢,可不许跟你额驸说这些主子奴才的话!也不许跟额驸打架,不许当着外人的面摆弄你那些男孩子玩意儿!”   她掰着指头一连数了七八项不许,都是以瑚图玲阿的性子几乎十成十会发生的。瑚图玲阿伏在她背上,朗声大笑。   那笑声仿佛有种奇怪的传染力,一屋子人都情不自禁染上笑容。室内一时莺声燕语,言笑晏晏,仿佛外界的风刀霜剑都被隔绝在外。   绣瑜被她揉搓得身上生疼,好半晌才说:“好了,还不起来。”又转头对十四笑道:“最后一样差事——你哥哥们不在,你得帮额娘把这小疯子背上花轿!”   十四揉揉鼻子故意拿眼睛扫她:“九姐身轻如燕,我怎么就摊上这差事呢?”   瑚图玲阿大怒,登时要下去撕他的嘴。姐弟俩闹将起来,众人也跟着乐了一回。不知不觉夜已过了三更,众人伺候绣瑜歇下,十四又送了嫂子姐姐各自回房安歇,再反身回来时天已微亮。   瑚图玲阿本该在新房里头等着上妆。十四换了一身喜庆的衣裳回来,想睡又时辰太短,醒着又无事可做,便起身来寻她。   岂料闺房里空无一人,反而是在云山胜地后殿的小楼上找到了她。   瑚图玲阿独自站在楼顶,扶着柱子,远眺青莲岛的方向,可惜晨光熹微,承德避暑山庄又实在太为广阔,哪里能够望见呢?   十四不声不响走到她身边,默默陪她站了一会儿,才听她说:“十三弟说,想看我穿礼服的样子。他怕明日婚礼,皇阿玛派他在外围巡视,就看不见了。”   她说着侧过头去,半晌才说:“我该早点回来的。”   十四一时无话,半晌递过一方帕子去。   瑚图玲阿哼了一声,转头不说话了。   十四望着烟波致爽殿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拍着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十二姐,你明年生个儿子吧。”   “什,什么?”瑚图玲阿胆子虽大,毕竟还是个姑娘,被他这么直白地一说,顿时面上飞红,“混蛋,又拿我开心!”   “我是认真的。”十四平静地抬眼跟她对视,“明年生个儿子,我一定叫他来给你送催生礼。”   瑚图玲阿嫁于科尔沁王公,儿子就是未来的世子,这催生礼不仅为家事,更关乎大清蒙古邦交。待罪之人,是万万不能来的。这话也就是说,他要在短短一年的功夫里,让康熙开释胤祥。   瑚图玲阿愣了一会,张嘴就想问他哪来的自信。可是她略一回想平素十四为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是从不轻易许诺的。   四哥是用五分力就能做到的事,才会许之以诺。十四却是有五分把握的事,一旦许下,就用十分的力去做。   如此也好,只当是个念想吧。 第177章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圣驾从承德返京。只是带去的皇子有三位都成了阶下囚。   趁着刚一到京, 车马仪仗乱作一团, 鱼龙混杂之时,绣瑜打发胤祚去瞧胤祥。   胤祚用一顿戏酒, 两件玩物,外加从对方穿开裆裤时起干的所有丑事, 连利诱带威胁,唬住了管宗人府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得以便装接近关押胤祥的小院。   尚在门外就听他朗声笑道:“呵,你小子这八字生得好呀!大年初一你就过生,赶在多少人前头啊。这么大福气, 怎么才干个狱吏?”   “你这生日就不行了。五月初五,五毒月内九毒日, 毒上加毒,能生出什么好儿来?不用算爷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劳碌命!”   里头众人大笑着起哄,纷纷打趣那人“难怪说不上媳妇”之类的。   那端午出生之人似乎恼了,争辩道:“这五月初五生, 那叫‘以毒克毒,百毒不侵’, 原是主长寿平安的命格。像那生在清明、中元、寒衣三节的人, 那才不好——鬼过节, 人过生, 这能顺利得了吗?”   那人似乎来了劲, 高声卖弄道:“尤其是这寒衣节,恰好在十月初一。有道是‘男不生初一,女不生十五’。盖因初一这晚月缺,本来就招不干净的东西。鬼节初一生的爷们儿,那命格简直了……”   胤祚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当即踹门进去。   胤祥本来饶有兴致地问:“简直什么了?”转头见了他,忙站起来:“六哥?你怎么?快请进。”   众人顿时伏在地上请安不迭。   胤祚见他一身藏蓝府纱长衫,干干净净不做半点修饰,面容略有消瘦,但是精神却好,总算安心些许,只是仍面色不虞地看向出言那人。   那狱卒猛地想起胤祥的生日恰好就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唬得连连扇自己嘴巴:“奴才灌了马尿胡说,六爷恕罪,十三爷恕罪。”   胤祥站在台阶上哈哈大笑:“放屁!你们中午的酒菜都是爷赏的,你喝的是马尿,那我喝的成什么了?”   他跟底下人打成一片,一来说笑解闷,二来可以探听消息,三来也防着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   身陷囫囵还能有如此成算,可见心气儿还在。胤祚跟着展颜一笑:“起来吧。”   众人赶忙做鸟兽散,兄弟俩进屋坐下。   胤祚先说:“十四没事。十三妹妹,十五妹妹有额娘照看,也很好。你只放心,些许误会,解释清了就好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十月十七四哥生辰,我们在圆明园宴请皇阿玛,一定为你说情。”   胤祥听了却没多少喜色,反而把脸上笑容褪去几分,摆手道:“告诉额娘四哥,我好着呢,得有十几年没睡过这样的痛快觉了。”   旁人都道他少年荣宠,却不知跟在皇帝身边时时曲意讨好,内有多疑的君父,外有一干狼兄虎弟,是何等煎熬。   所谓圣宠,就像悬崖上的独木桥,虽然上可通天,但是走得人战战兢兢。   如今,桥断了。虽然摔得人生疼,但是心里却安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皇阿玛叫群臣举荐太子呢!这些日子,满朝文武像狗熊见了蜜一样围着八贝勒府转。就等着八阿哥一声令下,这些猴子猴孙,就要捧他做山大王呢。都说天上掉下块砖头,砸死三个朝廷命官,就有两个是支持八爷的!”   胤祥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我的事是一时的。八阿哥要是得了势,我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这个当口上何必再为我招老爷子不痛快?不分轻重缓急,四哥到底在想什么?!”   四阿哥到底在想什么?这是最近满京城百官都在猜的事情。   官方的消息是四贝勒府的大世子病了,四爷夫妻俩急得一面延医请药,一面烧香拜佛,竟然把朝堂上公然推举太子这么大的事情,搁置不理了。   八阿哥党众人起先怎么也不相信。说句难听的,儿子不只一个,便是死了也还能再生;可那龙椅,九州四海、天下万方,就只有这么一把,过期不候的!   可是十天半个月拖下来,连最偏远地方的官员都已经收到了推举太子的公文,四贝勒府仍然是大门紧闭,连那门口的石狮子都长着一副油盐不进的嘴脸。   尤其是在十四阿哥黑着脸从四贝勒府出来,在家里大发脾气。六阿哥得富察家和部分宗室支持,声势不小。大部分人这才信了,看来这嫡亲的兄弟三个,真是准备各自为营了。   想来也是,什么血脉亲情能抵过皇位的诱惑呢?德妃输就输在三个儿子都太成气,哪有有本事的皇子甘于屈居人后的呢?   十阿哥的母族钮钴禄家的,九阿哥的母族郭络罗家的,八福晋的娘家安郡王府的,一干人等聚在一起苦劝八阿哥:“爷,是时候出手了。马齐那厮恨不得为六爷摇旗呐喊,咱们本来就晚了一步。再不动手,那起子墙头草,只怕就要被他们拉过去了!”   阿灵阿更是直白地说:“不管四爷怎么想,反正皇上说了,满朝文武,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二品以上,共同举荐新太子人选,皇上一唯公议是从,绝无偏私,这是发的明旨!还特意吩咐,推选结果要载入起居注。起居注是什么?就是日后的青史啊!”   康熙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他这一辈子文治武功都已经臻至化境,为人朴素节俭,奉上至诚至孝,御下仁慈宽和,怎么会临了临了,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下个说话不算数的名声呢?   更何况清朝入关以前,就有“八王议政”会议共商汗位继承人的先例,顺治爷不就是这样登上的皇位?这才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呢!   所以推举太子一事必定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手里无兵,真到了康熙驾崩兵戎相见那一天,必定处于劣势;但是得人望却是他们的强项,能够通过公选投票和平上位,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何必因为一个四阿哥就踟蹰不前呢?众人都把急切又希冀的目光放到八阿哥身上,恨不得代他做主。   八阿哥锁眉沉思许久,手心出汗,仍是斩钉截铁地说:“再等等!我总觉得四哥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一定要摸清他的打算再出手!”   十阿哥急道:“谁不知道这个理儿?可是四哥那心眼儿比海底都深,咱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肯定呢?万一他就是拖着不表态,这么耗下去,不是便宜了三哥六哥?”   “那些墙头草都不要紧。只看三方人马:一来,费扬古快不行了。当朝武官十有八九要回京致祭。乌雅晋安支持谁,是个关键。他不跟着四哥,我们就多了一分把握。”   “二来,也要试一试四哥的门下下属,是不是真能沉住气?要是他们各自为政,就说明四哥真的无意储位了。”   “三来,德妃还没出手。她帮哪个,也是个关键。”   胤禩勾唇冷冷一笑:“以往我们都是跟六哥、十三弟这些马前卒对上,从来摸不清四哥本人的想法。这一局,我非要让他先落子不可!”   一众外臣面面相觑,都是一样的皇子,凭什么就认定四爷是永和宫坐镇帅位的那个人?德妃更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能玩出什么把戏?况且都是亲儿子,哪个上位她都是太后,正是该三不相帮才对啊!   宫里长大的九阿哥、十阿哥却心下略微醒悟——四哥是德妃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长子,是最器重不过的。   德妃对六哥有多大影响力,他们不知道。可是十四最是个妈宝,德妃压着他给四哥低头,却是不难的。   永和宫绝对不是一盘散沙,一定是有什么后招儿等着呢!八阿哥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   绣瑜陪着康熙在圆明园里小坐,知道了此事,只叹道:“好一个八阿哥。”   九龙夺嫡,最大的问题在于一个乱字——先是太子一枝独秀,后有大阿哥昙花一现,如今又有三阿哥居长、六阿哥得宠,太子余威未尽,四五七都是办差多年的兄长。   个个都有上位的可能。   八阿哥能在皇位的诱惑中保持清醒,于重重烟雾弹中,准确认出胤禛是最大的敌人,也算不凡了。   四福晋从胤禛吩咐她娘家的人不许妄动开始,也猜到他计划想让八阿哥去当这出头鸟。如今老八不上钩,她不由有几分着急:“额娘,这……”   绣瑜却已经转头去逗弄怀里的弘晖:“大阿哥今天早膳用了些什么?可进得香吗?”   弘晖仰起小脸跟她对答两句,声气虽弱,但是思维却十分清楚。   绣瑜笑道:“等你好了,让十四叔带你们西山骑马去。”   弘晖眼前一亮,却抱着她的脖子咬耳朵:“我想阿玛陪我去。”说着又去拽四福晋的衣裳:“额娘也去。”   胤禛拿弘晖之病做幌子躲避朝堂是非,倒并非完全是作秀。   他承德一行,既没能为远嫁的妹妹送行,又害了胤祥,数日软禁,千里奔波,正是煎熬之际,又险些失了嫡长子。见这孩子瘦得厉害,一时触动愁肠,倒把素日望子成龙的心减了几分,只是陪着他们母子俩,一面养病,一面听琴游园,抛开杂物,共享天伦而已。   思及这几日闲情逸致,敏珠不由眼眶一热,觉得外头那些八爷怎样、朝政怎样的重重忧虑也无所谓了。   绣瑜见状满意地点点头。   八阿哥把胤禛视作最大的敌人。   却不知,胤禛眼里的对手,从一开始就只有康熙一个人。 第178章   康熙穿着一身酱色缎灰鼠皮袍,外罩石青缎绣八团金龙绍慊皮褂, 背着手信步行走在圆明园里。   此刻的圆明园, 还没有经过小乾子那大红大绿、不是金就是玉的魔改,更不是后世那恢弘大气的万园之园。而是小巧玲珑的格局, 白墙素瓦,清厦旷廊, 一方静若寒泉的小池,岸边奇石堆砌。四周遍植异草仙藤,在隆冬时节仍旧苍翠欲滴,更有一股冷冽的异香扑鼻而来,沁心怡神, 非花香之可比。   绣瑜总结为典型的四爷式小清新。   畅春园如今草木凋零万籁俱寂,正是略显单调无趣之时。康熙见了此处不由眼前一亮:“古朴守拙, 你这园子倒有几分野趣。”   胤禛笑着谢恩。   倒是胤祚揉揉鼻子,小声说:“虽然幽静有余,到底失之孤寒。”   “孤寒?”康熙大笑,“都像你那园子,一味追求新巧, 西洋景儿四处乱搭,连名字都要比旁人长出一倍来, 那就叫好了?”   胤祚不服极了, 跟在后头连连叫屈, 非要让皇阿玛理解“竹外一枝园”这个名字是有特殊含义的, 逗得康熙一路走一路笑。   等上了后头的小山, 远眺山下秋草衰荷,冷松异草,秋兴盎然却不见半点多彩娱情之景。胤祚想必来过多次,这“孤寒”二字形容得极为妥当,果然是园如其人。   康熙不由叹息,想起老四在朝堂上不朋不党办事认真,但是为人孤僻、子嗣不丰,突然又觉得这园子不好了,便问:“弘晖的身子骨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病,快些寻个好太医才是正道。你撂下差事守在家里,就能治病不成?”   “皇阿玛容禀。不过是小孩子的弱症,赶上初冬天气转凉便容易伤风罢了。儿子守在家里,倒不是为了治病。只是这孩子病得厉害的时候,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如今想对孩子略作补偿罢了。”   “儿子不才,这些年应付户部的差事,便已经疲于奔命。弘晖在儿子膝下长了八年,如今想来竟无多少父子亲情可供回忆。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们幼时,不管外头是在打仗还是在闹灾,每年您总会带着我们,春天到丰泽园插秧,夏天到畅春园游湖,秋天是木兰秋狩,冬天是西苑戏冰。这些事情,儿子竟然一件也没带弘晖做过,如今想来,真是愧疚不已。”   十四惊恐万分地看向他,在心里默默刷新了对四哥的认识。   这番话明着是感叹自己不会带娃,实则是表示自己感念皇阿玛恩德。既点出自己办差辛苦,又暗暗捧了康熙处理政务游刃有余。还给自己立了个完美的人设——我才不是争不过老八,我是更重视父子亲情,懒得和他争罢了。   谁说四哥不会说话?张仪在世,苏秦重生也不过如是了吧?   儿子们长大后越不听话,康熙就越发爱回忆他们小时候那些往事。那时候一溜小团子牵出去,个个扒着他的腿,争先恐后要皇阿玛抱,多可爱呀!   他回忆起来,往往一时笑,一时哭,一时叹息,情绪比看戏都要跌宕起伏。如今发现,这份情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念着,康熙一瞬间红了眼圈,激动得胡子微抖,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好。”   心情好了,看啥都漂亮,游了大半个花园,他更是提出要顺路去瞧瞧弘晖。   弘晖已经好了许多,正坐在床上自己拿着白玉勺子吃粥。   康熙摸着小孙子的头许了又许,抱了好一会儿才交给四福晋:“好生养着,这一个孩子带给你的福气,说不定比别人四五个都强呢。”   四福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儿媳只盼着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平顺一生也就罢了。”   康熙心情大好,连这普通的谦逊之词听着也格外顺耳些。   四福晋趁机回说:“午膳已经预备好了,请皇阿玛赏光。”   康熙爽快地应了,带着儿子们往后海梅林边上的小花厅里来。那里没设屏风,只摆了一张紫檀长案,上面垒着瓜果菜品。绣瑜带着福晋们等在一旁,见了他起身笑道:“臣妾想着原是家宴,不必分得那样仔细,这样更亲近些。”   康熙见了兆佳氏,眸光微微一动,还是点点头往上席坐了。   绣瑜坐在他下首左侧第一席,对面空着。   余者阿哥福晋,皆以长幼次序,男左女右,分别落座。唯有最后轮到十四的时候,他拱手退后一步,自然而然地坐了胤祚下首第二把椅子。   中间空了一席。   康熙抬头见了,笑容一敛。偏偏这小子一脸理所当然地举筷而食,康熙也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开口叫他把那个空儿填上。   胤禛已经开始举杯祝酒:“皇阿玛万寿无疆,九州四海同被恩泽。今儿儿子生日,饮了此杯,也让儿子沾沾您的福寿。”   康熙笑着喝了,勉励他几句,不过是保重身体,绵延子嗣,尽心办差之类的话。   胤祚也举杯站起来嘿嘿笑道:“皇阿玛,儿子不过生日,能不能也沾沾您的福气?”   “好好好,都喝,都喝!”康熙爽快地喝了,目光落在十四身上。   十四一脸淡定地装死,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盘松花蛋,好像那蛋上长出花儿来了似的。   康熙微微一愣,绣瑜却开口说:“兆佳氏,给你皇阿玛敬杯酒吧。”   立马有宫女拿托盘捧了银壶银杯上来,兆佳氏从席上站起来,强忍着心慌,斟了杯酒,平举着沉声道:“儿媳祝皇阿玛福寿绵长,万寿无疆,还请满饮此杯。”   康熙沉吟许久。这很明显就是德妃在委婉地给胤祥求情了。他固然可以心下不快,起身就走,甚至可以大发雷霆。在座都是他的妻妾子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这个君王、丈夫和父亲。然而三纲五常,可以压人,却不能服人。   他可以关着胤祥不放,却禁不了这些人想着胤祥。   况且,别人在谋算太子之位,这些孩子却想着为失势的兄弟求情,不论对错,总归是不坏的。   康熙叹息一声,终究还是举杯喝了,冲兆佳氏摆手道:“坐下吧,你是个好的,日后多进宫陪着你额娘。”   气氛一缓,众人都微不可查地出了口气。   十四已经刺溜一下站起来,举杯笑道:“儿子自以为托生在额娘膝下,得享太平盛世,天家富贵,福气已经够大,就不沾您的福气了。此情此景何其乐哉?这杯酒就祝咱们一家日后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说完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康熙听了若有所思。   皇家祝酒,都是说些福祚绵长之类的官样话。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他这话说得,倒想明年哪个来不了了似的。绣瑜下意识嗔道:“你这孩子,哪有这样祝酒的?”   胤禛也说:“十四弟还是不会说话,很该再罚一杯。”   康熙却摆摆手,轻笑道:“罢了。天色不早了,开席吧。” 第179章   十月十九日,两日大雪之后, 天空终于放晴,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买卖担子都出来了,剃头的, 磨刀的,卖糖人儿的, 应有尽有。大街上人头攒动,方家胡同里更是堵得水泄不通,乌雅家的三辆马车陷在路中间,进退不得。   跑去前头探路的小厮在人堆儿里挤了个来回,连鞋都叫踩掉一只, 哭丧着脸回来报道:“爷,咱们家门口堵死了, 密密麻麻全是官轿,想来是周围哪户邻居办喜事儿吧。”   乌雅家这二十年家宅三迁,先是从正蓝旗的小房子换了大宅;抬旗后又搬入镶黄旗聚居的西城方家胡同一带;晋安受封镇疆之后,更是得康熙钦赐的五进三间镇武将军府一座,恰好就在礼亲王府后面。   地段是尊贵了, 坏处就在于周围邻居家都是豪门大户,一办起红白喜事来, 亲朋盈门, 又是轿子又是马的, 动不动就堵路。   蓁蓁在黑龙江难得见到这么多人, 忍不住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晋安见了也不急着回家, 撇下一众家人赶车,抱着女儿逛街,一面走,一面瞧热闹,不多时便将那糖人儿、彩纸折的风车、草根儿编的蛐蛐儿买了一大堆。跟着的一个家人都拿不了了,他们就在街边捡了个茶楼坐下,等着家仆来接。   刚才落座,却听有人喊:“哎哟喂,我的国舅爷呀,给您请安了。难怪昨儿灯花结了又结爆了又爆,竟叫小的在这儿遇上您了。”   晋安定睛看时,却是那年跟十四吃羊肉汤时遇见的混街面儿的地痞头子齐老二。   齐老二满脸堆笑,殷勤地上来问寒问暖端茶倒水,又呵斥那店小二:“这点菊花也好意思拿出来给贵人喝?知道这位爷是谁吗?快,打发个人去我家,告诉你婶婶,把我收着的大红袍拿来,用去年的雨水泡。”说着掷下一块银子来。   晋安笑道:“不必。我们原是小坐,马上就回家了。”   齐老二舔着脸笑道:“难得有机会碰上,您就给点面子。如今四爷……嘿嘿,将来只怕就轮不上我们孝敬您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暗示意味,晋安不由皱眉:“如今四爷怎样,将来又怎样?”   齐老二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您还不知道吧?前儿四爷生日,皇上竟然亲自驾临圆明园给四爷庆生!群臣推举太子,大家伙儿正不知道推谁。有了这一出,圣心如何,这还不够明显吗?”   “瞧见门口那些官轿马车了吗?二人抬的蓝呢小轿,少说有百八十顶吧,再往里头去,连绿呢的官轿(京官正三品以上方可乘坐)都有。全是来拜见您的!”   “什么?”晋安神色大变。这局势跟胤禛在书信里嘱咐他的套路完全不同!不是说“九鼎之重,托于何人,自古以来皆由圣心独断,绝无他人干涉之理”吗?   乌雅家、乌拉那拉家、富察家都被打了招呼,不让保四爷。既不让保,怎么又弄这么一出?   此刻,八阿哥的外书房里,四爷批判大会正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   十阿哥挥着膀子冷笑:“老四这个小人!平日里装得一副刚直不阿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顺着女人的裙子往上爬的软蛋!我呸!”   外官们虽然不敢这么直白地骂皇子,但是都目露赞同之色,暗自磨牙。   他们一直忙着笼络大臣,却忘了圣心才是根本。结果德妃不声不响撺掇着皇上去圆明园玩了半日,就给四爷镀了一层金。   皇帝稍稍表现出对哪个皇子有点儿好感,比他们使多少银子、费多少口舌、装什么礼贤下士都强十倍。   众人不由面露忿恨鄙夷之色。貌似对这种靠着枕头风上位的行为极为不齿,大加挞伐。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良妃在康熙面前说不上话,温禧贵妃早逝,宜妃对九阿哥心甘情愿给八阿哥使唤一事早就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儿子,哪会帮忙?   这酸葡萄,他们还真吃不到。   众人不由又是一阵气结。   八阿哥却有一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的放松感。他早就知道德妃必定出手帮四哥的,如今鳄鱼浮出水面,反而倒比隐藏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咬你一口强。   四哥啊四哥,终究还是你先忍不住了。   胤禩不怒反笑:“放心,皇阿玛到底不是信枕头风的人。逛一回园子而已,能被这种消息拉拢过去的,多半是一些小京官和墙头草,没什么要紧。是时候动手了。老九去见曹寅,我亲自去见佟国维和李光地!”   王绪鸿立马把平日里相熟的官员开了单子来,一一分派。看着上头一众要员的名字,九阿哥忍不住点头微笑:“后宫妇人和这么多朝廷大员相比,孰轻孰重?这个道理,皇阿玛总不会不懂!”   的确,相比于无力改变局势、只能随大流下注、喝上一口肉汤就谢天谢地的小京官们。佟国维这等深得皇帝信任、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大鳄,是有能力直接影响康熙决策的。   可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单单揣摩皇帝的心思来可不行!   大家伙儿已经在废太子的鞭子底下战战兢兢地活了二三十年了,好容易等到改天换日这一天,谁不想来个仁慈和善的主子,好保住家里那些金的银的宝贝、头上那些红的紫的顶子呢?   四爷逼债的时候那副锱铢必较的活阎王样子,简直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哭。要是真立了他,不是刚送走一位巡海夜叉,又迎回一位镇山太岁吗?   一干重臣都在心里犯了嘀咕。   兼之九阿哥因上回承德泄密一事对八哥心存愧疚,这回大笔泼洒银子。佟府上上下下,上至夫人太太,下至门房轿夫,都拿了九爷赏的大红包,岂有不帮腔的?   在宽松的政治环境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一干平日里就和八贝勒府多有往来的重臣顿时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八爷的马蹄袖之下。   恰好这时德妃又病了,永和宫的三个阿哥每天进宫请安。对手无暇他顾,更是助长了八阿哥一党的气焰。   八阿哥自己装清流,每天出入国子监、翰林院,跟士林学子打成一片。九阿哥和安郡王世子就负责跟宗亲重戚家的子弟来往。佟国维等人就负责联络朝中重臣,借巡视部务为由,每天游走在六部九司,在手心里写个“八”字,见了人就暗中比给他们看。   八爷一出手,京里的风向顿时转变。   这下可谓是大大出乎了康熙的意料。   自从承德那晚拘禁了太子之后,他足足有九天九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每闭上眼睛就心痛难忍——悉心教导三十年的继承人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太子小时候,明明是聪慧乖巧的孩子啊!   紧接着又出了老大自告奋勇要杀了弟弟的事,康熙不由得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一点怀疑。   故而群臣请求重新册立新太子的时候,他竟然从心底生出一点怯懦,生怕自己再看错人。   既然如此,那就公举吧。大家都来说说,哪个皇子有什么好处,帮朕参考参考,再下最后决定。“八王议政”,你们议,朕掌握最终决策权嘛。   刚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活动是小范围的。最先上折子的御史郭琇、大学士张廷玉、太子太傅王惔等人,虽然保举的人不同,说辞也各有千秋,但是话语都是恳切实在的。条条款款分析下来,着实帮康熙加深了对儿子们的认识,大有裨益。   康熙一高兴之下,就说了那句“一唯公议是从”的话,把运动扩大化了。本以为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像马齐猛夸胤祚——有点私心,但是尚且光明坦荡。   没想到他一时兴起带着德妃去了趟圆明园之后,事情陡转急下。   虽然十月中旬到过年,都没皇子再过生日。但是老三家花园里的梅花开了,荣妃遂邀了皇帝去赏梅。一时间,老九的园子里又修了新的西洋大水法,宜妃又想让他去瞧瞧。一会儿老十的庄子上又挖出什么灵芝肉桂的祥瑞了,也来邀皇阿玛共赏。   皇帝又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机锋呢?康熙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气,我让群臣举荐,是公对公,是考察你们。皇帝可以拿皇位随便撩你,可是你做臣子的却不能动心啊!   如果说三阿哥等人,还只是动了点不该动的小心思,属于道德问题的话。八阿哥的动作就属于违法犯罪,让康熙不寒而栗了。   虽然佟国维这些老狐狸把自己的尾巴藏得很好,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一心为公的样子。但是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选出的二百位新科进士,八阿哥大手笔地一人赏了一套在京城的两进宅子,一时之间交口称赞。   新人嘛,既没有多少政治斗争的经验,又正是一朝春风得意之时,多喝了两杯,就把这事漏了出去。   康熙不由惊怒交加。三阿哥他们虽然动心,想的还是讨好朕恭维朕;行的虽然是小道,但是好歹是阳谋。你老八,这相当于是背着朕在挖朝廷的墙角啊! 第180章 史上最成功卧底狼   “所以说,皇上以为你们是专为了十三爷求情, 不加怀疑。八爷却以为你们在为四爷造势, 急吼吼地跳了出来,反招了皇上厌烦?”   晋安震惊地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小侄儿, 突然觉得海参崴那些一根肠子通到底,只会骑在马背上拿刀砍人的毛子简直是太好对付了。皇家这些阿哥要是能有三五个一致对外, 分分钟玩死沙皇。   十四笑嘻嘻地一摊手:“不是‘皇上以为’,而是那天我们本来就只叙家务不谈朝政。可是人家不信呀,非要瞎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晋安惊疑不定地看他两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或者是“我靠,心真脏”。   十四仿佛看穿了舅舅心中所想, 趁机在他耳边嘀咕:“其实这都是四哥的主意,你别看他浓眉大眼老实巴交的,实际上,哼哼……”   呵,说得像您就诚恳朴素了似的。明明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一对儿小狐狸, 四爷在您手里也没少吃亏吧?晋安暗自腹诽,忽又问:“这回你这炮仗倒哑巴了?怎么没见你跟四爷对着干?”   十四刷的一下脸红, 强自狡辩:“什么叫跟他对着干?我是帮亲不帮理, 他说得有理我当然就帮他了!”   恰好岳钟琪跟在后头, 闻言耿直地在未来老丈人面前把现任主子卖了个干净:“文津阁大火那晚, 十三爷嘱咐他, 听四爷的话。”   “你又知道了!整天瞎咧咧,怎么没拔了你的舌头去?”十四猝不及防被戳破心事,羞恼之下跳起来就要炸毛,被晋安大笑着一把搂住,捏脸摸头地逗弄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今天是费扬古的头七。他顿时敛了笑容,转头去内间抱了女儿,准备去董鄂家致祭。   他放软了声音百般哄劝,许了东又许西,好容易哄得蓁蓁换上那身难看的素服,又问她渴不渴饿不饿,又命奶娘检查她出门的东西带齐没有。种种琐碎耐心,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十四听着不由一晒,翻遍整个四九城,几万满洲爷们儿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舅舅这样带孩子的阿玛。忽又想到晋安一直不肯续弦,未尝没有皇位之争未定,怕连累女方的原因在。将来表妹出嫁,他孑然一身,岂非晚景萧疏?十四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可是再转念一想,人家家中虽然只得一父一女,却是真正骨肉相依,胜过自己家二十几个兄弟,一百多个侄儿侄女,过年三间宫殿里都坐不下,却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以前胤祥不争,直到那天在圆明园的时候,四哥细数他们小时候跟着皇阿玛做过的乐事,狩猎、游湖、冰嬉……这些事情,他和十三小时候也做过,只是从来不知道还可以有“跟皇阿玛一起”这个定语。   他们简直就像康熙南巡路上捡回来的,跟人家“亲生的”一比,还争个头啊!   晋安出来就见十四一脸卒郁地揪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草,见了他恹恹地跟上来:“舅舅,你没儿子,我给你做儿子吧。”   晋安望着十四酷似自己的轮廓,先是心头一热,复又想起孙自芳的话,抬手敲在他脑袋上:“又说傻话。快走!”   他们来了董鄂家在京城的官宅,先把蓁蓁托付给了外祖母董鄂彭春的夫人,这才进前堂致祭,恰好撞见九阿哥等人陆续进来。   八阿哥挥舞的长袖逐渐迷了一干文臣的眼睛,可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可就不吃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   自己没带过兵,娘舅妻舅跟军队扯不上一毛钱关系,唯一的军事背景是上回打西北的时候跟着皇帝在中军大帐里处理往来文书;更要命的是,还必须维持自己文质彬彬的贤王形象,不能放下文人架子,这就一言难尽了。   九阿哥抬头见十四出来,顿时嘴角抽搐。他们在外围碰壁,人家从垂花门里头出来。这差距,他就是化身精卫,用海样的银子来填,也填不满啊。   九阿哥顿觉扫兴,胡乱上了柱香就反身出来,越过穿堂,出了仪门,行走在夹道里,路边猛地窜出一个人影来,冲他打了个千儿:“给九爷请安。”   胤禟先是看见他胸前的老虎补子(四品武官),目光上移,略微惊讶,笑道:“原来是亮工啊。许久没见你,都成四品官儿了,快起来。”   年羹尧闻言一笑:“放到四川做外任了,好容易回京,先完了董鄂老将军的事,就去给爷们请安。”   他说的是“爷们”,而不是哪位爷。   九阿哥一听这话有点意思,正要说两句亲近话,却听穿堂那边十四大声质问他的家人:“九哥人呢?上回承德报信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他,正好今儿赶上。走,带我去见你们爷,上天福楼喝酒去!”   年羹尧悚然一惊。现下八阿哥得群臣交口称赞,是个大热灶。他得胤禛提拔,虽然没想着要改换门庭,但是见董鄂家这些武将对九阿哥淡淡,不由动了说两句奉承话、攒一份儿面子情的心思。   岂料却在这儿遇上十四阿哥。这位主儿跟自己毫无交情,又是个混起来六亲不认的性子,要是被他捅到四爷那里……年羹尧想到自家主子御下的手段,不由背后冷汗岑岑。   好在九阿哥很快迎了出去,像阵风似的把十四阿哥卷走了。年羹尧这才松了口气。   九阿哥在外人面前张牙舞爪的,嘴炮技能满点,智商通常也在线;但是在熟人面前,却是个标准的傻白甜,茶杯口那么大点的心机,还不够给小魔王十四一口吞的。   他虽然气十四帮着四六跟八哥打擂台,却架不住十四舌灿莲花,一通“娘娘让我帮四哥,母命难为,好苦恼啊”的辩解不说,还倒打一耙:“八哥对我好像有心结,自承德回来,你们都不找我说话了。这叫我怎么敢保他?”   不仅说得九阿哥哑口无言,还勾起一点点心虚,几杯温酒入腹,眼见就要被小魔王洗脑成功了。   好在八阿哥也知道胤禟重感情这个弱点,他一听老九被十四勾走了,就知事情不好,连忙起身往天福楼赶,果然在门外就听十四说:“在我心里,兄弟们都是一样的。咱们一间屋子里念书长大的,岂不比旁人更亲近些?”   八阿哥听得心头大怒,踹门进去冷笑道:“十四弟好口才,八哥我自愧弗如。”   因着文津阁大火一事,两人早已暗中撕破脸皮,九阿哥却蒙在鼓里不知情,还劝道:“八哥,老十四说他愿意上折子保你。那些不高兴的事,就忘了吧。”   八阿哥脸色铁青,眯起眼睛打量十四。   十四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只把头一点,假笑道:“是啊八哥,我一定保你。说话不算数的是小狗。”   保!你!上!西!天!   九阿哥闻言大喜,亲自倒酒,兴奋地拔高了声音:“来,咱们兄弟三人饮酒为盟。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日后……”   八阿哥气得咬牙,正要出言训斥自家的傻白甜,却突然听得门外惊雷般的声音响起:“圣旨到,八阿哥胤禩借旨!”   屋内三人俱是一惊,连忙开门跪接。   “皇上口谕,传皇八子胤禩及皇十四子以上阿哥,即刻前往上书房见驾,钦此!”   皇十四子以上阿哥,不就包括老八吗?口谕里还专门点他一下,能有什么好事?   十四想到刚才九阿哥喊的“饮酒为盟”,心里万头神兽狂奔,每一头都在嘶声呐喊:谁想跟你结盟啊喂!   本来只是想用言语挤兑一下八哥,出口恶气。没想到九哥这猪一样的对手,也有歪打正着的时候。靠!这回可玩儿脱了。十四在心底哀嚎不已。   康熙一身朝服大装,背对着众人负手立在上书房正堂那幅“山河日月图”前面,已有两刻钟的时间,犹自气得胸脯起伏。   被传唤来的阿哥们陆续都到了,跪在堂下一句话不敢多说。消息灵通的,早已知道了皇帝大发脾气的原因。起因竟在吏部的一干微末小吏身上。   八爷会做人,虽然圣旨明文规定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举荐新太子人选,但是人家大施恩惠的时候,也没忘了底下的五品的郎中、六品的主事这些小鱼小虾们,多少也分了点肉汤给他们喝。   众官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又见八阿哥声势赫赫,便起了搭便船的心——我们虽然位卑官小,但是也有精(站)忠(队)报(谋)国(权)之心啊!   既然单个拎出来品级不够、入不了万岁爷的法眼,那我们就七十二名官员联名上个公折,共同保举八爷。日后算起来也是功劳一份啊!   这凑齐了七十二地煞的联名折子就这么递了上来,气得康熙面如鬼煞。   议储大事,关乎大清国运。连他这个皇帝都战战兢兢,生怕所托非人。现在一干无名小吏竟然上蹿下跳地给自己加戏,康熙岂能不怒?当即下令把一众皇子大臣都叫来,准备好生敲打一番那些不怀好意之人。   结果传旨的太监给他带回九阿哥那话,康熙听了顿时冷笑三声:“好好好,好一个八贤王。朕还健旺着呢!你们已经准备‘饮酒为盟’,束甲相争了!”   胤禛亦是没想到会有小吏上书这一回事,引得康熙提前发难。如今八阿哥虽然小动作一抓一大把,但是真正要命的几个人还没来得及递上折子,未必为受到重罚,岂非打草惊蛇?又见   十四跟在八九后头进来 ,心里不由惊怒交加,暗中剜了小弟好几眼。   十四手心里全是冷汗,皇阿玛素来多疑。太子一句“追封你额娘做贵妃”,几乎将胤祥逼入死路。如今之际再做辩解已经是下下之策,他索性把心一横,反正天塌下来也有八阿哥顶着,大不了大家一块儿去给十三作伴,也值了!   康熙已经开始对着胤禩滔滔不绝地展现自己的毒舌功力:“朕废胤礽而令百官举荐储君,乃是为家国而计,存公心而去私欲,不论一己偏宠,只议贤明与否。为的,是要把这祖宗基业,九州河山,亿兆百姓交到合适的人手里。唯有这样百年之后,才有脸面去见孝庄文皇后和你们皇玛法!”   “而你,不思尽心办差,于国于家无功!反而柔仁无度,邀买人心;贿赂百官在先,拉拢兄弟在后。你扪心自问一下,你为的到底是什么?可有半分是为了我大清的基业?”   堂下众人皆是骇然无语,跟八阿哥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暗自惊心。佟国维用指甲抠着袖子里保荐八阿哥的联名奏章,在心底念了声佛。吏部尚书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汗。就连鄂伦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士,都不禁一缩脖子:妈耶,好险,就差那么一咪咪就要撞到皇帝的枪口上去了。   八阿哥闻言身子一晃,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拱手道:“皇阿玛可以责怪儿子不会办差,唯独‘邀买人心,图谋不轨’这一条,儿子万万受不起。敢问皇阿玛,京官四品以上可以上书举荐太子,那么儿子可有举荐之权呢?”   康熙万没想到自己雷霆之怒下,他尚能如此冷静自如地反口一问,不由一怔,半晌冷笑道:“哟呵,百官交口称赞的‘八贤王’还会觉得自个儿当不起,想要保举旁人?”   “不错。”胤禩自袖子里掏出一本黄缎折子,冷笑着看了胤禛一眼。他也不是没读过史书,自然知道帝王心海底针的道理,故而也是做的两手准备。百官保举,声势压倒众人。皇阿玛依前言行事最好,若圣心有稍许变化,他便趁势举荐旁人,亲自上本,谁敢说他有二心?   “儿子保举的,正是三阿哥胤祉。”   众人哗然,刚才还死寂的堂下骤然响起一片低沉的议论声。三阿哥这些虽然不安分,但是碍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文人脾气,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如今乍一被放到众人怀疑的目光下,顿时觉得如坐针毡,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连康熙也吃了一惊,命人接了一看,那奏本上墨迹已然干涸,黑中带灰,明显是多日以前就书写好了的。   康熙心下稍缓,仍是冷笑道:“避重就轻,祸水东引罢了!”   胤禩只辩道:“儿子虽然不才,但是蒙您错爱,也封爵开府多年,小有门人下属。儿子就是再蠢,也不会谋东宫大位、九鼎重器于七十二小吏。今天跟九弟、十四弟相约共饮,也只是廖叙兄弟之情罢了。贫寒百姓之家,尚能共叙天伦,如何到了儿子们这里,仅以一句‘饮酒为盟’就说我们结党?便是结党,我也是党首。若皇阿玛执意问罪,请都冲儿臣来,不要责怪两个弟弟。”说着竟然掉下泪来。   “八哥!”九阿哥听得热泪盈眶,膝行两步上去跟他并排跪在一起,叩首道,“皇阿玛,都是儿子酒醉说错了话。您要怪罪,就连儿子和十四弟一起罚吧!”   What?一只脚踩上贼船的十四一脸懵逼,爷想唱的是离间计,是反间计,不是灵芝贺寿兄友弟恭!看他倒霉我真的挺开心的,并不想跟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啊啊啊啊。   十四心里恨不得能冲上去摇着九阿哥的肩膀大喊:“九哥你醒醒!”实际上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跪下来,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儿子亦同此心。”   世界真奇妙,昨天额娘打点人给十三送东西的时候,他还恨不得扎八哥的小人儿,今天却跟他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立马后悔了。此刻跟八阿哥同进退,固然可以暂时消除自己身上结党的嫌疑,但是对方也幸免于难了。   错过这回,八阿哥回去必定韬光养晦,藏好自己的所有尾巴。下回还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他的小辫子。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有八阿哥在中间搅局,他给瑚图玲阿一年的承诺,无异于一句空话!   因为永和宫拉去了马齐、裕亲王和纳兰揆叙等人,现在八爷党的实力远不如历史同期那般撼山振岳,又因为还没来得及完全暴露出来,就被这七十二个小官的上书引得康熙雷霆大怒。故而此刻康熙虽然厌恶老八上蹿下跳的行为,却还没有像历史上那样,把他当作心腹大患来打压。   他只是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了三个儿子足足有盏茶功夫,才缓缓道:“将八阿哥胤禩暂且拘禁家中,由黑甲铁卫昼夜看守,不许有只字片语流出。”   什么?黑甲铁卫亲自看守,不许跟外人说话,这跟圈禁有何区别?   九阿哥当即浑身一颤,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险些掉下泪来。   胤禩却大松口气。康熙这话看似严厉无情,实际上不痛不痒,既没有给他定下罪名,也没有削去他的爵位,更关键的是没有取消他被推举为太子的资格。关在家里不许跟外人说话,形似圈禁,实为保护。   老爷子是想摸一摸,他不能跟外人说话,是不是还会有那么多人支持他!   兴许这场发作不仅非祸,反而是福!   佟国维也是眼前一亮,依老爷子的性子,保谁都有结党的风险,但是等八爷进去了,我再上折子保他。这您总不能再说我结党了吧?   胤禛也想通了这一层,只是事出突然,一时竟然想不出破解之道,只能眼睁睁地放虎归山。   九阿哥原想再辩,却被八阿哥给了一计警告的眼神,缓缓站起来跟在侍卫后头,他已经摸清了康熙忌惮皇子们的心理,正在心里盘算要回去要如何收尾,却听有人大喊:“且慢!”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仇人被绑在一根绳子的两端,悬挂在山崖上,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胤禛,或许能够闻言细语稳住对方,忍到获救那天,再在平地上一决雌雄。   但是十四忍不了,他是那个拔剑砍断绳子,大家一起下地狱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十四往前跪了一步,抬着脸质问康熙:“儿臣想请问皇阿玛,八阿哥到底犯了什么罪?即便要锁拿圈禁,总得给个罪名吧?那上书的七十二人,虽然官职微末,擅自上书有违旨意,但是公举太子的旨意是您下的!他们的本意也是为朝廷举贤。”   “十四弟!”胤禛跟胤禩两人,一个担忧,一个愤怒,几乎同时大喊出声。   康熙却已经冷笑道:“呵哟,我朝竟然也出了包龙图一样的人物了。举贤?哈哈哈,朕御极四十三载,难道识人用人还比不上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   十四脸色惨白,仍是梗着脖子说:“就算他们是居心不良,但是满朝文武跟八阿哥交好的官员那么多,难道都有二心?佟国维,你们上书房三十多人联名的公折呢?王绪鸿、何焯,江南士子联名举荐八阿哥的万人信呢?鄂伦岱、阿灵阿,你们不是上个月还跟我说‘隐士张明德曾为八阿哥相面,称其日后必定大贵’?”   其实这话是两人拿着到处忽悠人的。十四平日到底跟八阿哥不是一路人,知道的都是些皮毛消息,说了这半日已经有些卡壳,又不敢去看康熙的脸色,目光一转,又落到十阿哥身上,复又慷慨激昂地说:“十哥,八哥平日待你怎样?如今正当难时,你我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胤俄本来脑子就不太够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倒戈了,但是亲耳听八哥、九哥都口口声声护着他,想必他们已经和解,是自己人了。十四年纪小尚且敢直言不讳,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八哥被关起来?   胤俄热血上头,咚地一下往康熙前面跪了:“皇阿玛,十四弟所言一点不差。还有裕亲王简亲王这些叔伯们,两江总督噶礼,江宁织造曹寅,湖北巡抚陈铣,还有李光地、高士奇、于成龙等一干人,您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他们平日里都对八哥赞不绝口的!”   他这个毫无政治觉悟的草包,立时把八爷党的重臣点兵点将一般数了个一干二净。众人纷纷出列跪地求饶,十四听到那膝盖骨咚咚落地的声音,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康熙僵立在原地,脸上像开了酱料铺子,一时青,一时紫,精彩纷呈变幻莫测。 第181章   上书房正在上演天雷勾地火一般的局面,此刻的寿康宫却是一片欢喜安详的气氛。十月初三, 九儿生了个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如今刚出了月子,头一回抱进宫里来。   皇太后难得正儿八经地戴上金边眼镜瞧了一回, 赞不绝口:“你和纳兰小子都是个俊的,你们养的哥儿啊, 差不了!”   九儿穿着橘黄色蜀锦旗袍,旗头正中绾着繁复的翡翠凤凰镶珠鸾掐丝缀雕步摇头钗,耳朵上明晃晃的雨滴状翡翠坠子,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较之未嫁时的文弱内敛,又是别样风采。   一众宫人正围着小阿哥说吉祥话儿凑趣, 哄得皇太后眉开眼笑,却忽然见永和宫的的小宫女坠儿慌慌张张地进来:“娘娘不好了!皇上拿刀要杀十四阿哥!”   “什么什么?”绣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皇家父子相残的典故听过不少,可是当着群臣的面拿刀砍人的估计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偏偏皇太后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只听了个大概,乐呵呵地问:“皇上赏了把刀给十四阿哥?”   绣瑜一怔, 哭笑不得地说:“是呀,这孩子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臣妾去瞧瞧, 一会儿再回来陪您说话儿。”   皇太后不疑有他, 又低头逗孩子去了。   绣瑜先吃了片橘子冷静一下, 方扶着宫女的手出来。不是她大惊小怪, 而是康熙这个人, 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极其重视自己集君王、父亲、老师三位一体的威严性和正统性,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讲究涵养的。   通俗地说就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人要面子,大多是借圣人之口说“养而不孝,与牛马何异乎”,而不会张口就骂“老子弄死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该罚的罚,该免职的免职,该削爵圈禁就削爵圈禁,绝对做不出动手打孩子这样有失体面风度的事。   就是太子和大阿哥做了那些破事儿,康熙也没弹他们一指甲盖儿。儿砸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秀才一秒变泼妇啊?   小桂子去打听消息,回来磕磕巴巴地说:“开始好像是为八爷求情,后头又提到十三爷太子爷的事,说什么唐宗汉武的。皇上就生了大气了,骂十四爷说,说……”   竹月跺脚道:“快说呀,这个时候还拧巴起来了!”   小桂子一缩头,悄悄打量琇瑜的脸色:“说十四爷是‘克母不孝的东西’……”   绣瑜脸色陡然一变。   小桂子飞快地说:“十四爷当场就说,皇上这样说叫他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不如赐酒一杯算了。皇上气坏了,就说‘好!那朕今天就如你所愿,学一学汉武帝,做个昏君庸父’,拔了佩剑就要砍十四爷。四爷和六爷一个挡剑,一个抱腿,好歹拦住了。”   绣瑜心跳如擂鼓,额上垂下三条黑线,莫名想起前世《亮剑》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李云龙的二师在敌人窝里一通猛打,把二纵七纵的任务也抢了过去,现在他一个师在前头横冲直撞,后面两个纵队给他殿后扫尾……   何谓强行加戏乎?大约如是。   “最后皇上打了十四爷二十板子,送回阿哥所去了。”   绣瑜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听得晕晕乎乎,却也品出这后头的话都是父子两个赌气斗嘴呢。其实质约等于一个说“你敢骂我克母?宝宝不活了,现在就从窗台上跳下去”,一个抹不开面干脆说“你跳啊,不跳是小狗”。   看似针锋相对,却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十四虽然差点创下数遍二十四史头一个被皇帝老子当众亲手杀掉的皇子的历史记录,但现在还好好躺在自己家里,而没被丢到宗人府之类的地方关禁闭,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小桂子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另外三爷当场揭出佟国维串联勾结上书房众人,力保八阿哥一事;万人书和妖人张明德一案,也被证实了,皇上就发了明旨说‘八阿哥胤禩为辛者库贱妃所出,理政多年寸功未立,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断不可立为太子’。”   绣瑜悚然一惊,这话说得就很重了。比起骂十四的气话,再比起“七十二小吏上书”一事刚刚发作的时候,跟八阿哥摆事实讲道理的话;这番话已经从出身、功绩和人品三个方面,全方位否定了胤禩和平上位的可能性。金口玉言,连洗都没得洗。   而且现代人尚且讲究骂人不带父母,更别说讲究礼法孝道的古代了。康熙这嘴的确是有点毒。   果然对比产生幸福感,绣瑜稍微平复了心跳,反身回了永和宫,自有一番安排不提。   一夜大雪,第二日清晨,康熙在乾清宫东暖阁的龙床上醒来,望着头上绣着日出云间山河叠嶂图的明黄帐子,静静出神。窗外天色仍旧漆黑,他明明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却始终无法入睡,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闭上眼睛,昨日十四那段话又浮现在脑子里。   九阿哥说“不应牵连无辜妇孺”,被他打了一巴掌。他问十四可曾后悔,明明好心递个台阶,指望对方求饶告罪就罢了。这混小子,居然昂着头朗声说:“自古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酒后的疯话可以定罪,窗纸破洞一样可以定罪。疑心即罪,儿子自知冒犯了您,悔过求饶又有何用?唐太宗汉武帝都做过的事,只不过今天轮到我们家罢了。”   他这话刚好戳中康熙两桩隐痛。   因太子酒后那句“古今天下岂有三十年的皇太子”,父子俩几乎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夜半梦醒,康熙何尝没有后悔过?他又何尝不知,老大跟太子不合,大阿哥所告太子半夜潜入烟波致爽殿偷窥一事未必是真。因此责怪胤祥,实在牵强。   疑心即罪,这话说得一针见血。   只是他大权在握了一辈子,英明神武的话听了一辈子,如今却当着群臣的面被一个黄口小儿暗讽指责。连唐太宗汉武帝听信谗言,误杀儿子的比方都打出来了,康熙一时激愤,却又无法反驳,气急败坏之下才骂他克母。   此刻静想未免后悔,但是气又没全消,他闭眼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老四的手怎么样了?”   当时他盛怒之下挥刀,也用了六七分力气。胤禛竟然空手接了这一下,可别落下毛病才好。   近身伺候的梁九功闻言不由一怔。十四这翻惊天动地的折腾,搞得现在一众宫人、大臣、兄弟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异样的同情,仿佛在说“宗人府大牢已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结果皇上醒了之后,第一句话就问四爷。可是四爷是帮十四阿哥挡刀才受伤的,这可有点儿意味深长啊。难道这出史上最狗血宫廷大戏还能有反转?   梁九功想通了这一点,忙打发个小太监去寻,半晌却是魏珠回来禀报道:“四贝勒今儿告病没来上朝。但是六爷来了,跟诸位臣工一同在太和殿外头等候。”   寻常太监回话,肯定是皇帝点谁就叫谁,绝不会做“一个娘生的,是不是这个没来,那个也行”这种联想。梁九功暗瞥了魏珠一眼,突然明白对方背后主子是谁。   康熙不置可否,起身穿了衣裳,坐了轿子往太和门方向来,借着朦胧的晨光,却见一个院判服色的人背着药箱被个小太监领着进了太和殿左侧庑房,突然问:“那是老六身边的小魏子?过去瞧瞧。”   胤祚躺在炕上,刚让太医解了衣裳,露出腰间的大片乌青,就听人说皇上驾到。他惊得啊了一声,手上茶盏滑落,反泼了自己一身茶水。伤上加伤,他顿时惨叫,周围奴才跟着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康熙对着众人怒目而视。   胤祚讪笑着抓抓脑袋:“儿子昨晚沐浴的时候一时脚滑,撞在了放衣裳的花梨架子上,嘿嘿,不妨事不妨事。啊啊啊——”   他嘴上说着不碍事,然而“坚强不屈”“皮糙肉厚”这些形容词跟六阿哥从来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老太医瞥他一眼,拿着红花油往淤肿处一按,就激得他惨叫连连,只差像条咸鱼一样在炕上打滚儿了。   康熙皱起眉头,突然想到昨儿他怒而拔刀的时候,有人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他盛怒之下也没看清是谁,就一脚踹了过去。此刻看到胤祚腰间的大片乌青,他不由身形一晃,张口就说:“德妃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话说一半,他突然住了嘴,猛地想起,老十四冲动欠揍自讨苦吃也就罢了,可是昨儿老四也在他刀下伤得不轻,现在发现老六也为他所伤。   一夕之间,德妃的三个儿子都被他折腾得伤的伤,病的病。如果再算上胤祥,永和宫的阿哥几乎全军覆没。老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些平常都是他的宝贝疙瘩,打落胎胞起就亲自选了保姆乳母、宫女太监捧着,生怕旁人作践了他们。怎么事到如今,他自个儿作践起来就干脆利落了呢?   康熙一时心底微凉,忽又见胤祚拿眼睛瞄他,一副欲言犹止的模样。现在连最直率的六阿哥也有了不敢言之事,他不由一阵灰心,长叹道:“处英明之父子难啊!你也觉得老十四说得有理,觉得朕亏待了胤祥,为难了你们,跟唐太宗似的拎不清家务是吗?”   “皇阿玛何出此言?”胤祚一脸惊讶,“那不过是十四弟说的气话罢了。唐太宗虽然英明一世,但是十几个儿子里,除了吴王李恪和高宗李治,都是只知道吃饭玩儿女人的家伙。您教子以严,是授人以渔,太宗怎能相提并论?只是……”   康熙本能地觉得后面的话才是重点,沉声问:“只是什么?”   胤祚笑道:“只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儿子也有差事不顺心情不佳,回家见了弘晨调皮,火上浇油恨不得痛扁一顿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候儿子一想,揍了这小子不要紧,到时候福晋哭起来烦心,额娘也要怪我严苛,四哥也得骂我‘不教而诛’,何苦闹得一家子上下不宁来着?这样一想,就冷静多了。”   康熙一怔,觉得他这话看似直白粗俗,但是放在心里来回咀嚼几遍,倒越想越有滋味。   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又因为玄烨同学天煞孤星的命格,连母亲、妻子、兄弟这样稍微可以规劝约束一下的人也没有。因而他发脾气的时候,真的是天子一怒,逮谁咬谁。怀疑谁谁倒霉。理由罪名,那是什么?   滋生腐败的除了贪欲,更有大权集于一身的制度。同样道理,隔阂渐生,父子反目,并非是因为康熙本人有多么残暴不仁,而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无可约束的权利。   生死荣辱,一言以定。怎能叫阿哥们不战战兢兢、谋私自保呢?   他刚刚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了一秒钟,一旁老太医却似乎很不满病人精力不集中的样子,手下略一用力,胤祚又开始杀猪一般翻滚哀嚎起来。 第182章   “……狂妄悖上,不尊亲长!烟波致爽殿窥伺帝踪一事, 太子和十三弟是冤枉的。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明察秋毫, 洞若观火?为什么旁人不说?你算老几?仗义执言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   阿哥所里,胤禛赶走一干下人, 关起门来对着十四破口大骂。其音量之洪壮,惊飞一院鸦雀。   “还有老八那事。你为什么敢邀老九外出小酌?不就是总觉得自己比人家聪明许多, 几句话糊弄一个九阿哥不成问题吗?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反被人家几句话套住了吧?愚蠢狂妄,自作主张!”   “我……”十四似乎有难言之隐,可是刚说一个字又住了嘴。   胤禛得以继续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地教训小弟。   门口守着的苏培盛和朱五空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地擦擦额上冷汗。苏培盛想的是,我的天, 骂了快一个时辰了,竟然连一句重复的话都没有,今儿可算见识了四爷的功力了。   朱五空却是惊恐万分地想,我的佛祖啊,自家爷一向是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性子。怎么这回挨骂不还口了?四爷别是把他堵了嘴绑起来教训的吧?   同样有此问的人还有两位阿哥的母亲大人。   绣瑜也在门口站了快一刻钟了。她起先匆匆赶来阿哥所, 是怕十四跟哥哥争执。等听见里头十四安安静静,只有胤禛一个人独角戏唱得嗨皮, 她又觉得让老四教训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也不错。   反正现在两个阿哥都是伤号, 不具备动武的必要条件, 只能文斗。论打架, 十四能让哥哥一只手;可是论长篇大论地教训人和怎样把别人骂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的功夫, 康熙都要对胤禛甘拜下风。   可是都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连一句回嘴都没有!这简直不符合人设!绣瑜心里惊恐万分,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想都出来了。   就在她差点要不顾形象地趴到窗子跟前偷看的时候,胤禛突然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放缓语气,吐出的话语却比刀子还锋利:“皇阿玛一句气话,我却觉得说得十分在理。民间说‘养儿防老‘,你扪心自问,额娘生养你一场,十七年来平添这许多牵挂,可曾得过半点好处?”   这话说得比康熙更毒。门外众人大吃一惊,忽又听得屋里哗啦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众人只当他们终于理所当然地打了起来,早有准备地破门而入,却见地上摔了只碗。十四只穿着一身中衣,惨白着一张脸垂头不语,竟然是顶着碗水跪在雕花地砖上听训的。   高下尊卑一目了然,完全没有打架的气氛,绣瑜却心疼极了。胤禛终究是个男人,不明白儿子再混也是自己生的这个道理。何况十四这孩子打小就跟猫似的,虽然总是坏脾气地挠人挠东西,可是偶尔翻着肚皮撒娇的时候真是甜死人。那又爱又恨的感觉就跟吸毒似的,虐得人心痒痒。   但是这里是胤禛的主场,没得个叫他费心劳神还得不着好的道理。绣瑜只得过去拽拽胤禛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胤禛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仍是执拗地说:“给额娘磕头。”   他和康熙都是标准的古人思维,不像现代人教训孩子都是讲究知错就好点到为止,而是非常重视这种仪式感,就要他记住疼,记住羞耻。   绣瑜心下一颤,还是转过头不说话了。   十四艰难地弯腰叩头,起来的时候背上衣裳隐隐见红。一众宫人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胤禛,得了他略一点头,才敢七手八脚地上去扶起十四,挪到里间床上去。换药更衣,十四全程一声没吭。   绣瑜见他安安静静的样子,就知他刚开始说的那些欠揍的话,多半是为了故意激怒皇帝以求自保——比起强词狡辩的诡辩家,康熙更吃仗义执言的耿直boy这种人设——但是后头责怪康熙冤枉胤祥那几句话,只怕就有七八分的真心了。没想到皇帝老爹当着众人一句克母砸过来,的确伤了这孩子的心,才有后头那些寻死觅活的话。   绣瑜上去摸着小儿子软软的脖子,轻声安抚:“好孩子,他不要你,额娘要。”   十四把脸埋在她膝盖上,方才低低哭出一声:“以后我就孝顺您一个人罢了。”   胤禛见了不由又怜又恨,重重叹息一回,却听他说:“对不住了,四哥。”   十四顿了一下,又说:“以后我怕是帮不了你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哥不是一败即溃的人,你和六哥自己当心。”   一瞬间,胤禛脸上闪过错愕、惊讶、不解、我是不是耳鸣了等等复杂情绪,最终化作难得一见的呆滞卡壳。   他从十四小时候调皮捣蛋乱扔他的书一路想到长大后种种上房揭瓦的行径,半晌看到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才确定这句“对不住”大约是为这个说的,不由笑叹:“免了吧,遇见你,我真是要少活十年。”   绣瑜抬手扶额,觉得这句话前面可以加个期限,就是“前世今生”;或者加个范围,就是“不分敌友”。   那边十四已经却开始缠着额娘唱安眠曲,抱着枕头准备入睡了。   胤禛一个白眼儿翻给撒娇的弟弟,出来走在御花园里,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真是活见鬼了,老十四居然跟他道歉。胤禛甩甩脑袋,却听得“哈”地一声,有人从背后跳出来,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睛:“四哥,猜猜我是谁?”   这装腔做调却依旧耳熟的声音,这幼稚的打开方式,这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胤禛就是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另一个让我少活十年的人。在我数到三之前放手,一,二。”   “啧啧啧,毫无情趣,你别后悔啊。”胤祚故意大声感叹。   “三!”   眼前豁然开朗,胤禛正要板起面孔教训弟弟,却被明晃晃的日头照得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却见眼前身穿金黄色圆领对襟四爪蟒服,头戴熏貂朝冠,鬓如刀裁目若点漆,蜂腰猿背仪容堂堂之人,不是阔别数月的十三弟胤祥又是谁呢? 第183章   康熙这个人虽然偶尔暴躁多疑,但是终究还是顾全大局的。那天胤祚跟他一番密谈之后, 今日突然被叫到乾清宫陪皇帝下棋。胤祚毫不客气地承让数子, 康熙就摘了手上的檀木佛珠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拿去宗人府, 想放谁就放吧。”   胤祚当场瞪圆了眼睛,脑海里刷过无数句“这么简单”、“早知道还整那些幺蛾子干啥, 早点儿拉您下棋就好了”,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康熙不仅是放了胤祥,还宽了太子和大阿哥的刑具,把他们的儿子抱出来养在宫里;又捏着鼻子把废黜的贝勒爵位重新赏还给八阿哥;下旨安抚被骂得很惨的老九老十。   总而言之, 大有息事宁人、拨乱反正之意。胤祚不由大松口气。   从停用太子印玺开始,到八阿哥被贬斥, 这数月的折腾已经打乱了前朝后宫的全部格局。   对外,总管六部的太子、主政兵部的大阿哥、协理户部的十三阿哥、分管内务府的八阿哥先后倒台,还牵连了上书房大臣兼佟国维、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这样的重臣,和简亲王雅布这样的宗亲贵勋。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大清的中枢权力机构几乎陷入瘫痪。   对内, 康熙对阿哥们这一顿猛如虎的操作,搞得六宫娘娘们暗地里怨声载道。六大妃子, 除了没儿子的佟贵妃和圆滑中立的荣妃母子, 余者全军覆没。   钟粹宫惠妃亲子被圈、养子遭贬斥, 做了三十年的太后梦几乎宣告完全破碎。这几天正在病床上写血书, 要跟大阿哥断绝关系。   翊坤宫宜妃膝下三子, 唯独最疼不上不下的老九。可惜九阿哥在那天上书房的乱局中被康熙当场赏了一个耳刮子,拿药敷了七八天才见好。宜妃起先心疼极了,然而等她知道老九是因为帮八哥出头,驳斥康熙“辛者库贱妇”之说才挨了打的时候,就不止是心疼,而是心肝脾肺肾无一不疼,很快捂着心口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最惨的莫过于景仁宫良妃。如果说惠妃是自己存了要做皇太后的心,先撩者贱,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咬着牙吞的话,良妃却是被千古圣君的丈夫和野心勃勃的儿子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走上了死路——康熙幸了人家,却嫌人家出身低不给养孩子;结果孩子没养好,忤逆犯上的时候又反过来怪人家“果然孬树就是结不出好果”。良妃在后宫低头做人多年,好容易熬到名正言顺封妃,结果却飞来这样一场横祸,把她最羞耻的过往放到阳光底下任人议论。很快她也病倒了。   绣瑜本来还有心情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掰着手指头跟竹月唠叨:“所以啊,平日里她们争来斗去的,图个什么呢?其实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有个风吹草动,佟贵妃也就罢了,有儿子的谁都跑不了。”   竹月听了半天,光见她同情旁人去了,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娘娘,其实,咱们也挺惨的不是吗……”   绣瑜猛的一想,突然发现永和宫似乎在别人的同情名单上排行靠前——十三无缘无故进了一趟宗人府,老四老六负伤,十四负重伤外加前途未卜。这样看起来她比只损失了一个儿子的宜妃惨多了,为啥她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呢?   其实,不怪她粗线条,实在是永和宫这些天确实沉浸在一片欢欢喜喜的祥云中。   胤禛不是借伤撒娇的性格,每天看他匆匆来去沉稳凝练的模样,很容易忽略他受伤的事实。胤祚则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虽然腰伤未愈,仍是每天嘻嘻哈哈,给口吃的就开心。十四那天作死作得太厉害,大家都觉得他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不求其他了。十三更是四处受邀吃酒,从永和宫到两个哥哥府上再到纳兰家、兆佳家,皮都洗掉一层才打发完这些洗尘宴。   绣瑜正是心满意足不求其他的时候,然而被竹月这么一提醒。她突然意识到,对啊,我也是皇帝雷霆一怒之下的受害者来着,凭什么就这样满足于嘻嘻哈哈的日子,轻易放弃索赔的权利?   于是隔天,德妃也病了。   于是宫里仅有的六位妃主一下就病了四位,太医院众人一时忙得脚不沾地,药房的炉子燃得比御膳房还旺。   康熙虽然贵为天子,但是一时犯了众怒,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也只有徒呼奈何。没多久,前朝就传出消息,要给皇子们封王加爵,分设旗主。   这就好比在骡子前头吊了个苹果,娘娘们迅速振作精神,告了痊愈,重新投入战场。   三阿哥自恃身为长子、办差兢兢业业有功无过,亲王之位舍我其谁?故而荣妃表现得很矜持,并不过多夸耀自己的儿子,却暗中盯死了各大旗主之位,想挑个好的留给自家。   八阿哥虽遭贬斥,但是如果能在这场“爵位争夺战”中拿到一个好排名,就能缩小与三阿哥、四阿哥的差距,希望仍存。故而惠妃、良妃虽然是真病,却不得不在病榻上打起精神为唯一的儿子筹谋。   主要的竞争仍然在儿子最多的翊坤宫和永和宫之间展开。目前为止宜妃略输一筹——老五是太后养大的又办差多年,基本一个亲王加旗主的位置是跑不了的,跟德妃家老四打个平手应该没问题。然而老九跟胤祚比就……连宜妃自己都不抱希望了。   但是想到十四才狠狠得罪了皇帝,极有可能还是个光头阿哥,老十一却多半能混个爵位。质量不足数量来凑,宜妃觉得如果能形成自家一个亲王两个贝勒对永和宫一个亲王一个郡王的局面,也还算是平局嘛。于是她立刻展开自己扇舞的长袖,红粥参汤白玉糕、荷包香囊玉坠儿接二连三地往乾清宫送,笼络皇帝去了。   然而这种长子对长子,次子对次子,幺儿对幺儿的PK只存在于宜妃单方面的幻想之中。   永和宫的实际情况是,自打那年说了执棋之人换成胤禛的话之后,绣瑜就再也不管这些名位的事,也不许下人议论,只一心逗弄小儿子大孙子,外面的事都由得他们兄弟民主讨论共同决策,老四掌握一票否决权。   而胤禛到底是个男人,考虑问题的角度跟后宫妇人截然不同——爵位表面光鲜,实际上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只要圣心所向,本事在身,还怕没有爵位俸禄可食?所以要爵,不如要权,不如要官。   因此他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把闲在家里没事做,得空就凑到一起唧唧歪歪的两个弟弟,塞到哪个衙门里去办差历练。尤其是十四这个炮仗,得有个管得住他的自己人握着引线,谨防他闯祸才是。   胤祚烦心的则另有其事,起因还在那天康熙丢了一串佛珠给他去开释胤祥。   那串珠子由碧玺、红宝、玉石间杂着檀木珠子串成,是顺治这个不靠谱的阿玛留给自家三儿子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更重大的意义在于,康熙在佛头珠上做了机关,捏开之后就是一方玉石小印,上刻“体元主人”四字——正是康熙应急所用私印,意义重大,所以宗人府一见就干脆利落地放了人。   那天他去归还珠子,康熙倚在明间炕上看书,闻言高深莫测地打量了他半晌,最后说:“留着吧,赏你了。”   胤祚当场懵圈:这玩意儿虽然比不上传国玉玺,但是也是皇帝之印。调动兵马或许有点困难,但是开个皇宫门禁、传唤个封疆大吏什么的还是很好用的。   意义如此重大,不是储君都不好意思使唤,给他一个啥都不是的人……垫桌角吗?   他晕晕乎乎地出来,戴了佛珠的腕子仿佛有一千斤重,结果刚好在金水河边遇上马齐。胤祚对自家老丈人的国丈梦想简直太了解了,赶紧把手往袖子里藏。   马齐心尖眼睛更尖,早就一眼看见,当即冷笑:“一串珠子而已,康熙十二年的时候,皇上忘在我家,还是老夫亲自捧回去的。”   既然被识破,胤祚索性请他到酒楼吃饭小坐,顺便给自己解惑。   当初胤禛让他约束富察家人,别瞎保举的时候,马齐还挺不以为然。结果这回跟他同一个级别的大佬佟国维,被皇帝当头一棒子敲下来,撵回家赋闲。整个上书房,除了他和一个铁杆帝党张廷玉以外,余者全被敲打贬斥。马齐摸摸自己发凉的脖子,自此对胤禛心服口服。   今日见了这珠串,他也只是叹道:“您那点子功夫,就是十佛珠从手腕子挂到胳膊肘,也比不过四爷一个指头啊。这回德妃娘娘膝下封王领旗的多半是他。不过皇上是真心疼您,先皇留给他的念想,他又传给您了。”   胤祚瞧着那珠子,眼睛瞬间红得跟兔子似的。   绣瑜对此暂且一无所知,她最近的心思已经全部被两个小儿子吸引。   胤祥这回遭逢大难,倒把名利之事看淡了许多。胤禛想帮他要回户部差事,却被他拍拍肩膀,释然地笑道:“谢了四哥。以往我总觉得旁人瞧不起我的出身,想给额娘妹妹争口气。可是争来争去十几年,两个妹妹都要出嫁了,我竟然连她们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来,这些年的辛苦真是缘木求鱼,事倍功半。”   他这样说,胤禛也就不好相强了。而胤祥闲着,最大的得益者除了两个格格,就是负伤在家里不得外出的十四了。   相比于大家裁衣下厨、摆酒唱戏地欢迎胤祥回来,十四只埋头在枕头里,闷闷地喊了他一声十三哥。那效果,堪比杰克对萝丝说“you jump I jump”,胤祥瞬间红了眼睛,揽着他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晚上也歇在了宫里。   从那以后绣瑜每天都能接到十三阿哥府上递进来的牌子,胤祥每天一大早进宫,至晚方归。胤禛胤祚则是明显减少了探望小弟的频率,胤祚对此的解释是“感觉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   绣瑜大感好奇,去瞧了一回,差点亮瞎狗眼。小时候两个孩子关系好,小的生病大的照顾,端茶倒水剥橘子还带喂到嘴边,头挨头同看一本书,一桌吃一屋睡,你会觉得像两只亲密依偎的幼兽一样可爱。   可是两个长成了的阿哥再做这些动作,就不是同样的味道了。   然而直男的神经又决定他们自己很难往歪了想。绣瑜埋冤小儿子:“你十三哥刚回来,也该叫他多陪陪你嫂子。”胤祥闻言愉快地表示他和兆佳氏好的很,晚上回家大都歇在她屋里:“额娘放心,我知道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不会辜负她的。”   兆佳氏也眨着鹿子眼表示,爷待我很好啊,只是哪有个爷们大白天在内宅待着的道理,他跟十四弟投契,白日里一起玩耍非常合适。   绣瑜调解失败,也不忍心拘束两个才遭逢大难的孩子,遂将此事丢开不管,只是默默地在心里下了决定:是该把老十四的婚事提上议程,早点让福晋进门管管他了。 第184章   在哥哥的悉心照料下,十四很快又活蹦乱跳。只是碍于被皇阿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了一顿, 抹不开面的小阿哥打能下床起就嚷嚷着要回阿哥府去住, 胤禛想给他找活干,他也嫌丢人不好意思往衙门里去, 等屁股上的肉长好了更是拖着胤祥天天往城外庄子上跑。   皇家的孩子哪有不会享受的?有人陪的时候,十四也不嫌弃求田问舍的举动没出息了, 反手把自家的京郊小别墅倒腾得漂漂亮亮,今儿在家里射箭,明儿去山上踏雪寻梅顺带虐杀一点小动物,就地烤了,兄弟俩分而食之。后儿又到小汤山泡温泉, 学着西洋人的法子,拿橡木桶和水晶高脚杯盛了红葡萄酒浮在水面上喝, 结果两个人在泉汤里闹起来,酒全喂了温泉池子。   胤禛对两个弟弟这种骄奢淫逸的纨绔行为非常不满,胤祚却表示弟弟们真会玩很值得借鉴。最后绣瑜一锤定音:“你们也去。衙门里的差事放两天,把孩子们都带去。”   京郊欢乐的日子持续到腊八前夕,俗话说乐极生悲, 好日子过多了,胤祥回京的时候, 就在安定门外遇上同样打马归来的九阿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九阿哥停了马冷笑:“听说如今你立志要做田舍翁了?”   胤祥如今无差一身轻反而不怎么惧他, 正要回嘴, 结果十四睡醒了懒洋洋地打起帘子探出头来:“九哥, 你脸还疼吗?”   一句话戳中死穴, 九阿哥顿时磨牙。十四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的金创药扔给他:“皇后养的那个如今在咸安宫关着呢。下剩我们这些人,谁又比谁高贵些?自个儿好生过日子,别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也别掺和朝政的事了——我和八哥都拿你当兄弟,但是成王成贼,我跟他之间还有一番计较。”   九阿哥拿着玻璃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们走了。   以前他跟九哥不和,十四也向着他,却只是帮着打架,从没想过利用自己跟双方都交好的关系化解矛盾。胤祥顿时觉得弟弟长大了,在街边买了根糖葫芦投喂他。   然而很快十四就证明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腊月里,两人到胤禛家里吃年酒,恰好碰上年羹尧也来了。他早年是胤禛门下人,跟府内众人极熟的,下马的时候一干门房小厮围着他说笑不休。   眼尖的门房见两位阿哥骑马过来,忙搬了下马凳候着,胤祥干脆利落地下来。十四却视若无睹,坐在马上倨傲地冲年羹尧抬抬下巴。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却没人敢惹这位连皇帝都敢顶撞的小爷,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年羹尧。   年羹尧瞬间握紧了拳头,脸皮涨得青紫,半晌还是在马前伏身跪下来,十四重重地踩在他背上下了马,整整衣裳进了府门。   “对不住了亮工,”胤祥拍拍年羹尧的肩膀,追上十四投以不赞成的目光,“你呀!他现在是朝廷的官儿,堂堂四品大员。你耍主子脾气,伤的是老爷子和朝廷的脸面。”   十四一肚子委屈加怒火:“那天在费扬古府上,我瞧见这喂不饱的狗奴才向九哥摇尾巴呢!要不是为了吓他一吓,我至于拉着九哥去天福楼喝酒吗?要没有这顿酒,我能挨这么大教训吗?”   胤祥万没想到还有这段隐情,皱眉道:“你怎么不告诉四哥?”心慈手软,可不是十四的作风。   “唉,四哥这个人御下严苛,向来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十四一脸憋屈,恨恨地甩甩手上的鞭子,“偏偏这混蛋的福晋是纳兰氏,容若的女儿,永寿的亲姐姐。真要让四哥扒了他的皮,九姐夹在中间又要为难。”   胤祥恍然大悟,也觉得棘手。胤禛一直对永寿勾引自家纯洁无暇、文质彬彬、貌若西子、才比道韫、孝顺体贴、心地善良、省略无数美好形容词的妹妹一事耿耿于怀,对纳兰家的人不冷不热,还真别指望他看在亲戚面上饶了年羹尧。   胤祥想了想还是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瞧着年亮工此人不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这事你得告诉六哥,他出面敲打,比你来得名正言顺。”   “告诉我什么?”他话音刚落,就见胤祚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刮了刮十四的鼻子打趣道,“四哥刚刚还问,十四弟睡过头不稀奇,今儿老十三怎么也迟到。我说,近墨者黑,近‘猪’者可不就‘迟’了吗?”   十四跳起来挂在他背上不依不饶。兄弟三个打打闹闹地进了正堂,四福晋安排了丰盛的酒席招待几位叔叔,又有弘晖带着几个小侄儿在一旁添菜凑趣讨要压岁钱,大节下自然是其乐融融不提。   饭后胤祥正要跟胤祚说年羹尧一事,却被他扔出来的更大的一个消息震惊了:“皇阿玛要派人去云贵平乱?”   胤禛点点头:“苗民黄柱汉在贵州举兵起义,是剿是抚,朝堂上还在争论。”   胤祚说:“云贵地区民风剽悍,光是施恩安抚恐怕无用,我觉得还是要剿抚并用才是。只是这一仗规模有限,舅舅在黑龙江经营多年,让他放弃守疆来打这一仗,总有些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更重要的是,黑龙江将军可以说是终身职位,下属都是固定的。但是平苗大将军却是临时工,对带的兵马只有临时指挥权。虽然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大,但是也有得不偿失的风险。   胤禛摇头说:“兵者,国之重器也。从来就没有小仗大仗之分,兵马一动,就要源源不绝地耗费民脂民膏。两万人马的仗要是拖上十年,比二十万兵马的仗打一年,耗费多多了。云南这仗虽小,但是只要能毕其功于一役,官爵上皇阿玛肯定会做出补偿的。”   胤祚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十四蹭地一下从外间蹿进来,眼中异彩连连:“舅舅要去苗疆平乱?!”   十四早盼着上战场,可惜康熙率众子亲征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豆丁。十四自知资历不足,不够为将为帅,要是旁人带兵,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但是如果舅舅挂帅,就算给他做个牵马掌灯的小卒,他也肯定会栽培自己的。   几个哥哥看着他活鹌鹑似的在屋里激动地窜来窜去,都露出戏谑的目光。   此刻宫里,绣瑜正诧异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格格病了?”   小桂子亲自去了未过门的十四福晋完颜氏家里送东西,此刻犹豫着说:“病得不轻,内务府的嬷嬷和太医院都派人瞧了,说是出花。侍郎罗察大人携全家去冠请罪,称自己没照顾好贵人,深负皇恩。”   绣瑜叹气。这就是跟皇家联姻的弊端了,自家闺女病了,当爹的反而要请罪。但是如今正值隆冬,天花病毒并没有小强般的生命力,完颜氏自从指婚以后就被关在家里绣嫁妆,结果全北京城的人就她一个得了天花?   绣瑜总觉得事情怪怪的,遂吩咐小桂子:“知道了,去告诉皇上一声。”   这些年,她和康熙一直默守“关于孩子婚事的不成文条例”,基本原则是轮流坐庄,共同决策。   胤禛的福晋是康熙选的,胤祚家的富察氏就是她看上的。长女的婚事是她一力主张,瑚图玲阿的额驸是皇太后插了一手,所以十四的嫡福晋又是康熙选的,正二品侍郎罗察之女。   现在媳妇出了岔子,能不能活着过门都不一定,当然要知会媒人一声。   绣瑜本来怀着对小姑娘的无限同情,吩咐宫人打点药材、吃食、衣物,准备叫十四亲自送去未来老丈人家,以示关怀。   谁料下晌,皇帝黑着脸进了永和宫,看见那堆了满炕的慰问品火上浇油,一脚踹翻了箱子,吓得满屋宫人噤若寒蝉。   “皇上这是怎么了?”绣瑜屏退众人,温言劝慰了好一阵子。康熙才沉着脸说:“罗察狂妄悖恩,不识抬举。从今往后,你不必理他了。朕自有好的指给十四。”   绣瑜惊讶地掩嘴轻呼,难道完颜家的女儿竟然是装病不愿嫁吗?这难不成是穿来的,所以不愿意嫁给十四阿哥?也说不通啊,除非罗察全家都是穿来的,而且要好巧不巧全是被琼瑶剧看多了的人魂穿,才会错把康熙当乾隆,闹出装病拒婚的事来。   绣瑜忙叫来内务府派去完颜家的嬷嬷打听,结果让人哭笑不得。   罗察当然是原装的古人,确切地说,他只是个有点迂腐、疼爱女儿、胆小怕事的普通官员而已。之所以会有这番违背常理的做法,主要是因为不久前大阿哥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去了,康熙指了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张佳氏做他的继夫人。   虽然是嫁进皇家,但是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所以这简直就是一桩坑爹坑崽坑全家的倒霉婚姻。可怜张佳氏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这头上花轿,那头进高墙,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要陪大阿哥在里头待一辈子了。更别提日后新君上位,如果进一步清算大阿哥一党,只怕连张浩尚一家也要被牵连。   故而出嫁当日,张家姑娘跟父母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悲惨,让赴宴众人都心有余悸。罗察就是那“众人”之一。   所以上回在上书房亲眼目睹十四作天作地,罗察一颗耗子心吓得直发抖,做梦都梦到女儿“嫁进”宗人府然后全家陪着提心吊胆的场面,惊醒之后居然想出这么个鬼主意,让女儿假死拒婚,日后就是隐姓埋名嫁到千里之外的山野村夫家里,也比张佳氏的遭遇要强啊!   然而他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十四虽然作,但是依然活蹦乱跳吃嘛嘛香。他自己的小动作被康熙发现了不说,那位娇滴滴的完颜姑娘又病又悔又为自己和家族的前途惊惧不已,假病成了真病,很快起不了身了。   而完颜家的麻烦并没有到此为止,皇帝的雷霆怒火还在酝酿当中。   康熙其实真的是个宠儿子的阿玛,十四位皇子福晋大都出身不凡,不是超品有爵之家,就是一品文武大员之女。以罗察正二品侍郎的身份,完颜氏又不是什么满族八大姓的显赫世家,绣瑜这位小儿子媳妇的出身在众福晋中排名倒数,估计只在五福晋(五品员外郎之女)之上。   指婚的时候康熙就已经觉得委屈了儿子,但是谁让十四是小儿子,婚配不宜过高,又恰好赶上这一届选秀达官显贵们的女儿又还没长成,矮子里头拔高个选出个完颜氏,你不感激涕零、跪地谢恩也就算了,竟然嫌弃我家的孩子!   朕的儿子,朕自己能打能骂能圈,但他就是再混再作再无理取闹,也是你们的主子!山高高不过太阳,更何况跟其他福晋身后的名山大岳一比,你完颜家就只是个小土包而已!竟然敢藐视皇子!   康熙出离地愤怒了。   胤禛态度与之类似,只是冷笑道:“张佳氏嫁给大哥,是没享过一天福就掉泥坑里,也就罢了。他完颜家于十四弟有什么助益,是在他闹腾的时候拦着他了,还是在事后向皇阿玛求情了?只拿好处不吃亏,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胤祚也表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本届找?只是可惜了那女孩,但是弟弟还小,晚几年再娶不迟。   绣瑜唯有叹息,在心里给罗察大人疼爱女儿的精神默默地点了个赞,对他注定炮灰的命运却无能为力。   再说朝堂上,这回平苗的战事进展起来顺利许多。一来,战事规模有限,人马和功劳也有限。二来,以往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冒头争权、像土拨鼠一样只顾往自己家里划拉好处的皇子大臣,刚被康熙拿着小锤锤一只一只地敲了下去,朝堂上风气一清。三来,以晋安的资历官爵,他上本请战,基本上这个平西大将军就没跑了。   康熙在南书房见了他一面,君臣关起门聊了一整个下午,相谈甚欢还提前喝了点庆功酒,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然,押运粮草的后勤工作,还是引起些许争端,三阿哥、八阿哥的人暗中交手好几回,一边交手一边大惑不解:“老四怎么没有动静呢?”   直到正月初九,因过生日而被额娘打扮成个大红包的十四阿哥鼓起勇气到乾清宫给康熙磕头:“儿子想随军到云贵平叛,请皇阿玛恩准。”   康熙只当他挨了一顿板子,又遇上完颜家整这些幺蛾子,脸上无光才想出京避祸,当即冷笑两声:“随军平叛?你想以什么身份随军?皇阿哥?还是大将军的侄儿?”   十四颤了一下,还是说:“愿隐姓埋名,为帐下小卒。”   康熙至若未闻,一面翻动书页,一面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朕已跟你额娘说了,嫡福晋可以慢慢来,先给你寻个侧福晋放在屋里。你今年十八,膝下也该添儿进女了。”   他想建功立业,皇阿玛却催他纳妾。十四低头忍住委屈,冷静地说:“说到这个,儿子想跟您请旨,让完颜氏过门与儿子完婚。”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书,皱眉看他:“这是为何?”罗察冒犯他不说,那格格本人也病得要死要活,这桩婚事可没有半点好处。   “不管罗察怎样想,圣旨一下,完颜氏就已经是皇家媳妇;与其大张旗鼓得退婚,惹得百官非议。不如当做此事没发生过,接了她过门,一来以全皇家体面,二来她终究是因为儿子才害了一场大病,若不能好,也叫她享一份香火供奉,不失仁义之道。至于罗察冒犯皇家威严,有罪当罚,自是应该。”   的确,比起女方假病悔婚,“双方善意联姻,只是新娘不幸染病”这种说法明显对大家名声都好。只是十四自个儿就吃了大亏了,除了忍气吞声,更有可能福晋一秒变亡妻,新郎瞬间成鳏夫。   他这番话几方周全,冷静沉稳,颇有几分胤禛的风采在里头,康熙目露怀疑之色,故意出言撩拨:“这是你自个儿的真心话吗?”   十四蓦得抬头看他,眼睛湿湿,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还是低头闷闷地说:“儿子脾气不好,除了我自己敢想这么想,谁还敢拿这种话劝我?”   康熙抚膝大笑不已。这话倒是真得不能再真。事关男人的面子,连他这个做皇帝的老子,也不敢跟怼天怼地的小儿子说“这个女人虽然打了你右脸,但是事关皇家体面,她又这么可怜,不如你把左脸也凑上去让她打一下吧”。   这一笑气氛顿时解冻,康熙挥挥手叫他起来说话,父子俩对坐一问一答。   “你看,齐世武和年羹尧谁负责转运粮草?”   齐世武是四川粮道,却是八阿哥的人;年羹尧是他的副手,却是自己人。十四想了想,答道:“齐世武总领粮务,年羹尧带兵押运。”   总领权利大位置光鲜,但是身居百官的视线之下,不容易动手脚;押运虽然看着不起眼,却是保证后勤的真正要害之职。   康熙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绿营和八旗,哪个打先锋,哪个压后阵。”   绿营由汉人士兵组成,战斗力强,理应顶在前头,但是八旗铁骑却是大清立国之本。十四额上见汗,思索片刻,咬牙道:“战场上哪来满汉之分?但凡为我军杀敌守疆的,都是大清子民。绿营和八旗以‘牛录’为单位,不分尊卑次序,能者为先,弱者在后。”   康熙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父子俩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十四的军事对策,有惊才艳艳的,也有过于天真自信的;有对答如流的,也有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的。   最后,康熙拿手指叩着桌面沉吟片刻,还是说:“也罢,你就跟着镇武将军去,无官无职,只在他帐下行走。费扬古临终遗本中说将来平定西疆非他莫属,你跟着好生学。”   十四万没想到皇阿玛这么容易就改了口,差点兴奋得蹦起来,强忍住笑容甩袖子行了个礼:“儿子遵命,必定不负皇阿玛教导。”   康熙点点头,毫无征兆地一盆冷水泼下来:“那天在上书房,你是故意引老十那个棒槌自曝其短的吧。”   十四咧开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笑容就已经僵在脸上,像被抽走脊梁骨一样,瞬间跪倒在地:“儿,儿子……”   康熙淡淡地说:“有心术,有本事,有手段,都不算错。但是要走正道,走大路。学你三哥四哥六哥,别学那些不成器的东西。”   十四吓懵了,小媳妇儿似的垂着脑袋应是,却又听得皇帝悠远淡定又意味深长的声音:“还有,记住日后别在比你聪明的人面前耍小聪明。”   这话恰似佛语纶音,又好比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十四摸摸脖子,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你阿玛永远是你阿玛”、“孙猴子还能飞出如来佛的掌心”。 第185章   上回说到康熙准了十四随军入苗平叛, 且不说十四回来是何等欢欣雀跃,又是如何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兵这日早点儿到来。绣瑜虽然埋冤他自作主张,却也不得不为他打点行装。   云贵湿热偏僻,最是个苦去处。永和宫瞧着十四长大的嬷嬷姑姑们心疼得不得了, 按着随驾出行的规矩, 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准备得色色齐全,连惯用的香炉、茶具、炕几都带着, 塞了足足七八车, 绣瑜哭笑不得地让她们重新打点,好歹减到了两车。   胤禛等人知道了,也纷纷备酒践行, 自有一番叮咛嘱咐不提。   虽然康熙没有给十四任何特权,然而皇子随军到底不是件小事。消息走漏出去,八阿哥正在家里研读棋谱,当即气得掀了棋盘,白玉棋子叮咚落地, 摔成一地齑粉。他原以为上书房之变乃是四哥的田忌赛马之策, 用下等马拼掉己方的上等马。岂料现在十四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他连人家的鱼饵都没有咬掉!   正月十五元宵国宴上, 双方再见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十四正在跟十岁的小侄儿弘晨就“到底是红糖枣泥汤圆好吃,还是芝麻花生汤圆好吃”展开激烈辩论,胤祥带着另外几个侄儿在廊下看花灯, 回头见他们叔侄斗嘴, 无奈一笑, 却见面前投下一个黑影。   胤禩吃了几杯闷酒出来散步,岂料迎头撞上大冤家,当即冷笑道:“十四弟真有闲情逸致,到底是投对了胎、跟对了主子的缘故。”   十四抱着胳膊冷笑:“那是自然,你当谁都跟九哥似的缺心眼?”   胤禩冷冷地瞧着他,十四不甘示弱地回瞪。两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上互相扔眼刀子,你来我往地明嘲暗讽,偏偏谁都不愿第一个动手生事。   康熙派来传旨的太监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三个阿哥匆匆赶回宴会厅,才知道原来皇帝有意喜上加喜,在元宵国宴上当众宣读宽宥在去年一系列风暴中倒台的大臣和加封诸皇子的恩旨。   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领镶蓝旗,三子弘晟为世子。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领镶白旗,长子弘晖为世子。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领正白旗。皇六子胤祚为端郡王,长子弘晨为世子。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长子弘曙为世子。皇十子胤俄为敦郡王。余者皇九子、皇十一子、皇十二子、皇十四子俱为贝子。   绣瑜总结为,有错的赦免,没错的升职加薪以示鼓励,不仅没错还表现出优点的再额外给一个旗主之位做为绩效奖金。   十四作为混在乖孩子堆儿里的一朵奇葩,跟八阿哥与王位失之交臂放在一起比较,好比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胤禩脸上。更别说十阿哥还意外压过自己奉之为主的八阿哥得封郡王,简直跌碎一地下巴。众人耳边仿佛都响起康熙无情的冷笑:看到这个王位了吗?朕就是给个棒槌,都不给你老八。   宣旨的太监一走,八阿哥冰冷的眼刀就一个劲儿地往十四身上甩。十四只觉得痛快,不仅不惧,反而贴上去轻声道:“你对十三哥说的那些话,下半辈子,好生反省吧。”   胤禩冷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皲裂,提拳就要往十四身上招呼,却被胤禛错身一挡,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拽走了十四。   消息传到里头,绣瑜皱眉不悦。十四还是太年轻,八阿哥虽然被康熙否定了继位的可能,但是手下势力仍存。他虽然往上爬很难了,但是使绊子拽别人下来,还是很容易的,这个时候还去撩拨他做什么?   她坐在佟贵妃的下首,忽一抬头,却见对面的良妃脸色惨白,听完那一长串封爵名单,更是眼中希望破碎,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木木地坐在那里。   绣瑜诧异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估计没有觉得是儿子争储不成连累自己,反而更认可康熙的“出身原罪论”,觉得自己卑贱,才带累了出息的儿子。   绣瑜想到历史上良妃好像在八阿哥被训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疑惑,不等她细想,就被涌上来祝贺的人群包围了。   一众低阶宫妃火热的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羡慕,三子俱有爵位晋封,明眼人都能看出永和宫大出风头。   以往后宫众人看她的目光里总带着点清高的酸意:怎么?以为自己儿子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如今都化作彻头彻尾的拜服和掐媚:嫔妾知错了娘娘,原来儿子多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没几日,绣瑜端坐殿中,胤禛兄弟三人在下面一字排开,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大礼。朝服上龙爪子的数量呈等差数列,从左往右依次递减,俱是新崭崭的,反射着一层隐隐的银光,端的威风。   二月河水刚解冻,十四就跟着晋安南下,永和宫日子稍显寂寞。除此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绣瑜在紫禁城住了二十年,凡是这个时代有的东西,全都见识过了,就是把几个儿子都封成铁帽子王,也不会多出点什么。   “要说好处,大约就是永和宫新来的小宫女们剪花瓣儿做胭脂的时候,可以大方地到园子里去剪,而不用总觊觎臣妾花圃里那两朵玫瑰花儿了。”   “哦,还有就是弘晨弘晖兄弟俩养的小猫小狗小乌龟,不管在园子哪个角落跑丢了,总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回来,不用像老六小时候那样隔三差五就跟臣妾说‘完了额娘,我的狗又双叒叕丢了’。”绣瑜坐在炕上一边剥葡萄,一边说笑。   她说得有趣,既不否认诸子封爵永和宫出了风头,也不说些“皇恩浩荡”、“倍感荣幸”的虚伪话。康熙倚在大红洒金引枕上,故作不满地说:“不对吧,你把娘家侄女儿接到宫里小住,这总该算是好处,怎么不见你谢恩?”   蓁蓁进宫来玩的事她并未在康熙面前提起,绣瑜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她阿玛在外面为国征战,臣妾帮您照拂重臣家眷,还不好么?”   皇帝哼了一声,并不买帐:“为朕?是为老十四做人情才对吧?”   绣瑜毫不忌讳,讶道:“您既猜到了,何苦还来问臣妾?倒是您今日怎么有空来过问她一个区区臣下之女?”   “昨儿跟宜妃一起在千秋庭旁,瞧见弘晨弘晖跟个女孩儿一起放风筝,一问才知道是乌雅家的格格。”康熙瞥她一眼,哼道,“当初生了老十四之后,让你偷懒不肯再怀,如今看着人家的格格眼馋吧。”   Excuse me?说得像怀孩子就跟复制粘贴似的,想按就能按吗?绣瑜嘴角抽搐。   九阿哥只封了个贝子,宜妃这两天正为这事上火,上蹿下跳地要找点事儿给她添堵。这不,估计以为她有意让侄女嫁进皇家,又不知嚼了什么舌头。   不过这也提醒了绣瑜,蓁蓁身负乌雅氏与董鄂氏血脉,她的婚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不过好在她今年不过九岁,等到晋安这次出征回来,以军功请旨免选,倒也容易。   她遂拿四福晋的身孕扯开了话题:“……弘晖都八岁了,老四家的这一胎怀得不容易,今年就免了往她房里添人吧。”   承德归来途中,胤禛夫妻俩共同为嫡长子之病彻夜担忧,又一同为弘晖大难不死喜极而泣,倒多了一层患难与共之情。如今八阿哥倒台,夺嫡之争暂缓,二人更是夙夜相伴,胜过新婚,这才有了意外之喜。   绣瑜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塞人过去?   “又免?老四都成亲王了,房里还是那么小猫三两只,你这个额娘是怎么当的?”康熙随口抱怨着。话虽然说得严厉,但是他日理万机,并没有闲功夫来过问儿子房里的事。绣瑜摆出一副皇帝赛高、虚心受教的模样,康熙虎着脸教训两句,最后还是由得她去了。   绣瑜又拿出儿孙的事来跟他慢慢唠嗑:“老四福晋这胎怀了三个月,就吐了三个月,真真愁死人;老十三家里那个又太能吃,一日能传六七回膳。前儿元宵节在臣妾宫里吃汤圆,十三十四两个爷们儿吃不过她一个女人,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这妯娌俩,要是能均一下胃口,就谢天谢地了。”   康大爷倚在引枕上一面闲闲地翻书,一面拿银签子吃她剥好的葡萄,时不时应以“嗯”“知道了”,算做回应。   绣瑜唠唠叨叨,再伸手去摸葡萄的时候,不知不觉果盘已然空了,抬头一瞧,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她不由扶额笑道:“当真是老了,嘴也变得碎起来,扰了皇上看书了。”   康熙亦是丢了书长叹:“这日子过得快哟!眼看老十四都能上战场了。”   绣瑜笑了一回,正色道:“说到十四,臣妾才真是该谢恩。这孩子……着实让您费心了。”   虽然说儿子也有他一半,但是大清毕竟不是“只生一个好,气死也得当个宝”的现代。更别提君主集权体制下,纵是以隋文帝唐太宗的英明神武,都杀过个把儿子。康·啥都缺就是不缺儿子·熙,能够对十四宽和忍让在先,悉心栽培在后,已然是为人父的慈爱大过了君王天威的结果。绣瑜现在想来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脸上带出笑意,心甘情愿地给大爷剥了一下午葡萄。   世界上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一面敲打一面引导,像捏泥人儿似的把一个璞玉未琢的小儿子逐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在于,教育完儿子后,孩子他娘满是崇拜地看着自己,顺带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康熙尤其吃这一套,矜持地微笑一回,突然起身握了她的手,精神百倍:“唠了一下午了,今天晚上不许说孩子们的事,御花园的绿梅开了,咱们瞧瞧去。”   绣瑜惊叹于他的好兴致,毅然舍命陪君子。   帝妃相约共渡二人时光,是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还是疏影暗花香,私语到天明?   真实的故事是,这个时候夜里的温度能冻死狗,绣瑜把大半张脸埋在白狐围脖中减少受风面积,冒着头顶窸窸窣窣往下落的积雪,等待皇帝给她折梅插瓶。舍命陪君子,真的差点就把小命冻没了。   康熙回头看见她的怂样,毫不掩饰地朗声大笑,到底还是传了暖轿,二人一同回乾清宫歇息。   谁料走到景和门的时候,却见右侧正对的甬道里有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抱着个坛子,匆匆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墙角。   宫里为了防止有人下毒,一茶一水的处理都是有规定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泼在墙角很容易引起符水、诅咒一类的误会。   梁九功喝道:“谁在那里,做什么?”立马有人拿了那太监来,压在暖轿前,拿着灯笼一照,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道:“皇,皇上……是景仁宫良主子身边的人。”   才出了大阿哥埋小人儿陷害太子一事,康熙先入为主,也不问话就怒喝道:“把这奴才送到慎刑司审问,派老嬷嬷到景仁宫申斥良妃,问问她,景仁宫紧邻乾清宫,她往墙根底下泼的什么东西,可是怨恨于朕?”   怨恨皇帝?这话问出去,良妃就不用在后宫混下去了,直接搬冷宫里住得了。绣瑜心头一颤,忽然想起良妃决绝的眼神,心里若有所悟,赶紧拽拽他:“皇上息怒,臣妾瞧着,他手里拿的似乎是个药罐子。”   梁九功颇为诧异地打量她一眼,忙回道:“是啊皇上,里头还有药渣子。”   康熙脸上怒容略减:“摆驾景仁宫。” 第186章   “额娘, 我想吃荷叶糯米鸡。”   “荷叶糯米鸡。”   “糯米鸡。”   “鸡……”   绣瑜抱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赶跑脑袋里曲折回荡的声音。旁边宫女忙端茶抚背地给她压惊。   绣瑜回过神来, 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小儿子。十四这个欠打的死孩子, 走之前转水牌似的点菜, 嚷嚷着要把她拿手的几道菜吃个遍才肯出门。   前两天,绣瑜满心怜爱地洗手作羹汤。   过了两天,下厨房的心理活动换做“反正他要走了, 再忍忍吧”。   点到这道荷叶糯米鸡的时候, 她已经忍无可忍掀桌不做了。   然而母子相处的道理古今不变, 都是“在家我妈嫌我, 出门我妈想我”。等十四去了贵州,她又天天提心吊胆, 做梦都梦到小儿子或受了伤浑身是血, 或饿得惨兮兮,或泪眼汪汪地问她讨糯米鸡吃,醒来又去翻桌上的台历, 急道:“怎么还不见家书?”   众人都知她心情不佳, 走路倒水的动作都轻了几分,焦急的视线不住地往窗子外头飞。好容易挨到早膳时分,终于听得一声:“娘娘, 十三爷带两位阿哥来给您请安。”   胤祥一身绛红色天马皮袍,满面笑容地进来, 手上拿着两个线轱辘, 身后弘晨弘晖兄弟俩, 一个拿大雁风筝,一个拿仙鹤风筝,一进来就笑嘻嘻地蹦到她面前:“祖母,十三叔要带我们去御花园放风筝。”   绣瑜忙叫摆膳。小厨房端上永和宫特制的奶饽饽,她见一大两小三个孩子都吃得十分香甜,终于脸上露笑,跟着多用了半碗燕窝。   弘晨见了也要吵着要喝:“还是您宫里的冰糖燕窝羹做得好。”   胤祥笑道:“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叫我们赶上了。”   以往永和宫负责说笑逗趣儿,哄长辈开心外加带孩子的都是胤祚和十四,如今只有他顶上了。绣瑜展颜一笑:“我做了几件小孩子的衣裳,你带给兆佳氏。”   兆佳氏产期将近,母子二人正说些如何安排生产,如何照料小孩的话,竹月突然进来轻声道:“娘娘,昨儿景仁宫的烛火亮了大半夜。皇上一早就下旨,让八爷进宫侍疾。”   绣瑜微微颔首,丝毫不觉意外。良妃当然是没有胆子搞什么符水诅咒的,昨晚太医当场验明,景仁宫的小太监倒掉的不过是她常喝的治头风的药而已。   祖制,妃嫔自戕是大罪,会连累儿女。但是祖制却没说,得了病的妃子不能不喝药。权力只能把想活的人逼死,却不能把想死的人逼活。康熙也只有捏着鼻子采取怀柔措施,叫八阿哥进宫了。   胤祥听了半天,皱眉道:“是您向皇阿玛求情的?”   绣瑜怕他多心,忙解释说:“良妃的出身,是你皇阿玛心里的一根刺。”   她活着一天,这根刺就扎在康熙跟八阿哥之间。相反,如果她死了,根据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原则,反而有可能勾起皇帝心头的各种美好回忆,污点反变白月光。故而帮她也是帮自己,绣瑜乐得日行一善。   胤祥洒然笑道:“额娘放心,我们兄弟之争,与内眷长辈不相干。更何况良额娘过得十分不易,儿子听说八嫂为人……”在长辈面前说嫂子的不是,他不由脸红,想了半天才下了个评语:“刚烈勇猛,不拘小节。”   “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识过郭络罗氏真正的厉害呢!”绣瑜摇摇头,给正直的十三阿哥科普了一下福晋夫人圈子里流传的八福晋的各种壮举。   例如皇帝赐下、有名有姓有来历的小妾格格,不过在八爷跟前略露了一回脸就被打成个烂羊头;再例如,满宫皆知良妃信仰萨满教,然而八贝勒府给她准备的寿礼,是一尊举世难得的白玉观音。再再例如,九阿哥派人下江南给八哥采买美貌汉女,偷偷养在庄子里,结果被八福晋发现了。那情状之惨烈,仇恨之持久,上不怕皇帝责罚、下不怕额娘唠叨的老九,居然被八嫂挥舞扫把的风姿,吓得好几个月不敢上八哥家的门。   她每每跟儿子们讲这些女人的八卦。胤禛是真正经,严辞拒绝参与。胤祚是假正经,嘴上说着不听不听,实际听得眼睛放光津津有味。十四是完全不正经,毫不掩饰地端着瓜子花生跟她有来有往地讨论。   今天头一回逮着十三,只见他耳朵根儿都红透了,又不好意思又想听的模样叫绣瑜好笑又手痒,却见他忽地笑容一敛,正色道:“八哥为人谨慎周全,早两年,他十分孝顺良额娘,也知道约束八嫂。可是自从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谋逆案之后,他越发忙于算计,也越发依赖八嫂娘家,就都顾不得了。说到底,都是那把椅子害的。”   这话说得公平厚道,绣瑜在旁暗自点头,不由对他高看一眼。   她这些孩子里,十四是炮仗脾气,有仇就报。胤禛看着冷静克制,但是心里却有一个小本本,凡是惹了他的人,身前身后子孙八代都跑不掉。这兄弟俩好的不遗传,小心眼儿记仇的本事,倒是一脉相承。难得十三这孩子天生大度爽朗,老八把他害成这样,也还能得句公道话儿。   绣瑜一时想远了。结果弘晨弘晖兄弟在外间等急了,进来扭股儿糖似的缠在胤祥身上,把他拽了出去。竹月进来收拾茶具,笑道:“知道娘娘这些日子担心十四阿哥,难得十三爷日日都进来陪您说话。”   绣瑜点头赞成:“真是个好孩子,要是我生的就更好了。”   竹月惊讶道:“您以往不是说,情分比血缘重要吗?”   两码事儿!绣瑜在心底腹诽,要是我生的,刚才脸红害羞的时候,就可以上手捏了呀!   接下来数月,因为西南战局,朝堂上立储风波暂歇,后宫诸妃养精蓄锐。永和宫最大的对手八阿哥专心侍奉母亲,一时间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绣瑜除了担心十四,并无旁的事烦忧。兼之康熙考察了皇孙们在上书房的学习进度,龙心甚悦,最喜欢儿孙绕膝、恨不得在家里开幼儿园的皇帝大手一挥,宣布将新一茬的小萝卜头们招进宫栽培。   胤祚家刚满六岁的二小子弘昆也过上了背起书包上学去的日子,这下堂兄弟三个凑成个捣蛋三人组,偏又都是讨狗嫌的年纪,每逢上书房休沐的日子,一起在各处撵猫追狗;每逢胤禛休沐的日子,又一块儿顶碗挨训,瞧着逗乐极了,倒也好打发日子。   乐极生悲,水满则溢这句话,总是不错的。四月份天气渐热,圣驾移居畅春园,绣瑜不过晚饭后顺着长堤,往林子里多走了两步,就遇上同样在此散步的良妃母子。   八阿哥瘦了许多,脸上略带倦容,但是身上气度凝练沉稳,跟良妃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跟三个月前的浮躁张扬判若两人。   绣瑜一时愣住,怀疑自己留下良妃反倒激发了八爷的小宇宙。倒是良妃虽然在病中,却精神百倍,眼中时刻带笑,转眼瞧见了她,忙起身迎了问候两句,感激地说:“还未谢过娘娘救命之恩。”说着正要拜下去,半空中却横出一只手来。   八阿哥扶了她交到宫女手里,温声道:“额娘,你先回去歇息,我跟德额娘说几句话。”   良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绣瑜知道重头戏来了,在一旁站定严阵以待,却见他负手而立,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打西南,十四弟以为总领粮务的四川粮道齐世武是我的人。其实,他是皇阿玛派在军中的。这样说,娘娘明白了吗?”   绣瑜心头一凛,却只是笑道:“大军出发四个月了,贝勒爷这句提醒,可有些鸡肋。”   胤禩虚伪一笑:“我额娘病了数月,娘娘不是也碰巧才想到在皇阿玛耳边提一句吗?片语之情,小王已经代为还上了,告辞。”   他一走,绣瑜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康熙不是傻白甜,为防“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情况,他在军中安插耳目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被人监视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绣瑜思索片刻,还是决定一面让胤禛核实齐世武的身份;一面写信给十四,叮嘱他不论如何,都要小心行事。 第187章   四月二十,云贵边境。南方夏季多雨潮湿,今儿却是个难得一见的艳阳天,附近的苗汉两族乡民纷纷涌进县城,用自家产的土物换取盐帛、茶碳等生活物资。汉民多用担子挑着粮食鸡蛋瓜果沿街售卖,苗民则是用绳子挂着打猎获取的皮毛和各种风干的肉类,市与他人。   此地地处云贵边境交通要道,各族杂居多年,山野乡民素行淳朴,虽然语言不通,但也少有偷奸耍滑、无商不奸之事,生意倒也还做得。   清晨城门开启不久,小小的瓦哈县城里便人头涌动,又有来往于两广、川陕乃至于西藏缅甸的脚商来往其中,驴马的嘶叫声与买卖人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民俗之乐。   临街酒馆二楼的雅座里,晋安见过几个心腹幕僚,吩咐他们各自往市盐、买卖铁器的各处交易点探听消息。一时交代妥当了,各人领命而去,他起身到窗口眺望,却见十四一身汉人行商打扮,立在一家卖新鲜野果山珍的小摊旁,好奇地翻动上面芒果、凤梨、天竺果等稀奇果子。   爱新觉罗家的遗传基因,再经过德妃的颜值优化,蒸出的包子外形值得信赖。他眉目精致,身形矫健,举手投足间天然一段矜贵气度。摊主是个苗裔少女,山野村姑平日里入目的都是些粗野汉子,几曾见过这般人物,早已羞红了脸,热情地掰了个芒果,非要叫他尝尝。   十四吃了人家的果子,一摸腰间荷包,却只倒出几个玉扳指、银耳勺,只好冲那摊主笑道:“姑娘稍等。”说完高声喊在街对面看猴儿戏的岳钟琪过来付账。   那女摊主却不由分说包了一大包果子塞过去,趁机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羞涩一笑:“少年郎,日后想吃果就来城外黎家寨,找我阿青。”说完飞快地背起背篓,娇羞地跑远了。   十四抱着一堆菠萝愣了半天,尚未从“爷居然被人吃了豆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转头又见岳钟琪一脸沉痛加惋惜地看着他:“主子,几个果子而已,能值多少?您何苦要……”   出卖色相呢?   十四猜到他心中所想,登时羞恼,抄起颗菠萝往他身上一通乱砸。   晋安在楼上看得大笑,被楼下的小阿哥听见,午膳的时候冲他嘀咕道:“……咱们围了那苗寨已经有数十日之久,里面的人迟迟没有动静,只怕另有门路出入。不如您回去坐镇中军,有什么事,我留在城里办就行了。”   此行出发前,十四自以为不说封狼居胥、留名青史,但是也该经历一番磨难、学到点本事。   然而康熙这个无声溺爱儿子的阿玛,自从决定让十四随军起,就默默加派五万兵马、调拨无数兵甲火器,连红衣大炮都送来好几门,粮草更是不要钱似的地往前线拉。手笔之大,颇有后世霸道总裁拿钱砸死跟我儿子做对的人那种壕劲儿。   更别说旁边还有晋安这个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人在。不管是探路侦查,还是扎营运粮;上到选择行军路线、制定作战计划、整顿军容军纪,下到林子哪种野蘑菇最好吃、哪种动物的肉最嫩,哪种棉布做的衣裳又轻又软又不容易骑马扯着蛋,军营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十四好比拿一个满级满修全橙武的号,身旁还有最佳辅助,去跟一个刚出新手村的人对打,赢得毫无爽感。   他们坐镇云贵不到一月,就收复了此前叛军攻陷的三个县城,一举打到了十万大山深处苗人的老巢边。晋安却下令军队原地驻扎,断绝苗寨水粮、围而不攻。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带着十四,到几十里外的瓦哈县城“督办粮草”。   大将军不在营中总归不是个事儿,朝廷已经来人在询问战局了,十四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似的,不惜拿自家小跟班作筏子劝道:“……都说苗疆民风开放,苗女自幼在外间走动,瞧上了哪个男人,直接私定终身的都有。表妹还小,要是小岳子被什么野妖精勾跑了怎么办?不如我留下督粮,您带他回军营严加看管。”   “扯淡!”晋安毫不留情地吐槽侄儿,“钟琪是个老实孩子,倒是您,要是打一场仗回去我就多了几个卖芒果的苗人侄媳妇,可没脸去见娘娘。”   十四顿时跳脚叫屈,正要辩驳,忽听晋安派去打听消息的幕僚回来了。在外人面前,他迅速收敛笑容,正襟危坐,对晋安以军职相称。   幕僚丝毫不知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和尊贵不凡的皇阿哥私底下如此之皮,一本正经地禀报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前些天下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今天天一放晴,县城里售卖盐、铁的专卖处,都有易于寻常的大买卖。卑职已经让人分头跟了上去,如今就尽等着收线了。”   十四在一旁听得恍然大悟。难怪晋安不直接下令进攻,也难怪他们的大军把苗寨方圆数里围得水泄不通,对方还能撑着不投降。感情这些苗人在大山深处经营多年,早已钻出了不知多少蛇路鼠道。他们这边一打,那边就会化整为零,像沙子一样漏进深山老林里。放虎归山,再想寻觅可就难了!   所以晋安明面上围而不攻,实际上却在暗中调查他们出入山区的路线。苗民背靠大山,吃的粮食、穿的棉麻皮料应有尽有,可是潮湿的山区却不产盐、不产铁器,他们只能向外界购买。   尤其食盐不同于石料铜铁等物,随便山里哪个窝点都能堆放,这玩意儿必须要进厨房才能发挥作用,而厨房不能离匪寨十万八千里远吧?所以尾随运盐的人,必定能直接找到叛军的老巢大营!   见微知著,决胜千里。十四不由对舅舅露出小狗一般的崇拜眼。   晋安见他只听了幕僚的只言片语就恍然大悟,也在心底赞了句“好悟性”,转头吩咐众人:“小心行事,切忌打草惊蛇,仔细记录路线。等我们把口袋扎紧了,就让正面大军佯攻,背后派一队精兵从小路直袭叛军老巢,里应外合,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众人把手按在剑柄上,垂首齐声应是。   他们回到营中,自有一番安排。十四拿着出卖色相换回的果子散给几个亲近的人。无非是乌雅家的、董鄂家的、兆佳家的,晋安也不理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纳了——八爷倒了,如今台面上立得住的几位爷大都是永和系出身,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   十四一时成了香饽饽,在营里如鱼得水。晋安冷眼瞧着,见他游走在众臣之间,虽然没耽误了正事,每天起早贪黑在中军大帐里抄文书,在众将开会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躲在屏风后面疯狂记笔记,晚上点着蜡烛熬夜看地形图,恨不得能抱着沙盘睡觉,海绵吸水一般疯狂吸取各种知识。   然而权势动人心,被人围着吹捧恭维的感觉,可比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苦哈哈地研究地图要强多了,晋安仍是忍不住敲打他:“皇子随军不易,你正是该长本事的时候,可别本末倒置了。”   十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难得正经地叹道:“这次出来之前,皇阿玛让我走正道,把心思花在正事上,真是金玉良言。瞧瞧八哥之前声势何其宏壮?仅仅被皇阿玛斥责一回,就树倒猢狲散了——因势而聚,势衰而散;因利而聚,利尽则散。可见小恩小惠收买不了天下人,只有正经本事挣出来的功劳名声,才能服众。”   晋安端茶的手猛的顿住,正要对小侄儿刮目相看。十四却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贴上来:“所以,领八百精兵从小路偷袭苗寨的事儿,不如派给我吧。您坐镇中军,等侄儿的好消息就是了!”   晋安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依皇上的性子,你若蹭掉一点皮,我们这些人都得跟着陪葬。”   十四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蔚然长叹。这龙子凤孙的身份,未尝不是种束缚。他正感慨万千,岳钟琪突然沉着脸进来:“将军,十四爷,前些日子大雨,咱们运粮的队伍遇上山洪爆发,已经失去联络两日了。”   两人不由一惊,眼见要一战定乾坤的关头,怎么出了这种倒霉事?晋安先命骁骑营众人散开去找,又召集手下参领参将升座议事,又派人到附近州县紧急调粮备用。   如此忙忙乱乱两日,到了原本约定的接粮日子,运粮队却如同没事儿似的,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大营门口,叫人跌碎眼镜。   一问才知道,原来年羹尧在路上见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就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等到河水逐渐与堤岸平行,他冒着延误送粮杖责一百的风险,果断下令停止前进,找能够避雨的高地休息。也是他运气好,虽然在山洪爆发之际,被落石砸到了腿,但是粮食却保住了。此人也是够硬气,雨停之后,硬是拖着一条伤腿疾行数日,准时把粮草送到了帐中。   这份心气儿,就是十四也不由对他改观几分,还随着晋安去探望一回,言辞中委婉地为那日在雍亲王府门前折辱他的事情道了歉。   年羹尧诚惶诚恐,面有愧色,从怀里摸出个墨迹淋漓的信封:“四爷有封家书托我送来,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子特意嘱咐我,务必原原本本交到十四爷手中。可惜那日突遇洪水,信纸为污水浸泡,已然毁了。”   十四略微皱眉。四哥向来沉稳,他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就一定非常重要了。连年羹尧也不能告诉,难道是家里那几个兄弟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是皇阿玛素来以大局为重,大军在外打仗的时候,谁敢轻易使绊子?便是要争功,也得等到大军胜利归朝的时候吧?况且大哥二哥圈禁,三哥胆小,八哥被排挤,京城里四哥六哥威震一方,还有什么事能够威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非要巴巴儿地写信来告诉?   十四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只能沉下心来,尽力把这一仗打完了再说。   中间的闲话不提,五月十三,清军大破叛军于苗岭云家寨,诛杀叛军首领崔玉贵,活捉其妻儿并手下大将无数,取得了一场彻底的大捷。   只是攻入苗寨之后的情景,却与十四想的大相径庭。他原以为这里是一处啸聚山林、为害一方的土匪窝子,干的都是杀人越货、鱼肉乡民的勾当。没想到真是的情景是,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家,都穷得茅草房四面漏风。   连匪首住的屋子都漏着天光,聚义厅破烂的旗帜在风中摇摆。苗人俘虏麻木地伸手让清军士兵绑上绳子,面黄肌瘦的男人张开双臂将更加瘦弱的妻儿护在身后。正直午间造饭的光景,可是大多数人家灶上所煮,不过清水稀粥而已。清军打开后山的粮仓,却发现了满满的粮食,正是叛军起兵初期劫掠县城所得。   带路的苗族老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眼泪滚到地上和入尘土里:“哪儿舍得吃啊,都是穷怕了,饿怕了的。”   她的孙女在外头扬声哭喊:“爷爷!粮食都给你们了,放了我爷爷!”   贵人在里头,外面的士兵哪敢容她放肆,堵了嘴就要拖下去。十四却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出来一瞧,竟是那日在集市上调戏他的苗家少女。原来她竟是匪人,难怪举止如此大胆!   那苗女阿青见四五个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那天被摸了一把的俊俏少年,也是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十四当着众人装不认识她,只命士卒不得随意欺凌俘虏也就罢了。军中文书官将匪寨众人一一记录在侧,男女分开关押。一众苗人正心下惴惴,不知身归何处之际,突然有人用木桶装了热腾腾的大白馒头上来,分发众人,又问:“谁是阿青?”   阿青一惊,惴惴不安地应了,却被那清军官员用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了一回,半晌说:“你是那天集市上的苗女?十四爷说,他还你的果子钱。”   才与清军血战一夕的彪悍匪众虽然不知这段缘由,但是见了吃的也不由敌意稍减,更是心下一松——应该没有人会在马上就要杀掉的俘虏身上浪费这么好的粮食吧?他们这样一想,不由吃得更加香甜了,到了文书官提审人犯的时候,心态也平和多了。   十四看了审讯的供词,哭笑不得地发现,原来外界汉民所痛恨的苗匪做的那些“鱼肉乡里”的事,不过是一群穷得连粥都喝不上的人,从勉强能吃上一顿捞干饭的人那里抢了二两谷子、两把小米的事儿。   宫里的狗都不屑吃的东西,在这偏远之地,居然能引起一场波及六七个县城、导致几千人惨死的刀兵之乱?   他们这些皇子皇孙高高在上,何曾亲眼瞧过这些治下之民?今儿终于知道为何会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了。   他大发感慨下,又把那苗女阿青单独提出来询问:“我有一事不明,你请我吃那些果子,都是几十两银子不换的,为何苗寨还穷成这样?”   阿青又羞又怕,不敢抬眼看他,闻言讶道:“几十两?满山都是,烂在地里都没人捡的东西,哪个傻子还花银子钱来买嘞?”   十四顿时了悟,西南之地物产丰富,只是路途遥远难以运输,所以当地苗人汉人都只能守着种不出粮食的金山银山饿死了。   想到当年九哥的人,还巴巴儿地跑到台湾去买那凤梨,一路不知耗费多少银钱,才得了十几个菠萝,连兄弟们都不够分的。一面是穷则生祸,一面是有钱买不到吃的,要是苗地的蔬果、木材、药材能够外运,岂不是两相便宜?   十四想到这里,摩拳擦掌准备回去写个折子上告皇阿玛,却听得身后少女含羞带怯的呼唤:“十四爷……”   除了额娘姐姐,这辈子还没有女人这么亲密地喊过他。十四浑身一抖,忽然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气氛不对啊。   阿青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尊贵人,日后……要是有机会,你再来云南,我……我还请你吃果。”   讨好奉承他的女人多了,真心感谢他的女人还是头一个。十四一时愣住,门外的岳钟琪也觉得这气氛是要出事儿啊,赶紧不顾尊卑地闯进来把他拖走了。   云贵川三省的地方官已经听闻大捷的消息,四川粮道齐世武代替倒霉的年羹尧,送来了第一波庆功酒。晋安出面接待了他,大胜之下自然是主宾尽欢。然而晚上一迈进营门,晋安就被未来女婿迫不及待地禀告了“十四爷跟苗女阿青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顿时觉得自己当日在酒楼说的话一语成谶。   以十四的身份,收个把人在身边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个阿青,身为异族不说,还是叛乱分子。这仗打着打着,却睡了敌方的女人。这话传到康熙耳朵里,未免不好听。   晋安觉得自己得劝劝侄儿,就起身往十四帐中来,却见小阿哥兴奋地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哪有半点儿“思慕女色”的模样?   他不由好奇地站在十四背后看了,却惊讶地发现这篇主张苗汉通商、填汉人流民入苗境的折子,跟自己原本的想法不谋而合。   十四回头见了他,也是眼前一亮,扯着他讨论起战后重建善后的事宜来。晋安长于兵事,却不擅长政治的东西。十四长在内廷,好歹对朝政耳濡目染多年。舅甥二人优势互补,每每有互相启发之言,故而越说越起劲,直到月上中天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讨论。   恰好厨房送上酒菜,两人一起在用了点宵夜,还叫了岳钟琪进来喝了几杯:“不用在门口守着了,大胜之夜,也没有旁人,进来喝点就当庆祝了。”   晋安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不由笑问:“你忙着安抚苗民,莫非真瞧上那个什么青了?”   十四哼了一声,大有“你们这些愚蠢狭隘的人类”之意。他喝了点酒,越发把心头那点藏了半日的欢喜与豪情激了出来,拉着晋安絮絮叨叨:“……京中众人敬我畏我,不过一来是因为血统身世,二来不过是为着额娘和四哥六哥的恩宠权势,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凭自己的本事,叫别人感谢我。”   不知怎的,晋安听到这句话,竟然有种微妙的“儿子长大了”和“这十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的感觉。他也微微有了醉意,看到烛光下十四酷似自己的脸庞,心里竟然也生出一两分痴意。这孩子既长得像他,更难得带兵用人、行事处事的方略也一脉相承,莫非真的本该是他的儿子,只是错投到姐姐肚子里。   这样一想,他不由心神激荡,更没办法拒绝十四借酒撒娇的种种行为。又见夜已经深了,遂扶了他往床上安歇。   另一边,齐世武奉康熙谕令,暗中监视营中动静。可是带兵的大将军和皇子爷一直勤勤恳恳,作风端正,打仗卖力,一直到战争结束,他的密折上都只有千篇一律的好话,毫无干货。   齐世武不由额头上见汗,生怕皇帝怪罪,结果今儿来送庆功酒,听几个侍卫唠叨,倒是叫他知道了个小八卦——十四爷看上个匪寨里的美貌苗女。   这个毛病好啊——要是十四犯了大错,或者打了败仗,康熙雷霆震怒,肯定连他也要跟着倒霉;可要是一点错都没有,又显得他这个监军办事不认真。   现在大胜之下的一点生活作风问题,汇报上去交差,想必皇帝也不会过于苛责,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满意地起身往中军大帐一代溜达,想抓个十四身边的人问问,那苗女如今在哪儿,收房的事情办了没有。谁料今日大胜,晋安给亲兵们放了假,差不多的人都喝酒去了。   齐世武一路直入皇子营区,寥寥的几个侍卫点点头就走了。他正在犹豫间,却间晋安的帅帐一片漆黑,反倒是一旁十四的营帐里似有人声,不由好奇地凑过去一瞧。   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齐世武一定会花全部身家购买,以求自己没有看见这一幕。   晋安半扶半抱地把醉猫弄到软塌上,拿了醒酒石让他含着。十四扭来扭去不肯张口,闹了半天,突然搂着他的脖子喊道:“阿玛。”   齐世武瞬间呆若木鸡,觉得自个儿是不是聋了。   更让他震惊的是,晋安居然没有当场跪地请罪指出您喝醉认错人了,而是下意识双手握拳,愣了大半天,最后低低地“恩”了一声。   齐世武风中凌乱,脑子里像是炸药爆炸的现场,所有理智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世道是怎么了?竟然有人敢跟皇帝抢儿子? 第188章   六月,西郊畅春园里正是一派和风拂柳, 莲花映日的好景象。   八福晋郭络罗氏的轿子慢悠悠在园子里走着, 眼见日上中天, 身旁的侍女忍不住提醒道:“福晋,洗三的时辰快到了。今日是在德妃娘娘宫里,诸位福晋都在, 咱们迟了不好,要不快些吧?”   “慌什么?”八福晋嗤笑一声, “四嫂肚子里那个也就罢了。今天这番闹腾, 不过是老十三家的生了个阿哥。分了府的阿哥家里添丁,洗三礼竟然办到皇宫里来了!名不正, 言不顺。我就是迟了, 她兆佳氏又敢拿我怎样?”   侍女闻言不禁面露难色。十三福晋是弟妹,又没有王妃诰封在身,自然不敢拿八福晋怎样。但是洗三礼办在延爽楼, 却是德妃娘娘一力主张的。   永和宫那位如今是什么光景?   皇上出京南巡,四爷监国,六爷随驾,十四爷在外头打仗。再算上编书的三爷、主持蒙古会盟的五爷。新太子的人选, 就是选出朵花儿来, 也越不过这五个人去吧?人家一个,就占仨。   虽然分了府的阿哥在宫里办洗三确实不合规矩, 可是皇上不在家, 谁敢说德妃的不是?王妃福晋们上赶着进来送礼凑热闹, 就连主管六宫的佟贵妃也大开方便之门。何苦为这些小事得罪永和宫?   一路行来,只见延爽楼正门大开,堂上供着一应果品、宴席,令在一侧设有香案,供奉着元宵娘娘、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殿内彩带招摇,偌大的清水铜盆底下满满地堆着各色喜庆干果。   因婴儿怕花粉蚊虫,堂上没有供着鲜花,却用红宝、绿宝、孔雀石、红珊瑚等各色珍宝攒成宝石盆景,或是金嵌珊瑚,或是兰桂齐芳,或是梅寿长春,入目熠熠生辉,端的喜庆富贵。   廊下厅上坐的皆是近亲贵戚,十位皇子福晋齐聚。另有裕亲王妃、简亲王妃、礼郡王妃这些长辈,都是带着做世子妃的媳妇来的,连安郡王府也赫然在列。   八福晋坐在一众妯娌里,心里又酸又怒。老十三无爵无权,皇子一旦分府,就相当于是分了家的旁支宗室,居然能把长子的洗三办在宫里,还不是借了德妃的光?   然而这份风光体面,都是从他们夫妻手上夺过去的!   偏偏延爽楼今日主持待客的是六福晋。汀兰出身、品级、排行皆不在她之下,郭络罗氏只得暗自忍了。   又见一众华服夫人簇拥着四福晋和五公主姑嫂两个,在廊下闲话,一个说:“哎哟哟,您瞧我这娘家妹子,不敢在主子面前说根基富贵,但是论人品相貌、琴棋书画,满四九城里也是数得上的。公主若是看得上眼,提点她两句,我们就受用不尽了。”   一个反驳道:“琴棋书画那都是汉人的玩意儿。殿下,我这侄女儿,女工厨艺都是打小学起的,管家更是一把好手。”   先前出言那人似乎恼了,嘀咕道:“旁人娶纳自然是只重人品,可是十四爷这般品貌,你这妹子也好意思往娘娘跟前领?”   八福晋细细一瞧,那两位格格一个是刑部尚书张廷枢的幼女,一个是山西布政使高成龄家的女儿——这都是以往八阿哥门下重臣。   她不由在心底大骂汉人无信不忠。一时奶娘抱了小阿哥上来,让近亲姑嫂长辈观看。轮到八福晋时,不过略夸了两句,虚应故事罢了。   岂料十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来的,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那些弯弯绕,直拉着她的袖子说:“八嫂,你不是一直想沾沾福气得个小阿哥吗?多抱抱他呀!”   郭络罗氏无子善妒的名声可响亮得很,众人错愕呆愣,嗤笑出声。八福晋脸色铁青,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抱别人的有什么用,福气再大也要受得住才是!”   民间都说福气大的孩子容易夭折。众人脸上豁然变色,十三福晋的额娘那拉氏更是牙齿咬得紧紧的,只碍于她是主子,不敢反驳罢了。   彼时,六福晋在外张罗,四福晋呐于言辞。余者宗室福晋都是瞧着郭络罗氏长大的,有心回护,只当听不见罢了。   九儿见状起身笑道:“八嫂说得极是。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俯仰之间无愧天地,何愁神佛不福?若是有人偏要学那秦桧严嵩一流,即便博得一时之福,也是终将败露的。此乃‘天道无亲,唯德是授’也。八嫂,你说是不是呢?”   秦桧严嵩都是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权臣,她这话说拐着弯地暗讽八阿哥陷害十三,最后自己也没落着好。然而这文绉绉的话落在八福晋耳朵里,犹如天书,只闻其声而不解其意,先在气势上矮了一头,只能悻悻闭嘴。自然引得众人暗笑不已。   很快洗三的时辰到了,众人赶紧把这页掀开不提。   绣瑜作为满场身份最高的长辈,往洗儿的水盆里,添了满满一匣六十四个赤金打的各式福寿裸子。裕亲王妃等长辈略减一二分。胤祥这一辈中,以九儿身份最高,添了三十二个金裸,余着福晋格格们各有添盆不提。   宴席刚刚摆开,众人各自落座。夏季果蔬鱼虾供应便宜,皇家私宴自然是精致到了十分。又有一班女先儿在对面席上侍奉,吹拉弹唱,讲书说故事,把气氛炒得欢快。   众人正推杯换盏,忽然又有内务府的总管太监陈安生带着二十个小太监满脸堆笑地过来,一见绣瑜,齐刷刷地打袖子行礼:“奴才们给娘娘道喜来了。恭喜娘娘,十四爷随军大破苗匪叛军,收复失地,尽诛敌首。皇上龙心大悦,即刻下旨回銮,命户部按例嘉奖,还让三爷四爷至九门外亲迎大军回京。”   绣瑜听了只道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是平安回来”,她周遭亲信却是喜气盈腮,交相耳语道:“果然是双喜临门。”   竹月做主拿大盘荷包赏了报信之人:“多谢公公。”那陈安生原是有几分体面的,此刻有心吹捧,故意憨笑道:“奴才不过说了一句话,万万不敢拿这赏银,若能讨娘娘一杯残酒,沾沾主子的喜气儿,就是奴才的福分了。”   永和宫正得势,一杯酒的面子,可比银子值钱多了。一众王妃诰命都笑道:“好伶俐的奴才。”   绣瑜遂笑道:“往前头堵你们十三爷去,就说本宫说的,让他出银子,在东边后廊上摆酒,也让你们正正经经地坐一回席。”   陈安生自然是大喜过望。席上其他福晋太太也纷纷过来道喜,满嘴的吉祥话。又有那些带了女儿侄女儿的夫人太太们,口若悬河地在她跟前卖弄。席间的女先儿们,更是拿出专业级别的捧哏技巧,充分展示古代相声演员的职业素养,满嘴跑火车地说什么“有个女菩萨前世积德,今生得了好些金童一般的孩儿养在膝下”之类聋子都能听出是捧她的话。一时之间言笑鼎沸不绝。   绣瑜听得浑身肉麻,恩,真是前世积德,才会死于收衣服坠楼。   一场大宴完毕,绣瑜才知道八福晋口出恶言一事,不由点着女儿的额头笑骂:“你这个刁钻鬼儿,仔细她记恨你们呢!”   郭络罗氏是典型的满洲贵女,弓马娴熟,管家掌事是一把好手,却不大通文墨。九儿那话故意挑着人家的痛处踩,好比文科女挑衅理工女:“你这么拽,不如背个魏晋南北朝皇帝世系表来听听?”   九儿不以为然:“我们一不掌权,二不当官,她能拿我怎样?倒是您,今儿怎么凑这个虚热闹?”   洗三哪里不是洗?虽然说宫里办是体面,但是绣瑜向来对不能吃不能穿还招人惦记的“面子”敬而远之。今天她却只是拍拍女儿的手,摇头笑叹:“你十三弟跟你皇阿玛赌气呢。当爹的不肯承认自己先前做错,当儿子的心里介怀不肯办差。这样闷下去好人也得憋坏。十三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也太把皇帝当个人了。   九儿恍然大悟,不由把脸靠在她肩膀,闷闷地说:“额娘,真是辛苦您了。”   绣瑜笑道:“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难不成真靠‘前世积德’来治家?”   母女俩说笑一回,九儿回去,第二天果然见胤祥带着礼物上门,颇为苦恼:“多谢姐姐为我说话,反倒让你们招惹了八嫂。”   永寿设宴招待了他,夫妻俩的语气如出一辙:“我们一不求封侯拜相,二不求富甲一方。两袖清风,何惧之有呢?”   他越是温和不计较,胤祥越是心里过意不去。他不是真的与世无争,只不过是对康熙所作所为心寒,放纵自己随波逐流罢了。这回被八福晋的无礼跋扈一激,回去捏着儿子的小胖脸思索良久,还是觉得该放下心头担子,给家人遮风挡雨才是。于是第二天就去了上书房给四哥帮忙。   六部忙着犒赏三军,康熙这个坑儿子的爹不仅自己甩手出门游玩,还把胤祚胤祺也带走了。   胤禛早就忙得恨不得向猫借爪子,对弟弟游手好闲的模样嫉妒已久。如今十三自投罗网,就只能告别家中娇妻幼儿,天天陪着四哥住办公室了。   绣瑜自觉一箭双雕,帮了两个儿子,非常得意。   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本章因为后来修文少了二百字,补在下章作话里面,影响阅读非常抱歉。 第189章   十四此刻正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桌上, 对着铺开的地图记诵那些炭笔勾勒的线条。   大清高级军事指挥人才速成班从大军归程那日起正式开班,由晋安担任班主任, 凡是军营里排得上号的将军,都来当过科任老师;学生就只有十四, 外加旁听生岳钟琪同学。   课本来自春秋战国起的各种兵法著作。晋安手上另有几十幅比例尺不同的地图,和各种战时情报, 汇编成让十四和小岳子日夜苦背的教辅资料《五年打仗,三年模拟》。   小魔王起先也反抗过老师的□□:“地图光是背死记硬背有什么用?等我日后带兵往西北走三圈,自然就记住了!”   然而晋安跟康熙截然不同,军队里的人从来不讲究以理服人那一套。孩子不听话, 打一顿就好了!不背书, 那咱们武场练库布去!混的怕狠的,十四很快屈服在舅舅的大棒底下, 每天关在小黑屋里念书,唯一的消遣是调侃跟班小岳子。   “该长记性的时候不长!说了让你买礼物呢?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主子替你哄媳妇儿, 脸呢?”   岳钟琪委屈巴巴:“那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好东西?我不是买了那些苗银饰品和小手绢儿什么的?”   “猪脑子!那些黑不溜秋的首饰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十四耐着性子在自己的行李里翻翻捡捡:“把这个填漆的小鸟笼子、五彩丝线和草绳编的手链, 和羽毛黏的画儿拿去送给表妹。唉, 蓁蓁跟我九姐很是投缘, 总喜欢什么插花啦、弹琴啦、制香啦。你这脑子里除了打仗, 能不能学点别的?不然日后被福晋一句话都说不上。”   岳钟琪不由脸红,憨憨一笑, 说出的话却让十四绝倒:“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只要对她好就行了呀。”   十四仿佛被一个鸡蛋哽住, 白眼翻得停都停不下来。主仆俩正相互diss得欢快, 却听门口有人高声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   十四整整衣裳出去一瞧,却是年羹尧带着两个挑夫,满脸堆笑地侯在帐外。   “这是做什么?”   挑夫掀起箩筐上盖的白布,里头的冰块儿泛着丝丝白烟,燥热的帐子里顿时凉快不少。   年羹尧笑道:“天热,这帐子是熟牛皮做的,密不透风。奴才的福晋在这附近有个庄子,今儿特意问庄农寻了点冰块儿,晚上放在帐里,主子睡得好些。”   “将军那儿送了吗?”   “送了送了,诸位参将那儿都有。您尽管放心。”   “嗯嗯。那就多谢你费心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十四勾勾嘴角,端茶送人。   年羹尧一愣,他主动提起纳兰氏,原以为十四阿哥跟五公主关系好,怎么也会问两句,谁知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倒让他不好开口套近乎了。   岳钟琪送了他出去,转头疑惑道:“您不是说他是个可用之人?咋不留他多说两句话?”   “他这回运粮有功,回去铁定要升官儿的,但是能升到什么职位,还得看舅舅和四哥的。”   岳钟琪恍然大悟:“难怪他给咱们送冰。”   “而且我总觉得这个人……渗得慌,”十四踢踢那冰桶,转来转去半天,不爽道,“我上次踩他一脚,他怎么不记恨我?也没在四哥面前说我坏话,也没耽误运粮饿死我,也没在晚上套我麻袋?”   岳钟琪也是百思不解,只能下了个结论:“那他可真是个好人。”   十四脚一滑,险些踹翻冰桶。   数日前,洪泽湖畔,康熙冒着风雨,立于高家堰大堤上。近日上游地区多雨,长江水位猛涨,江面拓宽了一倍有余,狂澜怒涛,泥沙滚滚,仿佛一条咆哮如雷的怒龙,翻滚着急速涌向远方。   自从荆楚建国至今二千余年,这条泥龙每逢夏季降雨大增之际,就要冲破河道的束缚,吞噬两岸无数生灵财富。   然而近日,高家堰大堤灰白色的坝身屹立在洪水之中,就像是上古神话中的捆仙绳一般,牢牢地束缚着这条恶龙。阵阵波涛怒吼着冲向两岸,却只能在大堤上溅起大片水花,留下一片充满土腥味儿的水雾之后,无可奈何地退去。   两千年了,在这百里之地上,人类的智慧终于战胜了自然的伟力。饶是康熙这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也不由心潮澎湃,转头却见胤祚胤祺两个在岸边围着一棵杨树比手画脚。   “你们说什么呢?”   “皇阿玛。”胤祚笑道,“二十四年南巡的时候,我和四哥在这岸边种了一棵杨树,如今都这么大了。”   “哦?何以见得这是你们的树啊?”   康熙饶有兴致地上前,胤祚指着树干一个凸起的结块,上面隐约可见匕首的划痕,歪歪扭扭大致认得出是“四六”两个字。   “当年刻字的地方,才我小腿那么高,如今已然遥不可及了。”   “连棵树都不放过,可见你们小时候有多顽皮。”思及儿子们幼时趣事,康熙不由捻须大笑,笑到一半忽又有些恍惚失神。   二十四年他头一次巡幸高家堰的时候,随驾的一众皇子,最大的不过十五,最小的胤祚才六岁。如今故地重临,胤祚的长子弘晨都已经满了十周岁。   整整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中间有多少沧海桑田啊!当时筹建规划了整个高家堰大堤的河道总督靳辅早已作古,连他的继任者于成龙都死了七八年了。   那时老大还是英武不凡的巴图鲁。太子刚刚上朝听政,浑身的体面气派……   康熙浑身一颤,合上眼睛不敢再想。   胤祚看见他染霜的发辫,突然开口笑道:“皇阿玛,儿子想把这树挪回京城去,叫四哥也瞧一瞧。”   康熙呵地一笑:“三句话不离你四哥,连棵树也想着他。”   “那是自然,儿子们当年耕耘一番,好容易收获这绿树满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您给洪泽湖畔的子民留下了这座大堤,纵然二十年白驹过隙,亦不负这光阴了。”   是啊,二十年过去,大清已经从他登基的时候那艘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的小舟,变成了史无前例的庞然大物。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该给他奉献一生的基业,寻个好舵手了。   想通了这点,康熙洒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给朕撑伞,咱们别处瞧瞧去。”   当晚,康熙召了马齐进宫,陪他下棋。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马齐惊讶地发现自己近日居然能够跟皇帝战个不分高低了!皇上到底在思考什么?   康熙沉凝的脸上明晃晃地透着“深思”两字。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总结,为君者,有三样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曰道,二曰德,三曰才。   道,指的是知人善任。德,关乎自身品行;才,文武之道也。   如今众皇子,老四尚德,可惜失于刻板冷硬。老三、十四身负大才,但是一个过于温和少了点霸道,一个又太过霸道少了点迂回手段。老八虽然知人善任,但是人品不行,假惺惺的叫人讨厌。   果然世间之事,难得十全十美啊!康熙一时陷入无穷的纠结困顿。   世人常常感叹时运,纵观史书,比如同是打仗,既有赵括那样读了几本兵书就声名远播、头一次上战场就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幸运儿;也有李光这样战功赫赫,可就是死活难封的倒霉蛋。怎能不叫人感叹一声“时也,运也”?   这回合该十四走运。正在康熙心中的天平多方摇摆,几个皇子的砝码几乎等重,一根头发丝儿的重量都能改变结果的时候,老天爷站在了他这一边。   信使捧着军报难掩激动地跪倒在寝宫门外:“皇上,苗疆大捷,川军、湘军仅仅伤亡两千人马,就全取三县!”   康熙拿了战报匆匆一瞥,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喜不自禁,连声说:“好好好,传朕旨意,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除黑龙江将军一职外,再加太子少傅衔。十四阿哥晋贝勒,赏金黄朝服,食双俸。”   魏珠喜不自禁,领命而去。   康熙说完忽然发现手边还有一道手札,跟军报一起送来,正是十四那道《川湘苗汉通商与迁汉民入湘广札子》。   虚坐在对面的马齐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瓮动,下意识地抿着唇,眼睛里精光四射。马齐恍惚记得,他上次看到的皇帝这副模样,还是废太子十二岁时出馆讲书,舌战群儒的那一天。   马齐心里不由砰砰直跳,忽然听康熙啪地一下合上折子,扬声道:“回来!且慢传旨!”   魏珠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等候吩咐。   康熙闭目思索半晌,说:“封乌雅晋安为一等靖西伯,任满军镶黄旗都统,加太子少傅衔、上书房行走。十四阿哥自即日起在兵部行走。”   两道旨意都是封赏。在常人看来,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满军镶黄旗都统,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黑龙江到底是偏僻苦寒之地,麾下兵丁多是罪犯和贬斥之人。可是满军镶黄旗都统,却是管着天子脚下的数万正经旗人。凡在旗的人家,孩子出生、女儿选秀儿子选官、封爵任职,样样都归都统管。上书房行走,更是能够参与决策,相当于宰辅之职了。   可是十四却只得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兵部行走之权。哪有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光鲜?   万岁爷这个护崽脾性,哪有赏外人而苛待自家儿子的道理?魏珠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马齐却是神色大变。   贝勒爵位、双倍俸禄、金黄朝服再尊贵,都是臣子才需要用的东西。如果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要这些东西干嘛?还不如塞到六部去,既是历练,也是保护小儿子。   乌雅晋安从黑龙江将军变成都统,就势必要留守京城,他的门生故旧、姻亲势力,就能更好地为十四阿哥所用。   十四阿哥在皇帝诸子中,人望、势力、功勋都远远谈不上拔尖儿;然而他却有一桩旁人难以企及的好处,那就是年轻。 第190章   京郊, 畅春园。   九月初一,重阳节在望, 又恰值大军还朝,十三福晋怀里的婴儿、四福晋高高挺起的肚子又是另一重喜事。延爽楼里欢声笑语不断, 太监们抬着各式各样的菊花逐次近前,请主子们挑选。那些菊花,小的不过拳头那么大, 大的有如满月, 姹紫嫣红, 蜂围蝶绕,端的热闹。   绣瑜在跟竹月商量今年的重阳宴菜品, 听苏州来的厨娘大谈菊花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忽然觉得小腿肚子上一沉。她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是百福?”   胤禛的爱宠穿着红色小马甲,吐着舌头看她。原本毛色雪白、气质高贵冷艳的小狗,被剪得屁股上这里秃一块儿那里秃一块儿,头上还立起一搓呆毛, 透着一副傻兮兮的可怜样, 贵妇一秒变村姑。   “天呐,谁把它剪成这样的?”   那人还活着吗?屁股开花了没?上一个动了胤禛的宠物还能活蹦乱跳的人,是九岁的十四。   雍王府的侍女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四福晋抱着肚子掩嘴轻笑:“皇阿玛回来了, 四爷整天闲着没事做, 不是养花弄草, 就是教训几个孩子。那天他非要亲手伺候狗主子修毛, 结果就这样了,事后心疼得抱着狗嘀咕了好一会子。”   十三福晋接着笑道:“这些天我们在圆明园住着,四嫂家的园子可遭了殃。两个爷们儿学着修花儿,花也死了;相约钓鲤,鲤不上钩,索性拿网兜全捞了;天天给百福洗澡,吓得百福看见他们就跑。饮茶摔了四哥的宜兴壶,喝酒又弄碎一套玻璃盏,跟两个孩子似的顽皮。”   四福晋拿胳膊肘捣捣她,半真半假地埋冤道:“你呀,爷们儿心里烦。你还拿出来当笑话说!”   绣瑜暗自点头。胤禛私底下是很有生活情趣的,打理花草宠物园林向来很有耐心。做出钓鱼不成一气之下把鱼捞了这种掉价事,还是因为前些日子康熙出巡,整整四五个月,全国大小事务,他能做六七成的主。如今骤然清闲,一时手足无措罢了。   绣瑜遂道:“听说今年山西陕西大旱,既然闲着,让他派人帮我在这两省设粥棚施粥,匿名舍两万七千一百一十三石米给穷人。”   她说完命人抬上一个螺钿小匣,里头装着三百两黄金。   四福晋忙道:“若是为了您的寿辰,这银子很该我们出才是……”   绣瑜笑道:“不为这个。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还不是你们历年送上来的礼。”   四福晋还想再问,门口已经有小太监喜滋滋地来报:“娘娘,大军进城了。”   京都城门之外,礼炮轰鸣,两侧无数豹尾龙头杆、盘蛇虎头杆林立,划出一道半里多长的路。前方是纛载着的六柄羽杖大纛,上面用金丝彩线绣着无数凶禽猛兽,象征着无上的力量与权威。再往前是八面八旗大纛,代表满清立国之本的八支铁骑。   笙旗蔽空,屏开翎羽。八百铁骑披红挂彩,手持大刀、弓矢、鸟铳侍立两侧。再往外,是围观的京师百姓,乌压压一片,数不清多少人头。   最前方的曲柄九龙盖下,胤禛一身五爪金龙亲王朝服,与胤祥并肩而来,正要按次序站位。排行在他前面的三阿哥胤祉却笑咪咪地往后退了一步,大方地把领头的位置让给了他。   胤祥顿时皱眉:“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胤祉打个哈哈,挤眉弄眼:“四弟请。论公,皇阿玛出巡的时候,你是监国的阿哥,比咱们都强;论私,今儿是老十四的好日子,你是他亲哥。这迎接大军还朝,于公于私你都该是头一份儿啊!”   他故意强调了这“头一份儿”几个字,后头九十等人闻言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胤祥一听便知,这回康熙出巡越过了同为亲王的三阿哥,单命四哥一个人监国。其信任重用的姿态,不下昔日太子,胤祉早就心怀不满。现在封赏的旨意一出,是个人都能看出康熙对十四的栽培。   众人皆以为胤禛登高跌重,最后栽在了自己的跟班小兄弟手上,岂有不上赶着看笑话的?   胤祥一伸胳膊把哥哥拦在后头,揉揉鼻子笑道:“四哥,我说今儿怎么一股子酸味,原来快入秋了,有些人家里的酸葡萄又挂上果了。”   三阿哥“啪”地合上扇子,冲他一指:“老十三,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儿这么多哥哥,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胤禛脸色一沉,就要上前和他分辨,却听有人笑道:“天热了,难免火气旺。三哥、十三弟,你们都消消火。”   他定睛一瞧,居然是八阿哥半真半假地扶着三阿哥的胳膊,示意他把扇子收起来:“三哥,论公,皇阿玛命你向乌雅将军颁旨授勋,这是头一份儿的差事;论私,什么亲的干的,老十四也是你弟弟。这首位,你就不要推辞了。”   什么?什么?老八居然向着老四说话!这是秋老虎太凶猛,他们热出幻觉了吗?三阿哥跟胤禛对视一眼,发现彼此脸上都写着错愕,双方皆无心再辩,·三阿哥默默走到最前面,结束了这场“C位之战”。   接下来的仪式得以按班就绪地进行,三阿哥手持明黄卷轴立于紫芝华盖之下,向晋安以降的三百余清军军官宣读了皇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和礼部颂扬皇帝军功的文章,长篇累牍地强调了平复苗境的意义。   其流程与后世的各种表彰大会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领导发言的时候,大伙儿得跪着听罢了。   紧接着是各种祭告天地宗庙的仪式,和太和殿宫宴,种种繁琐礼仪,不必细说。   十四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众人的焦点,只顾拉着胤祥嘻嘻哈哈个没完,迫不及待地卖弄自己的军事见闻。   胤祚被康熙打发去了山东祭孔庙,得晚一个月才能回来。胤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席上,只恨自己自己排行太高,席次太远。   十七阿哥胤礼刚到能够参加宫宴的年纪。小阿哥摇摇摆摆端着酒杯上来敬酒,却只被十四哥塞了个苹果哄着,继续转头跟胤祥嘀嘀咕咕。   被冷落的小阿哥委屈地上前拽拽他的袖子:“十四哥,你别只跟十三哥说话,也理我一理好么?”   两个黏在一起的哥哥都乐了。胤祥嫌弃地把身上的牛皮糖撕开,笑着冲幼弟招招手:“到我这儿来,咱们也不理他。”十四护食,瞪向年幼的入侵者。   胤礼大喜,正要扑过去,忽听对面的十阿哥冷笑一声:“ 老十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上午还跟在四哥后头摇尾巴,晚上又认了新主子。两头讨好,处处不得罪。”   十四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却被胤祥一把拽住,示意康熙还在上面坐着。他只得忍怒道:“十哥,大过节的,你又吃火药了?欺负我们也就罢了,拿个小孩儿做筏子,算什么本事?”   十阿哥瞥了一眼手足无措、一脸迷茫的胤礼,终于悻悻闭嘴。   一旁来敬八阿哥酒的三阿哥却扯扯嘴角,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老十,你真是个纸老虎,瞧着一脸凶相,可当着皇阿玛的面也由他这样顶撞兄长。”   十四被这句话砸懵了一瞬。三哥一向以文人自诩,又爱端着长兄的架子,连六哥都不放在眼里,对他和胤祥这些“老四的小跟班”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儿怎么都冲他来了?   十阿哥本来就是粗人,刚才已经忍了十四一回,哪里还受得住这话?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却听八阿哥一声冷喝:“老十!”   胤禩缓缓站起来,冷眼瞧他:“三哥,你要是嫉妒十四弟立下大功,直说就是。整天拿别人做刀子,仔细伤了自己的手!”   胤祉被他戳破心中所想,登时恼羞成怒,扬声冷笑:“我嫉妒他?笑话!十万大军打个破苗寨,倒像立了擎天之功一般。我头一回跟着皇阿玛西征的时候,他还在德妃怀里吃奶呢!”   十四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裳:“关我额娘什么事,你嘴巴放干净点。”   众人都怕他们当场闹起来,纷纷出言相劝。正闹着,忽然听梁九功尖锐的声音响起:“皇上召十四阿哥上前说话。”   众人仰头往殿上一看,却见胤禛端着酒立在康熙面前,皇阿玛瞥过来的目光锋锐如鹰。   三阿哥顿时脸色一白,难怪没见胤禛出来给两个弟弟撑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不由在心底大骂老四这个打小报告的家伙。   十四整整衣裳上前,忐忑不安地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等候皇帝训话。   早有宫人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禀告了皇帝。康熙冷笑一声,转头问他:“十三阿哥就在旁边,你为什么要亲自和老三老十对上?”   “哈?”十四一愣,他已经在心里想过了老爷子责怪他的一百零八种理由,无非是不敬兄长,不尊礼仪,不分场合,冲动易怒等等等,唯独没有想到这么一条。   什么叫亲自和三哥十哥对上?那些都是哥哥耶,说得好像我和他们对刚还失了身份似的。十四茫然无措,只得老实回答:“他们欺负十三哥都是欺负惯了的,我要是不说话,十三哥又要吃亏。”   这话一出,康熙也愣了大半天。他这些儿子互相交好的不少,比如四六,比如八九十,可这些组合内部都是有君臣主次之分的。弟弟们就好比哥哥手上的一把兵器,受之庇护,为之所用。   他原以为两个小儿子之间也是这样,所以对十四的冲动冒进尤为不满——哪有遇到危险把兵器往身后藏,反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敌人的呢?棋盘上都是将帅居于禁宫,运筹千里之外,哪能自己杀过楚河汉界去跟敌人贴身肉搏呢?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瞧着螃蟹似的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可是对亲近的人太心软了,缺点为人主的独断霸气和御下的冷酷手段。   当皇帝哪能太过在意臣子的感受?于天下有益者,用之;无益者,弃之,甚至杀之。只谈利益,不论感情,这才是为君之道啊!   康熙想着不由喟然长叹,儿子结党,一呼百应,他愁;如今碰上个不结党,对人掏心掏肺的,他还是愁! 第191章   “什么什么?皇阿玛想立我做太子?”   十四愣了半晌, 忽然严肃地起身扶了胤祥一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醉了, 早点回屋歇着吧。”   胤祥哭笑不得:“不是现在立你,而是有意栽培你。老爷子春秋旺盛着呢, 三哥四哥六哥八哥都是办差多年的人,门人势力遍布朝野,要是再立了他们, 皇阿玛还能睡得着觉?”   十四恍然大悟:“所以把我扶起来, 若好用听话, 就顺势立我;若不好,也能当块儿合格的磨刀石, 敲打警醒着哥哥们。”   他这话说得相当不敬, 但是胤祥仔细一想,竟然无可辩驳,只能中肯地说:“目前看来,还是前者居多。皇阿玛总不会故意害你。”   十四冷笑:“他是不会‘故意’害人,当年抬举年仅十六岁的八哥压制废太子的时候, 他不也是自以为考虑周全?既敲打了看中的大儿子, 又提拔了有本事的小儿子。”   “至于太子会不会记恨老八,那怎么可能呢?太子是未来仁君明主,分明只会被自家八弟的本事才能所打动, 对他既往不咎委以重任, 宽和友爱以德服人。至于老八又会不会权大心大, 想要取太子甚至皇帝而代之?那也不可能啊, 老八出身卑微,只会对提拔他重用的君父嫡兄感激涕零、奉若神明,把兢兢业业回报帝恩当做终身理想。”   十四模仿着康熙的语气,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末了一摊手:“皇阿玛永远这么单纯。”   他这话虽然尖刻了点,但却是一针见血。他们瞧着那些兄弟不如路人,可对康熙来说那都是儿子。老皇帝总是迷之自信地觉得,只要立储的圣旨一下,儿子们就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兄弟骨肉一家亲。   “你这张嘴呀!”胤祥大笑着拧了一把他的脸,“这样说来,你是不想当什么太子了?”   “除非他是真的瞧上了我的本事,觉得我比哥哥们都强,堂堂正正地封我。”十四骄傲地一甩头,“但是他要是仅仅觉得我年纪小好拿捏,给根萝卜就感激涕零指哪儿打哪儿,那就恕不奉陪了。”   “去你的!说得像皇阿玛还要求着你似的!”胤祥笑着一巴掌拍在弟弟头上,心底却着实松了口气。   十四立刻狐疑地上下扫视他,大声质问:“你帮四哥来探我的话?”   “哈哈,怎么会?你不是说给我带了礼物吗?走走走,瞧瞧去。”胤祥拒不承认,推着他往里走。   紫檀大方桌上,四个小太监手持玉轴的四个角,缓缓展开画卷。   “什么好东西?这样神……”胤祥不以为然地说,漫不经心地往那图上一瞥,心跳顿时漏跳一拍。   东起乌里雅苏台,西至伊犁,其间河道纵横,山势起伏,城镇市集星罗棋布,代表道路的灰色线条绵延分合。这竟然是一副巨大的西域地图,描绘十分细致,仿佛登高望远,将这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又仿佛夜深梦回,仍有铮铮铁马之声从图中透出来。   年少时候的梦想破土而出,他立在案前,一时看住了。   “避让!避让!”一乘蓝昵官轿在街上极速行进,两个轿夫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在户部衙门门口停了轿,郎中索哈奇赶紧跳下轿来。   “大人,您怎么这时辰才来啊?”   “唉,我想着今儿宫里开宴,必定无事的。”索哈奇拍着脑袋懊悔连连,小心翼翼地问,“那位爷……”   守门的小吏苦笑着往院子一指,只见中庭里迟到的官员排成长队,在检察官的册子上按下手印。   负责核对的官员板着面孔,一板一眼地宣布:“徐大人,您这个月迟到三次,俸银减半了。”   “喜塔腊大人,您这个月迟到五次,要上黑榜公示了。”   众人一脸衰样,只是碍于门口守着的苏培盛,不敢抱怨。索哈奇擦擦额上冷汗,加入排队大军:“奇了怪了,今儿不是迎大军回城,在宫里办宴会吗?那位爷怎么还有空来盯着我们?”   排在他前面的难友回过头来,轻声道:“宴会一结束就来办差了。”   “哎哟!皇上不是说四爷监国辛苦了,且回家休息几日吗?何苦来着?”   难友高深莫测地摇头叹息:“正是因为亲弟弟立下大功,皇上却叫他回家休息。咱们这是撞到枪口上来了啊!”   宫宴结束,十三十四先行回府,胤禛执意要来户部衙门看一眼,结果听到这些议论,气得心口生疼,接了鞭子打马往十四府上来。   管家引着他进了后花园,绕过内湖,刚登上叠翠山顶,就远远地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目光绕过层层叠叠的枫树枝桠,就见十四平日所居的晚枫斋门前空地上,十三执一把精钢弯刀,十四执剑,刀来剑往,兔起鹰落,正战得痛快。   胤祥的刀法习自宫里蒙古谙达,走的是大开大合纯正阳刚的路子;十四的剑术灵动飘逸神出鬼没,走的是四两拨千斤的路子。兄弟俩势均力敌,寒芒交错,扬起满地落叶。身形转换,有惊鸿游龙之态。   胤禛瞧着微微吃了一惊。老十三这些年困在内廷,多任文职,好些年没见过他这般热血好胜的模样了。   那边两人的角斗却不得不暂告终止。一次几乎激起火花的刀剑碰撞中,胤祥手上的刀刮出一道豁口。十四见状收了力,拄剑站着微微喘气,又是佩服又是感慨,哼道:“好多年没比过,还是你赢了。”   虽然比试的结果是平手。但是他早就打定要走武职的路子,勤加练习剑术骑射也是应有之义。而胤祥这些年,先是跟着康熙东奔西走,案牍劳形;后面又有圈禁冷遇这些糟心事,要换个心智不坚的人,从此流连声色不思进取也是有的。他还能跟自己战成平手,可见背着人下了多少功夫。   胤祥扔了刀,突然仰着头朗声大笑,虽然浑身尘土汗水,却极尽狂傲之态,丝毫不见素日小心谨慎。   胤禛听得攥紧了拳头,世间不平之事太多,像胤祥这样的人却不得一展所长,岂非上天不公?昔日他看《旧唐书》,那黄巢虽然被列在反贼一类人中,但他有一首诗,却道尽了所有生不逢时之人的心愿。   胤禛望着弟弟的背影,暗自在心底默念,却听底下十四轻声笑道:“瑟瑟西风满园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十三哥,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封你做铁帽子王。”   胤禛脸色陡然一变,顿时咬牙切齿,重重一拳擂在树干上,转身就走。   胤祥大吃一惊:“还不住口,反诗也敢拿出来说嘴?”   十四嘻嘻一笑:“早着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故曰礼莫大于分也。”弘晖背着小手,一字不拉地背着《秦纪》的内容。   四福晋扶着肚子卧于床上,问他:“这篇讲的是什么?”   弘晖刚答了一句“讲的是礼之大者,莫过于君臣之分,切不可以臣乱君”。他正要开口详解,忽然听得屋外婢仆齐声行礼:“给王爷请安。”   母子俩赶紧起身迎出去,竟然真的是胤禛满面怒容,步履匆匆而来。   “妾身给王爷请安。您不是说去十四弟府上商量事情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胤禛见了她凸起的腹部,脸上郁色稍减,只胡乱说:“有些累了,回来歇歇,日后再谈不迟。”   累?敏珠进门十几年,竟是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字眼儿,顿觉事情不简单。她赶紧打发走了弘晖,吩咐侍女铺床叠被,又张罗茶水,侍候他歇下,又亲自拢了帘幔。   胤禛没想到一句话惹得她这样操心,拉了她在身边:“你歇着吧,让她们做就是。”   敏珠正要说话,忽然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哎哟”一声。两人贴得很近,胤禛也吓了一跳:“怎么,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传太医?”   “别急,这是常有的事。”敏珠哭笑不得地把他按回去躺着,“到底怎么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您一个人身上,这个当口,您别吓着妾身。”   “你安心养胎,并无大碍,我只是……真的有点累了。”胤禛把手搭在她肚子上,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酸楚从四肢百骸里浸出来。   老爷子为什么突然看上十四,他也能猜到原因。夺嫡这件事,最绝望的不是对手多么强大,而是老爹长命百岁,还不肯放权。   看康熙目前活蹦乱跳,吃嘛嘛香的模样,说句难听的,他们这群每天勾心斗角、煎心熬力的儿子,能不能活过老爷子都不一定,还夺个什么嫡?   这次四个月的监国,已经让他对权利食髓知味——全国大事决于一己之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   十年的寒窗苦读,又十年的案牍劳形,那么多光阴和心血都泼洒在了这江山上,叫他怎么放手?   十四那小子未免太好命了些,什么都还没做,仅凭年轻聪明这一条,就压倒了多少哥哥。   四福晋感觉到自己肩膀上阵阵湿意晕开,脑子里翻江倒海天雷阵阵,不分前后调乱左右。好半晌她才镇定下来,支吾着找话题闲聊:“……今年暖房培育了好些新品种的菊花,额娘赐了好多给咱们几家,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在园子里摆个菊花宴?我已经看好了,就在翠竹两宜亭那边开宴……”   她慢慢地说着些家务上的安排。胤禛静静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点头道:“你做主便是。”   “哦,还有一件事妾身做不得主。额娘让在山西陕西两省,设棚施粥,舍两万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银子都拿给我了,还得您派个妥当的人去才行。”   绣瑜的生辰将近,她常说过生日大办宴席不如赈济灾民。虽然功德做得大了点,胤禛并不以为意,只是皱眉道:“这事怎么能收额娘的银子?两万多石米,这数字又是什么讲究?”   敏珠忙说:“并不是为了给额娘祝寿。我听竹月姑姑说,额娘信了大觉寺姑子的说法,说十四弟此次苗疆之行,虽然是替行天道,但是多少是遭了杀孽。这是给他做洗孽蘸,两万七千一百九十三石米,对应的是他的生辰,康熙二十七年元月初九酉时三刻……”   话音未落,胤禛已经愤愤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恨恨地嘀咕:“老十四,老十四,又是他!”   敏珠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又?”   胤禛挠着枕头咬牙切齿,半天才说:“从上午宫宴时候起十三弟就和他形影不离,刚才在他府上,两个人比武。唉,老十三跟了我那么多年,再没见过他比今天更高兴的……”   敏珠再一次翻江倒海天雷阵阵,不分前后调乱左右,半天才愣愣地问:“十三弟高兴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您这是在……吃醋?”   胤禛拍床而起,正襟危坐教训妻子:“胡说八道,妇人之见!”   “噗!”敏珠迅速低头忍笑,宽言顺毛,“好好好,那咱们还是商量一下今年的寿礼怎么样?前儿年羹尧献了一尊极好的玉观音上来,高达三尺,是由一整块儿羊脂和田玉雕成的,还经西藏密宗活佛开过光。只是要茹素三十日,沐浴焚香后去请,方才有用。”   胤禛犹豫片刻:“你怀着身子,吃这么久的素怎么成?换别的吧,额娘又不信这个。”   “可是我听人家说,只要请神许愿的人诚心供奉就好,不用其他。”   “罢罢罢,依你依你。横竖还早,生产满月之后尚且来得及。”   见他脸色缓和,敏珠再次温言劝道:“弟弟们年纪相近,又一处相伴长大,自然感情不同常人。您犯不着为这个介怀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六弟吗?拿老六去换十三,您干不干?”   “凭什么?这又不是做买卖。”胤禛把眉头一拧,果断摇头。说的也是,虽然老爹和幼弟都有够磨人,但是胤祚就快回来了。他这块儿墙角总是挖不动的。 第192章   “八哥, 年羹尧果然献给四哥一尊玉佛!什么时候把咱们那一尊送出去? ”   “急什么?”八阿哥不慌不忙地悬腕练字。   九阿哥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来气,顿足叹道:“难得这样好一尊天然形成的玉佛, 不如进给太后娘娘,兴许还能换得皇阿玛回心转……”   他话未说完只听“铛”的一声, 八阿哥已经掷了手中之笔于荷叶笔洗中,负手立在窗前,神色冷峻:“回心转意?这话我们信了二十多年, 小九, 别再自欺欺人了。”   康熙绝对不是用区区宝物就可以打动的, 这个道理九阿哥何尝不懂?可惜,他们错就错在之前推举太子时太过高调, 现在已然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八阿哥被康熙厌弃, 九十两个阿哥从来都不在皇帝的候选名单上;不管哪方的人上位,他们都是必输之局。   九阿哥怎能不急?他弱弱劝道:“八哥,就算真如你所料,四哥和十四弟打个两败俱伤,也只会便宜三哥六哥而已。这好处横竖落不到咱们头上, 有那功夫, 还不如想想怎么把皇阿玛哄开心了,他老人家给你封个亲王郡王的,日后不管谁坐了那位置, 也不好拿你怎么样。”   “你是让我丢下你和老十独善其身吗?”八阿哥回头厉声喝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爱新觉罗胤禩就算败了, 也只会站着死。”   看见胤禟羞惭地低下了头, 他才缓和了语气宽慰道:“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护着你和额娘周全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城西,端王府。   “六哥!想死我了!”十四从后头猛地蹦到胤祚背上,八爪鱼上身似的缠紧了,“山东离京城不过七八日路程,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胤祚甩了两下甩不掉,又见弟弟出门一趟身子抽了条,肋条骨咯得人生疼,就不忍心甩了。   “还不快下来?待会儿四哥瞧见又要骂你没规矩。”   十四洋洋得意地抖机灵:“衙门上差呢!四哥那个老古板,再不会这个时候过来。”   胤祚只得哄道:“下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瞧呢。”他说着叫人开了江南带回来的箱笼,捧出一溜大大小小的锦盒,只见锦缎珠玉,画屏卷轴堆了小半炕。珠光宝气,满室生辉。   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打开盒子一一展示给他看:“赤金嵌宝如意一柄,羊脂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木寿星一尊,景泰蓝‘松鹤延年’美人耸肩瓶一对,紫檀座泥金百寿图炕屏一扇……”   如此种种,皆是寻常祝寿之礼,胤祚笑着向弟弟努努嘴儿:“正为额娘的寿礼发愁吧?诺,抬回去。我料想你在外头打仗,屋里又没个管家的人,定然没人给你预备这些。纵是额娘不在意,但是那起子小人最爱在背后编排人。”   京城里一年四季都有贵人过生日,稍微罕见些的东西都是有价无市。十四正在为此头疼,如今得了这份助益,又兴奋地跳到他背上,吧唧一口亲在脸上:“谢了六哥,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胤祚嫌弃地拿袖子擦擦脸,却听得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抬头一看,却是胤禛黑着脸进来:“你们多大了,瞧瞧自己像个爷吗?不成体统。”   他们这些年被四哥叨叨惯了,胤禛的黑脸和“体统”也就吓唬吓唬十三。胤祚和十四一个厚脸皮一个不要脸,皆没当回事,嘻嘻哈哈地喊了四哥。胤祚奇怪道:“你这是……逃了差过来的?”   十四亦是惊叹,雍亲王也会上班溜号,真是天下奇观。   胤禛脸色更差:“怎么?这端王府,他来得,我来不得吗?”   特么的,挖不动的墙角是挖不动,可是他家东墙,也是隔壁小魔王家的西墙啊!胤禛深深地陷入了“皇阿玛喜欢弟弟,额娘喜欢弟弟,弟弟们也喜欢弟弟”的黑暗背景中。   两人这才觉出四哥心情不佳。胤祚甩开身上的牛皮糖上前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花园的角门连着你家院子,四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再说我的儿子和狗都还养在你家呢,质押没取回来,岂敢得罪了当主?来人,把我带回来的螃蟹热一热,我们兄弟三个小酌几杯。”   胤禛被弟弟的真诚态度打动,渐渐回转,几杯温酒下肚,复又与他呱呱交谈起来,聊得十分尽兴。   十四却闷头坐在一边,既不插话,也不吃菜吃蟹,只拿一把乌银自斟壶,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胤祚见了,不由分说夹个螃蟹放到他碗里:“这样喝伤脾胃,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的吗?”又奇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上赶着使性子?”   胤禛搁了筷子,心里大约猜了个五六分,果然就见十四放下酒杯,直直地看过来:“四哥,我家管事说,你前儿来过一趟,在晚枫斋门口站了半天转头走了。难道是在为我说菊花诗那话生气吗?”   此话一出,堂上空气顿时一凝。   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咏菊花的诗多了,但是大多数都是借花自比,标榜自己高尚的情操,或者感叹自己生不逢时。而黄巢这首诗,站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虽然是咏菊,但是黄巢本人更想做掌管百花的花神;他追求的不是个人的品性和才能,而是决定他人生死荣辱的权利。   勃勃野心,透纸而出。   康熙看中十四,胤禛无话可说。可是十四自己主动透露这样的愿望,却让他有种被信任的人背叛欺骗之感。   为什么不问过我?长兄尚在,你个老幺就急吼吼地做出这样的承诺,难道我将来会亏待十三弟不成?这是严重的不信任,是对你哥哥我能力和人品的蔑视!   胤禛想来怒火中烧,反问:“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十四梗着脖子跟他对视:“自然不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菊花诗,什么信不信任?有没有人给我个‘上回概略’?或者前情提要也行啊。”   错过了主要剧情的胤祚两眼一抹黑,只能干看着兄长和弟弟相对而坐,互相报以冷笑,眼刀子嗖嗖地往对方身上扎。他只能挠头讪笑:“额,我觉得这‘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别吵!”两人同时转头喝道。   胤禛冷笑:“铁帽子王?好大的口气。先把你自己的寿礼打点清楚,好歹有一样自个儿筹备的东西吧。”说着饭也不吃了,起身整整衣裳,潇洒地去了。   十四追到门口,冲着空气大喊:“你等着!我还不信京城这么大,置办不出一份礼!”说着也急吼吼地冲了出去。   “喂喂喂!你们……”胤祚伸出的尔康手僵在半空中,默默跟一桌子螃蟹大眼瞪小眼,无处话凄凉。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十四怒气冲冲地来到舅舅家里,恰好晋安父女俩也在家饮酒吃蟹,蓁蓁见了他眼前一亮:“十四哥哥,谢谢你的礼物。那个鸟毛黏的画儿真别致,我已经挂屋里了。”   十四这才知道小岳子送礼漏了馅儿,不由在心里骂一声蠢蛋,勉强扯扯嘴角:“都是钟琪的主意,我不过忙着挑选一下。”   晋安见他脸色不虞,开口赶了女儿回房,吩咐于正堂上重设一席,取了待客的玉盏银筷来。   十四直接不耐烦地往他身侧坐了,嚼着螃蟹腿儿,愤愤抱怨四哥是多么地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我不过是瞧着十三哥这些年过得着实委屈,拿话哄哄他罢了。便他小心眼儿,记了两天了!整整两天!今天还当着六哥给我使脸色。”   晋安端着酒杯困惑不已:“这理由挺好啊,您干嘛不直说?”   十四一噎,顿时语塞。   晋安顿时在心底暗笑,四爷是小心眼,您也好不到哪儿去,真真是一对前世的冤家。   十四忽然皱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恰好瞧见一个人从侧门出去。好像是原四川粮道齐世武?他来找你做什么?”   晋安一愣,随即笑道:“他看上了我原黑龙江将军一职,需要我在皇上面前保荐,上门送礼来了。”   “果真?”十四咬着筷子,皱眉嘀咕,“年羹尧没送到的那封家书,原是四哥提醒我小心这个齐世武,他是皇阿玛的人。然而四哥知道此事,又是因为额娘帮了良妃,八哥主动告诉额娘的。背后这么大一串子人,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晋安洒然一笑:“我带兵,素来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他就是玉皇大帝的人,我也不惧。”   十四仍是有些忧心,又听他说:“哦,倒是齐世武上门,送了好大一份礼。是在西域极北之地发现的一块儿寒玉,天然形成不加穿凿,竟然有几分像释迦摩尼拈花微笑的模样,鬼斧神工,端的珍贵。说来还是多半看在您近来得皇上重用的面子上。”   十四听了倒放心不少,齐世武要是打了小报告,就是盼着晋安倒霉,又岂会送上这样的重礼笼络?   他想通了这一点,顿时打起了那尊玉佛的主意,笑着贴上去:“舅舅,下个月额娘生日,我缺一件儿拿得出手的礼物,您看……”   银子太俗,旁的物件又不及这天然形成的玉佛稀罕。他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交换,只能舔着脸讪笑:“将来咱们打西域的时候,我给你弄一门罗刹人的火炮回来!”   “哈哈,亲贵领兵千难万难,指望您,我还不如求钟琪。”   晋安笑了一回,才正色道:“不过这东西太过珍贵,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受得起的,你拿去也好。”说着果然让家人捧上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小心翼翼地交给十四的随从。   十四缓解了被哥哥怀疑的郁闷,填饱了肚子,又解决了一桩大事,心满意足地爬上马背回家去了。却丝毫不知,他走后,晋安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   管家忧心忡忡:“老爷,你怎么不告诉十四阿哥?那齐世武很有可能是……”   是撞见了十四酒醉那晚发生的事。   晋安治军极严,虽然战胜之夜那晚,身边守卫荒疏了些,但是第二日齐世武匆匆离开行营。他察觉不对,立马问出此人接近帅帐之事,一回京就立刻设下了鸿门宴。   齐世武倒也乖觉,他明知现在皇帝正栽培十四,这种事情捅出去,老皇帝新皇帝都容不得自己;不如瞒下来做个人情,反而还成了晋身之阶。   故而晋安热情款待,齐世武送上重礼,交杯换盏间双方心里都有了默契。   管家仍是不安:“这种事留着活口,总归是个隐患……唉,您真的不告诉几位爷吗?”   晋安沉思许久,还是摇头:“四爷若知道了,一定会斩草除根。派人盯着齐世武,要是有异常,就了结了他。要是没有,就算了吧。他到底是个人才,在四川粮道的位置上干了十年,虽然不是清廉如水,但尽心办差、克己奉公几个字是担当得起的。黑龙江交给他,我放心,要是死在党争上,着实可惜了。”   管家还想再劝,可是他心意已决,最后只得叹息一声罢了。 第193章   “乌雅佛标升任刑部右侍郎, 董鄂辰泰升任云南总督,原四川粮道齐世武升任黑龙江将军, 岳钟琪任四川粮道……”   乾清宫东暖阁,十四捧着黄缎奏折朗声念着吏部第一批封赏官员的文书。   康熙闭目倚在炕上,手指敲打着膝盖做沉思状, 听道最后一句, 不禁问:“听说这个岳钟琪是你举荐的, 怎么放到第一批里头来了?”   第一批封赏的官员, 都是在正面战场上立下大功的将领,岳钟琪跟在十四身边,属于幕僚一类的人员, 确实轮不上头等。   十四回答:“但他是汉人。此次出征,湘、广两地绿营的将领立下大功,不赏不足以正人心, 若大赏又易引发众勋戚不满。岳钟琪既为我之近侍,其家族又在汉人将领中威望颇高, 他的身份恰到好处。”   康熙顿悟, 暗赞一声好。   这些年,满汉将领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满人将领还沉浸在这是我家天下的优越感中,然而现实是打仗基本靠绿营,汉人将领觉得自己出生入死,还比不上几个靠着祖宗吃饭纨绔, 也暗生不满。   岳飞的后裔得到重用, 既会让汉人将领感到欣慰;满州勋贵也会觉得, 提拔一位阿哥爷身边的侍卫,总比提拔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汉将强吧?   原来小儿子虽然心软了点,还是懂得平衡之术和御下之道的嘛。康熙和颜悦色地说:“朕准了,你跪安吧。这个月初八,是你额娘的生日,明日跟朕一块儿到畅春园去住。”   十四眼睛一亮:“您也要去给额娘庆生?”这可是比什么礼物都体面。   康熙嗤笑一声:“你额娘瞧着说话利利索索的,骨子里却懒到姥姥家了。过个小生日,朕若去,你们还有一顿酒菜可用,几班小戏能瞧。若朕不去,她保管一碗银丝寿面就把满堂儿孙都打发了。”   果然还是您了解额娘!十四在心中暗赞一声,露出一个八颗牙的傻笑:“那儿子就替额娘和兄弟们谢恩了。”   康熙看着小儿子挺拔的背影,捻须微笑,半天才想起屏风后头还有个人:“咳咳,出来吧。”   马齐一脸沉郁,神色复杂地看着窗外十四大步离开的背影。康熙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家重臣心情不佳,得意洋洋地炫耀:“马齐,朕这个儿子怎样?”   “十四爷机敏聪慧,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些平衡之策,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体悟到的。恕臣直言,不知是否另有高人指点?”   康熙神色一凝,复又不以为意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人帮忙,也是本事。”   得,皇帝“我家的崽儿就是乖”的老父亲滤镜又来了。马齐顿时无话可说,悻悻告退出来,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又在书房里转悠许久,叫来兄弟马武、李荣保几人商量。   “皇上这样乱来,迟早会闹出乱子的!咱们得提醒四爷一声。”   马武和李荣保面面相觑,皆不以为然:“二哥,咱们又不是四爷外家,何苦操这份儿闲心?六爷为人温和仗义,几位爷都跟他要好,将来不管哪个坐了那位置,咱们都是稳坐钓鱼台呀!”   马齐脸色一沉,断然喝道:“糊涂!”   “废长立幼,要是两个同胞兄弟内斗,头一个被逼着战队的人就是六爷,焉有独善其身之理?”   “论公,四爷理政多年,人品贵重,颇有雅量。他为人做事的好处,是我这辈子仅见的。十四爷虽然聪慧,到底年纪小,将来怎样还未可知。要是遇上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祸害了这大清江山,你们就回关外‘稳坐钓鱼台’去吧!”   “论私,十四爷跟那群武人走得太近了些。瞧瞧这第二轮的封赏名单吧,超过半数,都是汉人呐!”   李荣保一惊,捧过来一看,果然如他所说,以岳家为首的汉将占去半壁江山,岳钟琪更是以区区蓝翎侍卫之职,升任一省巡抚。他不由骇然:“这,这怎么能行?”   马武更是恨恨道:“乌雅晋安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乌雅家好歹也是祖上从龙入关的,他倒好,跟一群汉人打得火热!那西山提督岳升龙和他是八拜之交,素来以兄弟相称的,这个岳钟琪就是他送到十四爷身边的!”   瞬间,李荣保兄弟俩就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富察家是满洲贵勋的代表,更是文官的头头。遇上个重视文治的皇帝,比如四爷,他们自然兴旺发达。要是遇上个重视武功的皇帝,那些武将,尤其是汉将,只怕就要出头了!   所以,对皇上娘娘来说,四爷和十四爷是一家人,或许不分彼此。然而对他们这些臣子来说,却犹如天壤之别。   李荣保弱弱地说:“可他们到底是亲兄弟。这疏不间亲,我们在四爷面前说这个,是否有逾越之嫌?”   毕竟还有老娘在呢!要是他们兄弟俩最后没打起来,反而相亲相爱,我们不是白做了小人?   马齐闭目长叹,忽然想起刚才康熙和十四那几句对话,突然道:“老四,备几样礼,叫弟妹和我福晋一起,去畅春园给娘娘贺寿。”   德妃素日行事还算不俗。这亲爹糊涂了,只能盼着当娘的能够匡扶正统了。   吏部论公行赏的公文一下,十四府上顿时门庭若市。   董鄂辰泰升了官。彭春的夫人天天派人来接蓁蓁到董鄂家玩耍,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晋安推辞不过,带着女儿来了一回。   蓁蓁淘气,跟表姐董鄂娴琪溜到外院摘花,却听到书房里辰泰气急败坏地说:“两个都是侄儿,你稳坐钓鱼台,当然不着急。贤弟,自从出了孝献皇后(董鄂妃)的事,皇上嘴上说着不在意,不过是看在叔父(费扬古)的面子上罢了。可是他老人家已经去了,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不是不知道呀!”   辰泰淳淳善诱:“好妹夫,看在我那死去的妹子面上,求你给句准话儿吧。十四爷是你一手培养,你难道不盼着他好吗?”   他费尽唇舌,却只得了晋安淡淡一句:“这都是皇家事宜,哪是我们外人能做得了主的?”   辰泰冷笑:“谁不知道你们最好,何苦拿这些套话搪塞?贤琪是我的嫡长女,便是直接领到皇上娘娘跟前,也有一争之力。你连带句话都不肯,莫非是有意把蓁蓁许给十四阿哥?”   “啊!”趴在门上偷听的两个小姑娘同时惊呼出声,吓得花也掉了,一气儿溜回了内院。   董鄂贤琪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想到刚才父亲的话,忽然没由来地一阵脸红,扯扯蓁蓁的袖子,低声问:“听说十四爷常与你们来往,他……相貌人品如何?”   蓁蓁见表姐出落得美人儿一般,此刻双腮带赤,含羞带怯,更是添几分娇憨。她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十四哥,不,十四爷……丑得很,虎背熊腰不堪入目。又没什么情趣,整天舞刀弄枪的,不会买礼物哄人开心。哦,还有他既为武将,将来少不得要长年累月在外头打仗,又有什么趣儿?”   她在这儿绞尽脑汁地编了半天。岂料贤琪的脸越发红了,把个帕子拧得麻花一般,弱弱地说:“爷们儿自然要高大些的好,习武打仗更是我满洲男人的正经营生,哪能整日跟内宅娘们儿厮混。”   “啊啊啊?都这样了,你还……”   “格格!”匆匆赶来的乳母打断了两个小姑娘的悄悄话。晋安连岳母留饭也没吃,匆匆带着女儿回府,恰好遇上十四领了吏部的文书过来,喜滋滋地卖弄自己给小岳子谋了个好差事。   蓁蓁刚刚在背后黑了人家一把,忽然见正主突然出现,匆匆福了一福就心虚地往屏风后头躲。   十四顿觉有趣,扬声逗她:“今儿这是怎么了?泼猴儿变小猫咪啦?”   蓁蓁回头冲他做个鬼脸,却忽然想到辰泰那句石破天惊一般的“莫非有意把蓁蓁许给十四阿哥”,又见他一身石青缎绣八团白狐慊皮袍,轻裘宝冠,华服美带,戏弄人的时候脸上先堆起两个酒窝,竟然没由来地心里乱跳。   她吓了一跳,立马就要往屏风后头缩,却听晋安“啪”地一下把那张调令拍在桌上,冷笑道:“滚出去。”   十四愣愣地看着他,立马想到是为了岳钟琪封官一事,急道:“皇阿玛封他另有考虑,不是因为他是你女婿我才一力保荐的!再说了,就是七哥十二哥手下,还有两个做总督的门人呢!”   “旁人我不管。但是我教你本事,是盼着你将来继承费扬古将军的遗志,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不是指望你拉帮结派,跟亲哥哥斗得你死我活,更不是指望靠你升官儿发财。来人,送十四爷出去。”   十四还想再辩,管家已经进来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您消消气,明儿再来吧。”   好说歹说,把他拉到前厅廊下,十四仍是一脸委屈。这可是皇阿哥,甚至是未来的天子。管家生怕得罪了他,心惊胆战地解释道:“老爷不让告诉您,这段时间绿营、西山大营乃至九城兵马司的各位官员,不知有多少人想走我们的路子投入您门下,老爷一个都没答应。为此,连董鄂家的几位舅爷都得罪了。”   正如文官集团的代表马齐极力支持胤禛,武官尤其是汉人将领们,也盼着知兵用兵的十四能够更进一步。   然而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十四若接受了这些人的好意,必然因为文武对峙而跟胤禛背后的文官集团产生尖锐矛盾;若是不接受,又难免得罪人。   十四想到这里怒气全消,心下骇然。这样一来,晋安既因为跟汉将走得近,得罪了满蒙勋贵;又因为阻拦了武将们上进投靠的路子,把并肩作战的同僚得罪光了,岂非自绝于众人?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府邸,当夜思量万千,暂且不知作何计较。   同样的糟心事也发生在胤禛府上。吏部的公文下来,年羹尧虽然料到自己排不上头功,但是岳钟琪当了四川巡抚,却让他怎么都不服,干脆关在自己的下房里喝闷酒,不多时就醉得烂泥一般。   雍王府里养着的门人谋客见了都心有戚戚——年羹尧还有个当巡抚的老爹,尚且不得意,他们这些人很多连旗籍都没有,更难熬出头了。   其内有一个叫沈竹的人听了年羹尧的唉声叹气,便叹道:“这话说来是大不敬,但是主子身边得用的兄弟的确太多了些。文有六爷,武有十四爷,文武双全有十三爷。咱们这些人,唉……”   他长叹了一声,然而底下众人已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未竟之意:这么多能干的兄弟,都可信可用,不用担心萧墙之祸的话,谁会不用兄弟用奴才呢?   即便是胤禛上位,晋安也是国舅,十四更是妥妥和硕亲王,年羹尧想从他们两个人手上抢兵权,不是痴人说梦吗?除非十四跟胤禛兄弟不合,大军交给他有叛乱之嫌,年羹尧才有可能带兵。   其中有个门人叫戴铎的,眸光一闪,突然觉得这是个剑走偏锋、表衷心的好机会。他们这些人在入王府之前多是混迹江湖,求个吃穿不愁就谢天谢地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为了一场泼天的富贵,拿性命去赌也不出奇。   这日傍晚,戴铎就找到在花园钻研棋谱的胤禛,问了安,禀退左右,告胤禛曰:“主子前日所提,为奴才谋官外放一事,奴才已经思虑清楚,觉得台湾道台一职甚好。”   胤禛奇怪地瞥他一眼:“那地方如此偏僻,有什么好?方便每年给我送西瓜么?”   戴铎突然跪下,砰砰叩头:“奴才这都是为了主子您考虑。最近城里颇有传言,说皇上有意十四阿哥……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沃野千里,易守难攻。台湾道台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到那儿为您训练人马……”   他顿了一下,方说:“亦可作为将来退步抽身之计。”   退步抽身?就是说以防十四上位要杀他,所以提前准备好地盘,以备将来裂土称王,自保之用了。   嗯?胤禛整个一个黑人问号脸,震惊到连斥责他的话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奴才疯了吧?   他现在对十四的不满还限于,叛逆期的小弟老是跟我对着干,以及抢老六之仇不共戴天这个范畴。怎么突然就上升到打打杀杀了?   戴铎见他沉吟不语,自以为得计,还心下窃喜,忽然听得耳边一声断喝:“好个狗奴才!”不待言语,已经被来人踹翻在地。   胤祚气得面孔煞白,看着哥哥嘴唇微抖,未语先红了眼眶,好半天才说:“四哥,立马杀了这奴才,否则我们恩断义绝!”   娘啊,忘了雍王府和端王府的花园是连着的了!戴铎心下大悔,再也顾不得顶撞贵人,爬起来砰砰叩头道:“王爷,奴才这都是为您考虑啊!听闻十四爷幼年顽皮,多赖您管教,偶有打骂之事。这在当时当日不过是行使长兄之职,若来日他位临九五,必然惹来杀身之祸啊!”   不要命的话听头一句是愤怒,听多了就变成新鲜刺激了。胤禛已经拿他当死人看了,现在只觉得好奇,是什么东西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胤祚要不是在花园里遛弯儿没带剑的话,戴铎早就被他砍成肉泥了,听得此话更是冷笑道:“四哥,你和十四弟怎样是我们的家事。可是台湾,不单是你我的,也不单是皇阿玛的,甚至不单是我们大清国的!我今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扶苏枉死,秦朝二世而亡,但是秦地还在,后人才能继续繁衍生息。若是扶苏据北地为王,甚至把北地拱手让给匈奴呢?还会有后来的朝代,后来的盛世吗?谁分裂疆土,谁就是千古罪人!”   见他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胤禛赶紧打消了看笑话儿的念头,淡淡地对戴铎说:“你先下去吧。”   他竟然不追究!戴铎大喜过望,自以为赌对了,喜之不尽地叩头:“奴才谢主子隆恩,必定肝脑涂地以报之。”   “四哥!”胤祚急得跳脚,拿袖子抹抹脸,转身就走。   “真生气啦?别动。”胤禛跟上去把弟弟拽住,递上张绢子,“擦擦脸上的猫尿吧,丢人现眼。”   胤祚哼一声,把那绢子丢在地上泄愤似的踩两脚,表示这是原则问题,不接受讨好。   胤禛不怒反笑,好脾气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慢悠悠地说:“这样的人,一剑杀了,岂不是太可惜?要我说,就该把他派到岭南、西域那些不毛之地去,或是找药材,或是经商,折腾个一二十年,等到咱们大业已成的时候,再把他叫回来。”   “等他千里迢迢赶回京城,眼看以前一个府的同僚升官发财的时候,再赐死。然后弄个匾额写上“无耻之徒”,挂在他家大堂正中,让他十族以内的亲眷全部来哭灵,哭满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再给他立块碑,写上‘千古罪人钱某之灵’也就完了。”   胤祚听得手一抖,惊恐地看着哥哥。我的额娘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得罪了四哥,真是死都不得安宁。 第194章   因为皇帝的一时兴起, 绣瑜这个小小的散生,顿时繁琐了起来。七八日前,内务府的陈安生就开始带人在浮翠阁上搭台子,又命人来问戏酒果菜的安排:”皇上说了,冬月里没什么节气,索性借着娘娘的生日,大伙儿乐一乐, 全按着您的喜好来布置, 务必要妥妥当当的。”   内务府用大红洒金纸递上厚厚的菜单以备选择, 什么“九天王母蟠桃宴”,一百零八道菜肴全部用时新水果,或是苹果入菜、或是鲜橘摆盘、或是蜜瓜镂刻。什么“青鱼千秋团圆宴”,是用河里的新鲜鱼虾为主料。又有“山珍八宝四季如春宴”,主菜是山鸡野獐并各类菌菇熬的汤锅。   绣瑜看看菜单, 再瞧瞧小厨房里的一百二十挂清汤寿面和若干红鸡蛋, 仿佛感受到了皇帝无声的嫌弃,默默吩咐:“竹月,把面和鸡蛋退了。”   你康大爷不吃!   夏香也替她抱不平:“要我说,娘娘这些年也太俭省了些。虽然皇太后还在, 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了,关起门来做个生日,算得了什么?”   绣瑜颓然长叹, 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 当你只想跟大儿子小孙子一块儿热热闹闹吃碗“团圆吉祥省心省事鸡汤面”的时候, 却偏有人要你吃“金碧辉煌仇敌满座、只吃面子宴”。   更糟心的是,大办生日又跟吏部封赏将领一事联系在一起,大家伙儿揣摩出皇帝爱屋及乌的意思,这下办酒席就不仅是内务府的事了,连礼部都过来问,娘娘过生日需不需要咱们安排点什么呀?宗室福晋们也都递牌子进来表衷心。   绣瑜忙得脚不沾地,康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畅春园住了几天,砚台都干了也没人来磨墨,话没说上两句,反倒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   比如皇太后年迈体弱,入冬之事难免有些咳嗽,这日康熙亲自带着胤禛到佛香阁祈福。父子俩一时兴起,到附近茶园访一味雪中名品,隔着篱笆墙就听两个太监议论:“皇太后咳得比往年厉害,别是冲了什么吧?”   “嗨,这嫡母尚在,媳妇过寿不是冲了长辈吗?”   一气说,一气走远了。   康熙数着佛珠沉吟不语,忽见身侧胤禛也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便问:“这奴才冒犯德妃,你因何不怒?”   胤禛回答说:“他们冒犯的并非额娘,而是皇家体统。但额娘的好日子在前,何苦为两个奴才伤了阴鸷?按下不提,来日方长。”   处变不惊,矜贵持重。康熙眉头一跳,在他身上嗅到点熟悉的气息,故意说:“你十四弟经历这番磨练沉稳了许多,近日那些前去请安送礼的官儿,都叫他拦在了门外。”   胤禛不以为意:“十四弟心高气傲,少有人入得了他的法眼,但他为人却有一桩好处,就是凭本事论才。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权贵子弟去给他送礼,可真是拜错了菩萨。”   康熙问:“知人善任,何以见得呢?”   “四川地势偏僻,各族杂居,几任满人巡抚皆没有什么建树;岳钟琪任四川巡抚,恰到好处。”   康熙不置可否,只道:“走吧。”   被念叨的十四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因听外面雪风呼啸失了困,整夜翻转难眠,结果第二天正日子的时候起来一瞧,眼下泛着青痕。   胤禛见了又忍不住唠叨:“你的规矩又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今儿这么多人,你肿着眼睛像个什么样子?”   十四一言不发,径自走到廊下,将那檐下挂着的冰柱子掰了块儿下来,按在眼睛上消肿。   “祖宗!这法子太狠,你眼睛不要了?”胤祥提脚追了出去。   胤禛见了又生一回气,拍着桌子喊:“你跟谁较劲呢?”   胤祚扯扯哥哥的袖子:“舅舅生了他的气,正郁闷着呢,少说两句吧。”   那边胤祥已经拽了十四进来,胤禛捏着鼻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我话说急了,你也不该作践自个儿。”   十四抱着脑袋趴在桌上不耐烦:“谁想作践自个儿了?我就是一时忘了不能拿这时节的冰敷眼睛,哪来这么多道理?”   胤禛还没说话,胤祚先忍不住了,拍桌而起把兄弟两个都吼了一番:“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啊?四哥,‘天凉,小心身子’这话有那么难说吗?老十四,你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冻死你得了。”   好脾气的人难得大发脾气,被暴呲了一顿的兄弟俩瞬间变小绵羊,胤祥忍不住噗嗤一笑。却听得外间侧殿那边“哗啦”一声,脚步声一阵乱响,有人扯着嗓子喊:“有贼!抓住他!”   深宫大内,怎会有贼?   兄弟几个忙起身出来查看,却见存放寿礼的库房前,一个服色陌生的小太监左挪右闪,到底被七八个延爽楼的太监按住了。   堂上红绸散乱,雍王府进上来的和田玉佛倒在地上,身首异处。胤禛面若冰霜,看向那被押上来的太监:“说吧,谁派你来的?”   那人神色慌张,眼珠子乱转:“奴……奴才贪图银钱,只是想寻摸一两件金银器物,不小心打破玉佛,四爷饶命。”   看来幕后之人是早有准备,不管胤禛怎么问,他只一味推脱求饶,咬死了说自己只是想偷盗,趁众人不留神,猛地向那柱子撞去。   胤祥早防着这一出,抢先一步出脚踹在他膝盖窝上,厉声喝道:“怕被逼供就寻死,你倒是忠心得很呐!”   胤祚在旁提醒道:“四哥,前面马上就要开宴了,先想办法把寿礼糊弄过去,这人交给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去审。”   胤禛深吸口气,强忍怒火:“来人,去后头找额娘身边的桂公公,随便寻件东西来。”   “且慢!”   十四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库房,捡起那个断掉的佛头在手上把玩,饶有兴致地问:“四哥,你的礼物也是一尊玉佛?哈哈,太有意思了,这奴才帮了咱们个大忙呢!咱们得好好演一出戏给那些人瞧。”   另一边,绣瑜在更衣的碧纱橱里见了乌雅家派来送礼的人,看了晋安的亲笔信,忽然脸色一变:“老十四问你们二爷讨了尊寒玉天佛做寿礼?”   我的佛祖啊!胤禛最烦沽名钓誉的事情,他们夫妻俩茹素请佛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结果两个儿子撞了礼了。既然送的一样的礼物,难免要被拿出来比较,和田玉佛虽然珍贵,但终究是人力雕铸之物,不比十四那个天然的稀罕。   古代大户人家,儿子给父母送礼,除了真心祝寿,也有彰显自己孝顺的成份在里头,就好比后世名人做公益那样,真心和面子对半开。而在皇帝面前博得个孝顺的名声,就好比后世明星担任了联合国公益大使,是极其提升逼格和咖位的。   这种情况下,十四送了比哥哥更重的礼,明天满北京城都会吃到”爆红流量小生争夺永和娱乐公司一哥地位”这个瓜。不明真相的群众,只会以为兄弟俩真的反目成仇,分边站队的情形只会愈演愈烈。   她赶紧吩咐竹月:“去后头找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把十四的礼物换下来。”   话音刚落,外面康熙已然使了个小太监来催,她只得换了衣裳往前面来。虽然只是家宴,水阁里也摆了百来席,最上方设着明黄盘龙御案;下首四列梅花式紫檀小几,前头五张铺着大红绸布,几位妃主已然在座,余者三四十席皆为石青桌围,乃是其余妃嫔们的位置;再下方才是皇子福晋公主们的座位。   对面二层小楼上,舞姬云袖轻舒,乐伎管弦齐奏,好一派富贵悠闲的景象。   见她过来,众人齐声祝了千秋,太监宫女厨役乐伎伶人磕头献寿,梁九功念出一长串封赏单子。绣瑜谢了恩,又有太监高声唱道:“诸王贝勒献礼。”   三阿哥就带头站起身来,康熙抬抬手阻止了他,笑道:“年年都是这些东西,无甚新鲜,犯不着一家一家地送。这样吧,各家挑一两件打紧的玩意儿,一并送上来。那些金银绸缎就不必瞧了。”   众人应诺,自去准备。   绣瑜心里一跳,本来十四排行靠后,有的是时间替换礼物,现在这么一变,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八阿哥却觉得康熙此话正中下怀,眼中尚未来得及溢出笑意,忽然听贴身太监在耳边禀告:“爷,出事了。有人溜进库房,砸了四爷的玉佛。”   “混账!”   八阿哥下意识朝上首看去,却见胤禛神色自若瞧不出什么破绽,倒是三哥胤祉一脸隐晦的笑意,时不时瞥向胤禛的目光中,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八阿哥不由咬牙切齿:“鼠目寸光,犹实可恨!”   思考间,一众太监已经捧了礼物到皇帝跟前,各色锦盒玉匣逐一打开,依次递到皇帝跟前。其他阿哥给庶母祝寿,岂会真的下功夫?不过是金玉堆砌,虚应故事罢了。康熙瞧了,捡稍好的品评两句,也就罢了。看到胤祚的十二把各色宫扇——或玉柄或湘竹或象牙,或题词作画或双面彩绣,康熙才饶有兴致地拿在手里瞧了一回,又递给绣瑜。   胤祥府上送的却是一架紫檀销金鲛纱屏风,雾一样的扇面上绣着群仙贺芒图。康熙细瞧了一回:“针线细腻也还罢了,宫里绣娘比这个好的多了去了。只是这画儿构图大气,笔法粗犷,意境深远,非一干庸俗画匠所能为。不知是哪里的画师做的,若能,再给皇太后做上一个。”   胤禛答道:“皇阿玛,这是十三弟所画,弟妹亲手所绣。”   康熙愣了一下,点点头:“有心了。”又问:“怎么都是你弟弟们的东西,雍王府的礼物在哪里?”   一干粗使太监退却,魏珠亲手捧了匣子上来,满脸堆笑:“奴才们卑贱,万万不敢触碰此物,还请万岁爷亲自开启锦匣。”   “哦?”   这般神神秘秘的样子引得众人侧目,康熙当众启了匣子,却见匣中之物莹白通透,大如脸盆,细细瞧来不过一块凹凸不平的顽石,可无心一瞥时却见释迦摩尼端坐莲台之上,端庄持重,五官虽然不甚清晰,但是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大慈大悲的笑颇俱神韵。   自然雕琢,鬼斧神工。就连素来不信祥瑞的康熙也呼吸一滞,叹道:“夺天地之造化,集日月之精华!”   两旁众人也纷纷齐声拜道:“皇上仁德通天,上天降下祥瑞,以佑大清千秋万代。”   康熙这才回过神来,由衷赞道:“老四有心了,也是你素日纯孝恭勤,这样的东西绝不会落入无德之人手中。”   胤禛回道:“谢皇阿玛,只是这主意是儿子出的,寻找佛像,却是十四弟出了不少力,儿子不敢贪功。”   十四笑道:“四哥客气,皇阿玛,您知道儿子今年大半的时候都在云贵忙活,哪有功夫管这些。寻得此宝,还是多赖四哥帮忙。”   绣瑜也说:“你们齐心,比什么礼物都好。倒是此物太过珍贵,皇上,最近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臣妾想把它进太后,以求庇佑。”   康熙听了更是高兴:“好好好,如此就更好了。”   众人重新落座开宴,歌舞管弦,觥筹交错,自是乐业不提。   绣瑜虽然闹不清为什么,但是远远地见十四端着酒杯去敬八阿哥的酒,脸上是他每次反讽时那种欠扁到了极点的笑容。八阿哥喝了那杯酒,气得再没动过筷子。   宴后,康熙自然是到延爽楼安置了,拉着绣瑜絮絮叨叨,从人生理想治国之道谈到今儿宫宴上那道脆皮鸭子有多好吃,闹腾傍晚,刚刚歇下,突然又直起身来一拍脑袋:“不对呀!给朕把老十四叫来!”   “皇上,这宫门都快落锁了,什么事儿不能明日再说?”   康熙甩甩脑袋,气道:“朕忽然想到,老四要送礼,凭什么要跟他一起,撇开老六?一定有鬼!”说着高声问:“阿哥们如今在哪儿?朕去瞧瞧。”   绣瑜哭笑不得:“孩子们孝顺,凭他是谁送的,您受着不就得了?”   喝了酒的皇帝一定要较真儿到底,梁九功只好去打听消息:“阿哥们还没出宫,现在在水阁那边看戏说话呢。”   此刻,水阁廊房,八阿哥面色冷峻挽着袖子亲手磨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平缓心情的方式。那砚台里面已经积了满满一池黑墨,才见十阿哥大步进来,满脸喜色:“八哥,三哥跟四哥他们闹起来了,你快瞧瞧去吧。”   九阿哥也觉得神清气爽,抬脚就要走。八阿哥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四哥跟十四弟同心协力,这盘我们就输了。”   九十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我瞧着老十四太小,八哥,你盼着他赢过四哥,不太容易。”   “我不是盼着他斗过四哥,我是要一个‘乱’字。”   “咱们既无圣心又无兵权。皇阿玛越早立储,新君的位置就越稳,咱们就越没有机会。皇阿玛一直不立储,到了那一日,几方人马真刀真枪地乱斗,咱们才能坐收渔利。”   “十四弟是个关键,他手里有兵,一旦皇阿玛立了旁人,你们说,结果会怎样?”   当然是会造反!胤禟胤俄恍然大悟。他一反,不管成与不成,京师都要经历一番动荡,新君的权威必然被削弱到极点,那个时候他们效仿多尔衮摄政也好,效仿隋文帝逼周皇禅让也好,总归是有办法的。   “所以,我最怕就是他和四哥你谦我让起来了,”他说着愁眉紧锁,复又展颜笑道,“不过幸好,我们还有个三哥在。”   外头,胤祉已经仗着酒劲儿,一巴掌拍在胤禛桌上:“行啊老四,给德妃办寿也是看在十四的面上,办份寿礼也是沾了十四的光,你这个哥哥当得还真是便宜。”   胤禛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沾了他的光,莫不是你派人去库房砸了我原本的礼物?”   三阿哥浑身一僵,复又张牙舞爪:“你们都听见了,他自己承认玉佛不是他办的,这是欺君!”   他状若癫狂,胤禛脸色铁青,十四被两个哥哥按在席上不得动弹,八阿哥等人煽风点火看笑话,其余阿哥皆唯恐引火上身不敢插话,忽然听得门口一声断喝:“那你装疯弄痴,咆哮宫禁,挑拨离间又该当何罪?”   三阿哥回头一看,却是康熙坐在肩撵上慢慢过来,顿时吓得酒醒了大半,软倒在地。   其实康熙一直不反对儿子们公平竞争,甚至连太子当年明着打压大阿哥、十四暗着拖八阿哥下水这些事都毫不反感。因为人家政治斗争的手段够高明,姿态很好看,既能优胜劣汰、培养手腕心计,又不会让外人瞧了皇家的笑话。   但是像三阿哥这样市井泼妇似的咆哮如雷,当着奴才的面,不管黑的白的一股脑儿全揭出来,全然不顾脸面体统,是康熙最鄙夷的斗争方式。   他挥挥手清场,把一干不相干的儿子奴才都赶走了,方在位子上坐定,询问:“损坏雍王府寿礼一事可有你的干系?”   三阿哥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当然没有!儿子……”   “那派人到处传播流言,说皇太后之病,是因德妃大办寿辰而起,可是你做的?”   三阿哥感受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气势一弱:“这话从何说起,儿子……”   康熙又扬声喝问:“那三日前你跟孟光祖等人在酒楼聚饮,可曾说过‘荣妃五十大寿,尚且没有如此排场,德妃一个散生何得如此荣耀”?这些话,是不是你说的?”   他接二连三地追问,气势累次叠加,犹如惊涛骇浪、泰山压顶一般。三阿哥再也撑不住,眼中带泪,强自狡辩:“儿子也是为额娘抱不平,她康熙四年入宫,至今四十余载,诞育五子一女,如今竟然连德妃也不如了!”   康熙将一杯热茶,连茶带碗掀到他身上:“要脸面,拿本事来争!背后下绊子嚼舌头,上书房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   三阿哥悔之不迭。   康熙又问:“四阿哥,十四阿哥,你们觉得这事该作何处置?”   十四憋了半天,好容易得了这句话,张口就要严惩,却被胤祥狠狠地掐了一把胳膊。他回过神来,只得委屈地示意哥哥先说。   胤禛遂道:“此事不宜声张,皇家不能有皇子嫉妒庶母的事情发生。三哥且回去修身养性,好生念几日书。”   十四赶紧补充道:“他要给我额娘道歉!砸了四哥的东西,要补上。”   康熙看向三阿哥:“你都听见了?这个处置不算落井下石吧?滚回去修你的书,朕不想再看到这些混账事!”   三阿哥失魂落魄地去了。   剩下胤禛兄弟四个排排站,面对余怒未消的老父。   “怎么办,怎么办?”胤祚挤眉弄眼地给哥哥使眼色,却发现兄弟们的目光都落在自个儿身上,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愣着干嘛,该你上了”!   胤祚一脸懵逼,只想在群聊对话框里敲出一整排“???”。   十四已经抢着笑道:“皇阿玛,夜深了,不如让六哥送您老回去休息?”   康熙早把几个儿子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忽然说:“你们三个要出宫的,别耽误了。老十四住宫里,就由你陪朕走走吧。”   “啊啊啊?”十四目瞪口呆,此时大点的哥哥们都在畅春园周边修了园子,只有他年纪小还没分到宅基地,仍住在畅春园的讨源书屋,于是就悲剧地接受了陪伴暴怒的皇帝这一任务。   说是让他陪着,可是康熙在月色下沉默地走了半路,一句话都没有,眼见清溪书屋近在眼前。十四早就习惯了“皇阿玛的心思你别猜”,正放空脑袋神游天外,却忽然听他问:“你觉得四阿哥为人如何?”   “嗯?”十四一愣,“这话我怎么好说,您该问额娘或者问六哥吧?”   “朕就要听你说呢?”康熙得寸进尺,“说缺点,不准讲那些套话。”   十四想了半天,忽的一笑:“四哥这个人纯孝热诚,勤勉踏实,颇有容人的雅量……”   康熙艴然不悦:“大胆!朕让你说缺点!”   “是是是。不仅如此,他身为皇子,还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人无完人,并不听信那些阿谀奉承之词。”   十四说了半天,忽然一摊手,笑道:“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这些好处都不显。必须是得亲近他、了解他、有耐心去琢磨他的人方能体悟——有为人主之才,下属们却不轻易看不见,反而个个说他冷心冷面,办事推三阻四,真真可笑。”   康熙脚步一顿,立在原地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意味深长的字:“你呀!” 第195章   京郊, 畅春园。   随着三声鞭子响,延爽楼原本已经熄灭的烛火又依次亮起。绣瑜裹了件狐坎, 疑惑地迎接了去而复返的皇帝,却被他揽着肩膀直直往寝殿拖, 按在床上,欺身上来扳着她的肩膀, 手指掠过脸颊。   “皇, 皇上?”老夫老妻的了,至于大半夜这么猴急吗?   谁料,康熙只是闭着眼睛笑叹:“你老了。”   绣瑜躲开龙爪, 哭笑不得:“您大半夜过来, 就是为了告诉臣妾这个?”   康熙竟然特别实诚地点头,脸上笑容和煦且傻:“朕也老了。”   明明是极其欠揍的话,可是绣瑜察觉出他情绪波动极大,眼中思绪万千,不似寻常。   奴才们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只剩下帝妃二人相对依偎,康熙差点抑制不住地告诉她十四那番对答,告诉她康熙七年他诛杀鳌拜之后,第一个去慈宁宫禀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也是在原地站了半晌,说:“哀家老了。”   后来, 他曾在太子身上体会过这种感情——儿子展现出人主才德, 家国江山后继有人, 纵是老去也心甘情愿。如今终于往事重临。   两个孩子,一个沉稳凝练,一个机敏善变。大事已定,不过善加引导,到时候再根据国家的需要则贤而立罢了。康熙仿佛卸下心头重担,可惜这江山太重,孩子成长的喜悦,他注定不能跟其他人肆意分享,只能一再跟绣瑜重复:“朕今日着实高兴。”   “嗯,臣妾今天也很高兴。老四家的养了个闺女——也不知怎的,这么些儿女,底下养的都是些臭小子,好容易有个女孩儿——满月那日,抱进宫来臣妾瞧了,样貌像极了小九,端的玉雪可爱。只是右边嘴角有颗米粒大小的浅痣,臣妾原道生得不好,还是良妃恰好过来瞧见,说是主福气的……”   康熙原本懒懒歪在榻上,听到这里忍不住直起身来:“你跟良妃倒还要好?”   绣瑜冷眼瞧他:“莫不是天下都要围着你们爷们儿外头那些事情转?人敬我三尺,我还人一丈,如是而已。”   她待其他妃子和善,着实让康熙满意,嘴上却说:“放肆,不围着你男人转,你还想围着谁转?老十四吗?朕告诉你,胤祯也大了,以后规规矩矩的,不许他再猴在你身上撒娇。”   说着又叹道:“完颜氏这门亲事指的不好。说来可惜,佟佳氏法海的次女是你妹妹所出,要早知会拖到今日的话,朕就将她指给胤祯做嫡福晋了。又或者佟国维第五子庆恒的四女佟佳氏,她阿玛只是个三等侍卫,做个侧福晋好像也不委屈。”   绣瑜枕着皇帝的胳膊,疑惑不已。先突然说不许十四撒娇,又一口一个胤祯地喊他大名,又千方百计地想把权倾朝野的佟佳氏的女人往十四屋里塞。   她不由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佟佳氏的格格岂能给人做小?就算她阿玛庆恒只是四品武职,但是完颜氏出身也不高,这不是闹得家宅不宁吗?”   康熙哼哼唧唧半天,到底只说:“朕不过随口那么一说,夜深了,歇着吧。”   绣瑜忽然想到马齐的夫人那含含糊糊的话,想到晋安莫名地对十四栽培看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就好比当初将郭络罗氏指给八阿哥,皇帝想要扶植某个阿哥,哪有比联姻更快的呢?   她不由开口道:“皇上,臣妾听闻,您擅长训獒。”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闻要训出一只真正的獒王,需要把几十只小獒放到一个圈里,让它们自由搏杀。最终剩下的那一只就是犬中之王。”   康熙沉默了半晌:“传说而已,哪能当真?”   “原来只是传说。其实臣妾一直觉得,这法子过于残忍。人为制造困难,磨砺孩子。那些幸存者固然可以称王称霸,可那些经受不住考验,夭折的小獒呢?它们原本也可以承欢父母膝下,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康熙缓缓地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道理臣妾当然明白,忧患虽然磨砺人,但我们披荆斩棘、历尽劫难,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安逸的生活吗?如果又重复这个过程,一代又一代地把儿孙推回到苦难里,这种磨砺,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绣瑜顿了一下:“胤祯这个孩子性情中人,臣妾担心他并非您想要的那只。强行加以期许,只会让他不堪重负,更何况他们兄弟……您这是要我的命吗?”说到最后已有泣声。   原来前世胤禛和十四闹成那样,也少不了皇帝的推波助澜。以前太子高高在上,无人节制,最后放纵自毁。这回皇帝根本是有意制造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对立相争,就是为了时刻警醒他们!   “原来你都猜到了。”康熙直言不讳:“瑜儿,朱元璋说,自古胡人无百年国运。我们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六十三年了。还有三十七年,你我大约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如今看来,朕大约可以平安地把江山交到儿子们手里,可是再下一代呢?”   “你给朕生了两个好儿子。不管将来,谁为君,谁为臣,他们都不能有片刻松懈。要怪就怪老天爷,让他们托生成朕的儿子。”   绣瑜掀被坐起,情不自禁拔高了声音:“您要磨练孩子,臣妾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了?可是难道天底下就‘养獒’只有这一种办法吗?皇上,您斗过了鳌拜,斗过了吴三桂,这样的智慧与谋略,您略分一点点给孩子们好不好?”   “德妃!你越矩了。”   康熙起身蹬上靴子,月光下可以看见他额上青筋暴起,强忍怒火:“今日的事,朕会当没发生过,好生休息。”   漠河的官道上,一家小小的酒馆挑着酒幌,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雪风里摇摇晃晃,烛光投在门口的黑漆招牌上,隐约能认出“客栈”二字。   “将军,风雪太大了,进去歇歇吧。”   “好好好。”齐世武赶紧下马,进了正堂,掸掸披风上的雪沫子,“真是晦气。眼见要进城了,却错过宿头,又赶上下雪,这北边儿可真冷啊。”   夜已深了,大堂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个客人。早有家人去要酒要菜,喂马铺床。不多时,店家便用粗瓷大碗,端上几样菜品并米酒,又看向几个齐家随从,道:“小店灶台马上要熄火了,几位若要用饭,只能就在这堂中一并吃了。”   齐世武便道:“天冷,你们也去吃点。”   众人忙捡个桌子坐了,拿大饼蘸着肉酱大嚼猛吞。岂料刚吃了个二三饱,忽然觉得眼殇神涩,手脚发软,众人纷纷大叫“不好”,便软倒在地,不得动弹了。   齐世武身怀武艺,又因吃得略斯文些,倒还勉强清醒,望着那换了副面孔、带着三个蒙面之人持刀逼近的店家,费尽力气大喊:“我是朝廷钦命的堂堂一品大员,尔等何人?竟敢杀害朝廷命官?”   那店家冷笑一声:“齐大人,久仰大名。你知道得太多了,朝廷也护不了你。”   齐世武骤然瞳孔放大,忽听“嘭”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一群身着短打棉衣、行脚商模样的人持刀闯进来,不由分说和那匪人战成一团,虽然武艺不及对方,但是仗着人多,死了最终还是把那开黑店的人砍倒在地。   门口短髭壮汉身着狐皮大氅,拱手笑道:“齐大人,多日不见了。”   齐世武一看,却是卖他那寒玉天佛的行商朱九。此人身家百万,偏好游走四方,贩卖奇货,也是今日得济,风雪阻道,他在门口就听见齐世武自曝家门,方才出手营救。   齐世武自然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所报。”   “好说,好说。”朱九淡淡笑道:“这店家对齐大人的身份一清二楚,绝非寻常黑店劫财害命。得知你是朝廷一品大员,丝毫不惧,只怕背后之人来头不小。齐大人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   “这话从何说起,本官……”齐世武忽然想起店家那句“你知道得太多”,脸色一变。如果什么消息值得杀他灭口,就非那件事莫属了。   朱九见状,又貌似不经意地说:“先前齐大人重金向我购买玉佛时,我就提醒过您,这东西太过珍贵,若是所送非人,只怕招惹祸端,看来是在下不幸言中了。”   齐世武顿时觉得气血上涌,明明是他乌雅晋安外臣勾结皇子,自己不仅渎职不忠,违背良心地瞒着万岁爷,还贿之以重礼。结果不仅没得到半点好,倒还惹来杀身之祸,难怪他如此干脆地举荐自己接任黑龙江将军一职——这儿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下属遍布四方。   特意把我放出京城,引到这儿来杀人灭口,好歹毒的主意啊!齐世武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暗自下定了决心。 第196章   披红挂彩的八旗兵丁排成队列, 从高处一跃而下, 背负在身后的旗帜迎风猎猎, 乍一看去好似各色鲜花在冰雪荒原上次第开放。   然而这样的美景, 似乎并没有引来各位贵人的格外青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上首帝妃二人的别扭, 每每视线交汇,两人都默契地错开目光。皇帝扭头跟左手边的佟贵妃说话, 德妃就跟旁边的良妃轻声耳语。   魏珠拿粉彩高脚盘捧了葡萄上来,讨好地笑问:“万岁爷, 这……”   康熙暗瞪他一眼:“糊涂东西!”   魏珠一晒, 赶紧下去拿小盘子分装了葡萄送到绣瑜桌上:“娘娘,皇上有赏。”   “谢皇上隆恩。”绣瑜接了,转头先让宫女捧到良妃跟前, “良妹妹尝尝。”   良妃抬头一瞥,只见皇帝的脸都黑了一半, 吓得连连摆手。   “那就搁着吧, 待会儿再吃。”   康熙忽地起身, 不耐烦道:“年年都是这些节目, 你们看吧,朕先回去批折子。”   他这一走, 众人哪里还坐得住,纷纷起身相随。   这番动静, 自然惊动了外围彩棚里的众阿哥。胤禛远远地瞧了半天, 拿胳膊肘捣捣胤祚:“不太对劲, 你去送送, 顺便给额娘请安。”又转头看看没精打采靠在椅子上发呆的十四,抱怨道:“你这成个什么体统?舅舅不理你,那也是为……”   “我知道,是为我好。”十四靠在椅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今时不同往日,我树大招风,跟外戚过从甚密,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四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唉,要是还有场仗打,让我再出去个三五年,那就好了。”   胤禛顿时觉得牙疼。胤祥在一旁哈哈大笑:“今秋粮食欠收,再打个三五年的仗?你是要逼死四哥吗?”   十四想想四哥窝在户部鼹鼠似的左腾又挪筹措粮草的场面,也乐了。   三阿哥听见他们的笑声,怪声怪气地拖长了调子冷哼一声。   十四更觉无趣:“咱们也走吧,跟六哥一块儿进宫给额娘请安。”   让人没想到的是,皇帝这场气生得前所未有地久,整个年节都不见他踏入永和门一步。年下六宫妃嫔纷纷给皇帝缝制祈福香囊,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康熙翻遍了一盘子五颜六色的荷包也没瞧见永和宫的东西,倒是永和宫的孩子门年节下统一换了一色簇新的大红羽缎披风,蜀锦做面,杭细做里,雪白的风毛衬得人神清气爽,连远嫁的七公主也没落下。康熙见了又生一阵闷气。   这下连胤祚也束手无策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额娘和皇阿玛生分成这样,不由长吁短叹,手足无措。   恰逢年节下衙门停工,内务府办了天南地北的各项玩物,供众皇子皇孙取乐。一众阿哥难得抛开恩怨,三五成群,文雅些的就钓鱼赶围棋,好动些的就摔跤斗力。   十四见胤祚闷闷不乐的样子,索性怂恿他出去和胤祥一块儿翻骆驼。谁料他心神不宁之下,竟然从骆驼背上滑下来,当众摔了个大大的屁股墩,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于是理所当然地惊动了皇帝。   胤祚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垫着屁股趴在床上,已然觉得十分羞耻,忽又见皇阿玛亲自来了,更是恨不得刨个地缝钻进去,连连说:“扰了您和皇祖母过节,我还是出宫回府上养着吧。”   “闭嘴!”   康熙又好笑又好气,一巴掌把他拍回床上趴着,一通数落:“多大的人了,还能闹出这种笑话?早知道,朕就该带弘晨他们来瞧瞧你这幅‘尊容’。”   旁边十三十四拿拳头顶着嘴,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胤禛的嘴角也扬起可疑的弧度。   康熙瞧着太医开方验药,守着他喝了,嘱咐两句方才出来,坐着轿子走了半日,忽然说:“去永和宫,告诉德妃一声,免得她担心。”   身旁太监欢快地“嗻”了一声,擦擦额上冷汗,心道,我的亲娘诶,都快一个月了,可算找到不掉面儿的理由可以去瞧瞧娘娘了。   既是年下,又摔了个儿子,永和宫自然是一幅忙忙碌碌的样子。绣瑜正带着一众宫女翻找药材库,捡虎骨熬汤,准备送去乾西二所,见了皇帝不由一愣,赶紧迎上来说:“给皇上请安,老六怎样了?”   康熙过来的时候纠结了一路,胡思乱想了一路,假设了无数种“如果孩子娘还在生气”的可能性,以及如何不失体面地哄女人的三十六计。   岂料她没事儿人似的,张口就问老六!怎么?朕难道是跑腿传话的人吗?   皇帝顿时黑了脸,丢下一句“他没事”,一甩袖子就往正殿走。坐在西间炕上,宫女奉茶他也不接,捧果他也不瞧,捶腿他扭个身背对着人家。   绣瑜见了长叹一声,亲自过去端了茶果,一一摆在大爷跟前,接过美人拳在他腿上轻敲:“皇上,大过年的高兴些儿吧。臣妾备了乌鸡当归汤,已经在火上吊了四个时辰,您用一盅吧?”   康熙冷笑,讥讽道:“你管朕做什么?朕老了,儿子才是你将来的依靠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倒像绣瑜盼着他死一样。满宫的宫人都唬了一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你们都下去吧。”   绣瑜挥退众人,在炕前半坐下来,劝道:“皇上,臣妾跟了您快三十年,便是儿子们本事再大,我难道还有第二个三十年去享那福气?说到底,他们能干,是媳妇们的福气,是孙子孙女的福气,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唯独不是臣妾的福气。”   父母之爱子,绝非单单是为了索取回报。养了这么些儿子,这话听着,倒真是别有滋味,康熙倚在引枕上,长长地“唉”了一声。   绣瑜又说:“臣妾知道,您盼着江山永继,国运恒昌。可那都是咱们看不见的事,为什么不珍惜眼前人呢?臣妾只盼着一家子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以终百年,也就罢了。”   “朕知道。”康熙起身拍拍她的手,“正是因为两个都是你生的,横竖闹不崩,朕才这么做的。”   Excuse me?绣瑜猛地抽回手,背对着他暗自磨牙。老娘给你生儿子,调教儿子,还有错了?   “感情您就是看着孩子们孝顺,才有持无恐的?”   康熙恬不知耻地轻笑:“德妃果然聪慧。”在她炸毛之前,忽然又正色道:“所以你想老四兄弟和和美美的,就养好身子,争取比朕多活几年吧。”   绣瑜蓦地回头看他。   康熙摊手一笑:“你要是活到八十岁,到那时,老十四都年过五旬了,这些猴儿还闹什么?”   绣瑜先是扑哧一笑,复又泪盈于睫:“皇上……江山是爱新觉罗家的,身子是自个儿的。您九岁登基,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也该歇歇儿。”   “朕知道。”康熙拉了她到身边来,捂着腰抱怨道,“昨儿都快封笔了,山东忽然送来一封雪灾的折子,唉,又是四更才睡。”   绣瑜从矮柜里翻了一件云纹羽缎玄狐披风出来,拢在他身上。康熙摸了摸,发现是新的,才满意地合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   当胤祚一瘸一拐地出席元宵宫宴的时候,却发现皇阿玛跟额娘之间又忽然和睦有爱起来,他不由捂着屁股暗骂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 第197章   自过年时候康熙跟绣瑜那番恳切之谈后, 永和宫小家庭的氛围无限和谐。   一面是因为, 生辰宴会上,胤禛跟十四一番兄友弟恭的表演,将一干不明真相的虾兵蟹将唬得一愣一愣的,真以为他们亲密无间, 毫无站队离间的余地呢!发现鸡蛋没有缝, 苍蝇们自然就消停下来, 不绕着飞了。   另一面则是因为康熙四十七、四十八年,大清海晏河清。北方无战事,南方无天灾, 又难得皇帝一整年都呆在家里不出门。国无大事,每天上朝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事少, 争论的可能性自然就小。大家着实过了两年好日子。   胤禛想女儿想了十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一个,还是正室嫡出,自然得意得不得了。每天回家含怡弄女, 弘晖弘时被比得像捡来的孩子也就罢了, 连胤祚和胤祥都失了宠。   十四在兵部混得如鱼得水,每天风风火火精神倍儿棒, 二十岁上下的小阿哥,浑似一棵旺盛生长的小树,隔几天没见则又是另一番风貌。唯一的问题是房中造人的效率未达到老爹的要求。完颜氏进了门,可还是三灾八难的。听十四陈奏对答的时候, 康熙往往听得捋着胡子微笑,转头就吩咐绣瑜往他府上塞人送补品,然而长线投资暂且未见收益,总惹得康熙叹息连连。   胤祥闲着。绣瑜起初还担心他闲出病来,后来才发现,自家三个崽都抢着把人家当免费劳动力使唤。户部的丁税,工部的流水,兵部的养马折子堆满桌案,连胤祥自己都笑说:“我这儿倒能顶半个总理衙门。”   欢乐的日子持续到了十月,则又喜上加喜——明年恰逢皇太后七旬大寿,蒙古诸王贝勒、台吉额驸,纷纷来京上贡顺便给皇太后祝寿。硕博多作为满珠习礼亲王的嫡系重孙当仁不让,瑚图玲阿自然也跟着额驸进京。   这下连万事不理的九儿也开始隔三差五往宫里跑,数着日子算妹妹走到哪里了。   恰逢年节,关内关外的粮庄菜庄果庄都开始往京城送年例,运送野味皮毛的蒲笼车堵塞了安定门,鸡鸭鹅鱼兔、猪羊鹿熊虎应有尽有,近二年京里又流行在温泉庄子里搭暖棚种菜,越发连新鲜瓜果菜蔬也不缺了。   绣瑜因向康熙笑叹:“这可回真是万事俱备,只等小十二回来了。”   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福祸本无定,难免有祸起肘腋之时。就在当晚,绣瑜跟康熙聊了两句瑚图玲阿出嫁之后的事,才刚歇下,忽然听外面太监步履匆匆,窗外两盏八棱宫灯远远行来——正是上书房急奏的信号。   康熙一掀被子坐起来,蹬上靴子,绣瑜刚拿了衣裳给他套上,就听来人如丧考妣的声音:“皇上,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起兵叛乱,攻占拉萨,拉藏汗殁了。”   稚嫩的婴啼打破了正殿的宁静,瑚图玲阿一身和硕公主朝服,像揣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慌手慌脚抱着九儿家三岁的大儿子进来:“哎哟,我的祖宗诶,惹不起惹不起,快抱走。”一面说,一面将孩子塞给乳母。   九儿哭笑不得,正要打趣她,却见宫女打起帘子:“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来了。”   瑚图玲阿见了胤祥,眼圈猛地一红:“十三弟……”   “十二姐!”胤祥也赶忙迎上去。姐弟俩执手相看泪眼,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哭一回又笑一回。   十四起先跟着万分感动,后来发现自己完全被无视,到最后忍不住捏着嗓子咳嗽。   瑚图玲阿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抬头一看,惊讶万分:“十,十四弟?”   十四迎上姐姐惊讶的目光,得意洋洋地站过去,拿手来回比了比两人如今的身高差。   瑚图玲阿顿时磨牙,顺势给了他一胳膊肘:“光长个子有什么用?心眼儿永远不超过八岁的家伙!哼!”又问:“四哥六哥怎么不见?”   十四报复姐姐,抱着胳膊哼道:“前朝商量着要出兵西藏呢!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闲?我可是给你面子,才特意溜出来的。”   胤祥大笑:“别听他胡说。他主战,分明是说不过王惔、李光地他们,才灰溜溜逃出来的。”   十四冷哼一声:“我那是不想说。书呆子误国,谁要跟他们一群腐儒汉臣争?你没见马齐、揆叙、张廷玉这些人都还没说话吗?”   九儿因问:“成日家听你们说西藏出事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准噶尔可汗不是被皇阿玛杀了吗,哪里又跑出个准噶尔部来?”   胤祥解释说:“准噶尔部分东西两部,以前以东边的噶尔丹一部为尊,但是被皇阿玛三次亲征灭了。这回兴风作浪的,是西部。汗王是噶尔丹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   十四接着哼道:“拉藏汗是皇阿玛册封、代表朝廷管理西藏地方的最高长官。可惜他是个老糊涂,以为把儿子赘给策旺阿拉布坦为婿,就能交好准噶尔部,从此高枕无忧。结果这回策旺阿拉布坦以护送拉藏汗的儿子回家省亲为由,突然出兵,一直打到离拉萨只有三百多里的达木。”   胤祥苦笑:“拉藏汗还以为他是真的来送儿子归省,准备亲自前去迎接,到了才发现人家是来抢地盘的。有心算无心,怎能抵挡?僵持了三个多月,拉萨沦陷,拉藏汗本人被杀,达赖喇嘛被囚禁。西藏现在已经脱离大清管辖,落入准噶尔人手里了。”   恰好绣瑜进来,姐弟四人忙上行礼。绣瑜拉了小女儿在身边,又向十四笑说:“这个策旺阿拉布坦跟你四哥有些渊源。康熙二十五年,你们皇阿玛在多伦与蒙古诸部落会盟,他随准噶尔王妃阿奴赴宴,恰好遇见一四五八九个阿哥遭遇野兽袭击。策旺阿拉布坦射了一箭未中,最后那头熊被你四哥用连珠铳打死了,他因此记恨老四好长时间。”   康熙二十五年,九儿尚才一岁多,其他三个孩子都还未出世。胤祥他们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敌首,竟然跟自家哥哥有过这样的缘分,顿时觉得胤禛并不高大的身形光辉伟岸起来了。   唯有十四跳起来摩拳擦掌,只恨自己晚生了十年:“哼!说起策旺阿拉布坦,一个个吓得鹌鹑似的,我当他牛魔王下凡呢!原来不过是四哥的手下败将。要是我去西藏,哎哟……”   原来他说得太过入神,竟没听到宫女通报,被来迟一步的胤禛一个瓜子敲在脑袋上:“英雄莫问当年。他那会儿少不经事,如今二十四年过去,策旺阿拉布坦先是夺位失败、被亲叔父噶尔丹追杀,流亡多年;又反过来与我们大清联手,杀了噶尔丹,收拢准噶尔残部;现下又攻占了西藏青海。这等心机本事,我尚且自认不及,你又充什么英雄?”   胤祚点一下弟弟的脑门儿,直白地嘲笑说:“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十四混不在意地摇摇头:“不是充英雄,而是打仗再困难都是一时的,国土是千秋万代的事情。我就看不惯王惔那个鼠目寸光的模样,竟然说什么‘藏区苦寒荒凉人烟稀少,取之无用,反而糜费粮饷,平添管理之忧’。”   “照这样说,台湾酷热偏僻,当初就该让给郑成功嘛。漠南蒙古也荒凉得很,噶尔丹想要,就拿去嘛。海参崴常年冰天雪地,寸草不生,送给沙皇也无妨。大清就守着直隶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富饶得很。”   这番话说得兄弟姐妹几个都笑了,胤禛无奈地看他:“又胡说。”   外蒙古独立,海参崴割让,台湾另有一个政府。十四说的这几个地方,后来可不是都丢了?绣瑜一时感慨万千,叹道:“不,这回他倒没说错。守土不是做买卖,有利就守,无利就丢。那是自个儿的筋骨血肉,旁人来占,就是从你身上挖肉。”   从来没见过她在政事上如此鲜明地发表观点,胤禛兄弟几个都愣住了,忽听窗外康熙笑道:“你这话倒些昔年太皇太后的风采。”   众人忙起身迎驾。康熙扶了她起来,绣瑜笑说:“今儿是怎么了,您明明跟几个孩子在一处议事,偏要分作三拨过来。”   “前头另有事耽误了。好了,今天不许说国事,只叙家务。”康熙笑着向瑚图玲阿招手,“小十二上来,朕瞧瞧。”   瑚图玲阿忙上前,往炕前脚踏上跪了,俯身磕头:“儿臣给皇阿玛请安。一别三年,未能在您和额娘跟前尽孝。”一番话说得满屋人都有些伤感。   “起来起来,跪久了膝盖疼。”康熙搀了女儿在身侧细瞧一回,笑道:“黑了些,但是沉稳了。这回多住两日,过了你皇祖母的千秋再走。”   恰好有宫人来说晚膳已经打点妥帖,康熙遂领着妻儿赴宴,在座均是骨肉血亲,自是亲密和乐不提。   饭后,绣瑜留了小女儿在永和宫住着说话。被扫地出门的皇帝只得领着儿子们慢悠悠往前头去。他跟胤祚说说笑笑走了大半路,忽然觉得今天似乎太过安静了点,转头看向十四:“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比如说要不要出兵收复西藏?比如说谁带兵?   十四想到怀里揣了一整日的折子,心里咚咚直跳,还是摇头否认。   康熙狐疑地扫他两眼,顿时觉得月亮打西边出来了。   “《平戎十策》?”   这标题模仿自宋代军事天才张方平的《平戎十策》,好比现代历史系学生给自己的论文起名叫《资治通鉴》、《后汉书》一样可笑。   晋安看着十四紧张兮兮的模样,厚道地没有笑出声来,一边翻阅一边问:“你想亲自去打西藏?咦……”   答案是十四不想。因为在《十策》中的第一策,他就提及,策旺阿拉布坦派去攻打西藏的一万人马不过是一支孤军而已,虽然取得了攻占拉萨、杀死拉藏汗的辉煌政治成果,只要截断他们与青海老巢的联络,他们就会因缺乏补给不攻自破。   因此应该将中路大军布置在青海入藏的通道上,专注阻截援军。只派一支两万人马的小部队前往拉萨,与准噶尔军对敌即可。   晋安不由收起了脸上戏谑的笑容,阅读的速度慢下来,半晌才合上折子,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鹅黄封皮:“您若信得过我,这份折子,就以我的名义上吧。”   十四先是狂喜了一瞬,片刻又犹豫起来:“要是出什么事……”   康熙朝猛将如云,平西战争规划这种东西,为什么至今无人敢写,还要倚赖十四一个毛头小子?盖因西藏问题不是简单的战争,而是涉及到宗教、民族、气候、风俗等全方位、长时间的斗争规划。再老道的将领也无法保证面面俱到,可又没人敢承担规划失误的风险,所以大家都缩着脖子扮乌龟。   晋安摸摸他的头:“世上哪有完全把握的仗?让我来写,基本上也就这个水平。早一天定下方略,就能早一天阻止准部增援西藏。”   是了,他这计策是有时效性的,等策旺阿拉布坦把王帐搬到布达拉宫里,十万准噶尔铁骑据唐古拉山天险而守,到那时没个四五十万大军,休想拿下西藏。十四想着终于点了头。   “而我深入拉萨之前锋军,孤军直入,疲敝丛生。应以诱敌深入为上,围困施压为中,正面对战为下……”   马齐放下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荣保问:“怎么?乌雅晋安这十策不好吗?”   马齐喟然长叹:“我是为了四爷叹气,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   人家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够惊心动魄了吧?可也就这么一波推平了事。朱元璋宁可传位孙子,都不看燕王一眼,朱棣够郁闷了吧?可打场仗,把侄儿赶跑也就完了。可四爷您,前头被废太子压了一二十年,好容易太子倒了,又有八爷昙花一现。等八爷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偏生老天爷又赐下这么两场仗,一下子又叫十四爷爬到您头上去了,您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这么点儿背啊?   马齐不由深深为胤禛感到忧虑——李光地他们之所以反对出兵西藏,无非是怕几十万大军进入藏区,后勤供给难以保证。照十四爷这样分析,需要兵临拉萨的不过数万人,其余军队布置在青海,这就省粮食多了,只怕皇帝就要动心了。   乾清宫里多了一架蒙着西部藏区地图的屏风,康熙一边拿着放大镜查找线路,一边说:“入藏的前锋军就由西安将军、湖广总督额伦特总领,你坐镇青海,对阵策旺阿拉布坦。”   晋安略一犹豫,还是拱手道:“皇上,入藏的前锋军极为紧要。不夺回拉萨,奴才就是把青海守成铁桶也无济于事。额伦特将军年轻气盛,奴才只怕……”   年轻气盛是一方面,关键是他们不是一个派系的。额伦特是满洲镶红旗人,其父佛尼埒是顺治年间的西安将军,他本人承袭父职,根正苗红,是标准的官N代出身。可是晋安却是典型的通过三场对准噶尔战争一步登天的草根派。要是额伦特不服管教,事情就大发了。   “放心,朕会派御前侍卫携金令从旁约束于他,绝不能有违抗军令之事。”   康熙按按额角,也是头疼得很:“藏区不比其他地方,当年打三藩、定西北的武将大都老了,不宜入藏。年轻一代的将领,又大多还没见过世面,带一旗之兵尚可,为帅难以服众。挑来捡去,也就你们二人尚可为朕分忧。”   康熙说着丢了放大镜,长叹一声:“若是早个十年,朕何须假他人之手对付策旺阿拉布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晋安只有应了。   康熙又命人传唤胤禛:“《云、藏、回、蒙百年无事札子》,你要用总督府代替原本的部落共治,用满人总督代替拉藏汗?为什么?”   胤禛反问:“汉初郡县制与分封制并行。汉武帝为何要废除诸侯王,改用郡官治理?”   “诸侯国各自为政,不服朝廷管教,长久下去,无异于分疆裂土,自然是委派官吏来得更好。”   胤禛回道:“皇阿玛英明。在儿臣看来,西藏的拉藏汗、云南的土司、西域的回部、蒙古诸部落,这些就是我大清的‘诸侯国’。他们据偏远之地,有自己的军队,截留地方税收,无异于国中之国,区别不过是有的服从朝廷管教,有的不服罢了。如今何不趁此机会,彻底裁撤拉萨汗部势力,设立西藏地方总督府,将西藏由‘委托管理’的国中国,变为直接受中央管理的行省,如此才是长处之道啊。”   “将来云南也可比照此法,改土司府为州县衙门,这样才能让云贵百姓心中只有一个国、一个皇帝。”   康熙眼前一亮,不断拿手指敲击着桌面。如果十四的折子是从战时的角度来分析如何赢得一场胜利,胤禛的折子就是从战后重建的角度来分析如何长久地治理川、滇、藏三地。   皇帝不由再次头疼加心疼——这为啥是两个能干的儿子呢?这要是一个儿子和他养的孙子,该有多好? 第198章   查尔斯·狄更斯在《双城记》中这样形容大革命时期的法国:这是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坏的时代。   这个论断, 同样适用于康熙治下的大清。   虽然明知封建制度导致的根源性落后在所难免,但是身处这两千年封建王朝的最后一曲绝唱之中,绣瑜依然很难不为其所体现出来的大国气度所感——自从顺治入关以来,虽然狼烟四起, 烽火连天大半个世纪, 但是自从康熙元年郑成功暴病身亡, 清廷已经有四十余年的时间,没在对外战争中打过败仗了。   四十年,也就是说, 自大阿哥胤禔以下的所有皇子,皆是在清军不败的神话中长大。尤其是胤祥胤祯兄弟二人成长于康熙三征准噶尔后、大清军威极盛之时,从康熙二十七到三十五年, 皇阿玛力克噶尔丹的历史,就是他们的睡前故事。   这种自幼沉淀在骨子里的自信,表现为一种忙而不乱的氛围。这些天康熙虽然百事缠身,胤禛虽然忙着跟各地漕运、陆运、驿站的官员打擂台, 十四天天跟晋安开会到深夜, 就差搬到乌雅家住着了。然而中枢机构的运行紊然有序,一场调动十万兵马的大战, 就像春耕秋收、南巡北猎的寻常事务一般,轻松写意地被处理掉了。   绣瑜总记得十四好像会出征打西藏,还担忧了好长时间,到处搜罗抗高原反应的药。   然而十四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张口就说“只要能随军, 愿为帐下小卒”的愣头青了——现实是以他的身份,不管担任何种职务,都是敌我双方的焦点人物。君不见,打个苗疆,康熙还弄了五万兵马保护他。藏区运粮不便,每一点兵力都要用到刀刃上,他若去了,晋安还得分神来保护他。   十四郁闷了两天,又打起精神来投入备战事宜之中。   康熙发现了小儿子的成长,欣慰地捋捋胡子,转头塞了无数珍宝和女人到他府里,以示嘉奖和期许。   又因为十四一直后悔当年跟胤祥闹别扭,建王府的时候中间隔了两户人家,来往不比四哥六哥家里方便。这回恰好住他隔壁那镶白旗的副都统犯了事,被罚没家产。康熙一高兴,就把隔壁两处宅子也赏了他,推平做花园也好,加盖成别院也好,由得他去折腾。   然而这样一来,王府的面积就远远超过了十四贝子爵位的规制,甚至比亲王府都大了许多。   这种公然逾制的行为,引得御史们纷纷上书。皇帝私底下跟绣瑜抱怨:“哪个阿哥家里还没两个别院了?大敌当前,这群酸文人还盯着一处房子不放!”被激起逆反心理的皇帝,干脆全部留中不发。   这下墙头草们又自以为读懂了皇帝的心意——把王府扩建得比亲王府都大,说明皇帝觉得亲王的规制尚且委屈了小儿子。什么身份比亲王还大?那不就只有太子了吗?   在这种潜意识下,军备的进展一日千里。要军粮?给给给,两万担太少,五万要不要?要修路?四川一地的民夫太少,要不把我们贵州、云南的民夫也叫上?更有无数的旧部亲信,扒着晋安的大腿苦苦哀求:“将军,调我去吧!”   “调我们陕西的兵吧!”   “放屁,分明该调我们归化的兵!”   相比于乌雅家的门庭若市,入藏的前锋军大将额伦特府上就要冷落萧疏许多了。额伦特自恃世家出身,常常引以为傲,如今看着乌雅家如日中天,根基资历远不如自己的晋安却隐隐有朝中武将第一人之态,心中已经先添了两分不平。   又兼额伦特自己虽然身任湖广总督之职,却不屑于大肆敛财、鱼肉百姓,这回谋取带兵进藏之职,在朝中上下打点花去了白银数万,难免心下惴惴。   后来晋安在天福楼设宴,宴请一众同僚下属,席间对他颇为敬重,待以高位、以兄称之。额伦特心里那口气这才消散许多。   一回到家,他治下湖广总商会的人却送来几张盖着花押的巨额银票,言谈之中很是吹捧:“大人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我们孝敬点银子算得了什么?”   额伦特心中满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听说你们湖广商会的会长沈百万,跟九爷府上的长史结着亲家啊!”   来人一脸谦卑坦诚的笑容:“大人果然耳聪目明。但是这银子的确清清白白,并无任何附带条件。若能解了您的后顾之忧,一来荡平西疆,二来不让乌雅晋安专美于前,几万银子又能算得了什么?”   额伦特闻弦知雅,露出淡淡的笑容:“难为你们有这份心,那本官就笑纳了。”   送走那商会之人,管家不由大急:“您不是说皇上最看重十四爷,属意他做太子吗?”   额伦特不以为然:“你懂什么?我们再怎么巴结,能比得过人家的亲舅舅吗?私情拼不过,只能比公事——要是我这回西征立下不世之功,将来才有在人家面前说话的底气。来呀,把这银子分给底下的副将参将们,告诉他们,这只是小头,等到光复拉萨那天,不仅布达拉宫里的东西全是他们的,爷还重重有赏!”   三月初,大军开拔,六月初抵达青海,大军分兵。晋安率中军驻扎青海,分四路堵死准噶尔增援拉萨的途径。鄂伦特则率领三万前锋军深入藏区,准备按十四的规划,诱敌深入,跟晋安的中军合而围歼。   连续两个月前线捷报频传,前锋军进展顺利,所到之处敌人望风而逃;中路军数度与策旺阿拉布坦交手,各有胜负,然而准噶尔人始终被拦在青藏线以外,连根马毛都过不去。   七月,湖广大熟,军粮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前朝后宫喜气洋洋。康·永远闲不住·熙爷又兴致勃勃地牵着五六七儿子出门去承德避暑了。   四个儿子府上如今都有侧福晋的位置空悬,乌雅家尚无当家主母。绣瑜在京城躲不掉急于给她介绍儿媳妇弟媳妇的福晋夫人们,索性带着孩子们避到畅春园来。   十四和胤禛还是大事不分,小事不合,得了空就要拌嘴。唯一一个敢拍桌子教训他们俩的胤祚不在,延爽楼天天上演大毒舌和小炮仗的互怼故事。   瑚图玲阿在家的时候十四还小,两年不见,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弟弟长了的不仅是个头,还有跟四哥正面刚的胆量。   这不,绣瑜去了皇太后那里,兄弟俩又因为军粮运输的问题吵起来了。胤禛总觉得岳钟琪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如还让年羹尧去。十四坚持说用人不疑,小岳子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就不能办事了?   胤禛对小弟的天真冷笑连连,十四对四哥的死板不屑一顾。   瑚图玲阿看得目瞪口呆,戳戳旁边逗弄鹦鹉的胤祥:“你不去劝劝?”   胤祥被折磨得太久,先一脸疑惑地反问:“劝谁?”半晌才恍然大悟:“哦,他们呀?他们用不着劝,额娘回来自然就好了。”   连最宽厚温和的十三弟都被磨成了这个一脸麻木的样子,瑚图玲阿端着罐子的手一抖,鸟食全喂了地毯。   话音刚落就听宫女通报说娘娘回来了,胤禛和十四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叫鹅,顿时偃旗息鼓,空气为之一静。   绣瑜换了衣裳出来,携了女儿坐在炕上,疑惑地问:“我进来的时候好像听你们在吵架?”   十四一愣,试图打哈哈蒙混过关:“哪有?一定是今儿风太大,您听错了。”   “哼。”绣瑜一指头点在他脑门儿上,“少给本宫打马虎眼。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十四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贴上来给她捏肩:“是争了两句,不过不是吵架。西北运军粮少个人,我说小岳子年轻不稳重,让他帮年羹尧打下手也就是了。四哥却说他已年满弱冠,该放出去历练历练了,非要亲自上本推荐他做西北粮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额娘您说,四哥是不是太客气了?”   瑚图玲阿和胤祥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子仗着四哥不敢在额娘面前翻脸,扯虎皮做大旗,逼着哥哥当众背书呢。   虽然岳钟琪是十四的人,但是胤禛的确很欣赏他。绣瑜不由信了两分,转头看向大儿子:“是吗?”   胤禛表情狰狞了一瞬,忽然又挂起微笑:“额娘别听十四弟胡说。是他先说年羹尧在苗疆战场上立下大功,却没补到好的职缺,要亲自上本举荐他做川陕总督。儿子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有这回事?”绣瑜着实吃了一惊。   十四吃人的心都有了,但是他跟胤禛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朝堂上不和的事绝对不能闹到额娘跟前,此刻只能继续咬牙切齿地保持微笑:“是,是啊。”   瑚图玲阿实在没忍住,趴在炕桌上笑了个痛快。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丁香堤下满池盛放的荷花转眼间就只剩枯叶,南飞的大雁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天空上,小宫女们忙着翻找密实的羽缎斗篷替代轻薄的羽纱披风,内务府又开始准备明年选秀的名册。   进了八月,绣瑜隐隐嗅到朝堂上的气氛一变,主要体现为:那些说媒拉纤闲磕牙的福晋太太们不进宫了,以及胤禛和十四不拌嘴了。   兄弟俩每日进进出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神情,得空就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今年第一顿螃蟹上桌的时候,胤祥给十四剔好螃蟹肉连盘子递过去。十四一边神游一边敲螃蟹,一时不察,竟然一锤子砸在他手上。   更可怕的是,胤禛就坐在对面看着,十四做了这样的蠢事,他竟然没有开启唐僧模式,唠唠叨叨地责骂小弟,反而颇为体贴地说:“今晚我在兵部守着,你和老十三回去睡一觉再来。”   绣瑜顿时觉得事情不简单,搁了蟹八件,扫视三个儿子:“到底怎么了?不是说前锋军连战连捷,都快打到拉萨了吗?瞧你们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怕龙肝凤髓都吃不出味儿来,可惜了我的螃蟹。”   兄弟几个对视一阵,还是胤禛开口说:“皇阿玛给前锋军下的命令是诱敌深入,把敌人引到青藏线附近,与舅舅的中军合而围之,一举歼灭。可是额伦特连战连捷,孤军深入,已经打到离拉萨不足三百里的达木附近了。”   绣瑜倒吸一口凉气。孤军深入,还连战连捷?康熙指望额伦特诱敌深入,别是他反被敌人‘诱敌深入’了吧?   胤祥看了十四一眼,苦笑着说:“另外,岳钟琪送粮入藏,而今已有十天不见消息了。”   绣瑜心里一紧。十四愤愤一锤子敲在桌上,小银锤柄顿时断成两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胤禛叹道:“如今只能等消息了。皇阿玛已经收到了战报,不日就会回京。” 第199章   康熙是在九月份京城晚枫尽落的时候回到京城的。此时额伦特的前锋军已经抵达达木附近喀喇乌苏河流域。   六百里加急一日三次往返于京师与前线之间。前朝的大臣早在南书房外集结,盼得脖子都长了。前锋军虽然冒进, 但是截至目前, 传回来的都还是好消息。除了十四不满计划被修改之外,朝堂上的气氛犹自轻松。   比起远在天边的策旺阿拉布坦, 胤禛正对着面前皮毛拼接而成、画风狂野粗糙的服装大惊失色:“这,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绣瑜忍笑道:“十月里太后七旬大寿, 三阿哥考察了先代礼法典籍, 建议皇上带你们……跳舞献寿。”   胤禛的脸刷地一下全黑了。   更悲惨的事情在后头。六、十三、十四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 最后还是十四不怕死地站出来说:“皇阿玛吩咐跳蟒式舞, 需要一个人演蛇,三哥推荐了你……”   屋子里一阵窒息般的安静。十四感受到四哥实质性的威胁目光,一缩脖子,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皇阿玛已经答应了, 让我们好生练习。”   满族传统的蟒式舞,讲述的是满人先祖合力猎取一条巨蟒的故事。本来蛇是主角,然而即便是演戏,也没人敢拿武器对着康熙,所以必然需要一位皇子来扮演这个光荣的角色。   胤禛愣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三个弟弟破口大骂:“他推荐谁就定谁,你们都是死的吗?”   面前一溜弟弟, 只有老实人胤祥略有几分羞惭。胤祚跟十四对视一眼,皆是垂头忍笑。三哥这人心眼儿小, 胆子更小。他因为上回绣瑜生辰的事情记恨胤禛, 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报复, 也算是夺嫡史上的一朵奇葩了。不过四哥,弟弟们也想看你扮蛇扭来扭去的样子呢!   且不提胤禛如何教训几个无良弟弟,如何看着那套衣服羞愤欲死,对三阿哥的恨意一浪更比一浪高,几乎快要超越老八。永和宫这些日子欢声笑语,光是想象一群糙汉子披红挂彩、翩翩起舞的模样就已经很好地起到了彩衣娱亲的效果。   代价就是四爷很生气,哄不好的那种。胤祚端茶倒水,好话说尽也只换来一声冷哼。十三十四连话都说不上,只能低头装鹌鹑。绣瑜试着劝了两句,却因为绷不住笑出了声,引得胤禛委屈更盛,丢下句“连您也嘲笑儿子”,连着好几天不敢进永和宫的大门。   然而作弄人终究是会遭报应的。十月初,太后生辰前两日,天上下着大雪,西洋自鸣钟已经敲过三下。   绣瑜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有种一步踩空的失落感。又听门外似乎有交谈声,她便起身问道:“是谁?”   值夜的宫女出去,片刻竟带着苏培盛进来。苏培盛手里抱了两身阿哥们的衣裳,一脸苦笑:“紧急军情,皇上连夜召了两位爷进宫商量,只怕要在宫里歇下。奴才们来不及准备衣裳,只好来寻。扰了您休息,四爷又该怪罪奴才不会办事了。”   绣瑜哭笑不得:“横竖要挨骂,还说这一车子话做什么?快说,到底是什么军情?”   苏培盛左右为难,在她威胁的目光下,还是说:“前,前锋军已然全军覆没了。”   绣瑜不由大吃一惊。额伦特的前锋军足有一万五千人马,而拉萨的准噶尔军才六千人。这个军队没有完成机械化的年代,以少胜多或许不难,可要全歼数倍之敌,几乎不可能。换句话说,被只有自己一半兵力的敌人全歼,是有多蠢才会把仗打成这样啊!   她呆呆地一会,马上又问:“中路军呢?中路军怎么样?”   “中路军与前锋军不相干,抚远将军暂且无碍,只是这仗是继续打,还是撤军,前朝尚没个说法。”   绣瑜提起的心放下一半,在床上辗转半晌,听着雪花扑在房顶上的簌簌声迷迷糊糊睡着。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一叠声地打发人去前面:“灶上的燕窝鸭子汤呈上几盅,再捡几样点心送到前面去。天冷,叫小厨房的人拿温酒的小炉子暖着那汤,一并送去。再拿三个手炉,一个炭盆,烧得暖暖的抬去。”   又叫来小桂子:“去抚远将军府上瞧瞧大格格,把我收着的那个白玉磬和四羊兽首青铜鼎赏给她,你亲自去。”   胤祚昨夜没有被传召,只好今晨一大早起来,抹黑进宫来寻两个兄弟。太和殿侧庑房里冷得像冰窖,从值班太监们那里借来的黄铜火盆弱弱地释放着热量,胤禛跟十四合衣卧在里间床上,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床小,兄弟俩紧紧地贴在一处睡着,丝毫看不出前些天为跳舞闹别扭的样子。   胤祚见了噗嗤一笑。胤禛睡得很浅,听到动静立马翻身坐起,嫌弃地掰开小弟搭在自己身上的大腿:“你来了。什么时辰了?”   “还早,你们睡,我外头坐坐。”   “吵死了。”十四不满地嘟囔,还当在家里似的大模大样翻身,结果胳膊重重撞在隔扇上,倒把两个哥哥吓了一跳。   “蠢死你算了。”胤禛无语地喊人进来给他上药。   十四捂着胳膊肘,打量冷冷清清堆着杂物的庑房,叹道:“真是分了家的儿子不如狗啊,早知道我就去阿哥所蹭弘晨的屋子住了。唉,将来你们哪个有幸搬回来住,就把永和宫赐给我进宫的时候住就行了。”   后宫也是你个爷们儿能住的?胤祚一个优雅的白眼送给异想天开的弟弟。   胤禛却冷笑道:“老六老十三不进宫吗?轮得到你住永和宫?”   嗯?这话的重点似乎有点偏啊!胤祚满头问号地看向哥哥,不待细想,小桂子就带着人过来送早膳了。   鎏金珐琅大火盆代替了简易的黄铜火盆,十四抱着手炉坐在炕上,一边吃着绣瑜的爱心妈妈牌早餐,一边控诉皇阿玛就知道大半夜的使唤人,连间屋子也不给安排:“还是十三哥福气好,不领差就不用早起上朝。”   “让你跟他换换,你肯吗?”胤禛忍无可忍,三两口喝完了粥,“说正事。”   十四立马清清嗓子,正色道:“额伦特这个混蛋玩意儿,贪功冒进,先是被准噶尔人劫断粮道,渡河的时候被打了埋伏。一万五千人马,片甲不存,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还是准噶尔人耀武扬威地把御前一等侍卫色楞的人头送到中军大营前,舅舅才知道前锋军全没了。”   胤祚搅弄鸭子汤的手一顿,半晌才问:“皇阿玛是什么打算?”   胤禛说:“皇阿玛还没说话,是战是退……”他说着没好气地瞥了十四一眼:“尚且没个结果。”   十四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胤祚奇道:“十四弟肯定是主战的,四哥,你竟然想退兵不成?额伦特是皇阿玛亲自任命的,如果就此退兵,岂非叫皇阿玛脸上无光?”康熙打了一辈子胜仗,临了败坏在这么个小人身上,岂能甘心?   胤禛亦是无奈至极:“准噶尔人大胜一场,士气正旺。何苦为了一个虚名填进上这些人命呢?”   十四立马反驳:“怎么能是为了虚名呢?大军入藏,耗费的粮草、银子、人力物力,难以估量。如今败而未溃,说撤就撤岂非放虎归山?”   胤禛不由拔高了声音:“正是因为耗费过大而成效不显,才需要撤军重新调整。更何况你也该为舅舅想想,率领一支疲敝之师跟准噶尔决战,万一有个好歹,他一辈子打出来的名声就都填进去了。”   十四嘲讽不服的神色一敛,片刻,仍是摇头郑重道:“你不了解舅舅,他会选择打这一仗的。”   这话说的是事实,然而语气一如既往地欠揍。胤禛顿时磨牙:“是,你了解。谁不知道你上赶着要给人家做儿子。”   “你!”   “诶诶诶,用膳用膳,汤都凉了。”胤祚抢在猫咪炸毛之前把他摁住,总算平平安安撑到上朝时分。   朝臣们已经陆续知道了前锋军大败一事,皆是万分骇然。   按照原本的计划,中路军好比一面盾牌,挡住准噶尔援兵;前锋军好比一把刀子,直插叛军心脏。如今刀子折了,盾牌却还屹立不倒。是撤兵保存实力,还是前锋灭了中路补继续进攻拉萨?   论公,这一败不知多少人身上的莽服要换囚衣。论私,满人聚族而居,谁家还没个在军中效力的侄儿孙儿?原不过是看着清军以数倍军力对敌,获胜十拿九稳才想着把孩子送去混一份功劳;都是从龙入关的,铁杆儿庄稼吃着,谁愿意为那两个赏银,眼睁睁看着孩子埋骨他乡?   朝野上下反战情绪高涨,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撤军。   康熙不置可否,任由他们吵得沸反盈天,然后施施然地宣布“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择日再议,大家先回去歇着吧”。   明眼人都看出了皇帝明修栈道拖延时间,暗度陈仓继续进攻的意图。   胤禛只得按下心中不满,专心搞好后勤。十四也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前锋军不归晋安指挥,现在撤军他无功无过。但是继续进攻,胜了还好,如果再败,只怕额伦特扔下的锅也要扣到他头上。   冬至节那天,绣瑜在畅春园陪太后吃羊肉汤,特意让九儿接了蓁蓁进来。宴后,兄妹俩在向晚亭里遇见,都十分忧虑。   蓁蓁看了他两眼,忽然懊恼道:“我以前总觉得小岳子长得蠢兮兮的,不及你和我阿玛好看。现在想来,唉……”   饶是十四忧心忡忡,也被这话逗得大笑,摸着下巴得意了好长时间,忽然又一个瓜子敲在她脑袋上:“小丫头片子,谁许你跟着叫‘小岳子’的?没规没矩,那是你……咳咳咳咳!”   他话说一半,忽然见康熙的暖轿停在不远处的榆树下头,忙过去见礼:“给皇阿玛请安。您今儿怎么有空来园子里?”   康熙的脸色十分不善:“朕去哪儿还要向你请示吗?”   十四唬了一跳,忙道:“儿臣万万不敢。儿子是想说,内务府的奴才太不懂办事了,天寒地冻的,该叫儿子们到城外迎驾才是。”   康熙不置可否,忽又见了蓁蓁,奇道:“你是……德妃的娘家侄女儿?”   蓁蓁倒也不惧,大方地上前行礼:“奴才靖西伯之女乌雅氏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看她两眼,神色稍霁:“起来吧,你难得进宫,四处走走。朕昨夜又梦到孝庄皇后,老十四,你代朕去佛堂给皇祖母跪一日经吧。”   “儿子遵命。”   康熙坐着轿子走远了。蓁蓁不由同情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十四苦笑不已:“知道你阿玛对你多好了吧?”   蓁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睑一垂,忽又带出几分伤感:“我要是个阿哥就好了。”   十四颇为诧异地发现小姑娘长大了,又可惜晋安在战场上不得见,便摸摸她的头说:“有我呢,别操心了,好生在园子里逛逛。来人,送格格去找五公主。”   “皇上来了?”绣瑜诧异万分。这些日子南书房的烛火夜夜亮到三更。她只当康熙必然无暇他顾。谁知他今儿竟然有心情到园子里来了。   “他们在南书房吵翻了天又能怎样?从京城到青海,八百里加急都要跑上七天七夜。命令传到青海战场上,战局早就天翻地覆了。朕准备授给你弟弟临机专断之权,大清未来十年的国运,就交到他手上了。”   “臣妾替他谢过皇上隆恩。”绣瑜捧上几样细巧糕点,说:“您用了点心歇上一会儿吧,晚膳时分臣妾叫醒您。”   “不急。”康熙似乎很有谈性一般,携了她在炕上坐下,问道:“你娘家似乎支庶不盛,虽然有几房远亲,但是五服以内却没什么人了。为何董鄂氏去世多年,不见你弟弟续弦呢?”   说到这个,绣瑜也相当奇怪。晋安一直说大事未决,恐将来连累女方。可是现在永和宫一系占尽上风,他手握重权,何以如此悲观呢?   绣瑜只能说:“许是他还念着董鄂氏吧。他也是老儿子,双亲在的时候都不太舍得约束,瞧着沉稳,内里却是无法无天的。中间又打了几回仗,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拖了下来,如今竟没人能管了。”   康熙不置可否,忽然又问:“老十四跟他倒是投缘,比跟两个哥哥都强些。”   绣瑜不以为意,随口回答:“小孩子么,都崇拜英雄。”   “崇拜英雄?”康熙反问了一句,似有不以为然之意。绣瑜不由心生疑惑:“皇上今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是不是十四又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康熙瞅了她两眼,自顾自地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半晌只抱怨说:“没什么要紧的,旁的跟他学没什么,可老十四连这不慕女色、子嗣不丰这一套也跟着学起来。二十出头的人了,房里尚且无人生养,这像什么话?”   这番话绣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此刻不由为弟弟叫屈:“皇上,不是臣妾偏袒娘家人,但是这生儿育女的事,哪里能怪到别人头上?前方正在打仗,您可别听那起子小人嚼舌,反误了大事呀。”   康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中书本一合,哼道:“朕是那种人吗?不过是随便问问。你也帮着瞧瞧,若这次他若能得胜还朝,朕指门好亲事给他。” 第200章   冬至之后, 很快又是腊八。过了腊八就是年, 然而青藏高原上大雪铺天盖地,结了冰的道路湿滑难行。远征的勇士们注定要在苦寒的异乡渡过康熙四十九年的新年了。   而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里却是一派红火热闹的景象——明年是康熙登基五十年的大庆。今年又是个丰年,不管是水田里绿油油的稻禾、山地上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还是旱地里一串串的地瓜蛋子,都沉甸甸地结着果实。等到粮食堆了满仓, 桔梗扎成草墩立在院中, 油光水亮的大肥猪出了栏, 乡间的百姓守在家里热炕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惬意快活莫过于此。   忽又听说皇上派了四王爷、八王爷到京郊祭陵祈福, 附近村民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在祭坛外远远地叩三个头,念两声佛, 祈求上天保佑康熙老佛爷延年益寿福祚绵延。   胤禛见了不由叹道:“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胤禩正好进了香出来,闻言勾唇一笑:“四哥这话是化自前明朱之瑜《伯养说》里的‘以一人劳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吧?可朱之瑜是前朝遗老, 南明亡后他宁可远渡重洋与倭寇为伍, 也不肯归顺我大清。他想治的不是天下,而是他朱家的天下。所以天下奉一人也好, 一人治天下也罢,首先这天下得是你的。”   胤禛不冷不热地回道:“八弟博学多才,上通经史,下懂驯兽, 为兄着实佩服。”   八阿哥这些日子修身养性低调做人,似乎稍微打动了康熙一点点。明年是康熙登基五十周年的大庆,各家王府都在铆足了劲儿寻摸稀罕礼物。海样的银子流水般地淌出去,什么金玉古玩、名家字画、祥瑞珍宝都被比得不稀罕了。   唯独八阿哥另辟蹊径,不送死物,而是从蒙古草原上寻回几十只海东青幼崽,亲自挑选、喂养、训练,去芜存菁,选中那么一只准备献给康熙。   蒙古人常以海东青比喻勇士和王者。康熙得知,果然高兴,欣喜之下竟然命他和胤禛一块儿祭陵。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而祭祀又有三项要务:祭山、祭祖、祭天。胤禩得了给祖宗上供的差事,八爷党众人自然是额手称庆。   胤禩置之一笑:“驯兽算什么,比起四哥训人的本事,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   老冤家死灰复燃,胤禛心情不佳不欲再辩,扬鞭驱马径自回宫,先去前朝交了差,又往永和宫来。   正值年下,阿哥公主们频频进宫领宴,十四岁的弘晨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弘昆弘时几个正是逗猫惹狗的年纪,胤祥家的弘暾还在扶床学步。十二三个孩子凑到一块儿,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一般,见啥玩啥弄坏啥。   胤禛见了逮着胤祚一通埋冤:“扰得额娘不得清净,你和老十三也不管管他们?”   胤祚笑道:“你当是谁在给他们撑腰?除了额娘,谁敢让他们在宫里这样闹?况且,我和十三弟管这个大的还管不过来呢!”一面说,一面引着他进了暖阁。   十四趴在桌上郁闷不已:“大过年的,皇阿玛赏臣子赏什么不好?非要叫我抄二百遍《孝经》赏人!便是要赏,也不该赏《孝经》啊,不过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玩意儿,五岁小儿都能倒背如流!”   胤祥在一旁给他磨墨,投喂以梨脯,清热降火,见胤禛回来,忙起身相迎:“八哥可有异常?”   胤禛摇头:“正常程度的无礼狂妄,并无异常。”说着又过去翻十四写的字:“抄了几遍了?”   “七十七遍。”他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四哥,你不会会仿写……”   “打住。自己写,别耍小聪明。”胤禛脸上浮现出困惑,“你仔细想想,我总觉得你哪里得罪了皇阿玛。”   十四撇撇嘴,冷冷哼道:“你想多了吧,皇阿玛岂是忍气吞声的人?被按在乾清门前挨板子的时候,我又不是没有过。”   胤禛深深地瞧了他一眼,似有未竟之言,片刻却只说:“天色不早了,咱们给额娘请个安,出宫去吧。”   十三十四不疑有他,整整衣裳先去了。胤祚颇为诧异地打量四哥,左想右想不对劲,半夜摸到雍王府里,果然见外书房亮着灯。   帘帐半卷,烛泪结满了烛台,胤禛拿着本书坐在帐子里发呆,眉头微皱嘴唇紧抿,见他进来毫不意外。   “其实,皇阿玛相当看重老十四。动不动就罚他揍他,那都是以往的老黄历了。”   以前太子尚在,小儿子不听话,当然可以简单粗暴打一顿就好了!可如今康熙突然忍气吞声起来,这说明十四在他心里的地位有了明显的提升,要顾及儿子的脸面了!   以前太子犯了错,皇阿玛也是这样,在人前把他护得滴水不漏,人后随便找个由头,比如说以跪经为名罚跪啦,以练字为名罚抄书啦,总之委婉地传递“皇帝不高兴了”的信号、暗示你自己反省。   太子从小享受这样的待遇,自然一点即通。然而十四跟皇帝却没这样的默契。他从小被皇阿玛打骂嫌弃惯了,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实际上见了皇帝就怂,哪里敢往这个方向想?   胤禛双拳紧握,烛光在他脸侧投下清晰的阴影:“我本来可以提醒他的。”   胤祚恍然大悟。十四并非全无野心,他现在能开“你们谁上位了,把永和宫赐给我住”这种玩笑,无非是因为不敢相信康熙会真的传位于他。   胤禛如果不点醒他,就要看着小弟碰壁;可是等他真正醒悟之时,说不定就是兄弟二人分道扬镳之时。真叫人为难啊!   胤禛见他沉吟不语,不由皱眉问道:“你觉得我自私?”   “嗯……不算吧?”   胤禛拍床大怒:“你居然要想那么久,还‘不算吧’?”   胤祚抱头:“不算不算不算!这怎么能叫自私?”   “哼。”   胤祚叹道:“四哥,他生得晚,比你年轻可塑;你生得早,比他了解圣心。这都是命!帮一把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你要是觉得自己有心算无心对不住他,日后真到了那地步,宽恕他一回也就罢了。”   胤禛的表情终于缓和几分,低声道:“说得像我欠了他多大情一样,哼,我不提醒他还有额娘呢!这小子就是命好。你瞧着吧。” 第201章   “祖母, 瞧我折的花儿。”   弘晖拿联珠瓶装着一瓶子高低错落的红梅捧到绣瑜跟前。   他遗传了胤禛的审美, 这一瓶花剪得错落有致,别有韵味。   “真好看。”绣瑜赞了一句,命人贡到堂上去,又转头继续嘱咐小儿子, “你去把你皇阿玛登基五十周年庆典的差事揽下来办。”   “啊?”十四顿时苦了脸, “额娘, 儿子处理军情还来不及呢。况且庆典办得再大,不过是风光一时,哪有开疆拓土的万世基业重要?皇阿玛何等英明, 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绣瑜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再英明,他也是个人, 是个人就盼着父慈子孝,和和美美。你孝敬你舅舅的心思,要是放一半儿用到皇上身上,他又何必瞧上八阿哥献的那只破鸟?”   十四心下一动:“您是说?”   皇阿玛这些天见了我就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感情是在吃舅舅的醋?还因此故意抬举八哥来敲打我?十四这样想着浑身一个激灵,把自己肉麻得不行。   “那可是皇阿玛啊!”   说得难听点, 皇阿玛最不缺的就是儿子,要说六哥亲近舅舅,皇阿玛吃醋,那还差不多。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英明神武、道德楷模的康熙, 岂会因为小儿子暗戳戳地吃外臣的醋?   绣瑜顿时抬手捂脸,不知该怎么告诉儿子,你老爹实际上是个傲娇爱吃醋的护仔狂魔。她只得虎着脸说:“让你做就做,怎么?你不听本宫的话了吗?”   十四连道不敢,赶忙应下来。   然而康熙这场气,生得格外持久,生得莫名其妙,生得远远超乎绣瑜的预料。十四照她的吩咐上了折子,康熙把他叫去站了半天,却不咸不淡地说:“算了,外头在打仗,朕哪有心思办什么庆典。不如等大军得胜归朝之日,再一并办起来,如今你且安心处理西北军情。”   对嘛!这才是皇阿玛的正确打开方式嘛,吃醋什么果然是不可能的!十四欢快地应了:“如此甚好,到时候双喜临门,更显天子威临四海。”   难得小儿子说一回讨好的俏皮话,康熙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反而满是忧虑地瞧了他一眼:“也别光顾着朝堂上的事,不拘嫡庶、不论男女,你赶紧给朕整点动静出来,那才是真的双喜临门呢!”   皇帝已经想孙子想到了不择手段、恨不得亲身上阵的地步,然而十四正是年轻气盛,希望大展身手的时候,岂肯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随口答应下来,仍是得空就和大臣兄弟为伍,晚上要么是在胤祥胤祚家里,要么是在外书房看书议事,少有亲近女色。   皇帝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只是碍于西北战事,暂且按下不表。   元宵节的花灯还没撤下去,晋安就在西北搞了个大事情。他挥军西进,竟然弃拉萨于不顾,趁年节大雪准噶尔人放松警惕之际,挑选三万精兵千里北上,直击策旺阿拉布坦帅帐。   这一仗,被后世称作“除夕血夜”。   准噶尔到底是跟大清打了几十年仗的精锐之师,虽然是仓促应战,策旺阿拉布坦先是警觉地发现并粉碎了清军偷袭准部粮仓的计划,又从俘虏口中拷问出清军携带大量火炮的情况,连夜在雪原上筑起一道厚达一丈的“冰障”,以抵挡炮火攻击,硬是把一场“被偷袭”的遭遇战,打成了一场正面决战。   所幸,晋安手下军队战斗力不凡,正面对敌仍是取得了杀伤一万人的不菲战果。双方酣战一日一夜,准噶尔人先行撤退。晋安率残部追击三日三夜,再斩敌一万,缴获辎重无数。   只可惜清军的伤亡也相当惨重,晋安带去的三万精兵,最后能够全身而退回到中军大营的,不足一万人。   准军和清军一共在雪原上留下了三万多具尸体。回程路上大雪茫茫,只见饥肠辘辘的野狼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来啃噬尸体。晋安下意识地勒马顿足,手中银鞭滑落坠地。   随行亲兵忙下马拾了鞭子奉上,却迟迟不见他伸手来接,半晌才听一声低低地叹息:“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随行的岳钟琪听了眼眶猛地一红,颤声道:“将军……”   晋安回过神来,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我这代人,功尽于此了。钟琪,你要辅佐十四爷。”   “呜呜呜……”   一品命妇装扮的妇人拿手绢捂着嘴嘤嘤而泣:“可怜我母亲嫁入舒舒觉罗家多年,就养了他这么一个。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长了这么大,如今连尸骨……都不得见……”   旁边诸多命妇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皇太后也跟着叹了一回气,安抚道:“沙场上刀剑无眼,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过皇帝是明君,一定会好好抚恤你们舒舒觉罗家的。叫你母亲尽管宽心。”   那妇人赶紧收了泪起身谢恩,犹豫片刻,又咬牙道:“妾身娘家太爷爷、大伯爷都战死疆场,效忠王命,只要死得其所,便是奴才们的本分。可是我那弟弟却是在追击准噶尔残部的过程中,活活冻死的……这让人怎么想得开呀?”   “是呀娘娘,谁家的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这冰天雪地里千里追击,就是赶路也得把人拖垮了,何况是打仗呢?”   她正说到劲头上,忽听外面宫人高声通报:“德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德妃?德妃不是在宫里吗?一众梨花带雨、悲悲戚戚地宗亲命妇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擦掉眼泪,起身下拜:“德主子万安。”   “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皇太后乐呵呵地叫起:“快起来。你脚程倒快,今儿一早哀家才打发人去找你,原以为要明儿个才能到呢。”   绣瑜扫视底下众人,缓缓勾唇一笑:“难得太后有兴致办佛会,臣妾原该一早就来的。只是皇上前几日偶染微恙,夜里容易睡不好觉,这两日方才好了些。”   皇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哀家这里有这么多人陪着,你能给皇帝分忧,这很好。”   她们一派婆媳和谐的模样,看得底下人心中一沉,叫悔不迭。什么脚程快,皇太后分明是料到她们要抱怨,特意派人请了德妃来压阵。   众人都讪讪的,刚才出言的信郡王福晋更是涨红了脸。   绣瑜全当看不见,满脸带笑跟太后一同拈香敬佛,用了素斋,又亲自将佛果佛米分赐众人。   轮到信郡王福晋上前的时候,她不由神色躲闪,喃喃道:“娘娘,妾身……”   “福晋痛失亲人,本宫深同体会。然而外面的事岂是咱们说了能算的?福晋可仔细被旁人当了枪使。”   如此温言细语说了好一通,信郡王福晋方才眼中恼恨之色稍减,低头地去了。   晚上,夏香给她卸妆的时候不由恨恨道:“娘娘真是好性儿,还跟她们那样说话!您娘家母亲不也只养了二爷一个儿子?将军拜官封侯,又是三位爷的嫡亲舅舅,比多少人都要尊贵,不也一样在雪原上跑了三天三夜?”   绣瑜只道:“她们失了亲人,抱怨两句又何妨?”   夏香剁脚道:“娘娘!您不知道那起子嚼舌头的小人,说得有多难听!”   绣瑜一面对着镜子摘耳环,一面缓缓一笑:“难听才好,本宫就怕他们憋着不肯说。”   “啊?”夏香顿时傻眼了。   “行,就这样写个折子……”胤禛对着幕僚细细嘱咐着,忽然门口帘子一掀,胤祚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大步走到案前,急道:“四哥,你到底管不管你手下那群人了?现在满京城里议论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岳钟琪带兵偷袭粮仓被俘,大将军为救女婿才不顾大雪千里奔袭’,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胤禛开口打发了下人,悠闲地捧了茶忘椅子上一坐:“你信吗?”   胤祚断然摇头。   “你都不信,皇阿玛当然也不信。”   胤祚挠头:“可是也没有让他们空口白牙胡乱污蔑人的啊!更何况舅舅的确有许婚之意,将来表妹出嫁,岂不是更坐实了这流言?”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不招人妒是庸才,要是一个将军回回打胜仗,死了人底下还一点怨言没有,皇阿玛才是该心惊胆战了。现在他们吵得越凶,皇阿玛反而越护着舅舅。”   “现在我们担心的反而该是战果问题,”胤禛头疼地扶额,“舅舅这仗打得糊涂啊。虽然斩敌无数,但是一没有收复拉萨,二没有摧毁策旺阿拉布坦政权的核心。填进去这些人命,这点成果只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对了,十四弟最近在做什么?”   胤祚闻言也是一愣:“是啊,他怎么没上蹿下跳地缠着我们求情?”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胤禛当即拍板:“走,瞧瞧他去。”   兄弟俩行至府门,正好遇见宫中太监打马而来:“皇上诏两位王爷即刻入宫共商国是。”   南书房里浮动着龙涎香的气味,明烛高照,他们俩刚到门口就听里面御史郭琇高谈阔论:“……贪功冒进,罔顾人命,此一罪也。决策失误,贸然北上迎敌,弃拉萨于不顾,此二罪也。计谋不当,突袭粮道、炮火攻击皆未能奏效,以致敌首逃逸,此三罪也。皇上,西北天寒地冻,开春之前不宜再动兵,御史台认为应该即刻召回乌雅晋安,交刑部和大理寺议罪,派他人接替抚远将军一职。”   康熙立在案前,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杯中茶叶,瞧不出喜怒。   胤禛上前行礼,顺带稍微向马齐使个眼色。   马齐遂拱手道:“皇上,郭琇所言不差,然而西北战局艰辛复杂,因小过而诛大将,并非社稷之福。”   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小过?我八旗子弟死伤两万余人,算上全军覆没的前锋军,区区一个西藏,就丢了三万多条性命,这还能叫小过?”   “是啊皇上,臣觉得,主战的将领都该议过。”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之前反战的大臣纷纷跳出来进言,无非是西藏偏远不值得拿这么多人命去填。他们不敢对皇帝不满,就把过错推到额伦特和晋安身上,众口一致,倒像盖棺定论了一般。   阿哥们起先碍着皇帝素来宠信德妃一系,不敢随便张口说晋安的不好,但是如今墙倒众人推,又见康熙一直不置一词,心里便有几分活动。   三阿哥想着,皇阿玛原是主战的,然而打西北死了这么多人,锅只有一个,皇帝要做仁君,自然就要找个人出来顶罪,便跟着附和郭琇的话:“……除了御史台所参这三罪,还有用人不当这一条。儿子听说,皇阿玛许了抚远将军之女免选。这岳钟琪年纪轻轻,让他带兵突袭准噶尔粮仓,未免有任人唯亲之嫌。”   他一带头,底下的大臣阿哥们更是纷纷复议。   康熙听了不置一词,目光忽然落在沉默不语的胤禛身上:“老四,你说呢?”   重头戏来了,众人不由屏气凝神。   胤禛拱手道:“事涉乌雅将军,儿臣本该避嫌,如今只有一句话要问:如今我朝与准部结下不死不休之仇,西藏不能不打,若要换人领兵,换谁呢?”   一众上蹿下跳,叫嚣着要严惩的大臣不由一缩脖子,顿时没了声。晋安和额伦特都是年富力强带兵多年的人,他们尚且栽在了西藏,落得一人身死、一人千夫所指的下场,谁还敢去接这烫手山芋呢?   康熙点点头,扫视底下众人:“问得好,换谁呢?”   众人都讪讪地低下了头。唯有御史郭琇为人迂腐,不懂变通,仍是固执道:“为人臣者,尽职尽忠乃是本分。若是有才之人就可以不受国法约束,有过不罚,何以服众?”   八阿哥却上前一步,答道:“皇阿玛,十四弟可当此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就连康熙也愣了一愣,抬头看向胤祥身后那个空空的位置:“十四阿哥人呢?”   话音刚落,就见梁九功一脸为难地进来:“皇上,十四阿哥在殿外候着了,只是,只是……”   康熙奇怪地瞥他一眼:“传。”   众人情不自禁转头向后望去,片刻却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朱红大门洞开,强烈的日光漏进来,十四一身戎装,披甲挂缨逆光而来,笑容满面地向康熙打千行礼,声气宏壮:“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特来给皇阿玛道喜。”   “哦?喜从何来?”   十四抬头笑道:“西北大捷,可不是喜事?”   “啊?大捷?”众臣顿时议论纷纷,疑惑地扫视他。   康熙反问:“拉萨未曾光复,策旺阿拉布坦全身而退,哪来的大捷?”   十四惊讶地说:“准噶尔部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全族上下,不过四十余万人口,除却老弱妇孺,其壮年男丁不过五六万人,久经战阵的精兵更是只有四万人上下。除夕一战,我军斩敌两万余人,四万精兵已去大半,犹如折去敌军一臂,为何不是大捷?”   “这,这……”一众文臣目瞪口呆。郭琇反驳道:“我军亦伤亡两万人,论战损,半点儿好处都没占到。十四爷难道听不见满京的哭声吗?”   “郭大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军入藏的最大阻碍,在于粮草;而准噶尔统治西藏的最大阻碍,却是人口。今年夏麦一收,我们又可组织十万大军入藏。可是准噶尔呢?区区一年的时间,他们如何生出一倍的精壮男丁,来与我军对抗?用我们多余的资源,消耗掉敌人稀缺的资源,为何不是大捷?”   郭琇吹胡子瞪眼:“人命岂能等同于资源?你,你,你残暴不仁!”   十四不再理会他,转而对康熙拱手道:“如果仅仅是攻取拉萨,策旺阿拉布坦还可以隐藏在山野之间据险而守,图谋反攻。而今他手中仅余一万多兵马,西藏旷野千里,这么点兵马散布在雪原上,就像往大海里撒了一把沙子一样微不足道,沿途的关隘,他根本就守不住。我们大可以步步蚕食,往西北驻军、移民、建城、修路,只需五年的经营,准噶尔人将再无立锥之地。”   “儿子恭喜皇阿玛,这一仗我们已经赢了,只需要派人稍加扫尾即可。”   众人目瞪口呆,南书房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康熙却露出今天议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扬声问:“你们都听见了?”   “是。”   马齐等参与过三征准噶尔的人也都反应过来。草原部落来去如风,跟他们打仗,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尽可能消灭人口,才是治本之法。只要能在茫茫雪原上捉住策旺阿拉布坦这只狡猾的狐狸,哪怕损失大些,也是值得的。   不少人都在心里暗呼失策,却见皇帝一摆手:“这仗胜得惨啊,到底如何处置,你们吏部拟个条陈上来,择日再议。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跪安吧。对了,老十四留下。”   十四顿时感觉到身后刺来嫉妒的目光,几乎要将人扎透了。   爱瞪就瞪呗,反正舅舅没事了。他暗自在心里得意了一秒钟,就被皇帝一盆冷水泼下来:“你的《孝经》抄得怎么样了?”   “啊?”十四一愣,“抄,抄完了。皇阿玛可要过目?”   康熙深深地瞧他一眼:“那你可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十四茫然地眨眼睛,看着皇帝逐渐变黑的脸色,心下大急:“什,什么话,您好歹给个提示……”   康熙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憋气半晌,忽然猛地一拍桌子:“跪到奉先殿里去,再抄二百遍!” 第202章   清晨,永和宫。瑚图玲阿一大早地来请安,说起返程的事宜。绣瑜不赞同地说:“如今刚进正月,天冷难行。横竖你们已经在京城待了大半年,不如等过了二月初一你皇阿玛御极五十周年的大庆再走。”   瑚图玲阿笑道:“原是为皇祖母七十大寿来的,又挨过了年。正月初九是十四弟生辰,十五是元宵节,二月初一大庆,四天后又是六哥的生日,三月里又有皇阿玛圣寿……一年到头,月月有喜事,不是节日就是寿日,再待下去竟不用走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瑚图玲阿又从宫女手上抢过梳子,亲手替她梳头,轻轻抖开纠缠的发丝,松松绾起来,笑道:“额娘头发好,可惜我跟九姐都没随您。倒是哥哥们打小头发又浓又密,但他们又用不上,还要多费功夫剃头。”   “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绣瑜不由笑了,又转头吩咐,“老十四这几日歇在宫里。派个人去武英殿那边瞧瞧,让他派个妥帖的人送他姐姐出古北口。”   小桂子应声而去。绣瑜梳妆用膳完毕,拉着女儿闲话半晌,又去小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才见他一脸古怪地回来:“武英殿、乾清宫那边都说没见过十四爷,白日里也不见他到养心殿、南书房议事,连御门听政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这就奇了。宗亲大臣因故留宫小住,一般都是歇在武英殿后头的三所小院里,十四却不在。康熙好端端地把人留在宫里,又不叫议事,为的什么?   “倒是前儿酉末时分,有人瞧见十四阿哥出了景运门,往东边儿去了。”   绣瑜跟瑚图玲阿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出了景运门就是毓庆宫,再往东就是宁寿宫和南三所——现今这三处房子都空着,他去那儿做什么?”   小桂子说:“要不奴才再往东华门的值班处问问?”   绣瑜刚要答应,互听外头宫人通报:“娘娘,白嬷嬷求见。”   “哦?”绣瑜略感不详。白嬷嬷管着永和宫的往来回话事宜,只是她年纪大了,这几年已经很少当上差,绣瑜早吩咐了一般的消息使个小宫女传过来即可,不必她亲自劳动。如今她亲自走一趟,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她刚说了个“请”字,就见白嬷嬷一脸肃容地进来:“娘娘,皇上皇上命人去前线召回二爷,让副将暂代抚远将军一职。”   “什么?”瑚图玲阿惊呼,“四哥不是说,前儿十四弟在御前那番陈奏十分出彩,皇阿玛龙心大悦吗?”   白嬷嬷说:“罪名是任人唯亲,因私废公。”   绣瑜心头疑惑更盛,这罪名颇有点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感觉。如果康熙真要治罪,大可以下个战败的定论,损兵折将、丢失拉萨的罪名,就是杀头流放都够了。   虽然岳钟琪不到而立的年纪就做了游击前锋,的确是晋安和十四“任人唯亲”的结果,但是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康熙冒这么大风险把晋安撤下来,就因为看不惯大将军提拔女婿?   绣瑜百思不得其解,只道:“告诉四阿哥去。”   白嬷嬷正要领命而去,绣瑜脑中忽然又灵光一闪:“且慢!”   她喊了一声,就定定地坐着出神,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半晌,瑚图玲阿忍不住疑惑地问:“额娘?”   绣瑜犹豫许久,艰难地说:“传本宫的话到雍亲王府,只有四个字:功高震主。”   白嬷嬷顿时露出了悟的神色,躬身退去。   瑚图玲阿大惊:“额娘,您是说,皇阿玛召舅舅回来是因为……”   康熙朝的武将虽然能人辈出,但基本上是一茬一茬地冒头的。有平定三藩时期的赵良栋、图海、周培公,有平定台湾的施琅,有三征准噶尔时期的费扬古、马斯哈、萨布素。   晋安经历三次平准战争,再平西南,如今又打下大半个西藏,军事生涯的长度已经冠绝整个康熙朝。如果再让他收复拉萨、诛杀策旺阿拉布坦甚至结束整个清淮战争,那功劳就要直追当年的多尔衮了。   绣瑜艰难地点头说:“其实,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回来休息也是保全之道。”   可是为什么要以论罪解职的方式呢?瑚图玲阿面露不忿之色,碍于她脸色不佳,也不好再提,只疑惑道:“额娘,您……只告诉四哥一个人吗?”   绣瑜忽的闭目长叹:“额娘这辈子,还有一件大事未完。”都说人心不经试,可她努力这么多年,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是该放心让他们兄弟自己去平衡,还是果断介入强行立下规矩。   “将军真的把格格许给了岳钟琪?”   早朝上无数人弹劾晋安违背祖制,不尊礼法。胤祥前往雍王府的时候恰好遇上胤祚,向他一打听,顿时一脸惊讶:“我还当他们以讹传讹呢!满京里这些八旗子弟,为什么选中一个汉将?”   胤祚说:“一来,舅舅许婚是六七年前的事。二来,汉将身份低微,朝堂斗争、八旗内斗、皇子夺嫡他们都说不上话,只能埋头做事,倒省却很多麻烦。”   胤祥顿时了悟。六七年太子仍在,夺嫡的形式不明朗,晋安尚未立下平定西南之功,蓁蓁的身份远不如现在尊贵显眼,正一品将军的女儿与正二品提督的儿子,倒也相配。下嫁相熟的汉军旗人家,又可免去万一永和宫一系夺嫡失败,她被婆家嫌弃的担忧。   难得的是,太子和八阿哥相继倒台后,皇位继承人的角逐已经明显是在胤禛和十四之间展开。不论谁上位,晋安都将贵为国舅。他却没有反口悔婚,将唯一的爱女改嫁高门;反而把岳钟琪带在身边培养,视如几出。   胤祥想着不由肃然起敬,由衷叹道:“难怪十四弟这样的人,却对他心服口服,做小伏低。”   胤祚难得一见地语带讥讽:“可惜,世上自以为是的蠢人永远那么多!”   康熙降罪的圣旨一下,与前些天乌雅家岳家婚讯对应起来,众人立刻明白这个“任人唯亲”指的是姻亲的亲。积蓄的愤怒顿时有了宣泄的渠道。   不同于乾隆朝汉军包衣所出之子可以被立为太子,现在满汉融合的程度还不高,保守一些的八旗贵族看待汉人,就像后世白种人看黑奴。晋安许婚之举,就像英国公爵把女儿嫁给了印度人一样惊世骇俗。   战场上死了亲人的大臣自然对主将生怨,家中无人出征的勋贵因为这桩婚事,也生出一种自己的血统被玷污了的厌恶感。二者相加,各种指责晋安不尊旧俗、无视礼法、违背祖训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至康熙案前。   两人一面说一面进了雍王府,眼见外书房近在咫尺,守门的人迎上来请了安说:“沈先生在里面。”   雍王府养的门人谋士不少,能被称作先生的却不多,沈竹就是其中之一。但是这些谋士都是些心计深沉之人,胤祚素来不太喜欢这些人,闻言微微皱眉,挥挥手叫他别通报。   胤禛治家极严,外书房更是三步一岗,非传不得入,唯有胤祚来去自如。一众侍卫为难地拦了一下,被他一瞪,就乖乖闭嘴让路。   胤祥涨红了脸,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六哥……”他跟胤禛虽好,却没有好到全无隔阂、随便偷听的地步。   胤祚理解地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在院外等候,便轻手轻脚进了院里,刚立在窗下,便听胤禛说:“额娘是否过虑了?皇阿玛御下宽宏,立下战功的大将,即便是要防他,也犯不着安个这么牵强的罪名吧?”   关键是他和十四,不管康熙看中哪一个,都是该抬举他们的母族才是。贸然打压晋安在军中的势力,胤禛总怀疑是老八从中作梗。   沈竹亦是叹道:“娘娘这话的确是洞察圣心,草民佩服。的确,皇上明明是欣赏将军的,若要防他再立大功,只需下一道密旨,让他自己告病请辞即可,为什么非要扣个罪名给他呢?”   是啊,皇阿玛岂是朱元璋那种鸟尽弓藏的人?胤祚不由竖起了耳朵。   却听沈竹冷笑道:“欲扬先抑。若是昭告天下,除夕之战是个大胜仗,将军一个人打残了大半个准噶尔部,那继任者还有何功劳可言呢?只有第一仗不胜,平定西藏的功劳才会全部落到下一任抚远将军头上。而这个接任之人,如果臣没有猜错,必定是十四阿哥!”   “皇上这是拿亲舅舅的名声,在给他铺路呢!”   胤祚顿时大惊失色,又听得屋里哐铛一声,胤禛不知砸了什么东西,声音完全冷了下来,竟然有几分咬牙切齿:“今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他以项王自比,沈竹听了竟然哈哈大笑:“四爷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项王渡江,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他是败在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傲骨之下。如今两子之中,娘娘单单传信给您,这就是我们的‘江东之地’啊!”   “此话何解?”   “十四爷此人直率坦荡,至情至性,其实有他在前头帮您顶住八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西藏山高路远幅员辽阔,他出征在外不是一两年的功夫,我们只需要握紧两样东西,不怕他不服。”   “头一样,就是娘娘的心意。圣寿今年五十有八,娘娘的千秋比皇上小了九岁,如无意外的话,将来……”沈竹说着顿了一下,压低的声音显得诡秘异常,“十四爷出征在外,旁人宣读的遗诏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一概不认。可娘娘说的,却由不得他不认!否则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这是暗示胤禛可以哄得母亲为他说话,一母同胞的兄弟俩,母亲的站位太关键了。即便是篡改的传位诏书,只要绣瑜认了,就犹如镀了一层金,孝道和亲情的压力就全部转嫁到十四头上了。   屋里屋外的兄弟俩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件事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沈竹居然犹豫了一下才说:“第二件事……主子请恕奴才杀头之罪。”   胤禛反应过来,连连冷笑:“第一件事就够你掉一百回脑袋了,还恕什么罪?”   “是。”沈竹罕见地抬头直视他,咬牙道,“十四爷跟舅家情分非比寻常,主子可以向娘娘请旨,纳乌雅晋安之女为侧福晋。”   这话好比一颗炮弹在院子里炸开,饶是胤禛的心计涵养也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屋子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十四不比胤禛积累多年,他骤然得势,除了康熙的圣宠,其余军中的人脉、声望、势力都握在晋安手上,颇有点像当初皇太子年幼时,索额图出面替他掌控朝局。   这招釜底抽薪之狠辣,要是真成了,十四绝无还手之力。   胤祥在院子外头无所事事大半天,忽然见胤祚游魂似的扶着柱子挪步出来,连忙上去扶了他:“六哥?你偷听挨骂了?”   “没,没事。”胤祚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下台阶的时候却脚下一软,扶也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他抱着膝盖在正屋台阶上坐下来,正午的暖阳照在身上,却犹如坠落冰窖一般遍体生寒。   作话:人人都说四爷一登基就杀谋臣,是鸟尽弓藏。但是读读野史里那些谋士给他出的点子,有时候真觉得他们死得不冤。 第203章   “好好的婚事, 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泄漏出去, 引得这些麻烦……”   乌雅家的丫鬟青锋一面利索地收拾包袱,一面翻着嘴皮子抱怨连连:“要我说咱们早该走了,回自己家住着多好!格格,恕奴婢多嘴, 董鄂老夫人待您再好, 那也是外叔祖母, 隔了好几层了。老爷才刚出事,今儿几个舅夫人就换了副脸孔,也不想想以往我们家都是怎么待她们的!”   蓁蓁抚着晋安留下的一柄短匕, 不以为然道:“随她们去吧,我们家要这些墙头草来做什么?早一日看清,早一日撂开不管。”复又叹道:“也不知阿玛走到哪里了, 路上可还顺利……”   几个丫鬟听着动作一滞,都忍不住红了眼圈。都说行路难,从青海到京城三千多里,一路上天寒地冻、山穷水恶, 就是寻常旅行也得脱层皮。更何况晋安是解职待罪随钦差赶路回京, 还不知是怎样的煎熬呢。   蓁蓁合上匕首,想了想说:“叫听差处挑几样礼物, 并帖子一同送到五公主府上,说正月十九我请姐姐到法源寺吃素斋。让她想办法,多少照应着些。”   红缨疑惑道:“格格,五公主夫妇俩都是过神仙日子, 凡事不管的。何不直接找十四爷?”   蓁蓁无语道:“傻丫头,我们避嫌还来不及呢,还上赶着进宫求人,戳万岁爷的眼?正是因为五公主不管事,才让她帮忙递话的。”   红缨仍是一知半解,旁边青锋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格格什么时候错过?就你脑子笨,还多嘴。”说完打起帘子出来,正准备去传话,抬头却见董鄂赛珲站在门边,似有张望之意。   青锋轻声惊呼,赶紧放下帘子,带怒扫视对方:“表少爷?您怎么到内院来了?我们格格正在歇晌。”又骂守门的粗使婆子:“都是死的不成?表少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把主子撂在风口上干站着!看我不回了老太太,打发你们出去!”   明着是骂婆子,实际上却是暗讽赛珲不守规矩。屋里蓁蓁跟红缨对视一眼,都觉得解气。   赛珲不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过是恰好路过,来瞧大妹妹一眼。既然她睡着,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瞄了一眼门内,才抬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蹭,终于听得屋里蓁蓁的声音:“青锋,怎么跟表少爷说话呢?没规矩的,还不快请表哥屋里坐。”   赛珲大喜过望,低头进了屋,往内间一瞥,但见薄纱画屏上投着一个窈窕的影子,整个人便酥了大半:“妹妹好,前儿送进来的东西,妹妹可喜欢?听闻妹妹要回家去了,可是有人怠慢了你?”   蓁蓁让红缨站在屏风前,捏帕拭泪故作柔弱状,自己躲在帐子里捏着嗓子配音:“唉,难为表哥还惦记着我。如今我阿玛落难,外面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凡几,也就你还把我放在心上。”   赛珲得了这话,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双面炯炯,就差把那屏风盯个洞出来了:“妹妹若在府里待得憋闷,不如随我出门骑马散心。我们幼时也是常见的,何苦隔着这劳什子说话?”   “唉,我何尝愿意这样?只是我阿玛好生糊涂,平定苗疆的功劳换来了免选资格,却将我许给一个汉人,叫我怎么敢跟你见面?他素来敬重外祖父(彭春),这样的事必然是和外家商量过的,舅舅们怎么也不劝劝他?”   赛珲听了不由叫屈:“何尝没有劝过?要我说姑父这事的确做得糊涂,当初他还瞒着我祖父(彭春),只请示了叔公(费扬古)他老人家。还是叔公去世前说起要给你添嫁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把你许给了岳家!”   竟然是这样!蓁蓁心下冷笑。难怪呢,许婚的事姑母和十四哥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六七年了都没泄漏,偏偏这个当口漏了出去。   她继续语带娇泣:“原来如此,终究是我没福气。青天白日的,也不好留表哥多坐。倒是正月十九我要到上源寺祈福。深山孤寂,要是路上偶遇亲戚结伴同行,也是一件幸事。”   赛珲登时狂喜,也不纠缠了,跳起来扬长而去。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你也配!”红缨在后面狠狠地淬了一口,又红着眼圈道,“他一个男人怎么就青天白日闯到内院里来了?满院子的奴才都是瞎的不成?分明是他们对您和岳家的婚事不满,想趁老爷出事搅了这门亲!”   “谁叫我阿玛无子?拼死拼活打下的名声,迟早是要便宜外人的。“蓁蓁冷笑。   “那表少爷?”   “对外口风严实点,就说我们去上源寺。”蓁蓁哼道,“吃饱了撑的,正好叫他活动活动,吹吹雪风,醒醒脑袋!”   “对!只是白跑一趟,还便宜他了呢!”   众人仿佛得了主心骨一般,中气十足地应了。蓁蓁去辞了费扬古和彭春的夫人,一个人抱着手炉坐在马车上,才觉得铺天盖地的疲惫和恐惧汹涌而来。   人丁稀少,这对一个满族贵勋家庭来说,是致命的影响。只是前面十三年,晋安的快速崛起掩盖了这个问题,她得以在父亲的荫蔽下,顺顺当当地做大小姐,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桩圆满的婚姻。   如今父亲有难,姑母虽好,却远在深宫;十四再亲,却隔着君臣身份;岳钟琪为人忠厚可靠,可是偏偏两人尚未来得及完婚,名不正言不顺。   老天一下抽走了所有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同时也推翻了所有长辈们为她预设的人生道路。她仿佛一个人行走在荒原上,头上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眼前却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道路,或平坦或崎岖,通向一个个未知的高山、旷野或是深渊。   现在,命运有一半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了。乌雅蓁蓁,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王爷,六爷来了。”   胤禛刚一到家就被长史赶上来禀报道。他脚下转了个弯儿,往外院正房而来,果然见胤祚趴在竹林边的花梨小桌上,似有醉意,身边空无一人。   胤禛顿时皱眉:“苏培盛。”   “奴才在。”   “你这大总管的架子越来越大了,伺候个人委屈你了是不是?”   苏培盛苦笑连连:“奴才哪儿敢呀,六爷喝醉了,不让奴才们近身,非要等您回来。”   胤禛无法,只得上前唤醒弟弟,扶进屋来,净面醒酒收拾完毕,方才哼道:“你如今也长本事了,酗酒撒酒疯也都学会了。”   胤祚有些恹恹的,甩甩脑袋抱怨:“我从来不乱喝酒的!四哥也该想想为什么!”   胤禛气乐了:“你趴在窗户底下偷听,凭空惹一堆烦恼,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胤祚更觉委屈:“可是那沈竹……跟前儿那撺掇你去台湾的戴铎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戴铎有私心,沈竹没有。谋士谋士,以给主子出谋划策为生。一把锋利的刀子本身又有什么错呢?端看握刀的人是怎么使用它的罢了。”   胤祚眼前一亮,又凑上来做出一副给他捏肩捶腿的模样:“那你准备怎么用他呢?”又说:“依我看,十四弟至今不曾有心跟你相争。难不成非得走到那一步不可?”   胤禛见他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就好笑:“躺下!正月里的天气不是玩的。”复又正色道:“他这两个主意虽然一针见血,却太过狭隘偏激。比如舅舅,为什么人人现在都算计表妹的婚事?全是因为他手上握着老十四的半壁江山,或者说,十四弟现在这浩荡声势,有一半都是他给的。沈竹想从他入手,说服了他就绝了老十四跟我作对的根基,釜底抽薪,眼光的确独到。只是他到底不够了解舅舅。”   “像舅舅这样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人,岂能任由别人拿捏?谁敢向表妹下手,舅舅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还差不多。釜底抽薪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是不能硬来,得软着来。”   胤祚心头重石一落,故作惊讶打趣哥哥:“竟然不是因为表妹年纪太小,你不好意思下嘴?”   胤禛面无表情:“那是次要原因,你也不想管个十三岁的孩子叫小嫂子吧?”   胤祚浑身一抖,疯狂摇头。   “所以这次舅舅的事一了,我得和他好好谈谈。天下为重,马齐能明白的道理,他也能懂。对了,九妹说表妹求她帮忙打点舅舅上京一路事宜,你出面办一下。京里太显眼,想办法让他在城外跟表妹见上一面。我去联络众人,摸清皇阿玛是怎么想的,能保住原职最好,保不住就让岳钟琪接替他的职位。事毕之后,让十三弟邀老十四去庄子上玩两天。”   先解决旅途劳顿的问题,再加以亲情感化;既救牢狱之灾,又提拔他女婿。把人情给给够够的,舅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感化得差不多了,再把十四弟支开,两人密谈。晋安原不是政治素养高超的人,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还有拿不下的?   胤祚不由拜倒在四哥的套路之下,狗腿地连呼高明。   “至于老十四……”胤禛松快了一瞬,转而想到康熙有意十四出征西藏的事,不由又为皇阿玛的偏心眼恨得牙痒痒,偏偏又是一个娘生的,打不得骂不得算计不得,真真是无从下手。   胤禛想着眸色更加深沉,半晌才说:“我这辈子,从来不在大事上让人的,这回看在额娘面上,我让他一次。他不仁,我才不义。” 第204章   岳钟琪亲自端着碗苦苦哀求:“将军, 你就用一点吧。”   晋安不耐烦地转了个背, 手指又翻过一页书。   岳钟琪转了个角度继续劝:“你就用一点吧……”   “知道啦知道啦。”晋安不得不放下书安抚道,“这就用,你下楼问问,咱们还有多远到京城。”   “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啊。”岳钟琪将信将疑,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晋安松了口气, 刚把书本拾回手中, 又听有人叩门。他不由怒道:“有完没完啊!再不走就揍你小子。”   门开了,却是法海拎着酒站在门边笑盈盈地看他:“你想揍谁?几年不见,大将军倒越活越回去, 吃饭都要人哄了。”   晋安赶紧起身笑道:“难得耍回脾气,就叫你撞见,可见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快请进。”   两人相坐对饮,互相问了平安,叙了些家务人情的话。酒过三巡,法海才笑道:“我巡视西南三省库银事毕, 进京述职, 皇上让我‘顺路’随押送你的队伍回京。他老人家何等英明,这‘顺路’二字, 用得颇有深意啊。”   解职回京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谁不知道他们是挚友姻亲,康熙硬把法海塞到队伍里,只怕有照拂晋安之意。   法海因笑道:“所以你何必愁眉苦脸的?皇上到底不是兔死狗烹之人, 只要事情不走到最坏那一步,哪怕贬谪边疆呢?熬过了这十来年,等到改天换日那天,还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吗?”   “我岂是担心这个?”晋安把玩着酒杯,颇有无奈之态,“刚才下去那小子,是我未来女婿。十几年我也等得,可是两个孩子都大了,他们的婚事等不得啊!”   法海听了神色一凝:“这事的确难办。一来,他是汉军旗。二来,现在想借你攀上两位阿哥的人不少,你就是有十个女儿都不够嫁的,更何况只有这么一个,只怕比公主还抢手呢!三来,圣心未定,皇上不一定忍心杀你,但是插手格格的婚事,敲打你一番,也是有的。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取消婚事,求娘娘把你闺女指给闲散宗室——又安全又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晋安不由闭目长叹,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忽然外面又响起敲门的声音,岳钟琪在门外说:“将军,我给你送热水进来。”   “瞧见了吧?”晋安无奈地低声说,“于心何忍呐?”说着扬声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灰衣小僮。法海顿时警觉:“你是谁?谁让你上来的?岳小子呢?”   那小僮也不答话,自顾自地走到近前,就在法海差点扬声喊人的时候,忽的抬头一笑:“给姑父请安,阿玛吉祥。”   “蓁蓁?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法海惊讶万分,忽又瞥见胤禛送来的东西,立时明了,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起身让他们父女单独说话。   “真是胡闹!”晋安脸色不虞,“王爷公主纵着你,可任性也要有个分寸……”   他一语未完,蓁蓁已经径直扑上去搂着脖子喊:“可是我想你了。”   晋安训斥的话语一顿,瞥她一眼,按在怀里揉揉脑袋:“住一夜,明儿一早就走。”   “好!”蓁蓁脆生生地应了。晋安又问:“吃饭了没?”蓁蓁摇头。晋安就催她趁热吃,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问话:“是十四爷送你来的?”   “不是。”   “那就是六爷?要不就是五公主?”   蓁蓁摇头,狡黠一笑:“猜不着了吧,是雍王府的人。”   四爷?晋安一愣,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只摸摸她的头:“快些吃,早点休息。”   蓁蓁撇撇嘴,正要细问,忽然听得楼下一阵骚动,楼梯处脚步声乱响,岳钟琪和法海似乎跟什么人起了争执。   晋安心下一沉,冲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眼四顾,推着蓁蓁钻到架子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蓁蓁连连点头,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晋安起身往桌前坐定,刚拿起筷子,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等侍卫鄂伦岱背着手,傲慢地叉开双脚站在门口:“皇上口谕,乌雅晋安接旨。”   “罪臣听旨。”   “皇上口谕,你鲁莽冒进治军不严,但是念在以往功劳的份上,特赐饵饼一盒。你谢恩吧。”   众人皆是瞳孔一缩,降旨责难,秘密送饼,这是赐死有功大臣的标准套路。   鄂伦岱同晋安从少年时斗法到如今,眼睁睁看着晋安日渐羽翼丰满、权倾朝野,连佟国维也不能及,心中不服已久,如今看他登高跌重,不由脸上带出几分奚落:“怎么还不谢恩,你想抗旨不成?”   “臣,领旨谢恩。”晋安闭目长叹。   鄂伦岱心下大畅,亲手取了木匣,递给他的时候故意提前一松手。匣子掉落,里头的饵饼滚落一地。   鄂伦岱当即喝道:“大胆!毁损御赐之物,你这是存心不敬天子!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来人,伺候大人把这些都吃了。”   “你!”岳钟琪将手按在剑柄上,险些一跃而起,却见床铺底下莹白的小手瞬间握拳。仿佛一盆冷水泼下,他登时清醒过来,咬着牙齿垂头掉泪。   “谁敢?”晋安一个狠戾如鹰的眼神扫过,惊得一队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人敢上前。“谢皇上隆恩。我吃。”他直勾勾地抬头审视鄂伦岱,用力啃咬手上的馅饼。   周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鄂伦岱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所有饵饼,脸上得意的笑容逐渐僵硬,最后转变为彻头彻尾的震惊不解:“你,你!”   晋安冷笑着接过帕子擦手:“谢皇上厚赐,钦差大人可还有其他要务?”   鄂伦岱被这突然的反转惊得一脸茫然,倒是跟来的御前侍卫们长长地松了口气:正怕领了这倒霉差事得罪未来皇帝,饵饼没毒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好容易得以自保,他们生怕鄂伦岱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赶紧催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岳钟琪和法海两个人连忙起身去扶晋安,狂喜之下,三人险些抱头痛哭。   “快出来吧,没事了。”晋安唤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半晌才从床底下传来几声闷闷的抽泣。蓁蓁扶着他的手爬出来,把额头抵在父亲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清晨,天刚蒙蒙亮,龙涎香的余味逗留在空气中,康熙微微睁眼,迷瞪了一会儿,问:“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该起了。”   康熙点点头,魏珠打起帘子,宫人们鱼贯而入进内伺候。康熙净了头脸,换上中衣,一面用早茶一面问:“他吃了吗?”   “会万岁爷的话,吃了。”魏珠躬身耳语几句。康熙睁眼怒道:“不成器的玩意儿,他这是找死!不必理会!”   树梨馅饼,树梨就是恕你啊。鄂伦岱连这么简单的暗示都听不出来,康熙气得肝疼,半晌又问:“那小糊涂东西呢?”   魏珠一愣,忙回道:“十四阿哥一早过来给您请安,已经在外头候了大半个时辰了。”   “外头候着?”康熙一眼瞪过去,“怎么办事的?还不快请到暖阁里去?”   康熙日渐年老威重,宫中的规矩越发森严。臣子在乾清宫觐见,遇上皇帝没空,都是跪等的,连皇子们也不例外。   魏珠连忙应了,又有小太监捧上厚厚一叠字纸,正是十四所抄二百遍《孝经》。   “奴才瞧着十四爷这字写得越发好了,皇上可要过目?”   康熙只随意瞥了一眼,又问:“送去的宫女儿呢?他收用了吗?”   魏珠讪讪地笑着:“万岁爷容奴才多个嘴,奉先殿是供奉祖宗排位的地方,十四阿哥岂敢在那儿……不过两个宫女都有近身伺候,并无异常。”   康熙一怔,捏着鼻子承认自己这事做得有欠考量,火气也消了大半:“传他进来吧。”   十四使苦肉计故意趁皇帝还没起身的时候过来,大早上的冻得脸色发白,整个人瞧上去憔悴低落不少。他穿着一身朝服进来,恭恭敬敬叩头说:“恭请皇阿玛圣安,儿子知错了,特来向您请罪。”   康熙不紧不慢地拨弄盖盅,眯起眼睛打量他:“哦?说说,你有什么罪啊。”   十四到底不蠢,见他下旨苛责晋安便猜到了大半:“儿子不该跟外戚重臣来往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他虽然极力隐藏,但是仍免不了一丝不忿之色,显然觉得皇阿玛疑心病又犯了。   康熙何等精明,当即撂下茶盅冷笑道:“结党?快别侮辱这两个字了!人家结党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你结的那叫什么党?上赶着给人家端茶倒水当儿子,到底你是党首还是他是党首?”   十四被他一激,脸色涨得通红,张口就想说我那是礼贤下士,唐太宗还给长孙无忌牵马呢!话到嘴边儿,他一面想起舅舅前途未卜,不宜再得罪康熙;一面又怕康熙一个不高兴又两百遍抄书任务砸下来;只得忍气吞声,委委屈屈地说:“皇阿玛教训得是,儿子当日年幼无知。头一次跟随将军上战场,只觉得自个儿什么都不懂,就想着放低姿态,多跟他学着点,却忘了顾及皇家体面,都是儿子的错。”   “当日年幼无知?朕看你就没长大过!你在兵部干了这么多年,朕提拔了你那么多门人下属,结果他们都对乌雅晋安推崇备至,你这个主子反倒退了一射之地。只知道施恩,不知道制衡,朕问你,如果现在他要转头支持别人,甚至造反,你可有辖制之法?”   十四不由叫屈:“明主用人,要交之以利,制之以势,这个道理儿子何尝不懂?但是并非人人适用这个道理的。对那些忠贞果毅、身负大才的人,只能交之以义。”   “交之以义?”康熙脸色神色似悲似喜诡异难测,像尊雕像一样端坐上方。不知过了多久,十四跪得膝盖骨生疼,才听他说:“外戚乱国。大清已经出过一个索额图了,难道还要再出第二个吗?”   索额图?索额图撺掇二哥谋反,被皇阿玛削职圈禁,活活饿死后还被骂做“本朝第一罪人”,连个体面的丧仪都没有。怎么忽然把舅舅跟他相提并论了?十四惊得再也顾不上掩饰,抬头跟他对视,厉声道:“皇阿玛明鉴。索额图搏命弄权是为了赫舍里全族上下几百口人的富贵。乌雅家支庶不盛,将军无妻无子,他本人尊荣已极,何苦再做这掉脑袋的事?”   康熙冷笑着反问:“是啊。他后继无人,既不为了权势,为什么还要如此卖力地教导你?”   十四显然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呆呆地回答:“自然是因为儿子有几分聪明能干,可堪造就……”   康熙嘴角抽搐,再也忍不住脏话:“放屁!一个丧妇不肯续娶,一个拖着不肯成亲,你们在西南战场上同进同出,当朕是瞎的吗?还‘交之以义’?呸!”   他说到怒极之处,一掌击在桌上:“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毛病,宫里的奴才不够,还都喜欢往母族的长辈身上摸,你们是要气死朕吗?他还有些分寸,知道挑不做官儿的;可你!竟然跟朝廷大员、朕的股肱之臣……私德不修,内围不正,岂配为君?”   一个两个?都喜欢?十四恍惚记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太子跟索额图之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整个人完全傻掉了,脑子里的好比混沌初开、翻江倒海、万匹神兽践踏一般的混乱。他眨眨眼,嘴唇微启,喉结上下滚动半天,只挤出一个词:“什,什么?”   康熙咆哮过一轮,心中怒气稍减。他回复了冷峻的神色,整整衣冠,沉声道:“传旨。将靖西伯之女乌雅氏指给十四阿哥为侧福晋,令礼部择吉日尽快完婚。”   小太监“嗻”地一声,就要去传旨。   “皇阿玛,不可!”十四如梦初醒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连连哀求,“这事纯属污蔑。您给我三天,不,两个月时间,不就是生儿子吗?谁还不会了?”他说着又存心激怒康熙:“这么大的罪名,总要容人辩驳一番吧!您单凭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就给儿子定罪,牵连无辜之人,如此行事岂能服众?”   康熙却不上当,冷笑着踹开他:“乌雅氏诞下皇孙,朕就听你辩驳,起开!”说着拔脚要走。   十四却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松手:“皇阿玛,乌雅氏已经许婚岳家。这是满汉联姻,如今出尔反尔,容易伤了汉臣们的心啊!请您三思!”   康熙竟然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只是说出的话意思截然相反:“不错,知道该以理相求,而不是一味以情相求了,总算有点长进。”   十四还想再辨,康熙龙目圆瞪:“再多话,朕就赐死他。”   十四哽了一下,竟然丝毫不惧地昂着脑袋说:“皇阿玛难道没听过‘士可杀不可辱’?您无端降罪在先,迁怒无辜稚女在后,这跟赐死有什么分别?”   “无端降罪?无端?”康熙气得吹胡子瞪眼,磨牙道,“你给朕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回话!”说着不等十四回话,就扬声喊道:“来呀,送十四阿哥出宫静养。” 第207章 接204章(正文在作话里)   1.关于204/205章修文。前两章是在匆忙中写下的, 写的时候就感觉节奏有点过于拖沓, 但是连续半个月不更新实在不像话,为了证明作者还活着就免费放了出来。现在已经被我砍掉了,以后应该会用番外替代,所以本章是接204章。   2.关于乌雅晋安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用神医预言等各种方式, 说了这是个悲剧角色, 可能拖太久大家不记得了, 所以显得突兀。他的悲剧性在于,过于赤诚洒脱,平等友善待人, 不管是天潢贵胄的十四,还是汉军旗出身的岳钟琪都被他视作自家子侄。这是封建等级社会容忍不下的。   3.关于这场打了文中大半本书、历史上还将打到乾隆朝的清廷vs准噶尔的战争,笼统地解释一下。策旺阿拉布坦(以下简称旺旺)是准噶尔部的太子, 可惜他没有等到成年继位的那一天,他亲叔叔噶尔丹(以下简称丹丹)就起兵篡位杀了旺旺的爹自己做可汗。旺旺长大了,得知叔父是杀父仇人,就叛出准噶尔部, 自立门户了。   丹丹是个很牛逼的人物, 一统准噶尔各部,欺负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不说, 还试图勾结沙皇俄国攻打清朝的地盘。但是丹丹命不好,被康熙两次亲征,打得屁滚尿流(对应文中四、六小时候几次出征)。   此时旺旺已经在青海建立了自己的地盘,就联合清朝围攻自己的亲叔叔, 用丹丹的人头换取了康熙对他的信任,得到了宝贵的发展机会,羽毛丰满后,出兵攻打和硕特部拉藏汗控制的西藏(就是本文近期的剧情了)。   拉藏汗被旺旺杀了,但是他有个缺心眼儿的孙子,叫罗卜藏丹津(以下简称萝卜)。萝卜不满清朝对西藏的控制,竟然跟杀爷仇人旺旺眉来眼去。但他是个怂货,历史上康熙把胤祯派到青海,他就乖乖拜倒在十四爷的马蹄袖之下,跟十四一起怼死了旺旺。准噶尔部大部分game over。   但是后面康熙嗝屁了,十四回京奔丧,然后就被雍正囚禁,一去不返了。于是萝卜又抖起来了——呵呵,没了旺旺,又没了大将军王,西藏青海就该我做老大了!   于是就出现了《甄嬛传》里的第二幕,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张廷玉建议让十四出战,雍正不允,改派年羹尧到青海平乱。   题外话,所以历史上,雍正称年羹尧为“恩人”,年是当得起的。因为大敌当前,雍正却因为私人恩怨囚禁了能打胜仗的十四阿哥,这是承担了很大政治压力的。如果这仗没赢,八九十十四只怕不会允许他坐稳这个皇位。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不顾礼仪,死死扒着康熙的大腿不放,一众太监一时竟然拿他毫无办法。   康熙气急之下,竟然不顾腿上沉重的腿部挂件儿,径自往案前一立,挥笔写下:“咨尔靖西伯之女乌雅氏,诞育名门,懋宣淑范,久著令闻,仰承皇太后慈谕,作配皇子胤祯为侧福晋,勉襄外治,下嗣徽因,钦哉。”   “即刻传旨,送十四阿哥出宫。”   康熙下朝没有传辇轿,背着手慢慢从太和殿踱回乾清宫,走到乾清门底下忽然停住脚步:“不对啊。”   当初老二搞事情被他当面戳穿的时候,可是吓得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认罪。如今老十四不仅不想着撇清干系,反而寻死觅活、不依不饶地求情;他故意赐下饵饼,乌雅晋安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过事情败露,毫不犹豫就吃了。这两人未免太过理直气壮了一点。   康熙心里顿时浮现出一点怀疑:“传旨,让暗卫秘密前往黑龙江代朕盘问齐世武。”情况有异,自然要先问告状的人了。倘若真是捏造,莫名其妙泼十四一身污水,得益的人又是谁呢?   康熙想着忽然改了主意:“慢着。不必动用暗卫,让他将边防事务交代给下属,轻装简行,即刻进京述职。”   言语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如果齐世武果真有问题,端看谁不想让他进京,就一目了然。   “嗻,”魏珠应了,又问,“皇上,那这赐婚的旨意,还传吗?”   “嗯?”康熙奇道,“怎么?你们还没去传旨?”   魏珠讪讪笑道:“起先宫门尚未开锁,况且年下德主子犯了咳疾。奴才想着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办得妥当些。”   言下之意,既然事情存疑,这带有惩罚意味的赐婚自然要拖后。   康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忽然说:“知道为什么让你顶了梁九功的差事吗?”   “当这个乾清宫总管,不能不琢磨,但也不能瞎琢磨。”   魏珠顿时汗如雨下,连连磕头求饶,心下骇然:好好的一等伯之女,赐做侧福晋,难道除了惩罚,还有什么深意吗?   今儿恰逢二月初一,绣瑜与后妃王妃公主们都在皇太后宫里请安,这道旨意落进乌泱泱的诰命堆儿里,宛如一个惊雷在人群中炸开,众人的脸色都精彩极了。   八福晋惨白着一张脸出来,左右张望,没有跟着荣妃良妃,反而随宜妃回了翊坤宫,不待迈进正殿便急匆匆地问:“娘娘,皇阿玛究竟是什么意思?小小一个侧福晋,原不打紧,但皇阿玛这语气分明是……”   分明是册封后妃的语气,连仰承皇太后慈谕这种套话都用上了。老十四的福晋出身一般,她们还看了永和宫不少笑话,如今一个侧福晋出身反倒压过一干嫡福晋!   八福晋难掩激动不平,扬声喝问:“姐姐是皇太后,女儿是贵妃。皇阿玛这是要捧乌雅晋安做下一个佟国维吗?”   “放肆!谁许你妄自揣测圣心的?”宜妃绷着一张平静的面皮,端着架子骂了她两句,却被迈了不知道几千回的正殿门槛狠狠绊了一跤。   寿康宫里,被“仰承慈谕”了一回的皇太后迷迷糊糊,半天闹不明白康熙的意思,只能挂起笑容,拉着绣瑜的手说:“也是好事。丧妇长女不娶。可怜那孩子自幼失恃,嫁到咱们家,至少你这个姑母不会亏待她。”   绣瑜勉强勾勾嘴角:“承您吉言。”   裕亲王福晋看得倒比太后远些,这哪里是纳侧,分明是立储!她陪绣瑜走在长街上,趁机劝道:“这亲上做亲,除了位份差了一点儿之外,再挑不出半点儿不是。可你们家,是天底下最不讲究位份的地方。事已至此,那孩子一辈子都在你和十四阿哥身上了,你可千万不要想左了。”   绣瑜气得浑身发抖,瞧瞧左右无人才说:“我那弟弟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子,除了打仗厉害,旁的就跟三岁孩子似的。他要是想升官发财做国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西鲁特氏愣了一下,轻叹一声:“你们姐弟感情倒好,要是旁人遇见这样的事,欢喜还来不及呢,但我还是要说句你不爱听的。”   “孝庄皇后的侄女儿,是顺治爷的静妃、淑惠妃;孝康皇后的嫡亲侄女,是当今万岁爷的皇贵妃、贵妃。你们姐弟情分好,自然觉得自家的女孩儿金贵,但是再金贵,能比得过这几位吗?你可千万别为这个,伤了和万岁爷的情分。”   绣瑜听了更是拧紧了眉毛,捂着胸口咳个不停。顺治康熙这爷俩是纳了表妹为妾,但那是人家登基之后,先论君臣再论亲戚的结果。皇帝耍流氓那也是“恩赐”,贵妃比亲王福晋还大呢!   可十四这算什么呢?   绣瑜颓然坐在东间炕上,拿手支着额角,胸口起伏不定。   竹月深知她的心事,打发了一干前来贺喜的低阶宫妃,摒退众人,轻轻拿薄荷脑油给她揉着额角:“小主,千万保重身子啊。事已至此,舅爷前途未定,格格日后可就全仰仗您了。”   绣瑜闭目不语,半晌才说:“他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这样大的事,竟然连声儿也没有就下旨了。”   小桂子在门口磨蹭半天,刚鼓起勇气进来,听到这话更是苦了脸,一面挤眉弄眼地给竹月使眼色,一面说:“娘娘,皇上今儿中午过来用膳。”   竹月余光往窗户边儿一扫,果然看见一点团花金绣的衣角,尚来不及说话,绣瑜已经冷笑道:“就说我病着,请皇上往别处去吧。”   窗外一声冷哼,康熙大步跨进门槛,往炕上盘腿一坐,脸上仍有怒容:“胤祯如今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朕三番两次暗示于你,你都不做理会。还好意思怪朕瞒你!”   绣瑜被他倒打一耙的话气得胸口生疼:“这慈母败儿的帽子,臣妾已经不明不白地戴了二十多年,今儿倒要分辨分辨,老十四到底如何惹您生气了?”   康熙理直气壮地把密报往炕桌上一拍:“……那年齐世武送了你弟弟一尊寒玉天佛,转头就变成了老十四的寿礼!在西南军营里,两个人同进同出,同寝同食,情状亲密,竟至以父子相称!你看,你看!”   “父子?”绣瑜简直想拿个钻子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既然是以父子相称,您责怪他们不顾君臣尊卑也就罢了,怎么还怀疑到这上头来了呢?”   康熙脸上怒容一减,竟然有几分羞赫,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说:“你深宫内院的住着,哪里知道这些事?本朝不许官员豢养戏子,那些好南风的人,就以收养子为名,行不雅之实。小僮与恩客之间,就是父子相称。竟敢□□皇子,朕岂能容忍?”   “什,什么?”绣瑜见他一副“朕洞悉一切”的笃定模样,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皇帝当太久,习惯了二十几个儿子都围着他“皇阿玛长”“皇阿玛短”地奉承讨好,康熙压根儿没有想过“儿子嫌弃朕”这种可能,理所当然地觉得,朕的儿子就是搞基,也不可能认旁人做爹!   “这也太离谱了!”绣瑜忍怒到他身边坐下,拉着手苦口婆心地劝说,“皇上,这事有臣妾的不是。十四小的时候,您忙于政务,他又顽皮得很,臣妾才想着请娘家兄弟代为管教一二。常年相处,兴许叫这孩子会错了意,真的把外臣当长辈看了也不一定。他们是犯了规矩,求您看在他这些年征战的份上,把他远远地打发出去,哪怕是做个小卒也好,何必连累一个自幼失恃的女孩子呢?”   “连累?”康熙一脸不解,“朕一没有治罪,二没有夺爵。仍旧叫她以一等伯之女的身份嫁入皇家。完颜氏身子不好,她要是生下孩子,就是胤祯的长子。这叫什么连累?”   得,事情又回归到了原点。问题是,这混蛋压根儿不觉得娶表妹是件多么不得了的事。绣瑜对牛弹琴,弹了大半天,却发现双方的脑回路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好比一个说“喵喵喵”,一个回以“汪汪汪”。绣瑜一急之下,竟然连连咳嗽起来。”糊涂东西,你们主子的汤药呢?还不快端上来!”   她咳得浑身颤抖,康熙见了也不由生出两分后悔,动了几寸衷肠,抚着她的背亲手捧汤捧药:“老十四小时候,是多承他教导,所以朕不杀他。乌雅晋安一回京,这几天青海战场上又出岔子,拉藏汗的孙子罗卜藏丹津跟准噶尔的策旺阿拉布坦勾勾搭搭,似有结盟之意。罗卜藏丹津为人胆小怕事,朕准备让胤祯领兵出征青海,震慑于他。可是西藏的兵,都是跟着乌雅晋安九死一生出来的,新帅上任,要想令行禁止,还得下一番功夫。”   绣瑜骇然抬头:“所以这门婚事,也是为了给十四铺路,让他踩着人家的功劳上位吗?”   “大局为重。”康熙并不否认。他搁了药碗,闭目长叹一声:“但是朕不做汉高祖,也不做宋太祖。既不杀韩信,也不搞‘杯酒释兵权’那一套,叫百战之将卸甲归田。”   “老十四是他调教出来的,将来胤祯要是有出息,佟国维有的东西,朕一样都不会少他。”   佟国维有什么?权倾朝野的佟半家,姐姐是皇太后,女儿是贵妃?   绣瑜唯有苦笑:“皇上,并非人人都想做佟国维啊。您心里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肯许以这样的权势富贵,为何不肯多给一点点信任呢?”   如果没有功高震主的危险,晋安就可以率军直捣黄龙。明明有一条现成的路可走,为何非要用赐婚的方式给十四铺路?   “信任?”康熙扯出个讽刺的微笑,目光悠远空洞,“那年朕跟曹寅几个侍卫,在乾清门擒了鳌拜。他剥开衣裳,裸露上身的时候,大伙儿都吓坏了。那身上几十处刀疤纵横交错,或深或浅,几乎连皮肤本来的颜色都看不清了——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跟乌雅晋安一样,都是赤胆忠心、刚直不阿的德才之辈,才能立下大功、被皇阿玛委以重任。可是不加以约束,久而久之,就成了权臣,就成了奸臣,就成了不得不杀之人。这‘一点点信任’,朕给不起。”   绣瑜一怔,来不及开口就见他起身道:“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你好好休息,别再为这事烦心。” 第208章   “这事情都过去两年了, 皇上为什么突然发作?”送走了罪魁祸首, 绣瑜终于把目光落在康熙留下的密信上。   “是呀,魏公公也没个信儿来。”   “魏珠不识字,这类消息他反应不过来。”绣瑜缓缓捻起那张纸,“齐世武此人满军正红旗出身, 家族凋敝, 妻小都随他在黑龙江任上, 应当很难受人要挟才是。”   话虽如此,但是这封信出现的时间节点未免太过巧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 专挑晋安毁誉参半,最为皇帝忌惮的时候发作。这份政治敏感度,绝对不是远在极北之地的齐世武能有的。   而康熙随手就把盖着红头签的密报撂在了她这里, 这份随意恰好说明,他也对密报的真实性存疑。   如果是冲着晋安来的,朝堂上的人不太可能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如果是冲十四来的,这种风月传闻的打击效果未免太弱了一点。康熙宠一个人, 就要宠到腻、宠到那人翻了天威胁皇权为止, 以前温僖在的时候,黑太子黑了五六年, 也没把人家怎么了。   绣瑜正百思不得其解。恰好竹月进来说:“娘娘,世子们来给您请安。”   出了这么大的事,弘晨弘晖几个大的都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边。唯有四十三年生的弘时才刚进学不久, 素来觉得祖母慈爱不太管他们,懵懵懂懂张嘴就说:“八叔送了好大一只老鹰给皇玛法,十四叔答应明儿个西山狩猎的时候也抓一只送我们,可是他娶媳妇儿去了,谁带我们捉老鹰去呢?”   这话简直完美戳爆所有雷点,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弘晨顿时抬手捂脸,拿胳膊肘捣捣弘晖。弘晖立刻把弘时往身后一拽,低声呵斥:“老三!”   “慢着!”绣瑜微微一愣,“你说什么?”不等几个孩子回答,她已经喃喃重复道:“八阿哥送了一只老鹰给皇上,八阿哥……”   十四完全把对几个小侄儿的承诺抛到了脑袋后头,他经历了史上最憋屈的一次婚礼,喝得半醉之间挑起盖头。   蓁蓁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半天,终于从嘴里挤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称呼:“爷。”   十四一抖,酒醒了大半,浑身的鸡皮疙瘩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别这样。没人的时候,你还是继续叫哥哥吧。我就接着喊你名字了。”   蓁蓁脸色又黑了一层:“李嬷嬷说,我这个名字不好,犯了您的讳。您看哪个字好,就改了吧。”   十四脱口而出:“放屁!同音避讳也就罢了,要是连前韵后韵也避起来,我还犯了四哥的讳呢!你别听那老货胡嚼!”   蓁蓁露出得逞的小笑容,又轻咳一声:“听说是你打发了内务府的嬷嬷,多谢。”   内务府派去教导规矩兼房事的嬷嬷手段相当酷烈黑暗,十四不禁有点得意:“四嫂六嫂都吃过她们的亏,九姐出嫁的时候她们还按老样子来,结果犯到了我额娘手里,闹得我们都知道了!”   这样一番闲聊下来,尴尬的气氛缓解。十四趁机大表衷心:“我在十三哥家旁边有一座院子,独门独院的,跟这边又有角门连着,你日后就住到那儿去,一应开支都单独走账。什么时候想回家,悄悄使人告诉我就是;十三嫂是个和气友善的人,闲了只管跟她来往……”他自以为体贴地总结道:“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蓁蓁面无表情:“哦,这样最好不过。因为我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要是谁让我不痛快了,我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家一块儿完蛋。”   说好的感动呢?十四一愣,顿时觉得小丫头片子还挺扎手。好在朱五空壮着胆子在外头喊了一声“爷,四爷来了”,打破了沉默的尴尬。   胤禛少有单独登门他的门的时候,只怕是有要事相商。十四为难片刻,还是起身迎了出去。   蓁蓁淡定地剥着撒帐的果子吃,十四很快就回来了,合上门就问:“前年我额娘过生日,舅舅给了我一尊寒玉天佛做寿礼,说是齐世武送的,他可有问过齐世武是从哪里弄来的?”   “外头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蓁蓁眼珠子一转,不禁疑惑,“倒是你跟四爷……关系很好吗?”   十四只当她在不满新婚之夜有人搅和,顿时拍着脑袋懊悔连连:“实在对不住,但这真是要命的事。八哥想挑拨我和四哥的关系很久了,额娘说,这回的事指不定又是他闹出来的。”   “八爷挑拨你们?”蓁蓁更加困惑。皇位之争打到现在,就剩你们俩还在台面上,这还用挑拨吗?为什么四阿哥还敢大半夜登你的门?为什么你还急吼吼地要帮他?她不由诧异地问:“殿下,皇上赐婚是什么意思,您真的明白吗?”   十四心虚不已,磨磨蹭蹭半天才说:“不管皇阿玛怎么想的,我和他同舟共济,总不能让外人把船凿穿了吧?”   蓁蓁这才撇撇嘴道:“从康熙四十七年起,我就吩咐回事处的人在阿玛见外人的时候暗中记录关键消息,免得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齐世武有提过,送玉佛那人,好像是个姓朱的什么商人,你叫人拿我的印信,到乌雅家一查便知。”   十四如同得了救星一般,长揖道:“多谢多谢。”说完出去处理这件事,回来时见她已经合衣躺在床上了,被子里只得小小一团凸起,烛影下更显得瘦小可怜。   十四心里的愧疚像野草一样疯长,忽然听她说:“给我讲讲几位阿哥吧。六爷他们为人如何?”   十四松了口气,脱口而出:“十三哥为人最好,再没人能挑出他半点不是。六哥也不错,就是有时候耍小孩子脾气,需要人哄才行。”   黑暗里蓁蓁悄然睁开了眼:“四爷呢,四爷对你怎么样?”   十四一愣,心底天人交战许久,还是说:“北疆有一种银鼠,身长不过寸余,采其毛发为毫,可以写出米粒大小的字迹。四哥以前写这样的小字,可日书万字而不走形。康熙四十五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差点被皇阿玛杀了,四哥为我挡了一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见他这样写字。”   “是吗?那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蓁蓁暗暗翻个白眼,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站着干嘛?还不上床休息?”   恐怕不只是休息的问题吧?十四望着空空的半边床铺,浑身的鸡皮疙瘩又有燎原之势,却见她大大方方地起来把两个枕头远远地摆在床两边,被子分好,毫无羞涩之态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不许踢被子啊。”   十四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想起她年纪尚小、自幼没有母亲教导,自己又在内务府派去的嬷嬷身上做了手脚,似乎……就没有人会教她了。   十四呆了半天,艰涩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夫妻之间就是一块儿说说话吃吃饭就可以了?”   “谁说的?”蓁蓁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不满地反问,“我不是还把床让给你一半儿了吗?”   言下之意,这已经很大的让步,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到妻子的义务了?好像一道天雷从头顶劈下,全身上下每一个鸡皮疙瘩好像都在叫嚣“她还是个孩子啊,你这禽兽”,十四转过身去一拳擂在床柱子上,神色狰狞无比:“皇阿玛!”   蓁蓁暗笑一声,又故意问:“真的不睡吗?”   十四果断摇头:“我,我出去睡。”   “那怎么行?内务府的人守在院里呢!”   “那我睡地上。”   “可是也没有多余的铺盖啊。”   十四看了看铺着绒毯的地面,断然道:“屋里铺着地龙呢,且冻不死人。”说着胡乱把帘子一拉,抱了枕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卧房最远的角落一躲:睡觉?先找个不那么禽兽的角度再说吧。   胤禛胤祚连夜去了乌雅家打探消息,叫人绑了那售卖玉佛给齐世武的汉人行商朱九,审了一夜尚没个结果。清晨时分两人出门遛弯儿醒神,就迎来顶着一双熊猫眼,神色萎靡不振的弟弟。   都是男人,又是洞房花烛夜,两个哥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红绡帐底卧鸳鸳那点子事上去。胤禛顿时脸皮抽搐,忍了半天还是数落道:“她才多大?你还是人吗?”   十四脸涨得通红,也不好分辨,只好轻咳两声:“你们动作倒快,这就抓到了那混蛋,审得怎么样了?”   “尚无结果。进来边用膳边说。”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吃饭?十四坐在桌前拿肩膀撞了一下胤祚:“他心情不错?”   胤祚不敢说额娘特特带了弘晖弘时去西山,四哥被皇阿玛敲碎的玻璃心又愈合了一点点,只好嘻嘻一笑,拿香油鸡瓜子塞了他一嘴。   “还没审出实话来,但是背景却调查出来了。”胤禛递过一张纸。   十四听说是商人,心里就有了猜想,接过一看果然毫无意外:“九哥这个糊涂蛋,被人当枪使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糊涂?我看他根本就是心思阴毒,卑鄙下流至极!跟老八就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十四也没说什么,只把那纸一折:“来不及审了。八哥滑得跟狐狸似的,这么重要的线人没了踪影,很快就会打草惊蛇。皇阿玛在西山行猎,我们这就绑了这家伙去面圣,罪名嘛,就说当年的玉佛其实并非天然,而是人工雕琢而成,朱九伪造祥瑞,欺君妄上。”   胤禛皱眉:“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儿呢。”   “不管他要做什么,皇阿玛见了朱九,就知道齐世武根本就是八哥安排的人,那我们至少自保有余。阿嚏——”十四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说,“现在局势利在你我,我们犯不上跟他拼命,只要先立住了,迟早有收拾他的时候。”   胤禛遂起身道:“好吧。那我带着人先行一步,你早点来。”   “诶?一块儿走啊,干嘛还要一前一后……”十四说到一半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完蛋了,今天是新婚头一天,是要敬茶见面的,他不在,小祖宗跟完颜氏闹别扭怎么办?   胤祚低头喝口汤的功夫,就见十四蹭地一下站起来,喊都喊不住地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了,只留一句“我一会儿就来”回荡在空气之中。   十四打马疾行,火急火燎地冲回了府里,结果内院一片祥和喜气的模样。他的乳母李嬷嬷和内务府的一群妇人站在一处,见了他欣喜地上前笑得一脸暧昧:“奴婢们给您道喜了。”   蓁蓁站在水银穿衣镜前,七八个丫鬟围着,替她换下见客的大衣裳,穿上家常的兔毛坎肩、潞绸褙子,收拾妥当出来,才发现屏风外头立着个呆头鹅。   “你你你,见过完颜氏了?”十四小心翼翼地问。   “见过了。”蓁蓁径自走到桌前一面斟茶自饮,一面翻看着桌上的账簿。   “这是内院的账簿?”十四怪叫道,“她把内院的账本交给你管了?”这可是主持中篑的权利,主母的象征啊。   “不是管,而是先看看。让步示好拉拢,懂吗?”蓁蓁似模似样摇头叹气,“不过也难怪她不恋权。堂堂一个贝子府,公账上居然只有三五万银子周转,连万寿节和千秋节的寿礼都不从账上走。你也太狠心了,她这主母做得有什么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你名下的产业挺乱的,光我们乌雅家就顺带管着你两三个庄子,还有黑龙江的渔场、云贵的茶山,只怕跟几家王府和其他门人下属还有瓜葛,完颜姐姐没精神来打理也是意料之中,但是哪有个爷们儿自己管账的道理?如今我来了正好。交出来吧。”   十四目瞪口呆:“交什么?”   “你的私房钱。”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避尊者讳这个问题,古代要么是同音避讳,要么是书写的时候同字避讳。然而我们小心眼的四四又开创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避讳方案——我喜欢的人同音不避,我讨厌的人不同音也要避。   据《说文解字》的注音来看,十四的名字应该被念做“yin zheng”,写作in jeng,四的名字应该读作yin zhen,写作in jen,就是满语读法写法都略有差距。然而雍正有一大爱好,就是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改名字。于是十四就悲剧了。   但是这还不是最气的,最气的是,仅仅几个月之后,有个叫蓝廷珍(同zhen音)的官员上书说臣的名字犯了圣讳啊,求您重新赏个名字吧。那么龟毛四是怎么回复的呢?   “不必,从来只讳上一字,近来下一字都要讳,觉太烦。”(翻译:你们避‘胤’字就成啦,如果连第二个字一起避,觉得好麻烦哦。)   “况珍字与御讳总不相干,若书满文,他们都写作贞,这还犹可。”(翻译:zhen这个音节,到了满语里,大家都知道该用zheng这个音来代替,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了。所以你的名字虽然跟朕发音一样,但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   到最后一句,龟毛四才终于露出了本性:“你的名字,朕甚喜欢,就是原字好。”   哦,双标到这种程度,也只能说,你喜欢就好。 第209章   “……京中不法商人, 竟然将玉髓填入铸好的佛像、灵芝、如意等模子里, 伪造祥瑞,以次谋取暴利。刑部与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布局良久,终于将这伙不法之徒一网打尽。”   马齐正义凛然地喷了半天口水,忽然话风一转, 换了副为难的样子:“余者鼠辈都不值一提, 唯有其中一人, 还要请万岁爷圣断。来呀。”   两个侍卫提溜着被五花大绑的朱九,压上殿来。   “如今供在宝华殿为太后娘娘祈福的寒玉天佛,是汉人行商朱九借原黑龙江将军齐世武之手, 辗转进献给十四爷的。可臣等搜捕伪造祥瑞的不法商人之时,竟然发现朱九跟他们暗中往来,故而玉佛之真假, 尚且存疑。事关皇家体面,臣不敢擅专。”   “勾结齐世武,伪造祥瑞?”康熙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瑟瑟发抖的朱九,“这人是谁?哪来这么大胆子?”   一旁刑部的官员赶紧捧上厚厚的犯人名册, 念道:“犯人朱九, 汉人出身,家中世代务农……”他絮絮叨叨地扒着朱九的祖宗八代, 就在康熙正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说:“其幼妹朱氏,作配内监何某为妻。”   康熙皱眉反问:“内监?”   “就……就是,九爷的贴身太监何玉柱。”   康熙拨弄佛珠的手一顿, 屋子里温度陡降。   马齐跟随皇帝四十年,用脚趾头都能感受到天子酝酿的怒火,谁料康熙只是淡淡地说:“达赖六世刚送了一尊开过光的金佛来,用那个换下宝华殿的玉佛。”   金佛还是玉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马齐是四爷的人,告的九阿哥是八爷的人,皇上到底信四还是信八呢?刑部的一干官员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等着听后续,结果康熙一挥手:“把他放了,你们跪安吧。”   什么什么?这就完啦?问也不问,查也不查,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地跪安了。正在感叹天威难测的官员们丝毫不知,最后一个人退出大殿后,皇帝脸色陡然一沉:“传旨,今冬天冷,良妃身子骨不大利索,钦天监说是阴气所冲,让八阿哥即刻起身,到地坛沐浴斋戒替母祈福。”   地坛?地坛是为国祭祀祈福的地方啊,良妃区区一个妃子,何来这样的殊荣?皇上明显是疑心八阿哥,为何不罚,反而要赏呢?   十四接了这消息,跟胤禛相视一顾,都看出对方眼里幸灾乐祸的笑意。   “沐浴斋戒四十九天。整整一个半月不见外人,等他发现朱九露了马脚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十四说着一甩辫子:“走。给额娘请安去!”他一马当先,快几步进了绣瑜的院子,刚一进去就见一群嬷嬷太监簇拥着弘晖弘时在院子里玩。   丝毫不知道自己欠着侄儿一只老鹰的十四习以为常地上去逗侄儿们:“还在玩?你们阿玛来了!”   两个孩子都浑身一抖,弘时瞧瞧他身后,又扑上去挂在腿上撒娇:“您又骗我们。这回可不成了,我要老鹰,我要海东青!”   这话刚好落到迈过院门的胤禛耳朵里,他不由拔高声音呵斥:“混账,祖母病着,让你们来侍疾,嘻嘻哈哈的成什么样子?还不下来?”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重重的冷哼,却是康熙揣着手笼站在门口,一脸不耐:“既知德妃病着,那你在门口吵吵嚷嚷,又成什么样子?”   “给皇阿玛请安。”胤禛和十四都微微吃了一惊。皇阿玛才刚刚怀疑上八阿哥,这会子不在寝殿谋算怎么引蛇出洞、不躺在床上为儿子的不孝暗自伤神,怎么跑到额娘这里来了?   康熙望着下面跪着的两大两小四个娃子,暗自磨牙。原本他很为自己赐婚的举动洋洋自得——既从根子上预防了小儿子乱搞男男关系的可能性,又给潜在的继承人铺了路;既从乌雅晋安手上拿回兵权,又赏了他将来的荣华富贵,不至于太寒了功臣的心。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可能被人误导利用了?皇帝岂能不怒?抬脚往德妃这里来——她好像不太喜欢侄女儿嫁进宫来,既然有人误导,这个锅皇帝不能白背,非得委婉地分辨分辨不可。   然而御驾刚停在院门口,太医院的人就如丧考妣地出来告诉他,娘娘的病还不见好,不宜面圣。康熙怒不可遏,刚好胤禛责骂弘时撞到枪口上,就被皇帝埋冤一通,大有你惹朕不痛快,朕就拿你儿子撒气之意。   孩子越大越不招人疼,但是看两个小孙孙也跟着阿玛跪地请罪,吓得避鼠猫儿似的,康熙不由长叹一声:“起来吧。你是弘时?上前来朕瞧瞧。”   康熙揽了瘦巴巴的小萝卜头在身边,问了文武课业,又笑道:“你十四叔什么时候欠你一只海东青了?”   弘时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全场亲长用郑重的目光看着,吓得一张小脸儿惨白惨白,话没过脑子就先出了口:“八,八叔送了一只海东青给您。十四叔就……”   这个时候提什么八叔?十四顿时发觉康熙眼神晦涩了几分,四哥更是脸色一沉,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暴打儿子呢。但是他们身为“八阿哥歹毒心肠下纯洁无辜的小白花受害者”,总不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跳出去说“不准提你八叔”吧?   正在为难之际,弘晖突然抬头说:“就让我们跟在祖母身边侍疾,说自古百善孝为先,等祖母好起来,就送一只老鹰给我们。可是他娶了新婶娘,竟然不认账了,大半个月过去,连个鹰爪子都没看见!”   他这段话从绣瑜之病,说到训鹰,再说到十四的婚事,巨大的信息量多少冲散了“八叔”两个字的存在感。康熙果然不再计较,满意地点点头:“孝顺总归是错不了的。”   他说着又故意扬声对着窗户喊:“你们如此孝顺,想必做祖母的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朕把你们八叔送的那只鸟赏给你们,老十四说话不算数,罚他带你们打猎去。”   在场几个大小主子,只有弘时眼睛一亮,胤禛却拱手道:“那是八弟恭贺您登基五十年大典的礼物,他们小小年纪,如何担当得起?”   说得冠冕堂皇,十四却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谁特么要老八养出来的玩意儿,还贴个御赐的标签,没得养着恶心人。   康熙也道:“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样吧,今儿余雪化尽,又风和日丽,正是练习骑射的好时候。咱们父子也许久未曾比试过了。老十四就代你两个侄儿出战,要是赢了,那鹰就便宜你,不用另外找了。”   自从大阿哥圈禁、胤祥不怎么在众人面前显露身手之后,十四就成了宫里首屈一指的射手,弘时听了顿时欢呼,低声嘀咕:“大哥,我们要有老鹰了!”   “嘘。”弘晖捂住他的嘴摇头笑叹,“傻瓜,十四叔再强,也不能当着众人赢了皇玛法啊!这就叫君臣尊卑。”   弘时纯洁地疑惑:“可是,十四叔正值壮年,皇玛法都快六……”   弘晖瞪他一眼:“半年前皇玛法出巡蒙古的时候,还猎得猛虎一头,熊、野狼、豹子若干。你张嘴就胡说,又想跪佛堂了不成?”   弘时撇撇嘴,低头不说话了。   众人随兴致勃勃的皇帝来到武场上,那里早设好了草靶,用白石灰一圈一圈画着准心。康熙跃上马背,娴熟地搭箭拉弓,腰杆一挺,将那五石的强弓拉得宛如满月。力道之猛,箭矢飞出,竟然从那草靶中心穿透而过。   众人都齐声高呼万岁,康熙却皱皱眉毛:“这靶子放得不对,怎么才一百五十步?来呀,再往后挪一百步。”   这个时候一般弓箭的有效射距大约就是二百步,而满清的皇帝有武力和装备上的双重加成,基本上都能突破250步。康熙和十四用重力角弓居高临下抛射的时候,甚至能够命中三百五十步以外的猎物,而胤禛……   胤禛默默地吩咐人去换靶子。弘时又插了他一刀:“阿玛不比吗?”   “噗!”十四没憋住,短促地笑了一声——自从有了弘时,“喝白水都惹四哥生气”这个帽子就再也不归我戴啦!   胤禛心里本来就酸溜溜的,又被儿子梗了一下,此刻立马凶狠地瞪过来:“笑什么笑?且收着些吧,这可不是给你显摆本事的时候,别闹出不敬来才好。”   十四把脑袋昂得高高的:“哼,你未免太小瞧人了。”说着也径自挽弓纵马,追着康熙而去。   陪太子读书可是个技术活儿,尤其拜十四早年张扬的个性所赐,他那点子本事早被老爹摸得清清楚楚——赢了是不敬,输了又是放水;既要让皇帝赢,还不能让他赢得没有成就感,这个夹心饼干可不好做。   好在十四常常伴驾,康熙也是有真本事的。只见十四打马疾行,在马背上换着角度姿势开弓引箭,动作犹如蝴蝶穿花一般纷繁好看,在众人眼花缭乱之际,故意将四分之一的箭矢射偏,斜斜地插在草靶上,就算完成任务了。   御马扬蹄飞奔,又回到“回”字形草场的起点。   十四跳下马,吐吐舌头,就像胤禛抱怨:“完了完了,后面几支手感不对,只怕有三成未中红心,做得有些过了,又要挨皇阿玛教训……诶,皇阿玛呢?”   他话没说完,就发现康熙不见踪影,胤禛呆呆地看着望着眼前的草场,嘴唇微启,眼神震惊到空洞失神,眼眶里蓄着隐约的湿意。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定睛一看。一个靶子射三支箭,与右侧他的靶子上,近乎强迫症的品字形排列形成鲜明对比;左侧康熙的马道旁,有超过半数的靶子孤零零地立在微寒的春风之中,剩下那些草靶上寥寥挂着一两支箭,大多数也离红心差着十万八千里。   靶下那些躺在泥土中的白色尾羽,仿佛沙场上裸露的白骨,凄凉又仓皇地述说着往昔峥嵘。   兄弟俩久久矗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残曲将尽,红妆剥落,智烛成灰,耀日西沉。红颜白头,英雄气竭。一个时代的帷幕,已经开始悄然合拢。 第210章   浑身毛发黝黑发亮的骏马在草地上扬蹄飞奔, 迎风飘荡的鬃尾、结实的肌肉、嘹亮的声音无不显示出一众极致力量的美。   康熙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年轻健壮的坐骑, 转头继续观赏屋子里的东西。反曲角弓静静地悬挂,玄铁腰刀宽阔沉重,阔朗的庑房里,十几套寒铁包金的甲胄撑在木头架子上, 鱼鳞甲片依旧光滑如镜。   康熙一一抚摸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老伙计, 唏嘘不已:“这套好像是多伦会盟的时候穿过的。”   “这套是昭莫多之战时穿的, 还掉了颗珠子。”   “这套有些年头了,似乎是迎接施琅回京的时候穿的?”康熙不太肯定地一问,半晌, 却发现身边寂静一片。   一干年轻的内侍神色尴尬地面面相觑,施琅收复台湾,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即便是年纪最长的魏珠,也没经历过那个时候。   这个哏,大家都捧不上。康熙唱了一回独角戏,脸上笑容一落, 顿觉无趣。忽然又人来报:“皇上, 那朱九招了。”   “哦?”康熙接过供书翻阅。   来人说:“据他供述,自从十四爷参与平苗之战后, 八阿哥就跟齐世武搭上了线,还以下人的名义,给齐世武在偏远的地方置办产业、安置家人,耗费不下二十万。但他只负责出钱, 朝政的事情了解不多。”   康熙思及八阿哥这两年韬光养晦,一面规规矩矩低头办事,一面孝顺良妃惠妃,不由冷笑一声:“他未免太小瞧朕了。”   康熙又不是隋文帝,因为几句风月传闻就废掉看好的太子,即便没有十四,还有四、六、三、五,怎么也轮不上他老八做皇帝!康熙想着不由生出几分疑惑,片刻又被恶心的感觉淹没——诬告弟弟也就罢了吧,还编出十四跟母族长辈有瓜葛这样肮脏的传闻。   无德小人,殊为可恨!   康熙想着越发咬牙切齿,取了弓箭出去一通乱射。只拉弓几十次,就觉得胳膊酸软无力,视野茫茫看不清靶心,脑子里昏昏沉沉似有晕眩感。魏珠带着一众内侍跪地求道:“皇上,且歇歇吧。”康熙这才收了弓长叹一声,刚要抬脚进殿,又听暗卫来报:“皇上,齐世武死了,在盛京附近。”   盛京?也就是刚出黑龙江没多久,就遭了毒手?康熙毫不意外:“老八做的?还是借了他人的手?”   专门替皇帝料理隐私的暗卫竟然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从衣袖里掏出个匣子:“请皇上御览。”   太监验过毒,打开匣子,绒布上放着的是半块残缺不全的金令,各种钩花镂空极尽繁复的背景线条,烘托出中间那个硕大的楷体红字,虽然只有一半,但是依旧可以认出,那是个“雍”字。   康熙眉头一挑,讶道:“老四?”   被诬陷的双方,一个是亲舅舅,一个亲弟弟;诬陷人的齐世武是老八的人,胤禛怎么会帮着八阿哥杀人灭口?   暗卫不自觉地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只说:“这是我们在为首的刺客身上发现的,尚未验过真假。”   康熙心中的骇然无以复加,霎那间便已经恍然大悟。   诬陷十四立身不正,最有动机做这件事的人,其实不是争储无望的八阿哥,而是胤禛。如果不是朱九这个线人提前暴露,得知雍王府的人杀齐世武灭口,他必定会信以为真,接着勃然大怒。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比起不痛不痒的道德问题,当然是永和宫兄弟反目两败俱伤,更有利于八阿哥。   康熙气得浑身颤抖。他这一生,有过很多敌人,被心怀鬼胎的臣子们算计误导,为争权夺利的儿子们生气心寒……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过老八此计的恶毒和狡诈,这是要将他辛苦一辈子打下的基业,毁之一旦啊!   除了心寒,康熙心中更生出一点隐隐的怒火,他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玩弄这样的阴谋,莫非是以为朕老糊涂了?他越想越怒火中烧,一切亲情、理智的东西都在这火中摇摇欲坠,正不知该如何发泄,忽然听得外头一片惊讶的呼号。   浑身黝黑的海东青收拢翅膀,从天空俯冲而下,一口叨在御马背上,撕下大片血肉。众人诧异万分:“这是八爷亲自训过的鹰,怎么会突然伤主?”   马是御马,鹰是御鹰,打杀不得,众人正手足无措时,忽然一支羽箭从后方袭来,一箭洞穿鹰翅,鲜血四溅。他们顺着来矢的方向回头一望,就见康熙手执牛筋反曲弓站在殿门外,定定地保持着张弓瞄准的姿势,忽然脚下一软,直直地倒在地上。   众人愣了一下,才发疯似的围上去,“传太医”的呼声一时响彻整个行宫。 第211章   “砰——”卧房里再度传来一声器物与地板亲密接触的闷响。   正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红缨吓了一跳, 哭丧着脸跑到隔壁:“爷, 格格都进去两刻钟了。您真的不去瞧瞧吗?”   十四一拳砸在旁边的榆树上,无语至极:“爷要能进去,还会站在这里吗?”   为了今天的三朝回门,他做了足足两天的心理建设, 把什么“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什么“要杀要剐随便来”之类的话翻来覆去念了百遍。结果晋安僵着脸一言不发,一走完流程、打发掉内务府的官员就把自己锁进了书房。十四关心则乱,在外头求爹爹告奶奶, 急得抓耳挠腮,愣是一点办法没有。   最后还是蓁蓁一把推开窗户跳了进去,父女俩说一阵、吵一阵、砸一阵东西。十四急得抓耳挠腮, 盯了那窗户许久,终究不顾体面地贴了过去。   屋里,蓁蓁一副软糯撒娇的语气:“阿玛,你就别为我操无谓的心了。岳大哥很好, 十四哥哥也没什么不好。有你和姑母两座山靠着, 我要是还活不出来,乌雅两个字就改成乌鸦算了!”   “傻孩子, 夫妻之间,哪能只是‘没什么不好’就行了?我是怕你日后……”   蓁蓁嗔道:“我知道我额娘与你琴瑟和鸣。但不是每个人都稀罕这个,我想要的很多。像是到西北军营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像是鄂伦岱、齐世武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甚至像孝庄文皇后那样生则镶政, 死谥文宣。阿玛,岳大哥给不了我这些。”   晋安猛地回头打量女儿,倒像头一回认识她似的,又看看窗户,半晌才喝道:“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罪吗?”   “犯上的罪,杀头的罪?”蓁蓁冷笑,“您一辈子兢兢业业,不与人为难,就平安一世了吗?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既然皇上让我嫁进皇家,我自然不能辜负了我自己。”   十四骇然,恍惚想起大婚那夜,她问自己跟四哥关系如何,不由心下一惊。   晋安怒火中烧,竟然冷笑连连:“我现在才后悔没有早早让你们完婚。像你这样把野心都挂在嘴上的人,只怕在宫里一天也活不下去,还敢自比太皇太后?”他说着忽然伸手把窗子一推,十四躲闪不及,正好暴露在父女俩的视线之下。   蓁蓁脸上刚浮现出的一点不服之色瞬间凝滞,孝庄皇后能够襄政育圣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的丈夫皇太极早死!她一时嘴快,竟然忘了这个!蓁蓁略有几分慌乱地低下了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一个小女孩儿,忽然遇上这种事,除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念想、排解郁闷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十四叹息一声,刚要开口。晋安已经沉声道:“你跟我来。”   “我?叫我?”十四受宠若惊地跟着出去了。   舅甥两人快马出城,向一路疾行,过了官道,踏上泥泞的小路,又把马拴在树下,步行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   十四终于忍不住上去说:“你身上有伤,歇会儿吧。”   晋安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山势逐渐陡峭,野草没腰,茂盛的枝叶屏蔽了稀薄的日光。他就拔下佩剑拄在地上,艰难前行。十四见状忙带着两个侍卫上去,拿匕首清开前方缠绕的藤蔓。如此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忽然见前方一点微光,似有出路。   十四刚松了口气,却见两个穿短□□衣的青年男子手持弓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什么人!别过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们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话,在满清入关七十多年的现在这已然很少见了,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然不曾剃头,乌青的长发束在头顶。十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有头发的中国人,不由一愣。   那两人却欣喜地喊道:“乌雅大人?”说着赶紧收了弓,飞快地跑过来跪在晋安面前:“给您请安,您是来祭拜孙神医的?”   “是啊。劳烦你们带路。”   那两个男子又磕了两个头,才起身带他们抄小路进了村子。比起处处透着前明痕迹的村庄,更让十四震惊的是,晋安在这里相当受尊敬,沿路的村民驻足问好,有的会趴下来磕两个头,年长些的甚至会眼含热泪。他这个明显是满人贵族打扮的生人,因为在晋安后头,竟然没受一句盘问,就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如此又行了两刻钟,来到一座荒山附近,山上密密麻麻数不清多少坟头。其余都是土堆堆,唯有山顶一座是青石垒砌。按理说,墓主应当是当地最尊贵的人。可是墓碑上竟然空空如也,连个姓名也不曾留下。   晋安带他来到那座古怪的坟墓前,肃立半晌方说:“你跪下,给他上柱香,磕个头。”   “啊?”十四一愣,还是乖乖照做了。   晋安凝望着那碑说:“天地君亲师,按理说,这世上出了皇宫再无人当得你一跪,但是这里头埋的,乃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一谢,迟了二十多年,他约莫还当得起。”   “啊啊啊?”十四瞬间反应过来,“是我小时候的事?”   “没错。当年娘娘生你难产,宫里太医都说大人小孩必有一个活不下来。你四哥派人给我送信,我就和法海一同,从这里绑走了这位孙大夫。”   “你也看见了。这里的汉民隐居避世,不愿服从我朝统治。他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世外桃源,逍遥一生,却因为你我被拖入红尘俗世之中,再度面对改朝换代的现实。”   十四默然,刚生出几分歉意。晋安又说:“不过你也不用感到抱歉,因为这人是个混蛋神棍。”   “啊啊啊啊?”十四再度懵逼。   “不知他是为了报复,还是真的观察到了。总之他跟我说,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酉时三刻,皇宫方向紫气潆潆,宛若龙腾之态,宫里必有贵人出生。”   十四一惊,霍地转头看向那空空的墓碑。   晋安大力抚摸着那墓碑,苦笑着叹道:“姐姐有凤翔之份,起先我是很高兴的;但是后头从黑龙江回来,见你混得发愣,又觉得忧心——难道将来的大清臣民就奉这个混小子为主吗?当时我以为,只要你有了本事,有了圣宠,有了自己的势力,就会沉稳下来。后来,你真的有了本事,可是皇上屡屡派四爷监国,六爷十三爷都支持他,我才开始害怕——因为这都是老孙料到的,他说四爷长你足足十岁,如果你有夺嫡之份,必然跟他产生矛盾——所以我才把那些想要附庸你的家族赶走,没有干柴,烈火自然要烧得小一点儿。”   “直到最近皇上……我才真的后悔了。不是当皇帝的人都心狠,而是不狠心的皇帝都非死即亡国。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也是最脏最累最孤家寡人的位置,我不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就……”   他说到最后已经哽咽难言,十四却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语:不该助长他的野心,最后把女儿也赔进去了。十四震惊到无以复加,像是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进眼眶里,化作酸涩的液体流出来。康熙小时候对他非打即骂,额娘另有许多孩子,这是唯一一份他独享的长远而深重的期盼。   “为什么要后悔呢?”他听见自己说。   十四缓缓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天子?凤袍加身的荣誉,我也可以给额娘挣。更何况,还有你和表妹。”   “当真?那四爷呢?”   “八哥不懂四哥,你们也不懂。放心,我自有办法。”   他虽然不肯明言,这番话却足以让晋安发现当日身长不过三尺的赢弱婴儿,已然长成健壮的成年人了。不管你信任与否,时光总会替你把事业与责任都交到下一代人手中。   “也罢。”晋安凝视了他半晌,终于仰天长叹一声,解了腰间佩剑在手上细细抚摸一回,终于递过去,“拿去。”   这是顺治赐给费扬古,费扬古传给晋安的名剑追虹。十四浑身一颤,骤然看向他。   “十几年前我说过,哪日你独领一军的时候,就将此剑赠予。其实当日平苗的时候,就已经达成条件,是我舍不得它。拖了几年,好在不晚。”   “舅舅!”   “不必多说,赠人之物我绝不收回。”   十四低头浑身颤抖,半晌才跪下双手接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摔在那斑驳的剑鞘上,四分五裂。   晋安说:“回去吧。我在这里跟老孙说说话。”   十四转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了有二三十步,郊外呼啸的春风忽然送来隐忍的泣声:“她从小怕打雷,下雨的时候,别叫她一个人。”   十四脚步一顿,抱着剑飞快地往前走,找了个山窝窝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才往山下来。   被他们支开的侍卫正急得团团转,见了他如获至宝地迎上来:“殿下,出大事了。西北罗卜藏丹津反了,八爷献给皇上的海东青居然莫名其妙快死了,皇上气得昏过去了,现在所有皇子,都在西山候驾。”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的态度≠作者的态度。十四爷党的两个人在一起bb说,我想上位≠作者说,他要上位。   破梗:   晋安开始的态度是,有人说我侄儿要当皇帝,不管真假,先培养他一下吧。他是不希望看着四十四打架的。   但是自从康熙选了这两个人,还用赐婚的方式把他绑死在十四的船上,就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所以他才把剑拿给十四,就跟绣瑜说,以后由你执棋是一个道理。   为什么德妃不干预?因为作者觉得没啥好干预的。公平竞争,能者上位,只要她活着一天就能保证he,有啥好干预的?   接下来的故事,会是一个两个聪明人因为各自的利益斗争,却因为共同的亲人、理想、价值观互相妥协,最后达成一致的故事。而不是我妈喜欢我,所以我当皇帝。   每次解释这么多,是希望大家花了钱,都能看明白看高兴。现在看来,花两三个小时回复评论不如多码字。早点把一个情节写完,可能更明白。从此以后不会回复一般评论,只回复长评和微博留言。 第212章   西山别院依山而建, 康熙所居的恒镜台坐落在别院的最高处。夜露微寒, 十四在宫门前下马以后,快步拾阶而上。他人小腿短的时候,常常抱怨这台阶太高太陡,不明白皇阿玛为什么要把整个行宫的核心中枢, 设在这么个来往不便的鬼地方。   时移势易, 境由心生。直到最近, 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皇帝必须住在行宫最高的地方。   他边走边出神,渐渐把百来步阶梯都抛在身后。直到身后朱五空轻轻地拽了拽他, 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恒镜台殿外。越过门洞可见三到十六阿哥都匍匐在院中,康熙立在高高地汉白玉台阶上如泣如诉:“……朕以往所虑之事,无非是怕自己做了齐桓公, 尸骨未寒,就看着你们束甲相争。而今才知道,有人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竟然想用祖宗江山和万民的血来成全他一个人做这黄雀。”   “胤禩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 邀结人心, 构陷兄弟。朕深知其不孝不义行为,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义绝矣!”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 众人骇然抬头仰望他,张廷玉和马齐原本捧着纸笔暂时充作起居注官,此刻也匍伏在地:“万岁,这话, 记不得啊!”   就算削爵囚禁,皇室血脉也是皇室血脉,如果血统可以被否定,那君权的正统性从何而来呢?   九阿哥、十阿哥扑上去抱着康熙的大腿哭求,险些又把皇帝气出个好歹。张廷玉、陈敬廷、马齐、隆科多四个心腹重臣赶忙簇拥着康熙进了殿。留下一众阿哥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十阿哥愤怒地站起来,冲着胤禛高声质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送进宫半个月的鹰突然快死了?还拦着我们不许查验,焉知不是心虚?”   胤祚忍无可忍,帮着辩了一句:“西藏强敌来犯,皇阿玛病成这样,你还有功夫理会一只鹰?”   十阿哥面上闪过一丝愧色,复又慷慨激昂:“正是因为皇阿玛病着,才不能叫他老人家轻易被小人蒙骗了去!你若有胆量,就跟我们到皇阿玛跟前分辨分辨。”   胤禛面无表情,连个眼神都欠奉,反而看了看旁边安静得可怕的九阿哥,冷笑一回——老十蹦跶得欢快,恰好说明他不知道老八的计划,还当真以为皇阿玛因为一只死鹰迁怒儿子呢。老九这才是帮凶的反应。   十四默默地跪到了十三旁边,九阿哥见了他,不由轻轻挪过来喊:“老十四……”   “寒玉田佛出自你手,但你不知道他的全部计划吧?”   九阿哥哑口无言。   十四直视前方,看也不看他:“你原本不坏,但是蠢得太过分,也就成了坏。我们无话可说,不必多言。”   九阿哥刚悻悻地退了回去,就见内侍出来传旨:“皇上传四爷、十四爷进去说话。”   这话犹如在滚了的油锅里浇入一勺清水,顿时激起无数波澜。在内有八阿哥兴风作浪,外有强敌来犯之际,二十个皇子,只有这两人被允许进入决策层。图穷匕见,以往所有的铺垫终于在这一刻摊开在众人面前。   胤禛跟十四对视一眼,并肩举步上前。   恒镜台内红烛高照,康熙一身黄缎子寝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地图前,面容清癯,脸颊凹陷,一副病体难支的样子。   “皇阿玛。”胤禛和十四对康熙感情复杂,但是万般怨恨、诸多责备中唯独没有希望看见他英雄迟暮的欲望。   “你们来了。”康熙指着那副用石青、褐黄、芷蓝标注出西北局势的地图:“老四建议在西藏设府,收归中央管辖。此计虽好,却急了点,现在兔子被逼得起来咬人了。说说吧,怎么办?”   十四平静地说:“这一仗迟早都是要打的。京城离云南、四川足足两千里路,途中阻碍重重,西藏进川,却只需要走二百里山路,骑兵奔袭两天两夜就可以威胁成都。要是让外族占了西藏,整个西南,都成了对方嘴边的肉。”   康熙摇头:“是这个道理,但是还不够。敬廷,告诉他,这一仗意味着什么。”   户部尚书陈敬廷上前一步,神色沉重:“户部已经实行固定丁银和轮流减免赋税之策。”   丁银固定,贫民就可以自由生儿育女,不必因为人头税逃籍,流亡他乡。朝廷征一两银子的田赋,往往下级官吏就问百姓要三两、四两甚至更多;轮流免赋,就遏制了一部分的横征暴敛。   这都是马齐提议、胤禛实行,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德政。但是世上哪有这边免税,那边打仗的好事?战火一烧,这些利国利民的事,都要推迟。   马齐的脸色黑如锅底,胤禛却上前一步道:“大局为重,只是赋税重点,百姓还能活。但是外敌一旦犯边,就是屠城灭族之祸了。”   “说得好。”康熙紧紧盯着那西北局势图不放,“朕也有此意,户部的银子不够,就拿内务府的银子顶,内务府不够,就支内库。内库再不够……”他说着顿了一下:“就动公库。十四阿哥,你敢当这个抚远大将军吗?”   公库就是这个时候的国家战略储备粮,是灾荒年间,用来跟阎王爷抢人命的。   城门失火必然殃及池鱼。这一回抚远大将军肩膀上的,不仅仅是三五万军人,更是亿万贫苦百姓的平安。   这不是夺嫡失败,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就完了的事。这是败了就遗臭万年,成了也不一定有好处的事——皇帝年老体弱,要是有个万一,远离京城的人就占了天然的劣势。   四名心腹重臣皆是心下骇然,这是什么套路?要说皇帝不重视十四,这几乎是托之以国运了。但是正因为这个担子太重,哪有让未来太子远离政治中心,干这种有可能背锅的事的道理?   晋安才跟他说过“进一步成王败寇,退一步闲散一生”,顷刻间十四就面临这样的抉择。答应了不一定好,但是当着父皇、兄长、一屋四个满汉重臣的面软弱怯战,推卸责任,他就可以永远跟一切重任说再见了。   闲散一生,这四个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巧。   “儿臣领旨。必定不负所望。”   空气凝滞了一秒,康熙突然抚掌叹道:“好,很好!传旨,授皇十四子胤祯抚远大将军印信,用正黄旗纛,授予亲王待遇,行文称大将军王。”   这话犹如在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四个老狐狸也不由面面相觑,兵马未出紫禁城,就先给了一个亲王之位,要是十四得胜回来,该怎么赏?   马齐立刻上前一步,就要请皇帝三思。   隆科多却抢在他前头大声祝贺道:“这还是我朝从未有过的恩典,大将军此去必定旗开得胜,报效皇恩。”一句话把马齐梗得直翻白眼。   康熙又说:“你是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生的。”   今天之内,已经有两个人跟他提生日了。十四低头应是。   “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五,你出生前十四天,太皇太后薨了。腊月二十八,朕接见五世达赖使臣,得知西藏剧变,五世达赖已然去世,从那一天起,西藏就脱离中央管辖。”   “直到今日,你长了二十三岁,藏区就动荡了二十三年。兴许,这就是天意吧。”   十四一怔,就听他说:“回去好生准备准备,见见你额娘。隆科多留下,你们跪安吧。”   隆科多不由又惊又喜又怕,正心跳砰砰之际,忽然听皇帝问:“你上任半个月了,这个九门提督当得怎么样?”   “九门提督责任重大,臣不敢轻忽,一定兢兢业业,报效……”   康熙冷着脸打断了他:“你的前任们,也都是兢兢业业,为什么让你做了这个九门提督,回去细想想。还有,替朕盯着雍亲王。”   隆科多悚然一惊:“怎么个盯法,请皇上明示。”   “如何备办粮草,如何统御下人,如何跟兄弟相处,心情好不好,中午吃饭香不香,事无巨细全部报来。”   隆科多一句不敢多问,揣着一肚子疑问回了佟府,又在书房徘徊许久,把鞋底子都磨薄了一层,终于忍不住敲开了佟国维的门:“阿玛,皇上这是不是防着四爷呢?”   “防着?”佟国维不由摇头叹息,“皇上口口声声说你的前任们。我问你,上一任九门提督是谁?怎么死的?”   隆科多脸色一变:“是托合齐。他党附废太子,被皇上诛杀。”   “上三任呢?”   隆科多脸色又变:“是乌拉那拉费扬古,他深受皇上敬重,卸任之后,女儿还嫁给了四阿哥。”   这两个结果迥异的人一比,康熙想让他学哪个不言而喻。更何况四阿哥是费扬古的女婿,康熙如果要防着胤禛,就不会拿他老丈人做正面榜样了。   隆科多仍是有些犹豫:“可是如今十四阿哥……皇上要没有立储之意,怎么会连乌雅晋安的女儿都硬塞过去?”   佟国维喟然长叹,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我的教训还不够吗?热灶烧不得,圣心难测,与其瞎折腾,不如跟着皇上的意思走。鄂伦岱无法无天,迟早是要出事的,我就不信,皇上能故意给你指一条错的路,把佟佳氏赶尽杀绝!”   另一边,十四跟胤禛并肩出来,仍然觉得脚踩在棉花上,如若梦境一般,直到看见朱五空捧着宝剑在殿外等他。   胤禛一眼就看见了那剑,瞳孔微缩:“这是追虹吗。”   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十四点头,别有深意地问:“还去额娘那儿用膳吗?”   “当然。你要出征,怎么能连顿践行酒都不吃呢?”   身后苏培盛跟朱五空对视一眼,妈耶,这语气可不像是践行酒,倒像吃断头酒。   两人从恒镜台一路下行,往绣瑜住的叠翠小筑而来,从外间的悬梯直接上了二楼,就听底下院子里欢声笑语。   二月天气渐暖,绣瑜的咳嗽好些了,这日正命宫人在院子里淘洗椿芽,把嫩芽摘出来放在玉钵里,老叶丢掉。   后来胤祚胤祥来了。康熙叫了胤禛兄弟进去,他们不知是福是祸,跟着提心吊胆的,吃个糯米酥能糊一嘴蜂蜜而不自知。绣瑜干脆叫他们一起干活,免得空想。结果活是干了,神却没回来,才两刻钟的功夫,绣瑜就见胤祚一个劲儿地把老叶往盘子里扔,嫩的反而丢掉,顿时无语。   胤祚回过神来,也发现自己干了蠢事,嘻嘻笑道:“不必再挑。我吃这一盘子就是了。”   绣瑜和竹月夏香白嬷嬷都愣了,半晌笑得东倒西歪,闹做一团,倒叫胤祚摸不着头脑。半晌还是夏香揉着肚子忍笑道:“六阿哥,那不是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上,那是个阴阳箱,底下还有好大一盒,您就是个大肚子弥勒,也吃不了这些。”   胤祥闻言过去端了那上面的盘子,果然看见底下连着个暗箱,储着满满的椿芽儿,都被胤祚乱摘污染了。这下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胤禛站在二楼看了,也停下脚步骂了句:“蠢货。”嘴角却有上扬的痕迹。十四忽然从背后叫他:“四哥。”   胤禛瞬间回归现实,勉强从鼻子里挤出个不冷不热的“嗯”。   十四站在楼上,向下凝望,忽然说:“额娘咳了这么久,一直没好过。听说天山雪莲对润肺有奇效,这玩意儿要亲手采摘,心诚才灵。我们都不能随便出京,该叫纳兰永寿和他叔叔替我们走一趟北边儿。”   因为永寿勾引九儿的历史遗留问题,胤禛跟纳兰家关系一般,纳兰揆方叔侄都是忠于十四的势力,现在十四却要主动把他们赶出京城。   胤禛眼睛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指指脚下的地面:“当真?这里也算是当着额娘的面。”   “知道。说谎会被打手心。”十四一笑,复又沉声道,“填进去一个舅舅,还不够吗?”   胤禛再次打量小弟,竟然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半晌重重应承:“好!老十三这些年身子不好,我托他管着那些杂务不合适,这回干脆都收回来,让他安心养好身子,毕竟来日方长。”   十四又说:“我对不住岳钟琪,乌拉那拉家家风严谨,四嫂的堂妹族妹指给小岳子,我放心。”   比起永寿只是管着十四的财产庄子下人,岳钟琪被晋安当作半子带在身边培养十来年,他是除十四之外,唯一有资格继承晋安在军中势力的人。这一诺,恰好补足了胤禛在军中无人这个短板,又相当于任由胤禛在他身边,安了个钉子。虽然不是他们永和宫的人,份量却要远远重于纳兰家叔侄。   胤禛凝重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份大礼。他双手扣着栏杆,朝底下院子里看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广东要开海禁,预计通商关税可敷朝廷半年之用,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叫老六亲自去做,我才放心。”   十四蓦地转头看他,倒吸一口凉气。比起岳钟琪康熙四十三年才开始跟在他身边,胤祚跟胤禛一同长了三十年,妻族门人都为后者所用,两家王府几乎不分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左膀右臂。   虽然话头是他先提的,但是胤禛一下子在桌上放下这么重的筹码,顿时消除了他不多的疑虑,竟然生出几分钦佩之感。   胤禛又说:“旁人于我,都不要紧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   “有。”十四鼓起勇气,“此次出征,皇阿玛许我带内眷过去,我要带蓁蓁去西北。让舅舅离开京城,去庄子里住。”   一直没有犹豫过的胤禛终于变了脸色,眼神骤然阴沉。   晋安现在这个样子,住到庄子上去自然比在城里舒服。十四如果凯旋而归倒还罢了,如果康熙等不到十四凯旋就出事,不管传位于谁,这两个人都将是叫十四投鼠忌器的王牌。现在十四却要把他们弄到自己的地盘里护着,胤禛不能不多想。   这一想就是大半柱香的功夫。十四站得脚都麻了,终于听他说:“好,我答应你。”   十四长舒口气:“说吧,你要什么?”这样重量级的要求,只是道谢未免过天真,同等交易才是常理。   胤禛一把揪住他的衣裳,兄弟俩在极近的距离上对视,虽然他比十四矮一点点,仰视的角度里却依然产生无与伦比的威势,一字一顿地说:“用你的姓氏起誓,不得分疆裂土。”   只有斗争失败才有可能裂土而王,十四莫名其妙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举手指天为誓:“皇天在上,爱新觉罗胤祯此生若有分裂疆土之心,必将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家国,自绝于天地。”   虽然都是发誓,但他脱口而出就是这样的毒誓,胤禛心里痛快不少,放开他的衣裳,嫌弃地摸个绢子擦擦手,嘀咕道:“哼,嘴上说着容易。”   十四见他明明信了,却要倒打一耙的德行,也抱着胳膊冷笑:“这话与君共勉。我可还想留着台湾吃凤梨呢!”   戴铎的话怎么叫这小子知道了?老六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真的该走了!胤禛在心里暴打弟弟。   他们在楼上站了这么久,院子里摘椿芽的人终于抬头看见了。胤祚欢呼一声,丢了手上的活跑过来迎他们,绣瑜笑问:“躲躲藏藏的,还不下来?”   胤禛跟十四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用眼神达成保密协议,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嫌弃地扭开头,谁也不看谁了。 第213章   叠翠楼的一场饯行酒闹了一两个时辰, 主要是胤祚和十四两个人轮流撑起了全场的气氛。虽然在宫里有规矩管着,不敢大呼小叫、划拳猜枚, 又因为人少, 行不起来酒令, 然而兄弟几个比着讲笑话,喝酒,乃至顶着胤禛的白眼儿比赛谁更能吃辣椒, 也笑得东倒西歪。   最后,喝得半醉的十四一头滚倒在绣瑜的炕上, 宁可把自己团成个虾米, 也不肯到阿哥们留宿的地方去睡。   朱五空急得团团转:“眼见宫门就要下锁了, 这怎么使得?”   宫门一落锁, 宫里除了皇上,就连五尺高的男娃娃也不能有。胤禛忍无可忍,准备亲自动手让他“清醒清醒”, 结果被绣瑜及时阻止赶了出去,只拿着温水给他擦脸。   烛光底下,十四忽然睫毛一抖, 闭着眼睛说:“额娘,儿子想长长久久地跟您住在一起。”   “如果你四哥也是这么想的呢?”   十四一骨碌爬起来, 委委屈屈地耸拉着嘴角:“您呢?您想跟谁住一块儿?”   绣瑜冷笑:“封了亲王还断不了奶的两个混小子, 额娘一个都不想理。”   十四抓抓脑袋, 借酒撒娇的劲儿去了大半, 顿时后悔——连纳兰永寿这些人, 他尚且舍不得让他们夹在自己和四哥之间为难,何况额娘呢?十四立刻翻身下炕,端茶倒水赔不是,把额娘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喊了一二十遍,又说:“儿子失言了,只是此去少说也是二三年功夫,我舍不得您。”   绣瑜被他蹭啊蹭啊的,蹭得心尖儿直颤,不等大脑反应过来,手掌已经轻车熟路地在他脖子后面抚摸起来了:“额娘也舍不得你。但是西北一仗,你必须得去,不光是为了朝政上那些事,更是为了你的将来。”   “将来?”十四狐疑地拿手指在炕上画圈圈。   “不是住紫禁城那个将来!”绣瑜一巴掌打断他那些错误的联想,叹息一声,“你觉得你皇阿玛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可大了去了,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十四想了一堆形容词,最后只说:“明君圣主。”   “那你可知道,他闲暇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其实他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喜欢看书,朝廷禁了淫辞艳曲、演义小说,没有他没看过的,还亲自打点了细细地收在景阳宫的暗室里。喜欢西洋玩意儿,数理、天文、物理、宗教无所不包,还会拉梵阿铃,拉得可好了。”   十四愣住了。其实康熙爷的这些小爱好在内廷早就不算秘密。只是这些小爱好,不过是他殿堂级成就上的小小点缀,宛如夹杂在满园怒放的牡丹花中的几根狗尾巴草,任何人提起康熙,都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些东西。   绣瑜说:“但是政绩是留给后人评说的,这些小玩意儿小情趣,才是自己能够享受的。你皇阿玛自己的时间很少很少。就像,他真正宠爱的儿子,永远是太子,为了家国计,却不得不废了他。他对顾炎武、朱彝尊这些汉族文人,实际上恨的牙痒痒,却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他们开博学鸿儒科,对着孔子的牌位三叩九拜——皇帝是国家的主人,也是国家的仆人。值与不值,在西北,你可以好生想想。”   皇帝是国家的仆人?从三皇五帝至今,就连最背离君臣伦常的“民贵君轻”,都比不过这话刺耳。十四震惊到无以复加,僵硬地告退,同手同脚地走了。   竹月在旁伺候,虽然听得不大懂,但是却察觉出她对十四的前程并不乐观,半晌又听她叹道:“终究是太年轻。”   十四现在得势,说白了,是青海打仗,康熙用得上他罢了。势力可以旦夕之间培养起来,心智却不会瞬间成熟。他跟胤禛之间,还差着一整个胤祥受的苦难。   第二天酒醒,离了永和宫,十四抖抖猫耳朵,露出额头上的王字,气势一变,又是个爷了。内务府连夜赶制的亲王朝服穿在身上,宫里宫外两边跑,风风火火的,走路都带风。他连续几天忙着打发那些攀关系道贺的人,好容易坐下来喝口茶,入口却是全然不同的清冽味道,不由问:“怎么换了方子?”   朱五空笑嘻嘻地回道:“是格格的意思。近日天气干燥,白梅入茶,清冽降火。”   十四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便猜到这丫头是因为“愿效仿孝庄皇后”那段话心怀愧疚,心也许是好的,只是这手段嘛……十四挑眉看向朱五空,饶有兴致地问:“她怎么突然如此贤惠,是谁教导的,爷要赏他。”   朱五空自小跟着他在乌雅家混,素知自家爷和格格亲上做亲,感情不必寻常。满府里这么多姬妾,单单带她一个去西北,这是何等的宠爱!他听了这话,立刻喜滋滋地表功:“格格说,前儿惹了您生气,她过意不去。奴才嘿嘿……就告诉她您喜欢吃鱼,嘱咐她好生下了两日厨。奴才又告诉她,您喜欢枫叶,瞧瞧这香囊、这扇袋儿,那绣工,哎哟哟,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啊。”   十四摘了腰间的香囊在手里把玩,忽然问:“小猪儿,你跟爷多长时间了?”   朱五空一愣:“到今年秋天,刚好整二十年。”   十四脸色一沉,摘了那个香囊扔到他怀里:“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继续称她‘格格’吗?细想想,想通了自个儿往二门外领二十板子去。”说着扔下一本《周易》来:“她既然闲着,把这两本书各抄二百遍,连着孔子的注释一块儿抄!”   “啊?”朱五空望着十四挥袖而去的背影目瞪口呆,这,这叫什么事儿啊?人原是放在心坎儿上的,香囊原是爱不释手的,心坎儿上的人给做了个爱不释手的香囊,就正正得负了?   男人的心思,真难懂。   西府花园里,恰好今天九儿过门来玩,先往十三府上见过兆佳氏,顺路过来瞧蓁蓁。蓁蓁一口一个公主地喊她,九儿不由叹气:“你以前都是叫我姐姐的。”   蓁蓁说:“咱们虽好,但是嘴上却别带出来,一来外人听见不像,二来免得嘴快说错话。”   九儿叹道:“你太多心了。”然而思及她年纪尚小,忽然间境遇天差地别,小心谨慎以求自保也是有的。九儿又岔开话题,说了些让晋安同永寿一起离京修养的话。   蓁蓁自然是千恩万谢,又聊了两句,就见朱五空苦着脸过来:“……这样,王爷忽然就生了大气,奴才想破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不您去求求娘娘吧。”   “他罚我抄书?”蓁蓁抚摸着那本《周易》,先是委屈,突然“哎呀”一声悟过来,不由臊红了脸,看见九儿在侧,更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九姐……”   话音未落,红缨先急得从屋外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九儿面前,哭诉道:“公主恕罪,都是奴婢不好,那天引着王爷去听老爷和格格说话。格格一时不妨说错了话,求您念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好歹跟爷求求情吧。”   众人更是吓了一跳,少数人甚至面露不忿之色,暗自嘀咕:“二百遍啊!王爷也太不念旧日情分了,格格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已经做小伏低好几日了,他还不肯放过……”   九儿揽了她在怀里,笑着冲众人摇摇手:“你们别瞎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极好的书,她这是高兴的。”   这个时代,从来没有教导女人要做君子的。妻妾犯错,丈夫的反应往往是两个极端:得宠的,抬抬手就放过去了,宛如饶恕一只淘气的小猫小狗一般——说明他觉得女人无需懂道理,只要能讨丈夫欢心,得宠能生就行;不得宠的就彻底抛开冷落,犹如换掉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一般;唯独没有把她当人,花心思教导她,给她讲道理,让她明是非这个选项。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拿你当君子!可曲意逢迎、献媚于上,是小人才做的事情。乌雅蓁蓁,事已至此,日后你再不可轻贱了自己!   “姐姐,我回去了。”蓁蓁从九儿怀里挣出来,蹲了个礼,欢快地去了。   啊?朱五空再次懵逼,这罚抄书还罚出高兴,罚出不为人知的默契来了?你们到底在play什么?朱五空只得扯着九儿的裙角哭:“求公主疼疼奴才,否则奴才就是死了,也是个糊涂鬼呀。”   “本宫看,你可不就是个糊涂鬼吗?”九儿笑骂,“你们爷把她当妹妹看,你再乱教这些妾室争宠献媚的手段给她,看十四弟不撅了你的膀子去!”   “哎哟喂,我这……白长了这脑袋哟!”   当天夜里,朱五空捂着屁股在耳房里沉睡的时候,蓁蓁敲响了内书房的门。十四听见通报,不悦地搁下笔:“祖宗,你怎么还来?再来,我可要生气了!”   蓁蓁撇撇嘴:“听说你这两日穿着穿着和硕亲王的朝服四处乱晃,不知是真是假?”   十四奇怪:“才封了爵,我自然要四处走动谢恩。”   “封爵?依我看,这叫什么封爵?你有册文吗?有封号吗?有拨给你旗下佐领人口吗?”蓁蓁掰着指头一通数落,没好气地总结,“你都没有。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皇上封你做抚远大将军的圣旨里顺带提的一句‘行文称大将军王’。什么叫‘行文称’?来往军报上,给你个面子,尊称一声‘王爷’罢了。”   十四心下一沉,敲着桌子沉吟不语,半晌忽然一拍桌面:“是了,我寸功未立,兵马未出紫禁城,就得了这么高的爵位,将来得胜归来,除了太子之位还有什么可赏?皇阿玛这是等着我上本请辞这个王位呢!”   “可是皇上把兵马都托付给你,不就是有意让你……”   “这就叫帝王心术。二哥先前险些谋反弑君,老爷子现在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明着立太子的。我和四哥,不管谁强谁弱,他一定会帮弱的那一方,强行造一个五五开的局面。”   “那我们此去西北,万一皇上……你不该把亲信的人都支出京城啊!”   十四立在桌前写折子,闻言抬头一笑:“没有万一。若我得胜归来,必定势力大涨,老爷子就是传位给四哥,他也坐不稳。当然,若是我们远在西北,老爷子就出事,他就是传位给我,我也坐不稳。再多亲信在京城,也不够四哥一道菜的,索性都打发了干净。”   以前都是作为旁观者,现在彻底陷身这个局中,蓁蓁不由听得心惊肉跳,却忽然见他手撑在桌上,勾唇一笑:“跟天斗,其乐无穷。这盘棋,真是痛快!”   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有什么趣儿?这个人真是奇怪!蓁蓁正在诧异之际,忽然见他转了脸色,沉声道:“别以为你阿玛走了就没人管你。以后你就归我管,每天写三篇小字,五篇大字,三天读一篇新书,七日一次交给我检查。犯了错,就按我们上书房的规矩,站在太阳底下背书。端茶倒水做女红的事,不是不让你做,但不是现在,更不能在你犯错的时候讨好我!”   蓁蓁吐吐舌头,应了声是,又见他目光炯炯,语带沉郁:“赐婚的事,事已至此。你要是随波逐流,我养你一辈子,倒也容易。”   “呵,小糊涂东西开窍了啊。”康熙把折子递给绣瑜,欣慰地捋捋胡子,“你瞧瞧。封了王,明明很高兴,显摆了三天,终于知道装个谦虚模样、说点委婉话了。”   自从蓁蓁的事,两人大吵那架后,又各自生病,如今因为小儿子即将出征方才缓和许多。数月不见,绣瑜倒把心头不满去了几分,只是仍旧别扭:“这不是教孩子说谎吗?”   “这不叫说谎,这叫柔讳。”   现代话说,叫政治作秀,皇帝必备的素质之一。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前,还“固辞不受”呢!绣瑜没好气地递上凉好的药:“不是说张廷玉大人在外头等吗?您快喝了,早些处理完正事,也好休息。明日要送老十四出城呢!”   康熙温和地拍拍她的手,难得有几分眷恋地说:“你用了晚膳再来。”   “遵旨。”   她一走,门口太监打起手势,立刻从偏殿闪出来个人,却是隆科多捧着红头密签。   康熙拆开一看:“马齐筹备粮草,当真尽心尽力?”   “奴才不敢隐瞒。富察大人头两日是有些懈怠的,但是后面四爷过来要账簿,跟他关起门来聊了有半个时辰,后面就尽善尽美了。”   “果真?”康熙敲着床板想了想,叫来魏珠:“准备便装,朕出宫去瞧瞧。”   胤禛把胤祥叫来家里用了晚膳,饭毕又要起身外出,四福晋拿着件披风追了出来,望着枝头的新月抱怨道:“难得在家吃顿饭,又去!现在都是戍初时分了,这一去,少不得又是一整宿。十四弟出征,皇阿玛让诸王贝勒,并在京二品以上大员都前去送他……你吃苦受累,将来还不一定讨得了好,何苦来着?”   “这话以后别说了。”胤禛用力地回握一下她的手,“早些休息。老十三,我不送你了。”   四福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胤祥牵了牵衣角,叔嫂二人并肩站在台阶上目送他的身影融入黑夜。胤祥唏嘘不已:“嫂子别劝了,四哥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别说现在鹿死谁手尚且未知,就算今天十四弟已经坐了那个位置,他还是会去的。天生的劳碌命,他闲不住的。”   实际上,胤禛心里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平静。月光熹微,只在转角处有几盏纸灯笼,投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夜色沉沉,春风侵骨,道深且阻,即便是铁打的人,也不禁在心底暗问,老天爷啊,这样的路到底还要走多久?   胤禛骑在马上出了会儿神,忽然听苏培盛在耳边大喊:“爷,爷,快瞧!”他抬眼望去,却恍然发现,几十步开外的户部门口灯火通明。大敞开的正门边矗立着两行便衣带刀侍卫,见了他,立马迎上来打个千儿:“皇上来了,在里头等四爷。”   皇阿玛来了?康熙病着,明天还要主持老十四的出师礼,怎么会大半夜地到户部来?胤禛望了一眼来时黑黢黢的道路,再看看前头灯火氤氲的正堂,毅然抬脚跨过门槛。 第214章   第二日是早春里难得的艳阳天,太和殿的礼炮声、战鼓声、号角声交替奏响, 持续大半个晌午, 隔着重重红墙,一众将士用满语齐声誓师的口号依然排山倒海般袭来, 仿佛能够看见满目铁甲金戈,明黄色旌旗漫天飞扬。   钟粹宫里,惠妃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 听到这声音如梦初醒般抬头:“皇上又出征了?”   身后宫女大气不敢出:“是, 是十四阿哥代皇上出征……”   “十四阿哥?老十四?”惠妃恍惚地重复了两遍,木槌从颤抖的指尖滑落, 她竟也毫无察觉似的, 怔怔念叨, “竟然连老十四都能带兵打仗了……”   胤褆披甲挂剑,跟在裕亲王身后誓师出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转眼间, 竟然轮到老十四做抚远大将军了。她跟元后、荣妃比赛似的生下前头十个阿哥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到最后,竟然是宫女出身的德妃和排行二十三的小阿哥赢了。   这是何等的造化弄人啊!   佟贵妃坐在撵轿上,听到外头的鼓声,也跟着出了会儿神。   宫女见了斟酌着问:“娘娘,听说荣主子和良主子都去了永和宫拜访德妃娘娘,不如咱们也……”   佟贵妃叹息一回:“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儿子的反倒要做小伏低, 她不得宠没有生养, 既没有跟德妃争过宠, 也没有儿子来跟永和宫争储,反倒不必上赶着去。   “让御膳房仔细着些,这些日子备些清淡可口的东西给永和宫。德姐姐本来身子弱,这些天难免为十四阿哥挂心,让太医院一日两次给她请脉,若有不虞,也不必来问本宫,回过四爷就是。”   宫女顿时明了。佟佳氏内有协理六宫的贵妃,外有执掌九门的隆科多,姿态原可以放高一些,想必四爷一定会领这份情。   外头的礼炮响了大半天,翊坤宫砸东西的声音也响了大半天。   宜妃砸累了,撑着额角靠在炕上,仍是眼睛赤红:“辛者库出来的东西就是下流没刚性儿,有奶就是娘!”   八阿哥带累得胤禟在康熙面前也没体面,结果事到如今,良妃倒脖子一缩,先给永和宫贺喜去了!   一旁她的亲妹妹郭络罗贵人也急得不得了:“良妃不知道外头的事,还当八爷只是因为公事才跟十四阿哥他们结怨,自己做额娘的代儿子赔个不是就罢了。可咱们怎么办呀?”   怎么办?她生的几个都不争气,又押错了宝,康熙看着又不像是要长命百岁的样子,还能怎么办?宜妃对着镜子,眉梢眼角犹存年轻时候的风韵。她是郭络罗家的嫡长女,不曾怀孕就封了嫔,又接连诞下三个皇子,位在四妃第二,长子养在皇太后膝下,还跟太子搭上了线。那时宫里,比她身份高的,不如她得宠儿子多;跟她一样有儿子的,又不及她门第显赫、容貌姣好。   这样一手满宫上下当属第一的好牌,怎么就输了呢?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皇上不会不顾及往年之情的。我要去见皇上,他一定会保全我们母子!”   春风刺骨的时候送走了十四,转眼间又到了秋风初寒的季节。   胤禛忽悠人的功夫见长,去广州开海关的事,也不知他给胤祚打了什么鸡血,总之胤祚来永和宫辞行的时候,不见半点儿忧虑深思,反而斗志昂扬地攥着个拳头:“我们当哥哥的,总不能看着老十四在西北饿肚子。额娘放心,儿子此去广州一定会从那些洋商嘴里抠出银子来,给您争光,为皇阿玛和四哥分忧。”   绣瑜嘴角抽搐半晌,最后摸摸自家二小子的头:“六阿哥长大了。”实则在心里暗想,算啦,这一家子阴谋家、权谋家,清醒的人太多,偶尔有个傻白甜调节气氛,也是好事。   于是胤祚又去辞康熙,用的也是这套说辞。康熙沉默不语,犹豫的时间长到了让胤祚诧异万分的地步,最后长叹一声:“也好,去吧,只是预备着些,朕叫你的时候,务必及早回来。”   胤祚有些诧异,但是长兄幼弟、阿玛额娘不约而同地选择瞒着他,把他送到温暖宜人的广州,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暴。胤祚终究是毫无察觉,兴高采烈地去了。   相比之下,胤祥显然没有这样好命,他一下就反应过来是因为夺嫡到了最后关头,胤禛和十四怕打起来伤到他们,干脆提前“清场”。这样一想,哪里还放得下心来调养?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胤禛不许他办差,他就整日把弘晨弘晖几个带在身边,又去给十四看屋子照料妻妾,一日三次地整顿下人产业;实在闲极无聊,就去茶楼里点个雅座坐着,听来往的官儿们讨论政务,根据这一鳞半爪的消息胡思乱想——康熙重用胤禛,他又想着十四弟怎么办;康熙对着十四嘘寒问暖,他又替四哥不值;要是二者皆不利,他更比旁人忧心十倍。闲了两个月,人反而瘦了一大圈,结果被兆佳氏一状告到绣瑜跟前。   “这就是为什么要叫你歇着!”绣瑜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胤祥面带羞惭,小心翼翼地推推面前的茶盅,求她消消气。   “学学你六哥,难得糊涂……”看得太明白,责任心太重,反而不是福寿之相。这后半句话,绣瑜却说不出口——她自己生的那个大讨债鬼,劝了三十年,不也还是这个样子吗?   “唉,罢了。你十三妹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是难产,险些丧命。你十二姐这个傻子,巴巴地赶过去看她,结果自个儿晕倒在产房门口,才发现有了两个月身孕。小十五敦恪又病着。这三个都需要娘家人看顾,你走一趟吧。”   草原上天高野旷,本就是个畅心怡神的地方,又远离朝政、只跟单纯的姐妹相处,自然是个忘忧的好去处。   胤祥心里巴不得如此,却讷讷地说:“皇阿玛那边只怕……另有人选。”   绣瑜就去乾清宫说项,她只说体恤三位公主不容易,很该让个娘家兄弟过去瞧瞧。这话落到康熙耳里,就自动翻译成:“嗯,青海在打仗,正是最需要蒙古跟咱们一条心的时候,是该派个人过去联络联络感情。只是老十三这些年疏于朝政,他去似乎……”   可是转念一想,三到六阿哥都忙着,老七腿脚不好,八到十是他恨不得塞回娘肚子里重造的存在,十五及以下的太小,十一十二又不及胤祥跟几个女儿感情好,于是才改口道:“好吧,就叫老十三走一趟。”   胤祥接了旨,眼圈儿都是红的,进乾清宫辞行的时候却没一声言语,父子俩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机器人似的一问一答,说了两句场面话就散了。这对父子啊!绣瑜不由叹气。   至此胤祚胤祥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纳兰家、乌雅家的人都以各种理由避出城外,仿佛暴风雨到来前,朝内一时风平浪静。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西北战局上——策旺阿拉布坦畏惧清军兵锋,不战而退,十四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以进驻西宁,派出前锋军进攻拉萨。罗卜藏丹津派人到西宁朝贡,再度向清廷称臣。局面暂时陷入了僵持状态,但是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的暗涛,远远超出了军事层面,上书房的灯火往往整夜不熄。   鲜有人注意到,九月二十三,孔子诞辰,胤禛主持国子监祭礼。十月十三,纪念太祖统一满洲的颁金节,胤禛奉命祭陵。次年,康熙六十大寿,又是胤禛奉命筹办千叟宴。席间,雍亲王世子弘晖应答得宜,很让皇帝满意。进了夏天,他突然以皇室人口繁衍,皇孙们太多了吵着皇太后静养为由,让阿哥们把儿子领回家自行教养,只留下了诚、雍两个亲王家的嫡长子。   康熙五十二年的年关不好过,大雪糟蹋了几处民生,朝廷上忙着赈灾,暂且不表;宫里也不甚太平:先是十一月里,三公主的生母布贵人没了,她虽然位份不高,但是好歹是陪伴皇帝四十多年的老人了。佟贵妃报到皇帝跟前,康熙唏嘘感叹一回,竟然罕见地跟绣瑜商量说:“让三公主回来再见她一面吧。”   绣瑜隐隐觉得不祥,因为他说的是“见她一面”而非“奔丧”,现代人很难理解这是怎样的恩典——古代交通不便,保存遗体十分困难,三公主嫁得又远,把布贵人的灵柩保存到她回来那天,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呢!就连孝庄皇后去世的时候,嫡公主雅图也只是回来祭灵而已。   布贵人母女原来并不得宠,康熙突然许下这样的重诺,是否说明他已经开始对生离死别之事心有戚戚?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康熙预想的方向发展,报丧的人还没出古北口,京城里就收到和硕额附噶尔臧的白皮折子——三公主端静早在十月里就去世了!   这下宫里众人更是唏嘘不已,备了一份罕见的恩典,却给不出去的康熙顿感世事无常,即便是皇帝,也有力所不及之事。他叹息了一回,嘱咐绣瑜和佟贵妃说:“瞒着皇额娘,别惊了她老人家。”   但是皇帝最近好像衰神附体,他说了这话没有三日,太后的亲妹妹淑惠太妃忽然染上秋痢,才拖了三天就暴病去世。皇太后知道了就有些恹恹的不舒服,没两日就头风发作,牙齿也开始疼起来。   康熙知道了,先是巧言宽慰了一番,又命九儿和五福晋两个日夜侍疾,好容易快痊愈了。结果老人家贪嘴,晚上多吃了两块枣泥山药糕,竟然有些克化不动,半夜里上吐下泄起来,又兼着了风,第二日就发起高烧,睡梦里直喊太皇太后和世祖爷,醒来见了康熙,就拉着他的手说:“二,二阿哥……”她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就用眼睛看着康熙,点点自己的脸颊,费劲地做着口型:“皇,皇额,娘……”   这是说孝庄生前最疼胤礽,让康熙善待胤礽,她下去才有脸面见太皇太后的意思。   康熙当即起身道:“传旨,在郑家庄兴建王府,比照亲王规制,建好后赐给二阿哥居住。”   太后虚弱的眼神里流出欣慰的光芒,疲惫地合上眼,头一歪。众人都吓了一跳,上去探了鼻息,才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虚惊一场的众人,越发连除夕也过得索然无味。结果,刚吃了阖家团圆的年夜饭,初一早上在永和宫用早膳时,就听咸安宫的人战战兢兢地来报:“禀告万岁,二阿哥的福晋昨夜病得厉害。奴才们请了雍亲王的意思,派了太医进去诊治。”   前脚刚起了宽恕你的念头,后脚你福晋就病了?康熙起了疑,顺势逮着胤禛一通抱怨:“咸安宫早已封宫,人员出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回过朕?”   胤禛却十分坚持:“二阿哥有错封宫,但罪不及妇孺。要是耽误了二福晋,既让皇祖母不安,又有损您的颜面。况且您身子骨本来就欠安,这事就交给儿臣吧,要是走漏了只字片语,您只管拿我问罪。”   康熙为他惹事上身的执着所感,心下快慰:“罢了。由你去吧。”   五月里,第一朵荷花盛开的时候,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终于走完了她一生的旅途。   康熙患了足疾,正在静养,直到最后一刻大家才敢通知他。御撵从乾清门直入寿康宫,皇太后床前隐隐响起哭声,康熙拉着她的手喊了一声:“母后,臣在此。”   太后口不能言,最后睁眼深深地看了康熙一眼——她这一生呵,十三岁就远离父母家乡,守完了活寡又守寡,无儿无女,最后却儿孙绕膝,安享尊荣,高寿而终。前半生所有的不幸,都被这个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孝顺儿子,填补了。   太后眼角滑落一滴泪,在康熙怀里含笑而逝。   在场众人全都为之所感,痛哭失声。   九儿哭得尤其厉害,脚步虚浮难行。胤禛却一直没哭,而是罕见地愣在原地。竹月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他也呆呆地站着不说话。小敛完毕,他扶着撵把绣瑜送回永和宫,进正殿的时候,竟然被门槛绊了一跤。   绣瑜去扶他,却被他握住手掌贴在脸上,一点热热的液体落在指尖。她不由恍然大悟,笑着一指点在他额上:“傻孩子。你额娘我活得好好的,瞎想什么呢?”   康熙强撑着从病榻上起身,立在案前书写悼词,写到“自此天下只有孝敬朕之人,再无爱恤朕之人”一句时,想到父母早亡,唯有嫡母辅佐他半生,如今也不在了,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结果一抬头,却见魏珠在外面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只得擦擦眼泪,扬声问:“什么事?”   魏珠拿托盘捧着个油纸团儿进来,战战兢兢,抖得如同鹌鹑一般:“这,这,这是从二阿哥宫里倒掉的药渣里找到的,奴才等未敢擅自打开,请万岁爷示下。”   康熙当即冷笑三声,拈起纸团打开,但见上面用炭笔写着蝇头大小的字,仔细辨认,却是“敬告赫舍里额娘:四十五年事败至今,不见天日已有七载,锥心刺痛,非言语之所能表。今闻皇祖母病中代为求情,不知奏效与否?万望设法告知,以图后效。”   其实说来,不过是太后的求情给了胤礽绝境中的唯一一丝希望,他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除了活命,再顾不上其他罢了。   但是在康熙看来,这封亲笔信当真是冷酷无情、不忠不孝到了极点——老祖母临死的时候还想着你,可是你一没有关心太后的身体,二没有任何悔过的表现,心心念念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脱险,当真是禽兽不如!   康熙怒到极点,泄愤似的地把那字条撕得粉碎,待到碎得不能再碎的时候,他突然身子往后一仰,吐出口血来。   “皇上!”   “住口!”康熙抬手止住魏珠呼号,阴沉沉地吩咐,“即刻在咸安殿外加盖高墙,不许他踏出墙外一步!挑哑巴宫人去伺候他……”如此种种,泄愤似的嘱咐完了,忽然又问:“老四人呢?这事他怎么说?”   “四爷尚且不知此事。晌午的时候德主子守灵有些中暑,四爷亲自送她回宫修养,现在还没出来。”   “哦?这都一个时辰了!”康熙以为绣瑜真有个好歹,忙起身往永和宫来。只见殿外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儿人声,空气里飘散着甜梦香温暖的味道,阳光透过竹帘洒下一室的金斑,绣瑜就在这光斑中合衣卧在贵妃塌上。九儿端着碗汤药进来,看向哥哥。胤禛接过来尝了一口,冲她摇摇手,又重新在床边坐下,抖开折扇,送出徐徐清风。   “皇……”守在门口的小桂子想要通报,却被魏珠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定在原地。小桂子抬头,就见康熙直直地立在门口,眼睛里泪光流动,已然是看住了。 第215章   明晃晃的日头对着大地烤了三四个时辰,沙子吸热升温, 烫得下不了脚。转眼间又忽然山风四起, 一阵一阵的妖风像是顽皮的小孩子, 把那滚烫的流沙大把大把地搓起,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烟尘弥漫, 不辩东西,罗卜藏丹津勉强睁眼,却连马腿都看不清了,只能听到身边清兵、和硕特兵操着各自的语言喊成一片,战马嘶吼,被裹挟着往前走了不知多远。   “停,停下——”罗卜藏丹津扬声呼唤侍从,刚一开口就被填了一嘴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懊悔连连。   自从十四入藏, 用的一直是被动战略, 除了驻军西宁, 掐断内地向西北的茶叶、盐铁运输之外, 再无半点动静, 整日就带着亲兵游山玩水, 比武摔跤, 十天半个月也升不了一次帐,又把个女人带在身边,宠爱非常。   罗卜藏丹津心里早已把他看扁了, 于是这回十四邀请他们到西宁附近秘密会面,商议重开边关互市的时候,他就大刺刺地带着一千亲兵来了。十四也只带了这么点人在身边,他料定对方不敢动手。   岂料遇上这么一场风沙,和硕特人毫无防备,但是如今队伍还在前进,只怕早已偏离了原定位置,入了对方的老窝了!   果然,风暴散去时,军营辕门已然遥遥在望。罗卜藏丹津的亲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狡猾的女真人!”   话音未落,早有七八队飞骑从营内飞奔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后,忽然齐刷刷地拔出刀剑,齐声高喊:“参见大将军王。”   罗卜藏丹津如今只得百来名亲卫护在身边,被漫山遍野的刀光闪得眼睛一花,再多不满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十四驻马笑道:“猴崽子们不懂事,没见大汉在这里吗?还不请安?”   岳钟琪面无表情:“恕卑职无礼,我等只认识将军,不认识什么大汉。”   罗卜藏丹津讪笑:“不妨不妨。”   “也罢,既然大汉求情,就饶了你这回。进帐。”   偌大的营帐里,十四高坐首位,其左侧略低一点儿的位置,请罗卜藏丹津坐了。下方两列小方膻桌,由清军、和军的将领分别坐了。侍者献上牛羊酒肉,双方频频举杯共饮,硬是把个鸿门宴吃得像团圆宴一般。   和硕特众将心内稍缓——反正我们名义上是归顺大清皇帝的,现在有准噶尔人在前面蹦跶,你总不可能把我们都砍了吧?千方百计把我们骗到这里,也不过是威慑罢了,怕个锤子!这样一想,就豪爽地甩开膀子,大吃大喝起来,又道:“酒肉倒还罢了,这道红苋菜难得清脆可口,果然你们天朝,物产丰富,非我们所能及。”   岳钟琪讶道:“这位将军客气了。这苋菜正是采自西北之地,两年前我军与淮军决战于阿拉善,双方死伤四万余人,鲜血渗透冰雪,融进土地,从此之后,那一片采集的苋菜就格外红艳鲜嫩。”   一众亲卫都肉眼可见地一抖,妈妈咪也,他们这几百人,还不够给人家浇菜用的。   罗卜藏丹津终于看不下去手下丢人丢阵的模样了,转头看向十四,假笑道:“殿下棋高一着,本王服了,有话不妨只说。”   十四但笑不语,挥退众人,换了八仙桌来,二人对坐,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才貌似不经意地叹道:“大汉只看我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威风凛凛,可是连你的下属都知道,天朝物产丰富。不瞒您说,我在宫里也金奴银婢养大的,吃鱼只吃脸颊上指头大的两块肉,一头牛只吃脊背上那二两肉,鸡鸭都是挑那一斤大小的做了来。如今却连吃个苋菜,都能说嘴了。”   “若只是过苦日子也就罢了。可是老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我的兄弟们都还在紫禁城里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吃沙子?”   他说到“兄弟们”,罗卜藏丹津面上终于微微一动,清廷康熙皇帝老去,储位空悬的事情不是秘密。比起西北苦寒之地,十四当然愿意要富饶的中原了。他也巴不得早点送走这个阎王,高高兴兴继续做土大王呢!   十四见他上钩,连忙说:“更倒霉的是,在西藏设立总督府,划归中央管辖,这都是我四哥的主意,偏偏派我来打仗,有了不是全是我的,有了功却得分他一半。这叫什么事?比起让他占这个便宜,和硕特部从先皇时期就效忠我朝,我很愿意和大汉各取所需。”   重点来了!罗卜赞丹津不由侧耳倾听:“怎么个各取所需法?”   十四微微一笑:“指派向导,让我借道你们和硕特部的领地,直取准噶尔王廷,用策旺阿拉卜坦的人头,换这个太子之位。事成之后,甘肃、四川以西的地方,全是你们的。”   甘肃四川以西。他一张嘴就把和硕特部的领地扩大了足足两倍。况且没了准噶尔人,清廷的重心在东边,西北不就是他们和硕特部称王称霸了吗?罗卜藏丹津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太阳穴,心里砰砰直跳。   忽然窗外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也照亮罗卜藏丹津暗藏着贪婪的面孔。十四微微一笑,走到窗前,只见外面湿润的风四处乱窜,他不由轻轻皱眉。   “轰隆隆——”天边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不多时便坠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红缨从花园里跑到廊上,嘻嘻哈哈地说:“这里的雨真怪,说下就下。”   “嘘——”青峰拼命给她使眼色,指指一旁闭目抚琴的蓁蓁,两年过去,她个子长高了不少,穿着西北本地家常的短衣短袄,初显玲珑的身材,头发松松地盘起来,浑身上下不着半点配饰,手指拨弄琴弦。旁边一树晚开的桃花,斜斜地探进亭子里来。   红缨一笑:“今儿格格兴致倒好,王爷呢?”   “不知道。但我见厨房造饭,没日没夜地蒸大饼,营里多半有大事发生,想来该是不得闲。”   蓁蓁听见了,琴声一停,忽然站起来,眼珠子一转:“既然他不在,把院门关了,把前儿打猎捉的那些雉鸡、天鹅、野獐子都撵到院子里去,待会儿雨停了,咱们踩水捉鸭子玩。”   两个大丫头还没说什么,那些没留头的小丫鬟先欢呼一声,忙不迭就去关门撵鸭子。院子里一时鸡飞狗跳,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追着人啄。蓁蓁只管捂着肚子笑,却不妨身后“砰”的一声,十四踹门进来,喘着粗气,半身是水,半身是泥,见了她更是黑着一张脸说:“你不是从小怕打雷吗?!”   众人吓了一跳,一哄而散,烧水的,备药煮汤的,都妥当了。十四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仍旧暗自运气。蓁蓁忍笑捧上姜汤:“实在对不住,我这辈子就撒过这么一次谎。没想到小时候为了跟阿玛睡,随口编的理由,他竟然记了这么久,还特特告诉了你。”说罢往他身边坐了,又是笑又是感慨。   “哼,可劲儿作吧,日后你才知道我的厉害。”十四用黄鼠狼看养肥了的鸡崽子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头扒饭不提。   “咳咳。”蓁蓁缩缩脖子,把丫鬟赶出去,撑着头问,“怎么样,鱼儿上钩了吗?”   “花那么大功夫对付一头猪,能不上钩吗?谢谢你的小玩意儿。”十四从怀里掏出一个指南针、一副金边眼镜,啧啧叹道,“西洋人的东西,还挺好使的。你没见着,风一起,罗卜桑丹津那么个九尺高的壮汉,就跟那熊瞎子似的,四处瞎转悠!”   蓁蓁听得大笑,嗔道:“拿去吧,现在知道我的东西错不了吧?”   说到正事,十四也不由来了兴致,扯着她往书房来,用炭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这里是我们预探到的准噶尔王廷,距行辕不过六百里,这里是粮仓,还要再近一点儿,奔袭三个昼夜可达。整整两年按兵不动,小策子死也想不到他爷爷我竟然会插了翅膀,从和硕特人的领地上杀出去。”   十四指着地图上的几处关隘:“灭了准噶尔,再给我三年时间,这五个地方就会从荒村变城市。再给我五年时间,把路修通,将这五个点连起来,互为犄角。罗卜藏丹津那个脑子还不如十哥好使的家伙,还想坐稳西藏?呵,笑话!”   十四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门僮通报:“岳大人来了。”   蓁蓁原本趴在桌子上看地图,闻言连忙站好。十四迎上去,犹自兴奋地絮絮叨叨:“东美,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木关、东格这几个地方的新城建得不错,我才去看了,城墙已经起来一大半儿了。再给我三年时间……”   岳钟琪神色沉痛地打断他的话:“殿下,皇太后殁了。皇上很是悲痛,已经卧床不起数日。”   十四兴奋的笑容瞬间凝固。   岳钟琪一针见血地说:“我们没有三年了,更没有五年。”   十四怔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即刻升帐。将备好的军粮发给士兵。”   蓁蓁扶着门框看他们离去,恍然觉得这两年的时光过得太快。好梦易醒,琉璃易碎。紫禁城那个循规蹈矩、一步不能踏错的地方,真的要回去了吗?   七月十一日,清军乔装打扮成和硕特人,在向导的指引下绕过天险,直击策旺阿拉卜坦所属之部于格尔木,断其粮道,缴获辎重无数,策旺阿拉卜坦仓皇率部北逃。   “不行!你不能去!”   岳钟琪和乌雅佛标一左一右地抱着十四的大腿,把他牢牢锁在原地:“已经追了两天两夜,前面就是沙漠了。”   十四气急败坏:“敌人就在前面,你们不赶着杀敌,倒在这儿阻我?”   岳钟琪直言不讳:“殿下!你不能再以皇子的身份要求自己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运筹帷幄,才是皇上希望你做的事情!”   “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你要我看着敌人逃跑吗?”   “追了不一定能杀他,跑了也不影响战果。”乌雅佛标扶正他腰中宝剑,红着眼睛大声咆哮,“看看这把剑吧!您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奖赏是紫禁城里那把椅子,不是策旺阿拉卜坦的头颅!”   十四愣住了。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康熙的脾气。皇帝不会喜欢一味冲锋陷阵的莽夫,理智的做法当然是派下属追击;自己带亲兵撤退,蒙管大胜小胜,立刻上表请功,早日回京,守在皇帝身边才是。   但是他不甘心啊!准噶尔人就像这草原上烧不死的野草一样,康熙打一个噶尔丹,打了三回才把他逼到山穷水尽,纯粹是拿国库的银子生生磨死的!   这个策旺阿拉卜坦更是狡黠如狐,上次晋安拼尽全力才打断了这九尾狐的一条腿,这次他在雪原上隐忍了两年,好容易忍到对方放松警惕,烧了粮草,终于把他逼进了死胡同。   月色正浓,一层银光在沙丘上流动,在沙丘与天交接的地方,肉眼可见的有一团阴云缓缓移挪,那就是仓皇奔逃的准军残部。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这个一军统帅,不仅不能冲上去杀敌,还要分兵保护自个儿撤退,这打的是哪门子的仗?   身份贵重、不允许冒险的隐形太子,和冲锋陷阵的将军,这两种身份本来就是矛盾的,他终于明白出发之前,额娘为什么让他好生想想。   十四骤然心痛如绞,握着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忽然,嗖地一声,一直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直直地插入身边一个亲卫脖子里,从脑后穿出。鲜血喷涌,泼了周围的人满头满脸。   众人一惊,立刻起身去找到那个装尸体放冷箭的人,砍成几段泄愤。岳钟琪则扶着那个亲兵,合上他的眼睛。   “死了?”十四问。   岳钟琪点头。一众亲卫都红了眼睛,却见他重重点头,沉声道:“死得好!死得好!”   十四拔脚踹开乌雅佛标,拔了追虹指着他:“死得太好了!看看这把剑,问问你自己,还有多少想死却没能死在这里的人?”   “你我今日如此轻易就烧了准噶尔人的粮草,是凭谁之功?不杀策旺阿拉卜坦,我誓不为人!”他说完径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乌雅佛标和岳钟琪都清醒过来,一把抹掉眼泪,纵马而去。明亮的月色下,清军向一道锐利的箭矢直逼那团阴云。   京城,慈宁宫的灵堂刚撤去,南书房讨论该不该叫十四阿哥回京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康熙躺在病床上,就听简亲王雅尔江阿说:“西北战局持续两年,钱粮耗费甚巨。长此以往,只怕不是良法。”   雅尔江阿唉声叹气的同时,拿眼睛略瞟瞟龙床上埋头喝药的康熙,又看了一眼前方板着个死人脸的马齐,心下哀叹一声。   六爷啊六爷,你可真是不地道。自个儿早早避出京城,倒叫我们这出了五服的亲戚,来夹在你家兄弟之间。这要站错了位置,铁帽子是撸不掉的,但是能戴这帽子的脑袋,不止我一个呀!   他想着就生了几分犹豫,又笑道:“当然了,治大军如烹小鲜。大将军王谨慎些也是有的。”   同行的郭琇身为御史却没有他这样的顾忌,轻蔑地看看他,直言道:“简亲王此言差矣,国之重器,唯祀与戎。大将在外岂能一味听之由之?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将军王驻军西宁,一味避战保卒,到底是何居心?”   众人大骇,他这话可不是一般的诛心,摆明了是说康熙圣体欠安,十四是故意拖延时间,好抓着兵权不放手的。   “你放肆!”兵部尚书殷特卜上前一步,向康熙拱手道,“郭琇口出狂言,诬陷皇亲,臣请求将其革职议处。”   马齐说:“尚书大人息怒,从来御史不因言获罪。郭大人生性耿直,他说得不对,可以再议嘛。”   左都御史法海却说:“不因言获罪是规矩,但是这个‘言’是直言,是忠言,而不是中伤陷害的谗言!”   隆科多却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地说:“你是大将军王的老师,当然要这么说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完全是脱离了理性讨论的范畴,变成佟家兄弟的撕逼了。康熙放下碗:“这药太苦,凉凉再喝。”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康熙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坐起身来看着郭琇:“人家都叫你‘郭三疏’,为人耿直,不畏权贵是好的,但打仗的事你毕竟是外行。上回乌雅晋安跟准部决战,你带头参他贪功冒进。现在十四阿哥固守不出,你又参他别有用心。一个人总不能说两家话吧?”   郭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讪讪地去了。众人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皇帝铁了心护着十四阿哥,看来这一波是稳了。   就在这时,张廷玉却急匆匆跪倒在上书房门口:“皇上,大将军王绕道和硕特汗部,突袭准噶尔粮仓于格尔木一带,缴获辎重无数。”   众人大喜,笑容还没挂上脸,又听他痛心疾首地说:“可,可是……”   康熙的心不由悬起,颤声问:“可是什么?”   “是大将军王亲自领兵去的。一路追击,已经进了沙漠了。”   砰的一声,康熙手一软,玉碗在脚踏上碎成一地齑粉,乌黑的液体侵染了地毯,也浸染了众人的心。 第216章   “……虽然大胜一场, 但我们足足五日五夜没合眼, 马背上都能睡着。带去的马,战死一小半, 跑死一大半。罗布藏丹津这个小人,竟然抓准了这个时候, 出动三千人马, 伪装成准噶尔人沿途袭扰,既不跟我们正面交战,又一路追着放冷箭。好容易撑到木关, 终究是夜里被他们杀了哨兵偷入大营。王爷肩上中了一箭, 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乌雅佛标一面引着蓁蓁往中军大帐来, 一面飞快地解释道。   蓁蓁凌厉地挑眉:“王爷早就说, 罗布藏丹津必反无疑, 你们为什么还要借道木关回来?那么多亲兵护着, 怎么反倒是他受了伤?”   她一语切中要害,佛标顿时挠头讪笑不已,最后在她凶狠的逼视之下, 方才坦白道:“王爷说, 罗布藏丹津是皇上封的亲王, 贸然对他动手师出无名,所以……”   “所以就拿自己做饵,诱惑和硕特人先对你们动手?”   佛标尴尬地笑笑, 亲自打起营帐的帘子:“您请。”   蓁蓁瞥他一眼,暗自忍气。   守卫狐疑地瞅瞅她, 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叫,如同受刑一般。十四声音颤抖,犹自喘息着骂:“岳钟琪,我操你大爷!”   蓁蓁吓了一跳,顾不得有人没人就闯了进去,恰好看见随军的太医揭下满是血污的纱布,扔到一边。   岳钟琪满手是血,手脚并用死死按住他,强颜一笑:“奴才的大爷今年六十有三,承蒙殿下不弃,实乃奴才全家的荣耀。”   十四下午拔箭的时候就昏睡过去,这会儿是麻沸散的效果过去,活生生疼醒的,满身冷汗,体力不济,只能拿白眼和冷笑应对小岳子的垃圾话,忽然余光一瞥,见她站在屏风边,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看母猪都是双眼皮的军营里忽然出现一个清秀少年,军医和侍卫也愣住了。乌雅佛标冲岳钟琪眨眼做口型:“能止疼的人来了,撤吧。”   众人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你怎么来了?又是佛标捣鬼,看爷回头……嘶!”十四见她眼圈红红,左顾右盼找些话来说,结果一个不妨牵动肩上伤口,疼得冒冷汗。   蓁蓁眼圈更红了,还有几分生气:“你就是自讨苦吃也要想想旁人!你要是有个好歹,宫里娘娘怎么办?府中福晋她们怎么办?那些追随你的下属怎么办?旁人不说,就说堂兄和岳大哥跟着你出生入死,好容易挣下打了个胜仗,如今只怕不仅无功,还要在皇上面前落下个侍候不周的罪名!”   “你不懂,谁没有父母妻儿?要是人人都想着立功保命,保命立功,这仗还怎么打?”十四见她脸色不虞,赶紧捂着肩膀叫疼。   蓁蓁只得停了埋冤,俯身往他肩上吹气。   淡淡的梅花香气从她身上透出,是永和宫常年制的那种香饼子的味道。深夜的烛光打在她侧脸上,耳边三只小巧的珊瑚坠子,摇摇地反射着烛光。他从小受伤生病,只要一近额娘身边,闻到那香味,就立刻眼泪汪汪,哪儿都疼;可是同样的香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闻着竟然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一直觉得世上女人只分为“我额娘”和“其他女人”两种类型,理想生活就是吃饭打仗跟十三哥愉快玩耍的十四,头一回感受到女人这个物种的神奇与美好。他出了会儿神,忽然伸手抿起她鬓边落下的一缕散发。   “别闹。”蓁蓁躲开他的手,嗔笑一回,记起正事来,复又忧心忡忡:“按理说我不该到营里来,但是你去了九日,宫里每四个时辰,就打发快马来问一遍下落。”   “京里出了很多事,皇上病得很厉害,已经传旨叫六爷和十三哥回京了。宫里贵妃娘娘已经吩咐,内命妇自嫔位以上皆往乾清宫侍疾,嫔位以下吃斋茹素,祈求圣躬安康。”   “上书房发了勘合,昭告天下圣躬违和,政务已经全部等交到六部和上书房处置。如今各省的官员,都争先恐后地递请安折子,要入京叩问帝安呢!”   十四不禁动容:“皇阿玛……当真病成这样?近日的邸报呢,快,念给我听听。”   他九日未归,案上的邸报信件早已堆积成山。蓁蓁念道:“七月甘九,圣躬稍安,诏张廷玉、马齐入侍……八月初一,圣驾入畅春园修养……初二,两广总督高粤明觐见,进菠萝数个,上谕曰:‘不是这个味儿,挑好的重新进来’。”   十四听到这里猛地一颤,滚下泪来。康熙以前从来不吃酸果子的,喜欢上吃菠萝,还是从那年南巡的他从九哥那里拿了一个进上的时候起的。如今分隔两地,他被战局绊住了脚,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   蓁蓁念了半日,左不过都是些皮毛消息,又问:“京里的王公大臣并府里福晋她们,都来信问你可有什么章程。”   “章程?”十四身上气息一变,目光空洞冰冷,半晌仿佛累极似的合上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能有什么章程?且随他们去吧。”   “那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   “不急,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在矮桌上的红木匣子里,你瞧瞧。”   “礼物?”蓁蓁取了那匣子在手里晃晃,“沉甸甸的,一股怪味儿,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放声大笑:“听闻将军大破准噶尔,本王来给殿下贺喜了!”   听声音,竟然是刚刚才阴了清军一把的罗布藏丹津,他竟然还有胆量来清军行营?多半是来打探消息,看我死没死的吧?十四当即冷笑:“不错,怂包不仅长本事,还长胆量了。”说着匆匆套了衣裳,高声让请。   来人身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也掩不去得意洋洋、暗含算计的笑容,正是和硕特汗部的大汗罗布藏丹津。   十四扶着蓁蓁的手坐起来,笑道:“多谢大汗美意,我有伤在身,恕不远迎了。”   “咱们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殿下伤势如何,准噶尔人阴险狡诈至极,您日后可要当心才是啊!”罗布藏丹津假模假样地关心着十四的伤,又对着策旺阿拉布坦破口大骂:“此人阴险狡诈,先杀我祖父,如今又伤及殿下,天若有眼,必诛此獠!”又命下属献上药物补品:“大清地大物博,这是我们藏区的一点特产,还请殿下笑纳。”   一番念唱做打,把个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戏码演得酣畅淋漓。   十四命人接了,虚情假意地感谢一番。   罗布藏丹津拿眼睛往蓁蓁身上一扫,啧啧叹道,“虽然是有伤在身,但是西北风沙苦寒之地,仍有佳人相伴,殿下好福气呀。”   这话却是暗讽十四色令智昏,败坏军纪了。   十四索性勾唇一笑,叹道:“什么福气,为了打仗的事,正跟我闹别捏呢。这不,特意从战场上带了点礼物回来哄哄。”   罗布藏丹津露出暧昧的笑容,他知道十四带在身边的不是正室,说话更是肆无忌惮:“以殿下你的人品样貌,床头教妻,有什么哄不得的?中原女子娇娇弱弱,战场上的东西,还不吓破了她们的胆?”   十四冷笑:“大汗有所不知,我看上的女人,脾气都怪。福晋,打开匣子,让大汗见识见识。”   蓁蓁料到盒子里必有玄机,开了锁扣,虚掩盖子,故意走到罗布藏丹津身边,才猛地一掀。   先是一阵石灰粉末飞溅而出,罗布藏丹津定睛一看——青白的皮肤上泛着点点尸斑,一刀两断的脖颈处还带着血迹,表情扭曲双目圆瞪,死气沉沉的眼珠透着临死时的挣扎与恐惧。   罗布藏丹津惊恐地大叫一声,一掌打翻了蓁蓁手里的匣子,望着地上滚落的人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杀了他?”   蓁蓁猜到了什么,竟然不嫌肮脏,难掩激动地一步上前捡起那个人头:“他是……策旺阿拉布坦?”   十四点头冷笑:“四年前除夕之战,他黑夜里暗施冷箭,伤了你阿玛一条胳膊,如今我们大婚,就拿他的项上人头,作为给舅舅的聘礼吧。中原人,就是这么记仇。”   罗布藏丹津大惊:“你是乌雅晋安的女儿?”   猛地听到阿玛的名字,蓁蓁掉下两行泪来,又赶紧擦去了,故意说:“多谢王爷,但是两军对垒,各凭本事,生死有命怪不得敌人,更谈不上仇怨。但若二者本为同盟,却有人心怀鬼胎,趁盟友精疲力竭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这样的人,才真该把他的脑袋剁下来,做成这样东西,叫他永世不得归乡入葬。”   “别说了!”罗布藏丹津崩溃地连连后退,难言心虚恐慌之色。外人很难理解策旺阿拉布坦在这片土地上的威望,准噶尔铁骑来去如风,凡是马蹄踏过的地方,策旺阿拉布坦就被奉为神明。   他爷爷拉藏汗死在这个人手中,那天他亲眼看见策旺阿拉布坦耀武扬威地拖着拉藏汗的尸体游街示众,恨入骨髓,却生不出丁点儿复仇的念头。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清朝皇子手中的一份礼物。而他居然阴了这个人一把,还被对方知道自己阴了他。   罗布藏丹津脖子一凉,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头颅跟策旺阿拉布坦的一同摆在康熙皇帝案前的模样。   “殿下饶命,微臣知错了!日后和硕特部就是大清皇上养在西北的一只牧羊犬……”   十四佯装惊讶:“好好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你可是皇阿玛宝册金印正式册封的亲王,比我还强些。难道看了是战场上的东西,吓破了胆?来呀,安排大汗在营中住几日,我们好生聊聊。什么时候聊顺了,什么时候回去。”   罗布藏丹津慌乱之下强自争辩两句,终究被十四拿话压住,失魂落魄地跟着去了。   十四松了口气,浑身一软,胸前的衣襟渗出血色来,蓁蓁要去叫太医,却被他一把拉住:“这个位份委屈你了,可你也瞧见了,西北局势错综复杂,我现在回京,西北没有震得住的人,罗布藏丹津必反无疑!他一反,我们数年的心血就毁之一旦了。”   蓁蓁沉默了一会:“出生入死,您真的高兴吗?”   “想听真话吗?”十四指指脚下的地面,“在这儿,这两年,是我长这么大最高兴的时候。当家作主,运筹帷幄,内里是前呼后拥,外面是棋逢对手,只是……对不住你和舅舅。”   蓁蓁抹了一把脸,侧过头去:“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则乐之。我不需要别人对不住。”她说着弹弹那个匣子,居高临下地挑眉一笑:“何况订礼都收了。怎能言悔?” 第217章   九月初九, 重阳节。今年入秋后的天气极端诡异, 先是连续大半个月的瓢泼大雨,将京城北边那些泥坯房顶都浇薄了一层。进入九月之后, 天空突然又放晴了,阔朗的晴空上一丝儿云彩也不见。   刚从憋闷死人的阴云底下缓了口气儿的宫人, 很快又提心吊胆——景仁宫前院的海棠花竟然在九月里开了!这片花儿是孝康章皇后在时种下的, 顺治十一年三月,当今万岁就是在一片醉人的海棠花香中诞生的。   时隔六十年,这花儿竟然反季而开!老宫人们暗自传话说, 这花儿也知道, 等不及明年三月康熙爷就要登临仙境了, 特意来送送他。   佟贵妃听了大怒, 抓了几十个宫人, 捆到胤禛跟前儿, 最后怕伤阴骘,又都放了。   太医院几乎整个儿全搬到畅春园里去了。黑龙江的鹿茸,高丽的人参, 天山的冬虫夏草, 凡是天底下有的药材, 都被总督巡抚们搜罗着,流水似的往畅春园里送。天主教的牧师、密宗的活佛、仙山道观里长眉飘飘的道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齐聚一堂给皇帝祈福,又被康熙赶了出来, 直说闹得慌,叫挪到京郊皇寺法源寺里住着。   法源寺的青松翠柏环绕的庭院里,晋安命家人收拾了东西,独自走到角落里,捡起一颗松子把玩,却听身后长随回道:“爷,有人要见您,说是……”   “忘了规矩了?谁都不见!”   “可,可是那人自称是西山大营岳升龙岳提督的家人,特来邀您一聚。”   二人虽是八拜之交,但是皇帝病着,西山大营的兵力何等惹眼?岳钟琪在十四手下效力,又娶了乌拉那拉家的女孩儿,正是稳赢之局,何苦再掺和这回事?晋安遂道:“就说我回城去了,请大哥回去,日后再见吧。”   此时法源寺的住持嘉惠和尚,忽然独身一人过来,双手合十见了个礼。   晋安连忙拱手道:“避居贵寺多日,承蒙住持照料,然而近日寺内僧道杂居、事务繁多,实在不敢再叨扰。”   嘉惠见礼道:“施主言重了,京中庙宇上百,原是贫僧与施主有缘,才得数月相处。临别之日,贫僧有一言相赠。”   嘉惠拨弄着佛珠,缓缓地说:“普通士兵风餐露宿,挣得一点微薄俸银,自是辛苦。许多贫寒出生的将领征战一生,却升迁无望,也是苦的。像您这样功勋卓著,封侯拜相,又有震主之疑。主上君临四方,为九州百姓之共主,难道就不苦吗?”   “佟国维是当今亲舅舅,结果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贬斥了他,使之郁郁而终。索额图是元后的亲叔叔,结果皇上杀了他。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弟弟,皇上也贬了你。还有惠妃的族叔纳兰明珠、宜妃的父亲三官保、先孝昭皇后和温禧贵妃的哥哥法喀……这才叫孤家寡人呐!”   “阿弥陀佛,”嘉惠合手长叹,“众生皆苦,万象同空!施主还要看破些才是啊。”   晋安一怔,垂下眼睑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得到的并不比旁人少,失去的也不比旁人多……只是我幼时,家中父兄皆为浪荡之人,是皇上一力提拔了我,寄我以名师,委我以重任。他老人家于我,既是明君,又是楷模,还是长辈。我不明白,仅凭‘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就……”   他正说得动情,忽然听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他回首一瞧,当即惊得呆立在原地:“娘娘?”   绣瑜穿着一身玫瑰紫粤绣满堂春的旗袍,外头穿一件小羊皮坎肩,扶着竹月的手立在月洞门外,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朝嘉惠福一福身:“多谢大师了。”   “给娘娘请安,您不是在畅春园伴驾……”晋安脱口而问,话一出口,他就悚然一惊。绣瑜亲自来邀请他,为的唯有保密二字。   白墙素瓦,绿藤环绕,清溪书屋不愧这“书屋”之名,除去寥寥几样桌案条几,全是满墙满架的书。晋安踏着一室藤影日光踏入正殿,只觉得恍若隔世。   康熙穿着一件褐色夹袍,头上勒着抹额,正在敞开的窗下闭目养神,手上犹执着公文信函。绣瑜上去耳语几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怎么样,法源寺住着可还舒心?嘉惠大师是太皇太后从五台山请回来的高僧,你们可还投契?”   两年不见,康熙的脸庞竟然都瘦干了,皱纹犹如刀削斧砍一般深深地爬满整个脸庞,以往高大威严的身躯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还撑在那里。晋安想到嘉惠的周全照应,想到近日无人打扰的清闲生活,顿时恍然大悟,上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皇上,奴才……”   康熙虚弱地点头,撂下手里的战报:“瞧瞧吧!老十四杀了策旺阿拉布坦。他给你报仇了。”   晋安一梗,面上升起一点委屈:“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康熙一掌击在身下罗床上,指着晋安道,“老十四从小跟着你学,你教他习武,教他打仗,教他心计本事。可偏偏没有教会他享受权力、唯我独尊!本来可以是智慧卓群、操控族群生死大权的头狼,却被你教成了一只有肉吃、有仗打就穷开心的傻狍子!你真该死!”   他说到最后,将手中佛珠一掷,却因病中无力,只落在了床沿边儿上。绣瑜忙上去给他抚胸,怒而急道:“皇上!缓缓儿吧,您是要急死臣妾吗?”   康熙拍拍她的手,忽然泪流满面:“朕这个位置呵!乡里的土财主一辈子抠抠索索攒了点梯己,还能传给最喜欢的儿子。可是朕打下一整个天下,要传给谁,却由不得自己……高处不胜寒,不想做人上人,对权利没有追求的人坐了这个位置,又有什么趣儿?”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朕起初是想杀了你,可是终究无济于事,要怪就怪造化弄人。胤祯这孩子和朕的缘分,来得晚了点。”   虽然十四从小聪明伶俐,但是对于这么一个排行靠后的小阿哥,人人都恨不能限制他的野心,做个贤王,甚至做个闲王。等到要用人的时候,早已成定局。   绣瑜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   康熙看她一眼,眼睛染上一层微光:“你姐姐最懂朕,所以她只会当着朕的面哭闹抱怨,却从来不插手阿哥们的事。魏珠。”   魏珠立刻躬身上前,从早已备好的匣子里取出卷轴,展开念道:“十四阿哥胤祯,忠勇纯孝,于国有功,朕百年之后,必能辅政匡失,襄助新君。着封十四阿哥胤祯为英亲王,非大逆之罪不罪。”   晋安松了口气,亲王爵位是小,但是最后那一句“非大逆之罪不罪”却是保十四一世平安了。   “别得意得太早,丹书铁券易得,君臣无间难求。这份诏书只能保他一世荣华,却不能保他再离京带兵,若是公告天下,只会让老十四胆大妄为,也叫新君平添忌惮。所以,朕不会公开宣旨,这道诏书一式两份,保存在你和德妃手里,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亦不许叫他知道!”   康熙紧紧扣住绣瑜的手,落下两行清泪:“如果这个亲王爵位,能叫他哥哥封给他,朕就放心了。”   “好一个‘君臣无间难求’,皇上,这份诏书臣妾不该拿,该由您,交给老四才是啊!”   皇帝的权利终究是无可制约的,如果胤禛铁了心要对付弟弟,毒杀、暗杀、借刀杀人,有的是法子,光凭先皇的一道诏书有什么用?康熙以权压着儿子,还不如以情动人,来得放心。   “对老四,朕另有计较。瑜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这几日你就在‘蓬莱州’住下,管好嘴,才能保住性命。”   “奴才叩谢圣恩,日后必以性命相报。”晋安退到殿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才抹泪去了。   他走了,康熙才重重倒回床上喘气:“难为你了,这些天一直在清溪书屋,衣不解带地伺候朕。”   “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绣瑜侧过头去,仍是流泪不止。不管这些年,吵也好,闹也罢。三观不和也好,皇权伤人也罢。在受独立思想支配的年纪,她曾经恨过怨过这个男人,曾经无法屈就这样一份不平等的感情,曾经感叹命运弄人。可是到头来,终究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家。   “瑜儿。”   “臣妾在。”   “朕想让你活长一点,替朕再多看看这江山,可是又怕你活太长,皇祖母最后就葬在了昭西陵……日后,不要讲究什么‘不以卑动尊’,人才分尊卑,鬼大约是不分的。”   ”我明白。皇上,玄烨。” 第218章   大雨倾盆,黄豆大小的雨珠子铺天盖地般砸落, 入目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小半截马腿都淹没在积水之中。   一行三十多名壮仆佩刀挂剑, 护着胤祚一路往北疾驰。钉了铁掌的马蹄在泥地上打滑,转弯时一个不妨, 蹬在路边一块裸露的石头上,那马长嘶一声,收蹄倒地。幸而胤祚察觉得早,抢先一步拔腿一蹬,跳马摔在了泥地里。   “六爷!”   “王爷!”   身后众人忙不迭地来扶他,不由分说架到路边一个破庙里,抱住腿苦苦哀求,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又有前方探路的人来报:“梁州县境内连日大雨,官道被落石堵塞,已然走不通了。县令派了暖轿仪仗来接王爷。恳请王爷屈尊赏脸, 在县城暂歇几日。”   胤祚又气又好笑:“话儿倒是说得好听, 可我要暖轿仪仗做什么?请他们屈尊赏脸, 想法子送我赶紧回京见皇阿玛才是正经!”   他正急得团团乱转, 长吁短叹之际, 忽然门口侍卫喜道:“王爷, 您看谁来了?”说着从雨幕中走来几个落汤鸡一般的人, 身上官服被泥浆涂得几乎认不出来,正是乌拉那拉星禅,不待行礼, 就被胤祚一把扶住。   “这么大雨,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奴才们押运漕粮进京,得知六爷在此,特来请安。”星禅劝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且自保重啊。”   胤祚就听见了头一句话,眼睛一亮:“漕粮?你们有船?太好了,官道被堵,我随你们坐船北上!”   “不可!如今正当秋汛,船只航行随时有倾覆之虞!您要是掉一根头发,四爷就得扒了我们的皮!”   胤祚急了:“你知道现在京里是什么境况吗?皇阿玛病着,老八手下一堆虾兵蟹将,四哥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耽误了大事,我也扒你的皮!”   星禅竟然点点头,递上佩刀:“您扒吧。每年汛期漕运,不知填进去多少人命。要是让您上船,奴才的妻儿父母都要受连累!”   胤祚无奈至极,一把夺过刀掷在地上,气鼓鼓地蹲到角落里对着火堆儿生闷气,想到出京之前,皇阿玛嘱咐他要紧时候快些回去,竟一语成谶了。他不由怔怔地掉眼泪。   一众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星禅上来,讪笑道:“您人去不了,可是有什么话儿,或者什么要紧东西,奴才帮您捎给皇上娘娘和四爷,也是个心意。”   胤祚下意识摸着左手腕子上冰凉的珠串,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天塌云陷一般泼洒着大雨的天空。   康熙就像是撑起大清朝半边天空的不周山一般,现在这擎天之柱快倒了,所以连天都在哭。可究竟谁才是皇阿玛心中那个补天之人呢?这玩意儿他要擅自给人,岂非滥用皇阿玛的宠爱?如果不给,又叫四哥孤立无援,白受老八的气。   胤祚左右踟蹰,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半天,忽然抬头见了正堂上供着的神像,连忙一头跪倒,张口想许愿,奈何平日里不烧香,那神像又雕工粗陋,实在认不出是个什么神,只得在心里含糊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不知名的神仙、菩萨、得道高人,保佑我皇阿玛一定相中了四哥,使我不至于做个不忠不孝之人,日后一定给你重塑金身,多谢多谢。”   这样没头没脑地拜过一通,最后咬牙一把扯下腕上的珠串,递给星禅:“拿好了,带给四哥。刚才说的是玩笑话,这东西要是掉了,才是性命攸关的事!”   星禅看着佛珠上结着明黄色吉庆有余的穗子,檀木珠子上刻着一行小字“顺治九年,福临见于法源寺”,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重重叩了两个头:“就是船翻了,奴才游回京城也要把这东西交到四爷手上!”   此刻京城,畅春园。   “皇阿玛见了乌雅晋安?”胤禩猛地从病床上坐起身来。   “宜妃娘娘的小太监,亲眼看见他往畅春园蓬莱州上去。”   哦,这就有意思了。蓬莱州是畅春园北边荒凉处,一座四面隔绝的小岛,把岸上的浮桥一撤,再无人能接近。好端端的,皇阿玛为什么要把个外人弄到那里去住着?除非是他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可又不想杀,或者暂时杀不得。   可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东西呢?胤禩露出玩味的笑容:“很好,既然大家都不知道,就把消息放出,让大伙儿一块儿猜猜吧。十四弟那边,也别……等等!十四弟那边……”   他说着忽然一顿,神色凝重起来:“我问你,老九知不知道这件事?”   来人是宜妃的亲戚,讪讪笑道:“娘娘说先告诉您。”   宜妃想让他替老九背锅,此举也算正中下怀,胤禩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告诉娘娘,四哥跟十四弟拉拉扯扯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撕破过脸。一来,是因为德妃在。二来,也是他们互相收着力,没有冲对方的软肋下手。”   “昔日三位藩王中吴三桂势力最大,吴三桂一天不倒,皇阿玛就不敢冲另外两位藩王动手。这个道理放在现在一样管用——老十四功勋卓著,他一天不服,四哥就一天不敢冲其他兄弟动手,反之亦然。这样说,你可明白?”   “奴才明白。一定原原本本地把话带给娘娘。”   京郊,畅春园,几个侍卫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箩筐进了畅春园外库,掀开盖的麻布,却是一筐子黄澄澄、毛刺刺的凤梨。   乾清宫小太监赶紧迎上来念了声佛:“可算是到了。”   侍卫奇道:“什么稀罕玩意儿,也值得托六爷从广州运回来。你们内务府难道还短了皇上的吗?”   “嗨,别提了!自从两广总督觐见,给皇上捎了两个这玩意儿,不知怎的,万岁爷就念叨上了。内务府赶紧挑个大的进了上去,又说不新鲜。现拿银子去外头果商手里买,又说个小了不香甜。九爷知道了,连忙送了又大又新鲜的过来,可皇上又说‘不是那个味儿’,哎哟哟,可把我们急的。最后告诉了四王爷,这不,又送来了。”   那侍卫一面挑拣分装,一面笑道:“难为王爷细心,每日那么多的军国大事流水似的从他手底下过,还注意到这些细务。”   岂料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太监嗤笑一声:“光是孝顺有什么用?这凤梨进上去,我保管皇上还得说‘不是那个味儿’。”   众人都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挤眉弄眼:“这玩意儿年年进上,皇上为什么忽然挑剔起来了?是因为那是十四爷献的。如今王爷出征在外,皇上这是睹物思人啊。你不是那个人,怎么做得出‘那个味儿’?呀,十……十三爷?”   众人说在兴头上,冷不防见胤祥出现在后头,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说话那人更是连扇自己耳光:“奴才胡说,奴才多嘴,十三爷饶命!”   胤祥额上青筋暴起,念在他是乾清宫的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骂道:“糊涂东西,皇阿玛病着,你们不好生伺候,连这话也敢编排!再有下回,爷头一个打烂你的嘴!”   吓得那些人叩头不已,连道不敢,胤祥才问:“六哥人呢?怎么东西到了,他人还没回来?”   “回禀主子,广州今年的凤梨品相不好,六爷是下私函让云南巡抚代为采买的,走西北运粮的快道进京。他本人从广州出发,遇上大雨毁了官道,还得有些日子才能到呢!”   胤祥只得出来寻胤禛,恰好遇上马齐,两人结伴而行,马齐一面走一面说:“四爷去了天坛祭天。皇上确实不太好了,时厥时醒,一件事情说两三遍也记不得,现在除了张廷玉在清溪书屋伺候,百官皇子都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金面。可三日前,他却秘密见了乌雅晋安,给了他一道诏书!”   康熙不好了,胤祥本来正五内俱焚,听到此处不由停住脚步,皱眉惊呼:“什么?”   十四如今不在京城,公开立他为储,只会招来联手打压。这种情况,下一道密诏,的确像是康熙的手笔。胤祥不由一拳砸在城门洞墙上,压低声音急道:“皇阿玛怎么这样糊涂?”   见他如此反应,马齐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德妃娘娘此前一直在清溪书屋侍疾,她应该是最清楚皇上心意的。怎奈四爷……唉,不愿跟娘娘提起此事。恕奴才多嘴,这可有点儿过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啊。”   夺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乃至大清的未来,都系在胤禛一个人身上。他却在纠结母亲会不会为难,把这么好的探测圣心的机会弃之不用,马齐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奴才说句不好听的,孝庄皇太后跟顺治爷的殷鉴不远。娘娘也该拿出态度来了,否则如果最后走到矫诏、动兵那一刻,她这个生母又该如何自处?”   胤祥神色大变,事情到了这一步,胤禛早没有回头的路了。要是康熙的传位诏书上写的不是他的名字,只怕就要大动干戈了。   “打住!未必就到了这步田地。我先去见过四哥再说。”胤祥说着叫人牵过一匹马来,鞭子落得又快又急,飞一般地朝天坛去了。   胤禛还没开始沐浴斋戒,刚一进小偏院,苏培盛等人见了他都兴奋地迎上来:“主子念叨好长时间了,您可算是回来了!哦,隆科多大人在里面。”   “哦?”胤祥脚步一顿,恰好看见隆科多挺着微微的肚腩,满面红光地从正房出来,见了他微微屈身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哟,十三爷,好久不见了。”   整个京师最重要的两股军事力量,一是隆科多手上的九门步兵,相当于后世警备部队,人数少,但是把守京城门禁,位置关键。二是岳升龙手上的西山大营,相当于后世的京师武装部队,从西山到畅春园骑马只需要一个时辰;兵临京师,也只要一个半时辰。   不管康熙属意谁,这两股力量都将是稳定京城的绝对力量。胤禛在文臣之中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控制这两方势力,总归有些吃力。   胤祥想到这里,也不计较他的失礼,反而春风满面地寒暄两句,这才辞了他进殿来,却见胤禛黑着脸把一桌的笔墨纸砚扫落一空,见了他也怒色不减:“你知道那个混蛋跟我说什么吗?”   “哪个混蛋?隆科多?”   胤禛冷笑:“他想为他的小妾李四儿请封诰命,呵!”   胤祥恍然大悟。隆科多宠妾灭妻,为了个从老丈人那里抢来的爱妾,竟将正房妻子活活折磨致死,在京里早成了笑话。李四儿更是诰命福晋、妃子公主们嗤之以鼻的丧门星、狐狸精。隆科多自以为现在胤禛有求于他,又觉得加封一个女人不算什么大事,竟然随口提出这样的要求,却不知胤禛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只怕他已经在“必杀”小本本上名列前茅了。   胤祥笑道:“他原本就是个小人,四哥何必生气?且说正经事要紧。”   胤禛面色稍霁,仍是哼道:“正经事无非就是那些,皇阿玛下了道诏书给舅舅,你的铁帽子王有着落了。”   “哈哈,十四弟的玩笑话,你竟还记着呢!”胤祥不紧不慢地提壶倒了两杯茶灌下去,笑道,“四哥,你想想,乌雅大人卸职已久,且又跟十四弟是至亲,传位诏书由他宣读,何以服众?即便皇阿玛要传位于十四弟,也绝对不该让他来宣旨!”   “况且如果真的是传位十四弟,就应该立即诏他回京,可皇阿玛却迟迟没有动静!”胤祥说着不由自主拧起了眉毛,“到底是谁放出这么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呢?四哥,你真的该设法见一见额娘。魏珠是额娘的人,他给你传话,就是说明额娘还是向着你的!现如今,只有她老人家最懂皇阿玛的心思。”   “竟然连你也这么说!”胤禛起身冷笑,声音嘶哑冰冷,“我长他这些年岁,如果要靠额娘相帮才能侥幸胜他半子,还有什么颜面坐在那个位置上!皇阿玛!我自负韬略胸怀远胜于他,为什么,你老人家就看不见呢?”   窗外一阵狂风大作,扬起的门帘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不公的命运哀鸣。胤祥也不由勾起几分愁思,复又冷笑:“为什么非得皇阿玛看见呢?为什么皇阿玛偏宠就是正义,额娘相帮就是侥幸呢?”   胤禛一愣。   “就因为她是女人吗?郑伯克段于鄢。难道天下所有女人都像郑庄公的母亲一样,偏心某个儿子,不顾大局,不懂朝政,以私害公,所以她帮你就是侥幸,你求她帮忙就是卑鄙下流、不择手段?你为什么不能相信,她支持你,是因为你的韬略,你的胸怀,而非因为你是她的长子呢?”   亲人间无条件的爱,很容易掩盖信任与尊重,胤祥叹息一声:“四哥,额娘比你想的,更重视你。”   “我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胤禛无奈至极。往昔的种种嘱托暗示他自然没忘,可是十四不知道啊!他要是把额娘的支持当作一张王牌来打,只会激得十四冷笑三声,然后怼天怼地,打死不服,到那时他教训弟弟也不是,不教训也不是。这才是他坚持不动的原因。   可是虽然不敢到小弟跟前儿炫耀,可是额娘真的觉得我比弟弟强。胤禛想来仿佛一缕阳光驱散心头的乌云。   胤祥又说:“四哥,我跟十四弟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可公是公,私是私。比起什么铁帽子王,我更想跟着你,把我们以前在江南没有做成的那些事,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给好好地做下去。我敢打赌,额娘也是这个意思,甚至皇阿玛也是!”   胤禛心神大动,回忆起往昔旧事,正唏嘘不已之时,星禅跟着苏培盛进来了,满身污秽,喘息着捧上那串珠子:“六爷说这是要命的东西,奴才,奴才幸不辱命……”说完,竟然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胤祥忙命安置了他,回来就看见胤禛抚着那串珠子微笑,不由调侃:“我们都是冲本事来的。瞧瞧,这才是公私不分,纯粹偏心,你杀人他给递刀的人。”   “大胆!”胤禛轻飘飘地瞪了弟弟一眼,把那串佛珠拢在袖子里,“去了一趟蒙古,好的不学,嘴皮子功夫见长。日后再难得这么清净,来,切磋两盘。”   这个手串的佛头珠做了里做了一个机关,里面藏的是康熙的一方私印,有了这个,小到出入关防,大到调兵遣将,都会方便许多。比起那子虚乌有的召见,这无疑是更能决定胜负的东西。   胤祥松了口气,盘腿往他面前一坐,毫不客气地执黑先行。外头狂风肆虐、大雨倾盆,积压的云墙翻滚咆哮,仿佛能够吞噬整个国家,而这个小小的风暴眼里,竟然一派宁静祥和。   兄弟俩闲聊对弈,正当乐时,门口一骑飞马来报:“皇上诏各位阿哥前往畅春园,三爷、五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都已经在那儿了!”   “所有?”胤禛胤祥异口同声地反问。   “所有阿哥!”来人再一次重复,“大阿哥、二阿哥在圈所,万岁爷命人拿了文书去提他们。六爷尚在途中,也发了关函去催他们。”   刚刚还豪情万丈地鼓励哥哥的胤祥,忽然怔怔地跌坐回炕上:“我的佛祖啊。”叹过之后又猛地起身拉住胤禛:“你不能去!”   “现在要做最坏打算,隆科多的态度实在叫人摸不准。万一皇阿玛没选你,或者选了你,但是隆科多反水了,把畅春园一围,你陷在里头,连句话都传不出来怎么办?必须有个人制约他!”   兄弟俩在极短的距离内对视,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一丝犹豫和恐惧。雍王府跟来的谋臣都知道决大事的时刻到了,呼啦啦地闯进来。   戴铎拱手道:“如今您和十三爷必须分开行动。依奴才愚见,应该十三爷在园子里听诏,防止八爷他们篡改诏书。四爷拿着佛珠去西山调兵,防止隆科多一人独大。戊时初刻,在园外碰面。如果戊时四刻还没有消息,四爷就不能孤身一人进园了。”   西山大营的提督岳升龙是晋安的结义兄长,在赐婚事件之前,曾经是铁杆儿的十四爷党。武人重义,即便是岳钟琪娶了乌拉那拉家的女孩,他的态度依然模糊暧昧。   除了这层比纸还薄的亲戚关系,胤禛所有能取信于他的,唯有这串佛头珠里藏有康熙私印的手串。而这颗“体元主人”的小印,平日里主要用处是收藏一下书画,开开门禁库房之类的小事,而且落到胤祚手里,也有六七年没用过了。要想调兵,去的人必须有强大的口才、尊贵的身份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才能震慑住岳升龙。因为佛珠的重要性,又必须是信得过的人。   这些要求叠加,没有比胤禛本人更好的选择了。这虽然是万全之法,但是也有坏处,一来,不听遗诏先动兵,未免有违逆之嫌。二来,胤禛十有八九要错过跟康熙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胤禛抚摸着袖子的佛珠,将那佛头珠上的机关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迟迟下不了决心。谋臣们虽急,却一言不敢发。忽然一骑快马远远停在门口,竟然是永和宫的小桂子从马上翻身下来,冒雨狂奔到廊下,打千行礼的时候竟然甩了胤禛一身水。   “四爷,娘娘请您务必尽快赶往畅春园。”   胤禛胤祥都松了口气。看来皇阿玛总是有些安排的,额娘总不会特意叫他们去送死吧?   可是谋士们的脸色却依然凝结着深深的忧虑,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胤禛身上,戴铎不由出言问道:“奴才僭越,但是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i皇上的意思?怎么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是娘娘傍晚突然传出话来,说得很急,只说让四爷放心前去,千万别留下憾事。”   放心前往,可又不说个放心的理由,这这……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嘛,要不是知道胤禛隐藏得极深的娘控属性,谋士们都要出言怀疑德妃是不是铁了心要帮小儿子除掉他了。   果然,胤禛拍拍胤祥的肩膀:“我去畅春园。”   “王爷……”   “不必再劝!”胤禛抬手喝止他们,取了那串珠子出来递给胤祥,“要是戊初刻没有消息,就去西山调兵。”   这样相当于还是采纳了戴铎的建议,只是把时间推后了两个时辰,众人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集体目送他兄弟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傍晚,天空竟然又开始阴沉沉地刮起风来了,铅灰色的云被这风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去天边那一丝霞光。   白眉飘飘的老太监,佝偻着腰带领胤禛走在游廊上,两边隔了很远才点着一两盏气死风灯,也是摇摇摆摆,明暗不定。胤禛认得,这个老太监叫侯二,名字不好听,但身份却很高,是太皇太后在时留下来的老人,平日里都荣养起来,一年到头只在除夕国宴祭祀的时候,伺候皇帝用一回膳。   这条路胤禛也认得。从清溪书屋的后角门进去,穿过侧殿漆黑隐蔽的长廊,这条偏僻小径只有他独身一人行走。远远听见的是前殿十阿哥胤俄扯着嗓子的喊声:“把我们叫到这里,又不让进去,是什么道理?四哥和老十三怎么不见?”   原来老八他们都被挡在了院外,而他却已经站在清溪书屋阔朗的石阶前了。魏珠守在门前,门帘一掀,竟然是绣瑜矮身出来,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却没有眼泪,见了他开口竟然有长舒口气的感觉。   “额娘。”   “进去吧,他在等你。”   一个等字,一切都已然明了。胤禛扶她坐在殿外美人靠上,解了披风,不由分说系在她身上,方抬腿进去。   康熙见了他,竟然失望地叹息一声:“怎么,来得这样快……印玺,给你了,西山的兵马呢?”   胤禛惊得魂飞魄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了他惊讶的样子,康熙竟然虚弱一笑,脸上泛起些血色:“老六,自小就是你的跟屁虫,那东西朕给了他,就是给了你。”   胤禛脑子里嗡的一声:“可,可那是康熙四十五年的事啊……”   那时候,十四刚刚大闹上书房,众人都在猜测他会被皇帝红烧还是清蒸的时候,康熙却把他骤然捧得高高的,给军功给势力给老婆,俨然一副当作未来太子培养的模样。怎么会在那时候,就属意胤禛?   “自古成功易,守功难。江山难坐,咱们胡人的江山更难坐。只有知其难而不畏其难的人,才配享有这个位置。朕原本寄厚望于二阿哥,可惜他自甘堕落。老大老三,一武一文,都是莽撞小气之辈。老六和老十三则是太过儿女情长。老八处处学朕,可学到了什么呢?仁义,贤良……呵,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仁义道德,那是以前的皇帝编出来,教化百姓,使他们服从管教的。蒙骗底下人的东西,你自己先信了,还怎么当皇帝?”   见他说得吃力,胤禛忙俯身上前,康熙扶着他的手微微喘息着说:“什么是帝王?一是狠,对敌人下得去手,对自己更下得去手。二是欲,要能抓权、恋权,不因私情而移国权。”   “狠劲儿上,老十四最像朕,他在上书房反戈一击对付老八的模样,很有朕当年杀鳌拜的风范。可惜第二点他比你就差远了,张口一个铁帽子王,闭口舅舅舅舅舅舅,这个位置给了他,不是因私废公吗?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为他挡了一剑的你最合适。”   “你今晚若是带兵前来,朕高兴。做得了唐太宗,是你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可是你奉旨孤身一人来了,朕也高兴……”   胤禛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在床榻上向他叩头:“儿子不敢隐瞒,起初是有过这个念头。是额娘派人,让我尽快入园,不要留下憾事。”   从四十五年算起,康熙这番道理至少也在心里酝酿了近十年,如果他一字未听,甚至以为自己是拥兵篡位,该是怎样的憾事啊!   “呵,妇人之仁。”康熙说着眼角却滚下一颗泪来,抓着他的手颤抖不已,“老四,你拿这个皇位,并非因为父母之爱,而是靠本事,以前我没有偏爱过你,日后的路也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第219章   铅云蔽月, 北风一起, 天气乍然转凉,轻飘飘的飞雨夹着雪沫子, 雾似的笼罩着京郊的山水。胤祥抹了一把脸,竟然全是雪渣子。在畅春园一里外的地方, 他伸手叫停了大军, 唤来一个侍卫:“你,去前头打听消息。”   岳升龙打马上来,就见他定定地坐在马背上, 抬眼望向东方, 脸绷得紧紧的。岳升龙亦是唏嘘不已:“皇上早有吩咐, 让我见到顺治爷的佛珠就借兵。姓岳的草莽寒门出身, 有爵禄高登这一日, 全赖皇上赏识。跟我论恩情, 谁也论不过皇上。想必张廷玉、隆科多等人亦如是,十三爷大可放心。”   胤祥回神一笑,仍是不减忧色:“大人高义。但是未必人人有这知恩图报之心啊。”   岳升龙会意:“您是说隆科多?他是九门提督, 京城里城门一关就数他说了算, 这不假。可这里是畅春园, 外头是四面旷野,无遮无拦。里头是大内侍卫守着,侍卫们都是八旗贵族出身, 背后的势力比那秋天杂草还乱,他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能唬住谁呀?”   “但愿如此。”胤祥嘴上说着, 心底担忧的却是胤禩的垂死挣扎。康熙病了这些时候,连岳升龙这个武夫都知道皇上必有安排,胤禩岂不知?可是八阿哥一伙人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敌暗我明,总叫胤祥觉得心下惴惴。   就在这时,派去探路的人回来了,随同的竟然是苏培盛。胤祥松了口气,又立马瞳孔紧缩。苏培盛身着素服,腰系麻带,帽子上摘去了红缨尾翎,一头跪倒在他面前,激动得满脸带泪:“皇上传位给了四爷。”   胤祥浑身一颤,先是长长松了口气,才闭目落下两行泪来:“皇阿玛……”   “十三爷节哀,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皇上临终前只见了四爷一人,赐下遗诏。九爷十爷反口在灵前闹事,非要说皇上是传位给了十四爷,拦着众人不叫拜;三爷在一旁煽风点火。四爷不便与他们相争,张廷玉说不上话,隆科多袖手旁观,马齐一个舌头敌不过那么多张嘴,四爷让您快些过去!”   好比一个惊雷劈下,胤祥浑身上下汗毛倒立。四、八、十四三足鼎立,改诏篡位也好,拥兵自立也罢,他们甚至包括康熙此前都以为八阿哥是想趁乱自己上位,没想到对方竟然玩了一手刘备联吴抗魏的戏码!   三方之中,胤禛有康熙撑腰,十四手握重兵,八阿哥势力最弱。他干脆退下来,联合十四去跟四哥斗,这一手借力打力,不可谓不精妙毒辣。但是之前那么多挑拨离间的戏码,十四跟四哥终究是握手言和。他凭什么认为这回“孙权”会站在他这一边呢?   “坏了!”胤祥忽然神色大变,一把揪住苏培盛,“我问你,乌雅大人现在何处?”   “他进了趟宫就再无消息……”苏培盛灵光一闪,“对了,娘娘一定知道!”   话音刚落,胤祥已经一跃而起,坐在马背上大声喝道:挑选一百精兵,跟我进园!”   蓬莱洲,铅云蔽月,夜风送凉,清笛呜呜咽咽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一只晚归的雀鸟被这笛声吸引,飞落在亭前的石桌上,抖抖翅膀啄食桌上的香糕。   侍立一旁的太监昭儿赶忙上去赶鸟,又说:“大人,快用膳吧。天冷,菜都快凉了。”   晋安收了笛子笑道:“这算什么冷?我们在西北的时候,出了门就是冰天雪地,一盆热水泼出去,不等落地就全冻成了冰渣子。遇上那刮北风的时候,几日几夜都出不得门,等到天晴风止的时候,大半个帐子都埋进了雪堆儿里。尤其是离营打仗的时候,干粮冻得跟石头一样,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吃的吗?”   他似乎谈性很浓,喋喋不休地说了几盏茶的功夫,连口气儿也不喘。昭儿的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   正在犹豫之际,后面三个太监浑身缟素,奔过来哭道:“皇上驾崩了。”   晋安一怔,好半晌才唏嘘着叹出一声,复又问:“大位传给了哪位爷?”   来人叩首道:“传给了十四爷。但是皇上去得突然,四爷和马齐纠集了一帮人,在灵前跟九爷十爷闹起来了。张廷玉大人正带人四处找传位诏书呢!”   晋安心下微沉,握杯的手一抖,面上却浮现出喜色:“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继而端起杯酒走到湖边祝道:“老天爷,我敬您三杯。”   四个太监暗地里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围拢上去,只等他喝下那杯酒便要动手。谁料晋安提着酒壶,慢慢将一壶酒都倾在了湖中,头也不回地说:“昭公公,你这名字起得好呀。是德妃娘娘给你起的吗?”   四个太监俱是一愣,昭儿大叫一声不好,就被他猛得跃起,擒住胳膊往地上一摔,翻身压上卸了两条胳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娘娘当真极有先见之明。”   昭儿痛得大叫:“你们还不上?”   剩下三人方才醒悟过来,纷纷从怀中掏出短刃围攻晋安。三人联手,倚仗兵刃之势,晋安一时竟不能敌,忽见岸边有个船坞,便三拳两脚打翻一个围攻者,蹿了出去,借着船只杂物与之缠斗。   船坞中虽然有人,却不过是些寻常太监,早吓得哭爹喊娘。那三人久攻不下,越发心急,中有一个冷笑:“此地隔绝湖中,你今日插翅难飞,何必再做这困兽之斗?实话告诉你,我们都是四王爷的人,雍亲王已经坐了大位,把诏书交出来,兴许还有条活路!”   晋安大怒:“放屁!我是四爷的亲舅舅。”   那人大笑:“隆科多还是四爷的亲舅舅呢!实话告诉你,我们来此也是奉德妃娘娘之命,否则谁敢冲皇亲下手?”   晋安一愣,胳膊上不觉被刀划了一下,剧痛弥漫,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大喝一声:“大胆!”   嗖嗖几声,三只羽箭擦着晋安的胳膊飞过,铁刃入肉溅出三朵血花。不等船只停稳,十几个侍卫翻身跳下,四人一组,死死将他们摁住。   暮色之中,绣瑜一身素服,独自走上船头。胤祥见状挽了弓,亲自扶她下船。   “娘娘。”晋安情不自禁地迎上来,就被她安抚地拍了拍手,示意太医上来诊脉。   三个太监被捆得像粽子一般,头脸贴地被按在地上,耳边听得哒哒两声,一双马蹄底子花盆鞋停在眼前,乌黑素净的鞋面仿佛凝结怒火。   “听说,你们是奉了本宫的命?”   那三人早已面如死灰,只一味闭口不言。   绣瑜又说:“本宫入宫这些年,从未见过武艺如此高强的太监,想来你们不是宫里的人吧?”   旁边士兵架起一人,往下身一摸,挥手就是两耳光:“娘娘问话,还不快说?否则就让你做真太监!”   “咳咳。”胤祥皱眉咳嗽两声,“额娘,我带他们下去拷问。”   绣瑜点头应许,从宫人手上接了纱布,细细裹在晋安胳膊上:“疼吗?”   见她浑身缟素,晋安侧过头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长姐。”   绣瑜一愣,笑道:“宝剑在战场上与敌人碰撞,动辄有粉身碎骨的危险,自然是辛苦的。花瓶被人贡在香案上,那就不辛苦。你不必为我忧心。”   “皇上,不,先帝爷这一辈子,算不得圆圆满满,但绝对是求仁得仁。接的是一个烂摊子,留下的是国泰民安,带走的是千古令名。为君如此,夫复何求?这也算是喜丧。”   “我担心的反倒是你。”绣瑜握着纱布的两头松松打了个结,看着仍旧渗血的伤口,幽幽叹道:“你刚出生时,阿玛期望你步步高升,所以给你起名叫晋,额娘却非要叫你安儿。如今看来,竟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年我托你照顾十四,把你拖到这是非窝里来,你可曾怨我?”   晋安眼睛一红,勉强笑道:“一家人不说这个怨字。蓁蓁虽然稚龄离家,可您和十四阿哥都没有亏待过她。好在这天儿总算该放晴了,咱们和这么些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比‘平安’二字要紧呢?”   绣瑜展颜一笑。今天其实很冷,穿着羽纱斗篷尚嫌不足,换了棉衣麻巾,就更冷了。像这样寒冷的天气,靠外物来取暖是不成的,只有眼前晋安和远处的胤祥这些人,才能叫她打心眼里暖出来。   是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片刻,胤祥进来,拧着眉头说:“这些人都是外面聘来的死士,拿钱做事,旁的一概不知。只有被舅舅打伤的那个太监,他是您派到蓬莱洲的太监昭儿的孪生弟弟,原本一直在园子里伺候。刚才已经一头碰死了。八哥这个老狐狸!”   他说着不由咬牙切齿,显然是深恨胤禩做事不漏马脚,私带外人入宫这样大的事,明知道是他干的却抓不住证据。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证据?以往咱们就是太讲一个理字。你去找乾清宫总管太监魏珠,让他替我办件事。”   她这理所当然使唤康熙身边人的态度,让胤祥一惊:“什么事?”   “去告诉宜妃,”绣瑜缓缓勾唇一笑,“先帝临终前封了她,做皇后。”   此刻清溪书屋已然是一派哭声震天的场面,宫人们搭着梯子换上蓝布灯笼,往门口的桃符上蒙白布。素白的挽花挽绸垂在游廊上,宫女侍卫跪了一地,皆是垂泪哀戚。   屋子里正中的摆设家居都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金丝楠木棺。不相干的小阿哥们跪在屋角,只是哭。四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挎刀披甲,铁塔似的立在龙床边。脚踏边马齐捧着寿衣寿冠,张廷玉递送东西,独胤禛一人在床前伺候,其余年长些的阿哥都跪在堂中。   高下尊卑,一目了然。   三阿哥哭得眼肿如包,浑身虚软。八阿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脸庞绷得紧紧的。唯独十阿哥跳起来冲着张廷玉破口大骂:“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凭什么让他一个人伺候老爷子更衣?张廷玉,你个汉人,奴才,竟敢在我们面前发号施令,你这是仗了谁的势了你?”   九阿哥抹了一把脸冷笑道:“七日前皇阿玛最后一日见我们,还在说今年的螃蟹好,等十四弟回来要在畅春园赏花吃蟹。四日之前,还特意召见乌雅大人。昨儿还下谕说,今年天气凉得晚,早些给大将军王送过冬的粮草衣裳。如此种种,怎么会忽然传位于四阿哥?”   他不知今夜宜妃和八阿哥另有安排,一腔质疑完全是出于对十四的偏袒外加对胤禛人品的怀疑,一颗真心竟有四五分是为了刚去的老父,故而回忆起与康熙相处的点点滴滴也真有那么几分感人泪下。一干不明内情的阿哥听了,脸上当真浮现出几分疑惑。   三阿哥眼珠子一转:“老九,皇阿玛尸骨未寒,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既然有争执,大位的事就缓一缓再议,我们先清清静静地发送了老人家是正经。五弟七弟八弟,你们说呢?”   这一张嘴,就把胤禛铁板钉钉的帝位,偷换成了代议。五阿哥和七阿哥尴尬地笑笑,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八阿哥闭目流泪:“三哥说得有理。皇阿玛立谁,我都没有二话,只想尽一尽为人子的本份罢了。张大人,我知道你身负先帝遗命,哪怕让我们给四哥打下手,递递东西也行啊。”   康熙是所有皇子权利的来源,这个时候伺候先帝,可是有着权利传承的政治意义。   张廷玉木着一张脸恍若未闻。胤禛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就在三、八二人严阵以待之时,他又挪开了视线,看向一旁的太监:“烛火太暗了,再点支蜡烛。”   乾清宫的宫人“嗻”的一声,忙不迭地去点了。   三阿哥白唱了一回独角戏,对手却不搭理,只得又捂着脸哼哼唧唧地哭。八阿哥眼中闪过怒意,余光瞥向正堂一侧紫檀架子上奉着的那道明黄缎面白玉卷轴。它被贡得那样的高,凌驾于众人头顶上。有了它,胤禛无需回答任何质疑,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号令众人。   果然,后面又陆续有内务府的管事进来询问丧礼事宜,进出都单向胤禛执礼。佟贵妇领着宫眷到齐,也命人来问胤禛如何排班。   这个时候越拖,胤禛的威望就越高。那些站了队的人,就越不敢轻易改弦更张。必须削减这份诏书的可信度才行!见诸王贝勒和其他留守京城的王公大臣逐渐到齐了,胤禩终于不耐,沉声喊了一句“且慢”,然后膝行上前,冲着康熙的遗体叩头泣道:“皇阿玛,您好狠的心呐,您养了我们兄弟二十四个。为什么临终前只见四哥一人?今儿个早上,我们来请安,您还好好的,怎么傍晚就忽然去了呢?”   众人皆是一愣。十阿哥跳起来,抹了一把脸,恶狠狠地说:“可不就是这话?四哥,皇阿玛临终前最后一个见的是你,你进清溪书屋不过两刻钟,皇阿玛就龙驭归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悚然一惊,都恨不得化作空气飘散。饶是八阿哥也被他这直接的方式吓了一跳。张廷玉皱眉道:“是皇上诏四爷一个人入内的。十爷,您过虑了。”   九阿哥讥讽道:“清溪书屋几时由你张衡臣当家作主了?听说四哥你擅长仿写啊,不如把乌雅晋安手里的诏书拿出来比比,谁真谁假还不一定呢!”   张廷玉不由汗湿衣襟,他受命于康熙,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这一纸诏书上了,又是以区区汉臣的身份对抗皇子,难免有些过分紧张,竟然一反寡言守拙的常态,厉声讥讽:“先帝临终前唯独召见雍亲王,这还不够明显吗?再者,请问九爷想以什么身份来鉴定诏书真伪,贝子?还是宠妃之子?”   “你!好你个奴才!”九阿哥提拳就往他身上招呼。众人又是拦他,又是护着张廷玉,又有十阿哥在一旁叫好,三阿哥等人貌似阻止,实则煽风点火看笑话。把个灵堂闹成一锅煮开的粥一般热闹,一干王公大臣瑟瑟发抖,只恨自己来得太早。正在混乱之际,忽然听得一阵铿锵之声,善扑营的士兵源源不断地涌入,两两持械相对而立,把灵堂里里外外护了个结结实实,从门口望去,还有不知多少人在庭下默然肃立。   刀剑的寒光下,气氛为之一静,众人这才发现真正的主角胤禛竟然一言不发,默默在床前侍候。   另一侧,胤祥披甲簪缨,右手扶剑,左手举着一道明黄圣旨,龙行虎步而来,缓缓扫视众人:“九哥,这就是你要的先皇密旨。”   九阿哥望着那黄绢两端的青玉轴,瞳孔一缩,片刻又昂首冷笑:“你说是便是了?”   胤祥也不与他纠缠,将诏书高高举起,朗声道:“这是密旨,不能宣读,但是这七彩绢帛青玉轴是亲王专用的规制,圣心所向,一目了然。如果各位不信,受诏的乌雅大人就在堂下,众位叔伯长辈,大可相问。”   乌雅晋安来了?八阿哥额上青筋一跳,他之所以甘冒奇险,在禁宫之中对晋安下手,为的就是晋安一死,再没人知道密旨上是什么内容。胤禛就是长了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此刻失手,八阿哥一时间竟也方寸大乱。   三阿哥见状,眼珠子一转,懊恼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哎呀,昏聩,多嘴!既然诏书没有问题,就赶紧宣诏吧!”   一干宗室误入此地,早恨不得化作空气了,听了这话赶忙附和:“是啊是啊,快宣诏吧。”   马齐和张廷玉一起,面向龙床而立。马齐请下遗诏,张廷玉展开卷轴朗声念诵:“大行皇帝遗诏,众皇子听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继朕登基,继皇帝位,钦此。”   真的是胤禛!此诏之后,原本平等的兄弟,从今往后就是君臣分明了!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是三阿哥等人仍是失神片刻。胤祥已经先领着人拜了下去,三呼万岁。三阿哥回过神来,也跟着称臣叩拜。这下只剩下了八九十三人犹如三根柱子,直挺挺地立在当中,沐浴一干人等怀疑、轻蔑、嘲弄的目光。终究是八阿哥先一步打袖子双膝落地:“臣胤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禟撇撇嘴,委屈地跟胤俄对视一眼,嘴里胡乱哼哼着跪了。   胤禛给康熙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启明星在夜空中微微闪耀,礼部拟好了的讣闻,只等新君过目。掌印太监捧了红漆匣子上来,胤禛看着匣子里的碧玉蛟龙钮“康熙御笔之宝”大印,恍惚回到了二十九年初征准噶尔时,他为病中的皇阿玛代写文书,昏暗的灯光下,康熙看着他捧起印玺盖在信纸上,眼里全是欣慰。谁曾想,再次触摸到这冰凉的翠玉,竟然已经是二十年后,连那让人又敬又畏的君父都已经不在了。胤禛执印,重重落在讣文一角,康熙朝的最后一道文书,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220章   寒冬的清晨, 宫门刚刚下锁, 紫禁城里已然是忙碌非常的场面。雀鸟司、养牲处的苏拉忙着收罗各处的宠物,前朝后宫换下来的颜色物件堆积得山海一般, 就等着入库。等着领香烛纸钱的宫人在门口排成长龙,无不翘首以盼。   “哟, 娘娘。天儿还这么早, 您怎么就来了。”苏培盛见绣瑜的轿子停住养心殿门口,连忙迎上来,却被她抬手止住问:“皇上起了吗?”   “起, 起了。”   绣瑜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便问:“是根本没睡才对吧?”   苏培盛低头住了声, 只说:“十三爷和内务府的人在里头呢。“   绣瑜抬脚进去, 扶着梢间的门框, 便见胤禛正坐东间炕上用膳, 一手拿着勺子,一手翻着折子,一面吃一面跟胤祥说话。身侧两个太监展开黄绢托着他的头发, 梳头太监小心翼翼地抖开那些纠缠的发丝, 身前还有两个绣房的太监拿软尺在他身上比来划去, 当真是把一心几用的本事修炼到了极致。身旁端茶、传话、递东西的宫人也是一副小步快跑,来去匆匆的模样。   绣瑜恍惚了一瞬间才意识到这紫禁城是真的易主了。康熙是个很注重形象和姿态的人,再忙再乱也不会耽误起居。乾清宫以往总是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举重若轻,天子威重的感觉。养心殿里却是一副平凡忙乱, 铁腕高效,把时间压缩到了极致的模样。   胤禛看着看着折子,忽然冷笑,挥手要笔却被量体的软尺绊住了手。他登时皱眉道:“都下去,这个时候量什么衣裳?”   内务府总管趴在地上苦着一张脸:“皇上,一身龙袍得让最好的绣娘,绣上一个月,现做肯定来不及。如今库里存着的朝服都是比着先帝的模子做的,就怕万一大了小了,明儿头一日大祭,总不能叫您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去见百官呐!”   胤禛被他吵得不耐烦,脱口骂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少了这身龙袍,就做不成皇帝了?”   胤祥脸色一白,赶紧起身单膝跪地:“臣弟考虑不周,皇上恕罪。”   胤禛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忙起身扶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这些小事本来就不该你操心,让你管内务府,只是挂个名儿,外面还有的是军国大事呢!额娘?”   绣瑜笑道:“可赶巧了。穿这个吧。”说着让竹月捧上托盘,掀开红绸,里头却是一件金线绣龙纹十二章朝袍,连熏冠、朝珠、鞋履一应俱全,虽然不是全新,但也熨烫得平平整整。   胤禛瞧着一愣。他早就过了为得一件新衣裳高兴的年纪了,即便是龙袍又怎么样?穿在皇帝身上就是麻袋那也叫龙袍,又不是穿了龙袍才叫皇帝。可是看见这身行头,他方才觉得这些妆饰还是很重要的,要是登基头一日,连件体面的衣裳也不得,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苏培盛早已满脸堆笑地上来说好话:“哎哟喂,到底是娘娘心细,朝服改起来可不容易。瞧瞧这针线,瞧瞧这尺寸……”   胤禛脸上浮起两团可疑的红晕,不由轻咳一声:“这些东西自有底下人去做。昨儿后半夜才扶灵回宫,您该好好歇着才是。”   哈?这个时候您老想起我们来了?被新皇帝各种嫌弃折腾了一早上的内务府众人暗自腹诽。   这话落到熟人耳朵里,就自动翻译成“被顺毛了好开心但我就是不说”。绣瑜和胤祥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意。   “去,换上我瞧瞧。”   眼见一堆人围着胤禛去了,绣瑜才把胤祥拉到身边,叹道:“你哥哥脾气急嘴快,但却不是容不得人的。先帝把这样一副担子交给了他。老六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十四小尾巴翘到天上,要降服他还得费些功夫。额娘只能指望你帮着他。”   胤祥忙道:“额娘无需挂心。儿子自当尽忠职守。”   “尽忠是一回事,我说的是另一回事。如今外头人人都说,畅春园护驾属怡王功高,西山调兵是他,救了乌雅晋安是他,在灵前驳斥八阿哥还是他。皇上什么也没做,就白得了个皇位。对吗?”   胤祥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她把这话直说出来。不由想起今天早上在东华门偶遇幼年的老师法海时,对方特意上来嘱咐他小心行事。胤祥起初尤为不服:“佟师傅,这可是您错怪四哥了,他虽然御下严谨苛刻,却从来不做抢功争先、嫉贤妒能的事。”   法海反口一问:“今上自然是人品贵重,那先帝就嫉贤妒能了吗?”   胤祥一愣,下意识摇头。法海叹道:“可你还不是被先帝打压这些年?人品是一回事,君臣之道是另一回事。皇上虽然不计较,可为了长远计,您还是该心存敬畏,事皇上以臣子之礼。瞧您现在,在外臣面前脱口就称四哥,又说什么‘错怪’,十三爷,您心里还没把皇上当皇上啊。”   这番肺腑之谈,却比那些流言蜚语更加冰冷刺心。胤祥当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的旅人,好容易翻过了这一座山,却发现山的那头,还连着座山。   现在绣瑜却摸着他的头说:“敬重,换个说法,就是疏远。守礼就成了君臣,不是兄弟了。先帝一辈子有大半的时候都是孤家寡人,额娘不想让你哥哥也做孤家寡人。”又说:“你的背绷得好紧,放松些,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以前?胤祥环视这偌大的乾清宫,自从四十五年之后,他踏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来了也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主人换成了胤禛,可乾清宫还是乾清宫。他垂头恹恹地说:“额娘,儿子想不起来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绣瑜却笑了,摸着他的额头说:“这个不难,额娘教你个法子。在外人面前,旁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独处的时候,你六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胤祥眼前一亮,顿觉醍醐灌顶。   说话间,众人已经簇拥着胤禛出来,到绣瑜跟前行礼。似乎不习惯衮服的重量,他行走间还有几分踟蹰,远不如康熙气势浑然天成。胤禛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颇有些不自在地说:“这冠好重。”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不重怎么能行呢?”绣瑜替他理顺帽子上的红缨,又说,“如果嫌重,你把脖子往后仰一点,大约像这样。是不是好了一点?”   胤禛试着转了一下脖子,果然轻松了许多,忽然想起以前觐见的时候,多次见皇阿玛做这个动作,当时还觉得这是天子威重、睥睨四方的意思,原来……   绣瑜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你穿着好看,很衬这身衣服。”   当着弟弟的面,胤禛只能把翘起的小尾巴收住,保持矜持的微笑。   宫人又送了早膳进来,绣瑜不由分说,把胤祥也按在炕上坐了,母子三人一同用膳。正是和乐融融之际,内务府的总管顾言忽然进来一头跪倒:“皇上,不好了。宜,宜太妃冲撞了贵太妃,还,还……”   “吞吞吐吐做什么?还不快说?”   顾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绣瑜,垂首道:“还跪在了正堂中间头一份儿的位置上,贵太妃上前阻止,她,她说先帝爷封了她做皇后。母后皇太后位次原在圣母皇太后之上。”   “啪”地一下,胤禛将象牙箸在几上拍得粉碎:“荒谬!”   顾言说:“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位近支宗亲的王爷福晋,都惊着了,无人敢做主。还是大阿哥说,宜太妃伤心过度糊涂了,把她扶到侧殿修养。如何处置还要请皇上和德妃娘娘的示下。”   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是十四岁的弘晖一力摆平的,胤禛脸色好看了几分,就连绣瑜也露出欣慰的神色:“既如此,就让她先在宫里养着吧。”   这宫里最玄妙的一个词就是“养着”,可以养好,也可以养不好,也可以养得半死不活,死不了也好不了。   甚少有见额娘跟宜妃计较的时候,胤禛不由泛起一点疑惑,又听她说:“哦,对了,良妃跟惠妃平日里跟宜妃关系最好,劳她们在宫里陪宜妃说说话,等她大好了一同出去也不迟。荣姐姐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过了先帝的丧礼就去诚亲王府上,好生享几天清福吧。皇上,你看呢?”   胤禛眼睛一亮,虽然三阿哥和八阿哥都不怀好意,但是二者还是有细微区别的。老八势大,用心更加狠毒。三阿哥虽然不服他,但是势单力孤,又胆小如鼠。如今时局未稳,还是抓大放小,分化拉拢为上。   “甚好,就按额娘的意思去办。”   绣瑜摇头道:“错了,这是你的意思。“   胤禛恍然笑道,冲顾言抬抬下巴:“不错,是朕的意思。传旨去吧。”   “八哥!他们扣下了额娘!“九阿哥一头闯进皇子们守灵的偏殿,一副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模样。一众阿哥都惊得后退三步。   八阿哥亦是神色紧绷,面白如纸。昨晚那一跪看似干脆利落,却让他一宿没合眼,早料到老四母子必有报复,却因为困守宫中,连出恭入寝都有专门的太监在一旁伺候,连一言半语都传不出去。今早眼见宜妃坐在小轿上直愣愣地闯进来,他也被两个侍卫架住,不得近前相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佟贵妃和弘晖处置了她。   九阿哥咬牙切齿:“额娘的宫女都被遣出去了。我好容易才截住一个问了一句,原来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魏珠是德妃的人,昨晚就是他假传口谕,额娘才信了的!”他说着抹了一把脸,猛地站起来:“我要去养心殿见皇上,问问他,先帝尸骨未寒,他就囚禁庶母,到底是何居心!”   “站住!”   “八哥!”   “再走一步你就不要叫我八哥,也不要舔着脸说自己是为了娘娘!”胤禩缓缓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当娘娘真是因为魏珠的身份,才信了德妃的鬼话吗?不,她是因为你!因为老四已经是皇帝,只有她做了太后,成了新帝的嫡母才能保住你!所以她不得不信!”   九阿哥身子一晃,忽然蹲身抱头痛哭:“那现在怎么办啊?”   八阿哥蹲下来拍着他的背安抚,忽然冷冷一笑:“四哥是赢了,我服。可是老十四还没回来,德妃还没笑到最后呢!” 第221章   西北, 雪后初霁, 落日的余晖泼洒在遍野的黄沙上,笙旗迎风猎猎, 营门层层洞开,鼓声阵阵, 大军像退潮的海水一般逐渐收拢归来, 在海浪般一声叠一声的“大将军回营”的喊声中,十四打马直入中军大帐,翻身下马, 把弓箭丢给亲兵, 劈手打起帘子。   偌大的营帐中只有岳钟琪和佛标两个人相对而坐, 都绷着脸泥菩萨似的一动不动。十四盛怒之下也未曾察觉, 张口就问:“我才去了几日?营里怎么多了这么多粮食?连马场的空地上都堆着草垛。后方明明有粮仓, 三日一趟往营里送, 你们囤积这么多粮草是要做什么?”   “将军!哎呦!”见他回来,两个人都蹿地一下站起来想迎,结果起身的时候身体前倾, 脑袋撞脑袋, 碰出好大一声响, 却捂着额头一声不吱。   “京里出事了。”岳钟琪脸色沉痛地递给他一张纸。   十四劈手夺过一看,瞬间由笑转怒再转冷,手指骤然用力在信纸上掐出几个印子:“送信的人呢?”   岳钟琪拍拍手, 就有人带上来一个形容狼狈的壮年家仆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那仆人见了他瞳孔一缩, 登时泪流满面,膝行上来抱着十四的腿大哭不已:“十四爷,小的靖西伯府管事阿楠给您请安了,求您为老爷做主啊。”   “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监磕头道:“奴才是畅春园蓬莱洲的烧火太监小顺子,皇上病重,满京城都传皇上给了乌雅大人一道密诏,要立您做皇太子。可是九月二十七傍晚,宫里忽然来人,打发走了蓬莱洲小厨房的所有人,奴才亲眼瞧着四爷身边的苏培盛苏公公,把个白纸包的粉末,下在了大人的膳食里。奴才知道肯定要出大事,也不敢吱声,就躲在腌咸菜的地窖里了。第二日出来才知道,雍王爷带兵围了畅春园,登基做皇帝了。蓬莱洲上伺候的人只怕早见阎王去了,奴才一个阉人,无处可藏,只好来给您报信儿,求爷赏一条活路吧!”   众人都听得脸色惨白,这支兵是晋安带出来的,他虽然人不在军中。但是现在军中三巨头,十四是外甥兼女婿,岳钟琪是徒弟,佛标是乌雅氏族侄,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受过恩惠的副将参将更是两个巴掌数不过来,要是真如小顺子所说,消息传出去,西北大军不反也得乱三分。   岳钟琪愤愤道:“九月二十七,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我们派往京城送信的人马出不了甘肃就被拦下来。京里来的快报一天一报,却只有‘一切如常’四个字。好个‘一切如常’。”   佛标也说:“川陕总督年羹尧在三日前忽然宣布四川一带戒严,又以原粮草押运官贪污受贿为由罢免了他,另选‘德才之辈’监管我们后方粮仓。好在被我和老岳提前发现,干脆以天气转冷,粮食消耗增大为由,一次把粮草全提到了营里。留给这孙子一座空仓,让他干瞪眼去吧!”   十四默然,半晌忽然问:“这才是十天前的事,从京里到西北,六百里加急都要走五天五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奴才去佟佳氏府上求了法海大人,一路上走的都是通关引凭都是用的佟家的磡合。”   “难为你跑这么远的路,爷问你,四哥逼宫,八阿哥就没有话说吗?”   小顺子回说:“奴才不知道,但是听说十三爷带兵包围了畅春园,想来八爷也没法子吧。”   “他敢动兵?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兼领侍卫内大臣干什么吃的?”   阿楠忙回道:“奴才们离京前,已经听说张廷玉、马齐、隆科多三人是顾命大臣,宣遗诏,保四爷的。”   “娘娘怎么也没半点信出来?就由着四哥胡闹?”   这个阿楠就摇头不知了。小顺子却咬牙道:“这个奴才知道。事发时娘娘不在畅春园,而在宫中。”   十四听了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许久,兀的拔剑,寒芒一闪,瞬间洞穿他的胸口。   “撒谎!“十四冷笑,“隆科多也帮他,十三哥也帮他,额娘又不在,那你是插了翅膀从畅春园里飞出来的吗?”   众人噤若寒蝉,十四掏出张白绢拭净剑上的血:“拖下去,埋了,不许再提。”   气氛仿佛凝固,佛标拨弄着盆里的炭火,岳钟琪对着虎皮地毯发呆,半晌才问:“这人或许不安好心,可是京师那边……如果皇上真是传位于你怎么办?”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一点消息不能得,很明显胤禛不仅成功上位,还稳住了京城局势。如果传位十四的传言是真,那他如何甘心面对篡位自立的兄长?即便是假,胤禛能不能容下这个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弟弟,众人心里都得打个问号。   是从此仰人鼻息,还是借着粮草充足,索性干他一票?众人心里都不由砰砰打鼓,十四忽然后仰,瘫坐在虎皮圏椅上,扶额长叹:“四哥呀四哥,你可真是落子无闲棋啊!”   “报!川陕总督年羹尧前来传旨。”   “说曹操曹操到。请吧。”   年羹尧虽然是奔波了二百多里路,却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正一品武将朝服。虽然带着孝,摘去了花翎,却挑了额外大的红宝石朝珠明晃晃地镶在顶戴上。朝珠绶带更是分毫不乱,挺胸叠肚迈着方步进来,也不寒暄,也不见礼,脸上隐隐带笑,往当中一站:“皇上有旨,十四阿哥接旨。”   佛标冷笑:“这里没有十四阿哥,年军门,请称官讳。”   年羹尧脸色一沉:“大将军王胤祯听旨。”   十四轻轻一笑,大大方方跪了:“儿臣胤祯敬听皇阿玛圣谕。”   这与众不同的敬语梗得年羹尧脸色再变,忍怒道:“王爷,先帝已经于九月二十七日晚驾崩了,定庙号为圣祖,全称合天宏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现在您接的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口谕。”   饶是早有预料,十四仍是身子猛地一颤,眼泪夺眶而出:“皇阿玛,您怎么就……”   “王爷节哀,还请听旨。皇上口谕:‘十四弟,皇阿玛生前最疼你,如今他老人家去了,皇额娘悲痛难当,着你将一切军务移交川陕总督年羹尧,即刻回京,上慰圣祖之灵,□□太后之心,朕也有事跟你商量。钦此。’王爷,谢恩吧。”   一句话搬了爹妈两座大神出来,十四虽然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是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双方的亲卫互相瞪视,都隐隐把自己的主子护在中间,气氛剑拔弩张。他还是忍怒道:“慢着,我先问你,靖西伯现在何处?”   年羹尧一愣:“当然是在京城府中。王爷何出此言?还是快些接旨吧。”   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十四这才胡乱嗑了个头,双手平举:“臣接旨。”   年羹尧先是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五十年出征之时在德胜门外,康熙亲自斟酒,百官自亲王以下全部跪在道旁送行,十四高高坐在马背上,骄傲的神色映着身后高扬的明黄大旗,那种飞扬跋扈、目下无尘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现在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俯身叩首,不知怎的,年羹尧心里竟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得意。   佛标见了险些攥不住自己的拳头,岳钟琪拦了他一把,二人对视都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听说十四要走,营帐外头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掀帘子进来一头跪倒:“将军,让标下护送您回京吧!”   “不对,该我送!”   “我送!我可是游击参将!”   “老子还是副将呢!”   “住口!”十四一人一鞭梢敲在脑门儿上,哼道,“亏你们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们吃粮拿响做着朝廷的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奴才,送什么送?”   岂料那副将把头上的顶戴一摘,瞪着铜铃似的眼睛说:“那我从今儿起就不做朝廷的官了,就做您府上牵马抬轿,跑腿上夜端屎盆子尿盆子的奴才!”   十四勃然大怒:“放屁,爷抽死你个没出息的!”   乌雅晋安一脉在军中的势力,承袭自费扬古,传到十四手上,经历的时间比整个康熙朝还要长久,早就把根扎进了人心里。年羹尧瞬间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赶紧换了副笑脸:“诸位将军衷心可鉴,只是王爷此行回京,不过是去奔先帝爷的丧,外加看望皇太后,又不是冲锋陷阵、夜闯敌营,哪里需要用到你们这些久战之将来保护呢?皇上早派了御前侍卫并一千绿营兵,又嘱咐沿途的总督巡抚好生伺候着,王爷只需要带几个用惯了的家人伺候起居就行了。”   只带家人,连亲兵也不给带,岂不是说十四一出了营门,就成了没牙的老虎,砧板上的肉,吃不吃就看别人的心情。佛标脸色一阵难看:“是‘不需要带’,还是皇上不许带?”   “这话从何说起?皇上宽厚仁慈,体恤王爷在外征战,自然没有‘不许’一说。但是王爷也该体谅皇上的难处呀。不管是臣子见君王、从弟见兄长,还是儿子奔父亲的丧,都没有赫赫扬扬带一堆侍卫的道理吧?”   十四不怒反笑:“好个巧舌如簧的奴才,成,爷连家人也不带了,都是你们的人伺候着。有了不是,我只管拿鞭子抽人,倒还免了许多嫌疑。行了,快把你们的号枷、锁链都拿来我穿上,赶紧上路吧。”   “王爷说笑了,快马和仪仗已经备好,请。”   “慢着。既然不是戴罪押解,就容我跟属下说几句道别的话。”   十四走到岳钟琪跟前,轻声嘱咐:“我快马回去。给蓁蓁报病,留她在这里修养两个月再做计较。”   两个月,京城里就算翻了天,也该平息了吧。岳钟琪含泪点头。十四就摘了佩剑要递给他,还没说话,身边已经呼啦啦跪了一群人,抱腿的抱腿,拉胳膊的拉胳膊,个个扯着嗓子嚎:“将军,使不得啊!”   “拿着!”十四掰开他攥紧的拳头,把剑塞过去,合拢手指紧紧捏住,“拿好了。弄丢了,爷要你的脑袋。”   岳钟琪含泪一笑:“脑袋在就不会丢。”   众人看向岳钟琪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敬重。早有亲兵拿了碗进来,挨个倒上水,众人单膝跪地祝道:“恭送大将   十四仰头喝了,望着年羹尧蔑笑一声,摔帘子出去了。   乾清宫。   过了二十七日,康熙的灵柩由乾清宫移往景山寿皇殿,新帝正式入主乾清宫。胤禛拿着西北军务的折子兴兴头地进来,问:“老六人呢?”   “端亲王在东暖阁里。”   胤禛遂移步过来找弟弟,却发现暖阁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走近了才发现胤祚蜷着身子缩在暖炕上,睡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胤禛先是笑,然后一个阴冷地眼刀丢给身后的新任乾清宫大总管。   兄弟俩互相表达关心时的惯用责问对象、“爱的出气筒”苏培盛一看就知道皇帝要说什么,赶紧一缩脖子:“奴才劝了六爷到您床上去睡,没人瞧见不打紧的,可六爷说,那是先帝的床,他不能用。”   胤禛恍然大悟,环顾四周,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天的不自在是因为什么。望着弟弟熟睡的脸庞,他又不禁生出一点感慨,以权压人,权尽人散。即便是康熙这样执天下牛耳数十载的人,一过了三七,大家又上赶着讨好他这个新主子了。只有老六这个傻子,还伤伤心心地惦记着自己没能给皇阿玛送终。   胤禛想着点点头:“那就让他这么睡吧,拿条毯子来。”   话音刚落,胤祚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四哥,你回……哦,臣弟给皇上请安。年羹尧回话了吗?西北那边怎么样了?十四弟没做傻事吧?”   除了中间插了句客套话,想用祈使句的地方依然固执地用着,倒像皇帝是跑腿传话的一般,苏培盛张了张嘴,又低头拿自己当哑巴。   胤禛难得脸上带笑,把军务折子往炕几上一拍,端起茶杯痛快地说:“我从来没看这小子这么顺眼过。”   胤祚拆了火封,看了看折子,又看了看他,拧起眉毛说:“四哥,你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过火?哼,朕还没追究他麾下那‘哼哈二将’违例调粮,搞得四川、甘肃、宁夏三地的总官兵都如临大敌,险些全城戒严的事情呢!”   胤禛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况且你也瞧见了,老十四在军中威望不浅,年羹尧参他营私舞弊,整个西北大营只认大将军王不认皇上。凭心而论,这话是实情。不给他立立规矩,就是我放心把十万大军交到他手上,朝臣们也不答应。现在好了,小狗虽然凶了点,混了点,惹人讨厌了点,但还是忠心守诺的,毕竟不是养大了反咬你一口毒蛇。”   胤祚瞠目结舌:“可,可是……他跟年羹尧斗气,把追虹送给岳钟琪了。”   “什么?”胤禛难得被茶水呛住,劈手夺过折子,半晌怒气冲冲地拍在桌上,“他疯了?那是他的剑吗?那是人家费扬古的,费扬古死了也是舅舅的。他凭什么送人,凭什么?”   凭他不想打仗了,用不着了。胤祚默默抿了口水。恰好苏培盛又过来说:“太后娘娘请您和二位爷到永和宫用晚膳。”   刚刚把小弟欺负狠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十四这么大反应的胤禛更觉头大如斗:“这事先别告诉额娘,等他回来你们劝劝他。”   胤祚“嗯”了一声,余光瞥到窗外一个脚步生风的人影,忽然目露同情:“皇上,你是不是怕没法跟额娘交代?嗯,其实你更该担心另一个人。”   胤禛皱眉:“打什么机锋?”   话音刚落,宫人就通报:“怡亲王求见。”   说是求见,胤禛一个请字没说出口,胤祥已经走到他面前了,马马虎虎打了个千儿,急得急眉赤眼团团乱转:“四哥,你怎么能让年羹尧去接替十四弟呢?年羹尧跟十四弟素有仇怨,你这不是逼他造反吗?   苏培盛目瞪口呆,险些摔了茶盅。我的佛祖啊,今天是怎么了,六爷向来口无遮拦也就算了,温顺得像小绵羊一样的十三爷今天居然也喷了皇帝一脸唾沫星子。   胤禛奇道:“他们有仇?年羹尧娶了纳兰永寿的亲姐姐,又跟老十四一起征西南。平了苗患后,十四弟亲自保举他做的四川提督。”   胤祥哭笑不得:“十四弟交朋友什么时候看过亲戚情分?保举年羹尧那回,不是你跟他在额娘面前斗嘴,才互相保举对方的人么?”   胤禛想到年羹尧善钻营的性格,可能还真不太对十四的脾气,顿时点点头,把那军报递给他:“瞧瞧吧。原是他欠我一个承诺,如今倒是我对不住他了。”   胤祥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松了口气,那股冲劲儿过去了,他又不好意思起来:“臣弟冒犯了。”   “呵,这会子倒想起来了。那朕交给你一件事。”胤禛瞧了一眼在一旁翻拣折子拿蓝笔画圈圈的胤祚,“把养心殿收拾出来,满了一个月,朕准备搬那边去住。”   “皇上?”胤祥不由迟疑了一瞬。乾清宫是紫禁城的中心,不仅是个住处,更是地位的象征。   胤禛却说:“这是皇阿玛的地方,他为社稷操劳一生,不能人走茶凉,连点儿痕迹都没了。朕在一日,乾清宫就一切维持原样。轮到弘晖他们的时候,就与你我无干了。” 第222章   十四回到紫禁城那天, 恰好是大殡最后一日。铺天盖地的白纸钱, 把京城九门的道路都垫厚了半寸。他本来憋了一路的火气,正把自己吹得气鼓鼓的好似个海胆, 就等着拿浑身的刺扎四哥一脸花。   结果胤禛早把小猫的脾性摸得透透的——当着外人的面,十四还能装个懂事弟弟;回了京城, 他受了年羹尧那么大气, 必定作天作地,想出千百种怄人的法子来折腾人。如果让他当面顶撞皇帝,即便没有反心, 也要惹一身臊。于是干脆来个避而不见, 来德胜门前迎十四的, 不是别人, 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晋安。   海胆瞬间被戳破了, 十四垂头丧气地软下来。丢了皇位, 他不仅不能给表妹更好的身份,还一怒之下把追虹也送出去了。如今再见晋安,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下来。”晋安伸手扶他下马, 拦在身边打量一番, “瘦了些, 也结实了。皇上和诸王大臣去了西郊送灵,着你先进宫请安,等候召见。”   十四挨在他身边磨磨蹭蹭了一会, 撇嘴说:“知道了。”   甥舅两人一同进宫复命。以往那些忙不迭上来打千的人全不见了踪影,满目阿谀讨好的笑脸换成了躲闪回避的背影。一路的朝臣、护军、内监、宫女见了他们, 都转过身去,生怕沾惹上丁点儿是非。   十四抿着嘴走了一路,到永和门前,脸上才松泛点,只是困惑:“额娘怎么还住在这儿?”   “娘娘不舍得搬。住了三十多年的屋子,你们兄弟姐妹六个都是在这儿长大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房子亦然。表面上的原因嘛……”   晋安回头颇有深意地说:“皇上下旨说,慈宁宫自孝庄皇后去后,久无人居,命内务府的工匠细细修缮,没个两三年的功夫只怕是不成的,寿康宫格局又太小。横竖新帝妃嫔不多,主位更少,住不了那些屋子,不如把东六宫隔出来,就让太后一个人住着。你们偶尔进宫也能在乾清宫附近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把整个过程说得如此详细,十四顿时默然。皇帝不住乾清宫,太后不住慈宁宫,还要留王爷们住在内宫,他可以想见那些白发苍苍的迂腐汉臣在金銮殿上跳着脚要尸谏的模样,御史台上的折子铺平了,只怕能从养心殿铺到神武门。   这番折腾,只是为了实现额娘一个不大不小的心愿,也算是不怕费功夫了。十四侧过头去,哼了一声。   晋安摸了摸他的头,狠下心来:“本朝封爵都是用单字或者双字作为封号,你这个‘大将军王’的称号不合规矩,皇上想让你自己上表辞了这个王号。”   十四眼圈狠狠一红,扯着他的袖子问:“舅舅,你怨我吗?”   晋安望着他竭力隐忍的模样,又怜又急,冷笑:“怎么不怨?在得知你勇闯准噶尔王庭那几日,宫里宫外有几个睡得了觉?”   “现在呢?”   “现在,”晋安弯腰替他整整衣裳,忽然叹息,“我们好歹是看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先帝却看不到了。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怨的?”   他冲锋陷阵、音讯全无那几天,恰好是康熙病重的时候。十四辞了他进永和宫,眨了好半天眼,才起身进殿。满宫熟悉的笑脸,抢着通报“十四爷”回来了那种真心实意的欢喜,终于让他心里一松,昂首跨过门槛。   梅花香饼在博山炉里静幽幽地燃烧,青烟四溢,抚慰着旅人疲惫的神经。十四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梅花香饼味道,耳边听到的是宫女柔软的嗓音,入目是永和宫温馨典雅的花梨家俱,阳光从玻璃窗户里照进来,在西洋自鸣钟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在这光芒中,西北夜里永不停歇的风声、战马嘶吼声、刀剑碰撞声,都像梦境一样遥远飘渺。   母子俩坐在炕上刚说了两句话,绣瑜转头吩咐一件事儿的功夫,回头却见十四歪在炕上睡着了。两年的军旅生涯把以前圆嘟嘟的脸颊打磨出坚硬的轮廓,眉眼间仍是有六七分像琇瑜,但是跟小时候精致漂亮得像个娃娃不同,下颌骨的线条一收,整张脸已然透着几分康熙的影子。   “嘘。”绣瑜使个眼色轰走伺候的人,轻轻在他背上拍两下,哄他睡熟了,才叫来竹月,“动作轻些。”   竹月轻手轻脚地解开他束紧的外裳,除了外袍,却发现他肩膀上渗着血,惊得“啊呀”一声。绣瑜不由皱眉,摘了指甲套:“去请太医,拿剪子来。”   竹月递上小银剪刀,绣瑜上前想剪开他的衣裳瞧瞧伤情,谁知沉睡的十四却蓦地睁眼,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来,竖起左臂挡开她拿剪子的手,右手往枕边一摸,就想拔剑。摸了个空,才恍然发现这里是永和宫。   绣瑜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地上,剪子戳在手心儿里,留下个小拇指大小的洞。   竹月唬得魂飞魄散,一群人听见动静呼啦啦地进来,不容分说簇拥着她往里间床上躺了。   “嘶。”绣瑜皱着眉头让太医往伤口上药,却不叫裹起来:“一点小伤,别记档了。就写请平安脉即可。”   太医不由为难:“皇上吩咐了日日诊脉,奴才这儿不记,明儿当值的太医察觉出来……”   “明儿当值的太医,我自会打发。”   太医支支吾吾,就是戳着不走,半天才道出实情:“可,可皇上明儿个就从景陵回来了。”   十四进来,头也不回地吩咐:“给娘娘医治,该上药上药,该包扎包扎。”说着闷闷往绣瑜身前坐了:“您不必担心,明儿我自个儿去回皇上,要打要罚,冲我来就是。”   绣瑜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上:“我是怕皇上知道吗?我就是怕你这横脾气上来,又胡思乱想,觉得皇上要害你似的。”说着又气道:“睡得那样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醒了,一醒就拔刀。你身为主帅,如果坐镇大营,身处重重保护之中,哪里会养成这‘枕戈待旦’的习惯?可见你必定经常亲自带兵出击,以往书信里说自个儿‘安分守己’都是哄我来着。”   十四望着她手掌上的伤,眨眨眼,忽然抬头一笑:“额娘放心,日后再也不敢了。”   深夜,胤祚在明黄帐子里醒过来,望着头顶悬挂的日出云间山河万里图,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胤禛搬到养心殿来住,乾清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唯独把康熙平日里悬的帐子摘了下来,挂在龙床上。   原来这就是皇阿玛每日晨起,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么?胤祚抱着枕头暗想,余光一瞥,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本来该大被同眠的三兄弟,其中两个正盘腿坐在炕前,就着一盏油灯,闲坐对弈。   胤祚奇道:“你们倒真成了神仙了,大半夜不睡觉跑来下棋。”   “错过了困头,天也快亮了。”   可是炕桌上还垒着厚厚的折子,胤祚见了更是奇怪:“这些都不批吗?”   胤禛毫不犹豫地按下一块儿黑子:“留中不发。”   这么多折子,全留中?胤祚好奇地翻了一下,险些惊出一身冷汗。那满满一桌竟然全是参十四的折子。罗列了妄自尊大,虚耗粮饷,任人唯亲,外加京城的王府规格违制、西北建功后立碑刻字,不赞颂圣祖唯独赞颂大将军王等十几条罪名。   胤祚不由抱怨:“旁的也就罢了。京城的王府是皇阿玛在的时候赐给十四弟的,那时候他才是个贝子,当时他们怎么不参?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只是他们为什么都冲着十四弟来?”   “就为朕准备重启催缴户部欠款一事,限期三日还清,宗亲自你们二人起,重臣打马齐张廷玉往下,皆不能免。老十三正准备把儿子抵给我还债,你家四小子也送进宫上学吧。”   胤祚哭笑不得:“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四哥这买卖只怕做亏了。只是这跟十四弟有什么关系?”   胤祥苦笑:“如今额娘扣着良妃,八哥乖多了。他们不想还钱,巴不得十四弟跟我们大闹一场,让皇上无心理政,把追缴欠款的事搅黄了才好呢。”   胤祚不由惊讶:“为着点银子,算计主子,这也太缺德了吧。”   “还有更可笑的,大丧完毕,额娘扣住了宜太妃良太妃,却让荣太妃出宫,三哥立马乖了。上了个折子,自请改兄弟们名字里的‘胤’字为‘允’,以示敬重。老十四的名字跟朕太像,两个字都要改。”   这下连胤祥执棋的手也是一顿,片刻方才从容落子:“这是应有的规矩,早就该改的,是我疏忽了。”   不是疏忽,而是为难。康熙登基九天就改了“玄武门”为“神武门”,胤禛登基本来就多的是人不服,如果不避讳,难免让人心里少了敬畏。但是站在十四的角度看,不仅保不住荣耀万分的王号,连父母赐予的姓名都被剥夺,却是有点过于残忍。   可是跟案上那一堆折子比起来,叫什么名字又不那么重要了。胤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胤禛走了两步棋,忽然觉得耳边安静下来了,抬头就见两个弟弟扭捏的神色,不由叹息一声,咬牙切齿:“罢了。他负伤归来,竟是朕的恩人呢!回来头一天就伤了太后,皇额娘算一个,九妹算一个,保姆似的围着他转。给圣祖守灵,咱们守了二十七日也好好的,独他守七日就病了。这下愈发不得了,燕窝鱼翅、金奴银婢地伺候着,比皇帝还自在。我可不敢惹他,哼,便宜老八了。”   胤祥如释重负地落下一子,一面捡棋子儿一面说:“谢皇上恩典,待会儿臣弟就让他们拟旨。”   胤禛看他落子的地方,脸色一沉,还不待说话,胤祚忽然一拍胤祥的肩膀:“十三弟,你别光顾着乐,怎么能这么下呢?为了吃他五个子儿,放跑了大龙,这步棋可太臭了!”   胤祥一愣,目瞪口呆地看他把白棋上挪,顺势怼死了胤禛只剩一口气的大龙,下巴差点砸地上。   胤禛转怒为喜,丢了棋子,抚膝大笑:“你呀,你呀。每局险胜三五子,赢了你一晚上,竟不如输这一局痛快!”   什么?四哥这个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竟然把把赢了十三?胤祚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来不及细想,苏培盛已经来催兄弟几个起身上朝。   刚收拾好,正用早膳,张廷玉马齐忽然双双求见,上书房两位重臣联袂而来,连胤祚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果然见马齐黑着脸,张廷玉两道浓眉挤作一处,上前拱手道:“皇上,青海罗布藏丹津反了。”   兄弟三人皆是一凛,又听马齐皱眉道:“送来得国书中称,他曾与十四阿哥有兄弟之盟,以借道之功,要求皇上准许青海、甘肃、宁夏等地的十七个县‘自愿归顺’他的统治。如若不然,便要动兵。”   “荒谬!老十四那是黄鼠狼给鸡下帖子。他个鸡崽子还真敢拿着帖子找上门儿?”胤禛冷笑,“叛乱就是叛乱,找什么幌子?传旨年羹尧,川陕宁贵四地,立刻戒严。” 第223章   六部事务繁杂, 胤祥这些日子, 竟然是长住宫里,难得回家一次, 却已经是启明星闪烁的时候了。他与兆佳氏结伴,去厢房看了看新得的小儿子弘晈, 望着熟睡的婴儿圆嘟嘟的脸颊, 他不由惊叹:“都长这么大了!”   兆佳氏笑道:“婴儿都是这样,见风就长,等爷出征回来, 只怕他都会写字了呢!”   胤祥一愣:“谁告诉你爷要出征的?”   “还用告诉吗?连前门大街上卖红薯的老婆婆都知道, 皇上有两个臂膀, 一文一武。听您说, 罗布藏丹津要求朝廷派亲王级别的人到西北共同商定边界, 六哥志不在此, 您不去,还有谁去?”   “昨儿,蓁蓁妹子回来说起十四弟和她拿人头吓唬罗布藏丹津的事。听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没有她那样的胆量本事, 但您却是凤凰一样的人, 不比十四弟差!”   兆佳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 望着他说:“研习了十年的兵法武艺,连皇上都不知道,咱们家后院里的兵书堆成山海, 总算有了今日。您只管去,家里我会照顾好的。”   胤祥握着她的手, 猛然扣紧。康熙五十年,十四的王府扩建之后,他们俩又像小时候一样住到了一起,晓风吹过来的地方,那一重一重的宫宇之后,就是十四的家。   “呀呀呀,呀!项羽呀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胤祥迈入十四的王府,却被告知我们爷不在外书房,在后院晚枫斋里。十四一个月能有三五天歇在后院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提大白天地待在卧室不出来。胤祥本来就够诧异了,走到晚枫斋门口,更是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唱腔:“……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胤祥瞬间火冒三丈,也不等人通报,提脚踹门进去,却见十四悠闲地躺在摇椅上,身旁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然做小厮打扮,不曾粉墨油彩上脸,但是那身段腔调,明显是戏曲行当里出来的。   胤祥忍怒道:“在皇阿玛灵前哭得那个样子,才三个月过去,就听上戏了?”   十四冷笑:“给怡亲王请安。我又没搭台子摆酒席,自己家关起门来,他吊嗓子我听听,这又怎么了?先帝在的时候就说,子女生前不真心侍奉父母,死后反倒故作哀痛,那是沽名钓誉!”   “你有道理,可是满城里多少官儿等着抓你的小辫子,御史台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你府上,谁听你讲道理?”胤祥冷笑,“什么‘天亡我楚,非战之罪’?别整天摆出一副皇上欠你的模样,四哥对你够好了,换了八哥坐那个位置,你敢这么嚣张?到底是皇上仗着权势欺负你,还是你仗着皇额娘的喜欢欺负皇上?”   众人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十四这才卸下一身尖刺,颓然道:“我知道他好。”因此才更加绝望。   要是胤禛一朝得志就翻脸,因为母亲舅舅妹妹亲近十四,就苛待他们。十四或许还会为了至亲的前程,低下头来踏踏实实供新皇驱使。可他偏偏一登基就给绣瑜上尊封为仁寿皇太后。满朝上下都知道皇帝节俭,养心殿这么多年不住人也不修修就搬了,然而重修永和宫的工程却预计动用白银四十万两,是康熙留下来的八百万两库银的二十分之一。   九儿加封为固伦温宪公主,瑚图灵阿加封为固伦纯宪公主,皇帝更是下令在京城纳兰家的旁边修建纯宪公主府,授予固伦额驸硕博多骁骑营统领之职,七公主夫妇从此以后常驻京城。   胤祥胤祚都是总理王大臣,一个管人,一个管钱,平分天下大权,正在筹备中的军机处,也准备让这两个人领头。   最最最让人跌碎下巴的,是加封晋安为一等承恩公,领侍卫内大臣兼理兵部,上书房行走,位在皇后乌拉那拉氏的父亲之前。八阿哥等人想让新君把清理政敌的矛头先对准十四一党的阴谋,至此彻底破产。   世界上最绝望的事,不是敌人把你打倒,而是敌人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把你想照顾的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只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废人。十四如果再闹腾着不服,就不是在伤害胤禛一个人,而是在损害他所有亲人的利益。   胤祥见他神色平静,忍不住劝道:“既知他好,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行吗?”   十四仰头笑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十三哥,你我都喜欢李清照这首诗。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   “他要不是项羽,而是亡了国还能‘乐不思蜀’的刘阿斗,那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直到今天,我半夜做梦还会听到厮杀的声音,听到战马临死前的惨叫,还会去看架子上的剑,但是那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为了额娘,我真想死在战场上。我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   胤祥也湿了眼眶,他是低头低惯了的,但是瞧着弟弟,就会觉得世界上,还是有人不用狗苟蝇营,不用忍辱负重,活着是轰轰烈烈,活不下去了就宁为玉碎。马革裹尸,这也是他幼年的理想,可惜最终得到的,却是案牍劳形。纵有亲王尊位,却陷在朝政阴谋中中,无法抽身。   不知该怎么劝,胤祥只能拿战报拍在他身上:“罗布藏丹津反了。”   十四眉毛猛地一跳,眼神瞬间像出鞘的刀子一般锐利,片刻又收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关我什么事?”   “你要是想披甲上阵,我帮你劝皇上,不过你自己也得拿出态度来,预备着他问话。”   十四望向他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握着拳头眼神乱飞,撇嘴道:“我不想。”   胤祥瞧见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好好,你不想,你只用照做就可以了。”   岂料十四坚定地摇摇头:“十三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这事真的行不通。皇上刚登基不久,又因为催缴欠款、官商一体纳粮的事,得罪了天下多少文人?我曾被先帝议储,如果又一再建功,岂不是给了那起子小人由头,非议皇上无才?他坐不稳帝位,对你对额娘对姐姐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功高震主,舅舅的前车之鉴还不远呢!我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戏,学学京里那些纨绔,养蛐蛐养鸽子养鸟,哦,对了,还有捧戏子,当个‘行家’。荒废一二十年,兴许等弘晖的孩子都能上马开弓了,就轮到我出山了。”   等到孙子辈的孩子都能上马,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说是出山,其实就是诀别。   胤祥苦笑:“你要避嫌,虽然是为皇上好,可那是在有把握战而胜之的情况下。知道国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存银八百万两,广州还有二百万,是六哥拼了老命从洋人手里扣出来的,还要等运河解冻才能运送上京。粮草可能够吃一两个月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是大军断粮,丢了皇阿玛在时打下来的土地,四哥这个位置更坐不稳!”   十四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大清国,竟然穷成了这个样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钱没粮,西北本来稳赢的局势,瞬间又有了风险。康熙在时打下来的土地,也是他经营了好几年的心血啊!   十四挣扎许久,忽又想到自己现在无爵无权,出门买匹马都能被御使参个“暗怀不轨”,还操什么总理王大臣的心?他装作不耐烦地把那军报揉成一团,往外一掷:“关我什么事?皇上英明神武,我只等着在德胜门前高呼万岁万万岁就行了!”   “你!”胤祥还想再劝,他已经一掀帘子躲进了屋。气得胤祥一甩袖子,正欲扬长而去,却见蓁蓁带人守在门外,冲着他福身道:“王爷留步!请随我来。”   见胤祥真的走了,十四在窗前探头探脑地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出来,捡了那被他揉成纸团的战报,摊开铺在地上看了,在院子里转着圈地骂:“年羹尧这个王八蛋!就知道窝里横!抢了爷的东西去,你倒是守住啊!小岳子佛标也是窝囊废!连头萝卜都镇不住,白瞎了爷的好剑!”   十四把那军报撕成碎片,跺上两脚泄愤,却听得身后胤祥扑哧一笑:“不是‘关我何事’吗?你自己躲懒,还有脸怪别人?”   他去而复返,十四脸上顿时浮现羞恼之色,也来不及追究为什么,掩耳盗铃般把那些碎纸一拢,转身逃进屋里了。   “怎么?你竟然不愿意去?”   体恤胤祥从军报国的志向,当着一干重臣的面兴冲冲地拍着弟弟的肩膀委以重任,却被他当众拒绝,胤禛不由脸色一沉:“你以往多次为他求情,但是求的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小事!朕都忍了让了,但是这是军务,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守卫老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也是你爱新觉罗胤祥的责任,兵权岂可当作礼物一样随意赠送?跪到外边儿去。”   胤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胤禛登基后实行外紧内松的策略,外面的贪官污吏像割麦子一样倒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对几个亲信一向是温和忍让的,很多时候连君臣大礼都免了。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他发怒,当真有点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气势了。   胤祚使了个眼色,苏培盛立刻会意,赶紧遣个伶俐的太监,给太后送新进的贡果去了。   马齐不由为胤祥叫屈:“其实,怡亲王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论公,十四阿哥对西北军务的了解远甚于在座的每一个人。罗布藏丹津曾经被他用策旺阿拉布坦的人头吓得屁滚尿流,这份威慑,能抵十万大军。”   “再说得卑鄙一点,此战我们若有把握,就该把十四阿哥留在京中。若无把握,就该把他放出去。”   十四之前在西北连战皆胜,如果胤禛撤换了他,无疑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局。成功,就可以收拢人心,让老百姓觉得皇帝打仗用人,不比大将军王差。但如果败了,老百姓就会说皇帝无德无才,还嫉贤妒能不顾大局,为了打压弟弟,把国土都丢了。   如今国库紧张,赌输的可能性远远大过赌赢,那么把十四派出去,胜了是皇帝不计前嫌、用人得当;败了老百姓也会说,连大将军王都打不赢,皇帝也没有办法。   胤禛两边下注,通吃全局。十四也得偿所愿,要么风风光光地赢下这局,跟哥哥尽释前嫌;要么痛痛快快地输,马革裹尸。一场仗,成全了两个兄弟,这才是胤祥固辞不受的根本原因。   但是不只十四一个人有傲气,胤禛也是要面子的!   老百姓看不见后方呕心沥血的付出,只知道大将军王百战百胜,杀敌多少多少人,收复多少多少失地,建了多少多少座新城,十四在西北的功德碑天天都有人烧香膜拜。这么一个大英雄、真豪杰,这么一个天上下来的神仙一般的威风能干的皇阿哥,居然没能做成皇帝!真是可惜了的。   谁又知道,胤禛在背后左腾右挪,给他运了两年的粮草呢?   因为皇帝心里有这个疙瘩,这次重臣会议,只得半道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汤羹进了养心殿。   胤禛心虚不已,哼哼唧唧地说:“儿子给皇额娘请安。老十三不是告状的人,一定是老六又扰了您的清净!”   绣瑜诧异道:“老十三怎么了,要跟我告状?我来是想问问明年选秀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胤禛皱眉道:“国库不丰,又在孝期里,选什么秀女?依儿子看,竟可以免了吧。”   绣瑜听到这不出意料的回答,只在心里暗叹一声造孽,胤禛跟十四别的不像,只有不进后院这一条,一模一样。   “你固然可以免,但弘晖明年就周岁十五了,再等三年,皇后就要被外命妇们缠死了。”   说到弘晖,胤禛不由严肃了几分:”那是得好好选,等秀女排单出来,儿子挑了好的,再请皇额娘过目,只是后宫就免了吧。”   绣瑜点头认可,又命人递上排单,扶额道:“旁人也就罢了,但是皇后看中了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幼女,也就是年羹尧的妹妹。想指给弘晖做侧福晋。年家的人自然是千喜欢万欢喜的,额娘瞧着那个姑娘虽好,却不像是福寿之辈。”   实际上不是福寿的问题,而是在前世里,那本来是儿砸你的妃子,这是乱伦啊乱伦!绣瑜无法想象这位外号为小年糕的敦肃皇贵妃嫁给弘晖后,管胤禛叫皇阿玛的情形,想想就鸡皮疙瘩冒一身有木有!   但是这种别扭别人却体会不到,甚至皇后看上年羹尧之妹,选做弘晖侧福晋,几乎是种必然。西北局势紧张,年羹尧手握重兵。这个时候,他的妹妹除了嫁入皇家,没有别的选择。近支宗室里,能让胤禛放心,许他们娶权臣之女的兄弟,早就有了嫡福晋,如果指做宗室侧福晋,又低了点。   剩下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纳入后宫,皇帝储君都使得。但是一个年轻貌美、父兄得力的女人,指做儿子的妾,跟指做丈夫的妾,含义截然不同。皇后当然乐得顺水推舟。绣瑜既被这个主意雷得外焦里嫩,又不想胤禛和敏珠中间插进来一个真爱,这才左右为难。   胤禛也觉得“福寿”之说牵强得很,嫡福晋才看面相命格,侧福晋漂亮不就行了?因此,他瞬间想到的却是年羹尧得罪了十四的事,心里咕噜咕噜冒了半天酸水儿,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气死不听话的小弟的法子:“额娘!儿子看舅舅这么多年孤孤单单,也该有个人……”   “咳咳咳咳。”绣瑜修炼了二十年的皇妃气度,在儿子、儿媳妇双双大开的脑洞前,荡然无存,捂着嗓子咳得惊天动地,连太医院都被惊动了,赶紧的给圣母皇太后送来了止咳生津丸。   绣瑜坐在炕前,一指点在智商骤降的大儿子头上:“傻孩子,这整的是十四一个人吗?那你不就要管年羹尧的妹妹叫舅母了?” 第224章 完结撒花~   过了腊八就是年。今年秋天很是下了几场大雨, 等入了冬, 反倒放晴了。虽然仍在孝期不能宴饮,但是初九这日, 九儿仍是进宫来请绣瑜,腊月二十到她庄子里吃年酒。   “……就在城外十里泉谷里, 并无什么别样的景致, 唯独那方湖水还算不俗,借着地热终年不冻,二十多亩的水面虽然不大, 却在池边种了四五顷的刺梅。湖中也不设亭子, 只备两只极大的游船, 让他们男人在一处, 咱们独在后头一艘船上, 闻着那香味儿, 烹茶也好,说话儿也罢,岂不乐哉?”   绣瑜笑道:“独你这么多讲究, 西北眼看要打仗, 皇上忙着呢。明年吧。”   九儿不依:“皇上固然孝顺, 但他日日陪着您。逢年过节的,也该分一点福气给我们,让女儿也孝敬您一回吧?”   众人不由忍俊不禁。绣瑜这才道:“罢罢罢, 问过你嫂子去。”   敏珠听她这话已是有意,哪里还有二话?故意笑说:“我可不会什么游湖赏梅, 作诗咏雪的。要我去,就是带着三个狗都嫌的小子丫头,在你庄子上大吃大嚼,兴致上来了,就和六弟妹、十三弟妹摆起桌子打叶子牌,到时候三缺一,少不得由你填上。”   这话一出,更是笑倒了众人。恰好清缴欠款的事有了眉目,挤出了未来半年的军费,胤禛心情大好,带着两个弟弟过来请安的时候见妹妹妻子哄得额娘开心,愈发开怀,遂道:“朕记得你家里有个姑苏来的元师傅,做得一手好素斋。要是还有那上好的素什锦野菜汤,豆腐皮儿包子,朕也去。”   九儿讶道:“皇上当真?前朝不忙了么?”   “当着皇额娘的面,岂敢不真?”胤禛皮皮地说,“前朝若忙,就叫老六留下,反正朕是去定了。”   “四哥,你说什么?!”身后传来端亲王难以置信的质问和怡亲王不厚道的笑声。   绣瑜搂着女儿,笑得胸口生疼,扬声说:“那好,本宫做主,你们都……”说到这个“都”字,她脸上笑容忽然一滞,停顿一下方才说:“都去沾沾你妹妹的光。好生受用一日。”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气氛顿时一凝。胤禛脸色微沉,胤祥不动声色垂下了头,敏珠九儿不敢说话。胤祚见了缠上来笑道:“额娘偏心。光吃妹妹家的年酒。儿子家里定了二十四小聚团年,老十三家是二十六,皇上已经应了,您也得赏脸才是。”   “好啊,我去老十三家就行了,你的脸皮已经够厚了,犯不着再赏。”   胤祚不依,又闹了一会儿。一时宫人上来说,晚膳已经备好。绣瑜笑说:“姑苏来的厨子留着腊月二十再享受,皇帝先尝尝我这里的豆腐皮儿包子吧。”   “额娘宫里,自然是好的。”胤禛接了。用膳完毕,九儿要出宫,却被皇后的宫女叫住,说得了上好的新茶,请公主过去品茶,解解油腻。   寒冬腊月的时节,哪来的新茶?九儿不由暗笑,去了皇后住的长春宫,果然见皇帝在炕上批着功课,弘晖弘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立在下头,见她来了,都松了口气。   胤禛打发了两个儿子。太监拿着全套黄杨木器具,提壶灌水,烹了茶敬上来。他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端起茶杯:“朕和皇后侍奉皇额娘微服出宫,算是家宴。既是家宴,就由着你去请客吧。”   刚刚在场的人,绣瑜已经说了都去。这会子再“由着你请”,又强调是“家宴”,全家上下,还能请谁呢?   九儿不由好笑又好叹:“四哥可愿听妹妹一言?我虽然坐享富贵闲适,但也听闻朝堂上并不平静。唐三藏西天取经,还有三个保驾护航的徒儿呢。如今您已有了勤勤恳恳挑担子的两个,唯独缺个敢打妖怪的猴儿。牛魔王已经在西北兴风作浪,收服这齐天大圣,宜早不宜迟啊。”   胤禛不由对妹妹刮目相看:“你胆子不小,也难为生得一张巧嘴。额娘和老十三尚且不敢跟朕提这事。”   九儿道:“十三弟是不敢,额娘是不愿。比起他,额娘更心疼您,所以怕您为难罢了。”   “又是胡说。”   “怎么是胡说?”九儿笑道,“皇上容臣说句放肆的话——你们男人喜欢儿子,其实是变着法儿地喜欢自己。皇阿玛在时,总说十四弟像他老人家,杀了多少多少敌,建了多少多少功。依臣看,分明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好意思明着吹嘘自己的文成武功,这才一个劲儿地夸像自己的小儿子。但是女人就不同。女人喜欢孩子,是盼着孩子好,自己怎样反倒不重要。所以小儿子日日陪着我,我却更心疼小小年纪就离家求学的大儿子。额娘也常说,十四弟瞧着怨气冲天的,其实打生下来就没吃过什么苦。这么多孩子,唯独您最辛苦,其次就是十三弟和小十二。”   胤禛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连训斥她不敬都忘了,怔怔地想了半晌才说:“孙猴子要用,也要防。不给他戴个紧箍咒,还不反了天?”   “皇上英明。”九儿笑道:“但是也要谨防‘过犹不及’,要是孙猴子给训成了猴孙子,还怎么帮您对付牛魔王呢?”   胤禛不由笑了,指着妹妹说:“你这嘴是怎么长的?真该叫孙猴子来听听,姐姐是怎么埋汰他的。天晚了,你跪安吧。苏培盛,送公主出去。”   皇帝因为妹妹的开解,额娘的包容,睡了香甜的一觉,第二天早朝完毕,就把马齐张廷玉叫到养心殿来商量出兵的事。   张廷玉赶忙递上了连夜写好的,保举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的折子。   皇帝看了不置可否:“年羹尧到底太嫩了些,以前也没有做过一军统帅,只怕难以服众。还是派个经验丰富的人做主帅,他为副将也就罢了。以前不是有过这种惯例吗?”   惯例?八旗的惯例就是亲贵领军,重臣辅佐。经验丰富的亲贵?我怎么听着像您在暗示谁呢?张廷玉犹豫道:“皇上说的是,想必十三爷一定能体会您的苦心。”   胤禛一梗,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说:“怡亲王不愿意去,就别勉强他了。但是他毕竟熟知兵务,这样吧,你们跟怡亲王再议一议这事,听听他有什么人选,再回来告诉朕。”   What?马齐和张廷玉面面相觑,同时懵了个大圈。怡亲王还能有什么人选?人家就差把“我保举十四”几个字挂在嘴边,写在脸上了!可前儿大发雷霆,骂他因私废公、不顾大局的人难道不是皇上您吗?   两人摸不透圣心,都瞧瞧拿眼打量着胤禛。皇帝一脸”我就是耍赖,你能拿我怎样”的二皮脸,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夺爵去职,什么雷霆震怒,都是气话,感情这位是真的要启用十四爷啊?   说好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呢?说好的小心眼儿记仇呢?两位重臣在心里流着宽面条泪跪安出来。苏培盛却带着太医院的院判急匆匆地进了殿:“皇上,十四阿哥府上出事了,侧福晋,侧福晋她……”   胤禛诧异:“她病了?怎么不去回太后?”哪有个大伯子管弟媳妇的道理?   苏培盛更加窘迫:“听说十四爷和福晋拌嘴,不知怎的起了把火,侧福晋给烧着了,当场就见了红。这样的事,奴才怎么敢先回太后?”   胤禛一惊,失手打翻了茶盅。   一个时辰前,天边刚刚浮现出一缕微红的朝霞,蓁蓁带人进了晚枫斋,生拉硬拽把十四从床上拽起来,套上短打衣裳,往手里塞了把剑,退后两步一瞧,满意地点点头:“走吧,练武的时辰到了。”   十四把剑一丢,缩回床上:“冷,今儿不练。”   蓁蓁抖开狐皮大氅,哄道:“我给你做了衣裳,到了那儿,练起来就不冷了。”   十四抱着被子滚到里侧,拿背对着她。   蓁蓁只得说:“好好好。那咱们说说话儿总行了吧?虽然在孝里,但是合府上下这些人,一顿便饭总还是要吃的。您看安排在哪里好?”   “都行。”   “那就蓼风轩吧。还有,六爷家定了腊月二十四吃年酒,十三哥家里是腊月二十六,年三十自然是要进宫领宴,您看咱们什么日子好?”   “随便。”   蓁蓁顿了一下,吸口气沉进肺里:“那就腊月二十七。给宫里的节礼已经全部都得了,您瞧瞧可还要添些什么。”   “你瞧过就行。”   蓁蓁站起来望着眼前瘫成一团的巨婴丈夫,咬牙切齿半天,说出口的却是:“早膳已经好了,起来吃点东西。”   “吃不下。”   蓁蓁忍无可忍,跺脚道:“胤祯,你敢不敢回我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   见她生气,十四才磨磨蹭蹭坐起身来,叹道:“昨儿才说‘心口闷闷的不舒服’,这会子又光脚站在地上,还不快上来?”   他这么快就服软,蓁蓁心下一暖,又不想放纵他大白天的窝在床上,犹豫半晌半晌才闷闷地钻进被窝。十四见状叹道:“真是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唉,你昨儿不是想回家看舅舅吗?愣着干嘛,暖和了就换衣裳备礼去。”   蓁蓁想着拉他出去转转也不错,这才转怒为喜,起身去了。   十四穿了衣裳,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忽然见朱五空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什么东西过园子里的石板桥,一面抬一面叮嘱:“哎哟,可小心些,这可都是爷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小太监一脚踩在路旁的青苔上,摔了个狗啃泥,他怀里抱着的那些牛皮纸卷轴,就顺着山石咕噜咕噜滚进水池子里去了。   朱五空叫着“哎哟喂”,沮丧得像死了亲娘:“你个没用的玩意儿!这可是爷亲手画的地形地势图!”他说着一面作势要打,一面急得眼泪鼻涕横流,竟然挽了袍子,不顾天冷,亲自下到假山石缝、池边淤泥里,或是像猴儿一样攀着假山石,或是撅着屁股去拾那些已经污了的地图。这些年养出的一身肥膘颤颤巍巍,那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笑。   十四见了不由发笑,笑过又叹——朱五空跟了他这些年,忠心总归是有的,为了两张破地图,连体面都不顾了。叹过忽然又觉得悲凉——连朱五空都知道,西北那些士兵城池,是他的命根子。可笑他贵为真龙血脉,却连已经握在手上的兵权都保不住,只留着这些地图,有什么意思?   他想着忽然一步上前,连带没掉进去的一叠地图也一并踹倒了,吩咐道:“拿火来。”   “爷,使不得啊!”   “拿来!”   十四从他腰间一把夺过火石绒纸,拎起一张关防图把两个角点燃,扔在纸堆儿里,很快就着了起来。   蓁蓁过来的时候,那火苗已经窜起小腿那么高。她瞧见烧的竟然是十四平日里当宝贝一样收着的地图,不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快灭火!”   “谁都不许动!”十四静静地看着火中逐渐化灰的图纸,“让它烧。”   众人皆不敢违拗,蓁蓁急了,拽着他的袖子喊了声爷。十四不为所动。眼见火越烧越旺,蓁蓁再也顾不得其他,扑上去手脚并用地扑打火苗,赤手掀开燃烧的牛皮纸,把底下那些还未烧透的地图抱在了怀里。   众人都惊得忘了言语,片刻才一窝蜂地围上去:“格格!”   十四也原地呆立半晌,见她手上烫起一溜水泡,气得破口大骂:“蠢货!你看不见那儿有火吗?”   蓁蓁惊魂未定,望着他强自一笑:“好歹花了那么多功夫,您不喜欢,送给十三哥也好啊。”   十四见她犹自抱着那一卷滚烫的皮纸不撒手,喉结上下滚动,转头一拳砸在旁边的湖石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还不快放下!”   侍女上来取走了那些地图。蓁蓁这才觉着手上火烧火燎的疼,十个指头全破了皮,上面又是灰又是血的,格外触目惊心。不知怎的,她闻到那血腥味,忽然莫名其妙地头晕眼花,浑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渐渐昏厥过去了。   “格格!格格!”众人喊了两声。十四觉着不对,两手一抄抱了她起来,正要请太医,余光一瞥,却见那石凳上遗留着一抹新鲜的血痕。   十四像大白天活见鬼了似的立在原地,半天合不拢嘴,险些摔了怀里的人。   “行啊你!楚霸王兵败骇下,还知道放虞姬逃命,爱新觉罗家竟然出了拿女人撒气的孬种!胤祯,你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胤禛冷笑一回,突然瞪向旁边的帮凶:“滚!这是给他求情的时候吗?”   试图递茶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胤祚挠头讪笑,赶紧退回去装背景板。   胤禛想到早上对张廷玉马齐的暗示,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可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她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你的长子!竟然拿怀孕的妻子撒气,可见你平日里有多恨朕!”   胤祚赶紧打圆场:“哈哈,开玩笑的吧。表妹六天前才从西北回到京城,他也不知道……”   “出去!”胤禛冷冷地看着十四,“朕要他自己说。”   胤祚麻溜地滚出去找搬救兵了。   十四望他一眼,垂下眼睑,不肯解释。   胤禛更是怒火攻心:“很好。你既然傲骨铮铮,杀头的罪连句解释都没有,那也不必计较什么名位。拟旨,即刻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替朕出征,平定青海罗布藏丹津之乱。”   十四冷笑:“臣替年大将军谢过皇上隆恩了。”   胤禛怒极反笑:“还有你的福晋。既然你不稀罕她,就放了她回家吧。想必以舅舅对她的宠爱,再找一门好亲也不难。拿纸笔来,朕看着他写,现在就写!”   十四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脱口而出:“皇上……”话说一半,却咬牙忍住了,改口说:“要她改嫁,你先杀了我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苏培盛早撵走了一众宫人,跑到院子外张望许久,终于等到绣瑜接到消息,从蓁蓁房里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苏培盛苦着张脸:“皇上和十四爷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不是奴才偏心主子,皇上其实可疼十四爷了,只是心里总疑心他为了大位的事怨恨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仇人,所以愈发疾言厉色。这是‘关心则乱’啊!”   绣瑜气道:“你还知道‘关心则乱’?本宫现在就乱得很,说重点!”   苏培盛赶紧把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怕吓着她,又劝道:“……这就是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又都不肯服软,话赶话,当不得真的。”   绣瑜听了脚步一顿:“立马派人回宫告诉竹月,把我枕榻下暗格里藏着的那个东西取来。”   晚枫斋里。像从火焰山里一下子掉进冰窟窿,胤禛心里满溢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只剩下说不清的茫然与空虚。他下意识拨弄着腕上的佛珠,喉咙隐隐发酸:“你当我不想吗?早知有今日,康熙十七年冬天,我就不该托舅舅去请什么神医。不该手把手地教你写字。不该在你闯祸的时候给你背黑锅。不该为你打了胜仗高兴……”   十四痛苦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都过去了,如今您富有四海,别为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伤心。”   胤禛一把揪住他的衣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你是不是怀疑我篡改遗诏?”   “没有。”   胤禛冷笑:“撒谎!那你到底在怨什么?”   “我,我怨,皇阿玛。”十四望着他,不自觉淌了一脸泪,“我原本,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可是他,可是他老人家,明明选中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兵权?为什么还要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说我最像他?为什么要拉着我的手说,他一定等我回来?难道这一切,就只是为了让做你的磨刀石吗?”   胤禛表情一松,揪着他衣裳的手不觉松了劲儿,从袖中掏出快手绢扔到他怀里:“丢人死了,还不快擦擦。”   十四伏在地上,哭得难以自已,根本理会不上这些。一屋子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皇帝左右四顾,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使唤的人,又不想惊动了人,只得纡尊降贵地蹲下来,胡乱替他抹了脸,哼道:“刚才不是还宁死不屈的吗?只怕文天祥写‘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也没你铁骨铮铮,结果一眨眼又哭得跟个女人似的。”   十四却道:“我哪里比得过文天祥,人家是民族气节,虽败犹荣。我们是自己家的亲骨肉斗得乌眼鸡似的,不是你啄了我,就是我咬了你,有什么趣儿?蓁蓁这胎若是个阿哥,我就再也不要孩子了。我只疼他一个,不谈利益,不讲权衡,不论尊卑,只共享天伦而已。”   绣瑜立在门外,不觉听得泪痕满襟,抽泣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她索性推门进去,从袖中取出一道玉轴圣旨,先对胤禛说:“这就是你皇阿玛赐给你舅舅的遗诏,险些被误传为传位诏书的那道密诏。”   胤禛连忙跪下,她却没有宣旨的意思,而是把那卷轴往一脸麻木的十四面前一递:“你们都瞧瞧吧。”   十四犹豫片刻,沉默地接了缓缓展开,看到“非大逆之罪不罪”,骤然瞳孔一缩。胤禛也愣了一瞬:“这诏书……”   “是你皇阿玛去世前数日,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他说,没有这诏,他对不住胤祯。有这诏,他对不住新君。左右为难之下,只得立了个密诏,不到关键时候,不叫你们知道。”   胤禛和十四同时愣住了。执掌天下权柄五十载的康熙皇帝,竟然连用了几个“对不住”、“左右为难”,可见他最后的日子里,是何等的纠结悔恨。   一家子父子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没有谁故意想害谁,只有这“不得已”三个字呵,真该写进书里,警醒世人。   绣瑜一手一个,把两个儿子都拉到身前:“先帝是什么样的人物?文武全才,天下大能。要论个性要强、骄傲自负,你们谁能比得过他?可是他也有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时候。所以,什么‘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老四,还有二十天,就是雍正元年了,你盼了这么些年的大展身手的时候就要来了。十四,还有六个月,你就要做阿玛了。未来你们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到底能不能放下心里那口气?你们的姐妹,请额娘到庄子上游湖吃年酒,这顿饭,到底能不能痛痛快快地吃?”   十四望着那道诏书,心里的怨愤冰消雪融,往昔父子间的种种片段,却像走马灯般回转,半晌才听到有人唤他,抬眼一瞧,却是胤禛站在他面前。他不由下意识地站起来,一个“皇”字没出口,胤禛竟然直挺挺冲他跪了下去。   “皇皇皇,皇上……”十四的大脑立刻当机了,愣了好半天才想到去扶他。   “十四弟,额娘说得对。自从康熙四十二年南巡,二哥意图谋反开始,我们兄弟已经斗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浪费了多少资源,埋没了多少人才,戕害了多少忠良?”   “不管谁对不住谁,有多少不得已,都已经过去,是时候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了。皇阿玛为难,是因为皇位只有一个。但是现在大局已定,贤臣良将永远也不嫌多。罗布藏丹津大军压境,是朕需要你帮忙。”   朕需要你帮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十四仿佛回到了当日在德胜门前誓师远征的时候,万人高呼的那一瞬。棋逢对手,有什么比胜你半子的对手也认可你的能力,亲口说出“需要你帮忙”,更叫人觉得释然,觉得虽败犹荣呢?   十四怔怔地望着他,扑通跪倒:“臣弟领命。”   绣瑜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用手抚摸着密诏上鲜红的“康熙御笔之宝”印记:“皇上,你看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现在是2018年10月27号21点43分,打下最后一个句号之后,从不运动的作者忍不住下楼跑了三圈。   在将近一年的长跑中,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最后一章的作话我要写点啥。   也许会聊聊人物?也许会谈谈感想?或者是分析得失?   真的到了这个时候,除了满溢的幸福与满足,已经无话可说。这显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是“把自己的一个脑洞写成小说”,二十二岁的我,终于完成了十二岁的我想做的事。   衷心的感谢各位书友。首先是为你们的精神支持,我有一个小本本,会把每天留评的、有意思的读者记下来,比如总喜欢用“喵喵喵,汪汪汪”写小剧场的那位读者,作者已经记住你了。从开文到现在,这个本子上,已经有149人了。其次是为了你们的物质支持,原本是去年做兼职攒了一年的工资,准备勒紧腰带为梦想聊发一回少年狂,没想到收入加加减减,竟然基本满足了我“在楼下吃碗兰州拉面还可以加个卤蛋”的生活水准,谢谢各位老板。   遗憾的事情有很多,最后悔的事情只有写得不顺的时候怼读者这一条,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了(鞠躬~)。   伤心的事情是,从始至终,没有得到几位关键亲人朋友的理解。最想弃文的一刻,就是我爸说:“花这么多钱送你上学,最后就干了这个?”本来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康熙那个角色,这话一说,我都想谋朝篡位了。   番外目前写了俩,1个现代篇,1个木兰秋闱篇,剩下的等我回去翻翻你们的评论,慢慢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