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代嫁》 作者:朱砂 文案: 穿越、冲喜、姊妹易嫁、契约夫妻,这些许碧在小说上都看过,全是写滥了的情节,可某一天她自己把这些事儿都摊上的时候,才发现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为什么,她那位本该是躺在床上快死了的夫君,现在精神百倍在这里扮强盗打劫? 跟着夫君,苦练演技,执子之手,位居一品…… 内容标签: 恋爱合约 穿越时空 小门小户 经商 主角:许碧,沈云殊 ┃ 配角: ┃ 其它:穿越,宅斗 作品简评: 女记者许碧一朝穿越,却被推上了姊妹易嫁的花轿。庶出,代嫁,冲喜,这不都是小说上写烂了的情节吗,怎么一古脑儿全被她撞上了!不过,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那位传说中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未婚夫婿,居然在精神百倍地假装山匪拦路抢劫?而她不但是嫁了个戏精,还要跟着戏精一起演戏吗?果然啊,生活就是一场戏,我陪夫君飚演技…… 本文以轻松的语言描写曲折情节,既有朝堂争斗,又有战场拒敌,当然,还有后宅的家长里短,儿女情浓。尤其男女主一本正经地联手演戏,更是令人于捧腹之余又觉温馨甜蜜,回味悠长。 第1章 待嫁   虽说出了正月,京城的夜风仍带着寒气。   许翰林府的西小院“翠庐”里,值夜的小丫鬟知雨在梦里打了个机灵惊醒过来,仿佛听见里屋有动静,立刻就坐了起来。   西小院里住的是许二姑娘,平素是个省事的,夜里并不要茶要水,值夜的丫鬟尽可安睡。可今日情形不同,知雨隐约听见些动静便坐不住,悄悄起身,摸到卧房门口,往门缝里看了看。   许家姑娘们房中,夜里都留一盏灯火,免得起夜不便。知雨扒着门缝往里一看,就见昏暗的烛光下,正有个白色人影坐在妆台前头。   知雨骇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人影正是二姑娘许碧,穿着一身中衣,盯着镜子发呆。   知雨两手在自己胸口上拍了拍,才算把这颗心重放回腔子里去,转念一想却又担忧起来——莫不是姑娘还想着寻短见?   许家二姑娘此时却并未曾想着寻什么短见,她是在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呢。   铜镜照人实在是不怎么清楚,恐怕还不如水盆里照出来的。再加上这样昏暗的烛光,根本连眉眼都看不清楚。不过对许碧来说,这已经够了。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披散着长长的黑发,身形单薄。便是镜面再怎么模糊,也能看出来这的的确确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古代少女,而不是那个剪着利落短发,能扛着摄像机和背包随时健步如飞的三十四岁女记者了。   真的穿越了?即使神经坚韧如许碧,也不由得要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摸摸脖子,那里还有一条已经肿起的瘀痕,火辣辣地疼,让她连水都喝不下——这是许二姑娘企图悬梁自尽留下的伤。当然,从许碧穿越而来可以看出,许二姑娘的企图已经成功了,只不过这个翰林府里的人不知道而已。   “姑娘——”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唤,吓了许碧一跳。这些丫鬟们穿的都是软底鞋,个个走起来跟猫一样。   一张小脸从门缝里探了一下,许碧记得这个是她的贴身丫鬟,叫做知雨——许府姑娘们身边都有两个贴身丫鬟,只不过嫡出的两位姑娘身边的人都是陈氏千挑万选的,到她这儿就是随手一指。一个知晴好歹年纪还够得上是“大”丫鬟,这个知雨才十二岁,拿的还是小丫鬟的月例,不过在她这里滥竽充数,占个名额罢了。   许碧向知雨招了招手。虽然来了才一天多,但她早看出来了,大约是原身太过宽容,知晴懒怠,倒是这个知雨勤快,这会儿过来,只怕是听见动静,怕她还要上吊吧。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穿越过来的,但也许是占了名字完全相同的便宜,许碧拿到了许二姑娘的全部记忆。当然,她毕竟不是许二姑娘本尊,无法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但即使如此,也颇有些感触。   许二姑娘自尽,是因为她不想出嫁。啊,确切一点说,是因为她不想替她姐姐出嫁。或者说得再确切一点,是因为她不想代替她的姐姐,嫁给一个据说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的男人,去给人冲喜。   姊妹易嫁,冲喜,啊对了,还要加上庶出和穿越,许碧很怀疑这是不是某部小说,因为这些情节实在都太熟悉了啊,她报社那些年轻小姑娘们拿来打发时间的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   “姑娘——”知雨担忧地走进来,“您怎么起来了?可是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尽管烛光昏暗,她也能看清楚许碧脖子上那条痕迹,像一条紫黑色的蛇,狰狞地盘踞在苍白细瘦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许碧想了想:“我想喝点粥。”   短短五个字说得十分艰难,喉咙像个破风箱似的,发出点声音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这要是吞咽东西就更疼了,但她肚子实在饿,既然不打算像许二姑娘本尊一般求死,许碧就得吃了。   “哎,哎,好!”知雨顿时激动起来,“姑娘饿了?晚上送来的莲子羹还没动呢,奴婢去给姑娘热一热。”想吃东西就好啊!姑娘自尽前一日就水米不肯沾牙,被救下来也一直呆呆的,可把她吓坏了。这会儿忽然说想吃东西,只怕是有些转过来了。   许家的饭食都是大厨房做了,由各房丫鬟去自取。横竖许家人口少,宅子也不大,并没有那许多地方给各院设什么小厨房,不过自备一个风炉,热粥熬药的也就够用了。   自从许碧昨夜上吊被救下来,大厨房那边送来的就都是汤羹,晚上送的是红枣莲子羹,许碧没喝,就搁在了耳房里。知雨三步两步跑回去,一进门便见大丫鬟知晴披着被子坐在罗汉床上,正抱着那盅莲子羹在喝呢。   “知晴姐姐!”知雨急步过去,便见那一盅莲子羹都见底了,气得直跺脚,“你怎么把姑娘的羹喝了!”这羹里用的是上好的胭脂细米,加了红枣莲子枸杞,哪是她们做丫头的能喝得着的?   知晴白了她一眼:“姑娘又不喝,难道放着浪费了不成?”各房还不都这样,主子们吃用不完的份例,都赏给了亲近的丫鬟。看嫡出的大姑娘三姑娘那里,贴身大丫鬟吃的用的是什么样,偏她倒楣,因是外头买进来的,就被指到这位庶出的二姑娘院里来当差。   别看二姑娘自己住一个院子,说出去好像比大姑娘三姑娘合住一处院子还宽敞似的,其实人家那“云居”顶得上这个所谓的“翠庐”三倍大,里头更种了好些花木,一年到头都有花可赏,哪像“翠庐”,就那么几竿破竹子,整天唰唰地响,尤其是冬天夜里,和着风声听起来怎么都是一股子破败劲儿。   知晴这股子不平由来已久。她自知是外头买来的没根基,早早就在许府下人里认了个“干娘”,时常听干娘讲些事情,便知道她们这些丫鬟的“前程”都指望着自己伺候的姑娘呢。在府里自不必说,将来若是姑娘嫁得好,她们陪嫁过去也能跟着享福,若是嫁得不好,那可就完了。   许翰林是个五品官儿,听着似乎品级不低,翰林又清贵,其实在京城里头一品二品满地走,四品五品贱如狗,根本算不得什么。许碧又是庶出,将来能嫁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已然是造化,难得这次要结亲的竟然是什么二品的大将军的少爷,这可不是天上掉了馅饼下来?   二品的大将军!知晴可是听干娘说了,带兵打仗可是有油水的事,那沈家做了十几年的将军,家里必定是金银满箱。等她陪着姑娘嫁过去,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谁想知晴还没高兴多久呢,二姑娘上吊了!她这个贴身大丫鬟因为“服侍不周”,挨了十记板子,若不是因为这里还需要人伺候,只怕罚得更重。   旧怨加新伤,知晴这会是一肚皮的火,对知雨自是没好气,一边说着,一边还紧着舀了两勺,把盅子底下剩的一颗莲子都塞进了嘴里。   知雨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姑娘,姑娘说想吃粥!”   “啊?”知晴险些被莲子噎住,“姑娘怎么又想起要吃粥了?”   知雨怒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姑娘两天水米没打牙了,只喝那么几碗药自然会饿,怎么不该要吃?夫人可是说了,叫我们好生伺候着,姐姐这样,是打算再挨几记手板子不成?就怕把姑娘饿坏了,咱们挨的就不是手板子了!”   知晴这下才有点傻了眼。许碧性情懦弱,平日里从不管束下人,她这般用许碧的份例也是经常的事。只这回许碧上了吊,许夫人都亲自延医请药的,还叫她们好生伺候。这若是许碧上吊没死,却因为不吃饭饿出了毛病,那她这个贴身大丫鬟的确是跑不了的责罚。   平素里懒散惯了,这次又挨了手板子,知晴满腹怨气之余,思想尚未转变过来,还想打着受伤的旗号偷懒。这会儿被知雨点破了利害,才有些明白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二姑娘是要出嫁的!   “这——”知晴看着手里的空盅子,“你去大厨房,就说姑娘要喝粥,让他们不拘什么再熬些来。”知晴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等等,我去拿钱匣子。”   叫大厨房做份例外的饭菜不是不行,只是要自己出钱。翠庐这点儿月例,从来是不敢点菜的。不过这会儿情况特殊,又只是要碗粥而已,想必给十个八个大钱也就够了。   知雨气得抿紧了嘴唇。明明大厨房特地加意熬了这莲子羹来,却被知晴偷喝了,如今又要姑娘额外拿出钱来去要粥。且不说姑娘没什么钱,单说这会儿去要的粥,定然不是这些精料细做的——许夫人陈氏掌家严谨,似胭脂米、枸杞莲子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这会儿过去,能有碗白米粥就不错了!   可这会儿再埋怨也无用,知雨气呼呼地接了钱,正要往外走,便见院门被推开,一个瘦瘦的身影抱着点什么东西走了进来:“路姨娘?”   路姨娘三十多岁,长相平平,只是眉眼间的柔顺教人看着舒服,见两个丫鬟都在院里,脸上就有些着急起来:“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姑娘那儿谁伺候?”   知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路姨娘又不是二姑娘的生母,再说她自己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就是个不受宠的老姨娘,总跑翠庐来指手画脚的做什么?就说这次吧,若不是她跑来跟二姑娘说什么冲喜,二姑娘怎么就会上了吊?   要说冲喜这事儿,知晴也听说了一点,毕竟沈大将军家里来商议迎亲的下人还住在外院呢。不过她干娘早都跟她说了,沈少爷只是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是沈夫人觉得家里这阵子仿佛有些流年不利,才想着赶紧把这亲事办了,迎个媳妇进门冲冲喜。这冲喜冲的是运道,并不是沈少爷的伤。偏这路姨娘说的好像沈少爷就要死了,姑娘进门就守寡似的,硬是把个姑娘吓得上了吊。   知雨却高兴地道:“姨娘,姑娘说饿了,想吃粥!”   “姑娘想吃东西了?”路姨娘顿时露出了喜色,把怀里的纸包递给知雨,“这是藕粉,快去烧水给姑娘冲上。姑娘这会儿喉咙不适,喝这个正好。”   这包藕粉倒是雪中送炭,知雨也不去大厨房了,忙扇起小风炉烧滚了水,厚厚地冲了一碗藕粉,端进屋里去。   许碧不是很喜欢藕粉这种滑腻腻的东西,但她也不挑食。当记者的,出去采访还不是随便买点什么糊弄肚子,更不用说她还跟着援赞医疗队去非洲呆过一年,那时候要是有碗藕粉——咝,喉咙真痛啊……   “慢些咽,慢些咽。”路姨娘紧张地注视着许碧,脸上的表情仿佛她自己喉咙里也梗着根烧红的铁条似的,“想吃东西了就好。好生吃饭,好生吃药,很快就好了。”   许碧冲她笑了笑。在二姑娘本尊的记忆里,路姨娘是对她最好的人了。她生母是产后血崩身亡,许夫人自己有儿有女的,自不会把个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到身边养,也就是按例指了奶娘丫鬟什么的伺候着。路姨娘自己没孩子,便时常过来,不说像亲妈一样,说是个姨妈那足够了。   许碧这一笑,路姨娘眼圈倒红了:“都怪姨娘,姨娘不该就这么跑来跟你说那些事,险些倒害了你性命……”   许碧有点无奈地放下碗,拍了拍路姨娘的肩膀。   路姨娘的确是一心为了许二姑娘的,听说是要让她去冲喜,跑去许夫人那里跪求了半日。无奈许夫人铁了心不松口,路姨娘也没了法子,怕二姑娘不知就里便吃亏,只好先来告诉许二姑娘。   原是想着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谁知道许二姑娘平素那么懦弱的人,这次倒有了雷霆手段,直接就上了吊,倒把路姨娘悔得无可如何。听说许二姑娘刚被救下来没了气的那段时间,路姨娘跑去自己供的佛像面前许愿,说是此后就吃长素,再不沾半点荤腥,这才把许二姑娘求了回来。   只不过,回来的已经不是许二姑娘了。   路姨娘泪如雨下,充分让许碧领略了“女人是水做的”的真理:“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狠心扔下姨娘就去了——不管怎样,还有老爷呢。这婚姻大事,既然当初是定了大姑娘,哪能这样轻易就变卦的。夫人不肯,可老爷跟沈家老爷这许多年的交情,定然是不会让夫人胡来的。”   老爷?许翰林?   许碧回忆了一下这翰林府的男主人,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据说二姑娘的生母杨姨娘当初是挺得宠的,但许翰林是那种很典型的古代男人,不会搞什么宠妾灭妻的那一套。更何况,就看这位二姑娘的生活环境,就知道纵然杨姨娘得过宠,这份儿宠爱也并没有爱屋及乌到她身上来。否则,陈氏怎么敢就这么明晃晃地搞姊妹易嫁呢?   而且,许碧又不是对古代一无所知,这年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尤其是她这样的庶女,亲事全都捏在嫡母手里,倘若这次她拒了冲喜,让许大姑娘嫁了过去,万一许大姑娘守了寡,那陈氏迁怒起来,又会给她找门什么样的亲事呢?   许碧在心里叹口气,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其实她完全不用半夜了还爬起来照镜子,只消看看自己这两只小手,这副小身板儿,就知道什么叫不能自主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打出生到现在几乎都是在后院里过的,让她如何与嫡母对抗?要想抗拒冲喜的命运,大概也只剩下自尽了。   当然,许碧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人死过一回,才会更知道生的可贵。难得她比别人多了一次活下去的机会,那是绝不会自己找死的。冲喜是吗?就算是做寡妇,也未必就不能活了。而且她那位“未婚夫”不是还没死呢吗?就算真想上吊,等他死了再吊,还能得个贞烈的评价呢。   路姨娘却是还抱着一丝希望:“老爷刚才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跟夫人在屋里说话,姨娘已经叫人去打听了……”说不定,老爷能说服夫人呢。   许碧再次叹了口气,又把碗端起来,她还是先把藕粉趁热喝了吧。反正成不成的,明天自然就知道了。 第2章 议定   许府正院,守夜的小丫鬟站在门外,被风吹得遍体生寒,不得不轻轻跺着脚,心里暗暗埋怨里头的大丫鬟。不过是老爷和夫人说话,怎么就把她撵了出来,也不知说什么,竟然听不得。   隔着一道门,许夫人的两个贴身丫鬟流苏和宝盖都在,彼此都有些忧虑之色,一边守着灯光纳鞋底,一边听着内室里的声音。   “我才出门几日,你竟然就做下这许多事!如此自作主张,你可还把我放在眼里?”翰林许良圃在室内来回踱步,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怒气冲冲。   他今年四十二岁,看起来却只似三十许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乃是翰林院中有名的美男子,倒把他的夫人陈氏比了下去。   陈氏比许良圃小上几岁,妆扮起来倒也端庄雍容,但此刻未施脂粉,两眼还泛着红,不免就显得平平。她正坐在床边,用一块帕子掩了脸,低泣道:“我也是为了瑶儿。那沈家大郎伤重不治,沈家想着冲喜才要成亲的,难道老爷舍得把瑶儿往那火坑里推?”   这话说得许良圃火气不由得平了几分,皱眉道:“你是从哪里听说沈家大郎伤重不治的?朝廷那边尚且没有这个说法,你怎么就信了……”   陈氏拭着眼泪道:“我叫人去问过沈家来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可到底是被我问了出来。沈家大郎自受伤之后一直昏迷未醒,只因住在军营之中,沈老爷着人封锁消息,才不曾传出来……若不然,怎么前些年还说要等回了京再操办亲事,这回却又急急地着人来商议,要把人娶过去?”   许良圃听了,也不由得犹豫起来:“那不是因着沈将军被调去了江浙,只怕几年之内回不来,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   陈氏闻言,声音顿时就提高了一点:“听老爷的意思,竟是真要把瑶儿嫁过去了?”   流苏和宝盖在外屋听见这一声,不禁都有些担忧起来。宝盖低声道:“夫人怎的还是这样倔强……”话犹未了,就被流苏嘘了一声,连忙闭了嘴。   虽说相貌平平,陈氏在许家却素来是当家作主的。许良圃父亲早亡,家境贫寒,只靠寡母针线养家,连书都念不起。只是他敏而好学,做杂工之余时常跑到当地书塾外头去,隔着墙听先生讲学。时日一久,恰被陈家老爷发现了。   陈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陈老爷本人更是有举人的功名,只是未能再上一步,引为终身憾事。偏生了一个儿子又不爱读书,对着书本就像似屁股上生疮,扭来扭去地坐不住。   陈老爷颇是恨儿子不成器,待发现了许良圃这个墙外听课的穷小子,不由得更是感叹同人不同命,竟是起了爱才之心,拿出银钱资助许良圃读书。   若说许良圃也的确在读书上颇有天赋,没几年就考中了秀才。陈老爷自觉慧眼识珠,大喜之下,便将女儿许了给他。   陈氏嫁过来那年,许良圃还未中举人呢,家中仍旧清贫。陈氏进门,带了大笔的嫁妆,许老太太立时便不必再辛苦劳作了。且陈氏相貌虽不出众,人却精明,口甜舌滑,不几日便哄得许老太太欢喜,将这后宅之事全交予了儿媳。   开始那几年,陈氏行事还十分谨慎。她进门两年才只生了一个女儿,不待许老太太开口,出了月子便亲自买了个人来,给许良圃搁在房里,好开枝散叶。   不过,也不知是许良圃的子女缘未到,还是这姨娘没福气,最后也不过生出一个女儿来,倒是陈氏把身子又养了两年,生下了许家独子许瑾。   许瑾落地那年,许老太太身子已经不成了,强撑着见了孙子,这才含笑而逝,临终还将儿媳夸赞一番,自言到地下去也好见丈夫了。陈氏为婆母办丧守孝,极是体面,许家本地,那左邻右舍,谁不夸说陈氏贤惠?自此,这许家,便是陈氏当家作主了,便是后来许良圃做到如今这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房中又收了人,陈氏的地位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如今,许家有三女一子,除了二姑娘许碧之外,皆是陈氏所生。陈氏当家作主惯了,慢慢也有些恣意,此次办的这桩事儿不免就有些强硬,令两个心腹丫鬟都担忧起来。   果然,陈氏那边提高了声音,许良圃也有些恼了:“便是不嫁,也不能就报了待选!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若是沈家那边闹起来,被宫里知道只怕我的性命都要丢了,到时一家问罪,或流放或发卖,你便欢喜了?”   流苏与宝盖对看一眼,都不由得露出了愁容。说起来这件事,的确是陈氏办差了。不愿许瑶嫁去冲喜也就罢了,却不该为着堵死这条路,就给许瑶报了待选。   这两个丫鬟是陈氏陪房之女,皆为心腹,于许家诸事都知晓。许沈两家的这门亲事,乃是当初许良圃初中进士,外放西北某县县令时,与驻兵此地的沈文口头约许,并未写定婚书的。   那会儿沈文尚只是个百户,虽是武将,却也爱读几卷书,与许良圃颇谈得来。后北狄来袭,许良圃固守县城十日,险些城破,亏得沈文率兵来救。如此,二人交情又进一步。   那一役虽是险极,但最终歼北狄人数百,俘虏又数百,便是近千之数,乃是大胜了。先帝大喜,论功行赏,许沈二人皆有升迁。庆功宴上,许良圃听说沈文长子沈云殊年已六岁,自家又有女儿,便索性定下了儿女之约,自此结为姻亲。   提到欺君,陈氏声音便又低了下去,却并不肯罢休:“老爷那时——也未曾说定便是瑶儿……”   许良圃怒道:“那时家中只有瑶儿,不是说她还是说谁?何况沈家大郎是嫡长子,我自然也要以嫡女相配。”   当时许良圃外放西北,家中老母体弱,妻子要上奉婆母下抚幼女,不能随行。本来所纳的妾室杨氏该随行侍候,可杨氏进门后颇为得宠,陈氏怕她去了西北当真先生下长子,便也寻了个借口将她留在家中。   谁知许良圃才一动身,杨氏便查出了身孕,陈氏心中忌惮,便将这消息先瞒了下来。后来杨氏生下一女,陈氏这才松了口气,只那会儿西北已经打了起来,来往消息不便,是以许良圃与沈文约为儿女亲家之时,还不知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此事,陈氏早就在心里盘算过了,立时便道:“那会儿碧姐儿已经出世,她生下来就没娘,我自是将她记在名下,如此也是嫡出,跟我亲生的没甚两样。”   许良圃冷笑道:“碧姐儿从出生就记在你名下?我怎的不知?”   这自然是假话。陈氏的脸也不由得红了一红,强辩道:“碧姐儿打小也是跟着瑶儿珠儿一起读书学针线,姊妹三个都是一样的……”公中的例自然是一样的,至于陈氏贴补自己女儿的那一份,许碧自然就捞不到了。   许良圃连声冷笑,陈氏自己也觉说不下去,索性又用帕子把脸一掩,哭道:“我还不是为了老爷的前程着想。皇上才登基,头一回选秀,咱家瑶儿人才年纪皆合适,对外头又从不曾说过定了亲事,这会儿突然又跳出一门亲事来,说不得便有人疑心老爷是不肯让女儿进宫……”   她一边说,一边从指缝里偷窥许良圃的神情,续道:“更何况,若是跟别家定亲也就罢了,偏是沈家……”   许良圃额头上青筋一跳,斥道:“胡说!跟沈家定亲又怎样?沈兄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自先帝时起便战功累累,深得重用,谁人不知?你休要胡说……”   他虽然说得硬气,但陈氏与他夫妻多年,焉能看不出他的心虚?遂放低了声音道:“那可是先帝的时候,如今——”如今已经是新帝了,“皇上怕还是忌惮着端王当初的事,若非如此,又怎么会从西北调去了江浙……”   这一句话算是戳到了许良圃心窝子里,他额头上青筋乱跳,却没有说话。   说起来沈许两家,当初虽建功于同时,后头的路却是大不相同。   沈文自升职之后,屡立战功,十余年过去,竟是统帅西北十万大军,乃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而许良圃运气却是不好,才立了功劳升迁上去,便遇着老母过世丁忧三年,待出了丧,当年的功劳早就被上头忘到脑后,单是起复就费了许多工夫,时至今日,才不过是个五品翰林,说着清贵,却是个闲差。   许良圃读多了书,难免有几分傲气,仕途不得意时只怕人让人觉得他攀附,故而从不曾在外头提起这门亲事,直到他升了侍读学士,许瑶也将及笄,才着人往西北送了封信,商议成亲之事。   沈家那边倒是并无悔婚之意,只是西北离京城太远,这单是信件来回一趟就要小半个月,还没等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宫里先帝就崩了,而新帝登基不过数月,就以西北已定东南不宁为借口,一纸诏书把沈家父子调离西北,放到江浙去了。   没错,这调的正是沈家父子二人。这些年不但沈文是手握十万大军的镇边将军,便是其长子沈云殊,也在军中赫赫有名,年方二十便已经能统领前军,骁勇善战。父子二人,将西北打造得铁桶也似,北狄数次进犯都大败而归,近年来也只敢小小骚扰,竟不敢再大举入侵了。   按说西北安宁,新帝将沈家父子调去江浙,似乎也是人尽其才,乃是倚重之举。但事实上,西北乃是马战步战,而江浙则是海盗倭寇猖獗,以水战为先,两者可说是天差地别。沈家父子多年驻守西北,马背之上自然威风凛凛,可若到了水中船上——北人南调,水土尚且不服,何况战乎?   更何况,沈家在西北经营多年,江浙却是新地,沈家父子单枪匹马到了那边军中,可还能如在西北军中一般一呼百应?这一纸诏书与其说是看重,倒不如说是忌惮沈家父子在西北军中的势力,是要将他们的臂膀斩断,再连根拔起了。   朝堂之中皆是精明人物,如何看不出这诏书后头的算计?果然沈家父子到了江浙军中便吃过几场败仗,上月更是被倭寇偷袭,连沈家大郎都中了暗箭,重伤在床。宫里头已经派了御医过去,至今还没消息呢。   两家姻亲,利益相关,许良圃自是对此事十分关切。偏前些日子他跟着掌院学士去巡视考场,不在京城,这才回来,尚未来得及打听沈云殊伤势究竟如此,就听说妻子将嫡长女的名字报去应选,又将庶女许碧应了与沈家的亲事。   若说应选之事,又何止陈氏意动。新帝年富力强,尚无所出,此时送女入宫,但有儿女,前程便是大好,若不是新帝诏令只在五品及以上官员家嫡女中择选,恐怕想要参选的人会挤破了头。   “可,可这亲事……”许良圃心中百转千回,勉强说了一句,“以庶充嫡,只怕沈家不肯……”   “沈家如今只求速速成亲,哪里会不肯。”陈氏听许良圃意动,心下一喜,顿时脱口而出,“说是成亲,其实便是冲喜,老爷肯嫁一个女儿过去,已然是重诺之举了,若不然,这京城里头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了去?”   此次江浙派人来向宫中求御医,沈家下人也跟着来商议亲事。事涉沈瑶,陈氏自是要细细盘问,终究是从那下人口中套出了实情:原来沈云殊重伤昏迷一直未醒,请遍了江浙的名医都无起色,如今沈家来求御医也是无奈之举——新帝如此忌惮沈家,肯不肯叫御医尽心治疗尚未可知呢——来与许家商议亲事,也是无计可施之下才行此策,想要给沈云殊娶妻冲喜了。   “何况——”陈氏窥视着许良圃的神情,“把碧姐儿嫁过去,皇上那里也好交待……”   新帝既然忌惮沈家,许家身为姻亲怕是也讨不了好去。如今许家送嫡长女应选,却把庶女嫁去沈家,也算是借机向新帝表了忠心。   许良圃默然半晌,道:“碧姐儿可愿意?”   陈氏顿时便窒了一窒。她原是想瞒着将此事定下,到时候把许碧送去江浙便是。谁知路姨娘那个多事的,也不知如何探知了消息,又哭又求,还捅到了许碧处去,竟撺掇得那丫头上了吊。幸好是救了下来,否则她的瑶儿可该怎么办?   只是,这丫头敢上吊,必是不愿意的……   许良圃看陈氏这样子,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是与碧姐儿提过了?”   许碧上吊实在瞒不住,陈氏也只能说了:“……我这里还不曾与她说,路氏倒先透了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吓唬了她,竟一时就想不开……”   眼看许良圃脸色不好看,陈氏不免为自己辩解一二:“也不是我狠心,一则是为着家里,二则她到底是个庶出的,若是嫁在京城,这身份瞒不过人,又能寻门什么亲事?老爷也是知道的,这京城里的官儿,有些连家眷都不敢接过来,若是嫁到这样人家,她只怕又要埋怨我,到时候说不定也一根绳子吊了去……”   许良圃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话……”心里却也知道陈氏说的并非假话。单说他翰林院的同僚,就有些人到现在还租着宅子住,父母妻子则都放在老家,便是怕京城米珠薪桂,人太多了养不起。便是他自己,如今能过这般宽裕,也是要靠陈氏的嫁妆呢。   陈氏听他口气又松动几分,连忙趁热打铁地抱怨道:“说起来,路姨娘不懂事,碧姐儿也是有些太……自来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姑娘自己闹腾的?再说,她也不等老爷回来……不信我也就罢了,莫非老爷也会害她不成?”   “罢了罢了。”许良圃心里也十分矛盾。陈氏出的这个主意,其实对许家倒是最好的。说实话,许瑶才貌双全,是三个女儿中最出色的,若是能进宫只怕会有些造化,若是嫁去沈家守寡,也未免太过可惜。   倒是许碧,瞧着畏畏缩缩的,恐怕也指望不着有什么大前程。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纵然陈氏再说得好听,他也明白,自己这般做,对许碧实算不得什么慈父,在许碧心里,说不定正觉得父亲也在害她。   许良圃犹疑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既说是记在你名下,那嫁妆就按瑶儿珠儿的例来备,不能再亏了她。”也只有用这法子弥补她一二了。嫁妆丰厚些,日后不管怎样,终究有些底气。 第3章 嫁妆   许二姑娘这一吊把小命都吊没了,脖子上的伤自然也是实打实的,许碧连喝了三天药,才觉得喉咙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被记在了陈氏名下,由庶女变成了嫡女;坏消息则是,跟沈家的亲事,还得是她顶上。   好消息是知晴一溜烟儿跑来跟她报的信,说得眉飞色舞:“……今后您就是嫡出的姑娘了,份例和嫁妆,都比着大姑娘和三姑娘来!”   许碧在窗户前头坐着看景儿,闻言只扯了扯嘴角。记名的嫡女罢了,就好像贴牌儿的商品,谁还真买账呢?再说了,份例比着嫡出姑娘来,可她还能在家里住几天?倒是嫁妆也比着嫡出的来有点意思,只不知道陈氏会不会真的这么做。   知晴汇报了好消息,看许碧并没有预想中的反应,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想了想,拿出她干娘跟她说过的话来劝许碧:“姑娘若是在京城里寻亲事,就是记了名儿人家也知道,到时候又能嫁去什么样的人家?沈家那边……”   许碧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还有什么?”   知晴这几日被她的干娘很是教导了一番。干娘说得清楚,若是许碧不肯嫁,陈氏恼了,日后给她胡乱寻一门糟心的亲事,那她这个贴身大丫鬟就得跟着去受苦。可若是嫁了,沈家那样的人家,做丫鬟也比外头市井小民过得自在。更不用说姑娘若是死了,贴身丫鬟伺候不周,或打死或发卖也都是有的。   既然如此,知晴自然是要卖力地劝说,只是姑娘自打被救过来,仿佛是有点与从前不同了,就说从前吧,姑娘绝不会就那么随意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的。那脸上的神气——知晴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怎么对劲,由不得让人想起来从前在乡下听到的野谈,譬如什么活人去了一趟阴间便换了心肠之类……   知晴略有点不安,便不敢再接着话头往下劝,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着急,把干娘嘱咐她暂且保密的事儿说了出来:“大姑娘报了宫里应选,正准备着呢……”   说了,知晴便后悔了,但转念一想,云居那边为了这个,又要裁新衣裳又要做新首饰,这么大动静是瞒不住的,横竖姑娘总要知道,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样?如此一想,她又坦然了。   “宫里?”许碧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啊。”知晴想起云居里那几个二等丫鬟,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痛快起来。因伺候着嫡出的姑娘,云居的二等丫鬟们都不将她这个翠庐的一等丫鬟放在眼里,终日趾高气扬,都指望着将来大姑娘嫁了高门,陪嫁过去享福呢。   如今可好,大姑娘若是真能选进宫去做妃子,那倒是嫁了不得了的“高门”,可能带进宫的顶多就只是贴身的一两个丫鬟,那些二等的都捞不着,只好另寻去处,那享福的前程,眼看着就要没有了。   这几日,那几个丫鬟一边要围着大姑娘转,一边还要自己找前程,有几个没根基的,那惶惶然的模样真是看得人痛快。   心里痛快,知晴忍不住就把在干娘处听的消息都说了出来:“皇上这是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呢。如今宫里头人少,选进去就有好前程。不过,家里最低也要是五品官儿,还得是嫡出的姑娘,年纪满了十五岁才成。要不是这么着,恐怕应选的就要挤破头了。”   前两条也就罢了,最后一条倒是不易。本朝虽不似前朝一般,十三四岁就出嫁,但女孩儿家及笄之前,亲事也大都定了下来。真有官宦人家年满十五,才貌出众还不定亲的姑娘,多半都是盯着宫里那位子的了。   竞争激烈啊。这么看来,敢报应选,陈氏对许瑶应该是很有几分信心的了。   许碧回忆了一下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大姐姐——许瑶眉眼生得像许良圃,却继承了陈氏的鹅蛋脸,的确是端庄秀丽,加之饱读诗书,琴棋女红俱精,可称是“萃父母之所长”,也就难怪陈氏想着送她去搏一搏了。   相比之下,一母所出的三姑娘许珠就稍微凄惨了点儿——她生得太像陈氏,虽然有许良圃的基因拉高了一点颜值,但因为有亲姐姐比着,就丝毫也显不出来了。而且她无论是读书还是学琴棋书画女红针指都不如许瑶,简直是全面溃败。这也幸好是亲姊妹,如若不然——想一想许珠平日里是怎么对许碧的吧……   哎,扯太远了。许碧拉回放飞的思绪:“路姨娘呢?”   不管许瑶能不能入宫,反正报了应选,她就绝不可能承认跟沈家有婚约了。就算是“外来者”,许碧也知道,有婚约还参选,那就是欺君啊!既然陈氏把许瑶的名字报上去了,那姊妹易嫁的事儿,许良圃不同意也要同意了,否则难道要他大义灭亲,去举报自己老婆和亲闺女吗?   所以,路姨娘的希望是肯定要落空了。这两天都没来看她,不会是太过失望生病了吧?   “姨娘在自己屋里跪经还愿呢。”知晴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姑娘——病着那会儿,姨娘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这会儿姑娘好了,她得还愿,这几日都不能出房门呢。”   “还愿?”许碧皱起眉头,“姨娘许了什么愿?”   “吃长斋。”知晴不假思索地回答。   “许了吃长斋的愿,还愿却要跪经?”   “呃——”知晴愣住了,她不过就是听府里婆子说的,至于路姨娘为什么不来,她哪里会去深究呢?依她说,不来更好,省得三说两说的,姑娘再上了吊。   “我去看看姨娘。”什么还愿,多半是因为她的婚事惹恼了陈氏,被禁了足吧?   “姑娘,您这身子还虚着……”知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多嘴了,夫人想必是不愿意姑娘到处乱跑的吧。   她正懊恼,知雨小跑着进来:“夫人过来了!”   翠庐的院子小得可怜,知雨才进屋,许碧就已经听见了院门口的脚步声,陈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走了进来。   “夫人。”许碧起身,搜索了一下原主的回忆,不是很自然地行了个礼。   陈氏没说话,倒是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抿嘴一笑,过来扶起许碧:“二姑娘,如今你已经记在夫人名下,该叫‘母亲’了。”   这丫鬟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容长脸儿,虽不是什么美人儿,却是满面笑容,观之可亲。许碧记得这个就是陈氏的第一心腹,名叫流苏。跟旁边那个满月脸的丫鬟宝盖一样,都是陈氏的贴身大丫鬟。   只不过,叫夫人就罢了,“母亲”这两个字儿可不是说叫就能叫的,而且陈氏又没开口,于是许碧也闭口不言。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陈氏轻咳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流苏立刻亲热地扶着许碧,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你姨娘去得早,那会儿我就想把你记到我名下的。”陈氏终于开口了。她声音颇为温和悦耳,要不是许碧有原身的记忆,说不准还真要相信她是一片慈心了:“只是那会儿家里事太多,就一直拖延到如今……”   许碧低头听着,一声不吭——这都是开场白,还没说到正经事呢。   陈氏顿了顿,看许碧半点反应都没有,心里暗暗有些恼怒。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要知道许碧嫁去沈家,那嫁妆也得正经准备,可不能再随便千儿八百的银子就打发了。她这里还肉疼呢,许碧还给她摆这副死人模样!   然而事到如今,为了许瑶她也得暂时忍下这口气,若是真把这死丫头逼出个三长两短来,难道让她用小女儿沈珠去顶吗?若是没个人嫁过去,到时候沈家真的闹起来,许瑶的婚约掩不住……   陈氏心里也隐隐有一丝后悔,不是后悔给许瑶报了应选,而是后悔没有早些谋划此事。若是当初沈家父子被转调江浙之时,她便定下由许碧出嫁,如今岂不是就少了许多麻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陈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继续哄许碧:“沈家这门亲事,是当初你父亲定下的。想必你也知道,沈家如今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若不是当初你父亲与沈大将军的交情,你虽是记在我名下,也嫁不得沈家大郎的。”   “我晓得你听了些话,只怕是误会了些什么。”陈氏一脸慈爱地伸出手来,替许碧理了理鬓发,“只是你父亲如何会害你呢?沈家大郎确是受了伤——领兵打仗的人,哪有不受伤的呢?好些伤看着重,其实养养也就好了。”   许碧默默听着,并不接话。陈氏的动作看起来慈爱,其实手指都小心避着不碰到她的脸颊,就这股子疏远劲儿,实在是让她的话没什么说服力。   陈氏显然也不想跟她一直扮什么母慈女孝,很快把手收了回去:“这次沈家急着成亲,一则是因为沈家大郎年纪也不小了,二则——自然,也是因着他此次确实受了重伤,沈夫人忧心他,想着早些成亲,既是冲冲喜气,也是有人照顾——这丫鬟小厮们虽会伺候,总不如自己媳妇儿贴心不是?”   许碧心想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一做娇羞模样?然而她实在是脸红不起来,便只能继续摆出面瘫脸了。   陈氏见她如此油盐不进,也是有些头疼,只能继续道:“你不要以为冲喜就是什么天塌下来的祸事了,这回沈家派人进京,是向宫里求御医的,等御医去了,什么伤治不好?你这时候嫁进去,等沈家大郎痊愈,可不就是你带去的福气?到时候,纵然你不是我亲生的,沈家上下也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母亲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若是你留在京城,去哪里寻这般的好亲事?从二品大将军的嫡长子,如今自己也是五品的官儿,这京城里头数一数,有几家能这般的?便是真有这样人家,可轮得到你?”   许碧终于抬起头来:“夫人说,已经把我记在夫人名下了?那便是说,我算是嫡女出嫁?”   老实说,陈氏这一番话说得是有理有据,若是许碧先听了她的话,多半是不会上吊的。不过现在的许碧当然不会对她的话全盘相信——都千里迢迢到宫里来求御医了,沈家那位大郎的伤要是不重就奇怪了。搞不好没等她跑去江浙拜堂,人就没了也说不定!   不过跟陈氏硬顶是没意思的。如今许家是非出一个女儿不可了,若她不去,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陈氏不肯出自己的亲生女儿,沈家闹起来,许瑶的事败露,许家全家倒霉;第二,陈氏把许珠顶上去,然后转回头来弄死许碧出气。   总之无论哪一种方法,对许碧来说都没好处。   当然,也可能沈家大郎没等到拜堂就死了,婚约中断,许碧不用嫁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跟陈氏拧着来呢?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嫁进去,沈云殊还是死了,她成了寡妇。但是许碧这几天仔细想过,寡妇也比留在陈氏手底下强。可以说,未出嫁的小姑娘,是这个时代最不能自主的角色了——寡妇至少还有嫁妆在手呢。   所以,嫁妆很重要。这是这个时代女子拥有私产最正当的途径。与其跟陈氏拧着或者上吊,不如讨论一下她能拿到多少嫁妆。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的确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虽说是冲喜,但沈家总不会连聘礼也省了吧?”古代成亲好像是六礼,正规程序走下来至少要小半年,沈家现在要冲喜,肯定是要省掉许多环节,但下聘总不能省吧?   “自然不会。”陈氏微愕,想不到许碧居然一开口说的是这个,但还是答道,“这千里迢迢的东西不好都送过来,沈家便只带了礼单。你放心,这些东西家里一件都不会留,都是你的。东西都存在江浙那边,等你嫁过去就看见了。”   “那礼单呢?我可否看看?”口说无凭,她总得亲眼看看才行。   陈氏往后靠了靠,仔细打量了一下许碧。   之前听说许碧变了,她还嗤之以鼻。许碧什么样子,莫非她这个主母还不知道?不说别的,听到自己要嫁去沈家,连来她和许良圃面前说一声“不”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就上了吊。如此懦弱的性情,还能变到哪里去?   因此,陈氏觉得,自己这一番说辞,定然是能说服许碧的。自尽之事,有第一回可未必敢有第二回,以许碧的性情,怕是第一回就要吓死了她,没见这些日子再也不曾求死么?只要她不敢死,再说明这利害关系,许碧定然会乖乖点头。   只是,这会儿许碧倒是没说不嫁,可这反应却是出乎陈氏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许碧只会哭,至多是求几句,可万没想到,她居然要看聘礼单子!   “宝盖,去把礼单和玉佩取来。”陈氏沉吟一下,还是同意了。虽然不知道这丫头是想做什么,但看看礼单也是无妨。   宝盖很快捧了个匣子回来,里头那聘礼单子还真是厚厚的一迭,许碧拿起来看了看,极规整的楷书,偶尔有个把字实在不认识也无所谓,反正看得出来聘礼相当丰厚。   陈氏指了指匣子里的一对玉佩:“这是沈家家传的玉,给嫡长子下聘用的。别的东西不好搬运,沈家人就带了这个过来。你瞧瞧,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沈家如此重聘,便是看重于你,这门亲事,可再没有更好的了。”   陈氏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惋惜。若不是沈家遭新帝忌惮,沈家大郎又是重伤,当真是一门好亲事。单看这聘礼单子,就知道沈家家底有多丰厚了。这里头,什么绫罗绸缎、首饰珠宝一应俱全,单那一对儿金雁就有足足四十八两重,赤金,整张单子的聘礼估一估,不算这对传家玉佩也要值到五六千两!可惜,都要归许碧了……   许碧对衣料首饰的估价不怎么在行,但单看这礼单的厚度也知道不少,浏览了一遍便道:“沈家如此厚聘,也是因要求娶嫡女之故吧?”   陈氏还以为她又要纠缠许瑶,眉头不禁一皱:“你既记在我名下,自然也是嫡女了。”这话说得就硬梆梆的,只待许碧再推却,就要发怒了。   许碧却是把聘礼单子握在手里,抬起头来双眼闪亮地道:“既然我已是嫡女,那嫁妆也该按大姐姐和三妹妹的例来吧?沈家既重聘,我的嫁妆也总该与之相当才不丢许家的脸面吧?”   陈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嫁妆丰厚,又善于经营,自然是早就为自己的儿女打算起来了。但她有一子两女,许家又在京城中置了宅子,日常也还要开销,算一算,许瑶和许珠的嫁妆,大约每人也就是五千两银子。在京城之中,四五品官家的女儿,有这样一笔嫁妆已算是相当不错。   对许碧,陈氏自是从未想过要给她花费这许多。虽然许良圃也说了要按嫡女的例来,但她想着削减些,满打满算花个两千来两也就罢了。便是两千两她都肉疼得紧——许良圃的俸禄只够自己用,这些钱还不是要她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可如今许碧一张口就说要与沈家的聘礼相当,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硬生生地在割她的肉啊!   “碧儿——”陈氏把到了喉咙口的责骂硬咽下去,勉强露出笑容,“你们姐妹三个的嫁妆我都早在攒了,可这家里还有你弟弟要读书,将来他也要娶妻下聘……咱们家跟沈家比不得,母亲跟你父亲也商议了,拿三千两银子出来,细细给你备一副好嫁妆,齐齐全全地送到江浙去……”   陈氏自觉已经是用尽了耐心,谁知许碧却扬起脸,笑着说了一句:“可是,大姐姐要入宫应选,若选中了,她就用不到嫁妆了吧?” 第4章 谈判   许碧这句话说出来,屋子里有片刻静得落针可闻,陈氏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大姐姐不是已经报了待选?”许碧仍旧微笑着。陈氏这一招的确是堵死了许良圃和许碧的后路,但也把她自己和许瑶的后路一并堵死了。   “谁告诉你的?”陈氏脸色阴沉,看起来似乎想抓点什么东西把许碧的嘴堵上。   许碧却只是笑了笑,反而岔开了话题:“母亲方才说的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有约在先,我自然会嫁过去。只是,沈家既然重视这桩婚事,下了如此重聘,若是我的嫁妆少了,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   陈氏双手交握,没有说话。许碧的意思她听懂了,这丫头说得好听,其实根本就是在威胁她——倘若没有与沈家聘礼相当的嫁妆,她就不嫁了,到时候闹开来,许瑶也讨不了好处!   “碧姐儿可真是懂事了……”陈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姑娘家,便是出了嫁,娘家也是靠山。娘家好了,在婆家才能挺得起腰来……”   许碧冲着她笑了笑,很明白陈氏同样是在威胁她——若是为了嫁妆得罪了她,以后她在沈家过得不好,可就休想娘家人再为她撑腰。   “毕竟是死过一回,也该懂事了。”许碧长长地叹了口气,“鬼门关前头走一遭,我原想着就这么去了倒也干净,可若是这事情闹出来,我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可却要连累了一家子。毕竟,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出嫁的女儿的确还是要靠着娘家的,但陈氏做的这件事却是授人以柄,不用白不用。许二姑娘或者不敢威胁陈氏,许碧可没这么多忌讳。   陈氏冷冷地看着许碧,心里再次后悔没有早些筹划此事,可谁知道新帝会如此忌惮沈家,那会儿她还觉得沈家这门亲事再好没有,根本没想过让许瑶去应选啊。如今可好,这把柄看来竟是要被这死丫头握一辈子了!   “是啊,这可是一家子的事,你父亲,你姐姐妹妹,你弟弟,还有家里几个姨娘……”陈氏从牙缝里挤着声音。   两人都收敛了笑容,连陈氏都不再想去演什么母慈女孝了,她现在只想给许碧两巴掌,再把她绑起来送到江浙去。   然而这毕竟是不可能的。沈家如今还是大将军,连新帝对他们都只能调离而不是夺官,许家至少现在得罪不起沈家。这会儿沈家急着冲喜,他们嫁个庶女过去,沈家勉强也就接受了,可若是这个庶女还不情不愿的再闹得不好看,那可就不成了。   许碧也冷冷地看着陈氏。老实说,什么许良圃和他的儿女,许碧都根本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就是路姨娘。这个家里,也只有路姨娘是真心关切许二姑娘的,她既然借了许二姑娘的身体重活一世,于情于理也该对路姨娘多照顾一些。   “说起姨娘们,我听说路姨娘在屋里跪经……”许碧微微蹙起眉,不很肯定自己有没有演出关切忧心的感觉,毕竟演戏这事儿,她不怎么擅长,“姨娘身子也不大好,她若是有什么不好,我便是在千万里之外,心里也是不安的,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我也不好说……”   陈氏恨不得立时就甩许碧一个巴掌,却也只能忍住,淡淡地道:“跪经确实是不必了,但你病着那会儿她许愿此后吃长斋,这是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却是破不得。好在她是个安分的,日后你在沈家过得好,她自然也就好了。”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许碧忽然笑了一下:“我若体体面面地嫁过去,自然会过得好。”   说来说去,竟然又绕回到嫁妆上来了。陈氏只觉得自己的手都要管不住了。她狠狠攥了一下手里的帕子,才算把这股子火气压下去。新帝如此忌惮沈家,沈家迟早有一天会败落。若许瑶能选入宫中,到时候她还怕什么?这死丫头今日给她受的气,早晚有一天她会全部还回去!   “嫁妆自然是要体面的,你父亲早就说过,至少给你备下四十八抬——”嫁妆这东西,置办起来讲究可多了,如何只花三千两就置办出五千两的模样,只要多花点心思……   陈氏话还未说完,许碧就笑嘻嘻地说:“何必那么麻烦,夫人还是直接把银子给我便是了。”   “什么?”陈氏几乎要站起来,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改了,“哪有只带着银子嫁过去的,成何体统!”嫁妆能以次充好,银票可不能,总不能给假银票吧!   许碧摊了摊手:“沈家大少爷如今这样,想必是立刻就要办喜事的,哪里有时间再置办嫁妆呢?何况从京城到江浙,千里迢迢的,便是轻装上路也要走些日子,若是再带上一堆嫁妆,岂不更慢了。”   她随手把聘礼单子抖了抖:“何况看这单子,该准备的沈家都备下了,又何必再劳烦母亲再准备一份,既费力气,又多此一举。”   这会儿倒叫起母亲来了!陈氏只觉得自己牙根都要咬疼了。然而许碧说得半点不错,不但沈家这聘礼单子上写了好些东西,沈家来的人也说过,只要快些成亲,新房那边都布置好了,只缺一个新娘罢了。   事实上,若不是许碧上了吊,沈家人巴不得前几日就能起程,若是还要置办嫁妆,那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带……”陈氏忍着气道,“你先过去,嫁妆在这边置办好了,随后送去便是。”   “何必费这些力气呢。带了银子,到了江浙那边缺什么再置办便是,还省得这远远的送过来,费好些力气。”许碧又不是没常识,以次充好这种事,哪个时代都有,这就跟装修似的,自己盯着还可能出问题呢,更何况全交给陈氏,谁知道到时候送来的是些什么东西,还是拿着银子的好。   陈氏狠狠地盯着许碧,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好,既然你这般有主意,就依你。只是刚过了年,家里急切间也拿不出许多银子来,只好先给你四千五百两,等今年庄子铺子上的进项送来,再给你补一些。”   “那就多谢夫人了。”许碧微微一笑。后头补的那肯定是不可能有了,但四千五百两——据原主的记忆,已经算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了。许碧回忆了一下原主少得可怜的几次购买经历,确定四千五百两已经足够她过一辈子——假如精打细算,并且不出什么变故的话。   当然,以后的人生没人知道会怎么样——就比如许碧自己,也没想到会在三十四岁就因为车祸英年早逝呢,她原来还计划——扯远了,总之至少目前她已经得到了一笔可以自己支配的、看起来数目还不小的钱,这就不错了,至于以后的事,那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氏简直连一刻都不想再多呆了,只可惜还有几句话要交待:“银票一会儿就叫人给你送来。既然你也不用家里再置办什么,就把东西收拾收拾,后日启程,沈家人自会安排行程。你屋里的丫头,哪个愿意跟你走就带着。嫁衣和盖头,晚上会跟银票一起送过来。”   “等等——”许碧眼看陈氏起身就要走,赶紧喊了一句,“我想去看看路姨娘。”   陈氏脚步不停地走了,虽没理睬,可也没说不行。既然这样,许碧就当她答应了:“知雨,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素点心和汤粥要一份。”路姨娘肯定是挨罚了。许家的习惯,一挨罚就只有两顿饭,点心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这次路姨娘惹恼了陈氏,恐怕会罚得更重。   “姑娘——”知晴已经完全听呆了,“姑娘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惹夫人生气……”方才跟夫人说话的那是姑娘吗?什么时候姑娘敢这样跟夫人顶嘴了?方才夫人脸色一黑,她都吓得不行,怎么姑娘还笑眯眯的,甚至是滔滔不绝,竟然堵得夫人说不出话来?   许碧瞥了她一眼:“去收拾东西吧。”虽然穿过来没几天,但知晴这个丫头是个什么德性她已经看明白了,从前的许二姑娘太懦弱,以至于把丫鬟养得不知所以——许碧倒不是这么快就适应了封建社会,而是知晴即使做为一个下属都很不合格,如果还有别的人选,许碧真不想把她带到沈家去。   “姑娘——”知晴可完全没有要下岗的危机意识,站在原地还跺了下脚,“您今儿是怎么了?这么惹恼了夫人,以后可怎么办?虽说姑娘嫁到沈家就是沈家人,可若是遇了什么事,还得老爷和大少爷给姑娘撑腰不是?姑娘如今要嫁妆要得痛快,可得罪了夫人,日后有什么事,可还怎么指望娘家……”   许碧被她聒噪得心烦:“也是,要这些东西是多了点,不如我少要几个陪嫁的人,你就留在许家吧,不必跟我过去了。”   “姑娘——”知晴目瞪口呆。怎么能不带她过去?   “我,我本就是贴身伺候姑娘的——”像她们这种大丫鬟,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跟着许碧嫁过去,却让她去做什么?别的主子身边都有贴身人,她挤不进去,难道要降去做二等丫鬟不成?   “原来你还记得是伺候我的?”许碧眉毛一扬,“我听你开口夫人闭口夫人,还当你是要留下来伺候夫人呢。”   “奴婢都是为了姑娘好。”知晴犹自不觉,还在强辩,“奴婢的干娘说——”   许碧打断她:“这么舍不得你干娘,就留下来跟你干娘过吧。”   这次知晴脑袋总算清楚了点儿,听出了许碧的不悦:“姑娘——”她看着许碧的冷脸,后知后觉地好像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自小就伺候姑娘,姑娘去哪,我就去哪儿!”   许碧被她跪得不大舒服,但想想还是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于是也不开口让她起来,只是板着脸道:“我倒没看出来你如此忠心,这几日我病着,你可也没少往你那干娘处跑,想来是舍不得你干娘的。”   知晴恨不得把脑袋摇下来:“不是,奴婢不是……”但她又无话可说。这几日她确实没少往干娘那儿跑,只不过都是想去听干娘说说沈家的富贵,想一想陪嫁过去的好日子。   “奴婢是,奴婢是想去打听打听沈家的消息,免得姑娘嫁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知晴灵机一动,连忙为自己辩解,待看到许碧眼神一冷,连忙改了口,“是免得奴婢不知道规矩,过去之后给姑娘惹祸……”   借口倒是想得很快,有几分小聪明,可惜都用在撒谎上了。许碧面无表情地想,追问了一句:“那你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沈家,沈老爷是从二品的大将军,沈大少爷也是五品的副将……”说起沈家,知晴就不觉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连忙把自己从干娘那儿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倒了出来,“姑娘别信路姨娘的话,沈家是富贵人家,姑娘嫁过去定是享福的!”   “就这些?”许碧颇为失望,这说来说去连点重要的都没有,“沈家都有些什么人?”   知晴连忙想了想:“沈大将军有两子两女,大少爷是前头元配夫人生的,正经的嫡长子;二少爷是继室夫人生的,出身可就不如大少爷了。”   许碧一下坐直了,这还有继母?这么重要的信息,知晴居然啰嗦了半天都不知道说!这丫头那脑子大概只有核桃仁那么大,左脑装个享,右脑装个福,除此之外就装不下别的了。   自古就说后娘难当,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足以证明一个非原装家庭的复杂。特别是对许碧这样的外来者,家里那位婆婆是亲的还是后的,是很重要的问题。   “姑娘放心。”知晴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一个继室罢了,再怎么也比不得原配夫人。就是将来要分家,她生的二少爷也比不得大少爷,那家业——”   “行了!”许碧厌烦地一摆手,“你收拾东西去吧!”真是蠢得无可救药,没时间再跟她废话了。   知晴一脸委屈,还想说什么,却听外头知雨脆生生地道:“流苏姐姐请进。”只得闭了嘴,自己起来去收拾东西。   流苏捧着个小匣子,后头还有两个婆子抬了个大箱子,满面笑容进来给许碧行礼:“夫人忙着安排路上的事,吩咐奴婢先给姑娘送过来。”   小匣子里自然是银票了。许碧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古代的银票,成人巴掌大的一张纸,上头印的图案十分复杂,中间写明金额,四边用朱红小印,左下角还有日期。许碧仔细看了一下,辨认出是“平庆十四年”,顿时就觉得脑袋嗡了一下——很好,据她所知历史上没这年号,所以她到底是穿到了个什么地方?   不过这问题现在想太多也没什么意义,许碧收回思绪,先数银票。   两张一千两,四张五百两,还有一百两和十两的数张。许碧不客气地仔细点了一下,四千五百两无误。   流苏看着许碧点银票,脸上笑容一点儿不变,等许碧点完了收好匣子,便笑着指两个婆子抬来的箱子:“那是姑娘的喜服。”   知晴说是在收拾东西,眼睛却总忍不住溜过来看那银票,这会儿又听见流苏的话,忍不住就过去打开了箱子,随便就是一脸痴迷模样:“天哪,好生精致!”   “姑娘穿上试试,若哪里不合适,立时就叫人去改。”流苏笑盈盈地过来,亲手取出里头的大红嫁衣,替许碧穿戴起来。   这嫁衣从里到外的好几层,里头的不去说它,最外头这一件大红丝绸上以彩线绣着大朵的牡丹团花,花蕊处还用了金线,日光下稍稍一动,就泛起点点金光,果然精致鲜亮。盖头上更是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五色鸳鸯,游于莲叶之间,相倚相偎,十分亲热。   “因日子紧,夫人怕姑娘自己绣不及,就从外头寻了绣娘……”流苏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了一下许碧的神色。   其实这嫁衣也不是寻了绣娘来做的。从沈家突然派人商议亲事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天,便是快手的绣娘又哪里来得及?这是从外头买来的成衣,比着二姑娘的身材又改了改罢了。   自然,因是要嫁给沈家,这面子上的事总要做足,所以陈氏也是去了京城颇有名气的五时坊选的,这一件绣衣也要值得几十两银子。只是嫁衣原该出嫁的姑娘自己绣,若不然挑好了花样请绣娘来绣也使得,可买成衣就难免有些不合意的地方,更不用说兆头也不如单做的。别的时候倒也罢了,偏这会儿沈家大少爷伤重,更该讨个好兆头才是……   许碧倒是没在意。原本的许二姑娘针线做得很不错,可她终究不是许二姑娘,这样的嫁衣让她自己绣,她也绣不出来不是?   “姑娘看这花冠!真是,真是精致!”知晴早忘记自己是该去收拾东西的了,围着许碧转了一圈,又去看着那顶花冠惊叹了。只可惜她言辞匮乏,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说个精致了。   说到花冠,流苏就垂下眼睛不吭声了。这花冠的确做得精致,老字号多宝斋去年新请的南边师傅的手艺,金银拉成细丝,做出来的花叶简直栩栩如生,里头再镶上几颗小粒的红蓝宝石或翡翠,再用几颗大珠压压场面,看着就很过得去了,但其实金银都用得不多,宝石就更省了——夫人在多宝斋挑了一个时辰,才挑了这一副呢。也就是二姑娘这里的丫头没见过世面,才像看什么稀世宝贝似的,若是换了沈家那边的人,怕是马上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这个流苏当然不会说。夫人已经被二姑娘挖去了四千五百两,恼得不行,若是说破了,让二姑娘再逼着夫人去买更好的花冠,她岂不是自找麻烦吗?横竖沈家那边也是冲喜,这上头也不会怎么挑剔。   流苏正想着怎么赶紧找个借口告退,就见许碧拿着那花冠随意翻看两眼就放下了,反而转头问她:“流苏姐姐,这有几件事我不大清楚,不知道姐姐能不能给我解解疑惑?” 第5章 镇压   二姑娘果然是变了。流苏在心里暗暗地说。以前这位二姑娘不管什么时候都低头含胸的,就是对陈氏身边这几个大丫鬟,那也是畏畏缩缩,除了叫声姐姐,是多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像这样打听消息,简直是从所未有。难道真像有人说的那样,二姑娘打鬼门关上走了一转,是得菩萨点化了不成?   心里嘀咕着,流苏脸上却是笑盈盈的:“奴婢怎么当得起姑娘这样说。姑娘有什么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只说知无不言,可不说言无不尽?许碧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沈家那边的情况。姐姐也知道,我对沈家一无所知,这眼看就要去江浙了,心里实在有点慌。”   眼看流苏笑盈盈的就要开口,许碧先又笑了一声:“姐姐可得给我讲详细了些,毕竟沈家的规矩可能跟咱们家里不一样,我若是不知深浅,过去闯出什么祸来,自己吃亏也就罢了,就怕有那不懂事的人,以为咱们家里没家教,再连累了姐姐妹妹们,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流苏心里咯噔一跳。这姐姐妹妹们,其实说的是还是姐姐,流苏听得出来,看来这回话,不尽心是不行了。   心念一转,流苏连忙敛了笑容:“姑娘说的是。姑娘只管问,奴婢知道什么,必定细细地与姑娘分说。”   许碧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我听说,沈夫人是继室?”   流苏细细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许碧伸了伸腰:“大厨房那边的粥汤也熬好了吧?知雨,你陪我去看看姨娘。”   知雨连忙应声,跑去大厨房提了熬好的粥并四样素点心,就陪着许碧往姨娘们住的院子走去。只留下知晴一个人在屋子里继续收拾东西,生了半肚子的闷气。   许良圃只有两个妾,说是妾,其实都是丫鬟提上来的,且都没个儿女,还不抵当年许二姑娘的生母身份高。其中路姨娘是伺候了十多年的,另一个素姨娘则是两年前许良圃升了侍读学士之后陈氏从外头买来的,二十出头,还算有几分宠爱。   许府的宅子地脚颇好,只是面积不算很大,陈氏嫡出的两个女儿还住一个院子呢,姨娘们就更不必说了。这个“香园”也就比许碧住的“翠庐”大一点儿,两个姨娘自是住得紧巴巴的。   这住得太近,就容易生出矛盾,许碧才进香园的门,就听见素姨娘的丫鬟鹅黄在廊子底下叉着腰骂:“自己连个架子都支不牢,还要诬赖别人!衣裳脏了就再洗一回,还怕累死了谁不成?一个做丫鬟的,还真当自己是太太了?”   许碧抬眼一瞧,小得可怜的院子里撑着长长的竹架子,上头晾着素姨娘的衣裳——不是桃红就是藕合,一看就知道是素姨娘的。院子一角,路姨娘的丫鬟竹青正在用清水漂几件非青即绿的衣裳,一个竹架子靠在院墙边上,一只撑脚歪了。   “一定是鹅黄又欺负竹青了!”知雨忿忿地说。当然,与其说是鹅黄欺人,倒不如说是素姨娘欺人。狗若不仗人势,其实也没那么凶。   许碧抬头看看天空,这几日时常有雨,难得今天晴空万里,各房都忙着洗衣裳。香园这院子小,但两房的竹架子也勉强摆得开,其实根本不必如此欺人。   “走,去看看姨娘。”许碧穿过院子,脚下轻轻一勾,竹架子晃了两晃,啪叽一声拍在了湿乎乎的泥地上。   “哎呀!”鹅黄叉着腰的手还没放下来,就僵成了一只茶壶,“二姑娘!”   “什么事?”许碧脚步不停,走上台阶。   鹅黄气得一跺脚:“二姑娘,你怎么把衣架子都踢倒了!姨娘的衣裳,这下全都弄脏了!”   “衣架子?”许碧抬起一边眉毛瞥她一眼,“这架子不是你支的吗?连个架子都支不牢,怎么反而诬赖别人?衣裳脏了就再洗一回,还怕累死了谁不成?”   鹅黄一张鸡心脸都青了。这明明是她刚才说竹青的话,这会儿却是被许碧一个字不改,全盘拍回了她脸上。   “二姑娘,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鹅黄气急,就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素姨娘衣裳多,又爱换,这几日阴雨就积下不少件,她就是怕晾不干,才把竹青支起的架子给推到了一边去。这会儿又全沾了泥,她再一件件地清出来,可就真的要晾不干了!   许碧看了知雨一眼。知雨立时就上前一步:“你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你就是这般跟姑娘说话的?谁给你的胆子!”   许碧稍微有点儿遗憾——知雨这口气还是不够硬。看来,原身这位许二姑娘确实懦弱,以至于身边的丫鬟也底气不足。倘若换了许瑶身边那两个丫鬟知香和知韵,恐怕这会儿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   当然,许碧也不是就那么想打人,但鹅黄这个丫头仗着素姨娘有点宠爱,欺负路姨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若不能把她打痛了打怕了,日后路姨娘少不得还要受委屈。   鹅黄也发觉自己是失言了。一个丫头说姑娘眼瞎,少说是挨一顿手板子。只是二姑娘一向懦弱,身边的丫鬟也是如此,就说这个知雨吧,说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其实不过是拿来凑数的,居然也敢这样喝斥她,被别人听了去,以后她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鹅黄正在又气又急,素姨娘打帘子出来了。身上就穿一件玫瑰红的小袄,往门边上一倚,娇声娇气地开了口:“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姑娘。这是谁惹二姑娘生气了,在我这院子里打鸡骂狗的……我说二姑娘,这打狗还看主人面呢,姑娘是读过书的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许碧都快被气笑了。这么明白道理的人,却整天欺负路姨娘,看来道理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的,要用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被狗吃了。   若素姨娘只是争宠,许碧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万恶的旧社会,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不争怎么办?但路姨娘明明已经无宠,根本碍不着素姨娘的事,她还要趁机再踩一脚,这可就叫人忍无可忍了。   “我自然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不是也没动手打姨娘吗?”许碧索性也站住了,笑吟吟地回答。   素姨娘愣了一下,一张俏脸顿时就胀红了:“姑娘说什么?”许碧这是把她比成狗吗?   “姨娘要是听不懂呢,就去多读几本书。”许碧漫不经心地道,“别整天只会倚门——咳,不成个体统。我这就要嫁到沈家去了,姨娘这样儿若是让人知道,只怕还要连累我呢。”   素姨娘没读过书,但也知道倚门卖笑的说法。她当初在人牙子家里,还真是要被卖到那种地方去的,只不过运气不错,被陈氏先买了而已。就是这副雨后娇花的模样,也是那时候学来的。   这事并不怎么光彩,素姨娘自己也知道,但偏偏她自己平日里又不自觉地就用这副模样来奉承许良圃,所以就特别的忌讳。这会儿许碧一句话就捅了她心窝子,比说她是狗更让她无法忍受,一时红头胀脸,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说句最厉害的话反击:“我连累姑娘?只怕用不着我呢!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病秧子,到时候嫁进门就做寡妇,可不是别人连累的!”   知雨气得眼睛都瞪圆了,许碧却在暗暗叫好——就等你这话呢,只要说到沈家,这把柄就是妥妥的了。她正要开口,就听院门外一声大喝:“住口!”回头一瞧,却是个还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是许良圃。   素姨娘只顾着跟许碧争吵,没注意许良圃竟过来了,先是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拿着帕子往脸上一抹,眼圈就红了:“老爷——二姑娘骂了妾的丫头,还说妾是——”   “住口!我叫你住口!”许良圃脸都有些青了,刚才素姨娘尖尖的声音,他在院子外头都听见了,说什么沈云殊活不了多久,这幸好是在内院,否则若是被沈家下人听见,传回沈文耳朵里去……   素姨娘吓愣住了。许良圃黑着脸道:“还不赶紧回你房里去!”   许碧可不打算让她就这么轻易地躲了:“父亲,沈大少爷当真快要死了?”   “胡说!”许良圃哪能承认,“这都是讹传!你不要信人胡说!沈家大郎不过是受了伤,宫里已经指了御医去江浙,自然能治好的。”   “原来如此。”许碧点了点头,忽然又问,“可既然这样,姨娘是怎么知道的?还这么言之凿凿,倒好似比父亲知道得还清楚似的。”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这些下人乱传的了!许良圃瞪着鹅黄:“把这个丫头拖下去!既然她这么爱传话,明日就打发到庄子上去,让她好好地说!”   鹅黄扑通跪了下去:“老爷,老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庄子上那干的都是粗活,她不要去呀!   “老爷——”素姨娘脸上阵青阵红,“鹅黄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妾也只是一时气急失言,老爷就饶过鹅黄这一回,她下次再不会了。”   “听了一耳朵就听得沈家大少爷命不久矣——”许碧悠悠地道,“若是再听一耳朵,说不定下回姨娘一时情急,就要说到大姐姐了……”   “大姑娘?”素姨娘一脸茫然。大姑娘怎么了?不是马上就要去应选了么?别说大姑娘可能选进宫里做贵人,就单凭她是夫人的心头肉,她也不敢随便说许瑶什么闲话呀……   许良圃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最怕的就是许瑶这事儿出纰漏。目前来看,陈氏对沈家的亲事封口甚严,至少素姨娘显然现在还不知,跟沈家定亲的原是许瑶。可是就看素姨娘这口无遮拦的模样,若是有一日知晓了,只怕一时情急就会不知死活地喊出来,到那时万一传出去……   “把鹅黄拖下去!”许良圃沉着脸,“没听见我的话么?”他不敢想这事儿倘若就这么被些碎嘴的人喊出去会是个什么后果,但鹅黄这样爱传话的丫头是不能留了,就连素姨娘也……   “叫夫人另选个老实懂事的来这园里伺候!”不单是香园,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该筛一筛,凡是那嘴碎的嘴快的,都换了才放心。至于素姨娘——虽说不能换,但也不能让她再乱嚷嚷了。   “回你屋里去,没事不许出来!”许良圃黑着脸,几乎都想把素姨娘这屋子封了,又不免有些怨怪陈氏——此事实在做得太过操切,惹出了后头多少麻烦来……   这么一想,许良圃的目光不由得又转到了许碧身上来。素姨娘在香园里爱欺人他是知道的,但路姨娘素来能忍,若不是许碧,定然是不会吵起来的。这个二丫头从前唯唯喏喏,这会儿说要嫁到沈家去,倒胆大起来了……   “老爷——”路姨娘这几日一直被陈氏罚在房里跪经,陈氏还派了个婆子来看着她,刚才虽听到许碧来了,却是被那婆子盯着不让她起来,直到听见许良圃的声音,这才挣扎着起身挪了出来,只招呼了许良圃一声,就担忧地看着许碧,“二姑娘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姨娘。”许碧一看路姨娘扶着门框,脸就直往下沉,“夫人都说姨娘不用跪经了,姨娘这腿——”就知道陈氏不会那么容易罢休。   “是我自己要跪的……”那婆子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路姨娘却只想息事宁人,别让许碧再遭许良圃厌弃。如今这亲事已经是无法改变了,万一沈家大郎真有个三长两短,许碧只怕日后还要有指望娘家的地方,若是为了她真触怒了许良圃和陈氏,到求人的时候可怎么办?   许碧却直接转向了许良圃:“父亲,姨娘这样子,我可真是不放心。”   “什么?”许良圃脸色发沉。他可是在官场上打滚的人,自然听得出许碧话里的意思。   “我想让姨娘送我去江浙。”许碧瞥了一眼路姨娘,见路姨娘眼里爆出惊喜之色,又加了一句,“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姨娘能陪陪我,我心里也安定许多。”要是有可能,她真想把路姨娘带离许家算了。   “胡闹!”许良圃却断然拒绝了,“带着个姨娘去沈家成何体统!”   不过许碧眼下可是今非昔比,许良圃拒绝之后,又将声音放缓,道:“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在沈家过得好,你姨娘自然也就好了。”   许碧心里冷笑,许良圃这是反过来用路姨娘威胁她呢?   “那就让姨娘搬到我院子里吧。香园太小,又难得个安静。”许碧扫了一眼素姨娘的屋子,不容置疑地道,“横竖我嫁得远,那屋子也用不着了,不如让姨娘住进去。姨娘身子也不大好,又许了吃长斋的愿,自己住一处,诸事也方便些。姨娘好了,一家子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父女两个对视了片刻。许碧忽然觉得一阵好笑。今天一早,她就是这么跟陈氏面对面坐着相互威胁,这会儿又跟许良圃对峙,这许家可真有意思。   “碧儿——”许良圃脸色更阴沉了,“别忘了,你毕竟是姓许。”   “这我自然不会忘记,十几年都记着呢。”许碧讥讽地笑了一下,平常好像也没人记得她姓许,等到冲喜的时候可就记得了。   不过,这个时代也就是如此,许碧可以跟许良圃和陈氏谈条件,却也不能太过分:“父亲放心,我只是想让姨娘养好身子。毕竟以后大姐姐有了好前程,姨娘能跟着享享福,长长久久地看着我在沈家过日子呢。”   许良圃目光略有些复杂地打量了许碧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个女儿果然是有些变了,可心里却只想着路氏,半点也没有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过她既说了这话,可见还是知道利害,如此,也就罢了。   “既如此,明日就叫你母亲安排,让路氏搬到你那院子里去住。”许良圃迅速地衡量了一下,觉得满足了许碧的心愿也没什么。其实就是陈氏也不曾怎么苛待两个姨娘,只不过素姨娘总是爱挑事……   “老爷,二姑娘——”路姨娘有些懵了。她还以为这次在陈氏面前那么一闹,必要被重罚了,怎么反倒能自己独居,摆脱了爱生事的素姨娘?   “说几句话就回去罢。”许良圃又看了看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也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起程,莫耽误了。你的嫁妆——”   “夫人已经折了银票给我。”许碧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夫人都安排好了。只要父亲身体安康,一家子平安和顺,女儿就放心了。”原身的许二姑娘对许良圃还有孺慕之思,这句话就当是替许二姑娘说的吧。   不过这话倒是让许良圃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应了一声,抬脚走出了香园。他一走,路姨娘就抓住了许碧的手:“二姑娘,你怎么,怎么那样跟老爷说话……我不要紧的,可你若是惹老爷生了气……”   “父亲不会生气的。”许碧拍了拍路姨娘的手,“等我出了门,姨娘就安生过日子,自然没事的。”   一说出嫁,路姨娘眼圈就又红了:“姑娘,苦了你——”   许碧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姨娘,这是父亲早就为我定下的亲事,何况沈家这样门第已是极好的了,哪里就苦了。姨娘就在家里好生过日子,我会写信回来的。”   路姨娘怔了一下,明白了许碧的意思——姊妹易嫁之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去的,路姨娘因是早就伺候许良圃才知道此事,若是不能守口如瓶,别说陈氏,就是许良圃说不定都会来个“以防万一”,只有这件事只成为少数人的秘密,才能相互制衡,对大家都好。   “姨娘,姨娘明白了……”路姨娘把眼泪硬吞了回去。她的二姑娘为了她能做到如此地步,她自然也要好好地过,不能让二姑娘嫁去了沈家,还要为她担心…… 第6章 姐妹   从香园出来,许碧长长地叹了口气。   “姑娘——”知雨看出她的心思,小声道,“姨娘是不能跟着您嫁出去的,您在婆家好好的,姨娘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晓得姑娘的心思——亲姨娘连面都没见过,这些年就只有路姨娘,如何能不亲近?且路姨娘在许家过得又不好,姑娘又是嫁去沈家冲喜,两边皆是忧心挂念,真是难上加难。然而毕竟没有带着姨娘出嫁的,如今姑娘替路姨娘争到了翠庐独居的待遇,又给路姨娘留了五百两银子,也算是安置得极妥当了。   许碧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前世,她的父母是一对怨偶,好容易熬到她上了大学,人家就迫不及待地离婚,又各自组建新家庭去了。剩下她就成了个两不靠,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她都淡淡的。这么一比,竟还不如路姨娘对许二姑娘关心疼爱呢。   虽说她是个“冒名顶替”的,但仅仅是受原身的记忆影响就对路姨娘生出亲近之意,可见路姨娘的真心。可惜她才来就要嫁出去,竟然连多让路姨娘关心几天的机会都没有……   知雨见她还是眉头不展,不禁又道:“姑娘,奴婢多嘴说一句,姨娘这般安置已是最好的了,如今您得想想您自个儿的事啊……”   “是啊。”许碧不禁又叹了口气。虽说已经衡量过了利害关系,可冲喜难道又是什么好事不成?最糟糕的,万一她刚进了门,沈家大郎就死了呢?那她不是来冲喜的,分明是来报丧的。如果那样,沈家人会对她怎么样?她真得替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流苏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据她所说,沈家的人员不算太多,但成分还是挺复杂的。   沈大将军——她未来的公公,原配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姓连,秀才之女。只可惜身子太弱,生下长子沈云殊之后就过世了。于是两年之后,继室王氏就进了门。   那会沈文已经做了百户,再娶自然就不是穷秀才的女儿了,这位沈夫人娘家还是先帝的王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同族,当然只是旁枝,而且离得八丈远,说起来也就是同姓而已,但总归听起来是挺能唬人的。   王氏进门之后,很快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沈云安,今年也有十六了;女儿沈云娇,则是跟许碧一般年纪。   另外,沈家还有个庶出的女儿沈云婷,今年十五岁。她的生母捧香是原配夫人连氏身边的丫鬟,在连氏过世而王氏尚未进门之前,一直替沈大将军管着后宅。   这么看来,沈家的人口跟许家差不多,可关系却是要比许家复杂多了。   “难怪沈家这么痛快就答应让我嫁过去……”许碧不能不阴谋论一下了。如果沈云殊的亲娘还在世,恐怕是不肯让许家拿个庶女来换嫡女的,毕竟沈云殊是嫡长子,娶来的妻子是要掌家理事的,而庶女在这上头可未必能行。就说许碧这畏畏缩缩的性子,她敢管事,能管事吗?   “要是这么看来,沈大少爷或许一时半时还不至于……”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知雨小声说。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许碧很有兴趣地问。   沈家那可是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她孤军奋斗可不行,能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知雨这小丫头年纪虽然不大,可又勤快又聪明,比知晴不知强出多少去。最要紧的是,她对许二姑娘一片忠心,事事以她为先,这更是知晴根本比不了的。   所以许碧也很愿意跟知雨多说说沈家,尤其知雨也要陪嫁过去,若能把她培养起来,无疑是一大助力。   知雨想了想,迟疑着道:“奴婢想,江浙到京城这么远,就算老爷答应了,姑娘也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这前前后后的,总要花个十几天,若是沈少爷真的……如何等得了呢?”   “说得对。”许碧笑眯眯地道,“还有吗?”   知雨小心翼翼地看了许碧一眼:“奴婢本来只想到这个的……”还是在姑娘上吊之后才想到的,若是早点儿想到,告诉了姑娘,说不准姑娘就不会自尽,也不必受这一番苦了——看姑娘脖子上那道瘀痕到现在都还没消,本来就瘦弱,如今这脸更是只有巴掌大了。去江浙的路可不近,也不知姑娘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接着说啊。”   许碧的话打断了知雨发散的思绪,她连忙把心思拉回来,想了想才道:“奴婢原不知道沈夫人是继室,还以为沈夫人急着给沈少爷冲喜才答应了姑娘嫁过去。可这会儿听流苏姐姐这么一说——说不准沈夫人本就不想让沈少爷娶大姑娘,免得,免得大姑娘嫁过去,要跟她争管家的权……”   大姑娘可是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可二姑娘从来就没学过什么管家理事,连账本都没看过,就算让二姑娘管家,恐怕……   知雨说得有些忐忑,毕竟这不但是妄议了沈家夫人,好似还有些贬低了自家姑娘。   “你说得没错。”许碧却很高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懂争权的事呢。”   姑娘自己也没多大呀。知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声道:“奴婢有时候听二门上那些妈妈们说话,说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头争得可厉害了……”尤其是继子媳妇与继婆婆之间。   虽然说这些话的婆子们也未见得就真知道得那么详细,甚至好些事都是以讹传讹,但总归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错。”许碧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听了别人家的事,就会用到自家来,举一反三,知雨很聪明嘛。你听过的那些事,有空也讲给我听听。”老实说这些后宅的事儿,她恐怕还没知雨这个小丫鬟知道得多呢,毕竟现代人的家庭成分是要简单得多了。   知雨得了夸奖,刚欢喜得要笑一下,目光瞄到远处,笑容顿时僵住了:“姑娘,是,是大姑娘和三姑娘……”   许碧抬头看去,只见路那一头果然是有两个人,正被一众丫鬟簇拥着走过来。   “姑娘,往这边——”知雨习惯性地打算拉着许碧拐到旁边的岔道上去。大姑娘也就罢了,三姑娘却是个刻薄的,有事没事就要刺自家姑娘几下,还是能躲就躲吧。   “哟,那是谁呀?”许珠却是眼尖地发现了许碧主仆,扬声先开了口,“怎么的,这定了亲事就连自家姐妹都不认得了?”   许碧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据原主的记忆,她对许三姑娘可是能躲就躲能让就让,真不知道这位三姑娘到底是哪根弦不对,就硬是要没事找事。要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吧,大姑娘许瑶可是没有过这种中二期,一直还对这个庶妹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和平。   所以,还是许三姑娘自己的性格讨人嫌吧。许碧在心里下了结论。   “原来是二姐姐呀。”许珠果然是一副要找麻烦的口气,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先把许碧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撇了撇嘴,“二姐姐如今可是定了亲的人了,怎么还穿得这么素净,说出去还当家里不给你做新衣裳呢。”   虽然是这么说,可许珠的脸上明显是挺满意的。   这是来比穿戴的?许碧只觉得一阵无语。   虽说都是女儿,陈氏也从来不说什么嫡庶有别的话,甚至大家的月例银子都是一样的,可陈氏自然会贴补自己的女儿,所以许瑶许珠的穿戴根本不是许碧能比得的。   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吧。许碧穿的是年前公中给做的衣裳,湖蓝色绸缎散绣碎花,因为穿得仔细,看起来还跟新的一样。可是跟许珠身上那海棠红绣大朵团花的袄裙一比,就黯然失色了。更不用说头上手上的首饰——老实说,许珠才十二岁,这种打扮实在是太过华丽了一点儿,要不是那些首饰的式样都轻巧,看着简直就有些累赘了。   这种金光闪闪的风格,许碧这个穷鬼可是根本及不上,这远远一看就能知道,许珠还非要跑到眼前来打量,真是莫名其妙。   既然如此,许碧也没什么好说的,对着后面的许瑶招呼了一声:“大姐姐。”   虽然是亲姐妹,可许瑶真不是许珠能比的。相貌就不说了,十六岁的少女,身条已经长开,银红色袄子稍稍在腋下收了一点儿,就显出了腰身。就是戴的首饰也不像许珠那么招摇,发髻中间一朵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花,旁边就配几朵绿松石和蜜蜡的串子压压颜色,看起来既雅致又不失喜庆,也难怪陈氏有底气送她去应选了。   许瑶矜持地点了点头:“二妹妹这是从哪里过来?”   “刚刚去看过路姨娘。”   许瑶眉梢微微一跳。刚才她和许珠都在陈氏屋里说话,忽然间许良圃就气冲冲进去,开口就是让陈氏挑个嘴紧又能干的丫鬟去伺候素姨娘。   丫鬟要挑嘴紧的,等于就是在说素姨娘主仆嘴碎。而要挑能干的,与其说是去伺候,倒不如说是去监督了。显然,素姨娘主仆肯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如今许家最不能说的话,也就是那件事了。   不过素姨娘这个人,许瑶是知道的——眼皮子浅,又欺软怕硬,平生最注重的除了衣裳首饰,大概就是生儿子,除此之外的事,她既不怎么关心,陈氏也不会允许她知道。所以,姊妹易嫁这事儿,素姨娘主仆根本就不知道,又怎么会因此触怒了许良圃呢?   不仅如此,许良圃还说,为了防止下人乱传话,要让路姨娘住到翠庐去,将她和素姨娘隔开。这话许瑶就更不相信了。真是怕下人乱传话,把两人都关在香园里才最稳妥呢。路姨娘这一搬去翠庐,日子可是比从前要好过多了呢。   难道又是这个二妹妹捣的鬼?许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碧。   许珠还小,许多事陈氏都不曾告诉她。但许瑶却早就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就是这次陈氏拿了四千五百两银票给许碧的事儿,许瑶也知道。那会儿她还有些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被许碧拿捏住,但现在看许碧的神态,果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难道说真是死过一回,竟开了窍不成?   “妹妹是舍不得路姨娘吧?”许瑶笑了笑,“其实妹妹不用担心。沈家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你过得好,姨娘自然也就放心了。”   又是这一套。还真是亲母女,说出来的话都这么相似。许碧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正要说话,许珠却在旁边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可不是。沈家光是聘礼就下了那许多,又有嫁妆,日后就算是守了寡,二姐姐也——”   “三妹妹!”许瑶猛地提高声音,“这也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说的话?”这个妹妹真是被母亲娇惯坏了,原是怕她年纪小,有些事并不敢让她知道,结果就是说话也不知忌惮。这会儿家里都盼着许碧安安分分地嫁过去,为此陈氏咬牙拿自己的私房给她做嫁妆,许珠却是什么戳心窝子就说什么。若是把许碧刺得再闹出自尽的事来,那她的前途可就全完了!   许珠不怕陈氏,却是有些怕这个姐姐,闻言悻悻闭上了嘴,可心里到底是不忿。   沈家是什么门第她知道,沈家送来的那聘礼单子她也看了,虽则她是不肯去冲喜的,可想想许碧竟得了这么一门亲事,心里便觉得不快。   若是许碧一直闹生闹死,她心里还舒服些,可许碧这会儿眉眼带笑,仿佛是十分满意这门亲事似的,又怎么教她心里不恼呢?凭什么一个姨娘生的,能嫁去那样的人家,还平白的得了那许多聘礼和嫁妆?   “三妹妹是该谨慎些了。”许碧冲许珠冷笑了一下,“已经是大姑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开口之前还是先想想的好。免得被人听见,倒要说夫人没有好好教导女儿了。大姐姐说是不是?”她这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平白无故就被许珠夹枪带棒地来了一通,难道还要跟她客气不成?   本来许碧是不打算跟这姐妹俩多说什么的。虽然以前的许二姑娘没少被她们欺负,但对许碧来说,即使年纪最长的许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年纪比她们两个加起来都大,也不怎么好意思以大欺小。   然而许珠说的话实在让人恼火。就算许珠不知道这门亲事原本是许瑶的,对她没什么感激之心,至少也该有点同情心吧。沈家也算是许家的世交,听见朋友家的孩子重伤将死,不但毫不担忧,仿佛还巴不得人家快死,只为了让庶姐守寡。就凭这些话,说她一句没家教,说陈氏一句不会教养孩子,难道还冤枉了她们?   “你敢说母亲——”许珠两道眉毛险些竖到额头上去,冲上一步就抬起手来。   许碧一把抓住了许珠的手。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力气和反应自然是都比不上她自己原来的身体,但许珠也才十二岁,娇生惯养的同样没什么战斗力,许碧拿下她还是不成问题的。   “珠儿!”许瑶脸都有些青了,“快住手!”   许珠从前倒是没打过许碧。盖因许碧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畏畏缩缩的,根本也没有让她动手的理由。但她更没想到,她要打了,许碧居然不是老老实实受着,竟然是敢还手了!   这简直是要造反了啊!许珠气急败坏地想把手抽回来,谁知连抽两下都没抽动,手腕倒被许碧抓得有些痛了:“你,你敢打我!那沈家大郎就是快死了,谁不知道!”   许碧用力一甩,把许珠甩得身子一歪,冷笑道:“究竟是谁打谁?三妹妹说话最好先过过心。老这么胡说八道的,仔细给家里招祸!沈家少爷是战场负伤,皇上那里尚且赏下御医全力救治,三妹妹却巴不得他快死。不知道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流苏说了,沈家原先在西北是对战北戎,如今在江浙则是剿匪抗倭,这就是守土开疆,保家卫国呀!虽然这个年代的军人跟她那个时代不大一样,但无论如何你过着人家打出来的平安日子,就应该有些敬重才是。就凭许珠说的这些话,要是被沈家人听见,抽她一耳光都是轻的。   许瑶脸色十分难看:“珠儿,你再不住口,我要告诉父亲去了!”   许珠不怕母亲陈氏,却怕许良圃,闻言眼圈顿时红了:“我要告诉母亲去!”说罢,转身就跑,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连忙跟了上去。   许瑶瞥了一眼妹妹的背影,轻咳一声:“珠儿是被宠坏了,不过她素来有口无心,二妹妹别跟她计较。宫里御医都去了,沈少爷必定能药到病除,转危为安。”   她一面说,一面心里冷笑。这个庶妹果然是有长进了,如今说起话来竟是一套一套的,字字句句都叫人无法反驳,也难怪能挤得母亲拿出了一大笔银子。   不过,这个庶妹再能耐,终究还是只在翠庐那一方小院里过日子,外头的事知道得太少了。她只道宫里派御医就是要为那沈云殊治伤,却不知这派御医里头也大有门道,更不知道如今沈家已被新帝猜忌,新帝只怕是根本就不想治好沈云殊的。   母亲就是关心则乱——许瑶冷静地想——不过这也怪不得母亲,谁也没料到先帝突然驾崩,而新帝竟这般忌惮沈家,更不必说她居然正逢上了新帝选秀。母亲素来疼爱她,沈家和皇宫,该选哪个一目了然,母亲为了她,一时谋划得稍稍急了些,不免就有些漏子被人抓在了手里。   不过,便容这个庶妹略得意几日好了。马上她就要离开京城,只要想在沈家安生过日子,她就绝不敢说出易嫁之事,否则,单是沈家那位继室夫人就有得苦头给她吃。   如此一来——许瑶漠然地想着,她就有足够的时间了。也幸得这些年家里从未宣扬过与沈家的亲事,许碧嫁过去冲喜,自然就无人再疑心她,她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后宫之中经营。   新帝才二十五岁,中宫又无子,若是她能抢先生下皇子,那时还有何惧?若是新帝要算计沈家,或许她还能利用许碧,替新帝打探一下沈家的消息呢。等到沈家倒了,许碧手里捏的那点把柄还算什么呢?   许瑶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我们到底是姐妹,日后还要守望相助,妹妹切莫记恨珠儿。去了江浙,可要多写信回来,有什么事,尽管告诉父亲母亲,这到底是你的娘家……” 第7章 旅途   二月初十,宜嫁娶,宜出行。   当然,即使不宜,许碧也得启程,毕竟从沈家人入京已经过去了七八天,再拖下去就真不像话了。就是现在动身,路上紧赶慢赶也得耗上五六天,真要是那位沈云殊伤重难治,说不定她还没进门,就先成寡妇了。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许碧想了一下,觉得那恐怕是最糟糕的了,到时候她会进退两难——沈家有可能不会要她,而如果回许家,那可真就是要由着陈氏搓圆揉扁了。   “姑娘,吉时到了,得去拜别老爷和夫人了。”知晴乐颠颠地跑过来。这些日子姑娘对她十分冷淡,她特别怕姑娘会不带她去沈家了,还好没有,看来她这些日子的勤快还是很有用的。   “走吧。”许碧才走出房门,就见路姨娘站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昨日路姨娘已经将东西搬到了翠庐来。说是搬家,其实总共也只有两个不大的箱子,路姨娘不肯改了翠庐的陈设,也不肯住许碧的卧房,只肯在厢房里住,说是要留着屋子,等许碧将来回娘家的时候住。   整个许家,舍不得她的也就只有路姨娘一个了吧?只是按规矩,这种时候路姨娘是没资格来跟她告别的。   好在该说的话昨天晚上也都说过了,许碧吸口气,对路姨娘笑了笑,接过知晴递来的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出了翠庐。   虽说她得去了江浙之后才能拜堂,但出门之前还是要给许良圃和陈氏磕个头,领几句训导,掉几滴眼泪的。   许碧当然对他们没什么不舍,也根本没什么眼泪可掉。陈氏倒是拿着个帕子在眼角抹来抹去,不过只见红,不见湿。最后许良圃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咬文嚼字的许碧也没怎么听明白,反正就是那些套话,并没多少真情实感。   于是,许碧几乎是心情毫无波动地离开了许家。   时辰还早,但京城已经醒了过来。许碧一路上都把马车的窗帘掀起一个角,向外看得津津有味——别说她了,就是原本的许二姑娘,长这么大都没仔细看过京城的街景呢。   “姑娘,今儿风大——”知晴看看坐在马车一角的一个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许碧的衣袖。   扒窗户这种事儿,可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可如今沈家派来的人就在马车里,姑娘这么做,岂不是让人看不起吗?   “我就是看看,车是往哪里走……”许碧放下帘子,对那个中年妇人有点怯怯地笑了一下,“让林妈妈见笑了。”   她问过流苏,这个林妈妈是沈夫人王氏的陪嫁丫鬟,这次就是她带了那一对玉佩和聘礼单子,来许家商议亲事的。   陪嫁丫鬟,必定是王氏的心腹,又能担当这样的大事,必然就是个能干的。既然如此,她在许家这些日子,必然也打听了解过许碧的情况,不管沈夫人有没有什么其它心思,许碧想自己还是暂时维持许二姑娘原本的形象比较好一点——敌不动我不动嘛,情况未明的时候,装一装有好处。   林妈妈生了一张满月脸,看着就很好亲近的样子,笑起来就更显得和善了:“我们先坐船,所以是出南门往码头上去。”   许碧挺庆幸的,虽然这个朝代根本不存在于她读过的历史中,但许多事情都差不多。比如说京城,差不多就在南京的位置,这样就可以坐船走很长一段水路,然后再转陆路进江浙。如此一来,省时省力,还舒服得多。要知道这个时代的马车可没有橡胶轮胎,这要是一路咯噔咯噔的颠到江浙去——想想都觉得绝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过沈家用的是官船,事事优先,故而许碧没怎么耽搁就登上了船,不久船身就晃动起来,驶离了码头。   “这里是姑娘的住处。”林妈妈把许碧主仆几个领到了船中间最大的一间舱房里,“奴婢就在姑娘隔间伺候着,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是这船在水上不比别的,姑娘若是要去甲板上,千万要知会奴婢一声儿,好让人跟着——这万一落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晴原先还兴致勃勃的,很有上甲板看看风景的念头,这会儿听了林妈妈的话,不禁缩了缩脖子:“妈妈说得好生吓人……”   “可不是奴婢吓唬姑娘。”林妈妈一本正经,“这江里水大,若落了下去都未必救得及。且这会儿江水冷着呢,姑娘在舱里都要仔细些,不要吹多了风,更不必说落水了……”   “我知道了,多谢妈妈提醒,若是要出舱房,我总先告诉妈妈就是。”许碧是会游泳的,但就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真落了水估计是扑腾不了几下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许碧对此深有体会。上辈子她几次得到出国采访的机会,不就是因为她身体好,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吃得住吗?当时有个同事各方面条件不比她差,但就是身体不好,时不时地生病,这叫领导如何敢把她派出去?   锻炼身体,势在必行。在许家那几天是事情实在太多,现在离了许家,她就得开始着手了。比如说,她得给自己补充点营养,再比如说,要多活动。   不过,许碧的计划还没开展就不得不搁置了,因为——她晕船。   确切点说,是许二姑娘晕船。   “姑娘,这是刚买来的姜梅,姑娘快含一颗。”知雨抱着个小罐子跑进舱房,急急地打开罐口包的油纸,散发出一股子酸甜的香气来。   许碧恹恹地躺着,张开嘴让知雨投喂。活了两辈子,她第一次知道晕船的滋味居然这么难受,稍微动一动就是天旋地转,胃里仿佛装了条活鱼,时不时地就要翻腾一下。别说多活动了,她现在饭都吃了几口。   “姑娘,怎么样?”知雨眼巴巴地看着。许家只随便给姑娘准备了些防风寒的成药,好容易熬到船在码头上停靠补充食水,她忙不迭托船工去买了姜梅来,原还想请个郎中来给姑娘诊诊脉,开些汤药,却是被林妈妈拒了,说是这等小地方没个好郎中,倒怕把姑娘治坏了,且如今急着赶路,倒不如等到了芜湖再请个好郎中,仔细诊诊脉。   “奴婢觉得,那林妈妈——”知雨有些忍不住了。林妈妈笑得和气,跟许碧说起话来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请姑娘只管吩咐”,可却连个郎中都不给姑娘请,真是口是心非!   许碧笑了笑:“你心里明白就好。”许家总共只给她陪嫁了四个人,除了知晴知雨,就是一对儿从前据说是在庄子上当差的夫妇。这么着,这条船上都是沈家的人,她们主仆也只能先忍一忍了。   “可姑娘的身子……”知雨眼圈微红。难怪路姨娘说沈家不是好亲事,果然如此!   “放心,晕船死不了人。”晕船这事儿,就是在她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就是习惯了便好。其实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今天吐得已经比昨天少了。要不是许二姑娘这个身体实在有点弱,还能适应得更快些。   “知晴怎么样了?”   “在隔壁躺着呢。只说不想吃东西。”知雨不想说知晴的坏话,可她也实在是有些太娇气了,连姑娘这里都在想着法儿的吃东西补充体力,她那里倒好,上了船就躺着哼哼,比姑娘还难伺候。   “你把这姜梅分一点给她,再跟周嫂子说,我想喝鱼片粥。”这姜梅还真是挺有用的,许碧吃了一颗,就觉得舒服了许多,似乎有点食欲了。   “鱼片粥?”知雨把脸皱成了个包子,“可是把鱼煮在粥里?姑娘这不自在,还吃那腥的东西……”许家是北边人,迁到京城也没几年,平日里对鱼虾之类吃得不多,知雨想不出那腥巴巴的东西煮在粥里可怎么吃……   许碧笑起来:“你叫周嫂子照着我说的法子去弄……”周嫂子,就是给她陪嫁的那对夫妻中的一个,虽说是在庄子上干活的,却有几分厨艺,许碧跟她说过菜,她竟也能做出七八分来,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把林妈妈叫进来陪我说话。”晕船的症状减轻,许碧的脑袋就又开始转了,“你再带点姜梅,跟喜鹊说话去。”   喜鹊,是林妈妈的丫鬟。没错,林妈妈这一路过来,也有个小丫鬟伺候着呢,因为那小丫鬟不晕船,所以林妈妈现在的待遇并不亚于许碧。   “奴婢知道了。”知雨机灵地看了看旁边小几上的点心,“奴婢能不能再带几块绿豆糕去……”林妈妈是个老道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但喜鹊跟知雨年纪差不多,可就没那么深的城府了,从她那里打听消息,可比找林妈妈容易多了。   林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姑娘今日可觉得好些?等明日到了芜湖就下船了,那边能寻着好郎中……”   “我好些了。”许碧弱弱地说,倚着枕头,“请妈妈过来,没打扰妈妈休息吧?”   “姑娘快别这么说。”林妈妈还是一脸弥勒佛似的笑容,“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想——”许碧故做迟疑,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做几件针线孝敬大将军和夫人,只是不知夫人有什么喜好,喜爱什么颜色……”   林妈妈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说是孝敬大将军和夫人,却只问夫人的喜好,可见这位许二姑娘很知道该奉承谁。也是,一个庶女,撞了天大的运气才得了这么一门亲事,可不是要仔细奉承着么。   林妈妈嘴里说着沈夫人喜爱的颜色花样,心里却有些不屑。沈夫人派她到许家来,自然是来打探一下沈云殊未婚妻子的底细,毕竟这娶进门就是嫡长媳,即使沈云殊真的……这占了嫡长的身份,只要再过继一个儿子,许多事情也能争一争。   谁知这事儿真是天从人愿,许家舍不得嫡长女去冲喜,竟换了一个记名的庶女。说起来那位许夫人管家也算是严谨了,下人口口声声的说这位二姑娘是打小就记在夫人名下,与两个嫡出姑娘一般教养;且正是生在那年大捷的时候,所以才被老爷定给了沈家大少爷。   这谎话倒也说得圆,若不是林妈妈早从沈夫人处知道了真相,怕还真的会信了呢。   林妈妈自然不会急着去戳破这个谎言。所谓百密终有一疏,那位许夫人只顾着编造定亲的谎话,可就忘记了在许二姑娘本人身上也使使劲儿,她花了些银钱终于打听到,许家虽然号称是三个女儿一般教养,可这位二姑娘啊……   林妈妈眯了眯眼,又打量一下眼前的许碧。尚未及笄的女孩子身形纤瘦,大约是正在抽条儿,看起来格外的单薄。因为晕船的缘故,脸色还有些发黄,娇怯怯地倚着枕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副模样儿,可不是当家夫人的做派。林妈妈心里暗暗地笑——相貌倒是生得好,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只可惜这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便是充做嫡出,也还是上不了台面。对着自己这个下人都一脸小心翼翼,那到了夫人面前,更不知要瑟缩成什么模样了。   老实说,林妈妈确实是在心里替沈夫人松了口气。这些年夫人过得不容易,尤其是二少爷不争气,夫人暗地里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天幸这回大少爷出了事,听郎中说,便是侥幸能醒过来怕也要损了身子。如此一来,再娶上这么一房上不得台面的妻室,那说不得日后得了老爷重视的就只能是二少爷了。   想着日后的光明前景,林妈妈眼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就是回答起许碧的话来也轻松了许多。两人一问一答地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林妈妈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才惊觉自己今儿竟然不知不觉地说了这么多话。   “姑娘也累了,歇一歇吧。”言多必失,林妈妈心里暗暗警告了自己一句。虽说这许二姑娘说起话来毫无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可自己好像说得的确不少了,还是谨慎点的好。   “有劳妈妈了。妈妈陪我说会儿话,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许碧作势要起身,“知雨这丫头,叫她去要个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送妈妈。”   林妈妈还没有敢托大到真让她送的程度,连忙谢绝:“哪能劳动姑娘,姑娘快歇着。如今船上伺候的人本来少,知雨忙不过来也是有的,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用得着送了。”   她一边说,一边心里不由得又有些鄙夷。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说什么一般教养,顶天了不过是识几个字罢了,那些驭下理家的事儿,有哪个嫡母真会用心去教导的?许二姑娘这两个丫鬟,大的娇养得好像小姐一般,晕个船就躺下不起来了;小的又是玩性大,捉着空儿就满船乱跑。仆似主人,下人这般的没规矩,可见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后不要说是打理整个沈家,就是光管自己的院子,恐怕都要乱做一团了。   自然,这些想法林妈妈可不会露在脸上,仍旧是满脸笑容地起身,出了许碧的舱房。片刻之后,知雨就端着一盅热腾腾的粥回来了:“姑娘,这是周嫂子用刚打上来的活草鱼做的鱼片粥,还配了几样小菜,姑娘快尝尝。”   米香混合着鱼肉的鲜香扑鼻而来,让许碧的肚子顿时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知雨看她有了胃口,喜得眉开眼笑,不过她也没忘了正事,一边伺候许碧用饭,一边就说了起来:“奴婢刚才拿了那姜梅和绿豆糕去寻喜鹊,原来她也有些晕船,没胃口吃饭呢。”   林妈妈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心腹之人自然待遇好,可喜鹊这个小丫鬟就没那么好福气了,即使也是晕船难受,仍旧要干活儿,便是吃不下饭,也没人单给做些饭食了。故而知雨拿着姜梅和绿豆糕过去,可是大受欢迎。   这吃人嘴短实在是千古不易之真理,知雨自上了船已经跟喜鹊混熟,这会儿喜鹊又吃了她的东西,知雨再跟她搭起话来便容易得多了。   “喜鹊说她只是个三等的小丫鬟,进府才两年,只是平日听那些年长的丫鬟和婆子们说话,才知道些许事情。据她说,沈大少爷是出海剿海匪的时候受了伤,开始是在军营里养伤,因怕动摇军心,所以只说是箭伤,直到前些日子伤重难治,苏杭一带能请到的好郎中请遍了都不见效,这才去宫里求御医的。还是沈夫人想出了冲喜的主意,所以沈家人动身来京城的时候,沈大少爷院子里已经在收拾东西,要把他接回来养伤了。”毕竟总不能在军营里成亲。   知雨说着这话,面上便有些掩不住的忧虑之色。她自然是盼着沈家少爷的伤不要那么重,可若是听喜鹊这么说,似乎还真是十分严重呢。 第8章 驿站   知雨的担忧,许碧自然也是有的。刚才她也向林妈妈问过沈云殊的伤情,林妈妈却是满嘴只说沈云殊年纪也不小了,因这些年边关一直打仗竟无暇成亲,此次正好借着养伤的机会把人生大事办了,成家而后立业云云。若听她的,仿佛根本就没冲喜这回事儿似的。   这显然是胡扯了,尤其是与喜鹊的话两相对照,不由得不让人忧虑——若是沈云殊的伤真的不重,又为何要怕人知道,根本不敢宣扬呢?直拖到这会儿才又是求御医又是冲喜的,只怕是真的瞒不过去了……   然而这件事偏偏许碧是毫无办法的,因此考虑了一下之后,也只能是不去管她。毕竟她既不是什么神医,也没有带着前世的医疗系统穿过来,沈云殊的伤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还有别的吗?沈家其他人呢?”   知雨也知道这事儿无计可施,只得把念头暂时放下,说起别的来。   喜鹊进府日子短,说的那些事大都是众人皆知的,流苏也都说过,只有两件事,知雨听着还新鲜。   “沈家两位少爷都是十三岁就跟着沈大将军进军营,后来大少爷十五岁就上阵杀敌了,可二少爷进军营才半年,沈夫人就生了一场大病。那会儿沈大将军和大少爷都在边关打仗,二少爷孝顺,瞒着沈大将军回家侍疾,结果等夫人病好了,二少爷也没法再回军营了。”   “那二少爷现在做什么?”前头还打着仗,沈云安就擅离军营,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不处罚他沈大将军都无法服众,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离开军中了。   “说是如今在家读书,去年已经考取了童生,以后怕是要走科举的路子了。”知雨说着又有点忧虑起来,“听说二少爷十分聪明,学武的时候就学得很快,后来读书,也是才读了一年多就考取了童生,今年就打算考秀才了呢。”   一家子有两个儿子,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如此免不了就有些比较的意思。之前沈云殊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出尽了风头,把弟弟牢牢地压在下头。如今他倒了,沈云安可不就显了出来?   许碧叹了口气:“都是一家子,二少爷出色也是好事。”总比一家子后继无人,沈大将军一过世家里就垮了的好,“还有什么?”   “听说——”这又不是个好消息,“沈二姑娘院子里的丫鬟,这几年换过好几拨了。”   婢仆与财物等,主子用不惯了就换,从道理上来讲是没什么的。然而婢仆又毕竟不同于财物,你高兴了每日把屋子里的陈设都换一遍也无妨,可若是每日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一遍,那就不对了,至少也得说你一个性情苛刻。尤其是姑娘家,贞静平和才是好名声,若被人说是难伺候,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做人儿媳的,第一怕遇着恶婆婆,第二怕遇着刁小姑。若喜鹊说的话是真的,这位沈二姑娘沈云娇可是人如其名,不好相处呢。   “沈夫人还真是宠爱女儿……”许碧喃喃地说。   姑娘们身边的丫鬟,一般是不常换的,尤其贴身丫鬟,往往自小就在身边伺候,一直用过几年,彼此都摸着了脾性,有了情份和忠心,这才敢充做心腹。   就比如许碧身边的知晴,那是九岁上就买了进来,至今已经伺候了许碧五年。便是知晴,也已经伺候三年了,若不是因此次匆匆出嫁,至少还是要再伺候许碧两三年,才会跟着她出嫁,做她在婆家的膀臂的。   心腹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长时间的相处未必能培养得出来,但没有时间必然不行。沈云娇这么频繁地更换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不利于培植心腹,这道理沈夫人肯定知道,可仍是由着她,若不是对女儿不关心,就是真的宠爱得没边了。   宠爱——许碧心里忽然一闪,沈夫人这么宠爱女儿,那对儿子必定更为重视,既然如此,当初她生的那场大病,是真是假呢?会不会正是看着战场吃紧,怕儿子有危险,这才想出这个法子,让沈云安以“孝顺”的名声离开军中呢?须知逃兵的名声不好,但本朝也是以孝治天下,一孝遮百丑,是最好的挡箭牌呀。   “姑娘——”舱房门忽然被推开,知晴脸色黄黄的,拖着脚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许碧瞥了她一眼,懒懒地道。   “方才知雨给了奴婢些姜梅,奴婢含了觉得舒服好些,就过来伺候了。”知晴陪着笑脸道,“这几日奴婢爬不起来,都辛苦知雨了……”   这些日子,她终于发觉不对劲了——打从姑娘醒过来,就对她完全改了态度。离开许家之前的那几日,她就只能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其实许碧总共就那么点儿东西,屋子里的床柜之类又不带走,所以也无非就是几件衣裳几盒首饰而已,有什么好收拾的?   与她相反,知雨却是走到哪儿都被许碧带着,俨然是要取代她,做许碧的第一心腹了。   那会儿知晴虽有些警惕,却还不曾太过担忧。知雨毕竟还小呢,能见过什么世面?等离了许家,这一路上少说要走五六日,等姑娘遇到什么事,还不是要与她商量?谁知才一上船,还没等她大展身手,就吐了个七荤八素,头昏眼花连床都起不来了。   知晴虽是个丫鬟,但从前仗着许二姑娘懦弱,在翠庐里过的那也是副小姐的日子,舒服惯了。这会儿晕船如此厉害,自然而然就又想偷懒,横竖许碧那里也晕船,并无什么事要找她,她便索性躺着不动了。   今日知雨过去给她送了姜梅,说是许碧叫送来的。知晴先是有些窃喜姑娘还关切自己,随即就突然醒悟过来——她在这里躺着,知雨却生龙活虎的,如此姑娘身边不是又只剩下了她自己在讨好?   这可万万不成!知晴暗骂自己糊涂,怎的竟又忘记了,姑娘生病的时候好生伺候,才正见忠心体贴呢!她只顾自己养病,好处岂不都叫知雨占了?一念及此,加上含了姜梅果然舒服些,她便强自支撑着爬起来,过来找许碧了。   “若是身子不适,就多歇几日。”许碧淡淡地说。知晴这种不肯出力却还想着能有好处的人,就是放在她前世,也没哪个上司会喜欢她,更不用说,她连拍马屁都不会,佞臣路线都走不通的。   “不,奴婢没事了。”知晴赶紧回答。不过这也是真的,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几步之后她就发现,其实起来也并没想像中那么难受,别的做不了,守在许碧身边端个茶说说话还是完全可以的。   “这几日都辛苦知雨了,奴婢已经歇了这么久,也该过来伺候姑娘……”知晴打起精神,“姑娘的脸色可不大好,这船上什么都没有,委屈姑娘了……”   这些话听在许碧耳朵里全是废话,半点意义都没有。不过这些天确实知雨是够辛苦,让她去歇歇也好,若有时间,还能再去找喜鹊说说话。   “那你就陪我坐一会儿罢。知雨去歇歇就是。再把该收拾的东西也收拾一下。”明天船到九江码头,就该改陆路前行,到时候万一她再晕车呢?这都得提前做点准备,该买点什么都要在九江买好才行。   知晴殷勤起来果然是比知雨要周到得多,要不是许碧阻拦,她还打算把香薰炉翻出来鼓捣一番。虽然许碧仍旧是不冷不热的,但知晴却像是丝毫没发现她的冷淡似的,依旧事事抢先,直到船靠上芜湖码头,知雨居然都没能再插进手来。   下了船,许碧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虽然晕船的症状是渐渐减轻,但脚踏实地还是感觉不错。   芜湖原是个小地方,只有码头上繁华些,沈家人急着赶路,也只住了一夜,采买了些急需的东西,就乘了预先雇好的马车匆匆上路。   “姑娘觉得怎么样?”知雨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许碧。因为许碧下了船之后看起来精神不错,林妈妈就压根没再提什么请好郎中来诊脉的事儿。知雨本来打算去找她的,却被许碧拦下了——她现在扮演的仍旧是懦弱的许二姑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还好。”古代的马车真是够坑爹,没有橡胶轮胎,木轮子滚动在地面上颠簸个没完。就这还说是官道呢,那要是走小路,还不知要颠成什么样。   “姑娘把这个垫上吧,要不要躺下来歇歇?”知雨把一个软垫递过来,又把采购的姜梅和薄荷糕都取出来,“这薄荷糕据说是那家店拿手的,吃了清新开胃,听说好些走长路的都会去买些备着。”   虽然马车颠簸,但身下垫了好几层褥子,感觉还不算太糟糕。而且马车的颠簸与船的摇晃不同,许碧很高兴地发现她不晕马车,只是因为无事可做,觉得特别无聊罢了。   “姑娘要不要下棋?”知晴殷勤地问,“我陪姑娘下一盘?”   “算了,这车上也是晃来晃去的,做什么都不方便。”许碧赶紧拒绝了,原因无它,她不会下棋!   原身的许二姑娘是会下棋的,而且还很喜欢。不过她从不敢去找两个姐妹对弈,平常就只能自己打打棋谱,或者跟知晴下一盘。没错,知晴也跟着许二姑娘学了点棋艺,这也是她敢偷懒的原因之一。   但许碧可就不会下围棋了。她会下跳棋、象棋,会打扑克、麻将,但围棋却是一窍不通,即使从原身处承袭了记忆,但下棋可不是只有记忆就行,所以只要一摆开棋盘,非露馅不可。   “这棋,我以后也不想下了。”许碧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决定把暴露的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那些棋盘棋子的,以后都收到箱子里去,别让我再看见了。”   “啊?”知晴有些急了,“为什么?”姑娘以前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能陪姑娘下棋吗?那若是姑娘今后都不下棋了,她学的棋艺岂不又没用了?   “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许碧轻叹口气,“从前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再在棋盘上百般筹谋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任人摆布。便是棋艺再高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多读读书,写几个字了。说起来,我这次病后总觉得手腕发软,只怕是字也要写不好了,得了空还要练练再好。”   知晴顿时傻了。许良圃科举出身,自觉是书香门第,家中儿女自然也都是要读书的。知晴打九岁起就伺候许碧,许碧读书也都是她随侍在旁,若是有心自然也能跟着学。然而她最终只是学了“好玩”的棋艺,对读书识字却没甚兴趣,如今也不过是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若是许碧一心要读书,那她可是半句话都搭不上的。   知雨却是觉得高兴。她总觉得下棋太费心思,也太冷清了。姑娘常常独自在房中打棋谱,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说不笑不动,有时连饭也不怎么想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至于读书写字,虽然也要费心,可老爷总说人向书里乖,虽则姑娘不比少爷们还能科举晋身,但多读点书想必是没错的。   知晴狠狠白了知雨一眼。这小蹄子如今年纪渐长,竟是长了本事,敢在姑娘面前跟她争了。如今姑娘不知道怎么的,性情有些变化,暂时让这小蹄子占了先。可也别得意得太早,她迟早是能争回来的!   许碧冷眼旁观,把知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船上时知晴突然勤快起来,她还当知晴是想明白了,正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她现在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尤其是贴身的大丫鬟,素来都是当作臂膀倚靠的,知晴若是晓得利害关系,知道合力同心,那即便是有些爱慕虚荣也无伤大雅,说到底,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她这个主子若是好了,让身边的丫鬟也跟着好,这也是应该的事。   但看知晴现在这样子,实在不是个知道轻重的,她也不想一想,倘若许碧在沈家不得好,就算她把知雨挤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听林妈妈说,沈家少爷的伤势不轻——”许碧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该用话敲打一下知晴,“等到了沈家,第一要务自然是要好生照顾他。江浙离京城这般远,说起来我身边也就只有你们两个,沈家下人再多,也不如你们两个可靠……”   知晴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等到了沈家,许碧就是沈家大少奶奶,可不比在许家的时候那么寒酸了。沈家那般富贵,必定仆从如云,到时候她的对手可就绝不只是一个知雨了。   “奴婢晓得,定然好生用心,为姑娘分忧。”知晴忙表忠心。   许碧听她这话,也不知道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但碍于外头的车夫,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过明白,只得叹口气道:“你知道轻重利害就好。”   马车这一整天颠簸下来,即使是不晕车,许碧也觉得身上酸疼了,等到马车停下来,林妈妈说前头就是驿站的时候,一干人等都不由得有些欢喜——中午只吃了些自带的干粮,驿站至少有热茶热饭,还有热水可以洗洗了。   “这是宣城驿站。”林妈妈年纪大了,在马车里也颠得够呛,脸上的笑容也就有些保持不住,“这儿比不得京城,姑娘凡事凑合着些,明儿一早就得上路,若是走得快些,晚上就能到杭州城了。”   沈大将军驻军宁波,但沈府却是在杭州,到时候许碧跟沈云殊拜堂成亲自然也是在杭州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到杭州,林妈妈也不由得想长长吁口气了。她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这一趟跑下来也是吃不住劲啊。   许碧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又有马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也有两辆马车驶来,显然也是要入住驿站的。   这宣城驿站并不大,两边的马车都过来,顿时就把驿站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谁也进不去了。   “这是谁家的车呀!”知晴顿时就不悦起来,“怎的这么没规矩!”说起来许碧这边的马车先到,对面那两辆车理当收收速度,往后排的。   “罢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碧摆摆手,“我们先进去就是。”不过就是马车要晚一点才能进去,车上的东西没法马上取下来用了。   知晴很不情愿,嘟哝着道:“这驿站里的铺盖可不能用,难道能让姑娘在屋子里等着不成……”马车不能进去,她们就少不得搬着行李多走些路了。   许碧正要说话,对面车辕上的车夫已经跳了下来,抬手用马鞭抽了一下马,嘴里还骂了一句什么。许碧一下就竖起了耳朵——她怎么听着那人骂的话,好像是日语的“该死”? 第9章 求救   作为一个记者,许碧在大学里学了英语和法语,后来又自学了日语。大概是在语言方面有点天赋,这几种语言她学得都不错。   不过,她离那辆马车还有些距离,而此刻驿卒已经跑了出来,冲着两边点头哈腰,沈家的车夫则一边拉着马一边跟驿卒说话,以至于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毕竟这江浙一带的方言繁多,有好些她都听不懂,也说不定人家讲的就是方言了?   虽然这么想,许碧却仍旧忍不住一直去打量那车夫。她可是从流苏和林妈妈处都听过,沈家父子在江浙这边剿的“匪”里头,就包括倭寇!   那边的马车原本已经停住,可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顿时长嘶起来,同时四蹄乱动,车厢里顿时就传出了女子的惊呼声。   车夫连忙又跳上车辕,两臂紧紧勒住了马缰,马儿虽然嘶叫不停,却是硬生生地被拉住,空自踏着四蹄,竟没能再前进一步。   这人力气不小啊。许碧不禁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夫。看起来也是挺结实的身板,但要说像这样勒住惊马,却是做不到的。   此刻后面一辆马车上一个身材瘦小些的车夫也跳了下来,二话不说,上前来先给了前头的车夫一记耳光,那车夫虽然身材比他高了将近半头,却是一声没吭,捂着脸退了开去。   知晴方才被马嘶声吓了一跳,这会儿见那车夫挨打,便小声幸灾乐祸地道:“活该!再叫他赶着车往前乱挤!”   她刚说完,忽然听到后头有人小声道:“这人,这人好像并不会赶马车……”   许碧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她侧后方,似乎说了话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略露出些局促的表情来,正是她的那个陪嫁周平。   知晴立时就竖起了眉毛:“姑娘没叫你,你过来做什么!这里可是你来得的地方?”一个男人,还是在庄子上做活的,也敢往姑娘身边凑!   许碧倒是对周平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赶马车?”   周平也是听说二姑娘素性温和,这才敢插嘴的。这会儿见许碧果然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道:“回姑娘的话,小的老子从前是赶车的,小的在庄子上也给人赶过车。刚才那马车之所以一下子扎到咱们的车前头,就是因为那车夫没早些收缰的缘故。所以小的觉得,这人并不怎么会赶车,只是这马还算温顺罢了。”马毕竟不是人,说声停就能停,总得预先打个招呼,给它一个缓冲的时间。   几人说话的时间,那边的马车已经停稳,车帘掀起,先跳下来一个青衣丫鬟,转身将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那瘦小车夫已经抢先一步上去跟驿卒说话了,这时转身回来,躬身向那女子道:“姑娘,已经要了三间房,姑娘请进去吧。”   知晴忍不住在旁边小声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许碧却是仔细打量着那主仆两个。女子戴着帏帽,只能看出身材娇小,而青衣丫鬟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额头上有一块青肿,显然是刚才马车颠动时磕出来的。只是两人却丝毫没有责怪那莽撞的高大车夫,甚至都没有往他那里看一眼,就走进了驿站里。   知晴忿忿地一扯帕子:“好大架子!抢了我们的先,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林妈妈心中也是不悦,但她急着回杭州去,也不欲多事,便道:“别再说了,快些伺候姑娘进去吧。”   那两辆马车上似乎也就下来那女子主仆二人,驿卒安排了房间,立刻便又跑出来接待许碧一行。   其实驿卒也怕遇到两客相争的场面。能来住这驿站的都是官眷,多半都是他这个小小驿卒惹不起的,到时候若都找他,他可不是左右为难?如今见许碧一行人肯让人,心里自是感激,反而越发的殷勤。只是这驿站甚小,只有他一家子在这里,伺候不过来,有些要茶要水的琐事,也只得让各家的下人自去办了。   知雨提着食盒进来:“这驿站里没什么东西,林嫂子熬了些莲子粥,姑娘将就着用些罢。幸好明日就到杭州,总算不用再在路上奔波了。”想姑娘从小何曾在路上如此辛苦,原本就纤瘦,这几日看着下巴更尖了,万幸还没有生病,否则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许碧倒不是很在意。从南京到杭州,这路还算是短的了,若是沈家还在西北边关的时候,恐怕她这小身板被颠散了架都到不了目的地。   “可问了那家是什么人?”她现在比较关心那两辆马车上的人。   “问了。驿卒说,那家拿的是京里头工部员外郎苏大人的名刺,说是苏大人的长女,从福建进京应选的。”知雨一边麻利地摆开碗碟,一边回答,“苏姑娘带了一个丫鬟,另有六名家丁,总共要了三间房。”   工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家中嫡女也在应选之列;五月大选,此时进京也是合情合理,但许碧心里总是脱不开怀疑:“苏姑娘就带了一个丫鬟?”许家姑娘们若是出门,身边除了丫鬟之外还要带几个婆子,小厮们反带得少,因为毕竟是女眷,带了男仆反不方便。更何况苏姑娘这是从福建出发,千里迢迢的只带一个丫鬟,其余的皆是家丁,听起来仿佛就不怎么合理……   听雨点头道:“只带了一个。依奴婢看,这苏姑娘身上穿得也不怎么好,且苏大人在京里,她一个大姑娘反倒被留在福建,恐怕……”不是被父母带在身边,只在选秀的时候才被接去京城,必定是失了父母欢心的。如此,这路途遥远,多带家丁才安全些,至于究竟方不方便,谁又会替她想得那般周到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许碧心里仍旧放不下,“可那车夫不会赶车,还随意抽打马匹,连苏姑娘身边那丫鬟都磕伤了,可苏姑娘下了车,却是半句都不曾责备过……”   “不得宠爱,自是没底气——”知雨才说了一句,就猛然收住了话头。说起来,许碧从前在许家不也是如此?再说下去,不免触到自家姑娘的伤心事:“姑娘,这屋里冷,饭菜凉得快,您还是快点用饭罢。”   “一会儿你唤林妈妈过来——”   许碧话还没说完,林妈妈倒自己开门进来了:“姑娘吃过了?这驿站里什么都没有,委屈姑娘了……”夫人是要她向许家姑娘示好的,这来关切几句便是惠而不费,最好做的人情了。   “妈妈来得正好,就在这里用罢。”许碧招呼听雨,“给妈妈看座。”   林妈妈自己那里的饭菜可不比许碧差,哪里需要在许碧这里讨剩饭吃了,欲待推辞,知雨已经快手快脚地替她拉开了椅子,她便不好就走,告了罪侧坐下来,却并不动筷。   许碧也不勉强,只与她说话:“听说江浙一带的海匪还有倭人,妈妈可见过?”   林妈妈一怔:“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   许碧微微低下头去:“我听说沈大将军就是打倭人的……”   林妈妈恍然大悟,又不由得暗暗哂笑。她就说这位许二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问倭人来,原来还是绕着弯儿打听沈云殊的事呢,沈云殊可不就是打倭寇的时候受的伤么?这是一路上从自己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又想着从海匪倭人处兜圈子了。   要兜圈子,林妈妈比谁不会呢?当即便道:“是有的。那倭人是从海外的扶桑国而来,扶桑国地小瘠薄,比不得我朝物产丰富,可不就跑出来劫掠了么?那些人哪,长得跟我朝的人也没甚两样,只是语言不通。且极是凶恶,沿海的渔村多有被屠戮的,比海匪还凶呢。”   这说得连知雨都被骇住了,忙道:“那妈妈见过吗?”   林妈妈笑道:“咱们住在杭州城,哪里见过呢?沿海都有驻军,防的就是这些倭人,怎会容他们打到杭州城里?倒是咱们大将军来江浙之前,听说这些倭人打过一次宁波城,直到了余姚一带,那一回可是死了不少的人。也是因着这个,大将军才亲驻宁波的。姑娘放心,有大将军在,江浙两省的沿海都摆下了铜墙铁壁,任是倭人再怎么凶恶,也断过不了大将军阵前的!”   知雨拍着胸口念了声佛,许碧却沉吟了一下:“大将军防了江浙,那福建那边儿可有人防着?”   林妈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姑娘怕是不知道那扶桑国在何处吧?那地儿离着高丽国不远,若是从高丽国走,就到了辽东;若是从海上走呢,首当其冲就是松江府和宁波府,至于福建,在紧南边儿,离这儿远着呢,倭人怎么会到那里!姑娘这是没出过门,也没见过舆图,自是不知晓。”   许碧哪会不知道扶桑在什么地方,正相反,她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才会忍不住怀疑呢。当下又问道:“说是语言不通,那难道就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话?他们既来劫掠我朝,可会不会学我朝的语言呢?”   林妈妈有些不耐烦起来。这马车上颠了一天,她也早就累了。不过是来敷衍着向许碧表示一下关切,却被她拉住了说个没完,可不是要耽搁她去歇息?这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一说起倭人就吓成这样,问了这许多,难道是怕倭人学会了本朝的语言,就能混到她身边了不成?   心里不耐,林妈妈说话的口气便也有些硬:“姑娘问这许多做什么,横竖那倭人也到不了姑娘身边来。”   许碧暗想这可说不定,嘴上却怯怯地道:“我是想,若是万一有倭人混进来怎么办?向县衙去报告可成?”   林妈妈愈发地不耐烦了,有心吓唬许碧,便道:“那倭人都凶恶得紧,个个手执长刀,等闲军士都不是对手。若是宣城这样的小地方,十个八个衙役的,还不够倭人几刀砍的,哪里管用?”   知雨脸色都有些发白,骇然道:“如此说来,那倭人只要混进来,百姓岂不是任人宰割了?”   林妈妈笑道:“所以大将军到了江浙,第一便是防倭呀。沿海一带都有警戒,哪里就会让他们混进来了?”   许碧心想这说了半天都是废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是天罗地网还可能有漏网之鱼呢:“那若是真有倭人混进来,究竟如何是好?”   林妈妈烦得要死,连面子上的恭敬都快要保不住了,拉着脸道:“那自是只有去报官了,至于衙门里能不能挡得住,只好听天由命。”   她正说着,便听见驿站的院子里有人争吵,正是知晴的声音。林妈妈巴不得有事来打断,忙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去瞧瞧。”   这驿站也不大,许碧索性也走了出去,便见知晴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提着个空水壶,正跟苏家那个青衣丫鬟吵做一团:“这热水明明是我早就与驿卒定下了的,你要用热水,自己去烧,凭什么抢我家姑娘的!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什么人?说出来怕不吓你一跳!我家姑娘可是沈大将军未过门的儿媳!”   许碧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知晴趾高气扬地说话,心里顿觉不妙,连忙就要喝止。可知晴嘴快,一连串的话已经如炒豆子一般蹦了出来,拦都拦不住。   那青衣丫鬟却是一脸的不服气:“管你什么沈大将军王大将军,我家姑娘是应选的秀女,难道还怕你不成?”她说着,竟然伸手用力推了知晴一把,随即拔腿就跑。   知晴正双手叉腰,被她这么一推,猝不及防下险些摔倒。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自是不肯放过,追上去便要撕打那丫鬟。青衣丫鬟似乎慌不择路,竟直撞到了许碧面前。   知雨连忙上前去拦,那青衣丫鬟便与她撞了个满怀,被后头追上来的知晴扯住,顿时就要厮打起来。   林妈妈连忙上前去拉,许碧也出声喝止,青衣丫鬟趁机脱身出来,跑进了自己房里,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知晴恼得直跺脚。她不敢埋怨许碧,也不敢埋怨林妈妈,便只怪知雨不曾帮她拉住那青衣丫鬟:“她冲撞姑娘,总要叫她给姑娘赔罪才是!”   “好了。”许碧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往院子里扫了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热水既不曾让她抢了去,就快提进来,洗漱了好歇下。”   知晴还是悻悻的。但她如今不敢如从前一般在许碧面前放肆,便是心中不甘,也只能听话地去提热水,只在自己心里咒骂几句罢了。   林妈妈趁机回自己房里去了,知雨跟着许碧进了房,便从袖中拿出个布团来:“姑娘,这是刚才那丫头塞给奴婢的……”   许碧早看出她面色有异,将那布团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块细白布,像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上头用青黑之色写了两个字:救我。   “这,这是用眉黛写的……”知雨紧张地道,“定然是苏家姑娘写的,可这,这究竟是何意?难道那几个家丁要害她?还是,她家里有人安排的?”   知雨年纪虽小,却也听许府里的婆子说过不少后宅的手段。似苏家姑娘这样的,若是家里有人要害她,这千里进京路正是最好的机会,难怪只安排了一个丫鬟随身呢。   这一会儿,知雨已经想了一出后宅大戏,忍不住道:“姑娘,这可怎么办?”这救是不救呢?不救似乎有些……可若是救,却又要怎么救?且不说正是南北殊途,单说这是苏家自家的事儿,若姑娘伸了手,苏家会怎么想?那苏员外郎家中究竟是何情形她们也不知晓,随意插手,只怕林妈妈那里也不会答应的。   许碧想的却与知雨完全不同。苏姑娘这张求救的布条,越发让她怀疑起那个高大的车夫了。苏姑娘用自己衣裳上的布来写字,不但是纸笔皆不能动用,甚至那丫鬟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借着与知晴的争吵塞了布条,可见那些“家丁”让她们十分忌惮乃至是害怕。   如那些人真是苏家家丁,苏姑娘大可在驿站里喊出来。这种事是只能阴着来的,只要苏姑娘将其揭破,那些人必然会有所忌惮。可苏姑娘连话都不敢说,恐怕是因为她知道,即使是她在这里求救,那些“家丁”也不是许碧一行人能抵挡的。   “报官。”许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能视而不见!倒不是她圣母,说什么不能见死不救,而是若这些人真是倭寇,那抗倭的沈大将军的未来儿媳,他们岂会放过?   “什么?”知雨怔住了,“报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就要报官?这说到底,可还是苏家的家事啊。   “一会儿大家都睡下,你悄悄的,叫周平跟你一起,不要惊动了其他人,尤其是苏家那边。”许碧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县衙,就说这里疑似有倭寇混入,叫他们快来救人!告诉他们,我们是沈家人。”搬出沈大将军的名号来,想来衙门里是不敢不当回事的。 第10章 绑架   “倭寇?”知雨被许碧说出来的话惊得脸都白了,“姑娘是说,那,那几个苏家的家丁……”难道他们是倭寇?就是杀人如麻的倭寇?   倘若真是这样,那姑娘跟他们同住一个驿站,岂不是危险万分?   知雨一把拉住许碧:“姑娘,你,你快逃吧!”   许碧反过来一把捂住了知雨的嘴:“小声点!”   她当然是想逃的。救人是救人,但若是能自保当然先自保了。可是——许碧贴着墙走到窗边,拔下头上的簪子,把粗糙发黄的窗纸用茶水润湿,小心翼翼地划开一条缝隙向外看:“你看——”   知雨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学着许碧的样子也贴着墙过来,扒着缝隙看了一会儿,猛地捂住嘴:“姑娘,那马车……”   驿站不大,所以两队人的马车都停在院中。本来既在驿站之中,自有驿卒看管,并不需人格外守夜,苏家的马车边上原也是无人的。但这会儿,那个高大车夫却在马车边上,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不单是他……”许碧注意着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低声说,“你看那边的窗户。”   许碧的房间与苏家一行人入住的房间斜斜相对,从窗纸缝隙里勉强可以看见最边上的房间,那窗户虚掩着,里头灯已灭了,自然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今日乃是十四,银月初升便光耀大地,一线月光正好斜着照过去,就见那发黄的窗纸上有个窟窿,里头似乎有点发亮。   知雨疑惑了一会儿,突然醒悟:“有人在看!”那窟窿分明是手指头戳破的,证明有人在那里向外窥看,监视整个院子!   一个明哨,一个暗哨,说不定还有她们没发现的。苏家这几个“家丁”监视了整个驿站,即使说他们不是倭寇,这种行为也让人顿生危机之感。   “姑娘,您换上我的衣裳,您去县衙!”知雨到了这个时候,头脑倒格外清醒起来。   “不成。”许碧摇摇头,回到桌边坐下,让自己的身影投在窗户上,“我和你,和知晴的身材都有差别,万一被他们发现,大家都危险了。现在我来装肚子疼,你和周平去请郎中,这样才能混出驿站去。”而她留在驿站里,那些“家丁”不生怀疑,可能就不会动手。再者,世上姓沈的将军也不止一位,说不定这些人现在还没有把她跟沈文和沈云殊联系起来……   刚才厨房里被苏家丫鬟那么一闹,本来烧好的热水又放凉了。若换了从前,知晴少不得就那么把水提来给许碧用,毕竟水也并未全凉,马马虎虎也就用了。然而眼下她正是要在许碧面前表现的时候,便将水重新烧滚,这才提到房中,谁知一开门就看见许碧伏在桌子上,知雨正在一边手足无措。   “姑娘这是怎么了?”   “姑娘说腹痛!”知雨忙道,“姐姐你先伺候姑娘,我去找林妈妈,得赶紧给姑娘请个郎中来才好。”   驿站中刚刚安静没一会儿,又喧哗了起来。苏家人所住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手中紧握着一把长刀,伏在窗口向外窥看片刻,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如果这时候许碧能在旁边听着,一定会马上确定这人的身份。   “高桥,你应该多说汉话。”屋角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许碧见过的那个瘦小车夫,显然他是这些人的首领,“要从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盛朝之人,才会伪装得更加完美。不要像山下——阿山那样,连个车夫都做不好。”   “是,樱木——木大人,不,木大哥。”高桥连忙改成了汉语,“有人出去请郎中了。一个小丫鬟,还有一个男仆。”   樱木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不能等了,我们现在就去,抓住那个女人,马上走。”   高桥有些犹豫:“但现在抓人很容易被发现的,不如等郎中来看过病,他们都睡下……”那时候把人劫走,会有一整夜的时间让他们离开,安全很多。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樱木站起身来,“沈家军可能会追上我们。这个女人跟沈家有关系,抓住她,即使真被追上,我们也有了人质。”他露出一丝狞笑:“再说,就算逃不掉,能杀掉沈云殊的妻子,也很好!”   “可那些人真的是沈家军吗?”高桥有些不相信,“这几天我们都很安全。再说,我们可是绕到福建才登陆的,而沈家军守的都是江浙一带呀,他们应该是福建的守军吧?”   这次他们出动了好几条船,最后能在福建成功上岸的就只剩下六个人,这还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岛屿的缘故。   其实说起来,发现那个岛屿,他们已经是立下很大的功劳了。如果以那个岛屿为跳板,仔细准备之后他们完全可以用一支船队攻打福建,到时候能劫掠到多少好东西呀!但樱木却还想立下更大的功劳,想取得从福建进入内地的地图。   就在他们深入内地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樱木当机立断,非但不往海边逃,反而劫持了一个进京待选的秀女,往京城的方向走,这才摆脱了追兵。只是他们总共六个人,越是深入盛朝内部也就越危险,高桥已经有些心里发虚,只想尽快绕回海边,返回扶桑,不想再冒险了。   劫持这个参选的秀女倒还好说。他们捡了道路上无人之时下手,且本来此女身边的人就不多,除了一个丫鬟之外,他们把其余下人全部杀死,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只要看住了这主仆两个,就无庸担心会被人发现。可这个什么沈家的未来儿媳就不一样了,不但人多,且还在驿站之中,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这不是反而暴露了他们吗?   “必须捉住她!”樱木却下定了决心。他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次也是一样,“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沈家军也未必不能找到我们。”   高桥实在有些不情愿:“可是听说那沈云殊如今重伤将死……”沈家真还有精力顾得上他们吗?   樱木的声音猛地冷了下来:“高桥,你是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高桥连忙立正躬身:“我不敢!只是,我只是担心,如果我们把人劫走,必然会惊动官府,那我们……”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吗?   樱木却冷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只劫走那个女子,剩下的人绝对不敢报官。这盛朝女子最重什么贞洁名声,尤其是这些官家女眷,一旦被劫,他们只会封锁消息,绝对不敢让外人知道的!”   “走吧。”樱木抬脚往门口走去,“那个女人的丫鬟已经离开了一个,屋子里的人不会很多,我们最多可以带走两个,如果有再多的——”他把手横过脖颈,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他既然做了决定,高桥就不敢再多说话,只是有些担忧地往院门口望了望,希望去请郎中的那个丫头慢点回来,多给他们一些逃走的时间。   与高桥的愿望相反,知雨恨不得马车能走得再快些。宣城地方不大,可他们人生地不熟,连县衙在哪里都不知道。偏偏这里的人天一擦黑就关门闭户歇下了,知雨连敲了两家人的门,总算是找到了县衙。   县衙的大门也紧闭着,知雨牢记着许碧的嘱咐,不敢去大门前,绕到角门上呯呯地敲起来。她心急如焚,只觉得仿佛已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才一点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谁呀?”   “老伯!”知雨也没听出来里头的人是个什么年纪,只听出是个男子。但据她想来,这种守门的差事多半都是年老之人,且此人来得如此之慢,那叫老伯必定没错的。   里头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才道:“何事?”   知雨正焦急着呢,根本没有注意,立刻道:“老伯请开一下门,我们是住在驿站里的人,如今在驿站里发现有人像是倭人,所以特来报官!”   “倭人?”门立刻就被打开了,“你们发现驿站内有倭人?”   这话说得多了,知雨才发现,来开门的根本不是什么老伯,反而是个年轻人,穿一身深色劲装,个子不高,倒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紧盯着她:“你们如何认出那是倭人的?难道是见过不成?”   知雨怔了一下。当时许碧催着她来报官,只说那些人似是倭人,可也并没跟她说究竟怎么辨认出来的。而她当时也是觉得那些人有些不对,显然是在监视整个驿站,心里一急就跑了出来,现下被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怎么?”年轻人眉头一皱,“莫非你是胡言乱语不成?”   知雨一下就急了,暗想这衙门里果然是这般,幸好她身上带着银子,连忙摸出块碎银就往那年轻人手里塞:“这位——大哥,麻烦你禀报县令大人,我们真是——”   谁知她手伸出去却根本没碰到人,年轻人手里的灯笼自左手换到右手,知雨就抓了个空:“把你的银子收回去!若无真凭实证,你可知这是随意造谣、煽乱百姓?”   这是嫌银子少吗?知雨这一路过来,自觉已经花了许多时间,心里更是担忧被留在驿站的许碧,这会儿还被这年轻人拦阻,顿时急火冲心,想起许碧的话,立刻大声道:“你敢拦我!我家姑娘是沈大将军未过门的儿媳!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什么?”年轻人的确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知雨,“你说你家姑娘是沈大将军家的——是哪位沈大将军?”   知雨怒道:“江浙还有两位沈大将军吗?就是沈文大将军!我家姑娘就是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子!”   “是什么人?”前方又传来一个声音,知雨抬头看去,只见狭窄的庭院那头正有两人从房中出来,身上穿的都是常服,看不出身份。说话那人身材较高,在廊下背光而立,知雨也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一脸的络腮胡子,倒似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也在打量知雨,突然问:“你家姑娘可是姓许?”   “正是!”知雨听他能说出许碧的姓氏,顿时心里一松,“我家姑娘正是姓许!是去杭州与沈大少爷成亲的。如今在驿站之中,我家姑娘发现入住驿站的另一队人里似乎有倭人,所以叫我赶紧来报官!”   “你家姑娘是如何发现的?”中年人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沉声问道。   这个知雨真答不出来,暗暗后悔当时没有多问许碧几句,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同时将那求救的布条也拿出来:“那些人说是送秀女入京待选,可是却在知道我家姑娘的身份之后就监视着整个院子,还有这布条,就是那位秀女塞给我家姑娘的。”   其实这些只能说明那六名“家丁”身份可疑,却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是倭寇。但知雨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她疑心这中年人就是县令,唯恐他不肯去救,连忙又补了几句:“你既然知道沈大将军的名号,那就应该知道,如今沈家大少爷伤重,我家姑娘正是去成亲冲喜的,若是因你耽搁,我家姑娘有什么事,没能及时与沈大少爷成亲,导致沈大少爷不治,朝廷损失重将,你可担不起这责任!”   这些话都是许碧教她的。本来她是不想说的,毕竟冲喜对女子来说可不是件好事,至少是有被娘家并不看重的嫌疑。但眼看这些人听见了沈大将军的名字也并没有多着急的模样,知雨也就顾不了许多,只能说出来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还真有点效果。中年人笑了一声:“导致沈大少爷不治,这责任可真是让人担不起呢,既然这样,把人叫上,我们去驿站看看。”   知雨松了口气,忙道:“姑娘说了,千万不要惊动那些人。我们是以请郎中为借口出来的,最好你们有人装做郎中跟我们进去,先护住我们姑娘,然后再找人装做入住驿站,寻机下手。若是就这么冲进去,惊动了那些人,必定要拿那位秀女做人质,说不定就要伤了她性命呢!”   “哦?”中年人摸了摸下巴,“这都是你们姑娘想出来的法子?既然疑心是倭寇,为何你们姑娘自己不先逃出来?”   知雨也想把姑娘先弄出来啊,可是姑娘自己不肯:“姑娘说我们身材都不相同,即使换了衣裳也可能被那些人认出来,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恐怕就连报官的机会都没有了。”   中年人再次跟身边人对视了一眼。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又是久居京城,知道倭寇就算不错了,居然还能辨认出来?但即使她认错了,这后头的主意却都是对的,尤其这个自己留在驿站之内稳住歹人的主意,一般的官宦家女儿恐怕是想不出来的。一则未必会想到身材与丫鬟不符的细节,二则更未必有这个胆气。   知雨没注意到中年人这个动作,她现在只顾得上去看周围了。方才中年人说“把人叫上”,这庭院之中就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个个都是一身深身劲装,出现得无声无息,好像本来就藏在夜色里,这会儿一下子跳出来了似的。   知雨一个小丫鬟,自然不懂什么武艺,但看这些人好像都是训练有素很精干的样子,心里多少放松了一点:“那你们——”谁装郎中啊?   “我来吧。”中年人叹了口气,“你们装的都不像。”   方才跟他一同出屋来的那人看着斯文些,此刻方道:“你和九炼先去,我召集衙役随后支援。”   中年人已经不知从谁手里接了个药箱背上,随口道:“你这些衙役不充大用,还是免了吧,省得这会儿叫起来反而惊动了人。”   知雨怔了一下。难道那个人才是县令?那,那这中年人究竟是谁?   这会儿中年人已经走到了她近前,借着灯笼的光她才发现,这人好像年纪也并不大,只不过脸上全是络腮胡须,远远瞧着便是已到中年的模样了。   “走吧。”中年人敏锐地注意到了知雨的目光,却不甚在意,“再晚些,恐怕你家姑娘就更危险了。”   这一下知雨就把什么别的事情都忘记了“走,快走!”   驿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小丫鬟喜鹊正在厨房烧水,听见动静便打着呵欠走出来:“可算把郎中请来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问了好几家,才算请到一个郎中。”知雨随口回答,急着问道,“姑娘呢?”   “姑娘喝了点热水,似乎好得多了。我听着这半晌都没动静,想必是无妨了。”喜鹊刚睡下就被折腾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既然郎中来了,赶紧去给姑娘看看吧。”   真是的,就这么一丁点儿小事,折腾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林妈妈倒是借口身子不舒服去歇着了,只剩下她还要在这里烧水。   知雨正要点头,忽然看见院子里的马车少了一辆,顿时心里一惊:“有人出去了?”那辆马车就是之前那个高大车夫赶着的,现在连那车夫也不见了。   “是啊。”喜鹊不在意地道,“刚才他们又闹又喊地赶了一辆车出去,仿佛说是什么东西丢在上一个驿站了,要连夜赶回去取呢。”当时她正忙着来烧水呢,也只瞥了一眼罢了。   知雨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好,连忙拔脚就往许碧的房间赶:“姑娘!”   然而她一冲进许碧的房间就怔住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后面的两扇窗开着,在夜风里微微晃动。 第11章 劫道   宣城县连一条完整的城墙都没有,如此,半夜有一辆马车驶出去,也就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了。   许碧此刻就被塞在那马车里,双手被反绑背后,嘴里还塞了块破布。幸好这既不是抹布也不是袜子,而是她自己的手帕。不过即使如此,也很不舒服就是了。   当然,不舒服的不止她一个,狭小的马车里头,这会儿足足塞了四个人。许碧和知晴主仆,以及那位苏姑娘和她的丫鬟。因为车里还有些行李,所以这四人也是挤在一起,跟那些包袱差不多的待遇。   许碧勉强借着身后那个包袱的支撑,把身体坐直了一些。在她左边,也就是靠近车门的位置,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那是知晴。因为嘴里塞了东西,所以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难受,好像自己都快要憋死了似的。   许碧很想叫她别哭了。哭有个屁用啊!而且如果不是之前她说破了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这伙人未必就会如此急切地下手的。这会儿也不知道知雨有没有带着衙役们回驿站,更不知道这宣城的衙役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能找到线索追上来。   “唔唔唔——”从许碧右边传来了细微的声音。那是苏姑娘,她整个人都跟许碧贴在一起,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歪靠在车厢上。也不知道怎么的,许碧居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说的是“对不住”。   姑娘,这跟你其实没关系啦。许碧估摸她可能还没想到沈大将军是谁,只以为是自己求救的布条才给许碧招来了祸事。   不过现在也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许碧艰难地扭了扭,扯住苏姑娘的衣袖拉扯,示意她把身体转过去,与自己背靠背——得先想办法把手上的绳子弄开才好。   苏阮在衣袖被拉了两三下之后就明白了自己旁边这位姑娘的意思,她是要跟自己背靠背,无疑是想解开手腕上的束缚了。   但这恐怕不成吧?其实被劫之后这两三天里,在经过某些大城之时苏阮和她的丫鬟清商也是被这样反绑着关在马车里的。那时候主仆两个也想过这样坐着,解开对方手腕上的绳索,可试过两次就绝望了——这些人用的都是结实的麻绳,索性还打的是死结,根本不是两个弱质女流能解开的。这位不知名姓的姑娘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小,纤纤瘦瘦的,又哪里能有这个力气呢?   不过她才坐好,就觉得手腕上的绳子在微微地动,仔细地感觉了一会儿才发现,背靠着自己的人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绳子上磨呢。   难道是刀吗?苏阮心里一喜,又觉得不对。一个姑娘家,身上哪来的刀呢?   许碧手里拿的当然不是刀。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折叠水果刀、瑞士军刀什么的,能让一个女儿家方便地揣起来的。女孩儿用的最多就是裁纸的刀子,而且还不是什么钢铁打造的。比如说她在许家用来裁纸的,其实就是个薄竹片,倒是许瑶那里用的裁纸刀很讲究,是青玉柄上镶了一条黄铜片。不过那个有半尺多长,根本没法藏在身上。   这会儿,她手里拿的是块瓷片。   那几个倭人的确够狡猾,一边在前院赶着马车出去,闹出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边就有两人从她的房间窗户翻了进来。知晴只惊叫了一声就被他们打晕过去,手里的水杯落地摔成了好几片,而她假装吓得摔倒,趁机把迸到自己脚下的那块碎瓷片捡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大概是她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毫无威胁性吧,这几个倭人将她也打晕之后并没搜她的身,就直接把她绑了起来,堵上嘴扛出了房,塞进了马车之中。   脖子后头还一阵阵地疼,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颈椎都被打出毛病来了。但现在当然也顾不上这个问题,许碧一边拿那瓷片在绑着苏阮的绳子上用力地磨,一边琢磨着眼下的情况。   把绳子割开当然是最要紧的,可是割开之后怎么办?对方有六个大男人,而且这些人是海盗,全是练家子,对付她们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简直不要太容易了。就算她们把绳子割开,只要对方一发现,再绑起来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而且,如此一来万一激怒他们,恐怕是要死人的。   虽然心里忧虑,但许碧手上却一点都没停。这些人用来绑她们的麻绳其实也不是很粗,她手上这块瓷片也有个比较锋利的边儿,所以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割断了苏阮手上的绳子。   黑暗之中,许碧又是双手被绑,当然不可能那么准确,有两下还划在了苏阮手上。不过苏阮只是细微地抽了几口气,甚至连大声的□□都没有发出,一挣断了绳子,立刻转过身来接过瓷片,连自己嘴里塞的布都没来得及拿出来,便割起许碧手上的绳子来。   一旦双手被解决,动作就方便多了,因此没一会儿,四人手上的绳子就都被割断,暂时获得了自由。   “姑——”知晴嘴里的帕子一被扯出来,就想出声,被许碧早有预料地一把捂住了,按了一手的眼泪鼻涕:“你想死吗?闭嘴!”真不如让她还晕着的好。   “现在怎么办?”苏阮小声说。幸好马车的辘辘之声掩盖了知晴刚才发出的声音,似乎还没有惊动外头的人。   许碧凑到车窗旁边。这些倭人也真是想得周到,车窗上的帘子居然都是钉住的,只能从旁边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   但这一线视野也足够了。此刻外头天色已经微明,许碧扒着窗帘边这么一看,就先看见了走在马车边上的两个倭人,其中一个正是那天的“高大车夫”。两人都是青衣小帽,看起来倒像是规规矩矩的家丁,可是走路的时候手一直握着腰间的刀,神情警惕。   许碧又往远处看了看,心里就是一沉。虽然视野狭窄,但也看得见如今马车是行驶在一条小道上,不远处就是起伏的小山坡,生满了杂草野树,别说人家了,就连正经的田地都看不到,显然这群人走的是十分偏僻的道路。这种地方,只怕是连人都遇不到,更不必说是求救了。   马车外头忽然传来沉重的咳嗽声,许碧吓了一跳,连忙缩手,就听车辕上有人说了句话。知晴打着哆嗦小声说:“姑娘——”这说的是什么,完全听不懂啊。   许碧却猛地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背后,回手抓起两条手帕,一条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条就往苏阮嘴里塞:“快把手都背回去!”知晴听不懂,她可听懂了,那人说的是:“平田君,你的伤还没好,还是进马车里休息一下吧。”   这要是有人进马车里来,岂不马上就会发现她们已经解开了绳子?   总算这次知晴没有掉链子,虽然她未必真的明白许碧的意思,但却老老实实地被许碧压在身后,一动也没动。片刻之后,马车车帘被掀起,露出了一张带着一条刀疤的脸。   苏阮主仆两个互相倚靠着一动不动,她们两个是没有被打晕的,这会儿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平田,心里暗暗祈祷他不要发现什么异样。   平田看了看马车里头,皱了皱眉。因为许碧半躺在那里,不但伸着腿,旁边还掉了个包袱。这马车本来就只是为苏阮主仆两个准备的,车厢内颇为狭窄。平田因为脸上有疤,身上又带伤,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平日都是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但今天他们为了不引起沈家众人注意,只赶了一辆马车出来,现在又塞进四个人,可就十分拥挤了。   本来门口还有一点地方,但许碧这么一躺,平田或者把她的腿屈起来,或者就要坐到她脚边上了。但平田一向厌恶女子,可不想劳动自己的手去挪动许碧,更不肯让她鞋底上的灰尘沾到自己身上,因此他最后只是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还是在车辕上坐定了:“不必了,里头一股脂粉臭,我还是在这里吧。”   樱木点点头,并不多说。虽然他在高桥面前十分威风,这一行人也是以他的主意为准,但平田此人却是樱木都不愿去招惹的。平田凶狠残忍,手中长刀不知取过多少人性命;而且他性情怪异,喜怒无常,自己的属下、身边伺候的人说杀就杀,乃至比他位阶更高的人,他也不放在眼里,因此始终不得真正的重用。   但此人身手极强,故而每次出战都用得上他,也无人能撼动他的位置。只是一个多月前他们在海上与沈家军相遇,平田被那沈云殊一箭射中胸膛,若不是他当时及时一闪,恐怕就要被一箭穿心了。   即便如此,平田也是受伤甚重,后来又驾船穿越江浙一带,绕至福建上岸,一路奔波未曾好好养伤,以至他现在伤势都还未痊愈。平田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这些日子下来更是阴狠了。他不进马车里去也好,樱木还怕他一时恼怒起来,把车里那个女子杀死,毕竟那女子可是沈云殊的未来妻子呢。平田此人,可从来不讲什么不欺凌妇孺之类的,相反,他觉得杀死敌人的亲人,更能让敌人痛苦,是极好的报复方式。   马车里面,许碧轻轻松口气,睁开了眼睛。她当然不知道平田如此残暴,否则这口气恐怕都松不出来了。她是故意伸长腿的,包袱也是她踢下去的,就是为了尽量阻止平田坐进马车里来。这么狭窄的地方,要是有人进来,早晚会发现她们四人都解开了绳子,那时可怎么办?   至于说抓住平田做人质,胁迫他们放了自己几人,许碧压根就没有起过这个念头。虽然她不知道平田是这一行人中身手最好的,可也知道就靠自己这四个半大丫头,以及手里头一块瓷片,是绝对别想能控制住他的。   倭寇啊,这可是寇!   这年头枪应该是还没有流行起来,冷兵器时代的寇至少都得有点身手,就算不是什么高手,对付四个丫头片子也是足够了,若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许碧是绝对不敢去冒这个险的。   知晴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死攥着许碧的衣角,声如蚊蚋:“姑娘,现在怎么办?这是怎么回事啊……”   “别怕,他们一时还不会杀咱们,再看看。”许碧也没主意。这样荒郊野外,就算让她们逃都不知该逃到哪里去,还是要等到有人的地方再做打算。也许她不该先把绳子割开,应该再等等……   许碧正想着,忽然听见前头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拉车的马儿低嘶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知晴紧张得要死,似乎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崩溃。许碧只得一手搂着她,随时准备去捂住她嘴,一边小声说,“你别这么紧张,我说了,他们现在不会杀我们的。”   “可他们要把咱们带到哪儿去……”知晴忍不住又开始小声抽噎,“要是把我们卖了……”   许碧却顾不得听她再去担忧,因为外头已经传来了吆喝声:“此山,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留下买路钱——财!”   如果不是被人绑架,许碧说不定就要笑出来了。这被用烂了的抢劫宣言也就罢了,怎么连喊个口号都能喊得断断续续还出了错?这山大王的业务未免也太不熟练了吧?   “八嘎!”平田在车辕上发出一句咒骂,“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有很重的口音,但这么短的一句话,许碧还是能听明白的。正因为听明白了,就更好奇了——这明显是有人劫道嘛,平田干吗这么惊讶?   马车车门处垂着厚厚的夹棉门帘,这倒是没钉住,所以许碧稍微把脸贴过去一点,就能看见前方的情景了。一眼看过去,她就不自觉地张开了嘴——难怪平田会惊讶,这,这是抢劫的吗?   前方的道路上这会儿躺着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看来刚才从山坡上气势浩大地滚下来的就是它们了。而现在,正跟着这些石头跑下来的七八个汉子,身上都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手里拿的是——锄头?菜刀?这,这哪是打劫的,分明就是一群庄稼汉啊!   六个倭人本来是左右车边各跟了两人,现在全部都站到马车前方,握住了腰间的刀。他们的刀可就讲究多了,有几把雁翎刀,还有人甚至配备的是□□,完全不是前面那些锄头菜刀能比的。   “把路让开!”平田身边就摆了一把□□,他一手抓起来拄着车辕,沉声大喝。   樱木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你们敢拦截官家的马车,不怕杀头吗!”   几个汉子对看了一眼,有人似乎畏缩了,小声道:“大哥,是官家的马车……”   被称作大哥的那个汉子站在最前头,手里抓的是一根长棍子,只在前端削尖了,做出个枪头模样来。这人一脸的络腮胡须,还抹着些锅灰,连五官都看不清楚。听了后头人的话,他两手抡着棍子在空中挥了挥:“别听他们胡说,官家马车咋往这野地里跑,说不定是家里娘们私奔呢。”   一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平田脸色阴沉,突然一手握住刀柄,唰地将长刀抽出鞘,千锤百炼过的刀锋在晨光中顿时闪过一道冷芒:“滚开!不然把你们都杀了!”   这雪亮的长刀看来是颇有震慑力的,连那大哥都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色厉内荏地喊道:“俺们,俺们不怕你,俺们有弓箭!”   他这么一说,后头一个年轻人果然擎出一把弓来,搭箭上弦,冲着平田就射了一箭。只是这一箭别说准头了,根本就没飞出多远,平田等人连格挡都不必,那显然是竹子削制的箭矢就歪歪地从马车侧面飞过落地,整个射程大概只有三十来米。   “你咋射这么歪!”络腮胡子回头责备了一句,“不是天天练吗?”   “我,我下次一定能射中……”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说,又抽了一支箭出来搭上弦,却不大敢射了,显然根本没有什么“一定能射中”的底气。   那个曾经给苏阮主仆赶车的高大倭人山下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用不大熟练的汉语说:“你们,弓,是偷来的吧?”   许碧心里也是一阵失望。原还指望这些人能干掉几个倭人呢——虽说强盗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如果势均力敌,两边打起来,说不定她们还能得到逃跑的机会,但现在……   她还没想完呢,山下已经猛地一甩手,一把匕首嗖地钉在了络腮胡子的脚尖前面:“滚开!”   络腮胡子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直到匕首扎入地面,他才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结结巴巴地说:“退,退后,咱们上山,饶,饶他们这一回……” 第12章 杀人   所谓的上山,其实就是退回那个小山坡上去。几个庄稼汉子手忙脚乱地往山坡上爬,只留下了一地的石头。   平田哼了一声,回刀入鞘:“乌合之众!”这个词儿他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标准无比,“应该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暴露我们的行踪。”   樱木不同意:“要杀他们不难,但这样会更加引人注意,还不如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偏僻,而且这些人应该也不敢让别人知道他们在拦路抢劫,不会随便说出去的。”一下子死掉七八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过去的,平田只知道杀人,却不考虑后果,这一路上他还要额外花力气来看着他,真是麻烦!   平田又重重哼了一声,跳下马车,对着左右两边的人一摆手:“跟我去把石头搬开。”不然马车可是过不去的。   樱木看着他发号施令的模样,脸色有些阴沉。平田虽然也走了出去,可他手里还提着□□,显然是根本不打算自己动手的。不过他身上有伤,能做出这个姿态,樱木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樱木不说话,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敢违背平田的命令,都走了上去,开始搬那些石头。   这些石头里颇有几块既重且大,从山坡上滚下来倒容易,想把它们再搬开就要费些力气了。也亏得几个倭人都孔武有力,否则恐怕还挪动不开呢。   眼看两块最大的石头都被移开,只剩下几块小石头,樱木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马缰,正打算驱赶马儿慢步向前,忽然间只听得一声弓弦响,他刚刚本能地把头稍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觉得眼前一黑,一支乌黑的箭矢从他额头钉入,将他整个身体都带得一歪,横倒在车辕上不动了。   这一下真是变生肘腋,樱木就倒在车门前面,额头上的鲜血甚至溅到了门帘上,把正从门帘缝隙里偷看的几个女子都骇了一跳。知晴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半声尖叫。   正在前方搬石头的五个倭人猛地转头,只见刚才那个只能射出三十步的年轻人正一脸平静地将手中弓垂下,然后冲着他们挑衅地一笑。   平田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就向马车狂奔,但他才跑了几步,一道破风之声传来,一根简陋的“枪”迎面飞来,深深钉入他前方的地面,络腮胡子从山坡上飞身跃下,挡在了他和马车之间。   “你们是什么人!”平田深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嘴里喝问,手上丝毫不停地拔出□□,一刀就劈了下去。   许碧趴在车门边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平田这一刀快如闪电,而络腮胡子刚刚落地,连脚跟都还没站稳,一手拔起钉在地上的木枪,身子借力旋转,漂亮地一个横挑,木棍准确地击中□□侧面,将刀格了出去。   扶桑的□□在冷兵器中是赫赫有名的,许碧曾经在资料里看过,说上好的□□能一刀切开八号钢管,可见其质量之高。当然平田手里这把刀未必有那么强,但斩断一根木棍显然是毫无问题的,可络腮胡子就提着这么一把木头“枪”,居然就敢对上平田,真让人替他捏了把冷汗!   平田显然也觉得自己的武器占据了巨大优势,因此挥舞长刀,连连进攻。可是任由他刀风呼啸,几乎整个人都化成了绞肉机一般,络腮胡子却总能找到空隙,那根棍子——好吧许碧实在没法说那是把枪——左挑右拨,每次都准确地击中长刀侧面,以至于平田虽然手握能切金开石的利器,却偏偏没法把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削断。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山下用的雁翎刀本来不太趁手,再加上他身材高大特别显眼,在跟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缠斗之时,冷不防就被旁边一箭射来,尽管他拼命躲闪,仍旧被射中锁骨,鲜血四溅,一条右臂顿时垂了下来。   平田眼角余光扫过去,正好看到那个瘦小的年轻人像条游鱼般撞进山下怀里,然后又像猴子似的倒翻出去,而山下心口处洇开一片血红,整个人像半截大树一样仰天倒了下去。   “别都杀了!”络腮胡子忙喊了一声。   平田心里一颤:“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人当然不是什么农户了,甚至也不像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否则不会要留他们的活口。难道这些人是——他还没有想完,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刹那,络腮胡子手中的木枪猛地一绞,平田整个身体都被带得一歪,门户大开,手腕上一阵尖锐的疼痛,木枪那削出来的尖端已经在他手腕上一拖一挑,挑断了他的手筋。   □□无力地垂下去,平田两眼血红地想用左手去捞,却被络腮胡子抢先一步,还沾着血的枪尖一点,就把□□远远甩了开去。   身后又传来两声惨叫,一个倭人为了躲避飞来的箭矢露出了破绽,右腿几乎被一把锄头齐根挖断,血流如注。而高桥则是被一箭射穿左小腿,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剩下一个虽然还在顽抗,但身上已经添了伤痕,并且被三个人团团围住,显然是已经无法脱身了。   高桥绝望地环视周围,忽然举起手里的刀高喊一声:“真正的武士不做俘虏,请允许我先走一步!”   他这话当然是用自己的语言喊出来的,包括络腮胡子在内的众人都一脸茫然,平田却是哈哈大笑:“很好,高桥君你先走吧,我会马上跟上的!”   络腮胡子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却从两人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马上喊道:“小心,别让他们——”   不过他还没说完,高桥已经把刀狠狠插进自己腹部,从左至右猛地横拉,切开了一条既深且长的伤口,血如泉涌,甚至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太骇人,扒着车帘看的几个女孩子同时惊呼出声,却没人注意到,横倒在车辕上的樱木微微睁开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一只手。   高桥的切腹的确把所有人都惊到了,连络腮胡子都眨了眨眼睛,才喃喃地道:“这种自杀方法倒挺奇怪的……”   平田险些被他气死,几乎想扑上去跟他拼命。不过他是面对着马车,忽然发现樱木动了,顿时强行抑制住自己,只是冷声说:“这是真正的武士才能使用的方法,它是至高无上的!”   “至高无上?”络腮胡子摸了摸下巴,“这一时还死不了吧?不是活受罪吗?”   如果换了旁边的时候,平田才不会跟他多说一个字,但现在为了拖延时间,他只能压住心里的火气,阴沉地说:“忍受莫大的痛苦而不发出一声□□,直到被神灵接引离开这个世间,这就是武士最——”他说到这里,眼见樱木已经将左臂抬起,袖口中的□□对准络腮胡子的后心,顿时内心大喜。然而没等他来得及高兴,脸色就突然一变:“小心!”   这一声惊动了络腮胡子,立刻将身体一侧,向旁边闪了出去,只听一声锐响,一支短小的□□射了出来,却是失了准头,射在离他足有半丈多远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向马车方向看去,只见樱木仰面朝天地横躺在车辕上,一个少女扑压在他身上,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手握着个什么东西,从樱木颈中狠狠划过,鲜血四溅。   “樱木!”平田目眦欲裂。怎么回事!樱木这最后一击,怎么会被一个女子打断!这不就是他们绑架的那个女子吗?樱木怎么会被她割断了喉管!   平田拔腿就想冲向马车,但络腮胡子比他反应更快,横枪一挑就将他绊倒在地,接着脚尖在地上的□□刀柄处一点,□□弹立起来,被络腮胡子一把捞住,反手插进平田小腿,硬生生把他钉在了地上。   然而此时,拉车的两匹马却发出长嘶之声,一起撒开蹄子奔跑起来——樱木袖子里的□□是连环的,第一支箭射空,他手臂落下的时候磕在车辕上,第二支□□受到震动也射出来,正好擦过了一匹马的马股,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马儿吃痛,顿时长嘶狂奔,另一匹马虽然没有伤到,但陡然受惊,也跟着奔跑了起来。   正前方有一群人挡着,马匹就向斜前方奔跑,但那里坎坷不平,马车顿时就剧烈晃动起来,引发了一连串的尖叫。   许碧扔掉瓷片,两只手狠狠地抓住车辕。在她身后,苏阮一边尖叫,一边抓住了她的一条腿,自己双腿顶着车门,咬着牙不撒手。   马儿狂奔。樱木的尸体几下就被甩下了车,被惊马毫不留情地踏过,就算刚才没死这会儿也肯定完蛋了。   不过许碧一点儿也没觉得安慰,因为马再这么惊跑下去,她就要步樱木的后尘了!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许碧这两只手根本没什么劲儿,苏阮也是一样,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的。   马蹄声从侧后方传来,随之传来的还有一把清朗的声音:“坚持住!”   这是想坚持就能坚持住的吗?许碧咬牙切齿,像只大□□一般趴在车辕上,只恨自己没什么余力开口说话。早知道她就不扑出来了,在后头踹樱木一脚,说不定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局面了。   但万一樱木不死呢?当时她是趁着樱木全神贯注想射杀络腮胡子,根本没有防备背后的机会,才能扑上去给他脖子上划了一下,如果她一下没把樱木踹下去,樱木只要转手给她们来上一□□,那么近的距离,恐怕都会被射个透心凉吧……   许碧脑子里乱纷纷地想着,只觉得马车越颠越厉害,两只手已经开始麻木失去知觉,随时都可能脱力松开。就是抱着自己一只脚的苏阮,力量也同样在流失,说不定马车再颠一下……   在许碧的感觉里,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总共也没有多长时间。马蹄声声,很快就赶上了马车,许碧困难地转头去看,就见络腮胡子竟爬上了奔马的马鞍,而后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车左辕的辕马背上。   辕马长嘶,络腮胡子一边收紧马缰,一边口中连连吆喝,抚慰两匹惊马。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两匹马竟然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收起疯跑的脚步,在野地里站住了。   许碧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全身都僵硬了,十根手指连伸都伸不开,而被人一直抱着的脚疼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被拉得脱了臼。   “好了。”络腮胡子蹲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许碧,“现在没事了,可以起来了。”   许碧面无表情地回看他,不想说话。   难道是她不想起来吗?难道她愿意像只被人踩扁的□□一样趴在车辕上吗?问题是她现在四肢都是木的,想动都动不了。   “姑娘!”知晴到这会儿才回过气来,号啕一声从车里扑出来,就要往许碧身上压,却被络腮胡子一伸手给挡住了:“别压伤了你家姑娘。”   “你做什么!”知晴张牙舞爪地想去抓他,“你别碰我家姑娘!”   络腮胡子随手一甩,知晴就跌回了马车里,四仰八叉地躺在包袱上,眼睁睁看着那山匪伸出手,握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肩膀,将她直接提了起来。   “你住手!”知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那山匪把姑娘提起来放在车辕上也就罢了,竟然还伸手握住姑娘的脚,放到了自己膝上。这,这简直是太轻薄了!   “你别碰我家姑娘!”知晴急了。许碧的绣鞋都掉了,只剩下雪白的袜子,那山匪的手握上去,也就只隔着那薄薄一层棉布了。女子的脚可是碰不得的,这若是传出去,传到沈家人耳朵里可怎么办?   “你知道我家姑娘是什么人吗?”知晴只能再祭出这一招,“我家姑娘可是——”   “闭嘴!”许碧如果不是两只手现在都像鸡爪一样僵得伸不开,真想给知晴一耳光。这到底是个什么蠢货,到现在都没看明白情况,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子被人给劫了吗?   知晴一怔,就被苏阮身边那丫鬟捂着嘴拉走了:“姐姐快别说话了!”   “你做什么!”知晴用力扒拉下那丫鬟的手。她是苏家丫鬟,都是做奴婢的,凭什么管她?   “姐姐。”那丫鬟也是一脸无奈,“我叫清商。姐姐别怪我多嘴,姑娘的身份,可不能再往外说了。这若是传出去……”   清商说着话,心里也是担忧不已。许碧这还只是刚刚被劫,她家姑娘可是已然被劫了数日,这若是传了出去,别说应选,只怕会被送去家庙或是一碗药就“病逝”了。   想到这里,清商不由得就暗恨起苏家老爷和夫人来。都说是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话当真没错。可怜自己姑娘,打小就没了娘,老爷是庶出,带着一家子去京城,偏把长女留在嫡母身边,还说什么替父尽孝。这只听说有把妻子留下伺候婆母尽孝的,可没听说留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来伺候祖母的。也幸得老太太心善,对这个孙女也还疼爱。加上自己姑娘又勤快柔顺,日子倒还过得。   可谁能想到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场风寒就去了。姑娘才守过孝,京城那边就来接她去应选了。   别看清商是个丫鬟,这些年跟着姑娘也读书识字,晓得些道理。苏老爷去了京城几年官职都不曾动一动,这分明是打着主意要拿女儿来换荣华了。偏那位继室夫人大约是与他意见不一,竟然只派了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小厮过来接。而这边老太太一去,那几家嫡出的也不愿再费心照顾姑娘,随便又指派了两三个人相送也就罢了,甚至都不曾寻个相熟的商队托付,以至于姑娘被那几个倭寇劫了,至今只怕两边还都没得着消息呢。   若是这消息如今传到京城,恐怕这应选根本就不成了。继夫人还不得添油加醋,逼着老爷“清理门户”?虽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老爷能把亲生女儿扔在族中七八年不闻不问,清商可真不敢对他抱着太大希望。   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宫门一入深似海,白头宫女说玄宗的诗句清商都读过的,可依着眼下这情形来看,倒是入宫才是唯一的生路了,至少参选的秀女都要验身,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证明姑娘是清白的。   只是,这还要先看姑娘能不能安全回家。清商忧心忡忡地小心打量着周围,这会儿又有几个汉子赶了上来,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呢。她这会儿才看清楚,那锄头边上磨得极其锋利,难怪能一锄头就把那倭人的腿挖断。   这会儿清商也能看明白了,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庄稼汉,完全是有备而来。若是这样,会不会——会不会自家姑娘和那位沈大少爷的未婚妻子都能被放回去呢?只是,两位姑娘的身份可不能被喊得人尽皆知,否则就是家里有心想遮掩也是不成了。那位沈少奶奶用的丫鬟,怎的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 第13章 获救   知晴却是不知道清商想了那么多,只急道:“我也不想说,可你看那人,你看他在做什么,竟然——”竟然要轻薄姑娘吗?   清商连忙又捂住了她的嘴:“那位义士大约是在给姑娘治伤呢。”什么轻薄,就算真有也要烂在肚里,怎么还能嚷出来。万一那人本来没什么心思,这么一嚷反而让他生了心思出来,岂不糟糕?   “治伤?”知晴总算冷静了一点,“也是,姑娘,姑娘定然是伤了的。”那可是倭寇啊,姑娘怎么就敢冲出去跟他厮打,还把人,还把人给杀了……   知晴想起当时许碧手持瓷片,划得那倭人脖子里鲜血泉涌的情景,只觉得一阵腿软,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去就呕吐了起来。   清商也没管她。由她这样吐,总比乱说话的好。只是她看那络腮胡子的义士,好像真有些——佛祖保佑,他可别真的生了心思,再把沈少奶奶掳走啊……   许碧还真没清商想得多,因为她这会儿正疼得头上冒汗,顾不得别的了。   刚才马车那么狂颠,苏阮生怕她掉下去,拼了命地抱住她的脚,虽说没将她脚踝拉脱臼,却也是扭到了。方才麻木了不知疼,这会儿血脉流通,脚上稍稍一动便是一阵疼痛。十根手指因为死死扳着车辕,不但磨破了皮,还折断了几根指甲,尤其是左手食指,整片指甲都掀了起来,十指连心,比脚上还疼呢。   “只是扭伤。”络腮胡子拉下她的袜子看了看,又握着她的脚活动了一下,“还好没有脱臼,只消好生休养几日就无事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几日万不可再随意行走,若是再扭一下便伤得重了。”   这可不是军营里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们,便是有些小伤小病也根本不在心上。看这身子纤瘦得跟柳条似的,肌肤更是娇嫩,才扭这一下就已经肿了起来。尤其那双脚——本朝虽不兴缠足了,这双脚仍旧还没有他手掌大,他一只手便能握得过来。   还有那双小手,纤纤十指血迹斑斑,有她自己的血,也有刚才樱木脖子上喷溅出来的血;那掌心和手指上还有握紧瓷片时割出来的裂口。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敢扑上去将那倭人割喉,实在是——勇气可嘉。若不是她,说不得他就要挨上一弩,虽说未必就会致命,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你了。”许碧试着把自己的脚往回拉了一下。虽说她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并不会像知晴一般,觉得自己的脚被外男碰了一下就该剁掉,但总这么被陌生人抓着也不大像话,就算是医生,检查完了也该放手了。   络腮胡子猛然回神,连忙松开了手,又看了看她的双手:“待回去还是请个郎中好生看看吧,这指甲大约还养得回去。”军中拷问奸细也有拔甲这项手段,可算入酷刑之中了,这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指甲被掀成这样也不知会如何疼痛了,不曾哭出来已是意料之外。   不,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连人都敢杀,又能自己死抱着车辕坚持了这般久,又岂会因这伤哭起来……络腮胡子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好在这会儿后面的人也该撵上来了,宣城虽小,文同总还能请个得用的郎中来。   许碧其实心里也揪着呢。这络腮胡子杀了倭人,还嚷着要留个活口,显然不是普通山匪了,但他杀倭可不等于就会放了她们。这会儿听络腮胡子说“回去”,心里才猛然一松,试探着道:“不知义士尊姓大名?蒙义士搭救,请教了名姓,回去也好为几位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保佑诸位长命百岁,子孙荣华。”   她不敢说必有厚报什么的,唯恐这些人以为她是要打探他们的底细,再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来。虽然她觉得络腮胡子应该不会如此,否则刚才又何必拦住马车来救她?但仔细一点总是好的。万一她提出厚报,这些人觉得她有油水可榨,再向沈家要赎金可怎么办?那事情就闹得太大,她这被劫持的事儿也就兜不住了。   就算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许碧总归还是有常识的。被绑架这种事儿,放在现代都有不少麻烦,更不必说是在这个时候了。真被嚷嚷出去,第一个丢脸的就是沈家,第二个就是许家。婆家娘家都因为她丢了脸面,就算她是受害人,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这几个人做了好事不留名,拍拍屁股就走人,然后她自己再想办法回去。   虽说被劫了一夜,自己回去也有好些事情说不清楚,但幸好那些倭人是连知晴一起绑了来的,身边有个丫鬟陪着,要比自己被绑架强得多。   不过她说了这些话,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络腮胡子大半张脸都被胡须盖住,倒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后面赶上来的那几个汉子,表情就是十分古怪了,倒似乎是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模样。尤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一手牵着刚才络腮胡子骑过来的马,把脸藏在马颈侧,好像马上就要忍不住笑出来似的。   许碧正在琢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便听络腮胡子大声咳嗽了一声,将双手一拍:“罢了,什么长生牌位,俺们也不要那个,这就告辞了。弟兄们,走了。”   后头几个汉子一声应喏,掉头就走。这些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没片刻就爬上山坡,当真消失在树林中了。   “姑娘!”知晴总算不吐了,眼泪汪汪地跑过来,“这,这些山匪走了?”居然真的将她们放了?真是菩萨保佑,等她到了沈家,一定要去庙里上香还愿!   “走了。”许碧抬起一条手臂,挡住知晴别往自己身上扑,“还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想想如何回去才是要紧的。”   苏阮走上来,对许碧深深施了一礼:“今日之事,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许碧摆摆手:“这种无妄之灾谁能说得准,快别这么说了。咱们现下得想法子回宣城去。我的人想必还在驿站里,就不知道你身边的其他人还能不能……”   苏阮黯然:“我身边的人,除了清商,都已被杀了。”   她一边说,一边找了条干净帕子想替许碧裹住双手,又有些发愁道:“可如今这也不知是跑到了什么地方……”别说她们都不会赶车,就算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正说着,忽然听到后头隐隐有声音。知晴是惊弓之鸟,立时就变了脸色:“姑娘,快躲躲吧!”   情况未明,的确是应该躲一躲。许碧正要开口,忽然竖起了耳朵:“等等!我听着——像是知雨的声音!”   “知雨?”知晴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爬上车辕翘首望去。也亏得她一双眼睛颇为好用,片刻之后便欢呼起来:“姑娘,果然是知雨!”   来的可不只是知雨。林妈妈等人都在,还有个穿着官服的人,领着几个衙役,倒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   知雨眼睛都要哭成了烂桃儿,一见许碧伤痕累累的模样,那眼泪又像开了闸一般:“姑娘,姑娘你受苦了!都怪奴婢回去得太晚了……”   林妈妈也是面如土色。她一时偷懒,就被倭人将少奶奶给掳了去,若是寻不回人来,回了沈家她这条老命怕也要保不住。此刻眼见许碧无恙,连身上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虽然也有脏污破损,头发也有些散乱,但林妈妈是有经验的人,看许碧胸前衣襟没有撕扯的痕迹,颈中也干干净净的,心里那块大石便放下了,忙也上前来嘘寒问暖,又道:“亏得知雨去报了官,文县令便带了衙役来寻人……”说着就拿出帕子来抹眼角,“真是菩萨保佑,姑娘没事……”   许碧扶着知雨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转向那位文县令:“多谢文大人了。”   “姑娘切莫客气。”文同连忙还礼,“这些倭人实在可恶,乔装混入宣城,竟意欲劫持沈少夫人。幸得少夫人机警,这些人未能得手,便丧心病狂火烧驿站,以至苏家下人死伤惨重。不过将几名倭寇全部围歼于驿站之内,不曾有一人逃脱,也算是侥天之幸了。”   许碧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文县令。看着年纪不大,这话可是说得滴水不漏啊。先说这些倭人就是冲着她来的,那苏姑娘之前的事自然就被抹了去了,至于那些下人,自然就是死在宣城驿站的。再说将倭寇围歼于驿站之内,那她被劫持一夜的事儿也就没了,还多了个机警的美名。而且不曾有一人逃脱,他这个宣城县令也能将功折罪——虽说被混进了奸细来,可到底还是一网打尽了嘛。好几颗实实在在的倭寇人头呢,正经是一份功劳。   “多亏了文县令调遣得当,救援及时……”许碧接口,“那几名倭寇实在是凶悍残忍……”花花轿子众人抬,文县令替她保住了名声,那她也该成全人家的功劳。再说了,这功劳恐怕本来就是这位文县令的,络腮胡子那帮人刚才如此痛快地就走了,必定是早知道文县令会带人过来,所以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吧……   “不敢当不敢当。”文同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许碧。看着是一身的狼狈,换了别家的姑娘只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位却还生龙活虎的,看着精神居然不错。真不愧是沈家选的儿媳,有胆色!   当然,这会儿文同还不知道许碧手握瓷片给樱木割喉的战绩呢。   苏阮在旁边也松了口气,清商更是险些腿软得坐到地上去。虽则驿站里有不少人,但沈家这位少奶奶与她际遇相同,自是不会往外乱讲。而文同若是要这份功劳,自然也会让手下人守口如瓶,如此,苏阮被劫的事儿,就算是抹过去了。   唯一倒楣的大概就是那处驿站,非得被祝融大神光顾一次不可了。不过那驿站本来就挺破烂的,若是趁此机会再重新修建,倒还是件好事呢。   “来人,将那三名倭人枭首示众!”是三个不是六个,大家日后可不要说漏了嘴。   对好了数字,一行人自然返回宣城。好在马车离开之时乃是深夜,走的又是野旷人少之处,并未引起注意。加上驿站那边放了把火,黑烟冲天引得半城人都去救火,许碧一行人趁机入城,倒也无人得知。   驿站那边是不能住了,文同便将人带进了县衙后院,他自家的住处。   文同是带了家人来上任的。文家人口简单,除了文夫人之外,便是文同的老母,以及他的妹妹。   文老太太虽被称一声“老”太太,其实年纪也还不到五十岁。只是文家清贫,文老太太还曾经在地里做过七八年的活计,风吹日晒,瞧着略老相些,精神却是极健旺的。看见儿子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回来,年纪都与自己小女儿相差不多,便眉开眼笑,只当是自己女儿一般亲热。及见许碧手上的伤,又不由得心疼,忙赶着叫人去请郎中,又安排下人烧水,给许碧和苏阮梳洗。   许碧身上看起来血迹斑斑的吓人,其实也都只是皮外伤,郎中敷药包扎之后再洗漱过,便觉得神清气爽,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   “姑娘,这是安神药。”知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这个药是文同特意让郎中开出来的。毕竟都是闺阁之中的女儿家,被穷凶极恶的歹人劫持,可不是要被吓坏了?吃上几帖安神药,这也是富贵人家女眷受惊之后常用的手段。   知晴觉得自己也应该喝一碗安神药。在马车里时倒还不觉得,如今已经脱离了险境,她脑海里来来回回的倒全是那血淋淋的场面了,恐怕今儿晚上也别想睡得着觉。   许碧没有接药:“你跪下!”   知晴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药放到一边,扑通一声跪下了。如今她看见许碧,就忍不住想起她割那倭人喉咙时的狠厉,只觉得心惊胆战,哪敢违背许碧的话?   “你可知道错在何处?”如果知晴是员工,许碧早就把她开除了,无奈贴身丫鬟不同,她也只好狠狠敲打她一番,只望她还不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能开上一窍也好。   “奴婢,奴婢……”知晴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还自觉今晚跟着许碧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呢。   许碧脸色更冷:“你可知道,这些倭人之所以劫持我,都是因为你肆意招摇,说出了我的身份之故!沈家在江浙抗倭,乃是这些倭寇最仇恨之人,听见说是沈家的女眷,焉有放过之理?若不是他们有意将我当做人质,恐怕昨天晚上,咱们一行人就要全遭了他们的毒手,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知晴这会儿才害怕起来:“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就是生气清商抢她叫人烧好的热水,以为清商是仗着主子是待选秀女,所以想抬出自己家姑娘的身份来,好压一压她呀。怎知道那里会有倭人呢……   “你一句不知道,却害得我落入贼寇之手。纵然文县令好心遮掩过去,沈家人却是知道的。你说,他们会如何看待于我?连身边的丫鬟都约束不住,口无遮拦招来这样的祸事,授人以柄。这样的少奶奶,沈家人可会喜欢?若是他们对我不喜,你们这些跟着我陪嫁过来的,难道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知晴软倒在地:“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姑娘不得好,她自然也不得好啊。高门大户里对名节有失的女眷如何处置,知晴也是听说过的。若是姑娘被送去了庵堂里,或者是幽禁在院子里,那她们这些陪嫁丫鬟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到时候沈家纵有天大的富贵,也与她无关了。   许碧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你才离了许家就犯下这样大错,可见是我约束不住你。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用你,今日就叫人送你回许家,大约回去了,你也就知道规矩了。”   知晴大骇,忙跪正了,呯呯地就磕起头来:“姑娘别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错了!日后定然小心谨慎,再不敢胡乱说话了。求姑娘饶了奴婢……”   知雨在一旁站着,看知晴磕得额头青紫,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却强忍住了没有开口。   许碧端着架子坐了片刻,看知晴涕泪交加,真是被吓得不轻,才对知雨使了个眼色。知雨忙也跪下:“姑娘,知晴姐姐这回知道错了,下次断不敢再犯的,姑娘就开开恩,别送她回去了。不然,知晴姐姐回去也要挨罚的。”   知晴想到回了许家只怕下场更糟,连忙又用力磕头。许碧这才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先留下,以观后效。若是再犯,我也顾不得这些年的主仆情份,只能打发你回去,免得你既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但愿这一回能让知晴得了教训,以后老老实实做事,别再惹祸了。 第14章 结拜   打发哭花了脸的知晴下去,许碧才靠在椅子里,长长地吐了口气。   别以为她看起来挺镇定的就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做为一名跟随采访过援非医疗队的记者,死人她是见多了,可自己杀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实说,到现在她回想一下当时猛下狠手的自己,都觉得两只手有点发颤,手掌上似乎到现在还有鲜血灼热的感觉,怎么洗也洗不掉。   “姑娘——”知雨忧心忡忡地道,“姑娘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沈家真会嫌弃姑娘吗?”当然她知道女子名声最为要紧,姑娘被劫持总归是——可说到底,那些倭人劫持姑娘,还不是因姑娘要嫁给沈大少爷?若真算起来,其实姑娘倒是被沈家人连累了才是真呢。   许碧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要是他们这么想,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但万一人家不这么想呢?而且这里头还有知晴自己犯傻干出来的事,真要算起账来,沈家虽然不能全部推卸责任,但也有话可说。   “这可怎么办?”知雨这一夜都急着找人,还真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这会儿也不禁着急起来。亏得刚才她还看着知晴可怜,现在想想知晴惹出这样的大祸,姑娘只说要把她送回许家去,已经是极宽容的了。   许碧笑了笑,忍不住又用手帕擦了擦手:“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然后抱最好的希望吧。林妈妈呢?”   知雨有些恨恨:“姑娘一丢,她也慌了神了,这会儿姑娘回来了,我看她似乎镇定了些,已经吩咐人回去送信,让沈家再派些人过来接姑娘。她自己这会儿借了县衙里的厨房,带着喜鹊和周嫂子给姑娘做点心呢。”   许碧被掳,林妈妈也休想逃得了干系。何况当时许碧身子不适,她却偷懒回了自己房里,以至于根本不知许碧失踪。若是沈大将军问起此事,林妈妈首当其冲,少不得放下身段来讨好许碧,以减轻自己的责任。   “她知道害怕就好。”许碧沉吟了一下,“既然这样,这事儿就由她去与沈家人说吧。”   “可是——”知雨很有些不甘心。   许碧摆摆手:“若是她识相,倒不如先就如实说了,若是她瞒了自己的事,倒是给我们留了个把柄。”横竖她现在没事,估计林妈妈也不会受太重的惩罚,说不定这把柄以后再用,反而效果会更好。   知雨不是很明白许碧的意思,但她素来听话,既然许碧这般说了,她便也不再说林妈妈:“方才奴婢还遇见了苏姑娘身边的清商姐姐,她说苏姑娘要来给姑娘道谢呢。”   许碧不禁一笑:“那就请苏姑娘过来吧。”   苏阮换了一身藕合色长袄,梳了个简单的垂鬟髻,清清爽爽地扶着清商的手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要行礼。   许碧行动不便,赶紧叫知雨去扶住:“苏姑娘都道过谢了,怎么还要这样客气。”   知雨扶住了苏阮,清商却在旁边跪下来就磕了个头:“奴婢替我们姑娘谢过许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她们已经问过了,文同能及时赶来,都是因为许碧派了知雨去县衙报信的缘故。   许碧叹道:“快起来吧。其实苏姑娘也算是救了我。当时若不是苏姑娘抓住了我,说不定我早被甩下马车了。你再不起来,难道叫我瘸着一条腿去扶你不成?”   苏阮不禁笑了一下,示意清商起身,才轻叹道:“许姑娘不但是救了我命,还救了我的名声……”文同巧妙地将她之前被劫的事抹了去,其实看的还不是沈家的面子。这一点苏阮心里清楚,可都是沾了许碧的光。   许碧连忙摆摆手:“可别再这么说了,这都多亏了文县令。”很显然,络腮胡子跟文县令是一伙的,不过她怎么看,络腮胡子都不像个普通衙役。   苏阮其实也有好奇之心,忍不住小声道:“只不知救人的那几位义士是何人。他们不愿以名姓示人……”莫不成还是文县令养的死士之类不成?不过看文县令这样子,也不像能养得起死士的人。   许碧也道:“是啊,我说要给他们立长生牌位,他们还笑。也不曾开口要什么报酬就跑了,这里头真是大有蹊跷啊。”   两人小声猜测了几句,苏阮不由得叹道:“若是从前,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我只怕早就吓晕过去了,如今过了这几日,竟也不怕了……”不仅如此,还觉得这些倭寇死得好!   许碧苦笑道:“我还不是如此。从前又何曾想到,我也会——”说着忍不住又把手在裙摆上蹭了蹭,从前她哪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杀人呢?   苏阮伸出双手,握了许碧的手,微红着脸道:“我与许姑娘一见如故,也算得是生死之交了。如今厚颜说一句,我虽有姊妹,却也并不怎么亲热,如今见了许姑娘倒觉得格外亲近,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我们结个异姓姊妹如何?”   许碧稍微怔了一下,随即就有点明白了。这件事她们两个真可算是同病相怜,苏阮被劫多日清白可疑,许碧却是亲手杀人更为惊世骇俗,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苏阮要与她结异姓姊妹,一则确实是生死之交,二则大约也是表明心迹,以示定会守口如瓶之意。又或许知晓了她要嫁入沈家,图个日后交好也是有的。   对苏阮,许碧倒是很有好感。被劫持这些日子还能保持镇定,设法自救,可见心性坚韧。在马车上时又拼命抱紧自己的腿,不是那等自私自利的。即使是有些小心思也无伤大雅,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有诸多限制,不得不用心。   就只有一条。苏阮既然能参选,肯定已经过了及笄之年,比她这个身体要大一些。可是在许碧看来,苏阮这年纪还不抵自己一半呢,要叫姐姐可真是有点叫不出口……唉,算了,多活一世又年轻了二十岁,已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苏阮见许碧没有立刻说话,心里便有些惴惴之意。她的确是如许碧所想的一般有些小算计,可最要紧的还是因为那生死之间的交情。尤其是许碧竟扑出去杀了那倭人,简直教苏阮佩服之极!   天知道她也很想杀掉那些倭人,只是既不得机会,又实在没有这个胆气。如今许碧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许碧与沈家一无关系,她也想深交。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别人也未必相信,若是疑心她攀附,也是说不清楚的。   苏阮正想着,许碧已经干脆地叫了一声“姐姐”,顿时让她一颗心落到了实处,连忙回了一声“妹妹”,又取了一只镯子出来:“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对镯子,如今我和妹妹一人一只,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妹妹别嫌弃。”   这对镯子乃是青白玉,还有几点黄褐杂色,虽然玉质还算细腻温润,但时人以通体一色为贵,这样颜色便不值什么。只是这雕琢的匠人却是别出心裁,将镯子上琢出了一片莲池,青处为莲叶,白色为荷花,恰好的几点黄嵌于花心,褐色处则雕成半露的藕节,真是栩栩如生。   许碧接在手里便不禁惊叹:“真是好心思!”这玉镯的雕工颇为简单,甚至有点儿小写意的感觉,并没有雕刻得丝丝入微,但意境已在,那股子鲜活劲儿呼之欲出,真不能不让许碧感叹,这些玉匠简直是太会用心了。   苏阮微微笑着,略有些与有荣焉:“我外祖父喜治玉,这镯子便是他雕琢的,图案则是我外祖母所绘。”   “神仙伉俪啊!”许碧感叹。看人家夫妻俩,一个设计一个雕刻,夫唱妇随,简直就是神仙眷侣,多有生活情趣。这世上,荣华富贵固然是人所追求,但这样情投意合的生活,却是女子都会憧憬的。   也不知道她嫁给沈云殊之后,能不能找到共同语言。许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就觉得好笑——真是昏头了,还找共同语言呢,你还是先想想沈云殊能不能活下来,再想想沈家会不会计较你一个庶女充嫡的事吧。   苏阮也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确是一世琴瑟相和。外祖母过世之后,外祖父便未再娶……”不像她母亲,嫁给父亲之后过得并不如意,且母亲才过世百日,父亲就迫不及待以无子为由另娶了新人。   当然,那时她才两岁,这些事都是后来母亲的陪嫁妈妈告诉她的。但父亲对她这个女儿并不用心,却是她年纪虽小也能感觉到的。若是真对亡妻情深意重,又怎会只因为她是个女儿便不闻不问?   苏阮情窦初开之时,自是也憧憬过将来能如外祖母一般,嫁一个两心相合的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故而父亲来接她进京参选之时,她是万般不愿的。只是名字已经报了上去,不去便是抗旨。   可如今,她却是只剩下了入宫这一条路可走。新君已有中宫皇后,其余女子,入宫便是妾室,若要说什么夫妻相得,便有些自欺欺人了。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彼此都有点诧异,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必说,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顿时更觉得有些知己的意思了。   这两人在这边相谈甚欢,那边文县令已经回了后院。文夫人上前来服侍他更衣,道:“外头的事可都办完了?”   文夫人知道昨夜有人来寻自己丈夫,也隐约知道驿站的事儿并不如外头所说那般。不过她素来谨慎,若文县令不与她说的事,她也不会去问,横竖若文县令觉得她该知道的事情,自会主动告诉她的。   文县令也是忙活了半日,尤其是跑到驿站去装模作样,落了一身的灰。闻言便道:“都办好了。”三具死尸都枭首示众,呈给上司的公文也发了出去,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许姑娘和苏姑娘可安顿好了?”   文夫人笑道:“你还不知道母亲的脾性?我都没插上手,她老人家就把什么都备下了。若不是我说让两位姑娘歇息一会儿,只怕母亲这会儿就把人叫去说话了。”   文县令自是知晓自家老娘的脾气,闻言也不禁一笑:“两位姑娘瞧着可还好?”   文夫人抿嘴笑道:“好着呢。你备下的安神药,我瞧着也未必用得上,亏你还那般郑重其事,倒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经了多大的事。”   文县令摇头道:“你自是不知。可见这两位也都是心性坚韧之人——你可知道,那三个倭人之中,有一个便是那许姑娘杀的。”   “什么?”文夫人唬了一跳,“夫君可莫要乱说!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杀得了人?若传出去了——”可不是叫人议论么。   文县令叹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胡说?那倭人当时头上中了一箭,却还未死,竟想着用袖弩暗发伤人。是那许姑娘从马车里扑出去,从身后将他按倒,以一块瓷片——”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文夫人惊得两眼大睁,半晌才道:“这许姑娘,竟是如此,如此——”半天也未想出该说什么来。至于为什么许姑娘明明是在驿站之中,却又成了从马车里扑出去,她却是绝不会再问的。   文县令摇了摇头,道:“虽说那倭人当时已经重伤,但若换了别家女儿,只怕没有这个胆气。”不吓得躲在马车里哭便是好的了。且后头的事他还不好与夫人说,这许姑娘,单论胆气,倒是真做得沈云殊的妻子。   文夫人正惊得摇头,忽然门口便有人伸出头来:“哥哥说得可是真的?”   文县令脸色立时一沉:“韵儿,你怎的又这般跑来……”虽说这是白昼之时,他也不会与文夫人做什么,但总归是兄嫂的屋子,文韵一个做妹妹的,如今也是十二岁了,这般悄没声儿地跑来听壁角可是大不妥当。   文韵吐了吐舌头:“娘让我来问问嫂嫂,饭都备好了,要不要请许姑娘和苏姑娘来用饭。”她生着一张小圆脸,两弯眉毛新月一般,一笑便露出两个小酒涡,十分甜美。她是遗腹女,年纪又比文县令小了一半有余,文夫人简直是将她当半个女儿来养,素来不忍苛求的,闻言忙道:“你去与娘说,一会儿我便去请两位姑娘。”   文韵眨了眨眼睛,笑道:“嫂嫂忙,我去请便是。”说着不等文县令说话,连忙跑了。   文县令叹了口气,向妻子道:“你莫要这般纵着她。今年都十二了,还这般没规矩,日后如何是好?也便是现在在这小小的宣城之中,她也无处可去。若是日后出门,仍是如此,在外头失了礼可如何是好?”   自己家里,兄嫂总能谅解,可到了外头,却没人再这般惯着她了。一旦有什么不知礼的名声传出,怕是再要挽回就难了。   文夫人晓得丈夫说得有理,低头道:“是我疏忽了。日后定然与她细细分说道理。”   文县令道:“娘那里我也会去说。这长嫂如母,你管教她也是应当的。”因文韵生未见父,又是老来女,文老太太便有些溺爱,文夫人要管起她来自是也难免束手束脚。文县令都是知道的。   文夫人笑道:“娘并未拦着我,是我从前总觉得她还小……”   文县令想起许碧和苏阮,不觉摇了摇头。这两位比自己妹妹也大不了几岁,这么一比,可真是……   文韵可不知道哥哥嫂子在这里商议着要教导约束她,一口气就跑去了许碧和苏阮的住处。   这宣城县小得很,衙门自然也小,说是腾出了一个院子,其实小得可怜,文韵才进了院子,就看见厢房的窗户边上,两个少女相对而坐,正在说笑。她不由立住了脚,半身隐在月门后头,仔细打量这两个人。   方才她在兄嫂门外听见说许碧居然能杀倭人,心里真是好奇死了。文家祖籍松江,也受过倭寇侵扰,对抗倭之人自是大有好感。比如说去年新调来的沈大将军,父子二人在西北时便赫赫有名,如今又来打倭寇,文韵心里便十分景仰。这位许姑娘既是沈家的儿媳,又杀了个倭人,文韵自是忍不住要来看看的。   可是这会儿看来,这许姑娘瘦瘦弱弱的,除了相貌还算不错,并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更不像是能杀倭的女英雄,倒让她颇有些失望了。   也不知道那位沈少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他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在西北时威名赫赫,那必定是少年英雄了,可这位许姑娘,似乎有点配不上呢……   文韵也忘记自己是来请人过去用饭的了,站在月洞门外替自己心中景仰的沈少将军遗憾起来——少年英雄,自是应该配个绝代佳人才好,真是可惜了…… 第15章 婚前   沈家前来接许碧的下人,第二日便到了。虽然文老太太很想挽留,但许碧与苏阮还是立刻就启程了。许碧自然耽搁不得,毕竟沈云殊还躺在床上,等着她去冲喜救命呢。而苏阮也由沈家派了人来,将她送往京城。   两人一南一北,便在宣城县衙后院分了手。   “这个姐姐系着,一路平安。”许碧从自己的行李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枚压胜钱来。   压胜钱,又叫厌胜钱,是用来祈福辟邪的。许碧这枚压胜钱是长命锁形,赤金打造,重三钱。   “这东西不值钱,却是我姨娘在佛前供过,念了九九八十一天经文的。我自小多有病灾,都是这东西替我压着,姐姐系着它,但愿也能给姐姐挡挡灾祸。”许碧这话不是假的。这压胜钱本是杨姨娘有孕后特地去打的,但这经文却是路姨娘在她过世之后念的。   那会儿的许二姑娘体弱多病,都疑心养不活了。路姨娘便将这压胜钱供上,念过经文之后才给她系上,结果许二姑娘平安长大,至少若不是她自己投了缳,现在也应该还活着呢。   要说许碧现在真的拿不出东西。沈家的聘礼还在杭州,她自己的嫁妆换了四千两银票揣着,随身的行李里就只有从前在许家得的那些小首饰玩艺儿,根本拿不出手。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这枚压胜钱,虽本身不值多少银钱,却能抵得上苏阮那一只镯子的情份。   苏阮接了那压胜钱在手,郑重将红线系在自己颈中,才与许碧别过,各自登上了马车。   从宣城再往杭州去就很快了。且此次在驿站出了事,又耽搁了一日,马车自然走得更快,黄昏时分,便到了杭州城。   这次林妈妈一路都跟在许碧的马车里伺候,脸上的笑容比从前更和善,即使看见许碧掀起窗帘一角往外观看,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笑道:“杭州城虽比不得京城,也算是繁华之地,再过些日子天气和暖,那西湖、钱塘、玉皇山,到处都是好景致,一年半载都看不完。”   许碧笑了一笑:“所以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原是个好地方。”再说这年头的女眷们也难得出门,偌大的杭州景区,一年半载的自然是走不遍。   上辈子许碧自然是来过杭州的。与那时候比起来,现在的杭州当然没有那些高楼大厦,空气却是更为清新。目之所及多是白墙黑瓦,被那湛蓝的天空一衬,水墨画儿似的。那些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穿行的人们也不如前世那般拥挤,衣裳亦多是青蓝粉赭之色。如此那路边低矮围墙之内探出一枝桃花或红杏,便格外娇艳亮眼。   说起来,京城离杭州并不很远,景致自然也有相似之处。但京城更为厚重,杭州却显得轻灵许多。就连知雨知晴两个也看得发呆,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林妈妈在一旁殷勤地指点:“将军府就在西湖边上,出去只乘轿子,盏茶时分就到。那苏堤、断桥、雷峰、曲院,四季皆有景致,单这一泓湖水,就看之不尽。”   知晴一脸向往,忍不住道:“这么说,过些日子不就好去西湖游春了?”   林妈妈点头笑道:“可不是。”   许碧却暗地里撇了撇嘴。真要是她不幸才嫁进门沈云殊就死了,一个寡妇有没有春可游还不一定呢。   林妈妈察颜观色,看得出许碧对此不感兴趣,便连忙换过了话题:“姑娘进了城,先在别院住下——聘礼都放在那儿——姑娘就从别院出嫁。说起来这路上耽搁了一日,明日就是吉期,姑娘到了别院,今晚还要早些歇息。这会儿,想是喜娘都已经等在别院里了。”   这个时间确实够紧张的,不过许碧也只点了点头。林妈妈便续道:“虽说日子急了些,却也是寻了人仔细择出来的好日子,各样礼数也都要齐全。全福夫人请的是杭州知府董家的夫人,姓孟,家中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别人家轻易是请不至的。”   许碧又点了点头。杭州知府也算是本地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家里夫人当然不是什么人想请就能请到的。说起来全福夫人好像不单要公婆俱在,自己父母也要双全才是。但林妈妈只提公婆不提父母,只怕这位董夫人也不是那么全福,只不过身份高,请她来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原本按计划,许碧一行人昨天就能到杭州,用一天的时间来准备成亲自是宽裕的。结果在驿站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时间骤然紧张起来,林妈妈只得在马车上就开始讲起明日成亲的流程来。好在到了那一日,新娘就是个提线木偶,只要照着喜娘的提示行事即可,倒也不用特别费心去记什么。   许碧安静听着,林妈妈窥着她的脸色,便干笑了一声道:“姑娘,这驿站的事,老奴想传出去究竟是对姑娘不好,所以只禀报了夫人,其余下人一概都封口……”   许碧一听就明白,林妈妈果然是选择了隐瞒,不想让沈大将军知道此事了。   “妈妈说的是。只是又要劳夫人操心了。”   “哎——”林妈妈立刻就笑了,“看姑娘说的。过了明日就是一家人了……”   几人说着话,马车便放慢了脚步,别院已是到了。   江南园林,以小巧玲珑见长,即使一个不大的别院,看起来也是精致可爱。一个穿浅红褙子的大丫鬟领着几个仆妇,笑盈盈地候在门口:“奴婢红罗,夫人派奴婢过来,在别院伺候姑娘。”   这一路上林妈妈已经说过,沈夫身边四个大丫鬟,红罗十八岁,最得沈夫人信任。许碧也不敢怠慢,连忙客气了两句。   这红罗生着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秀丽,未语先笑,瞧着就十分利落能干的模样,一边殷勤地搀着许碧往里走,一边道:“姑娘可到了。夫人已经盼了好几日,昨儿接了消息,可把夫人唬了一跳,虽则报信的人说姑娘平安,夫人心里也仍是放不下,一夜都没有睡好呢。”   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许碧也就对她笑笑:“也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事,劳夫人担心了。”   红罗往她脸上打量了几眼,抿嘴笑道:“看姑娘气色还好,夫人也就放心了。不是奴婢托大说句话,这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姑娘过了这一劫,以后定然事事顺心。”   “那就谢谢红罗姐姐吉言了。”许碧微微一笑,看了知雨一眼。   知雨早就有话想问了,这会儿得了许碧示意,便开口道:“红罗姐姐,方才林妈妈说,明日就是吉期,我们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究竟还要做些什么……”   红罗笑吟吟地道:“夫人叫奴婢过来,正是为了跟姑娘说明儿的事呢。姑娘也知道,杭州离京城远,家里备的聘礼就不曾叫林妈妈带过去,免得这边送了去,那边姑娘还要带回来,这搬来搬去的也太麻烦些。”   她说着就掩嘴笑了一下,才续道:“杭州这边,是吉期之前送嫁妆,所以那些东西前日已经从别院这边送去了府里,因姑娘还没到,夫人就做主,又给姑娘添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先把院子布置了起来。也是为了赶在大少爷回府之前,免得到时候又要搬动……”   “大少爷?”知雨疑惑地道,“大少爷不是在养伤……”   红罗叹道:“大少爷之前一直在军中,昨日才挪回来的。因御医说不叫乱动,免得扯裂了伤口,老爷已经安排了,明日就由二少爷代为迎亲拜堂。”   知雨顿时就有些急了:“不知那御医诊断,到底是怎么说?”这连拜堂都要兄弟代替,可见沈云殊这伤必定极重,根本不像林妈妈在船上时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红罗笑了一笑:“御医说,大少爷这次伤得狠了,须得好生养着。”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要不是伤得狠了,又怎么会有冲喜之事?可这好生养着,究竟能不能养得好,可就不好说了。   许碧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且这红罗既然是沈夫人的心腹,自不会跟林妈妈说出不一样的话来,否则岂不是自己拆台?好在明日就成亲,到时候她总能见着沈云殊,是好是歹,还是自己亲眼去看吧。   这别院里倒是一切齐备,婢仆也都手脚利落,红罗和林妈妈直到许碧洗漱过又用了饭,这才告退出去。林妈妈要回府去向沈夫人回话,红罗却是今晚要留在别院,明日好安排许碧上轿的事。   知雨将红罗送出去,回来关了门,便连忙与知晴将明日要穿的嫁衣盖头并花冠等物都收拾出来,挨样检查了,确认并无不妥,这才伺候着许碧歇下。这成亲可是个体力活儿,明日有得忙,所以两个丫鬟虽则心里还是忐忑,却也不敢再让许碧忧心了。   这边,林妈妈却是坐车先回了沈府。   沈府这宅子原是前朝一位闲散王爵的府邸,终日也不做什么正事,只一心在修缮自己园子上。这园子既有江南园林的精致,又不失北地庭院的疏朗,尤其是宅子里那些花木,都有了年头,实在难得。   前朝覆灭之后,这宅子辗转到了一富商手中,岂知后人不争气,将家业败了,便思想将这宅子卖了得些钱财。因有败家之事,便有人说这园子风水不好,要压他的价。这富商后人不肯贱卖,便拖延了好些时候。   恰好沈文阖家都从西北调至江浙,沈夫人一眼便看中了这宅院。沈大将军戎马出身,并不信那些风水之说,便出了公道价钱买下。这宅院虽不是极大的,但沈家主子也不多,尽够住了。   林妈妈进门时已是夜色低垂。这宅子里花木茂盛,白日里自是美景,到了夜里便不免有些阴影幢幢的。林妈妈刚走到二门处,前头小径里忽然灯光一闪,绕出个人来,倒把林妈妈唬了一跳:“谁!”   那人身形娇小,将手中灯笼一提,笑道:“唬着妈妈了?我是青霜。”   林妈妈心中暗骂了一句,脸上却露了笑容:“原来是青霜。这么晚了,怎还没歇着?”   青霜虽是北边人,却生了一副南边人的模样,娇小玲珑,瓜子脸上一双杏眼,不管什么时候都水汪汪的。听林妈妈这么一说,就扬了扬手里的一包东西,道:“想给大少爷做点针线,没想到那棚子又坏了。趁着这会儿去针线房要了一个,明儿忙,怕是顾不上了。”   林妈妈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明日有得忙呢。”   青霜转身随着她走,笑道:“妈妈不是去接少夫人么,怎的没留在别院?听说路上出了点事,我还直替妈妈担心呢。少夫人可不要吓坏了?”   林妈妈笑了一声:“可不就是因为出了点事,我先来与夫人回话。”   她不接话,青霜便只得不再兜圈子,往她身边凑了凑,一边提着灯笼给她照路,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听说少夫人知书达礼,琴棋书画俱精。我总听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想必少夫人定然是个大美人了?”   林妈妈肚里暗暗冷笑——果然夫人当初没看错,这丫头就是个端不住的,浑身骨头怕都没二两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明日少夫人就进门了,到时候还不尽着你们看,偏这时候急得什么似的。不说了,我还得赶着去向夫人回话呢。”   青霜眼看着林妈妈扭头走了。沈云殊的院子跟沈夫人的正院方向相反,她也不好再跟上去,只得将脚一跺,自回沈云殊的院子去。   沈云殊的院子静悄悄的,从卧房里弥漫出一股药味,青霜才一进去就被熏得皱了皱眉,连忙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一扇:“这般重的药味,姐姐怎么不开窗。”   屋里桌子旁边坐着了个年纪与她相仿的丫鬟,眉目明艳,正是沈云殊另一个大丫鬟紫电,手里折着几件洗干净的衣裳,见青霜开窗便道:“御医说大少爷如今不宜见风,药味便有些也熏不坏人,你莫要把窗户开得那般大。”   青霜嘟了嘟嘴,只得又把窗户关得小些,埋怨道:“也不知这些御医用的是什么药。我记得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大少爷也用过伤药,并不是这个味儿呀。”   紫电皱眉道:“你也小声些。大少爷喝了药刚刚睡下,莫吵醒了他。从前那些伤药不过是治些皮肉之伤,这次大少爷背后中这一箭都伤到了脏腑,用的药自是与从前不同。你若受不住,晚上我来值夜,你去歇着罢。”   沈云殊身边两个贴身的大丫鬟,虽则他长年在军营之中也用不到,但既回了府里,就该紫电青霜两个伺候。青霜自是不能就走,有些讪讪地道:“我倒不是受不住,只是担心大少爷……那些御医虽说是宫里来的,可宫里那些贵人何尝会受这样的伤?只怕他们治起这些刀箭之伤来,还未必有西北的郎中拿手呢。更何况那王御医才多大年纪,便是在宫里,只怕也就是给人拎拎药箱,抄抄方子……”   这话也正是紫电忧心的,不由点了点头,叹道:“你说的也是。只是如今离着西北这般远……好歹御医们补养应是拿手的,只消那伤无碍,好好地养起来便是了。”前些日子府里都说大少爷是要伤重不治,夫人连冲喜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大将军竟也同意,可真是把她惊骇坏了。如今大少爷接回来,瞧着虽是虚弱不堪,但既能挪动,想来性命总归无忧了。   青霜又嘟了嘟嘴,小声道:“御医说的那些话,我看也未必真能信……”伺候宫里的贵人,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尤其要会推卸责任。这些御医早就油滑了,嘴里的话至多也只好信七分。   紫电轻叹了口气,也压低声音:“便是御医们油滑,大将军心里总归有数的。”这可是嫡长子,又是军中的膀臂,大将军岂会轻忽呢?   青霜想想也是,心下略定,便有了些兴致:“也不知明儿进门的少奶奶是个什么性情模样?”   紫电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你方才不是出去了么,竟没打听来?”两人一起伺候沈云殊有三年了。平日里沈云殊多在军营,剩下她们两个独守空院,彼此相处久了,自是了解。何况青霜那心思有些藏不住,她方才往外头一跑,紫电就猜到她是去等林妈妈了。   青霜撇了撇嘴:“那老货当真可恶,仗着在夫人面前得脸,一句话都不肯漏,还教训了我一句。”   紫电叹道:“你也的确是太急了些。如今这虽说是大喜事,可到底家里——你这时候去打听少奶奶,林妈妈哪里会告诉你。”   青霜哼了一声:“就因大少爷是这样,我才急着要去打听呢。听说少奶奶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咱们在西北也见过,那样的姑娘多是难伺候的——我就不信,姐姐你不担心?”   紫电低了头,手上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几件衣裳,低声说:“咱们做奴婢的,无论什么样的主子还不都要伺候。何况咱们——也不过就是丫头,想来少奶奶也不至难为咱们……”   青霜嘀咕道:“那不都是因着这几年大少爷在营里……”若不然,她们早该有个名份了,也不至到如今只是个普通丫鬟,空自生了张招人忌惮的脸,却没个依仗…… 第16章 出嫁   许碧在沈家的别院睡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梦。   每个梦里都有樱木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晃,而她自己一次次拿着瓷片往他脖子上割,却怎么也割不断。而在旁边,剖腹的高桥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自己的肠子,满脸狞笑地走过来,把还温热着的肠子套在她颈中,一点点勒紧……   远远地传来知雨哭喊着“姑娘”的声音,许碧竭力挣扎,却觉得颈中的东西越套越紧。忽然间高桥被掀飞出去,一个人出现在许碧身边,一手扯住她颈中的肠子,用力扯断。氧气冲进肺里,许碧大口呼吸着转头去看,恰好那人也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生满了络腮胡子的脸……   许碧猛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知雨担忧的神色:“姑娘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哦——”许碧呼了口气,觉得那种窒息的感觉还残留着,心脏也呯呯乱跳,“什么时候了?”   “该起了呢。”知雨摸摸许碧额头,“姑娘一头的冷汗。”该是起来更衣上妆的时候了,她过来叫许碧起床,却发现姑娘眉头紧皱,被子在颈下缠成一团,手还用力拉着被角,显然是做了噩梦。   其实知雨也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她就被知晴惊醒过一回。如今见许碧也这样,想也能知道,必定是因着被劫的事儿。她是后头跟着文同赶过去的,见地上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也骇得不轻,更不必说姑娘是亲眼看着人死,如何能不害怕?   许碧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头有些昏昏的,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昨儿晚上她睡得不错,还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隔天倒发作了,想来是当天晚上太过疲劳,这害怕的劲儿还没反上来呢。如今歇过来了,PTSD也就要出现了。   “打点水来,我想沐浴……”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   “哎。”知雨用被子将许碧包住,“姑娘别着了凉,我去提热水。”   别院里自是有厨房的,知雨过去的时候见知晴正站在厨房外头发呆,便唤了她一声:“姐姐怎的在这里?”   “我来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知晴没精打采地道,“姑娘定是要沐浴的……”   知雨往她脸上看了看,只见一对硕大的黑眼圈,不由得叹了口气:“姐姐别怕,这事儿都过去了,以后也再不会有——唉,怎就教我们碰上了,方才我去唤姑娘起床,姑娘也魇着了,真是吓坏了……”   知晴看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原来姑娘也会怕?”   “这是什么话!”知雨有些不悦,“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样骇人的事,姑娘才十四呢,怎么不怕?”   知晴心里一直憋着句话呢。这次的祸事就是她口无遮拦惹出来的,是以回来之后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可是这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拉了知雨往旁边走走,小声道:“你晓得什么!姑娘她,她杀了个倭人呢!”杀人都敢,还会怕吗?   “什么!”知雨眼睛睁得滚圆,“知晴姐姐你可别胡说!”姑娘连杀鸡怕都没看过,怎么可能杀人!   “我才没有胡说!”知晴急赤白脸地道,“你是后头过来的,哪里知道当时的事,我可是眼睁睁瞧见的……”原本是不敢说的,可到底积习难改,这会儿被知雨一问就再藏不住了。   知雨听得嘴张开了合不拢来,半晌才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姐姐你怎不早说!早知道,昨夜我该给姑娘守夜的!”可怜姑娘,竟被逼得亲手杀人,难怪方才魇成那样,若换了她,只怕是一整夜都不敢合眼了!她就该昨夜守在姑娘身边,哪怕今日疲倦些,到底还有知晴顶着,不该教姑娘自己独个儿睡的。   知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尽管她不想承认,可知雨的确是比她更把许碧放在心上,也难怪这些时候许碧重用知雨,眼看着就已经把她挤到后头去了。   知雨却顾不得去琢磨她的想法,急急地就跑回房里去了。知道了这件事,她可再不敢让许碧一个人呆着了,说不定胡思乱想的,又会害怕起来。   不过一个热水澡的确很能舒缓心情,许碧沐浴过后,觉得精神是好多了,只是眼下两块青黑是遮不住的。不过她是远嫁,又是来冲喜的,担忧一下自己未来夫君的情况,晚上睡不好那是应当的。所以许碧也不打算遮掩什么,就这么坦荡荡的也挺好。   红罗自也是早早就起身,许碧这边才吃了一小碗汤圆,她就带着喜娘进了屋,满脸带笑地道:“奴婢这里要先给姑娘道恭喜了,等明儿个,奴婢可就是要改了称呼呢。”   许碧假装害羞,笑笑不语。这红罗真不愧是沈夫人的心腹大丫鬟,能说会道。今天她得累一天,可没心思去应付她了。   新娘子也就这一点好处,就是不必说话应酬了。自有喜娘那吉祥话儿一出一出的,指挥着屋里众人做这个做那个。而许碧吃掉一碗汤圆之后就再没得吃了,只能直挺挺坐在那儿,当个木偶让人摆布。   满屋子里正忙个不住,就有小丫鬟在外面报:“全福夫人来了。”   许碧抬眼看去,董夫人年纪四十出头,虽不是什么美人,却也眉目端庄,尤其一张微丰的鹅蛋脸,生得颇为标准。只不过这位夫人似乎是太“标准”了,不论是身上紫红团花的长袄,还是头上端正的圆髻,甚至脸上板正的笑容,都透出一股子“正室”味儿来,连走路都跟量好了似的,似乎生怕踏错了一步。   这样的人,放许碧前世那就是典型的教导主任啊。其实这位董夫人明明保养得不错,只是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暴露了年龄,可见虽说是“全福”夫人,恐怕在自己家里也未必就过得那么舒心吧……   许碧心里嘀咕,表面上自是不能露出半分,假装害羞地起身向董夫人行了一礼。红罗早接过去,笑语如珠地感谢董夫人“拨冗而来”,给许碧带来福气云云,又笑问道:“我们夫人一直惦记三小姐,夫人竟没带来,我们夫人定是要失望的。”   董夫人这会儿脸上才露出了点真心的笑容:“这样好日子,你们夫人想也忙碌,就不带她来添乱了。”   红罗掩口笑道:“看您说的。谁不知道三小姐是您一手教出来的,那规矩是顶顶好的,谁都能添乱,三小姐绝不能的。”   董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些:“她小孩子家家的,沈夫人就是太夸奖她了。”说罢,这才转眼来看许碧,“新娘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嘴里虽是这么说,许碧却发觉董夫人的嘴角微妙地拉直了,刚才红罗夸奖董三小姐引出来的那点笑容悄没声儿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刚才那一脸的正室范儿了。   怎么觉得,这位董夫人不太友好呢?许碧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   按说董夫人能来为她做全福夫人,至少也是与沈家关系不错,而许碧与她素不相识,这时候应该只有爱屋及乌,不该看她不顺眼啊。难道是她太敏感,会错意了?   不过董夫人下一句话就证明了许碧不是瞎想:“就是这身子有些太单薄了,可得好生将养,莫要学着那些不稳重的女子,为了身姿婀娜,连饭都不好生吃。瘦成那样,如何生儿育女?”   知雨和知晴面面相觑。哪有全福夫人跑到新娘子房里说这种话的?   红罗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姑娘年纪还轻,过得一两年长开了,自然就好了。”   董夫人又在许碧脸上瞄了一眼:“这也说得有理。你们夫人是个细心体贴的,自然会给儿媳调养。”说着,这才接过喜娘捧来的喜梳,换了一脸微笑,给许碧梳起头来:“一梳梳到尾,富贵不用愁……”   全福夫人的梳发不过是象征性的,为的就是念出那些吉祥话儿。待董夫人一串子说到“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便放下梳子,由红罗替许碧梳起发髻,穿好嫁衣,肩上胸前围了一块红绸,开始绞面化妆。   许碧很担心这新娘妆化得红红白白跟刷墙一般,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好在喜娘手脚甚轻,先用两根红线将她脸上绞过一遍,接着便是扑粉上胭脂,感觉倒不是拼命地往上糊。   一番折腾下来,喜娘将垫着的红绸抽去,取了花冠给许碧戴上,便笑道:“当真是美人儿,等到揭盖头的时候,新郎官儿非看呆了不可。”   红罗在一旁,笑吟吟捧了一面镜子来:“姑娘瞧瞧。”   这屋里的梳妆台上并无镜子,而红罗捧过来的,竟是一面大约半尺方圆的玻璃镜!   知雨和知晴都轻轻抽了口气。这玻璃镜做工还不如后世的精致,然而比起那精打细磨的铜镜,仍旧显得清晰无比,纤毫毕见。   这样的玻璃镜子,京城里也有,然而只是达官显贵才用得,其价昂贵不说,数量稀少,便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知雨知晴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竟然就这么自红罗手里捧了出来。   红罗看见二人面上表情,眼中微有得色,含笑道:“这镜子原是夫人心爱的。夫人说姑娘大老远的过来,想必这些女儿家常用的东西都不好携带。别院这里东西都备得不周全。便叫奴婢将这镜子送过来。姑娘若是喜欢,就留在屋里使罢。”   知雨心里蓦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难怪这屋子里没铜镜,原来就是为了拿这玻璃镜子出来……   知雨其实颇为聪慧,只是从前年纪小,又是圈在许府那小小一方天地里,见识得少罢了。可这回跟着许碧嫁过来,这一路上虽只走了五六天,却遇了不少事情,整个人都似是开了窍一般,想得也多了。这会儿看见红罗面上那一丝得意,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董夫人立时便夸赞起来:“果然你们夫人是个慈爱的,这样心爱的东西随手就赏了儿媳。我早说过,谁做你们夫人的儿媳,那真是有福气的。”   红罗笑道:“夫人可太夸奖了。我们夫人也是喜欢未来的大少奶奶,若不然,这样的好东西也是不肯就送出来的。”   董夫人不由得失笑道:“偏你把自家夫人说得这般小气……”   知晴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那玻璃镜子,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这沈家果然富贵,这样一面镜子怕不要值得上百两银子,沈夫人竟就这般随手赏了出来。一则见得她手里不知有多少好东西,二则可见他是喜欢自家姑娘的。如此,那她随着姑娘嫁进沈家,定然就有好日子过了。   知雨却是悄悄地瞥了董夫人一眼。这董夫人打从一进屋来便看姑娘不怎么顺眼,方才那话说得更是有些刺耳。红罗都说是将镜子“送”给许碧,董夫人却张口就说“赏”。虽则长辈给晚辈东西,说个赏字也使得,可却不该由她这个外人口中说出来。   红罗自然是听到了董夫人的话,却并不在意,只看着许碧直直地盯着那镜子,心里暗自得意——这镜子虽也是稀罕物儿,可沈夫人那里还有一面半人高的穿衣大镜,还有两面比这略小的,都是这一年里下头人送过来的。只拿出这么一面镜子来,便将这未来的大少奶奶看呆成这样子,还在董夫人面前卖了好儿,着实值得。   “姑娘别怕,这镜子就是比铜镜照得清楚,里头的人还是姑娘自己,并不像有些人传的那样,说是什么会摄了魂魄去。”想许家一个从五品的官儿,这玻璃镜子连许夫人都未必用得起,更何况一个庶出姑娘,怕是根本就没见过,可别再被吓着,那就反而不美了。   殊不知许碧并不是看镜子看呆了,更不是害怕。   镜子这东西,许碧简直不要见得太多。而且二十一世纪的镜子比现在的镜子质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就这面水银玻璃镜,在许碧看来只能算是次品,根本不算什么。至于摄魂一说,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盯着镜子一直看,那是在看自己的脸呢。   打从穿了过来,许碧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个什么模样。许家给她的那铜镜长久不磨,也就模糊照个轮廓。路上那就更不用说了,她走得匆忙,行李真是简而又简,横竖梳头穿衣都有丫鬟,也用不着她自己来。是以直到这会儿红罗把这面玻璃镜捧上来,她才算看清楚了自己的脸。   没错,尽管这身体的原主是许二姑娘,但这会儿看着自己的脸,许碧忽然就有了一点儿归属感——她会穿越过来,或许并不是偶然。   镜子里的脸与许碧原来的身体有七分相似,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有微妙的一点变化,比如说下巴尖了一点儿,眼尾长了一点儿,皮肤细腻了一点儿。虽说变化并不大,却让许碧的颜值提高了不少,即使眉眼还稚嫩,也能看出将来的美好前景。   不过这一下子,许碧也知道为什么董夫人看她不顺眼了。把她这瓜子脸桃花眼跟董夫人的鹅蛋脸比一比,如果说董夫人是正室脸,那她这简直就是生了张小妾脸啊,大概就是正室夫人们最不喜欢的那种狐狸精吧?   不过能做狐狸精也是得有点本钱的,反正许碧对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满意。喜娘并没有把她画得像戴了一层面具,反而因她年纪小肌肤白皙,并没上多少粉,只是用了些胭脂,给她补一补有点苍白的脸色。   头上那顶花冠虽然有点取巧,但配许碧这单薄的模样倒是刚刚好。闪亮的金丝配着小粒宝石,加下那大红的嫁衣,倒是将许碧的脸色衬得十分鲜亮。一对儿镶硬红宝石的蝴蝶耳坠在腮边摇摇晃晃,又添了几分富丽。   “姑娘真是好看。”知晴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声。其实她早就觉得自己姑娘比大姑娘三姑娘都要好看,只是在许府不得重视,没有好衣裳好首饰来妆扮,才显着不如大姑娘似的。就是那样,也比三姑娘要好看得多,若不然三姑娘怎么总看自己姑娘不顺眼,时时都要挑刺儿,还不就是嫉妒呗。   如今许碧这一妆扮起来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艳光照眼,知晴心里便更踏实了几分。这美人有谁不爱?只要沈大少爷别死,姑娘定然是能过得好的。   许碧很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知晴如此“单纯”,还在惦记她好不好看了吧?毕竟来迎娶的都是沈二少爷,她就算打扮得好看了又有什么用,难道给小叔子看么?   一时间屋中众人真是各怀心思,还是外头小丫鬟跑进来,提醒了众人:“吉时到了,花轿到门口了!” 第17章 洞房   按说新娘出嫁,该由兄弟背上花轿,双脚不得沾地。不过许碧人都跑到杭州来了,再讲究这些也没什么意思,门外鞭炮锣鼓之声响起来,她便盖上盖头,由喜娘牵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屋门。   要说花轿这东西坐起来其实并不怎么舒服。许碧头上顶着个花冠,坐在那晃晃悠悠两边还没有扶手的轿子里,没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此时她不由得庆幸许夫人吝啬,倘若真给她备了个真材实料的花冠,那怕不得有好几斤重,这会儿就更头重脚轻难坐稳了吧?   “姑娘别慌,”轿子外头传来知雨的声音,“奴婢和知晴姐姐都跟着轿子呢,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唤我们。”   “知道了。”两辈子加起来许碧也是头一次结婚,到了这个时候,任是她再自认成熟,心里也有点呯呯乱跳,听到知晴知雨都在轿子外头紧跟着,心里的确放松了一点。   这别院离沈府并不远。既是冲喜,沈家也没有兴致让花轿绕远路热闹热闹,故而许碧倒省了事,在轿子里没颠多久,就听见喜娘高呼一声:“落轿。”花轿轻轻一晃,落在了地上。   这边的风俗,新娘下轿要有迎轿小娘来请,连请三回,新娘才能出轿。之后就是跨马鞍,跨过了,才能入堂成礼,拜天地高堂。   许碧头上盖着盖头,手里又被塞了一条红绸,只能看见自己眼前那三寸之地,只好由喜娘扶着,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说立就立,说跪就跪,真是被闹了个昏昏然。直到被送进洞房,坐在了婚床上,她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一点儿。   “撒帐东,芙蓉帐暖度春风……”许碧才坐稳,就听喜娘唱起了撒帐词儿,顿时一把把的红枣花生莲子桂圆和铜钱就像下雨似的往婚床上扔来,当然她这个坐床的也跑不了,被撒了一身。   许碧在盖头底下咧了咧嘴,哭笑不得。刚才拜天地的时候,她一低头,那沉甸甸的花冠就往下坠,坠得她头皮都有点儿疼。现在更好了,干果什么的也就罢了,那铜钱似乎是特制的,份量颇足,扔在身上也是很疼的。而且有几下特别重,许碧很怀疑是有人故意整她。   “揭盖头,揭盖头!”新房里的人似乎不少,有人笑着开口,立刻引来了应和。   谁来揭她的盖头?难不成还是沈二少爷?   许碧刚这么想着,盖头一动,一根小木棍儿似的东西探起来,好像不怎么耐烦似的往上一挑,就把她的盖头甩了出去。   没错,就是甩了出去,直接甩飞了!盖头上的流苏边儿还挂住了花冠上的枝叶,带得整个花冠都往旁边一歪。幸好她的头发结得紧,花冠戴得也稳,硬是没挪动。但这么一来,却是狠狠揪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们!妹!   许碧稳稳端坐,面带微笑,心里却狠狠地骂了一句,这才慢慢抬起眼睛,往周围扫了一眼。   屋子里人的确不少,但都是女眷,只有自己面前不远处站着个身穿喜袍的少年,手里一杆喜秤甩来甩去,满脸的不耐烦。只是这盖头掀起,那少年的目光落在许碧脸上,便忽然怔了一下,接着就粘在许碧脸上不动了。   这少年自然就是沈家二少爷沈云安了。许碧也打量了他一下:十六七岁的少年在她看来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身形略显单薄,似乎是只顾着抽条便忘记了长肉,看起来就是瘦瘦的。不过相貌生得倒是不错,称得上俊秀,就是眼神似乎太灵活,再加上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儿跳脱,不够沉稳。   小叔子而已,许碧打量两眼就失去了兴趣,转而去看其他人,便没注意沈云安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新郎不出场,沈云安能替他迎亲,替他拜堂,可不好替他跟许碧合卺结发,于是这些程序就都省了,盖头揭开,流程就算走完,喜娘便笑着道:“外头喜宴要开始了。”   揭了盖头,新郎就该去喜宴上给宾客们敬酒。喜娘这般说,便是提醒沈云安该出去了。谁知她说了一句,沈云安却还站着不动,还是沈夫人开口笑道:“安儿,该出去给客人敬酒了。你虽年纪轻不好多吃酒,但既是替你哥哥,少不得也要尽个礼数,只不要吃醉了就好。”   屋里一众女眷,顿时就纷纷称赞沈夫人慈爱,沈云安知礼云云,倒把许碧给忽略了。   许碧微微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夫人。   沈夫人年纪该是三十出头,生得甚是秀丽,只是大约在西北生活多年的缘故,肌肤微黑,瞧着略有风霜之色,并不似时下那些贵妇们,个个保养得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不过她颇会打扮,身材亦保持得不错,一件紫色长袄,绣着五色的蝙蝠花样,便衬得人白净了些。头上首饰亦并不繁多,可发髻正中那一件赤金镶百宝的牡丹分心就足够夺人眼目,两边再配上白玉掩鬓,又雅致又不失雍容。手臂偶然抬起,露出的一对玉镯式样虽简单,却白得温润如脂,可见价值不菲。   沈夫人身边,左右各立了一个女孩儿,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许碧猜,肯定就是她的两个小姑,沈云婷和沈云娇了。   沈云婷年纪比许碧还大一岁,身材已经有些长开,虽然是一样的衣裳,但她就穿出了腰身,颇有些青春洋溢的意思。就是小姑娘表情严肃,挺秀丽的一张脸跟门板似的,叫人觉得撞上去就会头破血流。   旁边的沈云娇比庶姐生得更俏丽一些。虽说衣裳是一样的,小姑娘家也不好插戴得像个珠宝架子,但看她戴的耳坠和绢花都比沈云婷讲究些,隐隐地还是划出了一条界线。她跟许碧一般大,同样是刚开始抽条儿的单薄模样,就是肤色比许碧要深些。   许碧打量沈家人的时候,沈夫人也在看着她,含笑道:“好了。大郎媳妇远道而来,又折腾了这大半天,想也累了。咱们都去厅里,吃几盅酒,也叫大郎媳妇歇一歇。”   便有人笑道:“夫人这是心疼新媳妇了,怕被咱们看坏了呢。”   一阵哄笑,沈夫人笑着嗔了那少妇一眼:“偏你捉狭。早知道,当初你成亲那日,就该多看你两眼。”   那少妇便红了脸笑着不依:“夫人心疼儿媳妇,倒拿我取笑……”   沈夫人笑道:“我自然心疼大郎媳妇,你要人心疼,可得找你婆母去。”   顿时新房里笑得更大声了,一众女眷纷纷起身,说笑着退了出去,新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知晴和知雨都在许碧身边立着,这会儿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冲喜的亲事本来就有些尴尬,连新郎都不见,若是这些夫人奶奶们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许碧一个新娘子不好回嘴,便干等着吃亏。如今总算是顺顺溜溜地完了事,就谢天谢地了。   “姑娘把这冠摘了松一松罢。”知雨有些心疼,“可饿了?”早晨就吃那么一小碗汤圆,到这会儿水米未打牙,必定是又累又饿。但她们新来乍到的,连厨房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我去寻寻厨房。”知晴早把这新房打量过了。   方才她们进来时,许碧蒙着盖头看不见,知晴却是一路看得明白。沈云殊这院子在沈府东边,颇为轩朗。院子里倒是松竹居多,只在廊下有一株紫藤,枝干极粗,爬满了整条廊子,显然是很有些年头了。如今天气才暖,这紫藤不过生出绿叶,待到夏日里花朵盛开,想必十分壮观。   院子不错,但她们进的却不是正房,而是一间厢房。不过这厢房也还宽敞,且一应陈设俱全,比翠庐那正房都精致得多,倒叫知晴颇为满意。这么一来,她就更想去外头瞧瞧了。   不过她才走到门口,门帘一掀,已经有两个大丫鬟满面笑容地进来了,一个手里提着食盒,一个捧着脸盆胰子,身后还有个婆子提着壶热水。   “奴婢紫电、青霜,是大少爷身边伺候的,给少奶奶请安。”两个丫鬟深深福身行礼,高个子的开口道,“夫人说少奶奶身边的妹妹们才来,怕是还不识得路,叫奴婢给少奶奶送饭食和热水过来。奴婢不知道少奶奶的口味,就自作主张备了些,少奶奶若是觉得不合口,这院里有小厨房,少奶奶想用什么,只管叫他们做。”   许碧冲她笑了笑:“倒辛苦你们了。”   “这是奴婢们份内事,哪敢说辛苦呢。”青霜抢着接话,目光在许碧身上一掠,看到她的脸先是心里紧了紧,待看到许碧平平的胸前,又轻松了一点儿。   许碧又笑了笑,有点拿不准这时候是不是该给个荷包什么的。转念一想她匆匆上路,许家根本也没给她准备这些东西,如今她口袋里虽然有几千两银子,却都是银票,零钱反而不多,便也只得作罢,假装没想到这事儿,开口问道:“听说大少爷的伤势未愈,不知歇在哪里,如今究竟怎样?”   紫电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少爷在正房养伤。伤得甚重,御医说不宜挪动,千万不可再撕裂了伤处。所以今日由二少爷代为迎亲,少奶奶可别见怪。”   许碧取下花冠,只觉得头上轻松了许多,便道:“我去瞧瞧。”既然嫁进了门,总不好对沈云殊不闻不问。   青霜在一旁道:“少奶奶还没用饭呢。且少爷这会儿用过药已经歇下了,不如明日再看罢。少爷用的伤药味道甚重,所以夫人才将新房设在了厢房,就是怕熏着了少奶奶。这会儿少奶奶过去,怕是会熏得用不下饭……”   “不过是药味罢了。”许碧从前跟着医疗队去的地方,条件十分简陋,那味道可比药味难闻多了,“先看过了人再用饭也不迟。”   紫电忙以眼神制止青霜,屈膝道:“那少奶奶请随奴婢来。”   正房坐北朝南,比厢房更为宽敞,里头的陈设也更精致。知晴一进去,就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连那股子刺鼻的药味都顾不上。   许碧看了看这正房,却觉得有点别扭——这不是沈云殊的屋子么?一个大男人的住处,怎么跟个女儿家似的,净往着精致里头折腾?当然好东西是很多,但有一些——比如那什么巴掌大小的象牙绣球,精致的小薰炉什么的,是不是不放为妙啊?   总不会——沈云殊是个娘娘腔?   许碧想到这个,简直汗毛倒竖。当然按说沈云殊既然是少年将军,应该不会这样。但,万一他表面阳刚内心娘们儿……   “少奶奶,少爷在里间,刚刚用过药,这会儿大概已经歇下了。”紫电压低了声音,“御医说少爷这伤深及脏腑,有些损了身子,所以精神短,每日大多数时候都在睡……”   许碧把脑海里可怕的念头按下去,也把声音放得轻轻的:“我就进去瞧一瞧。”总要亲眼看看是什么情况才好。   不知是不是成亲的缘故,里间的卧室也是一片大红,看得许碧嘴角直抽。尤其是那张精致的大床,上头还挂着绣了瓜瓞绵绵图案的帐子,大红色锦褥上,一个男人面朝墙里侧卧,上半身缠着厚厚的白布,似乎睡熟了。   许碧嘴角忍不住又抽了一下——面朝墙里,这可叫她怎么看!   不过幸好这男人就躺在床外沿,许碧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从他上方俯身过去,还没等看人呢,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药油味扑面而来,简直都能把人顶一个跟头。   “少奶奶——”青霜想说话,却被紫电拉了一下。这到底是少奶奶,来看看自己的夫君,就算这动作有些别扭,到底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怎么能拦着?   许碧根本没理青霜,只是屏住呼吸,低头打量了一下沈云殊。   沈云殊身材修长,即使躺在床上也能看出来个子不矮。大约是怕压着伤口,大红的锦被只盖到腰间,露出蜂蜜色的肩头和手臂,看着十分结实有力。半边脸的轮廓亦是棱角分明,并不像什么娘娘腔。   许碧还想看看他的脸色,但沈云殊面向床里,脸在背光之处,许碧就算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只听到他鼻息均匀而悠长,不像是虚弱到呼吸零乱的样子,便放了点心——看来御医的医术不错,沈云殊的性命至少是无忧了。   人都睡了,自然也不能再做什么,众人便轻手轻脚又退出了里间。   到了外间,那股子呛人的药油味儿才淡了一些。许碧也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深呼吸,轻声道:“这用的是什么药?”味道未免也太冲了点儿,不说别的,沈云殊自己不觉得受不了吗?被这味儿熏上一天,饭都不想吃了吧?   紫电轻叹了口气:“说是王御医家中秘制的伤药,虽说气味实在是有点——却是能救命的。之前杭州一带名医都请遍了,都束手无策,亏得宫里派了这位御医过来……”   许碧有点疑惑:“大少爷究竟是伤在何处?可有药方?”   青霜就轻笑了一声:“少奶奶,那是御医家传的秘方,岂能随意示人呢?”   紫电忙横了她一眼,答道:“大少爷自伤后就一直在军营里养着,昨日才送回来的。听说是被一箭射在背心,若再偏一分便——因伤口深及脏腑,血又难止,所以请了不少郎中都不成。还是这位王御医来了,听说不但用了药,还用了什么秘法,说是将伤口合了起来,方才止住血。吩咐了这白布不可随意拆开,每隔三日,王御医会亲自过来换药,就是怕奴婢们粗手笨脚的,使伤口又再裂开……”   许碧想了想:“这么说,你们都没有看过少爷的伤处?”   紫电摇头:“哪里敢动。王御医给少爷开了药,说是喝了便熟睡,一则是养气血,二则也是为了睡着之后少动,免得牵扯伤处……”   “那御医可否说过,几时能好?”   紫电继续摇头:“御医只说要好生调养……”这也正是让她不放心的地方。沈云殊的伤势如何,都是别人说的,如今回来两日都多是昏睡,问御医,御医也没个实在话儿,着实叫人心里不安。   “只是听少爷身边的小厮说,少爷如今比刚受伤时好多了……”这算是唯一的安慰吧。五炼和九炼都是跟着沈云殊在军营里伺候的,他们的话应是可信。   “那便好……”许碧也是这么想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这般重的伤,便是皮肉要长合也很需要些时日,急不得。”   “少奶奶说的是。”紫电便露出点感激的神色来,“时候不早了,这儿有奴婢们伺候着,少奶奶也累了一日,快回去歇着罢。明日少奶奶还要敬茶……”那也是要早起的。   许碧想想也没有什么她能插手的,初来乍到的也不知情况,还是少做少错,便点点头,带着知雨知晴回厢房去了。   这里紫电青霜二人将许碧送出门,转回来青霜便小声笑道:“少奶奶生得倒是不错,只是这年纪也太小了,也不知癸水来了不曾,可能圆房?”看看那身材,洗衣板儿似的,穿着大红喜服都不像……   “说什么呢!”紫电瞪了她一眼,“若不是少爷受了伤,这亲事原还要再等两年,少奶奶年纪自是不大……听夫人说,是要等少奶奶及笄之后……”冲喜自然是等不得的,便是年纪小些也要先行了礼,至于圆房再往后拖拖便是。   青霜眼珠子转了转,喃喃道:“少爷的伤究竟几时能好啊……”若是等少奶奶及笄再圆房,那不是就还要有一年的空儿?好容易少爷回家来了,那这一年时间可是大有可为,只要——少爷快些好起来…… 第18章 敬茶   许碧很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温暖的烛光,知雨小声在唤她:“姑娘,该起了。”这可是嫁进沈家头一日,虽然昨夜的洞房是空房,但今天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给公婆敬茶什么的,可不能晚了。   “姑娘——”知晴提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厨房已经烧好了热水,还备了紫米粥和几样点心。奴婢瞧着,说是小厨房,也挺精细的,比咱们家的厨房都不差呢。”   她说的“咱们家”,自然指的是许家。在许家时,许碧的饭食都是自大厨房里出来,不过是份例罢了,哪比得上许瑶许珠两个。而沈家这个小厨房是给嫡长子预备的,自然精心伺候。若说比许家的厨房强倒也未必,可若说比许碧平日里的饭食强,那恐怕倒是不差的。   许碧不禁摇了摇头。知晴这也算是另一路的心地纯真了吧。明明她也是跟着自己被劫持的,那会儿在马车上吓得都快瘫了,如今进了沈家就生龙活虎起来,好似那件事儿从未发生过似的。   也亏得许碧起得够早,等她梳洗完毕,才喝了一碗粥,就听见外头有了动静:“林妈妈?”   林妈妈也换了一件酱红的褙子,大约为了府里有喜事的缘故,还在髻边插了朵红色堆纱海棠花 ,满面笑容地进来:“给少奶奶道喜了。”   这可有啥喜可道?恭贺她独守空房一夜吗?许碧心里吐槽,面上却装出点害羞的模样,低下头去:“林妈妈——”   “嗳,少奶奶也别害羞,这可是大喜呢,都是这么着过来的。”林妈妈明明才中年,硬是笑出了一脸菊花纹,“这会儿老爷和夫人都在正院等着了,夫人叫老奴过来请少奶奶去敬茶。”   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许碧。在许府的时候,原觉得这位二姑娘不怎么起眼的,没想到这一打扮起来还真是换了个人似的,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好衣裳好首饰,当真就亮眼了许多。若是再大几岁,只怕就真是个美人了。只可惜啊,这么一个美人,也不知道大少爷有没有福气消受。   林妈妈想着,带许碧出门的时候,不由得就往正房看了一眼。昨日这鞭炮锣鼓好一阵闹腾,听说大少爷那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御医说的什么家传秘方也未必管用。可也是,若御医的药真管用,以老爷那不信神佛的脾气,哪里会同意夫人这冲喜的主意呢?如今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准过几日还是一命呜呼,这新娶进门的大少奶奶可就苦喽。   林妈妈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领着许碧穿过翠竹掩映的小径,走进了嘉平居。   嘉平居正房的堂屋门前,廊下已经站了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个穿着浅紫色褙子,一个穿着翠绿色褙子,一见许碧过来,便笑吟吟打起了帘子。   林妈妈小声道:“这是夫人身边伺候的紫罗和翠罗。”沈夫人身边四个丫鬟,红罗为首,青罗年纪与她相仿,剩下两个就小一点儿,却都是得用的。   许碧冲两个丫鬟轻轻点了点头,跨进了堂屋。   上首摆的却是三个座位。中间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坐在那里腰直背挺,眉目之间就隐隐透着些威严。这个不用说就是大将军沈文了。   沈文右手边的正是沈夫人,今日又换了一身酒红色的团花袄子,满面笑容地端坐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碧却觉得沈夫人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好像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似的。   许碧马上就知道了沈夫人为何不大痛快,因为左边那张座椅虽是空的,却摆了一尊牌位,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沈大将军那位原配夫人,也就是沈云殊生母,连氏夫人的了。   红罗已经将一个锦垫摆到地上了,另一个穿青色褙子的丫鬟捧着茶盘走过来,许碧便端起茶杯,入乡随俗地跪到锦垫上,对着沈文托起茶杯:“媳妇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大人请用茶。”   沈文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外头紫罗轻呼了一声:“大少爷!”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呼一下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红罗快步过去打起帘子,便见一乘竹轿停在嘉平居的院子里,沈云殊身上围着一件皮毛大氅,歪歪地靠在竹轿里,正试图坐起来。   “哎哟——”红罗连忙走出去,“大少爷怎么过来了?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劝着!”   紫电和青霜都跟着竹轿两边,紫电一面伸手去搀扶沈云殊,一面道:“大少爷今日一早醒来,说是精神好了许多。听说少奶奶在正院敬茶,便要过来一同行礼。”   “大郎精神好了许多?”沈夫人第一个惊喜地出了声,随即起身就要往外走,“这可太好了!”   紫罗面有苦色。她和青霜苦口婆心地劝说,可沈云殊硬要说自己精神好了,要来行礼,拦都拦不住。事实上沈云殊刚才光是起床就耗了许多力气,甚至自己都不能走出房门,还是叫了他的两个贴身小厮用椅子将他抬出来的。这副模样,哪里就能说是好了呢?   果然,沈云殊手按在她肩上,却是根本撑不起身体。沈夫人忙招呼道:“快把轿子抬进来,别让大郎在外头吹风。”   这简易的竹轿其实就是一把竹躺椅,两边加了抬竿而已。这会儿两个健壮的轿娘拆下抬竿,便将沈云殊连人带椅抬进了堂屋之中。   许碧还跪在那儿呢。沈云殊突然出现,连沈文都站起来了,哪还顾得上接她手里的茶呢?但是又不好站起来——没听说过敬茶还有跪两回的,也只好继续在那儿跪着了。   沈云殊被抬进了屋里,沈夫人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满面欣喜道:“大郎这气色,果然是好得多了。这王御医真是好手段,那家传的秘方果然有效!”   许碧也转头看去,却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也算是气色好得多了?   沈云殊仍旧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容貌颇似沈大将军,只是一双眼睛大约是继承自母亲,形状狭长,眼尾微挑,便让他多了几分慧黠之气,比沈大将军更为俊朗。   然而他现在的脸色可是够难看的。昨天晚上灯光昏暗还看不出来,现在于日光之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沈云殊肤色略深,是许碧很喜欢的蜂蜜色,但现在重伤之后透出虚弱的青白,就是一副带着死气的蜡黄色,真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揪心。就这样子沈夫人还说他好得多了,那之前得是个什么模样?   林妈妈在旁边笑道:“御医自是好手段。不过依奴婢看,大少爷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精神一爽,身子自然就好了。夫人之前坚持冲喜,果然是有道理的。大少奶奶的八字也好,一下子就见了成效。”   屋子里的人目光一下子就都落到了许碧身上。   许碧还在那儿跪着,心里暗暗苦笑。许夫人当初也是找了借口的,说许碧正是生在那年大捷之时,许良圃觉得她是个有福气的,所以才将她定给了沈云殊。而嫡长女许瑶小时候多病,请人批过命说是不可早定亲事。   这借口其实挺拙劣的,至少许碧不信沈大将军听不出来。现在林妈妈一提八字,也不知道沈大将军会怎么想。   果然沈大将军咳嗽一声,坐回椅子上,伸手接过许碧的茶碗,目光略有些复杂地打量了她一下,摸出个荷包给了许碧:“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听闻你也没带多少东西,拿着这个,看缺什么就自己去添置。”   许碧把那荷包轻轻一捏,觉得里头是一卷儿纸,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公公给的是银票。   “看老爷说的……”沈夫人抿嘴一笑,“缺什么东西,大郎媳妇只管与我说,难道我还不给她添置,要她自己去张罗不成?”   沈大将军笑了一笑:“这不是怕她不好意思开口。”   沈夫人从善如流地笑道:“老爷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他们年轻人与我们不同,或许置办的东西有些不合他们心意,倒是自己挑的好。”   许碧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多谢父亲。”随便沈夫人打什么机锋,反正她就装听不懂。横竖新媳妇进门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她虽然不是一定要夹着尾巴,但情况未明的时候肯定是少说少错的。   不过,公公给了银票,许碧就觉得自己送上的礼实在不大像样了。谁也没料到她会这么仓促就出嫁,许夫人被她敲了一笔钱早恨得要死,连嫁衣和花冠都是照着便宜的买,更不会费心替她准备什么奉给公婆的礼了。还是路姨娘没日没夜赶了两天,把平日里自己做的针线改一改,拿来给她顶上。   奉给沈大将军和沈夫人的都是一条腰带。沈大将军这条是深青的,绣了松竹,原是路姨娘给许良圃绣的,预备三月初给他做寿礼。这颜色倒是无妨,可松竹却是文人们爱用,给沈大将军就有些不搭了。   至于沈夫人那条腰带,原是要给许碧的。幸而许家姐妹三个,许瑶爱紫许珠爱红,许碧便一惯穿些青蓝之色,是以这条腰带颜色并不过分鲜艳。路姨娘花了一晚上将上头过于娇嫩的桃粉色碎花拆了去,又用暗些的红色滚了边子,倒也很看得过去了。   只不过路姨娘手里没什么好东西——许家本来也不是十分富贵的人家,更何况路姨娘早就不得宠了——这腰带的料子和绣线都平平,拿到沈家人眼前就不怎么够看。   果然她才捧出来,就听有人嗤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却分明能听得出来。许碧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沈云娇坐在一边,一张小嘴撇得跟个倒放的菱角似的,明明是颇为俏丽的眉眼,硬是拉出一股子刻薄劲儿来。   沈大将军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说话,似乎有些犹豫。许碧正等着他再发话,却听脚步声细碎地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端着盘子,从后头走了出来,眉眼都是带笑的,一直走到了沈大将军左手边上,小声道:“老爷看这个好不好?”   沈大将军往盘子里看了一眼,眉头就微微一皱:“怎么拿了这个出来?”   妇人抿着嘴笑,一脸欢喜的模样:“这是太太从前最喜欢的,早说了将来大少爷娶了妻,就把这个给儿媳。”   盘子里放的是一对如意珊瑚簪子。簪头上的如意是依着珊瑚原本的形状稍加打磨而成,颜色虽不是正红,却也十分鲜艳。这并不怎么贵重,但以金托镶嵌,金红相映却很是好看,正适合刚成亲不久的少妇。   沈大将军听了这话,脸上神色似乎就更复杂了些,还有几分怅然的样子,对着许碧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给你母亲磕个头。”   许碧听话地转向那空椅子,心里蓦然生出一个不十分厚道的念头——沈云殊病得这么七死八活的还非得出来,莫不是怕别人忘记摆上他生母的牌位吧?也难怪沈夫人不痛快呢。   许碧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规规矩矩向连氏的牌位磕了头。   这可没有腰带了。就连路姨娘都没想到这回事儿。幸好许碧早想到可能要拜牌位,这会儿便从腰里取下一只香囊,恭恭敬敬摆了上去。   香囊里透出一股子菊花微带清苦的香气,连大将军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终于微微叹了口气:“你有心了。”摆摆手,那托着盘子的妇人便走上前,“这是你母亲心爱的东西,拿着罢,仔细戴。”   许碧低头应了一声。连氏最爱菊花,从前在西北那边,沈云殊院子里没别的花儿,只有菊花。就连沈大将军书房里头,还挂着连氏画的菊花图呢。这些事儿,喜鹊年纪虽小,她老子娘却是在沈家伺候久了的,自然知道一二。她照着这个说法备了个装菊花香的香囊,果然是过关了。   托着盘子的妇人见沈大将军有些怅然,忙道:“夫人地下有知,必是喜欢的。”她穿着件桃红袄子,头上虽只简单几件首饰,却也颇为精致。许碧拿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不禁多看了一眼。妇人便对她一笑,福了福身:“给大少奶奶请安。”   “这是你母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沈大将军随口便道,“你叫她一声香姨娘便是。”   哦,原来这个就是大姑娘沈云婷的生母,捧香姨娘啊。虽然说是丫鬟,可是正经婆婆从前用过的人,又是长辈,许碧便连忙也行了个礼:“姨娘。”   香姨娘连忙摆着手往后退:“婢妾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能当得了大少奶奶的礼。”   沈云婷在一旁,头便微微低了下去。沈家几个兄弟姊妹,就只有她是姨娘生的,平日里就没少被沈云娇褒贬。偏姨娘又惯于做小伏低,明明父亲已经销了她身契,有了姨娘的名份,仍旧时时不忘以连氏夫人的丫鬟自居,一口一个婢妾。这两个字,每听在沈云婷耳朵里一次,就仿佛往她心上扎了一根小刺。   沈云婷深深地吸了口气,姨娘或许觉得这样才是守礼,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生母如此卑微,让她这个女儿怎么办?   沈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了。先给连氏的牌位见礼,那没什么可说的,谁叫她命苦做了继室呢?这一辈子都得排在原配夫人后头,也是无可奈何。   可这会儿,竟是连捧香那个贱婢都排在她前头了!许碧还没给她这个婆母敬茶,倒是先跟捧香见上礼了。那个贱婢亲自捧着连氏的遗物出来,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仗着自己是原配夫人用过的人,就想抢到她前头了?   可要认真说起来,连氏有哪点儿比她强?说是书香门第,其实家里也不过就出过几个秀才,最高才是个举人,连一个能中了春闱的都没有。自然,那时候沈文也才是个小小的总旗,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沈夫人不无尖刻地想,若是连氏不死,现在可配得上做这大将军夫人,二品的诰命?虽说自己是继室,可论才学论容貌论家世,哪一样不比连氏强?若不是因为守孝耽搁了年纪,何至于要给人做填房!   连氏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是她用过的丫鬟呢,那般穷举人家里,又能陪出什么好丫头来。捧香这个贱婢,却总是打着连氏的旗号行事,把沈云殊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处处防着她,倒好似她要对沈云殊做什么似的。这般作态,反倒是取信于沈文,以至于现在沈文前头书房里的东西,倒是由她管着,自己这个正经的夫人反倒插不了手。   沈夫人心里忿忿,直到许碧给她敬茶,还有点儿收不住,勉强地笑了一下,就叫丫鬟捧上一对翡翠镯子来:“戴着玩儿罢。千里迢迢的嫁过来,可别委屈了自己,有什么短少的,只管来跟我说。”   沈云娇在旁边坐着,一眼看见那对镯子,脸就拉了下来。 第19章 反复   沈夫人拿出来的这对镯子是从同一块翡翠里开出来的,颜色碧绿,只各有一块小小的飘花颜色略浅,被巧手的匠人雕成了一条鲤鱼。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偏偏这对镯子当初得到的时候,沈云娇颇为喜欢,曾经向沈夫人讨要过。但沈夫人说翡翠镯子不是她这样小姑娘戴的,总得再过个五六年她才压得住,就不曾给她。   原本没讨要到手也就算了。沈云娇出生之时,沈文刚刚立下功劳升了千户,沈夫人觉得这个女儿带了福气来,自幼便对她十分宠爱。加以沈家那会儿家境已然起来,对沈云娇可算有求必应,她从来就不曾缺过什么,年纪虽小,衣裳首饰却不少,一对儿镯子算什么呢?   可当初沈夫人说好了这对镯子是留给她的,如今却又拿出来给了许碧做见面礼!许碧跟她一般大呢,为什么她不能戴,许碧却能?   沈云娇心里立刻不痛快起来,眼见许碧接了镯子,就算是给沈夫人见完了礼,接下来该与平辈行礼,便一下站起来,笑盈盈地抢先道:“该我们与嫂子见礼了,也不知嫂子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许碧送上的那两条腰带,连她都看不在眼里,只那是给父亲母亲的,轮不到她置喙。可若是一会儿许碧给小叔小姑的东西也这么上不得台面,她就要好生臊臊她了。   不过她还没说完,歪靠在竹椅上的沈云殊就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听得十分喑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冲不出来似的,教人听着难受。而且他咳这一声就好似一发不可收拾,竟然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少爷!少爷!”紫电和青霜都慌了神,想替他拍拍后背,又想到他就伤在后心,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却是全无用处。   沈大将军脸色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抬回去,请王御医过来!”   这下子谁还听沈云娇说话呢,沈夫人一叠连声地叫着轿娘快些进来,之后呼啦啦都跟着竹轿出去了。沈云娇噘起嘴,却也只能跟着走。   王御医如今就住在沈府,提着药箱立刻便赶到了,一见沈云殊这样子便板起了脸:“说了不可见风,怎么又吹了风?这般咳下去,伤口开裂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一边自药箱里取出个精致的白瓷瓶,倒出十几颗颜色鲜红的药丸,唤人取水来给沈云殊立刻服下,又板着脸赶人:“都出去!这许多人,身上还带着寒气,可不是要让他咳嗽不止?”   紫电忧心不已,想要在旁边伺候,也被他赶了出去:“这又要重新换药,你们女人家胆小,只会大呼小叫地添乱。唤两个小厮进来帮手!”   许碧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有点发白的青霜,自告奋勇:“王御医,我从前在家中时也读过几本医书,我不怕血——”她想看看沈云殊的伤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位御医又是怎么治的?现在这个时空,究竟有没有缝合伤口的法子出现?要是没有,也许她可以提一提,至少也对沈云殊有点好处。毕竟听他这么咳,显然是每咳一下就会扯动伤口,真是挺让人揪心的。至于说伤口血肉模糊什么的,她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怎奈王御医并不相信她,反而把脸拉得更长了:“添什么乱呢!”   这位王御医其实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因着生了张娃娃脸,显得年纪更小了。可他一张脸总是板着,仿佛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也没问问许碧的身份,就拉着脸一通炮轰:“以为看了几本医书就能做郎中了不成?不怕血——你可知道这刀箭之伤根本不只是见血!你以为是你们女子绣花戳破了手指头?若是吓晕了,不知我要顾着谁!”   这一通噼哩啪啦的话甩出来,王御医正眼都不看许碧,冲着被叫来的两个小厮一招手,就径直钻进里屋,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沈云娇站在外头听了这一番话,险些笑出声来,扒着沈夫人的手臂小声说了一句:“真是自以为是。若是进去见了大哥的伤口便吓晕了,怕不要耽搁了王御医给大哥包扎。”   沈夫人温声道:“别乱说。她一进门,你大哥便能起床了,可见她是带了福气来的。”   沈云娇撇了撇嘴:“可大哥要不是为了来跟她一起敬茶,也不会又这般。好容易王御医说是病情稳住了,若虽因此又坏了,也不知她带的是福气还是晦气……”   沈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板起脸拍了女儿一把:“住口!怎么就又坏了,别咒你大哥。”   沈云娇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母女两个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已经有几个听到了,彼此都交换了眼色——这事儿可真不好说了,按说大少奶奶才进门,大少爷就能从床上起来,那这冲喜是冲得好了;可如今就为了看大少奶奶敬茶,大少爷这眼瞧着好似伤势又加重了,这……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但碍着有沈大将军在,却是都不敢胡乱议论。沈大将军平素不大管内宅的事儿,但定的规矩却很严,倘若被抓到了,饶你是谁,一律家法处置。沈家那家法,可是依着军中来的,谁若不知死,尽管去试试。   外头一群人都在等着,里头沈云殊却坐在床上,还在一声声地咳嗽,只是咳得越来越慢了。   王御医一面替他拆着身上的白布,一面有些疑惑:“少将军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怎么突然就又来个伤势反复了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停止咳嗽,伸了伸腰:“总要露个脸,叫人看看我的确是伤重才好。而且这几日还要审人,恐怕这伤还得麻烦你一些日子。”   王御医不由得往外头看了一眼:“我倒没什么可麻烦的,只是——”沈云殊这是演戏叫谁看呢?   “不用看了。”沈云殊懒洋洋地说,“自打来了江浙,这家里就跟个筛子似的,总要挑个时候把人换过一次,堵上几个眼子才好。”   他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拆了下来,药油味儿反而轻了些。若是这会儿紫电青霜等人在,就会发现那股子呛得她们都要喘不过气来的味道,其实来自白布里的夹层,至于沈云殊身上,其实反倒没有那么重的味道。   沈云殊肌肉紧实的后背上的确有一处箭伤,位置也确是紧靠后心,几乎是再挪半寸就会正中后心。只不过那伤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深,现在已经开始愈合。   王御医皱眉看了看那伤处,不十分满意:“还是扯开了些。你是不是跟人动手了?”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却不接这个话题,只道:“再说了,不但家里头这些内贼要往外传消息,外头怕是还有不放心的要进来打听,总要叫他们两厢印照,才会放心嘛。”   王御医戳了他一指头:“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它。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听我的!虽说你身手好,但这到底伤在要紧处,万不可大意。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不好生养伤,老了有你受的!”   他说着,又往沈云殊身上看了看,脸色才算和缓一些。   沈云殊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真不知道在宫里怎么呆得住的。放心吧,我还要打仗呢,自然要好生顾着自己。说起来,老子打了这些年的仗,后背中箭还是头一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战场上后背中箭,多少就有些转身逃跑的嫌疑了。沈云殊自十五岁上阵杀敌,身上自然是负过不少伤,可后背上挨箭,那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偏偏西北呆了四年都没出的事,才到福建没多久就出了——可不是他转了身,而是这支箭,分明就是从“自己人”那里射出来的。   他这会儿完全没有刚才在外头病得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了,只是一张脸仍旧青白蜡黄的,跟闪亮的双眼完全不搭。看得王御医一阵牙疼,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别顶着这张脸说这样的话了……”   沈云殊摸摸脸,又笑了:“别说,你这药水还真管用,擦过好几次脸也不带褪色的。前一阵子在营里他们用槐子水和香灰,我连人都不敢让靠近,生怕被看出破绽来。”   王御医略有点得意:“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敢说让你搬回来?你那两个丫鬟伺候得那般精心,如今又娶了妻,可不得天天围着你转。若是一洗就掉色,还不立刻就露了马脚。”   沈云殊拿起旁边的湿巾子擦身,叹了口气:“戏虽是演了,可这院子里多了人,好些事也不方便。”   “我已经给你行了许多方便了。”王御医没好气地道,“今儿晚上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要做什么赶紧去做。顶多一天啊,多了我可拦不住。就算不说别人,你那位新婚妻子只怕是要进来的。啧啧,刚才在外头还说自己不怕血——我说,她不会也是来打听消息的吧?”   虽说药油不曾直接涂在身上,但被浸着药油的白布包了几天,身上也难免留下气味。沈云殊不禁皱了皱鼻子:“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意思——这味儿也真是够呛,这出去岂不是到哪儿都会被闻到?”   王御医白了他一眼:“放心吧。用水一擦,出去的时候再洒上点这香粉,包你身上只有脂粉香。” 当初要呛人的药也是他说的,这会儿又嫌三嫌四。幸好他早有准备,否则岂不是还要落个埋怨?   “脂粉香?”沈云殊一脸大惊小怪的模样,“这要是回来被人闻到了如何是好?”   王御医恨不得把眼睛翻到额头上去:“那香粉味儿散得极快,等你折腾一夜回来,早就没味了!到底还说不说正事!”   “这不就是正事嘛。”沈云殊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套紧身劲装,一边穿一边敷衍了一句,“说吧说吧。”   “许家那边,已经把嫡长女的名字报了应选。”从京城过来,王御医自然也是带着消息的,“听说许大姑娘的确是才貌双全,至于这位二姑娘,据说沉默寡言,颇为懦弱,素来都是由着嫡母摆布的……”要说是这样的性情,应该也不会是来打听消息的吧?可她居然又说自己不怕血,这个……   沈云殊摸了摸剃过须的下巴:“性情懦弱——夫人打听回来的,倒也是这个消息。”若不然,沈夫人也不会顺水推舟的就答应了许家。这种时候,她该拿出慈母的嘴脸来,一定要拿捏着当初的婚约让许家大姑娘嫁来冲喜,然后让他跟岳家成仇才是。横竖许家不过一个五品的闲官儿,便得罪了与沈家也没什么损失,有损失的只是他而已。   不过现在沈夫人改了主意,也就是说即使她让了步,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这位许二姑娘,首先在家中绝对是不得宠的,其次就是本人没什么本事。   但是——性情懦弱?沈云殊不由得又想起来许碧像只□□似的趴在车辕上的模样。她手上还沾着血——大部分是樱木颈子里喷出来的,也有她自己的手被瓷片割破渗出来的——但是死死抓住车辕,到底也没有被狂奔乱颠的马车甩下去。   一个敢杀人的女子,会是性情懦弱?沈云殊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她大约是真的不怕血。”   “什么?”王御医没听清他说的话,也不深究,“即使她不是别有用心,你——”沈云殊的亲事,到底也是被毁了。   所谓婚姻大事,无论男女,这婚事都是要紧的。沈云殊是沈家的嫡长子,少年从军,战功累累,他应当、也有资格仔细择选,娶一位淑女,相夫教子,掌家理事。可如今,他却娶了个一无是处的庶女——哦,模样生得倒是不错,可娶妻娶德,纳妾才纳色呢,更何况这位许二姑娘,说实在的,并不是那等端庄大方的模样……   王御医不太想随便说一个女子的坏话,毕竟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不是自己能决定自己生一副什么模样。可是以他之见,许二姑娘这相貌,就是那宠妃宠妾的模样,不像个正室样儿啊。   沈云殊耸了耸肩:“人都娶进门了,只要不是心术不正,日后且看能不能教导罢。总不能退回去……”他岔开话题,“选秀的日子可定了?”   他不提,王御医也不好揪着人家的妻子不停地议论,便答道:“应是定在六月中。”   “六月?”才出了正月宫里就颁旨说要选秀,一般有两三个月也就足够准备了,怎的硬要拖到天气最热的时候?   “听说是太后娘娘定的日期,说是陛下头一回选秀,必得仔细准备。”   沈云殊眼珠子转了转:“听说这回陛下定了秀女须及笄方可?”新帝膝下犹虚,年纪略长一点儿的姑娘,宜于生养。   “对。”王御医不知他什么意思。他到底还年轻,宫里太医院又是最要资历的地方,所以消息也不能算灵通。   沈云殊轻轻一嗤:“承恩公府那边有位姑娘,好像生辰就是六月初的。”要是提前到四月五月里选秀,这位姑娘可就不合格了。   承恩公,便是如今太后的母家,袁家。   袁家世居江浙,出了不少人才,虽然做到高官的少,却也是不可忽视的大族。尤其自族中出了一位皇后,便愈发地兴旺起来。虽则最终有袁氏血脉的皇子在嫡位之争中身殒,但袁皇后仍旧成了太后,袁家也依旧意气风发。   不过,如今袁家最得意的却不是袁太后的亲兄长承恩公这一房。   袁家素来族居,加上家中人口多,所以即使自己分了家,外头人也弄不大清楚,因此袁太后祖父那一支合共四房人,众人都统称为“承恩公府那边”。   袁太后的父亲是次子,一生也不过是做到六品官儿,不过是因着女儿才得了这个爵位。他生的几个儿子也都没甚大出息,若不是有爵在身,在袁家族里实在是不起眼。倒是袁太后最小的叔父颇有点能耐,如今他的儿子袁翦便是江浙一带的守将,直做到了三品将军,乃是袁家最风光的一房了。   沈云殊所说的,就是这位袁将军的嫡女。算起来,也是太后的堂侄女。   王御医来江浙才没几天,除了给沈云殊治伤也不曾做什么,更算不清袁家这些关系。不过对于袁将军,他总是在军营中见过的:“如此看来,怕是这回选秀,高位嫔妃不少了。”   “毕竟是陛下头一回选秀。”沈云殊咧嘴一笑,“这会儿还有位子可占,自然要先占上。”后宫如今空虚,大有可为,也难怪许家想着送嫡长女去搏一搏了。   门外众人等得发急,王御医总算是出来了,板着脸递了一包药粉出来:“着人烧开水,待水滚便将这药粉搁进去小火熬半炷香的时候,我要给少将军做药浴。不相干的人都散了罢,只留这两个小厮帮忙。另外头灶上的火不准熄,这药浴要泡一夜,还要随加热水的。”   紫电顿时急了:“少爷是怎么了?我们也留下伺候!”   王御医摇摇头:“今日就不该叫他起来,如今寒气内侵,必得用药浴泡出来。不然伤口难以愈合不说,单是这寒入心肺,咳起来就能咳掉他半条命。这药浴麻烦着呢,小厮们力气大,你们不成,都别来添乱,快去烧水要紧,有一夜好折腾呢!”   他说罢转身就进去了,呯一声将门在紫电鼻子前头关上,便听他在里头没好气地指挥两个小厮:“把那浴桶搬到这边来,一会儿手上都稳着些儿,若是把你们大少爷再摔一下,可就真没得救了!真是折腾,好了点儿就不安生,这会伤势反复了,又是麻烦!” 第20章 眼熟   王御医这一番作派,门外头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沈夫人垂下眼睛,随即又抬了起来,上前低声对沈大将军道:“老爷,既是王御医这么说,咱们都散了罢,别惹得他不痛快——大郎这伤,还都指着他呢。说起来也是妾身疏忽了,原不该叫他起来……”   沈云娇忍不住就要说话,被沈夫人在暗地里掐了一下才忍住了。好在沈大将军已经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叹了口气瞥许碧一眼,“只是这一闹,怕是把大郎媳妇唬着了,你去安慰安慰她。虽说伤势反复,但最险的时候都过去了,想来有王御医在也是无妨的。”   沈夫人连忙点头,过去拉了许碧的手叹道:“也是委屈你了。只是这里你帮不上忙,还是回房去歇着罢。别怕,大郎定然是无妨的。”   她看起来一派慈母心肠,许碧却是听过就算了。似乎都是好话,可仔细想想也都是些套话,没什么用处的。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这个,因为她刚刚发觉,被王御医唤进沈云殊房里的那两个小厮,有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   “姑娘这是做什么呢?”知晴端了茶进来,看许碧拿着眉黛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不禁有点奇怪。二姑娘不爱画画儿,主要是三姑娘许珠在绘画上有点天赋,所以总拿自己的画来与许碧比较,这么比过几次,许碧就不怎么敢画了。   再说,这画的到底是什么呀?像是个人头,可怎么瞧着这么别扭……   许碧随口嗯了一声,仍旧在那儿涂抹。   上辈子,为了做出精彩的报道,她也学过不少东西。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关于法医的系列采访,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为了不让那些法医觉得她问不到点子上去,她不但自己翻资料,还跟每个被采访的对象学习。虽然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有些东西你既然学到了,就是自己的。   额头,颧骨,鼻梁,颌角,虽然那两个小厮都是低头疾行,只看到了一个轮廓,但古代既没有磨骨也没有垫鼻,那骨骼轮廓相同,基本就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了。   “知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高个儿的小厮看着眼熟?”虽然当时的场面简直一片混乱,但那般精准的箭法总会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即使脸上抹得横七竖八也一样。   “眼熟?”知晴一脸茫然,“奴婢没见过呀……”   得,就知道指望不着她。当时她恐怕吓得只会哭了,那些个“山匪”的脸,说不得她根本就没敢仔细看。   许碧失望地摆摆手:“你出去吧。趁着这会儿也把这院子熟悉一下。这事儿不用你管了,也别去胡乱说话。以后咱们这屋里的事,除了你和知雨,谁也不许知道。”   知晴原有些忐忑,听了许碧这话又高兴起来:“姑娘放心,奴婢这回绝不敢再乱说话了。”沈府这么富贵的日子,她得紧紧靠着姑娘,好好地过!   她正往门外走,就见知雨有些紧张地快步进来,连招呼都没跟她打就一头扎进屋里去了。知晴待要回头去看,却见门已经被掩上了,刚刚雀跃的心情不禁又有些沉了下来——明明她才是跟着姑娘同生共死过的,如今却是知雨愈发地得姑娘信重,说来说去,若当时她不是那么害怕,也去抱住姑娘一条腿就好了……   许碧不知道知晴又在马后炮了,她一听知雨的话就一惊:“果然见过?”   知雨点头如捣蒜:“奴婢初时瞧着那矮儿个的小厮眼熟,还不敢信。毕竟那会儿天黑着,奴婢也不敢说就看准了。可刚才奴婢去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两个就是大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一个叫五炼,一个叫九炼。这名字怪着呢,说是跟什么打铁做兵器有关——等闲没人会起这种名字。这会儿奴婢才敢确定,就是那会儿在文县令衙门里给奴婢开门的人!”   “这就对了。”许碧往后一靠,“你没跟别人说罢?”   “没有没有!”知雨连忙摇头,“这种事,奴婢知晓的,绝不会说出去。就是借着闲话向青霜姐姐打听了一下。”她已经看出来了,紫电谨慎,青霜却不是,两个小厮的名字,青霜根本不会在意。   “那姑娘——”知雨都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什么,“如果那个九炼就是这一个……”那么络腮胡子是谁?   “是大少爷。”许碧缓缓地说,在心里把沈云殊的轮廓又描摹了一遍。实在是那一脸络腮胡子的欺骗性太大了,以至于她一直以为那山匪头子总得快四十岁了,所以根本没有往沈云殊身上想。但现在回忆起来,络腮胡子蹲在车辕上看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原来就是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年轻人。   “可,可大少爷这是——”知雨一脸茫然,“大少爷难道是抓那些倭寇的时候受了伤?”   许碧嗤之以鼻。受个屁的伤!那六个倭寇都还不够他们那些人分的呢。尤其是沈云殊,耍着一杆子木头枪,就把挥着□□的平田打了个落花流水,哪里像是有伤的样子?什么伤重欲死,什么求医冲喜,都TM是骗人的!   “让我想想……”许碧摆手阻止知雨说话,她得好好理理这件事儿。难怪昨天紫电说,这位沈大少爷是成亲头一天才从军营搬回来的,理由是伤势才好一点儿,终于敢挪动了。其实嘛——之前他还在到处抓倭寇呢,怎么回来?难道是孙猴子会分形术不成!   既然是在军营,那这事儿肯定沈大将军也是跑不了的。沈云殊就算再能瞒,他能把继母和身边的丫鬟拦在门外,还能把自己亲爹也拦在门外不成?   而他如果根本没伤,今天敬茶的时候又为什么装出一副快死的样儿?这是装给谁看呢?   肯定不是装给王御医看的了,所以王御医也是同党!而他们一起演这么一出戏,谁才是观众?   “我们现在只装不知道吧。”许碧沉思良久,做出了决定。   很显然,沈云殊追去宣城县的时候并不知道会在那里碰上她,而文县令跟他必定是熟识的,才会知道九炼的名字。不过,也正是因为文县令这一点疏忽,让她确定了沈云殊就是络腮胡子。   “装不知道?”知雨仍旧有些茫然,“可姑娘,大少爷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我们这会儿能管得的。”其实许碧多少已经能猜到一点了,沈云殊不可能平白地演这么一场戏,假如他要演重伤,那至少证明有人是想让他重伤的,否则他平白无故地就说受了重伤,谁会信啊?   但是,沈云殊是领兵之人,要伤他那就是大事了。更何况紫电说沈云殊被一箭射中后背,凭他能在西北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怎么会被敌人轻易射中后背呢?不是许碧阴谋论,实在是这里头的事儿,稍稍往深里一想就觉得惊心动魄了。   这些话许碧现在不想说出来,而且对她来,这还不是当务之急:“先管管咱们如今该怎么过吧?”   知雨更茫然了。怎么过?大少爷没重伤,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你傻呀。”许碧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叹了口气,“你想想,你姑娘我是怎么嫁过来的?这亲事原本是大姐姐的,夫人就是拿捏着沈家急等人冲喜,才敢换了人。沈家肯答应,也是为了大少爷伤重,万一这边刚嫁进来那边人就没了,就不是结亲乃是结仇了。”   知雨眼睛一眨巴,终于明白了:“可是,可是大少爷根本没伤,那换了人……”前头那些可以原谅的理由可就都没了!沈云殊可是嫡长子,自己又有本事,若是命悬一线的时候娶个庶女也就罢了,可人家明明屁事没有,亲事却……   “这可怎么办!”知雨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事儿是许夫人干的,可沈家现在逮不着许夫人出气,可不是就只找许碧了吗?   “可是,可是我瞧着今日大将军和夫人对姑娘都——”知雨说了一半就停下了。这门亲事怎么换成的,沈夫人自然在其中起了作用,所以她当然会对许碧不错。可这家里,做主的还是沈大将军啊。沈云殊是他的儿子,他会怎么想?   许碧看着眼前的珊瑚簪子叹了口气。难怪香姨娘把这对簪子捧出来,沈大将军脸上的表情那么复杂。这可是连氏心爱的东西,是要将来留给真正的儿媳的,可不是随便给一个冒牌货的。没看沈大将军给的就是银票吗?银票这东西倒是很实在,可是给钱和给自己心爱的东西,能一样吗?   “把这个好好收起来,千万不能损坏了。”她最好也是别戴,不然叫沈大将军看见恐怕更不痛快了。也幸亏她在路上想起来要给连氏备下那个香囊,不然就更糟糕了。   “都是夫人作孽!”知雨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却没别的法子,只得小心翼翼捧了簪子去放好,嘴里发狠,“姑娘打小儿就没少孝顺她,她还是不给姑娘活路!”   庶女,别的女人给自己丈夫生的,许夫人怎么可能对她好?就像沈夫人一样,还不是借了机会来算计沈云殊?要不是她派来的林妈妈答应了换人的事儿,其实沈家大可跟许家就解除了婚约算了,横竖也没过明路。   沈夫人知道沈云殊是假伤吗?应该是不知道。但许家是肯定不知道的。可是即使以为真的是冲喜,有些面子情儿该做还是得做。许碧虽是庶出也姓许,若是在沈家搞得太不像样子,沈许两家可真是在结仇了。   许夫人也是个精明的人,即使不喜许碧也不该如此落人口实,除非是——她觉得得罪沈家也没关系。   可许家有什么呢?别说许瑶只是待选,就算她真进宫了,凭许家的官位,她应该也就是个低位嫔妃,前途还未可知呢?许夫人真就这么相信女儿能光耀门楣?还是,她觉得沈家已经没前途了?   许碧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她知道的事实在太少了。许二姑娘消息闭塞,搞得她也弄不清楚情况:“你去跟知晴好好说说。别提大少爷假伤的事儿,我怕她藏不住话,就说大少爷是来看我敬茶才又病起来,我必定是要担了这个不是,所以咱们几个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要生事,先摸清了情况再说。连着周嫂子那里也要告诉她,叫周平不要着急,总共就陪嫁了你们几个人,都是我的臂膀,我好,你们才好。”   知雨连忙道:“姑娘放心。周嫂子两口子都是老实人,知晴姐姐那里,这些日子也是用心的。”知晴到底也是做了几年的大丫鬟,只要肯用心,也是能像个样子的。   许碧叹了口气:“日子不好过啊……”这心可没法放下来。这整个沈家,她能指望谁呢?不过沈云殊毕竟是救了她,也许她可以跟沈云殊谈一谈?   但是她拿什么去跟沈云殊谈呢?她对沈云殊、对沈家,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就是想谈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信息不对等,真是要人命!   “把给香姨娘的礼拿出来。”许碧在屋里转悠了片刻,吩咐知雨,“你给送过去,就说因为大少爷突然发病,没来得及拿出来。跟香姨娘那边透几句,就说我惶恐得很,不知该怎么办……”   香姨娘会把这对簪子捧出来,显然并不知道她是易嫁来的,如果香姨娘是善意的,那也许能从她那儿打听到点消息。   “再有那几个荷包也拿出来。”许碧又想了一下,“回头我去给两个姑娘那里送去。不管怎样,礼数先做全了再说。”许夫人连她送给公婆的礼都不管,当然就更不会管她给小姑小叔们的礼了,逼得她没了招儿,只好把自己旧年里攒的几个小银锞子拿出来,每个荷包里放了两对儿。   知雨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忐忑:“恐怕二姑娘会笑话……”许碧那几个银锞子还是许府逢年过节发下来的压岁钱,铸了笔锭如意或梅花海棠的式样,一枚不过五钱重,就算是两对儿,也才二两银子,在沈家恐怕没人会放在眼里。沈云娇那样的脾气,不笑话她才怪呢。   许碧摆摆手。比起茫然未知的前程来,沈云娇笑话两句算什么,又不会掉块肉。而且沈夫人现在还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慈爱的好婆婆形象,不会让沈云娇太过分的。   慈爱的好婆婆沈夫人正在屋里看着一双儿女吃点心。   早晨为了敬茶早早就起身,自然是没吃多少东西。结果沈云殊突然发病闹到现在,沈夫人自己都有些饿了,自然更担忧一对儿女,才回了自己屋里就连忙叫端了点心上来。   “一对镯子算什么,娘这里早给你备下好东西了。”沈夫人是真的忘记了当初女儿讨过那对镯子,“那颜色也不衬你,也没多贵重,要来做什么。”   沈云娇才听见有好东西而笑开的脸,顿时又拉了下来。所谓的不衬她,其实就是因为她皮肤不如许碧白净,戴着绿色的镯子的确不够好看。   只是这肤色是改不了的。不管她怎么小心翼翼地不叫风吹日晒,又寻了什么能令皮肤白净的方子来用,总归都不如人意,尤其是被许碧一衬……   这一点沈夫人也没法子,只得笑着哄女儿:“来瞧瞧这几匹料子,都是你喜欢的颜色。”   沈云娇拿眼睛一扫,脸拉得更长了:“我记得有两匹云锦的……”怎么就剩一匹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叫丫头收了东西:“如今家里多了人,这东西总不能叫你一个独占了。”以前沈云婷是庶出,她略微偏心一点也就罢了,如今沈云殊娶妻,那是嫡长媳,不管许碧自己是块什么料儿,面上的礼数她总要做足了。譬如说云锦这种难得的好东西,怎么也要分给许碧的。   “你也该懂些事。”沈夫人也有点头疼。以前总觉得女儿还小,不免就养娇了,如今大了也不见懂事,可再要扳回来却难,“那匹料子本来也不衬你,做什么还一定要占着?”她自然是先给沈云娇留了适合的,才把不适合的送去给了许碧。这是她的亲闺女,难道她会不向着吗?   无奈沈云娇听不进去,把脚一跺:“我就喜欢那颜色!”她素来是爱鲜亮颜色的,早就看上那匹料子了。   沈夫人还没说话,旁边的沈云安便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那银红色你素来穿着就不好看,喜欢又有什么用?母亲说的是正经道理,你听着就是,难道母亲还会害你不成?再说她是比你白净,你有这功夫跟母亲磨,不如少往外头跑,在家里养白些呢。”   他说罢便站起身来,对沈夫人道:“先生留下的功课还没做完,儿子就先回去了。”他是很不耐烦听这个妹妹说话的,往往说不到三句就要撒起泼来,也不知母亲是如何教导的,简直不成体统。   沈云娇气得就要哭:“母亲你听听,哥哥说什么!”   “好了好了。”沈夫人虽疼女儿,却更重儿子,“你哥哥说的都是正经道理,不要闹了。不衬你的颜色要来做什么,到时候穿出去被人笑话,你可别说母亲没提醒你。”   正说着,外头丫鬟就进来报:“大少奶奶过来了。” 第21章 心思   一听说许碧过来, 沈云安不由自主地就立住了脚。便见小丫鬟打起帘子, 一个纤瘦的身影走了进来。已经换下了早晨那大红的衣裳,只穿了件八成新的杨妃色袄子,虽然梳着妇人头, 可看起来仍是个少女模样。   沈云安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见许碧抬眼看过来, 便欠欠身:“嫂嫂。”   许碧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连忙也回个礼:“原来二弟也在。早晨不曾给二弟和妹妹们见礼,这会儿得空我便送过来了。只是不知二弟在此,东西已经着人送去你院子里了。”   “嫂嫂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沈云娇便端着一脸的笑过来,“我可早盼着了。”   许碧也堆起笑容,把荷包给她:“来得仓促,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妹妹拿着赏人罢。”好在荷包是新绣的, 花样颜色都鲜亮, 勉强看得过去。   沈云娇打开荷包一瞧,就嗤地笑了出来, 把那几个银锞子倒在手里,随手就扔给了身边的丫鬟:“嫂嫂还真是实诚, 既这样,就赏了你们吧。”二两银子,也就抵沈夫人身边的红罗一个月的月钱, 也真好意思拿得出手。   沈夫人笑着拍了女儿一下:“我看你才是实诚。”转头笑向许碧道, “你二妹妹没心眼儿, 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别生她的气。”   许碧早就做好准备了,当然不会生这种闲气,摇摇头道:“本来就是给二弟和妹妹们赏人的。”   沈夫人便笑着打发一对儿女下去,拉了许碧说话:“今儿吓着了罢?方才乱哄哄的也没得闲与你说几句话。”她温热的手紧紧握着许碧的,一脸慈爱,柔声道:“你年纪小没经过事,武将的家眷便是如此,难免会有提心吊胆的时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什么事便来与我说。”   许碧就应景地做出一脸害怕的样子来:“听说了伤重,只没想到……丫头们也说不清,是怎么受的伤。我想进去伺候,可那御医……”   “王御医是京里皇上派来的,脾气自然是大些。”沈夫人也不喜欢王御医,要不是他,说不定沈云殊就……她压下这个念头,跟许碧说起沈云殊的事来。既然沈云殊看着是能过了这一劫,那先把许碧握在手里也好,总会有些用处的。   沈云安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才进门,就有个大丫鬟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少爷回来了?今儿早饭也没来得及好生吃,拖到这会儿可饿了吧?奴婢叫小厨房做了两样点心,少爷先垫一垫。”   沈云安有些无精打采地摆摆手:“不用了,在太太那边用过了。你跟剪春分了罢。这一早上闹哄哄的,你们想也没吃好。”   他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都是沈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剪春一个剪秋,都是能干的,向来伺候得也极精心,沈云安自然也关切她们。   果然剪秋便笑起来:“还劳少爷想着奴婢们……”她生得满月脸水杏眼,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显得可爱,虽然比不得沈云殊那边的紫电青霜,却也是十分耐看的。往日里她这般一笑,沈云安少不得要跟她调笑几句,今日却好像没干什么精神,点点头便进屋里去了。   剪秋便有些诧异,连忙转身跟着进去:“少爷可是这几日忙碌,有些不适?”   沈云安闭着眼睛歪在床上,摆了摆手:“我就歇歇,你出去罢。”才说了一句,又睁开了眼睛,“大少奶奶那边是不是送过来见面礼了?”   他这么一说,剪秋就不禁笑了一声:“可不是。一个荷包,里头装了两对儿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加起来不知有没有二两重。”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早听说穷翰林,竟不知是穷到这等模样,二两银子也能当见面礼——”   “二两银子怎么了?”沈云安打断她的话,“我如今□□书,今年还要下场,笔锭如意正是好兆头,怎么不好?还是你如今连二两银子都不看在眼里了?”   剪秋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是奴婢糊涂了……”她原是想讥嘲大少奶奶几句的,毕竟大少爷总是压着二少爷一头,如今娶进门的少奶奶这般寒酸,正好让大家看笑话,二少爷心里应该也是高兴的才对啊。怎么她才说了两句,反倒挨了训斥?   “把东西拿来。”沈云安板着脸道。   剪秋连忙把那荷包拿过来,四枚银锞子皆是笔锭如意的式样,表面仔细擦拭得银亮,瞧着倒是精致,可因为重量太轻便显得单薄,便像许碧本人一般。沈云安看了看,让剪秋把荷包搁好,才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自己靠在那里,盯着帐子发起愣来。   剪秋不敢再多话,小心翼翼退了出来,去了旁边的耳房。   剪春正在那里给沈云安纳一双鞋子。她针线是极好的,虽然同青霜一般生得有几分妩媚,却素来不大爱说话,只知道做活计。剪秋在她身边坐下,心神不宁地看她纳了几针,才把刚才沈云安发脾气的事说了:“我也只说了两句……原是想叫二少爷笑一笑的……”   剪春放下针,听她说完,微微皱起了眉头。沈云安对身边这两个大丫鬟素来是不错的,尤其剪秋又会讨好人,像今日这般严辞训斥,当真是头一回,何况还是为了新进门的大少奶奶。   剪秋有些委屈:“可不是。那会儿林妈妈去京城的时候,二姑娘还说,聘礼不送去京城也好,否则说不准就回不来了,二少爷听了还跟着笑了几句来着。”   剪春也想不通,只摇了摇头道:“有些话二姑娘说得,咱们做奴婢的说不得。既然少爷不爱听,往后再别提了就是。”主子反复无常的,做奴婢的有什么办法,只好跟着见风转舵罢。   剪秋蔫蔫地靠着她,半晌才道:“大少爷成了亲,夫人就该操持二少爷的事了吧?我瞧着,夫人对董家三姑娘极是上心,只是董三姑娘,不像肯容人的……”   剪春又将鞋子拿起来:“容不容人,不是咱们该想的。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是了。”   剪秋脸有些红。但她和剪春是一起被买进沈家来的,这些年就跟亲姊妹一般,到底还是忍了羞小声道:“怎么不想?若是少奶奶不容人,咱们可怎么办?你莫不是,还想着一辈子做丫鬟?”   剪春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想着要学香姨娘罢?”   “怎么不成?”剪秋忍不住稍稍提高声音,随即自己意识到,又连忙压低,“你看香姨娘,也不过就是前头夫人身边伺候的,如今却能管着前头院子的事,有什么不好?就是紫电青霜那里,你以为她们又不打这个主意?”   剪春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觉得香姨娘好,可大姑娘明明是她生的,却都不能叫她一声娘。香姨娘素日里那副样子,你就觉得好?我倒是听说,宁做穷□□,不做富人妾。”   剪秋就推了她一把:“那是因为香姨娘没能生下儿子来。董府那边的事,你难道不晓得?董夫人虽说是正室,外头瞧着风光,可家里那位姨娘才是真正得意的。人都说,若不是董夫人有个妹子嫁给了皇后娘娘家里,恐怕——”   剪春只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便是没有董夫人,她还能做夫人吗?”   剪秋没话说了。本朝律例,以妾为妻可是有罪的。若是平头百姓或许也就民不举官不究了,可做官的人却是绝不行的。所以董知府的两个儿子都是记在董夫人名下,他们得管董夫人叫母亲,能在外头以董夫人名义行走的,也只有孟氏。至于那个姨娘,她能做什么呢?   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剪春才又低头纳鞋子,轻声道:“去看看少爷罢。这几日少爷忙着替大少爷迎亲,书也不曾好生读,仔细回头老爷问起来。”剪秋要做什么她是管不了的,但她自己却不愿意往沈云安面前凑。   剪秋有些惘然地站起来应了一声。自打那年二少爷因为夫人病重私自从军营跑回来,沈大将军对他读书的事儿就格外严格了。便是有代兄迎亲这件事儿,落下功课也是不成的。   严父沈大将军这会儿却并没打算去查次子的功课,正在前头书房里关起门来跟人说话。   “……回来晚了,还不曾向大少爷和老爷道喜……”说话的人风尘仆仆,一张脸膛晒得黧黑,乍看倒像是海边的老渔民。不过书房这边伺候的几个小厮却都知道,这位乃是沈大将军身边跟了三十年的老仆,也随了沈姓,名叫沈卓。   沈卓如今对外说是年纪太大,又在西北时受过伤,所以只在角门上做个闲差,沈大将军并不拘着他。若是什么时候旧伤发作了,便准他回去歇着,有时一歇便是五六日,人都不见也是寻常。   这次沈云殊成亲,沈卓也不曾露面,说是因担忧沈云殊病倒了。府里人都知道他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关心亦是常理。至于府外的人,一个角门上当差的老仆,谁会注意。   不过沈大将军显然并不把沈卓当什么可有可无的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喜可道的,你难道还没有听说?从前我只当许良圃也是个义士,看着他肯与县城百姓共存亡,才定下这门亲事,想不到……竟也是个见风转舵之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冲喜本来也是不妥,我原想着,若是他肯把女儿嫁过来,我日后自当待如亲女。若是他不肯嫁,那也是情理之中,此事作罢便是。可他却是嫁了个庶女过来……”   许家不把自己庶出的女儿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可沈云殊乃是嫡长子,这娶进门的媳妇将来是要掌家理事的,弄个懦弱不堪的庶女来,岂不是要坑了沈家一家子?   沈卓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其实他很想说,许家这个庶女能嫁进来,沈夫人王氏“功不可没”,毕竟当初去京城之前,沈大将军就说过,若是许家不愿嫁女冲喜,那也罢了。可沈夫人派了人去,最后却还是把人“顺顺当当”给娶了回来。   他陪在沈大将军身边三十年,两人彼此还有什么不了解的,沈大将军看他神态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又苦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她不会将殊儿视如亲生,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却不想平安过了这些年,终于还是没忍住。”   沈卓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话。当初沈大将军并没续娶的意思,他既有儿子,身边还有侍妾,就打算这么过也就是了,全是当时去西北建军功的端王,为了卖好,便叫幕僚给他保了这个媒。   也就因着这桩亲事,端王谋反被诛之后,便有人说他也是端王一党,幸好当时先帝分得清楚,说王家与端王尚且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是娶了王家女的沈文呢?故而到最后也并未牵连于他。   要说王氏,本来除了端王保媒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好处:人生得不错,家境亦好,对沈大将军又十分体贴,唯独是这一点妇人的私心难以避免。只是这些年来她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一些小节沈大将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谁知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沈卓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人就算到了,也未必就要娶进门。”在京城沈大将军管不了,回了杭州还有什么不成的?就算沈夫人要让沈云安代兄迎亲,沈大将军一句不妥也就罢了。将那许家姑娘搁在别院里一阵子,回头寻个借口送回去就是了。许家做得初一,沈家自然做得十五。   沈大将军面上表情就有些复杂:“殊儿说那姑娘也是个可怜的……”   沈卓愕然:“是大少爷说娶进来?”这可是给他挑媳妇啊,怎么能看着可怜就娶了呢?   “说是许家夫妻不慈,若是真退回去了,大约也只有一个死……”沈大将军说罢,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压下后面涌到了舌尖上的话。儿子之前在驿站先见过了人,回来就说许碧似乎不像传言中那般,他有点怀疑,沈云殊该不会是看中小姑娘貌美了吧?毕竟许碧确实生得不错,待年纪再大几岁还会更加出色。但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如此肤浅吧?   沈卓不知道这些官司,叹了口气:“大少爷其实素来是个心软的……罢了,还是寻个得用的人来教一教,若能教得出来,对大少爷也好。若实在不行——再想别的法子。”这可是嫡长媳,马虎不得的。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此事怪我,便是做戏,也不该拿殊儿的亲事来——罢了罢了,还是依你的法子。如今且说正事罢。”   沈卓便肃了脸色:“是。大少爷说,当日在他背后有放暗箭嫌疑的那几个里头,果然有一个说是老母死了,要回家奔丧。属下跟着他出去,眼见着他在路上被人毒杀了,尸首埋在了一处茶棚后头。”   “杀人灭口?”沈大将军冷笑了一下,“茶棚。这些人倒着实是埋得深。”路边上一个茶棚,等闲谁能想得到是别有用心呢?   沈卓微低头道:“正是。那茶棚开在那里已经有十五六年了,若不是属下亲眼见着,再不会怀疑到那里去。原是想把那人救下来,日后留个人证,可当时那些人下手太快,属下就不曾打草惊蛇。”   沈大将军点点头:“你做得对。找到背后的人更要紧。”为了避免被发现,沈卓只带了两个人去追查此事,真要是动起手来,不但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吃亏。   沈卓脸上也露出一丝冷笑:“那几个动手灭口的人,属下叫七星跟着他们,眼见着他们进了袁氏族里,且瞧着是分头散去,只怕还不是一家。只是再要细究却是不能了。”   袁氏族居,嫡枝不说,就是旁枝也多依于祖宅附近居住,所以近百年下来占了极大一片地方,五六个人散进去,简直就跟鱼儿进了海似的,七星一个人哪里能盯得住?   不过沈大将军也不需要现在就知道究竟是袁家哪几个人动的手:“果然是袁家。”只要确定了敌人就好。   “而且属下还疑心一件事。”沈卓笑得更冷,“那人箭法极好,若不是大少爷警惕,在衣裳里头多衬了一块皮甲,恐怕他就真得手了。”   水军与陆军不同,身上穿的都是水靠短打,没见哪个穿着铁甲下水的。所以若是放冷箭偷袭,射中了要害就是个死。幸得沈云殊自来了江浙就暗地警惕,在衣裳的前心后心处悄悄地各绑了一块特制的牛皮,才令这一箭穿透牛皮之后,只在他背上浅浅刺出一处伤口,而他假装中箭重伤,演了这么一场戏出来。   “箭法这般好,却并不是弓箭手,反是挠钩手。”沈卓冷冷地道,“这可与王将军知人善任的名声不符。属下就去查了一查,却发现花名册上写的人生辰不对。按花名册所言,此人乃是去年新入营的兵士,年纪二十五岁,便是本地军户。而这射箭之人却有三十多岁了。更有趣的是,属下再去营里打探,却发现人已经回去了。”   沈卓的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沈大将军却立时就明白了:“回去的,自然是个二十五岁的挠钩手,箭法却只平平了?”   冒名顶替!袁家用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冒名顶替进了军营,在暗杀得手之后将人灭口,再把真正的军士送回营中,如此,即使有人按着花名册把数万大军挨个点一遍,也不可能找出端倪来了。   袁家,毕竟是盘踞此地已久,要安排些什么,都太方便了。 第22章 谈判   夜幕低垂, 沈府度过了简直是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沈云殊房里有了好消息,王御医说寒气已被药浴驱除, 他今天晚上要再施针一遍,倘若没有发热,明日就无妨了。   知晴听见这话就念了声佛:“菩萨保佑, 可算是没事了。”   许碧和知雨对看一眼, 表情都有些复杂。根本就没事,这么折腾一天到底是为了啥?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 只得也做出欢喜的模样, 少不得又拜托王御医两句,留下紫电青霜在外屋守着,这才回去睡下。   知雨借口给许碧值夜,就在床前脚踏上坐了,主仆两个小声说话,交流着今日得来的讯息。   “奴婢听香姨娘说, 如今的夫人是当年端王爷的人给做的媒。”知雨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消息了, 王爷呢!除了皇帝,就是王爷最大了。夫人有这样的媒人, 在沈家可不是有脸面?   “端王爷?”许碧使劲搜索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发现原主实在是消息闭塞得可怜, “端王爷好像死了?”   “是死了。”好歹只是两年前的事儿, 知雨年纪虽小, 都知道一点儿, “端王爷是先帝爷的长子,贵妃娘娘生的,听说是很得宠,比太子爷都得宠呢。不过前两年,宫里闹了天花,端王爷、太子爷都没了。现在的皇上因为是养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所以就继了位,不然前头还有一位佑王爷,按排位原也是该那一位呢。”   “闹天花?”在没有疫苗的年代里,天花的确是很可怕,一旦出现天花,简直就是人人恐慌。不过——许碧记得那时候京城里好像并没有慌成那个样子啊?至少许家好像就没封门闭户,许家这些人,可是都没出过天花的。   “是啊……”知雨也后知后觉地有些奇怪,“奴婢记得好像是太子爷和端王爷去了十来日,才听夫人院里的姐姐们说起来的,仿佛是出去围猎的时候在猎宫染上的,端王爷一家子都没了呢,太子爷那边倒留下了皇孙,听说是因为当时带在太后身边,所以侥幸不曾染上。”   “端王爷去围猎带了全家?”去打个猎,难道妻妾儿女都带上,然后大家一起死绝?   “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知雨知道的也就是这点事儿而已。   许碧觉得这有点说不通,但宫里的事儿离得太远,她既不能马上打听到,又对她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帮助,也就不再追问了。   “香姨娘很是和气,还跟奴婢说了些大少爷的事儿。说大少爷爱吃甜食,小时候香姨娘常给他做。还给了奴婢一个鞋样子,说大少爷的鞋子要做得结实,还要在鞋里垫得略高一些……”说到这些,知雨就很高兴。多知道一些沈云殊的喜好,自然是对许碧有利的,“奴婢看,香姨娘对姑娘进门很是高兴,直说让姑娘得闲就去她那里坐坐。”   许碧沉吟着点了点头。比起今天沈夫人跟她打的那些太极来,香姨娘的确是给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而且她是伺候过连氏的,又没有儿子,似乎可以算是她的天然同盟。   “姑娘去夫人那里,可有什么收获?”   许碧叹了口气:“只有一个收获,就是夫人说了,为了冲喜这亲事是办得急了点儿,等我及笄之后再圆房。”   “哎呀——”知雨顿时就觉得脸上一热,“夫人怎么能跟姑娘说这个……”   许碧被她逗笑了:“怎么不能说?这倒是好事。”古人这结婚实在是早得可怕,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她可无法想像结婚生子什么的……   “可——”知雨也觉得自己姑娘的确是单薄了些,可要是等到及笄那就还有将近一年,沈云殊却是不小了呢。而且那紫电青霜都是美人儿,虽说她还是觉得自己姑娘更美貌,可到底那两个年纪大些……这要是先生出庶长子来可怎么办?   许碧摇摇头:“我看沈家不像是那么没规矩的人家。”否则沈云殊都二十岁了,想有庶长子早就可以生了。   “可是姑娘——”知雨小声表达自己的担忧,“咱们这会儿是替大姑娘嫁过来的……”以前沈家可能是因为尊重许瑶,但现在还会同样尊重许碧吗?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了片刻,许碧一头倒在枕头上:“不管了,都以后再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心事的缘故,许碧又做起了噩梦:被她割开了喉管的樱木满身披血,却还是伸出双手来掐住她的脖子,把一张狰狞的脸越贴越近……   “姑娘,姑娘!”知雨睡得也不踏实,听见床上的动静连忙也坐起来,“可是又魇着了?”   许碧心有余悸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现是一绺头发缠在颈中,已经被冷汗浸得全贴在皮肤上了。   “姑娘这衣裳都叫汗浸湿了。”知雨把手伸过来一摸就皱起眉头,一骨碌从脚踏上爬了起来,“我去烧点热水,给姑娘擦一擦,不然怕要着凉的。”   这会儿已是深夜,灶上早就没了人。知雨摸着黑将火生起来,正在那里等着水热,忽然间厨房门被人推开,知雨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九炼。   九炼走起路来毫无声音,知雨半点都没听见,门一开便被他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来做什么!”   才说了这句话,知雨就恨不得捂上自己的嘴!不是刚跟姑娘说好了,要装着根本不曾认出他们的样子么?可今日五炼九炼都是低头进了沈云殊房里便再没出来,她本该问“你是何人”才对的……   九炼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厨房里,且连个灯都不点,顿时也吃了一惊。两人相视片刻,知雨才勉强咧了咧嘴:“我,我来烧点热水,不知小哥你是——你可是大少爷身边伺候的?”   她竭力想要亡羊补牢,但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实在牵强无比,说了两句就再说不下去,连水都等不及烧开,胡乱舀了几勺在桶里,提起来就跑了。   知雨一路几乎是小跑着回了房里,把门一关就慌道:“姑娘,奴婢,奴婢闯祸了。”   “怎么了?”许碧想不出来半夜烧个水怎么还能闯祸,“你把厨房烧了?”   “不是,不是!”知雨摇头摆手,“奴婢,奴婢看见九炼了……”将自己刚才在厨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忐忑地道:“姑娘,他,他是不是听出来了?”   许碧愣了一会儿。老实说,知雨如果不加后头的话或许还好一点儿,她后头说的那些话,可真是欲盖弥彰了,只要九炼稍微机灵一点儿,就肯定能听出来。   “算了,听出来就听出来吧。”许碧破罐子破摔了,“听出来又能怎么样,杀了咱们灭口?”   知雨被许碧说得打了个寒战:“姑娘!”   “我说笑的。”许碧连忙拍拍她的手,“真要是灭口,那会儿又何必救我呢?且看他们是怎么打算——”   许碧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窗外有人敲了敲,随即窗户被推开,一个人影灵活地钻了进来,那张青白泛黄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一团死气,吓得本来就紧张的知雨失声就叫了出来,被许碧眼疾手快一把捂住。   沈云殊穿着一身黑色劲服,勾勒出宽肩细腰的好身材,如果不是脸色实在诡异得吓人,许碧是很愿意欣赏一下的。但是现在就……   “你想干什么!”知雨心头乱跳,一时间忘记了眼前这是自家的姑爷,紧拉着许碧的衣角,声音都有点打颤。   沈云殊龇牙一笑:“当然是来杀人灭口呀。”   知雨的脸唰地就白了。许碧拉住她的手,没好气地道:“他吓唬你的。”   “哦?”沈云殊眉毛一挑,索性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了,“何以见得?”   “要灭口,还不如当时就叫我被马车甩下来便是。何必花力气救了,如今又要再杀。”何况是娶进门再死,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这也未必啊……”沈云殊懒洋洋地拖着长腔,“当时我亦不知你居然能认出我来。”他摸了摸如今光洁的脸颊,笑了一笑:“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许碧沉默了一下:“我认出来的是五炼,知雨认出来的是九炼。”没人把你跟那个络腮胡子联系在一起。   “咳——”沈云殊咳嗽了一声,往窗外扫了一眼。外头的九炼立刻缩了缩头,这也不怪他啊,当时谁能想到,跑到宣城衙门去的居然就是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呢?再说,就算怪也不能全怪他,五炼也有份呢。   “没想到你这个小丫鬟眼神也不错。”沈云殊扫了一眼紧张得几乎发抖的知雨,“那你说,我现在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知雨鼓足勇气,把许碧往后拉,“我们姑娘嫁进来就是沈家人了,大少爷难道要对自家人下毒手不成?”   “自家人?”沈云殊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摸了摸下巴,“你家姑娘是怎么嫁进沈家的,莫非你不知晓?”   知雨的脸一下子比刚才还要惨白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是夫人——”才说了半句又惊觉不对,连忙把后头半句咽回去,硬生生地转了口,“那是夫人和老爷定的亲事,我们姑娘只知道父母之命。沈家来娶,我们姑娘就嫁了。别的都不关我们姑娘的事。”   “好了。”许碧拍拍她紧攥的小拳头,“我听着外头有点动静,你去瞧瞧,就说我方才魇着了,并没什么事,叫他们都去歇着。我来跟大少爷谈谈。”知雨方才那一声惊叫虽然被她捂住了半声,却还是传了出去,下头值夜的婢仆怕是要来问问。   知雨心里极不放心,无奈也听到外头动静,只得走了出去。   这里许碧也在床边上坐下了,镇定地拉过被子来围住自己:“大少爷何必吓唬一个小丫头呢?她还小,大少爷说几句话她少不得当了真。”   沈云殊打量了许碧几眼。说知雨还小,其实许碧自己又能大到哪里去?这会儿她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头发松松编了一条辫子垂在肩上,大红的锦被围在身上,愈发显得脸颊白皙眼睛黑亮,全然是个小女孩模样,只有那一脸的镇定超出了年纪。   “我晓得大少爷心里不快。”许碧其实也有些紧张,但她确实不相信沈云殊会杀人灭口。一个会想方设法擒倭寇救人质的人,又怎么会随意就抬手杀人?即使这人不为他所喜也一样。   “只是也请大少爷替许家想想。传过来的消息吓人,谁家又舍得把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嫁给人冲喜呢?若是当时沈家告知大少爷只是佯装重伤,许家自然会如约嫁女。”老实说吧,女儿嫁过来就可能守活寡,许碧虽然没有过孩子,但她觉得如果她是许夫人,肯定也不愿意的。许家不是错在不肯嫁许瑶,而是错在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沈云殊轻笑了一声:“你这话说得——倒好似你不是许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似的……”   许碧脸上顿时一僵。老实说她真的没有把自己当成许家的女儿。穿越过来就那么几天,她还跟陈氏为嫁妆狠掐了一架,至于许良圃,这可是亲爹,也并没见他有什么舍不得的。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对这对儿便宜爹娘有什么感情?在她心里,她仍旧是许碧,仍旧是21世纪那个独自一人生活的女汉子。结果这一女汉子,就说漏了嘴……   不过这破绽倒也容易圆。许碧把眼睛一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是,我是风吹一吹便吹大的……”陈氏养大她,可跟养许瑶许珠不一样呢。   “咳!”沈云殊险些就要笑出来。这位许二姑娘说话实在是有趣,风吹吹便大了,不知他那位岳父若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   “我却听说,你也是记在许夫人名下,与你的姐妹自小便一同教养的?”这都是林妈妈回来说的,当然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真要是当做自己女儿来养,也就不会备下那样的敬茶礼了。   “难道大少爷相信吗?”许碧直言不讳,“若说家中有谁对我最为关切,便是路姨娘了。”   沈云殊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当然不是来杀人灭口的,只不过在窗外听见这主仆俩如此离谱的猜测,故意说来吓吓她们而已。却不想许碧半点没被吓着,反而如此坦白,倒教他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正如知雨所说,这婚姻大事,本也不是许碧自己能做主的。如此随意便被抛出来冲喜,可见不得父母喜爱,也是个可怜的。果然这没了自己亲娘,总归是过得不如意。   许碧却不知道沈云殊此刻心中是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实在因为沈云殊不但面无表情,而且脸上被那药水涂得青白如死人一般,便是换个研究微表情的高手来,也观察不出什么。她等了一等,见沈云殊没有说话,心里就微微一沉,换了一个话题:“大少爷抓到的那几个倭寇,可交待了什么不曾?”   “嗯?”沈云殊眼皮一抬,“交待什么?”   “自然是他们如何混入福建的呀。沿海驻军如此防范,他们还能潜入内地,且劫持官家小姐,只怕没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是有内应的。大少爷假装重伤,又追到宣城去,不就是为了查这些吗?”没有家贼,难引外鬼啊。   沈云殊心中微微一凛:“你知道得倒多。”   “既然知道大少爷就是那络腮——义士,这其中的事,想一想也就知道了。”许碧险险把“胡子”二字咽回去,追问,“大少爷审出来了吗?”她觉得可能没有,要不然沈云殊半夜三更还穿这种衣服晃什么?联想一下王御医今天的折腾,肯定是掩护着沈云殊出去了呗。保不定就是没审出口供来,还要去接着审。看那个平田的变态模样,绝对不是个容易吐口的。   沈云殊盯着许碧,没有立刻回答。他当然是还没审出来。那三个倭人带回去之后,已经用了不少刑,可就是不吐口。且其中有一个根本不会说汉话,从头到尾都在用东瀛话哇哇大叫,偏偏他现下手里并没有懂东瀛话的人,若是从外头去找,就怕落了袁家人的眼。   但是许碧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家,怎的也能想到这些?若说临危不惧是胆大,思虑周全是心细,这可与林妈妈往回递的消息完全不同啊。   “说起来——”沈云殊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如何确认他们是倭人的?你见过倭人?”倭人跟盛朝人从面目上来看并无多大异样,他们来了江浙半年多,也在海上跟倭寇对战过,都辨认不出呢。   许碧想了想,还是抛出了自己的筹码:“我懂些东瀛话。”   许家以庶换嫡,真是把她坑苦了。若真是原本的许二姑娘,或许低眉顺眼地也就熬着过了,许碧却是不行,她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沈云殊瞳孔微微一缩:“你懂东瀛话?”如果不是有林妈妈从头到尾跟着,他都要怀疑许碧是不是被调了包。   “大少爷大约知道,从前我父亲宦游那几年,我们都是留在山东老家的。”   许良圃守孝过后重新起复,开始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差事。那会儿许瑾才三岁,陈氏好容易得这一个宝贝儿子,爱若性命,舍不得他受苦,索性就带着儿女留在老家了。直到许良圃在京城站住了脚跟,陈氏才带着儿女进京,定居京城。   “就是那会儿,家里买了个婆子,说是从海边儿上逃难来的,会说东瀛话。”许碧镇定地编着谎,“那婆子分在路姨娘院里,我心里好奇,就跟她学了一些。”   沈云殊再次抬了抬眼皮:“所以?”   “所以,我也许能帮上大少爷的忙。” 第23章 上香   屋子里有一会儿静悄悄的。半晌,沈云殊才缓缓地道:“帮我的忙?”可他怎么听着许碧这话, 可并不像是只想帮忙的意思。   “是。”许碧挺直了后背, 略有些紧张地盯着沈云殊, “若是大少爷手边没有懂东瀛话的人, 我或许帮得上忙。”   沈云殊歪歪地靠在罗汉床上,上下打量许碧。刚才还觉得她看起来就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女孩儿,这会说起话来却是句句胆大, 难不成她在许家十四年,那副懦弱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这些事,原也不该是让你们后宅女眷操劳的。”沈云殊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他当然是需要一个懂东瀛话的人,但是许碧?这可有点……   “倭寇犯境,真要是烧杀抢掠起来,可也不分男女。”许碧不假思索地说, “当时他们劫持于我,可也没看在我是后宅女眷的份上高抬贵手。”正相反, 就因为她是女子, 才更好拿捏呢。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沈云殊目光微闪,“难得你有这份见识。”倒也是,若没有这份见识, 又怎么敢手刃倭人呢?   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家那个婆子可还在?”   “已经死了。”许碧眼睛也不眨一下,“进京之后水土不服, 去了好几年了。她死了之后姨娘才悄悄跟我说, 她是从倭寇船上逃出来的, 怕被官府以为是倭人的奸细,所以只说是逃难。其实她是个好人,平日里只是低头干活儿,除了我和姨娘,等闲也不跟人说几句话,家里上下都叫她哑婆子。”   这可不完全是她瞎编的。哑婆子其人确是有的,也的确是逃难而来,不过是庄子上一家佃户的远亲,自小生病坏了喉咙,别说东瀛话了,就是家乡话都说不清楚呢。   只是那佃户自己家都过得紧巴巴的,谁愿意再供养一个口齿不灵的亲戚?还是路姨娘可怜她,正好院子里缺个做粗活的,就把她挑了进来。陈氏看她不会说话,倒是愿意用这样的人,说是不会生事。因此后来进京城都将她带了去,只是前几年得了伤寒去了。   沈云殊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只直起身来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安排一下,这几天就劳动你走一趟吧。”   他跟来时一样,悄没声息地又翻窗出去了。知雨提心吊胆地进来,先抓着许碧上下看了一番,看得许碧啼笑皆非:“你还真担心他吃了我吗?外头怎么样?”倘若真能在这上头帮了沈云殊的忙,以后她再说什么也就有些底气了。   “紫电姐姐过来看了一眼,我就说姑娘起来喝口水,把人都打发了。”知雨这才松了口气,“大少爷穿成那样子突然进来,可吓死奴婢了。姑娘方才,究竟跟大少爷说了些什么?”   许碧想了一下,把知雨拉到床上一起坐下,才小声跟她说了:“你可仔细,莫说漏了。”   “哑婆子是从倭人手里逃出来的?”知雨却是十分惊讶,“难怪平日里都不说话呢,想是怕被人发现了。”   许碧哑然失笑。可不是,知雨进府才几年,哑婆子死后她才到许碧身边伺候呢。就是知晴,那时候也才是个小丫鬟,刚进了院子学规矩。那会儿她身边的大丫鬟叫知月,早就嫁出去了。这样,就算沈云殊要查,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沈云殊从许碧房里翻出去,便先吩咐了九炼一句:“你去查查那哑婆子可是真的?”许碧会说东瀛话,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总要查一查才能放心。   九炼一直在窗外把风,自然听见了里面的对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少奶奶真的懂东瀛话?”难怪能发现那些人是倭寇呢。   沈云殊嗯了一声:“只是要查查那哑婆子,切莫是倭人混进来的细作才好。”虽然听起来不像是细作,但以防万一。   九炼连忙答应,又忍不住问道:“可这——少奶奶说要帮忙,如何出门呢?”   沈云殊正推开了自己房里的窗户,打算熟门熟路再翻进去,闻言便笑了一笑:“女人家么,出门自然是上香。”   沈家新娶的大少奶奶,要去寺里上香了。听说是因为担忧夫君的伤势,打算去寺里跪两天经,求菩萨庇佑。   自打一到江浙,沈家便是万众瞩目,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有人眼睁睁瞧着,更何况是新进门的少奶奶出行呢?这车马才出沈家大门,消息就已经送出去了。   杭州知府衙门后院,董夫人正在听着大丫鬟松萝回话:“说是因敬茶起了身,伤势又反复了。沈家大少奶奶就起了愿心去跪经,怕香火太盛的寺里不清净,显不出虔心来,特地择了中天竺边上一处小庵堂。”   董夫人便嗤地笑了一声:“我就说那不是个省事的。”跪经也就罢了,还说什么不清净的寺里显不出虔心来?当初沈云殊受伤,沈夫人就往灵隐寺、净慈寺这些有名的寺院里都去拜了,这会儿却说起这个话来,可不是跟沈夫人打擂台?   董家三姑娘藏月正在一边合香,闻言便有些好奇道:“那大少奶奶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听袁家大少奶奶说,甚是美貌。”   董夫人一张脸便拉长了,冷冷道:“什么美貌,狐媚子样儿罢了。这女子四德,不说别的,单说这妇容便是要端庄稳重,若是轻浮孟浪,便是有几分姿色又如何?”又郑重对董藏月道:“你也要记得,娶妻娶贤,这做正妻的必要端庄贤惠方可,若是那等掐尖要强、轻浮放浪,再没有正经人家喜欢。”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串子,直说得董藏月脸上绯红,轻轻顿了顿脚:“娘说什么呢。”丢下手里合的香,转头出去了。   旁边的青妈妈便笑道:“三姑娘还小呢,夫人说这些倒臊了她。”她是董夫人奶娘的女儿,便是最心腹之人了,深知董夫人的心病,道,“咱们三姑娘是极出色的,夫人无须太过担心。”   董夫人便叹了口气:“月儿自是好的,只是如今这世上的男人们多爱皮相,竟专喜那等狐媚子……”譬如她自己,便是吃亏在这张脸上。女儿虽比她好些,但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只怕将来也要吃亏。   青妈妈暗暗叹息。董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诗文俱通,会抚琴会合香,掌家理事都来得,只可惜一则是容貌不显,二则运气不好,嫁入董家二十余年,只生得三个女儿,倒是被得宠的苏姨娘连生二子,死死压在下头。若不是因董知府当着官儿,不敢宠妾灭妻,只怕董夫人的日子早就要不好过了。   “夫人且别理那边。不管如何,夫人是嫡母,大奶奶不也是敬着夫人,远着那边……”   刚进门的董家大奶奶自己是嫡出,自然对一个姨娘婆婆没甚好感,但对董夫人这个嫡婆婆也只是敬着而已。   这点董夫人自然明白,哼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若他们不敬我,便是不孝。我也不管他们,只管给月儿找一门好亲事,我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了了。”三个女儿都有了归宿,董家日后如何,她才不在意。   青妈妈低头不语。其实苏姨娘刚生下长子董藏瑜之时,她便建议过董夫人将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来养,再给董大人寻几个颜色明媚的丫鬟来,分了苏姨娘的宠爱,便好对付她。   无奈董夫人不肯。那会儿她自觉还算年轻,能生儿子,更不肯再给丈夫添人。结果几年后苏姨娘生下次子,她却只又添了一位三姑娘。至此苏姨娘根基已成,动不得了,董夫人的日子便越过越是憋气。   也就是去年,新帝登基,皇后的娘家梅氏也就一跃成了后族。董夫人的亲妹嫁的便是梅家,如此一来,董大人为着这一门姻亲,少不得又对董夫人退让三分。只是董夫人得的是面子,董大人那里子,却仍旧都是给了苏姨娘。   “罢了,我和敏淑也是同病相怜,她家那个姨娘也不是个省心的。只她运气比我好,儿子又聪明……”董夫人说得满心怅然,“终究是比我强……”   青妈妈忙道:“夫人也别这么说。沈夫人到底是继室。咱们家两位少爷便是再怎么,终究只有夫人是他们的娘。沈夫人那里……”前头原配留下的儿子,可跟庶子不是一回事呢。只是依她看,这次沈家大少爷伤得太重,说不得将来的前程堪忧,沈夫人以后的日子大约就好过了。   不过这话她可不能说出来。董夫人觉得与沈夫人投机,不过是觉得两人日子都只是面上风光,若是觉得沈夫人过得好,心里只怕更不自在了。倒不如就叫她觉得还有与她差不多的,心里倒能慰藉些。   这其实颇有些掩耳盗铃,但董夫人已经这般年纪,难道还指望有什么机会翻盘不成?也只能让她这般自我安慰一二,免得心中郁郁,倒生出病来。   “你说得也是。这许氏如此闹腾,敏淑只怕心里也不快,我倒该去瞧瞧她才好。”董夫人正说着,只听外头大丫鬟峨蕊唤了一声“老爷”,董知府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正听到她说的话,便道:“你要去沈府?”   董夫人如今与丈夫已是相敬如冰,淡淡道:“正是打算去瞧瞧。”   董知府见惯了她棺材板儿似的脸,并不在意,只道:“去看看也好。听闻沈少将军伤势反复,你去问问消息,究竟是怎样了?”   董夫人既与沈夫人交好,对沈云殊便没甚好感,尤其在董知府面前更没个好气,冷淡道:“又不曾报丧,又不曾出殡,自然是没事的。”   董知府气恼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与你说,你且少跟那王氏往来,沈家被自西北调到江浙来,多半还是因着当年端王作媒的这桩亲事。别人家尚且要回避一二,你却直往上贴!”   董夫人顿时也竖起了眉毛:“明明只是端王幕僚随口提了一句,怎的就成了端王做媒!况且若沈将军自己不肯,谁还能强按着他结亲不成?怎的如今倒怨到敏淑身上!且沈家亦是平调,这回宫里都赐下御医来,你口口声声只说圣上忌惮沈家,我看却不见得!且当初也是你叫我往沈家走动交好,那时你怎不说这忌惮的话?”   董知府被她噎了个半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道:“这江浙两个大将军,彼此又不和睦,我便如那磨盘中间的麦子,一不小心便要遭殃的。你们后宅女眷走动不显眼,多打探些消息,也好见机行事。”   董夫人冷笑道:“见机行事,只怕是见风转舵罢?只可惜我愚笨,不晓得要见什么机。”   董知府暗恨自己那位已然过世的老泰山,活脱脱把个女儿教成了个腐儒,有些话再说不明白。   一山不能容二虎,袁沈两家必是要争个胜负的。袁家世居江浙,袁大将军袁翦根基深厚,自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沈大将军却是初来乍到,少不得要寻个助力,这便能显得出他来了。   只是沈家当初与端王的那些许联系,毕竟还是落了今上的眼,不得不小心些。然而也正因如此,将来扳倒了袁家,沈家怕也不能久居于此,到时可不就只剩了他一个?以他的出身才能,做到知府怕也就到头了,杭州是个好地方,若头上没尊神压着,他这一方大员也过的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只是这些话,若说与董夫人听,怕只是又招来冷嘲而已。董知府只得沉了脸道:“你去便是!与夫主争吵,这又是哪里学的规矩?”   董家这番争吵,沈家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此刻他们大少奶奶的马车已经到了稽留峰下,中天竺寺就在此处。   中天竺寺,又名法净禅寺,是隋朝宝掌禅师所创建,虽比不得上天竺寺规模宏大,却也颇有些名气,香火甚盛。而离中天竺略远些地方的那处观音堂,却是乏人问津,只有一些特别虔诚的妇人,在中天竺上过香之后,会再走一段路去庵堂也拜一拜观音菩萨。   不过庵堂冷落也有冷落的好处,香客既是不多,随时都可闭门谢客,再有带来的家人将门一守,女眷们在此跪经上香做法事,绝对不受打扰。   沈家是贵客,庵堂的住持自是亲自出来迎接,见了沈家那区区两辆马车,不由得心里也赞这位大少奶奶虔诚。   跪经本是个苦活儿。多少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既要那跪经的虔诚名声,又不肯自己受罪,不过都是象征性地跪一跪,之后就都交给身边的婢仆代跪。这样人来了寺中,大多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这位沈家大少奶奶却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管事娘子,另有几名小厮家丁,实在已是轻车简从极了。   且大少奶奶身上穿得素净,头上更是连首饰皆无,可见是真心来拜菩萨的。只可惜她戴着帷帽,住持并不能一睹这位沈家大少奶奶的面容,略略有些遗憾。   观音堂的禅房自也比较简陋,知晴进了禅房,耳听住持已经走远,这才摘下帷帽,长出了口气,拍拍心口:“我生怕说错了什么,好在这位住持倒不是个多话的。只是这庵堂,实在也太……”太破旧冷清了些,这禅床就是竹子扎的,瞧着已老旧,睡在上头想必不会自在。   知雨将自带的被褥在禅床上铺开,道:“冷清些才好,若不然有人跑来要见姑娘,那可怎么办?”知晴身材比许碧要高,戴着帷帽蒙一蒙这些尼姑还行,横竖以后也不常见。若是真遇上那些本地官员家的夫人姑娘们,日后必定是要露出破绽的。   “姑娘到底去哪儿了?”知晴实在好奇。   “我亦不知。”知雨虽然知道许碧是去帮沈云殊的忙,可并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姐姐也别问那许多了,歇一歇就该去跪经了,这帷帽可还要戴好了。”   “你当真不知?”知晴才不相信呢。   知雨皱起眉头:“姐姐这是什么话?莫说我真的不知,就算我知道,姑娘不叫说的事儿,我也万不能说!”   知晴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自出了驿站那回事之后,知雨这小蹄子正经是爬到她头上去了,竟然都敢这般与她说话。也怪她自己嘴快,平白地招惹出那一场是非来,险些送了姑娘的性命,这可是一条大罪。如今姑娘眼看着疏远她,她也只能忍着,这些日子连话都少说了。   再忍忍罢。这次她替姑娘办好了跪经的差事,想来便能重得姑娘信任,到那时不愁不能把姑娘哄转回来,毕竟她打小就伺候姑娘,对姑娘的喜好十分了解,自是能投其所好。到了那时候,再看知雨这小蹄子还能不能在她面前显摆! 第24章 偷听   俊二在黑暗中躺着。   今天没有人来提审他, 有点奇怪。   自从被俘之后, 那些人轮流审讯他, 他吃了许多苦头。只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得并不多。但那些人并不相信,仍旧不停地拷问他。   可是今天,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 为什么没人来呢?   不被拷打当然是好事。但食物和水也没有,药也没有……   是的, 这几天那些人一边逼问他, 一边还给他治伤,吃喝也尽有,显然是不想让他死。可是他至今也没有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难道——是他们觉得他不会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又或者——他们已经从别的地方知道了那些消息, 不再需要他了?   “把人弄出来。”熟悉的开锁声传来,让俊二蓦地提起了点力气。人就是这么怪, 被拷打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就死了,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又发现自己并不想死。   不过进来的人却并没有把他像往常一样拖到旁边的架子上绑起来, 而是堵住他的嘴, 又用一个黑布袋套在他头上, 将他拖了出去。   “仔细些, 悄悄地去大牢后门, 别惊动了人。”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俊二觉得身下开始震动, 好像是被扔在了一辆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俊二又被人拖下来。当他头上的黑布袋因为拖动而被撩起来露出眼睛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监牢里。   将他拖来的人拍了拍手,很随意地道:“那一个送来了没有?”   “马上就过来。”一个狱卒模样的人点头哈腰,“您放心,人都给准备好了,是个死囚,家里没人过问,顶上绝无问题。”   “别忘了先把那腿剁一刀。”送俊二来的人嘱咐道,“要做就要做全套,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将军已经答应了要庇护他,可不能让那些倭人发现了。”   “您放心就是。”狱卒满脸堆笑,“这枭首示众都是挂在城门上,那么高的地方,再把脸划两刀烙一烙,便是神仙也分不出来。那些倭寇除非是把人头拿在手里看,否则绝想不到这里头还有个假的。只是——将军真要让那倭人活着啊?只怕他从前在海上也没少杀过咱们的人……”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可不是。这事儿说起来真有点憋气。不过当初将军答应了,只要他招供,就留他一条性命。再说他那条腿也是废了,就算留他活下来,也不过是放在庄子上苟延残喘,休想再杀人了。罢了,就当是养猪养狗,让他多活几年罢。”   狱卒犹自有些牙痒:“还是便宜了他。将军怎么就答应了……”   “嘘——这你就不知了,他自然是招供了要紧的事……”对方压低声音,“这些事你不知,不要乱说,将军自然有将军的道理。你只管把替死的那个也弄过来,一会儿那边把那一个送过来,都扔在一起,明儿一起枭首示众,就完了。”   狱卒连声答应。俊二只觉得心里发凉。   被一锄头挖断了腿的是下田,听这几人这般说话,难道是下田抵不住拷打,招供了?   果然那狱卒一会儿就拖过来一具尸体,正要往俊二的牢房里扔,忽然又停下,打开旁边的牢房门将人扔了进去,还对瞪大眼睛的俊二嘿嘿一笑:“怎么,听见了?想使坏啊?休想!一会儿你那个同伴送过来,就等着明天早晨一块儿枭首示众吧!”   他正说着,外头就传来拖拉的声音。俊二拼命抬起头看去,只见两个人拖着个头上也套了黑布袋的人,像拖死狗一般扔到他旁边,便将牢门上锁,还往里头啐了一口才走开。   那狱卒端着油灯跟着他们离开,一路上还听见几人的说话声:“咬死了就不张嘴,打得急了就吱吱哇哇乱叫,也不晓得说的是什么。”   “那东瀛话简直是禽言兽语,一个字都听不懂!”   “无妨。如今也用不着他们了,明日一枭首,完事大吉。”   “总是觉得不甚甘心,还活了一个……”   “既是招供了,将军也要信守承诺。再者,以后再有活捉的倭寇,说不得还能让那家伙来劝降一二……”   俊二拼命用舌头去顶嘴里的布团。好在那布团塞得并不十分牢,他顶得舌头生疼,总算是将布团吐了出来,便爬到旁边那人身上,咬着他头上的黑布袋往下扯,又将他嘴里塞的破布扯了出来:“平田?”   被俘的就是他们三个,既然投降的是下田,那这一个应该就是平田了。   “唔——”黑暗之中发出的声音果然是平田,他似乎头脑都有些不清醒,被俊二叫了半天才晃了晃脑袋,“俊二?”   “是我。”俊二心里发慌,“方才我听说……”平田此人平日自视极高,很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俊二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穷人,对他颇有几分敬畏,这会儿樱木已死,自然地就将平田视作了主心骨一般,将刚才自己听到的话全说了出来。   “下田?这个混蛋!”平田已经整整一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那些审讯他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间不再拷打他,只是不许他睡觉。这会儿他头脑已经是昏昏沉沉,一听到下田叛变,立刻怒气冲天:“他真敢叛变?”   俊二扭头看向旁边的牢房:“代死的尸体都准备好了,他一定是叛变了。”   平田竭力想把浆糊一样的脑袋摇得清醒一点儿:“不要紧,他知道得并不多。”   “可是他知道那个岛!”那可是他们费尽了力气才找到的,如果活着回去,就可以向大名请功。到时候,他说不定也就可以摆脱这低贱的身份。可是现在……   “不要紧。”平田把头在冰冷坚硬的牢房墙壁上撞了几下,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那个岛没有就没有了。毕竟那里在福建,离得太远,也不太方便。没有那个岛,我们照样还是可以跟袁家打交道,这一点下田是不知道的。”   “袁家?”俊二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愣了一下,“难道是——在这里镇守的那个将军吗?”那个袁将军,不是他们的敌人吗?   平田冷笑了一下:“敌人当然是敌人,可是他们也需要我们。没有我们,他怎么做将军?他们的朝廷又怎么会给他们那么多粮食和银钱?这些事都是秘密,下田并不知道,所以他招供不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那我就放心了……”俊二呼了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自己来,“可是我们——”下田能活,他们却要死了。   “我们是高贵的武士!”平田挺起脖子,“我们会高贵地死去。沈家军——大名会为我们报仇的!”   俊二觉得并不怎么踏实。沈家军是沈大将军父子从西北带过来的,人数并不多,数百人而已,可是非常厉害。大名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怎么不能?”平田冷笑着,“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可是他们自己的话。袁家容不下沈家,他们一定希望沈家人都死掉!而且不止我们,他们跟本地的海匪也有勾结,我就知道有个叫什么老鲨的。所以早晚有那么一天……”   他在黑暗中看了俊二一眼,趾高气扬地说:“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知道总会有人替我们报仇就可以了。”其实他知道的也并不太多。比如说那个海匪头目到底叫什么老鲨,他就没记住。   “可是大名会知道我们被沈家军杀了吗?”俊二还有些惆怅。   “当然会。”平田肯定地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来杭州城的。”   俊二大为惊讶:“是吗?”那为什么还让他们去福建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   “当然是因为袁家也并不完全可靠。”平田觉得他真是木头脑壳,“他们毕竟跟我们是敌人,等到沈家人死了,他们就会转过来对付我们。而且这里把守得太牢固了,我们必须开辟新的航线。只可惜……”要是能拿到福建进内陆的地图送回国内去,他们说不定可以组织船队从那里登陆一直打进中原呢!   “那——”俊二有些盼望,“没有人能救我们吗?”他年纪还轻,不想死啊……   平田顿时凶狠地看向他:“你怕死了?”   “我,我不怕!”俊二连忙否认,“我只是想,如果有人来杭州城,如果袁家还要跟我们合作……”难道他们就不会来救他们吗?   “太难了。”平田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希望,“要救我们太难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们的头颅挂出去,他们一定会向袁家那边施压,要求为我们报仇的!到时候,我们每个人的人头,都会用十几个盛朝人的人头来祭奠!”   他说罢,含糊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俊二想跟着哼,可是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哽住了他的喉咙。他正看着高墙上那一小块窗子发呆,就听见又有脚步声顺着通道过来。然而来的人并没有理睬他们,却把旁边牢房里那一具尸体抬走了。   “他们这是做什么……”不是要拿这具尸体冒充下田吗?   “管他们呢。”平田并不在意,“让我睡一会儿……”他真的觉得好累了。   被当成尸体抬出去的许碧正在镇定地脱着身上那件破衣裳。   五炼站在一边,默然地看着这位新进门的大少奶奶,心情有些复杂:这衣裳又脏又臭,上头还沾了干涸的鲜血和脓水,若是换了别的姑娘,只怕早已经把隔夜饭都吐光了;而他们大少奶奶居然还能穿着这个,在牢房那些稻草上趴了这么半天。虽然说他们之前已经尽力换了干净的稻草,而不是原先那些耗子都在里头做过窝的,但……难怪大少奶奶敢手刃樱木,果然非同一般。   “你听准了?他们的确说是跟袁家?”沈云殊脸色肃然。   “没错。那个年轻的还问,是守卫此处的袁将军吗?平田说是。”许碧试图把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一点,为了装死人,她也是下本钱了,这一把及腰的长发揉乱了,再想梳开可不容易,“而且他说,袁家跟本地海匪也有勾结,他就知道一个叫什么老鲨的。”   “海老鲨。”沈云殊缓缓地说,“这一带海上有四五群海匪,海老鲨算是首屈一指的。前几年他还打上岸一次,袁翦死了手下一个副将,还被他屠了一个村子。之后袁翦就上奏折请求增加守军五千人,以及朝廷又拨了一笔银子造船和换兵器。”   许碧沉吟了一下:“所以袁家这是养寇?”   沈云殊看了她一眼:“养寇。这个词儿用得不错。”岂止不错,简直是十分地精准了。   “但屠村这样的事,难道袁翦不必负责?”如果驻守的将军动不动就叫敌人屠了自己的百姓,这样的将军朝廷还敢用?   沈云殊冷冷一笑:“其实海老鲨原先并不是那群海匪的头目,原本的头目名叫海鹞子。此人有个爱妾,有一年怀孕待产,必得要上岸求医。袁翦本是副将,就是带着人趁那次截住了海鹞子,将他和身边亲信一网打尽,这才立了大功。待原本的守将年长归田之后,他便成了守将。海鹞子那一支海匪也老实了几年。”   他这几天正在“渐渐好转”,故而脸上总算不是那么青白骇人了,站在那里目光闪亮,倒是很符合战功累累的西北骁将模样了。   “老实了几年,现在又成了海上第一帮?”许碧想了想,大胆猜测,“该不会当初袁翦就是跟这个海老鲨内外勾结,把海鹞子给……”   沈云殊笑了:“聪明。”不过他只笑了一下,就又沉下了脸色,“海鹞子此人,劫富不劫贫,要钱不要命,被他劫过的商船,大多都能留下性命。加之此人极少骚扰沿岸村人,因此在江浙一带尚还不是臭名昭著。”   “海老鲨就不一样了……”许碧喃喃地说,“杀了一个海鹞子,看似立了大功,其实那些海匪也不过就是老实了几年便又起来了,而且比从前更狠……”屠村了呢!江浙一带富庶,人口也多些,就算是小渔村,少说也是数十条人命……   “那个牺牲的副将——”许碧灵光一闪,“该不会是知道点袁翦的什么把柄吧?”   沈云殊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却是冷冷的:“不错。那个副将,当初是与他一起立功的。原本两人乃是平级,只是袁翦有袁家的助力,成了大将军。”统帅之位只有一个,袁翦上去了,那副将却没上去,只得屈居人下,想必心里是有些不平的。而袁翦开始大约是要给些什么补偿于他,但年深日久,发现欲壑难填,便想着一了百了了……   这个副将,人人皆知乃是袁翦的心腹,素日里十分亲近。故而他也在剿匪之中殒命,便丝毫无人能想到竟是袁翦勾结了海匪。那时人人皆以为袁翦是少了一条臂膀,焉知人家却是壮士断腕呢?   便是他们沈家来了江浙,一时也是绝想不到这上头。若不是这次他背后中箭,因而疑到袁家,又有平田亲口说出海老鲨的名号,恐怕再查个三年五年,也想不到真相会是如此。   “这样的人也配镇守一地?”许碧忍不住呸了一口,“军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似袁翦这等残杀百姓的连人都算不上,更不配当军人!”   沈云殊看了她一眼。这年头当兵的大都是军户,祖、父皆是入于行伍,儿、孙们生下来也是要当兵的。在他们看来,当兵也就是吃粮拿饷,无非是一条谋生之路罢了。且军户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地位又不高,便是再苦也只得如此,这就是命。   虽则大多数人也知道,兵士们是在守卫边关、平剿匪徒,多有死伤;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这样极高的评价,却似乎很少有人用于军户身上,倒是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十分常见。就是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家,怕也大多觉得武人粗鲁,若是听见有什么杀戮之事,更要惊骇。相形之下,许碧倒似是颇与众人不同……   许碧没注意沈云殊的眼神,只管接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所以你所中暗箭,也是袁翦下的手吧?大将军自西北过来,不但分了他的权,且多了监视他的眼睛,他自然是容不得的。倘若你们真的能剿了海老鲨,他岂不就养不成寇了?哦对了,还有东瀛人呢!”   勾结海匪那还算是国家内部矛盾,勾结倭寇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许碧真想一口啐到袁翦脸上去:“现在怎么办?”难道还容得袁翦继续当他的大将军吗?   沈云殊收起自己那点不怎么合时宜的念头,正色道:“此事急不得。这些倭人的话,如今是做不得口供的。”   “我知道……”这都是偷听来的,看平田那模样,也绝不会肯出来指证袁翦。更何况别看他狂成那样,其实知道得并不多,估计别人只把他当成一把刀来用,根本就不会让他知道什么绝密消息的。只是这么一说,真是让人有点丧气。   沈云殊看许碧脸都拉长了,忍不住又有点想笑:“也无须丧气。既然知道了这些,便有法子去揪袁家的狐狸尾巴。”但凡是袁翦要做,就不可能不留痕迹。且袁翦这般作法,袁氏一族难道就无人知晓?所以他们要面对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袁翦呢。要撼动这般一个大族,那是需要铁证的!   “眼下,先送你回观音堂才是要紧的。” 第25章 旧事   沈家新进门的大少奶奶在观音堂跪了两日经, 沈家那位少将军的伤就好了许多。这消息没两日就传遍了杭州城里那些高门大户。   沈少将军当日重伤将死, 折腾得可是人尽皆知,连宫里派来的御医诊治过之后, 都说还是冲一冲喜的好。结果这喜一冲还真是有用,瞧瞧这才几日呢, 听说已经能进粥饭, 御医说好生将养,再过几个月就无大碍了。   这几日,议论此事的大有人在, 不少人都说,这位大少奶奶许氏果然八字好,听说她出生那年, 正是沈大将军与其父在西北边城大破敌军, 建功立业之时。就因着这个, 沈许两家才定下了这门亲事。如今她一进门, 沈少将军的伤又转危为安, 这不是带了福气来,可又是什么呢?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人暗地里议论许氏。毕竟亲事进行得如此仓促, 据说许氏自京城过来, 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虽说是冲喜吧,但也没有这么不像样子的。只怕这许氏在家中并不受宠爱, 许家也未必就情愿跟沈家结这门亲了。   然而才过了几天呢, 这话风就转了。如今谁不说沈家这门亲事结得好?连沈大将军在军营之中, 听说了此事,都点头夸赞自己儿媳。之前这许氏特意要寻个偏僻庵堂,更是被赞为虔心。没听那观音堂里的尼姑们说,沈家大少奶奶可是轻车简从,正经自己从头跪到尾的。有这份儿虔心,自然菩萨就要格外保佑了。   这话传到沈家内宅的时候,许碧正在给知晴拿药油揉膝盖呢。   “你也太实诚了,何必跪那么久。”知晴这两个膝盖到今日还是一片青紫,瞧着好不骇人。刚从观音堂出来那日,连路都走不得,稍稍用热帕子一敷,便疼得直抽气。   知晴咝咝地抽气,脸上却是带笑的:“姑娘交待的事儿,奴婢自是要用心去办。不过就是跪两日罢了,总要叫外头人知道姑娘的虔心。”这次她也是下了狠心的,连厚垫子都不肯用,果然这两日,姑娘天天守着她,还亲手给她上药,想来是不再生她的气了。   “那也该多垫两个垫子。这天气还冷,跪在那阴湿的地上,受了凉可怎么好……”许碧一边揉一边皱眉头。瘀青其实倒是小事,如果得了风湿关节炎,那将来才有得罪受。再说这个虔心……既不是她自己跪的,沈云殊也根本没事儿,倒是叫她有点汗颜了。   药油揉进皮肤里,知雨端了热水进来,投了厚巾子盖上,知晴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笑道:“姑娘别担心了。奴婢们也不是没罚过跪,这不算什么的。何况这药又好,今日走路都无妨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倒想起来刚进许府学规矩的时候,的确是时常罚跪。倒是去了许碧身边伺候,许碧脾气好,便是她有什么差错也不曾重罚过,这罚跪的滋味倒是多年不曾尝过了。如此想来,前几年她也确实是有些懈怠,亏得许碧肯宽容,到底还是伺候姑娘的好……   许碧倒不知道知晴做了一个自我检讨,看她确实行动自如,才比较放心:“这药还得要擦。王御医说了擦五日,你可不要觉得能走动了就不当心。年纪轻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子健旺无事,不知道有些毛病若是落了根,将来老了受罪。”   知雨忍不住笑道:“姑娘这话说的老气横秋的……”倒仿佛她自己老过似的。   许碧不由得也笑了:“我说的可都是经验之谈,你们都要仔细着。”她上一辈子虽然没到老的程度,但有一次采访的时候扭伤了脚没在意,之后又连扭了两次,之后就落下点旧伤,时不时就会扭到。现在想来,也就是上辈子活到三十几岁就死了,倘若真活到六七十岁,那脚踝多半是要不方便的。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知晴忍不住问道:“姑娘那天——究竟去哪儿了?”   当日许碧与她们一起出了沈府,可等到了稽留峰下,她坐的那辆马车却半路上不见了。直到知晴跪完了经出了观音堂,那马车又半路上出现,一起回了沈家。许碧只说是去求药,却不曾细说,知晴可实在是好奇死了。   许碧轻咳一声,知雨已拉了知晴一下,低声道:“姐姐问这许多做什么,只管听姑娘吩咐便是。”这事儿可不能说,知晴那嘴太快,万一哪一句说漏了恐怕就是大祸。若不是那观音堂里必得有个人在,当初许碧其实连知晴都不想用的。   “其实我是去别的庙里做法事了。”许碧却知道,拿不出个解释来,知晴这里也是个破绽,“只是我们在宣城都能遇着倭人,谁知道在杭州会怎么样?所以这也算是声东击西,叫人都以为我在观音堂,其实我是去了别处。如此一来,便是万一有人真想使坏,我不在那里,你们逃起来也便宜。”   许碧一边说,一边觉得有点惭愧。这个借口是沈云殊给她想的。应该说这个借口很好,还跟宣城的事儿对应了起来,将来即使有人发现跪经的不是许碧,这说法也是完全圆得过去的。但是在许碧看来,这种金蝉脱壳的法子,未免有点儿凉薄,搞得她说出来的时候都有点儿底气不足。   不过知晴倒是并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只是有些紧张:“那些倭人不是都抓住了?难道他们还有同伙?”   许碧忙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以防万一。毕竟这沿海一带倭寇甚多,大将军又跟他们结了仇……”   知雨自是知道内情的,忙道:“好在如今大少爷已然好了,菩萨必是知道姑娘和知晴姐姐虔心……”   “正是。”许碧也点头,“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知晴心里欢喜,忙道:“看姑娘说的,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儿。”   许碧有点心虚地笑了笑:“那你歇着,我去瞧瞧大少爷。”   沈云殊现在终于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了。许碧进了正房,就见香姨娘正坐在他床边上,拉着他的手抹眼泪:“这脸色终于是好多了,真是菩萨保佑。前几日可把人都要吓死了……”   沈云殊靠着床头坐着,神色温和地看着香姨娘:“让姨娘担心了。听说姨娘整日在小佛堂里替我念经,想来这些日子也未曾歇息好。”   他这会儿说话也不是原来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香姨娘这眼圈就更红了,连连摇头道:“我这算什么呢,到底还是大少奶奶心虔——”说着,正好看到许碧进来,连忙起身,“刚说着,大少奶奶就来了。这一回,真是多劳动大少奶奶了。”   许碧干咳了一声。外头人做做戏就罢了,这位香姨娘——看沈云殊对她很亲近的样子,在她面前揽这种功劳,许碧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沈云殊伤势好转这件事,她是一点儿功劳都没有的啊。   香姨娘却不这么想,看向许碧的眼神简直满是感激,没口子地夸:“那观音堂的师太们这些日子都在说,大少奶奶每日从晨跪到晚,一刻都不停歇,一片诚心,才得了菩萨庇佑……”   许碧忍不住想摇摇头。那观音堂就在中天竺旁边,香火却是远远不及,这会儿得了这么一个由头,还不得下死力气宣传?她可是知道的,知晴跪经的确十分虔诚,但也没有到“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程度,否则那两条腿还要不要了?   其实这次她这名声能传得这么快,都是观音堂的尼姑们帮的忙,又说她虔诚又说她有福,恨不得宣扬得杭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此一来,有菩萨可以庇佑世人的观音堂,不也就跟着显名了吗?   香姨娘是个极有眼色的,把许碧赞了一番之后就自己抹了泪:“听王御医说这几天能用些荤食了,我这就去叫厨房做些鸡丝粥来,清清淡淡的,也能补养。这些日子就单只是喝药,哪里受得住呢?看这眼都要抠下去了……”   她说着就往外头走:“大少奶奶快坐,也好生说说话儿……”到了门外还把守在那里的青霜给叫走了,显然是要给许碧和沈云殊留下相处的空间。   香姨娘这一出去,许碧倒觉得有点儿尴尬——毕竟这位现在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憋了几秒钟,她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这几天就只喝药了?”她才不信呢。再说她觉得沈云殊也并没有怎么瘦,香姨娘这就是慈母心怀,当娘的看孩子,永远都觉得并不胖。   果然沈云殊狡黠地一笑:“九炼每天晚上会送夹肉火烧进来。”   许碧嗤地笑了出来。这一笑,气氛倒是不那么尴尬了。许碧左右看看,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你这样子,还要装多久?”   “好歹还得再装几天吧。”沈云殊一脸无奈,“就算菩萨真的被大少奶奶的诚心感动,也不能叫我一夜之间就活蹦乱跳了。”   “快别提这个了……”许碧连忙摆手,“这回可是给观音堂做了一回好——活招牌。看那些尼姑的架势,只恨不得把我也一起放到菩萨前头供起来,做个活龙女呢。”险些把广告两个字说出来了。   沈云殊闷声笑起来:“原是觉得那地方僻静好行事,倒没想到那些尼姑如此精明……”这些人,一边捧着自己庵里的菩萨,一边还没忘记捧着许碧。一则给沈家卖了好,二则若是有人在她们庵堂里求得不灵验,便好说是不够虔诚,横竖都是她们的理儿。也是许碧去的时候太好,正是观音菩萨诞辰,可不是要被大做文章了。   许碧瞄瞄他:“只是觉得地方僻静?”   “什么意思?”沈云殊含笑问道,微微挑起的眼尾里带着点儿狡猾。   许碧沉吟了一下,看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雨都在外屋守着,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选观音堂,是因为夫人吗?”   沈云殊的笑意淡了一点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是因为你们家里太过复杂了啊!继室与原配留下的嫡长子,这关系自来是微妙得很。   “你们家?”沈云殊的眉毛往上抬了抬。   “我——咱们家……”许碧把眼睛往下垂了垂,一时间很不习惯自己现在扮演的这个角色,“别人不知晓,我想大少爷一定明白,我,我心里惶恐得很……”   “惶恐?看不出来……”沈云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大少奶奶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范。”   许碧差点被他气笑了:“那也都是被逼无奈。可这后宅的事儿,总不能打打杀杀的。我总得问问,大少爷是个什么意思……”她得跟沈云殊站在同一战线上啊,所以沈云殊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再说,如今这时候,就是咱们府里怕也有些眼睛耳朵的吧?大少爷多跟我说说,我也少出些纰漏。”沈云殊在自己家里都装得如此逼真,这沈府里要说没有奸细,鬼才相信咧。   沈云殊笑了一笑:“大少奶奶如此睿智,我看是不会出纰漏的。”   不过他好歹并没有继续东拉西扯,大约是对许碧的态度比较满意,垂下眼睛想了想,缓缓地道:“夫人此人,也不过是常人常情而已……”   沈夫人嫁进沈家时,他已经快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懵懵懂懂,却又有着小孩子特有的敏感。那会儿他虽然不懂什么端王做媒之类的话,却也能感觉到父亲与这位继母之间似乎有些异样。而香姨娘曾经搂着他,小声地与他说父亲并没有忘记他的生母,这亲事也不是父亲情愿的……   “端王?”许碧忍不住问,“端王怎么了?”一个得天花死了的王爷,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你不知晓?”沈云殊看了许碧一眼,点了点头,“是了。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晓此事也是应当的。”这倒是与林妈妈所说甚为符合。便是此事其实有许多人都知晓,但许良圃自是不会与一个庶女分说。   沈云殊直到这会儿,才觉得许碧当真就是林妈妈所说的那个许二姑娘了。想来她懦弱的性情,也不过是因在家中不得宠所披上的一身伪装罢了。瞧瞧她那几样敬茶礼,但凡许家主母用点心思,也不会如此寒酸。   “端王并非得了什么天花,而是谋逆。他毒害太子,全家被诛。只是先帝不想被天下人知道他的儿子们兄弟阋墙,所以……”拉了一块遮羞布而已。   先帝有五个儿子,长成了四个。   端王是长子,贵妃所出,本人又颇有些勇武,当年在西北也立下了不少军功,相比起生来病弱的太子,他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更合适的储君。   可偏偏皇后姓袁,娘家甚为得力。而贵妃虽然得宠,娘家却早败落了,给不了端王什么支持。   端王打从十五六岁起就盼着太子一病不起了,可太子虽然是个药罐子,却总是不死。直到贵妃在宫里被皇后整治了一次,得了伤寒,御医皆说病重,端王就等不得了。他很明白,若是母亲死了,他可就再没有半分希望。   其实贵妃那次的伤寒究竟与皇后有无关系还不好说,但端王反正是认定了。他觉得皇后容不下他们母子,于是就对太子下了毒。   太子那身子,好端端的还要时常病一病,更何况是下毒呢。端王甚至没用什么特别厉害的□□,就把他送上了西天。   只是这件事他做得太急了。皇后在后宫经营数十年,贵妃再得宠都没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更何况端王呢?皇后查出了下毒的人,就逼着先帝将端王一家诛杀,连宫里贵妃都“暴毙”,没留下一个活口。   当今皇帝乃是幼子,封号为靖,生母是皇后身边一个宫人,原是皇后推出来固宠,与贵妃争风的。那宫人生得倒是十分美貌,只是命不大好,生下儿子没几年就去了,靖王便被皇后抱在身边抚养。   原是要给太子养一个帮手的,谁知道太子竟死了。皇后伤心了一段时间之后,便牢牢把住了靖王——毕竟皇帝还有一个儿子佑王,比靖王年纪还大些,离储位更近呢。   说起来立储这件事,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立爱,佑王和靖王都是个四不沾。最终皇后以靖王为中宫抚养,记在名下身份更尊为由,将靖王扶上了太子的宝座,最终继位登基。而袁皇后也就成了袁太后,佑王则继续做他的王爷。   “端王是谋逆?”许碧瞪大了眼睛。这个罪名可是再重也没有了。他害死的可是太后的亲儿子,那他曾经交好过的人家,太后难道会放过吗?   “你们从西北被调到江浙来……”许碧想起当时路姨娘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不由得有些明白了。路姨娘只是隐约听人说了几句,说皇帝忌惮沈家人在西北功高震主,原来不是什么功高的事儿,是因为跟端王有过这么一点关系啊…… 第26章 内情   “所以袁家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算计你, 原来是有太后这一层关系……”许碧喃喃地说,“还有许家……”   原来端王谋逆人尽皆知, 难怪许良圃敢以庶充嫡, 把她塞到沈家来。原来倚仗的不是许瑶要去应选, 而是觉得沈家被九龙宝座上那位忌惮着, 被后宫那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恨着,估计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所以正好借着冲喜的借口把嫡长女捞出来,一则能有个更好的前程,二则还留个不毁旧约的好名声——文人嘛, 要是见风转舵得太过明显,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云殊扬了扬眉毛。许碧说起自己娘家,用的却不是“我家”, 而是“许家”, 就仿佛她不是许家人似的。女儿家, 再怎么倔强或是能干,娘家都是她们最大的依靠, 可许碧……   “听说你生母早就过世了?”生母过世,嫡母苛刻, 生父凉薄, 也难怪她对许家如同外人一般……   “是。”许碧随口回答, “一直都是路姨娘照顾我。”这倒不用思考, 完全是原身的许二姑娘的记忆, 在她心里, 路姨娘跟没见过面的生母一样,都是最亲近的人。   “我也差不多……”沈云殊笑了笑,“六岁之前,我只记得香姨娘……”母亲去世之时他还太小,模糊地还记得有那么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更多的却是香姨娘温柔的笑脸,和一句句的嘱咐。   “听说香姨娘是……”   “是我母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沈云殊微有些怅然,“她过世的时候,将香姨娘给了父亲,嘱托她好生照顾我……”香姨娘也的确是做到了,便是她亲生的沈云婷,怕是也不如他所得的关注更多。   “夫人自有子女,一人精力有限,也难免有些疏忽。”沈夫人运气是极好的,进门不久就有了身孕,那一年里他还生了一次大病,也是香姨娘照顾的。那会儿香姨娘也有了身孕却不自知,只顾着照顾他,险些便滑了胎。之后他病才好不久,父亲便将他放到前院,亲自教导了。   “自那之后,夫人对我甚是客气。”沈云殊微微一笑,下了结论,“这也不过是常情而已……”做继母的,有几个会对前头原配留下的孩子真心喜爱呢?更何况她还有沈云安。若说什么谋财害命的事儿她大约做不出来,但一些小手脚却是做得的,譬如当初她的病,譬如他屋里伺候的人,再譬如这次的亲事。   不过……也许沈夫人这一次的手脚做得……有些意思……   沈云殊心里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就听许碧叹了口气:“你比我强……”   虽然没有了亲娘,可沈云殊至少还有亲爹,且看着沈大将军对这个儿子还是十分看重且关心的,不然也不会打六岁就开始亲自教导。不像她,看着是有爹有娘,其实两边的家庭都嫌弃,说她是爹不疼娘不爱,真是再准确都没有了。   当然,许碧想的还是她的上一辈子。至于这一辈子——她总还没有自己是许家女儿的自觉,对她来说,许府里头也就只有一个路姨娘对她有意义罢了。   沈云殊自然不知道许碧的想法,还以为她说的是许良圃呢。   也是昨天他才知道,许碧这次还真的几乎是两手空空就来了杭州,除了成亲当日和第二日敬茶,她竟然再没一件新衣裳了,可见许夫人对她是何等的怠慢。而许夫人之所以敢如此怠慢,自然是因为许良圃也并不把许碧放在心上,当然,大约是也没把他们沈家放在心上。   这会儿,许碧身上就穿着件八成新的湖蓝袄子,倒是绸面的,却只有些碎花,无论是年轻女孩儿,还是新妇,这衣着都素气了些。幸而许碧生得白净,这颜色穿着倒是好看,再配上一根镶红宝石的累丝簪子,一对儿红玛瑙的耳坠子,便多了几分喜庆,把那清淡劲儿冲去了些。   不过这宝石簪子,好像还是沈家给的聘礼。而那对耳坠子上的红玛瑙也有些杂质,好在颜色还算鲜艳,在许碧雪白的耳垂下头晃来晃去,倒是显得十分鲜亮……   “咳!”沈云殊咳嗽了一声,把目光收回来,“我现在既好了些,你又有这个福星的名声,只怕过些日子杭州城里的花会酒会,便少不得要出去应酬了。”   他往许碧的身上看了一下,意有所指:“你怕是得准备准备。杭州这里,从花朝节起,就少不了热闹……”花朝节是二月十二,那会儿许碧没赶上,然后马上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之后各家的花就要开了,那会儿什么牡丹会芍药会玉兰会的,可谓名目百出。   “这么多……”许碧稍微有点头疼。倒不是怕应酬,这她是不怕的,而是在外头如何演好懦弱的许二姑娘,这倒是个问题。装一次两次还好,一直这么装下去可就有点让人不耐烦。   “不必怕。”沈云殊显然理解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是新妇,多听多笑少说话便可。少不得是夫人带你出去,你只管跟着她,至少如今她该是护着你的。”这可是沈夫人自己挑来的儿媳,若虽不好,可不是在打她自己的脸?沈夫人此人便是如此,既想做点手脚,又生怕在沈大将军面前露了形迹,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肯痛快地说出来,总爱在背地里用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这做派是有些教人腻歪,但说起来,也总比不要脸皮的强些。譬如现在她正需要向沈大将军证明自己答应许家姊妹易嫁是一番好意,也要向外人表明她是个极贤惠慈爱的继婆婆,所以至少现在她是要多说许碧好话的。自然,在夸赞之中再让人知晓许碧有些不足,那也是难免的。毕竟如此一来,便更显得她宽容,即使这继子媳妇儿并不十全十美,她也绝无挑剔。   “另外,我记得聘礼里头也有好些衣料,你只管挑了叫针线房去做新衣。若是不知该寻谁,只管去问紫电。”出门可不能穿这种半旧的衣裳,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每年的新衣差不多也就是为着这些应酬,许碧总不能在这上头叫人看轻了。   许碧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那个——袁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说实在的,有这么一家子在旁边,简直就好比虎狼在侧啊。他们能暗算沈云殊一次,就能暗算第二次,这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袁翦镇守江浙十余年,这里是他的地盘,想算计沈家人不是更方便么?   沈云殊倒没想到许碧一直在惦记这事儿,收起笑容道:“此事我已与父亲商议,袁家在此地有根基,必得小心谨慎,徐徐图之。你放心,在这杭州城里,袁家还不敢做什么。”   “在杭州城里他是不敢,可你和大将军又不能一直留在城里……”   沈云殊心里一热,下意识地探身拍了拍许碧的手:“放心,其实我和父亲早有防备,不然,只怕那一箭我就逃不过了。你莫着急,这一次未能成功,他也不敢立刻就再次下手。”他说着,笑了一下,“若是袁家请你去赴花会,你可别害怕。”   许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也不至于吓成那副样子。”真要是沈家人在袁家后宅里出点什么事,袁家可撇不清关系。   沈云殊低声笑了起来:“是是是,我知道你大胆。连人都敢——”   他话没说完,就见许碧脸色有些发白,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暗暗后悔——亲手杀人这种事,便是他当年第一次做,事后也连做了数日噩梦,更何况许碧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看她终日神色自若,他怎么就忘记了,当真以为她心坚如铁,刀枪不入了不成?   许碧只觉得手上似乎又有了那种潮湿粘腻的感觉,本能地想找块帕子擦一擦,将手一收才发现沈云殊的手还压在自己手背上,顿时一阵尴尬,扭过头去道:“你也别就那么肯定,谁知道袁家会不会丧心病狂?毕竟沈家还招着皇上的忌讳——”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若说皇帝忌惮沈家,才把沈家从西北大本营调到江浙来,就是要借袁家之手削弱乃至于搞掉沈家,可王御医是怎么回事儿?他可是宫里指派出来的御医,而沈云殊装病能瞒得过别人,却是万万瞒不住他的!   难道是王御医跟沈家串通一气,欺瞒皇帝?许碧沉默片刻,问道:“王御医胆子大吗?”大到因为正义感就能欺骗皇帝?   沈云殊原本也在尴尬着呢。许碧抽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呢。当然,这是他的妻子,都已经拜堂成亲了的,但也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因为这亲都是沈云安代他行礼的缘故,他总觉得许碧还像是别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仿佛做点什么都有些唐突似的。   不过这会儿看着许碧圆睁的眼睛,一瞬间尴尬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哈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这我可得去问问王御医……”不知道王御医到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你别笑!”许碧很想掐他一把,板着脸道,“你现在还是伤势未愈呢,这么笑不怕把伤口笑裂了?”既然要演戏那就演全套好了。   沈云殊忍笑点头:“你说的是。若是被人发现破绽,我和王御医都有欺君之罪啊。”   他把“欺君之罪”念得特别重,许碧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问了:“所以皇上也知道袁家在养寇?”什么皇帝忌惮沈家,什么皇帝还记得端王做过媒,统统都是假的!皇帝根本就是拿这个当借口,好教天下人都以为他是要对付沈家,其实却是声东击西,剑指袁家!   沈云殊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皇上原本是想做个贤王……”太子病弱,袁皇后从小就教导靖王就要做个能辅佐太子的贤王。既是要做贤王,对朝政民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呢?   袁家镇守江浙已十余年,初时还小心谨慎,可随着太子年长,也就渐渐地有些肆意起来。也就是太子刚刚故去那时候他们有所收敛,可随着袁皇后成了袁太后,便又张扬了起来。   如此的张扬,总会露出点痕迹来的,尤其是在江浙一带的官员,难道个个都是瞎的不成?   “其实五六年前,就有人发现袁家与海匪有所来往了。”只是那几个官员,都被袁家设法拉下了马。有的是同流合污;有的却是如那个副将一般,被借刀杀人;还有一位御史,本想以辞官为由离开江浙,悄悄向皇帝上奏折禀报,却在半途中被“山匪”所杀。   “所以至今,都没有实证?”既是守边大将,又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来个铁证如山,轻易是动不得的。   沈云殊点头:“何况,百善孝为先。”   太后是皇上的嫡母。且在天下人眼里,皇上正是因为自幼被太后抚养,才能得登大宝。这不仅是慈,还是恩,皇帝不但要孝顺,还要感恩,简直是两重枷锁在身上。若是没有铁证,别说动袁家,就算只是疑一疑,恐怕太后都能去哭太庙了。   “皇上也……”有点可怜。不过许碧还是把后面几个字咽回去了。那可是皇帝,说他可怜,别说什么大不敬之类的了,就是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这天底下比皇帝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皇上也不容易。”许碧最后还是换了个词儿。眼看着袁家纵容海匪,甚至是与之勾结残杀百姓排除异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必很是憋气了。尤其袁家现在胆子实在是大,不仅仅勾结海匪,还跟东瀛倭人有来往!   “海老鲨手下那些人都是狼。”沈云殊冷笑,“想让狼不吃人,实在太难了。袁翦若还想镇守江浙,似屠村杀人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可是海老鲨生性凶残,物以类聚,如今他手下那些人个个嗜血。且这些年养成了气候,袁翦若是给的好处不够,可是管束不住了。”   一个镇边的将军,若是治下动辄就有商船被劫、人员被杀,那便是失职。袁翦想坐稳这个位置,这种事儿便不能常有。可海匪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劫掠杀人的吗?不让他们劫掠,海老鲨手下数百人,吃什么喝什么?   手下人越多,海老鲨需要的也就越多,胃口也就越大。袁翦原先以为自己养了一匹狼,现在却变成了一头虎,且眼看着便是养虎为患了!   “他又跟倭寇勾结,恐怕打的是驱虎吞狼的主意。”借倭人之手除掉海老鲨,然后换一伙人来养。   许碧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要养倭?那些倭人可比海匪更要贪狠!”海老鲨要杀人,恐怕他的手下还要考虑一下。毕竟都是江浙本地人,总不能个个六亲断绝,总还在岸上有些亲朋的。真要挥起刀来,多少还要犹豫一下。   可要是换了那些倭寇,他们可没什么好犹豫的!盛朝这些百姓对他们来说算什么?恐怕什么都不算!   沈云殊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你如何知道那些倭人比海匪更狠?”他当然是知道的,可许碧一个未出闺房的女儿家又如何知道呢?难道就是因为被倭人劫持过一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许碧毫不犹豫地回答,“海匪跟本地百姓或许还有些牵连,倭人可没有。”   沈云殊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闺房女流都明白的道理,袁翦却是不明白。又或者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在意。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许碧想想就有些替沈家父子发愁了。想想看,你这里抗着匪,身边的人却还时不时想捅你一刀。而你明知道,却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   沈云殊往后一倚,笑了一笑:“慢慢来罢。能先拿下海老鲨也是好的。这群狼在江浙猖獗得也太久了。何况,只有把他们打散了,才能拿到证据。”若是海老鲨知道是袁翦要干掉他们,他会怎么做?   许碧想了想:“狗咬狗?”   “差不多吧——”沈云殊正要说下去,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响,青霜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沈云婷。   “云婷——”沈云殊素来是喜欢这个妹妹的。且不说是香姨娘生的,单说沈云婷本人也素来懂事,不像沈云娇那般被沈夫人宠得不像样子。   “大哥,大嫂。”沈云婷到了这里总算不像平日里那般严肃了,露出笑容,“姨娘做的鸡丝粥,让我送过来。这点心是我做的,新学来的,也不知大哥喜不喜欢。”   其实香姨娘是想亲自送过来的,但沈云婷不肯。香姨娘在沈云殊面前还好些,可对着许碧怕又要以婢仆自居,沈云婷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难受,还不如她送过来,正好也可以探望一下沈云殊。毕竟这些日子王御医说得那般吓人,又不许人探望,她早就担心极了,这会儿听说好了许多,准人来看,可不要赶紧过来么。 第27章 私心   “我已好得多了。”沈云殊略有几分歉意地向沈云婷笑了笑, “这些日子必定是吓着了吧?”这戏要演得逼真,更要骗得过那些眼线,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香姨娘和沈云婷不知情,定然是要跟着狠狠担心一番的。   沈云婷使劲往他脸上看了看,见不是敬茶那日的青白样子, 又听他说话平顺,这才当真放下心来:“大哥以后可一定要小心, 再不可像这样了!”虽说生于武将之家,早知道刀兵无眼, 也见过父亲兄长受伤,可这般命悬一线却是头一回,真把她吓坏了。   “莫怕莫怕。”沈云殊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大哥保证, 再不会有下回了。”   “那便好。”沈云婷眼圈有点红, 又觉得这般失态有些不好意思, 脸也微微红了,“外头都说,这次多亏了嫂嫂……”其实她觉得还是王御医医术高明,自己兄长身子也好, 才能熬过来。那求神拜菩萨什么的,真要是有用,人人都不用死了呢。   许碧连忙摆了摆手:“我不过尽一点心意, 都是王御医医术高明。”她可不想再担这个美名了, 真是让人脸红。也不知道王御医是不是跟她有同样的心情。   沈云殊笑了一笑, 道:“云婷来得正好。我正与你嫂嫂说,过些日子怕有些宴饮应酬,叫她做几件衣裳。这杭州城里的样子与京城大约总有些不同,你与你嫂嫂讲一讲,帮她挑几个样子。你自己也做几件。”   沈家总共两个女儿,沈夫人倒是说不分什么嫡庶,公中份例皆要相同为好。横竖也多不出几两银子来,不如赚个慈爱名声,至于沈云娇那里,她自然会贴补。   倒是香姨娘给婉拒了,与沈大将军说嫡庶长幼终究有别,若坏了规矩怕家里乱,故而沈云婷的份例比照着沈云娇都少了两成,每季的新衣裳新首饰皆不如沈云娇的多。这会儿沈云殊让许碧做衣裳,也就想起来给沈云婷也捎带两件。   沈云婷脸上顿时微微涨红:“公中的衣裳都已经送来了,大哥不必惦记我。倒是杭州城里今春都爱在衣裳上镶襕边,若是嫂嫂喜欢,该多做几件才好。”   女孩儿家哪有不爱美,不喜欢新衣裳新首饰的?可香姨娘自小就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说她命不好投生到了姨娘肚子里,就要守着身份,不要去争那些东西。   沈云婷其实并不在乎几件衣裳首饰,她总记得书里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且四德之中,德言在首,妇容只排第三,讲的也是行止端庄,而不是提倡富贵华丽。沈家也是请了女先生来教导过的,这些道理她都懂。   但她还是不爱听香姨娘说那些话,更不爱看香姨娘在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以前便是这样,若是沈大将军或沈云殊私下里给了她些什么,她便要感激一番。   沈云婷心里自然也是感激父亲和兄长的,可香姨娘这样子让她觉得仿佛乞丐在感激施舍一般,却是她非常不喜欢的。因此这么一来二去的,她也就不大肯接受父兄给的东西了。为了几件衣裳再让生母做些那般的举动,她不愿意,宁可不要那些衣裳首饰。   沈云殊当然不知道妹妹心里想了些什么,只摆摆手道:“哥哥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就是。眼瞧着都是大姑娘了,自然该好生打扮。去吧,帮你嫂嫂好生挑挑。”   许碧猜他大概还有别的事要办,说起来刚才两人也谈了不少,这里头的讯息,她也得回去消化一下呢,便笑吟吟牵起沈云婷的手道:“那我就要劳动妹妹了。”   沈云婷不是很想去,可又觉得沈云殊说得很对。既然他如今伤势好转,许碧少不得要去外头走动,这衣装上自必是要用心。可她才到杭州,对这边时兴的式样又怎会知道?哥哥让她来帮忙,她难道不管吗?   这么一犹豫的时候,许碧已经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里去了。   其实成亲第二天,沈夫人就叫人送了四匹料子过来。要说她这个继母,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还是相当不错。原先那聘礼里头已经有不少衣料,她还往这里送,若是说出去,人人都要说她一声大方。   聘礼虽是沈家出的,可如今就都是许碧的东西了,那库房的钥匙也早由紫电交给了知晴,这会儿又搬了七八匹来,全部摆开让她挑。   “这匹银红的,嫂嫂穿了好看!”沈云婷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看见这些好看的衣料便不由得喜欢起来,拿了那匹云锦在许碧身上比划,有些羡慕,“嫂嫂生得真是白净,这颜色就是嫂嫂穿着最好。”   沈家的儿女肤色都深些,不知是遗传,还是在西北风沙日头大。沈云婷自也不例外,对许碧白玉般的肌肤颇为羡慕。   许碧笑着取了一匹碎花的料子,也在沈云婷身上比一比:“这个你穿了也好看,不如就做一件。”沈云婷肤色虽略深,却是脸色红润有光泽,十分健康,穿鲜亮些的颜色好看。   沈云婷摸了摸那料子,眉眼便有些耷了下来:“还是不要了。这料子太贵重,不是我该穿的。”若是要了,姨娘少不得又要在父亲面前请个罪。虽则父亲并不以为然,或许还要再给她贴补点什么,但她就是不想看见姨娘那几乎把自己伏到泥地里去的样子。   许碧还当她是不好意思,便笑道:“是你哥哥发了话的,怎么就不能穿了?”   沈云婷有些低落地摇了摇头:“我是庶出的,嫡庶有别,各人都有自己的本份。”   许碧怔了一下,想了想道:“不瞒你说,嫂嫂从前在家里也不认识多少料子,这些里头好多我都分不出,妹妹教教我可好?”守本分自然是好的,但沈云婷这样子,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年轻人多半都有点好为人师的意思,何况沈云婷是极敬爱大哥的,爱屋及乌,许碧既这么说,她自然也愿意教,遂指着那些料子逐一讲起来。许碧边听边点头,笑道:“妹妹懂的真多。”   沈云婷抿了抿嘴,严肃的小脸上也忍不住有一点儿得意:“都是姨娘教我的。”香姨娘在沈家管着沈大将军的前院,这里头自然也有走礼的事,香姨娘经手的东西不少,自然都认得。   许碧点点头,拿起两匹料子:“刚才妹妹说那个料子穿不得,那这两匹应该无妨了吧?”按沈云婷的说法,这两匹料子要比刚才那碎花的便宜些。   “嫂嫂——”沈云婷的脸顿时涨红了,“我不是——”她不是要这料子,才说它们便宜些的。   “我知道。”许碧也一脸严肃,“可是你大哥方才都说了,也要给你做两件新衣裳的,若是你一件都不要,说不定你大哥要怪我了。”   “这——”沈云婷犹豫一下,指了指最便宜的两匹,“那我要这个便是。”   “这个颜色不鲜亮,你小姑娘家的,听嫂嫂的话,不穿那个。”许碧拍了板,“放心,也不是都给你,不过比着你要的尺寸剪了就是。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宝杏?这名字不错。宝杏,你家姑娘做衣裳要用多少料子,你想必是知道的,这事就交给你了。来来来,妹妹方才说的那个襕边,究竟是个什么?做起来可麻烦?”   沈云婷最后还是带了那两样料子回了自己院子,一进屋便见香姨娘正坐在窗下,拿着个绣棚仔细地给她绣一条襕边,见她回来便扬起温柔的笑容:“这会儿才回来,可是跟你大哥大嫂说话来着?”   沈云婷脚下停了停,后头抱着料子的宝杏顿时就想退出去,却已然来不及了。香姨娘一眼瞥见那料子,便又笑了笑:“这绫子颜色倒是鲜亮。”   宝杏连忙道:“这是大少爷说的。大少奶奶要做衣裳,捎带着给姑娘也做几件。姑娘原本是要那素软缎的,是大少奶奶说那个不鲜亮,硬给姑娘挑了这两样。”   沈云婷抿着嘴唇没有说话,香姨娘摆摆手示意宝杏下去,拉了女儿的手笑道:“这倒好。拿那个做裙子,再配上这个襕边,正压得住。可曾谢过大少奶奶了?”   她不说教,沈云婷便松了口气,道:“已经谢过嫂嫂了。”   香姨娘便点点头,拿着那襕边给她看,问她上头绣这玉兔捣药的花样可喜欢?又问昨个夜里凉,被子可够不够。虽说天气和暖,也不可贪凉云云。   母女两个难得这般融洽地说了半日。等香姨娘出了沈云婷的院子,跟着她的大丫鬟百灵便笑道:“姑娘今日高兴。”   香姨娘笑了一笑:“有新衣裳,自然是高兴的。”小姑娘家心思单纯,新衣裳新首饰就足够高兴几日了。   百灵小心地劝道:“姑娘不是那等掐尖要强的人,姨娘也不必拘得那样紧……”依她看来,沈大将军对两个女儿显然一视同仁,香姨娘又何必硬要叫沈云婷处处都逊着沈云娇呢?这些年沈云婷心里委屈,她们做丫鬟的也都看在眼里,觉得心疼呢。   香姨娘叹了口气:“这会儿衣裳首饰上差些又算什么?女儿家,这一辈子最要紧的莫过于结一门好亲事。婷儿没运气,投生在我肚子里,这将来的亲事还不是握在夫人手里?若是平日里她与二姑娘一般的待遇,老爷必会觉得夫人贤惠,只怕等到说亲事的时候就全听了夫人的……”   百灵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原来,原来姨娘想得这般长远……”她伺候香姨娘也有五六年了,听那些年长的婆子们说过,打沈云婷一下生,香姨娘便委屈着女儿,原来竟是那时候就想到如今了?   香姨娘叹道:“女子生在这世上,原就比男子要难过些,婷儿若是个儿子,只要他有出息,我自然不拦着她。可婷儿若出挑了,可有什么好处?这些年她愈是受委屈,老爷和大少爷便愈是会对她上心。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她能嫁一个家风好的人家,夫婿有出息,那才是福气呢。可我一个姨娘,连这宅门都出不得,如何知道人家究竟好不好?若是老爷和大少爷肯上上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百灵也不由得叹道:“姨娘是一片苦心。只是何不让大姑娘知道呢?”弄得母女两个之间,倒好似多了些隔阂似的。   香姨娘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沈文和沈云殊都是精明人,若是沈云婷与她一般存了算计的心思,小姑娘家不会遮掩,如何瞒得过人?倒不如这般,她受的委屈越真,得的关切也就越真。至于说女儿误解了她——待她将来嫁得好了,自然明白。总是亲生母女,哪里会有隔夜仇呢?   “走,去大少奶奶房里。”   “啊?”百灵有些诧异,“姨娘不是刚——”早晨不是刚打大少爷的院子里出来吗?怎的这会儿又去。   “自然是去谢谢大少奶奶。”香姨娘微微一笑,“虽说是大少爷说了话,可这料子也是大少奶奶亲自挑的,少不得要去谢一谢。礼多人不怪。对了,你去我院里,把前些日子绣的那八幅缠枝花的襕边取来。听说京城里还没兴起这个来,大少奶奶要做新衣裳,一时想必绣不及,这个多半就用得上。”   百灵小声道:“可那襕边,大姑娘瞧着喜欢……”连她都以为是给沈云婷绣的呢,这会儿转手给了大少奶奶,沈云婷怕又要失望了。   “几幅襕边罢了。”香姨娘淡淡道,“婷儿不会那般小气。”   香姨娘这八幅襕边都有三指宽,绣的花样各不相同,能镶两套衣裙了。且颜色鲜亮又不俗气,许碧看见了就有些爱不释手:“姨娘的针线真是好。”   说起来,路姨娘做出来的针线都没有这么漂亮。当然,也是因为路姨娘手里没有好东西的缘故。香姨娘送来的这个,虽说只是镶边,但用的料子和针线都是好的,做出来自然也漂亮。   “大少奶奶看得入眼就好。”香姨娘在许碧面前格外恭谨,连椅子都只坐了半边,不似在沈云殊房里,还会坐在床边上那般亲近,“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是如今杭州城里时兴这个,就照着做了些……”   许碧把那襕边看了又看,笑道:“这个若是还拿不出手,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了。正好我要做件银红的衣裳,这颜色正配得上。”这可是手工刺绣,要放到她那个时候,恐怕买都买不到。   香姨娘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方才我去大姑娘院子里,听说大少奶奶又给了大姑娘两件衣料……”   “哦——”许碧想起知雨打听来的消息,忙道,“那个是大少爷说了给妹妹的,云婷本说不要那个,是我觉得小姑娘就该穿得鲜亮些,才硬塞了给她。姨娘可别怪她。”   “大少奶奶肯照顾大姑娘,婢妾心中感激得很。”香姨娘态度越发地恭谨了,“大姑娘年纪也大了,婢妾心里也愿意她穿得光鲜些,只怕有些人看见了,要拿她庶出的身份来嚼舌头。不瞒大少奶奶,因是投生在婢妾肚子里,大姑娘……如今眼看着年纪到了,婢妾也就忧心这一件事……”   许碧不由得点了点头。许二姑娘也是庶出,路姨娘一样也为她的亲事操碎了心,结果还是被送来冲了喜,若不是沈家别有内情,结果多半就是守活寡了。香姨娘为沈云婷担忧,也是理所当然。   香姨娘也并不像个祥林嫂似的抱怨个没完,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把话带开,跟许碧说起沈家的下人来。   她在沈家二十年,对后宅诸事都清楚,自沈云殊这院子起,但凡有点脸面的她都能讲出一二来。   “紫电和青霜是前两年夫人特地新挑给大少爷的,因之前伺候大少爷的两个丫鬟年纪到了,都放出去嫁了人。只是大少爷常年在军营之中,难得回来……”香姨娘细细地道,“紫电性子稳重,针线也不错;青霜就略跳脱些,爱说爱笑,算起账来倒是快得很,是个伶俐丫头。”   这一通讲下来,也耗了小半个时辰,香姨娘看看天色才忙停了下来:“瞧我,看着大少奶奶和气,这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耽误大少奶奶这般久。”说着便告辞,“若大少奶奶不嫌厌烦,几时得闲便差人去唤我,我再来陪大少奶奶说话。”   许碧将香姨娘送到门口,看着她走了,知晴便欢喜道:“幸好有香姨娘来说这会儿话,如此一来,这府里的情形咱们也能知道不少了。”再不是那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情形。   许碧笑了笑:“正是。”沈府下人也有数十个之多,若不是香姨娘解说,还真是一时难以弄得清楚。果然香姨娘与沈云殊是亲近的,不然也不能特意来与她说这个。   “姑娘,那两个——”知晴往正房瞥了一眼,从这里就能看见青霜在窗下坐着。说什么夫人特地挑给大少爷的,正妻还没进门,倒弄两个美貌丫鬟放在身边,沈夫人这用心谁还看不出?这紫电青霜,怕就是给沈云殊准备的通房了。   一想到这个,知晴颇有些忧虑。看看自家姑娘这单薄的模样,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再看紫电青霜,尤其是青霜,那衣裳略一收裉,便显出身材来……自家姑娘还要及笄之后才圆房,这,这如何比得了呢? 第28章 游春   关于知晴的忧虑, 许碧一时还没顾得上,因为沈夫人很快就派人来跟她说,三月三,沈家要去西湖游春。   “去游春?”许碧听了红罗传话之后, 不禁又跑去了沈云殊的房里, “你难道也要去吗?”   沈云殊又把紫电和青霜打发了出去,正在房里伸手踢腿, 显然装了这几天的病人,把他憋得也十分难受,闻言不禁笑道:“大约是吧。到时候我的伤总也可以出门了。”这段时间该做的事也都做了, 他也不能总在家里躺着,该起来了。   “……是要做什么事吗?”许碧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沈云殊眯起眼睛笑了笑,他就知道许碧是个聪明的:“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是再给袁家添把火。既然他们要与倭人联手灭了海老鲨,还是早些动手的好。”眼看着天气和暖, 海老鲨又要出来活动, 多留他一些时日, 岂不是多祸害一些商船?   说起来这些海匪实在是狡猾, 毕竟他们沈家长久在西北,对海上情况不熟悉, 在袁翦面前的确是有些被动。譬如现在,他们明明知道海老鲨一伙, 但却不知其究竟盘踞何处。海上情形瞬息万变, 天气、风向、暗流、暗礁, 便是大胆如他,没有真正老练的海上向导,现在也不敢走得太远。最终还得等着袁翦动手,实在是憋气。   “没有海图吗?”许碧深恨自己当初没好生研究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沈云殊苦笑了一下:“那东西哪里那般轻易能得到。”想当初沈家在西北,十余年才弄出一幅较为完善的舆图,如今这茫茫海上,想绘海图谈何容易。他们也走访过一些老渔民,可那些人又不会绘图,仅凭口述目前只拼凑出极粗糙的一份东西,拿着它下海可就太冒险了。   “先催着袁家把海老鲨灭了罢。到时候若是运气好,擒到几个活口,海图便可完善许多。”若说熟悉情况,自是莫过于那些海匪了,“只是这回出去,你怕是要受受惊了。”   许碧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沈云殊被她的眼神逗笑了:“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会有几个海匪混入城中企图刺杀我,之后就被当场杀掉了。”   “海匪?”许碧注意到了沈云殊话里的意思,“不是倭人?还要当场杀掉?”   沈云殊叹了口气:“若是倭人,怕会太过引发百姓恐慌。”毕竟海匪上岸也还常有,这倭人潜入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至于当场杀掉,那自然是让袁翦放心,相信沈家人并没有得知他与东瀛人的勾结,他才会继续跟那些东瀛人往来。   “哦——”许碧若有所思地点头,“放长线,钓大鱼。”   “正是。”沈云殊笑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下,“说起来,有件事想要劳动你,不知你肯不肯……”   “是要学东瀛话吗?”许碧早就在想了。按说沈云殊手里显然没有懂东瀛话的人,她还在琢磨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呢。   “你可肯?”沈云殊面上笑意更深。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肯是肯的。”许碧想了想,“只是我学的东瀛话与那些倭人讲的并不完全相同,不知是不是口音有异的缘故。若是跟着我学,要听懂东瀛话不难,若是要学着他们讲话,只怕会被人听出来。”   不仅仅是口音差异。她学的可是现代日语,比起这个时代的东瀛话来已经有了许多发展变化,当然是不能全盘套用的。然而日语也只是她自学的一门语言,实用为主,当然不会再去研究古代的日语是什么样子,到现在要用的时候却是不能全盘套用了。   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这也无妨。能听懂就很好。”能听就已经方便许多了。至于说嘛,他可以再想办法。   “那好。”许碧干脆地答应,“让我准备几天。还有,有谁要学,在哪里教?”   这倒是个问题。沈云殊当然是希望手底下的人都能学,但这显然不太现实。毕竟许碧一个后宅女眷,与外男见面尚且不太方便,更何况是教学了。所以目前,能学的大概也只有他和五炼九炼,其他的人,就只好由他们学会之后再去教了。   “你也该辟一处小佛堂出来。”武将家的女眷,不少都在后宅有自己的小佛堂。盖因刀兵之事太过危险,女眷们又帮不上忙,也只能求神拜佛,给自己寻点安慰了。   小佛堂也不需多大的地方,但因供奉菩萨,自然是闲人免进。在那儿教授,就很方便且容易掩人耳目了。   “打着菩萨的幌子骗人,罪过,罪过。”许碧双手合什,半开玩笑地说,“得多给菩萨上两炷香才好。”本来她当然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但现在人都穿越了,有些事情或许应该再尊重一些。   沈云殊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对许碧一摆手,转身就跳上了床,一秒钟又恢复了倚着床头少气没力的模样。   许碧简直要被他的变脸惊住了。之后就听见青霜的声音:“哟,又是知雨妹妹,莫非是少奶奶过来了?”   青霜提着个食盒,打量了知雨两眼。紫电去针线房了,沈云殊说想吃红豆糕,她就去了厨房。也不过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大少奶奶就又钻到大少爷房里去了。   紫电也恰好从针线房回来,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了青霜的话。抬眼看去,自她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半掩的窗户,窗缝里露出许碧的半张脸,就坐在罗汉床上,手里仿佛一针针地在缝着什么,神态恬淡。   虽然看不到沈云殊,但紫电心里却是莫名地浮起了一幅场景:沈云殊倚着床头,手中握着书卷,而许碧坐在窗前,低头做着针线……可那个位置,以前一直都是她坐着的。即便沈云殊一月之中也难得回来住个三五日,可她却喜欢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替他纳着鞋底、缝着中衣。   可现在这个位置,却是换了人来坐了。紫电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咬了咬嘴唇,才重又露出温和的笑意,走了过去。   “少奶奶。”青霜已经打起帘子进了里间,向着许碧屈膝一福,就转向了沈云殊,笑靥如花地道,“刚出锅的红豆糕,奴婢特地叫少放了些糖,少爷快尝尝。”   “味道还不错。”沈云殊向许碧点了点头,“给少奶奶也尝尝。”   青霜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不怎么情愿地转过身去,将碟子端到许碧眼前:“少奶奶请用。”   紫电恰好掀帘子进来,将她那不情愿的表情尽收眼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满面笑容地过去,取了茶叶出来泡茶:“这是去年的秋茶,虽则味道不如春茶鲜,配这红豆糕却还好。少奶奶一起尝尝。”   南边的屋子小巧些,紫电青霜两个忙起来,这屋子里就只见她们在转了。这下许碧也没法再跟沈云殊说话,只得起身:“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   沈云殊一脸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若是缺什么,只管吩咐紫电。”   许碧出了正房,才看见知雨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要说什么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姑娘!”知雨实在是忍不住了,“您怎么就出来了?”   “什么?”许碧有些茫然,“这会儿也没法说话了……”而且她得回去准备日语教材,教学这种事,她还从来没做过呢。   “哎呀姑娘!”知雨急得跺脚,“不说那个,您跟大少爷说点别的呀。”怎么紫电青霜进去,姑娘就出来,倒好像那两个是正主,自家姑娘倒要给她们让位似的。   说起来这人的心态转换得也是快。前几天知雨还在担忧,沈云殊既然根本没受伤,许家以庶换嫡必然令他不喜,恐怕会迁怒于许碧。可这几日看许碧时常与沈云殊打发了人在屋里密谈,竟是十分投机。倒是紫电青霜那两个,沈云殊装病还要瞒着她们,显然不曾将她们视为心腹。   如此一来,知雨有个念头便与知晴达成了一致——既然许碧还不能跟沈云殊圆房,那就更要提防紫电青霜了,可不能叫她们先占了沈云殊的心。以前那些婆子们闲磕牙时可是说过,这等在身边伺候的大丫鬟,那是最难对付的了。   这些话都到了知雨嘴边,但看着许碧兴致勃勃的模样,知晴又把这些话给咽了回去。罢了,姑娘这会儿难得高兴,何必再说些不痛快的事儿让她添堵呢?横竖沈云殊既然还要装着伤势未愈,想来也不能跟紫电青霜……   知雨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红。其实她比许碧还要小上两岁,这些事儿让她说,也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还是,还是过一阵子,看看再说罢。   沈云殊的伤势“日渐好转”,三月三那天,他已经能跟着一家出游了。   上巳节按习俗是水边洗浴,祓除不祥。到了如今,这洗浴自是不能了,便是往水边去走一走,在岸边铺下锦褥绣垫,携酒小饮。杭州城多水,倒是极其方便的,有些个穷家小户去不得远处,在附近水边走走,采朵荠菜花戴戴也是应景,据说可免一年头晕之病呢。   至于西湖那边,则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的别院,自然大多就是往那里去,沈家也不例外。   沈大将军不在——新媳入门,他喝过了媳妇茶,便往军营里去了。如今天气渐暖,那些海匪倭人又要出来活动,军中各处布防都要着紧,哪有时间和心思来游什么春呢。   不过这上巳游春之事,本也多是妇人儿童所为,沈大将军不在,倒是并不影响沈家其余人出行。   虽说沈家的主子不多,可一说要阖家出行,也用了好几辆马车。沈夫人自然是带着沈云娇,沈云婷跟着香姨娘,许碧就与沈云殊上了一辆马车,沈云安则骑马跟随。再加上伺候的丫鬟婆子家丁小厮,浩浩荡荡也有四五十人,长长地排了一路。   杭州的三月已是十分和暖,许碧把窗帘撩起一角往外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迎面吹过来的风——昨天夜里下了一场细雨,今早这风里都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要说这个时空虽然有诸多不便,但这没有污染的空气真是让人喜欢,深深吸上几口,似乎连头脑都跟着清透了起来似的。   沈云殊靠着车厢笑了一笑:“今日上巳,家家女眷都出行,若想看看风景便卷起帘子,不必这般小心。”一年里头,女眷们能这般名正言顺地出来游玩,也就是上元、上巳、重阳这几日了。   他这么一说,许碧立刻就把帘子卷起来了。自打穿越过来也有一个月了,她说是从京城到杭州走了数百里的路,其实一直都被拘着,多走几步都难。若是原身的许二姑娘,大约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许碧这种在外面跑惯了的人,总是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实在有些受不住。好容易能出来一趟,自然是像放出了笼子的鸟儿一般,总想多看看。   沈云殊看着许碧几乎都要趴到窗子上去了,不禁有些好笑:“就这般好看?”   许碧头也不转地看着外头,随口道:“你随时都能出门,看惯了自然不觉得。我们整日里都在后宅,只看着头顶那四四方方一块天,难得出门,可不是要多看几眼么。”   沈云殊被她说得沉默了一下。许碧若是不说,他倒从来不曾想过这种事。   “过些日子,我若得闲,就带你出来走走。”沈云殊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许碧瞄了他一眼:“好啊。只是,你几时才得闲?”听他说得语焉不详的,感觉不太靠谱的样子。   “这——”沈云殊苦笑。这还真没法回答。自打来了江浙,他和沈大将军简直没一刻放松过。总算这次得了些线索,后头自然更要花费心力,什么时候能得闲还说不准呢。   许碧看他那窘迫的样子,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笑。沈云殊被她笑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干咳了一声,低声道:“你这些日子教的那几句话我都学会了,说给你听听?”   “好啊。”许碧笑眯眯地转回头来,先说了一句日语,“早晨好。”   沈云殊略想了一想,也回了一句“早晨好”。两人压低声音,就在车里把这几天许碧教的几句日常用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横竖车里只有知雨伺候,倒也不必顾忌。   “你学得很快啊。”许碧把教过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考了一番,发现沈云殊果然记得很牢,不禁夸奖了一句。   “也没学几句。”沈云殊却有些嫌进度太慢,“如今这每日也不过一个时辰……”小佛堂是设起来了,可许碧也不能整天呆在里头。他身边还有紫电青霜,也只能借着午睡的时候打发开她们。几天下来总共也只学了十几句话,几十个词儿,如此这般下去,几时才能听懂东瀛人的话?   “已经很快了,当初我学了好几年呢……”这个许碧也没有办法,时间就那么多,还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每天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沈云殊摇了摇头。好几年?好几年过去恐怕倭寇都被养得势大了,他可等不了。   “不如,我晚上去你房里再学一个时辰罢。”沈云殊盘算片刻,做了决定。他素来不用人守夜,晚上的确是比白天要方便多了。   “这也好。”许碧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夜生活,天一黑就有些无聊,许碧也不愿意就着灯烛做什么针线来坏眼睛,每天晚上腾出两个小时来教教日语也好。   知雨在车厢一角坐着,闻言几乎要从心里笑了出来。她不懂东瀛话,可沈云殊与许碧能多相处些时辰总是好的。何况这事情如此隐秘,只有大少爷和姑娘两人知晓,这里头……知雨不懂心理学,却直觉这是件好事儿!若是被紫电青霜那两个知道——自然,她是绝不会让她们知道的!   马车忽然轻轻一晃,马儿再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沈云殊抬头看去,轻笑了一声:“真是巧得很,竟遇上了袁家。”   他说是碰巧,其实那个语气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许碧也往外看了一眼,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站在沈夫人马车前说话,片刻之后红罗就过来,笑盈盈地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前头袁夫人请咱们过去说话呢。”   沈云殊在红罗过来的时候已经又歪靠在马车里,闻言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许碧看着红罗走了,忙问:“你不是‘伤势好转’了吗?”怎么还要装有气无力?真要是这么惨,又何必出来游春呢?   沈云殊已经不知从哪儿摸出面两寸见方的玻璃小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还往脸上抹了点东西,口中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便是好了也难免落下隐疾,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出来走动,以安军心罢了。其实若调养不好,只怕这辛苦练出来的一身武功都要大打折扣了呢。”   许碧无言地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第29章 刺探   西湖边上凡是绿草如茵之处,这会儿都已经被大大小小的锦帷给占上了, 远远看上去如同开了一大片花朵, 倒是十分热闹。袁家占了极大的一块地方, 又在紧靠水边的位置,可算是最好的了。   马车赶到近前,已经有个少妇带了丫鬟笑吟吟迎上来, 许碧瞧着眼熟, 略一回想便记起来, 成亲那晚在洞房里的就有她,还与沈夫人打趣过,听着就是个伶俐的人。   “这是袁家前年进门的大少奶奶,”沈云殊下了马车,一面伸手来扶许碧,一面低声说, “姓柳。”   他下马车的姿势倒是十分灵活, 但伸手把许碧扶下来之后,却又微微皱起眉头, 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臂, 似乎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哪里,有些不适的样子。   许碧不动声色地往袁家那边瞥了一眼, 果然见守在锦帷外头的几个人里,便有人紧紧盯着沈云殊, 似乎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里似的。   也难怪沈云殊戏多, 实在是有看戏的人, 不演不行啊。许碧心里叹息,连忙伸手扶住沈云殊,一脸关切地道:“可是哪里不自在?”   沈云殊也应景地挺了挺腰:“哪有什么不自在,不过是活动一下。”   这会儿紫电青霜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这一路她两个都没能沾着沈云殊的边儿,紫电尚可,青霜早就忍不住了,一见沈云殊在日光下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连忙抢上来要扶他,嘴里还小声惊呼道:“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只是她才扶上,沈云殊就抬手将她挥开了,沉着脸道:“大呼小叫什么!我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   不过他抬手挥开青霜,自己眉头却又一皱,仿佛不自觉地又动了动肩膀,似乎这一用力又牵扯到了哪里。袁家那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彼此对视一眼,有人眼里便露出点笑意来——这位沈少将军,看起来似乎是色厉内荏呢。如今沈家那边都说伤势已然无妨,只怕这话也就只好信个五六分。   知晴在后头看着青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险些就要笑出声来。今儿出门的时候,青霜就想往许碧和沈云殊的马车上挤,却被她给拉到了后头车上,这一路那脸真都能刮下霜来了,这会儿见着机会,可不是要赶紧往上扑?结果……   “姐姐方才说了什么?怎的大少爷好似生气了?”眼看沈云殊与许碧往前走了,知晴才施施然跟上去,故做惊讶地问青霜,“这明明一早出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   香姨娘可说了,这紫电青霜是沈夫人专门挑出来的人,明摆着就是要给沈云殊做屋里的人,那可就是许碧的对手!紫电瞧着倒还老实,这青霜却是恨不得整个人都能贴到沈云殊身上去,把她们姑娘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似的,活该她丢这一回脸。   今日沈家阖府出游,跟出来的婢仆自是不少,众目睽睽,都看见青霜被沈云殊下了脸面。青霜平日里也是个掐尖要强的,看她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便有几个捉狭的,彼此就交换起眼色来。   青霜看得清楚,脸上不由涨得通红,再被知晴这么一挤兑,顿时红了眼圈就想顶回去,却被紫电用力拉了一把,给拉到后头去了:“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在外头,难道要吵起来不成?   “她竟拿话来挤我——”青霜可真没受过这种气。虽说沈云殊不常回来,但她和紫电既在他院子里当差,又是沈夫人挑出来的人,满府里的婢仆见了少不得都要客气三分。这知晴算个什么?虽顶着大丫鬟的名头,可看那行事规矩都不大像个样子,显见得是下头二等丫鬟提上来充数的。她们不挑她的毛病已然算是好了,竟还容得她反回来挤兑自己不成?   “那是大少奶奶的丫鬟。”紫电叹了口气,硬把青霜拉到马车后头,“别说方才你做得不妥当,就算你占了理儿,在外头跟大少奶奶的丫鬟吵起来,也不像样子!”   青霜也只是一时冲动,自然知道在外头吵起来是丢了主人家的脸,没错也有错了。只是想起刚才沈云殊的举动,便觉得心里委屈:“我瞧着大少爷那伤还未好,只是想去搀扶——”她看得明明白白的,沈云殊定是扶许碧那一下子扯到了伤处,怎的她一片好心,反而吃了挂落呢?   紫电也不明白,只能劝道:“大约是大少爷心里有些不快,你且别过去了。”若不然能怎样?她们是伺候的人,难道还能去埋怨大少爷不知好歹不成?   青霜脚尖在草地上碾了碾,没吭气儿。要让她离沈云殊远些,那她也不情愿。   紫电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的心思,叹口气道:“既这么着,就快过去罢。”前头沈夫人已经跟袁家大少奶奶说上话了。   袁少奶奶人如其姓,不单腰身纤细如柳条一般,整个人也像根柳条,一会儿被风吹到这边,一会儿被风吹到那边,在沈家一群女眷当中展转腾挪,哪个都没落下。就算是许碧,也得暗叹一声这真是个交际好手。   “那天在新房里,我就瞧着沈少奶奶生得鲜妍,今儿这往日头底下一站,真跟鲜花似的。”袁少奶奶刚才还在沈夫人面前说话,这会儿又转到许碧身边,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这衣裳也穿得好。这样的颜色,也就是沈少奶奶衬得出。”   旁边沈云娇便撇了撇嘴。袁少奶奶一眼看见,连忙又走过去两步也拉了她的手笑道:“二姑娘这一身更亮眼——原说您府上这两个姑娘鲜花似的,这会儿再添一个鲜花般的儿媳妇,过些日子府上的花再开了,恐怕您都分不清是人是花了。”   沈夫人便笑道:“我瞧着你这嘴啊,只怕那架子上的鹩哥都比不了。”   “可不是——”已经走到锦帷边上,里头袁夫人便搭了话,“有她在,这整日里都不用听那鸟儿叫了。”   袁少奶奶掩嘴笑道:“哪里怪我话多,只怪那鸟儿话少,我少不得多说几句,给您解解闷儿。”   袁夫人便指着她对沈夫人笑道:“你看这个贫嘴的,每日在家里聒噪得我头疼。”说着,又转过头来打量许碧,“那日府上喜事,我偏身子不好不得去。我家这个回来就直说新娘子如何的好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且这份儿稳重劲我瞧着就喜欢,不像我家这个,没一刻安生。”   礼尚往来,袁夫人这么给面子,沈夫人自然要捧一下袁少奶奶:“看您说的。少奶奶不也是为了哄您开心?这份儿孝心我看就是最难得的。”   许碧假装害羞,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袁家众人。沈云殊已经给她讲过,袁家也是两子两女。长子袁胜青二十五岁,前年成亲;次子袁胜玄才十八,尚未成亲。兄弟两个都在军中,且都是有一身武艺,乃是袁翦的左膀右臂。   这会儿这兄弟两个也都在场,袁胜青使了个眼色,袁胜玄便走过来笑道:“听说沈大哥的伤好了,果然看着气色不错。几时能回营里来?我还等着你教我驯马呢。”说着抬手就要来拍沈云殊的肩膀。   沈云殊稍稍一侧身,旁边的九炼却笑嘻嘻地凑上来,正好挡住了袁胜玄:“袁二少爷,上回您在船上露的那一手浪里白条实在厉害,什么时候得闲,也指点指点小的们。”   袁胜玄才十八岁,生得也是斯文俊秀,若不是皮肤被海上阳光晒得黝黑,说不得就被当成个读书郎了。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个阳光帅哥的形象,跟沈云殊有得一拼。比起旁边略显阴沉的袁胜青,更为招人喜欢。   不过,也许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许碧总觉得他那眼神跟袁胜青其实挺像的,只不过是用大大咧咧的笑容给伪装起来了而已。而且有他大哥比着,就更不明显。   九炼这一插上来,袁胜玄那重重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他身上,拍得九炼一呲牙:“袁二少爷这手劲可真厉害,难怪能空手在海里擒到那般大的鱼!”   他都挡在中间了,又口口声声地恭维,袁胜玄既不好对他拉下脸来,又不好再绕过他去纠缠沈云殊,便哈哈一笑,抬手点了点九炼:“你这小子,拍马屁真是有一手。单会叫我教你,却把你家大少爷压箱底的功夫都藏着。这算盘,真是打得精刮!”   九炼把脖子一缩,笑嘻嘻道:“小的哪会打什么算盘。不过这边海上也用不到驯马,还是凫水的本事有用,打起仗来更是能保命的。小的为了活命,可不得盯着您了么。”   这几人嘻嘻哈哈,就把沈云安冷落在了一边。袁夫人却拉了沈夫人的手,笑道:“让他们小子们说话去,咱们女人家,不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你这根华胜做得精致,是玉宝斋的手艺吧?”   女人们果然还是对衣裳首饰的话题更感兴趣。一众女眷们在锦垫上坐下,这个话题便扯不完了。许碧一脸端庄地坐在沈夫人身边,一边做出认真倾听她们谈话的模样,一边打量袁家这些女眷们。   袁少奶奶爱说爱笑,袁夫人也是个颇健谈的,虽然嘴里说的都只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却是绝不会冷场的。相形之下,倒是年轻姑娘们那边,似乎有点不太协调。   袁家两个女儿,同样也是一嫡一庶。沈云殊跟许碧说过,年长的那个是庶女袁胜莲,今年十六了;年纪稍小的则是袁夫人所出的袁胜兰,只怕是要待选入宫的。只不过她如今还未满十五岁,太后正在那里把选秀的日子往后推,就等着她及笄呢。   这姐妹两个同父异母,相貌上却有三四分相似,都生了一张小圆脸水杏眼,只是袁胜莲看起来更纤弱一些,袁胜兰眉眼间却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模样,大约是在江浙被人捧惯了的缘故。   这种气质显然是不会讨沈云娇喜欢的,毕竟她在西北那边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论官职,沈大将军还要更胜一筹。沈二姑娘又如何会去讨袁二姑娘的欢心呢?于是两人相看两厌,谁也不肯先说话。倒是袁胜莲细声细气,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夸夸那个,努力调节着气氛。   许碧心里惦记着沈云殊安排的“行刺”,又对小女孩儿们之间的斗气没什么兴趣,正有点儿心不在焉,忽听袁胜莲柔声细气地道:“听说少奶奶家里的姐姐,今年也是要参选的?”   许碧一抬头,就见袁胜莲柔柔弱弱地看着她,旁边的袁胜兰看似在品茶,眼睛却也往她这里看了过来。   “哦——”许碧点了点头,“我离开京城之时,家姐的确是报名待选了。”   “那——”袁胜莲一脸歆羡的模样,“少奶奶的姐姐,必然是才貌双全了。”   袁胜兰鼻子里轻轻地嗤了一声。许碧瞥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单从外表看,许瑶的确是比袁胜兰强多了,要说才貌双全也是挨得上的,至于德性好不好,那就另说了,反正选秀大概也不看德行,毕竟又不是选皇后。   袁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袁夫人和沈夫人说话,这会儿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接了一句:“看沈少奶奶这品貌,许家大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了。”   许碧再次低头笑了笑:“袁少奶奶过奖了。”并不否认许瑶生得好。   袁胜兰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因家里出了一个做皇后的堂姑姑,袁家又是本地大族,因而她走到外头,总是被人奉承的对象。女孩子家,无非是夸赞她生得好看,人又伶俐,衣裳首饰精致之类的话。   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希望自己生得貌美的,袁胜兰自然也不例外。再加上那些人将她夸赞得天仙下凡一般,她也就真觉得自己果然生得很好。然而这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许碧往这儿一坐,袁胜兰便是心中不喜,也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自己仿佛是要好看些。   妹妹如此,姐姐想必也不差。袁胜兰知道自己是要入宫的,那若是许家大姑娘也中选,岂不就是自己的劲敌吗?   如此一来,袁胜兰看许碧就更不顺眼了,偏袁胜莲还在那里柔柔弱弱地说话,言语间净是奉承许碧的话。袁胜兰越听越不耐烦,忽然起身道:“坐着怪无趣的,我去湖边走走。”   袁夫人听了便道:“也是。你们小姑娘家,枯坐着确实无趣,不如就都去走走。横竖今日天气也好,只仔细不要离水太近了,跌进去不是玩笑。”   沈夫人也笑道:“正是。叫丫鬟们仔细跟着,都出去玩罢。”   许碧有点羡慕地看着袁家两姊妹和沈家两姊妹都起身出去,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许二姑娘的年纪只比沈云娇大一点而已,可就因为成了亲,小姑娘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没她什么事了。其实她真也不想坐在这里听人扯些家长里短啊。   她正想着,红罗忽然一脸笑容地凑到沈夫人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大少爷请少奶奶出去看水呢。”   沈夫人一怔,顿时看着许碧笑了起来:“倒是我疏忽了,你也还小呢,坐在这里也是无趣,快出去走走罢。”   锦帷里头的人便都笑起来。袁少奶奶打趣道:“到底是新婚呢,这一刻都离不得。”又自叹道,“可怜我在这里坐了半晌了,也没见谁来唤我,哪怕是去看根草也好呢。”   袁夫人就笑起来道:“小心沈夫人叫人撕你的嘴。这好容易娶进门的儿媳妇,被你臊着了,看她跟不跟你算账!”   袁少奶奶就往袁夫人怀里一倒:“沈夫人叫人来撕儿媳的嘴,儿媳就指着母亲护着了。”   锦帷里笑成一片。许碧很想应景地红一下脸,无奈实在是红不起来,只得低一低头,起身告罪。这种前院只差撕破脸,后宅还在把酒言欢的场面,她实在是觉得没什么趣,难得沈云殊来叫她,不赶紧出去还等什么呢?   沈云殊站在湖边一棵柳树下头,日光穿过已经生出柔嫩新叶的柳条落在他脸上,显得他面色又有些青白了。许碧看了一下,有点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王家秘制易容膏。”沈云殊带着她沿湖岸前行,一本正经地回答,“可随心而动,想什么脸色就是什么脸色。”   “你骗鬼呢。”许碧嗤之以鼻。这种答案真是毫不走心,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云殊哈哈笑了一声:“坐在那儿怪无聊的吧?”   “是。”许碧举目远眺。西湖她当然是来过的,但那会儿不幸正值五一小长假,西湖边上的人多得像要下饺子,想坐游船要排两个小时的队。沿湖走一圈儿,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坐得满满的,组成了人肉地毯。最终她被挤得连一张照片都没拍,晕头转向地离开了。   眼前的西湖看上去比那时候空旷多了,即使是处处锦帏,那游人数量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许碧欣赏着碧绿的湖水,惬意地舒了口气——在这儿当然比坐在锦帷里头听袁夫人和沈夫人说话是舒服多了。   “马上你就不会无聊了。”   “什么?”许碧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看沈云殊。这会儿两人已经离袁家所在的锦帷很远,走进了一片略有些阴湿的柳林里。   沈云殊冲着她一笑,忽然伸手就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许碧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劲风擦着自己头顶过去,噗地砍进了旁边的柳树里。   一声尖叫,在柳林里响了起来。 第30章 行刺   袁氏姊妹跟沈氏姊妹素来也没什么交情, 在锦帷里倒还能一处坐着, 出去了说不上几句话便各走各的了。   袁胜兰走了几步, 见沈氏姊妹已经走远, 便冷笑道:“你今日话倒多。怎么,难道也想着去宫里不成?”   袁胜莲像个影子似的跟着她,闻言忙道:“我只是庶出的,怎么敢想入宫的事儿。不过是听说那许家长女也要应选, 若打听清楚了她的脾性, 对妹妹大约也有几分好处……”   袁胜兰嗤笑道:“打听她做什么?一个五品闲官儿的女儿, 别说能不能选上, 就算是选上了,顶天也不过是个才人。我若入宫了, 至少是九嫔之位,还要将她看在眼里不成?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哪里是为了我, 怕还是为了你自己罢?”   袁胜莲两颊便浮起了一层绯红:“妹妹说的话,我不明白。”   袁胜兰最厌烦她这做作模样,冷笑道:“你不明白?我看你明白得很, 心也大得很呢。当初大哥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 你就上了心——真是跟你那姨娘一样,也只想着给人做姨娘了!”   袁胜莲眼里顿时浮起一点水光:“妹妹这话是何意——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怎轮得到我说话……”   袁胜兰一撇嘴:“你知道就好。若是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 我可饶不了你!”她是要入宫的, 若是自家亲姊妹名声上有什么不好听的, 岂不要连累了她?   袁胜莲低着头, 看她转身走开,眼里便掠过一丝冷笑。袁胜兰说得她好似多么自甘下贱似的,可她自己入宫不也是个妾?不过是皇上的妾,说起来好听些罢了。   何况这事儿本是袁胜青提起来的,袁夫人若是不肯让人指摘说送庶女做妾,何不自己去打消袁胜青的念头,却来寻她晦气?若是能有好姻缘,难道谁是情愿做妾的不成?只可惜她命苦,若是自己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会顾着她呢?   只是,虽听说沈云殊这门亲事结得有些蹊跷,可目下看来,沈云殊对许氏似乎还颇为上心,不知是不是因为冲喜果然有效的缘故……若真是如此,那她嫁去沈家日子可就难过了。   袁胜莲正在思忖,忽然间就听远处一声尖叫,随即便有呼喝之声,似乎还夹杂着什么相击的声音,乱做一团。   “怎么回事?”   “好像,好像有人动起手来了……”她的丫鬟红衣连忙拉着她往回走,“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这动静实在太大,袁胜莲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声音一路赶了过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袁胜莲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男人重重扑倒在地上,露出背后一根入肉半截的□□。鲜红的血从□□周围渗出来,在衣服上晕开一个刺眼的圆。   “啊!”袁胜莲失声尖叫,仓皇后退,脚下不知绊了什么,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晕了过去。   西湖边上顿时就乱了起来,没一会儿消息就传遍了:沈家那位伤刚好些的少将军,又遭了海匪刺杀!且当时他新娶进门的妻子也在旁边,险些就被海匪砍了头去,这会儿已经吓病了。   袁府在杭州城东边,经营多年,比沈府是大得多了。单是前院供袁氏父子说话的书房就独占一个园子,把门一关,说什么都行。   “……儿子赶过去看了一眼,那刀就嵌在柳树上。”袁胜玄比划了一下,“据说当时那许氏被沈云殊把头按下去了,不然或许半个脑袋就没了。”   他说到半个脑袋没了的话,神色自若,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两个当场就被杀了,还有一个被砍伤了大腿,跳到湖里想逃走,血流得太多也死了。”   袁翦年纪与沈大将军相仿,眉眼间却带着些戾气,沉声道:“确实没留下活口?”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跟沈大将军一样都在军营之中,并没人知道他竟然回了杭州城。   “没有。”袁胜玄摇了摇头,“沈大郎当时就发怒了,说总共三个人,竟然就能摸到他眼前来,还没留下活口,定然是有内奸。”   袁翦眉头就皱了起来。袁胜玄窥了一下他的脸色,低声道:“只怕这次留不下几个人了。”他们当然往沈家安插了眼线的,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沈家必定会关起门来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一通查下来,估计也剩不下什么有用的人了。   “到底是什么人!”袁翦有些烦躁,“不会是他们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吧?”   袁胜青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父亲还记得前些日子宣城驿的事么?”   袁翦眉头顿时一跳:“是东瀛人?”   袁胜青点点头:“儿子也去看了尸首,别的也就罢了,其中一个脸上那道疤——儿子记得是叫个什么平田的。”那道疤印象太深刻,他是不会认错的。   袁翦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黄花梨木的几案被他拍得一震,笔架砚台一阵乱响:“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悄没声地去福建摸个道也就算了,毕竟那里不归他管,若是那边闹起来不可收拾,说不准皇帝还会令他兼管,如此他或许能做得到本朝第一个三边总制也说不定。   可是这些东瀛人却是贪心不足,先是在宣城驿劫了那许氏,偏又未做成,倒被当场宰了三个。如今这又去行刺沈云殊,莫非还是记恨上许氏了?   若他们能有这本事将沈云殊杀了倒好,偏又没这本事。幸好是不曾留下活口,否则岂不是大麻烦!   “父亲且不必着急。”袁胜玄连忙道,“沈家只当是海匪,并不知是东瀛人。想来这几个,那日在宣城驿不曾与许氏朝面。”毕竟当日从宣城打探过来的消息,就是三名倭人意图火烧驿站,并未提到还有同党。   “便是不曾朝面,他们也不该轻举妄动!”袁翦余怒未休,“再者——未必沈家不会想到!”虽然沈家来了江浙之后一直束手束脚,可那是因为这里是袁家的地盘,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海战之故。沈文能在西北打得北狄人不敢进犯,绝不会是个蠢人。   袁胜玄便有些犹豫:“那些人用的刀倒是海匪惯用的……”幸好那几个倭人还没蠢到了家,若是带着东瀛□□跑去,可就真是昭告天下了。   袁翦阴沉着脸没说话。刀虽是海匪惯用,可沈文未必就会相信。换了是他,如果有人拿着东瀛□□来行刺,他才会怀疑这是要栽赃给倭人呢。想来沈文亦是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沈文只怕还是会有疑心。   “把那两个开茶棚的——”袁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把他们卖给沈云殊?”袁胜玄怔了怔,“可是他们是——”那两个人是袁家多年来与海老鲨最方便的联系,十分隐秘。这样的桩子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经营,要打下一个可不容易。   袁胜青却点了点头:“以后反正也用不到了。”等海老鲨完蛋,还留着联系的人做什么?   “且他们知道的也太多了,早晚是要除掉的。”袁家与海老鲨的联系,有一多半都是通过他们,一旦海老鲨被端了,这两个人定然也会要想想自己的退路。这人一生了别的心思,可就不好办了,须知只有死人,嘴才是最牢靠的。   袁胜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也是。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海匪,多活了这些年也该够了。既这样,我就着人把沈云殊引过去。听说他现在气得要疯了——啧啧,真想不到,他对那个许氏还挺上心的,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袁胜青嗤了一声:“一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罢了。”   袁胜玄嘻嘻一笑:“大哥,虽说是个小丫头片子,可真是比莲儿要生得好。大哥你那主意怕是不成了。”   袁胜青毫不在意地道:“原不过是想着把沈家拉拢过来最为省事,毕竟他们招了皇上忌惮,也该想想给自己另寻靠山。谁知道这父子两个都是一条死心眼!”太后娘家向他们伸手,他们竟然都能给推了,还真想着让皇帝看见他们的忠心不成?   “我看娘是不大高兴,兰儿也不高兴。”袁胜玄笑着说,“时常跟我念叨,说什么有了做妾的姊妹,坏了兰儿的名声。”袁翦和袁胜青在军营的时候多,袁夫人也只能逮着他唠叨唠叨了。   袁胜青笑了一声:“娘也想得太多。兰儿进了宫自有太后姑母照顾,姊妹怎样哪里碍得着她?兰儿也是被娘宠坏了,不必理她。倒是莲儿年纪不小了,若是与沈家不成,不如给她另寻个人家。”   袁胜玄沉吟道:“这边倒是没什么合适的人家了。”他说的合适,可不是指年纪人才门第之类,而是说江浙一带,已经没有值得袁家用一个女儿去拉拢的人家了。   袁胜青点头表示同意:“是没有了。我想不如往福建那边瞧瞧。这次那几个倭人,沈家未必不会摸到福建那边……我记得,福建都司仿佛还没有儿子……”   福建都司总管福建几个卫所,其指挥使职位其实与袁翦相仿,只是职衔没有袁翦这般高,听着没那么威风罢了。   袁胜玄嗤了一声:“他都快四十了吧?还没有儿子?”   “仿佛说是娶妻的时候答应了,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袁胜青也笑了一声,“他那妻子又是个善妒的,自己生不出,也不肯给他房里放人。这眼看着就要四十了,连个闺女都没有。算算明年差不多他也就四十了,若是莲儿嫁过去,他那夫人该也不敢做什么手脚。若莲儿能赶紧生个儿子,后宅也能握在她手里。”   袁翦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如此你就再去打听打听消息,若当真他后院里没人,这事倒可以谋划起来。”   袁胜玄笑道:“爹只管放心。大哥是最精细的。”   袁翦嗯了一声,又道:“到底也是你们妹妹。”   袁胜青一哂:“爹放心。我早打听了,那李氏家里不过是个举人,说是书香门第,好几代都不曾有人出仕过了。莲儿嫁过去,虽说名头上是差一点,可那李氏不敢动她,好处却是实在的。”真要是李氏太厉害,能干出留子去母的事儿来,袁胜青也不会把人往那边送,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能捞到什么好处?   袁翦便不再说话了。这个长子办事素来精明,他也是放心的。至于袁胜莲——袁家的女儿多半都是这个用处,再说只是个庶女,给人做了妾也没什么大不了。若这门亲事真成了,正室无出,这个妾的日子也好过许多,已算是替她着想了。   至于袁夫人说的什么名声,袁翦并不十分在意。名声这东西自然是好的,可更要紧的是握在手中的权力。再说了,若是袁胜兰将来能有大出息,袁胜莲那边儿不是妻也胜似妻了。   袁胜青自然就更不在意了。对袁翦来说,袁胜莲是亲女儿,可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姨娘生的丫头罢了。若是将来袁胜兰能坐上那个位子,做妾的姊妹拖累了她的名声,那袁胜莲还可以去死嘛。到时候李氏也可以死,袁家族里再嫁个女儿过去做正室,这门姻亲也就延续下来了。谁叫这会儿他们用得着福建都司呢?袁家族里又没有别的身份年纪都合适的女孩儿,也就只好用袁胜莲了。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至少怕还需要个三五年,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应付沈家人。袁胜青便转回正题:“若是这般,海老鲨那里就要抓紧了。”沈家逼得紧,还借着沈云殊重伤之事往京城里上了道奏折。虽然皇上并没说什么,可他们袁家也得拿出点成绩来了,不然难免有些个讨人嫌的御史要说歪话——毕竟沈家父子在西北战功累累,也还是有人替他们说话的。   想想也真是烦,好容易逮着机会动手,偏那沈云殊命大,竟没死成!害得他们白损失了人手。真是羊肉吃不成,惹得一身骚。   如果不是理智还在,袁胜青真想再杀沈云殊一次了。这么一想那几个东瀛人也是蠢不可及,沈云殊都受了伤,竟然还没能成功!   “对了,沈家那小子的伤势究竟如何?”袁翦也想起了这个问题,不免又有些疑心起来,“他可是真的伤了?”   袁胜玄就点头:“连我拍他一下,他身边那个叫九炼的小子都要上来挡住。何况他若真是装的,如何瞒得过宫里派来的御医?前日那里还送出消息来,说那王御医叫安排赶紧回京城去,说是沈大郎的伤势也就治到如此了,再要恢复如初那是万万不能,他得趁着这会儿赶紧走,免得沈家人拖着他不放,后头治不好难以脱身。”   袁翦哼的一声笑了出来:“难怪都说沈家小子的伤好了。我还疑心他怕是根本不曾重伤,原来是这么个好法……”倘若沈云殊真如眼线们所说那般重伤,如何会好得这样快?原来只是那王御医为了摆脱责任,将其夸大了几分。也是,现在回京他还能报个功劳,若等再过些日子沈云殊发现不能恢复如初,那会儿他恐怕就是出力还不讨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袁翦大手一拍,下了决心,“海老鲨的事儿快些解决了,趁着这会儿沈云殊还上不得船。到时候这功劳,沈文也不好意思与我们争。”到时候沈文在“军中坐镇”,沈家无人能上阵,端掉海老鲨的功劳自然大半都是袁家的,而且,也方便他们行事。   袁家父子正对视一笑,门上轻响了两声,袁胜青的心腹小厮长青在外头低声道:“老爷,大少爷,二少爷,桑家来人了。”   袁翦浓眉一皱:“他们怎么来了?”   袁胜青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这种时候来人,这些东瀛人也太大胆了!”   不错,所谓的桑家,不过是东瀛扶桑的代称罢了。凡说是桑家来人,便是海上那些倭人派人过来了。   “不会是为了那几个人吧?”袁胜玄猜测道。毕竟宣城驿那事儿闹得动静颇大。一来是驿站被火烧了,百姓都看见了;二来是宣城县令把这当成自己的功劳大肆宣扬,还趁机参了管辖宣城一带的卫所一本,说他们疏忽怠职,以至于倭寇潜入云云。弄得卫所里的千户被问罪贬职,据说是要从别处调个新人来上任了。   袁翦冷笑了一声:“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惹出事来,如今可好,一个宣城驿站闹大了不说,还闹到杭州城来了!”江浙一带卫所里的千户他多少都有些交情,这会儿突然换了一个,多少总是有些不便。   长青低头道:“看那些人——似是有些神情不悦……”他这说的还是客气的,那些东瀛人根本就是摆着一脸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哈!”袁翦一拍桌子,“我还不曾找他们麻烦,他们还来兴师问罪?好,给我把院子围了,敢给老子摆脸子,惹恼了老子先剁了他们!” 第31章 戏精   袁家关起门来议事, 沈家则关起门来审贼——哦, 审家贼。   当然,也不是像抄家似的禁了出入, 至少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慰问的孟夫人就进了门,还见到了沈夫人。   沈夫人身上还穿着出门游春的衣裳呢,孟夫人一见心里便是一紧:“听说有人行刺,可有人伤着?”自沈家来了江浙, 孟夫人记忆之中,沈夫人出来见人总是衣着整齐, 妆容得体, 这一点守礼极合她的心意, 是以二人才如此投机。可此时,沈夫人裙角上还沾着几片草叶, 发髻上只一根钗子并几朵珠花, 显然是回了家中这半晌,连衣裳都未换。   “唉——”沈夫人开口便叹了一声, “我和两个丫头离得远, 倒是无事, 大郎媳妇却大郎身边, 既扭伤了脚踝, 又受了惊。这会儿请了王御医来,正在里头诊脉呢。”   孟夫人微微皱眉:“少奶奶不在你身边伺候着?”做儿媳的, 难道不该紧跟着婆母?想当初她嫁进董家, 可是时时处处不敢离开婆婆半步。   “大郎媳妇还年轻, 难免爱玩。”沈夫人叹道,“又是新进门的小夫妻,大郎带她去看水,我也不想拘着她,谁知道就碰上这事。也不知她是撞了什么还是怎的,从京城过来,驿站里就遭了一回倭寇,险些被人劫了。这会儿又——”   她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一声惨叫,骇得孟夫人浑身一颤:“这是,这是怎的了?”   沈夫人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大郎说,能摸到跟前行刺,家里只怕出了内贼,如今是在审人呢。”就连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提去问了,只留下红罗青罗两个跟她日子最久的。否则这会儿孟夫人上门,只怕都找不到丫鬟奉茶。莫不成还疑心到她身上去了?   “审一审也好。”孟夫人倒是有些心惊,“听说是海匪,若是真的,这也太猖獗了。若是能买通你们府里的人,只怕别家也未必没有……”等她回去,是不是也该查查家里的下人?这实在是有些骇人,他们家里可是文官,没有沈家这么多家丁呢。   “人都死了,只是那刀,听说是海匪常用的。”沈夫人好歹是嫁了这些年的武将,在西北也经历过些事的,还远远去看了一眼,“人晒得黝黑,果然像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那必是海匪了!”孟夫人叹道,“真是剿也剿不干净。依我说,朝廷还是该禁海。前朝那会儿,片帆不得入海,但是在海上见了必是匪,杀了便是。如今开了海禁,倒方便了这些海匪扮成百姓上岸。今日是你家,明日还不知是谁家呢。袁家说是镇守江浙这些年,这海匪还不是杀了一窝又一窝?真是不得安宁!”   “可不是。”这一点沈夫人颇是同意,“当初我们在西北,就有人往关外北狄人那里贩粮草铁器,我们老爷就是禁了关外的商道,抓着往北狄贩这些的,就地诛杀。杀了几回,就没人再敢如此了。”   孟夫人大起知己之感:“可不是!我家老爷也提过禁海之事,可都被袁家给驳回了。如今为了海匪之事,我家老爷也时常吃挂落。瞧着吧,这次的事儿,朝廷定然又要有申斥了。”董大人倒也不指望再升官了,可若三年考评太差,只怕杭州府也留不得。这可是好地方,董大人恨不得就致仕在这里,半点也不想去别的地方。   想到董大人的前程,孟夫人还是开口问道:“大少爷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王御医说是已无妨了。”沈夫人笑了一下,“若不然今日也不能出门。只是这一下子,似乎又扯到了伤处,怕是还要再养一阵子。”她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袁家上阵父子兵,沈家这边若只剩沈大将军一人,不免有些力孤。可沈云殊真的无事,她又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哦——”孟夫人得了肯定的答案,看沈夫人面有疲色,便不好再久坐下去,起身道,“原也不该在这时候来打扰你,只是实在担心——如今你和两个姑娘都无事,我也就放心了。不知这会儿,可好看看少奶奶?”临行之前,于情于理总该探望一下受惊的许碧。   沈夫人叹道:“我知道你记挂着我。只是大郎媳妇那里吓得不轻——我听大郎身边的小厮说,那刀就是贴着大郎媳妇头顶过去的,若不是大郎拉了她一把,怕是——这会子刚喝了安神药睡下了。改日家里无事了,我再请你过来,这院子里原有几株牡丹花,听说开起来还不错,到时请你来小坐赏花。”   孟夫人听得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一阵发凉,一时也忘记了沈家大少奶奶是她最为不喜的“小妾相”,面露不忍之色:“这,这难怪——定是吓坏了。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珍珠母,据说安神定惊是极好的,回头就着人送过来。”   需要珍珠母来“安神定惊”的许碧,这会儿正窝在榻上听九炼回话。   没错,的确是九炼。按说这时候他不该出现在许碧的卧房里,但谁叫大少爷派他来回话,免得“少奶奶等急了”呢?   “……咱们府里从西北虽带了人过来,可到这边也难免要再进人。”九炼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少奶奶的神色,总觉得她不像是等急了,倒像是等着收拾什么人似的,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咬牙呢。   “进的这些人里,有清白的,也有别人家塞进来的眼线……”九炼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低着头继续说道,“袁家的有,别家的也有。”倒未必都是恶意的,有些人家还会遣下人来跟沈府的下人结交一二,图的也不过是知道些沈府主人的喜好,打好交道罢了。   许碧哼了一声:“我知道。现在就是拔掉这些眼线的好机会了。大少爷就叫你来跟我说这个?”   九炼本能地觉得不妙,一缩脖子小声道:“不。大少爷是叫小的来给您说话解闷。少奶奶想知道什么,小的都能打听来。”   “都能打听来啊——”许碧拉长了声音,“那我问你,谁想出这个一刀擦着我头顶过去的主意的?”   当然这个主意挺好,而且效果十分逼真,连沈夫人看了那道刀痕都惊得面无人色,想来也能骗得过袁家的人。然而,这完全可以比着她的身高虚砍一刀啊,为什么非要真的从她头上过去?就算真的要搞得逼真,事先告诉她一声不行吗?害得她当时真的被吓得不轻,不光失声尖叫,还真的扭到了脚!   九炼支支吾吾,干笑了两声都没说出话来。这个主意其实是他想出来的,但他开始想的是比着少奶奶的身材往树上砍一刀就行了。横竖到时候他们要避开袁家人演这出戏,少奶奶主要是个借口,有个意思就行了。可他也没想到,少爷居然会让人来了这么一出啊。   少奶奶当时就险些坐到地上去,结果还是把脚扭了。连带着身边的丫鬟都吓得不轻。就那个叫知晴的,也不知是不是在驿站那次被吓破了胆,少奶奶现在还好,她倒是吓得要喝安神药了。   “是大少爷出的好主意吧?”许碧是磨着牙说出这话的。是,沈云殊的确跟她说过她要受受惊的,但她以为大约就是在马车外面搞点动静出来,顶多马儿受惊狂奔几步,她在车里被颠一阵子就罢了。谁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受惊”!   “不不不。”九炼脱口而出,“这主意是小的想的!”   他一想不对,赶紧又补了一句:“但小的本来想的不是这样……”   许碧呵呵笑了一声:“所以还是你们大少爷安排的。”   九炼张张嘴,无话可说。这么说当然是没错的,但是——总觉得大少爷似乎有些危险似的……   门外有人咳了一声:“九炼出来吧。”正是沈云殊的声音。   九炼如蒙大赦,连忙向许碧行了一礼,逃也似地出了屋子。人影一晃,沈云殊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进了屋子,随手还将门带上了。九炼吁了口气,一抬眼却见知雨狠狠地瞪着他,不由得苦笑着咧了咧嘴:“知雨姑娘——”   知雨一扭头,不想跟他说话。她跟姑娘一样,都以为会是在马车外头弄点动静出来,结果在柳林里突然有人蹿出来的时候,简直吓了她一个心胆俱裂,还当真是有人来行刺了。现下可好,姑娘脚也扭了,知晴更是直接吓得病了,这都是大少爷出的好主意!   当然,她一个做奴婢的自是不能去对大少爷横眉冷对,那就只能对九炼怒目而视了,反正这主意开始也是他出的不是吗?   “这,这事儿也实在怪不得大少爷——”九炼试图替主子解释,“那会儿远远的就有人盯着呢,若是少奶奶露了破绽,这,这戏就白演了。”   屋子里,沈云殊对着许碧的眼刀,也干笑着给出了两样的解释:“那不是——你胆子实在太大,怕演得不像被人看出破绽来……”   许碧对他微笑:“就是生怕吓不到我。我懂,大少爷有心了。”   “咳!”沈云殊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想在床边坐下,才弯弯身又被许碧的目光逼得站了起来,“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原该跟你说一声……只是袁家有人远远盯着,你——无甚经验,若是被他们看出破绽,只怕对你也会起了不善之心……”   袁家能行养寇之事,还能在背后对他放冷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他们如今是没把许碧放在眼里,觉得不过是女流之辈,并不值得他们对付。可若是发现许碧有什么破绽——沈云殊倒是不怕袁家知道他们其实生擒了平田等人,毕竟袁沈两家早晚是要撕破脸的——他怕的是袁家丧心病狂,发现许碧与一般后宅女子有些不同,再对她下手。   许碧瞪了他一会儿,哼一声扭过了头。她得承认,论演技,她真的远不如沈云殊这个戏精。如果沈云殊事先告诉了她,她那会能不能破了调地尖叫出来,实未可知……   沈云殊敏锐地发现许碧变了态度,干咳一声,终于还是在床边坐下了:“脚伤得可重?”   “还好。没什么大事。”许碧扭着脸不看他,自己活动了一下脚踝。柳林里的地面起伏不平,她当时一惊,踩进了一个泥窝里。也是现在这时候女孩子穿的绣鞋太软,偏偏又是她被劫持时伤过的那只脚,于是就扭到了。   沈云殊伸手去握她的脚:“让我看看。王御医说脚踝这样反复伤到,怕会落下病根。”   “呵呵——”许碧皮笑肉不笑。这到底是拜谁所赐?   沈云殊又干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许碧的笑,低头将她的袜子褪了下去。脚踝已经冷敷过,现在贴了一块膏药,散发出苦涩的药味。许碧生得白,那黑褐色的膏药贴上去,越发衬得肌肤莹白,脚背上淡青的血管看得格外清楚。   前朝原是时兴缠足的,只是本朝开国皇帝登基之后,宫里皇后便是一双大脚,又不与公主们缠足,这风气便不似从前那般兴盛。不过江南一带本是缠足之风盛行,又总有些历经数朝的世家“遵古”,仿佛不管什么,只要是“传下来的”,就显得他们十分讲究似的,所以这缠足也就一直不曾断过。便是皇帝后来迁都至金陵,也并未能将南边这股风气彻底扭转过来。   沈云殊来了江浙之后,也见过江浙这边有些书香门第的女孩儿缠了足,称为三寸金莲,蹑着莲瓣似的绣鞋,在裙下看起来小得一手可握。   要说看起来倒确实显得精致,走起路来也如风摆杨柳一般,显得婀娜多姿。可是她们走不得几步就是一脸娇弱走不动的模样,更不必说登山爬坡了。   幸好许碧是一双天足。沈云殊握着许碧的脚,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许碧的脚其实也很小,还没有沈云殊的手掌长。不过五个小小的脚趾都舒展着,指甲修得圆润光洁,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不像他曾经有一次无意间见到的歌伎一般,脚趾紧紧并在一起,还向脚心扣着,似乎已经伸展不开了似的。   据说这样还是好的,乃是从小就缠起的讲究人家。有些半路出家的,因脚已生得肥大,竟有将趾骨硬生生折断的,好折到足底,再穿上那高帮的绣鞋,从外头看上去就显得小巧了。   老实说他这驰骋疆场,见惯血腥的人听了,都觉得后脖梗子发凉。再看那些尖尖的绣鞋,就不由心中惴惴,总要想到鞋子里裹的那双足,是不是已经扭曲变了形貌。   许碧脚被他握着,半天也不见动作,也不见他放手,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地用另一只脚踢了踢他:“怎么了?”   沈云殊抬头看了看许碧,只见她一脸疑惑,看起来正气凛然的,就是没点害羞的意思。   这年头,女子的双足乃是比脸还要隐密的所在。白日里穿着鞋袜自不必说,便是夜间也还有一双睡鞋裹着,除在自己夫君面前,轻易不得露出来。似这般被人褪了鞋袜握在手中,便是西北边关那些最大方的女孩儿家,也要有些羞涩的。   沈云殊想起在宣城外那马车上,自己才握握许碧的脚,知晴就张牙舞爪往上扑的模样;再看看许碧脸上单纯的疑惑,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还是年纪太小了,才十四的女孩儿家,家里又不曾好生教导,懂得什么……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不由得一阵怜惜,连忙自己就把刚才那点儿绮思狠狠地压了下去,握着许碧的脚轻轻活动一下:“疼么?”别的是不能做了,那稍微多摸一会儿好了,虽说年纪小,到底是他的妻子,这也不算失礼。   “不走路就不疼。”许碧不是特别担心。年轻人恢复得快,她以后再小心一些,不要反复伤到,应该是会没事的。   沈云殊叹了口气,替她拉上袜子:“这几日就不用去夫人处请安了。”   沈家规矩不算大,许碧又是个刚进门不久的新妇,身上还带着“福气”,这些日子沈夫人也没拘着她,每日不过是去正院问个安,说几句话就可以拿“照顾沈云殊”为借口回来了。不过知雨已经提醒过一次,说这样不大合规矩,有些太闲散了。   许碧实在是厌烦那些“规矩”。在原身的记忆里,许夫人就曾经说过,她当初嫁进许家,早晨要去伺候许老太太起床洗漱,白日里就陪着许老太太说话做针线,虽有丫鬟,一日三餐也要给婆母摆碗布菜,直到许老太太叫她坐下来一起用饭,她才能坐下。   这种日子没人愿意过。所以许夫人虽然是在标榜自己“孝顺”,却也能听出她的一点欣慰——许老太太过世之后,她的日子是过得舒服多了。   这样的日子,许碧想想都有点儿发毛。眼下脚这一扭伤,倒是个现成的理由了,顿时有点欣然。沈云殊看她脸上立刻露了点笑容,不由得自己也一笑,拿出个小瓶子来给她:“涂上。”   许碧有点奇怪:“已经贴了膏药了……”这怎么涂?涂到膏药外头?   沈云殊嗤地一声就笑了:“涂脸上的。王氏秘制易容膏。”   哦,原来是演戏用的化妆品! 第32章 态   这“王氏秘制易容膏”不得不说是挺神奇的。许碧薄薄涂了一层, 再端了沈夫人给的玻璃镜子照一照,就发现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 非常符合“受惊过度”的模样。   “果然好用。”许碧感叹了一声。   今日刚刚遭遇行刺, 她只要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就可以了。但到了明日后日呢?她总不能一直在屋里发抖吧?那不是受惊过度,是吓出神经病了。可是她只要一走出去,这脸色却是骗不了人的。现在涂上这个易容水, 她再提起这事儿便露一点儿害怕的模样, 那就没有破绽了。   “王御医家当真是做郎中的?”许碧不得不怀疑一下。他家该不会是做化妆师的吧?如此一来,不知他能不能连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都化出来呢?假如那样的话可就方便多了。   “那是街上的花子用的法子……”沈云殊对她的异想天开哭笑不得,“多是弄得十分肮脏, 人不细看也就过去了。若要多看两眼, 立时便能看出破绽的。你这话,可不能让王御医听见。”   他看许碧还拿着那面镜子左右端详自己,便道:“你喜欢这镜子?”   许碧想起这镜子是沈夫人送的,他大概会不太高兴, 连忙放下了:“只是觉得这个照起来清楚些,用着方便。”沈云殊没说过沈夫人对他有什么不好, 但她始终记得他说过的那句“常人常情”。听起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头的意思细品却颇有些沉重。   算算时间, 沈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沈云殊也才一两岁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又哪有不想要母亲的?若是沈夫人有心好好对他, 未必不能养成亲母子一般。可眼下却只得一句“常人常情”, 再加上这次的亲事, 许碧想一想, 就觉得沈云殊也挺可怜的。既然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自然要以他的好恶为好恶了。   沈云殊看她那镜子放在妆台的小屉之中,还用一块软缎细细包住,显然是十分珍视之物;这会儿因为他一句话,便又随手往床头小几上一扣,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便不由得一阵温热,轻咳了一声道:“这东西是外洋来的,虽少些,这里也能弄得到。改日我给你弄一面大些的来,照起来也更清楚些。”   许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声好。   那软缎真不是她包上的啊!要按她的习惯,随手就把镜子摆在妆台的铜镜旁边了。那是知晴知雨都说稀罕,知雨又想起曾听说过这西洋镜子会照魂儿,小人儿魂魄不稳,怕照多了镜子会被摄了魂去,所以平日不用的时候就包起来放到小屉之中,也免得万一被碰落下来摔碎了。   沈云殊一面思索去哪里弄架穿衣镜来,一面总算想起了正事:“这次,家里这些下人也是要清一清了。咱们这个院子里也有两个眼线,虽不是袁家放进来的,我也不想留了。”   他这个院子平日都不回来住,所以没什么重要的眼线,只是有几个下人被别府里的人给了些好处,会透些话出去罢了。   从前他不回来住,这两个下人留着也无妨,横竖也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现在许碧嫁了进来,他们之间还有了些秘密,那就不能再留了。   “等人打发出去了,再叫他们来给你磕头。若是觉得人手不够,以后慢慢补起来。只是再要挑人就得仔细着来,一时大约也补不了多少。”   许碧这才想起来,好像之前知晴是在她耳朵旁边嘀咕过,说一院子的人都没什么规矩,也不曾来拜过她这位大少奶奶,原来原因是在这里呢。   沈云殊轻咳了一声:“待他们来拜见了你,以后这院子就是你做主了。”   其实按规矩说,新妇回门之后,下人就该来拜见主母了。虽说许碧娘家远在京城,省了回门这一步,可下头人的规矩却是不该省的。之所以拖到如今,固然有他要清理眼线的想法在,更多的却是因为这院子里领头的人,存了那么一点私心。   想到这里,沈云殊微微眯了眯眼睛:“紫电和青霜——他们原是夫人那边送来的。”   “嗯,我听姨娘说了。”许碧听见紫电青霜的名字,不由得打起了点精神,“我得敬着点她们?”这个好像是她以前在哪本小说上看过的,长辈赏下来的人,要比一般的丫鬟尊贵些。   “这是什么道理!”沈云殊皱起眉头,“她们不过是丫头,怎的还要你敬着她们,岂不是颠倒了吗?”   “那个——”许碧有点底气不足地咳了一声,“你刚才说是夫人送来的……”沈夫人到底是他的继母,古代这个孝道是很压人的,虽然她不觉得连长辈给的丫鬟都要敬着,但这不是怕万一有什么做得不好,给他惹来闲话吗?   沈云殊却误会了许碧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虽有些心思,但我常年在营里,并没碰过她们。”紫电青霜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了,再看那副模样,沈夫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不明白?   那会儿他已经十七了。沈大将军早就与他说过给他订了亲事,正想着要给他完婚。就因着这个,他把自己房里两个已经十八岁的大丫鬟都给找了人家嫁出去,想着妻子进门看着也舒心些。至于以后——这种事总是由妻子来安排更好些。   谁知他这边才把人打发了,沈夫人就借口他没人服侍,又放进来两个。且紫电也罢了,青霜那性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这打的是什么主意,连他身边的五炼都看得出来:“只怕她们勾着少爷误了正事……”   从那会儿起,他就知道沈夫人对他是日渐提防了。尤其后来沈云安进了军营却吃不得苦,还让沈夫人装病将他唤了回去,他们这对继母子的关系,就愈加地紧张起来。   其实沈云殊也没盼着沈夫人真能拿他当亲儿子养。从沈夫人刚嫁进沈家那会儿,香姨娘就把他护得紧紧的,跟沈夫人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到他年纪略大一点,又被沈大将军接到身边教导,就更不大往后宅去了。   这般的生疏,沈云殊自己都不曾拿沈夫人当亲娘,自也不会要求沈夫人以他为亲子。便是沈夫人一心为沈云安打算,那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横竖他少在后宅,又有香姨娘护着,沈夫人也苛待不了他,大家相安无事也就是了。   可是就从那回,他就发觉他虽想相安,沈夫人却并不觉得无事。她觉得有他在前,沈大将军便会一心扑在他身上,忽略了沈云安。   可是沈大将军对沈云安,原也同样是悉心教导的,亦是在与他同样的年纪,就带他进了军营。无奈沈云安却被沈夫人养得娇了,吃不得习武的那份儿苦,进了军营才一个多月就受不得了,送信回去给沈夫人叫苦。   这些,沈大将军其实都知道。他原是要着人回去跟沈夫人说,让她不要理睬沈云安,好生磨磨他的性子。谁知那会儿边关忽起战事,沈大将军带着沈云殊打仗去了,一时就没顾得上沈云安。谁知才半个多月回来,沈云安已经回家“侍疾”去了。   对此,沈大将军失望了一回也就罢了。沈云安不爱习武,能习文亦可,将来走正经的科举出身,比做武将还更安全些。故而沈大将军也在西北那边尽力寻了有学问的先生来教导,盼着沈云安成才之心,与对他这个嫡长子,并无什么两样。   然而习武固然辛苦,读书也同样有“寒窗苦读”的说法,可见要做好一件事,大抵总是要吃苦的。偏偏沈云安就是吃不得苦,不过是仗着那几分小聪明取巧。且文武毕竟有别,他既习了文,沈大将军对他也就难以再指导什么,不过是从营里回府的时候问问他的功课罢了。   可是这一切看在沈夫人眼里,就觉得是沈大将军疏忽了沈云安,一心只放在了长子身上。尤其沈云安那里才考出一个童生来,他这里已经立了几次军功,升到了正五品的守备。虽说武职不如文职高,但以他的年纪,也已然算得上身居高位了。   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沈夫人对他的态度变了。从前敬而远之,如今则是如骨在喉,如刺入肉了。以至于在他的亲事上,终于忍不住要动动手脚。只不过她运气可能着实不好,给他娶进门的并不是个懦弱无能的庶女,而是敢于杀倭的——究竟该用个什么词儿来形容呢?   手上被人碰了碰,沈云殊收回思绪,就见许碧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么说,那两个丫头不是你的心腹人啊?”亏她看紫电那副模样,仿佛这个院子都在她掌握之中,很有主人范儿呢。不过想想也是,如果真是心腹,他装受伤又何必在军营里躺着,回家里来装不是更方便?   沈云殊自觉闻到了一丝酸味儿,心里奇异地舒服了一些,微微一笑:“自然不是。我方才说了,我常年在军营之中,一月里也难得回来一次。”说句实话,就连紫电青霜的相貌,他也是这几日才熟悉起来的,以前不过是记得一个稳重些,另一个就有些轻佻罢了。   “若是这样——”许碧立刻琢磨起来,“你后头可还有计划?是回军营还是——”   “暂不回去。”沈云殊摸了摸脸,“我伤势尚未痊愈便遭行刺,虽则侥幸未伤,到底是有些牵扯伤口。且如今气怒攻心,总要再休养几日才好。”   许碧一边听他说一边把嘴撇得像个菱角:“那你还得再擦些秘制易容膏了。”若不然满面红光的,哪里像还需要休养的模样?   沈云殊失笑:“那是自然。只辛苦了王御医。”打着开伤药的借口,整日里光忙着研究各种颜色的易容膏了。   许碧倒想起来了:“王御医不是要走么?”早几天前王御医就装模作样地说要回京城了,忽然出了这么件事,他岂不是又走不了了?   说起来这个王御医也是怪有意思的。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是整天板着,仿佛沈家上下都欠他钱似的。许碧很怀疑他是演技也不精湛,没奈何只能装个面瘫,好叫外头人看不出深浅来。   沈云殊一摆手:“他不着急。还没进袁家的门呢。”王御医名义上是来治伤的,其实也有打探消息的作用。确切点说,是他带来的那个药童,其实是宫卫里的探子。   自王御医来了,袁家也试图通过他打听沈家的消息,已经拐弯抹角请过他几回了。王御医摆出一副被太医院推出来挡枪的倒霉模样,只想应付完差事就回京去,不肯答应袁家的邀请。   “欲擒故纵。”许碧恍然大悟,“难怪你今天病势反复,明天急怒攻心,就为了把王御医名正言顺留在杭州?”   沈云殊嘿嘿一笑。袁家防沈家更甚于防海匪倭寇,沈家又人生地不熟,实在找不出能进袁家打探的人。这回王御医来了,不借着这个机会进一进袁家的门,下次恐怕就再没机会了。虽说进去了未必就一定能得到什么消息,但也总要试一试。   只是这里头还有些琐碎细节,他就不一一讲给许碧听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说呢:“等人清理过一趟,你就搬到正房去住罢。”   许碧刚嫁进来那几日是因他伤势太重不好搬动,当然,也是因为她这个大少奶奶有些——咳咳,但现在既然是要她做这院子的主,那自然要先搬回正房去住,名正才能言顺嘛。   他说完了,忽然想起沈夫人说的待许碧及笄之后才好圆房的话,担心她会错了意,连忙又补了一句:“这样,你教我东瀛话也方便。”   许碧却是半点都没往那方面去想,欣然点头:“你说得对。这样就不用去小佛堂了,随时都可以对话,确实方便。”   沈云殊看她一无所觉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暗叹还是年纪小,看样子似乎根本就是情窦未开,怕真是要到及笄之后才会懂事了。沈夫人这一手也算是高明了,借着冲喜的由头给他娶进这么一个犹未开窍的孩子来,若是运气再略差些,怕是到时候沈云安的子嗣都能生到他前头了。   “那咱们家里,我都要管什么事呢?”许碧自穿过来这些天,觉得除了吃喝拉撒其实别的并没什么正事,比起从前上班时东奔西跑的充实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不是还有教日语的任务,简直能闲得长出毛来。   沈云殊收回脑子里那点不大好宣之于口的念头,思索了一下,竟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常年在军营之中,哪知道后宅的女子每日里都要做些什么?想来无非是相夫教子,管家理事。然而他们现在连房都圆不了,自然没子可教;至于管家——沈夫人是断然不会把中馈之权交给许碧的,没见连晨昏定省都放得松松的,生怕许碧见到她平日里理事,想起来学着管家。   如此一来,难道只让许碧做针线?沈云殊想起每次回来看见紫电都抱着针线的模样,不禁摇头:“你还想读书么?”许家书香门第,女儿大约该是爱读书的罢?   “读书?”许碧眼睛顿时一亮。   原身的许二姑娘当然是读过书的,然而除了《三》、《百》、《千》,就是《女诫》、《女德》,再就是跟着许家独子许瑾,听过几堂《诗经》和《论语》。要放在这个时代大概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礼了,无奈大多不是许碧感兴趣的东西。   “有律令和游记之类的书么?”   “律令和游记?”沈云殊有点诧异,“你要读那个?”游记还好说,读着甚有趣味,律例读来做什么?   律令很实用啊。日常法规不要懂一点吗?虽然说她不是律师,更不可能以应讼为生,但穿越过来毕竟不熟悉情况,多读点律令,既可以避免因不清楚情况而犯了什么,还能从律令里再熟悉一下这个时代呢。   至于游记,更多是各地风土人情,读了便是了解民生。律令为上,民生为下,这一上一下都了解了,自然会少出错。   “知道一些,也免得做出犯禁的事来……”许碧含糊说了一句。   沈云殊不由得失笑:“你能做什么犯禁的事——”刚说完,就想起许碧给人割喉的英姿来,下头的话顿时都咽回去了,换了一句:“前头书房里有《大盛律例》,也有些游记之类,回头都叫九炼给你送过来。”   许碧便眉开眼笑:“那就多谢大少爷了。”   沈云殊看她双眼闪亮,若不是脸色苍白,可不就是一副俏皮模样?不由得心里喜欢,正要说话,便听外头知雨唤了一声:“二少爷——”   沈云安怎么过来了?   沈云殊咳嗽一声,脸上的神情蓦然就是一变,一脸忧心模样,又带点儿病弱神气,还拿手掩在唇边,连咳了几声。看得许碧嘴角抽了一下,他才起身,缓缓地道:“我去与二弟说话,你歇着罢。莫怕,日后定然再无此事了。”   许碧对着他的背影再次抽了抽嘴角——戏精! 第33章 庶女   沈云安进了院中, 见沈云殊出来,脚下急匆匆的步子才停了一停,干咳了一声:“大哥也在……”   跟着他的剪秋忙屈膝行礼, 替他解释:“听说有人行刺, 二少爷离得远不曾见着, 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必要来看看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她一边说,一颗心却提得高高的。在西湖边上,他们虽则离得远, 沈云殊与许碧又是先走了,可也听小厮来说歹人并未得手, 大少爷不曾受伤,只大少奶奶受了些惊吓。既是如此,又何用沈云安这般急慌慌地来看呢?   若说他是关切大少爷——连剪秋自己都不能信。这两兄弟素来都只是表面和气, 内里却是自扫门前雪, 便是沈云殊前些日子伤重将死,也不见沈云安这般担忧。与其说他是来探望沈云殊,倒不如说他惦记的另有他人。   剪秋想到这里,心里就更慌得厉害了。   今日出了这么一桩事儿, 他们才坐车到家,就听说各院里都有下人被拿了, 大少爷正在叫人审呢,其中还有今日跟着出门的,弄得她们这些从西北带过来的大丫鬟心里都惴惴不安。   说起来府里这些下人的事儿, 大少爷可是素不插手的。他常年与老爷都在军中,府中之事皆交与夫人,就连他自己院子里的人,也都是夫人安排。可今日这事儿一出,简直是雷厉风行,夫人还没到家呢,自己院子里就已经有人被带走了,听说紫罗到现在都不曾被放回去,似乎是沾了什么嫌疑……   按说紫罗是夫人身边的人,便是有事也该由夫人出面查问,可大少爷此次——莫不是改了脾气?还是如有些婆子们私下说的,如今大少爷娶了妻,就要争这府里的中馈了?   偏这种时候,二少爷还要来探望大少奶奶……   剪秋想起被沈云安珍而重之放着的那个荷包和里头的几枚小银锞子,就不禁有些心惊,强笑着向沈云殊解释:“奴婢原说过来给大少奶奶请安,可二少爷没亲眼见着大少爷,总不放心……”   沈云安有点发热的脑袋在见到沈云殊之后就凉了下来,顺着剪秋的话道:“正是。下人们传得乱糟糟的,究竟也不知大哥大嫂如何了……听说大哥在审府里的下人,连紫罗也拘了,不知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可是跟海匪有勾结?”   沈云殊瞥了他一眼,以为他是替沈夫人来兴师问罪的,不由得轻轻一哂:“紫罗与海匪倒是没什么勾结,可是自迁来杭州,家里兄弟倒收了外府的人不少好处,把府里的事往外传递。幸得如今还没什么要紧的事能让她递出去,可若是等真出了大事,只怕也晚了。”   沈云安却真不是来替沈夫人叫冤的,闻言便道:“竟是这般大胆?既生了这心,她和她兄弟都留不得了!”紫罗或许只能传递些看着不要紧的消息,但谁知道这消息在有心人手中会有什么用处?譬如说府里人透一句主子哪日要出门,那知道的人就可能在途中设伏。譬如今日这海匪行刺,焉知消息不就是从这里来的呢?   沈云殊倒有点儿诧异:“二弟说得不错。府里本有规矩,一概消息不得向外传递。紫罗既生了拿主子的消息去谋私利的想头,确是留不得了。”   其实想谋私利的是紫罗的兄弟,那小子幼时得病,脚有些跛,难娶媳妇。这回来了江浙,见此地富庶,便是来往人家的下人都出手宽松,就生了些心思,想着趁这几年给自己攒点家私,日后好娶妻。   紫罗虽没这个心思,可随口就将府里的大事小情说给弟弟听,也是个爱卖弄口舌的,不堪大用。只是她是沈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虽不如红罗青罗得用,也是沈夫人的脸面,沈云殊直接便叫人将她关了,还当沈云安要来生事,却不想他竟很是通情达理的模样,倒让他有些奇怪了——难不成还真是来关切他是否受伤的?   剪秋忙拉了拉沈云安的衣袖:“大少爷没事,二少爷也该放心了。大少奶奶受了惊,该好生歇着,二少爷还是别在这里说话,免得倒打扰了大少奶奶……”   沈云安瞥了一眼房门,知道自己不可能见着许碧了,心里就如被人泼了一碗凉水似的,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嫂嫂可还好?”   沈云殊随口道:“她还好,只是受了惊吓要养几日。多谢二弟关切。”   剪秋心里有鬼,便总听着沈云殊话里有话,连忙扯着沈云安告辞。出了院子,沈云安只觉心中忽忽若失,剪秋看他这样子更是担心,忙找出事来打岔他的心思:“少爷不去看看夫人和二姑娘?虽说没在眼前,只怕也吓着了。”   沈云安心不在焉地道:“母亲和云娇都无事。”刚才是一路回来的,他明明看见沈夫人和沈云娇虽有些惊吓,却并没什么的。   剪秋只怕他得了闲再胡思乱想什么,苦劝道:“如今家里这也兵荒马乱的,夫人那边还被拿了人,少爷总该去看看。”   沈云安想想也有道理,便举步往沈夫人的正院去。果然一进去就见沿墙跪了一排的粗使丫鬟和婆子,屋里沈夫人正在训斥翠罗:“你们一屋子住着,平日里又一起当差,你竟什么都不知道?”   翠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她和紫罗是一起挑上来的,虽然都说是大丫鬟,可前头还有红罗青罗是沈夫人真正得用的,她们两个与其说是大丫鬟,不如说只是为了显示沈夫人身份拿来充数的。   为这,紫罗平日里没少跟翠罗抱怨,翠罗偶尔也应和过几句。她知晓紫罗爱说话,嘴巴不严,但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谁知道竟……如今紫罗已经被大少爷叫人来捆走了,那她会不会也被……   “奴婢,奴婢真不知晓紫罗在外头……”平日她还羡慕紫罗有个兄弟,这会儿却是庆幸自己是一个人被卖到沈府的了,“素日里奴婢与她也不过就是说些家常,不该说的话,奴婢,奴婢是万不敢说的……”   沈夫人冷着脸摆了摆手:“先叫她打扫院子去。”   打扫院子是粗使小丫鬟做的活儿,但好歹并没有被发卖出去,也还在沈夫人院里当差,翠罗便一阵庆幸,连忙磕了头下去了。   沈云娇在旁边,就抱了沈夫人的手臂道:“母亲快别生气了。那紫罗也就是跟她兄弟说了些不关紧要的话……”   沈夫人刚拿了茶盏在手,闻言又放下了,教导女儿:“这话就说错了。虽瞧着是不关紧要的话,可今儿能传些没紧要的,明日说得惯了,那紧要的事只怕也就说出去了。何况你瞧着不过是几时出门,去哪里上香游玩的小事,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怕就有机可乘了。”   她说着,见沈云娇脸色有些发白,便知是想起了今日之事,连忙拍了拍女儿道:“这也是极偶然之事,只是防微杜渐,断不可在这上头纵了下人。”   沈云娇靠在母亲身上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小声道:“可紫罗毕竟是母亲院里的人,大哥就是要拿,也该跟母亲说一声才是……”哪有这样大喇喇就把人绑走了,还来索身契的?   沈夫人叹了口气,叫红罗把装身契的匣子拿出来,将沈云殊要的那些都清点出来送过去,半晌才冷笑了一声:“他这是借机折我的面子呢。”   她握紧了手,只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这事儿是海匪干的,与家里这些下人能有多少干系?谁还能是海匪的探子不成?他这分明是借着机会,要狠狠折我的面子,叫你父亲看看,我管家出了多少纰漏……”   沈云娇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是不满沈云殊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将紫罗捆走了,却没想到这么多:“可是娘一直管着家,大哥他从前也不曾……”从前沈云殊跟沈大将军一样,一年倒有三百多天在军营里,素来是不管后宅之事的。何况他是个男人,就算沈大将军对沈夫人不满,难不成还能让儿子来管后宅?   沈夫人嗤笑道:“可不就是你这话了。他是管不了,可如今有了能替他管的人啊。”   沈云娇啊了一声:“娘是说大嫂?”   “那是嫡长媳。”沈夫人面带讥讽之色,“按说她进了门,我这个继室都要倒退一步才是。”   “她刚进门,哪里轮得着她?”沈云娇立刻恼怒起来,她是最听不得继室二字的,“便娘不是她的亲婆婆,她也该跟着娘先习学中馈之事才是!”谁家不是这样?就说袁大少奶奶,听说嫁进袁家都两年了,如今还是袁夫人掌中馈呢。   沈夫人嗤地笑了一声:“只怕有人等不得了呢。”沈云殊这般,分明是在替许氏制造机会,更是借机立威呢。   沈云娇呼地就要站起来:“想让她掌家,大哥何不就去与父亲说,折腾这一通算什么!”   沈夫人讥讽之色更浓:“掌家?你父亲不会让她掌家的。”   “为什么?”沈云娇有些疑惑。   沈夫人轻笑道:“因为你父亲当初在许家定下的儿媳根本不是许氏。”   “啊?”不单沈云娇睁大了眼睛,连门外的沈云安都不禁加快几步跨进门来:“母亲,这是何故?”   沈夫人一直对此事颇为自得,这会儿终是忍不住要讲出来,却把自己那些用心隐了去,只说许家背信弃义不肯嫁女:“……这冲喜的事儿拖不得,娘怕耽搁了日子,只得就答应了。天幸是娶了亲你们大哥倒好了,不然我怕还要担上干系……”   “许家居然拿个庶女顶替过来!”沈云娇气得满脸发红,“还说什么因是生在父亲建功那年才跟咱家结了亲——父亲可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沈夫人悠悠地道,“你父亲从前还当许翰林是个义士,如今也是气恼得很。若不是因为急等冲喜,必定会退婚。”   “难怪她连点嫁妆都没带,敬茶的时候就给那样的礼——”沈云娇哈了一声,“几个银锞子就当成好东西,原来是个姨娘生的,许家这是拿她顶缸呢!”   沈云安怔在那里,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半晌才道:“大哥可知道?”   沈夫人嗤道:“他自然知道。”若不是知道许氏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又何必借着今日之事大闹一番,不就是想给许氏掌家铺路吗?   “那怎么行!”沈云娇立刻反对,“她一个庶女,在家时可学过管家理事?”   那自然是没有学过的,否则又怎么能娶进来呢?沈夫人眼帘微垂,叹了口气:“听说她一直是养在许家姨娘身边的。”   “那父亲怎么就答应了!”沈云娇急道,“娶这么个人进门,不是丢咱们沈家的脸吗?”难道她要叫一个姨娘养的做大嫂?将来若是被人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出门?若是外头人一语不合拿此事来讥讽,可叫她如何反驳?   自来了江浙,沈云娇便觉得过得不甚如意。   从前在西北,人人都捧着她。且西北的女儿家们性子都爽朗些,并不以琴棋书画为要,平日聚在一处略说说自己读的闲书,再比比针线也就过去了。   可江浙这边风气迥异,姑娘们凡聚会便要题诗作画,还有人斗茶合香,都是沈云娇根本不曾学过的东西。固然也还有人趋奉于她,可比起从前在西北却有天壤之别。尤其有些本地世族家的女孩儿,看她的眼神便颇有几分不屑。若再教人知道她有这般一个嫂子,岂不是更添了些羞惭?   本地世族自然也有庶出的女儿,但讲究一些的人家皆是养在嫡母身边,一般指导教训;若不是这般教养的,便是嫡庶分明,尤其婚嫁之时,颇为讲究。似许家这般,将一个姨娘养大的庶女嫁给人家嫡长子,这简直是,简直是……   “简直是个害人精!”沈云娇一跺脚,“若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笑死人!”   沈云安不由自主地道:“这也怪不得大嫂。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她便不愿也是不成。”   沈云娇冷笑道:“我瞧着她情愿得很呢!”在西湖边上不就是吗?紧贴着沈云殊去游什么湖,若不然也不会正遇上行刺,被吓得病倒了。   沈夫人摆摆手,止住女儿后头的话,略有些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儿家的,什么贴不贴的,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沈云娇自知有些失言,抱了她的手臂:“女儿也是一时气愤……”   沈夫人只得一子一女,平素里宝爱异常,哪里真舍得斥责呢?闻言便软了声音,摸着女儿的头发道:“江浙这边与西北不同,本来规矩大些,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再如小时候那般任性了。”   温言软语说了几句,便叫沈云娇去休息:“今日也累了,快去歇着罢。若觉得心里慌,叫宝镜给你点上安神香。”   打发走了女儿,才又看向儿子:“你也去歇着罢。这几日家里怕也要乱些,索性叫人先去书院告几天假,你就在家里读书,等这些海匪的事儿查清了再去上学。”她真不敢想,若是今日那些海匪行刺的不是沈云殊而是沈云安,那可如何是好?沈云殊还有一身武艺,沈云安却没有自保的本事。   这么一想,她就不由得更担忧起来:“还是该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念书才好,偏老爷一定要你去书院……”那书院又有些偏僻,若是海匪摸到书院去呢?   沈云安不得不安慰她:“哪里就能去了书院。今日也不过是极偶然之事,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何况江浙这边好先生都在书院里教书,也请不回来。”   沈夫人叹道:“便是去书院,也该去个好的,那青松书院连名气都没有……”她原是想让儿子去文华书院的,既离得近些,名气又大。可那书院只招本地籍贯的生员,她向沈大将军提过两次,沈大将军都说办不成。   倒是董夫人甚喜沈云安,曾说过只要沈云安考取了秀才,便可替他请托——文华书院副山长乃是她父亲同科进士,虽说书院规矩严,但若是一个有功名的秀才,父亲又是守边有功的大将,书院应还是愿意通融的,院里的生员也不会太过反感。   一想到这个,沈夫人就有了精神:“安儿,在西北的时候先生便说你必中的,若不是忽然来了江浙,去年说不准就已中了呢。今年你便下场,考出个秀才来,娘也好去请托董夫人。”   她一边说一边盘算:“西北千里迢迢的,不如就在杭州借籍考罢。”秀才是要回原籍考的。沈家原籍大同,在西北的时候自然方便,可如今到了杭州,再要回去考试,路上怕不要走小半个月?幸好以沈文的身份,应该还是可在杭州借籍,就在杭州下场便是。   沈云安却犹豫道:“我,我还是回大同考罢……”   在西北时,先生确是对他多有夸赞,他也自觉是同窗之中的佼佼者。然而来了杭州才发现,江南文风之盛绝胜西北,就是青松书院那等普通书院,同窗之中也有小半都是过了县考府考的,他一个童生,在其中绝算不得秀出同侪。   本朝规定,借籍亦可,却是借籍何处,便要与何处的考生一并录取。青松书院已然如此,可见江浙一带学子之能。如此多的童生,一府之中也只取百人,沈云安实不敢说自己定能取中,倒不如回大同去更有把握。   沈夫人却是舍不得儿子劳累,当下叫沈云安回去看书,自己却打定主意,准备叫家人送封信给沈大将军,让他催一催借籍之事。早些办好,也省了沈云安这千里奔波。 第34章 正位   沈云殊上巳遇刺之事, 在杭州府很是起了一番波浪。杭州府下辖诸县乃至沿海驻军都忙活了一通,倒是又抓出了几个通匪之人,却也没留得什么活口, 更没得到口供, 最终只能将一排脑袋高悬城门之上泄愤, 又在海岸边严加防范,日夜巡逻,一时间海上倒是安宁了许多。   沈府之内,却是未能完全安宁下来。   先是大少爷沈云殊借此机会雷厉风行地将府中下人清理了一遍, 眼瞧着人就少了四分之一,就连夫人身边的紫罗都被发卖了出去, 一时间颇有些人人自危之感。   不过别的院子倒也罢了,横竖这一次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剩下的若不是从西北带来的老人, 就是嘴巴严实不爱嚼舌头的, 日后只要守着自己的本分,想来也不会再招祸。唯独大少爷那个院子,不但是清理了人,还要重立规矩哩。   “青霜姐姐要做什么?”知晴坐在正房外屋做针线, 见青霜提了个食盒进来,便放下针线笑嘻嘻地站起来, “这还没到用饭的时候呢,难道厨房就做好了?”   青霜忍着气道:“我做了些点心来给少爷和少奶奶用。”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知晴横跨一步拦着她,笑道:“少爷和少奶奶在屋里头说话, 并没叫点心。姐姐不如先把食盒搁在这儿,若是一会儿少爷和少奶奶要用点心,我替姐姐送进去?”   青霜这口气顿时就要忍不住了。   那日上巳出游,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沈云殊甩开,自觉没了脸面;加上后来沈云殊回府就清理下人,那两日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她便不曾往前凑。谁知等这几日过去,她待要再上前伺候之时,这院子里竟是变了天——大少奶奶迁入正房,屋子里竟是被许家陪嫁来的两个丫鬟给牢牢把住了。   “知晴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青霜不是个能受气的人,两道细细的眉毛立时就想竖起来,“我是伺候大少爷的,难不成姑娘连这也不许?我倒不知道,如今我也要听姑娘指派了!”这知晴算个什么东西,这几日她一忍再忍,知晴倒一拦再拦的没个完了?   知晴双手往腰里一叉,就待要跟青霜吵起来。手刚叉到腰间,忽然想起许碧的吩咐,硬生生又放了下去,顺势掸了掸衣襟,慢声道:“姐姐这话可折死我了。我怎么敢指派姐姐?姐姐爱做针线还是爱做点心,哪怕回自己屋里躲懒什么都不做呢,我也管不到。只是少爷和少奶奶在屋里说话,吩咐不叫人打扰,我不晓得别的,只知道听主子的话,不叫别人进去扰了!”   她开头还说得慢,到后头就渐渐有点露出本色,话也快了音也高了,两道眉毛也跟青霜一般就要竖起来,只是想到许碧说过不许吵闹起来,只得悻悻又压平了下去。   饶是如此,青霜脸上也不好看了。似她们这般的大丫鬟,那粗使活计是不用做的,只管贴身伺候。平日里沈云殊不在,这院子里的活计其实十分清闲,紫电还做做针线,她不爱这些,因此倒是闲着的时候多。   往常也有底下的粗使婆子们暗地里议论,说她爱躲懒,她只当没听见——她是沈夫人挑来伺候沈云殊的,别的事自然可以不做,谁不服气,只管去与沈夫人说便是——可如今被知晴这么说出来,便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而且知晴又算什么?从上巳那日回来,她也说是受了惊吓病倒了,这几日还不是什么都没做?什么受惊,那日遇刺知晴也没跟在大少奶奶身边伺候,能受什么惊?还不一样是躲懒?   “我倒不知道知晴姑娘是这样勤快的人——”青霜脸上阵青阵红,冷笑了一声,“可少爷和少奶奶在屋里说了半日话了,总该换换茶水吧?我也不敢打扰,只是带了少爷爱喝的毛峰来,容我给少爷沏壶茶总行吧?”   知晴仍旧拦着不肯让她往里屋走:“姐姐放心,要换茶有我呢。”   青霜忍不住就要勃然大怒:“你想做什么!我是夫人挑过来伺候大少爷的,你不让我近大少爷的身,回头夫人问起来,你自去与夫人回话!”   提到沈夫人,知晴心里也有些惴惴,但随即就昂起了头嗤笑道:“姐姐也说了,夫人是挑你来伺候少爷的。既然是伺候少爷,自然是少爷怎么说,姐姐就该怎么做!如今少爷不让人进屋里打扰,我在外头坐着都不敢高声,姐姐却来吵闹,不知是什么规矩?”   夫人又怎么样?夫人不过是大少爷的继母罢了。这次大少爷清理府中下人,连夫人院里的大丫鬟都被发卖了,夫人不也一句话都没说吗?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好怕的!如今自家姑娘正得大少爷喜欢,自是不能让这个妖里妖气的青霜来掺和——看她那模样跟素姨娘倒有几分相似,瞧着就不是个安分的!   知晴心里想着,便又压低了点声音,阴阳怪气地道:“再说了,上巳那日姐姐才惹了大少爷不欢喜,我可真不敢就让姐姐这么进去呢。”   青霜气极,只觉得一张脸都火辣辣的。可沈云殊对她也并不怎么亲近,她还真不敢就硬闯进去。再说她们这里说话,里屋必定也能听见些动静,若是沈云殊肯让她进去,自然会发话,可此刻里头连点动静都没有——青霜咬着嘴唇立了片刻,终是恨恨将食盒往桌上一放,转头就出去了。   知晴冲着她的背影得意地一笑,伸手就开了食盒,只见里头四碟新鲜的点心,另有一盅杏仁露也是热腾腾的,显是刚刚出锅。知晴伸手便拈了一块荷花酥塞在嘴里,刚咬了一口便见知雨从外头进来,道:“方才看着青霜姐姐气冲冲出去——”   “又来献殷勤呢。叫我拦下,说了几句话自己臊回去了。”知晴把杏仁露端出来,冲着知雨招手,“还热着呢,快来吃。”反正这点心她是不会送到屋里去的。   知雨微微皱眉:“这想是给大少爷做的……”   知晴嗤了一声:“难道你还要送进去不成?姑娘说了不得打扰,点心茶水一概不要——这杏仁露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知雨皱眉道:“便是凉了,也不该我们喝。姐姐若是想喝,咱们去小厨房自己做些便是。”   知晴好不扫兴,赌气将杏仁露又重重搁了回去:“行行行,我不配喝!那就放着罢,等少爷和少奶奶要了,就将这好东西送进去,说是青霜姐姐特意做的,也好叫少爷知她的情儿!”   知雨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道:“我哪是这个意思,姐姐别误会了我。只是咱们拿着规矩压着她们,自己也要守规矩才好。不然若是被她们挑出毛病来,只怕连姑娘都不好再说话了……”   知晴扭着脸儿,片刻才哼哼着道:“我晓得了……”   知雨便露出笑脸来道:“我知道姐姐是最明白的,若不然,姑娘也不放心让姐姐守着门呢。若换了我,怕是拦不住人。”   知晴便又有几分得意:“你年纪小,自是压不住她们。放心,姑娘既说了这话,我断不能让她们进门的。”说着又有几分不屑地压低了声音,“从前一天也不见她们的影儿,姑娘这一搬进正房,恨不得天天就贴过来……我看,大少爷也根本没把她们搁在眼里……”   知雨笑了笑,也在桌边坐下,拿起针线来:“管她们呢,咱们只听大少爷和姑娘的话。”   “可不是。”知晴忽然又想起来,“说起来,该改口了,咱们如今该叫少奶奶了。”   内室之中,许碧双手托腮看着沈云殊默写五十音图,笑嘻嘻地道:“我的丫鬟脾气不好,大少爷可别怪罪。”   沈云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回瞥了许碧一眼:“是我的丫鬟乱闯,该我向大少奶奶请罪才是。”   屋里的桌椅都是依着沈云殊的身材打造,许碧坐在那高脚椅上还有点挨不着地,两脚荡来荡去地笑:“只要大少爷不生我的气,我就谢天谢地啦,哪里还敢让大少爷请罪呢?”   沈云殊有些无奈地放下笔:“如今我还指着少奶奶呢,怎么敢得罪。”   许碧偷笑着拿起他面前的纸,仔细检查了一遍,夸奖道:“大少爷学得不错。”这家伙记性极好,一笔字也写得虬劲有力,着实不错。   沈云殊却并不满意:“会写没什么用……”至少现在没用。他现在急需的是能听能说,可是许碧却说她的东瀛话说得不甚准,学了也不能直接用,真是急人。   不过现在着急也没用,沈云殊叹了口气,把纸投到旁边的炭盆里,看看许碧:“你的手可好些了?”   “啊——”许碧干咳了一声,“还,还有点不得劲,总觉得有些虚浮,把不稳笔……”   比起沈云殊来,许碧的字就差强人意了。实在是她从前没有写过毛笔字,如果不是还有原身的记忆,只怕一个五十音图都要写得乱七八糟。无奈之下,只能托辞自己手腕似乎有些扭到,然后关起门来偷偷练习了。毕竟许二姑娘好歹也是翰林之女,不能把字写得像狗爬一样啊。   但练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许碧只能装模作样地转一转手腕:“其实也不痛不痒,想来歇歇也就好了……”   沈云殊皱眉,伸手握住许碧手腕轻轻活动:“怎会如此……你也不早说,该让王御医看看才是。”   “王御医——”许碧有点心虚地把手收回来,“他在袁家过得怎样?”   前两日,王御医终于摆脱了沈家这些病人,宣布沈少奶奶吃了几天安神药之后已然无恙,就准备打包行李返回京城。结果还没出城门呢,就被袁家以袁老夫人身子不适为由,给请回袁家去了。   沈云殊手心空了,但指尖上似乎还残存着那温腻柔滑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捻了捻手指,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他?他好得很。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舒服。”   许碧嗤地笑了一声:“那他可有什么进展?”   “哪儿有那么容易。”沈云殊两手一摊,“袁家的人一刻不离,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那袁家这几天有什么动静吗?”许碧忍不住追问。   沈云殊苦笑:“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是什么话……”许碧不大满意,“没有派人盯着袁家吗?”   沈云殊叹道:“你当盯着袁家是那么容易的事?袁家盘踞江浙多少年了,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又是聚居一处,那地方周围有些什么人,他们早就摸透了,但凡有个眼生的都会惹起袁家族人注意。”   他伸手点了点已经在炭盆里化成了一片细灰的那张五十音图:“就说这东瀛话吧,当初来了江浙不久我就想学,可军中有几个懂东瀛话的,却是推三阻四的不肯教。袁家还在暗中散布谣言,说朝廷本只谕令父亲自己前来江浙,可父亲欲与袁家分功夺权,所以才将我也带了过来。我刚到军中之时,比现在还难得多呢。其实文华书院里就有懂东瀛话的先生,我们登门拜访过几次,也只是推托。”   “这是什么道理!”许碧不禁竖起了眉毛,“你们学东瀛话难道不是为了抗倭?这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云殊往后一靠,没什么形象地仰在椅背上:“读书人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袁家世居江浙,族中历年修桥铺路,赈米施药,善名在外。就是这些书院里头,不少学生都受过袁家恩惠,还有袁家的子弟或亲故帮腔,若是跟他们说袁翦勾结海匪甚至倭人,打死他们都不肯信的;倒是说我们父子从西北腆着脸来抢功,颇有些人愿意相信。”   许碧默然。人都是这样,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袁家几代下来营造的形象,实在是给了袁翦太牢固的保护。沈家父子要从他手里夺一块立足之地,实在是难上加难。   “那——朝廷就没有懂东瀛话的官员吗?”她记得应该有这样的机构吧,比如鸿胪寺,四夷馆什么的?   沈云殊果然点点头:“鸿胪寺里有,但奏折递上去几个月了,并无批复。”   许碧想了一会儿,感叹道:“皇上真不容易……”连个翻译都调动不了,这哪儿是皇帝,分明是傀儡啊!   沈云殊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大少奶奶聪明得紧,为何外头总都传言,说你在娘家时……”派去京城打听的人已经回复了,许家二姑娘就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只有许家极相熟的人家才知晓有这么一位,印象也无非都是寡言少语,性情老实罢了。可这些人口中那个懦弱的许二姑娘,跟眼前这位可是完全不同啊。   许碧心里咯噔一跳,垂下眼睛:“在人屋檐下,何得不低头?我也听下人说大少爷从前是不管府里事的。只不过大少爷是男儿,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插手后宅之事不过为图个家宅安宁;我一个女子,却是只能自保了。”   沈云殊倒被她说得心里一酸,温声道:“是我不该多问。如今这院子里是你做主,从前那些日子便忘了罢。”   许碧手指绞着帕子转了转,叹道:“我也只有一人放不下……”   “路姨娘?”沈云殊心下了然。都说许二姑娘是路姨娘照看大的,临出嫁前生了一场急病,路姨娘许了终身吃斋的愿,这病才好了。虽说神佛之事他是不信的,但路姨娘这份儿心,却不由他不想到香姨娘。以己推人,许碧自然也是惦记这位姨娘的。   “是啊。姨娘在家里过得也不如意,若是——”许碧眼巴巴地看着沈云殊,“若是能将她接到我身边来就好了……”   沈云殊微有些好笑:“这怎么能行?”岳父的妾室,接到沈家来还不乱了套?岂有姑娘出嫁还带着姨娘的呢?不过看许碧可怜巴巴的模样,他还是补了一句:“若以后住得近些,你想接她来小住几日也使得。”   许碧小声嘀咕:“其实我觉得,姨娘还不如就离了许家……”   “胡说。”沈云殊笑叹了一声,觉得许碧到底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她总是岳父的妾室,离了许家,让她往哪里去?外人不知底细,或许还要当她是在许家犯了什么过错撵出来的。听说她家中已无亲人,却要如何存身?”   有句话到了嘴边又教他咽了回去——路姨娘是个贱籍,真离了许家怕就是要被发卖了。固然他可以将路姨娘买下再放良,但这名声到底不好听,就算再嫁,一般人家也不愿娶这样的。何况她又不曾生养,那些娶妻就为传宗接代的人家,也不会选。   许碧不知道他已经想了这么多,心里略略有些失望,暗暗叹了口气。到底是古代人啊,无论怎么爱国爱民,有些思想仍旧是固化的。   这个问题显然不宜再谈,许碧也就转开话题,又扯回到袁家身上:“那现在如何是好呢?”   沈云殊笑了笑:“欲速则不达。袁家数代以来才有这样的好名声,想要拿下袁翦又岂是朝夕之功?你能教东瀛话已是帮了大忙,外头的事有我呢。”说起来许碧也是不易,姊妹易嫁也就罢了,先有宣城驿被劫,后又要帮着自己作戏,这脚上扭伤不说,如今说手腕不自在,怕也是那会儿伤了。便是当年在西北那边,也没几家的新妇要受这些惊吓。   沈云殊愈想便愈多几分怜惜,柔声道:“外头的事你就莫操心了,倒是这院子里要你费点心思。”   许碧扯着他的衣角发赖:“院子里头能有什么事啊,不过就是你那两个大丫鬟难缠些罢了。”沈云殊这雷厉风行地一番整顿,她又迁进了正房,院子里头的人都恭恭敬敬,没一个敢炸刺儿的,就是紫电和青霜——好吧,紫电其实也是老老实实的,至少表面上是老实的,只有青霜沉不住气,总要翻出些花样来。   但既然沈云殊不喜她们,饶是青霜再怎么花样百出也是没用的。许碧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需要费心的,而且她也不愿意拘在后宅过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至于青霜,有知晴怼着她就足够了,这也算人尽其材吧。   沈云殊哭笑不得,越发觉得许碧孩子气,拉了她的手笑道:“何止这些呢。”不过他想了想,也觉得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可做,略一犹豫便道:“家里迁到江浙来也不久,西北那边还有牧场和两个铺子,这边也该置点产业,这些你就管起来罢。”   “牧场和铺子?”许碧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来,“这是家里……”那不是应该沈夫人管么?只怕还轮不到她吧。   沈云殊冲她眨眨眼睛:“不是家里的……”   “你的私房?”许碧顿时反应了过来。哎,不是说这年头子女不得有私财么,沈云殊居然能攒下私房来?真是比她——比许二姑娘强太多了。   沈云殊笑了起来:“原是我母亲有些留下来的东西——”连氏亡故后,嫁妆自然都是留给他的,虽然当初只是个小铺子,但这些年仔细经营下来自是不同了。   “我这些年也有饷银,另得了些赏赐和分润……”打了胜仗是可以分战利品的,这也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了。一场仗打下来,所缴获之物总有一部分要拿出来分给军士们,朝廷也知道,只要分得不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沈家在西北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开始沈大将军位卑,分下来的东西自然少。后来连连升迁,又打了几个大仗,所得便多。尤其三年前那一仗,直捣北狄王庭,北狄王重伤,十几个儿子死了一半,不得不仓皇北迁三百里,自然那些来不及搬走的好东西就都归了盛朝大军。   沈大将军不是那等爱财之人,既不克扣军士,亦不吃空饷,但从北狄手里缴来的东西自然是不要白不要。沈云殊作为先锋军,分到的自也不少。所以论起私房来,他真比许碧富裕多了。   “以前是香姨娘替我管着。”沈云殊微微地笑,“以后,就要交给大少奶奶了。” 第35章 春心   许碧从沈云殊手里接了私房的时候, 青霜正在紫电屋里发牢骚:“知晴那个贱蹄子!整日里把着屋门,生怕咱们往少爷跟前凑一凑似的……敢情不是个陪嫁的丫头,分明是陪了条守门的狗过来!”   其实她是想说许碧把着沈云殊的, 但还不敢说得这般直白, 只得痛骂知晴:“也没见她做什么, 拿着针线装样子罢了,还要挑我的毛病!”   紫电手里的针连下错了几处,只得轻叹一声放下绣棚:“如今大少奶奶嫁进来,有些事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须是得仔细着,别落了人口实。”   从前这院子就跟没主人似的, 自然他们活计就少,做不做的也没人看见。可眼下有了主母,她们虽说是沈夫人挑来伺候沈云殊的, 可许碧嫁了进来, 她们就得连许碧一起伺候着。   “你也该给少奶奶做些针线才是。”她绣的这条腰带,可就是给许碧做的。   “我倒是要做,可能近得前吗?”青霜愈发地恼怒起来,“我今日做的点心, 还不是给少奶奶的?可那贱蹄子,根本就没让我进门!”   紫电不禁又叹了口气:“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说什么给少奶奶的, 那还不是冲着沈云殊去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   青霜胀红了脸,绞着帕子半天才道:“我不像你, 我那针线……”她本来针线做得就不好,沈夫人挑她上来,小半是因她有些厨艺,大半倒是因着她容貌娇艳。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自然也就不曾在针线上下功夫。   “那就多多下厨,做些少奶奶爱吃的点心。”紫电又把绣棚拿起来,“总之我们用心伺候就好。”   青霜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便是我们用心了,少奶奶也未必容得下。”   紫电心里一跳,一针就扎在自己手指上。她连忙挪开绣棚,将手指含在口中,含糊地道:“你这是什么话……”   青霜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你难道不曾看见,自打少奶奶迁进正房,大白天的也跟少爷躲在屋里——”她终究是没忍住,“这会儿她分明是不能圆房,做什么还缠着少爷不放?”   “你小声些!”紫电急得想掩她的嘴,“被人听见,看不打你!”   青霜满眼的不忿,声音虽压低了,其中恨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当初夫人叫我们来伺候大少爷,我们就是大少爷的人了,这谁不知道?少奶奶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容不下我们,再怎么讨好也没用!”   紫电心里也是一片苦涩,怔了片刻才苦笑道:“那又如何?”做丫鬟的,生死都握于人手,难道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少奶奶不容人,她们也就只能忍着,不然还能怎样?   “不成!”青霜握紧拳头,“这么着不成!”   “不成你想怎么样?”紫电愕然,“别说你我了,就是夫人,也不能硬按着少奶奶。”   “怎么不能?”青霜眼睛一亮,“少爷都二十了,平常人家这个年纪都有子有女了,可少爷成亲晚不说,如今还不能圆房,自然得有人伺候他才行!就是老爷,不是还有香姨娘吗?”西北那边还罢了,自从来了江浙她们就听说,那高门大户里头,主母身子不方便的时候,都得给夫君安排人伺候,否则便是不贤惠。   听说,杭州知府家里便有好几个姨娘,都是董夫人安排的。董夫人的父亲是西南一带有名的大儒,家里出名的有规矩,整个杭州城的女眷们谈起董夫人,都说她贤良淑德,堪为典范呢。那董夫人一定是对的,若不如此做的女子,便是不贤惠!   紫电犹豫道:“这怕是不成……夫人能叫我们来伺候大少爷,可并不能——”并不能强着少奶奶给她们名份啊。若是真能如此,她们又何至于来伺候了沈云殊几年,都不曾……   青霜脸颊微红:“那时候少爷还未成亲啊。未娶妻自是不能先纳妾,可如今不同了。”   紫电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少爷身上还有伤呢……”   “又不是现在就……”青霜红着脸推了她一下,“我们先去寻夫人说说……”   紫电犹豫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我看算了吧,这种事如何说得出口……”   青霜被她连泼了几瓢凉水,不由得气恼起来,再也坐不下去,寒着脸道:“姐姐知羞,我是个不知羞的,也别坐在这里说话了,没得脏了你的耳朵!”甩手就往外走。谁知才出了门,就见小丫鬟芸草啪哒啪哒地从院子里跑过去。青霜正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扬声便道:“没规矩的东西,跑什么!紧赶着投胎不成?”   院里的小丫鬟们都怕青霜,芸草连忙站住脚,低头道:“少爷叫去香姨娘处,把账本子拿过来给少奶奶看。”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青霜却是一听就懂了,顿时就是一怔:“香姨娘处的账册?”她知道那是什么,那可是少爷的私房啊。   芸草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点头道:“是。少爷说让香姨娘教少奶奶管账,以后那些账都归少奶奶看了。”   都归少奶奶看,也就是说沈云殊所有的东西,都要交到许碧手里了。   青霜看着芸草跑远,只觉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当初夫人提起冲喜的时候,瞧着老爷似乎并不太情愿的样子。后来少奶奶进门,连点嫁妆也无,不免又被下人们议论了一番,话语之中都有几分轻视之意。   可谁知道,沈云殊会如此看重她。先是迁进正房,接着就是把手上的私房都交了给她,而且日日腻在一起,竟不容别人近身!青霜明知道这些都是正室的权利,可仍旧觉得堵得难受。   她心烦意乱地走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正院嘉平居门口,守门的婆子见是大少爷院里的人,连忙堆了笑容道:“姑娘可是来向夫人回事的?”   青霜到了此时又有些畏缩,并不敢真去找了沈夫人说什么通房的事,犹豫了一下才道:“红罗姐姐可得空?我,我来找她说说话。”   她本来就是沈夫人挑出来的人,与红罗等人素来也亲近,守门婆子不以为意,自是将她放了进去。没半刻红罗就来了,将她带到自己房里,笑道:“夫人刚歇歇喝杯茶,我这才得闲,妹妹别怪我怠慢。这是怎么了,脸色可不大好,是身子不舒服?”   青霜这堵在心口的话忽然之间就如开了闸一般,不由自主地就都泄了出来,说到后头越发有些委屈:“……姐姐不知道,如今我和紫电连少爷眼前都到不了,大天白日的门都进不得,这,这可算什么呢!”   红罗叹道:“也确是委屈了你了。只是,你们院子里自是少奶奶做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青霜忍着羞道:“可夫人挑我们就是去伺候大少爷的,若是夫人发话……”   红罗摇头道:“夫人怎么好说这种话。你也知道,夫人毕竟不是大少爷的亲娘,这说话做事都要有些顾忌……”   青霜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心:“那,那我们难道就……”就这么一年年地蹉跎下去?再过两三年,她就到了该配人的年纪了!   红罗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傻妹妹,这种事你怎么找夫人,该找大少爷啊!夫人说话,何如大少爷说话管用呢?”   青霜急道:“就是大少爷——”就是大少爷不理她们,她才无计可施,只得来找夫人啊。   “我的傻妹妹哟!”红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大少爷从前常在军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自是——不知道你的好处……”   毕竟也是个没出嫁的女儿家,红罗说到这里自己脸上也是一红,轻咳了一声才续道:“如今少奶奶年纪小,少说一年无法圆房,你不趁着这会儿大少爷留在家中……倒来找夫人,可不是白费了日子?须知大少爷伤一好怕是又要回营里了,便是夫人发了话,少奶奶不能不允,只消拖上几日,待大少爷一走,你又能怎样?”   她一脸的推心置腹:“你也知道府里的规矩,当初香姨娘那是前头夫人故世的时候亲口说给老爷的人,也是生了大姑娘才抬做了姨娘。这若是没个一儿半女的,一辈子也就是个通房罢了。便是夫人开口,难道还能立刻就给你名份?倒不如大少爷自己开口,那便没人驳得回了。这说到底,你们院子里的事儿,还是大少爷说了算。”   “可,可大少爷整日在少奶奶房里……”若是大少爷肯与她亲近,她还急什么呀。   红罗叹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总得让少爷知道你的好处才是……少奶奶又不能跟大少爷圆房,那白日在房里,难道晚上也能在房里不成?”   青霜眼睛一亮:“晚上——大少爷倒是睡在书房里,可这,这合不合规矩……”这不就是要她自荐枕席吗?沈府可没有这样的事啊。   红罗将手一摊:“妹妹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接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妹妹这么守规矩,大少爷总会知道你的好处,妹妹就再等等吧。夫人那边怕是也要寻我了,我得先过去,等得闲了再去寻妹妹说话。”   青霜咬着嘴唇出去了。青罗从外头进来,随口对红罗道:“青霜怎么过来了?瞧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唤她都没听见,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罗抿嘴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春日间心慌罢了。”   青罗没听明白:“心慌?可是要请郎中来用点药?”   “不用。”红罗笑得意味深长,“我有个方子专治这病,已与她了。”春心动了,这药还得自己找啊。   青罗瞧着她的笑容有点疑惑:“你与了她一个什么方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红罗却不答了,只道:“说到方子,夫人这几日有些不自在,你倒把从前那个保养方儿拿出来,回头请郎中看看,该用就用起来。”   青罗叹道:“夫人不自在,还不就是因着家里这些事。老爷也是,一个借籍下场罢了,偏要让二少爷千里迢迢的回大同去考……路上这般远,咱们从西北过来的时候就累得很,夫人怎么舍得二少爷再吃一回苦。何况秀才考完了还有举人,难道到时候还要回去一趟不成?”   她说着,又指了指另一边的下房:“再就是紫罗这事儿,大少爷就这么把人捆走了,夫人脸上怎么过得去。偏生就咱们院子里出这没规矩的事儿……”别的院子里都是粗使的丫鬟和婆子有些不对,只沈夫人这里是大丫鬟出差错,可不是格外扎眼。   红罗笑了一笑:“也未必就咱们院子里有差错……”等到大少爷院子里也出差错的时候,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置。   青霜出了嘉平居没多远,一眼又看见了芸草。芸草一见她,连忙放慢脚步,把头也低了下去。青霜却是没心思再跟她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院子,一头就扎进自己房里去了。   芸草如蒙大赦,连忙一溜烟地去了正房回话:“姨娘说今日把那些账册整一整,明日一起送过来。问少奶奶什么时候得闲,她来陪少奶奶看账。”   说是陪,其实就是来教许碧学着看账的。许碧心里明白,不由得叹道:“姨娘也太谦了。”   “姨娘一向如此。”沈云殊也轻轻叹了口气,“我亦劝过她,只是——”只是香姨娘看着温柔和顺,有些事上却十分固执。即便当面答应下来,后头仍旧我行我素。   “不过等你把账都接过来,姨娘也可以少操些心了。”沈云殊思忖着道,“云婷年纪已经不小,当初若不是为着想回京城,只怕在西北就把亲事定下了。如今这又调到杭州来,再拖下去就怕要耽搁了她。这事儿——”   他略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许碧:“夫人事多,只怕要你上上心了。”   许碧心知肚明。沈夫人不是事多忙不过来,而是不会对沈云婷这个庶女太过用心。若让沈夫人挑亲事,表面上自然会是光鲜的,但内里如何就未必好说。   “只是我不大认识杭州这边的人……”许碧当然也希望沈云婷能得一门好亲事,但这种事不知底细的,委实难挑。   沈云殊笑了笑:“又不是马上就要定下来。天气和暖,各家都要出来走动,你多走几家自然就认识了。何况——”他把声音压低,“父亲也看中了几家,只是我们只能见着那家子弟,后宅如何却是不知的……”   许碧立刻就明白了。如今这年头,成亲不但要看夫婿是否上进,还要看婆母小姑妯娌是否难缠,前者沈大将军可以为女儿把关,后者他却管不到了,毕竟他可不能跑到人家后宅去,看看女眷们究竟是一副什么心肠。   “这么说来,我的任务很重呢。”许碧笑吟吟地玩笑,“又要学管账,又要去相人,还要教大少爷东瀛话呢。”   她穿了件新做的春衫,茜红的颜色映着阳光,把一张白玉似的小脸也染上了一层浅绯色,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角微微上翘,像个小小的红菱角一般,勾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酒涡儿。沈云殊看着,自己也不由得露了笑意:“那少奶奶说说,可要什么酬谢呢?新头面还是新衣裳?”   许碧把嘴一撇:“等大少爷的私房都到了我手里,想做什么新衣裳,打什么新头面不成呢?”   “哎哟,原来我这竟是送羊入虎口呢。”沈云殊笑出了声,“只不知等我要用钱的时候,还有没有呢?”   “大少爷自然是有公中月例的。”许碧一脸正经,“难道月例竟不够不成?绝不能够的。”   沈云殊笑着摇头:“那少奶奶要什么呢?”   许碧转转眼睛,抿嘴一笑:“我现在还不曾想好。大少爷只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就行。等日后我做得好,大少爷记得兑现。”   沈云殊苦笑道:“我好像还不曾答应什么吧?”这怎么三句两句的,就成了他许下一个承诺了呢?   许碧笑嘻嘻地道:“若是大少爷赖账不给,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的。毕竟我一个小女子,可怜巴巴的,也无人作主……”   “好了好了……”沈云殊一脸无奈,“我岂敢赖账呢。”瞧她说得可怜,脸上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真是古灵精怪的,教人看着就——就喜欢。   沈云殊自西北到江浙,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西北女儿豪爽,却是太直了,不免有些失了文雅。江浙一带的女子倒是娴淑温雅,却又有些太规矩了。就是他自己家这两个妹妹,沈云婷被香姨娘教得规行矩步,且总有些郁郁,颇有点老气横秋的意思;沈云娇却又是被沈夫人宠坏了,说起话来动辄横冲直撞的,也都不似许碧这么俏皮。   真没想到那懦弱寡言名声在外的许二姑娘,居然如此有趣。沈云殊心里不由得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算一算,许碧嫁进沈家也不过才一个月,类似的话他已经在心里说过两三回了。   他从小便知自己有个未婚妻子,听父亲说许家书香门第,心中一直构想的便是个端庄文雅,知书达礼的女子模样。待到听说许家以庶代嫡,沈夫人又做主将庶女娶进了门来,心里既是失望又有几分厌恶,若不是因为这场戏有了冲喜之举会更逼真,他真想干脆退了这门亲事才好。   之后宣城驿一劫,他去救人也不过是身为军将的本份,却未想到马车里会忽然扑出个敢于手刃敌寇的女子,那几滴溅在脸上的血鲜艳如同朱砂,于清晨的天光下竟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只不过……马上就被她像青蛙一样趴在车辕上的模样给冲淡了……   “大少爷笑什么?”许碧莫名其妙地问。这什么话都没说呢,沈云殊怎么自己笑起来了?   “咳——”沈云殊干咳一声,抹掉自己脸上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想,让姨娘操劳了这些年,你快些学起来,也让她轻省轻省,多替婷儿操操心。”   “是了。”许碧拖长了声音,“大少爷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   “嗯?”沈云殊见她说到一半停下了,好奇地追问,“天天什么?”这话听着似乎总有点别扭。   “哦——”许碧眼珠一转,“我是说,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沈云殊失笑:“敢情是怕我没念过几本书,听不懂吗?”   当然不是。你念过的书我大概多半都没念过,哪敢小瞧啊。许碧腹诽着,岔开话题:“说起来,这屋子是谁布置的?”   沈云殊不防她忽然说起这个话题来,随口道:“不知。大约是紫电青霜她们吧。怎的忽然说起这个,可是这些陈设不合你心意?”   “我是觉得略嫌琐碎了些——”不是你布置的就好。   沈云殊痛快地道:“你既不喜,重新布置过便好。”说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有些琐碎,只不过想着是许碧要住,女儿家大约就喜欢这些零碎的小东西,是以一直不曾说过什么。却原来许碧也不喜,那倒是最好不过了。   许碧顿时又露出了脸颊上的酒窝:“有大少爷的话,我可就改了。”   沈云殊看得手痒,很想去戳戳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涡儿,好容易才忍住了:“这院子都是你做主,一间屋子罢了,你想改就改,也不必非要打我的幌子。”怕是在娘家时一间屋子也由不得她做主,故而到了婆家更是不敢自专,事事都要先问过了。   沈云殊想着,心下不由得又有些恻然,放软了声音道:“你不必这般畏首畏尾的,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我近来也有事要时常出去,你难道每件事都要等我回来问过不成?”   许碧冲他一笑:“我知道了。大少爷要去哪儿?”她也好想出去,宅女的日子有点过不惯啊。   沈云殊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去办些琐事。晚上大约回来晚些,不必叫人等着。” 第36章 挑拨   香姨娘住在宅子西边的一处小院里, 离着正院远,倒是离着前院近些,这是因着她管着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 住这边更方便些。   这院子名为芥子居, 原是主人家立的一处佛堂, 故而庭院甚小,房间屋后皆种紫竹,却并无什么花卉,只在院角用青釉大缸养了两缸莲花, 里头还有十余条红鲤,十分活泼, 将这院子里的清冷冲淡了几分。   香姨娘立在莲花缸前,手里捻着鱼食,面无表情地往里头投, 直到百灵出来回话, 才呀了一声:“姨娘,这鱼食——”投得太多了,这些鱼会撑死的。   香姨娘低头看了一眼,才放下鱼食, 拿起旁边的小网将多投的鱼食捞起来,一边缓缓地道:“百灵, 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百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香姨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才小声说:“姨娘,少奶奶进了门, 这些——也原该归少奶奶管的。就是将来家里的事……”按理说也都该交给大少奶奶,毕竟她是嫡长媳。   香姨娘把那小网在手里转来转去:“可从前殊哥儿说过,这些都要我替他管着,等婷儿出嫁,还要从这里头给婷儿贴补嫁妆的……”   百灵从未听她如此称呼过沈云殊。从前不论人前背后,香姨娘都是恭恭敬敬唤大少爷,便是沈云殊幼时亦是如此。这会儿骤然听到“殊哥儿”,百灵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大少爷跟大姑娘素来亲近,不会亏待大姑娘的。”   香姨娘没做声。百灵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意思,等了片刻才有些忐忑地道:“姨娘,那些账册都整理出来了,姨娘看……”她怎么瞧着,香姨娘似乎不太情愿把账册交出去的意思?   可这些年她跟着香姨娘是知道的,香姨娘从来没有从中贪过一两银子,反而是御下宽和,一直替大少爷给下头人施恩,费心费力。既然如此,现在有人接手这生意的事儿,香姨娘倒能腾出工夫来,多替大姑娘操操心,岂不好呢?   “整理出来了就好。”香姨娘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轻吁了口气,“明日送过去给大少奶奶。”   百灵刚要答应,就听香姨娘略略一顿,又补了一句:“你明日一早寻人往西北送个信,就说以后这些生意都要由大少奶奶来管。大少奶奶刚进门,脾性虽还不知,但这新官上任——总之叫他们谨慎些,也别总想着从前怎样,日后这规矩可都是该由大少奶奶定的。”   百灵连连点头,伺候着香姨娘回了房,就忙跑到耳房里去铺纸。她是跟着香姨娘学过写字的,来往信件多是由她经手,只是这会儿提起笔写好了信,又觉得哪里仿佛有些不对。   芥子居的另一个大丫鬟鹦哥正好进来,见她只管对着面前的信看,便随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字不会写?”   百灵放下笔,笑道:“便有不会写的字,难道你能教我不成?”   鹦哥是不识字的。当初香姨娘教百灵识字,她只跟着学了几天就不肯学了,说年纪大些记性不好,便依旧回去做针线。如今她管着香姨娘的衣裳鞋脚,虽说职司亦重,却并不似百灵那般得倚重。此刻听百灵说,她便只笑了笑:“我可不能。”   百灵开了一句玩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便托了腮看着鹦哥纳鞋底,小声道:“姨娘好似不大欢喜。方才问我,这是谁的主意……”虽说鹦哥不如她得香姨娘信重,可毕竟年纪大两岁,百灵有什么事还是愿意跟她说的。   鹦哥捏着鞋底听了,淡淡道:“姨娘也是担心。毕竟大少爷是大少爷,少奶奶是少奶奶。”   “可我看少奶奶对大姑娘也十分亲热呢。”百灵明白她的意思,“再说,这些事,本来就该交给少奶奶管啊……”从前那是因为少爷没个内眷,自己常年在军中,没有工夫打理才托了姨娘,如今娶了妻,可不就该归少奶奶管吗?   鹦哥笑了笑:“你都知道这个道理,姨娘自然也知道,不过是关心大姑娘,一时有些担忧罢了。”   “但这信……”百灵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信。   鹦哥立刻摇了摇手:“你可别跟我说信的事儿,我看见这些字儿就头疼。”   “你啊——”百灵有些遗憾,“其实你聪明得很,那么复杂的花样子你都画得出来,这写字其实跟画画儿也差不多,你怎的就记不住呢?能读书写字,将来——”识字的大丫鬟素来出路都要好些,外头那些管事们都争着要呢,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努力去学识字。   鹦哥低头又纳起鞋底来:“我怕是没这份儿灵气。”识了字会知道得太多,可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只想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等到了年纪指个老实人,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后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有些消息可能一辈子都瞒得滴水不漏,有些消息却是不用一半个时辰就众人皆知了。   沈夫人一宅主母,一早起来就听说香姨娘要把连氏的嫁妆交给许碧,不由得嗤地笑了一声:“也该有这么一天了。她得的好处也够了。”   她倒不是贪连氏那点嫁妆。连家秀才出身,能给女儿陪嫁什么好东西,没见那么一副珊瑚簪子都当传家的宝贝么?只是连氏没了,若是嫁妆由连家人经管,或是沈大将军自己着人管着都好,偏交给香姨娘,却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儿。   想当初,若不是香姨娘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护仔母鸡的模样,防她如防洪水猛兽,或许她也能把沈云殊养亲的。若是那样,现在情形或许好得很多,就譬如说这借籍的事儿,就算沈大将军不肯倚仗身份去办,至少也可以让沈云殊想想法子。   何况这香姨娘拿的,也不只是连氏的嫁妆。当她不知道呢?沈云殊这些年得的东西,也都在香姨娘手里管着。十几年下来,香姨娘那御下宽和,惜老怜贫的名声不都是从这里头来的?倘若她只是个在后院拿着二两例银的姨娘,又哪里来的这样好名声?以至于到后来,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儿也都归了她管,反而将她这个主母挤到后头去了。   红罗凑趣儿笑道:“奴婢只没想到这般早呢。还以为总要过些时日,至少等大少奶奶跟夫人学学管家理事……”   沈夫人轻嗤了一声:“大少奶奶本来年纪小,又受了惊,自然该好生歇一歇。这管家的事儿千头万绪的,若是把她累坏了可怎么好。”许氏不是托着受惊,每日请安都是来行个礼就走么,那她自然要成全她,可不敢再随意派给她活儿做。   红罗轻笑道:“可不是。倒是香姨娘不懂事了,这会儿就把手里的事情都交给大少奶奶,万一把大少奶奶累着了可怎么好?”这大少奶奶也是糊涂的,大少爷手里纵然有东西也有限,哪里比得上府里的中馈之权呢?她不争中馈却急着管私房,真是鼠目寸光。   青罗在一边给沈夫人挑衣裳,闻言插了一句道:“奴婢听说,这事儿是大少爷吩咐的……”   沈夫人微微一怔:“是大郎的意思?”她还以为是捧香多么识相呢。   青罗想了想:“是。听说,有人看见是大少爷院子里的芸草去芥子居传的话。”那必然是令自上出了。   沈夫人倒沉吟了起来:“没想到,大郎对这许氏竟如此上心……”在西湖边上还带了她去看水,如今又把生母的嫁妆并私房都交与她,莫非这许氏竟真的中他的意?   红罗眼珠转了转:“大少奶奶生得美貌,大少爷喜欢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大少爷真这么中意许氏,那青霜只怕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沈夫人脸色便沉了沉。她自忖处处胜过连氏,唯有容貌逊了一线,闻言不由就嗤了一声,冷冷道:“倒是随了老爷。”沈文这些年来都对连氏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连氏貌美,又正是青春之时便故去,倒让沈大将军只记得她鲜花似的模样了。若教连氏也活到如今,人老珠黄,只怕沈大将军也不会那么惦记。   但这毕竟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若是连氏不死,她也嫁不到沈家,做不了如今的诰命夫人。沈夫人收起心思,问道:“那捧香可把账册交出去了?”若是她自己识相是一回事,如今是许氏要从她手里夺这些东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罗摇摇头:“只听说香姨娘收拾了账册,别的就不知道了。” 府里被沈云殊一口气发落了不少人,如今人人都战战兢兢的,这事儿能传出来大概还是香姨娘许了的,至于香姨娘本人有什么反应,芥子居那边却是不会露的。   沈夫人就又笑了一声:“我也是多问,她素来是最‘规矩’的。”就算心里头不情愿,面儿上也绝不会露出来,不然,又怎么能让沈大将军都夸她呢?   “夫人,姑娘们和大少奶奶还有香姨娘请安来了。”门外小丫鬟小声回报。   沈夫人听见这蚊子似的声儿,便想起沈云殊雷厉风行连紫罗都捆走的事儿,顿时心里更有些烦躁。正要出声斥责,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沈云娇走了进来,一见她就撒娇地粘上来:“娘——好无聊啊。”   女儿这么一声,沈夫人便如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糖水似的,从头舒服到脚,搂了沈云娇道:“又是怎么了?”   沈云娇穿着水红绫子绣鞋的脚在地上踏来踏去:“就是无聊嘛……”上巳游春碰上了讨嫌的袁胜兰不说,半途还被海匪行刺给搅了,这几日她呆在家里,那惊惧渐渐没了,便又想出门了。   何况如今春日正暖,到处都是好景致,闷在家里可不有些没趣儿?杭州一带多少好地方,她还不曾一一去过呢。   “好好好。”沈夫人搂了女儿直笑,“娘这就下帖子去问问董夫人,约她一起去上香。”   沈云娇果然就欢喜起来:“那我先给藏月写信,问问她想去哪里。”   沈夫人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又整了整衣襟,方去了堂屋。   堂屋里,沈云婷和许碧一左一右地坐着,香姨娘只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一见沈夫人出来,便一起行礼。   “行了,都坐吧。”沈夫人扫一眼香姨娘,笑了一笑:“听说捧香你要把前头连氏姐姐的嫁妆理出来交给大少奶奶了?”   “是。”香姨娘仍旧低眉垂眼地道,“原是早就该交给大少奶奶的,只是怕大少奶奶刚进门事情太多,一时顾不上,才拖到这会儿……”   沈夫人觉得自己从香姨娘话里听出了些不情愿的意思,不禁笑得更深:“知道你是个最守规矩的人,不似别人,把着这些东西不放,只指望着从里头自己赚些。咱们家里今年也的确是事多,许氏也是个明理的,不会疑心你的。”   沈云婷顿时抿紧了嘴唇。沈夫人这分明是指香姨娘把着连氏夫人的嫁妆不放手,且中饱私囊。香姨娘管着连氏的嫁妆十余年了,这里头银钱往来十分繁琐,若是许碧真的疑心了,可怎么说得清楚……   许碧却抬起头来腼腆地笑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夫人说的是。姨娘说了今日来教我看账——我什么都不会,都指着姨娘教我了。”   沈夫人不由得就噎了一下。许碧说起来是她的儿媳,若说要教,也该是她这个婆母来教才是正理。如今许碧却说什么“都指着姨娘教我”,难不成是要把香姨娘当成婆母不成?   然而这话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香姨娘要交账册,而她却并没打算教许碧管家理事,许碧不指望着香姨娘教,还指望谁?   一时间堂屋里气氛有几分凝滞,许碧就露出惴惴的神色来左右地看,仿佛在问自己说错了什么。沈夫人看她这模样,那口气就憋住了发不出来——许家怎的教出这么个不会说话的丫头来,可正是因为她愚笨懦弱,自己才挑了她进门,如今这搬起来的石头在自己脚上砸了一下,又有什么办法?   好在这石头看着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便是砸一下也不痛不痒。沈夫人心里安慰着自己,却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心情,随意摆了摆手:“既这么着,就都回去吧。十几年账册,要理起来也要花好些时候呢。大郎媳妇好生学着,日后这府里还得要你立起来。”   这许诺极其含糊,既没说日后是什么时候,又没说许碧便是立起来又能如何,只不过轻飘飘许出一个空头承诺罢了。许碧却立刻就露了笑脸,看起来十分安心的样子:“是,我一定好生学。”   果然是个没心眼的。沈夫人暗地里嗤笑一声,便叫众人都散了,只留下沈云娇来用早饭:“给二姑娘加一盅杏仁奶羹。”西北那边要牛奶羊奶都方便,到了江浙这边倒成了稀罕物。大厨房备不下,只有她这里小厨房加起来方便。   沈云娇却还有些不大领情:“娘,我不想喝这个……”   “这个喝了身子好。”沈夫人诧异道,“何况你不是一向喜欢?”   沈云娇扭扭捏捏了半晌才小声道:“听人说喝多了这个,身上有些味道……”就跟那些北狄人似的。   “又是听谁说的?”沈夫人好笑道,“咱们在西北都这么喝,也没见谁身上有味道了。又是袁家姑娘传出来的?”这袁家生就是跟他们沈家作对的,只可恨袁家是太后的母家,那袁胜兰眼看就要入宫,实在是招惹不起。   沈云娇嘟了嘴。沈夫人便搂了她道:“别理袁家姑娘。说是进宫就成了贵人,那宫里的贵人还少吗?不见得日子就过得舒心。你是读过书的,那书里都说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白头宫女说玄宗——”   沈云娇哼道:“她是入宫去做妃子呢。何况还有个太后姑母。要是她生了儿子……”   沈夫人轻拍了女儿一下:“什么生儿子生女儿的——”这可不是没出阁小姑娘该说的话。再说了,生儿子又怎样?袁太后当年也有儿子,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可不是她亲生的。   只是这些话可不好跟沈云娇说,沈夫人遂换了话题道:“那袁胜兰懂得什么?不要说杭州这边闺秀如此多,就是在袁家,听说她也不是个最出挑的,她说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江浙女子素以才名为胜,可袁家最有才名的几个女孩儿,却都不是袁将军家的。   “娘说的也是。”沈云娇不由得点头,“上回诗会,她做的诗还被藏月压了呢。”   沈夫人便笑起来:“董家三姑娘那才学是极好的。”外祖父是大儒,母亲是才女,董藏月的才学自然不错。难得那孩子又不张扬,实是难得。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来,才真正是贤良淑德能持家的呢。又好在沈云安也读书,到时候夫妻两个志同道合,岂不是一双佳侣?   沈夫人越想越是高兴,只恨不得沈云安立时便考上了秀才,再将他的亲事定下来,速速把董藏月娶过门儿。到时候有董藏月衬着,那许氏一副拿不上台面的模样,只怕沈大将军也要多想一想了。   嘉平居里沈夫人正在畅想未来,许碧已经和香姨娘铺开账册了。   “西北那边原有两个铺子一个牧场。”香姨娘椅子只坐半边,带着点歉意地指着账册道,“因去年五月里朝廷下了调令,老爷带着一家子过来,旧年的账册就都搁在了西北。这是年底西北的大掌柜们过来对账时带来的,只有去年一年的账。如今少奶奶要接手,该叫他们把旧年的账册都搬过来,才好——”   “不必不必——”许碧赶紧摆手,“既然是已经对过的账,那就不必看了。我看看这一年的账册,学学就好。”十几年的账本不知道有多少,现在这年头交通又那么不发达,人家去年十二月才千里迢迢从西北跑来一趟,这才两三个月,又叫人家搬着一堆账本再跑过来一趟?这也太过分了。   再说,铺子和牧场的经营她又不清楚,就连古代这账册的记账方法都跟现代不大一样,就算现在把所有的账本都给她,她又能看出什么来?毕竟她是个记者,可不是审计。   香姨娘犹有些忐忑地道:“夫人最初留下的就是一个小铺面,后头加的差不多都是少爷自己挣来的,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大懂经营的事儿,全仗着下头的掌柜和伙计们。这账本我倒能给少奶奶说说,若说到经营,只怕还要叫他们来……”   “这且不必,我先学看账就好。”许碧翻着账册,随口回答,“再说,家里来了江浙,不曾再置办产业?”要学点经营找本地的多好,何必从西北把人叫过来。   “来的时日还短,本是想买些田地的,可江浙一带的好地都有主了,杭州城里的铺面也难寻……”香姨娘面露难色,“上个月在城外买了一处茶园,原是主人家多败儿,不好生照顾,那园子里的茶树都要荒废了。”   她向前倾了倾身,略有些急切地解释:“这园子看着不值什么钱,但我寻了人去看过,说都是老茶树了,出的茶叶是好的,只是要费些工夫重新培养起来。横竖老爷怕也要在江浙留上好几年,我想这虽花得时间长些,后头总归是有出息的。且咱们家在西北有茶叶铺子,只要出了茶总不愁卖,就做主买下了。原是该先跟少爷请示,可那会儿少爷正在外头打仗,后来就……如今少奶奶接管这事儿,该先去茶园查看一下的。”   许碧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沈云婷的心情了。香姨娘守规矩,知本分,懂谦恭,可就是因为太明白了,反而让人在她面前有些不自在。就是香姨娘自己,一边做着事一边如此战战兢兢,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吗?   “姨娘替大少爷管了这些年的事了。”许碧只好堆起一脸笑容,向一脸惴惴的香姨娘保证,“大少爷信任姨娘,我自然也是信任的。夫人说的话,姨娘不必放在心上。茶园是稳当的买卖,我看是不用查的,倒是这账我还看不明白,姨娘快点教教我罢。”   香姨娘这才收起了惴惴之色,坐稳了些,对着账册一行一行地给许碧讲解起来…… 第37章 行动   连氏夫人的嫁妆自香姨娘手中转到新进门的大少奶奶手中, 可算得是一件大事了。   府里不少下人都忍不住私下里议论,都说大少奶奶一进门,大少爷的病就眼见着好转, 可见大少奶奶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也就难怪大少爷如此爱重, 连生母的嫁妆都交给她打理, 毕竟是福星,又是将来的主母,如此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因为沈云殊刚刚整顿过府里,下人们虽则私下里免不了说两句, 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往外传的。这段日子,就连不当差的人也不敢随意出府, 杭州城再繁华,也没人有心思去逛了。就连从前托门上的小子去买点胭脂花线零嘴儿这样的事,也没人敢做, 生怕再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说不清。   不过这事儿外头的人虽不知道, 却并不妨碍沈大将军知道。   “殊儿将他生母的嫁妆都给了许氏打理?”沈大将军抬了抬眉毛,看着眼前送信的人。这次他来江浙,虽然只带了五百余人,却都是心腹亲军, 尤其来回送信的更是心腹中的心腹,都是沈卓一手带出来的, 便是府里后宅的事儿,也能通过他们传信。   “是。”前来送信的是沈六——沈卓训练出来的人,都是西北那边捡来的孤儿, 有些甚至是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连自己的名姓都不知晓,便统一姓沈,以数字排名,“听说,大少奶奶十分聪明,学得很快。”   这个是香姨娘说的,这几日她夸过大少奶奶好几次呢。   “十分聪明……”沈大将军喃喃重复了一遍。可能确实是十分聪明吧,听说她居然还懂些东瀛话,真是想不到。许良圃背信弃义送过来的这个庶女,竟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也难怪长子同意将她娶进门来。   “袁家那边情形如何?”   沈六迅速回报:“上巳那日,袁府来了几个亲戚,说是姓桑。”袁家确实有一门姻亲姓桑,且还时常走动,但这次来的这几个,却并不是什么亲戚。   “倭人?”沈大将军冷笑了一声,“他们可看到城门上悬的头颅了?”   “应是看到了。”沈六也咧嘴笑了笑,“少将军说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属下等就没动手。”   其实他们真想当场就把这些乔装而来的倭人全部干掉,可惜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只能暂时忍了。既然如此,叫他们先看看自己人的脑袋也不错。他们可是把那三颗脑袋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只要出入城门一定能看见。   “你们的东瀛话学得怎样?”   一说到这个,沈六就有点沮丧了:“还是听不懂……”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也不必太过着急……”学东瀛话哪里有那么容易呢?想当年他们在西北学北狄话,也要花上好几年的工夫,现在才不过几十天,哪里就能学会呢?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不免就有些被动,恐怕目前当真只能跟着袁翦走,任他与倭人一起,先剿灭海老鲨了。   剿灭海老鲨自然是当务之急。毕竟此人盘踞江浙已久,对地形极其熟悉,倘若没有袁翦,恐怕极难诱其入彀。但袁翦若是联合了倭寇,那倭人必能得到不少好处,令其愈加壮大。沈大将军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十分不快。   “还是要寻几个通译来……”   “可朝廷那边——”沈六是知情人,自然知道朝廷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有给他们派通译的意思,“少将军说,还不如抓几个倭人来……”只可惜那几个假装桑家的倭人动不得,否则抓起来多方便。   “这也是后头的事了。”沈大将军摆摆手,“王御医如何了?”   王御医如今在袁家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给袁老夫人治风湿之症。他有意无意地透了一丝口风出去,说是出京之前太医院就有人暗示他不要尽力救治沈云殊,无奈沈家人像疯了一般,恨不得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救人,他为保自己小命,只得拿出十二分本事。   “王御医说,也是少将军命大,大约少奶奶真是八字旺夫,这冲喜竟管用了……”沈六说着都有几分好笑,只是在沈大将军面前不敢随意说笑,“他说如今他要回京,还不知如何交待;可若是不回京城,少将军的伤外头虽好,底子却是损了,将来只怕还要寻他,又不知如何推托。”   冲喜之事,本朝多有相信,王御医索性就将沈云殊痊愈的功劳推到了许碧身上,袁家也不能质疑。加以王御医说的话本就是七分真三分假,沈云殊又做出一副伤势未曾全愈却硬撑着的模样,倒叫袁家人对王御医信了八分,一心想从他口中打听出沈云殊如今的情况。   沈大将军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能长久……”袁老夫人那风湿之症亦不是什么重症,王御医如今还留在袁家,也不过是因为袁家人想打听沈云殊的情形。然而此事毕竟并不算重要,王御医究竟能以此为借口在袁家呆多久,他身边那药童又能探查到袁家多少内情,都未可知。   沈六低声道:“这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皇上也不过抱了万一的希望罢了,毕竟要往袁家内部安插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沈大将军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遂不再问,只道:“这几日袁翦那边调兵遣将,已是准备动手了,只是袁胜玄至今未曾归营,只怕也是在防着殊儿。你回去告诉殊儿,此事务必小心,否则若被袁胜玄发现,袁家必定借机将这通匪的罪名扣在我沈家头上,绝不会客气!”   沈六一凛:“是!”袁翦果然够精明,即便胜券在握也仍旧小心谨慎,若是他们沈家军大意,只怕打蛇不成还要被反咬一口呢。   沈卓手下十二人,均是伪装至江浙,根本不在五百沈家军及沈家下人名录之中。沈六便装成一名货郎,每日担着些针头线脑从沈家后门那条街上过,九炼自会出来与他传递消息。   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九炼一得着消息,立刻直奔沈云殊的院子。   沈云殊正在书房里与许碧一起看账本,听了九炼的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终于要动手了!”   许碧扔下那写满了壹贰叁肆的账本——话说阿拉伯数字真是伟大的贡献,现在这些数字简直看得她头痛死了——问沈云殊:“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要动手?”这几天沈云殊就在念叨这件事了。   九炼低着头没吭声。他没想到少奶奶也在书房里——虽说这不是前院那种谈军事要务的书房,只是沈云殊院子里单辟出来的一间屋子,但平素紫电青霜这两个都是根本进不来的——更没想到少奶奶居然听了还要问。这个,这个不是外头爷们儿的事吗?内宅女眷,哪有对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感兴趣的?   就比方说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吧,凡有战事都是大将军和大少爷在前头守关,夫人带着儿女们在关内,只要她们不撤退,在城中稳定人心也就够了,最多招来各家女眷募捐些银钱粮米。他可从没听说,夫人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大将军战事的。   沈云殊自是不知道九炼心里的讶异,这些日子他与许碧说的事已然不少了,因此顺口便道:“你知道宫中要选秀罢?”   “自然知道。”要不是有这条出路,或许嫁过来的就是许瑶了。哦,当然也不一定,许夫人肯定舍不得亲生女儿来冲喜,多半还是要另给许瑶找一条出路的。不过如果不是许瑶已经报名,她恐怕还诈不到这几千两银子呢。   “袁家要送袁胜兰入宫。”   “袁胜兰?”许碧回忆了一下袁胜兰的容貌,再想想许瑶,不禁摇了摇头。以貌取人当然是不好的,可后宫里若是没有美貌那就更要不好了。偏偏袁胜兰不但相貌不够出众,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才德的模样。而袁家送女入宫又肯定不是只想做个低位的小嫔妃,难不成仅靠着袁太后就真能一步登天吗?   沈云殊嗤笑了一声:“太后自也不能做得太过分。须知此次参选的可不只有袁家女,还有梅氏女呢。”太后家有人入宫,皇后家里也有人要入宫,谁能压倒谁,这可得有个比较了。   “袁家出武将,梅家却出大儒。”沈云殊叹道,“梅皇后的一位族叔父梅汝清,是北地有名的大儒,据说曾在衍圣公孔家求过学,颇得本代衍圣公赞赏。他在家乡设立白鹿书院,北地学子俱以能考入此书院为荣。另梅家女子亦设有族学,梅皇后的亲妹妹,也就是这次预备入宫的那位姑娘,就在族学中颇有才名。”   虽则总有些人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知书达礼的女子更好。袁胜兰出身武将之家,梅姑娘却有个大儒叔父,若是提起才德来,世人会觉得谁更好些?更不必说梅姑娘确实有才名,而袁胜兰倒是听说她会射箭会骑马,但这些在宫里有用吗?   许碧眨巴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沉吟着说:“所以袁家想立个大功,然后袁胜兰趁势入宫……”挟袁家建功之势,封个高位也就顺理成章了?   沈云殊微微一笑:“少奶奶英明。”   许碧白了他一眼:“不敢当。少将军才英明呢。”所以他弄出海匪行刺的事来,这是给袁家抛了个大诱饵呢——沈家才被行刺,袁家就剿灭了行刺的海匪,如此一来不但立下大功,还让人看看,袁家就是比沈家强。   “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岂不是太吃亏了?”沈家一点好处都没得着啊……   沈云殊笑了一笑:“不然。如此一来,让袁家随着我们的意思走,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你想摸什么鱼?”许碧睁大眼睛,“就是大将军说的行动吗?”什么行动被发现了会被扣上通匪的罪名,难道是打算跟海匪联系吗?   沈云殊轻咳一声,没有立即说话。虽说许碧令他刮目相看,但此事已涉及军中机密,按说后宅女眷是不该过问的。   许碧可不知道他这咳嗽一声是这个意思,还当他故意卖关子,要让她自己想,便再次沉吟起来:“袁翦与海老鲨勾结多年,此事海老鲨匪帮之内定然不止海老鲨一人知晓,所以袁翦才不惜与东瀛人联手,必要将其一网打尽,这样一来,就再无人能指证他与海匪勾结了。想来他更不可能留下什么书信,那我们若想得到证据——”   她忽然间灵光一闪:“莫非是要把知情之人保下来吗?”若是沈云殊救下一名海匪,那被袁翦发现,的确可以被扣个通匪的罪名!   九炼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许碧,又忍不住有点怀疑地看了看沈云殊——大少爷真的不曾跟少奶奶说过此事吗?怎么她会猜得这般准!   沈云殊瞪了九炼一眼——这小子,竟然敢怀疑他,他是这般会徇私的人吗?不过,许氏竟真的猜得如此准确,这可叫他怎么办?若是承认,难免有些坏了规矩,若是不承认——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罢了,可他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许碧一看九炼这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兴致勃勃地道:“果真如此?若是海老鲨等人知道袁翦要杀人灭口,他们必定愿意出来指证袁翦了!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大将军不是说那袁胜玄只怕正盯着你吗?”   沈云殊干咳一声,有些无奈了:“我亦在想,该用什么法子离开……”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就乔装打扮混出城去,留下五炼九炼在家中妆样子。   许碧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口道:“去看茶山怎么样?”香姨娘不是刚刚买了一处茶园吗?那她接了账册要去实地考察一下也是顺理成章的吧?她一个新妇,怎好自己出去乱跑,让夫君陪同也是应当的吧?   沈云殊沉吟一下:“这法子倒也好,就说我心里憋闷出去走走。只是——”他当然不可能陪着许碧真去茶园,只要出了城就会悄悄潜往沿海,许碧必得自己去茶园。那个地方到底偏远些,许碧自己前去,难道不怕?   “怎么是我自己去?”许碧惊讶地道,“难道五炼九炼不跟着我?还有好些丫鬟婆子呢。总不会到了那里还有人想要挟持我吧?”总不会再那么巧像宣城驿一样倒霉吧?   “这倒不会……”之前那几个倭人是自福建绕过去的,还是劫持了苏阮才有机会走得如此之远,这样的事在杭州附近应是不可能的,除非袁翦现在就丧心病狂,纵容倭人上岸行凶。不过若真是杭州附近便有如此之事,那从袁翦到杭州知府,都该被罢官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许碧睁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满脸疑惑。这不就是出去郊游一趟么,又不用她去非洲,她要怕什么?   沈云殊再次咳嗽了一声,无话可说。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确没什么可怕的。但是——独自一人住去陌生的茶园里——好吧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很多下人跟着——但在不少女儿家眼中,这不就是独自一人出去么?   沈云殊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打了个结,只得把这一团乱麻般的念头抛开:“既是如此,咱们只怕要早些走。”   “明日就走。”许碧干脆地道,“留下几个人守院子就好。”说着就叫外屋的知雨:“去收拾东西。”   青霜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定,把自己关在房中不怎么出门,直到紫电推门进来,她才听见外头仿佛有些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明日少爷和少奶奶要去看新买的茶园。”紫电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少奶奶要留人守院子。那边正房里留的是知晴,这边——留的是你。”   “去茶园?”青霜原本歪在床上拿了个络子打发时间,闻言顿时坐了起来,“去茶园做什么?”去茶园好啊!这些日子她也想过就如红罗所说那般……可这院子里头多少眼睛看着呢,又正是刚被整顿之后,守院门的婆子都不好打发,又让她如何能悄悄去书房寻沈云殊呢?   可到了外头就不一样了!青霜两眼都发起亮来。茶山那种地方,自然不如沈府这般门禁森严,到时候她不就能……   紫电低头收拾东西,并没看见青霜的神色,只道:“刚买的茶园,交到少奶奶手上,自是要去看看的。大概总得去个三五日,你看好了院子,莫要出什么事——”   青霜这会儿才听见看院子的话,失声道:“让我看院子?”   “是啊。”紫电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一眼,“方才我就说了,那边留了知晴,这边留你。少奶奶说了,这院子里不能没人守着——”   “可你——”青霜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错,她和紫电两人总有一个要留下看院子的,她不愿留下,难道紫电就愿留下吗?   青霜咬紧嘴唇低下了头。紫电虽然从未提过这些话,可是当初她们两个是一起被沈夫人挑出来的,青霜不相信她就不曾想过要留在沈云殊身边。既然如此,紫电又怎会愿意放弃与沈云殊亲近的机会?说不定让她留下来守院子,根本就是……   “我,我去找鹦哥借个花样子。”青霜说了一句,就起身往外走。紫电喊了她一声,却见她头也不会,只得叹了口气,自己收拾起东西来。   青霜紧握双手,一路走到了芥子居。香姨娘在歇午,百灵和鹦哥在这春日午后也有些眼皮打架,见她来了倒都欢喜起来,拉着她进屋说话解闷。   “你要怎样的花样,用在哪里?”鹦哥说着就翻出好几个花样子来,“是做鞋还是做帕子荷包?”青霜针线平平,也就做做这些小物件了。   青霜随便指了两个,便摸着两颊道:“我这脸上这几日又做痒,只怕又犯了藓,可惜那日把一瓶子蔷薇硝给打了,再要叫人去买,这几日又不好出门。只怕去了茶山犯起来,就要受罪了。”   百灵素来心热,立时便道:“我这里还有呢,给你倒些先用着便是。这些日子门禁森严,倒是别叫人走动的好。”一边起身去拿,一边顺口又道,“你说去茶山?怎么你们要出门吗?”   “是啊。”青霜便笑道,“少奶奶说,新接手了这些账,西北那边的铺子看不得,这边的茶山离得近,该去瞧瞧到底怎样。”   百灵不由就怔了一怔:“是少奶奶要去?”   “可不是。”青霜轻笑,“如今我们那院子,都是少奶奶做主呢。”   百灵还想说什么,鹦哥已经咳嗽一声道:“后宅的事,可不就该少奶奶做主。莫不然还要大少爷忙着外头顾家里不成?”说着便笑道,“其实少奶奶进了门,你和紫电也就轻松了。”   她这般一说,青霜也就不好再往下说什么,只接了百灵给的蔷薇硝笑道:“这味儿当真好闻得紧,跟从前夫人得的那两瓶玫瑰露似的。”   百灵笑道:“那可差得远了。玫瑰露能冲水喝,这个可不能。这里头加了银硝,若误喝了可是要泻肚的。”   青霜便笑着道过谢,起身走了。百灵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轻啧了一声:“她惯常要强,怎的今儿竟露了怯,这蔷薇硝哪里能跟玫瑰露一样呢?”说出这般没见识的话来,岂不让人听了笑话?   鹦哥摆手道:“不过随口说笑罢了,你听了就听了,难道还要笑她?这会儿姨娘怕是要醒了,你还不去瞧瞧呢。”   百灵便起身道:“我也不过说说罢了,笑她做什么。我只怕她心眼儿小,回头再想起来,倒记恨上咱们。”   她说着去了香姨娘房里,只见香姨娘竟起来了,见了她便道:“方才听见青霜那丫头说话了,怎的大少奶奶要去看茶山?”   百灵忙上前伺候,笑道:“是。说是少奶奶想去瞧瞧那茶山是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倒茶,便听香姨娘缓缓地道:“大少奶奶这是要去查账……” 第38章 茶园   沈云殊和许碧要一起出门, 院子里的下人们自然一大早就要起来忙活了。   知晴掩嘴打了个哈欠,指挥小丫鬟们:“动作快些!”那茶园离得远,不早些出门, 怕就要走夜路了。   被留下来守院子, 知晴心里也有几分不情愿——许碧喜欢带着知雨, 岂不就压过了她去?可是那茶山听闻都颇为偏僻,路上不大好走,到了茶山更是吃住都不如府里,更不必说那地方怕是有蛇虫之类……   罢了罢了。知晴又打了个哈欠——姑娘说了, 这院子不能没人看着,单说库里的那些东西, 就必得留个可靠的人才行——虽说不能跟着姑娘出去,可她还是“可靠”的人不是?就安心在府里好吃好喝地,等着姑娘回来就是了。   一想到那库里的东西, 知晴便又觉得自己还是得姑娘倚重的了。这院子大, 库房自然也大些,原本就已经摆了许多东西,都是沈家聘礼单子上的,她和知雨单是对账就对了大半日呢。更何况这些日子, 大少爷又拿来了好些东西。   沈云殊那些多是自北狄王庭所得的战利品。北狄人爱黄金,所得战利品多是黄金之物, 另有一匣子各色宝石,有红绿宝石,还有猫儿眼和琥珀。单这一匣子宝石怕不就要值五六千两银子?这些东西, 姑娘可是都叫她管着呢。   想到这里,知晴不觉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胸膛,正打算回房,忽然看见有个人面色苍白地自下房里出来,不由吃了一惊:“紫电?你怎的还在这里?”这会儿去茶山的马车都走了,紫电是要跟着去的,怎么还没出门?   紫电面色苍白,两眼下一片青黑,扶着门框苦笑道:“昨晚大约是喝了一杯凉茶,夜里就有些泻,实在是不能跟着出去,只好跟青霜换了换。”   “可要请个郎中来瞧瞧?”紫电从不往沈云殊面前凑,知晴对她自是比对青霜有好感些,还是问了一句。   紫电忙摇了摇手道:“不必了。本来就忙乱了一早上,再请郎中又要惊动人。我这会儿已然好许多了,喝些热水就好。”   她既这么说,知晴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不过是喝了凉茶腹泻,亦不是什么瘟病,也不需要将人挪出去,不过是叫个小丫鬟给送些热水,让紫电自己歇着就是了。   紫电叫了小丫鬟去取热水,自己挪回房里,倚着床头又坐下。腹中还是一阵阵地有些疼痛,倒也并不厉害,似乎只是泄泻,并无别的。可是她身子一向不错,何况昨夜也只是多吃了几块玫瑰饼,睡前口渴,喝了一口凉茶而已。   如今天气已经和暖,那茶也不是冰冷的。且她喝下之前还含在口中温了片刻——不对,其实在她喝茶之前,腹中好似就已经有些不自在了……   紫电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几个碟子之中。总共三个碟子,这会儿有一个已经空了,另外两个分别放着芝麻饼和红豆糕,其中红豆糕只剩下了点残渣。但是她记得,昨晚那玫瑰饼她并未吃完,还剩了一块来着。   点心都是青霜做的。   这也是常有的事。沈云殊常年在军中,这院子就是她们两个打理。青霜做得一手好点心,时常以练手艺为由,做几样端来一起品尝,也是做大丫鬟的好处。   不过自打沈云殊成亲之后,青霜几次要借着送点心往他面前凑,都被知晴挡了驾,一气之下索性不再进厨房了。可是昨晚,她却又做了三样点心,而她自己,对那玫瑰饼好似根本没动……   紫电记得很清楚,玫瑰饼不过铜钱大小,只有四块。她喜爱玫瑰的香气,所以吃了三块,还剩下一块在碟子里。因玫瑰饼外头包裹的是酥皮,所以自然碟子里还有落下的残渣。如果说是她歇下之后、或是今日一早青霜将剩下的一块饼吃了,那碟子里的残渣呢?总不至于连残渣都一起吃了罢?   她们二人同处一室,青霜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底下,且今日一早就忙碌起来,青霜既无机会亦无借口专门为了几个碟子出去一趟,所以她若是想将那玫瑰饼毁尸灭迹,必然就是——紫电支着身子又走了出去,绕到窗后,果然在草丛之中发现了一块摔裂的玫瑰饼,上头已经爬满了无数蚂蚁。   紫电想将那饼拿起来,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其实也不必再去寻郎中验了。三个碟子,青霜唯独将这玫瑰饼倒在了窗外,简直便是欲盖弥彰。也是,她的性情素来就是这般莽撞,并不会用什么心机。否则,又怎会慌慌张张露出这样的破绽来?她若是将这玫瑰饼就大大方方留在房中,只怕自己根本就不会往这上头多想一丝。   紫电抿紧双唇,扶着墙立了起来。让青霜留下看院子是大少奶奶的吩咐,其中原因她也想得到,就是因着青霜拼命要向大少爷面前去凑,惹得大少奶奶忌惮了。这原是青霜自己做事不慎的缘故,却为何要对她下手,硬抢了她跟着去茶园的机会?   青霜此刻正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心里还在呯呯乱跳,连怀里的包袱都忘记放下。   她在那玫瑰饼里加了一点儿蔷薇露,果然紫电夜里就泻了起来。不过,那银硝是能入药用的,她又只加了那么一点儿,想来也不会怎样,不过是泻两次就好了……   马车一晃,青霜往后一仰,呯地一声磕在车厢上,这才清醒了过来,只见马车里的小丫鬟们都眼睁睁看着她,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沉了脸道:“看什么!”   偏有那心思不大灵光的,还愣愣地问:“姐姐怎的不到前头马车上坐……”   便是出行在外,丫鬟们也仍旧分个三六九等。青霜是沈云殊房里的大丫鬟,便是这些日子没能贴身伺候,也该到前头那辆马车里坐,不该跟她们这些三等的小丫头挤在一辆车上才是。前边那车宽敞人少,听说还有茶水点心呢。哪像她们这车,连个垫子都没有,只是几条光板儿,大家并排坐着罢了。若车辆颠簸,也没处抓握,一不小心就会如青霜刚才那般,咚地一头撞到车厢上。   青霜嘴唇动了动,脸拉得更长了:“我在哪里坐,难道还要你管?”她是顶了紫电的名跟过来的,总归有些心虚。让她守院子定然是大少奶奶的主意,若是知道紫电腹泻无法出行,说不定还要叫她留下来照顾紫电呢。故而没到茶山,她可不能叫大少奶奶看见。   小丫鬟们都知晓青霜的脾气,不敢再说话,只是心里都在暗暗叫苦,一路上连说笑都不敢了。青霜心里有鬼,也不出声。好在车队急着赶路,便是中午也只教众人在车上用些干粮,并未于途中停下休息。青霜窝在车里,倒是并未被人发现。   直到暮色微沉,马车才停了,车厢外传来婆子们的声音:“到了地方了。姑娘们都下来罢,别乱跑乱看,且进去把屋子安置好了,用了晚饭再说。要在这儿住好几日呢,要看什么有你们看的。”   小丫鬟们早都坐得腿脚发麻,闻言不禁都是满面喜色。只是青霜在,谁也不敢抢先,只叫青霜先下马车。   那婆子是过来管着这些小丫鬟们的,冷不防车帘一掀,下来的却是青霜,倒把她惊了一跳:“青霜姑娘?你怎的在这辆车上?”   青霜不大自然地理了理鬓发:“紫电泻肚子,不能来伺候了。我出来的时候晚了些,就上了这辆车。”   她一边说,一边抬眼往前看:“少爷和少奶奶呢?”   若是在沈府里,这婆子见了青霜还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青霜姑娘,这会儿自然不敢拿大,陪笑道:“这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少奶奶有些不自在,就把车直接赶到里头去了。”   这茶山下修的庄院自然远不及杭州城精致,却是十分宽大,一辆马车驶进去也绰绰有余,这会儿早看不见了。婆子窥着青霜的脸色,道:“庄头会给姑娘们安排屋子,咱们这就进去罢?”杵在庄院门口算什么呢?   既然已经到了茶山,青霜便松了口气。便是这时候少奶奶不愿她跟来,也不能再叫她回去了:“那就进去罢。”   不过进了庄院之后,青霜才有些傻眼了:“我住在此处?”房舍就不挑了,可,她岂不是跟这些小丫鬟们住在一处了?   “是。”看守茶山的庄头原是本地茶农,知晓自己换的新东家是大将军,又见青霜身上穿着绸衣裳,头上戴着金亮的簪子,说话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咱这里实在比不得府里讲究,姑娘多包涵。”   “那少爷和少奶奶住在何处?伺候的人呢?”这庄院看起来就前头那几间房子讲究,少爷和少奶奶定然住在那里,可她是伺候大少爷的,怎么却给安排得这般远呢?   果然庄头指着前头几间房道:“两位主子住在那边,姑娘们就都住这边。这,这也离得近……”在他们乡下人看来,只是三五步的距离罢了,能有多远?再说都是下人,便多走几步,难道就怕走坏了脚?瞧着少奶奶身边的人都不曾多挑剔,倒是这位姑娘着实的……   自然,这些话庄头也只敢在心中想想罢了。他不过是个看茶的,前头的主家没生个好儿子,把好好的茶山都败掉了。如今这后头换了新主子,他还盼着能受重用,自是不敢得罪主家的人。   且像青霜这般的,前头那主家也是有的,虽是丫鬟,却娇滴滴的如副小姐一般,也不晓得是伺候人还是叫人伺候的。   青霜沉着脸望向前头。   这庄院里亦没什么规划讲究,不过是这里建个三间房,那边又建上几间,也不用墙隔出什么院子来,只在空处种些果木,既做遮阴,又将房子分隔开来。   只见前头几处房里都已经点起了灯。这里的窗纸自是比不得沈府里那般透亮,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楚。不过此刻那知雨带着两个小丫鬟在一处房门处进进出出,五炼和九炼却往另一处房里搬东西,想来那一处才是沈云殊的住处。   青霜看完这些,脸色倒和缓了些。沈云殊不与许碧住在一处,又没有院墙相隔,果然是比在府里的时候要强得多了。如此,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只是不知道,大少爷这会儿在房里做什么,是不是正守着那许氏嘘寒问暖呢?哼,那许氏从京城往杭州来都不见有什么病痛,怎的这马车慢慢行了一天就说不适了?怕不就是在大少爷面前妆相,好把人留在房里呢。这么一来,再说个身子不适不叫人打扰,恐怕她又不得进房里伺候了。   果然,青霜才把自己的东西安置下来,那边就有人来传话了,说少奶奶身子不适要早些歇下,夜里不许人随意走动,若是捉住了乱跑的,必定要罚。   青霜还没探明白如今的情况,也不敢轻举妄动。待吃了晚饭,见许碧房里还亮着灯,却并不见沈云殊出来,不由心里又泛起了一股子酸味。   她在屋门口站了许久,才悻悻回到房中躺下,可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庄院自然比不得沈府,身下的床板上不过只铺了一层棉褥,虽已是庄头从附近农户家中寻来的厚实褥子,青霜躺在其上却仍觉得硬得硌人。   许碧和沈云殊那里自然有被褥带来,下头的丫鬟们却没这待遇了。青霜自己更是有些心神不定,只匆忙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来了,哪里还想得到被褥之事?   这会儿她躺在床上,只觉得颠簸一日后又睡在这样的硬床上,简直浑身骨头都疼了起来,也不知翻来覆去了多久,才昏昏睡了过去。只是仿佛才合合眼,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睁眼一瞧,同屋的小丫鬟们早就没了影子,只剩她一人还躺在床上,外头天色却是已然大亮了。   青霜也知道晚了,怎奈睡这一夜,身上的疲乏未曾消除,倒是骨头隐隐作痛,好容易挣扎了起来,推门出去便见几个小丫鬟正在一棵桃树底下折桃花玩儿,叽叽喳喳的倒是好精神,便没好气地道:“喧哗什么呢?才离了府里就这般没规矩!吵到了少爷和少奶奶如何是好?”   几个小丫鬟便一缩头,其中一个便笑回道:“少爷和少奶奶一早就去茶山上了,不然我们并不敢喧哗的。”   青霜定睛瞧了瞧,认得便是芸草,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会回嘴了。莫非少爷和少奶奶不在,就准你们没规矩了不成?”这小丫头,不过是这些日子被少奶奶支使过了几回,竟就敢跟她顶嘴了!   芸草便笑了笑道:“姐姐教训的是。”又道,“厨下还给姐姐留着饭哩,姐姐且等等,我们去给姐姐取了来。”说着,拉着几个小丫鬟就跑了。   她们跑出好几步,才有个小丫鬟小声道:“少奶奶都说了,若是无事就叫咱们在这里玩耍……”少奶奶都没有挑她们的毛病呢,倒是青霜事多。若说规矩,也不见得她多有规矩……   青霜耳朵尖,自是听见了这句话。但芸草说给她去取饭,倒是提醒她自己起得晚了,同样失了规矩。且既然有少奶奶的话,也不好追着去教训那小丫鬟,只得忿忿转头,又找了个婆子来问道:“少爷和少奶奶去茶山上了?”   “可不是。”那婆子也知晓青霜的脾气,陪笑道,“一早天才亮就去了。说是早晨的茶叶得露水,是最好的,要自己动手摘些下来呢。”   果然……青霜心中暗暗冷笑:“不是说少奶奶身子不适……”若真是不适,怎的又这一早就上山,分明是妆相!   婆子便笑道:“这个便不知了。都是少奶奶身边的知雨姑娘安排的……”少奶奶身子适不适,要去哪里,哪是她们这些下人管得了的呢?   青霜脸便又拉长了些。许氏陪嫁来这两个丫鬟,没一个好的!那知晴蛮横,这个知雨却是只管凑在前头。若不是年纪还小,长相也不甚出色,只怕青霜都要疑心这是许氏备下的通房了。   “可说了几时回来?”   “这——”婆子答不上来。   青霜也懒得与她再说,连早饭也不吃,径直去了厨房。快手快脚做了几样点心,便去找庄头:“少爷和少奶奶去了哪里?我想去送些点心茶饮,麻烦庄头着个人与我领路可好?”她也得去,总要到沈云殊面前伺候,大少爷才能看得到她的好处不是?   庄头只有五十出头,但面上皱纹甚多,腰背也有些弓,瞧着倒似有六十了一般。听了青霜的话,那腰更弯了:“这——小老儿也不知晓。少爷和少奶奶并不要庄子上的人带路,言是不教人扰了游兴。这一片山都是家里的,小老儿实不知这会儿少爷和少奶奶在何处。”   青霜转头看着眼前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茶山,张口结舌——这么大一片山,叫她去哪里找?   许碧此刻正在半山腰呢。   当然,只有她一个,并没有沈云殊。早晨天色还未全亮之时,庄头看见的“大少爷”,乃是五炼披了件披风而已。横竖这庄子上就没人见过沈云殊,哪里分辨得出来?   “这茶园倒着实不小。”许碧一手扶了腰,喘了口气。许二姑娘这身体真是不行,也亏得这些日子她时常在院子里走动,否则恐怕连这半山腰都爬不上来。   九炼机灵,早就跑去庄头处打听了茶园的事,这时便回道:“庄头说这茶树都是好的,只是前头主家不上心,才荒废了。今年怕是产不了多少茶叶,不过仔细伺候一年,明年当能恢复七成。”   “七成也不少了。”许碧四面环顾,这茶园得占了一整面山坡呢,“其实也未必就都要那些嫩叶。”稍微老一点儿的叶子也能制茶,味道还更浓一些。那些特别讲究的人当然不肯喝,可西北那边肉多菜少,喝点茶能帮助消化补充维生素什么的,就不需要特别讲究了啊。   五炼忍不住看了许碧一眼:“少奶奶对西北之事竟也如此了解?”   “啊?”许碧干笑,“自然是听大少爷说的。”   五炼不禁有些诧异。这喝茶祛油腻之事,北狄人那边据说便是如此,连陈茶他们也是要的,言是喝了之后胃口都好。但这种事,少爷居然也跟少奶奶说吗?且少奶奶竟也愿意听吗?   许碧当然不是听沈云殊说的了。虽然她觉得五炼应该不会为此事去向沈云殊求证,但还是换一个话题比较明智:“不知道大少爷现在到哪里了……”昨日一出城门,沈云殊就跟她分道扬镳了。不过五炼九炼都要留在她这边做戏,所以现在连他们也没有沈云殊的消息。   九炼便道:“袁家那边已然发动,若是顺利,大少爷不几日也就回来了。”   许碧往东南边望了望:“刀枪无眼……”虽然沈云殊是偷潜,但其危险性丝毫未减。而且他长于马战,这次却是要在海上动手,也不知他游泳的技术怎样。   “少奶奶放心。”九炼嘻嘻笑道,“其实少爷从前便会水的,来了江浙之后更是苦练水性。别看那袁家父子号称水上飞浪里钻,少爷如今比他们也不差,只不过不在他们面前露出来而已。”   他说着便有些手舞足蹈起来:“有一回少爷带着我们在外头练凫水,正遇上一小撮海匪去劫附近的村子。两边一撞上,杀得才叫一个痛快!那贼船跳下十几人来凿我们的船,少爷便趁机游去了他们船上,反来了一个擒贼先擒王。只是少爷那回乃是悄悄出战,若是被袁家人知晓,说不定反要扣一个无令擅动的罪名,只好将贼人都杀了,然后船也凿沉,只当没这回事……”   五炼看他这般兴奋,忍不住拉了他一下。少爷拿北狄人的事与少奶奶说就够了,这九炼竟然连杀海匪的事儿也说得这般起劲?如此血淋淋的,难道不怕吓着少奶奶?   九炼忍不住笑了一下。说说北狄人就会吓着少奶奶?五炼难道忘记了,当初是谁从马车里扑出来,活生生把一个倭人的喉咙割开的吗?这些日子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少爷并不忌讳将外头的事与少奶奶谈说一二,至于少奶奶,那更是个爱听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嘛。就像府里头那些小丫鬟们,不也爱听外头的事?只不过他们少奶奶爱听的,好像跟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罢了…… 第39章 爬床   青霜来了茶山三天, 硬是没能逮着机会见上沈云殊一面。   头一日,大少爷带着少奶奶天未亮就走了,她起得晚了没赶上。等人回来天都黑了, 她巴巴地做了点心送过去, 结果点心进了屋, 她却被打发出来了。   第二日,青霜早早就起来了,却听见知雨在与庄院上的厨娘说,大少爷想吃西北那边的牛肉拉面和羊肉烧饼。   沈府也还算不得巨富之家, 府中也不过就一处大厨房做正经饭菜,余下各院纵然有小厨房, 也不过就是做些点心汤粥之类,并没个正经厨娘。故而这次来茶山,用的便是这庄子上挑来的厨娘, 本是个江南人, 又如何会做西北口味呢?   青霜听着知雨与那厨娘絮絮叨叨讲不清楚,不由得心中暗喜。就是知雨也是京城之人,自己都不知那西北口味究竟是何风味,自然更与厨娘讲不清楚。这庄子上, 除了她之外,哪还有人能做地道的牛肉拉面呢?   这般好的机会, 青霜如何会放过,当即一声不吭,悄悄就往厨房去了, 又是腌肉又是和面,忙了个满头大汗。谁知等她将面煮出来,烧饼也烙得半熟之时,却听说大少爷和少奶奶又出去了。至于那西北口味的拉面和烧饼,既是厨娘不会做,大少爷也未强求,随意用了早饭就走了。   青霜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却落了这么个结果,险些气个倒仰。无奈原本便无人叫她来做饭,如今她白忙一通,自然也无处埋怨,只得自己生一通闷气罢了。   今日是第三日,沈云殊和许碧倒是不曾出门了,只是那边关起门来说要盘账,除了知雨在房里伺候,门边上守着九炼,竟是把其余下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连她都靠不得前。   青霜远远看着,手里一张帕子已经快被绞碎了。到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大少奶奶这根本就是要防她到底,丝毫也不许她再靠近沈云殊了!说是跟着来了一趟茶山,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这得看大少爷的意思……   你得让大少爷知道你的好处……   红罗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嘶啦一声,一张帕子已经被青霜拧破了——红罗说得对,她得自己到大少爷跟前去,若是等着少奶奶开口,那怕是这辈子都等不来了。这少奶奶许氏,根本就是个不容人的!   主意打定,青霜反而平静了下来,转身就回房去了。   沈云殊和许碧在盘账,跟来的人倒是自在了。且这庄院上的人见了她们这些富贵人家的丫鬟,也跟见了什么宝贝似的捧着,要茶要水都方便。青霜便以床铺不适为由另要了一间空房单住,又要了热水细细沐浴过,只等天黑了。   人心里有事,便觉得时间过得越发地慢。青霜等得望眼欲穿,天色才慢悠悠地暗了下来,庄院里的人用过晚饭,都熄灯歇下。   青霜这次跟来茶山,只带了一个包袱,里头装了几套衣裳,剩下便是脂粉了。这会儿屋里没了别人,便点起灯来细细地梳了个堕马髻,又换上一身轻薄衣裳,匀脂抹粉。   好容易听见许碧那房里似乎有动静,青霜忙一口吹熄了灯,扒到窗口一看,便见一个人影从许碧房中出来。九炼一直等在门口,这时便提了盏灯上去接着,从几棵杏树下头穿过,进了另一边的房中。   青霜心头登时呯呯乱跳起来——沈云殊总算是出来了!不过,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那人仿佛身形略矮了些似的。   不过她随即就将这念头抛开了。虽然九炼提的那灯并不明亮,又是自树影下穿过,并看不清那人面目,但既然有九炼接着,又是自许碧房中出来,不是沈云殊又是谁呢?难不成九炼还敢帮着许氏在这庄子上偷人不成?   青霜扒着窗口看着,只见沈云殊进入房中不久便熄了灯,九炼则是提着灯又复出来,往旁边耳房自去歇下了。可许碧房里却还亮着灯。   两处房子相距并不太远,许碧那里不曾歇下,青霜也不敢就跑去沈云殊房里,只能眼巴巴等着。偏偏许碧也不知在做什么,那点灯火竟就是不熄,恨得青霜在心里翻来覆去不知骂了多少遍,终于看见那窗内灯光一晃,随即熄灭,整个庄院都陷入了宁静之中。   其实山中到了夜间还是有几分凉意的,可青霜此时却是浑身发热,虽然只穿着身轻薄的纱衣,却丝毫也不觉得冷,悄悄开了自己的房门,一口气踮着足尖跑到了沈云殊的房门口。   茶山庄院的房子自然不会有多好,不过庄头已经尽力准备,连门轴都新上了油,故而推开时并不会发出吱吱响声,倒是方便了青霜。她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还摸索着将门栓闩上了。   万籁俱寂,青霜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之声。一双绣花鞋踏在青砖地面上,凉意自脚心沁上来,等传到心里却成了一团火。她穿过堂屋,再次推开了面前的门,走进了卧房之中。   这里的窗纸实在并不透亮,青霜过了半晌才能适应眼前的黑暗,模糊地看见床上被子隆起,显然有人躺在上头。   心头如同擂鼓一般,青霜拉下身上轻薄的纱衣,就向床上偎了过去:“少爷——”双手摸到床上人的脸庞,手指触到温热的肌肤,让青霜整个人都像火烧着了一般,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不过下一瞬间,她就被人一脚踹下了床,扑通一声摔在冰凉的地面上。床上人嗖地跳了起来:“什么人!”   “少爷——”青霜才叫了一声就觉得不对,这声音仿佛,仿佛不是沈云殊的声音啊!   啪一声轻响,床上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火折子,迅速晃燃。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青霜的脸,于是两人同时失声:“怎么是你!”   青霜怔怔地仰着头,连身上的疼都忘记了。床上跳起来的人哪里是沈云殊,分明是五炼!   “青霜?”五炼只扫了一眼就立刻将目光移开,“你这是——你这是什么样子!”   青霜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不由得尖叫一声双臂环抱:“你,你怎么在这里?大少爷呢?”   五炼瞥了一眼地上那件被青霜脱下的衣裳,眉头皱得更紧了。那衣裳乃是银条纱所制,乃是夏日里穿在外头的衣裳,若是如青霜这般里头只着肚兜,简直便是一览无余了。青霜穿着这么件衣裳摸到房里来,竟然还给脱了,其用心——便是五炼用脚趾去想,也能明白。   此刻外头已经有人拍了拍门,九炼在耳房被这一声尖叫惊动,赶了过来:“少爷,出什么事了?”他不知晓里头是怎么回事,自是不敢叫出五炼的名字来。但这门怎么闩上了?   “少爷?”青霜双臂抱在胸前,惊疑不定,“大少爷呢?大少爷怎么不在?”她糊涂了,九炼这么叫,分明是说沈云殊该在屋里,可怎么是五炼呢?   不,不对!青霜猛然记了起来,刚才她来这里之前,扒在窗户上看见的“沈云殊”。当时她就觉得身形似乎有点不对,但那会儿她一心都只想着自荐枕席,这念头才冒起来就被她置诸脑后了。但现在想起来,当时从许碧房里出来的,根本就是五炼!   “你,五炼你——”青霜几乎从地上弹了起来,“你冒充大少爷!你跟少奶奶!你们有,有——”有奸情!   这一瞬间青霜的心都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大少爷根本不在这里!五炼他竟然冒名顶替,与那许氏私通!   许氏!私通!青霜只觉得全身都激动得发起抖来。许氏好大的胆子!那,那如今被她抓住了,她该怎么做?告诉大少爷,甚至告诉夫人,告诉大将军,让他们休了许氏?   不不不。大少爷总要娶妻的。休了许氏,还有李氏、赵氏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做大少奶奶,而她仍旧是个丫鬟,若是仍旧遇上个不容人的主母,便仍是没有名份……   青霜心念电转,瞬间就打定了主意。若是将此事揭破与她未必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留着许氏呢。她拿住了许氏的把柄,若是让许氏给她个名份,还有什么难的?   “你,你叫少奶奶过来!”青霜一把抓住了五炼的裤角,两眼闪闪发亮,“你叫少奶奶过来,咱们好好商量,我就不说穿你们的事,若不然——”   五炼刚从床上拎起被子来,听了青霜这话,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可是疯了?”   青霜这会儿连自己身上只穿着个肚兜都忘记了,双颊都泛起了兴奋的红晕:“我没疯!你才是疯了,竟然敢跟少奶奶私——”   五炼兜头把被子摔在她脸上,将她后半句话摔了回去。他大步过去下了门栓,只冲着外头的九炼说了一句:“请少奶奶过来。”   许碧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倒不择床,也不嫌地方简陋,只是担忧沈云殊而已。   这两天她满茶山乱跑,虽然打着实地考察的名义,其实是为了遮掩沈云殊根本不在的事实。白天有事可做倒也罢了,一到夜里也没个娱乐,就不禁要担心起沈云殊来。好歹今日得了前头军中的消息,说袁翦率兵大破海老鲨,将其团伙一举剿灭,五炼和九炼就估摸着沈云殊也快该回来了。   他们这么一说,许碧倒更担心了。她是见过打仗的,从前在非洲采访医疗队时,就见过当地武装交火的战斗现场。冷兵器或许杀伤力没有□□那么大,但其危险程度却未必就逊色。更何况那是海上交战,沈云殊想要混进去捞个人出来谈何容易?万一他没成功呢?或者虽然成功,却被困在海上了呢?   总之她就这么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了半夜,结果就又梦到了樱木那张死人脸。不过这次他不是来掐她的脖子了,而是掐着沈云殊的脖子。许碧挣扎着想上去把他那已经断了一半的脖子彻底切开,就被知雨摇醒了。   “姑娘又魇着了?”知雨也是才醒过来,“九炼在外头,说,说有事要见姑娘。”大半夜的,姑娘翻腾了好一阵子才睡着,这家伙就来叫门。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非要骂他一顿不可。   九炼当然也是很不愿意来打扰许碧的,尤其是为了——那种事。虽然屋子里头的人不是大少爷而是五炼,可青霜这半夜三更的跑过去,还从里头把门给闩上了,要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这样的事拿来半夜打扰少奶奶,可不是添堵讨嫌么?   偏偏他还不能不来。虽说是被关在门外,可他素来眼尖耳朵尖,何况这庄院上夜间又十分安静,因此里头青霜的话他也隐约听见了几句。不必多,只要听见最关键的几个词儿就行了——青霜以为少奶奶与五炼私通!   这可不是疯了么?不说五炼是少爷的心腹,就说真要私通——呸呸呸,他可不是说少奶奶,只是这么打个比方——真要私通,谁会带了一群下人来,还要叫他九炼在一边跟着?这是唯恐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但不管青霜这脑袋是怎么拧歪了想到这一点的,既然她这么说了,这事就非要回报少奶奶不可了。尤其这会儿少爷还没回来,若是叫青霜疯疯癫癫地再往外说出什么去……   “青霜跑去那边了?”许碧头有点疼,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就见九炼低头缩肩地说出这么一句来,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丫鬟爬床!好嘛,小说里最常见的狗血桥段,她终于见到啦!   仿佛还挺高兴?许碧自我检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态度不大对劲,必定是跟沈云殊在一起呆久了,多了从前没有的属性。   “走吧,过去看看。”许碧起身,“没惊动别人吧?”   “小的是在耳房里听见动静的,其他人隔得远,未必听得到……”九炼有些犹豫,“不过,这会儿亮了灯……”那是必定会惊动一些人的,就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会猜到必定是有事的。   “知道便知道了,只别让人近前。”只要不是知道沈云殊不在就行。若是有人猜到是青霜爬床,那反而更证实了沈云殊确实在庄院里,倒算是件好事呢。   许碧进屋的时候,青霜已经穿上了衣裳。但那衣裳只不过是一层纱,被烛光一照,里头的水红色绣鸳鸯肚兜衬着肌肤,简直看得一清二楚,倒弄得守在一边的五炼十分别扭,不得不把头转开去尽量不看她。   青霜这会儿那点兴奋劲也消退不少。从窗户和门边钻进来的山风吹得她通身发凉,头脑倒是清醒了。看见许碧进来,第一反应居然是瑟缩了一下,有些心虚。   许碧看她这打扮就不禁摇了摇头:“叫她穿好了衣裳再说话。”这场面委实有点伤眼,也难怪各家主母抓到丫鬟爬床都是怒火冲天,是挺刺激的。   五炼刚才倒是扔了一床被子给青霜,然而那东西毕竟不好当衣服,便冷着脸拿了自己一件外衣扔给了青霜,沉声向许碧道:“少奶奶,青霜有些——有些失心疯,若是说了什么不敬的话……”   因着知道沈夫人的用心,五炼对紫电青霜二人素有隔阂。紫电瞧着还是个稳重的,又长于针线,一年四时衣裳鞋脚不断,是个正经伺候人的模样;青霜却没见做过什么,偶尔他们跟着沈云殊回府里住几日,便见她掐尖要强,不是个省油的灯。   如此一来,五炼便甚是不喜青霜。偏她今日不但半夜三更来爬床,居然还说他和少奶奶——那什么……简直是失心疯了!   青霜正哆哆嗦嗦穿衣裳,闻言倒恼怒起来,尖声道:“我失心疯?你胆大包天,竟敢私——”话犹未了,九炼一闪身给了她一耳光,把她后头的话打回去了。   九炼这一巴掌并未用力。他本来也不想打青霜一个女子,可这“私”字后头要说什么他已经猜到了,若是让她说出来岂不是捅了马蜂窝?到时候少奶奶恼怒不说,五炼以后还如何在少奶奶面前露脸?   青霜自被挑中伺候沈云殊,还没挨过巴掌呢,一怔之下就要尖叫:“你敢打我!”   “闭嘴!”许碧不耐烦地一指她,“再叫就掌嘴!”她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那个私字后面是什么。难怪九炼去敲门的时候表情纠结得好像欠了她钱,五炼的脸又臭得如同踩了一脚狗屎,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事儿可真是……许碧想想都觉得有点腻歪。有些事就叫做:黄泥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本来五炼伪装沈云殊这是早就定下的事,不但沈云殊知道,就连五炼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恭恭敬敬,连话都不怎么说的。可被青霜这么一想,平白的就好像被泼了一头粪水一般,虽说不会受伤,可是即便洗干净了,也总觉得不舒服。   知雨还没反应过来,但许碧这么一说,她就立刻上前两步举起手,只等青霜再叫一声就掴下去。   “少奶奶——”五炼低着头,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了,“是小的与九炼失职……”他们确实是有些不够警惕,竟然让青霜摸进了房里。只要不进房,她就不会发现沈云殊竟然不在!如今不但是给少奶奶平白地添了堵,还泄露了沈云殊不在茶山的事……   “罢了,等大少爷回来,你们自去领罪吧。”这两个都是沈云殊的心腹,许碧可不好越俎代庖地惩罚。再说这怎么罚啊?要说也不算他们什么大错,谁能料到青霜居然有这么大胆子,竟然跑来爬床呢?她还以为,头一天拿牛肉拉面忽悠了她一次,她就该知难而退了呢,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锲而不舍。   青霜听许碧这么一说,顿时心里就是一凉。到这会儿她倒猜到了,沈云殊不来茶山定然是有原因的,而五炼假扮他,自然也是有沈云殊的授意。   “可你们——五炼你深夜与少奶奶共处一室,你——”青霜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现在她是真的希望五炼与许碧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否则她今晚这一番折腾,岂不是给了少奶奶收拾自己的借口吗?   “胡说八道!”知雨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毕竟是年纪还小了点儿,开初都没往这上头想。这会儿明白了,不由得怒火上冲,不等许碧说话就一耳光打在青霜脸上:“你敢诋毁少奶奶!打死都是应该的!”造这种谣,若是真传出去了,许碧还要活吗?   青霜这会儿才觉得怕起来,捂着脸颤声道:“少奶奶,我,我不会说出去……”这会儿大少爷不在,许碧若是以此为借口将她发卖甚至打杀了,即便沈云殊回来,那也晚了呀!   “你还想说什么?”许碧嗤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你不出去造谣,我还要谢你是吗?”   青霜噎了一下,但还是强辩道:“毕竟五炼确是深夜之中仍与少奶奶——”   “我看你也是疯了。”许碧懒得跟她再说,“捆起来,堵了嘴,找间空房关牢了,等大少爷回来处置。”   青霜听说要等沈云殊回来处置她,倒放下了心,并不挣扎,由着五炼九炼将她捆了带出去。倒是知雨急了:“少奶奶,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竟诬陷少奶奶与人私通,简直居心恶毒!   许碧笑了笑:“她诬蔑之事不能宣扬,可单凭要爬大少爷的床,我也不能就将她打死了。”她和紫电是沈夫人挑出来的人,其实目的就是要给沈云殊做通房,如果她就这么把人弄死了,一个善妒恶毒的名声是跑不了的。   而且,许碧默默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法做到就这么把人给打死。小三很可恶,应该被全社会谴责,可小三不是死罪,她也不能说就打死算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青霜根本成功不了啊。别说沈云殊没在这儿,就算今天床上躺的真是沈云殊,她也得被一脚踹下来。青霜只以为自己是沈夫人挑来的,伺候沈云殊名正言顺,却不想正因为她是沈夫人挑的,才永远不可能被沈云殊接受。   许碧这么琢磨着,无端地觉得开心起来,笑着一拍知雨:“毕竟是大少爷的丫鬟,就等他回来处置吧。走走走,睡觉去。”半夜三更的被青霜吵起来,很困呀…… 第40章 恶客   许碧这一觉还是没有睡好, 天色刚亮不久,她就被知雨叫起来了——按计划,今天她还得跟五炼进茶山, 不过这一次打的是进山游玩的借口。总之一句话, 在沈云殊回来之前, 她也得尽量少留在庄院里,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来。   “找人牢牢看住了青霜。”许碧坐在梳妆台前让知雨梳头,一边打着呵欠,“给她两碗粥喝就行了, 用不着送什么饭。喝完了粥立刻就把嘴堵上,绳子更不许解开。若是让青霜跑了或者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就唯看守之人是问!”   “是。”知雨心中暗暗觉得解恨。要她说,粥都不用给,给两碗水喝就行了, 反正一天不吃也饿不死人!   “若不然还是你留下来看着吧……”许碧还有些不大放心。   “奴婢留了芸草。”知雨有些犹豫, “若是让奴婢留下来,会不会——”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了?   “也是……”许碧沉吟着,“这两天看芸草倒也机灵。”   芸草这个小丫头,比知雨还小一岁, 是从西北带过来的。从前就是个三等丫鬟,除了勤快听话之外似乎没什么特点。不过这次沈云殊整顿下人, 许碧倒发现这小丫头挺机灵的,叫她办的事从没出过错。   当然,如今她叫芸草办的也不过就是些小事, 但难得是芸草从开始就是这样。从前院子里有些乱,她也不跟着传闲话或偷懒;如今人人都战战兢兢的,她也没跟着往知晴知雨跟前凑。就是紫电青霜明显失势之后,她在两人面前也还如从前一般恭谨。许碧觉得这挺难得的,且是沈云殊查过并无牵连之人,也就渐渐用了起来。   说起来,许碧手头确实是缺人。   从前在许家的时候那就不用说了。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跟着她都没啥前途的,没看陪嫁过来的周平夫妻都是从庄子上挑出来的吗?许府但凡是受点儿重用的,没一个愿意跟着她嫁过来的。   至于陪嫁的这几个人里,周平夫妇且不说,知晴那丫头不像是个能堪大用的,尤其是那张嘴巴,许碧实在是信不过。好在那丫头眼里心里想的都是跟着她这个主子享福,只要好吃好穿,她也就没有二心了。拿她来镇镇那院子,管管小丫鬟,将来年纪到了找个殷实人家嫁出去也就是了,至于一些机密之事,许碧可不敢用她。   除此之外,内宅就只剩下一个知雨了,这可远远不够,许碧还得从底下再提拔培养几个人出来。目前来说,她还是挺看好芸草的。这次青霜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倘若芸草能把这事办好,以后就可以再提拔一下了。   “奴婢也觉得芸草那个丫头不错——”知晴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九炼急促的声音:“少奶奶,袁胜玄来了!”   “袁胜玄?”许碧脸色微微一变,“他到底还是来了。”   知雨手抖了一下,险些把一枝钗插歪了:“姑娘,怎么办?”大少爷这会儿可没回来呢!   “怕什么。”许碧镇定地起身,“他难道还能在这庄子上杀人不成?”   “可这会儿恐怕少爷快要回来了!”九炼急道,“袁胜玄这时候过来,多半是少爷得手了,他这是过来堵人的!倘若他见到少爷不在此处,必定留下来不走,到时候若是被他看出破绽——他带了不少人,若真是动起手来,只怕……”   既然是来看新置办的产业,当然没有带着大队保镖出动的,否则一看就不对劲了。因此许碧现在身边除了五炼九炼,就只有四个车夫与两个家丁。虽说这六人也都是沈家军里的人,但双拳难敌四手,袁胜玄带了数十人,动起手来沈家必落下风。   “袁胜玄此人颇为阴狠。”九炼急促地道,“论打仗他不如他父兄,可此人身手十分出众,更是敢下狠手的。这会儿,只怕他私下里已经将咱们庄子围住了。”更何况,袁家背后还有位太后呢。袁胜玄未必敢动许碧,可杀几个沈家下人他却是敢的,而且他若是确认了沈云殊不在,只怕立刻就会给沈家扣罪名了。   “看他这架势,来者不善,怕是从前议好的法子用不了了。”九炼眉头紧皱,“若是他搜庄,搜到了青霜——”沈云殊也想到过他一出城,袁胜玄可能找借口来刺探,但刚才他在庄外已经看到,袁胜玄来势汹汹,什么称病之类的话是拦不住他的。   偏偏这会儿庄子上有了个知道沈云殊不在的青霜,九炼可不信任她——到时候袁胜玄把青霜搜出来,看她被捆绑着定起疑心,一加审问,青霜若是说出沈云殊不在……   “你和五炼能悄悄摸出去吗?”许碧飞快地思索。   “小的一定能。”九炼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素来轻灵矫健,袁胜玄带来的人虽然不弱,但在这种地方,还拦不住他。   “可青霜……如何处置?”若让青霜活着,实在太过危险,可若现在将她杀了,只怕也交待不过去。他们出门之时有多少人,袁家那边定然打探得清清楚楚,何况青霜还是沈云殊的大丫鬟,莫名其妙就死了,必然惹人怀疑。   这会儿九炼真是恨死青霜了。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给人添了多少麻烦!   “青霜我自有办法。五炼留下,你现在就出去,去接大少爷……”许碧眉毛一扬,“知雨把芸草叫进来。既然恶客登门,那咱们只好给他演场戏了,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就是实在拖不下去,也不能让他拿到把柄!”   袁胜玄遥望着前头那有些破旧的庄院,目光阴沉:“去敲门。就说我行猎至此,听说沈少将军亦在此处,特来拜访。”   这当然是托辞而已。沈云殊夫妻一出杭州城门的时候,就有人在后头缀上他们了。只是沈云殊身边这些人也是机灵,他们并不敢跟得太紧,故而这些日子庄院之中的事,他们一概不知。也就是说,沈云殊究竟在不在这庄子之中,犹未可知。   “是——”他手下的人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正视袁胜玄。袁家素以军纪治家,他们这些人说是家仆,其实便是豢养的甲士,其赏罚更为明确。尤其是这位二少爷,素来是不讲情面的。这次他们盯梢沈云殊的任务显然并不能令他满意,若是再不小心触怒于他,只怕就要受罚了。   庄院简陋,守门的也只是个普通老苍头,听闻袁家之名面露惊讶之色,一面开了庄院大门,一面便连忙往里头去传话。   “门开得倒痛快……”袁胜玄喃喃自语了一句,冷冷一嗤,提马进了庄院。   他已经接到了父亲那边传来的消息,海老鲨及其亲信皆已伏诛,唯有他的二儿子海鹰不见了。   这海鹰袁胜玄是见过的,人生得白皙瘦弱,全不似个海匪,倒像是个读书人。据说他生来不足,并不能使枪弄棒,但却颇有些智计,算是海老鲨身边军师,凡海老鲨与袁家来往之事,他俱是知晓的。   海老鲨此人,自打他出卖海鹞子自己当上帮主之后,就再不信任手下了。这道理也很简单,他能出卖海鹞子,别人自然也能出卖他。因此,他最信任之人,无过于自己的儿子们了。因此海老鲨的手下还在其次,他的儿女们却是最要紧的。   如今海老鲨一家子的尸身都已寻到,唯有海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然,这海上征战,未必就能找到尸首。尤其海鹰身手不成,也极可能是坠海之后身亡,尸身已被飘远或是干脆葬身鱼腹了。然而袁翦心有所疑,却是不肯放松,传信于袁胜玄,叫他定要探一探沈云殊才好。否则他这里歼灭海老鲨,沈云殊那边就出门去看茶山,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袁胜玄比他老爹还要多疑,否则也不会从开始就盯着许碧一行了。这会儿接了父亲的信,自然更是直奔茶山而来。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沈云殊露出破绽,就先抓了他再说!横竖这次父亲大破海匪,必然立下大功,便是抓错了人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说,人若是能抓进去,再想给他加什么罪名不就容易得多了吗?若是能挟大胜之机再解决了沈家……啧啧。   “袁二少爷。”迎上来的人袁胜玄认得,正是沈云殊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厮,名叫个五炼的。   “你家大少爷呢?”袁胜玄也不下马,晃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笑道,“该不会这个时辰了尚未起来吧?”   五炼犹豫了一下:“我家大少爷进山了。”   “进山了?”袁胜玄眉毛一扬,倒是略略有些诧异,“如此说来,不在庄中?”他原以为沈家是必定要说沈云殊就在庄院之中的,不想五炼竟然如此痛快就承认了。   “这倒奇了。这般早就进山……”袁胜玄将马鞭在手上转了一圈,“这茶山居然这般好看?我倒也想见识见识了。你家大少爷在哪里,我去寻他。”   五炼竟犹豫了一下,才道:“少爷只带了九炼去跑马,小的并不知此时在何处……”   不知?这简直是胡说了!而且此地都是山路,跑什么马?简直是明晃晃地胡说!   袁胜玄正要说话,却又停住了。若是沈云殊当真不在,这小厮如何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这般大的破绽,稍有些头脑的人便知不对,沈家人该不会如此之蠢罢?   “那你们少奶奶呢?”袁胜玄心念连转,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既来了,也该给嫂子见个礼。”   五炼面上便微微有些怒色:“袁二少爷,这可不合礼数。再说,我们少奶奶身子有些不适,不宜见客。”   袁胜玄心里越发怀疑了。若是要为沈云殊遮掩,除了这许氏还有谁更合适?倘若沈云殊当真是不在,她正该出来与自己周旋,拖延时间才是啊。   他正沉吟着,忽然远处有个小丫鬟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狂奔过来,老远便冲着五炼喊:“五炼哥哥,少奶奶叫你快去找少爷回来,青霜姐姐撞墙了!”   “喊什么!”五炼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没看见有客在吗?”   小丫鬟连忙站住脚,畏畏缩缩地偷看袁胜玄,嘴里却还道:“少奶奶急哭——少奶奶吓坏了,叫你带人赶紧去寻少爷……”   五炼沉着脸向袁胜玄一拱手:“袁二少爷,实在是有事,恐怕不能——”   袁胜玄却翻身下了马:“我与沈兄也是通家之好,如今他不在,出了事我岂能袖手旁观?那青霜仿佛是沈兄的房里人,怎么就撞了墙了?可是被谁欺侮?虽说只是个奴婢,却也是一条命呢。”   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走呢?   五炼瞪着他,看样子很想将他赶走。袁胜玄却站着不动。早在军营之中他便看过了,沈云殊身边这两个小厮虽也有几□□手,可比他还差得远呢,更不用说他还带了不少人来。想赶他走?没那么容易!   两人在这里僵持,庄院里却像是等不得了。袁胜玄听见动静,一抬头便见一个年轻少妇,由一个丫鬟搀着往这边走。袁胜玄眼尖,远远便看出正是那许氏,只是妆容有些不整,两眼且还是通红的,竟似是哭过一般。   许氏来了,五炼便不好再与袁胜玄对峙,转身去迎自己主母。袁胜玄丝毫不见外地也跟了上去,便听许氏带着点哭腔地道:“你快去把大少爷寻回来,青霜头上破了那么大一处,好生吓人……”   “嫂夫人——”袁胜玄施施然举手行礼,“不知嫂夫人可还记得小弟?小弟游猎至此,听说沈兄也在,正好过来拜访,却不知怎么——仿佛有些什么事?不知可有小弟效劳之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许氏,只见她虽然做妇人打扮,但分明身量未成,还是一副少女模样。本就生得娇怯,这会儿眼眶微红,连鼻头也是微红的,更显得楚楚可怜,让袁胜玄想起从前自家庶妹养过的那只白兔子……   面对他的问话,许氏果然仿佛受惊的兔子一般,明明离着丈把远,仍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细声道:“不,不劳动袁少爷了……不过是,不过是有个丫鬟伤了。”   她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一般,声音却是越说越小,一面说,一面还焦急地看着五炼,似在催促他赶紧去寻沈云殊。   袁胜玄越发有些兴味,对身后摆了摆手道:“这茶山如此大,一人前去怎么行?你们,跟五炼一起,分头去寻寻沈少将军。”   许氏立刻向他看了过来,眼神虽还是怯怯的,却带了些感激之色:“多谢袁少爷了……”显然,她不欲袁胜玄插手什么丫鬟的事儿,却对他肯帮忙寻人颇为欢喜。   袁胜玄心里不由得又起了一丝疑心。若是沈云殊真的跑去了沿海,许氏怎么敢让他的人去寻沈云殊呢?   莫非,许氏是在演戏?   袁胜玄不由得再次仔细打量许氏。这会儿五炼已经不怎么情愿地走了,旁边就只剩下几个丫鬟,倒是正好容他肆无忌惮地看。   袁胜玄与乃父乃兄都不大相同。那两人一心都在权势之上,于女色倒不甚在意。袁翦也有几个妾室,却并没见哪个得宠。袁夫人自己就生了二子一女,至于生了袁胜莲的那个妾,也同样是夹着尾巴过日子,连自己女儿都不敢多见。   袁胜青成亲一年多,屋里头也不过就是两个通房丫鬟,因袁大少奶奶尚未有孕,这两个通房也还喝着避子汤,既没个子息,自然也就没有名份。再则袁胜青亦是大半时间都在军营,这两个通房虽有,却也跟没有没甚两样。   只袁胜玄,虽尚未娶妻,却已有了通房,且其姿容远胜袁胜青屋里那两个,其中有一个还是他自己看中了,从外头买回来的。不过若是比较起来,比这许氏总还差着一截。   这许氏的身份,袁家人也早就打探清楚了。不过是许家一个庶女,生是妾生的,养也是妾养的,生成就一副懦弱模样,委实并不足为沈家嫡长媳。若不是沈云殊重伤要冲什么喜,他那继母又有几分不良的用心,许氏是断进不了沈家门的。   当初打听清楚之后,袁家父子还笑过一通。笑那沈文枉自身为大将军,纵横西北边关无敌手,却到底逃不过后宅算计,竟给嫡长子娶了这么一个媳妇。   且看她自嫁进沈家,除了上巳那日出过门,竟是未到外头应酬过。倒是去观音堂跪了两天经,就从沈家传出个福星的名头来。   只是袁胜玄素来不信神佛。在他看来,这许氏也只知拜佛,不是什么有见识的妇人。至于福星一说,更只是沈家嫌这儿媳身份不足,强行给她造些好名声罢了。若真是个好的,如何这些日子不见带出门来应酬?说是新妇害羞,怕就是上不得台面罢了。便是上巳那日,听闻她也只知枯坐,既不会与人说笑,又不知侍奉婆母小姑,连礼数都不周全,沈家又岂敢放她出来?   这般一个畏怯的女子,年纪又还幼小,难道敢在他眼前演戏不成?   袁胜玄心里想着,眼睛仍盯在许氏面上,直盯得她低下了头也不敢说话。倒是她身边那个丫鬟瞧着还泼辣些,拉了许氏道:“少奶奶,咱们回屋去吧。”说着,还瞪了袁胜玄一眼。   袁胜玄干咳一声,道:“嫂夫人,方才听说伤到的是沈兄身边的大丫鬟?”   “是她自己寻死——”许氏仿佛被戳了一针似的,脱口而出,“我并不曾逼迫她!”   她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袁胜玄是个外人,忙又收住了话,有些慌张地道:“袁二少爷,大少爷不在,恕我不能奉陪,请袁二少爷先去,先去那边屋里坐坐,等大少爷回来再与袁二少爷说话罢……”   她说罢,便招了刚才那个报信的小丫鬟道:“芸草带袁二少爷过去,叫他们上好茶。”说着,自己便扶了丫鬟的手转身便走,口中还道,“他们可请了郎中来了?”   扶着她的丫鬟便道:“已经着人去请了。少奶奶别担心,这说到底也不关少奶奶的事,分明是她自己臊了要寻死,便是夫人问起来又能怎样?少奶奶可没打她没骂她,不过是说先将她关起来罢了。”   “可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许氏的声音又低又细,一听便是底气不足,只可惜她走得远了,袁胜玄也就听不清后头说的是什么了。   他从许氏纤柳般的腰身上收回目光,对身边的小丫鬟笑道:“你叫芸草?方才吓坏了罢?”   芸草看起来还是惊魂未定的,袁胜玄一问,她便下意识地答道:“可不是!青霜姐姐一头的血——”说到这里,才突然惊觉失言,连忙闭上了嘴,欲盖弥彰地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袁胜玄便笑了笑,随她到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坐下。芸草大约是自知失言,给他上过茶便一溜烟地跑了。袁胜玄也不叫她,独自坐了片刻,便有一人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道:“听说是沈云殊的贴身丫鬟爬了床,被许氏捉个正着。沈云殊一早就出去了,那丫鬟原关在屋里,如今自己撞了墙。”   袁胜玄就等着他来报信呢,淡淡道:“可亲眼见了?”   那人低头道:“小的亲眼见着那丫头躺在床上,血披半脸。这庄院里乱糟糟的,根本没什么人管事,都在忙着那丫头的事。”他就这么在整个庄院里转了一圈儿,便有几个乡下人看见,也没人来盘问,并不像要藏着掖着什么的模样。更没有发现海鹰。   “这么说来,那事与沈云殊当真无关?”袁胜玄沉吟起来。看这庄院上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心虚。除了那个五炼,其余人竟似是根本不知要防着他。   “有兄弟已经打听了。”那人就是之前盯梢不利的,这会儿为了将功折罪,自是小心翼翼,“这几日沈云殊不是陪着许氏看茶山,就是在庄子里盘账,并未出过门。只昨晚上——虽未闹出什么动静来,却是有人也听到些动静,看见许氏出了自己房里,往沈云殊房中去了,之后就捆了个人出来……”说起来,竟是一场风流官司呢。 第41章 打脸   袁胜玄听到这里, 不由得就嗤笑了一声:“我早就瞧着那个叫青霜的丫头不安分。”就上巳那日,那丫头紧着往沈云殊面前凑,若不是那般, 他还真不敢确认沈云殊的伤势呢。不想这到了庄子上胆子更大, 竟敢爬床了。   “许氏像是吓坏了。”那人又道, “小的悄悄扒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就听许氏一直与她那丫头说,她不过是把人关起来,并未想做什么, 若是那青霜真有个好歹,她既怕沈云殊着恼, 又怕与婆母交待不过……”   这次他为了将功折罪,可真是用心了,连许氏的墙角都听。只盼二少爷看在他勤勉的份上, 忘了计较他前头的错。   袁胜玄至此已经去了八成的疑心, 但他素性难改,略一沉吟还是道:“既探查清楚了便把人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们把沈云殊找回来再说。”到那时候,他才会消了这疑心。   这会儿庄院里仍是乱糟糟的, 那个叫芸草的小丫头片子显然就没怎么伺候过人,上过一回茶就不见了影儿, 直到茶都凉透了,也不见再有人来换一杯。饶是袁胜玄是来找麻烦的,也觉得乱得有些可笑了——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 就是死了又怎么样呢?可值得这许氏吓得跟慌脚鸡似的,弄得这一院子的下人都乱了套?   袁胜玄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又想起许氏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的模样,就有些意动。恰好此刻外头又有些动静,他便起身凭着窗子一瞧,正看见许氏从屋子里出来,旁边是个乡野郎中打扮的人,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袁胜玄生性多疑,便是到了此时也不肯全然放心,立时便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他身边人会意,有一个就缀着那郎中出了庄院,一会儿便回来报道:“那郎中的确是本处的,说是方才看了个女子,额头上撞伤一处,至今昏迷未醒。他医术平平,只敢包了外头的伤处,却不知内里伤势如何。”   袁胜玄听到这里,疑心又去了一分,看见许氏还在那里满面愁容地吩咐着下人,索性便出了屋子,大步走了过去。到了近前,正听见许氏弱弱地道:“这郎中也不知成不成,五炼怎的还没把大少爷寻回来?万一大少爷没回来人就——我怎么说得清楚……”   她身边的丫鬟也是一脸焦头烂额的模样,却还要强撑着安慰她道:“少奶奶不必担心,那郎中不是说性命无碍么,哪里就会——”说到这里,猛然发现袁胜玄已经走到了近前,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轻轻扯了一下许氏:“少奶奶,袁二少爷——”   “啊?”许氏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还有袁胜玄这个人在庄子里了。不知怎的,袁胜玄忽然就觉得有一丝不快,忽然又踏前一步,轻笑道:“怎么,嫂夫人怕不是已将我忘到脑后了?”   许碧后退一步,做出一脸怯怯的模样:“没,没有……”心里却冷笑起来。袁家可真是够能耐的,百年大族,就养出这样的东西来?   她当然知道袁胜玄手下的人就在庄院里乱窜,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庄院里除了一个青霜,就没有别的可疑之处。不怕他们看,就怕他们不看呢。这会儿看明白了,消了疑心,等沈云殊回来才更好办。   不过,倒没料到这袁胜玄居然是这么个东西,这是看着自己要白跑一趟,心有不甘,居然还想调戏她一把?要不是现在这个形势,许碧倒真想给他一耳光。   袁胜玄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反而更痒痒了起来。   袁家势大,这江浙一带不知多少人家想与袁家结亲。他的兄长已然成亲,如今他便成了香饽饽。有些身份低些的人家,别说将女儿嫁与他,便是与他做妾也愿意。单说去年一年,他往外头去,“偶遇”的女孩儿就有五六个,个个都是见了他想往上贴的。至于说自己家里的丫头,那就更不必说了。   如许碧这样,见了他畏之如虎,恨不得能退到八丈之外去的,倒是凤毛麟角,反而让他有些兴致了。   袁胜玄正打算再往前走两步,忽然听见一声惨叫,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后头跑出来,只是才蹿到空地上,就听破空之风锐响,一根扁担从后头旋转着飞过来,扁担一头的铁钩正正砸在他右膝上,咔嚓的一声脆响,袁胜玄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正是袁胜玄带来的,原是安排在庄院外头监视的,没想到现在被赶到了场院之中,接着就被砸断了腿。   袁胜玄抬眼看去,跟在后头走出来的人,不是沈云殊还是哪个?   “这是怎么回事?”不等袁胜玄说话,沈云殊倒先开口了,“咱们家的庄子,什么时候竟被此人混进来了?必定是心怀不轨,或许又是海匪,抓起来审!”   跟在他身边的九炼答应一声,一步蹿上去,照着那人的膝盖就来了一脚。那人刚刚勉强要撑起身子来,又挨了这么一脚,惨叫一声又跌下去,这次却是疼得再爬不起来了。   袁胜玄看得清清楚楚,沈云殊那一扁担打得极是刁钻,正从侧面打在自己手下的膝盖关节处。这一下若是打在小腿上,哪怕骨头断开,正骨之后好生养着,也能愈合,并无大碍。可这打碎了关节,却是最难养好的。只怕自己这个手下,这辈子都要做个瘸子了。   他这个手下最为轻俏,飞檐走壁极是拿手,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深得他重用,这下却是被沈云殊一手就给废了。   “袁二少爷?”沈云殊仿佛这会儿才看见他,“你几时来的?正好!你跟那些海匪打交道多,看看此人可是海匪?”   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我的人。”   “你的人?”沈云殊一脸惊讶之色,“怎么可能!此人藏头露尾鬼鬼崇崇,在庄院后头探头探脑,见了我转身就跑,怎可能是你的人?”   袁胜玄此刻真有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是这口气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不知沈兄方才去了何处?嫂夫人正急着叫人寻你回来,怎的你倒从那边出来了?”沈云殊绝不会不知这是他的人!看来,海鹰之事与他无干,或者即便有关,海鹰也不在此处。沈云殊这是有恃无恐,反倒来打他的脸了。   沈云殊一耸肩膀:“不过是去山上看看晨景,打后门进来罢了。”他目光在袁胜玄与许碧之间的距离上扫了一转,对许碧把脸一沉,“怎的不请袁二少爷进屋去坐,倒都站在这院子里?”   许碧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低下头去把眼睛又揉了揉:“妾身原是请了,不知袁二少爷怎么又出来了……”今天这眼睛算是遭罪了,现在都有点揉得发疼了。实在没办法,要让她哭她真的哭不出来啊。   “你回屋去罢。”沈云殊眼睛只盯着袁胜玄,“我与袁二少爷说说话。”   袁胜玄心里暗暗冷笑。果然从沈家传出来的消息不错,沈云殊对许氏竟当真是十分宠爱。虽未圆房,两人却是大半日地腻在一起,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会为了许氏,这是不肯放过自己了?   许碧回到屋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料着袁胜玄并不敢真的乱来,可到底沈云殊回来了,她这颗心才算能踏实放到肚里去。   知雨比她还紧张,这口气松下来几乎要瘫坐到地上去:“可吓死奴婢了……”她看得可清楚了,那个袁二少爷带来的人都杀气腾腾的,尤其有几个在庄院里到处蹿,身上还都带了刀呢!   “不用那么害怕,他们不敢提刀就砍的。”许碧拍了拍她,“你也坐会儿吧,这一早上折腾得不轻——青霜到底怎么样?”她是说总得弄得真的伤出来,没想到五炼下手也不轻,青霜额头上好大一块,估计是非落疤不可了。   知雨随手拉了个小杌子坐下:“姑娘放心吧,五炼只是给她灌了点药,让她晕着别添麻烦。”   许碧顿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头撞墙晕过去的,那就问题不大了,至于说头上的伤——许碧就没有那么多同情心了,毕竟如果不是她半夜想去爬床,原本是不必遭这一回罪的。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铿响,知雨像惊弓之鸟似的跳起来往外一瞧,顿时变了脸色:“姑娘,大少爷跟人动起手来了!”   许碧也连忙扒到窗口去瞧,果然见袁胜玄手持单刀,沈云殊却不知从哪里捞了根白蜡杆子来,两人已经战到一处去了。   “他怎么用刀!”知雨急得要跳脚,“大少爷才用一根木棍!九炼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给大少爷也找把刀来吗?”   许碧却是见过沈云殊用一根木枪打败平田的场面,并没有知雨那么愤愤不平:“别着急,看着就是。”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沈云殊的白蜡杆比袁胜玄的刀长出三倍,未必就吃亏。   知雨却还是提心吊胆:“怎么还动手了呢?”她压低声音,“大少爷究竟有没有……”办成外头的事呢?   “多半是成了……”否则袁胜玄不会这么如临大敌似的带了人过来,分明就是得了消息,来查人的。   “那——”知雨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吓得不轻,怎么姑娘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呢?   “别急。”许碧两眼紧盯着窗外,“大少爷回来了,都听他的。”反正沈云殊这一出现,她是吃了定心丸了。   这么一说,知雨也觉得很有道理。既然大少爷人都回来了,那还怕什么呢?一想通,知雨也就把害怕抛到脑后,双手握着小拳头,小声替沈云殊加油:“揍那个姓袁的!”别以为她刚才没看出来,姓袁的看自家姑娘的眼神十分轻佻,若不是大少爷及时出现,说不定他就要言语轻薄一番了。她只恨不能自己上去给他一耳光,自然就盼着大少爷教训他一顿了!   此刻场中两人也战到了酣处。袁胜玄身形轻灵,一口单刀舞出一团白光,四处游走。只可惜沈云殊的白蜡杆比他长出许多,任由他如何寻隙蹈罅,终究是不得其门而入。   时间一久,袁胜玄心中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他今日带来五十人,可个个都在看着他呢。刚才一名手下被沈云殊当场废了,若是他不能挣回脸面,以后还如何带兵?   两人交战,岂容分心?袁胜玄一生杂念,不免便露了一丝破绽,沈云殊手上白蜡杆顿时便自他的刀光之中递入。袁胜玄刚刚暗叫了一声不好,便觉手上刀被一股柔力绞着往旁边一带,随即膝弯处便挨了一下。   他本来正要斜步向前,此刻身体已经倾斜,支撑腿却挨了这么一下,登时重心倾倒,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袁胜玄自幼就在船上摸爬滚打,日日在风浪中颠簸,早练得下盘稳固。此刻虽是跌倒,但肩背略一沾地,立刻借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又跳了起来。   可他刚刚跳起,沈云殊手中的白蜡杆就又伸了过来,在他脚踝处轻轻一敲。袁胜玄只觉一阵酸麻,沈云殊手腕一抖,白蜡杆将他双足一兜,又将他放倒在地。   这次袁胜玄学乖了,不急着跃起,而是就地滚出三尺才顺势站起。然而他滚得快,沈云殊也得快,那根白蜡杆神出鬼没如影随形,这次是兜着他的屁股猛然发力,借着他起身的势头,将他摔了一个狗吃屎。   知雨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只恨不能鼓掌欢呼,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大少爷威武!”   袁胜玄这三下摔得其实都并不重。他心知肚明沈云殊是取巧,尤其最后一下,完全是借着他起身的势,叫他自己摔了。   然而这四脚朝天再加狗吃屎,即便没摔到身上哪里,他的脸皮也是被剥光了,两边脸上犹如被人反复抽了几个耳光,火辣辣的。偏偏沈云殊好整以暇地将白蜡杆往怀里一抱,笑吟吟一拱手:“袁二少爷,承让了。不如换身衣裳,进屋喝杯茶?这茶山虽说荒了几年,但也还能制几斤好茶,清火是极好的。”话说得轻飘飘的,眼中却是一片冷芒。   袁胜玄紧握住手中单刀,恨不得高声一呼让众人齐上,把沈云殊乱刀剁了。他能断定,沈云殊身上的伤其实仍旧未好,所以难以发力,从头到尾都在借力打力。如此,若真是拼起命来,沈云殊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二少爷——”他带来的人中,有一个便走到他背后,低声道,“时候不早,还是回去罢。”既没拿着沈云殊的把柄,此时自然不能翻脸,毕竟沈文还是从二品的大将军,沈云殊身上也有官职,他们总不能无令擅杀朝廷命官。毕竟这等罪名,即便宫里有太后,也是顶不住的。   袁胜玄被他轻声提醒这一句,冲到天灵盖的火也压了下来。他当然看得出来沈云殊这是报他今日变相地搜了庄子,还调戏许氏的仇。然而也就是如此了,只不过轻轻摔他三跤,伤了他一个属下,可见沈家也并不敢轻易与他们袁家结仇。   不必着急。袁胜玄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如今父亲立下了剿灭海匪的大功,就好名正言顺送妹妹入宫了。等妹妹也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他们想怎么收拾沈家不成?不急在这一时,更不能给人留了把柄。   “沈兄武艺着实高强。”袁胜玄猛地将手中单刀往旁边一掷,满意地听到女子一声尖叫,便对着沈云殊陡然阴沉下来的脸微微一笑,“只是这会儿已经不早了,小弟还得回去呢。再者沈兄这里似乎也不宜留客,怕是还有些风流债要与嫂夫人商量罢?小弟就不打扰贤伉俪,告辞了。”   袁胜玄说罢,哈哈一笑,翻身上了属下牵过来的马,昂然出了庄子。他带来的人自然也跟着出去,几十骑在山路上排成长长一列,奔跑起来如同擂鼓一般,卷着一路沙尘走了。   九炼冲着马队背影重重呸了一口,转头向沈云殊请罪:“小的没防着他会出手——惊着少奶奶了……”   沈云殊脸色阴沉地一摆手。连他都没想到袁胜玄最后居然会把刀向许碧那边掷了过去,也没来得及阻拦。早知此人如此卑鄙,便是被他看破自己在装伤病,也该废掉他一条胳膊才是。   他一脸戾气,将白蜡杆往旁边一扔,大步走去许碧房里,却见许碧正在给知雨拍胸口,小丫头腿都是软的,见了他来也站不起来:“大,大少爷……”   “可吓着了?”沈云殊也不知是该问谁才好。看这样子,倒好像吓到的是知雨,并不是许碧。   “是吓了一跳。”许碧承认。当时那刀来得实在太快,从她和知雨中间穿过,两人脸上都感觉到了那股子锐风,怎可能不受惊?不过她毕竟是亲身经历过战场的,虽然这会儿心还跳得很急,但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倒是知雨,险些被吓晕了过去。   沈云殊沉着脸,将还钉在窗棂上的单刀拔了下来,冷声道:“迟早有一日,我替你们报这一刀之仇。”   “你把那家伙连摔了三跤,也够出气了。”许碧想起袁胜玄摔得满身尘土、脸色铁青的模样,就觉得也没那么气恼了。再说,只要抓住了袁家通匪的实证,难道袁胜玄还能跑了不成?   “倒是那边的事,怎么样了?”许碧把知雨安排去耳房躺着,叫人弄些安神的汤药来给她喝,转头来问沈云殊,“你可曾受伤?”   沈云殊脸上的戾气到这会儿才散了些,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道:“把海老鲨的次子海鹰带出来了。他也受了重伤,这会儿已经藏到青霜那屋里了。”本来就有一个受伤的人了,再添一个,也不引人注目。   “海鹰一丢,袁翦那边十分警惕,派了人沿路盘查,所以回来晚了。”沈云殊赞赏地看了许碧一眼,“多亏你做这个局,既消了袁胜玄的疑心,又给海鹰治伤添了方便。”   一说到这个“方便”,许碧便干咳了一声:“说起来,也是巧了。若不是青霜知道此事,我原也不想这样。只是实在怕她没个分寸,连累了一庄子的人……”   “你做得极妥当。”沈云殊冷冷一笑,“青霜素来就是个没分寸的,这般处置极好。”   “那,如何处置她呢?”青霜总是要醒的。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送她回西北,找个人家嫁了便是。”青霜也算是伺候过他几年,他也并不想轻易就送了一条性命。但江浙这边并不安全,不如送回西北去。那边是沈家经营十数年之地,找个亲信将青霜嫁过去,一则日子也过得,并不算亏待了她;二则也是看住了她,免得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过些日子,我派人回西北,就说要叫西北的人过来对账,顺便将青霜送回去。”沈云殊片刻之间就拿定了主意,“她若肯老老实实的,就给她一条生路。如此,也免得别人拿她来说嘴。”若是出来一趟,回去就死了个贴身大丫鬟,恐怕就会有人在背后议论许碧了。   “此事,我看袁胜玄必定是要宣扬的。”沈云殊不自觉地解释了几句,“若是她死在这里,定有人疑心到你身上。”   许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明白,这样很好,我也没想叫她死。”从开始她就知道沈云殊防着紫电和青霜,青霜这诸般谋划,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能将她送得远远的,此后天南地北各自相安那是最好。   再说,她这会儿最关心的是沿海的战事呀。   “海老鲨那一伙,果然都被袁翦给灭了?”翻脸翻得可够彻底。   沈云殊冷冷一笑:“可不是。海鹰是亲眼看见海老鲨被袁翦一箭射死的。这会儿怕是他一家子的人头都已经被悬起来示众了。”   “那海鹰应该是愿意合作了吧?”老实说,许碧对海老鲨一家子都没什么同情心。当然海老鲨的妻女未必就杀过人,但他们的生活却是那些海商的性命换来的,如今一起覆灭,也是理所当然。她只关心海鹰肯不肯与沈家合作,指证袁翦。   “只要他还有一丝不甘心,就必须与我们合作。”海鹰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第42章 争功   袁家军于海上伏击海老鲨匪帮, 一举将其全部剿灭的消息,像风一般吹到了杭州城。   沿海一带的渔民海商,谁家没吃过海匪的亏?这海老鲨帮臭名昭著, 偏偏又极难对付, 前后两任帮主, 盘踞海上足有十来年,这会儿一朝覆灭,便是杭州城里不曾下过海的百姓,也都额手称庆, 更把袁家军的威名在嘴边挂了又挂。   袁府之中亦是喜气洋洋。袁夫人拿着京城来的信,笑得满面春风:“太后来了信, 说是思念家人,叫把兰儿送去京城见一见。”选秀已经定在五月底,恰好是袁胜兰及笄之后, 说是送去见见亲人, 到了那边还不正好就参选了?   “若能先进宫见了太后,那可更好了。”袁大少奶奶也是一脸喜气,“到时候若安排与皇上一见,只怕皇上先就中了意……”   “大嫂!”袁胜兰跺了跺脚, 脸上飞红。虽说她早知道自己要入宫,但这么被人当面说出来,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袁胜莲也在一旁。这种场合,她素来就像个影子一般并不引人注意,这会儿却也细声笑着道:“皇上必然是中意的, 只在会给妹妹封个什么妃号罢了……”   袁夫人原是不爱听她说话的,但这句话实在说到了她心里去,不由得也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难道还挑剔不成?”若是能一举封妃,就仅在皇后之下,再有太后撑腰,在后宫里也能横着走了。   袁胜莲见袁夫人高兴,便又细声道:“长房的蕊姐姐想必是要与妹妹一同去的,路上倒好有个照应。”   袁胜兰眉头一皱:“她去做什么?”她与长房的袁胜蕊素来就不和,不过是个空头的承恩公罢了,袁胜蕊却仗着会画几笔画,会下几手棋,整日里到处去充才女,还话里话外地暗指她不读书,不过就是嫉妒她的父亲位高权重,想压她一头罢了。   袁胜莲小声道:“毕竟长房那边是太后的至亲……”既然太后想见亲人,哪有不接亲侄女,反只接堂侄女去的?这也太落人口实了。   袁夫人顿时拧起了眉毛:“你知道什么!”长房身上只一个承恩公的名头,并无官职,但若是有心送女入宫,也挨得上。毕竟选秀的规矩里并不曾说必得是实职官员之家。   但袁胜蕊……袁夫人不由得把眉毛又皱紧了一点儿。论相貌,袁胜蕊也并不多出色,只是颇有才名。太后虽然倚重袁翦,但毕竟那边是她亲侄女儿,万一临时起意……   “去长房打听打听。”袁夫人吩咐儿媳妇。若长房真的也要借此机会把袁胜蕊送过去,那她平日里还真是小瞧长房了。还以为他们安分守己,没想到竟也是野心勃勃呢。   袁太后的信引发的欢喜气氛一落千丈,袁胜兰不悦地瞪了袁胜莲一眼:“真是扫兴!”   “你回房去罢。”袁夫人也看庶女又格外地不顺眼起来,“前日针线娘子说你有些疏懒。这手艺的事儿,三日不练手便生了,你回去多做些。女儿家,针线若是做得不好,将来到了婆家也难做。不必多的,先做五十个荷包罢,要精致些。”   袁胜莲柔顺地低头应了,退出袁夫人的上房。她的丫鬟红衣忍不住道:“姑娘何苦说这些……”倒讨得袁夫人不喜欢,又被罚了。   荷包是小物件,可要做得精致却也不易。袁夫人张口就是五十个,便是红衣翠钱两个丫鬟一起上阵,也要做好几日呢。这些荷包,想必是预备着袁胜兰参选时打赏用的,原该是针线房的活计,就因袁夫人这一句话,便全压到自家姑娘身上了。   袁胜莲却笑了笑:“你不懂。若是筹划得好,我说不定也能去京城。”   袁胜蕊若是也去京城,袁夫人是不会放心让袁胜兰一个人的。盖因袁胜兰这个人,除了家世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甚至连心计都没有多少。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而能给她做帮手的,除了她袁胜莲,又还有谁呢?袁家族里的女孩儿们,可都差不多被袁胜兰得罪光了。   “去京城?”红衣有些不解,“可姑娘也不能……”姑娘是庶出,是不能参选的呀。   “先帝那会儿,也并不是没有庶出女子入宫的。”其实历来后宫都有不少庶女出身的妃嫔,只不过这是今上第一次选秀,为的是开枝散叶,故而对秀女的出身颇为重视罢了。不过,她要去京城,也不是为了入宫,那委实不太可能。但若能走这一趟,却未必不能寻到别的机会。   红衣想了一想,低声道:“姑娘是,不想去福建……”   袁胜莲冷笑了一声:“难道你想去么?”给人做妾也就罢了,可那人家中本有悍妻,她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说是亲父兄,可却没人顾得她也是一家子骨肉,既然如此,有得拼她为什么不自己拼一下?   红衣头摇得像拨郎鼓一般:“奴婢当然不愿!老爷也实在太狠心了。”袁胜青与袁胜玄还可说是隔母的,袁翦可是亲生父亲啊!   袁胜莲便笑了笑,轻声道:“你不是与蕊姐姐身边的夭桃交好?去与她说说话。既然太后姑母想见侄女,蕊姐姐可是她的亲侄女……”长房如今是个空壳子,素日就嫉妒袁太后倚重四房,若是他们觉得有机会自己谋些富贵,如何会不上心呢?   正房里,袁夫人打发了儿媳和女儿各自回房,自己也坐在那里思索起来。袁胜蕊那丫头也是个心高的,不过长房不成器,素日里被袁太后死死压着,不许他们生事,故而也不敢想入宫之事。可若是他们真起了这个念头,其实袁太后也不好拦着。   若真是如此,她可不放心袁胜兰自己去京城。可是她一个外命妇,也不方便跟着进宫什么的……   袁夫人正想得有些发愁,就听外头脚步声响。她一听就知道是谁:“玄儿?”   果然是袁胜玄,阴着一张脸进来,倒让袁夫人吃了一惊:“这是怎的了?”   袁胜玄随手扯过一把椅子来,倒着坐了,顺手就在椅背上捶了一拳:“还不是因着沈家!”   “沈家又怎的了?”袁夫人眉头也拧紧了。前日袁胜玄从外头回来就黑着脸,她将跟着他的人唤来问,才知道是在沈云殊手里吃了亏,怎的这大胜的消息才传来,沈家又闹妖蛾子了不成?   袁胜玄恨恨地道:“沈文那老匹夫,竟然与父亲抢功——”   “啊?”袁夫人连忙问,“他怎的与你父亲抢功了?这次剿灭海匪,难道不是你父亲和兄长领兵?”她是听说没有沈文什么事呀!   袁胜玄噎了一下,便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他实是不该一时冲动之下走到母亲这里来的,盖因有些事,袁翦从未告知过袁夫人,如今又叫他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是父亲和兄长有些心急了。原本剿灭海老鲨匪帮是极好的立功机会,稳扎稳打,自然是稳操胜券。偏偏兄长有些心急,提议将海老鲨匪帮分出一部分,去埋伏沈文。   本来这法子也未为不可。若是他们将海老鲨匪帮留下一半,再加上那些东瀛人帮忙,叫沈文吃个大亏也不错。可谁知沈文鬼精,竟提前发现了设伏之地,反过来打了那些海匪一个措手不及。   再有那些东瀛人也是可恶。原本答应了先打沈文,再剿海匪,到时候那些海船及船上的东西就都归他们,将来他们从海老鲨老巢缴获的财宝还可再分他们两成。   谁知这些东瀛人出尔反尔,竟想着叫沈文与海老鲨的匪帮先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结果反被沈文抓住机会,将海老鲨那些人杀了个干净,反过来先向东瀛人发起了冲击。搞得东瀛人也未占到便宜,只得退走了。   如此一来,剿灭海老鲨匪帮的功劳,沈文硬是抢走了一半!虽说父亲那里拿住了海老鲨全家,功劳更大些,可毕竟不是全功了。而且沈文如今把击退倭寇之事到处宣扬,还把之前宣城驿的事儿拿出来说。若是再被他这般宣扬下去,朝廷那边觉得倭寇当真成了大患,他的功劳可就要再提一提了。   这些话袁胜玄统统无法与袁夫人说。袁翦素来不相信后宅的妇人能守住什么秘密,因此那些机密之事从不告知袁夫人。袁胜玄也只能含糊地道:“那沈文截住了几个逃窜的海匪,又击退了几条倭船,便四处宣扬起来,这是要与父亲争功呢。”   袁夫人不明所以,听了便道:“不过是几个逃窜的海匪罢了,这次的头功总是你父亲和兄长的,凭他怎么,难道还能抢了去不成?倒是你来帮我参详参详,你妹妹进京的事儿。”   袁胜玄皱皱眉头:“此事不是已经定了?有太后姑母在,兰儿只管听太后的便是。倒是父亲来了一封信,提到我的亲事。”   袁夫人三个子女之中,如今只有小儿子的亲事还没个头绪,闻言忙道:“你父亲怎么说?可是给你看好了哪家姑娘?”   袁胜玄失笑道:“父亲哪里有机会去看别人家姑娘。”袁翦只是说,他的亲事应该往京中去寻。   “去京城结亲?”袁夫人想了想,略有些担忧,“咱们家在京中可不大熟……”为防外戚干政的嫌疑,袁家只在江浙一带经营,从未进京去谋划。   袁胜玄摆手笑道:“不必母亲去寻。父亲说,让我送妹妹进京,请太后姑母为我择一门亲事。”   “啊?”袁夫人固然知道太后做媒是好事,但仍忍不住有些不太情愿。袁翦这般做,袁胜玄的亲事怕就只看门第了,至于姑娘究竟怎样,是否能与他情投意合,太后那里大概是不会太过关心的。   “母亲不必担心,太后姑母总不会给我寻个不成样子的妻子。”袁胜玄自己倒不很在乎,“父亲想要与清流结一门亲事。”若是能结个御史亲家就更好了,在朝堂之上就有了说话的人。太后固然是最大的靠山,但太后终究是后宫之人,不好直接在朝堂上发声。   “娶妻娶贤,只要能孝敬父母亲,管理好后宅,贤良淑德就够了。”若是不合心意,再纳几个通房就是了。   袁夫人还是有点怅然。但儿子自己都这么说了,且袁翦做的决定,她也不能干涉,只得点了点头:“原想着等给你妹妹举行及笄礼后再送她去京城,如今既是太后有旨,那只好早些走了。只是去了京城,怕就不好再行礼……”   女孩儿的及笄之礼甚为重要,袁夫人早就给袁胜兰准备起来了。可若是去了京城,可就不能像在家中这般自在,举行盛大的及笄礼了。   袁胜玄不在意地道:“这都是虚礼,还是妹妹的前程要紧。何况早些进京也好,妹妹也该学学宫里的规矩。”   袁夫人叹了口气:“这就要进京了……入了宫,想再见一面都难。既然如此,这回借着你父亲打了胜仗的机会,在家里摆一回宴,让兰儿把她那些手帕交们也都请来,让她也松快松快。”   袁胜玄不禁皱起眉头:“母亲也莫要这般宠坏了兰儿。她平日里可有什么事不松快?”   袁夫人讪讪道:“这不是也学了半年规矩了……”   袁胜玄不耐烦道:“她那规矩学得也是半瓶子醋。母亲这会子宠着她,等将来她进了宫,有什么失了规矩的地方被人拿住把柄,只怕母亲就要后悔了。母亲莫忘了,宫里不只有太后,还有皇后呢!”   袁夫人不言语了。皇后无子,袁胜兰又是这般身份,入宫便是皇后的劲敌。纵然有太后压着,可皇后若是自己后位都要不保,难道还会听太后的不成?   “你父亲打了胜仗,总要庆贺一二的……”袁夫人终究还是没忍得住,“毕竟等进了宫,便也不得再如此自由……”   袁胜玄无奈地摇了摇头:“母亲自己拿主意罢。只是此次被沈文老匹夫抢了功,父亲甚是不悦。”仔细弄巧成拙,反惹得袁翦不喜。   说到沈家,袁夫人又是忌惮又是鄙夷:“这沈家人怕不是想功劳想疯了……”前头儿子吃了败仗,险些受伤死了,后头老子就拼了命地抢功,难道还指望着皇帝再容他们回西北去不成?   “哪里还有那样的好事。”袁胜玄嗤了一声。功高震主,自来有之。听说西北那地方的百姓有些竟只知沈家不知朝廷,皇帝岂能容他?   说起来沈家也是一群傻子。就比如他们袁家,若是将这江浙沿海一带海匪倭寇统统剿净,名声和功劳倒是会比现在更高,可到时候谁还需要他们呢?说不定也像如今的沈家一样,不知被调到什么陌生的地方,借着别人的手来打压他们了。   不过这些话袁胜玄也懒得与袁夫人说。母亲也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多少知道些外头的事,应酬之中不致乱说话也就罢了,再仔细分说也是无用。女人家么,头发长见识短,知道那许多做什么?女人么,就是开在那后院里的花,娇艳些也就够了。   说到娇艳,袁胜玄眼前不禁又浮现出许氏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当下便有些无心再与袁夫人说话,起身回了自己院子。才进门,他的小厮长庚已经凑上来,笑嘻嘻唤了一声少爷。   袁胜玄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有什么话说便是,还与我卖起关子来了?”   长庚忙笑道:“小的怎么敢。只是方才朝霞晚霞两位两位姐姐问了我半天的话,我怕在外头说了她们听见,回头又打翻了醋坛子……”   袁胜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们两个心也是大了,再打听,就送到庄子上去。”   长庚不过是想说个笑话,哪知袁胜玄似乎心情不佳,并不耐烦听他玩笑,于是连忙收起笑容道:“小的已经把话都放出去了,说沈家大少爷□□母亲给的丫鬟未遂,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因那日沈家回去,不少人都看到从马车上抬下个丫头来,所以这话一传出去,信的人不少。不过——沈家也放出风来,说是沈云殊喝醉了,把伺候的丫鬟踢到地下,才伤了人……”   其实这就是委婉地在说丫头爬床了。这种事虽然也不免有些后宅不宁的嫌疑,可比□□婢女要好听多了。   袁胜玄哼笑了一声:“尽管传,看看那些闲人愿意信哪一样。”   长庚忙笑道:“自然是都爱听□□母婢的话……”人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自然是什么耸人听闻就传什么。只不过,这样做似乎也没什么大用啊?就算沈云殊真的□□丫头,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袁胜玄懒懒地道,“就是恶心恶心沈云殊。”不然难道白白被他摔了三跤吗?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泼他一盆脏水再说。   “那丫头呢?”   长庚忙答道:“听说是伤好了就要送回西北,说是在那边早定下亲事了,要回去嫁人。”   “掩耳盗铃。”袁胜玄又冷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叫人去跟母亲说,若要请宴,别忘了把沈家大少奶奶也请过来。”说起来,他也算替许氏解决了一个爬床的丫头,到时候若有机会当面跟她讨声谢,那便有趣了。   被袁胜玄认为已经解决了的青霜,这会儿正被关在沈云殊院子后头的一间小屋里。隔着窗子,还能听见她的哭闹声,只是含含糊糊的,像是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紫电挽了个小篮子走过来,对守在门口的五炼勉强笑笑:“到底姐妹一场,我来送些吃食。”   她原是心里怨恨青霜的,可青霜去了一趟茶山,回来竟是落了这么个下场,不免又让她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听说过几日就要送她回西北嫁人,到底忍不住过来了。   五炼却摇了摇头,伸手将她的篮子接过去:“东西我替你拿进去,人就不必见了。”看青霜那样子,根本不像是肯认命的,若是让紫电进去,再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到时候是连紫电一起处置呢还是不处置?   紫电这下真有点吃惊了:“这,青霜她是,她是做了什么错事?”按说自荐枕席固然是没规矩,可是人都要送走了,竟连面都不让见么?   “这是少爷的吩咐。”五炼沉着脸道,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紫电姑娘已尽了姐妹情份,也就够了。”尽过了姐妹的情份,也该守着自己的身份了。   仿佛听见了紫电的声音,屋子里头传来一阵拖动桌椅的声音。紫电骇然地往窗户里看了看,虽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脑海中仍是勾勒出了青霜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团的模样。   后退几步,她在五炼严厉的目光下有些踉跄地走了。青霜到底做了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一个毫无城府的人,心里想的不过就是能得个姨娘的身份,怎的就,就到了这步田地?   是少爷不容青霜吗?可,可从前他对她们两个虽然不亲近,却也是和颜悦色的,从不苛求。如何去了一趟茶山就变了这副模样?还是说,其实不容她们的,是大少奶奶?   五炼看着紫电走远,才转身进了屋子。   青霜果然是被捆在椅子上的,椅子被一条绳索又捆在房柱上,她便是再用力挪动也到不了门窗边上;听见五炼进来,就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   五炼不为所动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进里屋去了。其实青霜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那天进府的时候从车上抬下来的人不是她,而是如今这个躺在里屋床上发热,一只手被锁在床头,身上还层层包着白布,弥漫开金创药气味的人——海鹰。   至今把青霜还留在府里,没有立刻灌了哑药送去西北,不过就是为了给海鹰打个掩护,让他在这里养伤罢了。青霜,其实远远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第43章 花宴   袁家年年都要举行几次赏花宴, 这在杭州城里也是惯常的事情。不过这次的芍药宴就有些不同了,如今没人不知道剿灭海老鲨的那场大胜,以及袁沈两家这次的纠葛。因此许碧跟着沈夫人才下了马车, 就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   袁大少奶奶在二门处迎客, 一见沈夫人就笑吟吟迎上来:“夫人真是会调理人, 一个儿媳两位姑娘都跟鲜花似的,真叫我瞧着羡慕极了。就是夫人自己,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好极了呢。”   沈夫人也含笑回道:“你这话呢, 我一会儿可得跟你婆婆说说了。枉自她把个儿媳养得跟百灵鸟一样讨人喜欢,却也没捞着好儿, 我可替她抱屈呢。”   许碧跟在沈夫人身边,只管装羞。反正对上袁家的时候,沈夫人的战斗力还是比较够看的。不过她这么站着, 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而且还窃窃私语,总觉得是在议论什么跟她有关的事儿。   袁大少奶奶是绝不会让自己尴尬或者冷场的,嘴上占不到便宜,她也丝毫不露什么情绪, 上前来搀了沈夫人的手就往里走:“我婆婆可早就等着您呢。去年花儿匠从扬州带回来几本芍药,说是‘金带围’, 不想今年果真开出花来了,您来给看看,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金带围’。”   旁边也有刚刚下马车的别家女眷, 闻言便都啧啧道:“这可是少见的,今日必得开开眼界。”   也有明显是跟袁家一边的,便笑着奉承:“据说这‘金带围’花开,家中便要出腰缠金带的人了……”   袁大少奶奶便笑道:“也不知是不是真品呢,还要沈夫人帮着鉴定鉴定。”   那奉承的妇人便笑道:“只听说沈夫人是北边人,难道北边也有芍药花不成?”   沈夫人脸色便略有些不好看。南边这些女眷,颇有些自以为过得精致清雅,瞧不上她是西北来的。这妇人显然是在取笑她根本不识得什么芍药花。一会儿她进了园子,点评不是,不点评也不是,总会落下些笑柄的。   偏这芍药的话题又是袁大少奶奶提起来的,沈夫人算是长辈,又不好与小辈计较,这口气只能咽了。   她正憋闷,就听身边的许氏小声道:“母亲,金带围是什么?”   沈夫人其实很不想跟许碧说话。   虽然是她自己做了手脚娶进来的,可许氏一进门,沈云殊就好了起来,如今眼看着又是生龙活虎。她倒不是就盼着沈云殊死,可想想是自己一手挑进来的许氏给沈云殊带了“福气”来,就不免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   后头的事就更不必说了。许氏与自己果然不亲近,除了早晚问安,一句话也没有多的。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也不知她是胆小不敢与婆母亲近呢,还是打心眼里就不愿亲近?   总之人就是这么复杂。若许氏要跟她亲近,她必定不耐烦;可许氏不与她亲近,她心里便更添了些不悦,十分疑心这是沈云殊的意思。加上前两日她挑出来的青霜又犯了错,少不得又多一层隔阂。这会儿听许氏还在说什么金带围,顿时就觉得她简直没眼力劲儿,平日在家里不敢多说一个字,这会儿却这么多话。   但既然到了外头,这就是她的儿媳,尤其对着袁家人更不能自家先坍起台来,沈夫人也只得忍了气道:“金带围是芍药名品。书里说此花红叶黄腰,故而称之金带围,等闲种不出来,极是珍贵的。”这也号称是翰林家的女儿,难道就不晓得?   许碧有些茫然地道:“原来与儿媳在书上读的一样。既书上有,为何还说看不出真假?难道是有人不曾读过……”   她声音小小的,又说到一半就停了,但众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可不就听得清清楚楚?方才奉承袁少奶奶的那妇人立刻就涨红了脸。她哪里是不知道何为金带围,不过是帮着袁家挤兑沈夫人罢了。结果被这位沈少奶奶一说,倒好似她成了不学无术的无知之辈似的,竟连沈夫人读过的书都没读过……   袁大少奶奶脸上也有些发热,不由得多看了许碧一眼,抿嘴笑道:“沈少奶奶原来也这般会说话……总见你一声不吭的,还以为你不爱说话呢。”难道是她走眼了,许氏竟是个会藏的?   许碧更茫然地看着她,怯怯地向沈夫人身后缩了缩:“我,我只是不大懂……大少爷说,有不懂的就问母亲……”   她做着妇人打扮,却还是一张小姑娘的脸儿,满目茫然时更显得稚气。袁大少奶奶方才的疑心就又消去了大半,暗笑自己未免太多心了,遂抛下许碧不管,只冲着沈夫人笑:“瞧夫人和大少奶奶跟亲母女似的,我瞧着呀,大少奶奶这一进门,怕是两位姑娘都要靠后喽。”   沈夫人暗暗冷笑,知道袁大少奶奶这是被许碧噎了一道,心有不忿,转过来就要挑拨离间了,遂也笑道:“说得好像你婆母不疼你似的,若这话被你母亲听到,怕不要跑来跟你婆母论理了。”   这会儿众人已经走到园中,只见前头一条曲廊,两边用汉白玉雕成围栏,外头一丛丛芍药或半开或盛放,红黄紫绿白五色缤纷,于阳光下真是耀眼夺目,娇艳无比。其中果然就有几棵,红色的花瓣上还镶着一条黄带,正是那珍品“金带围”。   袁夫人正在曲廊之中,与几个先到的贵妇赏花,见了沈夫人便招手笑道:“就等你来开席了。”   到了这会儿,众人也都当之前的冲突根本没有发生过,说说笑笑,只管称赞那花好,简直是一片友好和谐,亲如一家。   袁家这园子建得也着实是讲究,尤其是这些花木湖石,比沈家更为着意布置。抬眼望去,真是十步一景,层层叠叠,竟不知还有多少好景致藏于深处呢。如果真能纯赏景,那倒的确是个好地方。   园子里早有一群女孩儿在说笑,袁夫人便指着对沈云婷姐妹笑道:“她们年轻人都在那儿呢,你们也别拘着,都过去玩儿罢。”   袁大少奶奶便笑道:“母亲,儿媳也还年轻呢。”   袁夫人大笑道:“你这泼猴儿。不过是你妹妹要往京城去看望姑母,叫她们小姐妹临行前再聚一聚,你凑的什么热闹。”   杭州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此时都已经知道了袁胜兰要被太后接去京城的消息。说是去看太后,其实就是入宫。人人心中都明白,这时候少不得又围着袁夫人奉承一番,无非是说袁胜兰贤良淑德,又规矩又懂事云云。   沈云娇听得腻歪死了,忽然道:“既然只是去看望太后,想必几个月也就回来了吧?”   袁夫人的笑脸就略略一僵,道:“也不知要住多久,都看太后的意思。”毕竟宫里初选的日子还是定在了五月初八,算起来到那时袁胜兰还不足十五岁,太后把她接过去,就是要加塞儿了。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倒是没什么,说出来可就不大好听。何况袁家还是本地大族,事事都要讲规矩,这等自己就“不守规矩”的事儿,怎好拿到面儿上来说?   袁夫人心中暗骂沈家的丫头简直跟沈文父子一般样的讨人嫌,面儿上却不好露出来。袁大少奶奶知机,拉了许碧的手便笑道:“媳妇也舍不得妹妹,母亲叫我也与妹妹多说几句话罢。还有沈少奶奶,都叫我们往园子里去逛逛可好?”   袁夫人便指着她笑:“拿你妹妹和沈少奶奶打幌子,该打!看在今日众位夫人都在这儿,且就让你去松快松快,不必在这儿立规矩了。”   袁大少奶奶一边道谢,一边就拉了许碧,又招呼沈云婷姐妹往园子里去。   许碧只觉得袁大少奶奶的手紧紧抓着自己,很不舒服,便推辞道:“我就不过去了,还是在这边坐着罢。”   袁大少奶奶硬是拉着她不放,笑道:“莫非是怕沈夫人回去责备你不成?我瞧着沈夫人把少奶奶当亲女儿看,哪里舍得让你在这里立规矩呢?夫人说可是?”   这话说得真是无法回答,仿佛许碧只要不跟着她走,就是沈夫人不慈似的。沈夫人自不会因为许碧坏了自己的名声,也就摆了摆手道:“你去罢,也看着你两个妹妹。”   许碧只好被袁大少奶奶拉进了园子里。   这会儿园子里有十七八个女孩儿,年纪都在十三四岁,许碧却是一个也不认得。袁大少奶奶把她拉进来便放了手,只顾着跟那些女孩儿说笑,倒仿佛真是随手拉她来凑个热闹似的。   既是袁夫人要给女儿送行,当然邀来的大都是与自家交好的人,故而这一群女孩儿当中,大半都是捧着袁胜兰的,俱都围在她身边,明里暗里地夸赞附和。只有一个穿淡竹青衫子的女孩儿往沈家姐妹这边走过来:“云婷,云娇。”   “藏月姐姐。”沈云娇先就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拉了她的手道,“这阵子你怎么老没到我们家里来?”   沈云婷知道许碧不认得,便小声道:“这是董知府家的三姑娘。”   一说董知府,许碧就想起了董夫人孟氏那张“正室脸”。这么一看,董藏月与乃母还真有五分相似。不过年轻女孩儿满脸的胶原蛋白,苹果肌饱满,脸上又带着些轻松的笑意,就比董夫人看上去讨喜多了。而且董藏月比董夫人多了两个酒窝,一抿嘴就会露出来,大占便宜。   “前些日子我娘又犯了咳,这几日才好些。”董藏月声音甜软,却并不扯腔扯调,反而颇为利落,“一到春日里她就犯咳,总要咳过二十余天才好。若不是袁家设宴,她是不会来的。”   “可请郎中看过了?”沈云娇关心地问。   “每年都请来看,也不过就是开些清肺的药物。”董藏月摇摇头,不自觉地往曲廊里看了一眼,“自打来了南边就是如此,都说是水土不服,这转眼都五年了……”   许碧心想大约也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无非就是因为春日里杭州大飘柳絮杨花,董夫人花粉过敏,所以咳个没完罢了。偏偏春日里家家设宴,身为主母又不能不云,这病也就无法避免了。好在也不是什么重症,无非难受几日,等杨柳花期过了也就好了。   沈云娇拉了董藏月的手道:“水土不服也是无法,好在不是重症。你也要仔细自己身子,看这眼都有些熬红了呢。”   许碧颇有点儿瞠目。沈云娇何曾会这样关心人?这可有点儿奇了。   沈云婷虽然不知道许碧心里想什么,可看样子也能猜到一点儿,便凑在许碧耳朵边上小声笑道:“夫人想给二哥求娶董三姑娘呢。”   原来是未来的亲嫂子,难怪亲近呢。   不知道董藏月是不是也晓得沈夫人的想法,但看起来她是与沈家姐妹颇为亲近的,连带着跟许碧也说了好几句话。虽然董夫人古板得很,但教育女儿似乎还挺有一手的,至少董藏月看起来目光端正,言语得体,绝对是夫人们会喜欢的那一款儿媳妇。   董知府是一地父母官,沈家现在又还是大将军,便也有几个女孩儿慢慢凑过来说话。又有袁大少奶奶从中周旋,一会儿提议荡秋千,一会儿提议采花,直到开宴,气氛还算保持得十分和睦。   今日的宴席也分两处。夫人们挪进屋里去,女孩儿们就在园子里一处宽大亭子中,面朝着一方小湖,与夫人们所在的轩楹遥遥相望。   袁大少奶奶硬拉着许碧在亭子里坐了,笑道:“别总惦记那边了,伺候小姑子也是一样的。”   许碧不是很想在这里。但袁大少奶奶死拉着她不放,硬把她按在了座位上,两人推让之间,正好有个小丫鬟端了一碗莼菜汤过来,被袁大少奶奶一碰,那汤碗一歪,里头的清汤哗地倒出来,顿时溅湿了许碧的裙角。   “哎哟!”袁大少奶奶一脸歉意,“看我看我,这倒是弄巧成拙了。这丫头也是笨手笨脚,就不晓得躲开些!”   小丫鬟吓得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这丫头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放到许碧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学生呢。许碧看着不忍,摇头道:“不过是溅湿了些,不算什么,你起来吧。”   袁大少奶奶便瞪了那小丫鬟一眼:“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就叫自己的贴身丫鬟,“去把我新裁的那条水红裙子拿来给沈少奶奶换上。”   许碧出门也是要带一套衣裳以备更换的,自然不会要袁大少奶奶的衣裳,摆了摆手道:“叫我的丫鬟去车上拿就是了。”   袁大少奶奶连忙歉意地道:“那就往洗云轩去等等,我叫人给你带路。”   凡各家开宴,少不了都要备下这样的空房,以备女眷们换衣或补妆。许碧随手便指了一下地上还跪着的小丫鬟:“就让她带我过去,大少奶奶只管在这里招呼客人罢。”正好一会儿换完衣裳她就去沈夫人那里,不跟袁大少奶奶再呆在一处了,总觉得她亲热得有点不大对劲。   那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引着许碧走。许碧看她怯生生的可怜,随口道:“你才进府里来伺候?”   “是。”小丫鬟头都不敢抬,小声道,“奴婢真不是有意的……”   “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许碧笑了笑,换过话题,“那洗云轩在何处?”   “在前头。”小丫鬟举起细瘦的手臂指指前头,讨好地道,“前头是丹枫林,那边还有个更小的湖,洗云轩就在湖那边。”   “那边还有湖?”许碧有些惊讶。袁府好大的地方啊。   “是。说是叫镜湖,跟这边的湖一样,只是小些。这边湖里种荷花,那边只种睡莲。”小丫鬟尽职尽责地解说,“景致也是极好的。”   等沿着一路垂柳往前一绕,许碧便觉得眼前开阔,果然又有一个小湖,湖边是片枫树,那洗云轩便在枫林之中,一条细细的溪渠又从湖里引了一道水,自轩门前曲曲流过。这会儿这片树林碧绿如玉,显得极是雅静。若是到了秋天,想必定是火烧云一般,又别是一番景致了。   “正是。”小丫鬟细细地笑了一声,“到了秋日,红云一般的枫叶倒映在流水里,所以叫做洗云。”   她一边说,一边将许碧引进轩内,里头果然有竹榻软椅,还点着一炉香。小丫鬟请许碧坐了,便道:“少奶奶且坐,奴婢去外头给取衣裳的那位姐姐引路。”   “去吧。”许碧随口答应了一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这洗云轩的窗格窄小,只能容人把头伸出去,视野颇为受限。   许碧看了看,目之所及之处已看不到方才宴饮的亭子,竟是另一片天地了。这么一想,刚才一路走过来也是弯弯绕绕的,若是不熟悉的人,恐怕还找不到这洗云轩呢。   许碧一边想一边走到软椅旁边坐下去,但刚沾到椅子,突然间觉得不对——那小丫鬟说自己是刚刚进府来伺候的,连传菜上汤都不利索,可对洗云轩的路却十分熟悉的样子,甚至连洗云轩的名字都能解释得一清二楚,这不对劲!   一念及此,许碧弹起来就去推门,果然一推不动,被人从外头闩上了。   混蛋!袁大少奶奶硬把她拉到园子里跟小姑娘们坐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但她是什么意思呢?这么大喇喇的就想叫沈家的大少奶奶在她们府里出丑?那袁家也脱不了干系!就算弄出个私通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谁不知道许碧是头一回来袁家,傻子才会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跟人私通吧?   那就是想设计让男客撞见她衣着不整?或者再狠一点儿,弄个酒醉的来……   许碧一边想,一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从门缝里去挑那门闩,心里暗暗发狠——真要是袁家敢这么干,谁进来她就捅谁!宁愿事后担责,也绝不叫袁家人得逞!   她手里这根簪子是特制的。确切点儿说,是沈云殊给她特制的。   打从茶山回来,沈云殊就叫人在外头打了两根簪,两根钗。这簪钗外头包着金,簪头上或金银累丝,或镶珠嵌宝,插戴起来与普通首饰无异,只簪身格外长且扁,材质却是精钢,拿来当一把小刀子用都可以。若是往眼睛喉咙这些要命的地方扎,杀人也足够了。   好在这会儿外头院子里还没什么动静,大约是袁家没料到许碧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而那小丫鬟大概是有些心慌,又怕许碧听见她闩门的动静,那门栓塞得并不到位,许碧拿簪子撬了一会儿,再用力一撞,门不情愿地吱嘎一声,总算开了。   天杀的袁家!许碧也不把簪子插回头上,而是拢在袖子里,拔腿就出了洗云轩。   进来的时候不觉得,走出来才发现眼前全是枫树,许碧稍一思索,没敢直接沿着原路回去,而是稍微绕了一下,从另一个方向往枫林外走。幸好她不缺乏方向感,即使只走过一趟,也能自己找回去。当然,不是回那个亭子,而是去找沈夫人。   眼看已经要走出枫林,眼前就是那镜湖了,许碧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轻微的窸窣之声,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猛然转身贴在树后,紧紧握住了簪子。   不过没等她搜索一下四周,就听见有人低声唤她:“沈少奶奶?”一人从一棵枫树后头绕了出来,声音急促,“小的是王御医的药童,少奶奶还认得吗?少奶奶怎么在这里?”   “淮山?”许碧还真认出来了。当时王御医装神弄鬼折腾什么药浴,去抓药的就是这个淮山,年纪也才十五六岁,瘦瘦小小像只猴儿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少奶奶认得小的就好了。”淮山此刻看起来可不像个半大孩子了,“小的有件东西,要请少奶奶带出去给沈大将军!” 第44章 舍身   淮山根本不容许碧说话, 也来不及再问她为何在此处,压低的声音又快又急:“少奶奶不要多问了。这是要紧东西,王御医写了一份摹件换出来, 只是小的刚才去换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他们马上就会搜过来!”   他一边说, 一边迅速地往许碧袖子里塞了一点东西,随即就开始脱自己的外衣:“少奶奶赶紧走,小的死在这里,他们就会消了疑心。少奶奶把东西带给沈大将军, 有大用!”   “死?”许碧还没反应过来,淮山就已经把上衣脱下, 捡了一块石头裹成一团,紧走几步扔进了镜湖里。   青色的衣裳被沉重的石块坠着,冒了几个气泡, 沉入了莲叶之下。淮山转过身来面对许碧, 神色郑重:“这东西,少奶奶一定要带回去,快走罢!”   许碧犹自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淮山已经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 狠狠插进了自己心口。接着他整个人往后仰去,扑通一声跌进了镜湖。   这情景在许碧眼中就像电影慢放一般,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直直地看着淮山跌入水中,直到水面上的涟漪都快要平静下来,这才猛地大喘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颗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了。   许碧见过死人。病死的瘦骨支离没个人形,炸死的血肉模糊没个人样,她都见过。但是这都跟一个人活生生站在你眼前,然后神色平静地自己捅自己一刀不同。她完全没料到今天来袁家居然会看见淮山自尽,一时间都恍惚了,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子里被塞进来的那东西。   那是一张被叠成小块的纸,想必是一封信。很薄,很软,只要往袖袋里一塞,外面就丝毫看不出痕迹来。可是这会儿许碧却觉得那纸像块火炭一样,烫得她喘不上气来。   耳朵里忽然听见了些声音,许碧猛地回过神来——有人过来了!   一时间,淮山刚才说的话轰轰地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发现了重要的东西,而王御医做了个假的,他以假换真的时候惊动了人。现在那些人搜过来了,而他为了避免怀疑,自尽身亡。   许碧忽然觉得有点明白了。淮山把衣裳脱掉再死,是想让人以为是另外的人杀了他,然后穿了他的衣裳去偷窃,这样王御医就没有嫌疑了。而只要他们找不到真正的信,就有极大可能以为他们手里的还是原件,从而放心……   声音就从枫林里传出来的,许碧现在跑,必定会被人看见——镜湖周围种着碧桃花,植株低矮,并不能遮住人。如果被人追上——那简直是肯定的,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儿,能跑出多远去?到时候一搜身……   “啊!”许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简直称得上裂石穿云的尖叫,“死人啦!来人哪,死人啦!”   袁胜玄本是在席间接到后宅传出来的消息,就要往洗云轩去的。没错,把许碧弄到洗云轩,就是他的主意。   袁翦与袁胜青不在家,这府里就是他说了算了。袁大少奶奶如今还无子,底气不足,正是要讨好小叔的时候,虽觉得袁胜玄这主意胆大包天,但袁胜玄一再向她保证自己并不真做什么,她也就答应了。   袁胜玄倒也不是胡说,他的确没打算真的将许碧怎样——除非沈家现在已经倒了,否则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将许碧堵在房里,言语轻薄几句,看看她泫然欲泣的小兔子模样倒也有趣。事后沈云殊也不能说什么,还要忍气吞声,他便也算出了口气。   只是他刚刚起身,书房那边就传了消息过来——有人悄悄摸进了袁翦的书房,被发现后已经逃了。   这还了得!袁翦的书房里放的都是什么东西,平日里除了他们父子三人,便是心腹都不得轻易进入。表面上看起来那院子里的人不算多,其实除了明面上把守的人,还有暗哨盯着,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上值,一刻也不会放松的。   “今日府里大宴,有客人打那边过,暗哨不得不避了避,谁知就被人摸进去了。”来报信的人低着头,一边跟着袁胜玄疾走,一边低声回报,“暗哨回去时大约惊动了人,从后头翻墙出去,只见着了一个青衣背影,像个小厮打扮。”   袁胜玄脸色阴沉:“可少了东西?”刚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就来报信的这个根本连书房的门都进不去,哪里知道里面有没有少东西。   这会儿什么许氏都被袁胜玄抛到了脑后,一径先去书房检查。他自是知道最要紧的东西都在哪里,待得打开暗格一看,里头的书信都还摆着未动,尤其是刚得的那一封东瀛大名来的信件也躺在原处,这才松了口气——只要这些东西没少就好。   “务必把人抓到!”袁胜玄生性多疑,正要关上暗格,却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那信纸上透出的大名印玺似乎有些不对,便又伸手拿起来再看了一遍。   这封信乃是前些日子那场海战之后东瀛人送来的。那场海战之中,东瀛人想保存实力渔翁得利,反而被沈家人得了战功,简直把袁翦气了个半死。东瀛那大名为了继续与袁翦合作,特地遣人送了赔礼来,里头还夹了这封信。   信其实极为简单,大约是怕被人截获之故,只有寥寥数语写在纸上,声明二人合作,日后袁家以此信上的印玺为证,凡此大名手下,均可调遣。   袁胜玄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用。那东瀛一个小小岛国,国内还有好几位大名相争,这一位正是在国内争不动,所以才想着往外头发展。既如此,他手下能有多少人可用?何况袁家难道能跑到东瀛去指挥他的人不成?最后能用的不过是他派到此地来打劫的人罢了。   不过到底也是对方的一个态度,何况这些东瀛人颇善海战,若有机会,用他们来伏击沈家那是最好不过,故而袁翦还是仔细保留了这封信,又命人按信上的印鉴另制了一方同样的印,也放在暗格之中。   大约是怕袁家人看不懂,这信全是汉书,只有那印鉴上有几个东瀛文字,也是由袁家自养的工匠雕成完全相同的一方石印,此刻正在暗格之中,并无丝毫异样。   袁胜玄拿着那信又端详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多疑,总觉得这印痕的颜色仿佛有些发暗。但这信上的印痕却是东瀛大名那边自制的印泥,放置日久会不会颜色黯淡,袁胜玄也不知道。   他不由得取了旁边制的印,寻张纸来盖出印记,又与信纸上的印记比了比,却是大小字迹都分毫不差的。刚暗笑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尖叫之声,离得很远,并不能听得清楚,却也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声音,正是从镜湖方向传来的。   洗云轩可不就在镜湖边上?袁胜玄猛地一惊——莫不是窃贼逃出去到了洗云轩,竟撞上了许氏?万一把许氏杀了,这事可就不得了!   这会儿,袁胜玄有点后悔自己不该把许氏弄到洗云轩去了。若许氏真死在了自己府里,沈家绝对能闯到袁府来,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他一边想一边往洗云轩赶,才到枫树林里,就看见镜湖边上已经有了不少人,许氏被众人围在中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少爷——”前头追人的属下一头汗地过来回话,“王御医身边那个药童被杀了,尸首半漂在镜湖里,被沈少奶奶不知怎么走过来,看见了……”   袁胜玄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沈少奶奶“不知怎么走过来”,他是很知道的。看来,是许氏发现了不对,自己从洗云轩里跑了出来,正好撞上了尸首。   “追到人了吗?”   “没有。”属下汗流得更多了,“属下等无能,在树林里搜的时候就听见沈少奶奶尖声大叫,引了许多人来……”女眷们一聚过来,他们都不好出现,要搜的人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废物!”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属下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还得接着说:“那药童身上外衣已不见了,据查,他平日里穿的就是一件青衣,正与暗哨看见的相似。据属下想,只怕是那人杀了这药童,剥了他的衣裳穿上,才混去了书房的院子……”若是一个陌生人,只怕连书房都没法靠近。   袁胜玄阴着脸往湖边走过去,第一眼就先看见了他的大嫂柳氏。袁大少奶奶这会儿再也没法维持着满面春风的模样了,正绕着许氏转悠,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能上去捂住她的嘴。   可许氏似乎是真被吓得有些失常了,整个人都倒在旁边人的身上,声调却一反平常地高而尖,还带着哭腔,袁胜玄离着好几步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晓得那丫头去了哪里,还把门都闩上了,我觉得不对,好容易把门弄开了,才走到这湖边,就看见水里,水里……”她两腿都是软的,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下去,只拿一只手指着,脸却是扭了过去不敢看向湖面。   一群女眷都在议论,有听见声音来得快的,也是惊魂未定:“可不是,那水里一具死尸,还张口瞪眼的,可吓死人了!”   沈云婷是听见叫声就立刻跑过来的,也看见了水中的尸体,这会儿一张小脸也是煞白的,搂了许碧,还强撑着瞪袁大少奶奶:“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哪家带客人去更衣还要从外头把门闩上的?且这周围又不是没有地方,为什么要到这般远的地方来?可是别有心思?那给我大嫂带路的丫鬟呢?大少奶奶倒叫她来,我且要问问她,这是谁吩咐的!”   袁大少奶奶脸都是灰的,勉强笑道:“原以为这地方清净,哪有什么心思?这闩门就更不会了,谁家有这个规矩……”   她还没说完,沈云婷就冷笑道:“已经过了这般久,我大嫂的丫鬟呢?别说取衣裳,就是现做一套怕也来得及了,人呢?”   人当然是被引到别的地方去了。袁大少奶奶有苦说不出,眼看袁夫人等人也过来了,不由得满头冒出汗来。   沈夫人在那轩楹里坐着,听见外头有动静原是没当回事,谁知后头沈云娇一头扎进来,脸色煞白地说湖里有死人,顿时就把一众人等都惊动了。   沈云娇虽说生于武将之家,但何曾见过死人?往年边关开战,也不过是在家中给父兄做些针线,并上上香念念经之类,纵然知道战事惨烈,到底是不曾亲眼目睹过那血肉横飞的模样。   她脾气不好,身边的丫鬟也常被打骂甚至发卖,但打死却是没有过的。今日乍见了水中那张惨白的脸,简直惊得魂魄都要散了,一头扎进沈夫人怀里便不肯出来。沈夫人一则心疼女儿,二则袁府里出了这样的事岂能放过,故而忙忙地也过来,正听见许碧说话,便冷笑着去看袁夫人:“夫人府上可真是好规矩呀。”   在场这些夫人们,哪个不知道把人带到这般僻静地方来更衣是个什么意思?沈夫人只要一想到今日这事也有可能落到沈云娇身上,便不由得一股子怒气直冲头顶。许氏是运气好,不知怎么的自己先跑了出来,可若是换了沈云娇,万一不曾发觉……   沈夫人越想越气:“今日之事,夫人怕得给我个交待才是。我这儿媳虽是刚进门,却是柔顺体贴,就与我亲女儿一般。如今吓成这副样子,我还怕回去无法向大郎交待呢!”   袁夫人是真的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戏,不由得转眼就去盯自己的儿媳,待见袁大少奶奶脸色灰败,便猜到这事儿怕就是她做的,却偏巧被许氏撞见了死人,这下可就闹大了。   此刻不是跟儿媳妇算账的时机,袁夫人为了袁家的脸面,也只能干咳了一声,放缓声音道:“沈夫人,这大约是场误会。若真是有什么,大少奶奶又如何会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呢?”好在没出事,现在只能一口咬死不认了。   只是她想不认,许碧可不肯就这么罢休:“还有这死人,这死人——这好像是王御医身边那个药童,怎么会死在这里?快报官啊!”   “对,报官!”沈夫人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就吩咐红罗,“好歹也是在咱们家里住过的,当初王御医给大郎治伤,这药童也有功劳,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了。拿着大将军的帖子,去衙门报官!”   “沈夫人——”袁夫人这下脸色也不好看了。这一报官,事情可就闹大了。死个药童其实不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就是王御医死在这儿也不算什么。可是报个急病身亡,跟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叫衙门里来人查案,那是两回事儿。   叫人四处传说,袁将军府上死了人,衙门里遣人去查案了,这很好听吗?被街头巷尾那么一传,到时候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呢!更不用说袁府里有些东西可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只可惜红罗只听沈夫人的,得这一句吩咐,立刻就跑了,袁夫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狠狠又瞪了一眼自己儿媳妇,心里想着回头要跟她好好算账。   许碧靠着沈云婷,拿手帕子捂着脸。这次不用揉眼睛了,她是真的流了眼泪,为了淮山。不管淮山是为了效忠皇帝或是别的什么,他也是为了自己的任务从容赴死的,才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呢……   从手帕的缝隙里,许碧一眼瞥见了人群里的袁胜玄。虽然没什么证据,但她一刹那间就知道了,把她弄到洗云轩去的人就是袁胜玄!只不过这一次阴差阳错,反而让她撞上了淮山。   许碧在手帕后面冷笑了一下。这些天外头传起谣言说沈云殊□□母婢,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事儿一准也是袁胜玄没跑!既然这样,今天不借着淮山的死好好闹一闹袁家,她怎么对得起袁胜玄呢?   袁胜玄阴沉着脸在人群里站了片刻,便退回了枫树林中。刚才报信的属下紧跟着他,满头的汗像是流不完一般:“属下已经看过了,那药童是心口处中了一刀,立时就毙命了。尸首还新鲜,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大约就是那人摸进书房的时间了。   “那人呢?”袁胜玄阴沉地道,“找不到人,查出这些有什么用!”   属下的头恨不得埋进胸里去,低声道:“实在不知这沈少奶奶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其实是这沈少奶奶——”   “是沈少奶奶摸进了书房?”袁胜玄反手一耳光就摔在此人脸上,厉声道,“她有这个本事?”   属下连动都不敢动,低声道:“属下只是奇怪,此地离宴饮之地甚远,那沈少奶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实在可疑——”其实看许氏那娇弱模样就知道断没有武艺在身,可行踪就实在可疑了。   “闭嘴!”袁胜玄恨不得再给他一耳光,“你是想拿许氏来搪塞不成?还是叫我现在就把许氏拦下来?”   他从来未曾觉得这个属下竟如此多嘴,却又不能说许氏其实是他叫人弄到此处来的,只能冷冷道:“那药童身上可有可疑之处?”   属下只得道:“已搜查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人时常替王御医收集荷叶及莲叶上的露水,今日想必是知道那边宴客,才往镜湖来……”   “王御医呢?”   “他还不知。”一发现尸首是药童的,就有人往王御医院子里去看了。但王御医前几日要收什么松枝露,不慎从湖石上跌下来,将左腿胫骨都摔裂了。这些日子也不能出门,只得向厨房要了几筐萝卜,在那里练切药的手艺。他们去看的时候,王御医还在那里切了满桌子的萝卜片呢。   袁胜玄沉着脸没说话,半晌才道:“外头呢?”   属下忙道:“已经在一一盘查各府带来的小厮和车夫。”看是否有人在那时离开了众人眼目,不知去向。只是这工作既繁琐又困难,很需要些时间还未必能出结果。且眼下还有件事:“二少爷,沈家说去报官了……”   “报官又能怎样!”袁胜玄烦躁地道,“董景怀难道还敢派人来搜查我们府上不成?”这杭州知府是个圆滑的,绝不敢如此得罪他们袁家的。   “只是经了官,只怕免不了要传得沸沸扬扬……”   袁胜玄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眉心:“便是不经官,难道就不会传出去了?”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些后宅妇人,最擅长的便是簸唇扬舌,被许氏这么一叫,怕是不要到明天,这事儿就会传遍整个杭州城!   想到父亲知道此事后会如此大发雷霆,袁胜玄也不由得心口抽紧了一下。如今万幸是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否则他这个二少爷也少不了要有一番责罚。   “叫人去知府衙门,该怎么打点你也知道。”总之是不能出现衙役们闯进袁府的事儿。   这个时候他丝毫也没想到大嫂柳氏,而袁大少奶奶在好不容易将客人都送走之后,连自己的院子都没敢回,就跪到了袁夫人屋里。   “你做的好事!”袁夫人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场庆功之宴,最后闹成了什么模样?   “大嫂可是失心疯了不成!”袁胜兰在一边尖声质问,“你可是要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今日她是要炫耀自己很快就要进京入宫的,可如今——她都听到有几个女孩儿在暗中议论她家里定是有些腌臜事了。这若是传进京城里去,她可怎么跟人辩驳?   袁大少奶奶有苦说不出。袁胜玄到现在都没出来说话,她也不敢就把小叔子供出来,只得哭道:“都是那许氏误会了,只是实在没想到湖里会有——”   “别说了!”袁胜兰也是看见那死尸的,顿时就掩着耳朵叫起来,“别再提了!”再提,她今天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等父亲回来,你去与父亲交待罢!”在袁胜兰心里,她最怕的就是父亲了。   袁大少奶奶也是如此,顿时打了个寒噤,只得低声道:“其实,是二弟他……”再不说出来,只怕袁翦回来要休了她都说不定。毕竟比起袁家来,她的娘家实在是——没人能给她撑腰。 第45章 应召   袁府里灯亮了一夜, 沈家也是如此。   沈夫人一回来,就叫人请郎中煎了安神汤来喝,到了晚间又将沈云娇接到自己房里来, 点了安神香才睡下。沈云婷那边, 香姨娘也顾不得再端着什么婢妾的身份, 搬了铺盖就去陪着沈云婷睡了。   紫电站在那紫藤花架下头,远远看着正房。房里亮着灯,她似乎看到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靠在一处……沈云殊一回来就进了正房, 到这会儿都没出来。也是,少奶奶听说今日在袁府受了好大一场惊吓, 自然是要人安慰的。   紫电这般给自己解释着,却舍不得挪步。好容易看见小丫鬟芸草经过,忙拉住她:“少爷和少奶奶——”问了一半, 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道是问少爷何时从正房出来吗?   “姐姐有什么事?”芸草见她又不说了, 疑惑地睁大眼睛,“若是没事,我得去传饭了。” 少奶奶从袁家回来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大少爷也是。好容易这会儿正房里说叫传饭, 她可不得赶紧去么?   “你去吧……”紫电缩了手,低声道, “我瞧着厨房今儿有新鲜羊肉,叫他们做个爆炒羊肉给大少爷,多放点花椒。”   芸草脸上就露出为难之色:“大少爷说, 少奶奶没胃口,要清淡的点心和粥,来几样腌好的小菜,不叫上那些大鱼大肉的……”   紫电被噎了一下,只得道:“那你去吧。”自然是要照沈云殊吩咐的来。   芸草抬起脚来跑了。紫电看着她的背影,咬住了嘴唇。自从茶山回来,芸草就被提了二等,如今许碧那边传什么话都是她,显见着是要得用了。如今她都能进出正房,倒是她这个大丫鬟,只能隔得远远的……   紫电拖着脚步回了自己房中,抬眼看见窗下那张空床,心里又是一阵凄凉。那原是青霜的床,可青霜已经被悄悄送走了,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走的。听五炼说是要送回西北,可谁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切好像变得都太快了。紫电有些茫然地想。也就是两个月之前吧,青霜还一脸兴奋地跟她说“也不知道少奶奶生了副什么模样儿”,可现在……   紫电下意识地蜷起了身体。青霜在茶山做了什么,她能猜得到,可就因为这个,就悄没声地被处置了?少奶奶,就这般不能容人?可是,她从被沈夫人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来伺候沈云殊的,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停留了好几年,已经深深地扎下根去,拔不出来了。若要□□,就是牵皮扯肉,伤筋动骨。   她从窗缝里看出去,正房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明亮而温暖,仿佛那间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和美好。大少爷和少奶奶,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正房里的气氛并不像紫电想的那么好。许碧倚着罗汉床,看着眼前摊开的那张信纸,怔怔地说:“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很要紧。”沈云殊慢慢伸出手,像怕惊扰了她似的,试探着将信纸抽走了,“一则是袁翦与东瀛人勾结的铁证,二则在关键之时,可作大用。”   许碧心里动了动,各种反间、假传军令之类的念头一时都冒了起来,但她的大脑似乎被今天的事搞得特别疲惫,以至于无力再去想那些,只呆呆地道:“但是淮山死了。”   “他死了,王御医才能保全,袁家人才不会发现有人以假乱真。”沈云殊再次慢慢伸出手,握住许碧冰凉的手,“吓到你了……”   “我不是害怕。”许碧喃喃地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觉得他其实不用死的……”   沈云殊摇了摇头,低声说:“他被人看见了。”哪怕只是看见了背影或是身上穿的衣裳,他都有了嫌疑,袁家人是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   “他是皇上的人吗?”许碧不知道怎么的就问出这么一句来。   “是。”沈云殊只觉得握在掌中的小手指尖冰凉,怎么焐都焐不热似的,“但他生过一场大病,是王御医救了他。”所以他是不能让王御医也跟着背上嫌疑的,谁也不知道袁家会不会干脆寻个借口把王御医也弄死。   “王御医——”许碧觉得脑子发木,不知道想问什么了。其实白天在袁府那会儿她是被淮山的死冲击得太厉害了,那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完全是发自内心。可是她要想的太多:要不负淮山所托地演好这场戏,要借机狠狠地折腾一下袁家,等等等等,以至于顾不上有什么情绪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她那根被冲击呆了的反射弧终于缓了过来,于是她开始清楚地意识到有人就在自己眼前死了,淮山那张犹未脱稚气却一派决然的脸开始不停地在眼前晃,怎么都无法抹去。   沈云殊叹了口气,将她两只手都拢到自己掌心,慢慢地说:“王御医有一手摹古的本事,既能模仿别人笔迹,也能仿制印鉴。本来前些日子袁家发觉在他身上再问不出什么消息,就打算送他走的,可他从假山上跌下来,把胫骨摔裂了。”   许碧怔怔地看着沈云殊:“为了留在袁家?”   “否则就拿不到这个了。”沈云殊向着那张信纸点了点头。   “但是没有这个就不能处置袁家了吗?”许碧忽然有点儿生气似的说,“只要知道有这个,派兵搜查袁家,不就行了吗?”   沈云殊笑了笑:“无缘无故,皇上不能派兵搜查袁家。而且在江浙一地,现在也没人能领兵搜查袁家。”   “那现在有这个了,能搜吗?能把袁家抓起来吗?”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还是回答:“不能。”   “这个还不能?”许碧竖起眉毛,“那还要什么证据才行?”   沈云殊再次沉吟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说:“太后在的时候,或许都不行……”   许碧瞪圆了眼睛,几乎要喊出来:“那些还有什么用!”淮山又何必为了这么一张纸,断送了一条性命呢?   沈云殊紧闭双唇,唇角尖锐得如同匕首刻画出来的,半晌才缓缓地道:“总会有用。”   他拢着许碧的手轻轻晃了晃,轻声道:“总有一日,淮山不会白死。”   许碧忽然特别想问一句话:“淮山知道他拿命换出来的这张纸没用吗?”   沈云殊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我说了,总会有用的!”   “少爷——”知雨在门外有些犹豫地小声地道,“饭传来了……”听着屋里动静不对,她也不敢贸然进来。   “先用饭罢。”沈云殊柔声道,“莫想那些事了。我向你保证,淮山绝不会白死的。”   知雨提着食盒进来,一边摆开碗筷,一边担忧地观察着许碧和沈云殊的神色。刚才她在门外听得不甚清楚,但似乎是姑娘在与大少爷争吵,这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因为袁府的人将姑娘引到那僻静去处,大少爷对姑娘也心生不悦了?   知雨这会儿真是恨死袁家人了。实料不到这些人竟如此无耻!说来女子总是吃亏,明明姑娘是遭人暗害,可男人家免不了总要有些疑心妻子是不是真被占了便宜……   “姑娘喝点粥罢——”知雨将一碗红豆粥放到许碧眼前,又不禁想到,方才大少爷唤芸草去传饭,还特地说了要些清淡的,想是知道姑娘今日见了死人,怕是吃不下荤腥。若这般看来,又不像是迁怒姑娘的意思,那方才究竟是在争吵什么呢?莫不成是姑娘发脾气?   许碧不知道知雨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无心解释。淮山的事儿是个秘密,只有她和沈云殊两人知道就够了。其实她也能明白沈云殊的意思,政治,从来就不是什么单纯干净的东西,她以前也是知道的。但是看着淮山一个半大孩子就在面前自尽舍身,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许碧只喝了一碗粥,带着沈云殊也没吃多少东西,只能叹了口气吩咐知雨:“备两碟点心一壶茶,用风炉温着。少奶奶夜里若是饿了好用。”   知雨见他这么体贴,吊了一顿饭的心算是又落到了实处,飞奔出去准备了。   沈云殊看人出去了,才拉了许碧的手道:“去院子里站站?”   许碧恹恹地靠在罗汉床上,被他拉了一下才勉强跟着出去了。   沈云殊这院子略偏,却十分宽敞。这会儿院子里那架紫藤已经垂挂下了一穗穗花苞,有那么一穗半穗已开的,便在花架下的空气里逸散出几丝芳香,伴着夜风微微拂动,沁人心脾。   许碧不由得深深呼吸了几下。江南的夜晚,的确有让人沉醉的资格。即使她心里还是堵着,可这么深呼吸几次,也觉得心情略好了些。   沈云殊握着她的手,指了指头顶:“今儿晚上星星也亮。”   已近月末,下弦月尚未升起,果然是天空明净,群星烂漫。这时候没有后世的霓虹灯,天空仿佛忽然被拉近到眼前了似的,似乎每颗星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姨娘从前哄我,说人死了便会化作天上星辰……”沈云殊缓缓地道,“她说我母亲就在天上,每夜每夜都在看着我。”   果然无论古今,哄小孩子都是一样的手段。许碧仰望天空,没有说话。   沈云殊笑了一笑:“后来我年纪渐长,便不信了。可如今,我又信了。如淮山,如沿海那些枉死的百姓,都在天上看着呢。迟早有一日,他们都能得偿心愿。”   许碧觉得沈云殊的手很温暖,自己一直有些发凉的指尖在他掌心里也慢慢地暖了起来,于是下意识地往沈云殊身边靠了靠,倚着他的肩膀,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紫藤花架下默然地站了一会儿,沈云殊觉得手掌里握的小手完全暖了过来,才道:“皇上可能这几日就下旨叫我去京城。”   “去京城?”许碧这一天下来觉得很累,脑子都不想转了,靠着沈云殊懒懒地不愿自己去想。   “对。”沈云殊鼻子灵,在紫藤花香中隐隐地又分辨出一丝不同的幽香,若有若无,“有些事总不如我自己去向皇上禀报说得详细。正好这次父亲与袁翦‘争功’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也就有了理由。”   “大将军是为了这个啊……”她就说沈大将军怎么会把事闹得这么大,“吃相”那么难看,原来也是别有用意。   “也是为了将倭寇之事呈到朝廷面前。”沈云殊觉得自己有一点儿心神不宁。夏衣单薄,两个人倚在一起,几乎能感觉到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温暖和柔软。他赶紧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说:“虽然前朝时倭寇打到余姚,朝野震惊,但本朝以来,倭寇未成大气候,朝中官员都认为余姚事件不过是前朝腐败无能所致,并未重视。”   “都能从福建摸到宣城了,还不算本事啊?”许碧可是知道,东瀛人一向心大着呢。   “不过是几个人而已,即便知道狼子野心,大多官员仍都觉得东瀛蕞尔小国,以蛇吞象,不过发梦而已。”一阵风吹来,沈云殊只觉得耳边痒痒的,却是许碧的一缕头发被风吹动,在他脸颊上顽皮地拂来拂去。   沈云殊只得伸手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替许碧往耳后抿了抿,顺便摸了摸她微凉的发髻。许碧从袁家回来就把头发拆了,只随便绾了一绾,这会儿就松散地都堆在他肩头,触手如上好的丝缎,光滑而微凉。   许碧懒得动,只嗯了一声,道:“虽说是以蛇吞象,可也不能不防。东瀛人贪狠,能从海上过来的更是豺狼之性,便是不能动摇国朝根本,沿海百姓却是要吃大亏的。”   “是以有人上本,谏禁海之事。”沈云殊有点心不在焉地道。   “禁海?”许碧想了一下,“怎么个禁法?”难道是要效仿明朝“片帆不得下海”,最后像大清一样闭关锁国吗?   果然沈云殊道:“言是片帆不得入海,一切海上往来,皆以朝贡贸易,私人不得有所交易。如此一来,既巩固海防,又断绝了各番国私下交通消息。东南一带海匪无可隐遁,如东瀛倭人之类,也无侵扰之机了。”   果然是这个主意!许碧一下就抬起头来:“胡说吧!这有什么用!禁了海,难道倭寇就不来了?海匪就不见了?”   “说是海上无商船,自然无匪寇。”沈云殊淡淡地道,口气里带着几分讥讽,“匪患起于市舶,无利则无争。”   “病从口入,他可以不吃饭吗?”许碧反驳,“狼要吃羊,原来都要怪羊太肥吗?再说片帆不得入海,打渔船怎么办?沿海这许多渔民,要把他们都饿死吗?”   “要教他们耕种蚕桑,并可迁入内地。”   “更扯——”许碧险些把扯淡两个字说出来,话都到了舌尖上,硬咽了回去,“简直是胡说!渔民无地,才以大海为田。只教耕种蚕桑,不给土地,有什么用?将人迁入内地,内地百姓愿意吗?到时候没饭吃了,百姓不做强盗,等着饿死吗?”   “自然是朝廷要多加赈济了……”沈云殊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只顾惊讶地看着许碧。后宅女子,能说出这番见识的已是少见了。更何况许翰林家中也不像是会这般教导女儿的。他这小妻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许碧没注意沈云殊的眼神,她要被气笑了:“朝廷赈济?这是多少人啊,朝廷赈济得过来吗?何况怎么赈济,发银子养着吗?古话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倒好,成了绝人以渔,这不是荒唐吗?何况如此一来,沿海一带的赋税还收不收?要收,百姓如何交得起?不收,朝廷自己赋税都不足了,还有银子赈济吗?”   沈云殊轻轻点了点头:“朝中也有有识官员是这个意思,所以争执不下。父亲的意思,倭寇之患,并非癣疥之疾,只靠禁海未必有用。趁这个机会,正好叫我也与皇上回禀一二。”   “这可一定要说明白。”许碧没注意他说的是“有识官员”,还在郑重其事地道,“禁海绝不可取!闭门造车尚且不行,何况是关闭一国呢。”   沈云殊应了一声,忽然道:“你与我一同去京城。”   “嗯?”许碧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快,怔了一下,“我也去?”   沈云殊有些好笑:“你不想回家看看么?”按说女儿家出嫁三日,该有回门一礼,可许碧嫁到杭州,这门是回不去了。如今皇上要召他去京城,当然要带着许碧,也让她回去见一见亲人。   “哦——”许碧其实除了路姨娘,并没有什么想看的人,但应有的礼数不能不顾,“那要给老爷和夫人备礼。”   沈云殊微微皱了皱眉。许碧在许家不受宠他早已知道,但看她对许良圃称呼也如此疏远,可见在家中只怕真不曾感受过多少父爱。他自己虽然也是自幼没了母亲,可父亲却是十分亲近的,许碧却是连父亲都似有如无,实在可怜。   “尽了礼数就好。”沈云殊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许碧的头发,“你姨娘喜欢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五炼去置办。那库里的东西既然交了给你,用得上只管去取。”   “好。”许碧笑嘻嘻地抬起头来,“那我就谢谢大少爷啦。”据说男人说的最好听的话就是“这是卡,拿去刷”,虽然她从来没想过要靠男人养,但听见类似的话还是很高兴,果然还是无法免俗啊,一听这个,连禁海这样的大事都严肃不起来了。   许碧一边唾弃自己太俗,一边自我安慰,禁海这样大事,只能朝廷上决定。这时代就是这样,她一个女子,就是再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意见,也只能跟沈云殊说说。现在说都说完了,后头的事也管不了,还是管点自己能做主的吧——比如说,挑回门礼。   回门礼的规格都摆在那儿呢,许碧跟许良圃和许夫人乃至许瑶姐妹两个都是面儿情,并不打算掏了沈云殊的私房去讨他们欢喜,打算就照着时下的规矩来,顶多因为路途离得远难得一见,再加厚三分就是了。   这事儿交给知晴知雨就行,她都不打算自己费心的,倒是路姨娘的礼,要好生想想。既不能太扎了许夫人的眼,又要路姨娘喜欢并用得上才好。   “姨娘爱喝茶。”许碧搜索回忆,终于找出来一条。   其实路姨娘应该不止这一项爱好,只是她一个无子无宠的姨娘,哪敢有什么偏好呢?爱喝茶这事儿,还是许二姑娘自己观察出来的。   “这好办。”沈云殊欣然道,“明前、雨前,这会儿都有了,你姨娘爱什么就给她带什么。”   明前茶和雨前茶都是春茶中的上品,尤其是明前茶,京城里有贵如金的说法,以前路姨娘是绝轮不到喝这种好茶的。   “也不可太多……”否则被许夫人发现,只怕路姨娘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就咱们家新买的那茶园里出的就好。”   那茶山荒废了几年,可庄头还是力所能及地每年采些茶。其中春茶出产不多,质量却并不差,又是自家产的,便是多给路姨娘些也不打眼。至于给许夫人那边的,就是龙井狮峰好了,有名气在,哪怕不是顶好的,想来许夫人也说不出什么。   不但是茶,还有衣裳料子。杭绣著名,就给许夫人和许瑶姐妹送几副云肩腰带之类,瞧着好看,不是大幅的也费不了多少银钱。给路姨娘就该是松江布,做了里衣穿起来又透气又舒服,外头还看不见。   许碧盘算得高兴起来,脸上那对儿酒窝就又露了出来。沈云殊低头看了看,忍不住又伸手戳了一下:“盘算什么呢?笑得这般——”偷吃了鸡的小狐狸似的……   许碧把头一偏靠在他肩上,嘻嘻一笑:“我在想,大少爷对我真好。”   沈云殊的手停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傻丫头,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 第46章 途中   “姨娘!”竹青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进翠庐居, 没进屋就兴奋地小声叫了起来,“姑娘,姑娘真要回来了!”   “当真?”路姨娘坐在窗下, 手里捏了个绣花棚子却心神不定, 这会儿听见竹青的话, 激动得直站了起来,“真是要回来了?”   竹青满脸笑容,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是来了书信的!不光是姑娘,还有沈家姑爷, 都一并要回来的!”   “阿弥陀佛——”路姨娘腿一软又坐了下去,激动得将那绣花棚子抱在胸前,“这么说, 姑爷确实是无事的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竹青笑着来扯她的手:“姨娘快放开这个, 仔细被针扎着。姨娘放心罢,这次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沈家姑爷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回京的,顺便就把咱们姑娘也送回来,毕竟姑娘嫁出去了, 还不曾回门呢。”   路姨娘刚一笑,又有些紧张:“皇上召姑爷回京?这, 这是为什么?”   这个竹青就有些拿不准了:“听说,听说南边剿了好大一群海匪,亲家老爷不也在那边……”   路姨娘却想起前几日她去向许夫人请安时, 听到许珠说的那几句“闲话”,心里不由又惴惴起来:“可是我听说,亲家老爷那功劳是抢来的,得罪了太后的母家……”   竹青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姨娘,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姑爷没事不就好了?”   “你说的是。”路姨娘不禁点点头,“我在菩萨面前求的就是姑爷好端端的,能跟二姑娘好生过日子,若再求别的,菩萨怕也要怪我贪心了。”当时许碧出嫁,只以为就要守活寡了,如今夫婿安然无恙,已然是大幸,哪怕荣华富贵少些也罢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绣棚:“这《普门品经》只差一点儿了,我今日要将它绣完,然后给二姑娘做几件针线。也不知道这一去半年,可长高长胖了没有?”   竹青笑道:“也不过才几个月哩,哪里就变化那般大了。姨娘若怕尺寸不对,不如等姑娘回来再说。这经文还有好一段哩,姨娘若熬红了眼,姑娘回来看见可不要心疼?”   自从许碧走了,路姨娘就天天地供菩萨。她不会写字儿,不能抄经,便将那经文对照着绣出来供在佛前。如今已经绣了《心经》,手头的《妙法莲华经普门品》两千余字也将绣完,还发愿要绣《金刚经》。若不是竹青拦着,怕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得有一半时间拿着这绣棚不放了。   只消把许碧搬出来,那是百试百灵的。果然路姨娘忙道:“你说的是。寻几件颜色略鲜亮的衣裳出来,别叫姑娘回来瞧着我寒酸,倒以为我过得不好,心里惦记。”如今她虽是吃素,但自己住在翠庐居,比之从前受花姨娘的气简直不知好出了多少,连脸颊瞧着都丰润了些,自己寻了镜子来照,也觉得颇为满意。   竹青乐不得听这一声。路姨娘自改了吃素,衣裳也只穿素的,首饰也不戴,真仿佛成了出家人一般。这回自己说要打扮,竹青连忙开了箱子,选出一件月白衫子,蜜合色马面裙,兴致勃勃地道:“这领口袖口再滚几道花,瞧着就不那么素净了。”   路姨娘看着也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江浙那边与咱们京城口味毕竟不大相同,也不知姑娘去了那边吃不吃得惯。我这里荤点心是不好做了,须得备几样姑娘爱吃的素点心才好。你拿几个钱,去大厨房那边打个招呼,到时候要几样新鲜材料来。”   竹青心想如今二姑娘嫁到大将军府里,想吃什么没有呢?不过看路姨娘这般欢喜,她也不肯扫兴,主仆两个一时一个主意,在屋里转来转去,忙得不亦乐乎。   翠庐居里欢欢喜喜,正院里许夫人那眉毛却拧成了一团,展都展不开:“老爷,这,这可是真的?”   许良圃叹道:“如今都传进京城来了,真不真的,名声也不好听了。今日我在翰林院里,有人还提着此事说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母婢……”许夫人这心里不知是该紧还是该松,半晌还是喃喃说了一句,“幸好不曾将瑶儿嫁过去……”   “莫再提此事。”许良圃忙瞪了她一眼,“瑶儿与沈家有何关系?”   “是是是,瑶儿与沈家半点关系也没有的。”许夫人恍然,连忙补了一句。五日前秀女初选,许瑶已过了第一轮筛选,名字已记在宫中,再过几日就要进宫再选。此时说什么沈家,可不是无事生非?   其实许良圃此刻心中也是庆幸未曾许嫁嫡长女的。虽同样是姻亲,但嫁了嫡长女和嫁庶女,那份量自是不同的。只是他想的与许夫人却是不同:“其实此事,未必就是真的。”也有说是丫鬟自己失了规矩,被处置了的,只不过大家都不爱听罢了。丫鬟爬床的事儿各家都少不了,哪有□□母婢听起来热闹呢?   许良圃担心的,并不是一个丫鬟。说得难听些,一个奴婢罢了,便真是□□了又能怎样?他担心的是,这事究竟是谁传出的风声!   “便是有这样的丑事,沈家难道还不自己关起门来处置了?敢传出这话的人,除了袁家还有哪个?”沈家好歹也是从二品的大将军,谁敢胡乱造谣?   “难道真是——”许夫人想起这几日听来的消息,又惊又怕,“沈家真是要从袁家手中抢功?”   许良圃愁眉不展:“那海匪头子一家的首级俱是袁将军父子斩的,还抄了海匪的巢穴,搜出许多金银,俱都上交了朝廷。沈家不过捞到了几个逃窜的喽啰,却偏要加上什么倭寇,大肆宣传,这不是抢功又是什么?那倭寇再怎么猖獗,到底不过是蕞尔小国,离得又远,能过来多少船只人马?只因前朝那会儿曾经打到过余姚一次,就被拿出来做文章。这般夸大其辞,怎能不惹得袁家生气?”   许夫人越听越有些心慌:“那,那岂不是也会惹得太后不悦?会不会,会不会影响到瑶儿……”这选秀,太后可是有决定之权的,到时候若是她迁怒于许瑶,将许瑶黜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许瑶进了一次宫,虽然过了初选,回来却是变了不少,不似初时那般有自信了。许夫人虽未多问,心里却也明白,必定是在秀女中出众者甚多,许瑶并不十分出挑之故。如今这竞争本就激烈,若是再惹得太后不喜,许瑶岂不更吃亏了?   许良圃无言以对。他可不敢说不会影响。   许夫人见他这样,心里都有些凉了,气苦道:“惹出这么大的事,如今还要回门!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来,就算是太后原本记不得许瑶,怕是也要记起来了。   许良圃苦笑道:“又能如何?回门是礼数,如今沈家明面上还是立了功的,难道我们能闭门不纳?”要把女儿女婿关在门外,那也得有个理由才行,总不能说因为你们得罪了太后,所以不让登门吧?   “那难道就让他们连累了瑶儿不成?”许夫人气得要哭,却知道许良圃说的是正经道理,不由道,“便说我重病,不宜见客!”   “那是你女儿。”许良圃没好气道,“你若真是重病,她该来侍疾的。若是侍疾都不宜,只怕瑶儿也不宜再进宫了。”不让侍疾的病多半是能过人的,到时候许瑶还能入宫吗?宫里难道不怕她带了什么病进去?   许夫人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却是仍不死心,暗暗盘算。许良圃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有些疲惫地道:“亲事已是结了,多想无益,且走着看罢。便是瑶儿当真不能入宫,再与她寻一门好亲事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许夫人心中暗暗冷笑。好亲事哪里是那么好寻的?就许良圃这个官职,能给许瑶寻到什么高门大户?总之此事许良圃若是不管,那她是要管的,必要让宫里知道,他们与沈家并不亲近才好!   这会儿,许碧还在路上呢,刚刚到了宣城驿。   “袁家人真是事多!”许碧一进驿站,就忍不住要抱怨一句。   这次沈袁两家是一起上京的。皇上下了旨,让沈大将军和袁翦各派一人往京中,向朝廷回报这次的剿匪事宜。   说是剿匪事宜,其实大家都明白,就是袁沈争功的事儿闹到朝廷上去了,皇上要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位大将军本人当然是走不开的,也没有个因着这等事就把大将召回京城问话的道理,不过是二人各自具一本奏折,再派人去京城回话罢了。沈家这边当然是沈云殊,顺道带许碧一起去拜见岳家;袁家则是由袁胜玄出面,顺道送几个妹妹入宫拜见太后。   这么听起来,袁家比较高大上,毕竟太后跟许家不是一个档次的。   但也就是太高大上了,袁家这一路看来都不会太平安了。因为入京的不只有袁胜莲袁胜兰姐妹,还有袁家长房的姑娘袁胜蕊。   袁家是大族。大族有根基深厚的好处,可枝叶太多,也免不了互相挤占位置,生些摩擦。   譬如这次吧,太后的意思只是接袁胜兰过去,可因为信中提的是思念家人,长房就硬把袁胜蕊也塞了进来,毕竟她才是太后的亲侄女呢。   袁夫人气个半死,但也只能同意了。可这一路上袁胜兰和袁胜蕊相看两厌,不知生出多少事来。譬如路上袁胜蕊嫌车子太过颠簸,袁胜兰就嫌车走得慢,硬是要车夫再赶快些。于是袁胜蕊便说自己恶心欲吐,定要车子停下来歇息片刻。   诸如此类,说起来都是小事,可在赶路的时候遇上这种事,真是叫人烦躁,恨不得把她们都拉过来,一人给一巴掌。   “可不是。”知晴也跟着抱怨,“这出门在外的,怎就不能少生些事端?真这么受不得,不如不要出来了。”   其实她也觉得出门挺辛苦的,但想想这次回京城可算衣锦还乡了,她说什么也要跟着走这一趟,一定要去那几个从前瞧不起她的大丫鬟面前走一遭,让她们瞧瞧自己的运道!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知晴虽然说不出这么文诌诌的话来,可道理是懂的。再说,她在许府里认的那个干娘当初对她也还不错,如今过得好了,也带点东西回去看看她,既显摆了,又算是报了恩。   许碧险些笑出来:“你如今真是明白道理了。” 想当初来杭州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一上船就躺着哼哼唧唧,半点活计也不想做。   知晴早忘了自己当初的事儿,半点不心虚地道:“那是自然。她们自己生事就罢了,别耽搁了咱们赶路。”   许碧忍着笑,正想说什么,就听外头有动静,听起来正在他们这院子门口。   这驿站虽然新建,也不过就是翻新了些,规格还是原来那般。院子很小,许碧往窗口一站,整个小院就一览无余,只见院门口地上滚了些东西,知雨一张脸气得通红,正怒视着对面的袁胜玄:“袁二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若是喜欢这些,不如自去向文县令讨一份儿,想必文县令看在袁大将军面上,也不敢不给的,来抢我们少奶奶的东西,又算是什么道理!”   袁胜玄却是站在那里,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身边一个小厮便嬉皮笑脸地道:“不过是不小心打翻了你的东西罢了,你这小丫头,怎这般厉害!”   许碧看见袁胜玄,心里就是一阵厌恶。   按说在赏花宴上出了那么档子事儿,沈家直接就叫人报了官,虽然袁家打点了一下,这董知府在中间和了稀泥,淮山之死最后还是悄悄处理,并没有叫衙役和仵作跑去袁家,但毕竟说起来,许碧把这事闹得当时赴宴的人都知道了,大跌袁家脸面,两家也应该算是撕破脸了。   依许碧的想法,以后除了军中,袁沈两家至少是女眷可以不相往来了。可谁知袁家居然叫人送了份礼来,还陆续托了杭州府府丞夫人与军中一位副将夫人从中传话,说是招待不周惊吓了许碧,对于把她骗去洗云轩的事却是绝口不肯承认,摆出一副“都是误会”的模样。   许碧对袁家的脸皮也是叹为观止了。但她确实没有证据——因为当时袁胜玄根本没出现——再纠缠下去,倒好像是不给府丞夫人和副将夫人脸面了。   沈家能得罪袁家,可不能把本地官员及军中将领得罪了。沈夫人端了几天架子,等沈云娇完全恢复,也就接了赔礼。至于许碧,沈夫人的意思,借着这次皇帝宣召,往京城一趟也好。一来回娘家探探亲人,二来走开一阵子,这些闲话也就慢慢消了——女人家名声要紧,最怕卷进这种流言里,到时候明明是被人算计,这一身污水也洗不净了。   对此,许碧也是无话可说。虽然早就知道古代女子受到诸多限制,但这还是她头一次感觉到习俗的压力——明明她是受害人,结果居然她还要怕被人议论!   不过许碧还是低估了袁胜玄的脸皮厚度。沈家虽说接受了赔礼,可并不等于这事就没发生过,结果袁胜玄就是能跟着沈家人一同上路,这一路上还跟沈云殊有说有笑的,遭了沈云殊的冷脸都没怎么在意,这会儿更好了,居然直接跑到她住的院子门口来了。   “你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许碧吩咐知晴。不过没等知晴出去,袁胜玄就冲着她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嫂夫人,失礼了。宣城县令家的女眷给嫂夫人送了些礼来,被我不小心打翻了。嫂夫人别见怪,待到了京城,我寻了更好的来给嫂夫人赔礼。”   果然是被文太太送的礼引过来了。   这院子统共没个三五步的距离,许碧定睛一瞧,就见地上掉了几幅针线,落在黄泥地面上,已沾了些尘土。知雨一边蹲下去收拾,一边忿忿地道:“不过是绣好的炕屏,袁二少爷非要把它打翻了,莫非还疑心里头有什么夹带不成?若是袁二少爷早说,奴婢就打开来给袁二少爷看看又有何妨?也省得这样糟塌了东西!”   知雨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很不客气了,袁胜玄居然还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不生气。可是这距离并不远,许碧分明就看见他目光阴冷,瞥向知雨的时候跟淬了毒似的,连忙轻声细语地打断了知雨的话:“把东西收拾进来罢。想来袁二少爷也不是有意的。”一副不愿看到袁胜玄,却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态度。   袁胜玄却是打蛇随棍上,居然还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冲窗户里笑道:“方才宣城县令来访,我才知道嫂夫人当初还曾在这宣城驿遇过险。这宣城县治下不力,竟让倭人都潜入了城中,致使嫂夫人受惊,今日竟还打着家里女眷的幌子来攀附,也实在是令人有些不齿了。”   许碧就拉下了脸:“袁二少爷可别这么说。当初也是多亏了文县令警觉,文太太对我也多有照顾,原该我先去拜访的。”要说袁胜玄不知道她在宣城驿被劫持,那才是骗鬼呢。   袁胜玄摸着下巴笑了笑:“原来如此。只是我瞧着,沈兄似乎有些不喜那文知县呢。”   许碧不言语,只离了窗户,一转身走到袁胜玄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片刻之后知雨就抱着一卷绣品跑进来,小声道:“可算是走了。姑娘,文县令在前头跟大少爷说话,可奴婢看着,袁家两个小厮净在左近打转儿,分明是在监视呢!”   “把给文家的礼取出来,咱们趁着现在去文家。”这袁胜玄实在是太多疑了,看样子不把他引开是不行的。   宣城县衙离驿站几乎是东西两头,便是宣城县不大,马车也走了一阵子。眼看前头就是宣城县衙后院,忽然间马车猛地一晃,许碧和知雨身不由己就往前一栽,只听前头马儿咴咴一声,接着就是车夫气急地吆喝声。   “怎么回事!”知雨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声音顿时就是一变,“袁二少爷?怎么又是——”   “真是嫂夫人?”袁胜玄故做惊讶的声音从外头传过来,许碧从车帘缝隙里一看,就见他高踞马上,身后还带了四个家丁,这会儿已经将马车前后都堵住了,“天都黑了,嫂夫人怎么倒出门了?”   “我们少奶奶出门,难道还要袁家管么?”知雨恼得也不顾什么尊卑了,“袁二少爷莫名其妙跑来拦着我们少奶奶的马车,又是哪家的礼数?”   袁胜玄这次却是并不理睬知雨了,只是盯着马车,口中笑道:“原是远远看见嫂夫人的马车,还当是看错了。只是嫂夫人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呢?”   许碧暗暗冷笑。袁胜玄看着悠闲,其实一只手早伸到腰间去了。还有那四个家丁,人人带刀,个个如临大敌,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我来瞧瞧文老太太和文太太。”许碧把嗓子捏细,忽然有点好笑。请君入瓮这种事,还是挺有趣的,当然前提是沈云殊能及时赶过来。   不过对于沈云殊,许碧还是很有信心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到了,正等着出手的时机呢。   这么一想,许碧就觉得这场面顿时有趣起来,以至于连袁胜玄那听了就让人厌恶的声音都可以忍受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戏精者……也成了戏精了吗?   袁胜玄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闻言只是笑:“看望文家女眷?可我瞧着沈兄对文县令似乎不假辞色,怎么嫂夫人倒还与文家这般亲近呢?”   “那,那是因为大少爷不愿有人提起驿站之事,可文老太太对我甚好,我来看望一下也并无不可吧?”许碧结结巴巴地说着,到最后终于提起一口气,“这与袁二少爷又有什么相干?”   “其实也没什么相干。”袁胜玄慢悠悠地道,“我就想问,嫂夫人夜里出门,难道就只带了这一个车夫两个丫鬟?” 第47章 上当   知晴是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时候忍不住也探出头去道:“我们姑娘带几个人出门,也不劳袁二少爷操心!”   袁胜玄哈哈笑了一声。这似乎是个信号,已经凑到车边的两个家丁同时出手, 一人一个将知晴知雨都拽了下去。在两个丫鬟的惊呼声中, 袁胜玄驱马向前, 伸手一挥,马鞭卷住车帘往下一扯,整片车帘都被撕了下来,车厢里头顿时一览无余……   许碧应景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然后就看见袁胜玄的脸色一下变了。   当然,绝不是因为被她的尖叫声吓到了, 而是因为马车里现在除了许碧,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自然更没有他想找的人了。   袁胜玄原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虽然当初在茶山时他不但没找到什么, 还被沈云殊摔了三跤, 当时也觉得沈云殊确实并不曾插手海鹰之事,可等回去再想想,却复又疑心起来——何以那个叫青霜的丫鬟就那么巧,偏在那时去爬沈云殊的床?   他天性多疑, 念头不生倒也罢了,若是疑心一起, 便是越想越觉不对。后头打听到青霜被送回西北嫁人,他也想着把人弄到手里来,半路上派人去劫, 却是落了个空——那青霜根本不在队伍之中。   如此一来,他越发起了疑心。恰好朝廷那边下旨,他就死皮赖脸,硬是贴着沈家人一起上了路。   没想到才走到宣城驿,果然被他发现了不对之处——沈云殊这边对那宣城县令爱搭不理,那边许氏竟悄悄地自驿站后门出去,径往文家去了。   这若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是什么?袁胜玄认定了那海鹰定然是藏在许氏马车之中,颇觉自己竟是小看了这许氏,还真当她是只娇怯可怜的白兔,却想不到竟是只伪做白羊的小狼!   谁知他成竹在胸地将马车帘子扯开,那车里却当真只有许氏一人!马车里又没有多少空处,更没有什么遮挡,根本再找不到能藏人之处,他所想的海鹰更是根本不见踪影!   “这——”饶是袁胜玄能说会道,这会儿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只不过他才怔得片刻,就听见马蹄声响,一行人从后头追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沈云殊。   “袁胜玄!”还没等袁胜玄反应过来,沈云殊已经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疾冲过来,“你想做什么!”   “我——误会,都是一场——”还没等袁胜玄说完,沈云殊已经纵着马儿一脚踏倒了袁家一个下人,随即纵身而起,在马背上借力一跃,向他扑了过来。袁胜玄连忙一斜身,沈云殊的拳头击中他的肩膀,接着就将他从马上扑了下去。   一时间袁家跟来的下人都怔住了。谁也没想到沈云殊上来就真的动起了手,而且不是像上次在茶山一般点到即止,而是拳拳到肉,毫不客气了。   袁胜玄肩膀挨了一拳,只觉得整条右臂都要提不起来,当即就落了下风。好在他素习水战,在水中是近身搏斗惯的,当即便飞起双腿还击。只听呯呯连声闷响,两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   袁家剩下三个下人这才反应过来,甩了知晴知雨就要上前帮忙,却听五炼和九炼大声吆喝,一起上前。这两人不知从哪里抽了两根棍子来,舞动开来声势惊人,虽然是以二敌三,却还占了上风。一时之间袁家下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上前帮助袁胜玄?   袁沈二人在地上来回翻滚了几趟,到底是沈云殊占了上风,将袁胜玄按在地上,一拳拳打下去,厉声喝道:“姓袁的,你几次三番要轻薄我妻子,真当我沈家怕你不成?”   袁胜玄左躲右闪,脸上到底是挨了一拳。虽说不是正中,但也鼻血长流,两眼不由自主直冒泪花。他原还想解释这是误会,到了这会儿也知道沈云殊绝不会信——他将马车车帘都撕了下来,再说什么也搪塞不过去了。   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沈云殊又是一拳打在他胃部。袁胜玄只觉得一阵抽搐,整个人都弯成了大虾一般,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痛叫。   许碧抓着帕子正掩面装哭,就见袁胜玄这一叫,街角墙头处便有人影微晃,似乎是忍不住想出来的样子。只是再想看时,知晴知雨已经爬上马车,用身子挡住了她,而那些人影一闪之后也就消失,仿佛刚才只是树影摇动,她看花了眼一般。   这一阵混战好不热闹,连这条街道两边的住户都被惊动。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但因天色已黑,并不敢就开门出来看。   袁胜玄挨了两下狠的,原本因为理亏而生出的一点忌惮之心也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伸手就要去靴子里拔匕首。只是这时沈云殊又狠狠一拳砸在他左眼处,砸得他头昏眼花,脑袋里都嗡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时便听有人在喊:“哎,两位,两位大人莫动手,莫动手啊……”却是那宣城县令终于巴巴地赶了过来,一脸惊慌地上来拉架。   沈云殊顺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仿佛看死狗似的盯着还躺在地上的袁胜玄,冷冷道:“姓袁的,你再敢往我妻身边靠,看我下回打得你满地找牙!”说罢也不理文县令,转头对许碧没好气道:“不是叫你呆在驿站里,又跑出来做什么!”   许碧躲在知晴知雨身后,小声道:“我,我,妾身只是想亲自来向文老太太和文太太道谢……”   她这般战战兢兢的,沈云殊声音不由得就放软了些:“不知好歹。我这里千方百计替你瞒着,你倒好——”说到一半,似乎是看许碧要吓哭了,便没好气道,“罢了,你备的礼呢?”   知雨连忙递上,沈云殊接过来就往文县令怀里一塞,跳上车辕,对还有些发呆的车夫道:“回去!”   车夫连忙挥鞭驱马,五炼九炼两个将棍子一丢,跳上马背跟着走了。文县令怀里抱了一堆东西,尴尬地冲袁胜玄笑:“袁大人——快来人,把袁大人扶起来,去请个郎中——”   “不必了!”袁胜玄倒也没吃什么大亏。那两拳挨得虽然痛,他却能感觉得到,沈云殊的力量并不足以将他打成什么重伤,要么就是他毕竟忌惮他的身份未敢下狠手,要么就是身上的伤始终未曾痊愈,力量大不如前了。   袁胜玄觉得应该是后者,毕竟沈云殊听说在西北也是个不知道怕字如何写的人,来了江浙之后,他头一次在军中演武,就将袁翦一个亲信百户打断了肋骨。今日自己这般冒犯了许碧,却又不曾找到什么证据,沈云殊好容易抓住把柄,哪里还会留手呢?   不过即便未曾真受什么伤,疼痛却也是有的,尤其脸上着了两拳,只怕还要挂上数日,着实是丢脸。袁胜玄阴着脸在家丁搀扶下站起来,看看四名下人,脸上也都挂了彩——沈云殊的下人,与他一样的混蛋,专往看得见的地方下手!   “袁大人,这,下官——”文县令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模样。   袁胜玄看看他,竟然笑了笑:“文大人,令堂和尊夫人与沈少奶奶颇为亲近?”   他左眼顶着块青紫,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鼻血,这一笑实在诡异。文同看着他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道:“当初驿站被烧,下官曾接了沈少奶奶到县衙住了几日,家母和拙荆——与沈少奶奶确是相识……”   “这么说,你对沈少奶奶有恩才是。”袁胜玄笑得阴沉沉的,“怎么我瞧着,沈大人似乎并不怎么……嗯?”   文同明白他没说出口的意思,面露苦色:“下官也不知啊……沈大人甚是冷淡,下官略提到驿站之事,他便很是不喜……袁大人,可是下官做错了什么?”   袁胜玄捂了捂还在冒金星的眼睛:“定然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啊!”文同一脸苦恼,“就连此事,下官都再不曾与人提起啊!不但下官不说,还不许家中女眷透露一字半句。可,可下官才送上薄礼,沈大人就……”   袁胜玄看着他苦恼的脸,微微皱起了眉头。   文同此人是两年前被调到宣城驿的。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根本也入不了袁家人的眼,,直到宣城驿被焚,他上报说倭人潜入宣城,袁家才注意到了他。打探之下,知晓此人原曾在大同做个佐官。   大同亦属西北沈家辖下,故而袁胜玄早已疑心了他,待见他前来,许碧却悄悄往县衙跑,便认定这是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因此方才才会出手,且做得那般不留情面。   可最终海鹰却根本不在马车之中,难道说,真是他搞错了?这文同当真只是想借当初救人的恩情攀附沈云殊?   可是,若真是如此,沈云殊为何要对他一副冷脸,且许氏还要偷偷摸摸前来呢?难道真是因为怕此事宣扬开去,有损许氏名声,所以不愿文同多提?   文同一脸希望地看着袁胜玄,仿佛指望他给出个主意似的:“袁大人?若不然,袁大人先进县衙坐坐,容下官叫人去请个郎中……”   袁胜玄仍旧打量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破绽来。可是文同此人从前实在太不起眼了,他并不了解他,也就根本无法辨认出有什么不对劲来。   “少爷——”扶着他的一名家丁看他鼻下又挂出一线红来,不由得担心地道,“还是先回去罢……”这血糊一脸的,实在是……   袁胜玄阴沉地又看了一眼文同,在家丁搀扶下翻身上了马,却向墙角看了一眼,低声吩咐身边人:“叫他们盯着县衙。”   他这次出来,除了明面上带的家丁,暗中还有一支二十人的暗卫,为的就是一旦发现海鹰,就可以连沈云殊一起拿下。   这一支二十人都是他们袁家养的死士,平日在军营之中做些杂使,并不在袁府之中。如此,外人找不到袁府有什么多余的人手,更不会注意军营之中那些杂役,谁也想不到,在各处军营之中,竟混有袁家多达数百的死士。   家丁会意,冲着墙角做了个手势,便见沿着县衙的墙头有黑影微微起伏,乍看像是树影被风吹动,毫不引人注意。   袁胜玄看着死士们将县衙团团包围,莫说送个人进去,就算飞进一只鸟儿也逃不过这些人的眼睛,这才放了心——不管沈云殊打着什么主意,他守定了文同,就不信抓不到他的把柄!   心思一松,袁胜玄便觉得脸上腹部一起疼起来,尤其是鼻子,简直动都不敢动,马跑快了也会牵扯得酸痛难忍,涕泪齐流。他一边心中暗骂沈云殊,一边只得慢慢踱回了驿站。谁知才进驿站大门,小厮长庚就飞奔上来:“少爷可回来了!沈大少带着少奶奶已经启程了。”   “什么?”袁胜玄顾不得鼻子痛,“怎么回事!”   “沈大少回来就怒气冲冲,说不与我们同行,带着沈少奶奶轻车先走了。只剩下些笨重物件——”长庚指了指院子里停的几辆装载行李的马车,“说是叫他们后头慢慢走就行。”   “糟了!”袁胜玄倒吸一口气,只觉得瞬间心思清明无比,“这是声东击西!”沈云殊拿文同骗了他,让他将眼睛盯在文同身上,自己却趁机带着海鹰跑了!   “走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长庚哭丧着脸,“小的原想阻拦,拖延到少爷回来也好,可——”   他身上衣裳沾满了土,头发也乱了:“沈大少爷不问青红皂白,就叫人把小的打了一顿。”   “混蛋!”袁胜玄一拳打在马鞍上,“放信号,把人都召回来,给我追!”该死的文同,耽搁了他太长时间。幸好他还没答应进县衙去呢,否则等他回来,沈云殊早不知跑得多远了。   这会儿也顾不得露了痕迹,立时便有人取出一支烟花,嗖地一声在半空中炸开。驿站里头便有了些动静,片刻之后,袁胜兰推开窗子,满脸不悦:“二哥,这是怎么了?”先是沈家闹腾着要走,刚刚安静一会儿,自己家又折腾起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袁胜玄这时候可没心思哄妹妹,不耐烦地一摆手:“回去睡你的!”   袁胜兰借着月光看见他脸上有血,吓了一跳:“你,你脸怎么了?”不光有血,怎么左眼好像也黑了一块。   袁胜玄脸更黑了:“你少管!”   袁胜兰一片好心,却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由得恼起来,呯一声将窗户关上,转头去睡了。   这会儿袁家死士已经从县衙撤了回来,袁胜玄不及多说,带着人就追了出去。驿站里又恢复了平静。   夜色渐浓,月光将墙影移动,覆盖住了停在院角的那些马车。忽然间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院里顿时更加黑暗。有人从沈家人休息的小院里溜了出来,摸到一辆装着布料茶叶的马车旁边,蹲下身在车厢底部捣鼓起来。   片刻之后,马车下部发出一声轻响,一个人影从里头爬了出来,长长吐了口气。等到明月重新从云层中露出脸来,马车旁边已经干干净净,再也不见什么人影了。   此刻,许碧正坐在马车车辕上,仰头看天上的月亮:“这会儿,人应该送出去了吧?”   袁胜玄的嗅觉还是很灵的,海鹰的确是跟他们一起出来的,而且也确实是打算放在宣城驿。他一直藏在装回门礼的那辆马车底下,那里有个夹层。当然,人在那里头憋上一天是挺难受的,但对海鹰来说,他现在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替家人报仇。   “应该已经进了宣城大牢了。”沈云殊倚在车辕另一边,嘴里叼了根草,一脸的悠闲。袁胜玄只注意了宣城县衙,可没注意过宣城的牢房。尤其是死牢,那里头才是藏人的好地方,因为里头的人没有机会出来乱说话。   许碧有点好笑:“不知道袁胜玄回来发现我们已经走了,会是什么表情……”   沈云殊嗤地笑了一声,言简意赅:“急了。”   “他好像,还带了人……”许碧沉吟一下,“你们动手那会儿,我总觉得周围好像还有似的……”   沈云殊咧嘴一笑:“少奶奶英明。”他指了指天空,“刚才不是有道烟花么。”   “果然是烟花?”许碧还疑心自己看错了呢。   沈云殊点点头:“袁家一直有另外的人手。只是我们在袁家周围布了眼线,却一直没发现几个人。这次是个机会,等这些人回去的时候,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究竟聚于何处。”   “谁去摸瓜?”许碧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沈家没带多少人出来啊。   沈云殊嘿嘿一笑,神色狡黠:“有两个人在文同那儿呢。”既然要在宣城做文章,当然预先就要安排了。   “沈家也有……”秘密人手?   “卓叔带出来的人。”沈云殊没有细讲,“平常也是不在咱们家露脸的。”沈家有这样的人,袁家一定也有,而且只会更多。   许碧并不追问。有些事情显然也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不过她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袁胜玄会上当?”   沈云殊轻笑了一声:“此人素来多疑。他私下里自比曹操,别的不说,这一点多疑倒是十分相似。茶山那一回,毕竟我是不在,没能打消他的疑心。他——半路上使人去劫青霜了。”   许碧吓了一跳:“那劫到了吗?”   “当然是没有。”沈云殊迟疑了一下,“我安排青霜从别的路走了。”   其实不是。他原是吩咐人给青霜灌了哑药送回西北的,但不知是不是灌得有点多,青霜原本头上又还有些伤,竟发起了高热。路途之中哪有什么好郎中,烧了一夜人就没了。   不过这事他不打算说出来。许碧虽然有股子狠劲儿,可他总觉得她心里其实甚为柔软,只看她当时并没安排青霜“自尽身亡”就知道了。既然如此,此事还是不必告诉她了。   “没有就好。”许碧松了口气,恨恨地握了握拳头,“你应该把他揍得再狠一点!”说实在的,对着袁胜玄,她都快要维持不住柔弱可怜小白兔的人设了,真想上去给他两耳光啊。   沈云殊伸手握住她的拳头,有些歉然:“委屈你了……”说起来,许碧已是几次以身犯险了。   当初在宣城驿那回乃是意外,许碧且还未曾行过大礼,还可说算不得他的责任。可成亲之后,许碧在袁胜玄面前已然做过几回诱饵了,尤其是这一回——也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竟要自己妻子亲力亲为。   被个外男趾高气扬扯下马车门帘,换了别的女子,便是不觉惊吓,也要觉得耻辱的。更何况那袁胜玄,对许碧的确是有觊觎之心……   沈云殊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难受,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回头就去把袁胜玄打死。然而他又知道不能如此,若他当真这般冲动了,便是皇帝都保不住他,更不必说还要留在江浙,将袁家连根拔起了。   他心里正在交战,忽然觉得脸颊一片温热,却是许碧伸过手来摸了摸他腮上:“疼吗?”袁胜玄也不是省油的灯,沈云殊把他打了个满脸开花,自己脸上也被他手肘擦过,虽未击中,却被擦掉了一块皮,有些渗血。   “不疼……”沈云殊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抬手把许碧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只觉她的掌心微热,贴着脸颊又软又暖。   许碧也是下意识的举动,这会儿才惊觉自己在伸手摸人家脸了,顿时自己脸上也一阵发烧,轻咳一声正准备把头转开,沈云殊却伸过手来捧住了她的脸,小声又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谁了?哪里委屈?许碧还没问出口,沈云殊已经双臂一展将她搂进怀里,低头亲了下来…… 第48章 入京   “姑娘, 该下船了。”知雨把头从船舱门探进来,看见许碧就忍不住笑了,“姑娘, 京城都到了, 您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大少爷呀。”   “谁躲他了。”许碧嘴硬, “我是晕船罢了。”   “是是是,您是晕船。”知雨掩着嘴笑,“晕船您还看书呢?”   “我没有看,只是拿着解解闷儿。”许碧立刻把书给扔开了。说来也奇怪了, 这次她想晕船,却偏偏一点儿症状都没有了。要不然, 她每天只管躺着哼哼,必定没有时间去烦恼了。   知雨连忙过来把书拾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这书可是船停码头的时候大少爷特地去买的, 依奴婢看哪, 这书定是能治晕船的。”   “你这丫头,嘴是越来越贫了!”许碧捞起个软枕掷过去,主仆两个闹成一团。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许碧一转头, 就见沈云殊倚着舱门站着,正含笑看她, 顿时脸上就一红,赶紧摆手:“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我还没梳头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 站着不动,反而拖长了声调:“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   许碧嗖地把刚捞回来的软枕又扔了过去。沈云殊一手接住,继续吟道:“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   许碧这会儿连刚买回来的几本话本都扔过去了,无奈沈云殊身手矫健,左右开弓,一本一本接个正着,嘴里还连续不断地往下念:“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上辈子许碧有过不少追求者。从高中开始她就收情书了,后来还有玫瑰花、巧克力、气球、爱心蜡烛等等等等,虽然没有遇到过开着游艇拿着鸽子蛋来求婚的,但一般的追求手段也见过不少,可是如此含蓄地被调戏还是头一回。   偏偏沈云殊只是意有所指地念了这么一首其实还很纯洁的、描写离愁的词,可算是调戏得文不对题,她却觉得从耳根子开始发热,似乎每一句里头都含着点儿不纯洁的东西。   “新来瘦,不让喝酒,不给吃肉!”许碧觉得自己脸红得都快能烧起来了,不假思索地把从前编的顺口溜扔了出来。   沈云殊一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还没念出来,就被她用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堵了回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知雨也笑得肚子疼,强忍着上前行礼道:“大少爷先出去罢,奴婢伺候少奶奶梳头更衣。”   沈云殊笑着走了,知晴扶着门进来,有气无力地道:“奴婢看大少爷笑得好生欢喜,可是有什么喜事?”她这次上船,照旧还是晕船,仍被许碧打发去躺着了。只这回不像上回那般拿大,听着船要到码头了,便撑着过来伺候。   隔着舱门都能听见沈云殊的笑声。许碧红着脸轻轻呸了一声:“哪有什么喜事,他发疯罢了!”   知雨笑得嘴都合不拢。虽说现在还不能圆房,可自家姑娘眼见着跟大少爷是越来越亲昵了。那天晚上——知雨一想起自己无意中回头看见的情景,嘴就自己没法控制地要咧开,但看许碧这样子,又只得硬压下去——可不敢让姑娘知道那情景被自己看见了,否则还不更害羞了?   说实在的,打从姑娘上吊又被救下之后,知雨就觉得姑娘是有些变了。就像知晴说看见姑娘杀了个倭人,知雨乍听时都觉得根本难以相信——姑娘可是连鸡都不敢杀的。可这些日子,姑娘做了多少事啊!虽然知雨并不全知道,可也知道姑娘是在帮着大少爷做大事呢!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知雨也这么觉得。可又免不了要心疼姑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姑娘如今这么判若两人的,那得多拗着自己的性子来啊。   别看知雨年纪小,她是吃过苦头的。从前在家里,虽说穷,却也是爹娘的心头肉,少不了有些小娇气。可后头被买了去做丫鬟,三更睡五更起,学着伺候人,那是不管你原先什么脾性,都要给你扳过来的。   跟知雨一起被买进许家的小丫鬟里,有一个怕虫子怕得要死,可粗使丫鬟都从打扫庭院花园开始,再怕你也得干活,干不好就要挨手板子,最后不也生生扭过来了吗?   知雨觉得吧,姑娘就跟这小丫鬟似的,死过一回,也把自己的脾性给扭过来了。虽然姑娘看起来整日都高高兴兴的,可……   不过这会儿,看姑娘害羞的模样,倒是有原来的影子了,知雨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特别高兴。   她心里高兴,忍不住就都露在脸上。知晴看她这模样,不禁纳闷:“这是怎么了?这丫头也吃了笑药了?”   许碧咳嗽一声,把脸上的热意压下去:“你管她呢,准备上岸了。”   “哎。”知晴在船上熬了几天,全靠着衣锦还乡的念头支持,这会儿忍不住就道,“姨娘见了姑娘,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知雨晓得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干娘见了姐姐这鲜亮模样,定然也觉得面上有光。”   知晴抿抿鬓发,摸了摸头上许碧新赏的一根银鎏金簪子,脸上那点得意的笑容就有些藏不住了,但嘴上却还是矜持地道:“干娘对我是不错的,我如今跟着姑娘享福,让她老人家瞧了高兴高兴也好。”   知雨抿了嘴笑,许碧也不禁笑了一下。谁不知道知晴是要回府去向那些丫头们炫耀,但总算嘴上还把得住,也算是有长进了。   “回去看看你干娘,看看以前的姐妹们,都是好的。”许碧到底还是要提她一句,“只是有一条,如今我是姓沈了,你们跟着我,这沈府才是自己家里。回了那边,只说过得好就罢了,别的事,却是一句也不许往外露。尤其是若有人问起大将军和大少爷,那可都是关系到朝廷上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知道轻重,却难保有心人打听。若是从我们这里透出去一句两句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我怕都免不了责罚,更不用说你们了。”   她板起脸来,又说得这般郑重,知晴想起在宣城驿被劫持,又想起在西湖许碧被“行刺”,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指天誓日地表示绝不会乱说话,那份儿炫耀的心思也被打消了不少。   许碧看她老实了,便又笑了笑,吩咐知雨:“把那半匹松江布拿出来,叫你知晴姐姐带回去给她干娘,做里衣穿比别的布舒服。”   这是给知晴做脸,知晴高高兴兴谢了,立马就又有了笑容,殷勤地给许碧挑衣裳,欢喜地道:“虽说不住回府里去,必定也有人要来接一接的,姑娘穿这个精神,也叫他们瞧瞧。”   许碧也是在路上才知道,原来沈家在京城里是有宅子的。原本是想着西北平定了,多半就会被召回京里,因而先置办下来,还想着若是沈云殊要回京城娶许瑶,便正好用那宅子办喜事。   当然这句话是沈云殊说漏了。他当时说到成亲,才突然想到原本跟他有婚约的其实是许瑶,便忙忙地把话题岔开了。许碧心里明白,却并不怎么在乎,倒是看他顾左右而言它的模样有趣,只偷笑了一下就罢了。   不过既然他们已经往许家送了信说要回门,按礼数许家是该派人来接一下的,哪怕自家姑娘和姑爷不住回去,也该走这么个过场。知晴恨不得时时都能向许府众人炫耀一下许碧如今日子过得多好,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她挑了一件海棠红的衫子,滚着银线边子。许碧只觉那颜色太艳,叫她挑一件淡色的裙子配,她倒是提了件月白裙子,却又是一条六幅裙,每幅裙面上都绣着姿态不同的芍药花,颜色瞧着淡雅,其实却十分华丽。   知雨往日与知晴意见并不十分相合,今日却很是赞同,说这衣裳穿着精神,来接人的看见了,回去告诉路姨娘,路姨娘也就放心了。   许碧无奈摇头,只得穿了,却不肯再往头上插戴许多东西,哄着说等回门的时候再插,才算把两个丫头应付过去。   这会儿船已经停靠了码头,沈云殊在甲板上等了许久,见许碧出来,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少奶奶真是艳压群芳了。”   许碧顺手就轻轻掐了他一下:“哪里来的群芳?”   打从那天晚上沈云殊在野外亲了她一下,她就有点不好意思直他似的,可掐起人来却是更顺手了。连许碧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穿过来日子久了,连心态也更随了这具身体的年纪,真成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居然知道害羞了……   沈云殊根本不怕她掐,反而顺手挽了她的手笑道:“船有些晃,我扶着少奶奶。”   知晴知雨就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往后让。许碧恨得又掐了沈云殊一下,好在随即戴了帏帽,便是脸红也没人看见,到底还是让沈云殊扶着下了船。   沈家在京里的家人早就备了马车等着,上前来向沈云殊和许碧行了礼,就禀道:“少奶奶家里也来了一辆车,就等在那边。”   许碧瞧了瞧,认得许家派来的是一名管事,乃是许夫人陪房的儿子,似乎是叫个全贵的,算是心腹了。瞧他带来的马车小得很,明摆着就不是接人的模样,可见许家没把她放在心上了。   全贵过来码头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的。在他心里,二姑娘还是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庶女,只会逆来顺受,从没个自己的主意。何况他们本来也是要住进沈家宅子的,许家去接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且他还身负夫人的命,要叫二姑娘别回许家来呢。既然如此,随便带辆什么马车不行?   不过等他走过去看见许碧时,不由得有些惊讶起来——二姑娘看起来仿佛变了个人,穿着华丽的衣裳,白纱面帏掀开来,露出来的脸真是花容月貌,瞧着比大姑娘还要出色,且那眉目间竟有些威严之色,哪还是从前那个低眉顺眼的二姑娘呢?   更不用说,二姑娘身边还站着个人呢。这人跟他在京里见惯的那些老爷的朋友们不同,身材高大,穿一身玄色衣袍,年纪虽轻,看人的目光却跟两把刀子似的,不怒而威。   全贵不自觉地就缩了缩脖子,把头低了下去:“小的给姑奶奶请安,给沈姑爷请安。”这一定就是沈姑爷没跑了,怪道说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正五品的守备,那可都是用北狄的一颗颗人头换回来的功劳,实打实的军功呢!   这样的人,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若是惹着了他……全贵想想就没了勇气,那头越发的低了。   “老爷和夫人可好?”许碧其实只想问路姨娘好不好。   “老爷身子尚好,这些日子在翰林院忙着编什么书。”全贵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去庙里了。”   “庙里?”许碧有点儿诧异。   全贵偷偷观察了一下她和沈云殊的脸色,才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吃了几副药都不管用。寻了人来卜算,说是有些星宿不利,去庙里住几日,躲过去就好了。”   他顿了顿,越发小心地道:“夫人说,既是她不在家中,姑奶奶这些日子也就不必过去了。等夫人从庙里回来,再接姑奶奶回娘家好生住几日。”   许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夫人何时回府?”   “总要——”全贵有些含糊地道,“夫人已去了三日,庙里的住持说,总要住足了七日才算躲过去了。”   “那大姐姐和三妹妹呢?也去庙里侍奉夫人了?”   “这——”全贵没防着她问这许多,含糊道,“并不曾……大姑娘入了初选,还要备着复选呢……”   许碧正在沉吟,就听沈云殊问道:“复选是哪日?”   全贵不假思索道:“便是五月二十。”   许碧恍然,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一下。许夫人从庙里回来的日子,就正赶上许瑶入宫复选,这哪是什么星宿不利,分明是不想让她在许瑶入宫前回许家啊。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家去探望父亲和姐妹们,然后再去庙里向夫人问安。”要不是想看路姨娘,许碧才不愿意回许府呢,许夫人不在正好!她还能多跟路姨娘说几句话。   “可,可夫人说,姑奶奶这些日子不必过去……”全贵有点急了,夫人交待的事没办好,他回去岂不要挨骂?   “夫人虽然体恤我旅途奔波,但父亲还在府中,岂有因怕自己劳累,就不去向父亲问安的?”许碧大义凛然地说,根本无视了全贵的表情,最后还拍了板,“我明日就回府。”   全贵还想说什么,但沈云殊已经招手叫了沈家的马车过来,扶着许碧上了车,回头轻描淡写地对全贵道:“你回去禀报岳父大人一声,既是夫人不在府中,也不必费心准备,不过是我们回去问安罢了,若是还要劳动岳父费神,便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了。”   全贵急得直嘬牙花子,可在许碧面前他还敢说两句,对着沈云殊却是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沈家马车远去,只得赶紧回府报信去了。   许碧上了马车,还沉着脸。沈云殊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还生气呢?”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许碧忿忿然,“趋炎附势,若是这样,当初何不就退了这门亲事呢?”既不敢担那毁诺退亲的名声,又想着跟沈家离得远远的,莫叫她影响了自己女儿的前程,许家夫妇两个,可真是打的好算盘!有种的干脆与她这个女儿划清界限多好呢,只怕这会儿沈文还是大将军,许良圃又没有这个勇气吧?   许良圃一家之主都没个主意,难怪许夫人也只会弄这种手段了。   “那可不成!”沈云殊一本正经,“若是当初他们退了亲事,那我可怎么办?”   许碧一肚子气都被他一句话打消了,忍了忍还是嗤地笑了出来。   “可算是笑了。”沈云殊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少奶奶一板起脸来,我这心里就吓得没着没落的。”   “你可够了!”许碧忍不住又想掐他了。这里又没别人呢,戏精演戏给谁看嘛。   沈云殊笑着抓住她的手,将人拢在怀里:“她不在也好。明日我与岳父说话,你正好去看看姨娘。”   “嗯。”想到路姨娘,许碧心情略松快了一些,“姨娘看到我现在过得如意,定然是极高兴的。”   沈云殊搂了她在怀里,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身体,应了一声道:“你亲生姨娘葬在何处?也该给她去上炷香。”   许碧有点汗颜:“姨娘葬在老家了……”她还真的没想到生了二姑娘的杨氏,“改日去庙里给她上香吧。”   “立个牌位也使得。”沈云殊随口道,“如今你自己能做主了,不过花些香油钱罢了。”   许碧其实是不信这种事的,然而她自己现在都穿越了,也不敢说世上就真的没有鬼魂。再者她不信,原身的许二姑娘大约是会很愿意这样做的,便点了点头。   沈云殊看她心情好了一些,便又说:“你不是说以前总没什么机会出门?这次来京城可以多住几日,想去哪里逛逛?”   许碧一下记了起来:“我想去看看苏姐姐。”苏阮就在京里嘛,进京一趟,她总要去看看苏阮怎样了,“不过我不知她住在何处。”   “这个容易。”沈云殊一口答应,“让九炼去打听——”   他话未说完,猛听见马车前方一片混乱,似乎是人嘶马叫响成一团。外头的车夫惊喊了一声:“有马车惊了!”   沈云殊一掀车帘探出头去,厉声喝道:“五炼!九炼!”   许碧也连忙伸头去看,只见前头街道上,一匹马正拖着辆车狂奔而来。那车的一个轮子已经不见了,车厢歪斜着在地面上拖着,极大地妨碍了马的奔跑。但似乎也是正是因此,那马越发的暴躁,十分想把身后的累赘甩出去的模样。   此刻车辕上已经没了车夫,马匹完全失去控制。京城的街道再宽阔也禁不住惊马乱蹿,路边行人纷纷走避,有人发出尖叫,有人慌乱之中打翻了摊子。而这一切混乱更刺激了惊马,忽然连直道都不肯走了,拐起了大S弯。   这一拐弯,本来聚集在路边的人群顿时哗一声散开,就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暴露在了那里。孩子的母亲是个摊贩,被人挤了开去,只能徒劳地向着孩子伸手。   街道另一边的人惊呼起来,便见九炼半途一个转身,一手捞起那孩子,就地打滚翻出一丈多远,而五炼纵身跃上了马背,双臂叫劲,狠狠勒住了马缰。   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又往前冲了几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在原地打着响鼻,焦躁地踏动着四蹄。   不过五炼在西北惯与马匹打交道,并不在意,一边熟练地安抚着马匹,一边冲着车厢里喊了一声。很快,车里就有个女子声音传出来,车帘掀起,一个青衣丫鬟额头上顶着一块青紫,心有余悸地露出脸来:“多谢这位义士搭救。”   “不必——”五炼才说了两个字,忽然觉得这丫鬟有些眼熟。   许碧扒在车门上,一眼看见这丫鬟,脱口而出:“这不是清商吗?”虽然脸上多了一块伤,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车里的,难道是苏姐姐吗?”这也是废话,清商不跟着苏阮,还能跟着谁呢?   五炼此刻也认出了清商,连忙把脸转了开去,含糊地道:“这位姑娘不必客气。”若是被清商认出他就是那群山匪中的一个,却也是个麻烦。   许碧连忙下了车,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清商!车里是苏姐姐吗?可有受伤?”   “许妹妹!”没等清商说话,马车里已经传来苏阮惊喜的声音,“是你吗?”紧接着车帘就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手腕上正戴着一只青白玉的镯子,镯子正面两片碧绿的荷叶捧着一朵雪白荷花,荷花中心,一点黄色分外醒目。 第49章 相遇   许碧也没想到居然是想谁来谁, 刚说想见苏阮,这就见着了。只不过这种见面的方式,实在有点特别。   “没想到能在京城见到妹妹。”或许是因为第二次经历马车失控, 苏阮倒还算镇定, “妹妹又救了我一回。”   “这马车——”许碧看了一眼, 只见沈云殊已经凑到那马车旁边,正观察着一边轮轴。   苏阮苦笑:“或许我与马车天生犯冲罢,才出一趟门,就——”   “少奶奶, 先上车再说罢。”知雨在一边用帕子给清商裹头,“清商姐姐这头上磕了好大一块。”   “对, 先上车——”许碧才转身要把苏阮往车上让,就听有人从街道那边一路喊着跑过来:“表妹,表妹!”   这破锣嗓子在满大街的人声中都特别突兀, 清商头上还裹着帕子, 回头一看就黑了脸:“姑娘,快上车!”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扯着嗓子的人已经跑到近前:“表妹,表妹你可伤到了?这位是——”   许碧一抬头, 就看见一张虚胖的白脸,喘着气往苏阮面前杵, 然而他虽然是冲着苏阮来的,这会儿却是半张了个嘴,正盯着她看呢。   “表少爷!”清商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横身拦在前头,“表少爷自重!”   白脸回过神来,忙咳了一声,一挥手里的折扇,摆出一副文雅模样:“表妹,方才马车这一惊,可把我吓坏了,忙忙来追你,幸好你无事。”   他一边说,一边就往前凑。清商虽然挡在前头,可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总不能跟他推搡起来,只能咬牙道:“表少爷,这可是在外头!”   “我是关切表妹。”白脸涎着个脸只管往前挨,“方才我就想着救表妹的,可这马车跑得实在太快了……”   他一边说,一边暗恨那车夫蠢货,本来只是让他假做摔下马车,然后他就跳上车辕,扯了缰绳把马车停下来,如此一来英雄救美,怎么也能在表妹面前博个好儿。谁知道那车夫往下一跌,马不知怎么的当真惊了,他不但没能跳上车,还险些被马踢着,跟在马车后头跑了两条街才撵过来,这美自然是救不成了。   不过,好像这两条街也没有白跑,眼前这个美人儿,好像比表妹还要美貌啊……白脸心里想着,一双眼珠子就盯在许碧脸上拔不下来了:“表妹,这位是哪家的姑娘……”   许碧都要气笑了。蠢也没有这样的,难道看不出她梳的是妇人发式吗?   “姐姐上车吧。”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哎——”白脸居然急了,跨前一步就要伸手来拦,“姑娘别急——啊!”   白脸惨嚎着回头,就见自己的手被攥在身后一个年轻男子手中,对方看起来毫不用力,他却觉得手腕仿佛落入了一把铁钳之中,骨头都要断了:“你是什么——”硬气话才说一半,手腕上疼痛猛然又加剧,他立刻就怂了:“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来救我表妹的!表妹,你苏阮气得脸色发白,却也只能低声向许碧道:“他是我继母的娘家侄子……”   五炼把手一甩,将白脸推出几步远,冷冷道:“滚远点,少往我家少奶奶面前凑!”   许碧拉着苏阮上了自己马车,白脸看起来很不甘心,跟在后头连叫了几声表妹,只是在五炼的瞪视下,到底还是不敢上前,悻悻地走了。   苏阮坐在车里,满面惭愧:“连累妹妹受了这顿气……”   许碧倒没觉得怎样。不过就是个想搭讪的罢了,其实话还没说两句就被五炼拦了,她没吃什么亏,那白脸的手腕估计要疼上几天了。倒是苏阮,不是进京参选的吗?凡记名的秀女,这会儿其实就算是皇上的人了,那白脸怎么敢这般……   清商几番欲言又止,见苏阮默然不语,终于是忍不住了:“姑娘,沈少奶奶也不是外人。姑娘不说,难道还要替太太藏着掖着不成?”   许碧不由得看了清商一眼。这丫头原先是个稳重的,并不多话。这会儿都变成了这样,这苏家到底是做了什么,把个丫头气成了这样。   苏阮苦笑道:“我哪里是替她遮掩,只是这事说出来,何苦再叫妹妹听了忧心……”   “姐姐这说的哪里话。”许碧拉了她的手道,“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姐姐说出来心里也痛快些。”   苏阮眼圈微微一红,还在犹豫不定,知雨已经爬上了车,满面严肃:“少奶奶,九炼——”她说着,看了一眼苏阮,面有犹豫之色。   许碧一瞧就知道有猫腻:“怎么回事?说吧。”   “九炼把那车检查了一下,说车轴是——被人锯过的。锯了一半儿,若在路上多颠几次……”   不用她说完,车中众人就都沉了脸色。断了一半的车轴,在路上用力颠簸几下,便容易断掉。也就是京城之中道路平坦些,若是换了城外的道路,怕是走不了多远就要散架子。   清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难怪夫人今日忽然许了姑娘去舅老爷家!”   她是再也顾不得了,连珠炮一般道:“少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自从到了京城,就被算计上了。老爷巴望着姑娘能中选,可夫人——”她恨恨地道,“少奶奶刚才也看见了,那个就是夫人的娘家侄子,叫个郑佑的。夫人想把姑娘嫁给她呢!”   许碧嘴角不禁一抽:“连姐姐的亲事都安排好了?可姐姐还是待选的秀女呢!”   清商冷笑道:“姑娘也是进了京才知道。夫人哪里想让姑娘中选呢?初选那回,给我们姑娘备的胭脂里头也不知掺了什么,幸而姑娘原不喜用脂粉,又觉得那胭脂颜色太艳,只在手上试了试,不曾往脸上抹。谁知等出了宫,手上就起了一片红疹子。若真是用在脸上,只怕就被当成了病,如何能过得初选?”   脸上的肌肤远比手上更敏感,若苏阮当时把那胭脂抹上了脸,只怕在宫里就会发起疹子来。到时候,宫里的人可不管你究竟是什么原因,一律都会被刷下去的。   清商恨恨道:“姑娘回家就与老爷说了。虽没说这胭脂是谁做了手脚,但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奴婢还以为捅破此事夫人就该收手了,谁知道今儿倒更狠了。还有那郑家表少爷!”   她越说越是生气:“方才奴婢就觉得那车夫跌得奇怪,明明马车走得好好的,他忽然就从车辕上跌下去了。接着那郑佑就跳了出来——敢情是在做戏呢!”她气得连表少爷也不叫了,直呼郑佑的名字,“他素来游手好闲,整日的出入那不正经的地方,好人家姑娘谁肯跟他作亲?那日他来府里,花园子里撞见我们姑娘,就,就发起失心疯来了!”   许碧能从她的用词里想到郑佑对苏阮的纠缠,不禁皱眉:“苏夫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姐姐入了复选,她也敢这般纵容侄子当街纠缠?”   清商冷笑道:“夫人哪里不敢呢?如今家里都是她做主,她有什么不敢的!姑娘从进了京,就说想去看望舅老爷,她只说要备选,不许姑娘随便出门。舅老爷家就在京城里,却是两三个月了都没能去一趟。”   她说的是苏阮生母林氏的娘家。因着林氏生产身亡,林家怨恨女婿照顾不周,又把苏阮扔在乡下不管,早已不来往了。如今林家只有长子在京城做个小官儿,还不如苏老爷品级高,更是不愿登门,连亲外甥女儿进了京都不知道。   苏阮倒是一进京就想着要去探望舅父,可苏夫人总有借口,最后索性以备选为名,根本不许苏阮出门,连封信都送不过去。   清商愤然续道:“今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许了,奴婢还当是看着姑娘过了初选的份儿上,不敢再为难姑娘,却原来是不怀好意呢!若是郑佑真在街上救了我们姑娘——”   她说不下去了。郑佑这英雄救美,到时候定然少不了搂搂抱抱。这大街之上被人看到,苏阮不嫁他也要嫁他了。   许碧却觉得有点儿不对:“你是说,车夫先跌了下去,然后郑佑跳了出来,那马车轮子是何时坏的?”   清商微怔,想了想才道:“奴婢好像听见那郑佑喊了几声,马儿就跑了起来,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颠,车厢就歪过去了……那会儿奴婢也心慌意乱的,记不大清楚了……”她是经历过马车失控狂奔的,当时只顾着护紧苏阮,哪里还顾得上注意别的呢。   苏阮这时才低低苦笑了一声:“究竟轮子是何时坏的,又有什么要紧,总之就是这些算计罢了。”   她声音听着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我原想混过了初选也就罢了。那宫里虽尊贵,却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且秀女云集,自有出色的,也轮不到我。何曾想到,如今若能入宫倒是好事了。”   她憧憬的是如外祖父与外祖母一般的神仙眷侣,并不愿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夜夜盼承恩。为此,她对父亲都有几分怨怼——既是想将她扔在乡下不加过问,何妨就一直任由她自生自灭呢?到了这会儿却又想着用女儿博富贵。   她有心不叫父亲得意,却不想若是父亲不得意,等着她的路更为艰难。若是真嫁了郑佑那等人,她宁愿在宫中寂寞终老。   许碧握了苏阮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家从父,若苏阮不能入选,苏老爷失望之余,只怕就任由苏夫人去摆布苏阮了。苏阮如今挣扎的,也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清商头上被撞青那一大块都未曾红过眼圈,这会儿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们姑娘命太苦了……”   “罢了。”苏阮倒是自己先收拾了情绪,拍了拍清商的手,“若真有那一天,我先放了你的籍,你便替我去过自在日子。”   “奴婢不走!”清商一头扑在她膝上,痛哭起来,“奴婢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姑娘!”   “姐姐别这般丧气。”许碧不忍心地道,“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总有办法可想。”其实如果苏阮真的豁出去,做个假死,改名换姓到边远之地重新开始生活也未尝不可啊。   苏阮不知道许碧已经在给她想后路了,拍了拍清商,抬头微笑道:“妹妹说的是。就如我今日,原以为要在街上被那郑佑——却有妹妹又来救了我。可见这世事无定,我何必在此时就灰心呢?”   许碧看她这样子,心里才松了一点儿:“只要姐姐自己不灰心,定是有法子可想的。”   苏阮点点头,拉了许碧的手道:“还要劳烦妹妹一件事,能不能明日替我往林家送个信?我今儿这样子,是不能过去了。”虽说未跌伤脸面,可身上衣裳也不成样子了,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去,可成什么样子呢?   “自然可以。”许碧总觉得车轮断裂和车夫跌下马恐怕是两件事。后者应该是郑佑手笔,不过就是想英雄救美,逼得苏阮不得不嫁了他。   可是那郑佑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样子,恐怕连如今苏阮的身份都没弄清楚呢。   秀女报名备选,那就是皇帝后宫的预备役了,与别的男人不能有半点关系。就如许家当初给许瑶报了名,那她就绝不能与沈家有什么婚约,否则许家就是欺君!许夫人正是拿这个来逼得许良圃不得不答应易女而嫁,而许碧也正是因此才能诈出几千两的嫁妆银子来。   要不秀女初选第一条就是验身呢,最怕就是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而苏阮过了初选,那就只有皇帝挑她,没有她自己往后退的权力了。可以说,这会儿的苏阮已经等于是皇帝的人,除非皇帝表示不要了,苏家才能自行婚配。   这种时候,郑佑别说只是在大街上跟苏阮搂搂抱抱,就算真的生米煮成了熟饭,苏老爷也不敢把人许给他。相反,苏家是欺君,郑佑则是犯上——两边都有罪,罪还不轻!   苏夫人应该是知道这个利害的,否则她不会在苏阮的脂粉里做手脚。正因她知道苏阮的名字报上去,就只能在刷下来之后才由苏家做主,所以她只是盼着苏阮选不上。初选尚且如此,眼下苏阮就要参加复选了,她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所以许碧觉得,郑佑设的这个局估计苏夫人根本不知道,她想的是让马车出事,如此一来苏阮只要脸上身上磕伤些,复选自然不合格,到时候还不是任她摆布?说嫁郑佑就嫁了,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不过今儿显然是两边不约而同地凑到一起了。郑佑买通了车夫,却不想他大喊大叫的反而惊了马,马儿一跑快,车轴颠簸之下断裂,车厢倾倒,算是把马匹彻底惊着了。这惊马跑起来,郑佑哪里追得上?所以他这英雄救美落了空,倒是险些让苏夫人得逞了。试想那马若不被五炼勒住,再这么跑下去,清商迟早会护不住苏阮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处,横竖那俩人都不怀好意,究竟有没有相互拆台就不重要了。   沈家马车上就有纸笔,苏阮就在车上一挥而就,写了封信。   信写完,苏家也到了。   苏老爷一个五品的员外郎,看起来家境与许家差不多,都是在僻静的街道上。只是这里更窄一些,沈家马车宽大,进去都不大好调头。苏阮便不让沈家马车再往里走,只在胡同口下了车:“耽搁了妹妹好些时间了。不过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便好。”   她这般坚持,许碧也就不硬要拗着。此地住的都是些穷官儿,穷虽是穷,倒没有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出入,几条胡同看起来都还安静。   清商扶着苏阮直走到苏家门口,回头看去沈家的马车还停在胡同口,不禁叹了口气:“老爷是姑娘的亲生父亲,还不如……”还不如一个半路上认得的结拜妹妹用心。   苏阮讥讽地笑了一下。正因是亲骨肉,能从她身上捞到更多的好处,才这般算计呢。   清商担忧不已:“姑娘信上可把今日的事儿与舅爷说了?若是姑娘不能入选,怕也只有舅爷能在姑娘的亲事上说句话了。”沈少奶奶虽好,可终究是个外人。   苏阮默然片刻,低声道:“舅舅总是多年未见了……”   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多年未见的舅父就能对她真心关切吗?若真是关切,为何这些年她在福建老家,也只接过寥寥几次消息呢?再者,就算看在她过世的母亲份上还有几分关切,又能不能让舅父为她的亲事出头呢?   “姑娘别想这许多。”清商听得伤心起来,给自己姑娘打气,“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都躲过两回了,必定是个有福的!”   苏阮倒笑起来:“我看,这都是妹妹给我带来的福气,两回都是她救了我,她才是个有福的。” 到了京城里之后她才听到消息,说许碧原是去冲喜的,当时还好生替她担心。但今日见了沈云殊,看起来高大英俊,又生龙活虎的,当真是替许碧欢喜。   清商不禁眼圈都红了,强忍着泪道:“沈少奶奶送了姑娘那个压胜钱,姑娘一定也是有福气的。”   苏阮不禁摸了摸颈间——自她将那压胜钱戴上,就不曾拿下来过:“你说得是。她是我的福星,戴着她送我的压胜钱,我一定也能沾得她的福气。”   这一番相遇,倒弄得许碧心情糟糕起来。沈云殊为了避嫌,一直都在后头的马车上,这会儿才上了车,就见许碧一脸的闷闷不乐,便伸手搂了她道:“可是替你那姐姐担心?”   许碧叹道:“苏姐姐真是命不好……明日我要亲自送信去林家,如今大概也只有她舅父能插手这事儿了。”   沈云殊沉吟一下,没有说话。林家还不定是什么态度呢,不过他也不愿现在说出来让许碧心烦,只道:“等回门之后,我陪你同去。”   许碧看他一眼,小声道:“我运气还真好。”倘若沈云殊是郑佑类的人物,她这会儿恐怕就得琢磨着怎么逃跑了。可这个时代,一个女子想要摆脱原来的身份另起炉灶,不知有多困难。但要她跟郑佑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又实在是比死还难受。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要想不让苏姑娘嫁给郑佑,倒也不难。此人看着也不是什么硬骨头,打一顿就好了。”难的是没了郑佑,可能还会有王佑李佑,只要是苏夫人还能在苏阮的婚事上做主,这问题就解决不了。   许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捏了捏拳头:“要是苏姐姐落选了,不管怎样先把郑佑打一顿再说!”解决一个是一个,后头可以再想办法。说不定苏阮的舅父能有更好的人选呢?   “其实林家也有儿子。”沈云殊沉吟道,“他家长子今年十七,已经考中了秀才,明年秋闱也要下场的。”   “你怎么知道?”许碧睁大眼睛,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沈云殊忍不住一笑:“你的结拜姐姐,自然要打听些消息。”其实他当初是疑心苏家会不会与倭人有些勾结,才叫人跟着进了京城打听。结果苏阮倒真只是倒霉而已,但苏林两家的情况他却已是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林家未必会肯……”据沈二打听来的消息,林家老爷与妹妹感情不错,可林家的大太太就未必了。   许碧把手一摆:“亲事不亲事的另说——中表为婚也不好——只要林家老爷肯插手管这事儿就行。”   沈云殊眉毛一扬:“中表为婚不好?为什么?”女嫁舅家,自来被认为是好姻缘,盖因给舅父舅母做儿媳,自是比外人更自在些。   许碧噎住了。她能说近亲结婚可能有遗传病的问题吗?最后只能含糊地道:“在家乡的时候听人说过,有家世代中表为婚的,好几个儿女身子都不好,大家都说,这是血缘太热之故。不过究竟道理如何,我也不懂……”所以就别问了。   “血缘太热……”沈云殊喃喃了一句,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再问下去。许碧巴不得他不问,连忙把话题扯开:“几时到咱们家?”   沈云殊听见“咱们家”几个字,眼里不觉露出几分笑意:“就在前头了。” 第50章 回门   沈家这宅子略偏些, 地方却大。想是因一家子在西北都住惯了宽敞的庭院,特意捡大的买。只是因久不住人,房屋虽干净, 园子却略有些荒。   不过沈云殊和许碧暂时也顾不上什么园子。沈云殊还要往兵部衙门里去, 递折子进宫, 等待皇帝召见询问;许碧则整理明日回门要带的礼物,连整座宅子是什么样都还顾不得看。   沈云殊的折子递上去,按规矩也得两三天才能得着答复,且这会儿袁家尚未进京, 沈云殊估计着宫里不会先召见他,是以第二日一早也不在家里等回复, 陪着许碧就往许府去了。   马车才到许府门口,就见还有一辆车停在那里,许夫人正从车上下来。许碧一见就笑了:“母亲怎的从庙里回来了?”   许夫人憋了一肚子的气。原以为自己躲去庙里, 许碧自会乖乖听话, 没想到全贵跑去庙里告诉她,许碧根本就不打算听她的。许夫人这才想起来当初许碧是怎么从她手里挤银子的,恍然明白许碧如今可不是那个能任她搓圆揉扁的庶女,又怕自己不在府中反闹出事来, 只得一大早就下山,急急地赶了回来。   这路有些远, 许夫人连早饭都不及吃,空着肚子颠簸了一路,刚到家门前就碰上了许碧, 这股子火简直就要从头顶上拱出来,可抬眼一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只见那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身材修长面容英俊,一个袅娜多姿如花似玉,站在那里竟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瞧着说不出的相配。尤其是许碧,如今衣裳首饰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竟是面貌一新,几乎教她认不出来了。   许夫人这么一怔,许碧已经先开口了:“全贵说母亲身子不适才去庙中休养,既是不适,又何必这样奔波。”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许夫人心里大骂,但到底有些失了气势,只沉着脸道:“你既是定要今日回门,我也只能回来了。不过是来回跑一趟罢了。你嫁得远,难得回来一趟,自是要依着你了。”   许碧只当没听懂她话里指责的意思,笑吟吟地道:“母亲素来慈爱的,我也是听说母亲不适,才要紧着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全贵糊里糊涂的,也说不清楚,我实在是担心。”   许夫人这口气真是上不来也下不去,冷笑道:“你如今可是会说话了。果然嫁了人就与在家时不一样。”   沈云殊应声笑道:“碧儿老实,不大会说话,都是岳母大人教导得好。”   他一开口,许夫人就更噎得慌了。沈云殊年纪虽轻,却隐隐自带着一股威势,尤其是站在许夫人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且这门亲事里头的猫腻双方都是心照不宣,许夫人也有些心虚,只得强把这口气咽了,和颜悦色地道:“这就是沈姑爷吧?果然是一表人材。二月里林妈妈来的时候说你伤得重,我和老爷都担忧得不行。如今看着是大好了,真是幸事。”   沈云殊笑眯眯地道:“都是碧儿带进门的福气。她才嫁进来,我就好了。”   许夫人顿时又是一气,却又没话可回,只得敷衍一句,便转过头去骂门子:“也不知道请姑爷和姑奶奶进去!老爷呢?快去传话,说姑爷来了。”   许碧笑吟吟地跟着往里走,一面道:“还有大姐姐和三妹妹,几个月不见,真是好生想念。”怕她和沈家连累了许瑶选秀是吗?那她还非见不可了呢。   许瑶在自己房间里,正提笔抄写一篇经文。她平日里是不抄经的,但自打过了初选回来,就时时觉得心神有些不宁,只得借着抄经文来平静。   “姐姐!”门忽然被推开,许珠一头撞了进来,惊得许瑶手一颤,一笔长长划了出去,将要抄好的一页经文又废了。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许瑶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悦,脸却还是沉了下来。   许珠却并不在意姐姐的冷脸,急促地道:“许碧回来了!她竟然真的回来了!就在前头!”   许瑶顿时皱起了眉:“她竟真的回来了?” 原想着以许碧的性情,许夫人发了话,她便会老老实实等到许夫人回来再来行礼,没想到竟今日就来了。可见杭州传回来的消息不假,她在沈家怕是颇为受宠,性子竟也变得强硬了些。   “可不是!”许珠一脸的不高兴,“娘也回来了,就在门口撞见了她。真是厚面皮,娘都说不叫她回来,她怎么还是上门了!”   许瑶默然。如今许碧可是沈家人,许夫人管不到她了。   “姑娘——”大丫鬟知香从外头进来,“二姑娘回来了,老爷和夫人请两位姑娘都过去见见呢。”   许珠听许夫人说过许碧回来会引得宫里厌了许家,不由得噘了嘴道:“怎么还叫姐姐去见她?若是带累坏了姐姐的名声可怎么办?”   许瑶叹道:“人都进门了,便是这会儿不见,难道还说得清楚?”   许珠嘴噘得更高了,很不情愿地跟着许瑶往外走。两人走到前院,便见许良圃和许夫人坐在厅中,面前有两人正在行礼。许珠一眼看过去,就张大了嘴巴:“那,那是二姐姐?”   许珠知道三姐妹中,自己的容貌最为逊色,而庶姐许碧肖似其母,甚是美貌。也正因此,她总看许碧不顺眼。可她却未曾想到,许碧盛装打扮起来,竟会是如此出色,甚至胜过了大姐姐许瑶!以至于她竟是下意识地唤了二姐,而不是如刚才一般直呼其名。   许瑶的眼睛却盯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便是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母亲自沈家那姓林的婆子口中打听来的,乃是个只爱舞刀弄枪的粗人,又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可如今看来,却分明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子,虽说肤色有些黑,五官却甚为英俊。   许碧竟是嫁了这般一个夫君,可这个男子,原本是她的……   许瑶微有些恍然,但随即清醒了过来。便是再年轻英俊又如何?沈家得罪了太后的母家,又被皇上忌惮,迟早是要落魄的。而她,若是能入宫,便是得了天下最最尊贵的夫婿,区区一个沈云殊又算得什么呢?   虽然这般安慰着自己,但踏入厅中,许瑶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要去看沈云殊。许珠却只管打量许碧,心里暗暗后悔没有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倒是今日特地未去学里的许瑾,正正经经给许碧和沈云殊行了个礼。   算起来许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弟弟。她启程前往杭州那天许瑾去学里念书了,根本没见着人。   在许二姑娘的记忆里,许瑾是个极好的弟弟,每次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叫一声“二姐姐”,有时在外头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会送她一份。虽然不过是小面人草蝈蝈什么的,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因着这个,许碧给许瑾准备的礼物倒还是蛮上心的,除了笔墨之外,还给他准备了一块小巧些的砚台——许瑾这几年就要下场考童生,这块砚台小巧,半大孩子正好使用。   其实这一群人说是一家子,许碧对他们却是半点感情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与其说是送礼,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没话说尴尬。   她给许夫人和两个女儿的都是几匹料子和杭绣的扇子、屏风或云肩等物,给许良圃的则是文房四宝和茶叶。搬上来倒也是琳琅满目,瞧着很像样子。   许良圃恰是今日休沐。昨日全贵回来报了信,他就一晚上都不曾睡好。这些年仕途不顺,把他当年的豪气雄心都磨没了,倒弄了个事事都首鼠两端。一时想着还是该不见的好,一时又想着拒之门外并不合道理,若是被朝中清流们得知,只怕名声又不好。   如此辗转一夜也没拿定个主意,直到人登了门,也就只能来见了。   老实说,方才一见之下,他险些没认出许碧来。那一瞬间他不由得想起了早已故去的杨氏,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十几年了,杨氏在他记忆中已然淡去,就连她留下的女儿仿佛也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今日一见,倒仿佛是见了个陌生人一般。   再看看这些礼物,女儿还记得他爱喝龙井春茶,他却不知丝毫不知女儿爱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惭愧起来。不过没等他抒发一下难得泛起的父爱,许碧已经含笑道:“自离了家里,倒时常想念翠庐居,这会儿父亲若是无事,我想回去瞧瞧。”   这说是去翠庐居,其实就是去看路姨娘。许夫人脸色微沉,正想开口,沈云殊已随着起身笑道:“我也想看看你从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口中与许碧说话,眼睛却看着许良圃。许良圃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道:“去瞧瞧也好。别耽搁得太久,中午总要在家里用饭。虽说只你们小夫妻在京里,也不好回去太晚了,这是礼数。”   沈云殊无可不可地笑了一下:“多谢岳父大人。”   两人并肩出去了,许夫人的脸就黑了下来,冷笑道:“瞧瞧,如今可气派了,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   许良圃心里还想着早逝的杨姨娘,略觉有些愧疚,没精打采地道:“回门总是礼,人都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许夫人空着肚子窝了一包气跑回来,此刻一听许良圃的话,顿时恼了:“老爷这会儿倒说这话了。是谁之前说沈家得罪了太后,怕影响了瑶儿参选,也不想让他们回门的?”   许良圃被当着儿女们的面戳穿,不由得有些下不来台,又没得可驳许夫人,拉了脸道:“这些话也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转头对许瑾道,“虽说今日不去学里,也不能断了功课,回书房去先写几篇字,晚些我要考你的书。”说罢甩袖子走了。   他这么一提,许夫人的火气又转到了许瑾头上,沉了脸道:“谁叫你今日不去学里的?”   许瑾连忙起身,小心地道:“到底是二姐姐回门……她出门时我未曾相送,如今远嫁江浙,偶尔回来一次,总要见一见的……”   许夫人素知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读得有些愚了,总是将一家子骨肉的话放在心里,虽与许碧并不很亲近,却也总记着这个是他姐姐。这还幸得他并不知道姊妹易嫁的事儿,否则只怕心里还有愧疚,更不知要做些什么了。   待要责备,话却也说不出口,总不能说圣贤书都是狗屁,姨娘所出的根本不该视作骨肉罢。这样话自己心里想想就罢,要说出来那是万万不行。只能怪自己生了这么个没心眼儿的,不晓得一母所出才是真骨肉。竟真看不出她根本不想让许碧回门,居然还特地往学里请了假,在家里等着见这个庶姐!   且她也只生得这一个儿子,又哪里真的舍得斥责,只得道:“那也不能耽搁了读书。眼看你就十四了,明年就要应童试,县考是二月,瞧着好像远得很,其实眨眼就到了,万不可懈怠……”   她絮絮地数说了一会儿,还是许瑶打了个圆场道:“弟弟一向用功,母亲不必担心。母亲一路上赶回来,还未曾用早饭,不如叫厨房上些点心先垫一垫。”才让许瑾得了机会退出去。   许夫人便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老实得过头了。”就这个性子,日后便是做了官,怕是也艰难。   许瑶劝道:“弟弟读圣贤书,守礼也是应当的。”她心里明白,许夫人自己能责备许瑾,却是不容别人说许瑾不是的,便是亲女儿也不成。   许珠却没姐姐这么明白,撇了撇嘴道:“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亲疏远近也分不清。这般呆头呆脑的,也不知能不能进学。”说着又忍不住伸手翻一翻自己眼前那些东西,带着几分妒意道:“她如今倒大方了……也不知给翠庐居送些什么。”   她的丫鬟知翠忙小声笑答道:“奴婢瞧着,二姑奶奶还叫人往厨房送了些鲍鱼干贝之类,那车上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除了两匹素面绸,就是些本色布,颜色都不曾染,便是多也不值几个钱。另有几包茶叶,也只是拿油纸包了包,怕不是哪里弄来的次等货罢……”   知翠尚未说完,许夫人已经寒了脸。许瑶知晓这是许珠说许瑾不能进学惹来的火气,连忙先训斥许珠道:“这些东西你打听什么,没得叫人觉得你小家子气,连这点子东西也要计较。”   许珠不服气道:“我便是说说。”   许瑶冷冷瞥了知翠一眼,道:“你一个姑娘家,身边的人这般鸡零狗碎地嚼舌头,传出去教人笑话。”   知翠唬了一跳,忙低头不敢说话了。许珠平白地挨了几句数落,气道:“好好好,以后我什么都不问了。”气哼哼起身就走。   许夫人犹在生气:“这丫头越大越不懂事!”   许瑶简直身心俱疲,却还要劝道:“妹妹还小,说话有口无心,母亲好生教导也就是了。”许珠没规矩,不也是许夫人疏于教导的原因么。   许夫人便长长叹了口气,拉了许瑶的手道:“家里就只你一个懂事的。将来你进了宫,可还有谁帮着我。”   许瑶低了头道:“母亲且别这么说,也未必就能选中的……”初选有数千人之多,十里挑一,也还剩下两三百人呢。她原在家中自觉才貌出众,可到了秀女群里,才发现人外更有人。   许夫人却会错了意,咬牙道:“都是那丫头不晓事,偏这时候回什么门!”   许瑶觉得一阵无力。这时候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她能做主,当初何不就退了亲事,两家断得干干净净?偏父亲要顾及他清流的名声,不肯被人说见风转舵、食言毁诺,才弄得今日瓜葛不清。母亲平日在家中说一不二,可事涉外头,也做不得父亲的主。后宅妇人,大抵如此罢了。   她不想再听下去,便起身道:“母亲歇一歇,我去瞧瞧珠儿。”   许夫人这会儿气消了,又想起许珠也是宠爱的女儿,便道:“你去瞧瞧也好,好生与她讲讲道理。”   许珠这会儿正在院里听小丫鬟们说话呢。   她刚才气呼呼一路走回自己院子,才到门口就听见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说话:“知晴姐姐头上戴的簪子也是新打的,足有二两重呢。那簪子头上的玉簪花跟真的似的,花心用的是金子,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另一个忍不住道:“二两重?知晴姐姐一个月的月钱才八百钱呢。”   说话的那个小丫鬟就嗤笑:“那是在咱们家的时候。如今可不一样了,人家去大将军家了呢。这回给她干娘带回来的东西,有布料有茶叶,还有一盒杭粉,值好几两银子呢。”   听话的几个小丫鬟全都一脸羡慕:“知晴姐姐这回可走运了,跟着二姑娘嫁到那么好的人家去,可享福了……”   却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丫鬟撇嘴道:“哪有那么容易?那样的人家,少不了淘气的事。你们没听说吗?沈家姑爷看上个丫头,二姑娘不肯,逼得那丫头就自己撞了墙。”   另一个丫鬟驳道:“多半是假的罢。二姑娘那性情,可敢说个‘不’字儿吗?”   几个丫鬟便都笑起来。她们年纪虽小,进府伺候也有两三年了,谁不知道二姑娘那性子?说她逼得丫鬟撞墙,倒不如说她自己撞墙来得可信呢。   那大点儿的丫鬟就急了:“你们可不知道,二姑娘如今了不得!别说逼丫鬟了,她还杀过人呢!”   顿时又是一阵哄笑。这话更没人放在心上了。杀人?别说人了,二姑娘敢杀鸡吗?不要她自己杀,她敢看人杀鸡吗?   许珠倒听进去了,一脚跨进院门道:“谁说二姑娘杀人了?”   小丫鬟们冷不防许珠回来,晓得这位姑娘心气不顺就好拿丫鬟们撒气,吓得连忙都跪下了。许珠不耐烦,指着那年纪最大的丫鬟道:“你叫小红的是不是?刚才你说的逼丫头撞墙和杀人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仔细了,我就不告诉母亲去。”   这会儿小红哪还敢隐瞒,只得战战兢兢道:“是二姑娘身边的知晴姐姐跟着回来,往她干娘那里送了好些东西,说二姑娘在沈家如何过得好。知韵姐姐正好回去,听见了就说,二姑娘才嫁过去,沈家姑爷就看上了丫头,不知道二姑娘这日子好在哪里。”   小红一边说,一边心里叫苦。这看上丫头的话,万不该跟许珠说的,若是被许夫人听见,一顿板子是挨定了。说起来也都怪那知韵,她在大姑娘身边伺候,从前是最看不上二姑娘身边人的。可如今大姑娘若是能选进宫,只能带一个丫鬟进去,那必定是知香,知韵就没了下梢,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偏这会儿知晴回来了,还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知韵见了自是刺眼刺心,这就闹起来了。   “知晴姐姐说,沈姑爷根本没看上丫头,是那丫头自己没规矩,被姑爷罚了没脸,才撞了墙。也不知道怎么说的,知韵姐姐就说二姑娘没能耐,也就是陪嫁的丫头里没个出色的,若不然沈姑爷看上了谁,二姑娘怕不得立即两手捧着送上去。”   吵架便是如此,若开始吵的是茶水烫,或许到后头就变成了上一杯冷茶,成心要害人拉肚子。知晴知韵原是在说沈姑爷看不上丫头,到后头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争论二姑娘有没有能耐了。   “知晴姐姐说二姑娘如今可不比在家里。知韵姐姐就说她再有能耐还敢逼着丫头去撞墙吗?知晴姐姐就说撞墙算什么,二姑娘连人都杀过呢。”   许珠眼睛不禁瞪得溜圆:“她真杀过人?”   小红战战兢兢点头:“知晴姐姐是这般说的。她说二姑娘在驿站里被倭人劫持的时候,杀了一个倭人。不过,不过后来大家再问,知晴姐姐却不肯说了,给她干娘送过礼,就走了。”   宣城驿的事儿许家自然后来也知道了,却没人知道许碧竟然手刃倭人。知翠不由道:“是胡说罢?那还是二姑娘吗?知晴别是说顺了嘴胡诌的,吵架的事儿当不得真的。”   许珠也怔了半晌,才喃喃地道:“她倒瞧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知翠不觉有些好笑,道:“姑娘别信这个。再是变了个人,二姑娘也不敢杀人的。若真是那般,只怕是鬼上身了。”   小红也是个嘴快的,小声嘀咕了一句:“二姑娘可是死过一回的,别是被换了个魂儿罢。” 第51章 林家   并不知道已经无意中被真相了的许碧, 这会儿正在翠庐居里看着路姨娘抹眼泪呢。   路姨娘从一早就开始盼着了,只许夫人和许良圃不发话,她也不敢到前院去, 只在翠庐居门口站着, 仿佛热锅上蚂蚁一般。待到见了许碧, 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涌出来了,直到沈云殊给她见了个礼,才把她的眼泪给吓回去了,忙忙地避开:“这, 这怎么使得,我怎么能受姑爷的礼……”   沈云殊含笑道:“碧儿总说姨娘为她费心费力, 如何当不得我一礼呢。”   路姨娘听他唤许碧唤得亲热,又见许碧穿着打扮与往日大大不同,脸色也是白里透红的, 忍不住喜得那眼泪又涌出来, 语无伦次地道:“你们小夫妻过得好就好!我高兴,姑娘的亲姨娘地下有知,必也是极高兴的。”   许碧对她这说来就来的眼泪一向无计可施,只得拉着她看自己带来的东西。谁知这一看又把路姨娘吓着了:“怎的拿这许多东西来!花了多少银子?你原也没带多少东西, 这回还拿这许多东西回来,可不惹了眼?”   许碧笑道:“姨娘收着吧。老爷夫人那边也都有, 姨娘这点子东西不打眼,只别拿出去叫别人看见了。”她趴在路姨娘耳边小声道,“那边送的东西只管好看, 姨娘这里,我就只管实惠了。茶叶都是自家茶园里出的,那里头还混了一包燕窝。姨娘不吃荤,更要仔细身子才是。”   路姨娘虽没见过多少好料子,但那松江布捻在手里柔软透气不亚丝绸,就明白了这实惠二字的意思,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那大少爷……”   许碧小声笑道:“姨娘放心吧,大少爷都知道的。这布还是他叫人去挑的,看着不起眼,做衣裳穿最舒服的。”   路姨娘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叹道:“前些日子家里传得不像样,说是有什么丫头的事儿,这会儿看来,那些都是谣言罢?”   她是真担心。许碧年纪还小,沈家那边也说了要等及笄再圆房,这中间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保不定就有心大的丫头做怪。虽看着沈云殊是个好的,可就因太好了才引人觊觎,许碧自小柔弱,可斗得过那些人吗?   她说得隐晦,许碧却一下子听懂了,眉头顿时一皱:“这些闲话都传到家里来了?姨娘不必理她们,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若是厌烦了——姨娘有没有想过搬出去?”   路姨娘被她一皱眉头的样子惊了一下,只觉得那一瞬间与她印象中的二姑娘完全不同了,闻言还有些没返过神来:“出去?也去庙里住着?那倒也清静。”横竖都是吃斋,住到庙里离菩萨也近,就只怕不能常得着许碧的消息。   许碧瞬间丧气了:“不是……”她可不是想让路姨娘去吃斋念佛啊。   路姨娘也没在意,只小心打量着许碧:“是闲话就好,姨娘就是担心……”   “姨娘放心,那都是小人乱嚼舌头,想坏大少爷的名声。”许碧拉住她的手,“这跟朝廷上的事有关。”想也知道袁家是个什么用意。她捅出袁家后宅不严,袁家就要搞沈云殊一个帷薄不修,有来有往呗。   路姨娘连忙摇手:“那我就不问了,只要没事就好。”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姑娘瞧着跟在家里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像是少奶奶的模样……”是个有主意的,能做主的正室夫人模样,她看着,就觉得放心了。   许碧又狠狠地安慰了路姨娘一番,刚说得路姨娘收了眼泪,竹青便进来道:“沈家有人来寻姑爷,说衙门里有人找,请姑爷快些回去。”   这下回门饭也吃不成了。许夫人倒是正中下怀,连客气话都不想说,紧赶着许碧也一起走:“既嫁了就是沈家的人,自是一切都要以姑爷为重,万不可恃宠而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许碧一眼。   许碧正好也不想吃这顿饭,笑吟吟地领了许夫人的教导,上了马车才笑:“好像送瘟神一般。”   沈云殊失笑:“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既然能开这般玩笑,看来心情不错。   “看见姨娘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衙门里是什么事?”   沈云殊轻轻一哂:“袁胜玄入京了。赶得倒也快。大约是跑到兵部里说了什么,那边想给我找点小麻烦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回几句话,只是怕今日不能陪你去林家了。叫五炼九炼送你罢。”   “九炼一个就行,五炼还是跟着你,有什么事儿也好送个信。”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总不会有宣城驿那样的事发生了。   沈云殊微微一笑:“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晚上等我吃饭,给你带老香斋的酱牛肉。”   许碧怀着对酱牛肉的期待,去了林家。   林家在城南,住的多是平民百姓,许碧过去的时候一整条街道都已在举火做饭,冒着袅袅炊烟——灯油费钱,大家都赶着天黑之前早些做饭,吃罢了饭左邻右舍说几句话,就可歇下了。   林家也已经在做饭了,九炼敲了几下门,才有个小厮来应门。人看着甚是瘦小,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半旧的布衣,却洗得十分干净。听说是替苏家表小姐来送信的,连忙请他们进门,一边冲着正在院角摘豆子的一个小丫头道:“快去给老爷太太回话。”   其实这宅子总共也没有多大,房浅屋窄,这小厮只要在院门处喊一声,里头也尽听得清楚。可他却并不高声,竟是甚有规矩的模样。而那小丫头听了,便一溜烟地往屋里跑,瞧着也是怪伶俐的。   许碧游目四顾,只见这宅子本是两进的,这会儿却在中间砌了一道墙隔开,不知是卖了还是租了。前院就是五间房,另在院角盖了两间小房充做厨房柴房,便把个院子挤得紧紧巴巴,颇有点转不开身的感觉。   林大老爷是个清隽的中年人,生得跟苏阮有几分相似,只是两道眉总是皱着,在眉心处挤出了清楚的川字纹。林大太太在这一点上与他完全相同,虽是出来见客带着笑容,也掩不去那一丝愁色。   许碧取出苏阮的信,林大老爷接在手里,面上就有些感慨之色:“一晃都十几年了……”   “苏姐姐原是昨日要亲自来的,谁知半路上马车翻了。”许碧替苏阮解释了一句,“她如今出门不便,又思念亲人,只得叫我来送封信……”苏夫人昨天放她出门是为了制造车祸,没能成功,后头必定又不会让苏阮出来了。   林大老爷便有些吃惊:“马车翻了?阮儿她可曾伤着?”   “倒是不曾伤到。”苏阮昨天写信的时候许碧就在旁边,看见她只是在信上说了几句家常的话,无非是问候林家诸人,并希望再走动云云。许碧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将苏阮如今的处境提一提。   林大老爷的两道眉毛就拧得更紧了:“竟是要送她入宫?”   林大太太一直在旁边静听着,这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道:“若能入宫倒是难得的。你衙门里几位上官,不都送女儿参选了么?有个家里没有适龄女孩儿的,他家太太还抱怨过呢。”   许碧瞥了一眼林大太太,只管跟林大老爷说话:“若是入宫自不必说,可苏夫人只怕并不想苏姐姐中选。女儿家的事,婚姻最重,林老爷是苏姐姐亲舅父,若能替她斟酌一二,自是最好不过。”   林大老爷叹了口气:“两家久已不相往来,只怕,只怕我说不上话……”   许碧心里一阵失望,起身道:“既然如此,信已然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想来若苏姐姐的母亲地下有知,也会谅解林老爷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儿讽刺了。林大老爷脸上漫出点红色来,撑着送走了许碧,回屋来就重重叹了口气。   林大太太温婉地给他倒了杯茶,道:“既是外甥女儿来了京里,我们也该备份礼过去。说要选秀,脂粉总是用得着的。近来那边街口新开了个玉露斋,为招揽客人,脂粉卖得便宜些,我瞧着颜色也鲜亮。我这里还能挪出十几两银子,买几样送过去,既是老爷的心意,也让苏家知道外甥女儿还有亲眷在,想来做什么事也要顾忌几分。”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但林大老爷想听的却并不是这个,只是叹了口气。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十几两银子,每年分些冰敬炭敬,也不过是捡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幸得有林大太太陪嫁的一个庄子,米面蔬菜之类都不必花钱;又把宅子后半截儿租出去,还有几十两银子贴补,这日子才算过得去。   如此,林大太太说拿出十几两银子给苏阮买脂粉,已算是极大方了。须知这样的脂粉,林大太太都不曾用过,家里去年一年给女儿打首饰,也不过就花了十几两银子而已。   林大太太细细地算着账:“捷儿如今入了廪,可还要与人来往,那六斗廪米哪够做什么的,偏这是不能省的。抒儿年纪也到了,必得出门去见见人,我想着今年再与她做几件衣裳,打几件首饰。我倒罢了,旧有那些拿去融了重打,只费些工钱,可衣裳也要做几件。还有你在衙门里的开销——也不能总与同僚们不相往来。且我前几日听钱太太说,今年衙门里有个缺出来……还是要与上官备个礼。我陪嫁里还有一对儿鸡血石,拿出来雕个印章,再配点别的,才算像个样子。”   她越是算账,林大老爷心里就越是酸涩,有些艰难地道:“怎能又动你陪嫁的东西。父亲还留下来一块田黄,不如——”   林大太太忙打断他道:“那块田黄太贵重,这般送了可惜了。”公公留下的多是这些石料,这些年也动用了。唯有那块田黄最珍贵,林大太太可不舍得拿去送个小官儿。   “我人都嫁进来了,儿女也这般大了,老爷还与我算什么你的我的。老爷好了,我才好,这一家子才好呢……”   林大老爷只觉得嘴里仿佛含了个涩柿子,那舌头都有些移动不得,半晌才艰难地道:“妹妹去得早,只留下阮姐儿一个。这些年咱们也往福建去过信,都说她生得像妹妹,性情也好,去哪家做媳妇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林大太太眼里的泪已经一滴滴落下来了,吓得他连忙住了嘴:“这,这是怎么了……”   “老爷这是要难为死我吗……”林大太太呜咽着道,“外甥女儿是可怜,可捷儿难道不是老爷的亲骨肉?也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十几年了只得他一个承香火的,若能多生两个,这会儿拼着不知道外甥女儿的性情,我也舍出一个去……”   林大老爷手足无措:“我,我并不是说要舍了捷儿……”那是他的嫡子,又是独子,如今已经考中了秀才,显见的比他有出息,将来是要指望着支撑乃至光大门楣的,如何能舍得了呢?   “老爷还说不是!”林大太太哭着道,“捷儿的媳妇,我是千挑万选的,只怕娶来的媳妇不能帮着他持家理事。老爷知道的,我嫂子整日地说起我那侄女儿,只因那孩子是娇养惯了的,我硬是顶着不答应。”   林大老爷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阮姐儿断不是娇生惯养的——”   “那外甥女儿可学过管家理事?读过多少书?”林大太太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林大老爷,“若娶了来,可能与捷儿情投意合?”   林大老爷不敢吭声了。福建路远,这些年他只趁便托过几个往那边去当官的同年打听过几句,又往苏家族里写过几封信,只听说苏阮性情柔和,素来守着规矩足不出户,会做针线,也识得字,旁的就都不知晓了。   这会儿林大太太问他,他一句也答不上来。既不能说苏阮定会相夫教子,也不敢说她能与儿子琴瑟和鸣。   林大太太看他答不出,眼泪越发下来了:“老爷竟是什么都不知晓,就要把外甥女儿聘进来?”   林大老爷无话可说,有几分惭愧。林大太太看他这样子,便收了收眼泪,软声道:“老爷容我说一句,就算我们有心聘,怕是苏家也不肯的。外甥女儿纵然不能中选,也是过了初选的。那容貌不说百里挑一,十里挑一也是有的。只怕咱们家出不起聘礼……”   这话说得林大老爷立刻皱起了眉头:“若是苏家怀了这个心,那还不知要把阮姐儿嫁给什么人家!”只凭着容貌,那是做妾的行事,苏家难道是要卖女儿不成?这他可不能不管!   林大太太有些后悔,但话已经出口,只得道:“那自然是要管的。不过,人往高处走,依我看,倒不如托托今日来的这位沈少奶奶呢。从二品的大将军府上,可比咱们能给外甥女儿说的亲事好多了。”   林大老爷皱眉道:“那毕竟是外人……”怎么好自己不管,却托给外人呢?   林大太太忙道:“不说是外甥女儿的好姐妹么,怎么就不能托了?若不然,我们又能给外甥女儿说到什么亲事?老爷的同僚……”   林大老爷想到自己那些同僚,大多也跟自己一样,有些家境还不如自家呢,不免就有些丧气,只道:“还是要家风清正,人才好才是好……”   林大太太道:“难道高门大户里家风就都不好了?再者,老爷也要问问外甥女儿的意思。相交的都是这般高大门户里的少奶奶,肯不肯过咱们家这样的日子……依我说,还是等选秀之后再说罢。”   她使出了拖字诀,林大老爷一时也没甚办法,只得点了头。林大太太拭了眼泪,便又温声软语地关切起丈夫来:“才从衙门回来就先烦忧了这一场,可饿了罢?先去洗把脸。料今儿有你爱吃的卤水,待捷儿回来便开饭……”   林家这边一家和乐地吃卤水,许碧那边回到家,就看见桌上摆了一包酱牛肉,散发着热乎乎的香气。   “这是怎了?”沈云殊歪在罗汉床上,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许碧有些怏怏的表情,笑道,“可是林家不给茶喝?”   “人家心里正烦闷呢,你还说笑。”许碧白他一眼,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把头上的簪钗统统拔下来,有点赌气地扔到妆匣里。   沈云殊叹口气,过来替她散开头发:“林家对苏姑娘不甚关切?其实苏姑娘自己早就料到了。”否则为什么只请许碧送封信过去?若真是与舅父一家亲近,便是衣裳有些破损,难道就去不得了?只不过是不想让林家看见她形容狼狈,仿佛上门求救一般罢了。   许碧一时疏忽,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自己舅舅,为什么不能求救?”   沈云殊笑了一声,摸摸许碧的头发:“你都说林家不甚关切了。苏姑娘若是那般狼狈上门,林家不管,未免落个不慈的名声;若是管了,心里又不情愿,岂不是给林家出难题么?”   并不亲近的亲戚,却又是生母的亲人,苏阮不愿给林家出如此难题。否则弄得不好,大家面上难看,日后这亲戚还做不做呢?   “姐姐就是想得太多了!”许碧憋闷地道。   沈云殊又笑了笑:“这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何必如此相逼?真要到了要紧时候,苏姑娘再登门求救,那时候林家但凡有一点半点的亲情,也都要相帮的。”苏阮自幼就被父亲扔在乡下老家,若不自己想得多些,还有谁替她打算?   说起来,许碧也同样过得艰难,怎不见她在这上头多些心思呢?   沈云殊手里握着一绺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沉思起来。不是说许碧不聪明,只是她的聪明不在后宅这些事上,倒仿佛颇有些外头的见识,与一般女子甚是不同,委实有点古怪。   “今日去兵部有什么事?”许碧不知沈云殊出什么神,便出言问了一句。   沈云殊回过神来,耸一耸肩:“无非是问问那剿匪之事罢了。倒是得了个消息——已然有御史上本,指责我父亲虚报军功,耸人听闻,意图与袁家争功了。”   “什么御史?他如何知道是虚报军功?证据何在?”许碧顿时冷笑,“袁家一党吧?”   这上头她倒甚是敏锐。沈云殊不禁笑了:“御史风闻奏事,无须证据。至于是不是袁氏一党……司御史素以正直闻名,从不结党。不过倒是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十六,自幼跟着兄弟们一起读书的。若不是因为是庶出不能参选,怕也是你那大姐姐的劲敌呢。”   许碧嗤了一声:“宫里日子就真的那么好过?后宫佳丽三千,得宠的才有几个?就算是得宠,不也是与人共夫?这些个送女入宫的,有几个是真替女儿着想?还不是跟苏家一样,自己博不来的富贵,就拿着女儿去换。”   她是受苏阮境遇刺激,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沈云殊眉头一跳,轻咳道:“慎言。选秀也是惯例。”心里却想着她说的共夫之语,似乎颇有些深恶痛绝。   许碧也发觉自己提宫中之事有些不大谨慎,连忙换了话题:“袁胜玄听说是尚未成亲,难道是想跟司家联姻吗?”   沈云殊点头道:“虽说是庶出,司家只有这一个女儿,落地就养在司夫人名下,与儿子一样教养。若不是宫里选秀严格,充个嫡出也未尝不可。”他说完了才想起来许碧也是贴牌儿嫡女,连忙打住了,去看她的神色。   许碧却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影射了,只道:“这样眼瞎的御史,因着自己有个正直的名声,就以为自己是正义化身了。殊不知本人固执己见,家里也未必就能教导出什么好子弟来。”   沈云殊失笑:“少奶奶一针见血。只是他名声太好,上了这一表,我也要想想如何在皇上面前分辩。”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能见皇上呢?”许碧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沈云殊有点狡黠地笑了笑:“要等皇上宣召那就还早,要是见皇上,那就是这几天了。”   许碧疑惑地看着他,半晌才眉毛一扬:“你该不会是要偷偷去见……”   沈云殊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眼睛里却还是那股子狡黠劲儿:“没错。就是宫里复选的时候。” 第52章 赏花   五月下旬, 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便是长春宫中树木茂盛多有荫凉,居于此处也仍觉得有些燥热。尤其这些秀女们心中有事, 便越发地清静不下来。   外头传来一阵声响, 与许瑶同居一室的秀女裴妍便探头向窗口看了看, 满脸羡慕地道:“又有人送冰来了,只不知是给哪一位的。”   复选的秀女大约两百余人,都挤在这长春宫的东西两院中,居住条件自然就不大好了。比如许瑶这里, 都是四五品官员家的女儿,在秀女中出身算是最低的, 便是四人一室,既拥挤,又热。而那些高门秀女却能两人一室, 还可使了钱财, 求宫女们弄些冰来清凉。   裴妍一说是送冰,另一个秀女凌玉珠也有些坐不住了,扒着窗口看了一眼便道:“这是送进梅家姑娘那屋里了,怕不是皇后使人送来的!”   许瑶听见一个梅字, 也不由有些意动。梅家秀女是梅皇后的亲妹妹,闺名若婉, 相貌秀丽才华横溢,可算得上是待选秀女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本人既出众,又有皇后做姐姐, 这次必然入选,且定能得封高位。   “至少是九嫔。”凌玉珠小声道,“若是能——立刻就能封妃了。”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不太好意思说什么生儿育女的话。   裴妍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刚及笄而已,在家里又养得有些天真,这会儿便感叹道:“是嫔是妃我不晓得,我只想咱们屋里也能有块冰就好了。”   要冰,若不是如梅若婉这般有人照拂,便要自己出些银钱。裴妍和凌玉珠都是家境平平,许瑶倒有银钱,却不想花在这种地方——若是被上头知道,未免打眼。她如今还有沈家那一门姻亲在拖后腿,行事更应稳妥才好。好在如今天气也还没有热到那种程度,若能静下心来,也并不是过不得。   说到静心,许瑶不由得微微侧头,看了一下旁边桌上静静刺绣的最后一名秀女——苏阮。若说静,这一屋子里四个人,连许瑶都要自叹不如。人家打从住进来,从未挑剔过衣食住行,甚至都不曾喊过一声热。   这般沉得住气,若不是自知不能入选,便是下了决心要破釜沉舟之人。许瑶不由得用眼角余光又打量了苏阮一番——端正的鹅蛋脸儿,两弯柳叶长眉,一双丹凤眼,尤其是一管悬胆般的鼻子生得好,配上下头菱角似的嘴,要说哪里特别出挑倒也没有,只是放到一处就十分精致耐看。若说有甚缺憾,便是肌肤不够白腻。   许瑶的目光便又往旁边扫了一眼。这房里住了四个人,自没有那么多的地方让她们铺摆,每人带来的东西就只得收在包袱里,搁在自己枕边。苏阮那个包袱是最小的,且就这几日看来,不但衣裳素净,她连梳妆用的东西都不怎么齐全,不过就是一把梳子加两盒脂粉,连头油都没有,也就难怪肌肤养得不好了。   工部虽是个有油水的地方,可员外郎却是闲差,也就难怪过得窘迫些,只是这悠闲自得的态度却是难得。   许瑶正想着,便见分管她们这几间房的宫女戴姑姑走了进来。几人忙起身,戴姑姑便满脸笑容地道:“皇后娘娘有旨,这会儿天气热,清凉殿那边挨着玉液池,倒凉快些。姑娘们过了午后可去逛逛。”   许瑶心里顿时就呯地一跳。清凉殿、玉液池,那都是宫中御花园所在之地,哪容人乱走呢?说是让她们去随意逛逛,其实便是要相看了。   同样的消息,自然也是由其余的宫女们传达到了各房,顿时院子里就忙乱了起来。这么热的天气,难道要顶着一头一脸的油汗往贵人面前走么?   就算不出汗,若是皇上也去呢?难道不要再好生梳妆打扮一番么?一百多名秀女,能进了复选的就没有无盐嫫母,不打扮得别出心裁,如何能引皇上注目呢?   于是一时间,热水供不应求。   许瑶到这会儿才摸出一个荷包悄悄塞给戴姑姑,不一会儿便有个小宫女送了一壶热水来。   “许姐姐生得白,穿这湖蓝的颜色格外好看。”凌玉珠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一壶热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许瑶说话。   这会儿各房都紧着要水,这一壶热水怕不得值到二十两银子呢。她们自进了宫,即便是不单要什么东西,也得打点一下这院子里的宫女和小太监,两次进宫,又在宫里住了三四天,就已经花出去得有十几两银子了,更不用说要添新衣裳、新脂粉、新首饰……她父亲虽然在京城做官,可老家却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贴补呢,满打满算带进宫来的也就二十两银子,这会儿想要壶热水都要不到。   天气热,倒也用不到许多水。许瑶也不欲大动干戈地从头洗到脚,一则是四人同住不方便,二则看起来也太刻意了,故而只是净面即可,洗漱完了,也还剩下小半壶,便笑道:“这也用不完。天气热,妹妹若是不嫌弃,也洗把脸清凉清凉。”   凌玉珠大喜,连忙道谢,也稀里哗啦地洗起来。裴妍也想洗,却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只得转头不看,拿帕子将脸上细细擦了又擦,再上脂粉。   皇后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谁敢怠慢?也就将将过了午时,一众秀女便都收拾好了,顶着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日光便陆陆续续地往御花园去了。   有这一壶热水的交情,凌玉珠便紧跟着许瑶,口口声声地喊着姐姐,比方才更亲热了。倒是裴妍反疏远了些,只跟苏阮说话。   许瑶心里并不屑凌玉珠的作派,却也并不拒绝她亲近。凌玉珠论相貌论才华都不如她,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一则显得自己温柔可亲,二则更能衬托自己,岂不是件好事?   她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凌玉珠说话,一边往前头打量。   梅若婉并不是最早出门的那一拨人——那些多半都是沉不住气的,仿佛先去了就能先得了贵人们青眼似的,却不知只会教人看轻。梅若婉有皇后这个亲姐姐,自然更不必如此争先,这会儿随着大流,不先不后,就走在许瑶等人前边,没片刻就被许瑶辨认了出来。   不过才认出人来,许瑶心里就紧了紧。无它,梅若婉也穿了一身湖蓝的衫子,与许瑶恰好撞了色。且梅若婉下头搭了一幅水墨梅花的白绫子六幅裙,许瑶却是搭了件淡色月华裙,远远看上去当真十分相似。   凌玉珠也看见了,小声道:“许姐姐,你这衣裳与梅姑娘的有些像呢……”   许瑶心中大是后悔,不该怕在宫里被人觉得招摇就只带这些素淡的颜色。原想着夏日炎炎,穿这些颜色既教人看着清凉,又显得雅致,谁知道却跟梅若婉正正撞上。早知道,就该带件银红或是藕合的衣裳才好。   只是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若是再回去换,不免更着痕迹,只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许瑶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好在她悄悄看了看梅若婉头上的首饰,见她用的是一枝镶粉色碧玺的累丝金钗,自己戴的却是白玉如意头簪子,区别甚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打定主意一会儿到了御花园,绝不往梅若婉身边去。   自长春宫到御花园路也不近,好在宫道两旁树木渐多,走在树荫之下还可避开日光。饶是如此,一路走到御花园,秀女们也都有些微微沁汗,有几个略略体丰怯热的,更是连妆粉都有些花了。   许瑶自恃肌肤白腻无瑕,素来不大用粉,这会儿倒是利落,可梅若婉就不同了。   梅若婉自幼生得秀美动人,唯独是脸上略有些雀斑,无论用过什么方子,只是无法消去。虽然亲戚们总说这几点小斑瞧着俏皮,但她自己心中却十分厌烦,凡出门必要细细以粉遮盖,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既用了粉,一出汗便难免有些糊。梅若婉也只得拿帕子擦了,心知那些斑点必是露了出来,便觉得莫名地烦躁。待看见四周的秀女多有妆容微花的,心里才舒服些,谁知游目四顾,便看见一个衣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秀女站在一丛碧桃花下,面容洁白无瑕如美玉一般,正是许瑶。   许瑶一直暗暗注意着梅若婉,又怎能没发现她的目光,顿时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又往碧桃花后头退了退,拉过凌玉珠挡在自己身前。只是凌玉珠比她矮些,又哪里挡得住呢?   虽然秀女们只是在御花园门口略整顿一下就往时头走了,但许瑶这颗心提起来却放不下去了。梅若婉是皇后亲妹,此次定然入宫。且择选秀女,若不是皇帝亲自挑中的,多半都是由太后或皇后择定,梅若婉若是生了嫉恨,只消在梅皇后面前说一句,梅皇后轻描淡写就能将她黜落下去,连解释都不必有。   这可如何是好?许瑶心里呯呯乱跳,对御花园里的风景都无心再看,只由着凌玉珠拉着随意而行,可凌玉珠在她耳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却是一点都没有注意。   “姐姐,是太后和皇后娘娘!”凌玉珠陡然尖起来的声音,总算是把许瑶的思绪拉了回来,抬头望去,果然前头就是玉液池,池边一道回廊,其中已然坐了几个人。   “那穿大红宫装的就是皇后娘娘了吧?”凌玉珠巴着许瑶,激动地小声念叨,“皇后娘娘跟梅姑娘不大像呢。旁边那位穿粉色宫装的大概是顾充媛,听说她是皇上还做王爷的时候就伺候的,不过出身并不高。”   这些,许瑶早都知道了。今上做靖王的时候后宅便清静,除了梅皇后——那会儿还是靖王妃——就只有一个顾氏,听说原是自幼就伺候靖王的宫人,有个侍妾的名份。后来靖王做了皇帝,顾氏也因是旧人被封为充媛,位列九嫔之末。另有几个通房,虽也进了宫,却只是胡乱封了些宝林御女之类的位份,想来是没有资格到这回廊里来与皇后并坐的。   皇后的确与梅若婉并不十分相似,而是生了一张小圆脸,眉毛画得平平的,也并不刻意修细,瞧着颇为端庄敦厚,的确像是德范后宫的模样。不过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宫装,发髻上一支九尾凤钗张扬欲飞,口衔的明珠宝光莹莹,又平添了几分气势,让人并不敢生轻忽之心。   “那,那位一定就是太后了!”凌玉珠扯着许瑶的袖子直晃,“可,可太后身边那是谁啊?”   太后其实年纪也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但宝蓝色玄缎滚边的宫装略显老气,不过用的明黄色装饰又格外亮眼,看起来比皇后气势还要足。不过也确实如此,听说如今这宫里的事,表面上是皇后来管,其实还是要事事先请问太后之意的。   如此一来,坐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少女,就格外的引人注目了。但许瑶远远看去,却觉得那少女也并不如何出色,至少比起这些复选的秀女来,只能算是不上不下而已。别说与梅若婉比,便是许瑶自己,也觉得比她强些。   领着秀女们的宫女已经在小声向秀女们都站好,准备向太后和皇后行礼了。凌玉珠嘴快,拉了戴姑姑小声道:“姑姑,太后身边那位姐姐是谁呀?”   戴姑姑连忙嘘了一声:“快站好,别失了仪。”不过看许瑶也很想知道的样子,看在那二十两银子的份儿上,还是小声道:“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入宫探望太后的。”   袁家姑娘!许瑶顿时就明白了。   今上无子,之所以这次选秀,许多官员家中都巴不得能送女入宫,不就是想争这生子之功吗?梅皇后都接了自己的亲妹妹来,袁太后又岂能不接袁家的女儿来呢?   “怎么初选的时候没见过她……”凌玉珠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这么直接入宫?便是太后的侄女,也未免不合规矩了吧?   有此想法的可不止凌玉珠一人,排队上前给太后和皇后行礼的秀女里不乏有如此想法的,于是许多道目光都悄悄地投到那袁家姑娘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过了,之后便有些沉不住气的,便露出一点“原来如此”的表情——这是怕自家侄女不够出众,规规矩矩地选秀未必能出头,所以就借姑侄之便,大开方便之门了吗?   太后对这些秀女们不够隐蔽的目光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只笑着叫起:“你们进宫也有好几日了,怕也拘束着了吧?今儿天气好,花儿开得也好,正该玩赏,你们也不必太拘束了。”说着就叫身边的少女,“你也一起去,多认得几个小姊妹也好。”   在太后身边坐着的,自然就是袁胜兰了,听了太后的话就起身,往秀女们中间站了。   这下太后的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袁胜兰虽未经过初选,却定是要参加复选的了。   一众秀女神色各异,但这会儿也没有哪个会傻乎乎地将心里话说出口。有几个有心交好的,就上前来与袁胜兰互通姓名,又邀着去周围看花,气氛一时看起来倒也融洽。   许瑶心中有事,并不敢往人群里扎,但也不敢走远,只在旁边假做欣赏一树玉兰。过了片刻,便听人群中梅若婉的声音清清亮亮地道:“这御花园里许多名品,也是难得一见,不如我们或诗或画,择一而记,也算没白来一遭儿。”   这句话一出,顿时就有几个秀女响应。没见曲廊里的小几上笔墨颜料乃至琴棋之类都有么,太后和皇后今日来考查秀女,自然是要让她们各展所长的,难道还真是让她们来赏花不成?   梅若婉扫了一眼四周,便笑指着玉液池中才打苞的荷花笑道:“我最爱那个。虽则还未开,可这一点荷苞也别有风致,我就抢先定了。”   这会儿花园之中有晚开的玉兰,早开的石榴,正盛的牡丹桅子等等,真是姹紫嫣红,看起来都比尚未开放的荷花更易出彩,故而自然没有人反对,纷纷都去选自己看中的花木。梅若婉眼波流动,忽然望向袁胜兰,笑吟吟道:“袁姑娘选哪一种?”   袁胜兰诗画都不成,自梅若婉提议之后就一言不发,谁知梅若婉偏问到脸上,只得硬了头皮道:“花木这般多,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梅若婉一看便知她心虚,轻轻地笑了笑,点点头再没说话。   她这一笑虽浅,其中的轻蔑之意,袁胜兰又如何看不出来?然而她自幼就不爱读书,什么琴棋书画说是都学过,却是哪一门都平平。平日里与手帕交们来往,充个数也就算了,可今日这里俱是对手,却不是能随意糊弄过去的。   袁胜兰不由得往曲廊里看了一眼。   此次上京,她原是有些担心的。因袁家长房承恩公那一脉,虽未得太后的允准,到底是闹着把袁胜蕊也塞了过来,与她一并进京。因着这个,袁夫人又特地把袁胜莲也带上,叫袁胜莲盯着袁胜蕊,不许她太出风头。   谁知等到了京城,太后将她们三人接进宫只见了一面,就将袁胜蕊和袁胜莲打发走了,只将她留了下来。袁胜兰看得清楚,她那位堂姐走的时候,嘴唇都气白了,真是让她好生痛快!很显然,太后中意的,本来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只是她有太后,梅若婉身后也有皇后,多半也是要入宫的。倘若今日在梅若婉面前露了怯,日后宫中相见,如何抬得起头来?便是太后面上只怕也不好看。又或是因此而对她不喜,那可如何是好?   袁胜兰再自视甚高,也是因着父兄之势。她到底还明白,入宫之后父兄离得远了,她就必得依恃太后,万不可让太后厌弃。可是这急切之间,如何能想出法子将眼前之事搪塞过去?此刻她倒是后悔起来,当日不该只喜玩乐,今日若是能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技艺,也不至如此为难了。   她正绞着帕子冥思苦想,忽然听到身边脚步声轻响,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衣饰与梅若婉有些相仿的秀女走过来,冲她温柔地一笑:“袁姑娘——”   曲廊之中摆了好些案几,上头笔墨纸砚及各色颜料俱全,不一会儿,梅若婉第一个过去铺纸研墨,接着陆续又有秀女或诗或画,整个曲廊都满了。就只见五颜六色的衣裳首饰衬着如花般的面庞晃来晃去,看得皇后有些出神。   年轻多好啊。想想十年前,她也是这么年轻,像朵含苞的花儿,刚展露出一点娇艳的颜色。那时候她嫁进靖王府,心里有多快活啊。   靖王与太子亲近,性情又温和,人才又出众,她想着他会做个贤王,两人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可谁知道风云陡变,太子与端王争斗数年,最终端王争不过太子,却下了毒。太子死了,靖王得登九五,她也成了皇后。   这结果应该已经是最好的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并不高兴。端王闹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因军功卓著,太子一时也压不下他。靖王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鞠躬尽瘁,被太子安排到西北去,必也要得些军功才行。   西北那几年仗打得凶,靖王去了西北,她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因失于保养,又在进宫的时候被端王的儿子撞了一跤,就把个孩子给掉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怀过身子。靖王请了不少太医来给她诊过脉,都说是小产伤了胞宫,难再有孕了。   难再有孕了。梅皇后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轻轻弯了弯唇角。正是因着她无孕,这次选秀那些官员才特别的积极。毕竟不管是谁家女儿,若能生下皇长子,那便是前途无量啊。   这么多的女孩儿,就像一朵朵含苞的花儿,都预备着在后宫里盛放。抬眼看过去,她们比那御花园里的花儿还要娇艳,还要生机勃勃,而她,却只能做个赏花的人了…… 第53章 选中   梅皇后正在出神, 忽听身边的顾充媛道:“皇上来了!”抬头一瞧,果然是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从园外走了进来。   这下满园的秀女都拜了下去, 娇脆的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如莺啼燕语一般。梅皇后嘴角又微微弯了弯, 这才从容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先向太后行了礼,起身就扶了皇后:“从文华殿出来,听说母后和皇后都在这里赏花, 朕也过来瞧瞧。”   太后便笑道:“正是花开得好呢。皇帝虽勤政,也不要太劳累了, 得闲也该出来散散,看看花儿,心情也好些。”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 梅皇后便笑了笑道:“今日天气晴好, 臣妾和母后邀了这些秀女们来赏花。正好她们在写诗作画,皇上也给她们指点指点?”   皇帝笑了笑道:“此事有母后和皇后足矣,朕还真是不长于这个,不过是看看罢了。”   他这么一说, 底下的秀女们更是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片刻后梅若婉那里已经写完了一首古风咏荷,率先呈了上来。她平日里惯写簪花小楷, 但因这是古风诗,便特地换了赵体行书。   皇帝接了这幅纸在手,看了一眼便笑道:“这字写得有功夫。且赵体轻盈秀美, 这诗也清新精致,正相配。”他说着,转头向梅皇后笑了笑,“朕记得皇后的行书是学的王羲之?功夫比你妹妹更深了。”   梅皇后嫣然一笑:“臣妾徒长几岁,不过效颦罢了。”   皇帝摇头笑道:“皇后太谦了。梅家出才女,你这妹妹也像你。”   梅若婉得了皇帝的夸奖满心喜悦,脸上也微微晕红,正待说几句谦让的话,就听皇帝转头又夸起了梅皇后,那一点笑容刚露出来就有些僵了,直到皇帝又转向她,才端起温婉的笑容行了一礼道:“皇上不嫌臣女诗书拙劣,便是臣女的福气了。”说着便往皇后身边站了站,小声撒娇道:“一会儿见了更好的诗画,姐姐可别怪我给姐姐丢脸了。”   梅皇后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里许多世家的姑娘,有比你强的也是自然。”   梅若婉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但梅皇后没接这话,她若是这会儿硬要提起袁胜兰,未免也就太露痕迹,只得把后头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皇帝笑向太后道:“听说母后接了个表妹进宫来,可是舅舅家的表妹?朕记得仿佛听母后说过,名字里有个蕊字的?”   袁太后听他提到袁胜蕊,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那丫头水土不服,今儿没进来。这回来的是你四舅舅家的女儿,叫胜兰。”   她说着,袁胜兰便走了上来,向着皇帝万福行礼,唤了一声:“皇上表哥。”   在场的秀女脸色顿时千奇百怪,就连皇后都忍不住唇角抽了一下。袁胜兰这也未免太实在了!皇帝说一声表妹,那是给太后的脸面,如今太后都没发话,袁胜兰自己就叫上表哥了?   太后没说话,皇帝便轻咳了一声,含笑道:“表妹不必多礼,起来罢。既进了宫,就好生陪陪母后。”   袁胜兰连忙应了一声,太后才笑了一笑道:“人老喽,从前只嫌人多嘈杂得不堪,如今倒是觉得寂寞,总想着身边多留几个人了。”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皇后自然听得出来,便点头笑道:“皇上也常与妾说起此事,言是朝事繁忙,总不能时时在母后身边尽孝。如今母后接了家人来,皇上心里也高兴。袁姑娘性情活泼,能让母后多添笑颜,那不如就留在宫中,也是替皇上尽孝呢。”   袁胜兰听了皇后这话,真是心花怒放。有这一句话,她入宫的事便是定下来了,差别只在究竟能封个什么位份而已。但既然太后姑母如此中意她,这位份定是不会低的。   太后脸上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头道:“难得你们一片孝心。我瞧着皇后这妹妹也是极好的,都留下,也免得你总惦记家里人。”   这就是投桃报李了。皇后便挽了梅若婉的手笑道:“日后你们两个倒好一处作伴了。”   梅若婉心里憋了口气,眨眨眼睛笑道:“姐姐说的是,我瞧着袁姑娘就投契呢。说起来,方才不知袁姑娘选的是什么花?是写了诗还是作了画?必定比我的强。”   梅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她素知这个妹妹自矜才貌,目无下尘。可这宫里是什么地方,袁胜兰又是太后的侄女儿,哪里是让她逞着才华的地方呢?方才梅若婉提起这个话头,她就不曾接,原以为也就够了,谁知这会儿梅若婉竟又自己提起来了,还直问到袁胜兰脸上。   这会儿梅皇后倒是盼着袁胜兰有些才华了,否则若是她下不来台,太后那里也没脸面,到时她和皇帝又该如何下台呢?   袁太后的脸色果然就有些沉,看了袁胜兰一眼。袁胜兰却笑了一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梅姑娘才学是极好的,我家是武将出身,比不得梅姑娘有大儒叔父教导,不过是跟一位姐妹合作,她画画儿,我题了诗。”   “哦?”皇帝露出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吩咐身边内侍,“取上来。”   内侍应喏,刚一转身,便见一个秀女捧了一卷纸向前走了几步,微垂着头,恭恭敬敬将画儿交给了内侍。   顿时众人目光都落在这秀女身上,只见她穿的衣裳与梅若婉略有些相似,身量却更高挑些。在一众秀女之中,她年纪算是大的,该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也已长开,比之一些刚刚开始发育的年轻秀女,自然更显得曲线玲珑,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皇帝瞧了一眼,并没说话,低头先看起内侍呈上的画。只见画上是一笔没骨牡丹,花叶只用墨色,倒是花朵上欲栖而未栖的一只蝴蝶工笔设色,五彩斑斓,犹如点睛一般。   皇帝微微点头,道:“这用心颇为巧妙。”若是单画水墨牡丹略显单调,也太素了些,与宫中不大合宜;但若画工笔,却是没得这许多工夫让人细细描绘。如今这般,既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画,又不显寡淡。   再看画面于左侧留白,上头题了一首五律,词句亦是清新的。皇后便笑道:“五律素来难做,这一首即景生情又能格律严谨,极难得了。”   皇帝笑了一笑,也点头道:“皇后说得是。”这首诗看着虽然浅白,并不曾用许多典故,格律却是极严的,若真是即景生情,那倒确实是难得的了。只是皇帝瞧着这诗怎么都不像是袁胜兰能做出来的,这位表妹如她自己所说,出身武将之家,据闻也并不爱读书,只怕这里头的格律她都未必能弄得清楚呢。   袁胜兰却是半点都不曾意识到格律的问题,只笑道:“也是看了许家姑娘的画,才得了灵感,皇上别嫌简陋。”她只觉得这诗读起来十分明白,比从前上学时读的那什么唐诗宋诗容易多了,简直是明白如话,自己也能写出来似的,意思却又不错。将这诗呈上来,她也没那么心虚。   袁太后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呈画的秀女:“许家姑娘?哪个许家?”   许瑶心头一直呯呯乱跳,方才将画交给内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手都在抖了。这会儿听了太后问话,一颗心更是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镇定一下才盈盈下拜道:“回太后的话,臣女许瑶,家父是翰林院侍读学士。”   皇帝脸上便有些微妙的变化:“原来是许翰林家的女儿。”翰林之女,诗画上有如此心思倒不为怪了,许良圃此人,原在诗词文章上也是有些功夫的。不过此诗究竟真是现场所做,还是早就备下的“应试”之作,就不好说了。   袁太后沉吟了一下,忽然似笑非笑地道:“许翰林家——可是跟镇边大将军沈家做了亲家的?”   许瑶心里咯噔一跳,硬着头皮道:“是。臣女的二妹自幼与沈家有婚事之约,今年二月里刚刚成亲。”   太后便转向了皇帝,笑道:“二月里,那阵子不是沈家长子重伤,还来宫里求了御医的?”   “正是。”皇帝温和地笑道,“母后真好记性。”   太后又想了想,才道:“怎么我似乎听人说沈家在江浙闹了些事出来,皇上召沈家长子入京了?”   许瑶一颗心已经又提到喉咙口了。不过这会儿不是激动,而是害怕了。果然皇帝微微皱眉:“是为着剿匪的事,朕叫了人来问问,说是东瀛的倭人又有些不老实。”   太后却摇了摇手道:“那是朝廷上的政事,我是不听的,后宫的人也不敢乱传。说的仿佛是另一件事,仿佛是与家里的丫头——”   许瑶听得眼前一黑。太后必然要说的是沈云殊□□母婢的传言了。她有妹妹嫁给这样的人,果然是要连她的名声也带累了。   谁知太后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倒是袁胜兰接口道:“是说那沈大郎与家里的丫头有些不清白,不过那是沈家事,倒与许家姑娘无干的。”   太后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袁胜兰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便拉了她的手撒娇道:“姑母,不是看诗画么,许家姑娘的画儿画得极好的……”这次她能蒙混过关,但那梅若婉也入了宫,日后只怕是要盯住了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提出比诗赛画。若是有许瑶在身边,岂不是个极大的助力?   太后果然点头笑道:“许姑娘的画的确极好。生得也好,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到底没有说话。   许瑶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太后说一个待选的秀女有福气,岂不就是说她定能入选了?论福气,哪还有比入宫侍奉皇帝更有福气呢?只是这时候她绝不能露出轻狂样子来,便羞涩地低了低头:“太后谬赞了,臣女不敢当。若论福气,这天下没有比太后娘娘更有福气的人了。臣女今日能得在太后身边站一站,沾得一丝太后的福气,便是心满意足了。”   太后便笑了起来:“这般会说话,果然叫人喜欢。皇后说是不是?”   皇后一直打量着许瑶,这时才慢慢点了点头:“母后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这就等于板上钉钉了。顿时一众秀女看着许瑶的目光便带了无数的妒羡之意。袁胜兰更是得意,趁着皇帝等人品评其他人的诗画之时便溜了下来,小声向许瑶道:“怎么样?我说过会帮你说话的。”   许瑶一脸感激:“多谢袁姑娘了。”心里却在大骂。明明刚才太后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显然是不欲在宫里说出那等丑闻。可袁胜兰这蠢货却不管不顾,张嘴就说了。如今所有的秀女都知道了此事,她虽然已入选,可闹出这种事,却也是被狠狠剥了脸面,更不必说这些秀女回家之后,会如何传扬此事了。亏得这蠢货还一脸得意,跑到自己面前来表功!   不过,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许瑶掐了一下自己掌心,将火气按下去,自我安慰。至少袁胜兰确实是帮了她,否则看皇后的意思,怕是要以此为借口将自己黜落的,毕竟自己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实在是个错误。   何况,搭上袁胜兰,也就等于搭上了太后。在这宫里,皇后定然是不会喜她的,那找到太后这样一座靠山,便极为重要了。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抓住皇帝的心。许瑶站在秀女队中,远远望着皇帝,只觉心头火热。皇帝赞了她的画呢,还赞了她的诗——虽说这诗今日是顶了袁胜兰的名,但日后在这宫里,她还怕没有做诗的机会吗?   两百多秀女,写诗作画,还有人弹琴吹笛,一时半晌根本轮不完。皇帝坐了一个时辰左右,就以政事繁忙为借口先走了,后头尚未得机会展示的秀女顿时大失所望。   太后将众人神色都尽收眼中,便笑向皇后道:“时辰不早,今儿就到这里罢。横竖这些花儿一时也开不完,不如明日再来,也能让皇帝多轻松两回。”   皇后自然是从善如流,底下的秀女们也是大喜。没得展示自己的自然是想着明日,就是有些今日自觉表现不够出色的,也在想着明日如何弥补。   一众秀女边说话边往回走,忽听有人惊叫一声,却是凌玉珠的裙子被人一脚踩住,扯得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回头一瞧,只见背后却有五六个人,中间的是梅若婉,四周簇拥着数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踩了她的裙子。   凌玉珠张张嘴,却没敢说出质问的话来。梅若婉也不看她,昂然而过,跟着她的几个秀女小声嗤笑,也走过去了。凌玉珠站在后头看着她们,敢怒不敢言地站了片刻,刚要往回走,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瞧,才发现裙子刚才那一下已经被扯破了长长一条,裙边上并有一块污迹,正是被鞋底踏出来的。   凌玉珠今日这身衣裳乃是家里给她备的最好的一身,专等被宫中贵人召见时穿的,这下扯破了,却是再没衣裳能替代。她站了片刻,隐约意识到自己怕是今日跟许瑶亲近,惹了别人的眼。许瑶已是有了前程,那些人不敢动她,便冲她下手了。   也不过就是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凌玉珠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忍不住那眼泪就滚下来了。忽听有人温声道:“凌姑娘怎么了?”正是苏阮和裴妍方才落在一众秀女后头,这会儿才走过来,恰好看见了她的狼狈模样。   苏阮这么一问,凌玉珠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呜呜咽咽说了。裴妍看看她的裙子,忍不住惊呼道:“这可怎么好?且这块污迹也重,你这裙子颜色娇嫩,怕是洗不干净了。”   凌玉珠这裙子是娇嫩的粉红色,质地轻薄,有一点儿污渍便十分显眼,的确是洗不净的。凌玉珠急得眼泪汪汪,苏阮却沉吟道:“我记得凌姑娘还有一条月白色的裙子,质地似乎与这条也差不太多?”   凌玉珠抹着眼泪道:“那条是不一样的,虽瞧着也轻薄,可是素面的,料子不如这个。且,且那条裙腰上昨儿也染了污渍的……”用饭时不小心将菜落下来,将裙腰上沾了一块儿,同样是遮不住的。   裴妍不冷不热地道:“不然向许姑娘借一条?我瞧她的衣裳颇多,且件件都精致。”   凌玉珠低头不语。一点热水也就罢了,她自知和许瑶没那等交情,能得借件衣裳来穿的。   苏阮却道:“若是凌姑娘愿意舍了那条裙子,不如将两条裁开来,做一条间色裙。”   间色裙,便是用不同颜色的衣料裁成条,颜色相间,拼成一条裙子。此裙在唐时最盛,有用色到七破八破之多,只是既费裙料,又费工夫。   凌玉珠含泪道:“我,我针线上不大行……”两条裙子合做一条也就罢了,可她却没有这个手艺。   苏阮轻叹了口气:“只是二色相间,若我们三人合力,一夜也能赶出来。”   裴妍微微撇了撇嘴,但还是道:“若只是缝缀,我倒还来得,只是不大会裁。”   苏阮道:“我倒见过如何裁制,凌姑娘若是愿意,不妨试试。”   凌玉珠这会儿自然愿意。横竖这两条裙子明日都是无法穿的,还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何况苏裴二人平白地肯帮她的忙,她还不感激涕零么。   三人一边商议着一边走开,却不知不远处的假山后头正有两人站在那里,将三人言语尽数收入耳中。其中一人穿着宝蓝常服,正是皇帝,见三人走开了,便向身边人问道:“这苏家姑娘,便是你夫人的结拜姊妹?”   皇帝身边那人穿着一身侍卫服色,头却压得低低的,仿佛是在皇帝面前不敢抬头似的。这会儿听了皇帝问话,才抬头看了一眼,笑道:“看来正是了。臣看见她戴的那镯子,臣妻也有一个,说就是这位姐姐给的。”   这人肤色微黑,一笑就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却正是沈云殊。只是一说完,他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你也不必这般仔细,这里外头看不见。”   这假山坐落得甚巧,将三面都遮住了,唯有一面却是玉液池,若站在池子那边看过来,却是看不到沈云殊的脸。   沈云殊却笑道:“小心些再没过余的。臣可不能给皇上添麻烦。”   皇帝便笑了笑:“你素来精细。”沉吟了一下又道,“朕瞧着许氏女心机颇多,你这门亲事……”   沈云殊忙道:“托皇上的福,臣娶的这一位,可与她姐妹们不同。”   “哦?”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捉狭的笑意,这会儿,他看起来倒是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朕还以为你这亲事结得不情愿,正打算着给你想法子,找个更好的呢。”   沈云殊连忙摇手:“多谢皇上,可不必了。”   皇帝的笑容不禁更深:“难得见你这般急。朕看那许氏容貌倒是不错,你该不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沈云殊嘿嘿笑道:“臣算什么英雄呢。不是臣爱皮相,皇上方才也看过那位苏秀女了,觉得如何?”   皇帝微微一笑:“瞧着不出挑,倒是个仁善的。至于针线好不好,要到明日才能看得出来。”   沈云殊便笑道:“针线是其次,心善倒是最要紧的。”   “如今还未必看得出来。”皇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点头了。这可是选秀女,谁不想着踩着别人出头?苏阮帮了凌玉珠,却是没见得有什么好处。   沈云殊又是嘿嘿一笑:“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拙荆能与这位苏秀女结拜姐妹,固然是有当初同生共死的缘分,可也是因着都是一样的人……”   皇帝便笑了起来:“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替你家那位许氏说话呢。说起来,太后已经作主把许氏留下了,看来日后,朕要与你做连襟了。” 第54章 郡王   皇帝能说连襟的话, 沈云殊可不能接,于是嘿嘿笑了一声便道:“臣可不敢当。皇上不知道,许家恨不能与臣家划清界限, 就连臣妻要回门, 那边都不情愿呢。”   “你这是不愿许氏中选了?”皇帝玩笑地道, 随即轻叹了一声,“朕亦不愿选那等背信之人的女儿,只是太后挑中了,朕也不好说什么。”   沈云殊谨慎地道:“太后定有用意。”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 既可当作是敬重太后,又可当做是提醒皇帝。皇帝便点了点头:“太后的确是有用意。”放这么个女子在后宫, 大约也是要看看他对许家是个什么意思,从而看出他对沈家又是个什么用意。   皇帝不说话了,沈云殊也沉默了良久, 才没头没脑地道:“皇上辛苦了。”   皇帝却听懂了, 笑了起来:“还记得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你也跟朕说这样的话。”只不过那时候说的是“王爷辛苦了”。   “不过若要比起来,那会儿在西北还痛快些呢。”皇帝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至少一心只要想着打北狄人就行。”而太后为了让他立些军功, 也是竭力在军需上给予保证,他们无后顾之忧, 只要打仗就行了。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年,而且最后的功劳大半都归于了太子调度有方上。皇帝倒是并不稀罕那些功劳, 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可是他觉得日子短,皇后却觉得日子长,而且皇后那一胎,就是在他去西北的时候小产的。   “那会儿你还小呢。”皇帝拨开那些让人伤感的回忆,笑起来,“朕头一回看你上阵,还吓了一跳,心想沈将军真是大胆,怎敢就让你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就上阵杀敌,后来才知道你十三岁就进了军营了。果然是将门出虎子呢。”   沈云殊略有点不好意思:“皇上过奖了。”   皇帝笑道:“怎么是过奖,若换了别人,只怕这次朕也见不着你了。”   说到这个问题,两人的笑容都渐渐没了。片刻之后皇帝才叹了口气:“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们沈家……”   这话可就太重了。即便沈云殊与皇帝是旧相识,又算是心腹之臣,也连忙单膝点地道:“皇上言重了,臣与臣父理当为皇上尽忠,如何担得起——”   皇帝伸手拉了他一下:“哪里有那许多理当之事。说起来,袁家受朝廷重用,难道不是理当报效么?可他们还不是——可是朕这里有太后压着,还有卢家……朕真想立刻就抄了袁翦的家,可便是能如此做,袁家也未必就能动其根本,就是沿海的兵权,也未必能交到你们父子手中。”   “臣等无能——”   沈云殊刚说了一句就被皇帝打断了,“不是你们无能,是袁家盘踞江浙已久,你们才去了多久?总要有个三五年才能站稳脚跟,到那时拿下了袁家,才能名正言顺由你们接管。否则,又不知便宜了谁!”   “皇上——”沈云殊低声道,“臣明白。”   皇帝苦笑:“可是这三五年,朕要忍,江浙的百姓也要忍……这是朕无能!”   沈云殊慢慢摇了摇头:“若是太子继位……”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太子继位,袁家就是新帝真正的舅家,到时候地位会更稳,很可能太子都不会有除掉袁家的心思。   但说到三五年的忍,不单皇帝难熬,沈家也很不情愿。沈云殊目光闪动了一下:“皇上,非常之事,或许当用非常之法。”   皇帝转眼看他,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你们父子都是有分寸的人。”这就是默许他们自己行事了。   沈云殊今日悄悄进宫,就是要讨皇帝这句话的,此时得了答复,心里也轻松了些。正要跪谢皇帝的信任,忽然听见一连串小孩子的笑声从玉液池对面传过来。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衣裳的孩子从草地上跑过去,他身前还有两个小内侍,正拿着个网子在捕什么东西。   在宫里如今只有一个孩子,沈云殊一看就知道:“是敬郡王。”   这就是太子留下的嫡子周珏。   太子自幼体弱,到过世的时候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眼前的敬郡王,乃是太子妃卢氏所出。女儿则是庶出,同样体弱,太子被毒害那年因东宫乱糟糟的,照顾的人一时疏忽,染了风寒就没了。   卢太子妃与太子夫妻和睦,太子中毒,她不眠不休照顾了几日,太子却仍是撒手去了。卢太子妃本来就疲劳,加之伤恸过甚,从此就缠绵病榻,如今挪在宫外的行宫里养着。敬郡王就由太后抚养,住在寿安宫。   按说郡王是不该穿杏黄衣裳的,但按太后的意思,这孩子封个亲王也使得,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怕封号太高承不住,才暂时封作郡王。至于衣裳上有些违制之处,太后不说,谁又会提呢?   两个小内侍在敬郡王指挥下上蹿下跳,半晌一个小内侍将网子按在地上,似乎是终于捉到了什么。敬郡王欢喜地跑上去,伸手往网子里去捞。沈云殊眯起眼,觉得那网子里该是一只大蝴蝶,但敬郡王伸手没有抓住,蝴蝶从网子的缝隙里飞出去,直往玉液池中飞了。   敬郡王抬脚就踢了那小内侍一脚,小孩子尖细的声音隔着池子都隐隐能听见:“笨蛋!快去给我捉回来!”   可玉液池颇大,池中只有一条九曲桥,连着池心的亭子。其余地方,都是大片的荷花,并无处落脚之处。那蝴蝶飞入花丛之中,无论如何是够不着的。   敬郡王却不管,见小内侍跪着不动,更用力踢他。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身子又不是特别健壮,一时没站稳,竟自己跌倒了,顺着有些倾斜的草坡滚了几圈,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会儿后头忙忙地跑过来一群宫女和嬷嬷,其中一个连忙上前扶起敬郡王,指着那小内侍就喝道:“你们怎么伺候郡王爷的?”   敬郡王哭声就越发大了起来,指了那小内侍道:“他放跑了我的蝴蝶!叫他下池里去捉!”   那嬷嬷便道:“没听见郡王爷的话么?还不去捉?”   小内侍吓得也要哭了出来:“奴婢不会游水……”他年纪也不过就十一二岁,个子不高。那玉液池池边也就罢了,池中水却是甚深的,他若下去必定没顶。   敬郡王却不管他,跺着脚道:“就叫他去捉!”   那嬷嬷便板起脸来,逼着小内侍下去。   皇帝远远地看着,深深叹了口气,对沈云殊道:“你出宫去吧,朕去看看这场官司。”   沈云殊是悄悄入宫来的,就是借着甄选秀女的机会与皇帝回几句话,这时便悄悄又从来路潜回去了。皇帝便举步上了九曲桥,走到玉液池对面去。   这会儿那小内侍已经被推到了水边,边哭边磕头,皇帝看闹得不像,重重咳了一声,一众宫人才发现他,连忙跪下行礼。   敬郡王就一头撞进皇帝怀里,哭道:“皇叔,我要蝴蝶!”   皇帝摸了摸他脑袋,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平安道:“叫人找几个身手灵活的,去给郡王捉蝴蝶,捡那颜色鲜艳好看的,多捉几只。”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内侍,“这等笨手笨脚的,怎能伺候郡王,还不换了。”   敬郡王听见皇帝让人多捉几只好看的蝴蝶,也就忘记了刚才飞走的蝴蝶。那小内侍被平安叫人拖了下去,扔到冷清些的宫室里洒扫去了,敬郡王也不曾在意。   皇帝不由得扫了一眼那些宫人。敬郡王被太后宠坏了,但到底是个孩子,本来哄一哄,再捉几只蝴蝶来便可息事宁人,这些宫人却只一味地纵容。如此一来,倒是能讨得太后欢心,可又会把敬郡王养成什么样子?   但这些宫人都是太后安排的,尤其是那两个嬷嬷,全是太后心腹之人,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他想了一想,还是拉了敬郡王的手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敬郡王五岁开蒙,如今读了两年书,进来教他的都是翰林院里挑出来的饱学之士,与当初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皇帝想到已故的兄长,心里忽然紧了一下。太子当初在东宫开讲筵,是因为他是太子,按规制自然如此。可敬郡王只是个郡王,即使不开府,养在太后宫中,也不该有这等规制。   敬郡王却扭了一下,有些含糊地道:“做了……”   皇帝小时候也有淘气不想做功课的时候,听了他的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将他抱了起来道:“皇叔送你回寿安宫读书。那蝴蝶叫他们逮着了就给你送去,做完了功课再看。”   敬郡王不大开心,但哼唧了两声也没敢说不去。皇帝抱着他上了御辇,一路送到寿安宫,打发了他去写功课,方坐下来与太后说话。   太后在花园里看了一下午的秀女,也有些疲倦,刚刚歪着歇了会儿,见皇帝进来,就叫身边的宫女:“把井里湃着的西瓜拿出来切两盘,皇帝一盘,珏儿那里送一盘。”又笑问皇帝,“怎么倒把他送回来了?莫不成他跑到你书房去了?”   皇帝便笑了笑,有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并不是。儿子今日看了几份奏折有些气闷,随意走了走,在玉液池边上看见珏儿扑蝴蝶,得知他功课尚未做完,就把他送回来了。”   太后便意味深长地笑:“原来还在玉液池呢。”   皇帝便把头一低,仿佛想岔开话题似地提到了敬郡王踢打小内侍的事儿:“珏儿是皇家贵胄,这般暴躁不免有失体统。做奴婢的本该劝导着些,却一味只知纵容……若是将来传出个刻薄暴虐的名声,岂不是害了珏儿?”   太后脸色就微微沉了下来,淡淡地道:“皇帝说得不错。不知劝谏主子的奴才,要来何用!”转头就吩咐宫女,“今日跟着郡王的那几个,都叫他们到偏殿去跪着,我要问话。”   皇帝见状便起身:“儿子还有些奏折要看,就先告退了。”   太后便又笑了笑:“这奏折总是批不完的,也不要熬坏了身子。也罢,皇后还要管着宫务,顾不上你,等过几日这宫里人多了,就有伺候的人了,我也好放心……”   她看着皇帝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沉声道:“今日是谁跟着郡王?”   贴身宫女善清忙回道:“是钟嬷嬷。”   “糊涂东西!”太后冷冷地道,“叫她伺候郡王,却伺候出刻薄暴虐来了,要她还有什么用!”   善清低声道:“皇上也只是担忧郡王将来……这会儿郡王还小呢。”   太后冷笑道:“三岁看老。珏儿如今七岁了,若是传出不仁的名声,将来如何是好?这等名声一旦传了出去,要如何才能挽回?”   善清答不出来。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名声坏起来容易,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那个小内侍呢?”   善清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太后问的是谁:“奴婢听说是被皇上打发去扫那些没人住的宫舍了,说要另换了机灵的来伺候郡王。”   太后冷冷地道:“去找找他在哪里当差,趁他日子难过的时候送点东西过去,就说郡王惦记着他呢。”   善清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一声。被皇上说是不机灵,不能伺候主子,那日子怎么会好过呢?管着他的大太监也不会叫他好过的。这时候郡王送点东西,那就是雪中送炭了。纵然这小子不懂得,那些大太监大宫女们知道了,也会宣扬出去的。   太后便叹了口气:“也是我平日里太宽纵了他,总想着他身子弱,不忍心拘着他……”   善清忙道:“这是太后一片慈爱之心呢。再说,郡王爷身子也确实弱些,年纪又小,那些翰林先生们又严……”有些话她没说出来。依她看,太后总说敬郡王将来就做个富贵闲王,那功课实不必这般重的。   太后却摇了摇头:“先生们严才是对的。他年纪也不算小了,这些功课也并不多。想当初他父亲在东宫的时候,那功课才叫重呢。他这算什么,根本不够。”   善清嘴唇微动,忽然间心中一凛,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低头听着。   太后也没在意。她每逢想到太子,总要出神一会儿。隔了半晌才道:“罚钟嬷嬷三个月月例,下次若再有这样事,她也不必伺候郡王了。还有今儿跟着的人,都赏十板子,若是不会当差,全都打发了!”   善清连忙答应,退出了正殿。她走到殿外,才觉得自己在那阴凉的大殿内竟出了一身冷汗——太后方才拿敬郡王的功课与他的父亲相比,可敬郡王的父亲是太子,是一国储君!若不是当时出了端王的事儿,如今坐在这九龙宝座上的就是他了!   一国储君要学的东西自然是很多,因为治理天下需要懂得很多很多的事情。可是敬郡王呢?他将来也不过是个郡王,一个闲散宗室而已,为什么功课要跟先太子相比?纵然他学会了治国之道,又有什么用呢?   善清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地抬眼往寿安宫宫门处看了看——皇上,知不知道这些事呢……   皇帝出了寿安宫,也不用御辇,就在宫道上步行。贴身太监平安紧跟着他,见他眉头始终皱着,不由得有些担忧。   他是从入宫就伺候皇帝的,从陪着皇帝玩耍的小太监升上来,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说话也比别的宫人大胆些,便小声道:“陛下是回书房,还是往哪里再去散一散?”他知道皇帝刚才根本不是在散心,这会儿只怕还又添了几分郁气,是以有此一问。   皇帝回过神来,笑了笑:“方才散过了,还散什么。”虽说方才不是散心,可既然他跟太后说是散心,那就必须是散心。既然已经散过心了,这会儿还要散什么?   平安不敢再说,倒是皇帝想了想:“皇后可是一人在宫里?”   平安小声道:“仿佛是接了梅姑娘过去……”   皇帝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皇后是个宽和的人,怎么她们姊妹却不相像……”还不曾成为他的嫔妃,就已经要与袁氏女斗起来了。   平安想了想,小心地道:“梅姑娘还年轻……何况做妹妹的,总是更受宠些……”因受宠,就难免有些儿小脾气,若是再有几分才华,就更爱掐尖要强。   皇帝摇了摇头。一个梅氏,一个袁氏,眼见着是要水火不相容了。   梅皇后无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她有心将娘家妹妹接进宫来,将来生了皇子也是梅氏所出,亦能稳固皇后的位置。这个,皇帝心里明白,也是默许了的。且太后也要接袁氏女进来,与其让袁氏女把持后宫,自然不如由梅氏把持。   但他希望梅氏女在后宫与袁氏抗衡,并不等于愿意看见她们剑拔弩张。事实上若真是梅若婉与袁胜兰针锋相对,为难的是皇后。梅若婉只要稳稳地居于后宫,能生下子女,这就够了。并不需要她必得压下袁氏女,彰显自己,宠冠六宫。更不需要她拉拢宫嫔,结党分派,甚至是欺压别人。   可这个道理,看起来梅若婉并不知晓。皇后这会儿把她接过去,不知是不是在教导她。若是能教明白了,好歹是件幸事。   “皇后娘娘必会教导梅姑娘的,陛下不必担心。”平安窥着皇帝的脸色,小心地安慰,“梅姑娘饱读诗书,必是懂道理的。”他从嗓子里细细地挤出一句,“总比不读书强……”   皇帝顿时苦笑了一下。可不是,他那袁家“表妹”,可见就是个不读书的。居然还拿了别人的诗来糊弄他。   大约她只以为诗句明白如话,便是简单罢,根本不知其中格律。但能写出那样讲究的诗句,也不会张口就唤他“皇上表哥”了。还有那许氏,才华是尽有的,可临场弄虚作假,倒有些可惜了那一首清新的小诗。   “苏氏今日可做了什么?”是诗是画?   平安忙想了想:“仿佛是写了一幅字儿,是录的前人的诗,奴婢看了一眼,记得是‘五月榴花照眼明’什么的……”   “录的唐人的诗……”皇帝沉吟了一句。这应该是自己不会做诗了,“字写得如何?”   “奴婢看着是颜体。好不好的,奴婢可没这眼力了,只觉得怪整齐的。”   皇帝不禁就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只是女子写颜体的倒少,朕怎么没见着?”   “搁在最下头呢。”平安想了一想,“仿佛是到最后才上去写了几笔。那会儿奴婢——也没怎么注意……”谁能料到苏氏会引起皇帝注意呢。几百秀女,他这眼睛也不够使啊。   “明日打听着太后和皇后何时再叫她们到御花园去,便告诉朕一声儿。”皇帝略有些好笑地道,“朕也想看看,她做的间色裙手艺如何。”   “是。”平安连忙答应,心里却想,这真是一人有一人的缘法儿。   自打入了宫,平安就极信缘法。这宫里头都是贵人,可缘法各自不同。前头先帝那会儿的事就不说了,只看眼下。梅袁二位这都是宫里头有靠山的,进宫早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许家那位,若按皇帝的意思是根本不会留她的,偏她靠上了袁氏,就这么由太后定下了。   还有这位苏秀女,本是不起眼的一个人,写的字儿甚至皇帝连看都没看到,却又有了做裙子这么一出儿。再加上沈家少将军替她说了这么一句,平安敢说,倘若明日那间色裙做得不错,这苏秀女八成也是能留下的了。这不是缘法儿,又是什么呢? 第55章 游园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 引发了京城之中各方关注。   即使是号称规矩森严的后宫,消息照样有其传递的渠道,皇后和太后才召秀女们去了一回花园, 许多人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并且迅速地引发了一轮新的结盟或敌对, 而且还在前朝体现了出来。   “四川卫所闹出吃空饷的事来,那位千户前年娶了梅大儒的门生的女儿,也算是皇后家的姻亲了。”九炼口才好,什么事都能说得活灵活现的, 仿佛他亲眼瞧见似的,“其实吃空饷的事儿也不是自这位郑千户起, 而是他前头的人干的。结果那会儿没人问,等到他上任就被闹出来了。人家都说,他这是遭了池鱼之殃。”   “这人吃空饷?”许碧皱起眉头, “既是他前任干的, 他上任时为何不上报?”   九炼干咳了一声:“其实是因数目不大,各军都有惯例,并不出格,所以他就不曾上报。”   “这是什么道理?数目不大, 也是吃空饷,既这么着, 被参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这个,少奶奶就有所不知了。”九炼压低声音,“这行伍之中, 空额自来有之。譬如说咱们大将军在西北的时候,也有一成的空额。实在是因成了例,每年户部那里拨饷下来,都是扣了至少一成的,倘若咱们没有这一成空额,到时候拨下来的粮饷反而要少了。再者这军中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儿,人死了,只靠朝廷发的那几两抚恤银子哪里够呢?还有些缺了胳膊少了腿的,朝廷发的伤残银子更少,只说回乡还是个劳力,其实根本做不动了。若是有些积蓄还好,若是没有,可就苦了。那些空饷,有些也是拿来救济这些人的。”   许碧不由得有几分恻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靠吃空饷来救济士兵,犹如用贪污来做慈善,完全是一笔不明不白的账。即使上官有良心都说不清楚,若是没良心,那还不都进了自己腰包?   九炼也叹道:“实在是没有法子……”   知雨见许碧有些不愉之色,便白了九炼一眼:“说这些做什么。不是说他是被人连累了?究竟是被什么人连累了?”   九炼一缩脖子,忙道:“可不就是,听说,都是因为跟梅家秀女在宫里不‘与人为善’有关系。”   许碧顿时觉得一阵荒谬:“梅家秀女在宫里做了什么?”一群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就算是争风吃醋又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何况有梅皇后在,梅氏秀女入宫基本就是内定了吧,她还需要做什么?   九炼回道:“听说是在御花园提议诗画会友。”   许碧失笑:“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闺秀们相会,诗画琴棋不都是平常事吗?这是得罪了哪位不爱读书的秀女了?”   九炼嘻嘻一笑,许碧猛然就想到了一个人:“别是得罪了袁家姑娘吧?可我听说,袁家长房的那位姑娘不也是能诗会画么?”   九炼摇头道:“少奶奶不晓得,袁家长房那位姑娘连宫都没能进呢。三位姑娘进京,太后就只宣了那袁胜兰。”   “太后如此喜欢袁胜兰?”许碧有些诧异,“便是看中了袁翦,要接她入宫,也不至于……”不至于连自己亲侄女都不见吧?三个女孩儿来京城,只见一个,这也未免太区别对待了,叫承恩公那边怎么想呢?   九炼也道:“这事确实诧异呢。依小的看,那袁胜兰实在是不出众,想来还是因为有个好爹的缘故,又是嫡女。若是那袁胜莲是嫡出,只怕也轮不着她了。”   许碧打趣他道:“你对人家姑娘倒知道得不少?”   九炼嘻嘻笑道:“少奶奶又取笑小的。小的没什么大本事,跟着大少爷就是打听些消息,该不该知道的,小的都知道些。当然有些也不是小的亲眼所见,譬如说这回,小的就是猜想,若袁家三位姑娘那日都进了宫,有长房那位姑娘顶着,怕也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许碧笑道:“你少卖关子了,后头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那位梅秀女给袁胜兰难堪了?”   九炼咂舌道:“险些就难堪了。梅秀女不但提议诗画会友,还当着皇上的面,先是自己交了一首诗,又问袁胜兰是做诗还是作画呢。”   许碧皱眉道:“自己出了风头还嫌不够,她难道不怕皇后为难吗?那毕竟是太后的侄女,就是将来她入了宫,太后也是尊长呢。”   九炼便小声道:“小的听说,这位梅秀女虽然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可是素来就不和睦的。再说这梅秀女才名大,怕是这心气儿也高,并不会想着别人的难处……”   许碧不禁就叹息了一下。皇后无子,这是想接个同族的女孩儿来替她生子呢。可是若接进一个不听话的来……就是不说皇后怎样,梅家那女孩儿这样的脾气,只怕自己的日子也未必过得好。   知雨却急着听下文:“你方才说‘险些就难堪了’,那便是并未难堪?那袁胜兰既不出众,又怎么应付了梅秀女的?”   “呃……”九炼说得高兴,这会儿才想起来此事还关系着许碧呢。不过此事许碧早晚也要知道的,便是如今他不说,待中选的旨意下来,消息也是一样要送过来的。   “后头袁胜兰与一位秀女合作,那名秀女作画,袁胜兰配着题了首诗。”   许碧一想就明白了:“那诗不是她自己做的罢?”找了枪手,临场作弊了,“是哪位秀女这般的……雪中送炭?”是袁太后安排来救场的吗?   九炼就把头低下去一点儿,用眼角观察着许碧的神色:“就是,是,是少奶奶娘家的那位大姑娘……”   “许瑶?”许碧确实有些惊讶,“原来是她!”原身的记忆里只觉得大姐姐有才华,很能干,却没想到有这样的头脑,竟然能抓住这个机会!   “那大姑娘也被选中了?”知雨很不开心。把她们姑娘推去冲喜,自己却进宫做了贵人。虽说大少爷是极好的,对姑娘也好,可——仍旧是觉得有些不甘呢。   许碧笑了一下:“她也算极机灵的了。”本来按沈家与皇帝的关系,皇帝决不会选一个弃了沈云殊的女子;而沈家与袁家如今不和,太后也必定不会选沈家姻亲之女。可偏偏梅秀女闹出这么件事来,许瑶就抓住了袁胜兰这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这份儿头脑和勇气都是胜过不少人的了。   九炼小声道:“袁胜兰说喜欢她做伴,太后也允了。不过,许翰林的官位不高,想来这初封的位份也不会高……”   “这与我们无关。”许碧在知雨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嘴上能挂油瓶了。你管别人做什么呢?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要紧。”   知雨扭了扭身子,小声嘀咕:“奴婢晓得与咱们不相干,只是心里不自在……”   九炼暗想:也不是全不相干呢。本来许家就恨不得能将沈云殊拒之门外,待接到自家姑娘中选的旨意,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来。只是这些大少爷都不许他跟少奶奶讲,那他也只能闭口不言了,横竖少奶奶都是沈家人了,只要对少爷好,许家做什么也与她不相干。   许碧可不知道九炼还隐瞒了消息。她虽然也有许二姑娘本尊的记忆,可那总归是隔着一层,并不觉得许家人是亲人,自然一时也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只关心沈云殊:“大少爷还在兵部?”   说到这个,九炼就不大眉飞色舞了:“是。少爷说,只怕这两日不能陪少奶奶去寺里上香了。如今朝里争论倭寇之事,闹得怪厉害。虽说咱们家并不怕,可总免不了要听几句闲话。且少爷打算着这次还要提造船之事,牵扯到银钱啊兵备啊什么的,这官司就打不完。少爷是极想陪着少奶奶同去上香的,只是——”   许碧摆摆手:“他有正经事,自然是那个要紧。只是朝上的争论,想是对我们不利?”   九炼挠挠头:“也没有什么不利的,横竖少爷来京城之前就已经料到了,只是多少麻烦些,”   许碧料想沈云殊并不愿拿朝廷上的事来让她忧心,大约是已经吩咐了九炼不必细说。不过她也不是什么政治达人,既然自己帮不上忙,沈云殊又早有准备,那也不必非问个究竟不可了。遂道:“既这样,我自己去上香就是。到时我替大少爷上一炷香,姨娘地下有知,也不会责怪的。”   京城内外寺庙甚多,且各有特色。最著名的当然是大相国寺,不过那里香火实在太鼎盛,许碧不想在这种时候凑热闹,还是选了略清静些的延庆观。   延庆观乃是道观,许碧便在观中做了一场简单的阴事科仪,为杨姨娘超度。许碧倒是不相信什么极乐之地,但既然她能穿越过来,便也真心祈祷杨姨娘也能再有一次机会,不再做人妾室。   虽说是简单的科仪,只是念了念济苦经,并随坛施食,但也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许碧闻不惯那些香的气味,几个时辰下来觉得自己像块熏肉,连中午那顿素斋都不想用了。   知雨看着心疼,道:“这香气是重了些,姑娘自小肺弱,还是回去罢。”   “外头这暑气正大呢。”知晴从殿外走进来,皱着个眉头,拿帕子直扇风,“这一路回去,怕是马车里热得很,姑娘受不住。”   许二姑娘身子的确弱,许碧虽然已经在有意识地多活动,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且现在又不是她那个时代,后宅妇人想运动一下都不方便,所以这几个月来改善得有限。就说这会儿坐着马车一路回去,车里要是没冰,又不能敞开窗子吹风,她还真是不敢说自己就能挺得住。   九炼闻言便道:“附近就是宝镜湖,那湖边上有个园子,专种牡丹花的。虽说这会儿牡丹都开过了,但园子里景致不错,临着湖也凉快,不如去那园子里转转,等暑气下去了再回去便是。”   许碧诧异道:“那是什么人的园子,能随便进吗?”这个时代应该是没公园吧?   九炼笑道:“那是个商人,便是专门种了牡丹来卖的。因他家园子好,每到牡丹盛开的时候,常有人包了园子来宴饮。我们过去,若只是在园子里坐一坐,他家必是肯的。若是主人在家,备份礼即可;若是主人不在,打赏下人便是。”   许碧默然。这年头商为四民之末,将自家园子借给达官贵人,虽说是为了借势,怕也有无可奈何之意。   九炼以为许碧不明白,还解释道:“少奶奶放心,这样事常有的。何况这人的园子出名,园里的牡丹自然也有名,京城里头都知道‘宝镜牡丹’的名号,不知借此多做了多少生意呢。”   许碧笑笑:“你说的是。那咱们就去瞧瞧,也买几株花苗种在院子里,将来开了花好看。”   九炼笑道:“那怕是要请个花儿匠呢。这牡丹种活不难,要花开得好就不易了。听说有许多人买了回去,也只第一年花开得艳,到第二年便不好了,都是因为不会照顾的缘故。”   许府是没有牡丹的,知晴知雨也不大出门,听说起牡丹都有些神往:“可惜花时过了……”   九炼忙道:“其实江浙那边也有,只是不知怎么的,都不如这边的好。尤其是洛阳牡丹,听说有许多名品,若移了地方,种出来就不是原来模样了。听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大约都是水土不同的缘故罢。”   一行人说着话,马车便驶离延庆观,往那牡丹园去了。   园子果然不远,许碧刚觉得马车里热得有点难受,便远远看见了宝镜湖,和湖边那座园子。   便是仅从外头看,也觉得这园子颇为精致,竟有几分苏杭园林的意思,与京城的园子颇有不同。园中绿树成荫,瞧着就觉得暑气消了几分。   九炼上前去敲门,一会儿回来,面上神情略有点儿尴尬:“少奶奶,这园子今日有人借了,我们若在边上歇歇倒是无妨,里头却是进不得了……”游园的主意是他出的,如今却被人捷足先登,他也觉得有点脸上无光,难以向少奶奶交待。   “无妨。”许碧望望不远处的镜湖,那碧绿的水面如同锦缎一般铺开,波光粼粼,连吹过来的风都带几分水气,只要不在日头下直晒,倒也并不闷热,“我们就在这园子外边走走也好。”   那园子主人听说来的是从二品大将军家的女眷,其实心中也有些惴惴。他一个商人,并不知多少朝堂的事,只知道从二品是极高的官了,至少他绝对得罪不起。   这园子今日被人包了,自是不能再随便放人进去走动,否则便会得罪包园子的人。可若是就此把大将军家的女眷拒之门外,得罪了这一家又如何是好?   眼下听说许碧等人并不计较,只要在荫凉处散一散,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连忙亲自出来,又叫人备了酸梅汤、绿豆汤等消暑汤饮,并那新鲜樱桃浇了酪浆,殷勤奉上来,唯恐招待不周,惹了贵人不快。至于那茶水钱,当然是一个铜钱都不肯收的。   许碧是毫无“贵人”的自觉,见那园主人一脸诚惶诚恐,便请他也坐了,说起园子的事来。   这园主人虽然是个商人,但这等数代经营的大商人,自幼也请了先生教导,不说能书会画,也并不是只有一身铜臭味儿。许碧又不是喜欢咬文嚼字的人,谈得还挺投机。尤其说起牡丹花来,那园主人更是有些忘记了两人的身份,眉飞色舞起来:“洛阳牡丹甲天下,小人这园子里的牡丹,皆是自洛阳引种而来,各品都有。春日里开放起来,不输洛阳那些名园。”   他说起种植牡丹来头头是道,竟是不光雇佣了人来料理,自己也亲手种花,说得高兴,还道:“牡丹最喜肥,拿那豆饼之类细细沤了,再拌些粪肥,每年施三次——”   他说到这里,知晴已经以手掩鼻:“快别说了,再说这汤饮也要喝不下了。”   园主人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脸色顿时有些发白,连忙起身告罪。许碧忍不住好笑:“这有什么?别说种花了,就是种粮种菜,哪里不用粪肥?你若知道这个,难道还不吃粮米菜蔬了不成?对了,绿豆自然也是要用肥的,那绿豆汤你还喝不喝?”   知晴直跺脚:“姑娘——”   许碧哈哈直笑,又逗了知晴几句才换过话题:“今日包你这园子的是哪位?”   园主人忙道:“是佑王府里的小郡主生辰。只因小人的园子在湖边,自这一段湖面泛舟也清静些。”   佑王就是今上如今仅存的兄弟了。他素性恬淡,从未对大位起过心思,如今更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京城里都难得听到他的消息。不过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他亦是多有恩宠,封了亲王,又时时都有赏赐,便是对他的子女也格外恩厚些。   这位小郡主,许碧是听九炼“科普”过的。其实不是佑王妃所出,只是侍妾生的。   说起来,先帝子嗣倒还算好,长到十岁以上的就有五子三女。但不知是不是兄弟阋墙,老天也看不过,一场嫡位之争后,剩下的皇帝和佑王子嗣上就都单薄了起来。皇帝那是不必说了,佑王今年三十出头,也不过只得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既是独女,虽说生母只是侍妾,佑王也十分喜爱。按说即使是亲王女,也不是个个都能封郡主的,更不必说是庶出的了。但因佑王疼爱女儿,七岁上就上奏折请封,皇帝又宽厚,抬抬手就给了个郡主。如今宫里还没个公主,这位小郡主在这一代里头就算是最尊贵的女孩儿了。   人自觉尊贵了,又太过娇宠,不免就有些张扬。在这京城里,佑王本人还没他这女儿显眼呢。   只是佑王虽尊,却只是个富贵闲人,并无实权。而这小郡主又是庶女请封,虽然封号尊贵,却也有些世家嫡女并不怎么买她的账。以前也就罢了,今年正逢大选,有不少人家有女儿应选,现成的推辞借口,以至于小郡主过十四岁生辰,竟是请不到多少客人。   小郡主心中不快,佑王便要讨女儿欢心,特地为她制了一艘画舫,教她就在湖上办这生辰宴,到时人虽少,却更新鲜。故而才包了这一处园子,图的就是这一带湖面好,等闲百姓又不得接近。   “贵人们原是不游这园子的,只是既包了园子,小人……”园主人自觉方才说错了话,越发地加着小心。   许碧看他这么战战兢兢的,倒有点不自在了,遂打发他去做自己的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们不过是借个荫凉处歇歇脚,这里也足够了。”   园主人千恩万谢地告退,许碧不由得叹道:“也难为他了,倒好似欠了我们似的……”   知晴撇嘴道:“奴婢瞧着这人说话也孟浪……”怎么在姑娘面前就提起什么肥料来了。   许碧暗笑,道:“得了,人家就是说说种花而已,又没说错什么。那边那几棵石榴开得好,树下该是不曾用肥,你要不要去看?”   知晴又是跺脚又是笑:“姑娘如今可会怄人……”   许碧笑着起身往石榴树那边走。那几棵石榴树正是盛花之时,从绿树掩映之中透出来艳红似火,看着很近,其实小路蜿蜒,绕过去却见几块湖石垒着,那石榴树还是种在湖石后边的。许碧等人刚刚走近,忽然间树枝晃动,却有个女子从湖石后头闪了出来。   这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看衣着是个丫鬟模样,耳朵上戴的却是一对儿赤金丁香,头上的珠花也十分精致,只怕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还要讲究些。她初初从湖石后头出来时还略有一丝慌张,待见了许碧等人却先是一怔,随即就扬起了下巴:“你们是什么人?” 第56章 辩论   许碧今日是来给杨姨娘做法事的, 自然要穿得素淡才好。只是她来京城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做法事,衣裳倒还能挑出两件来,首饰却大都有些华丽, 最后只得挑了一根灵芝头银簪, 又戴了几朵米珠与绿松石串成的珠花, 乍一看从头到脚都简朴得很,还不如这丫鬟讲究呢。   看这丫鬟面上神色变化,便知道是将许碧一行人当做了出来游玩的小户人家主仆,便颇有些趾高气扬起来。   既然这园子是佑王府包下了, 许碧估摸着这丫鬟多半是佑王府的人。她倒是不怕,却不想给园主人惹祸, 便道:“我们是路过的,天气太热有些中了暑气,来向这里主人借口茶喝。”说着便要示意知雨等人往回走。   那丫鬟却把下巴扬得高高的, 冷笑道:“这园子今日是我们郡主包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也配进来!还不赶紧走呢。”   许碧本来是要走的,闻言倒停下了脚步:“听说佑王府的王妃娘娘前年在铁塔寺做法事,有人背了重病的老母来拜菩萨却被挡在门外, 王妃娘娘还特地许了他们进来。不知你们这位郡主是哪个王府里的,竟连佑王妃娘娘也比不得?还是说郡主就在这里, 是我们打扰了?”   那丫鬟顿时噎住了。   佑王妃做法事的那件事儿,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连皇帝都夸一句佑王妃仁善。嫡母尚且能容病人入庙, 做女儿的却不许中了暑气的人进游赏的园子歇歇脚?何况小郡主这会儿只怕还在湖上,又哪里说得到打扰呢。   眼看这丫鬟无话可说,许碧轻哂,转身正要走,忽然听见石榴树后头,湖石根儿下,突然有人打了喷嚏。距离甚近,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个男子声音。   那丫鬟脸色一下就白了,许碧立时明白,原来这丫鬟是偷着空子出来会人的,难怪被他们撞见,这般急火火地就要赶人。   这可实在是尴尬。许碧也无意去揭破别人家的事儿,连忙一示意知雨等人,拔脚就走。偏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什么人在那里?”   这声音听着还远,那丫鬟却是浑身一颤,忽然也放开声音喊道:“宝山管事你挡着这些人,我去叫人来!”   许碧一怔,那湖石后头已经钻出个打扮体面的男子来,也放开喉咙喊了一声:“快叫人来,不许这些人乱闯惊了郡主的驾!”   这两人放开喉咙这么一喊,那边远处立刻有了动静,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从小路上奔来:“什么人竟敢擅闯!”   这麻烦简直来得毫无道理,许碧都快要气笑了。九炼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手按在腰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那丫鬟却是得意洋洋,大声道:“这几人明知郡主在此还要乱走乱闯,定是有不轨之意,快把他们拿下!”   两名侍卫向许碧等人看过来,却有点犹豫。这一行人只有九炼一个男子,还是个年轻小厮,余者皆是女眷,要说是来游园的倒是更有可能,说有不轨之意……哪有这般大喇喇来行不轨之事的?   其中一名侍卫心思更灵透些,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便板着脸道:“此处今日有郡主尊驾,尔等不可冲撞,快退出去罢。”   这倒是个息事宁人的态度。许碧也不欲多事,便点了点头。谁知那丫鬟却道:“这几人悄悄入园来,定是有不轨之心,怎能就放他们走了?两位大哥还是先把人拘起来,待郡主回府再放了不迟。若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这责任?”   两名侍卫一想也是。佑王对这女儿宠爱有加,小郡主难免脾气大些。偏这丫鬟洗月又是郡主身边得用的人,若是她在郡主面前添油加醋几句,最后怪到他们头上来,可是吃罪不起。   一名侍卫便道:“几位还是跟我们往那边去罢。若你们是良家百姓,也无须害怕,只要等郡主移驾,便可回去了。”   知晴早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见两名侍卫真要上前,立刻竖起眉毛:“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们少奶奶是镇边大将军府的人,由得你们想拘就拘?”   本朝的大将军有好几位,但说到镇边大将军,说的就是沈家了。两名侍卫一听暗暗叫苦,不约而同都停了脚步——镇边大将军家的女眷自然比不得郡主,却也不是他们这些小小侍卫得罪得起的。这会儿郡主又不在,他们何必自己作主得罪人呢?   洗月也怔了一下。她今日借着小郡主在湖上饮宴的空闲溜出来与宝山私会,不想却撞上了人,心慌意乱之中也没细看,只见这一行人穿着不起眼,便以为不过是平头百姓,叫侍卫将他们先捉起来,待郡主走了再放人,便可将自己之事掩过去。横竖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敢到佑王府上去喊冤。   谁知这会儿听见抬出什么大将军的名号来,她再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少奶□□上虽戴的是银簪子,身上的衣裳却是上好料子,虽然素面无织花,颜色却极润泽。尤其腰上挂着一块玉禁步,用的是上好白玉,雕出弯月里一只捣药玉兔,玉色润泽如羊脂,宝光莹莹。   洗月暗恨自己方才怎么没仔细看看。可这会儿人都已经得罪了,再后悔也晚了。她不由得没了主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那管事宝山。   宝山也傻了眼,心里大骂洗月眼瞎,也不看清楚了就喊起来,如今倒成了他们没法下台。不过他到底是在外头跑惯的,比洗月“能屈能伸”些,当即干咳一声,堆起笑脸道:“这,这真是误会了……”   知晴忿然道:“什么误会,分明是你们——”   许碧却不想再纠缠下去了,摆手止住知晴:“既然是误会,咱们走罢。”沈家这会儿正在风口浪尖上,即使暗地里有皇帝支持,也殊为不易,无谓为了争一口闲气,再得罪上佑王府。毕竟那是皇帝的亲兄长,真闹出什么来,皇帝也为难。   知晴如今总算是有了长进,虽然还是悻悻的,但见许碧无意争执,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硬吞了回去,只狠狠拿眼刀子剜了洗月一下,才抢过去要扶许碧。   谁知就在双方都要偃旗息鼓的时候,却偏偏又有人在喊了:“什么人在那边?”这回传过来的动静可比刚才更大,一听就来了不少人。   许碧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暗想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莫名其妙的麻烦惹上身还甩不脱了——听那边的动静,只怕就是小郡主游湖回来了。   但这会儿可不能像刚才似的一走了之,许碧只得吩咐九炼:“去说一声儿,就说咱们不知道小郡主在此,只是有些不适进来歇歇脚,这会儿就离开。打扰了郡主,还请海涵。”   她一边说,一边瞥了洗月一眼。这丫鬟要是个聪明的,就在郡主跟前帮着把事儿抹平,大家各走各路的好。   洗月能在小郡主身边做大丫鬟,自然不是个笨蛋。刚才一时心慌,又以为许碧等人只是普通百姓,才错做了决定。这会儿听许碧的话,分明也是不欲闹出什么事的,不由得心中暗喜,连忙抢着过去向小郡主道:“是镇边大将军沈家的女眷,中了暑气,往这园子里来讨口茶喝的。听说郡主在这里,正紧着要退出去呢。”   小郡主今日玩得尽兴,心情正好,闻言便摆摆手道:“既是中了暑气,就叫她们坐着罢,横竖我们也要回去了。”这园子她也来过,如今没了牡丹花,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园子罢了,还不如佑王府的花园。既然已经在湖上宴饮过了,这园子她也不想多呆。   洗月心中一松,正要转回去打发了许碧等人,忽听旁边一个少女问道:“镇边大将军沈家?不就是近来拿着倭寇之事大肆宣扬,要向皇上请功的那个沈家吗?”   小郡主却对朝堂之事并不关心。整个佑王府里就没几个人会谈论朝堂之事,小郡主自然更不会去打听了,当下有些疑惑地反问:“倭寇?”   洗月认得这是小郡主要好的手帕交之一,右佥都御史家的姑娘司秀文。   司秀文之父司俨是朝中有名的“强项御史”。先帝在位时,他曾弹劾端王的舅父,一月之内连上六次奏章。端王私下使人去说情甚至威胁,统统无用,甚至连端王都被他以妨碍朝廷公务为由弹劾了一次。   当时端王军功正著,又得先帝喜爱,舅父却被弹劾得被罢了官,自觉脸面上过不去,便在节庆宫宴之上借酒盖脸,要难为司俨。谁知司俨便是正面对上了亲王,都不曾说半句软话,先帝也只能笑着说他能与当年的强项令相比,将闹僵的场面轻轻抹了过去。自此司俨就多了一个“强项御史”的绰号。   佑王自己为了不招皇帝的忌惮,恨不得关起门来过日子,可是却不想把女儿也拘在府里。那些手握实权的大臣家里的姑娘结交起来还要忌讳着些,似司俨这样的清流倒是全不必顾忌的。   且司秀文也是家中独女,自幼与兄弟们一同教养,琴棋书画都来得,只因为是庶出的,在外头便有些被别家嫡女排斥。小郡主自觉自己也不逊那些世家的嫡出姑娘,在这一点上便与司秀文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反而对那些唯唯喏喏的庶出女孩儿有些看不上眼。   佑王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个富贵闲人,司家与他来往也不算阿谀,亦不必有结党之忧,故而也不禁着女儿。一来二去的,两人倒成了闺中密友,小郡主有什么邀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司秀文。这次生辰,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洗月自也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司姑娘说的正是,就是那个沈家。”   司秀文便轻笑了一声,向小郡主道:“可真是巧了,我正想着不知沈家人是个什么模样,今日竟就碰上了呢。郡主可能叫那位沈少奶奶过来见见?”   小郡主不明所以,道:“这有什么不能的。洗月去请便是。只是这沈家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极有名气不成?”   司秀文眼见许碧已经跟着洗月走过来,便笑道:“郡主在府里怕是不知,这沈家甚是可笑。自到了江浙便寸功未立,眼看着脸面上过不去,便将倭人的癣疥之疾百般夸大,无非是要争军功罢了。如今这名声,已经传得满京城都知晓了呢。”   许碧这会儿已经走到不远之处,司秀文的声音又不曾放低,一字字都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就恼火起来,扬声道:“这位姑娘见识着实不凡,想必是去过江浙,见识过倭人劫掠的了?”   司秀文轻嗤道:“我虽不曾去过江浙,但也听说过东瀛之事。那东瀛扶桑不过一小小海岛,离我盛朝又远,能有多少兵力?岂不就如癣疥一般。倒是有些人,肆意夸大,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许碧报之以嗤笑:“这位姑娘幸好是站在京城之中说这些风凉话,若是将这话说给那些被倭寇劫掠残害的百姓听,说给那些与倭寇死斗致伤致残乃至于牺牲身亡的将士们听,只怕是要挨耳刮子的。”   司秀文的脸猛地涨红了:“你——”她出身书香之家,平日往来也多是文雅的女孩儿们,说句话都要讲究个婉转,几时听过“挨耳刮子”这样直白无礼的话?   许碧截口道:“岂不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位姑娘怕是平生连个东瀛人都不曾见过,却在这里大谈什么癣疥的话,岂不可笑?古有纸上谈兵,今有空中谈倭,我可真是长见识了。”   司秀文素来自诩词锋犀利,有乃父之风,怎肯被这沈家少奶奶压倒,冷笑道:“若依你这般说,朝廷要处置诸事,都要亲眼得见不成?那只怕朝中诸公都不必做事,只管到处去巡视便是。”   然而要说辩论,许碧从来不怕,立刻还口道:“若是事事皆信于人,朝廷为何要设监察御史巡察地方?只管听各地官员奏事便是了。”   刚才她听洗月管这女孩儿叫司姑娘,就猜她会不会就是那个要跟袁家结亲的司御史家女儿,这会儿便故意拿御史来说事儿,觑着司秀文嗤笑道:“该不会姑娘如此有见识,却不知御史是做什么的吧?还是以为御史乃是风闻奏事,朝廷也就可以风闻断事了?听几句闲话,便当成实证,不加查验妄下结论,朝廷官员若都如姑娘这般,着实可怕。”   司秀文父亲就是御史,怎可能不知御史的职责?一张清秀的小脸又红了一层,已然有些压不住怒气,冷笑道:“什么闲话!袁大将军镇守江浙十余年,便是与这些海寇周旋,屡立战功,难道还会说谎不成?”   许碧暗道果然是这个丫头,顿时对她的印象又差了两分,报以冷笑道:“沈大将军亦是镇守西北十余年,打得北狄不敢大举入侵,难道这样人就会说谎?”   镇守边境,战功累累,这些与说不说谎根本没有必然联系。不过司秀文既然是这个逻辑,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要论起战功来,难道沈文就比袁翦差不成?   司秀文果然噎了一下,但随即强辩道:“有些人到江浙一年,却是寸功未立;有人却能清剿海匪老巢,斩首数百,却不知究竟谁的话更可信呢?”   许碧哼了一声:“我不晓得谁的话更可信,只知道这十余年海匪都未能清剿,却不知是谁人之责?”   司秀文耳根都红透了,怒气冲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那茫茫大海,本就出战不易,海匪又熟悉地形,自然是难以清剿。自前朝起,数百年海匪未绝,如何能让人在十余年内便将其清剿!”   许碧讥讽地一笑:“原来姑娘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也知道海匪熟悉地形难以清剿,奈何厚此而薄彼,十余年未竟之功,竟必欲委于一年之内不成?”   这下司秀文真是无话可说了。她晓得自己是有些失了冷静,说话太急,被这位沈少奶奶抓住了把柄——袁家是镇守江浙十余年,沈家却是才去了一年,拿战功说话,的确是很不公平。   许碧还在侃侃而谈:“至于倭寇之事,彼虽国小,野心却极大。且正因国小物少,才更觊觎我盛朝。须知饥饿之兽,却比吃饱了的更为危险。姑娘既对东瀛所知不多,还是莫要轻下结论为妙,免得误听人言,自己倒成了笑话。”   毕竟司俨的名声很好,许碧虽然觉得他“眼瞎”,但看在他硬骨头的份上,还是打算点一点司秀文。倘若能因此搅和了袁司两家的亲事,那倒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既给袁家扯了后腿,又积了德呢,毕竟袁胜玄这种人,谁嫁他谁倒霉!   司秀文紧紧抿着嘴唇没有立刻说话。她没少读书,自然知道许碧这饥兽理论有些道理。然而想到那日偶遇的袁家二公子,心里不由得又动摇起来。   那日她想去书斋挑几本新出的游记,半路上马车却被迎面驶来的车给撞了。她本有些不悦,那边却下来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儿,自言是初来京城不熟道路才令马车相撞,言词甚是谦卑。司秀文从她的丫鬟口中听出这女孩儿也是个庶出的,平日里谨慎惯了,这会儿撞了别家车马,便十分惶恐……   司秀文自己是庶出,自是难免对同为庶出的女孩儿有些怜惜,见状反安慰了她几句,方知对方姓袁,也要去书斋挑几本琴谱。既是撞坏了司家的马车,袁姑娘便请司秀文坐了她车一同前往。   谁知在书斋正挑着书,那袁姑娘的兄长倒来接妹妹了,闻听妹妹撞了别家的马车,连忙又替妹妹说了几句赔情的话,且亲自护着马车,将司秀文送回了家。   恰好司御史并不在家中,便由司秀文的二哥出面,与那袁公子交谈了片刻,方知道他原来是太后娘家的堂侄,如今镇守江浙的袁大将军次子袁胜玄。   司秀文的二哥与他交谈之后,倒是说他腹中颇有些文墨,并非一般行伍之中的莽夫,倒是投了契。只是碍着司御史正要弹劾沈家,不好与他多做往来,但若在外头偶尔相遇,倒是也要攀谈一番的。   论起来,司秀文至今也不过只见到了袁胜玄两次,然而那人的神态容貌,却是一想起来便如在目前,竟是记得格外清楚。   司秀文自小在家中做男儿教养,亲戚中的堂表兄弟不必说,便是司俨一些同年家中的子弟也见过些,然而袁胜玄却与他们都不同。   那些书香之家的子弟,多数白皙温雅,便是最不羁的少年,也还是文质彬彬的。可袁胜玄却是肤色黝黑,眉目张扬,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像似一头年轻的野兽,既让人觉得有几分危险,却又带着野性的吸引力。   司秀文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的少年郎,几乎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仔细地倾听父亲谈起袁沈两家之争,并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对沈家起了厌恶之心,是以今日听说来的是沈家女眷,便忍不住想要出言讥讽一二。至于这厌恶究竟有几分是因为看不起沈家争功之举,又有几分是因为袁胜玄,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这会儿听许碧侃侃而谈,司秀文那一颗心在胸中左右摇摆了片刻,终究还是倾向于袁胜玄的那边占了上风。只是若再拿海匪倭寇之事说话显然无用,司秀文蓦然间想起一事,一时间不暇思索,脱口便嗤笑道:“若说笑话,沈家少将军□□母婢,这才是笑话呢。”   没错,她在听到外头传闻时,对那位沈少将军实在是不齿。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可以势逼人,竟要闹出人命,这便落了下流。想那位沈大将军当年在西北也是战功累累的,怎的竟养出这等的儿子来?都说有其父方有其子,若儿子如此,那父亲之德性也颇可疑,难怪会闹出争功之事了。 第57章 舌战   如果说之前许碧对司秀文还有那么些许残存的好感——其实也不是好感, 就是觉得司家是受了袁家的蒙蔽,毕竟袁家在江浙装了那么多年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司御史远在京城一时看不破也是有的。   但现在, 她就对司秀文只有厌恶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好的不学, 净拿着些外头一些带颜色的传闻来攻击人!司家号称把女儿当儿子来教养,原来就是教养得她敢大胆地传这些话不成?   火气直往上蹿,许碧倒不跟司秀文说话了,只转过头去冲着知雨笑了一声:“到底是大家子的姑娘, 见识也广,连别人家中□□母婢的阴私事都知道。只是这样有趣的笑话, 怎么也从不见你们跟我说说呢?”   知雨立时会意,忙接道:“别人家的事,奴婢们哪里知道呢?再说就算知道了, 这样话如何能说给姑娘们听呢?若是从前在家里, 奴婢们敢往姑娘们面前说这般的腌臜话,怕不被打下半截来!”   知晴反应慢些,这会儿却也明白了,跟着便道:“别说是姑娘们了, 就是奴婢都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更不必说听了还要讲给姑娘知道。奴婢虽是个下人, 也知道廉耻,这样的事——啧啧,听了脏耳朵, 说出来就脏了自己的嘴,奴婢才不传呢!”   她反应虽慢,说话却比知雨更刻薄,一边说,一边还做出一副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的模样,拿眼梢去夹司秀文。   这一番话虽然不是对着司秀文说的,许碧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但在场众人谁不知晓是含沙射影?有几个女孩儿,便偷偷地笑了起来。   虽说都是小郡主的客人,可这一群二十几个女孩儿,里头也是分门别类,有三六九等的。有些女孩儿家里父兄只做个小小官儿,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地奉承小郡主,生怕略得罪了一些,累及父兄前程。   如此一来,自然有人看着司秀文眼红——虽是庶出,却也与嫡出的差不多,且还得小郡主青眼——这会儿见司秀文吃瘪,有些平日里就瞧她不顺眼的,便挤眉弄眼起来。   司秀文一句话说出来,也自悔有些失言。这样的话的确不是她这等未出阁的女孩儿该听该说的,只是平日里与兄长们谈论外头的事谈论得多了,这会儿又是急着压倒对方,顺口便说了出来。   凡人做了错事,若能糊弄过去也就罢了,最怕被说破。许碧若是发气与司秀文争吵这□□母婢之事是真是假,也就无人会觉得司秀文失言了。且这等事如何分说得清楚?便是逢人就说沈云殊对丫头无意,难道人就会信不成?还是要把那丫头拉出来,逼着她自承是想勾引少爷却未遂呢?   这等桃色事件,就如那沼泽一般,凡踩进去就别想能干干净净,就算拔出脚来,也得带上一腿的泥,若多走两步,便陷得更深。因此许碧压根不接司秀文的话,转而将话题扯到司家女孩儿的教养上,不但是另辟战场,且把战火烧到了对方身上——桃色事件难以分说清楚,你司家女儿的教养就能说清楚了吗?   九炼初时恼怒,却不能去跟别家的姑娘对嘴,只能干生闷气。这会儿却是乐开了花,暗想少奶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瞧着娇弱得仿佛说话声大点儿都能把人累着,没想到竟如此——剽悍!   再看司秀文,已经被挤兑得眼圈都发红了。九炼眼珠子一转,小声道:“少奶奶,这位可是强项御史家的小姐,听说家中是最有规矩的……”   许碧瞄了一眼这一肚子坏水儿的小子,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早听说强项御史家里把女儿也当儿子教养,原来——如此啊……”   知晴在这种时候总会灵感迸发,当即掩了嘴道:“原来当儿子教养,就是天天说这些啊……”   她虽掩了嘴,声音可并没有放低,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又有几声嗤笑传来——这会儿说的不是司家女儿的教养,已经说到儿子身上了,原来御史家的儿子们,就整日谈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莫不是强项御史平日无事,也净爱打听别人家后宅里的阴私?   司秀文听得出利害,顿时一张脸由红转白,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们沈家为争功谎报军情——”   许碧立刻打断她:“谎报军情?司姑娘这话从何而来?朝廷尚未就此事下个结论,司姑娘怎么就知道了呢?莫非是从令尊处得知的?要不怎么说司御史神通广大呢,这消息你可知道?”最后这话却是问九炼的。   九炼立时便道:“小的不知。少将军这些日子都在兵部,也没见兵部的大人们有什么话说,倒是听说皇上还不曾决断呢。”   “皇上都不曾决断,司御史这里倒已然决断了?”许碧嗤笑一声,“敢情这朝廷都是司御史说了算了……”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最后可能还是会对沈家不利,但既然现在朝廷还没有明旨,她就能拿来辩驳司秀文。御史不是阁老,并没有对朝中诸事定夺之权,说司御史能决断朝政,这才叫诛心呢。要说上纲上线,司秀文还真别跟她比,十几年的新闻报道,难道是白写的吗?   司秀文猛然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竟然被许碧往自己父亲头上扣了一顶更大的帽子,纵然是强项御史都未必承担得了,当即脸色更白了:“这不是我父亲决断的,是朝中——”   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司御史是在弹劾沈家谎报军情,兄长们谈起朝中局势来,也说自皇帝到内阁都倾向于袁家。但这都还只是猜测,是揣摸君心,这种话是不能拿到外头来说的。若是再被扣上揣摸君心的帽子,那比御史决断朝中事更要命!   司秀文这才发现,许碧这一步步的都是陷阱。幸好她及时闭了嘴,若是再说下去,只会败得更惨。她心念电转,也想另辟蹊径换个话题,只是一时想不出来。   许碧大获全胜,不再跟司秀文纠缠,转身向旁边的小郡主福身行礼:“妾身一时气愤与人争执,未曾及时向郡主行礼,还请郡主恕罪。今日天热,妾身经行此处中了暑气,多蒙郡主允准在此歇息,妾身拜谢。”   小郡主刚才一直没插得上话。她是真的不知晓朝廷上这些事,眼看着司秀文与许碧唇枪舌剑,还不曾反应得过来呢。直到看见司秀文眼圈都红了,才觉得好友是吃了亏,正打算给司秀文找一找场子,许碧已经转身来向她道谢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小郡主便是有心生事,一时也找不出借口,正打算实在不行就生硬地把脸一拉,不管怎样先给司秀文出口气再说,便听身边的大丫鬟洗云低声道:“郡主,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若是晚了,王爷和王妃都要惦记的。”   与洗月不同,洗云是小郡主能出门交际时,佑王妃专门赏下来的。她在小郡主身边伺候,基本上就是一条原则:郡主想吃想穿想玩都不要紧,可有些事却不能做。   第一就是不得仗势欺人。别误会,这可不是在教小郡主平易近人。佑王爷的独女,天生身份高贵,又有封号,高高在上那是应当的。可就是不许口出狂言落了把柄,招得御史们弹劾。   第二便是不得参与政事。这也不是说小郡主就真能做什么了,而是一旦涉及朝廷之事,便不许她在其中掺和。省得被宫里疑心佑王欲结党谋私,他家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小郡主今年也才十四,佑王又养得娇,并不怎么通外头的事。洗云的职责就是提醒她,譬如这会儿说时候不早,其实就是因着司秀文与这位沈少奶奶的话牵涉到了朝中之事,不能叫小郡主再去帮着司秀文说话了。   这京城里的人大约只看到太后是皇帝的嫡母,又是亲手将他扶上皇位,便以为太后与皇帝一心,捧着太后,便是效忠皇帝。   可佑王到底也是皇家人,离得近,有些事情就看得更清楚——这太后是太后,皇帝是皇帝,并不能混为一谈的。   朝堂上的事太复杂,佑王自觉很难掌握尺度,索性就一概不沾,如此倒好让人放心。因此洗云一听此事涉及袁沈两家,便立刻催着小郡主回府。暗想等去便禀报王妃,这位司姑娘以后怕是也不好再跟小郡主来往了。   小郡主皱起眉头。她素来不喜欢洗月。   虽说在佑王府中受宠,可小郡主心里明白,宠她的是佑王,不是佑王妃。佑王妃自己有两个儿子,并不稀罕女儿,尤其还是庶出的。虽不拦着佑王宠爱她,却也对她只是淡淡的。赏下来的这个洗月,更是总在她出外游玩的时候管头管脚。偏偏佑王别的事都由着她,唯独是王妃赏下来的这个人,佑王却不肯替她打发了。   可这个毕竟是司秀文,是她最好的朋友……   小郡主清了清喉咙,无视洗月的目光,冷冷地道:“沈少奶奶倒是牙尖嘴快,这一番高论真是令本郡主大开眼界呢。”为了好友,就算逆一回王妃的意思又如何?   许碧谦虚地笑了笑:“郡主过奖了。其实妾身本也没想到,京城中还有闺秀如此喜爱谈论政事。妾身一个后宅妇人,实在是没有这许多见识,勉强地有问便答,让郡主见笑了。”   小郡主硬生生被许碧这“谦虚”的态度噎了一下——难道谁还是在夸赞她不成?   只是许氏的言外之意她却也听懂了,分明是说司秀文主动发难,她不过是应战罢了。   这也是事实。原本她都要走了的,是司秀文说想见见这许氏,她才将人叫了过来,结果这一过来,司秀文就先说起了江浙争功的话……   许碧打量了一下小郡主。虽说是珠围翠绕,但看那脸上还带一分稚气,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且刚才她和司秀文唇枪舌剑,小郡主在一旁连话都插不上,显然被家里呵护着,连外头的事都不怎么知晓。闻听佑王谨慎,果然如此。   小郡主还想再说点什么,洗月却上前一步,将声音略提高了一点儿:“郡主,时候不早了。王爷不是说还有生辰礼要给郡主,这会儿想必都已经送去郡主院里了,郡主还是回去瞧瞧罢。”   小郡主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到底不敢太过违拗佑王妃——这位嫡母看着清清冷冷的,虽不曾刻薄难为过府里哪一个,可小郡主就是有些怕她——挽了司秀文的手道:“这里暑气大,我们回去罢。”又特意道,“你坐我的车,送你回去。”   旁边几个女孩儿见司秀文出了这样的丑,小郡主还这般给她做脸面,不由得都撇撇嘴,彼此又做个眼色。唯有一个少女,只盯着许碧看,她的同伴见她站着不动,便轻轻拉了她一下:“你在看什么?走了。”没见小郡主都走到前头去了么,她们这些陪客还不赶紧跟上。   “这位沈少奶奶……”那少女蹙着眉头想了片刻,才不怎么确定地道,“是不是许翰林家里的……”   同伴比她消息灵通些:“听说是姓许。我听姨娘说,是沈家娶去冲喜了。也是她命好,听说是早先沈家还只是个百户时定下的亲事,若不然也不过一个记名嫡女,哪里能攀上这样的亲事。”   她也是庶出,家里父亲也是五品官儿,可怎么就没有这位沈少奶奶的运气呢?将来别说嫁个五品守备了,能嫁个年轻举人都是好的,若是运气好,夫君中了进士还能慢慢往上熬,若是运气不好……真是同人不同命!   少女却摇了摇头,面露疑惑之色:“我该是见过她……不错,那年我姨母家的表姐及笄,我去观礼,许家三位姑娘都去了。”因为许家三姊妹中有两个都生得十分出色,所以她记忆颇深。   只是,若是她没记错,那时候的许二姑娘可跟如今完全不同。虽说衣裳齐楚,可说话跟蚊子似的,眼睛都不怎么敢看人,只晓得跟在两个姊妹身后,唯唯喏喏,似乎是想把自己的好容貌藏起来。   “这有什么。”同伴轻嗤,“从前那是不得意,自然跟如今不同。得志便猖狂的人,你难道还少见了不成?”   少女还是摇头:“不,也不是这样……”不得意时那叫隐忍,可许二姑娘并不是。她记得那日许家三姑娘还解释过,说自己二姐读书上不成,倒是一笔字和一手针线颇见功夫。   读书不成那是心眼不灵光,写字和针线倒是靠着水磨工夫也能有些成就。这般的许二姑娘,与今日这个词锋犀利,能将素以口才见长的司秀文都驳得体无完肤的沈少奶奶,简直是判若两人。便是这人得意了,难道还能脱胎换骨不成?   同伴并不怎么在意:“你也说只见过她一面,哪里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至于她家妹妹说的话——那也能信不成?”即使是一家子姐妹,嫡庶之间也多有不合,在外头对自家姐妹明褒暗贬的,那也是常事。   “或许吧……”毕竟是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少女也不敢就说自己了解什么。   “说她做什么。”同伴对许碧并无兴趣——比自己走运的人,谈论得越多只会让自己沮丧,“倒是听说选秀的消息要下来了。”   “你家又没有姐妹应选,关心这些做什么?至于我家,我那位嫡姐有没有福气,与我有什么干系。”   那一个轻笑了一声:“幸好是我两个姐姐都嫁了呢。你不晓得,我家二房那位姑姑不是嫁给人做续弦?前头原配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巴巴地从乡下接了来应选,就指望着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这也是常情。我家姨母的女儿前两年定了亲,这回选秀的圣旨一下来,心里不知有多懊悔。”少女轻嗤,“回回来我家都说进宫不好,其实我看,她巴不得能用自己女儿顶了我嫡姐的名呢。”   同伴好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那位姑姑可不想继女攀了高枝儿,还想拿她配了自己亲侄子呢。不是我说,我那三哥最是个不成器的,一家子都只会哭穷,占起便宜来没够,却不见他们拿出一根草来给人。我那位姑姑不知使了多少手段,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如愿。我倒盼着她那继女能中选,到时候倒要瞧瞧我那位姑姑是个什么脸色……”   两人说着话走远,已把“许二姑娘判若两人”的事儿丢到了脑后。那洗月有些心惊地悄悄瞥了一眼许碧,赶紧也跟着走了。她也没想到这位沈少奶奶如此厉害,幸而对方没有把她跟宝山在这里私会的事儿说出来,否则……   九炼看着小郡主一行人远去,才喜笑颜开地拍许碧马屁:“少奶奶真是厉害!”简直是字字如刀啊,看把那司家姑娘说得都要哭出来了。   知雨白了他一眼:“还说呢。要不是你说这里有个园子,也不能碰上这些人,白教少奶奶生了一场闲气。”   九炼苦了脸:“都是小的不好,没打听清楚。”早知道佑王府的郡主在这里游湖,他就不会劝少奶奶过来了。   知晴担忧道:“那会不会得罪了郡主?”司家姑娘得罪就得罪了,不过是个御史的女儿罢了,可小郡主——那可是皇家血脉呢。   许碧沉吟了一下:“回去与大少爷商量商量罢。”从刚才小郡主身边那个丫头的态度来看,佑王府正如九炼所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行事颇为谨慎。虽说小郡主与司秀文交好,但此事已涉及朝政,佑王府未必肯卷入其中。不过谨慎起见,还是跟沈云殊商量一下比较好。   这会儿暑气已经下去了些,许碧也无心再做停留,便起身回了沈府。   沈云殊已经回来了,正在房里歪着拿了本兵书在看,一见许碧倒有点惊讶:“这是怎么了?今儿的法事做得不好,还是出了什么事,少奶奶跟谁生气呢?”   许碧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辈子朋友们就说她,喜怒哀乐都在脸上,藏不住心事。她还以为这辈子跟着沈云殊学了点演技,应该长进了呢,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在宝镜湖边上遇到了司家姑娘。”   “司家姑娘?”沈云殊略想了一下,“是司御史之女?”   “可不是。”许碧想起当时的场面还有些恼火,“看出来是要跟袁家做亲了,一见我就生事……”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的事说了,冷笑道:“我还当司家是受了蒙蔽,原还想着给那丫头留些脸面,没想到她说出这些话来,也不知司家的人平日里是不是都盯着别人家的阴私呢,简直就像苍蝇一般!”   沈云殊认真听了,脸上笑意却是越来越浓:“敢情少奶奶发怒,是因为司家姑娘说我□□母婢?”   “这还不够人恶心的?”许碧说起这个就恨袁胜玄,“袁家真是不要脸!”明明是自家在后宅里算计别人家女眷,却有脸造别人的谣。   沈云殊笑着拉了她的手晃了晃:“别跟那等不懂事的小丫头生气,平白气坏了自己身子。司御史原是个硬骨头,只是这些年大约是清名太过,有些刚愎了。他家的子弟别的没有学到,这份子‘以清正耿直自许’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眼里素来不揉沙子。”   许碧被他这么像哄孩子一般地握着手,心里那股子气不知不觉地就散了许多,撇了撇嘴道:“这人哪,有点名气就膨胀了。”或许是以往的辉煌战绩让司御史昏了头,真以为自己就是湛湛青天,永远正确了。   沈云殊若有所思地一笑道:“膨胀?少奶奶这词儿用得真是精道,可不就是这般了。”   许碧心里的气一消,又想起了小郡主,忙道:“不会又给你惹了麻烦罢?”   沈云殊眼里笑意更深,道:“我倒不必担心,佑王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这位小郡主被娇养惯了,日后再见了你,说不定倒要生事。”   若是没有佑王府撑腰,小郡主在许碧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孩子罢了,哪里会怕她。不在意地道:“有大少爷这句话,我就不怕了。” 第58章 位份   沈云殊看着许碧的脸, 只觉越看越是心中喜欢。   这些年来沈文一路升到镇边大将军,往来也多有官宦之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文武之家教养出来的他也都见过几个, 却是哪一个也与许碧不同。   其实各家的姑娘也有各自的脾性, 可也说不上哪里总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那些书香门第的女孩儿,有时简直看着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许碧在人前也有这样的时候,可沈云殊知道她是装的。   如果这么说来,只怕那些姑娘也都是装的了。就像宫里选的秀女, 人前都装得贤良淑德,其实转过身来你踩我一脚我掐你一下, 都是各怀心思。   沈云殊的思维发散了一下,又被他自己拉了回来。许碧跟这些女子们究竟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只觉得她是鲜活而温暖的, 总之就是叫他看着顺眼。   许碧被他含笑看得脸上有点发热,轻咳了一声:“笑什么呢,难道我说得不对?反正我只指望着大少爷给我撑腰了。”   沈云殊哈哈笑出了声来:“是是是,我这腰生来就是给少奶奶撑着用的, 不然生个腰做什么呢?”   许碧不假思索地跟着他开玩笑:“那大少爷可得好好养着这腰,我下半辈子就指着大少爷的腰了。”   这话一说完, 她突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才一愣神,就听沈云殊咳了一声, 一脸忍笑的模样。许碧把自己说的话再一回味,脸上腾一下就红了。   其实她没说什么啊,都怪沈云殊,乱咳嗽个什么劲儿!搞得本来很纯洁的一句话,硬是好像有了点什么似的。   许碧在心里嘀咕,脸上的温度却不受控制地往上升。她不由得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换了个小姑娘的壳子,这心智好像也跟着往回“返老还童”了,连这么一句话都顶不住?可骂归骂,这嘴就是张不开,想找两句话打破一下屋里的沉默都找不出来。   偏偏沈云殊只咳了那么一声就没动静了,许碧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看他,发现这混蛋还保持着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坐得稳稳当当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有耳根上泛起来的一点红色出卖了他。   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那点红,许碧脸上就更热了,可是心里又觉得舒畅,自己都觉得唇角有点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就想往上翘。她连忙刻意把它拉平一点儿,刚清了清嗓子,恰好看见知晴拉着个脸走进来,便掩饰地抬手点了点:“这是怎么了?瞧你这脸,都快拉到肚脐了。”   知晴一肚子的不快,被她一句话说得噗一声也笑了出来,想跺脚又见沈云殊也在,只得拖长了声音道:“少奶奶——”   这算是打破了屋里那暧昧的气氛,沈云殊略有点儿遗憾地又咳了一声:“出了什么事?少奶奶说得对,你这脸是拉得够长的。”   在他面前知晴可是半点不敢放肆,连忙低了头回道:“是许家,许家派人来报喜了。”   “哦?”沈云殊倒是半点不意外,“是许家姑娘入宫的事定下来了吧?”   知晴一脸的不情愿:“是。许家来的人说,是封了才人。”   如今盛朝的后宫循唐制,皇后之下为四妃,再之下九嫔,而后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虽然人数未必置满,但品级总是照着这个来的。   二十七世妇为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许瑶封才人,位份并不高,但也比落到八十一御妻里要好。盖因此次选秀宫中十分重视,秀女至少出身也是五品官员之家,又是嫡女,凡能中选者也不会是极微的位份,所以估摸着许瑶这个品级,其实也就是个中等偏下。   知晴并不知道这么多门道,她只知道许瑶如今是宫里的娘娘了,才人听起来也挺唬人的,听说是正五品呢。想想自家姑娘,如今还没个诰封呢,大姑娘倒一跃就成了五品,这不是跟沈云殊的品级一样了吗?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在沈云殊面前说的,只酸溜溜地道:“来报信的人可喜得不得了,那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来的人是许夫人身边的婆子,知晴以前还被她打过手板子,如今自然是横竖都看人不顺眼。且那婆子话里话外,还暗指沈家这门亲戚险些拖累了许瑶,以至于位份不高。   这婆子说话圆滑,知晴拿不住她的话把儿,却能听得出其中意思,不免就更窝火了。   许碧不由得笑了一下:“那倒也是件喜事,你去备份礼。”入宫这种事,冷暖自知,既然许家觉得是大喜事,那她就按礼数随喜就是了。   知晴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得噘了嘴出去,自寻知雨商量礼单。到了知雨面前,她倒能放开说话了,忿然道:“说什么是被咱们大少爷连累了——我呸!还真以为自己能当贵妃娘娘不成?”   知雨也觉得不平,却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只道:“这话不曾跟姑娘说罢?”   “自然没有。”知晴眼睛一斜,不满道,“知道你能干,难道我就连这个都不懂?”   知雨连忙赔笑道:“我就是怕姐姐一时生气没掌住。要说能干,姐姐可比我强多了,这回这个礼单,我可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姐姐看,究竟送些什么才好?”   知晴恨道:“要我说,一点都不送才好呢。”虽这么说,她也知道不送不成,发了几句牢骚,这才挑选起来。   知雨便劝她道:“姐姐也别为这事儿烦心,依我说,那宫里头的日子不好过,可未必有咱们姑娘舒心呢。我听说,袁家姑娘封了九嫔,还有皇后娘娘家的姑娘也封了九嫔,光有这两位在前头,大姑娘想出头可没那么容易。”   这个时候,许家正欢喜成一团,还没人想到这个问题呢。   “好,好,太好了。”许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左端详右端详,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娘总算是放心了。”   说实话,那日许碧回门,她看着沈云殊站在许碧身畔,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当日听说是伤重将死,如今却是生龙活虎的不说,瞧着还对二丫头小意体贴——没见那日二丫头说要去看路氏,许良圃才一犹豫,那沈家大郎就开口替二丫头帮腔了么?这女子出嫁,哪个不想要个温柔体贴的夫君?沈家大郎一介武夫,怎的偏却如此会体贴人?   若是许瑶未曾中选,许夫人还真想不出能给女儿找个什么样的夫君。沈家有个二品大将军,沈云殊自己又是五品守备,她要到哪儿才能找一门比这还好的亲事啊?   所以从许碧回门那天之后,许夫人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时常半夜里惊醒,想着许瑶的亲事就睡不着。那说不出的悔意就像蚂蚁一样,在她心上啃噬个不停。   天幸啊,天幸她的女儿争气,在那么多秀女之中脱颖而出,终于能进宫做贵人了!许夫人只觉得这些天吊着的一口气猛然松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似乎马上就能飞起来似的。   “好闺女,娘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从小就比人强……”许夫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许珠坐在一旁,对她的絮叨都有些听烦了,撇了撇嘴道:“大姐姐才封了才人呢,依我看该先打听打听别的秀女都封了什么。”   许夫人瞪了她一眼,倒是许瑶轻轻点头道:“珠儿说的是。娘,才人不过是五品,咱们家此时还不是张扬的时候。”别人不知,她最清楚自己是如何中选的。若是没有袁胜兰,皇帝未必就会挑中她。如今入宫只是个开始,后头的路才更难走。   许夫人被女儿这么一说,有些发热的头脑才冷静了下来:“娘这就叫人去打听。”宫里头发这样旨意都是自上而下,她只要打听打听有几家在自家之前接了旨,就知道了。   若说这些秀女都封了什么位份,那最清楚的莫过于宫里了。   梅皇后在寝殿里有些恹恹地歪着,见心腹宫女捧雪进来,便丢下手里的诗韵,淡淡道:“送出去了?”   “是。”捧雪先答了,又轻轻埋怨一句,“娘娘又不披披帛。虽说天气热,可这殿里放着冰山,也得仔细凉气侵人呢。捧月那蹄子,定是又偷懒了。”   这是梅皇后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十年下来这情份也不是普通主仆了,闻言懒懒笑了笑:“你别骂她。她倒是取了来,只是我心里燥热,不曾披。”   捧雪往旁边橱子里一摸,果然摸出一条重纱披帛来,先拿了给梅皇后披上,才道:“娘娘若是心里燥,奴婢去给娘娘泡一碗莲子茶来,可不能这般贪凉。”梅皇后这哪是燥热,分明是心烦。就说从前她刚做靖王妃的时候,可没这毛病,还不都是后来这几年遇了太多的事,心里压的东西太多,硬生生把好人给折腾出病来了。   梅皇后由着她把披帛披到肩上,笑了笑道:“她瞧着怎样?”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梅若婉。   复选秀女二百余人,最后择定了二十人,若以最初的数千人来计算,可真称得上是百里挑一了。   这其中,数着袁胜兰和梅若婉的位份高。袁胜兰封了九嫔之首的昭仪,梅若婉紧随其后封了昭容,还得了一个“华”字的封号。   捧雪在梅皇后面前情份不同别人,说话也略大胆些,闻言便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姑娘也太不体贴娘娘了……”   赐封的旨意是要发到宫外各秀女家中的,但梅皇后这里要打听消息自然容易,只是消息打听了来,梅若婉就是一脸不快,连掩饰都不肯掩饰。虽说这是在她宫里,但这般做法也实在是不妥当,以至于捧雪送人出去的时候,都要小心着怕别人看见。   梅皇后苦笑了一下:“她何曾知道要体贴人。”若是知道体贴,当日就不会向袁胜兰发难了。若不是她逼着袁胜兰,让那许瑶找到了机会,也不会再给袁胜兰添个助力。   “母亲怎么说?也在埋怨我?”   捧雪咬了咬唇:“夫人只是疼爱三姑娘……少爷说了,袁氏是太后的侄女,皇上将她封为昭仪也是情理之中,特别给了三姑娘封号,已然是看着娘娘的情份了。”   梅皇后便又苦笑了一下:“恒儿是个懂事的。”   承恩侯梅汝志有三女一子,皆是正室所出。长女梅若华,就是梅皇后。次女梅若沁,在几个姊妹之中最不出色,只在福建本地寻了夫家。幼女就是梅若婉了。   捧雪说的少爷,就是承恩侯的独子梅若恒。他论才华也只是平平,但依梅皇后看,既是将来承爵,才华在其次,明理通达才是最要紧的。如今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梅皇后也就放心些了。   捧雪替梅皇后捏着肩,低声道:“有少爷在,娘娘也能放心了。夫人那里,其实,其实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夫人是有些……娘娘其实不必在意夫人说什么的。”   她这么说,反而越发说明,承恩侯夫人对此也是不满的。   梅皇后默然片刻,淡淡地道:“母亲说了什么?”   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捧雪便不敢再隐瞒,嗫嚅着道:“其实夫人也无非就是觉得三姑娘的位份被袁氏压在下面,她说……她说不学无术……”   梅皇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学无术?母亲真是走火入魔了。这后宫又不是翰林院,便是学富五车又能怎样?皇上又不是要寻女先生。”   捧雪低了头不敢说话。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身为奴婢,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说出口。   她是梅家家生子,自然知道承恩侯夫人这点执念是怎么来的。   梅家出大儒,族中子弟择妻也都选的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承恩侯夫人岑氏便是如此。可是承恩侯梅汝志本人才学却是平平,在梅氏族中根本提不起来。尤其他这一辈儿还出了个族弟梅汝清,是南边一带有名的大儒,便把梅汝志衬得更不起眼了。   偏岑氏平生最慕才子,嫁了这般一个丈夫便有些彩凤随鸦的怨念。开始是督着丈夫读书,后来眼看丈夫实在不成,便把一腔心血都放在了儿女身上。   她生的子女之中,梅皇后是第一个孩子,自是她悉心培养的。然而梅皇后虽也爱读书,却并不怎么在诗画上下功夫,在一众族姐妹当中也说不上出类拔萃,让岑氏颇为失望。便是她后来被选为靖王妃,如今又做了皇后,在岑氏心中,仍是不大满意的。   偏偏她生的次女和独子都随了梅汝志,论起诗书来还不如长女,唯有幼女梅若婉,自小聪慧,七岁就能做诗了。岑氏欣喜之下,简直把全部心血都投在幼女身上,其余几个孩子,便是连梅若恒都不怎么在她眼里了。   其实这次选秀,梅皇后本是想在族中挑个女孩儿过来的。可岑氏却说,若梅若婉不配入宫,梅氏还有哪个女孩儿配入宫?梅皇后无奈,又想着梅若婉也是才貌双全,便同意了。   可是这次赐封的旨意下来,岑氏又不满起来,又觉得梅若婉实在可惜了。毕竟入宫便是为妾,若是另择亲事,那便是家中主母,不必向别人低头。   这些话,捧雪打定主意就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说出来让梅皇后添堵,便只道:“娘娘不必太担心,少爷是个明白人,会劝夫人的。”毕竟是独子,便是岑氏嫌弃儿子才学平平,也总要听几句的。   梅皇后淡淡一笑:“我不担心。”岑氏好在是还知道规矩,晓得臣不可议君,这些话她只会在家中说说,不会叫外人知道的。既然如此,她又何须担心?难道到了如今,岑氏还能来她面前埋怨不成?   倒是皇帝给梅若婉的这个封号,让她反复揣摸了半日。   会有这样的位份,其实早在秀女们入宫之前,皇帝就在她面前透露过了。梅皇后也明白,这宫中如今还是太后为尊,怎么也要让袁胜兰一步的。不过皇帝当时的意思,是听说她的妹妹才华过人,准备给她一个“文”字做封号的。如此一来,一个位居九嫔之首,一个却有封号,两边也就平衡了。   但如今封号是给了,却换了一个字。   当然“华”字也很好,光彩昳丽曰华,繁盛丰茂曰华,甚至也有文采文饰的意思,譬如《文心雕龙》里就说: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若看这个意思,正是在赞梅若婉才貌双全。   可是梅皇后却总觉得,并不仅仅是这样。   对后妃而言,“文”字为封号,该是极高的赞誉了。毕竟不但辞采英华谓之文,端庄雅静亦谓之文,这里头不但有才,抑且有德。   梅若婉才貌是都有了,然而说到文静温雅……梅皇后想到她在玉液池边对袁胜兰说话的模样,就觉得自己是有些明白了。   而且,华还有一个意思。《晋书》里说:饰华言以弱实,骋繁文以惑世。虚空不实,亦谓之华。   梅若婉的诗写得清新秀雅,配上一笔轻盈精致的赵体,皇上也要赞一声相配。可是赵体亦有“因熟而俗”的评价,而梅皇后记得,皇帝其实并不甚爱诗词,便读也是爱那些大气纵横之作,如“花间”一派,皇帝从来都视为“小技”的。   梅皇后撑着头,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母亲是走火入魔了,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般慕才如狂,且这“才”之一道,也并非只是寻章摘句。   不过她才笑完,便又沉沉地叹了一声。皇上对梅若婉不满,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若不是无子,她又何必要接妹妹入宫?既然接了她入宫,总要让她得宠才好。   “皇上还封了谁?”虽说她是皇后,可最后这赐封的旨意,却都是从太后那边出去的。虽说大部分应该都是皇上跟她提过的那些,但还是有变动。   捧雪便报了一串的人名。梅皇后静静听了,问道:“苏才人是哪一个?”   捧雪早打听清楚了,忙回道:“是工部员外郎苏家的女儿。娘娘没听过她,因她从前住在福建苏家祖籍,并没在京里。听说苏员外郎现在的夫人是继室,所以……”   “竟是个命苦的……”梅皇后微微叹了一声,又有些疑惑,“我怎么也不记得选秀时见过她……”   捧雪想了想:“奴婢也没注意呢,想来是不起眼。”这些秀女当中,最出众的那些还没入宫就已经在梅皇后这里挂上号了,她早就挨个注意过,其中绝对没有这个苏氏。   梅皇后更好奇了:“若是不起眼,太后怎么挑中的?”   捧雪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低声道:“只怕就是因为不起眼……”就是因为不起眼,太后才挑中呢,不然进来的都是姿容才华俱出众的,那不更把袁家姑娘比下去了吗?   “不过奴婢仿佛听说——”捧雪搜刮枯肠,终于想起来一条,“这位苏姑娘,当初入京的时候在驿站撞上了倭人。”   梅皇后也忽然就想了起来:“皇上跟我说过,沈家娶的那个许氏就在宣城驿险些被倭人劫了,当时还有一家的姑娘入京,跟许氏一起被困在驿站里,难道就是她?”   这倒有趣了。当时皇帝还与她说,许氏和那位被劫的姑娘都算得上有些胆色了,并不曾被吓得手软脚软,还能趁乱逃出来。若真是这个苏氏,那究竟是太后误打误撞挑了她,还是皇帝想起此事,点中了她呢?   梅皇后想得有趣,倒也有了点兴致:“待苏氏入了宫,倒要瞧瞧是个何等样人。” 第59章 欢喜   赐封秀女的旨意下来, 京城里就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苏家宅子里,宣旨的内侍刚走,苏老爷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了:“这这, 这真是天大的福气!”他在屋里搓着手转了两圈, 便冲着苏夫人道, “圣旨上说七月底就入宫,这些日子赶紧着,该备的衣裳该打的首饰,都赶紧张罗起来!”   苏夫人却是从接了旨那脸就僵着, 这会儿被苏老爷问到脸上来,方道:“老爷, 咱们家这不是嫁姑娘。大姑娘才封了个才人,既不是当皇后又不是做贵妃,哪还能带着嫁妆进宫的?”   苏老爷仍旧搓着手道:“圣旨上说了, 才人能带一个陪嫁的丫头, 再带两个箱子,那也够了。你就多给她备下衣裳首饰,再带些银钱。宫里头用钱的地方多,多带些!”   苏夫人这口气是再也憋不住了, 冷笑道:“老爷看要带多少银钱?要不要把家里的银钱都给大姑娘?再不然,把这宅子也卖了?”   苏老爷怫然不悦:“你这是什么话?如今阮儿是贵人了, 进宫是为了一家子博富贵——她若得宠,诚儿诺儿将来的前程还不都有了?就是语儿,宫里有个姐姐, 将来说亲事也得人高看一眼不是!”   苏夫人闭紧了嘴不吭声。郑佑那事儿她是瞒着苏老爷的,想着横竖苏阮也没有证据,等到落了选,还不是由着她摆布?谁知道这苏阮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能在几千秀女中脱颖而出,竟是要入宫了!   这一得势,真能指望她提携家里?尤其是她这个继母,苏阮不恨她就好了!   苏老爷看着她的模样,猜出了些意思,干咳一声道:“你若是怕阮儿记恨家里,那倒不必。不过是这几年留她自己在老家住着——我也托了族里教养她——她是个好脾性,不会记恨的。再说这毕竟是她的娘家,将来她在宫里,若是没个得力的娘家,日子也艰难。”   他开始还有点儿惭愧,但到后来就渐渐理直气壮起来:“我好了,她两个兄弟好了,她在宫里也就更稳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来,她该知道这些,若是因为从前的事就怨恨起来,那就是不孝。”   苏夫人听了这话,可也并没有多大安慰。苏老爷这些年还只是个闲官儿,苏诚苏诺两个年纪又还小,说到前程还远了去了。不说别的,这两个不自己考出功名来,苏阮就算再得宠,难道还能让皇帝提拔两个童生去做官不成?更不用说,苏阮还未必能得宠呢!   苏夫人把苏阮在心里从头到脚又过了两遍,都想不出她究竟是凭着什么能被选中的。不定是宫里皇后娘娘不愿有太多出色的秀女入宫分宠,索性就选那中庸的来充数呢。   这么一想,苏夫人更不愿意多拿什么银钱出来了。然而她知道苏老爷这会儿欢喜得都过了头,硬顶是绝对不行的,只能软声道:“可是老爷,如今家里真没有这许多银钱了。这些年……老爷也是知道的,不然,先把前头林氏姐姐的嫁妆理出来,给大姑娘带去用?”   苏老爷的脸就黑了。   苏阮的生母林氏嫁过来的时候自然也带了一笔嫁妆,算不得丰厚,却也中规中矩。可他多年仕途不得意,为了上下打点花用了不少,现在叫他把林氏的嫁妆理出来,只怕一理就会发现已经去了大半。这男人家花用妻子的嫁妆,可是好说不好听。   苏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口中还是软软地道:“有了林氏姐姐的嫁妆,妾身再把自己的嫁妆挪些出来——前几日刚给语儿打了几件新首饰,都给大姑娘带过去——再加上公中的,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好在便是入了宫,逢年过节也能进宫去请安,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到时再补贴就是。”   苏老爷黑着脸道:“语儿年纪还小,她的首饰,阮儿怎么用!”苏语今年才十岁,刚刚用些小女孩儿的珠花丁香之类,若苏阮在宫中戴这个,可不叫人笑死了?   再说入宫之后,倒是年节时家里可以奏请进宫请安,可那多是高位妃嫔才有的待遇,若苏阮一直是个小小才人,哪里能轮得到她随意见家人?   这么一想,苏老爷恼火之余,脑袋倒也冷静下来了。若苏阮入宫不得宠,那给她筹一大笔银子带进去,岂不就都是打了水漂?   “既然这样,那公中出一份银子,再加上她娘留下来的嫁妆,先给她带进去罢。”要让苏夫人拿自己嫁妆出来给苏阮,苏老爷也心知不大可能,毕竟她自己还有三个儿女呢。不过这也好,等将来苏语出嫁,也是苏夫人自己张罗,不必他再费心了。   苏夫人松了口气,看着苏老爷往前头书房去清点林氏的嫁妆,自己往椅子上一歪,叹了口气:“想不到那丫头竟还真有这个福分……”   她的心腹丫鬟小声道:“若是大姑娘日后真得了宠,那表少爷的事……”   苏夫人也有些后悔,可这会儿后悔也无用了,只得强撑着道:“无凭无据的,不过是佑儿慕少艾罢了,到底也不曾做什么。”虽是这么说,到底心虚,停了片刻便忍不住问道:“大姑娘这会儿做什么呢?”   丫鬟回道:“没见做什么。就是叫清商往外送了帖子,好像是要请个手帕交来见。哦,好像就是那日在街上拦下马车的,表少爷说,是镇边大将军沈家的人。夫人,这要不要拦?那沈家听说是恶了太后……”   苏夫人眼珠子一转,笑了:“拦什么。恶了太后才好呢。”她从来不指望着苏阮飞上枝头,这一家子就跟着鸡犬升天。若要她说,苏阮在宫里不得宠才最好呢。只要她还在宫里,苏家总能沾些光,可若是苏阮真得了宠,要整治她这个继母也不过是一句话,她才不要呢!   许碧一接到苏阮的信,第二日就登了门。苏阮看她来得这般快,倒有些惊讶:“你家里……”许家不是也有人得了赐封,许碧这时候该回娘家去道喜才是啊。   许碧摆摆手:“昨儿就叫人送贺礼过去了。”估计她本人不去,许夫人巴不得呢。   苏阮便微有些黯然:“也是,你我都是一样的……”同样为家中所不喜,与家人亦不亲近,说起来,倒是这个结拜姊妹比亲人还亲些似的。   许碧笑道:“姐姐都要进宫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着就往外拿东西,“这些东西,我估摸着姐姐在宫里用得着。”   苏阮瞧她拿出个匣子来,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是上下两层的金银锞子,有五分到二两不等,大的打成海棠、梅花式样,小的就是花生、莲子式样,粗粗一算也要有一百多两。最下头还搁着几张银票,十两五十两不等,也有二百两的样子。   “这,这不成!”苏阮顿时觉得这匣子烫手,险些就扔了出去,“这是做什么!”这一匣子金银得有至少三百两,哪里能收得!   许碧却按住那匣子:“姐姐知道进宫也是要用银子的吧?”别看进了宫就是贵人,那不贵的贵人多了去了。若是无宠,就是想吃口热饭热菜怕都得自己掏钱,宫里的份例那都是摆着好看的,可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些,但凡看几本宫斗小说都知道。就苏阮家这样子,能给她多少钱?   “姐姐若是自己有足够的银钱,这些东西入宫之前叫清商给我送回去便是。”许碧也不跟苏阮说什么套话,“若是当真用不着,我不强送,可姐姐若是为了些有的没的,那就没意思了。”   苏阮的手便慢慢垂了下来,苦笑道:“我跟妹妹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家里这样子,怕是给不了我什么。”她早看出来了,苏老爷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许多事情最后还是要听苏夫人的。   “那姐姐就拿着。”许碧眨眨眼睛,“若是姐姐在宫里得意,我在外头也有的说嘴不是吗?”   “你——”苏阮哭笑不得,“你哪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些,这些,沈少将军知道吗?”她猜这是许碧从自己嫁妆里挤出来的,虽说嫁妆是女子自己做主,但到底已经嫁了人,这一大笔银钱拿出来,若是瞒着夫家……   “姐姐放心,他知道的。”许碧说起这个,有点儿心虚。   沈云殊那日悄悄入宫,回来就告诉了她当时的情形。若是在别人看来,沈云殊那是在皇帝面前为苏阮“美言”,但在许碧看来,入宫便是为妾,苏阮日后简直就是在荆棘上走路,究竟对她是好是坏,也实在无法断言。只不过从目前来看,入宫总比嫁给郑佑强就是了。   这点儿心思,许碧不能对任何人讲,只能在银钱上帮衬苏阮一下了。别的东西给着打眼,赏人的金银最实惠。   苏阮低低叹了口气,终于把匣子接了过去:“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我能进宫,说不得也是沾润了妹妹的福气。”   这话其实说中了一半的真相。许碧拉了苏阮的手:“也是姐姐自己做人积福。”若不是她真心要帮凌玉珠,赶了一夜为她做出一条新的间色裙,单凭沈云殊说一句话,如何能取信于皇帝呢?   “姐姐入宫,我大概是来不及相送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回杭州去了。”   苏阮拉了许碧的手,满心怅然:“好容易见得一回,这就要走了,日后再见,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消息再不灵通,这些日子在宫里因着许瑶的缘故也听到了一些,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来京城要办的事,如何了?”   这个问题,许碧其实也挺想知道的。她出了苏家,一上马车就看见沈云殊,不禁吓了一跳:“不是去兵部了吗?”怎么悄没声的又跑到她马车里来了,吓人一跳。   沈云殊懒洋洋地歪着:“事办完了,来接一接少奶奶。”   “有九炼呢,你还跑来接我做什么。”许碧十分煞风景地回答。   沈云殊有几分无奈地看看许碧,叹道:“还不是怕少奶奶舍不得你那结拜姊妹,若是要哭一场,我也好给少奶奶递条帕子。”   许碧嗤地一声笑出来,脸上又有点热,抬手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有丫头呢,哪里用得着你。”   沈云殊叹道:“原来我还不如个丫头。”   知雨早躲到车辕上去跟九炼并坐了。许碧只好自己咳了一声,问道:“咱们过几日就回杭州,那跟袁家的事儿,朝廷上是定下来了?”   沈云殊还是那么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懒懒地道:“哪儿有那么容易。朝廷要派巡察御史去浙江,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秀女选完,朝堂上仍旧没吵出个究竟来。大部分官员都倒向袁氏,但也有一部分人声称眼见为实。且东瀛虽为小国,也要防微杜渐,免得将来尾大不掉。   一番争吵之下,还是皇帝提出折衷方案,派钦差前去江浙巡视,看倭寇之患究竟如何。若当真有些严重,那江浙一带海防的军备银子或许还要提一提,水军的规模也要扩大些。   “军备银子……扩大水军……”许碧忍不住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这可是个大大的诱饵。袁翦自然巴不得江浙守军规模扩大,那表示他手里能掌握更多的权利。可若想要这权利,就得承认倭寇之患并不是什么癣疥之疾,那沈大将军之前的军功也就不是吹出来的了。   如此一来,袁翦怕是要两头为难了吧?这块香饵,他到底是吞还是不吞呢?   沈云殊笑而不语。许碧立刻就明白了:“是你的主意?”   沈云殊嘿嘿一笑:“若是派了司御史去,那就更有趣儿了。”   许碧想想那情景:“司御史不用避嫌么?”   沈云殊顿时就乐了:“司俨那人?别说袁司两家还不曾正经议亲,便是真成了亲家,司俨也断不会避什么嫌的。”他冲许碧勾勾手,一脸神秘地道,“别急,一会儿咱们去堵他们。”   许碧莫名其妙:“堵谁?”   沈云殊却只嘿嘿笑,不肯直说。许碧看他那坏样儿就觉得心里痒痒的,没忍住掐了他一下:“到底是堵谁啊?”   她这点力气,掐在沈云殊身上跟蚊子叮似的。沈云殊全不当回事儿,就由着她掐,还要装模作样地呼痛。   许碧哭笑不得地停了手,恨道:“这么卖关子,你自己去堵吧,我要回家!”   她正说着,外头九炼就喊了一声:“少爷,到了。”   许碧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马车停在一处茶楼门口:“这是……”   沈云殊已经先跳下马车,回身伸手来扶她:“进去喝杯茶。”   许碧只好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茶楼上下两层,下层大堂里有说书唱曲儿的,上层却是雅间,颇为讲究。   茶楼里的跑堂眼都尖着呢,沈云殊和许碧虽然衣饰并不华丽,却自有气派,跑堂的立刻迎上来,满脸堆笑把人往二楼请。   沈云殊目光在大堂中一扫,便道:“司大公子定的是哪一间?”   跑堂的先是一怔,试探着道:“您——您是司公子的客人?”   沈云殊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知道还不赶紧带路!袁二少爷来了没有?”   跑堂的原还疑惑,这会儿听他说得清楚,这才去了疑心,点头哈腰地道:“来了来了,都在蓬莱雅间呢。”   这二楼一排雅室,用的都是海上仙山的名字,什么方壶瀛洲,门楣上且雕着仙云飞鹤,那蓬莱正在最里头一间。   沈云殊随手便抛了一块银子到跑堂的手里:“知道了。这大热的天,来一壶冰湃的酸梅汤,再去对门聚芳斋,要一碟豆沙凉糕、一碟蜜金糕,赶紧端过来。”   酸梅汤和点心才能用几个钱?沈云殊这一块银子有一两出头,多的自然是赏给跑堂的了。跑堂的笑得眼睛都眯了,忙道:“小的这就去!”方才那一点疑惑早被抛到脑后,转头就顺着楼梯下去,冲出门买点心去了。   跑堂的才一下楼,九炼立刻从怀里掏出两个黑丸,甩手就往楼板上一丢,顿时一股浓烟就喷了出来。黑丸一路滚到长廊最里头,这烟也就喷了一路,每间雅室的门缝里都飘进去了一点儿。   九炼抛出黑丸,立刻就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大的烟味,可别是起火了吧?”   他这一喊,顿时两边雅室里都有了动静,门乒乒乓乓开个不停。这一开门烟味更大,里头的茶客也不及细看,有几个惊慌失措地也喊了起来:“着火了!”   这一下二楼的人都冲了出来,连一楼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抬头往上看。   沈云殊早就揽着许碧退到了楼梯边上,这会儿做出才走上楼梯的模样,惊讶地道:“哪里起火了?”   那两个黑丸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原是杏子大小,这会儿喷完烟却已然缩成了杏核模样,早滚到角落里去了。且那喷出来的烟味道甚重,却散得极快,雅室里的人这会儿跑出来,只闻到烟味,却几乎已看不到烟气了,顿时也都是满心疑惑,站在楼道上不知如何是好。   沈云殊却是一抬眼,就盯上了从蓬莱雅室里出来的两个人,抬手就打了个招呼:“袁二少爷?巧得很啊,也来这里吃茶?”   一群人都站在廊中,他这一扬声,众人不由得都转头看了过去。沈云殊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你身边那位朋友,不给介绍一下吗?”   袁胜玄脸色有些阴沉。虽然无凭无证,但他总觉得这烟是沈云殊搞出来的,只是这会儿再要退回雅室里去已来不及了,二楼已然有人认出了他身边的人,也招呼起来:“司兄也在?”   沈云殊就等着这句话呢,顿时眉毛一扬:“司?不知是哪个司家?该不会是强项御史家的公子吧?”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难怪了……”   他话只说一半,随即拍了拍许碧:“走吧,咱们今儿不该来这间茶楼的。”   许碧跟着他往楼下走,一脸怯生生地问:“司御史?是那个在朝上参父亲大人的御史吗?”   这会儿楼上楼下的人都盯着这儿呢,许碧的声音不大,可也足够不少人听见了。沈云殊给她一个赞许的目光,却板了脸道:“不要多说,这也不是你妇道人家该议论的。走。”   许碧连忙低下头跟着他,却又小心地回过头去,扫了一眼站在袁胜玄身边的人。此人年纪与袁胜玄相仿,应该就是司御史的次子司敬文了,生得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只不过这会儿脸色也不太好看。   袁胜玄看着沈云殊走出去,耳边已经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了。   这茶楼里来往的人也都有些身份,不是那普通平头百姓,对这些日子朝廷上热议的袁沈之争也都有所耳闻。沈云殊虽然话只说一半,可那机灵的早就听出来了。便有些不大机灵的,有许碧后头那一句,也都明白了。   袁胜玄干咳一声,拉了司敬文转回雅室之中,一脸歉意道:“我实是不该今日邀司兄来此,倒玷污了御史大人的名声……”   司敬文原也有些不悦,听了这话却坦然道:“袁兄不必如此。你我不过是意气相投,既无私心,又为何不能来往?至于家父的名声,就更与此无关了。”   袁胜玄叹道:“到底还是司兄胸怀坦荡。只是人言可畏,若是因此有损令尊一丝名声,倒是我的罪过了。不如——还是请令尊大人不要前往江浙了吧。司兄也看到了,那沈云殊今日明明是有备而来……经了今日,若是司大人再前往江浙,只怕这朝野上下就要议论纷纷了。”   司敬文却慨然道:“我知道袁兄一片苦心。不过袁兄实不必忧心。身正不怕影斜,家父十数年铁骨清名,自来不惧这些流言蜚语。那沈云殊今日这般行径,正可见其心虚,怕是唯恐家父前往江浙。既是如此,家父还必要前往,定将事实勘查清楚,将实情回报皇上。”   他字字正气凛然,袁胜玄却是听得心中叫苦,只得又劝道:“司兄少年意气,可也要为令尊着想……司大人得此清名不易,司兄万不可冲动啊……”   司敬文却哈哈笑起来:“袁兄放心。不然你今日与我同回家中,将此事告知家父,看家父如何答复可好?” 第60章 头痛   一出茶楼, 才上马车许碧就忍不住问:“你究竟是想让司御史去江浙,还是不想让他去啊?”   虽然她刚才迅速领会了领导的意思,跟着演了戏, 可到这会儿反而有点糊涂了。原本觉得沈云殊是希望司俨做这个巡察御史的, 可是闹成这样, 恐怕袁胜玄与司敬文的这点交情明天就会传得满京城都知道,而且还会被夸大十倍百倍。如此一来,司俨就算为了避嫌,也不能再去江浙了吧?   要是这样, 他们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沈云殊嘿嘿一笑:“那是你还不了解司俨此人。这人说得好些是铁骨铮铮不畏人言,说得不好就是天生的牛心古怪。瞧着吧, 议论他和袁家有私的人越多,他越是要去江浙。”   这下许碧明白了:“他要洗清自己的嫌疑,证明他弹劾咱们家, 绝不是因为跟袁家的交情, 而是出于公心?”   “正是!”沈云殊发现自己特别爱听许碧说“咱们”。   这事儿其实有点怪。虽然许碧事事都跟他一条心,但不知怎么的,沈云殊偶尔会觉得跟许碧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距离,就像是隔了一层窗纱, 人也能看得见,话也能听得着, 但就是中间多了那么一点东西。   这感觉他说不清,而且也只是偶有所感。可他素来敏锐,这一丝儿隔阂就让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听许碧说“咱们”、“咱们家”的时候, 就觉得格外舒服些。   或许,是因为没圆房的缘故?说是夫妻,其实还没有夫妻之实,不过是挂个名儿罢了。   沈云殊往许碧身上扫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她还小呢。   在宣城驿把她救下来的时候,她简直就是个小姑娘,单薄得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细细的脚踝像似象牙雕出来的,让他都不敢使劲,生怕力气用大了会给她掰断。   好容易在杭州住了两三个月,瞧着没那么单薄如纸了,可腰还是细得跟柳条似的。再加上这又往京城跑了一趟,还要担心苏家姑娘,担心朝廷上的旨意……总这么费心,什么时候才能养胖点儿呢?   不成。等这次回了杭州,得让她好好补养才行!   许碧不知道沈云殊正用目光量她的三围,在考虑“养肥计划”。她还在思考司御史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了解这人?”若不是了解至深,也不敢用这种法子吧?   沈云殊回过神来,笑了笑:“这我可不敢居功,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谁?”许碧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想了一想,有点吃惊,“难道——是皇上?”   沈云殊眼神里是赞赏,却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心里知道就成了,不必说出来。”   许碧喃喃道:“……这么了解司御史……”皇帝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啊。不过想也知道,若真是个庸碌无能的,只怕也就任由太后一党摆布,不会在江浙做这样的文章了。   沈云殊微微一笑,并不谈皇帝,却说起司御史来:“此人倒真是一心为国为民,否则当年他那般弹劾端王,先帝也不能容了他。这些年他名声渐盛,不免刚愎,但倘若真去了江浙,他是能把沿海每处地方都走到,向百姓一一询问的人。”   他说到这里,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要糊弄他,可比糊弄别的钦差难得多了。你信不信,今日袁胜玄约司敬文出来,只怕就是想让他劝阻司俨,不要请命做这个钦差。不过——这事可不能让他如愿。”   许碧听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原来袁家并不想让司御史去巡察……”   “当然不想了。”沈云殊嗤笑道,“他们还指望着跟司家联姻,若是被司俨看出不对,亲事泡汤不说,依着司俨的脾气,只怕回手就要参他们了。司俨此人,如今在清流中可算是一呼百应,其中有些人是真心敬佩他的铁骨,有些人却是想跟着他得些清名。不过无论这些人是为了什么,总之被司俨弹劾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儿,否则,太后为什么替袁胜玄挑中了这么一门亲事,毕竟司秀文是庶出,太后素来看不上这个。”   许碧记得九炼给她科普过,端王的母亲就是庶出,初入东宫时不过是个小小的承徽,只因貌美又会逢迎,肚子也争气,生下皇长子后可就青云直上,甚至连她生的儿子,后来都闹出那般大的一场风波来。   太后在做皇后的时候被个妾室夺去了风头,甚至自己的儿子都被庶出之子害死,她能看庶出的顺眼吗?袁胜玄是她的堂侄,若不是司俨看似不结党,其实颇能一呼百应,她才看不上司秀文呢。   “袁翦也不在意儿子娶个庶女?”许碧说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袁家那样的,只要有利可图,恐怕不会在意什么嫡庶的。   果然沈云殊哂笑:“那算什么。别说司秀文还是独女,充做嫡女教养大的,即便她拿不上台面,袁胜玄也会娶她。若是不中意,等司家没用了,他自然能再换一个。”   许碧听得不由自主撇了撇嘴:“袁家可真是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司秀文这教养——啧啧,还说是当做儿子一样教养出来的,可见司家的儿子们眼界也就是那样了。”   沈云殊知道她还因为司秀文提到他□□母婢的传言而记恨,心里又是舒坦又是好笑,道:“司家两个儿子倒都是有才学的,心志也还不错,只是被父亲的盛名遮蔽了双目,眼中没有天下,只有父亲了。”   许碧懂。这就是崇拜太过了,变成了盲从。只要是父亲说的就是对的,父亲要参的人就是坏的,至于真相如何,他们大概就没想过自己去验证一下。这也不知该说是司御史做人太成功,还是他教育得太失败。   “总之,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沈云殊打个哈欠,跟没骨头似的在马车里歪了下来,“皇上吩咐的事这也办成了,过几天咱们就起程回杭州。憋了这些日子,我这浑身的骨头都要僵了,总算能回营里头去伸展伸展。”   “你要回营里去?”许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才想起来之前沈云殊一直算是在“养伤”,这会儿伤好了自然要回军营。不过大营扎在宁波,驻军还有在沿海的,沈云殊这一去,不知道多久能回家一次呢。   “是啊。”沈云殊眯着眼睛贼笑,“少奶奶可别舍不得。”   许碧气得抬手就在他腿上打了一下:“谁舍不得了!这都在家里养了几个月了,早该去营里了。”   沈云殊嘿嘿一笑:“好好好,是我舍不得,行了吧?”   许碧脸上又有点发热,只好转开话题:“海老鲨帮被端了,下头做什么?”   “当然是挨窝儿端了。”沈云殊说起正事也还歪着,只是一双眼睛亮了起来,“海鹰知道的东西不少,现在动不了袁家,先把海上肃清也好。依着袁家的作法,端了海老鲨那一伙,过一阵子就要再扶持一家,海鹰哪肯看着那些人坐享其成?有他指点,先把下边几个成点气候的都端了,到时候袁家就是想扶持,也找不到个能扶起来的。”   他人没个坐相,说出来的话却是意气风发,颇有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听得许碧也有些激动,不过一冷静下来就忍不住问:“那就是——你和大将军要上战场了吧?”   想也知道啊,袁家肯定是不愿意的,那这仗可不就要沈家人来打了吗?这连剿几处海匪老巢当然是大大的功劳,可是这功劳却也是要拿血汗乃至性命去拼的。   “在西北也是年年征战。”沈云殊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可能说得太高兴了,连忙把口气放缓,“这都是惯常的事。”到底是个女儿家,怕是要吓着她了。   许碧倒不是被吓到,而是担心:“可这里跟西北不一样……”不说马战水战的区别,就是人手都不一样啊。之前沈云殊虽然是装着受伤,可那也是因为他警觉性高、身手好,还要再加上一点运气,否则就真要躺在床上了。   不管什么事,最怕的就是出内奸、有人拖后腿。倘若是在西北,沈云殊说去打几群山匪,那她真不必这么担心。但这可是在江浙,在袁家的地盘上拆袁家的台,你说这仗好不好打?   沈云殊微微一笑,拉了她的手小声道:“别担心,我和父亲来江浙这一年,也不是吃白饭的。我那一次‘受伤’,身边这些人的底细也就都摸得差不多了。江浙这一带,袁翦虽说一手遮天,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皇上,也不能让天下人都归心呢,更何况他了。”   江浙这一带的守军,大多都是本地人。袁翦既然要养寇自重,那自然时不时的就要给海匪一些甜头。这些甜头是什么?还不都是当地百姓商贾的血汗乃至性命?这些军士既是本地人,你怎么知道被海匪劫掠过的商船里没有他们家的货物,被海匪杀害的百姓不是他们家的亲人?   纵然袁翦是上官,下头的人也不是一群木偶,真能让他如臂使指的。沈家人要做别的,他们未必肯跟随,但要说打海匪,他们一定会出力的。   “而且——”沈云殊把声音放得更轻了,“江浙这边的人用不得,还有别的地方可借力呢。”   别的地方?许碧疑惑地想了一下,猛然想到了一个答案:“福建?”那六个劫持了苏阮的倭人,可不就是从福建摸进来的!怪道从那之后沈云殊再没提过这事儿,原来是暗地里已经把这一条用上了。   沈云殊微微往后一仰,仔细地看了许碧一眼。其实刚才他说了那句话便微微有些后悔——这种事儿原不该跟后宅女眷说的,一则是怕吓着她们,二则也是怕女眷们不知轻重,有时候说漏了些什么。   不过他只是这么提了一句,许碧就能想到福建,委实是让他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到底这个女孩儿,许家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   许碧看他眼神深沉,顿时理解歪了,连忙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我知道了,慎言。”却见沈云殊微微皱眉,也学着她做了个动作:“这是何意?”在嘴上抹一下,就是慎言?   “呃……”许碧大汗,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却忘记了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拉链这种东西,“我是说,就像用泥抹墙缝一样……”   “你见过抹墙缝?”沈云殊更疑惑了,“一般翻修宅子,都会把女孩儿们隔开,毕竟这些工匠都是外男,又是粗人,哪能让家里姑娘们见着呢?”   许碧暗叫不好,支吾道:“在乡下的时候见过……”这越说漏洞越大了,赶紧转移话题,“这么说袁胜玄该头痛了,真可惜不能看见他无计可施的模样啊……”   袁胜玄确实是头痛。他跟着司敬文去了司家,原是想劝劝司俨的,却不想司俨整个儿是个油盐不进,他绞尽脑汁绕着弯地劝,说得口干舌燥,最后换来的还是司俨一句话:“清者自清,何惧之有?”   这简直是块臭石头!   袁胜玄只觉得碰了满头包,看着司俨下巴上那跟主人一样似乎总是别扭着的三绺清须,简直恨不得给它拔下来!都说驴脾气倔,可顺着毛摸总还能哄好的,这司俨却是头根本不长毛的驴,不管你怎么摸都不成!   然而在司俨面前,他却半点不敢露出不满的意思来。因为刚才他才隐晦地说了一句若司俨去了,只怕会有人在背后议论袁家,司俨便先露出了不悦之色,反而把他教训了一顿。   大意不过就是说人生在世,理当如中流之砥柱,无论遇到何等冲击,都该自岿然不动。若是因为有些小人如苍蝇一般在周围嗡嗡,就束手束脚,那便不是真君子、大丈夫了。   袁胜玄听得头昏脑胀。他固然也是读过书的,然而武将读书,多数以文字通达即可,能读懂兵书,能自己写份文书,也就足够了。即便他算是个爱读书的,远比一般武人要博学,也顶不住司俨句句引经据典。   什么“火不热贞玉,蝇不点清冰”呀,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呀,什么“鹓雏饮醴泉,鸱咄以腐鼠”呀,有些他知道,有些他都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被灌了一耳朵,只觉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了。   尽管他听到一半就明白想劝服司俨是不大可能,连忙闭嘴不再与司俨辩驳,但后头光是应喏,也足足应了十几声。好容易司俨住了口,他用眼角余光看看屋角的沙漏,都已然漏了大半了。   居然惹上这么一块臭石头,袁胜玄心中真是始料未及,甚至有点儿后悔了。司俨上本弹劾沈家之后,的确是应者景从,单是御史们的奏章就上了几十本。无奈这个时机不太好,一个选秀就将京中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如此多的奏章原该让朝堂震动一下的,结果却被选秀之事抵消了不少。   而司俨此人,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他这几年的行事,袁胜玄原以为他会对沈家一追到底,咬死不放。谁知皇帝在朝堂上提到被倭寇劫掠杀害的百姓,又拿出前朝宁波城被倭寇攻破的旧事,他居然就顺风转了舵。虽然还是参沈家,却赞同皇帝巡察倭患的主意,说是不以恶小而不查,海匪须剿,倭寇亦不能容。   袁胜玄当真是搞不明白,难道说这司俨还真是能不顾自己那清高的名声,一心只为百姓着想?抑或是他脾气就别扭到如此地步,一定要亲自去江浙找出实证,证明他弹劾无误?无论是哪一种,只怕太后选中他,都是打错了主意。   他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待司俨教训完了,便开口告辞。一旁的司敬文却笑道:“舍妹一会儿就回来了,袁兄不如就留下来用晚饭,正好也接袁姑娘回去。”   袁胜玄一怔,这才想起来今日袁胜莲跟着司秀文去了佑王府。他今早正是借着送妹妹过来的幌子,拉了司敬文去茶楼的。   想到袁胜莲,袁胜玄心里略松了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妹子虽然是庶出的,但还有几分聪明,又肯听话,还是挺好用的。之前他想结识司家兄妹,长房那个蕊丫头就端着个臭架子,绝不肯半路上去拦人,还是袁胜莲出面。如此看来,母亲让她一起入京倒是有先见之明,至少还让他多了个帮手。   如今,说不得也还要靠袁胜莲了。这丫头能放下身段,哄人倒有一手,这才多少日子,就哄得司秀文肯带她同去与小郡主作伴了。既然司俨这里油盐不进,那他就得在司秀文身上下点工夫,真要是这门亲事成了,不信司俨就能连女儿也不管了。   只是司家刻板,仅仅他在京城呆的这几十天,断不可能让司家应承下亲事。再过几日他非得回江浙不可,必须在离京之前把司秀文握在手里才行。偏偏对这等人家的女孩儿,想要私定终身那是绝不可能的,就连轻佻些的举动都不能做,只能叫袁胜莲去吹耳边风了。听袁胜莲的意思,司秀文似是对他的英武颇有好感,那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在司秀文面前展示一下身手?   袁胜玄一边在心里打着主意,一边应付着司敬文,谁知还没到晚饭时候,便听门外隐隐有些乱糟糟的。   司家虽是清流,却并不清贫。尤其司夫人进门时带了大笔嫁妆,这也是司俨这个御史能做得水泼不进的原因之一。一家子都不缺银钱,想要抵住贿赂自然更容易些。再加上他六亲死绝,有些人便是想从司家族人身上下手,都找不到门路。   因此,司家的宅子并不算小,下人也不少,但进出都极有规矩,似前院待客之所,那是断不该有混乱之声的,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司敬文眉头微皱,袁胜玄忙道:“司兄有事尽管自便,我在这里喝茶便好。”   司敬文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司家有规矩,他既是在待客,就没有把客人扔下的道理,纵然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也不行。若是出了什么事需要他出面,自然有人来禀报。   不过没等他说话,就听院子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冲着这里来的。接着便听有丫鬟的声音:“姑娘慢一点儿,仔细脚下!”   “秀文?”司敬文讶然起身。司家只有司秀文一个女儿,自幼也是跟着他们兄弟一起读书的,但前院这地方,司秀文却不常来,更不必说直闯了。   “二哥!”司秀文一头扎进厅中,目光一扫就看见了袁胜玄,“袁二少爷——”   “秀文!”司敬文眉头一皱:“出了何事?”   大热的天,司秀文走得满额细汗,见了袁胜玄便有些愧疚:“袁二少爷,令妹,令妹在佑王府里……”   “莲儿出事了?”袁胜玄也吃了一惊,在佑王府里出事?难道是,触怒了佑王妃不成?   有太后在,京城诸事就没有袁家不知道的。别看小郡主得佑王宠爱,佑王妃却是并不喜欢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围绕在她身边的姑娘们。莫不是袁胜莲不懂规矩,在佑王府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招惹了佑王妃?   袁胜玄尚未想完,司秀文眼圈已经微微一红:“胜莲她为了救郡主,从假山上跌下来,跌断了腿。”   “为了救郡主?”袁胜玄顿时松了口气,不是在佑王府触犯了什么规矩就好。   “是。”司秀文有些自责,“都怪我。不该说去假山上。郡主踩到青苔滑了脚,胜莲想拉她回来却一起跌了下去。郡主摔在她身上——郡主无事,胜莲却摔断了左腿……”   袁胜玄这才想起来扮个好哥哥模样,一脸焦急道:“那莲儿呢?她在何处?”   “郡主将她留在佑王府了。” 第61章 前途   袁胜莲躺在佑王府的客房里, 左腿已经上了夹板,一阵阵地疼痛,但她闻着从窗外飘进来的花香, 嘴角却泛起了一抹笑意——总算是留在佑王府了。   “姑娘——”红衣从门外进来, 脸上也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 “二少爷回去了。佑王妃说您的腿不宜挪动,要让您在王府里好生休养呢。”   “那二哥有没有说几时回杭州?”   “二少爷说过几日他就要回去了,如今看来,只能让您先留在王府。”红衣满心欢喜之余, 却还有点担心,“不过二少爷留了人在宅子里, 说等您的伤能挪动了再接回去。”   袁胜莲却笑了笑:“他走了就好。”只要袁胜玄不在京城,留下的也不过就是下人,到时候她若能让小郡主开口留她养伤, 难道这些下人还敢把她强抬回去不成?   “也是。”红衣顿时也放了心, “奴婢看,郡主对姑娘倒是十分感激呢。”   袁胜莲轻轻笑了笑。那是自然。小郡主原是脸向下摔下来的,若不是她用力拉她一把,又将自己垫在下头, 只怕小郡主脸面就要落下伤疤了。女儿家,谁最爱惜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能保她容貌无伤, 怕是比救她的命还要让她感激呢。   红衣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是天幸,郡主竟然——”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看了看袁胜莲的腿, “只是姑娘这伤得也太重了……”竟然直接摔断了腿,若是落下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   袁胜莲腿上又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让她紧紧皱起了眉,心里却在嗤笑。天幸?当然不是。天上或许也有掉金子的时候,可你若不想法子去拾,那金子难道会直接掉在你手里不成?   今日之事,当然也有运气在。若不是司秀文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一篇登高望远的诗,小郡主也不会要登假山。不过那青苔所在的地方,却是她惊叹景色美丽将小郡主引过去的。   虽说只见了一面,她却也能看得出来,小郡主并不是什么仔细人,只顾着看景色,断然不会注意脚下的。而她要的就是小郡主的这份莽撞——只要她脚下一滑,不管究竟能不能摔下去,她都会扑过去,拉着她一起摔下假山。   “菩萨保佑……”红衣还在念佛,“幸好没摔在石头上……”   是啊,幸好没摔在石头上。袁胜莲想起当时的场景,也有些余悸。虽然她是看好了方向的,但小郡主惊慌之下用力挣扎,摔下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把握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十拿九稳的事儿?若真是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去做,恐怕她就只能等着被父兄嫁到福建去了。   不过,即使这样,自己最后还是成功了。可见老天是眷顾于她的。头一次上门的客人就为了救小郡主而摔伤,于情于理佑王妃都要将她留下来好生养伤的,这样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了。   袁胜莲咬紧牙关忍受着又一波疼痛,心里却满是欢喜。做妾?一样是做妾,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都司,不能嫁个王爷呢?至少佑王才三十出头,不但比那福建都司年轻,且人才俊雅,风度翩翩呢。   她这个计划虽然也是来了京城之后临时起意,但红衣是她的心腹丫鬟,多少是猜到一些,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姑娘,这,这能成吗?”若依着她的意思,拿着救了小郡主的人情,让佑王妃出面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该多好呢?   袁胜莲沉沉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虽说是第一次来佑王府,她也能看得出来,佑王妃对小郡主不过是面子情儿,就连小郡主的亲事,佑王妃也未必会多费心,更何况是她呢?   难道她不想嫁人做正妻?只是正经地论亲事,就逃不过父兄插手。就算佑王妃替她做个媒,她那好父亲好兄长们随便寻个借口也能推了——比如说,八字不合——难道还指着佑王妃替她去辩驳?   唯有她自己想法子了。必得有个叫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才能让父兄推不掉。比如说,失身。   而且,还是要失给有足够分量的人。然而她来京城时间太短,高官显宦的她都没机会去结识,只有佑王府,是如今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可佑王妃……”红衣喃喃地说,“王妃不像个好相与的……”   谁家大妇好相与?哪个女子又喜欢夫君纳妾收婢?难道她嫁去福建,那家的大妇就会兴高采烈地拿她当亲姐妹相待吗?   袁胜莲嗤笑。做梦呢吧!那家大妇不曾生养,对她这种出身好的妾更会虎视眈眈,因为怕她日后夺了她的正室之位。可佑王妃就不同了,她已有两子,便是佑王纳一百个妾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她可是上了皇家玉牒,有圣旨赐婚的王妃!   这样的王妃,才不会重视她从而对付她。只要她好好地守着规矩,对王妃恭敬,日后若能生下子女,说不定能坐到侧妃的位子上,这就是她的造化了。   红衣听得眼圈都红了:“姑娘命太苦了……一样的身份,姑娘怎么就没有许氏的运气……”   “许氏怎么了?”袁胜莲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讨好司秀文,还要盘算自己的事儿,还真没注意别人,一听红衣这般说,立刻追问。   红衣发现自己失言,欲待不说,袁胜莲又连连追问,只得道:“听说沈少将军向朝廷递了奏表,给她请诰封了。”   沈云殊自己是五品的守备,按制,妻子也能得五品宜人的诰封,虽说并无实权,却是荣耀。有了诰封的女子与没有诰封的,那可是颇有差别呢。   袁胜莲脸色便微微变了:“如今沈家正被弹劾着呢,沈云殊也敢给许氏请诰封?”   红衣撇着嘴道:“那不是许氏的姐姐被封了才人,眼看着要进宫了吗?”   袁胜莲默然半晌,才低低地道:“那是人家的命好……”   红衣垂了头。可不是命好么。一样是庶出,一样是叫家里当了筹码,可人家许氏运气就那么好,她家姑娘却……   “别管她。”袁胜莲闭上了眼睛,“沈家早晚是要倒的,就算许氏现在风光,那又怎样?”靠着沈家来的诰封,等沈家一倒,她自然也是要倒的。可佑王不一样,佑王是皇室血脉,是能当一辈子王爷的。就连她生的儿女也是皇家血脉,天生就能过好日子……   沈云殊奏请诰封的事儿,许碧是在离京之后才知道的:“这时候奏请?那些人不会觉得咱们失心疯了吗?”延和殿里这会儿还堆着好多弹劾沈家的奏章呢。   两人已经在船上了。知雨等人很有眼色地都找个借口出去忙,把沈云殊和许碧单独留在了船舱里。没了下人,沈云殊就往铺好的锦褥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架起了二郎腿,活脱脱一副在西北草原上晒太阳的模样,半眯着眼睛嘿嘿一笑:“这可是好时候——你娘家姐姐不是刚刚封了才人吗?”   许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这是利用许家……”   沈云殊心里微微一紧,睁开眼睛望着许碧——莫非她是不满了?   按理说,这件事他该先跟许碧说一句的,只是许瑶中选的消息才从宫里传出来,赐封的旨意还没到许家呢,许良圃在翰林院的口风就变了,凡提及江浙之事就引经据典地说东瀛乃是蕞尔小国。   既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国,倭寇之患自然不算什么,许良圃这态度已然明显是倾向于袁家了。沈云殊不想叫许碧烦心,所以这事儿就一直不曾提起,只在离京之前才阴了许家一把。只是这会儿看许碧的意思,难道是不满他把娘家拉下水吗?   没想到许碧呆了片刻,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要把许家气死了吧?”   从许瑶攀着袁胜兰中选,她就知道许家这是要依附太后一党了,巴不得跟她这个出嫁女撇清关系呢。可现在沈云殊上这么个奏表给她请诰封,又是在沈家被弹劾的时候,人人都会觉得他敢上这个诰封,就是想借许瑶的东风了。   如此一来,这诰封要是批不下来呢,许瑶不免有些没面子。宫里嫉妒她的人定然不在少数,她们绝不会管许家究竟想不想跟沈家扯上关系,只会拿这事儿来讽刺许瑶。   可要是诰封批下来了呢,那就表示皇帝还是觉得许沈两家是好姻亲,那许家又怎么能撇得清这干系呢?   “你可太坏了!”许碧想明白这里头的事儿,乐不可支,“许瑶这会儿不知气成什么样子了……”   沈云殊这才松了口气,拉了她的一只手道:“你不生气?”   “生气?”许碧怔了怔才猛然醒悟过来,她好像不该这么高兴!   “生气……是有那么一点儿……” 许碧大汗——现在再装生气,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一点儿?”沈云殊心里又踏实了一些,看许碧这样子,也不像真的生气了。   “比一点儿再多一点儿吧……”许碧有些无奈。按时下的观念,虽说女子嫁了就是夫家的人,但娘家却是她们的靠山,夫家这样算计娘家,她怎么也该有些为难的。但她刚才真是高兴得太快了,幸灾乐祸得太明显,换了谁也要疑心的吧?   说到底,还是她从来没有把许家当成自己的家的缘故吧。   两世为人,家对她来说都是不是一个十分令人愉快的话题。她惯于一个人生活,即使到了这里也没有改变,更没有把许家当成“娘家”的概念。对她而言,那里不过是一群陌生人罢了。   “其实就是——”许碧艰难地寻找着措辞,“以后大少爷做事,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也让我心里有个准备……至于我娘家那边,如今他们固然会恨咱们,可日后或许就明白了……”   沈云殊舒了口气。她明白就好。许家想攀附太后,这是犯了皇帝的忌,这会儿他多利用许家一些,日后皇帝想起来,也会对许家宽几分。   许碧也偷偷地松了口气。他没怀疑就好。不过以后她要仔细点了,再出这样的破绽,未必沈云殊就不会怀疑。   不过这口气一松,她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了:“可是这么一来,夫人只怕要难为路姨娘……”逮不着她,许夫人说不准就要拿路姨娘撒气。   沈云殊干咳了一声:“其实……赐封圣旨下来之后,叫人去送贺礼的时候,我叫人往你姨娘那里传了句话,让她若是在家里呆不下去,就去宁寿庵住一阵子,那边自有人关照她。”   “宁寿庵……”许碧搜肠刮肚地在记忆中寻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京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庵堂,还蛮有点名气的。   不过这名气跟大相国寺那样的地方不同,宁寿庵的名气来自于“苦修”。   如今往庵里庙里去住的人并不少,但好些打着清修啊祈福啊的名号进去的,都是去过清闲日子的。只要香油钱给得够了,别看是在寺庙里,照样什么都有。据说就是想吃荤,庙里都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宁寿庵就不同了。那边只收清修的女眷,而且进去之后是真的清苦,据说还要自己种菜呢。但那家的菩萨据说也灵,尤其是送子观音,听说好些去清修过的无子女眷,都求得了子女。   老实说,要不是那庵里都是尼姑,许碧都要怀疑有那种猫腻了。不过想想,这年头的女子就是运动太少,说不准在宁寿庵里就是增加了运动量,增强了体质,才提高受孕率的呢。   总之那不是个享福的地方,路姨娘如果说要去,许夫人一定会放行的。尤其说到求子——想想看,许瑶入了宫,什么最重要呢?   “大少爷真是……算无遗策。”想得够周到的。相比之下,她到这会儿才想到路姨娘,真是惭愧。   沈云殊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放:“这回真不生气了吧?”   “不生气了。”不好意思生气啊,她都没沈云殊想得周到呢,“不过宁寿庵那地方……”真能叫人关照吗?可别让路姨娘真去吃苦。而且,沈云殊自小就在西北长大,怎么对京里这么熟悉,竟能找出个宁寿庵来……   沈云殊又干咳了一声:“打听打听自然就有了。”   “真的?”许碧有些怀疑。   沈云殊目光游移,片刻才道:“便是我不熟,皇上也熟。”   又是皇上的主意?皇上可真……真挺有办法的……   不过,许家现在肯定气炸了吧?可惜那情景她看不到,不然一定很有趣!   许夫人此刻果然是要炸了,坐在桌边都气得发抖:“瑶儿好容易得了太后青眼,沈家竟是迫不及待就要利用瑶儿——瑶儿还没进宫呢!”旨意下过之后,先入宫的是袁梅两位,许瑶还在家里准备带进宫的东西呢。   人都还没进宫,就已经被沈家利用上了,而且招呼都不跟他们打一个,怎能叫许夫人不发怒?   许良圃也没想到女婿如此刁滑,叹道:“请封的折子都递上去了,有什么办法……”惹得他今日还被人笑话了,说他找了一个如此“机灵”的姑爷。   “这可怎么办……”许夫人快气死了,“瑶儿可怎么办?”   “你也先别急。”许良圃只能劝道,“朝廷已经决定派御史前往江浙,巡察倭患。说不定,这事儿最后沈家还是有功劳的。”   许夫人冷笑道:“那又怎样?便是真有倭患,沈家也不过是更加得罪袁家罢了!”重点是得罪了袁家啊,那是太后的母家啊!   许良圃无话可说。许夫人看他这样子就更气了。咬着牙正想说什么,就听外头丫鬟禀道:“路姨娘那里的竹青来了。”   来得正好!许夫人正想找路姨娘的晦气呢!都是她养出这么个贱丫头来,如今给家里添了这许多麻烦!这会儿她自己撞上来,许夫人岂会客气?   谁知竹青战战兢兢进来,回的话却颇出许夫人意料之外:“她要去庵堂里住着?”   “是。”竹青低眉顺眼地道,“姨娘说大姑娘应选时她就向菩萨许了愿,这会儿该去庵堂里还愿,也替老爷夫人和姑娘少爷们祈福。”   自打二姑娘回来提了那么一句,姨娘就真起了去庵里住着的心思。竹青本来是劝的,毕竟那地方比不得家里,太苦了些。不过那日姑爷派人来送贺礼,又递了句话进来,竹青也就不劝了,若真有人照应着,去庵堂里也没什么不好。   许夫人冷笑:“这么说,瑶儿能中选,全都是托她的福了?”   竹青忙道:“姨娘只是觉得,拜拜菩萨安心……这回,姨娘想去宁寿庵,听说那边的送子观音灵得很……”   送子观音这几个字打动了许夫人。虽说她猜路氏多半是想给许碧那贱丫头求子,但那丫头还没圆房呢,路氏这会儿去了,在菩萨面前的功德不就都给了瑶儿吗?瑶儿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能生个一子半女。何况宁寿庵是个苦修的地方,只消她再少给几个香油钱,有的是路氏苦头吃,又不用脏自己的手,何乐而不为呢?   “那就去吧。在庵里住些日子,也静静心,好生积份功德。”许夫人冷冷地道。被竹青这一打岔,她也没心思再跟许良圃发火,起身去看许瑶了。   许瑶正在屋里,带着两个丫鬟看新做的衣裳。   才人能带进宫的东西不多,所以大批的布料皮毛之类是根本带不进去的,只能做成了衣裳往里带。就这也带不了多少,很费了许夫人一番心思。   床上搁着两套夏装,四套秋装,两套冬装,一件斗篷,另有几条镶领口袖口的皮毛。知香在旁边对着个箱子绞尽脑汁,看怎么样能把这些东西都塞进去,又不能把衣裳给揉成咸菜干了。   知韵在另一边整理许瑶的旧首饰,却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许瑶只能带一个丫鬟进宫,眼下看来,定然是知香了,那她可怎么办呢?   在许家,最好的差事当然是贴身伺候主子们——哦,二姑娘那里不算。   可如今各处都没有空缺,等许瑶一走,她这个一等的大丫鬟竟不知该到哪里去了。夫人身边有宝盖流苏,三姑娘那里有知翠知缃,大少爷那里有知雪知霏,她是哪里也插不进去啊。   她还不比知香,人家在府里还有老子娘,她是独个儿被卖进来的,运气好伺候了大姑娘,可如今——还不如当初伺候二姑娘呢,瞧那知晴回府来看她干娘的时候,有多趾高气扬!   不,想这些都没用!知韵飞快地按下了那一丝后悔和羡慕。眼下她该想的,是怎么能跟着姑娘进宫!   其实她并不比知香差。论针线她比知香好,还会做几道小菜点心,论识字,她们两个是一起陪着大姑娘读书的,她并不差。只不过知香在府里有根基,大姑娘用她就等于还能用她的老子娘,做什么都方便。可等进了宫,知香这点子长处也就没有了——她老子娘又不能跟着进宫!   所以,姑娘其实也可以带她进宫的,只要没有知香。   知韵低下头,把刚拿起来的一枝步摇放下,免得那轻轻摇晃的串珠暴露了她双手的颤抖。她知道知香不能吃芝麻,若是饭菜里滴了几滴那小磨麻油,知香就会起疹子。   那芝麻香气甚重,一般的点心里加上都能吃得出来,可知香又爱吃杏仁豆腐,杏仁的味道也挺重的……   不必着急,她得好好筹划,必须等到姑娘要进宫的那天才能行事。进宫是不能误了时辰的,到时候就算姑娘再喜欢知香,也不能等着她的疹子消下去。那时候,除了她,姑娘还能带谁呢?   知韵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刚刚拿起来的一只耳坠钩子扎得手心生疼,她却不觉得。她得进宫,她得一直伺候姑娘,甚至说不定还有机会伺候皇上。她绝不能越走越差,绝不能像知晴那个贱蹄子笑话她的那样。她一定能成的!那般懦弱无能的二姑娘如今都能春风得意,她也一定行! 第62章 表妹   “懦弱无能”的二姑娘许碧, 这会儿已经到了九江码头。   第三趟坐船,她已经生龙活虎,再没有一丝晕船的迹象了, 到了码头上, 甚至还想下去逛逛。   沈云殊丝毫也没有拦着她的意思:“九江是大码头, 水陆并重,去逛逛也好,横竖一时也不急着回去。”抬手招了九炼来,“再叫顶轿子跟着。”   老实说许碧穿过来好几个月了, 还就没这么悠哉游哉地逛过街呢。跟着沈夫人出去自不必说,就是在杭州几次出行都是别有用意, 总吊着颗心。在京城为杨姨娘上香那回倒没有任务了,可后头偏又碰上了司秀文……   总之就数今天这次,逛得最开心了。   “姑娘, 这日头上来了, 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吧……”知雨跟着许碧走了好几条街,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的身子一向弱,这几条街走下来她都出了一层薄汗,只怕姑娘受不了, “若不然,就坐着轿子逛?”等明儿怕要喊腿疼了。   许碧这才觉得确实有点儿腿酸脚软。主要是这年头的绣花鞋不适宜逛街, 这样天气又不好穿靴子。   沈云殊这一路走来是脸不红气不喘,不过看看许碧被太阳晒得有点泛红的脸颊,便道:“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在船上这几日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逛逛街, 吃吃本地佳肴,这才是旅游的正确方式嘛。   九炼早机灵地往前跑去探路了,一会儿就跑回来,笑嘻嘻地道:“前头那太白楼,据说是三代传下来的好手艺,有本地特产的马头鱼,庐山鲜笋和云雾茶,还有桂花茶饼——用刚下来的早桂花做的,若是再早几天还吃不着呢。”   许碧被他说得口舌生津,欣然道:“那就去瞧瞧,看你找的地方好不好。”   九炼嘿嘿笑道:“少奶奶就放心吧,小的找的地方绝没错的。”   知雨撇撇嘴,小声揭穿他:“上回那种牡丹花的园子也是你找的……”   九炼顿时耷拉下两道眉毛,冲着知雨偷偷打躬:“姑奶奶,可别再揭我的短儿了,那次我都后悔死了。放心,这次找的地方绝对没差,保证少奶奶舒舒服服用上一顿饭!要是这次再出事儿,就把我耳朵割下来下酒!”   太白楼看上去就是座颇有年头的酒楼了,只有上下两层,楼层且有些低。不过这楼位置甚好,他们所坐的雅间有两扇长窗,从其中一扇望出去,就能看见浔阳江,吹过来的风都带着江上的水汽,倒是添了几分凉快。   跑堂的早搭着白毛巾过来了,说一口带点本地口音的官话,把菜名报得跟蹦豆儿似的,不一刻就摆上一桌菜来,大都是本地鱼鲜,倒确实别有风味。   出门在外,倒也不必太过拘礼,知雨和九炼都一桌坐了,许碧笑着夸了九炼一句:“这酒楼当真不错。”   九炼立刻就是一脸得色:“谢少奶奶夸奖。”   知雨看不过去,刺他道:“少奶奶是说酒楼好,哪里是夸奖你。”   九炼笑嘻嘻道:“这酒楼是小的找的,少奶奶夸酒楼,那就是——”   他还没说完呢,就听酒楼临街的那扇窗口传来一阵哭喊之声,许碧侧头看去,只见酒楼斜过一家客栈门口有人推推搡搡的,一个穿青色布衫的女子正在哭着往下跪:“掌柜的,求你再容我们住几日吧。我家姑娘正病着,这时候把我们撵出来,我们往哪儿去呢?”   客栈掌柜的眉头紧皱,一脸不耐:“光房钱你们就欠了一个多月了,这整日的又在屋里咳个没完,我的生意都快被你们搅完了!我说姑娘,你们也不能就捡着我这一家客栈糟害吧?我也是小本生意,容了你们这么久,我也是仁至义尽了,你们就行行好放过我,换一家客栈去住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头摆手,就见一个大脚婆子半扶半拖了一个素衣女子出来:“把这位姑娘请到那边路边上坐下。”   大脚婆子应了一声,跟提小鸡子似的将那素衣女子抱到稍远处,倒也没有往地上一掼,而是扶着她站稳,便像躲什么瘟神似的撒手就跑了。   这素衣女子似乎是被风一吹,脚才沾地就咳了起来,扶着墙颤颤微微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青衣丫鬟顾不得再去哭求那客栈掌柜,连忙跑来扶着她,边拍背边哭叫道:“姑娘,姑娘!”   许碧看得皱了皱眉,知雨就狠狠捅了一下九炼的肋骨:“瞧瞧,这就是你寻的好酒楼,又出事了不是?我看你这耳朵是保不住了。”   九炼也没想到这打脸来得这么快,干笑了一下:“那什么,这是人家客栈的事儿,与咱们无关哪。”   许碧倒是有些不忍:“不知道这姑娘怎么回事,不然九炼去瞧瞧?若是一时银钱不凑手——”她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去看沈云殊,“出门在外,若不是骗子,援手一二也好……”主要是这年头没有找民警一说啊,不然她把这主仆俩送警察局去,多方便呢。   沈云殊便笑了笑:“九炼去吧。给那丫头二十两银子。瞧着她家姑娘是病了。”   九炼这说话间就又揽了事儿上身,只得在知雨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知雨笑嘻嘻地扒着窗口还要看九炼的笑话,许碧也跟着她往下看,沈云殊无奈地摇头,正想把许碧拉回来好生用饭,就听街上那青衣丫鬟的哭声一下子高了起来:“多谢小哥,多谢小哥!”   沈云殊耳力极好,虽没坐在窗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大概是九炼已经去给银子了,果然下边就听见九炼的声音:“姑娘还是快给你家姑娘先寻个住处,再请个郎中好好诊诊脉罢。”   青衣丫鬟感激涕零:“不知小哥尊姓大名?日后我们一定会报答小哥的。”   九炼哪是图报答才过来的,且看这主仆俩的模样,就靠这二十两银子能把病治好就是极好的了,至于后头还不知怎么样呢,更别提报答了。   心里想着,口中便道:“我只是替我家少奶奶来的。且我们是过路的,明日就走了。”   “小哥是去哪里?”这会儿那素衣女子却抬起头来,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   这话也太多了……九炼心里嘀咕,嘴上敷衍地道,“往江浙去。”他不打算细说,谁知道这主仆俩是什么来路呢?出门在外,可不能掉以轻心,哪怕是两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也一样。   谁知听见江浙二字,那素衣女子却一下抬起了头:“小哥,能不能,能不能捎带上我们?”   “啊?”九炼倒退一步,想立刻转头就走。这主仆两个是怎么回事?给了银子,还想赖上他们是怎么着?   素衣女子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小哥,我是往江浙去投亲的,若是你能捎我们一程,找到我姑夫和表哥,他们一定会好生谢你的。”   九炼干笑一声,又往后退了一步,想把衣角从那女子手中扯出来:“姑娘,我只是个下人……”   青衣丫鬟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连忙也伸手拉住他另一边衣角:“小哥,我家姑娘说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的姑夫是大将军,一定会好好酬谢小哥的!”   “大将军?”九炼才怔了一下,旁边已经有人嗤笑道:“小哥,别听她们说了。整日里说她们有个亲戚是大将军,大将军家的亲戚可有这样的?连个小厮都没有,就两个女子上路……问她们是哪个大将军,她们又不肯说,分明就是打着幌子骗人的!客栈那边可是被她们白吃白住一个多月了……”还不都是被她们许诺的什么大将军的酬谢给骗了。   青衣丫鬟顿时急了:“我们不是骗子!我家姑老爷姓沈!就是西北——”   “碧螺!”素衣女子猛地提高了声音。   青衣丫鬟碧螺连忙闭住嘴,但九炼已然惊了一下:“你说,是沈大将军?”   碧螺刚才激动之下声音太高,沈云殊听得清清楚楚,连忙探头看了一眼,便听九炼震惊地追问:“姑娘贵姓?”   许碧没沈云殊那么好的耳力,但碧螺那句话也听见了,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沈云殊:“她们说的,不会是——”不会就是他们沈家吧?   沈云殊已经探头出了窗户,仔细看着那素衣女子主仆两个,皱着眉道:“若说姑夫——王家我不知晓,我母亲娘家倒确实是有位舅舅,只是数年前他回乡去了,算来已经五六年没见过面了。现在想来,舅舅确实有个女儿……”   知雨不敢跟两位主子挤,就扒着窗户边儿往下看,小声嘀咕道:“这饭怕是又吃不好了……”就知道九炼找不到什么好地方,非出点事儿不可!   果然没一会儿,九炼飞跑了回来,激动得直喘气:“少爷,那是,那是连家的表姑娘!”   “连家?”沈云殊面上的神色也有些激动,“真是连家表妹?”   许碧又往窗外看了看,青衣丫鬟扶着那素衣女子站在街边,正仰着脸往二楼上看,两人都是满面的激动之色,看来,应该是真表妹了……   沈云殊这个表妹啊,肯定不缺水。   这就是表兄表妹相认之后,许碧现在心里唯一的念头了。   打从沈云殊走出酒楼,那素衣少女——哦,她叫连玉翘——扶着丫鬟上前来,听沈云殊叫了一声表妹开始,她的眼泪就没断过。硬是一直哭到沈云殊替她结清了客栈的房钱,然后请个郎中来抓药,最后再把她带到船上为止。   不不,还没有“止”,她这会儿还在抽抽噎噎,眼睛里那泪珠儿一会儿冒出来一颗,一会儿冒出来一颗,跟滴水观音似的……   许碧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觉得自己不大厚道。连玉翘的境遇是比较惨一点儿,她不该这么没有同情心的。   这一路上连玉翘只管哭,倒是她那个丫鬟碧螺,虽然也是眼泪汪汪,但话倒还说得非常清楚,加上九炼小声给她的科普,她总算是弄明白了。   沈云殊的生母连氏,娘家有个哥哥。因为父母去得早,兄妹二人情份颇深,连氏出嫁时的嫁妆,就是连大爷把家产掏空了一半给备下的——就是她得的那对儿珊瑚如意头的簪子,原也是爹娘准备留给儿媳妇的,都叫连大爷给了妹妹,因为西北那边儿珊瑚这东西稀罕,做成首饰戴出来有面子。   连氏过世之后,连大爷跟沈家还有来往,因为外甥在嘛,他生怕妹夫的续弦对沈云殊不好,比妹妹在的时候还来得多。直到沈云殊满了六岁,由沈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才渐渐跑得没那么勤了。   连大爷跟他父亲一样,也只有一儿一女,沈云殊也都见过的。只不过都是庶出——没办法,沈太太不生养,只得给丈夫纳了两个妾,每人生了一个。   “舅太太对我们大少爷也是极好的。”九炼回忆着说,“原先老爷驻军之处离着舅老爷家还近些,舅太太时常叫人送东西来,逢年过节的也接大少爷回去住。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早早就去了,舅老爷也就没再娶。”   但沈大将军官职越升越高,最后全家都迁去了边城,离着连家就远了。偏偏连大爷跟妻子伉俪情深,妻子去后他身子也渐渐不好,经不起边关一带时常打仗的惊扰,就迁回了祖籍。如此一来离得更远,这年头消息来往又不怎么畅通,沈家最近一次接着连家的信,还是差不多三年之前了。   “那会儿老爷身子就不好了……”碧螺眼泪涟涟地道,“原是给我们姑娘定了一门亲事,谁知那家的少爷得了时疫,一下子就没了。”从此,她家姑娘就被扣上了一个克夫的名声。可那又关她家姑娘什么事呢?分明是那人自己要出去游玩,在外头染上的呀。   许碧也不禁皱起眉头。古人的迷信的确是很麻烦,这什么克妻克夫克父母可算是其中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了。男子还罢了,女子若是被扣上克夫的名声,那真是到处都要被人侧目的。   “后来老爷过世,”碧螺抹着眼泪继续道,“我们姨娘一伤心跟着也去了,珠姨娘就摆起了太太的谱,说少爷要成亲,我们姑娘不祥,不让呆在家里,硬把姑娘撵去了庵堂里住着,又不给香油钱……”   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沈云殊眉头拧得紧紧的:“玉笙也不管?”他记得小时候连玉笙对这个妹妹还是不错的啊。   碧螺愤然道:“少爷早不是当初的少爷了,整日里被珠姨娘教唆着,看我们姑娘也越发的不顺眼。尤其老爷给我们姑娘准备的嫁妆多——原也是仿着姑太太的例,可珠姨娘就说什么老爷这是败家,把自家家业都送给了别人什么的。少爷叫她教唆得,也跟姑娘离了心。”   连玉翘抽噎了一下,凄声道:“别说了,怨不得别人,是我命不好。”   “表妹怎么这么说。”许碧听不下去,“不过是那家的儿子自己倒楣罢了,与表妹何干,便是他跟别人定了亲事,难道就不死了?若说命不好,他先怪自己的命吧。”   连玉翘泪眼汪汪地看着许碧,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呜咽道:“表嫂,若是就叫我在庙里住着也就罢了,可,可珠姨娘她,她……”   她说不出来,还是碧螺接下去道:“珠姨娘要我们姑娘给人做小!”   说到这个,碧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少爷考中了举人,自觉进士是考不上了,就想着寻个缺。”   举人也能做官,但比进士困难多了。连玉笙看上了一个八品县丞的缺,可争缺的人有好几个,珠姨娘舍不得拿出钱来送重礼,打听到本地知州要纳个妾,就把主意打到了连玉翘身上。   “我虽是庶出的,可父亲母亲都说过不能叫我做妾,我,我怎么能给父亲母亲丢脸……”连玉翘哀哀地道。她说的母亲,不是指自己生母,而是指连太太。   碧螺补充道:“那知州都四十了,因为无子才要纳妾。珠姨娘哄我们姑娘,说什么嫁过去生了儿子就怎样怎样——那些话,说出来都怕脏了表少奶奶的耳朵。”这位表少奶奶看起来比自家姑娘还小呢,没得叫人家听这些腌臜话。   沈云殊沉沉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出来了?”   “是。”碧螺狠狠抹了把眼泪,“再呆下去,我们姑娘肯定就叫少爷和姨娘卖了。”姑娘只会哭,根本无法反抗,那就只能找个能给姑娘做主的人了。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沈家——连太太娘家早在打仗的时候没了,而且姑娘也不是太太生的,就算找到太太的族人,也未必愿意伸手。倒是沈家,不管姑娘是谁生的,总是老爷的儿子,也就总是沈家大少爷的表妹不是吗?   只是这一路实在辛苦。碧螺打听到沈家已然不在西北,而是去了江浙,就包了一包金银首饰,拉着连玉翘上了路。只是这盘缠实在不多,连玉翘的嫁妆都在珠姨娘那里攥着呢,不过是平常攒下来的一点东西。再加上连玉翘身子又弱,走到九江就一病不起,剩下的一点银钱没多久就花光了。   “幸好菩萨保佑,竟在这儿遇着了表少爷……”碧螺这几日其实也是惶惶的。她凭着一股勇气拉了姑娘出来,可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慌了神。想把沈家的旗号打出来吧,别人多是不信,她们还怕太惹眼招了坏人来。万没想到今日居然绝处逢生,碧螺这口气一松,眼泪也是止不住了。   “好了好了。”许碧安慰这主仆两个,“如今都好了,不用怕了。”连玉翘的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并不是什么肺痨,只不过她身子既弱,又是郁结于心,再加上没钱请好郎中,才总是好不起来。现在既遇上了沈云殊,好医好药自不必愁,只要心中一松,估计不等到杭州就没事了。   沈云殊点点头:“表妹无须担忧,先去杭州住下,再慢慢商议后头的事。放心,一切都有我父亲呢。”   连玉翘连连点头,就想起来给沈云殊和许碧磕头:“多谢表兄,多谢表嫂。”   许碧按着她不让动:“快躺着。养好身子要紧。”看连玉翘纤瘦得跟一把葱儿似的,下巴尖尖的小脸白得都有些透明,真不大像西北那边的姑娘,简直比她当初还要弱不禁风。她扶着她的肩头都不敢用力压,生怕劲儿大了能把她压碎掉。   这姑娘看起来跟沈云殊毫无相似之处,估计是像生母。这么点儿年纪,眉心就隐隐有竖纹了,只怕这几年都不曾展颜。看人的时候也是满脸凄苦,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随时都有泪含着。许碧实在看不下去,等知雨把药熬好端上来,就道:“表妹喝了药就歇下吧,别担心,有什么事只管叫人。”   船舱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连玉翘和碧螺主仆两个,连玉翘轻轻吁了口气:“碧螺,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呢。”碧螺小心翼翼地吹着药,“姑娘别怕了,咱们找着表少爷了,什么都不用怕,少爷和珠姨娘就算找过来,也别想再害姑娘了!”   “我,我真怕这是做梦……”连玉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怎就这么巧呢?真不是我在做梦吗?”   碧螺用力地道:“不是!姑娘,这是老天开眼了呢!”   连玉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含着眼泪笑了:“不是梦,是真的。真的遇到表兄了,他肯替我做主……”   碧螺连连点头。其实出来的时候她们也怕沈家人不肯伸手,可看沈云殊的样子,显然是要管的。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瞧着那气势就不一般。   “嗯。”连玉翘接过药碗,“还有表嫂,真是又漂亮又华贵。”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表少奶奶也很好呢。”碧螺高兴地道,“我说姑娘的事,她听着可生气了。”若是许碧不想多管闲事,她们还怕她吹枕头风,现在既然许碧也是一脸义愤,那姑娘就有靠了。   连玉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喝在嘴里竟品出那么一丝丝甜味儿来——她有靠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第63章 府里   下了船再换马车, 到了杭州城的时候,连玉翘的风寒已然好了,只是人还有些苍白单薄, 这个慢慢调养就行。   沈云殊早叫九炼先行, 往沈大将军那里送了信, 于是等他们到将军府的时候,沈大将军的信也到了。其中的意思也很简单:连玉翘只管先住下好好养身子,沈家会替她出面往连家商讨嫁妆的事儿;至于将来怎样,都可以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说。总之一句话, 沈家绝不会不管她,让她放心就是。   沈云殊立刻就要往宁波军营里去, 许碧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问:“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叫人去西北把嫁妆要回来?连家能给多少嫁妆?”   这是个扯皮的事儿,毕竟嫁妆这种东西不是后世的遗产, 儿女有同样的继承权, 大家均分家产就行。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给多给少,完全是看做家长的意思。   沈云殊刚从前头回来,大概是大将军的信里还说了别的事, 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给不了多少。父亲的意思, 是叫人往西北跑一趟,告诉连家,表妹的亲事由这边做主, 把舅父舅母留给她的几件心爱东西取回来就行。至于嫁妆,将来由我们出。”沈家备的嫁妆,定然比连家的强得多。   他说到这里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看了许碧一眼:“父亲的意思,怕是你要费费心。”毕竟连氏是他的表妹,说起来与沈夫人没什么关系的,就是将来的嫁妆,大概也要从他这边出了,“我想着,把母亲的嫁妆匀出些来……”   虽说是他生母的嫁妆,但也是他这一房的产业,他出得多了,许碧得的就少了……   “行啊。”许碧很痛快地回答。这个年代的女子过得不易,若是连玉翘能得个好归宿,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殊松了口气:“我知道少奶奶大度……”   许碧白他一眼:“反正是你出。”连氏夫人的嫁妆属于沈云殊的婚前财产,他自己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是吗?   沈云殊笑了起来:“是是是,当然是我出。只是表妹的事,还要少奶奶费心。”   许碧觉得这个倒不大好办:“大将军有没有说,要给表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确实是愁人的事儿。沈云殊也只能道:“父亲顾不上这个。依我说,家境殷实些,人口简单些,本人老实本分,就行了。”   他看得清楚,连玉翘也不知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性情软弱得很。就说这次来投靠沈家,若不是那碧螺拉着她,只怕她最后也没有这个勇气,只会哭哭啼啼被送去做妾。这样的性情,若是不找个厚道人家,怕是嫁过去这日子也没法过。   江浙一带富庶,在本地找个有田土的耕读人家,很不用为官做宰的,有个功名在身上,不被人肆意欺负就行了。   “真要是高门显宦的,她怕是支应不来。”沈云殊有点感慨地摇摇头,“她打小就胆子小……”那时候连大爷带儿女来沈家,连玉翘说话声音就跟蚊子似的,想跟他说话又一脸不敢开口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读书习武,对嗫嚅不成言的表妹根本不曾注意。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养成这么个性子的,要说起来连玉翘的日子该比许碧好过才是,连太太不是个刻薄人,何况自己没生养,拿着两个孩子都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沈云殊不禁就又看了许碧一眼,暗自庆幸。听听外头的名声,许碧跟连玉翘差不多,可若真娶了个只会哭的……他想想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   “怎么了?”许碧发现沈云殊在看她,不由得有点疑惑,“这个不要装?但军营之中免不了有些摔打磕碰,跌打药还是装一点吧,省得要用的时候又没有。”   沈云殊笑了笑:“你说了算。”   许碧其实有一点舍不得:“这回去了,怕是难得回来了吧?”   “怕是要等到八月十五了。”沈云殊轻声道,“我把九炼给你留下,有什么事都吩咐他。等我到了营里,就找人给你捎信回来。”   他以为许碧会接着说几句留恋的话,谁知她怔了片刻,忽然冒出来一句:“我能叫九炼教我射箭骑马吗?”她得锻炼身体,而且古代的交通方式就这样,会骑马就很方便。   沈云殊满怀柔情都被堵了回去,半晌才哭笑不得地道:“你要学这个?”西北边关的姑娘倒是有不少会骑马的,有些武将家的女眷还能舞刀弄枪哩,不算稀奇。只不过许碧是翰林家的女儿,居然也想着学这个?   “你想学,就叫九炼教你,只是不能着急,须得循序渐进。”拉弓伤了肩膊,骑马摔了腿脚,这都是常有的事。   “这个自然。”许碧可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我都听他的。”   沈云殊无奈地抬起一手点了点她:“我要去营里了,你却只想着学骑马……”   “我也想你教我呀!”许碧冲口而出,“可是你又不能在家里久留。”   沈云殊那点儿不痛快立刻就没了,叹道:“以后总有时间。这回是要趁着袁家分心巡查御史的事儿,先剿一批海匪,耽搁不得。”哎哟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要教许碧骑马呢?真是……   想当初在西北,曾有好几个同僚家的女孩儿找着借口想让他教骑马,那会儿他倒是挺明白,这些女孩儿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如今他自己倒没想到这一招呢?现在好了,他得去营里,倒把这事儿让给九炼做了。   沈云殊在心里捶胸顿足,脸上却是一脸抱歉的模样。许碧心里顿觉不安,忙道:“你说的是,以后总有时间,眼下剿匪要紧。”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虽说计划周详,可刀枪无眼,你总要小心为是。”   沈云殊笑了一笑,轻声道:“你放心。到了八月十五,我一定携胜归来,到时候你的诰封也就该下来了。”   许碧脱口道:“我不稀罕那个,只要你平安归来!”   沈云殊一双眼睛就弯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握了一握,提起她打好的包袱,转身出了屋门。   沈家父子军旅多年,来来去去都是常事。何况这次明面上沈云殊只是去军营向沈文回报在京城办事的结果,许碧虽然知道他回去了就要打仗,也不好跟生离死别似的往外送。毕竟这宅子里还有沈云殊之前特意留下的几个眼线,为的是往外头传些假消息,但其中也有机灵的,不小心恐怕会露出破绽。故而许碧也只能在窗口看着沈云殊走没了影子,才叹口气坐了下来。   刚才沈云殊说八月十五才能回来的时候,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子不舍——那还得有一个多月啊!   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掩饰,结果就蹦出一句要学骑马射箭来。现在沈云殊走了,她又觉得有点后悔了:合着人家要去真刀真枪地打仗了,她就只想着自己玩?   怪没良心的。许碧有点儿莫名的沮丧,坐在那儿不想动。知雨从外头进来,有些诧异:“姑娘怎么了?大少爷呢?”   “走了。”许碧轻叹了口气,“去营里了。”   “这个时候——”知雨想说这时候天色都晚了,怎么不等明儿一早再出门,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那营里的事儿哪是耽搁得的,不都说军令急如火么?再说了,人都走了,看姑娘这样子就是不舍,她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只会让姑娘心里难受罢了。   “奴婢方才去二少爷处送东西,听剪秋说,二少爷要回西北了。”打从回了府,她和知晴就是各院子地跑,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礼物到处分发。   “二少爷去西北?”难道是让沈云安去连家?不可能吧。   “是,说是去赴八月里的院试,要考秀才呢。”   “哦——”她记得秀才和举人都是要在原籍考试的,虽然沈家现在已经调到江浙来,但沈云安要考试还得回西北去。   知雨小声道:“奴婢听剪秋话里话外的,有些埋怨大将军,说是夫人想着叫二少爷就在杭州府借籍考了,可大将军不答应,非说二少爷年纪不小也,若是连回趟西北考试都做不成,那也不用出门了。”   许碧随便答应了一声。她对沈云安的事儿不是很关心,再说了,回西北考试不比在江南容易得多?看看两边的文风就知道了。沈夫人大概总觉得沈大将军偏心长子,但是从沈云殊跟她说过的一些事看起来,沈大将军是很想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的,奈何有人并不领他的情呀。   知雨看她还是没精打采的,刚想再找几件事儿出来说,就听外头院子里紫电的声音温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二少爷怎么过来了?”   沈云安身边跟着剪秋,干咳了一声:“是紫电姑娘啊。方才得了大哥大嫂送的东西,我过来道声谢。”   紫电是刚刚从二门处回来的。沈云殊一去京城就是一个多月,好容易盼着他回来,还没等她凑上去问个安,他就收拾东西又出了门。从头到尾,她在这院子里就像个影子一般,根本没人注意她。   她拿着自己做的几双鞋追到二门处的时候,只看见了沈云殊一个背影。她想喊来着,但手都抬起来了,还是颓然放了下来——大少爷眼里如今哪还看得见她呢?只有少奶奶一个而已。   她垂头丧气地回来,却在院门口迎头碰上了沈云安:“大少爷出门了。”   “哦——”沈云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那也该给大嫂问个安。正好得了点儿东西,大嫂说不定喜欢。”   紫电看他往堂屋里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哪儿不对。她回了自己屋里,才忽然琢磨过来——往常沈云安可是很少来沈云殊这院子的,算一算,打从许碧进了门,他过来的次数已然比以往一两年都多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紫电只觉得心里一颤。按规矩,就算沈云安是来还礼的,听见说沈云殊不在,他叫剪秋把东西送进去就是了,何必自己非要见许碧一次呢?   当然,这么做其实也不能算太出格,毕竟是来回礼的,若是兄弟关系好,那就更不算什么了。可,可沈云安与沈云殊素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呀。   紫电有些坐不住,起身扒着窗边往外看,却见沈云安已经从屋里出来,走出了院子。算一算,他进堂屋去也不过就是盏茶时分罢了,顶多能说个十来句话吧。   是她多心了?紫电看着沈云安的背影,咬着嘴唇。她可一直都记得,成亲的时候,是沈云安代迎的。那之前沈云安对此十分不悦,连喜服都不想试穿呢。若是这样,他本该不愿见许氏才对……   堂屋里,许碧正在看沈云安送来的一匣扇子。   扇子皆是折扇,却比寻常扇子小巧得多,一打开匣子就是一股清香,知雨顿时呀了一声,道:“这,这是不是檀香扇呀?奴婢听说苏州产这东西,这香味儿能留个十年八年呢。”   一匣扇子是六把,皆是绢面,有的绘着嫦娥奔月,有的绘着弄玉吹箫,把把不同。扇骨雕镂祥云花纹,还饰以牛角龟甲片,瞧着古色古香,十分精致。   许碧随手掂起一把扇了扇,扑面就是一股子淡淡香风,确实沁人心脾:“倒是个好东西。”   “这会儿天还热,倒是正好用得着。”知雨便道,“那姑娘就拿出来用着吧,比原先那几把扇子好。”   她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到了沈家,平时用得着的衣料家什自然准备妥当,连古董字画都有些,唯是这些应季的小东西不曾备下。她如今用的扇子,还是去京城的路上因嫌热,在码头上随手买来的。许碧不大注意这些,知雨知晴也没过过精致日子,这会儿见了沈云安送来的这匣扇子,才发现自己的疏漏。   许碧刚点了点头,就听院子里又是芸草脆生生的声音:“宝镜姐姐来了?”   东西是各人都有份儿,接了礼物自然要回来道声谢的。宝镜就是代沈云娇来的,进门就笑:“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从京城带回来的堆纱花儿和镯子,我们姑娘可喜欢了。这是姑娘叫小厨房新做出来的山药糕,特地叫奴婢送来给少奶奶尝尝。”   她生了一张圆圆的脸儿,笑起来倒是格外的讨喜,一边说,一边就把手中的食盒往桌子上放,一眼扫见那匣扇子,微微一怔,笑道:“少奶奶这扇子真讲究,到底是京城里的东西,瞧着就精致。”   许碧不在意地道:“这不是京城的,是二少爷送的,该是苏杭这边的东西罢。”   宝镜忙笑道:“瞧奴婢这眼拙的,只知道是好东西,却不晓得是哪里的,叫少奶奶见笑了。”   她说了几句话,将点心留下,便提了空食盒一溜烟地跑回沈云娇的院子。沈云娇正在镜子前头拿着一朵大红牡丹堆纱花儿比划,听见脚步声忙把花扔下,嗔道:“急急火火的做什么?有鬼撵你的脚不成?”   宝镜忙把脚步放慢,道:“奴婢方才去少奶奶那边,看见桌上摆了一盒扇子,就是,就是……”   沈云娇不耐烦道:“是什么?吞吞吐吐的又做什么!”   宝镜低声道:“说是二少爷送过去的,奴婢瞧着,就是姑娘在二少爷书房里看见的那盒。”   沈云娇一下转过头来:“就是那盒檀香仙女扇?”   宝镜道:“奴婢瞧着是……”   沈云娇登时涨红了脸:“二哥居然把那东西送给她了!”   旁边的宝奁不由得皱眉看了一眼宝镜,劝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往各屋都送了东西,二少爷回礼也是应当的。”宝镜真是无事生非,明知道自家姑娘是没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性子,偏要来说这个。   宝镜也对着她翻了个白眼。那盒扇子早就被自家姑娘当成囊中之物了,若是到时候知道被人半道截了去,回头还不发作起来呢?她这会儿先说了,姑娘就不好把气撒到她头上了不是?做奴婢的,可不就得先顾着自己吗。姑娘从小到大,身边的丫头都撵走几个了?她可不想伺候了一顿,落到跟那些人一个下场。   宝奁自然晓得扇子的事儿。   沈云安论起来是个极好的哥哥,沈云娇若有什么想要的,只消在他面前露一露,隔不多久就能给她寻了来。   前些日子天气热,沈云娇抱怨手里的扇子都不精致,结果那日她进沈云安书房里找话本看,却翻出来一匣檀香扇子,一共六把,绢面上绘着各色仙子,瞧那画工可不是什么庸俗之笔,十分精致传神。   这东西除了是要给她的,还会是什么?沈云娇想到七月底就是自己的生辰,认定了这是沈云安给她准备的生辰礼。虽说到那会儿天气就凉了,也用不大着扇子,可总是哥哥的一片心意不是?   谁知自以为揣在口袋里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别人的,依着沈云娇的性子,若是她看不中的,金山银山给了别人也行;若是她认定了是她的东西,便是一粒米也不能舍出去。这会儿听宝奁说沈云安是回礼,顿时发作起来,将桌上那一盒堆纱花儿全扫了下去,怒道:“她能送什么好东西!一盒破花儿,一对破镯子就算礼了。二哥那边也不过是些臭墨烂纸,难道杭州还缺了不成?”   宝奁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花儿,没说话。许碧那边遣人把东西送来时,沈云娇对着那一盒堆纱牡丹花儿就不屑一顾,直嫌不值钱,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拿起来看了。   要她说江浙一带自然也有堆纱手艺,但这牡丹花儿还真就是京城那边的手艺传神,又是正红浓紫的颜色,正投沈云娇的意。少奶奶送这盒花儿过来,不能不说是投其所好了。另带一对儿金镯子,这份礼也不算轻。   既然这边是这样,那往二少爷处送的东西定然也是二少爷满意的,所以才用心回了一份礼,这有什么不对呢?   可惜这道理跟沈云娇讲不通。伺候着她发了一通脾气,宝奁便拉了宝镜出去,埋怨道:“说这些做什么,平白的招了姑娘不痛快。”   宝镜却反拉着她走得更远些,扒着她的耳朵道:“你不觉得二少爷对那边太好了些?”   宝奁莫名其妙道:“那是二少爷的亲哥哥。”   宝镜嗤了一声,却也不驳这句话,只道:“我是说大少奶奶。”这会儿她有点疑心了,那扇子说不定本来就不是预备着要给沈云娇的。听说沈云安不几日就要动身,等不及沈云娇过生辰呢。   倘若不是给沈云娇预备的,那是给谁的?宝奁一听这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忙推了宝镜一把:“你胡说八道什么!让夫人听见,看不剥了你的皮。”   宝镜忙道:“我这不就在你这里才说说吗?我也是担心,那大少奶奶生得也太……瞧着就跟个狐狸精似的。听说外头府里得宠的妾侍,也没有大少奶奶生得好。”   宝奁白了脸道:“我看你真是疯了,敢拿大少奶奶比外头那些人。你要死自己去,别扯上我!”说罢转头就走。   宝镜忙跟上她,陪笑道:“我就是跟你说说,跟别人绝不敢说一个字的。我就是担心,想当初还是二少爷代大少爷拜的堂,这,这万一要是……那可怎么办?”   宝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摇头道:“你别胡说了。二少爷是读圣贤书的人,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不过就是还份儿礼罢了,谁都别乱说。”   宝镜便小声嘀咕道:“别人就罢了,只怕二少爷身边的人才看得最明白哩……”   她说这话的时候,剪秋逡逡巡巡地,还是进了沈夫人的屋子。   沈夫人正在打点要给沈云安带的东西,见她来了便道:“可是二少爷那里缺什么?”一想到儿子要独自回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就恨不能给他带个库房去。   剪秋支吾了几句,眼睛直往屋里的丫鬟们身上看。看得沈夫人诧异了起来,便摆手叫红罗等人都下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蝎蝎蛰蛰的成什么模样?”   剪秋便近前跪了下去:“奴婢原是不敢来的,生怕只是自己想错了。可,可奴婢又不敢不来,若是因为奴婢糊涂耽搁了二少爷,那奴婢就罪该万死了。” 第64章 私心   剪秋这一番话说出来, 倒把沈夫人吓了一跳,忙道:“究竟是什么事?”   剪秋便压低声音,将沈云安今日去送扇子的事儿说了:“……奴婢本说由奴婢去送了便好, 二少爷还是在房里多读读书, 可……也许是奴婢多心了, 但夫人让奴婢服侍二少爷,奴婢有看到的想到的,都该来与夫人说。若不是,奴婢不过多想了些, 可若万一有什么,被奴婢耽搁了, 那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沈夫人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沈云安身边这两个丫鬟都是她细细挑出来的,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今日剪秋能说出这个话来, 那定然不是无的放矢了。   “二少爷平日里可还做过什么?”   剪秋小声道:“别的也没有什么, 就是这回大少奶奶跟着大少爷去了京城,二少爷还提起过,说天气热得很,这会儿赶路怕是辛苦……”   她没敢提荷包的事儿。当初许碧给的那份见面礼, 沈云安现在还搁在书房里呢,一伸手就能取出来的地方, 让她不敢多想。   “奴婢想着,二少爷这个年纪……当初又是替大少爷拜的堂,难免对大少奶奶有些不一般。可若是外头知道了, 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所以奴婢思前想后,还是要来与夫人回禀一声,毕竟二少爷年轻,有些事或许不知轻重,还要夫人替二少爷掌着……”   她知道她说的话有些前后矛盾,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府里二少爷倾慕自己的大嫂,这是丑事,是万不能发生的!所以最好的情况就是她“多心”了——二少爷只是略有些萌动,还不曾真的想到那上头去,是她觉得这样下去怕是要被人传闲话,所以才跑来跟夫人说的。   她“多心”是没关系的,因为她是一片忠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儿都要替二少爷想在前头。可若是她知道了二少爷的丑事,那是个什么下场?   再说,知道二少爷拿着那荷包当宝贝似的却不报上来,她该死;可一片忠心替主子想到前头,那就有赏了。谁不爱用忠心的人呢?又有哪个母亲不愿意儿女身边用的是忠心的人呢?   沈夫人果然缓缓点了点头:“你是个好的。这样事的确是要防患于未然。安儿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人言可畏,都说三人成虎,本来没有的事,传过几道也就成了滔天大浪了。我平日里事忙,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是个周全的,放在安儿身边我也放心。”   剪秋始终悬着的一颗心咕咚一声就落到了实处,忙磕头道:“奴婢伺候二少爷,二少爷好,奴婢们才好,必定尽心尽力,半点不敢马虎。”   沈夫人脸上就微微露出点笑意来:“安儿这趟回西北应考,没有个周到的人在身边跟着不成。我看,你就跟去伺候。下场的那些规矩你也知道,有半丝马虎都不成。你心细,我就都交给你了,等安儿考中了,回来我赏你。”   说着,就叫了红罗来:“把剪秋的月钱再加一两银子,先从我这里出。”   剪秋心里一颤,一股热流从心里冲出来,一直冲遍了全身。   各房主子们身边大丫鬟的月钱是一两,而若做了妾,就是二两了。   当然,这说的只是公中的份例,譬如像香姨娘那样的,生了儿女,又替大将军管着前头书房的往来,那就不是二两的份儿了。   但对剪秋来说,这就是沈夫人有意要把她提上来了。   当然,沈夫人说的是这多出来的银子先从她这里出,也就是先不给她名份的意思。剪秋心里明白,沈云安考试在即,沈夫人怕她引着他分心,误了考试。若真是这回沈云安没考中,只怕这多出来的一两银子马上就没有,连她都有错。   这么一想,原先的躁动立刻就消失了,剪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婢谢夫人赏,一定尽心伺候二少爷,绝不敢误了正事。”   这下沈夫人就满意了:“你去吧。”   等剪秋走了,沈夫人才叹了口气,对红罗道:“等安儿回来,就去董家议亲事,你先把媒人礼备出来。”现在不给剪秋名份,也是因为沈云安这还没成亲呢,屋里有个通房丫鬟无妨,未娶妻先有妾可就不像样了。   红罗连忙答应着,笑道:“这可好。等二少爷考出来,就是双喜临门了。”   沈夫人就爱听这样的吉祥话,嘴上却道:“考出来也不过是秀才罢了。他今年都十六了,还不该有个功名?”   红罗笑道:“早两年前先生就说二少爷能下场了,不过是老爷谨慎,又正好遇着先帝的事儿才晚了。这回子少爷下场,那后头必定是一帆风顺,今年中秀才,后头就中举人,再后头就是进士,那会儿您可该笑得合不拢嘴了。”   沈夫人现在就被她逗得有点合不拢嘴了:“你这丫头,那举人不说了,进士是那么好考的?”   “二少爷定能中的。”红罗信心满满地道,“等这回考中了,再去个好些的书院,苦读几年,还怕不中?”   这话沈夫人是很赞同的。在西北读书时,那先生就总是大赞沈云安天生聪颖,自叹本事不济怕耽搁了他。这会儿到了江浙,正是文风昌盛之地,寻个好先生,哪怕考不出个进士来呢?   红罗陪着沈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退了出去。旁边厢房里,青罗正在给沈夫人的秋裳滚边,见她称银子便道:“这是做什么?”   红罗嗤地笑了一声,将剪秋的事儿说了,青罗就叹道:“我还以为会是剪春呢。”剪春人老实,生得也好,针线也好,当初沈夫人挑她去伺候沈云安,那意思就很明显了。   红罗摇头道:“剪春的心可不在这个上头。”   青罗有点诧异:“那她是什么意思?”不想跟二少爷?为什么呀?她若是有剪春那么一张好脸,就不愁前程了。   红罗笑了笑道:“那谁知道呢,大概还是想着嫁人吧。”   青罗就更诧异了:“便是嫁了,顶天不过是府里的管事,又有什么前程?”跟着二少爷,那又是什么前程啊!剪春这是傻吗?不会算账吗?   红罗敷衍地道:“人各有志呗,剪春老实,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吧。”说罢,拿着秤出来的银子出去了。   走到门外她才摇了摇头。青罗瞧着精明,其实是个傻子。一心的想做妾,做妾有什么好的?眼睛里光看见那风光的,就没看见被正室夫人磋磨的吗?拿香姨娘做榜样,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香姨娘的本事和运气——人家可是前头连氏夫人临死时拉着手交待她照顾老爷的,有了这句话,还有她照顾大少爷的功劳,才能得老爷另眼看待呢。   再说了,怎么就只看见香姨娘呢?难道这些人都没看见青霜?   青霜生得好不好?阖府这些丫鬟们,她得算第一,就是对上大少奶奶也不输什么,所以那会儿她才给她出了那么个主意。原想着让她去和大少奶奶打打擂台,若是能得脸,日后大少爷院子里的事儿,夫人也就掌握一半了。   结果怎么样?去了一趟茶山,青霜是竖着出去,横着给抬了回来,没两天更给打发回西北去了。弄得她也跟着提心吊胆了两天,生怕青霜胡说八道的把她给牵连进去。私下里还后悔了一回——早知道青霜这么没出息,当初她何必多那一嘴呢。   剪春老实,这样老实人做妾,只消碰着个稍微厉害点的主母就要被压死。剪春自己心里明白,更没青霜那心气儿,所以才不往二少爷身边靠呢。凭她生得好看,又有一手好针线,将来说一声要配人,府里头还怕没人想娶?她尽能好生挑挑呢。   红罗捏了捏手里的银子,摇摇头。剪秋看着精明,可别精明过了头才好。   说起来,她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先跟她要好的那个小厮,如今去铺子里做了大伙计。眼下那铺子里的二掌柜病了,下头人都盯着这个缺呢。倘若二少爷今年考取了秀才,回来借着这股喜气就让他老子娘来提亲。到时候夫人一高兴,多半不但会同意这亲事,还会叫他升了二掌柜呢。   二十出头就做二掌柜,那再过个十年八年就能做大掌柜,到时候脱了奴籍,走出去谁不叫一声掌柜娘子?那就不枉她在夫人面前小心伺候这些年,不比总是窝在后院里的姨娘强?青罗就是想不明白,你做大丫鬟的时候主子倚重你,可等你当了姨娘,主子就只会防备你了。   红罗正想着,就看见前头人影一闪,她立时就站住脚,往旁边的树后躲过去。正说着姨娘呢,香姨娘就出来了。   前头那院子,连家的表姑娘刚搬进去,香姨娘必然是来看她的。听说头一次见面,表姑娘就在香姨娘面前哭了半个时辰,说是见着香姨娘就跟见着了姑姑似的。   这都是那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们传出来的,红罗听了也没往沈夫人面前报。做奴婢的虽说第一要忠心,可也得机灵点儿。说香姨娘像前头原配夫人,这样的话能拿到沈夫人面前去说吗?闲没事给她添堵吗?到时候夫人发起怒来,倒楣的不是下人吗?   不过,红罗也真觉得这位表姑娘是太不会说话了。听说也是读书识字的,连大爷自己还是秀才呢。可这秀才教出来的女儿,会写字会画画,就是不会说话,这也是叫人没法子了。   果然香姨娘出来,红罗就见后头表姑娘也送出来了,虽隔得远听不见说什么,但看那依恋劲儿,想必都是些亲热话儿。   从前照顾大少爷,如今照顾表姑娘,香姨娘看着从不争什么,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可都做得正合老爷心意。难怪夫人总说她奸刁,红罗也觉得她实在是有心计。   连玉翘看着香姨娘走了,才转回屋里。碧螺给她打了洗脸水来,道:“姑娘洗把脸吧。方才姨娘也说了,姑娘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哭了。如今咱们都到了姑老爷家里,万事都有姑老爷和表少爷做主,姑娘还愁什么呢?”   连玉翘便叹了口气:“到底是姑夫家里……”不是自己家呀。   碧螺冷笑道:“咱们自己家里,还不如这里呢。”若是家里好,她们还会跑出来吗?   连玉翘拿帕子捂着脸,有些担忧地道:“姨娘方才说了,你得赶紧改个名字,这冲了表嫂的名讳了。之前也没人告诉,这一路上都叫了好几天了,也不知表嫂是不是恼了。”   碧螺摇头道:“奴婢看着表少奶奶不是那样的人。俗话说不知者不怪,咱们既知道就赶紧改了,表少奶奶有什么可恼的呢?”   连玉翘叹气道:“可姨娘说了,表嫂从前在家里日子也过得委屈,难免心思多些……就怕她误会了我。”   碧螺道:“既然这样,姑娘给奴婢改了名儿,奴婢就去表少奶奶面前请个罪,跟表少奶奶说明白了从前不知道,也就是了。”   连玉翘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那你就改叫青螺,就是委屈你了。”   青螺忙道:“不过是个名儿,奴婢有什么好委屈的,难道改了名,姑娘就不疼奴婢了?”   连玉翘就忍不住笑了:“这一辈子我都记得你的好。若不是你,这会儿我不定还活不活着,说不定在九江就病死了。”   青螺急忙呸了一口道:“姑娘又说丧气话,哪就到了那个地步了。请的郎中当时不是都说了,姑娘就是风寒罢了。瞧瞧,这会儿不是也都好了?”   连玉翘想起自己当时咳得夜里都睡不着,还有点后怕,小声道:“都是亏了遇着了表哥……”也是老天还可怜她,亲兄长卖她,表兄倒救了她。   青螺不想她再提这些伤心事。她最发愁的就是姑娘太爱哭。当时在九江,表少爷请来的郎中就说了,姑娘的病风寒为小,郁结才是大。换句话说,都是姑娘太伤心太害怕,自己把自己想病了。   在船上的时候姑娘要养病,她也顾不得别的,如今姑娘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可不许姑娘再想这些事了。   “姑娘既是感激表少爷和表少奶奶,不如给表少奶奶做点针线?”表少爷不在家,先给表少奶奶做点东西,是个心意,“别的做起来太慢,姑娘给表少奶奶打个扇坠怎样?”在船上时她就注意到了,表少奶奶用的那扇子不怎么讲究,扇坠也是最常见的如意结,比起她家姑娘打的可差远了。   连玉翘先是一喜,随即又露了愁容:“可是我……会不会不吉利?听说表哥和表嫂也是新婚不久……”   青螺跺脚道:“姑娘偏爱信那些人造的谣!若是这么说,姑娘就一点事也别做了,表少奶奶也是白帮了咱们,也得不着咱们一点谢礼。”   连玉翘忙道:“这可不行!”想了想道,“我先打着,若是送过去表嫂不愿用,赏人也好。”   青螺只要她有事做,别总在那里胡思乱想就行,忙道:“姑娘快想想打个什么花样,要用什么线,奴婢这就托人去买。”她们才安顿下来,沈夫人那里就送了月钱来,跟府里的姑娘们一样,是五两银子,买线足够了。   “先给表嫂打,之后也该给夫人打几个,还有姨娘那里……”连玉翘想起香姨娘就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看见姨娘,总让我想起太太……”她是在连太太身边养大的。   青螺也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姨娘真是个好人。”   香姨娘这会儿已经回了自己院里,进屋就看见沈云婷坐在那里,身边放了一堆零碎东西。   自从上回她在袁家被那水中浮尸吓着了,香姨娘搬进她的院子陪了她几日之后,母女两个就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如今香姨娘把手中的产业也都交给了许碧那边,更是闲了,便是又从沈云婷院子里搬了出来,母女俩相处的时间也更多了,沈云婷不时往香姨娘屋里跑,也渐渐成了常事。   “姨娘去看表姐了?”沈云婷一见香姨娘进来,眼圈还是微红的,便立刻站起来给她端茶,“姨娘怎么不叫上我,我这里收拾了好些东西要给表姐呢。”   她晓得香姨娘要守着规矩,对她总往这院子里来不大同意。但这些日子母女两个越发亲近了,她就敢在香姨娘说话之前先这么说上一句,好堵她的嘴。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有点儿撒娇的意思了。   香姨娘到了嘴边的话果然就咽回去了。女儿就这么一点点儿的撒娇,她就不忍心再说什么了:“这都是些什么?”   “都是平日里用得着的。”全是零碎小东西。连家表姐来得突然,那院子便是再加紧着布置起来,也难免会漏掉些儿。女孩儿过日子总有些零碎小东西要用,只怕表姐也不好意思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向人开口,她这里有多的,先拿给她用着,日后慢慢再补起来就好了。   香姨娘草草翻了一下,露出欣慰之色:“姑娘想得周到。”转头叫鹦哥,“把东西给表姑娘送过去,跟她说先用着,若觉得哪个不好,只管跟我说。”   沈云婷便笑道:“哪用姨娘这里的姐姐跑一趟,一会儿我自己送过去,也找表姐说说话儿。”   香姨娘拉着她坐下,还是叫鹦哥去送东西:“姨娘刚去了,你再去,太扎夫人的眼。”   沈云婷便点了点头。这个她明白。连玉翘是前头连氏夫人的亲戚,在府里住着就等于总在提醒沈夫人,她前头还有个原配,沈夫人自然不高兴。   “姑娘明白就好。”香姨娘疼爱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姨娘常去看不要紧,姨娘就是连家出来的。你就不要走得太频繁了,有什么东西想起来的,叫丫头送过去就行。”   “姨娘也太谨慎了……”沈云婷现在也敢跟香姨娘这样说几句了,“我是姨娘生的,自然跟表姐要亲近些。就算不是,表姐也是正经亲戚,从父亲那里论,我也该走动的。”   “可这会儿你父亲和你大哥都不在啊。”香姨娘叹了口气,“再说,你表姐是个胆小的,人多了不免吓着她,等她多住些日子,你们再亲近。”   沈云婷觉得这话有点不通。连玉翘一看就胆子小,这是真的,可这应该是因为她突然住进亲戚家,觉得陌生才会害怕吧?那她多去陪陪她说话,不是能让她少点害怕吗?怎么姨娘说的倒好像她去了会吓着表姐似的。   不过姨娘总归是为了她好,沈云婷也不想再辩驳,便点头道:“我听姨娘的。”   香姨娘就舒了口气,笑道:“我叫小厨房做了千层糕,这会儿也该蒸好了,你带一碟回去吃。只是这东西不好克化,你脾胃弱,不要吃多了。”絮絮地又嘱咐了半天。   沈云婷乖乖听了,等千层糕出锅,才带着丫鬟提了食盒走了。香姨娘把女儿送出门,回头就对百灵道:“你捉个空子,悄悄去跟宝梨说一声,日后姑娘要往表姑娘那边去,叫她能拦就拦着。”   百灵答应一声,才后知后觉地道:“姨娘不用这般谨慎吧?”她觉得刚才大姑娘说的话很对啊。再说得私心一点,大姑娘跟表姑娘好些,老爷那里看了不也会高兴吗?   香姨娘轻轻叹了口气:“不成。姑娘还没成亲呢。”连玉翘毕竟是死了未婚夫的,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克夫呢?而且她的命实在是不好,若是沈云婷跟她太亲近,也被她带得晦气了可怎么办?   连氏夫人待她好,凡是跟连氏夫人有亲的人,她都会护着,都会照顾。可是沈云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有什么人会妨到沈云婷,那即使是连氏夫人的亲人,也不成! 第65章 不祥   送走了沈云殊, 许碧颇有些不大习惯。   习惯是挺可怕的一个东西,说起来她出嫁还不到半年,就因为几乎是天天跟沈云殊在一起演戏, 这会儿居然就已经习惯转个头都能看见他了。现在他一走, 许碧居然觉得这屋子都有点儿空荡荡的。   不能这样!想当年她到三十多还是单身, 不也过得很好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许碧深深觉得身体可能真是会影响思维的,再这么下去她会退化到自己十五岁时的样子吗?   想要忘记寂寞,最好的办法就是动起来。有事情做,就不会觉得屋子是空的了。   连玉翘带着青螺小心翼翼过来的时候, 就看见许碧正在廊下拉弓。   “表妹来了?”许碧放下手里的弓。这把弓是九炼给她找来的,据说是最下等的弓了, 在军中根本就不能用,臂力大些的士兵一拉都能把弓拉断。   不过给她用正好。就许二姑娘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架式——许碧那时没被从马车上甩下来还要感谢苏阮抱住了她一条腿呢——给把好弓也根本拉不开,先用这劣等弓练练力气吧。   “表嫂在——射箭?”连玉翘惊讶极了。   生在西北, 她当然是见过弓箭的, 但自己可从来没有摸过,只听说某某武将家里女眷能舞刀弄枪,能上马骑射什么的,就跟听那传奇话本似的, 没想到今天真看见了……   “不不不——”许碧有点汗颜,“我现在就只是练练拉弓, 要学射箭还早着呢。”没见九炼连靶子都没给她立吗?先做到能把弓完全拉开再说吧。   连玉翘还是满眼惊佩:“表嫂竟然能学这个?”非常厉害的样子啊。   “这有什么不能学的?”许碧也表示惊讶,“表妹要不要一起学?”强身健体啊。连玉翘这身体素质看起来比她强点有限,很应该也运动一下的。   “我, 我怎么能学……”连玉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不成的,我哪里比得了表嫂,我学不会……”   许碧更惊讶了,仔细往连玉翘脸上看了看——要不是觉得连玉翘看起来还老实,她真要怀疑连玉翘是在讽刺她不规矩了。   连玉翘被她看得更慌了,喃喃道:“真的,我很笨的,我,我命不好……”   居然真的不是在讽刺她?许碧好笑之余,又觉得有点可怜——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就因为死了未婚夫,就给吓成这个样子了?   “来来,表妹进屋坐。”许碧接过知晴递上的热帕子,把脸擦了一把,拉着连玉翘进了屋里,“我也是刚学,这不,正在拉最下等的弓呢。又不是要练成百步穿杨,就在自己家里学学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罢了。”   连玉翘还是有些畏缩:“那,那也很厉害……”   许碧哭笑不得,只得先不提这事:“表妹这几日住得可习惯?若是缺什么,就叫碧螺来跟我说。你表哥临走时都交待过了,叫你只管把这儿当自己家,不要不敢开口。”   谁知她这么一说,碧螺扑通就跪下了:“奴婢犯了表少奶奶的名讳,还请表少奶奶恕罪。”   连玉翘也立刻站起来,深深就是一福:“我不知道表嫂的名讳,还请表嫂恕罪。这丫头已经改名叫青螺了。”   许碧愣了一下。她还真的没有避讳的概念,被连玉翘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古代是有这么回事的。   这倒确实是个忌讳。不过犯了皇帝的讳有罪,犯了她的名字却没这么大罪,连玉翘这么郑重其事的,还是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   许碧倒觉得她确实有点可怜,连忙道:“快起来快起来,这也不算什么,表妹不是都说了并不知道嘛。现在改了就没事了,快点起来吧。”   连玉翘直起身来,还有点忐忑:“在船上时瞧着表嫂的扇坠儿有些旧了,我,我别的不会,也只会打几个坠子,不知表嫂是不是看得上眼……”   她说得颠三倒四,青螺暗暗着急,但也不能自己插嘴,只得急忙把打好的坠子送上去。这几天主仆两个点灯熬油的合共打了二十几个络子,往许碧这边送的是六个扇坠,虽不如给沈夫人那边准备的多,却都是最精致的。   “好精致的东西!”许碧原是打算不管连玉翘拿上来什么东西都叫好的,但看见这八个扇坠子,却是真心惊讶了,“这都是表妹打的?真是好手艺!”   连玉翘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半,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做得不好,表嫂不嫌弃就好。”   许碧拿着翻来覆去地看:“这么好的东西再说不好,我就不知道哪里还有更好的了。那旧扇子用这个太可惜了,把二少爷送的那匣扇子拿来,那个还配得上。”   知雨便笑着将那扇匣子捧出来:“表姑娘这络子打得真是好,依奴婢看,这个秋香色的,配那把嫦娥奔月的扇子最好。”   连玉翘眼见知雨捧出一盒极精致的扇子来,许碧拿着自己打的扇坠就往上挂,悬了好几天的心才算落到了实处,小声道:“表嫂这扇子真好看。”她在西北可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扇子,还有香味呢。   “表妹喜欢就拿两把去。”六把扇子,许碧可用不完。再说现在天气都要凉了,扇子也要用不着了。   连玉翘连忙摇手:“这么精致的东西,表嫂自己留着吧。”这样好看的东西,也只有这位美貌的表嫂配用了,她怎么配用呢?   “这天气眼看就凉了,我一人难道用得了六把扇子?”许碧慷慨地把匣子往连玉翘眼前一推,“回头还要送两位妹妹一人一把呢,表妹只管挑就是了。”   连玉翘实在喜欢这扇子,最后小心翼翼拿了一把看着最素净的。上头绘的是青女素娥,用的白描笔意,衬底的绢面倒是做成了旧书画那种麻黄色,隐隐有些云纹,衬托着二女也是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消失在云里似的。   许碧就挑了个她刚送来的淡青色的祥云坠子系上,笑道:“也就是表妹打的这个配得上,我瞧着这东西,就放外头店里卖也是不错的。”   连玉翘忙摇手道:“都是表嫂不嫌弃罢了,哪有那么好……”   许碧却摇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看过人家店铺里卖的扇坠子,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手艺罢了,一个能卖上二三十文,无非是用的线讲究些。表妹这可是能谋生的好手艺,一般人比不上。”   连玉翘送了八个扇坠来,回去的时候还拿了一把精致的扇子,直回到房里都还有些兴奋:“表嫂说我的手艺不比京城里的人差,可是真的?”   青螺抿嘴笑道:“表少奶奶就是京城里的人,见多识广,定然不会说错的。奴婢瞧着,表少奶奶是真喜欢姑娘打的坠子,这么精致的扇子都拿来配。姑娘以后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多跟表少奶奶亲近才是真的。”   连玉翘手里拿着那把扇子舍不得放下:“表嫂可真厉害,还要学射箭呢……”   青螺也觉得表少奶奶是挺厉害的。就是在西北那边,也没听说几家姑娘会射箭的,表少奶奶竟然想着要学这个,真是与众不同。不过,最要紧的是表少爷竟也不拦着呢,还叫身边小厮特意给寻来弓。   说来说去,都是表少奶奶好福气。这几天她除了陪着姑娘打络子,就是跟这院子里伺候的小丫鬟套近乎。沈府里送来的点心,倒有一半进了这些小丫头们的肚子。   不过吃了点心,小丫头们也就愿意跟她说说府里的事。虽说要紧的事打听不出来,但表少奶奶跟表少爷成亲冲喜那么大的事,自然是能听到的。   “表嫂是有福气的人……”连玉翘也想到了这个,神色就有些伤感。人家进门就冲了喜,表哥那么重的伤都好了,可不是个带福气的么?可她呢?没过门就克死了未婚夫,若是跟表嫂过于亲近,还不知会不会带衰了人家……   青螺就看着自家姑娘抱着那扇子,慢慢地坐到床上去,好像蜗牛要把自己缩进壳里似的,小声道:“以后,我还是少出这院子罢……听说表哥是要去打仗的,别,别冲克了……”   连玉翘这边伤感的时候,那边许碧屋里,知晴也端了茶过来,犹豫半晌还是道:“姑娘,这如今眼看天就凉了,也用不着扇子,还是把这坠子搁起来罢。”   “扇子是用不着,但可以用在别的地方啊。”许碧随手拿了一个天青色的:“这个配那个银禁步就不错。”   这会儿的规矩实在是有点多,比如说走路吧,就要行不动裙什么的。许碧实在没这个意识,总是一迈步就想大步流星。她并不觉得大步流星有什么错,但倘若在府外,一些饮宴的场合也这样,外人会笑沈家没规矩。   为了这个,她只要出门就会在腰上挂个禁步。据说这东西讲究的可以用到二三十块玉,用彩线串起来,走路时发出的声音都要缓急有度、轻重得当,最好是能像奏乐似的那么动听。   许碧自觉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个高度,只要有个东西在腿边上荡着,时时给她个提醒就行了。所以她常用的是一件银禁步,由两个空心小球组成,大的有杏子大小,小的只有大的一半,里头还可以填上香料做香薰用。中间以绿豆大小的银珠子缀起来,基本上什么颜色的裙子都能配得上,而且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银禁步自然也是沈家给她备的聘礼,不过并没有配坠子。许碧原先戴着也没想到要什么坠子,不过连玉翘打的这个蝙蝠形的结子实在是很精致,正好两个香薰球外头雕的也是蝙蝠图案,岂不是正好搭配吗。   知晴看她要往禁步上挂这坠子,更急了:“姑娘别用!”   她支吾片刻,还是道:“姑娘,这位表姑娘可是克夫……”   许碧笑道:“又胡说了。什么克夫,不过是那家人运气不好罢了,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事你也信。”   知晴压低声音道:“姑娘,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不说别的,那神佛菩萨是不是有的?既有神佛菩萨,当然就有命数。大少爷可是行伍里的人,这万万沾不得的呀……”   许碧语塞。她觉得神佛菩萨当然是没有的,但她都穿越了……   知雨咬了咬嘴唇,也道:“姑娘,若不然这个禁步上就先别挂了吧,等大少爷打完仗回来再……”这次她很赞同知晴,往扇子上挂挂不要紧,反正扇子马上也用不着了,但随身的东西就……沈云殊毕竟是刀剑丛里拼命的人,万一真被沾上点什么,可是后悔不来。   许碧长叹了一声。若说她自己,那是根本不在乎的,但涉及到沈云殊,就连她这不迷信的人也觉得还是忌讳一点儿好:“那就都挂到扇子上吧。”   “要是挂到扇子上,姑娘也别往别处送了。”知晴又道,“谁知道夫人那里怎么想呢。毕竟还有老爷……”沈大将军也是一样要打仗啊。   许碧无可奈何:“可这也是表妹一片心意……”   知晴在这种事上倒有主意:“姑娘给奴婢,就说奴婢拿着这个想学手艺。”当然她拿回去就搁到箱子底下,别沾身就是了。   “那就先这样吧。”许碧轻叹了口气,“先把话传出去,别让表妹再多想。那什么克夫的话,绝不许往外说。”   知晴答应着,把剩下的坠子都收起来拿出去了。知雨看许碧一脸沮丧,以为她舍不得那坠子,便道:“奴婢以前也会打一点儿,只是没有表姑娘手艺好。姑娘若是喜欢,奴婢去跟表姑娘学学。”   许碧苦笑着摇头:“我哪是为了那几个坠子。只是表妹本来就是无辜的,倘若我也这般避讳着她,她就是来了沈家,又跟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两样呢?”   知雨低了头,半晌才低声道:“可是如今府里就有人在传了,说表姑娘有些不祥,说不定会克到大少爷的。”   “胡说!”许碧真是有点头疼了,“就算表姑娘克夫吧,她也克不到大少爷身上。”那是她表哥,可没人说连玉翘克表哥。   知雨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有人说,当年前头的夫人曾经想过跟娘家结亲的……”   “更胡说八道了!”许碧皱起眉头,“谁说的?”连氏夫人可是生下沈云殊没两年就去世了,就算她有过这种想法,十几年前的事,现在这些下人们怎么知道的?   “奴婢也说她们是胡说。”知雨忙道,“若真是有这么回事,大将军怎么会给大少爷定下跟咱们家的亲事呢?不过奴婢想,还是该早些给表姑娘找个人家,这样就不会有这些闲话了。”   “找个人家哪那么容易。”许碧有点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眉心,“若是再听见这样的闲话,是谁说的你就告诉夫人去。”   “可说不定就是夫人传出来的呢……”知雨声如蚊蚋地道,“那青霜不就是……”给继子房里塞个人,这种做法在后宅太常见了,知雨从那些婆子们嘴里就听过不少。如今自家姑娘跟大少爷这么好,夫人八成看不顺眼,正好来一个表姑娘,她不用才怪呢。   “若是她传出来的,就更应该告诉她。表姑娘是大将军都说了要好生照看的,现在照看成这样,她是当家主母,她不管谁管?”许碧冷笑了一声,“大少爷还不在家呢,不用这些人添乱!”   不过,沈云殊刚走,家里就有这样的传言起来……许碧不禁叹了口气,望向东南边,这根定海神针不在家,还是不大行啊。   定海神针现在正站在船头上,手持一个黄铜千里眼望着前面一望无际的水波。在很远的地方,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黑色,那是一块块礁石。   “那里就是七星礁。”站在他身边的人眯着眼睛道,“露在水面上的大礁石只有七块,可小礁石却不少,水下暗礁更多,大船根本进不去。杜老七就是仗着这个才能在海上横行。”连从前他父亲都拿他没法子。   沈云殊收回目光。秋日天短,黄昏会很快消失,夜色将在海面上铺开,再加上水底的礁石,这老巢真可谓固若金汤,也难怪江浙水军拿他没法子。   “用小船虽然能进去,可是人少,上了岛就是硬仗。”海鹰侧头,打量着沈云殊,“他那岛不算大,可也有五六百人,而且都是精锐。”   若论手下的人数,杜老七在浙闽一带根本就数不上数,可是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手下全是精壮汉子。这些人大都是亡命之徒,也不考虑什么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因此也就没有软肋,乃是块一等一的硬骨头,想啃下来,只有硬磕。   “岛上既没女人也没孩子。”海鹰冷冷地道,“有些海匪抢了女人会带回老巢,他们不会。他们就在船上或岸上干,干完了就杀了。若是碰不到女人,上岸嫖也一样。不找那有名的姐儿,就是普通的窑子,干完就走。”纯粹发泄而已。   他就是在窑子里遇到过杜老七的手下,然后监视多年,才找准了七星礁的所在之处。这也全仗着他这副斯文的外表,几乎没几个人知道,海老鲨的儿子像个读书人,这使他在岸上的活动更为方便。   “既没女人也没孩子……”沈云殊轻笑了一声,“这样最好。”这样,杀起来的时候就不必有所顾忌,只管杀就是了。   海鹰敏锐地领悟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大船进不了七星礁,所以这次沈云殊带的是二十条小船,每条船上二十人,加起来总共四百人,尚且不抵杜老七的人马数量呢。这样就来硬碰硬?   沈云殊微微一笑:“你可以不上岛。”这四百人是从西北带来的沈家军精锐,水战他们是还不够老练,但上了岛那就是步战,且海匪又没有披挂厚甲的习惯,砍起来想必比砍北狄人更痛快些。   而且七星礁离海岸并不远,是最明确的一处海匪老巢。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在沈云殊看来,这才是最好下刀的一块肉。因为他们只要找到地方,然后就可以用自己熟悉的战法了。   船两侧划桨的人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海鹰说的那些话。海鹰不由得又仔细看了看他们。这些人年纪从二十出头到四十岁不等,个个肤色黝黑,被西北的风沙打磨得粗糙而又结实。   在海上划桨,人人都只穿着单褂子,能看到臂膀和肩背处贲起的肌肉。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把马刀,另有一张弓,一筒箭,脚下则有一件厚牛皮连缀成的背心,穿上之后能护住前后心,这就是全部装备了。   这些人挥桨的动作完全一致,虽然可能稍稍失之灵活,但海鹰估量了一下船只行进的速度,就赫然发觉这些人的力气绝对不小,划桨的效率也很高,即使跟老练的水手比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沈云殊仍旧望着前方,淡淡地道:“他们来江浙这一年,都在学这个。”学划桨,学泅水,袁翦不肯安排人教,他们就在沿海找渔民来教。   海鹰觉得后背上忽然一阵发寒。他一直觉得自己家族的覆灭都是因为上了袁翦的当,否则他们可以永远在海上称王称霸。可是这会儿他却忽然没有这种信心了——沈家军有这股子必灭海匪的狠劲儿,那么如果江浙一带守军归了沈家,总有一天海老鲨这条鲨鱼也会被灭掉的。   天色黑得很快,但是有点点星光,有海鹰的指挥,小船又比较轻便,他们还是很快划过了七星礁外围那最危险的暗礁带。   不过沈云殊却并没有急着再前进,尽管前方就是小岛了,他反而命令船队全部停下,都隐藏在礁石之后:“上下结束,等后半夜进攻。”   一众军士沉默地执行了命令。他们披挂上牛皮甲,海鹰看到那皮甲内还衬了两块铜护心镜,还有刀弓之类,这些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耳边只能听见海浪之声。   这个才叫训练有素。他心里默默地想,不得不承认,跟沈家军比起来,他们海老鲨帮也只能算是乌合之众。   到了夜间,海风就骤然冷硬起来,海鹰只觉得自己都快被这风吹透了,就在他忍不住想打个喷嚏的时候,沈云殊仰头看看星空,淡淡地道:“上岛!” 第66章 剿灭   这个上岛, 可不是说把船划过去,而是每人抱了一块浮板,从水中游过去。   虽然杜老七这个七星礁占据天险, 又是块难啃的骨头, 这些年官府都没胆气跑到这里来硬碰硬, 但海匪们也不可能就大意到晚上蒙头大睡,连个岗哨都没有的程度。小船再灵活,二十条船划到近前也会被发现了。   而且船要靠岸,必须有合适的沙滩。这岛上能停船的港口就那么一小块儿, 是海匪们们布防最严密的地方。倒是人如果游水过去,有块岩石都能攀上去, 比船要方便。   小岛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果有什么变故,海匪们也不会眼前一抹黑。但同样的, 这些火光也大致上指明了整个岛的地势。   沈云殊前半夜一直都拿着千里眼在观察, 这会儿就将人分成四队,分头登陆。二十条小船上每船留一个人,其余人全部下水。   海鹰在船头坐了下来,下意识地伸手进水中试了试。夜间的海水当然是冷的, 但海水很是奇怪,酷暑之时它是凉的, 到了秋日里反倒有些温,仿佛被阳光暖了整整一个夏天,现在热意还未散似的。   所以这是个好时机。水不是太冷, 海上也未到风季,又是登岛偷袭,对不怎么熟悉水战的人来说,这已是最有利的情形了。海鹰一下子就明白了沈云殊为什么先捡最难动的杜老七开刀,而且他有种预感,杜老七这回是难逃一劫了。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海鹰忍不住拿着千里眼往岛上看。靠近海滩的地方,火把下头他能隐约看见巡夜的人,但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已然是后半夜了,海鹰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好像坠了铅块一般,总是不听使唤地想往下沉。这时候正是人最渴睡的时候啊。可是他回头看看,却发现留在船上的人个个双眼大睁,跟那夜里的猫儿似的,半点懈怠都没有。   海鹰刚想感慨一声,就听见岛上一下子乱了起来。   沈云殊是奔着中路去的,不是灯火最多的地方,而是他根据整座小岛的地势推算出来的,既能看得清楚,又方便转移的地方,那里偏是灯火最少之处,基本只能靠星光照亮。   等他带着八十人摸到那地方,果然看见黑暗之中藏着一排房子。于是所有人一起弯弓,可射出去的并不是海鹰之前所想的箭矢,而是一堆黑丸子,落地就呯地一声,冒出一股子浓烟。   这之后第二排箭则是箭头上裹了浸满火油的棉花,外头用油纸包着不让它浸水,这会儿扯下油纸,拿火折子一点就着。   八十一根火箭射过去,正好有人被惊醒,闻到了烟味开门出来。有两个当场就被火箭射在身上,痛呼拍打起来。   一时间火光闪烁,可是烟雾也很浓。这次用的黑丸可跟之前九炼在京城茶楼里用过的不一样,烟雾腾腾没个完,从屋里出来的人被烟呛得睁不开眼,就成了黑暗之中沈云殊这一队人的活靶子。   在西北与北狄人作战,沈家军里即使不是弓箭手的军士,射术也都是不错的,更何况这段距离也并不太远,因此在海匪们冲上来之前,已经有二十多人躺在地上,被射成了刺猬。   沈云殊一心二用,一边射箭,一边盯着那排屋子。有火光照耀,他就看见有几个人影从窗口翻出去,没有像其他海匪一样往这边冲,而是奔海边去了。   想跑!沈云殊一声唿哨,紧跟在他身边的五炼一拍两边的两人,和他一起赶了上去。   这会儿整座岛都乱了套。沈云殊带来的这些人,在沈家军里称为斩首队。他们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八百人,个个都用一把马刀,上马能与北狄骑兵对着冲锋,下马能步行偷袭敌军阵营,乃是沈家军里的一把尖刀。   沈文父子从西北调到江浙,总共随身带了五百人,其中四百个就是斩首队中的精锐,这次是全跟着来了。   此刻海匪们在挨过第一轮的暗箭之后,也迅速地醒过了神来。到底这岛也并不算很大,海匪们又熟悉地形,于是沈家军很快被发现,双方短兵相接。   这一番偷袭,海匪单是被射死砍死的就有五六十人,还有百余人都受了伤,原先在人数上有将近两百人的优势,这一下就被削弱了不少。   沈家军训练有素,三人为一小队,互为犄角,既能独立作战,又能彼此有个照顾。相形之下,杜老七的手下们虽然都是精壮汉子,却远远比不得他们进退有度。黑夜之中,只听刀兵相击的脆响与利刃入肉的闷响搅在一起,时不时就有一声惨叫,却全都是海匪们的,根本听不见沈家军半点声音。这些人竟好似不知疼痛的,即使受了伤也都是闷声不响,实在教人胆寒。   再是亡命之徒,也并不是个个都能悍不畏死的。若是被牢牢包围,说不定困兽一斗也就红了眼,可这会儿岛四周的海面上都是安静的,显然并没有被官军包围,他们还有船,还有逃生的希望,又为什么要死斗呢?   正在此时,便听不知哪里传出来一声高喊:“杜老大跑了!”   黑夜之中,谁也没弄清楚这话究竟是谁喊出来的,但就是这一声喊,让海匪们原就有些动摇的军心一下子乱了——老大都跑了,他们还在这儿拼什么命?跑呀!港口有船,凭着他们对海上的熟悉,难道还甩不掉这些官军不成?   所谓兵败如山倒,说的就是军心涣散之后,人人思逃的情景了。这些海匪心思一动摇,沈家军立刻占了上风,那惨叫之声比方才还要频繁,便是没想逃的也看着情形不妙,生出了畏缩之心。   沈云殊耳朵里听着海风吹过来的呼喝惨叫之声,双眼却紧紧盯着前头的人。   他已然从海鹰处得了杜老七的画像,认出那跑在中间的一个正是杜老七!   眼看杜老七已经跑到了海滩上,忽然间嗖嗖连声,一支支火箭从天而降,箭杆上似乎还绑了些东西,停在港口的那些船里,最外围的几艘船上顿时发出爆炸之声,火焰腾空而起,一直卷上桅杆,燎着了卷起来的风帆。   杜老七脚下猛地一晃。他这岛小,港口也小,船只都挤在那一小块地方。现在最外围的船被烧,就等于把出口都堵住了,他纵然现在上了船,除非把烧着的船推开,否则也根本出不去!   他抬眼看去,只见就在刚才那阵子混乱之中,已经有几十条小船到了港口外头,火箭正是他们射来的。借着腾腾火光,他看到那些船并不多,船上似乎也没有很多人,可它们堵在那里,如同鹰隼一般,死死盯着他。   “杜老七,还往哪儿跑呢?”背后传来带笑的声音,杜老七沉着心转过身去,就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数丈之外,手中枪拄着地,雪亮枪头上的红缨似乎是被海水浸湿了,沉甸甸地垂在枪头之下,像是被鲜血浸透一般。   对方只有四个人。杜老七看了一眼身周,他这边总共八人,都是他的亲信。还能一拼!擒贼先擒王,对方固然想拿住自己这个王,但同样的,倘若他能活捉这个年轻人,也能拿来威胁官军!   虽然手下人数不如海老鲨多,杜老七可是领了一群狼。就如头狼必定是最狡猾最强壮的,杜老七若是没一身好本事,又如何压得住那些亡命之徒?此刻退无可退,他一抖手中的双刀,哑着嗓子喝道:“弟兄们,没活路了,拼了!”   杭州城中,沿海的战况尚未传过来,倒是有一个大消息先传遍了杭州城——朝廷派的钦差来了!   说是巡察江浙,可谁不知道,这位钦差就是为了袁沈两家争功之事才来的?   而且啊,这位钦差是谁呢?是朝廷里素以铁骨铮铮直言敢谏著称的强项御史司俨啊!   什么,你只知道司俨是强项御史吗?那你消息未免有点太不灵通了!听说司俨的次子,跟袁二少爷私交甚好啊。而袁家那位庶出的姑娘,也跟司御史的女儿是手帕交,还因司姑娘的引荐,认识了佑王府的小郡主呢。   并且啊,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当初去京城的是袁氏族里三位姑娘,这会儿回来的可就只剩大房那一位了,袁大将军的两个女儿都留在京城了。   留京城干吗?嫡出的那位当然是进宫了,这会儿都封了昭仪呢!至于庶出的那位,人家听说是与小郡主投契,被留住在佑王府啦!瞧瞧,这份儿本事!   什么,你说袁家长房那位姑娘也不差?姑娘不差是不差,可没这份儿命啊。谁叫跟司家交好的不是她的亲哥哥呢?谁叫进宫的不是她的亲姊妹呢?   啊,你说太后是她的亲姑姑?呃,这个,那大概只好怨她亲爹没本事了。   哦哦,扯远了扯远了,这不是说钦差呢么?啧啧,朝廷派这么位钦差过来,显然是偏向袁家呀。   你说这做得太明显?呵呵,你可知道司俨的名声那是先帝都赞许过的,谁敢说他会徇私?到时候他查出来的结果,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没听司御史在朝廷上是怎么请命的么?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人家就是不避这个嫌!   你说这么一来司御史应该是会秉公执法?嘿嘿,那……大概是会的吧,毕竟皇上也说了,要派个忠直清正之人过来,总不见得明说是要护着袁家吧?   没有没有,我可没有质疑司御史什么啊。人家后头可跟着一大群清流呢,万一给我扣个诬陷朝廷命官的帽子,那后头光是跟着来的折子就能砸死我。   是是是,我一个闲人,大人们哪会为了我费笔墨呢,人家知道我是谁呢。我可是连司御史长啥样儿都没见过。   为啥没见过?我当然也跑去看来着,但司御史没露面啊,听说是水土不服,在路上就病了,硬是不肯回京城,一路走到杭州,这不就病得起不来了吗?听说随行的人赶紧往回报信,又在这边忙着请人诊治呢。   没见杭州城里的名医们过去?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袁府里现成就有个太医,早送过去啦!哪来的?就是当初皇上从京城送过来,把沈家大少爷给救回来的那一位呀!   你瞧瞧人家袁家会办事不?太医,当初是皇上派过来的,还治过沈家大少爷,这样的人三边都沾着,谁也不会说他是袁家买通的人。这么着既给钦差卖了好儿,又叫外人挑不出毛病来,这才叫刀切豆腐两面光呢。相比之下,沈家这会儿好像就送了点药材过去,真是叫人比得没眼看了。   哎,也不怪沈家这样,毕竟家里男丁都不在,只剩下些女眷,能做得什么?女人家嘛,头发长见识短,没了男人指点,可不就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喽……   许碧听着九炼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通,忍不住好笑:“司御史真是水土不服?”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在京城当官的,听说当年也辗转了好些地方,也做过巡察御史,虽说江浙一带没怎么来过,可也不至于就病到起不了床吧?   九炼嘿嘿一笑:“这个,小的哪儿知道呢?那可是钦差大人,驿站那边把得跟铁笼子似的,鸟都飞不进去一只,小的都是听街上的传言才知道的呢。”   许碧笑啐他:“你就弄鬼吧!再跟我说你不知道?就街上那些传言,最早也是你们放出去的吧?”   九炼把脖子一缩,嘿嘿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少奶奶!最初沈六他们是往外放了点消息,后头就不是了。”要说这些市井闲人也是有些本事的,给他们一个线头,他们就能扯出一张大网来,有些消息还出奇地准确,简直不知他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鱼有鱼道,虾有虾道。”九炼摊摊手,“还有些事,大概是他们自己瞎猜的。”   市井之中的传言就是如此。每过一个人,就会被加工一次,所以后头可能传得越来越离谱,但也可能恰好就符合了事实。因此沈六他们只需要放一点儿消息就行,这样即使有人想追查源头,也不太可能——谁还会记得数日之前是在哪里、又是听谁说了那么一句语焉不详的闲话呢?   “王御医那边没给送点消息出来?”王御医摔了自己的腿,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刚刚养得痊愈。因为身边的药童莫名其妙死在了袁家,袁家对他也是好吃好喝地养着,这会儿送去给司俨治病倒是正好。   九炼摇了摇头:“大少爷怕袁家并不能放心,不让我们轻易与王御医联系。”   许碧皱皱眉:“袁家还是疑心他了?”   “宁枉勿纵。”这个九炼倒是很理解,“若换了是大少爷,也不会轻易放心,除非他回了京城。”所以他们从不私下里接触王御医,这段时间他在袁家真就是养病的。   “不过,驿站那边看得很紧。小的琢磨着,只怕司御史也疑心有人暗地里做手脚了。”司俨若真是个傻子,也当不了这些年的官。只是他如今疑心的是谁,还不好说。   许碧沉吟:“听说夫人去拜访董夫人,大约也是想打听钦差的事……”   九炼苦笑了一下。若依着沈云殊的意思,沈家只要随大流给钦差送份礼就行,但他可管不了沈夫人。而唯一能管得了的沈大将军,也在军营里呢。   “姓董的是个老狐狸,这事儿他不会掺和进去,夫人从董家打听不到什么的。”所以沈夫人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许碧倒有不同看法:“但夫人这样做也是常情,若是不这么做,或许袁家还要疑心呢。”   九炼挠了挠头:“少奶奶说的也是。董家其实倒没有什么,董夫人为人方正得很,又跟夫人有些交情,不会对咱们府上不利。就怕夫人到处去寻人打听,叫司俨那里觉得咱们心虚。”   许碧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若是他真是个正直的,就该听沿海百姓的话,而不是看夫人做了什么。再说他一个御史,总盯着别人家的女眷也不合适吧?”   九炼老老实实地道:“少奶奶这么一说,小的也觉得这不是个大事了。”只不过沈云殊走之前明明说过家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便好,钦差来了也不必往上凑,结果沈夫人仍旧不听,着实让他心里不大舒服。   许碧当然也不喜欢沈夫人,但公道地说,在这件事上,沈夫人是不会有坏心的。要知道这可是关系着整个沈家,沈家若完了,她连着她的儿女也都一起完蛋。这可不比给沈云殊娶亲,娶个不好的只坑沈云殊一个人。   “由夫人去吧。不过你们也盯着些,若是觉得夫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就来告诉我,我想法子阻止夫人。”   “是。”九炼恭敬答应了。有时候他也奇怪呢,这趟去京城,从少奶奶娘家打听的消息,都说少奶奶从前在娘家那真叫一个懦弱无能,受了妹妹的欺负也只敢躲起来哭,一听说要嫁他们大少爷冲喜,吓得险些病死。   九炼想想他看见的少奶奶,再跟那些人嘴里的少奶奶对一对,总觉得根本说的不是一个人。到底是少奶奶娘家所有人都眼瞎呢,还是少奶奶这大病一场得了菩萨指点,换了一副心肠呢?   许碧不知道他在心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大少爷现在怎样?”走的时候就说了是要去打仗的,这几天没消息,她就有点坐不住了,虽然知道军营里不能随便往外传递,仍旧忍不住想问一下九炼。   九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不瞒少奶奶,小的现在也没有消息。兵贵神速,大少爷是准备一回来就打一仗,赶在袁家还没回过神之前,啃块硬骨头。所以小的能肯定大少爷现在该是出战了,但这远在海上,消息是送不回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许碧的神色,生恐自己哪句说得不好吓到了少奶奶。结果只是听见许碧长叹了一声:“算了,我去拉拉弓吧。”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就不会总胡思乱想了。   九炼勾着头不大敢再看许碧的脸色:“少奶奶再练上几天,能把弓拉开就能开始学射箭了。就是骑马这事儿,还得再等等,等小的找一匹温驯的马……”这少奶奶想学骑马射箭,该不会是惦记着大少爷,想着日后能跟大少爷一起上阵吧?   许碧还没有那么伟大的志向。何况她脑子清楚得很,就许二姑娘这小身板,十四五了才开始学,绝无可能练成什么高手,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她一口气开了十五次弓,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暗叹进步实在是慢。   知雨在旁边,早投了块湿帕子来给她擦脸。知晴端上一碗浅红色的东西来:“用玫瑰卤子调的。小厨房还在做玫瑰点心呢。依奴婢说还是京城的卤子好,江浙这边虽然也有,可总觉得是太甜了些,玫瑰味儿反而不大足了。”   许碧想了想:“点心做出来,别忘了给表妹送一份。”   只要姑娘不亲自去跟表姑娘亲近,知晴就没意见:“奴婢这就去交待芸草。”   许碧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打把芸草提上来了,知晴又开始偷懒,这些跑腿的事儿都交给芸草去做了。   芸草却是半点埋怨都没有。她原就是这院子里的三等小丫鬟,不过是听上头大丫鬟或嬷嬷的吩咐,如今能直接就给少奶奶使唤,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跑点腿算什么呢,又累不死人。没见她提了食盒出去的时候,同屋的小丫鬟们都眼巴巴的么。   芸草心里明白,她如今能这样,不是走了狗屎运,而是因为那日在茶园里大着胆子陪少奶奶演了出戏。虽然她至今也不是很清楚演那出戏的用处,但这个也不是她现在该知道的。她只要做好少奶奶吩咐的事情,将来有一天真成了少奶奶的心腹,那时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第67章 计划   连玉翘住的院子离许碧的院子并不远, 芸草年纪虽不大,却有点子力气,提着个食盒也脚下生风, 没几步就到了。   这院子里也配有粗使的小丫鬟, 一见她来就知道是许碧那边送东西来, 忙上来给她比划一下,小声道:“先别进去,表姑娘在里头哭呢。”   “是想舅老爷和舅太太了?”芸草看正房门窗都闭着,虽然听不到哭声, 也知道小丫鬟们说得不假,“还是谁惹表姑娘生气了?”   大家年纪差不多, 都是同一批进府的,有个小丫鬟就吐吐舌头,小声笑道:“可是你如今在少奶奶面前得用了, 瞧着都比以前威风。”   这是句酸话, 芸草只当没听出来。旁边另一个小丫鬟便扯了同伴一下,正色道:“大少爷和少奶奶都吩咐过的,又是表姑娘,咱们谁敢惹她生气?今儿香姨娘过来了, 不知说了什么,表姑娘就把门关起来了。大约——是想起舅老爷和舅太太了罢。”   既是这样, 芸草自然不好马上进去,只能道:“我先等等罢。”幸好点心是刚出锅的,再等片刻也不要紧。   屋里, 连玉翘倒在床上,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并没有什么哭声,只是那泪水不断。青螺在旁边,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姑娘,这都是那些下人嚼舌头,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连玉翘这才有些呜咽:“若真只是下人说的,姨娘不会透给我听。我原是不该来的,来了倒让表哥表嫂为难,让姑父为难。”   青螺的眼泪也要下来,强忍了道:“您这样,姨娘知道了怕要自责的……”香姨娘说漏了嘴,当时就一脸后悔,若是再知道姑娘哭成这样,更要心里难过了。   连玉翘想擦干眼泪,可那眼泪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完:“别叫姨娘知道,我知道她对我好。是我自己命不好,现在事都传了出去,叫姑父怎么给我找亲事……”叫人说沈大将军仗着自己的身份,硬把个克夫的侄女塞给人家吗?   “定然有人是不信这个的。”青螺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一句来。   连玉翘摇摇头,觉得自己都要哭不出来了:“我不该为难姑父的,我不嫁了,我出家,去庵堂里,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倒也干净。”   青螺吓得要叫起来:“那怎么成!”   “怎么不成?”连玉翘哭道,“姑父说会给我备嫁妆,就当我把嫁妆做了香油钱,在庵堂里过一辈子罢。”   青螺想跟她抱头痛哭一场,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只得强忍了眼泪开门道:“什么事?”   “青螺姐姐,大少奶奶叫人给表姑娘送点心来。”在门外逡巡的小丫鬟只当看不见青螺红红的眼圈,陪着笑道,“芸草姐姐过来有一会儿了呢。”再不来叫门,点心都冷了。   青螺刚想说话,连玉翘几步从屋里出来:“我,我去见表嫂。”   “姑娘——”青螺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连玉翘却是难得地固执了一回:“我这就去见表嫂,跟表嫂说清楚!”   许碧没想到送个玫瑰糕居然把连玉翘引过来了,更没想到她进门就跪下,轰一下就给她扔出一□□来:“出家?”   “是。”连玉翘这会儿倒没眼泪了,“我呆在家里,只让姑父和表哥表嫂为难,倒不如就让我出家,清清净净过一辈子。”   知晴在旁边脸就有点黑了。这表姑娘说的是什么话?正好这会儿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真要叫她出了家,外头人知道了,怕不要说是许碧把她逼的?   许碧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往后靠了靠,示意知雨知晴把连玉翘扶起来:“表妹这千里迢迢的跑来,就为了在这儿出家?”还是以退为进,有什么想法?   连玉翘立刻就噎了一下,半晌才道:“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以为远远离开西北,找了姑父做主,就没事了。没想到克夫这种事,一旦沾到身上,就要跟她一辈子。   “我,我在府里一天,就为难姑父一天,若是将来有什么不好,人家要嫌姑父给他说了个克夫的……倒不如我去庵里,每天念念经,也给自己积些福德,修个来世好命……”   许碧再次往后靠靠,仔细观察着连玉翘的神色——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怯懦、胆小又迷信,没有青螺拉扯着就什么都做不成,但她是真心不想连累沈家的。连老爷和连太太没教出好儿子,这女儿倒还是个实心实意的。   “要出家也不是不行。”许碧心思转动,嘴上却说,“只是也不是现在。表妹想想,如今大将军和大少爷都不在家,表妹这会儿出家,叫外头人怎么议论我呢?”   连玉翘顿时有点慌了:“我,我没想到。对不住表嫂,我,我等姑父回来!”   青螺抬头瞪着许碧,紧咬着嘴唇才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她是真没想到,表少奶奶竟然就一口答应了!难道她也嫌姑娘是个累赘?   许碧早看见青螺的眼神了,只笑了笑,继续对连玉翘说:“不过庵堂里清苦,若是身子不好,只怕日子过不下来。表妹说念经,我可听说那尼姑都有早晚课,一念就要念几个时辰。且庵里什么都要自己做,不单要做饭,还要种菜拾柴,表妹这身子可吃得住?”   连玉翘在西北的时候也曾避到庵堂里一段时间,知道许碧说得没错,咬了咬嘴唇道:“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表妹不怕,但表妹现在身子这么弱,到时候生了病可就不由得你了。”许碧沉思了一下,“依我看,横竖表妹也要等大将军回来才能去庵里,这段日子何不把身子练得强健些,到时候大将军也放心不是?否则表妹一进庵堂就病了——这外头盯着大将军的人多了,就跟那苍蝇似的,恨不得好好的鸡蛋都要叮出个缝来,到时候那闲言闲语的,不知要传得多难听。”   连玉翘被她说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不知不觉点头道:“我听表嫂的。”   “表妹听我的,那我就安排了。”许碧笑起来,“表妹先回去,一会儿我送一张行事历去,表妹就照着那上头做,可好?”   连玉翘不知不觉地就被打发回了自己院子里,进了屋她才后知后觉地拉着青螺道:“我若去了庵堂里,会不会也有人说姑父的闲话?”刚才表嫂只说她若是病在庵堂里外人要指摘沈大将军,可她现在想想,就算她不病,会不会也有人胡说八道呢?若是这样,她岂不是又给姑父寻了麻烦?   青螺心里也有点惊疑不定。她原疑心许碧是想趁机把连玉翘这个麻烦甩开,但现在想起来,好像又不是……   许碧把连玉翘送走,回头就皱了眉:“去问问,表姑娘这是怎么回事?”谁刺激她了?   芸草去送个点心,结果把连玉翘给招了来,心里正忐忑,听见许碧问,连忙往前站了站,小声道:“听说是香姨娘去过之后,表姑娘就哭了。见奴婢去送点心,立刻就说要来见少奶奶……”   许碧眉毛皱得更紧。香姨娘对连玉翘一向照顾,想来不会说什么怂恿她进庵堂的话,那,难道是沈夫人搞的鬼?   “不会又是夫人吧?”知晴脱口就道,“她定然是不喜欢表姑娘的。下人们传闲话,夫人也不管……”   “可夫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许碧反问。   沈夫人不喜欢连玉翘是必然的,纵容着下人传句闲话也算寻常,可对她来说,把连玉翘逼到出家,跟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哪个对她的名声更好,不是明摆着的吗?   嫁进沈家也有好几个月了,许碧觉得沈夫人私心很重,但胆子却并不太大,也并没有很多手段。比如说她早就看香姨娘不顺眼,可香姨娘到现在还好端端地管着沈大将军书房里的来往账目。再比如说她肯定特别想沈云殊倒霉,可最后也不过是在他娶妻之事上耍了点手段,而且这机会还是沈云殊给她的。若不然,她就连这点手段也使不出来。   并且,她要名声!   这一点,无论从家内还是家外都能看得出来。   沈夫人跟谁最交好?是董夫人。而这位董夫人,许碧早听九炼说了,乃是杭州里第一位可做“闺范”之人:少年时有德名——是德名哦!不是说她有才华,而是说她品行好,特别符合这里对未出阁女孩儿们的要求。就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那种。   然后等她嫁了人,她就非常贤惠了。上孝公婆,下抚儿女,中间还要伺候丈夫以及管理他的妾室。自己没生出儿子来,就把庶出二子记在名下。总之不管谁说起她,都挑不出毛病来。   沈夫人能跟董夫人交好,至少她自己也要是个名声好的,不然董夫人绝不会跟个妒妇或刻薄原配之子的继室交往,这样人早被她鄙视死啦。   所以在沈家,香姨娘只要恭顺,沈夫人就不去动她。许碧嫁进来之后,沈夫人也从来不拿什么婆婆的款儿要她站规矩之类,除了把着中馈不放以及在沈云殊身边早早放个不安份的丫鬟,看起来简直是中国好婆婆,而且就算放丫鬟这种事,在这年头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这就来问题了,既然沈夫人要名声,那么对她来说,最好的安排当然就是把连玉翘嫁出去,给她找一门看起来很光鲜的亲事,这样才显得她贤惠。而把连玉翘逼去做尼姑,对她简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为什么要做呢?   沉吟一下,许碧先叫芸草去打听一下此事,接着就摆开纸笔,她要给连玉翘拟一份计划表。   没错,她就从来没想过要叫连玉翘去出家。连玉翘可能懦弱没本事,但这不是她就要被扣上“克夫”的名声而一生悲苦的理由!就冲她是真心实意地不想给沈家再添麻烦,许碧就想给她扭一扭,看究竟能不能把她的思想给扭转过来。   沈云殊说连玉翘自己立不起来,这是事实。但他想的也只是给她找个厚道的人家,却没有想过要教她自己立起来,这是不对的。人不自立,谁也扶不住你!   “每日卯中即起,习五禽戏两刻钟。早饭后,读书习字作画一个时辰……”知雨看着许碧在纸上写,越看越是诧异,“午后小睡三刻钟,刺绣三刻钟,踢毽子三刻钟……”   “怎么了?”许碧斟酌着写完,看知雨一脸惊讶,笑问道,“哪儿不对?”   知雨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些,小声道:“姑娘,您不打算让表姑娘出家吧?”   “谁说的?”许碧眨眨眼睛,指着纸页最后道,“这里不是写了吗?戌时读经半个时辰,学做晚课。”   知雨怎么看都觉得不对。真要是去做尼姑,一天就读半个时辰的经就行了?而且前头这写的是什么?为什么早上不读经,而是读书呢?   许碧笑了起来:“把大少爷给我的那本游记拿来,一起送给表姑娘,就说我给她安排的,就先读这本。不过这书是大少爷给我的,她得自己抄一本,正好权做练字了。上面还有几页画儿,也请她照原样画上。”   知雨咋舌道:“还要画画儿?”那本游记是个举人游历蜀中时的趣事,此人书画俱佳,配的几副图或遥山近水,或野草闲花,虽只淡淡点染,却生趣盎然。就是临摹也要自己有些底子才行。   许碧微微一笑,把纸卷起来:“给表姑娘送过去,就说是我说的,她既是要去庵堂里,就都得听我的,这上头怎么写的就要怎么做,一丝儿也不许差。否则到了庵里,经书也不会抄,挑水拾柴也做不了,还叫什么清修呢?难道进了庵堂还要丫鬟小厮地伺候不成?哦对了,若没毽子,就自己做一个,府里要鸡毛还是有的,自己动手罢。”   知雨应了。许碧看看屋子内外再没人,便压低声音道:“你先问问青螺,今儿表姑娘究竟怎么就突然想起要出家?然后捉空儿去芥子居,跟百灵多说说话。”   知雨刚刚点着头,忽然听到许碧提芥子居,顿时一怔,试探着道:“姑娘,该不会是……”是疑心香姨娘吗?   “既然芸草说是香姨娘来过之后表姑娘就在屋里哭,那问问也无妨。”许碧淡淡地道,“或许香姨娘只是无心触动了表姑娘的伤心之处呢,那我也该给姨娘提个醒儿,免得她一片好心,最后倒落了不是。”   知雨觉得这个话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但她一时品不出来,便应了一声,把那本游记寻出来,往连玉翘的院子里去了。   连玉翘正坐在屋里发呆,看了这张纸,又把那游记拿过来翻了翻,不由得就有些慌。她父亲是秀才,可并没怎么教女儿读书识字,她也不过就读过几本女四书什么的,这游记里的字怕也还有不识得的,更别说抄了还要画。   知雨便笑吟吟地道:“奴婢只是来传话的,表姑娘若觉得不妥当,不如自己去跟我们少奶奶说?”   连玉翘正处在“是不是又给姑父一家添了麻烦”的惶恐之中,哪敢自己去许碧面前拒绝,只得接了书道:“我抄就是……”   青螺却拿着那“计划表”仔细看了又看。她识的字更少,但许碧这表格上都是常用的字,她勉强也读下来了,心里就更觉惊疑,小声道:“那,那经书……”说是晚上读经,可没经书啊。   “哦——”知雨眼睛一眨,“家里没这东西,少奶奶说这就安排人去买。表姑娘也知道,如今家里老爷少爷们都不在,就只有女眷,本该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好总支使着人往外跑。表姑娘先看着这一本,等回头经书买来了……”   “我就先看这个。”连玉翘连声答应,只觉得自己又给许碧添了一重麻烦。青螺却隐隐地觉察了什么,也忙道:“这毽子我会做,劳烦姐姐回去跟少奶奶说,我们姑娘一定好生照着这个,这个‘计划表’来,都听少奶奶的安排。”   知雨笑了笑,把青螺拉到一边:“说到底,少奶奶都不知道表姑娘究竟是怎么就生出这个心思了。你总要跟我说说,等大少爷回来,少奶奶才好交待啊。”   连玉翘这一场虽然只是在许碧院子里闹的,但有好几个下人看见她红着眼圈在两个院子之间来回,消息自然立刻就报到了沈夫人处。   沈夫人刚从董家回来,听见这个不免有些烦躁:“这是闹什么呢?”外头风波不平,家里就不能给她省省心?跟连家沾了边的,果然都是麻烦。   沈云娇凑过来抱着她手臂道:“娘别管她了。她就是那样的人,一日按三顿地哭,少哭一顿都不自在。”这个表姐刚来的时候,她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也勉强对她表示了一点亲近,然而没说过几句话就不耐烦了。   沈夫人叹口气:“娘知道。她的事你也别管,少往她那儿去。”这克夫的名声可是沾不得。沈云娇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被连累了,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有些怨怪前头的连氏,人都死了,还要弄出这么个娘家侄女来惹麻烦。她倒是没有女儿,不怕被连累名声呢。   等沈云娇走了,红罗才上前一步,小声道:“如今少奶奶正在查呢,问是谁怠慢了表姑娘。”   沈夫人本来就锁在一起的眉头就更解不开了。连玉翘一来,香姨娘就跟看了亲闺女似的往上贴,这会儿说怠慢,除了说她还有谁?   “家里下人,确实是有说表姑娘命不大好的……”红罗委婉地道,“其实就连大少奶奶,奴婢瞧着也不是很亲近表姑娘,只是日日往那边送东西……”   沈夫人冷笑了一声:“她倒会作态。一边假亲近,一边往我头上扣帽子。”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也有点心虚。因她确实也觉得连玉翘不吉利,家里这些下人敢这般传话,也是因她这个主母先有了态度的缘故。   红罗心里明白,嘴上却道:“大少奶奶惯会讨大少爷欢心的,大少爷又总对夫人有些偏见,若是这样传下去,老爷只会信大少奶奶的话,毕竟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一起把表姑娘接回来的。”   “这可怎么办?”沈夫人按着太阳穴,“这外头钦差的事我还没打听明白呢,哪里顾得上她!”杭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这钦差来了对沈家很不利,甚至还有说钦差现在病倒是沈家下药了,这不是要逼着钦差跟他们沈家作对吗?   “夫人若是给表姑娘找个人家……”   “不成!”沈夫人断然道,“她有克夫的名声,这亲事可怎么找?何况找一门亲事哪是那么容易的,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不好,不是都要怪在我身上?你给我去查,谁说表姑娘克夫的,统统抓起来打板子,不许再给我传半句谣言!否则有个克夫的表姐,连累了我的娇姐儿可怎么好!”   红罗就有些为难。这克夫的话,沈云娇身边的丫鬟就说过,这可怎么抓?而且,就连她也私下里跟人说过呀,难道还要自己去领板子不成?   沈夫人这几天烦躁得嘴里生了一排燎泡,火气上头时不免就想要迁怒,黑着脸道:“你们也是!我忙得顾不上,也不知道得了消息早来与我说一声儿!如今闹到这样,如何收场?”   红罗不由得心里一颤。她后头的人生还指望着沈夫人的好心情,连忙跪下请罪,一面心思电转,小声道:“夫人,其实奴婢倒有个念头,只不知使得使不得……”   “什么话还要藏着掖着!”沈夫人余怒未休。   “奴婢想,若是让表姑娘给大少爷做妾,这后头的事儿不就与夫人无关了吗?”   “做妾?”沈夫人倒是从未想到过还能这样,第一个念头就是,“老爷怕是不会答应。”   红罗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夫人方才也说了,表姑娘有克夫的名头,到外头不好找亲事。可大少爷当初不是说,这都是定亲的那家运气不好,与表姑娘无关?那大少爷自然是不在乎的,纳了表姑娘不是正好?横竖是自己表妹,不比叫表姑娘嫁出去伺候外头的公婆小姑强?不是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表姑娘那性情,哪里是能当家的呢?”   “再说了。这人留在府里,克夫的名声自然也就不会传到外头去,也就连累不到咱们姑娘了不是?”红罗越说越顺,“而且表姑娘有自己表哥和姑父护着,日子自然过得好,这嫁到谁家去,能有这些好处呢?” 第68章 报捷   芥子居里, 百灵送走知雨,皱着眉头回了房。   香姨娘正在缝一条裙子,百灵一看那月白的颜色就知道是给连玉翘做的, 顿时嘴噘得更高了。倒是香姨娘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嘴上都能挂个油瓶了。”   “姨娘!”百灵轻轻跺了跺脚, 心里替香姨娘觉得委屈, “您怎么就不生气呢?”   “生什么气?”香姨娘反问,“知雨不是说了,大少奶奶不过是来提醒一下,免得我好心做了错事。”   “可是——”百灵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虽然知雨说得好听,可她总觉得话里有话, 仿佛大少奶奶在疑心姨娘做了什么似的。   香姨娘终于放下手中针线,轻轻叹了口气:“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什么?”百灵有些迷惑。不是头一回?那前头还有吗?   香姨娘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问了。但过了片刻, 她看百灵还是鼓着嘴站在那里不动, 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傻丫头,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呢?”   “我是姨娘的丫头,当然要知道。”百灵倔强地道,“知道了, 我才好替姨娘辩白呢!”   香姨娘这下就真的笑了,把百灵拉过来, 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了,姨娘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大少奶奶只是对我有些不满, 你一个做丫头的,不要搅进来。”   “可是大少奶奶为什么对姨娘不满?”百灵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大少奶奶一进门,姨娘就处处替大少奶奶着想,而且……大少奶奶好像也跟姨娘很亲近啊……”大少奶奶见了姨娘都是亲亲热热的,还常变着法儿的给大姑娘东西,这不都是向姨娘示好的意思么?至少大少奶奶跟夫人,看着可就没这么亲近,不过是礼数上恭敬罢了。   香姨娘轻轻叹着气,摸着她的头发道:“你说得对……姨娘只是多想了。”   这显然是敷衍,百灵急得拉着香姨娘的袖子:“姨娘,你说嘛。”   香姨娘终于还是苦笑了一下:“是姨娘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对大少爷那么……说到底,姨娘跟你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什么庶婆婆,更不该叫大少奶奶敬重……”   百灵听得更糊涂了:“可是姨娘照顾了大少爷——”   “就是这个不该。”香姨娘打断她的话,“我是前头夫人的陪嫁丫头,本就该伺候大少爷。夫人也是为着这个才把我给了老爷。大少爷是念旧情的人,可我——我实在是管得太多了。”   百灵这会儿稍微琢磨出一点东西来了,追问道:“姨娘是说管了大少爷的产业?可那都是老爷吩咐的啊。而且姨娘不是都已经交给大少奶奶了么?难道是大少奶奶说什么了?”   香姨娘默然片刻,才低低地道:“大少奶奶怕是疑心我从中藏私……”她交账本的时候许氏还笑着说不必查账,大少爷信她,她就信她。可是一转头,她就怂恿着沈云殊去茶山查看了。这是疑心她拿着银子去买了个不值钱的茶园,好从中牟利呢。   “这怎么可能!”百灵立刻就想跳起来,“这些年我跟着姨娘,什么看不清楚?姨娘从来没拿过一两银子!身上头上都是老爷赏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明路的,大少奶奶来查就是了。再说了,姨娘贪银子有什么用——”   她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香姨娘就微微一笑:“你也想到了?我只有大姑娘一个,若是我贪银子,自然都是要给大姑娘的。这些年我劝着老爷,不让他把大姑娘和二姑娘一视同仁。夫人背后没少说我是惺惺作态,只怕大少奶奶也不会相信的……”   百灵半晌无言,末了小声道:“这是姨娘守本分……只是,只是姨娘对大姑娘,从前是有些……”   香姨娘苦笑道:“瞧瞧,你都觉得我这个亲娘刻薄,别人又怎么会信呢?自己的亲女儿,难道不想着她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她深深叹了口气,低低自语,“或许,真是做得太过了……”   过犹不及。她想的是舍出那些衣裳穿戴,博沈大将军和沈云殊的怜悯,能给沈云婷亲自寻一门好亲事。   这女子一生投胎两次,第一次沈云婷错投到了她的肚子里,这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是万万错不得的。这会儿在家里吃点亏算什么呢?以沈家的家境,就算是份例低些也尽够吃用了。将来嫁一个好人家,那才是享福呢。   可是……大约是她做得太过了些吧?香姨娘第一次有些后悔起来。她不大敢深想,自己屡次劝止沈大将军对沈云婷的照顾,究竟全是为了女儿好,还是也有些想在沈大将军面前显示自己守本份?   反正,这位大少奶奶显然是不大相信的了。否则她也不会才拿到账本,就迫不及待地去茶山,不就是怕日子久了,她想法子补上了漏洞,那时候就查不出破绽了吗?   现下又是这般。她承认,她是为了沈大将军,可难道就不是为了连玉翘好吗?   要给连玉翘找个婆家并不难。沈大将军手下年轻军官不少,那六亲死绝的都有呢。连玉翘年纪轻,人又生得不错,还是沈大将军的侄女,只要他放出话,只怕有人还要争着来求呢。   可是成亲之后呢?若是一世顺遂也就罢了。万一那人出什么事——军中将士刀头舔血,谁敢说自己就能万无一失?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家又都会想起连玉翘克夫来,到时候不单是沈大将军有了不是,就是连玉翘自己,又如何自处呢?   当然她也不是就说让连玉翘不要嫁了,只是觉得,若是一时没个合适的人家,倒不如先在沈家呆着,至少吃喝不愁。急慌慌的嫁人,未必不会留下后患。   谁知道连玉翘听完了,转头就跑去许氏处说要出家呢?她这一番好心,倒成了要将连玉翘送去庵堂里的驴肝肺了。   百灵迟疑道:“姨娘,若不然去跟大少奶奶解释一二?”她是知道的,姨娘绝对没有贪大少爷一两银子啊!   “怎么解释?”香姨娘低低叹了口气,“账本都搁在那里了,大少奶奶信就信了,不信——我难道能把我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请她一一点验?还是把大姑娘的院子也翻给她看呢?就算我都翻了,难道不会疑心我把东西藏在外头?”   百灵心思一转:“那姨娘去与大少爷说,大少爷一定是相信姨娘的!”   “是啊——”香姨娘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来。沈云殊以前是很相信她的,现在大约也是相信的,可以后呢?   如今,沈云殊对许氏的宠爱这府里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见。这也难怪,许氏一进门,沈云殊的伤就有了起色,这简直跟救命一样了。何况许氏生得漂亮,又会哄人——刚来那会儿,不是连她都被哄住了,还以为许氏真把她当长辈敬重亲近了吗?   说起来,这只怕也要怨沈大将军。十二岁就把沈云殊带进军营,又因着有那门亲事在身上,沈云殊都二十岁了还不曾沾过女子。如今这一成亲,可不就被迷住了?这如今是还没有圆房呢,若是等圆了房,只怕许氏更要说一不二了。真到了那时,许氏若吹起枕边风来,沈云殊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信任她这个姨娘,谁又说得准呢?   百灵对沈云殊还是极有信心的:“姨娘想多了。大少爷是姨娘照看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相信姨娘。”   “再别提这话了……”香姨娘又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大少奶奶不得不对她一个婢妾恭敬,这才惹了她不快呢。   这下百灵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主仆两个对坐了片刻,还是香姨娘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能嫁个好人家,我这辈子就圆满了。大少奶奶不喜我,我就少在她面前露脸就是。横竖我只守着老爷,若是老爷……我就跟着去。”   百灵忙呸呸了两声:“姨娘怎么说这话!老爷好着呢,定能长命百岁。”   香姨娘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激动说错了话。沈大将军是武将,本来就凶险,哪能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连忙也起身道:“我去菩萨面前跪一炷香,请菩萨恕我一时口误。”   主仆两个正要往厢房小佛堂去,就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声音,随即鹦哥一脸欢喜地快步走进来,一见香姨娘便道:“奴婢方才去领线,听说有人送信回来,说大少爷剿了一伙极厉害的海匪,立了大功呢!”   “阿弥陀佛。”香姨娘喜得顿时眉开眼笑,“老天菩萨保佑,这可太好了!”   芥子居高兴,许碧那里自然只有更高兴的。   九炼喜得两道眉毛都要飞到额头上去了:“少奶奶不知道,杜老七那伙海匪最是凶悍,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又据守天险,当年官军曾想剿过,结果被诱进七星礁,沉了三条船,死了二百多人,伤者更不必说了。到如今那本地的官军都绕着七星礁走,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许碧刚刚高兴一下,被他说得立刻又紧张了:“好了你别说这么多废话,先说大少爷怎样?有没有受伤?”   九炼一肚子话都被噎回去了。这怎么是废话呢?他不先说一下杜老七一伙有多凶悍,又怎么能显出大少爷这次的功劳呢?   “就是!少说废话!”知雨也跟着白了一眼。这九炼看着挺精明的,怎么竟是个傻的呢?把那群海匪说得如此怕人,可不是要吓着姑娘吗?   九炼又收了一枚白眼,先是有点郁闷,不过马上又高兴了起来:“少爷只受了皮肉伤,实在是那杜老七颇有点本事,要不然也镇不住那几百号强梁。且当时在海滩之上,他们有八人,少爷却只带了五炼和两个军士,这可是以一敌二啊……”   他正要手舞足蹈,就被许碧又打断了:“到底伤在何处了?是轻是重?”皮肉伤也是不一样的好不好?以为她不知道吗?那划一道小口子也叫皮肉伤,三尺长一条伤口,皮肉翻卷,那也叫皮肉伤呢。这九炼说话真是不抓重点。   九炼于是又收到了知雨第二枚白眼,只得把兴奋劲儿全咽回去,先答道:“少奶奶放心。少爷肋下被那杜老七撩了一刀,却不曾伤筋动骨,比起从前在西北时后背上挨的那一刀轻多了。少奶奶不知,当时那杜老七与手下夹攻少爷,却被少爷枪挑钻打,先将他那手下一枪尖挑在喉中,回手又是一钻——”   许碧第三次打断了他:“少爷后背上还中过一刀?”她倒是能想到沈云殊这些年驰骋沙场,受伤那是免不了的,但能让九炼单独提出来举例的,肯定不是轻伤。   这回九炼的兴奋劲儿算是全被堵回去了,整个人都有点发蔫:“少奶奶,少爷这些年在阵前拼杀,专做先锋官的,受的伤——小的都数不清了呢。”   不过少爷功夫好,多数受的都是小伤,就是后背那一刀,因那回是要诱敌深入,少不得要好生做戏,少爷也是冒了险的。结果被数人围攻,后背上硬生生挨了一马刀,当时就连后背上的护心镜都被劈裂了,也亏少爷闪得快,虽然刀锋在后背上斜斜带出好长一道口子,却不曾深入肌理,流血虽多,倒不致命。   许碧听得眉头都展不开:“还有吗?少爷还受过什么重伤?”   九炼长叹一声。许碧这么一问,倒把他的另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少不得把沈云殊从十二岁进军营以来的战绩都拿出来说说。等他从少爷的后背一直说到大腿,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不是来报喜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说起些伤心事来了?而且他说得血淋淋的,若是真把少奶奶吓着可怎么办?   不过少奶奶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不适的反应,反倒是一边听他说话的知雨和知晴脸色都有些发白。主要是他不光说了少爷及军士们血淋淋的伤,还说了些什么绝粮之时吃蛇吃蝎子甚至喝马尿的事儿。   知晴先就忍不住道:“快别说了,这,这也太,太教人作呕了……”   许碧就正色道:“战事一起就是这般残酷,只要能活下来,有马尿喝就不错了。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   知晴低头答应了,但还是偷偷瞪了九炼一眼。   九炼这来报个捷,没收着红包赏金,只收了三个大白眼,心里无比郁闷,有气无力地道:“少奶奶,少爷这次大捷是喜事,府里要庆贺吗?”他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少奶奶先赏杯茶吧。   许碧这下才想起来他兴冲冲跑进来原是报喜的,不由得笑道:“别人赏不赏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每人赏半个月的月钱。只是你这消息也不要立刻就声张,总要营里传下来的才好。”自己说自己立了功,有点王婆卖瓜的意思,还是等官方消息下来再庆贺,才比较名正言顺。   九炼倒也不贪那半个月的月钱。他一个月的月钱是一两银子,但也不靠这一两银子过日子,他靠他家少爷呢。   但他觉得少奶奶这话很对,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钦差正在杭州城呢,不能叫袁家趁机拿着机会说他们狂妄嚣张才好。   不过想到钦差,九炼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不晓得这会儿钦差大人得到捷报了不曾?” 若是得到了,他真是想看看司俨的脸色啊。更有趣的当然是袁家啦,袁家众人的脸色,定然是比司俨还要精彩呢。   袁府里,袁胜青袁胜玄兄弟两个,正彼此都黑着脸,跟两尊门神似的坐在书房里,谁也不开口。   沈云殊这一场大胜来得实在太突然。他回了营中之后,袁翦就以他重伤之后还需多休养为借口,不叫他带兵,只叫他练兵。谁知道他就打着这练兵的幌子,就敢直杀到七星礁上去呢?   这海上茫茫,没有大船可不能走得太远。袁翦给沈云殊拨的都是小船,就是用这个限制他,叫他没法去跟那些海匪厮杀——大船冲一冲,这些小船就散架了,还杀什么杀?   万没想到,这些小船倒方便了他进七星礁!   说起来,浙闽一带沿海出名的几个海匪团伙,就是杜老七这一伙离岸近。但是那伙人硬得很,袁翦轻易都不想去碰,因此就没想到沈云殊竟然会拿最硬的骨头开刀。等捷报回来的时候,袁翦都有些傻了。   “他们这是无令擅出!”袁胜玄这口气憋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司俨刚到杭州,沈云殊就弄出一个大捷来,他连掩盖都掩盖不住,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找个罪名。   袁胜青阴沉着脸道:“他是奉命练兵,只不过凑巧闯入了七星礁,被杜老七手下的海匪发现,只得迎战。”   难道父亲和他不想给沈云殊安个罪名吗?可这小子实在太奸滑了!你听这话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七星礁那个地方,是能凑巧闯进去的吗?   可是,他们根本无法反驳,因为之前沈云殊问在哪儿练兵的时候,是袁翦给他划定的区域。   其实,当时袁翦心里也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沈家军再骁勇,水战还是略逊一筹,若是碰上了杜老七的手下,必定要吃亏。若是运气再好点儿,把沈云殊给杀了,那可就一点儿都沾不到他身上了。   结果呢?袁胜青也不由得不说一句,沈家父子,俱是厉害人物!水战略逊,沈云殊就能变水战为陆战,攻进七星礁。这份儿机智、这份儿胆气,袁胜青自忖,换了他恐怕是做不到的。   而且人家战绩又实在是好。四百名沈家军跟出去,死二十五人,重伤四十六人,余下皆带伤。可杜老七的人马呢?将近六百名精壮汉子,只带回来三个:杜老七、杜老七的智囊,以及副帮主。   其余的?哦,全杀了。五百多颗脑袋不能一下子都带回来,全都摆在海边岩石上风干呢。袁胜青跟着船去七星礁查看的时候,也被那一排排的脑袋惊了一下——听说西北那边就有用人头摆京观的习惯,这京观摆起来果然是……气势非凡。   “那就说他们杀良冒功!”袁胜玄冷笑,“五百多颗脑袋?杜老七手下哪有那许多人?”这些年来当地官府对杜老七无可奈何,但又不敢实报,否则就是自己纵容匪患,因此每年报上去不过三四百人罢了,这中间可有一百多人的空子可钻。   袁胜青目光微微一闪:“你这个主意不错……”果然这个二弟心思转得快。杀良冒功,若跟往年当地官府报上来的消息相对照,这个罪名就扣得下去了。只是,最好还要杜老七那里……   “这个容易。”袁胜玄不假思索地道,“杜老七关在何处?”其实不管关在何处,江浙这里是他们袁家的地盘,要买通个人跟杜老七说几句话都容易。   袁胜青冷笑了一下:“大约沈云殊也怕这个,拘着人不想交出来,只想着马上斩首示众。”   袁胜玄嗤笑:“这哪是他想不交就不交的?若是不交,越发说明心虚。”此地袁翦说话才最算数,而且按照军中规矩,这匪首带回来,也不能一直搁在沈云殊手里。不说别的,难道把人关在他的营房里不成?   “斩不斩首,就更不是他说了算的了。”袁胜玄这一会儿已经想得齐全了,“杜老七再是亡命之徒,也不会不想留后。我疑心,他怕是早在什么地方养了人。叫人去与他说,他是死定了,但若是沈家得了势,他想保的人迟早会被抓出来。叫他看看沈云殊的狠劲儿,自己掂量。”   袁胜青微微点头。后头的话就不用说了,杜老七也不是个蠢货,倘若想保住自己的血脉,自然是要跟他们袁家合作。当然,杜老七对袁家也不会完全放心,但若跟沈家比一比,他最后还是会选袁家的。 第69章 又遇   沈云殊立功, 沈府上下欢腾,连沈夫人也不例外。   当然,沈云殊如此出风头, 她心里难免是有些妒意的, 可如今钦差就在杭州等着抓沈家的不是呢, 沈云殊这功一立,连沈大将军都轻松了,所以沈夫人便也赏了全府上下每人一个月的月钱。   对的,是一个月。知晴来回话的时候脸拉得有点长:“姑娘, 夫人这是有意压您一头呢。”   听说了她们院子里赏半个月的月例,夫人就赏一个月的, 这不是明晃晃说少奶奶太小气吗?   许碧正在拉弓。她现在一天能拉五十下,而且五禽戏也打得不错。九炼反正全是好话,夸得她好像是个武学天才似的, 还说再这么下去, 等她能拉满一百次弓,就可以再换一张力量大些的了。   不过许碧估摸着,就她现在这进度,想换弓还得有段时间哩, 还是先学学射箭比较有趣。虽然就她现在拉的这张弓,大概只能射个二十来步。   听知晴这么说, 她也不停下拉弓的动作,只笑道:“给钱还不好?夫人赏的你也拿了,我赏的还是照旧给, 拿两份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知晴跺脚道:“姑娘,奴婢不是为了赏钱!”这是夫人在压制少奶奶呀!   “哟,我们知晴也不把赏钱看在眼里了?真是难得。”许碧笑着放下弓,“夫人管着家,赏的比我多还不是应该的?你姑娘我穷着呢,给多少你们就拿多少吧。”   知雨端了热水和帕子走过来,闻言就道:“姑娘说的是。姐姐就别操这心了,不然难道让姑娘也把赏钱加上去吗?那不成了跟夫人打擂台?”   知晴也晓得这个道理,就是心里不痛快,嘀咕道:“瞧着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总说对姑娘怎么怎么好……”   许碧并不以为意:“好了,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话别往外头说去。”沈夫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她好嘛。再说了,看沈云殊的意思,是并不想跟沈夫人多计较的。   许碧能猜得到,沈云殊这是看在沈大将军的份上。到底是他父亲娶的继室,若是他与沈夫人不和,丢脸的是沈大将军。而沈大将军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便是想将儿子与继妻分开,免得他们矛盾太深。   既然如此,沈云殊也就顺着父亲的意思退开了,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所以他并不叫她去奉承沈夫人,但也没打算叫她去与沈夫人争夺掌家的权利,而是把自己的产业给了她管。沈大将军希望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了。   夫唱妇随,何况就是发赏钱的小破事儿呢?沈云殊立了功,沈夫人这是捏着鼻子拿出钱来替他发赏呢,让她一头又怎么样呢?   “表姑娘那边也赏了吗?”许碧想起了连玉翘,“这几天表姑娘怎样?”   “表姑娘挺好的。”知雨回答,“听青螺说,表姑娘规规矩矩照着您写的那个什么‘计划表’做,一时一刻都不敢错。头一天踢毽子踢得腿酸,第二天也还照样起来踢。奴婢还听那院里的小丫头们说,表姑娘从前吃什么都是猫儿食,每天送的点心动都不动就给了她们,如今分下来的点心比从前少好几块呢。”   动得多,自然吃得就多了。知雨压低声音道:“青螺说表姑娘晚上沾枕头就睡了,也不像从前那几日,每夜都要翻腾到将近四更天。她说,捉着空儿要过来给您磕头呢。”   “这丫头倒是个聪明的。”已经看出来她只是变着法儿把连玉翘的心思引开罢了。   “哦,青螺还说,姨娘还是日日去看表姑娘,不过再也不提什么亲事的事儿了。就只拉着表姑娘说说绣花分线这些。还有,夫人那边也派红罗时常过去,比从前跑得勤些。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少爷立功的喜事,家里也没人再提表姑娘克——那个的话了。”   许碧叹了口气:“我早说过,克夫什么的,根本就是瞎话,不可信的。这回大少爷不但平安,还立了功,你们该信了吧?”   知雨吐了吐舌头:“是,奴婢知道了,原不该信这些的……只是,那时候实在是有些担心……”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   许碧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不过如今大少爷立了这样的功劳,也该给表姑娘正个名儿。去跟青螺说,过几日叫表姑娘过来跟我一起学开弓。”   主仆几个正在廊下说话,就见红罗笑盈盈地走了来,行了礼先奉上一篮子新鲜葡萄,说是庄子上刚送过来的果子,然后再说几句家常,渐渐就说到正事:“听说大少爷这次是出去练兵,半路遇了海匪,不但无事还立了功,实在是菩萨保佑。夫人想着,该去寺里好生上一上香,拜谢菩萨才好。少奶奶准备准备,明日就去,晚了就不算还愿,怕菩萨也觉得不恭敬。”   替沈云殊上香是其次,主要是现在官府那边的消息都传过来了,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沈云殊立了功。前几日因为钦差来了,沈夫人出门都有些受冷遇,这会儿大张旗鼓去寺里烧个香,也是叫大家都看看,沈家倒不了的意思。   既然是要让整个杭州城都看看,沈家的女眷们这次便是合府出动,连连玉翘都带上了。   连玉翘跟许碧坐一辆马车,这几日她看着脸色就比从前鲜亮了些,至少眼睛底下不像从前那般总带着青黑之色,瞧着就是病怏怏的。   青螺扶着她上车,对许碧毕恭毕敬,似乎随时都准备趴下来给她磕几个响头。许碧笑了笑,拉了连玉翘的手道:“这些日子,表妹可觉得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连玉翘自己提出要去庙里的,怎么能说辛苦?虽然还隐隐觉得两腿有些发酸,却也一字都不敢露。   “那书抄好了么?”许碧早看出她上马车的时候有点别扭,也不点破,“书里写了什么,表妹可看完了?”   “看完了,还,还没抄完……”主要是她的字实在平平,画就更谈不上了,人家那书写得那般有趣,用她的字抄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哪有脸拿去表嫂面前呢?说起来,小时候父亲还跟她说过,女儿家也不必读太多书,可写一笔好字却是受益良多。那会儿她也认真练过字,结果现在写出来再看看,还不如那时候呢!   想想父亲当年说过的话,连玉翘一阵惭愧。再说,用这样的字去抄经书,岂不是对菩萨不恭敬?难怪表嫂说先不给她经书,怕也是看不上她的这笔字,只是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故而,连玉翘这几日练字抄书可认真了,薄薄一本游记,她已经抄了两遍。抄都抄过了,书里写的什么,自然也都读到了。   “表嫂,那游记中说,蜀中有一种竹熊,黑白两色,只食竹叶竹笋,性情温顺,憨态可掬,是真的吗?熊,不是都十分凶恶,能吃人的吗?”西北也是有熊的,虽然连玉翘没见过,却听说那熊立起来比人还高,一巴掌下来能把人的头都打掉。这竹熊既然也是熊,怎么会温顺可爱呢?   “听说是真的。”许碧心想何止是憨态可掬呢,倘若连玉翘生在她那个时候,去成都熊猫基地看一眼,恐怕就要挪不动步子了,“听说小竹熊更为可爱,且像小狗一般,十分亲人。”   “当真的?”连玉翘见过小狗,此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一只黑白花的小胖狗模样,“可惜不得见……”   许碧微微一笑:“若是表妹能去蜀中,自然就有机会见到了。”   “蜀中……”连玉翘觉得这说得就像是天边一样,“我如何能去蜀中呢……”   “这有什么不能的。”许碧轻描淡写地道,“其实表妹从西北过来,途中也能经过蜀中的。算一算,从杭州去蜀中,也就就有表妹从西北到九江的大半距离罢了。表妹从西北都能过来,怎就不能去蜀中呢?”   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蜀中有趣的何止是竹熊呢?表妹总该读过李白的《蜀道难》,那风景之壮丽奇诡,一如形容。蜀锦蜀绣表妹也听过的吧?我听说蜀中成都号称天府之国,那天府原是天上掌管人间珍宝的官职,以天府为名,可见蜀中物产如何丰富了。那竹熊自是蜀地特有之物,可我还听说,蜀地还有一种猴子,皮毛竟是金红色的,极其好看,也是别处没有的。”   四川的动物的确很多啊,单是一级国家保护动物就有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白唇鹿等等,另外还有小熊猫、雪豹、红腹角雉、绿尾虹雉,简直一时都数不过来。许碧随便捡几样说了说,就听得连玉翘心往神驰:“表嫂真是见多识广!”   许碧笑道:“我也只是在书中看过,这天下之大,新鲜有趣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多读些书便能看到,若是将来有机会能去彼处,那就更好了。”   连玉翘小声道:“这些书……表嫂家里都让读吗?”   “自然。”许碧面不改色,淡定地把许良圃给拎出来顶在枪头上了,“家父也好游历,只是自己没有许多机会,便买了不少游记回来,都是许我们读的。除了这些,还有《山海经》之类,也是极有趣的。我瞧着你表兄的书房里都有,表妹若是喜欢,等回了府我叫人给你挑几本慢慢看。抄一抄书,也正好练字。”   连玉翘这会儿早忘记了她练字的本意是要能抄出漂亮的佛经的,不知不觉就点头道:“那就多谢表嫂了。”   许碧话音一转:“说起来,我平常无事,一个人也觉得有些寂寞,表妹若有空,来陪陪我一起拉弓如何?”   连玉翘听见拉弓心里就有些畏怯。但许碧那么慷慨地拿书给她看,还给她讲了那么多有趣的事,现在说让她去陪一陪,难道能拒绝不成?于是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声道:“只要表嫂不嫌我愚笨……”   青螺刚才在旁边听许碧讲话都听住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向许碧投去了又感激又敬佩的目光。这几天饶她怎么劝,姑娘都不敢出院子,结果表少奶奶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人给弄到她院里去了,这,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许碧把人忽悠完,也满意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连玉翘被书里描写的东西勾起了兴趣就行,慢慢来,她总会发现生活是很有趣的。   沈夫人既是要做给整个杭州城看,自然是选了香火极旺盛的灵隐寺。   这灵隐寺在五代吴越国时曾两次扩建,虽然本朝初曾经失火一次,但重修之后仍旧是个十分气派的寺庙。   似沈家这样的人家来上香,虽说不能封闭寺庙只接待一家,但导引的僧人也会将普通香客稍稍阻挡一下,好让沈家女眷不必与旁人挤在一起上香。而那些普通百姓一般也都会避开,免得三不知地招惹了什么贵人,给自家带来麻烦。   只是这回,沈夫人刚烧香到药师殿,就听外头有动静,不由得看了知客僧人一眼。僧人连忙出去,外头的动静却并不曾消失,反而更高了些。   红罗忙跑去殿门口看了一眼,撇着嘴回来:“是有一家人要来给药师菩萨上香,僧人将他们拦在外头,他们不忿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看见僧人这般,都猜不出殿内烧香的是高官显宦吗?   沈夫人不悦地微微皱眉,但还是道:“罢了,菩萨面前众生平等,让他们进来吧。”虽然不知是哪里来的乡下人如此不识相,但倘若闹大了,传出去可对沈大将军的名声不利。   红罗点头出去了,可半晌也不见外头有人进来,反而似乎是引来了一些香客,喧哗声更大了。   正好沈夫人已然上完了香,众人往殿外走,便见台阶之下果然有不少人,方才为沈家知客的僧人双手合什站在那里,额头上似乎有些冒汗。他对面是一家三口,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儿一女,衣着都甚是普通,瞧着便像是普通小户人家。   沈夫人走出去,正好听到那少女朗声道:“菩萨面前众生平等,你等僧人却要将香客也分成三六九等,竟是不许我们进去上香,是何道理?”   红罗在一旁,便驳道:“这位姑娘,方才我家夫人叫我出来,就是请三位进去上香的。你不肯进去,却在这里喧哗闹事,又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却冷笑道:“你出来先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想问问,若我家是个一贫如洗的乡下人家,难道你就不许我进殿不成?这里这许多香客,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难道就不能进殿烧香了?我倒要问问,令主人是哪一家,竟这般跋扈嚣张,莫非这灵隐寺是你家开的,还是将菩萨也算做了你家的?”   许碧站在台阶上,循声往下一看,顿时就叹了口气。好嘛,她就说谁会这么较真,原来是熟人呐——这不就是司秀文吗?她身边那男子就是司敬文,那中年妇人,估计就是司夫人了。   她低声跟沈夫人一说,沈夫人面色就微变了:“是钦差夫人?”没听说司俨带着家眷来的啊?再说这三个的衣着,哪能叫寺里和尚看出是钦差家的女眷呢?   许碧走下台阶,柔声细气地凑过去:“原来是司姑娘。不知道司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杭州?这位——是司御史夫人吧?真是对不住,家里下人不认得几位,失礼了。”   司秀文轻笑一声:“我道是谁这么大手笔,占了药师殿不许别人进去上香,原来是沈大将军的家眷哪。真是得罪了,我们这就退出去,可不敢跟沈大将军家的人相争。”   她说着反话,却是下巴抬起,目光锋利,一副满身风骨不畏强权的模样,引得旁边有些香客就悄悄点起头来。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听说了新来的钦差身份,加上司俨的名气实在大,他们一听说司御史夫人,就猜出了这一家三口的身份,有人甚至还在小声说:“真不愧是御史大人的女儿……”   许碧很明白仇富心理这种东西。司秀文虽然也是官家女,可她穿得这么朴素,这些平常百姓自然会把她划做“自己人”,从而对沈家同仇敌忾起来。哪怕沈家并不像有些勋贵人家一般,出行就会封了整个寺庙,带来更多的不便。但沈家既然是“富贵人家”,那就是天然会引起他们反感了。   “司姑娘怎么这么说……”许碧拿手帕往眼睛上一抹,眼圈就红了,“我夫君刚刚与海匪激战受伤,一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才来寺里上香求菩萨保佑。寺里的师傅们也是体谅我,行个方便让我在菩萨面前多磕几个头,才拦了一拦姑娘。后头我家夫人听了外头的声音,就觉得这样不好,立时叫人出来请姑娘一家进去。若是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在这里给姑娘一家赔罪了,还请司姑娘嘴下超生。我们武人家里头,只知道拿着刀枪上阵杀敌,忠君报国,守护百姓,实在是不会说话。司姑娘家里与袁大将军府上交好,想必也是知道武人不擅言辞,我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姑娘别跟我计较,容我今日把香好好上完,替我夫君求了平安,回头我亲自去给姑娘赔礼可好?”   司秀文眼睛都瞪圆了:“你——”这许氏在京城那回是如何咄咄逼人的?怎么今儿又装出这么一副柔弱模样了!   司敬文脸色有些阴沉:“妹妹,不要说了。”这位沈少奶奶话说得刁钻,人却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跟自己那抬着下巴的妹妹站在一起,看起来仗势欺人的倒好像是司秀文了。   而且听她说了些什么?先挑明沈云殊剿灭海匪还受了伤,这事儿已经传遍杭州城了,单凭他挑了盘踞海上的匪帮,灵隐寺里的和尚给她特殊待遇也就算不上趋炎附势,反倒成了慈悲为怀了。   这寺里的和尚真的都能将众生一视同仁吗?不可能的!不要说和尚们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仍旧要对权势富贵有所妥协,单说经文里头,那布施了的跟没布施的,在佛陀那里的待遇还不同呢。如果真是众生一视同仁,又何必有极乐世界呢?   这道理其实大家都知道,且多年来也都接受了,若不是司秀文方才质疑,一般人也就在心里略有几分不平罢了。   司秀文以此事质疑沈家,做得是很漂亮的,不管沈家如何辩解,都抹不掉他们将其余香客拦在殿外的事实。然而许碧这么一解释,只要是受过海匪荼毒的百姓,或者家中有人受伤,也曾经这般提心吊胆的人,就会觉得这也有情可原。说到底,这药师殿也并没有封起来,只是要他们在外头多等一会儿罢了。   且这沈少奶奶到了最后,还要把他们司家与袁家交好的事儿揪出来说。里头更还有一层意思——袁沈两家同是武将,自然都该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人,若是两家都不会说话,那司家就是有所偏向;可若说袁家会说话——一个武将能言善辩,怎么听,都不免让人觉得是靠嘴皮子出头的……   司敬文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许碧。在京城茶楼里那一次,他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沈云殊身上,对许碧只觉得是个普通妇人,哪怕很会顺着夫君的意思说话,也不过就是那般罢了。   但这次,他忽然觉得,妹妹在园子里被这个许氏驳得话都说不出来,恐怕不是偶然。   不过他拦得已经有点晚了,司秀文狠狠瞪着许碧,脱口而出:“杀良冒功,还装什么守护百姓!”   “秀文!”司敬文脸色大变。秀文这个毛病还是没改,此事父亲也只是刚刚得了点消息,正在暗中调查,为了避嫌连袁家都不曾告诉,秀文怎么就说出来了!   许碧本来已经打算见好就收,柔柔弱再谢一谢司敬文的体谅,就可以跟着沈夫人往下一处殿里去了。碰到司秀文虽然惹了点麻烦,可也算借机把沈云殊剿匪受伤的事宣扬出去,结果并不算坏。   谁知她还没说话呢,司秀文就蹦出这么一句来,让她猛地站定,紧紧盯着司秀文:“司姑娘说什么?” 第70章 教导   杀良冒功, 这可是个大罪名!这个罪名一出来,沈云殊不但剿匪的功劳全部被抹了,还得背上罪名, 被杀头都是应该的!   司秀文话一出口, 自己也后悔了。这事儿是来给司俨治伤的王御医偷偷跟司俨说的, 说是他在外头医馆里看人治病的时候,听人说起的。   这话司俨是不信的。这王御医的来历他也清楚,知道他在袁家住了有小半年呢。再说这样大的事,怎么他没事去医馆站站就能听见了?若是那样, 早该传得满城风雨才对。这分明是袁家得了消息,借王御医之口来告诉他罢了。   杀良冒功是极大的事, 司俨最恨的就是这个!一得了消息,他立刻就叫人去查了。   他才出京城没多远就身子不适,硬挺着赶路到杭州, 就病得更重了。他又不要袁家派人来伺候, 袁家没办法,只得悄悄通知了司夫人,于是司夫人留下长子在家中,带着次子和女儿就赶了过来。   人过来, 司俨是打算给撵走的,但司夫人看他这一路断断续续腹泻, 虽然王御医说不是什么大病,可人仍旧瘦了一大圈,那是根本就不肯走的。一边在驿站里住下来给他熬药炖汤, 一边还惦记着往寺里来拜药师菩萨,求菩萨保佑他的病快些好。   司俨撵不走她,只得罢了。他确是吃不惯杭州这边的口味,司夫人来了,按他的家乡口味给他做饭,他吃了就觉得受用好些,连水土不服的症状都轻多了。究竟是为了避免闲话而把夫人赶回去,从而继续病得起不了身耽误巡查;还是宁可叫别人议论他带着妻儿出行,却能赶紧好起来办差?司俨在这种问题上,从来不犹豫。   何况子女也素来是他的臂膀,儿子能帮他在外头应酬一二,女儿则能帮他整理些东西。所以沈家杀良冒功的事儿,司敬文和司秀文也就都知道了。   原本这种大事,在未有实证之前谁也不该往外透露一个字。不说别的,万一沈家晓得事情暴露,抹去了痕迹,这事儿不就查不出来了吗?   司敬文狠狠瞪了司秀文一眼。这个妹妹自幼聪慧,有些事上反应比他还快,父亲一直引以为傲,说她若是男子也能做个出色的御史。可到这会儿他才发现,或许父亲真不该这么说的,妹妹毕竟是妹妹,她或许有做御史的才能,但做御史还需要很多东西,父亲却并没有教过她。   当然这也不是司俨的错。司秀文一个女子,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出仕为官,所以父亲没有教她那些——有些东西也是教不会的,必须是自己出外与人交际,慢慢摸索而来,可司秀文一个女子,除了在家中与父兄谈说之外,又哪里能与别的男子随意来往,自然就更不必说别的了。   所以妹妹是个闺中御史。这是父亲的原话。妹妹当时听了很高兴,但闺中,就是闺中。妹妹脱不了闺中女子的习气,比如说眼下,就为了在沈少奶奶面前落了下风,她就忍不住把自己认为最锋利、最能打击沈家气焰的武器搬了出来,却没想到这消息是不能现在说的。   “司姑娘方才说什么?”许碧紧盯着司秀文,又问了一句。   司敬文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司秀文也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司夫人一直在那里站着,一句话都没说过。这会儿忽然抬手按住额头,一言不发地就往后倒了下去。   幸好司敬文就在她身侧,后头还有丫鬟跟着,连忙七手八脚扶住了,连声呼唤。   司秀文的声音不算大,听到的人也不算多,但知客的僧人就站在一侧,当然是听见了的。此刻也是额头上有些冒汗,不知该如何收场,一见司夫人倒了,如释重负,连忙道:“这位夫人怕是在日光下站得久了,快送到禅房去歇一歇罢,小僧这就着人送一壶凉茶过去。”   这都八月初了,哪还需要喝什么凉茶。但司敬文哪里会反驳,反而顺着便道:“家母的确身弱怯热,多谢师傅了。”   司夫人这会儿才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谢,被儿女扶着往后头禅房去了。   似灵隐寺这样香火旺盛的寺庙,那禅房要进来都是需要香油钱的。只是今日情形不同,知客僧人听见是钦差大人的妻女,哪还要提什么香油钱,忙忙地寻了一处僻静禅房,将人送了进去。   僧人才走,司敬文就忍不住斥责司秀文:“你方才说的是什么?父亲平日里是怎么教我们的呢?《太公金匮》你不曾读过?”   《太公金匮》里说:武王问:“五帝之戒,可得闻乎?”太公曰:“黄帝云:‘予在民上,摇摇恐夕不至朝,故金人三缄其口,慎言语也。’”   司俨教儿女们读书时,就曾拿着《太公金匮》给他们重点讲过这句话,便是说言语出口无法收回,因此必须谨慎开口。此刻司敬文拿出这《太公金匮》来问,司秀文就知道他问的是这一句,不由得满面羞惭:“二哥,我,我错了……只是那许氏实在是太会装相,我——”   司夫人进了禅房就再没半点病相,一直倚着禅床床头默坐,这会儿才忽然道:“你这时再□□又有何用,还是赶紧回去告知你父亲,看后头要如何行事才好。”   司敬文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先扶着母亲出了灵隐寺,赶回驿站。   谁知进了驿站,却听说司俨正在与同来的人议事,关起门来不许打扰。司敬文虽是他的儿子,身上却并没个一官半职,自不能随意进去,便先扶了母亲回房,等司秀文告退回了自己房里,才埋怨道:“母亲也不能这般袒护她,她这次实是犯了大错。”   司夫人却冷笑了一声:“我袒护她做什么?只是她这错是怎么犯的?你以为你就无错,你父亲就无错?”   司敬文被她说得怔住了。司夫人冷冷道:“当时在药师殿前,她听说里头是沈家人在上香,就在殿外吵闹,你为何不阻止?”   “沈家人拦着不许别人入殿——”   司敬文一句话还未说完,司夫人就打断了他:“若在京中,多有勋贵为家中女眷上香而令寺庙闭门谢客,你可见你父亲上奏折弹劾过?又或者皇上驾临大相国寺,必封闭全寺,方圆数里之内不许人靠近,你何不去问皇上为何不许百姓同去烧香?”   司敬文哑巴了。司夫人淡淡道:“无非是你们看沈家不顺眼罢了。若是袁家女眷在殿内,必然也要先拦一拦外头的香客,那你们可也要去吵闹?还说什么菩萨面前众生平等,在你们心中,沈家与袁家可平等?”   “儿子,儿子——”司敬文只觉得明明是凉爽的天气,后背上的汗却在一层层地往外冒,头都抬不起来,“儿子错了。只是,只是沈家无耻……”   “沈家无耻无行,欺瞒圣上,杀良冒功,自有你父亲查清实情,上本弹劾。”司夫人仍旧是淡淡地道,“到时自有国法裁处,该杀该流,自有定论。如今你父亲还在着人四下打探消息,不得实证都未敢具折参奏,你们却怎么就先给沈家判了罪?”   “父亲也说沈家——”司敬文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来,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对,赶紧咽了回去。   说到司俨,司夫人就默然了片刻,才淡淡地道:“你父亲也只是御史。”   御史有弹劾之权,却并没有判罪之权,那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儿。   司敬文虽未出仕,但那是因为司俨觉得他学问还不够扎实,压着他不许他现在就去春闱。但朝廷诸事他却是都知晓的,一听司夫人这话就明白了,低头道:“儿子——错了。”   这句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司夫人却并未就此停下,反而接下去道:“何止你错了,你父亲也是错了。”   司敬文吓了一跳。他从未听母亲这般明确地说过父亲有错,不由道:“母亲——父亲……错在何处?”   司夫人瞥他一眼:“朝廷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打算掺言,我说的,都是后宅儿女之事。你父亲错就错在,不该让秀文做什么‘闺中御史’,更不该在她面前谈论什么朝堂之事。一个女儿家,若真有心让她知政事,就该下狠手教导。你与你哥哥,小时候你父亲是怎么教导的?”   司敬文立刻记起了一句话说得不对就在手心里挨戒尺、小腿上挨竹鞭,甚至屁股上挨板子的日子,喃喃道:“可秀文终究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哪能那般下手去打呢?   司夫人嗤笑道:“既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又做什么‘闺中御史’呢?岂不是笑话!如今她倒是养成了御史的一张利嘴,却还是闺中女孩儿使气斗胜的眼界,又岂能不出乱子?”   司敬文呆了半晌,才道:“母亲怎么——”怎么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   “我为何从前不说?”司夫人轻轻一笑,不无讽刺,“连你兄长反对你尚且不满,何况我是嫡母……”   司敬文只觉得脸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作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儿子错了……”   他知道司秀文在母亲眼里其实是一根刺。父亲与母亲少年夫妻,身边并无他人,唯是生他之后,母亲伤了身子,有几年都在家中养病。恰巧那时父亲换了任上,母亲不能跟随,等父亲任满归来,身边便多了个妾,以及才降生不久的庶女。   母亲不曾问过那妾的来历,甚至在那妾病死之后,还痛快地答应了父亲,将司秀文记在自己名下。但她对司秀文最多也不过是时时叮嘱丫鬟奶娘们好生伺候,与她亲自对两个儿子嘘寒问暖是不同的。尤其司秀文开始读书识字,司夫人就立刻给她单独安排了一处院子。   司敬文知道此事,但总觉得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司俨官至右佥都御史,只在孤身上任时有过一妾,数遍朝堂也是数得上的,实在算不得负心。何况稚儿无辜,司秀文又是尚未记事便死了生母,只将司夫人当做亲生母亲一般,便是有什么气也不该撒在她身上。   故而当初司秀文十二岁时,司夫人提出不让她再跟着父兄读书,他便不同意。母亲那里他自是不敢顶撞,却因为兄长赞同母亲而与兄长口角了几句。   最终司秀文当然是继续在前院书房里念书了,而且还得了父亲的夸赞。他自以为是替母亲周全了这件事,却不想原来母亲的意思竟在这里。   司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把儿子拉了起来:“起来罢。其实你也没什么错。我虽不曾存心想着坏秀文的前程,却也不能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我只说了我该说的话,听与不听,随你父亲。至于你,你是我儿子,我却是不能怨你的。”   司敬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司夫人叹道:“不用这般模样。秀文如今犯错,比将来嫁了出去再犯错要好得多。去与你父亲说,既是还拿她当女孩儿养,就叫她安份过女孩儿该过的日子。如今扳回来,为时未晚。”   司敬文有些恍惚地答应着,从司夫人房里走了出去。他走到司俨房外,就见司秀文带着个丫鬟站在廊下,满面不安之色。   “你怎么在这里?”司敬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头。   若是往日,他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司秀文是自知犯了错,来寻父亲坦白的。   可是刚才与母亲谈了一番,他才忽然发觉,司秀文一个女儿家,原不该就这么大喇喇走到这里来的。别说父亲房里如今还有随行的人,就算没有,司秀文也该先叫人来回禀,得了父亲的同意再过来才是。   “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站的地方。”司敬文压低声音,脸却板着,“若是被人看见不好。”   “我来向父亲领罚……”司秀文敏锐地察觉到司敬文的态度有所改变,心里顿时更虚了。   “那也该等父亲得闲时再来。”司敬文沉着脸摆摆手,“赶紧回去罢。这是驿站,不是咱们家里。”司家有规矩,便是司秀文在前院书房里,也不会轻易被人撞见。可这里是驿站,钦差虽指定是司俨,却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光杆前来,自然还有随行之人,都在此地出入,说不定几时就遇见了。   司敬文这会儿有点后悔了。司夫人原是不想带司秀文来的,是他想到司秀文一片孝心要来服侍父亲,就点了头。可这会儿看来,便是司秀文没有今日嘴快说错了话,也不该叫她来这里。女孩儿到底是女孩儿,若是被外男冲撞了,对她的名声不好。   “快回去!”司敬文听着父亲房里有动静,似乎里头的人要出来,无暇多说,像赶小鸡一般挥手,“以后不要随便来这里。快走快走!别叫人看见。”   司秀文从来没有看过司敬文如此疾颜厉色,怔了一怔才小声应了声是,扶着丫鬟转身就走,才一走到司敬文看不到的地方,眼泪就忍不住涌了出来。   她的丫鬟小红还没见过自家姑娘这样流泪呢,忍不住慌了手脚,也顾不得看究竟走到了哪里,只忙着掏帕子要给司秀文擦泪:“姑娘,姑娘,二少爷不过是怕姑娘被人看见罢了……”   今日她也跟着去了灵隐寺,只是还有些懵懂,只隐约知道姑娘说错了什么话,却不知晓究竟错在何处,能惹得二少爷这般发怒,只得拿好话来安慰司秀文。   司秀文捂着脸只管疾走,直到自己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是我错了,可,可我是无心的,方才也只是想要去向父亲请罪……”   在寺中之时,二哥虽然想要教训自己,却并没有如此严厉。不,不止是严厉,简直是有些嫌弃一样要赶她走了。前后不过这一会儿时间,二哥怎么会转变如此之大呢?方才,方才二哥也不过就是在母亲房里呆了一会儿而已啊……   难道是母亲说了什么吗?是了,母亲一向不喜欢她跟两位兄长相处太多,早几年就说过她不必再去前院书房与兄长们一起读书。那时她以为母亲是怕她耽误两位兄长科考,但如今看来,也许只不过是不喜她与兄长们太过亲近罢了。   司秀文双手掩面,根本不辨方向,才拐过一处墙角,就跟人撞了个满怀。幸而那人及时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待她站稳又连忙放开:“抱歉,是在下不曾看路——司姑娘?”   “袁二少爷?”小红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少爷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望司伯父——”袁胜玄目光关切地投在司秀文身上,“司姑娘这是怎么了?”   小红这才发现走的方向不对,连忙把帕子塞给司秀文,将自家姑娘挡在身后,勉强笑道:“姑娘身子有些不适……”   这借口烂极了。袁胜玄眉头就微微皱了皱:“是谁让司姑娘受委屈了?”   司秀文拿着帕子,躲在小红身后匆匆拭了拭脸,低头道:“并没有。只是昨夜不曾睡好,今日有些头痛……”   她这么说,袁胜玄就不再追问了,柔声道:“司姑娘是担忧伯父的病吧?不必担心,王御医已说了,伯父不过就是水土不服有些腹泻,如今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轻,再有几天就可痊愈了,断然不会有事的。司姑娘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脸上带出一抹羞涩:“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伯父有事的……”   其实他今日过来,是为了来探司俨的口风。王御医那个笨蛋,不知从哪个下人处听到了一点沈家“杀良冒功”的消息,居然就跑去司俨面前通风报信,还洋洋自得地回来向他表功。殊不知他们现在还没有把七星礁上的事打扫干净呢!   他的计划,原是先把七星礁上的血战痕迹悄悄清扫些,再将岛上的房舍烧去,使人无法从岛上的痕迹分辨出究竟有多少人,这才能把杀良冒功的话传播出去。到时候谣言已成,司俨再去查看时只能按历年当地官府上报的公文来核对,沈家也就辩无可辩了。   奈何王御医这个蠢货,竟然为了在他们袁家这里卖好,自己先跑去与司俨说了。他也是才知道,司俨动作快得很,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就派了随行的人往七星礁去了。   虽说钦差就只他一个,可随行诸人却不少,而且里头有些是皇上从宫里拨出来的侍卫,行动起来迅捷隐蔽,等他们接到消息的时候,这些人居然已经雇了渔民出海往七星礁去了。   若是袁胜玄在营中,他会立刻派人将这一行人全部杀掉,然后推到海匪身上。如此一来死无对证,二来还能反驳沈云殊“尽歼杜氏匪帮”的战绩,纵然司俨会起疑,可他没有证据,又能怎样呢?   只可惜,为了应付司俨,他得留在杭州城里,而父亲和大哥,却未能下这个决心,以至于司俨派去七星礁的人手,已然有人回来报信了。   既然如此,灭口已经没有了意义,看来这个杀良冒功的计划多半是不成了。袁胜玄心里恨恨,却又不能埋怨父亲和兄长,只得往驿站这边来,以探望司俨的病情为借口,想着再打探一下消息。   说起来他运气还算是很不错,还没到司俨的住处,倒先撞上了司秀文——跟着司家人的探子已经把上午司沈两家在灵隐寺的冲突报上来了,只可惜那探子离得远,不知怎么最后就是司家落了下风。   不过这时候他当然是要装做并不知情了,因此只管微微低着头,仿佛有点局促不安地道:“司姑娘别担心,都有我呢。”说罢,又抬起眼睛,大胆地看了司秀文一眼。   这一眼看得司秀文心里猛地一紧,仿佛忽然钻进去一只小兔子似的,蹦个不停。她不得不把目光避开,细声道:“多谢袁少爷了。”   袁胜玄顿时就笑了起来,一脸高兴的模样:“姑娘这么说,我就惭愧了。”   他笑得一脸阳光,就好像这八月初的天气,晴朗得晃眼。司秀文悄悄抬眼看他,只觉得方才的满腹委屈似乎都随着他的笑容飞走了,令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起来…… 第71章 连环   许碧悬着一颗心跟沈夫人上完香, 一回沈府就把九炼拎过来了:“杀良冒功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你听说过吗?大少爷那里知道吗——”   她一连串话还没有问完,就看九炼一脸淡定,丝毫也没有要跳起来的意思, 顿时出口的话就一拐弯:“大少爷知道了?”   九炼嘿嘿一笑:“回少奶奶的话, 大少爷早料着袁家会用这法子了。”   “早料到了……”许碧略一沉吟, 不由得问道,“这传言不会就是他传出来的吧?”   九炼一脸叹服:“大少奶奶真是聪慧过人!竟跟大少爷是心有灵犀呢。小的还没说,您就先猜出来了。”   许碧一颗心悬了一上午,这会儿才算落地,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少拍马屁。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九炼挠了挠头。其实这件事,上次沈云殊传信报捷的时候就嘱咐过了, 不管外头有什么传言,叫他们都不必紧张,他已经料到袁家必会设法抹了他的功劳去, 那就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司俨那里凿一道口子出来。   谁知他兴高采烈跑来报喜, 却被少奶奶一连串地拿少爷的伤来打岔,最后只收获了三个白眼,郁闷得他一时竟把这事儿给忘记了。结果这下可好了,连少奶奶都赏他一个白眼, 正好凑成两对儿。   “罢了。”许碧也不是真要罚他,只要知道沈云殊早有准备就行了, “外头可有这样的话在传?”   九炼笑道:“袁家当然是想把这话传得人尽皆知。百姓多数是不知真相的,若是他们听了这消息,便是后来再说大少爷并非冒功, 他们怕也不信的。不过大少爷先叫人往司御史那里透了消息,估摸着这会儿司御史的人已经查到了实情,袁家若不想叫司御史揪住狐狸尾巴,就得赶紧把这些消息给抹了。”   许碧觉得不是很满意:“那袁家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说袁家当坏人当得这么痛快,因为他们做坏人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九炼嘿嘿一笑:“可是钦差大人会起疑心的,因为给他送消息的人,可是袁府送过去的呀。”   “是谁?”许碧一时想不出来。   “就是王御医喽。”九炼笑嘻嘻地道,“估摸着这一回,王御医可以安心回京城了。袁家既不会再怀疑他,也不会想留他在府里住了。”   许碧长舒口气:“这么说,八月十五大少爷是能回府来过节了吧……”   九炼还打算讲一讲大少爷英明神武,如何料定袁家会把杀良冒功的帽子往他头上扣,又是如何运筹帷幄料敌于先的,结果还没开口少奶奶就又把话题给带到另一边去了,噎得他险些翻了白眼,只得蔫蔫地道:“若是没什么事,大少爷多半是能回来的。”   他回完了话,耷拉着脑袋从许碧的院子里退出去,才到前院就看见了沈卓:“干爹!你怎么得空回来了?”   沈卓手下十好几个干儿子,都是如九炼这般是沈家收养的孤儿,不过九炼最机灵,也最讨他喜欢,看他低头耷脑的就笑了一下:“怎么了,跟霜打的菜似的?”   九炼诉苦:“刚跟少奶奶回事来着。这不是今儿在灵隐寺撞见了司家人,那司家丫头借机生事,少奶奶跟她辩驳的时候听见她说大少爷是杀良冒功——”   他正要说说自己如何想夸赞少爷而不成,就听干爹截了他一句:“司家姑娘生事,大少奶奶跟她辩驳了?怎么辩驳的?”   九炼滔滔不绝的话再一次被堵了回去,只觉得生无可恋,有气无力地将许碧当时的反应描述了一番,不过说着说着就有点兴奋了:“那司家的丫头真是舌尖嘴利的,连灵隐寺的和尚都拉扯进来,就想着扣咱们家一个仗势欺人的帽子!那会儿我都觉得怪难的,不管怎么说,这罪名好像都跑不了似的……”   沈卓微微点头:“那大少奶奶是怎么做的?”   “大少奶奶就把眼睛一抹——”九炼捏着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被沈卓一巴掌抽在了脑袋上,赶紧放下手,“大少奶奶那一哭,说是大少爷剿匪受伤,她担心得不行,灵隐寺的和尚是可怜她,才特意给她行方便,让她单独上香拜菩萨的。”   沈卓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少奶奶说的是。”   九炼接着往下描述。他记性极好,几乎把许碧说的话一字不差都复述了出来:“少奶奶一边示弱,一边就把司家跟袁家交好的事儿给扯出来,结果逼得那司家丫头没话可说,就说大少爷杀良冒功了。这不,少奶奶一回来,就提着我去问这事了。”   沈卓微微眯了眯眼睛。之前他跟沈大将军谈起过沈云殊这门亲事,那时他还有些担忧,也是担忧沈云殊年少慕色,会被许碧的容貌吸引,但现在看来,这位少奶奶着实有些精灵古怪,绝非传闻中那样一无是处。   “怎么,你之前不曾跟少奶奶说这事儿?”   “那,那不是——忘记了嘛。”九炼一缩脖子躲过沈卓拍过来的巴掌,苦着脸道,“实在是少奶奶总不耐烦听我说完……”   他趁机倒了一番苦水,却见沈卓脸上笑容更深了,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傻小子!”少奶奶哪里是不耐烦听你说话,分明是关心大少爷呢。别人听了只称赞沈云殊机智勇猛,她却惦记着沈云殊有没有哪里受了伤,这才是真正心疼他的人呢。如此一来,这个儿媳妇,大将军至少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九炼到底还是挨了一巴掌,简直要冤死了。大家一向都说他聪明伶俐的,这会儿却被安上了傻小子的头衔,真是……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看司家人才是傻的……”这么大的事儿,就让司家那丫头一句话给说了出来,要不是他们大少爷这战功是实打实的,非打草惊蛇不可!   司俨也是这么想的。他从书房出来,一听司敬文说了今日在灵隐寺之事,脸色就变了:“秀文呢?”   “父亲。”司敬文轻声道,“秀文,以后还是不要再让她来听这些了吧……”   司俨默然。在外任上纳了妾对他来说可算是一辈子的污点了,从此在司夫人面前都有些内疚之感。可是他当时确实为黄氏的灵秀而心动,在黄氏死后,他对黄氏乃至司秀文也有了歉疚——若他不纳黄氏为妾,黄氏或可自嫁良人,司秀文也就不必做个庶出之女了。   带着这三分歉疚,且司秀文又的确继承了黄氏的聪慧,司俨不知不觉地对她就有了格外的宽容,但现在儿子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司秀文把从他这里听到的事说出去,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了。   不过从前他没觉得怎样。他身为御史,弹劾众臣是本职,且他的弹劾绝非诬告,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司秀文便是在外提起这些也无妨。可是上次她与佑王府小郡主去游湖,就曾与沈家女眷争执过一次。那一次,她脱口说出沈云殊□□母婢,可这件事他与两个儿子虽然提起过,却因终是后宅阴私之事,且以谣传难于定罪,故而未曾写进弹劾折子里。   然而御史的奏折不是谁都能看的,除了皇帝和几位阁老重臣之外,没人具体知道他的奏折里都写了什么。于是因着司秀文说过那句话,就有人以为他连这等阴私也写了进去,于是纷纷跟着上折,弹劾沈云殊帷薄不修。   那一次司俨虽略有些不悦,但也不曾深究。主要是因为此事不过是涉及他本人,而他素来是不惧人言的,只要大方说出自己不曾在折子里以阴私之事为据,别人信不信,他是不在意的,以他的名声,只要他说出的话,人人都知道可信度极高。   但这次却是不同了。若不是他动作快,一听到王御医透露的消息就安排了人前往七星礁,恐怕司秀文这次便真是要打草惊蛇了。   若因此让沈家有所提防,及时抹除了杀良冒功的痕迹,那他要如何向那些无辜横死的百姓交待?岂不是要愧疚一生!   “你说的是。”司俨终于缓缓开口,“秀文心思虽灵慧,却太过跳脱不稳重,这些事,的确不该再让她听了。”   “她年纪也不小了。”司敬文顺口提了一句,“该先把亲事定下来,然后让她收收心才好。等大哥娶了妻,便该让她出嫁,也免得因为儿子这里不娶,倒耽搁了她。”   司俨再次默然。这个女儿与一般闺中女子不同,从前他是颇为以此自得的,觉得司家女儿不逊男子。然而现在想起来,他的夫人为长子所挑选的未婚妻子,似乎与女儿是完全不同的,在外素以稳重温和,不多言多语的形象示人。而他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堪为长媳。   想到这里,司俨才猛然一惊。试想,如果连他为儿子择妻都不会挑选司秀文这样的女子,那谁家又会喜欢司秀文呢?   “你说得对。”司俨再次开口,“我的病只是水土不服,很快就会痊愈。过几日你和你母亲就带着秀文回去,等回到家中——让你母亲好生教导她,女工、厨事,都该学起来,无事就要不出门了。”   司敬文低头应是,又道:“那沈家这次——”   司俨叹道:“还好我早几日就先得了消息,即使今日沈家知晓此事,应该也来不及做手脚了。”   司敬文发愁道:“只怕沈家预先就……”图谋在先,先做完手脚再上报战功,那样岂不是更妥当?   司俨冷笑一声:“我已查过历年档案,杜氏匪帮不过三四百人,此次沈家报来的人头却是五百四十六颗,中间至少也有近百人的差额,从何处才能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百来颗人头?”人头这东西可不像粮食,今天攒一天明天攒一点,陈粮新粮都能混在一起吃的。   司敬文沉吟片刻,脸色突然一变:“以海匪屠村为名,浑水摸鱼!”往年海匪若摸上岸,岸上的百姓多有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届时再把这些百姓的头颅以海匪名义报功。只消将一整个村子都屠灭,没了认得的人,岂不就死无对证?   “我已叫人去通知了袁大将军,请他遣人巡视沿海一带。若真有屠杀之事,我必上奏陛下,不治沈家之罪,誓不罢休!”   司敬文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天色已晚,而若是扮做海匪屠村,自然是晚上动手最好。钦差队伍虽有三五十人,看着阵仗不小,可大都是些文官,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若是官军真要扮成海匪行凶,钦差根本无能为力。   如果沈家真是如此丧心病狂……司敬文只盼望袁大将军那里能及时调兵前往,否则即使拿到了实证,百姓也必是死伤惨重,到时就算砍了沈家全家,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活不转来了。   但愿沈家不致如此狠毒,但愿——还来得及……   司敬文若是此刻身在桂池村,就会立刻知道他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了。   桂池村就在海边,村民世代以捕鱼及经商为生,总有一百余户人家,六七百人,也算得沿海一带比较大的村子了。   此刻夜幕低垂,百姓们为节约灯油,天一黑便上床睡觉,只有那比较富裕的人家,这会儿窗中会有如豆般的灯火透出来,一小团一小团淡黄色的光,仿似稀疏的星星。   沈云殊蹲在村子后头的矮崖上,听着海风吹送来阵阵涛声,十分惬意地舒了口气,转头对背后的人笑了一下:“怎么样,这涛声悦耳吧?”   他背后的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个布团,正用一双眼睛怒瞪着他,看起来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并没有欣赏海浪声的意思。   “别急,再等等。”沈云殊丝毫不以为忤,“这个时候下手还太早了些,还是后半夜好。”   被他绑着的年轻官吏一脸绝望。他被司俨派出来,到沿海村庄查问杜老七匪帮之事,谁知还没进桂池村,就被此人给绑了起来,三更半夜地拖到了村子后头来。   这会儿,他觉得他已经猜到沈云殊要做什么了。他这是要屠村,好从里头赚百来颗人头出来啊!   杜老七匪帮在本地官府档案之中也有记载,不过三四百人,而沈家却上报斩首五百余颗,这多出来的人头从哪里来?只怕是要着落在下头这村子里了。   别看只是百来颗人头,可俱都要青壮,如此一来,这桂池村必定要被屠个干净,才能凑齐呢。   等村子被屠完,就该轮到他了。这年轻官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蹲在后头的一排排军士,绝望地在心里诅咒——这些人助纣为虐残杀百姓,以后统统都会刀兵加身不得好死!尤其是沈家父子,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刀山油锅走上千百趟!   他正在心里不停地诅咒,忽然有个军士悄没声地从矮崖下头翻上来,小声道:“少将军,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年轻官吏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难道这沈云殊不是要杀这些百姓,还在等着杀别的什么人?   他还没想完呢,桂池村东边就先腾起了火光。沈云殊噌地跳起来,把手一摆,一队队的军士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从矮崖上迅速溜了下去。   只剩下一个年轻军士还蹲在那里,显是在看管人犯。年轻官吏把脑袋伸到他面前,又摇又晃,嘴里唔唔作响,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军士看了他一会儿,没好气地把布团扯了出来:“别大喊大叫的,否则我还给你塞回去。”   年轻官吏连忙把声音压低:“来的是什么人?”这一路上他看得清清楚楚,沈云殊带来的人都在这儿,只有几个哨探在外头游荡,可他听着那火光腾起之处,至少也有两三百人呢。   年轻军士哼了一声:“一会儿你去瞧瞧那些人的衣裳就知道了。”   “海匪?”年轻官吏只能猜到这个,“你们知道海匪今夜要来偷袭?那何必捆着我!”   年轻军士又哼了一声:“告诉你,你会信吗?吆喝起来打草惊蛇,算谁的?”   年轻官吏结巴了一下,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是我误会了。我,我给小兄弟赔罪……”   “那倒不必。”年轻军士懒懒地道,“一会儿你好生看看那些‘海匪’,然后如实向钦差大人回报也就是了。”   这年轻官吏不过是个八品,是上一榜才中的同进士,官卑职小,却是个机灵的,不然也不会被司俨带出来。他听这军士将“海匪”二字咬得重重的,便觉不对——难道这海匪还有什么不对?   此刻,沈云殊却正冲着被包围的一名“海匪”笑:“哟,这不是丁守备吗?穿成这样,大半夜的,难道是来探亲不成?”   丁守备未穿军服。   不但他未穿军服,连他带来的二百余名手下,都是只着单褂,下头裤腿只到膝盖,俨然是一副海上“讨生活”的打扮,唯有手中制式统一的单刀,显出了他们行伍的身份。   火光之下,丁守备那古铜色的脸竟然有些发白。不过他声音还算镇定:“沈守备?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沈家军中都管沈云殊叫少将军。这并非实衔,但听起来似乎就是仅在沈大将军之下,全是爱戴之意。然而来了江浙,袁氏军中却都只管他叫沈守备,此刻丁守备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二人军阶相同,根本没什么资格如此居高临下地审他,更不必说捉拿他了。   “我嘛,自然是奉袁大将军之命,在练兵啊。”沈云殊一脸的理所当然。   丁守备听见练兵二字,面皮就是一抽。是啊,练兵,沈云殊好会练兵啊!   叫他在海上练兵,结果一练就练到了七星礁上去。没办法,袁大将军只能以他受伤为由,叫他只在陆地上操练一下,免得“海上风硬水咸,伤处着了风可是不好”。结果他这又把兵给练到桂池村来了!   能堵到桂池村来,自然绝不是巧合。丁守备晓得此刻绝不能承认什么,咬着牙道:“我乃是听闻桂池村藏匿了漏网的海匪,故而前来清剿。”   “清剿海匪啊——”沈云殊拖着长腔,摸了摸下巴,“那为何这般打扮呢?”   丁守备睁着眼睛说瞎话:“唯恐惊动海匪,故而做这般打扮。”脑中灵机一动,又补了一句,“这法子,在下还是向沈守备学来的呢。”   沈云殊笑了一声,摆摆手,背后便有军士上前一步,大声道:“大人,村东头起火两处,属下等已查过:其中一家只有老夫妇带着寡媳一名、三岁孙儿一名,如今老翁被烧伤;另一家夫妻二人并三个孩子,丈夫被砍伤右肩。”若不是他们去得快,恐怕脑袋都要没了。   “丁守备,这两家哪家是海匪呢?”沈云殊敛去了笑容,淡淡地道,“未进村子就开始放火,连烧了几家房子,还是丁守备道此村中人皆是海匪,准备全部屠了?”   这个屠字用得一针见血,但丁守备知道此刻不宜纠缠,硬着头皮道:“如此,大约是我得的消息有误,我回去自会向大将军请罪。”   沈云殊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海风太凉还是怎么,丁守备后背一阵发寒,竟然硬生生打了个冷战。不过好在沈云殊最后也没做什么,只淡淡道:“那这些被烧的民房和受伤的百姓呢?丁守备就打算一走了之?”   丁守备咬着牙摆了摆手,便有亲兵捧了些银子和一把金叶子上来,还有两张银票:“这些权做赔偿。”这有五百两银子,拿出一半来也够给这村子里所有的人盖新房了,“多的给兄弟们喝酒。”这钱不是小数,若不是为了有沈云殊在此,他才不肯拿出来。   沈云殊见了银子,忽然笑得跟朵花似的:“丁大人有心赔偿,可见真是无心之失了。来人,将这些银钱收了,放开道路,让丁大人率兵回去向袁将军请罪。”   丁守备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掉头就走。沈云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回头向不知什么时候被带过来隐藏在人丛里的年轻官吏道:“都看清楚了?”丁守备的狡辩在袁翦那里作数,可在司俨那里呢? 第72章 中秋   沈云殊是八月十五那天早晨才进了杭州城的。眼看快要到沈府正门所在, 他忽然把马头一圈:“走,从花园翻墙进去,看看你们少奶奶在做些什么。”   五炼跟着他, 闻言目瞪口呆。都到了家门口了, 做什么还要翻墙?少奶奶在家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会偷人吗?   他赶紧把这大不敬的想法按下去:“那马……”   “先拴在这儿, 一会儿你再出来牵。”反正沈府周围这块地方,没有小偷强盗敢出没。更不用说他的马训练有素,没有他的话,外人连碰都别想碰。   五炼僵着一张脸, 跟着他做贼一样从花园进去了。   沈云殊那院子与花园一墙之隔,墙也不高, 园子里一棵梧桐树便有半边枝叶自墙头而过,伸进了院子里,正搭在那架紫藤上头。   这样的墙, 对沈云殊来说根本毫无难度。五炼就眼看着自家少爷鬼头鬼脑的爬上了树, 骑在一条树枝上,借着枝叶遮挡往里偷窥。他正不知该不该跟着爬上去,就听树叶一阵乱响,沈云殊猛地往后一仰, 只用两条腿勾着树枝倒垂下身来,一只手里正握着一根羽箭。   沈云殊也没料到, 他才想来个墙头马上,人家却给了他当面一箭。   “呀,表嫂是不是射中了什么东西?”院子里传来连玉翘细细的声音, “是鸟吗?”   知晴道:“奴婢瞧着怕是野猫吧,鸟该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还有青螺自告奋勇的声音:“奴婢去瞧瞧。”   沈云殊木着脸,腰上用力,一荡又翻回了原处,正好看见九炼一脸尴尬地摸着脑袋:“那,那好像是少爷……”   一院子的女眷都抬头往上看,知雨嘴里还在道:“胡说!少爷有门不走,怎么会爬到树上——”后边就没声了。   沈云殊坐在树枝上,默默与下头的人对视。   院子里靠墙的地方立了个草靶,当然并不是立在这桂花树的枝叶伸进来的那一片墙下,而是再横移十步左右。而许碧穿着一身大红骑装,手里握了一把六等弓,正站在离草靶三十步的地方,仰头看他。   一院子颇为诡异的安静。   半晌,许碧以手抵唇,干咳了一声:“真是大少爷回来了……”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连玉翘首先往许碧背后缩了缩,蚊子似地唤了一声:“表哥——”然后就慌乱地解释,“我,我先回去了……”   知晴接道:“奴婢去沏茶……”   九炼干笑:“小的去捡箭……”   许碧无语。瞎子都看得见那支箭握在沈云殊手里呢。   只有知雨勇敢地还挡在许碧身前:“少奶奶不是有心……只是,只是射得不准……”再说了,谁会知道大少爷回来不走门,偏要从墙头爬呢?   许碧叹了口气,拍拍她:“去打热水来。”仰头又对沈云殊招招手,“大少爷还不下来?”   沈云殊从树枝上看下去,一院子的人泰半作鸟兽散,只剩下许碧还站在院子里。骑装收身,显得她似乎又高了一点儿,手握弓箭,腰挂箭囊,尤其那条宽宽的革带,显得细腰如握。如果忽略那弓是六等的,而箭射得能歪上天去,好像还是很——很有那么一股子英气的。   她穿大红色特别好看。羊脂玉般的肌肤,被鲜艳的大红色一衬,仿佛一朵将要盛放的花,正一点点地把酝酿的芳香放出来。   沈云殊深吸口气,真的觉得空气里仿佛有股子甜香。他在树枝上一荡,轻巧地落下地来,冲许碧一笑:“会射箭了?”进步挺快啊,这还不到一个月吧,居然还能射三十步的靶子了?   许碧下意识地把弓往身后藏了藏:“其实,今天是第一次立靶子……”主要是她这些天拉着连玉翘一起学箭,单是拉弓对连玉翘来说又辛苦又单调,恐怕不好坚持,所以才叫九炼立了个靶子,从近到远,总要能看到进步,人才有干劲不是?   就是谁也没料到,她这第一箭就偏出老远,还险些射到沈云殊脸上去!当然,这个绝对不是她的错啦!   “早都盼着你回来,你倒好,连个信儿都不往回送,还以为你中秋节回不来了。回来又不进门,偏往墙头上爬——”许碧本是打算恶人先告状的,话说到一半就忘记了初衷,仔细去看沈云殊的脸,“没伤到吧?多危险啊,万一伤到眼睛怎么办!”   “无妨。”就许碧用的那等软弓,射出的箭到了他面前已经是虚弱无力,要不是他万万没想到才上墙头就会有迎面一箭,根本无须躲避,只要双指一挟就够了。   “那别处的伤呢?”许碧记得九炼说沈云殊肋下中了一刀,忍不住埋怨,“身上还有伤,居然还爬树,要是扯到伤口了怎么办?”   “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沈云殊站在那儿由着她拉扯,笑着把手臂抬起来,“其实就是皮肉伤,并不碍事,你看——”   还没说完就被许碧一巴掌把手给打下来了:“皮肉伤也是伤!这才几天呢,怎么可能就全好了?你不要看着小伤就不在意,若是不好生休养,屡次扯裂伤口,日后成了旧病,有你受罪的时候!我听九炼说,你身上有好些伤,从来也不在意。这怎么行呢?现在年轻不觉得有什么,日后就要吃苦了。而且我听九炼说,你受了伤不爱吃药?”   “九炼连这个也说了?”沈云殊面上的微笑都僵了僵。   五炼站在墙外头,看九炼像猴儿似的轻快地蹿过来,埋怨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少奶奶都念叨好些天了。不回来也不知道送个消息——”少奶奶天天问,他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答话都答不上来。   五炼不答,只指了指墙里头。九炼侧耳一听,顿时小声哀嚎:“少奶奶明明答应过我,不跟少爷说是我说的……”这怎么一转头就把他卖了呢?   无奈院子里头许碧还在毫不犹豫地出卖他:“说了。他说军中的郎中给你开些补血养气的药,你从来不肯喝。这怎么能行?郎中既是开了,自然有开药的道理。这次回来,得请个郎中来给你诊诊脉,该调养就要调养……”   九炼听得龇牙咧嘴:“完了完了完了,少爷回头非收拾我不可!”少爷最恨喝药,这回少奶奶揪着他喝上多少天的药,只怕回头他就要倒霉多少天了。   五炼倒是难得地笑了笑:“总算你这回做得还不错。”   九炼嘿嘿一笑:“那是……我聪明着呢……”打从上回干爹跟他说,少奶奶是关心少爷的身子,他就在琢磨了——少爷不肯喝药,他和五炼说话不管用,那少奶奶说话管用不管用呢?   在院子门外,连玉翘带着青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从这里她还能看见,许碧正在给沈云殊整理身上的衣裳,一边整理,一边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沈云殊一脸无奈,却只能频频点头。   “表哥和表嫂真好……”连玉翘恍然间觉得好像又看见了父亲和嫡母一般。父亲平日不甚修边幅,若在书房里写字画画,出来身上必沾几点墨汁或颜料,嫡母就是这般絮絮地埋怨他。而父亲每次都点头保证下次一定注意,然而下回还是会弄脏衣裳……   “表姑娘——”有声音从后头传来,连玉翘一回头,却是红罗从小径上走来,满脸笑容地道,“表姑娘怎么站在院子外头不进去?”   “我——”连玉翘的脸顿时红了,慌乱地摆摆手,“我正要回去。”她真不是有意要偷窥表哥和表嫂的,只是忽然觉得这种情景十分温馨,忍不住有点出神。这会儿却被红罗当场撞破,很有些尴尬。   红罗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猛然看见了沈云殊,不禁吃了一惊:“大少爷回来了?”怎么都没人报到夫人那里呢?   连玉翘当然不知道沈云殊进自己家门都是翻墙的,老老实实答道:“表哥刚刚回来。”   红罗眼珠子一转,轻笑道:“连夫人都不知晓呢,原来大少爷一回来就急着来看少奶奶了。想是去了营里这些日子,生怕少奶奶担忧。”   连玉翘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头道:“是呢。表嫂说表哥受了伤,一直都十分担心。”   红罗轻叹道:“大少爷对少奶奶是极体贴的。不是奴婢说句托大的话,我们大少爷年纪轻轻就有了五品官职在身,一表人材,又细心又体贴,谁嫁了我们大少爷,那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连玉翘完全同意她的说法:“表嫂是极有福气的。”   红罗笑吟吟地道:“何止是少奶奶呢。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就是给我们大少爷做妾,那也是有福的。”   连玉翘虽未出嫁,但家里兄长却也有个通房丫鬟。连玉笙还只不过是个童生罢了,沈云殊却是正经的五品武官。连玉翘把两人略做比较,又想起兄长曾经想把她送去做妾的那一家,便不由得不赞同红罗的话:“姐姐说的是。”   红罗便笑道:“这话奴婢也是有些僭越了,表姑娘可别笑话奴婢。奴婢跟着夫人在外头也见过几家人家,这做妾名头上是差些,可也要看跟了什么人。有那主母宽厚温和,家里富贵的,照样过的是舒心日子。倒是有些姑娘命苦些,家里婆母不喜,时时刁难,夫君又没甚出息,说是正室,也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   她絮絮地说着,连玉翘听见“命苦”二字,想到自己的克夫命,头就渐渐地低了下去。青螺便有些不喜,岔开话题道:“红罗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红罗也就顺着笑道:“也没什么,夫人叫我问问少奶奶中秋宴的事儿,这会儿既然大少爷在,想来我进去也不妥,这就回去向夫人回话。”   三人在小径尽头分开,红罗三步两步回了沈夫人房里,恰好沈云娇不在,便向沈夫人说了沈云殊回来之事。沈夫人脸色便有些不好:“门房上是怎么当的值!”沈云殊回来,竟没人往她这边报一声儿?莫非是沈云殊在府里养了这几个月的病,府里下人就只认得他,都不知还有主母了?   红罗陪笑道:“一会儿奴婢就叫人去查问。不过奴婢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表姑娘在那院门口……” 将连玉翘在院门口立着出神的事儿说了一遍,“奴婢瞧着,表姑娘对大少爷——只怕早就有意了呢。”   沈夫人便嗤笑了一声:“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 说是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姑父,不过是不肯给一个半老头子做妾罢了。如今见了年轻英俊又有前程的,便是什么都肯了。   说到前程,沈夫人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沈云安去西北应考,虽说她觉得儿子考个秀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但说到底,也不过才是秀才罢了,后头还要中了举人再中进士,才能步入仕途。   而沈云殊呢?前头就不必说,近日又因剿灭海匪立功,如此下去,这五品守备再往上升也是指日可待,真不知要把沈云安给甩到哪里去了。   仕途得意不说,就是这后宅,沈云殊显见得也是夫妻相得。当初原以为是给他娶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谁知竟是个有旺夫运的,娘家姐姐还选入了宫,如此一来,岂不是更给沈云殊添了助力?   想到这个,沈夫人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自认处处胜过前头的连氏,怎么偏在子女之事上,却被连氏的儿子牢牢压着呢?   一念及此,她就不由得想起连玉翘那“克夫”的传言来。若这丫头当真是……那倒……   红罗服侍她久了,也猜得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但自不会说破,只道:“这事也该早些解决了才好。”   沈夫人叹道:“偏老爷中秋又不回来……” 沈家父子这也是规矩了,除非确是军中无事,否则父子二人至少要有一个留在营中。既然中秋是沈云殊回来,那沈大将军必定是不回来了。   而且,她心里也还有些担忧。沈大将军之前说的是给连玉翘找一门亲事,看来还是想让她嫁人做正房的。她若提出来让连玉翘给沈云殊做妾,只怕不合沈大将军的意思,到时候惹得丈夫恼怒。   “待到过年老爷回来,再议这事儿罢。”沈夫人惦记着远在西北的儿子,倒没心思再多想连玉翘了。此事能成固然好,可不成也没什么坏处,她何必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再触怒了沈大将军呢?   红罗晓得她的脾气,便点头应是。沈夫人做事总有些瞻前顾后,倒不如她悄悄把这事儿做成了,到时候沈夫人一高兴,她求的事定然就能成了。   沈夫人所顾虑的不过是沈大将军不高兴,可若是连玉翘自己提出想给表哥做妾,那就无论如何怪不到沈夫人头上了。这位表姑娘也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只要心里怀了那等心思,并不比青霜难撩拨。且她好就好在还是个亲戚,可不会像青霜一样,事发之后被随便配个人就了事……   说起来,青霜当初干脆利落就被打发回了西北,还真吓了红罗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青霜没能成事,只怕跟她是沈夫人挑过去的大有关系。没见那素来老实的紫电,不也一样被冷落着,至今连进屋里去伺候都不行了?这分明是要防着沈夫人呢。   可连玉翘并不是沈夫人的人,生得又不错,尤其是那股子娇怯怯的劲儿,好些男子爱的就是这个呢。自己送上门来的,落得受用,沈云殊也是个男人,难道还会例外?   再说,当日青霜究竟有没有成事,也还不好说呢。反正人是抬回来的,听说是少奶奶把人逼得上了吊,这若是没成事,少奶奶何至于这么大的醋意呢?   红罗抬头向沈云殊院子的方向看了看,轻轻撇了撇嘴,男人,不过都是那么回事罢了……   “不过是那么回事”的沈云殊,此刻正靠在罗汉床上,给许碧讲他捆着钦差大人派出来的人,去桂池村蹲守的“壮举”:“我们就蹲在村后的矮崖上,直等了大半夜……果然不出所料,真有人去了……”   “这丧心病狂的东西!”许碧忍不住骂道,“他们真做得出来!”   沈云殊冷笑:“这些年他们养寇,单是海老鲨一帮人杀的也不止这个数了。不过这次的事,我看大半是袁胜玄的主意。这小子年纪虽轻,却最是心狠手辣,且极是果断,一看拦不住司俨的人去七星礁,就想出这个法子来。袁翦虽恶,却没这份儿机变。依着袁翦,大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我这份功劳,可袁胜玄却是不甘心,无论如何都要咬我一口才好……”   “幸好你早料到了,否则那一村的百姓岂不是都要冤死了!”许碧捏着拳头,简直恨不得袁胜玄现在就在眼前,好上去狠狠揍他几拳。   沈云殊伸手将她的小拳头握在自己手里,笑了笑道:“不过这次他这一下倒是有些画蛇添足了。”袁胜玄若不做手脚痛快认了他这份功劳,司俨怕还会觉得袁家有公心,可如此一来,司俨的人亲眼看见丁守备前来,纵然他再解释说是消息有误,可司俨岂是个傻子?   “司俨是必要起疑心的。”沈云殊胸有成竹,“只要他疑心了袁家,很多事袁家就根本瞒不住了。”比如说倭寇之患。   “袁家这个中秋,应该是过不好了。”沈云殊摸摸下巴,嘿嘿一笑,“我从营里启程的时候,袁胜青也回杭州城来了,估摸着是回来骂袁胜玄的。”   他猜得不全对,因为袁胜青回了袁府,第一件事是先把他大骂了一番,之后才顾得上责问袁胜玄。   “这沈云殊实在奸刁!”袁胜青恨恨一拍桌面,拍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跳,“只是二弟你也太大意了,既要做这事,怎不做得周密些?也幸好丁守备动作慢些,若是杀到一半才被他赶上,便是说消息有误,也休想搪塞得过去,连父亲也要被连累!”   袁胜玄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地道:“他当真是才赶上的么?”   “什么意思?”袁胜青当时听了此事只觉得侥幸,此刻听袁胜玄似乎另有它意,心里不觉咯噔一跳,“难道你是说,他是刻意等在那里的?”   他说完又自己摇头:“道理不通。若他真是早料到丁守备会有此举,何不等他动起手来再现身?到时岂不人赃俱获。”   袁胜玄思量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但我只怕他是另有用意。比如说,若当时在场的还有别人……”   “别人……”袁胜青想了一想,悚然一惊,“有钦差的人?”倘若真有钦差的人,倒是不必非等到丁守备杀人了。   “司俨派出的人,可不止是去了七星礁,也有往沿海各处打听的。”袁胜玄阴沉地道,“只是王平这个蠢货消息透露得太早,他一下子撒出去数十人,我们也无法一一看住。”想到这一点,他就真恨不得把王御医给砍了,简直坏他的大事!   “这要如何是好?”袁胜青皱起眉头。这事儿被司俨听到,跟被他派出的人亲眼看到,后果可是截然不同。说起来这钦差队伍里当然也有“自己人”,但这次司俨派出去的人都是各自为政,回来都只向他一人报告,一时之间也根本打听不出,究竟有没有人那夜在桂池村。   袁胜玄沉吟半晌,轻轻吐了口气:“我去打听。”   “你要如何——”袁胜青说到一半就忽然明白了,“司家那丫头?”   袁胜玄微微一笑:“说起来,司大人到底还是颇为宠爱这个女儿的。”别人的议论他不在乎,那女儿呢?   “你若能拿下那丫头倒也好。”袁胜青点点头,“横竖不管什么法子,能结了亲就好。”   “说到结亲——”袁胜玄便皱起眉头,“也该把莲儿从京城接回来了。福建那边可说好了?”   “差不多了。”袁胜青点头道,“等忙过了这一阵就着人往京城送信,就说接她回来过年,没有个在别人家过年的道理。”   袁胜玄刚要说话,就听外头有轻轻叩门声,便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便是他的小厮长庚:“大少爷,二少爷,京城有人送信过来,是,是大姑娘的消息……” 第73章 意外   说曹操, 曹操便到。可看长庚脸上的表情实在有些不对劲,袁胜玄心中便敏锐地一紧,沉声道:“什么消息?”   长庚垂着头道:“是京里二管事来了, 说, 说佑王府要聘了大姑娘。”   这下袁氏兄弟都怔住了:“佑王府?”聘袁胜莲?什么意思?   佑王有二子, 长子十六,已经定了亲事,明年年初就会成婚;次子才十一岁,远没到成亲的年纪啊。   二管事被叫了进来。能在京中做管事, 替袁家父子打探京里的消息,自然都是心腹之人。离京之前袁胜玄就吩咐过他要早些接袁胜莲回来, 虽未提及与福建那边的亲事,但他也知晓这位庶出的姑娘定然是早有安排的。结果这下子办的差事突然出了岔子,他不得不亲自来向两位少爷回话, 一路上心里都是惴惴的。   “给佑王做侍妾?”袁胜玄一听这话, 先在心里迅速把佑王府的一众妻妾过了一圈儿。   佑王是亲王爵,可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四位有名份的侍妾, 余者通房之类无名无份就不拘其数了。   做为一个富贵闲王,佑王不算沉迷女色, 可一正二侧的位置却也满了,若是纳了袁胜莲,确实只能委以侍妾之位了。盖因两位侧妃虽无出, 却都是当时先帝为他指的,正经上了皇家玉牒,无大错不能废弃。   说起来佑王的王妃和两位侧妃,其实当初都是太后选的。原是为了不让佑王得岳家太多助力,免得再对嫡位起了觊觎之心,所以干脆一口气选好,统统让先帝下旨,好把这几个有品级的位子都占住了。   结果这也算是弄巧成拙吧,如今袁胜莲进了佑王府,却是连个品级都得不着了。两位侧妃是先帝所指,就算当今太后都不能随便给拿掉。   袁胜玄只觉得不划算。若是能做个侧妃也就罢了,可一个侍妾——这王府都是白进的!   “就一个侍妾之位,佑王府也好意思提?”还把太后放在眼里吗?袁胜莲再是庶出,那也是太后的堂侄女,宫里袁昭仪的姐姐呢。   二管事一脸无法形容的表情,连袁胜玄的脸色都不敢看:“因为,因为——是大姑娘在佑王府里,与府中侍卫私通……”   “什么!”袁胜青呼地就站了起来,险些把桌子都掀了,“私通?”   私通,还是与王府侍卫私通!袁胜青简直愤怒之极!倒是袁胜玄还稳得住,沉声问二管事:“详情到底如何?这私通是谁说的?佑王府的人?”   他不相信袁胜莲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自作主张,更不相信她会跟个侍卫私通,那有什么好处?要私通,还不如跟佑王呢。再说了,若真是与侍卫私通,最后又为什么成了佑王的侍妾呢?   二管家满嘴苦涩:“小的见过了大姑娘,大姑娘原本,原本是想与佑王世子……”可最后却被人撞见与侍卫同处一室,侍卫已然被佑王妃处死,可袁胜莲的一首情诗却落在佑王妃手中,此事就说不清楚了。   “佑王妃说,为保全双方的脸面,不如就礼聘大姑娘为佑王殿下的侍妾。府中周侧妃身子不好,若日后她去了,就升大姑娘为侧妃。”   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蠢货!”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袁胜莲想勾引佑王世子,却被佑王妃反过来算计了一把。说是还有个升侧妃的希望,可谁知道周侧妃几时死呢?这王府里好医好药的,吊个十几二十年的命都未可知呢。   “那情诗——”袁胜青想到与福建都司家联姻的事儿就要泡汤,便觉得心头的火一股股往上蹿,“就没办法了?这个侍妾不做也罢,把人接回来就是了。”   二管事头垂得低低的:“可大姑娘已经……已经不是完璧之身……”这接回来再嫁人,人家可愿意不愿意呢?   袁胜青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个贱人!”连身子都破了,可见袁胜莲确实是打定了主意。若真是佑王世子与她有了苟且,那佑王府看在袁太后的份上,也不敢不接她入府,至少一个世子侧夫人之位是定了的。等将来佑王世子承袭亲王爵,她就是侧妃。   “她胆子的确是大了……”袁胜玄的脸色也很难看。一直当这个庶妹就是他们父子手里的一颗棋子,由得摆布,却没想到其实是一条会跑会咬人的狗,竟然也敢有自己的主意。   二管事小声问道:“大少爷,二少爷,现在怎么办?佑王府的意思,若是同意,年前就把人接进去。若是不同意,他们就把人送回来……”   袁胜青咬牙道:“把她弄回来!”他要狠狠给袁胜莲一个教训!叫她知道敢违背父兄的意愿是个什么下场!   袁胜玄却摆了摆手:“大哥,如今把她弄回来,对我们半点好处也没有。”接回来也没用了,倒不如就留在佑王府里。如此一来,也能将佑王与袁太后拉上一点关系,谁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就有了点用处呢?   袁胜青被弟弟一劝,稍稍冷静了些:“也好……”佑王死死守着中立不肯随便往哪一边靠,佑王妃拿个侍卫来算计袁胜莲,怕也正是为了把袁胜莲赶出佑王府。既然如此,他们倒非把袁胜莲留下不可了。   侍妾又怎么样?侍妾也是佑王的人。既然佑王妃愿意让自己的夫君戴这顶绿帽子,他们又怕什么呢?只要袁胜莲留下,佑王就跟袁太后有了关系,至少绝了他会站在皇后一边的可能。   “那你就回京城吧。”袁胜玄转向二管事,“虽说是做个侍妾,但既然王妃许了将来能做侧妃,多少也要带些东西进王府,你就看着准备吧,倒也不必太张扬。”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若是大张旗鼓地去做妾,也未免有些丢太后的脸。   二管事得了话,连忙答应,连在府里多呆一刻都不敢,立刻就动身回京城。这次他办砸了差事,好歹没挨罚已是万幸了,哪还敢叫累呢。   他走了,留下袁氏兄弟对坐着,个个都是一脸阴沉。今年看来是运势先高后低,上半年还在为袁胜兰入宫而高兴,这才几个月呢,就先是沈家抢功,后是袁胜莲反水。当然袁胜莲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与福建都司的亲事可怎么办?   “在族里择一个嫁过去吧。”袁胜青实在是不想放弃,“若是能让长房……”袁胜蕊虽然不行,可长房也有庶女,自己择亲未必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袁胜玄摇了摇头:“若是从前或许还行……”这次袁胜蕊去了京城却连袁太后的面都没见着,长房算是彻底没了脸面,跟他们四房怕是再不肯来往了。   “那就让他们抱着那个承恩公的空爵位过日子吧!”袁胜青冷笑。   承恩公可不是什么世袭罔替的爵位,五代之后就没了。如今的承恩公已经是第二代了,算一算,子孙们也没几代好袭了。更不必说袁太后在的时候都看不上他们,等袁太后没了,他们还能指望谁?   说到这个,袁胜玄倒是微微皱眉:“太后姑母这么做,似乎也太过了一些……”总归长房才是她的亲兄弟,袁胜蕊是她的亲侄女,何至于进京一趟却连面都不见呢?   袁胜青不以为然:“还不是气他们不听话,一心想着往宫里去插一脚。”便以太后之尊,也最多弄一个侄女儿进宫,自然是要选个最得力的,哪能把名额浪费在袁胜蕊身上?不召她一同入京也就是这个意思,谁知长房偏不识趣。   “他们不识趣,难道太后还要给他们脸面不成?”再是亲兄妹,如今也是君臣之别呢。只有太后给别人脸色的,哪见太后还要哄人的?   袁胜玄微微摇了摇头:“总觉得还是有些……”太后有些绝情得过了。这事出反常,就不免会让人有几分疑心。   袁胜青素知这个弟弟有孟德之癖,不由得笑了一下:“就你想得多。罢了,时候不早,我倒腹中饥饿了。”   袁胜玄便道:“家宴都备下了——”他说到这里便觉得索然无味。还吃什么家宴呢,这个中秋真是过得没滋没味,“罢了,再拖下去母亲倒要担忧了,早些用过饭,我也去驿站瞧瞧。”   顾不得过中秋的当然不止袁家。往近了说,就在驿站之中的司家人亦是如此。   司俨的病已痊愈,司夫人原是打算陪着丈夫在这异乡过了中秋,便带着司秀文回京城去。可是托驿卒那里置办了酒菜,司俨却只管关起门来见下属,席上酒菜都要凉了,也不见他过来。   “我去看看父亲——”司秀文便要起身。司俨平日里多有读书或写折子便忘记时间的,都是司秀文跑去拉了他来。   只是今日她刚起身,司夫人便淡淡道:“坐下!”   司秀文一怔:“母亲——”   司夫人眼睛一抬,目光冰冷:“你父亲在做正事。你一个后宅女儿家跑去做什么?不知轻重!”   司秀文被骂得怔住了。隐约想起来最早的时候,司夫人似乎也阻止过她往书房跑,但后来就不再管了……   司夫人并不理睬她面上神色如何变化,只冷冷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过些日子成了亲,莫不成在婆家也要时常往前院跑?如此不成体统,岂不让人笑话你父亲不会教女?节后你就随我回京城,把《女四书》翻出来再好生读一读,也知道‘规矩’二字该怎么写。”   司秀文听见成亲二字,心里就是一紧,下意识地向司敬文看了过去,却见司敬文盯着眼前的酒杯,仿佛根本没听见司夫人在教训她。   司夫人看她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却还没露出什么明显的忿然或委屈之色来,心中稍稍满意,暗想好在还没有狂妄到一丝委屈都受不得,如此就还有教导的余地。   须知嫁人为妇,与在自家做姑娘截然不同,哪怕心中不服,至少表面上也不可失礼,否则一个忤逆婆母的帽子扣下来,任是哪个媳妇也吃罪不起。司秀文这脸上能端得住,至少第一关是过得的。   如此,司夫人便不再教训她,只叫下人去问了问,得知司俨还不曾出来,便叫人将酒菜送过去,自己领着儿女用过饭,各人自去休息。   司秀文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得了嫡母的话,退出房来就拉住了司敬文,急急道:“哥哥,难道母亲将我的亲事定下来了不成?”嫡母来了杭州可从没见过袁家人,若是定了亲事,绝不是袁家。   司敬文眉头一皱:“婚姻大事,哪有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过问的?”但到底是疼了许多年的妹子,看她一脸惶然,还是忍不住安慰道,“父亲母亲自有道理,定会给你挑一个才华横溢,妥当上进的。”   他这是为了安慰妹子,岂不知司秀文一听才华横溢四字,只觉得仿佛一瓢冷水浇了下来。袁胜玄虽然比之普通武将文雅许多,肚里也有些墨水,但以司家标准,还远远够不上这四个字,既有这个话,那必然是在文官清流中结亲了。   “哥哥——我,我不嫁!”   司敬文只当妹子是恋家,摇头笑道:“傻丫头,女大当嫁,哪有不嫁的道理?好了好了,快回房去吧,这是驿站,被人瞧见不成体统。”   司秀文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自己房中,失魂落魄般坐了半晌,才忽然抓住了小红的手:“你去瞧瞧,袁二少爷来了不曾?”   小红吓了一跳:“姑娘,今日是中秋……”谁家不是阖家团聚,袁二公子为什么会跑到驿站来啊?   “你去。”司秀文抿紧嘴唇,一脸决然,“若是他今日不来,便是我与他没有这个缘分,我也就从此死了心。若他来了,你便对他说,我要见他,若是他不肯跟着你来——那也就罢了。”若是他真的来了,那就是天意!   司俨可不知道女儿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了,他正在跟几个心腹下属谈话:“据这些日子的调查,倭寇之患确是有的,沈家奏折之内所言,并不算夸大。”只不过本地海匪人多,甚至有些还是错把倭寇当本地海匪给报了上来,就显得倭寇不那么扎眼了。   几名下属都点头。这个结果是他们在各处沿海村镇仔细查问出来的,找的都是田间地头的农户,或撒网捕鱼的渔民,全是那顶不起眼的百姓。若说这些人都是沈家收买了来蒙骗御史的,那沈家从西北带来的五百人马全撒出去恐怕都不够。   而且这几名下属有的是司俨的门生,有的是他在都察院的下属,都是相交数年,对其人品甚有信心,也绝不会被沈家收买。相反,这些人都生怕他的名声受玷,巴不得能查出沈家有问题来呢。故而交这调查结果上来的时候,人人都有些心情复杂。   “先生——”其中一个就忍不住叫出了旧日称呼,“如今,该如何是好?”   司俨便叹了口气:“说起来,既然沈家没有夸大,我当日的弹劾便是错的,该向陛下告罪才是……”   那学生忍不住便道:“虽说沈家对当日战绩没有夸大,可他后头的话却也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自前朝那次倭患之后,倭寇也并未有大举入侵,并不似沈家所说,将为肘腋之患。如此,先生弹劾他也并不算错。”   另一人也点头道:“且咱们做御史的,原有弹劾之职,风闻奏事亦是寻常。大人若是因此告罪,言官因言获罪,日后谁还敢直言呢?到时候恐怕人人钳口,反不利于言路开阔了。”   司俨便默然,似乎有些心动。   他素来名声好,简直就是清流中一杆大旗,跟着他的人无不希望这杆旗屹立不倒,不染点尘,如此既是保了司俨之名,对他们这些景从之人亦有好处,于是纷纷附和。   司俨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便叹了口气道:“容我再想想。今日中秋,原该阖家团聚尽享天伦的日子,倒是劳动各位跟着我出来。我已托驿丞备下酒菜,各位不妨小饮几杯。南节先慢一步走,我还有话问你。”   诸人便皆起身道谢。其实他们这些在京中做小官的,多有家中清贫者,说个布衣蔬食也不算过份。司俨家中富裕,既备酒菜自不会吝啬,倒也是难得打打牙祭的机会,便说说笑笑都出去了,只留下韩南节一人在书房之中与司俨相对。   韩南节便是那日被沈云殊绑去桂池村,叫他亲眼看见丁守备率人打扮成海匪模样进村的那个年轻官吏。他是个八品小御史,在京城里没根没基,司俨却是甚为欣赏他,便将他也塞进了这次钦差队伍之中,不想却偏偏正被他看见了这事儿,回来便秘密回报给司俨,除此之外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   司俨听房外静了,便道:“这几日可有人向你问过此事?”   他不必细说,韩南节也明白:“是有人拐弯抹角打听过。下官只说去过,但见村民在修缮房屋,说是有官军来村里抓过海匪,后查知乃是有人陷害,虽是烧了几间屋子,却也留下了赔偿的银子。”   他也不说自己没去过桂池村,却将时间往后延了一日。   司俨便点点头:“做得不错。”桂池村不小,若一味说不曾去过反易于引人疑心,倒不如这般说,倒能打消那些人的怀疑。   韩南节便试探着道:“大人这奏折——”他总觉得司俨不会不上请罪折子。这位大人素来都是推崇君子坦荡荡的,便是有错也不该藏着掖着,那反而落了下乘。   司俨难得地笑了一笑:“这奏折,我暂时不上。”   韩南节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些了悟:“大人是疑心……”若不然为什么只留他一个人呢?这显然是对丁守备的说辞根本不相信啊。不过说真的,连他都不相信呢。只不过若说那丁守备身后还有人,可就有点太骇人了,那可是手握江浙一带军权的……   司俨却是在此时似乎明白了为何沈家父子会被调到江浙来,只是这话他还不欲与韩南节说。从自己女儿身上,他算是知道了口风不严的危害,韩南节也还年轻,虽然品性是他看好的,却也怕他还缺历练,不如少知道些的好。   不过有些事却是他一直知道的,那倒可以跟他谈谈:“此事,细想起来颇多可疑之处。”   这还要从那王御医向自己传递消息开始。当时他听见“杀良冒功”四字便觉得头皮发炸,全被吸引住了,此时回想起来,其实直到如今也并没听得市井之中有此传闻,那王御医是从哪里听来的?似这等耸人听闻之事,只消有一半点儿消息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如何一个养在府中的御医都知道了,市井之中却无传闻呢?   如此一想,司俨不得不怀疑,王御医乃是被人指使才透露消息给他的。恰好官府那边的历年记录又确与沈家上报数目相差一百余人,那么屠掉桂池村,这一百多头颅也就补上了。   倘若沈云殊没有阻拦那丁守备,只怕此时他就会认定沈家的确杀良冒功了。而沈云殊当时若是拖延一二,等那丁守备真将村子屠了一半再出现,可就是铁证了。   正因这铁证没有到手,司俨才真心地觉得,沈家的确是保国卫民之人,不忍用百姓的鲜血去换来自己能扳倒对手的“铁证”,这样的人,断不会夸大其辞以争夺功劳,更不会行杀良冒功之举!   那么,如果沈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就是袁家了。若依他的脾气,此刻就要上表弹劾,请朝廷自丁守备下手,查一查袁家了。   可是,如果皇上调沈家父子前来江浙,那皇上多半也是疑心了袁家,但为什么却不明说,还要在朝堂上做出倾向于袁家的举动来呢?   司俨若只是个一味只知梗着脖子的人,也走不到如今了。他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此事甚为复杂,他现在若是就这么直愣愣地捅出来,未必就是件好事。   “我想,先上奏折向陛下言明,倭患为实。”司俨思虑再三,决定还是不对韩南节说太多,“袁家镇守江浙,对此先见不明,理当弹劾。更有那丁守备,险些因误听消息而杀害良民,也该惩处。”   韩南节连连点头,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司俨要特意将自己留下却只说这些。便听司俨缓缓道:“你带着我的奏折先回京城,就说我还要在此地再细细调查倭寇之患,届时,你要借递奏折之机向陛下秘奏,你在桂池村所见。”   他看着韩南节似乎有所悟的目光,又叮嘱了一句:“只要将事实奏于陛下一人即可。”这年轻人踏实能干,也有机灵劲儿,听说家里父母俱亡,若是司秀文能嫁了他,倒可少受些束缚,日子也能过得自在些。 第74章 过节   同是中秋, 京城里的节庆味儿似乎是更浓些,尤其佑王府里,这还未完全天黑, 各式花灯就都点了起来, 盏盏都是宫中手艺, 瞧着绣彩辉煌,真是一片天家气象。   袁胜莲坐在床上,从窗口望着外头。她这廊下也挂了灯,因要应节, 灯上不是嫦娥奔月就是玉兔捣药,虽则画得都不相同, 其实大同小异,看多了也有些无聊。   不过这是当然的。每年宫里虽然都会赏下新巧样的花灯,但那都是要供有名儿的主子们观赏的。佑王夫妻不必说, 世子和小郡王小郡主们自也是尊贵的, 再就是两位侧妃也能得着,至于她这里,不过就是拿旧年的花灯来敷衍罢了。   腿上的伤处又传来一阵阵的疼。原本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她只在床上养了不到一个月就起身了, 又在与那醉酒侍卫的踢打中扯动伤处,自是伤上加伤, 请来的郎中都说了,这若再不好生养着,只怕将来走路就要瘸了。   想到那天的情景, 袁胜莲就觉得心中之痛犹胜于腿上的疼痛,仿佛鼻端还能闻到那侍卫身上发出的酒臭与汗臭,身上还能感觉到那双粗糙的手……   一阵恶心,袁胜莲不禁扭过头去干呕了两声。恰好门帘一掀,一个穿檀色褙子的丫鬟提了食盒走进来,见她这样便尖尖地“哟”了一声,假模假样地凑上来:“姨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自在?该不是有孕了吧?奴婢这就去回王妃,请个太医来给姨娘瞧瞧可好?”   袁胜莲知晓她是在故意恶心自己。这丫鬟是佑王妃赏下来的,名叫红袖,据说是特意按着红衣的名字挑过来的。不过袁胜莲心里明白,这就是佑王妃安排过来盯着她的!   她并没真的失身,那侍卫酒醉得厉害,也不过就是撕扯揉搓了她几把,就被人撞破了。佑王妃大约还是顾忌她是袁家女,没敢做得太绝。   可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了。那时她衣裳都被扯得粉碎,全落在人眼中,难道她还能去求袁太后,给她寻个嬷嬷来验身不成?纵然是验了,难道还要去京城里贴个告示,昭告她尚是完璧?   就是此刻,只怕袁太后和袁家人都恨不得她死呢。宫里派出来的那个嬷嬷,言语之间不就是这么暗示的么?最好是她一头撞死在佑王府自证了清白,还能给活着的姐妹们加一层贞烈的名声。   袁胜莲冷冷地笑了。   她为什么要死?生为庶女,难道她就有罪不成?不是她想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若是这天下男人都不纳妾,又哪来的庶出子女呢?要说造孽,不也都是这些人造的孽吗?   自她生下来,有谁替她打算过?自己的亲爹,不也只想着拿她去换好处吗?自己看不上庶出的女儿,却还要让她去做妾,将来生了儿女,还是庶出……   既然如此,她替自己打算有什么错?想要她死?她偏不死!   唯一后悔的就是,她不该肖想太多。   原本她是盯着佑王去的。看佑王府后院姬妾众多,小郡主一个庶出女儿又养得这般娇贵,便知道佑王妃对后宅还算宽厚,佑王再多抬一个人进府她不会在意。   可是偏偏佑王早有了两名侧妃,还都是先帝在时指下的,根本动摇不得,那她进了佑王府,就还是个无品无级的姨娘,永远看不到前途。   这一点不甘,让她把主意打到了佑王世子身上。原本这其实也不难,要说动小郡主帮着给自己哥哥传情,要比让她给自己父亲多找个姬妾容易多了。可她却是忘记了,孩儿是母亲的逆鳞。在佑王妃看来,她可以去勾引佑王,却不能动佑王世子。   袁胜莲觉得她应该恨死了佑王妃,可是此刻她最恨的却是袁家。若不是袁家不肯替她找一门正经的亲事,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落到今天的地步?   今日是团圆佳节,她却独个儿坐在这冷清清的小院里。连红衣都以学王府规矩为由被带走了,大约要等佑王妃确定她死了心,不会再打佑王世子的主意,才会把红衣送回来。   而这时候,杭州城那边不必说,定然是合家团圆,推杯换盏。就是宫里头她那位好妹妹,也定然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皇帝眼前献媚呢。   人人都团圆,人人都欢笑,却只有她……   袁胜莲把升到喉咙口的苦涩硬咽了下去。她一定会好好活着,活着看袁胜兰究竟能不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袁胜兰现在倒还没有想到母仪天下的事儿。   皇宫的中秋宴,其实对后妃们来说就是竞艳逞技的机会,至于吃什么,谁会在乎?   因皇室人丁少,到现在活着的就一个佑王外加一个敬郡王,所以倒也不必分什么前殿后殿,一总在玉液池边设宴。   袁胜兰穿了一身石榴红的新衣裙,裙角用深深浅浅的金线绣着百蝶穿花,行动中那些金线就映着殿内的灯烛之光闪动,真好像一群蝴蝶在飞动一般。   石榴红是极鲜艳的颜色,灯光下更是热烈如一团火,相比之下,坐在上方的皇后穿的大红宫装倒被衬得略沉重了些,虽然端庄,却少了几分青春洋溢之感。   袁胜兰略有些自得,但看到正陪着皇后说话的梅若婉,脸色就不禁往下沉。   梅若婉穿的却是洋红色长袄。这颜色甚是挑人,似袁胜兰这般肤色不够白腻的便不大敢穿,怕会显得脸色发黄,或是要抹上厚厚的一层粉。   但这颜色穿在梅若婉身上,却十分耀目。兼且她平日里多是淡雅颜色,今日骤然穿得这般艳色,不由得引人注意。倒是袁胜兰,因整日里都是大红大紫,看得多了也就不新鲜了。   按梅若婉的位份,本该在袁胜兰之下,可她有梅皇后这个姐姐,过去陪着姐姐说话也是顺理成章,可不就离皇帝也近了些?   袁胜兰恨恨瞪了梅若婉一眼,转头四顾寻找太后。若是太后来了,她也可去陪太后说话,岂不也能离皇帝更近?只是太后的位子到现在还空着,也不知几时才能过来。   袁胜兰不由得有些后悔。今日自宫里出来,她原该就去寿宁宫,奉着太后一起过来才是。偏她急着来玉液池见皇帝,如今倒落在了梅若婉后头。   进宫这些日子,袁胜兰也学到了些规矩。此刻虽尚未正式开席,但佑王已然带着王妃和子女都到了,此刻正与皇帝说话。这种情况之下她若是没个由头就往皇帝身边凑,也实在太没规矩,因此虽然心中恨恨,却也只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无聊地左右环视。   这殿内众人,除了佑王府的人之外,在袁胜兰看来都是要与她抢皇帝的,自然都是不怀好意的。这会儿袁胜兰往下一看,正见顾充媛身边围着两个小小的宝林,一边说话一边还不时往她这里看一眼,显然所说的内容与她有关。   对顾充媛,袁胜兰也是没半点好感。虽则顾充媛年纪已长,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只因伺候皇帝日久才得此位份,早就无宠了,可皇帝为表尊重,一月里也总有一天要去看看她的。   在袁胜兰看来,这就等于是抢去了她的一夜。   后宫女子承宠,也都是有规矩的。譬如初一十五,皇帝必去皇后宫里。再比如皇帝也不是每夜都来后宫,总有两三日是要在自己寝殿内修身养性的。于是后宫现在人虽然还不多,但日子也并不够分,如顾充媛这样自己不吃又占着的,当然也会招人恨的。   而且,顾充媛对那些低位小嫔妃们格外和气,因此新入宫的这些人都与她亲近。袁胜兰自是不屑与这些人亲近,可看她们不来自己身边趋奉,心中也是不快的。   “充媛在说什么呢?”可恨许瑶不知为什么也还没到,袁胜兰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心气不顺之下就向顾充媛开口,倒要看看她们在议论她什么。   顾充媛果然就露出一丝为难来,略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没有什么,不过是说说闲话解闷儿。”   “是什么闲话?横竖无聊,充媛不如说出来,让我也听听解闷?”   顾充媛就更为难了:“昭仪——其实就是佑王府的一件喜事……”   袁胜兰顿时就想笑了,原来是在嚼佑王府的舌头呢。   佑王是个无权无势的闲王不假,可皇帝对佑王素来不错,总是兄弟和睦的模样,所以也没人敢轻易去招惹佑王。这几个小嫔妃议论佑王府,也不敢随意说出来,只拿喜事来搪塞她,想也是怕皇帝和佑王听见。   可袁胜兰本就是要生事的,哪里肯让顾充媛就此过关,当即提高了声音笑道:“既是喜事,充媛更该说出来了,也好让我向佑王妃道个喜啊。”拿佑王府的家事来嚼舌头打发时间,被皇帝知道,顾充媛也就罢了,这两个小小的宝林至少是个禁足,到时候不就少了两个人来争皇帝么。   此刻宫宴尚未正式开始,殿中只有低低的丝竹之声,袁胜兰位置离皇帝又近,声音一提高,皇帝那边也就听见了,也往这里看了一眼:“什么喜事?”   顾充媛便连忙起身,温婉地笑着答道:“臣妾与凌宝林赵宝林在说佑王府的喜事,袁昭仪大约是还不知晓,所以问臣妾等究竟是什么喜事,好向佑王妃道喜。”   “哦?”皇帝便也笑了一下,“佑王府里又有喜事了?”   佑王脸上就露出几分尴尬来:“也——其实就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   皇帝便笑了笑,要把话题岔开:“既是小事,朕也不过问了——”   袁胜兰却不甘心:“都传到宫里来了,顾充媛说得兴致勃勃的,哪里会是小事呢?”皇帝这是偏着顾充媛,要替她打圆场呢。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不说话了。袁胜兰看佑王和佑王妃都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向顾充媛追问道:“到底是什么喜事,充媛怎不明说呢?”   顾充媛似乎被她挤兑得无可奈何了,才道:“只是听说佑王府重礼聘了一位侍妾,姐妹们有几分好奇,不知是谁家姑娘……”说着便向皇帝低头道,“是臣妾等多嘴了……”   以佑王府的地位,一个侍妾还要重礼去聘,的确是件会引人议论的事儿,所以顾充媛她们谈论一下其实也不出奇,且这会儿顾充媛都先认了错,皇帝也就笑了一下,转头向佑王道:“这也是件喜事,她们难免谈论几句,佑王不要生气。”   袁胜兰心里便是一阵不甘,总觉得皇帝是定要偏向顾充媛了,忍不住便追问道:“不知佑王爷到底礼聘的是哪家闺秀?”既是重礼相聘,身份定然不低,却只做个侍妾,多半是有了什么苟且之事,她偏要问问。若是佑王觉得丢脸,就去怪议论此事的顾充媛罢。   佑王表情甚是尴尬,半晌才道:“原来昭仪娘娘不知?”   “知道什么?”袁胜兰这会儿才觉得不对劲了。想起刚才顾充媛等人说话的时候还在看她,若只是佑王府礼聘侍妾,又与她何干呢?   佑王讷讷道:“就是,就是昭仪娘娘的妹妹……”   袁胜兰霎时就怔住了。旁边的佑王妃似乎是怕触怒了她,连忙补了一句:“莲姨娘虽是侍妾,但我们王爷也是重礼相聘,一应待遇都与侧妃相同。”   便是与侧妃相同,那也不是侧妃,只是个侍妾啊!她堂堂一个昭仪,妹妹却给人做了侍妾,且听起来进府必定有些蹊跷,这,这岂不丢尽了她的脸?   殿内一时无声。袁胜兰目光扫过去,只觉得在座的嫔妃们都在眼藏讥笑。她顿时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却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皇祖母快些!”殿门外传来孩子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尴尬气氛,袁太后被敬郡王拉着手,从外头走了进来。   “姑母——”袁胜兰立刻就快步走了过去,眼圈已经微微有点发红。只是这件事太过丢脸,她想开口向袁太后诉委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袁太后却只顾着对敬郡王笑:“好了好了,急什么呢,这不是已经到了?”她目送敬郡王由宫女服侍着一蹦一跳地跑去向皇帝行礼,满脸都是笑容,只随意向袁胜兰点了点头。   “姑母——”袁胜兰委屈地又唤了一声,但殿内众人已经都起身向袁太后问安,皇帝亲自过来搀扶袁太后,袁胜兰便顾不得别的,连忙也搀了太后另一只手,准备与皇帝一起将太后扶入席间。   皇帝一过来,原本扶着太后的人就放了手往后退去,还向皇帝盈盈福了一礼。袁胜兰这才发现那竟是许瑶,只不过她一直站在太后身侧的阴影里,并不引人注目。这下退开去倒是退入了灯烛光下,一件银红色织云纹的长袄顿时就显出了粉润来,衬着头上一根翡翠簪子绿得似乎能滴下水来,说不出的娇嫩鲜亮。   袁胜兰觉得皇帝都多看了许瑶两眼,顿时心里就不自在起来。   其实许瑶身上这料子还是她给的。这是九嫔的份例,许瑶一个小小美人,根本分不到手。这料子是江浙贡缎,瞧着是素面,但里头织了细细的暗色云纹,在灯烛光下也是若隐若现。   只不过她嫌这银红色太浅淡,总觉得皇后把这样颜色赏下来,分明就是在提醒她只是个妃嫔的身份,因此干脆把这料子就给了许瑶,自己偏要穿那更红艳的颜色。   只是刚才她还在庆幸自己的石榴红衣裳没有被梅若婉的洋红色压下去,这会儿却又觉得这银红色也很是不错了。尤其是许瑶生得跟个瓷人儿似的皎白,穿这颜色愈发显得鲜润,就像那六月里的鲜桃似的。   这念头在袁胜兰心里一闪,她忍不住朝着许瑶道:“你怎的这时候才来?”若是早来了,或许就淹没在今日个个盛装的妃嫔之中,且她坐得远,皇帝倒未必能看见了。   许瑶似乎被袁胜兰有些冲的口气吓到了,轻声道:“原是早要过来,临出门的时候宫女打翻了茶,把裙子湿了,只得又换了一条,这才有些晚了……”说着又忙向皇帝福身,“臣妾来晚了,请皇上恕罪。”   她这么一说,旁边几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她裙子上。只见银红色袄子下头压了一条水墨白绫裙儿,上头都是重重叠叠的淡墨荷叶,越发衬得身穿银红色的许瑶像似一朵盛开的睡莲花。   皇帝扫了一眼,就笑了一笑,扶了太后往席间走去。顾充媛离得近,将许瑶说的话都听在耳中,也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这是个聪明的。”   “充媛娘娘说什么?”凌玉珠在她身边,好奇地问,“谁聪明?”   顾充媛看看凌玉珠苹果似的红润小脸,也对她笑了笑:“你最聪明了。”瞧身上这衣裳,料子虽只是中等,却做得极精巧。针线房里对宝林这样的小妃嫔是不会下这等工夫的,多半这身衣裳又是求着苏才人给做的。   一边跟苏才人攀好姐妹,一边又不忘到自己面前来奉承……顾充媛垂下眼睛笑了笑,倒也亏得那位苏才人还肯给她帮忙,究竟是看不透,还是真就这么慷慨。   她一边想,一边就用眼角余光向苏阮看了过去。   苏阮自进殿来,给几位高位妃嫔行过礼后,就安安静静坐在自己座位上,跟旁边的小妃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身上的衣裳倒跟凌玉珠差不多,料子中等,针线精致,甚至式样都颇为相似,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人之手,只不过颜色搭配不同:凌玉珠是松花色配桃红,她则是月白色配银红。   虽说女子都忌穿与别人相似的衣裳,但当满座都争奇斗艳各出心裁的时候,有这么两个年纪相仿却风情各异的女子穿着相似的衣裳并肩而坐,反倒是更容易引人注意了。   顾充媛就再次垂下眼睛笑了笑,果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只不过这位到底沉稳些,也厚道一点。   袁太后既来了,便正式开宴。这也是老套路了,先是皇帝皇后与佑王夫妻并敬郡王向袁太后敬酒,之后妃嫔们也依序上前。不过排在前头的几位还能单独敬酒,后头这些美人才人宝林们也就只是一齐上来行个礼罢了,袁太后哪里耐烦一一应付她们呢?   之后便乐声大起,早已排练好的歌舞都依次献上,众人观乐饮宴,甚是热闹。   敬郡王年纪小,对歌舞不甚感兴趣,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嚷着要看花灯,看烟火。这烟火原是过年才有的,但袁太后素来疼他,宫里造办处自然也早奉承着送了一批烟火上来,此刻便在玉液池中放起来,一时间火树银花的,好不热闹。   皇帝站在殿外看了片刻,便觉得热闹得不堪。这些烟火为讨敬郡王喜欢,都极力弄得五颜六色,响声亦大,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白日里要听朝堂上那些官员们彼此辩驳争吵,晚上还要听这等喧哗,只觉得头都疼了,觑着众人不注意,便借口更衣,绕到了殿后去。   谁知他到了后头,便见廊下假山之旁早站了个人,正仰头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出神。   这里虽也有宫灯悬挂,但数量较少,于是看起月亮便愈发觉得洁白光明。皇帝先是也仰头往天上看了看,又看了一那名嫔妃,见她手在胸前捏着个什么东西,倒似是一枚悬在颈中的压胜钱之类,不由略略起了好奇之心:“苏才人在做什么?可是想家了?”   站在假山下头的正是苏阮,闻声才吃了一惊,连忙转身行礼:“陛下,臣妾失礼了。”   中秋佳节,苏阮难免也要想一想家。不过她可不是怀念苏郎中和继母,反而是觉得有些讽刺——别人在这团圆佳节都有家人可思念,她却一个没有。母亲早逝是不必说了,苏郎中说是亲生父亲,实则也没几分父女之情,如今她惦记的,倒是远在杭州的许碧。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结拜姊妹,倒比生父更让她牵挂,这岂不是有些可笑么?   只是这话不能对皇帝说,苏阮正想含糊过去,皇帝却就着廊下灯光看了看她胸口那枚压胜钱:“这是何物?”看着就像枚普通铜钱嘛,听说她生母早逝,难道是亡母留下的?   “这是,这是臣妾的结拜姊妹所赠。”苏阮抬了抬手,露出腕上的青白玉镯子,“这才是臣妾母亲留下的东西。”   “结拜姊妹?”皇帝眼里见过多少好东西,一看便知那镯子还有几分巧意雕工,这铜钱却实在是普通之物,不禁玩笑道,“什么样的结拜姊妹,竟舍不得赠你点值钱的东西?”   苏阮顿时就有点急了,脱口便道:“陛下别看这铜钱样子普通,却是我那妹妹自小戴在身上,由她姨娘在佛前诵经八十一日,供奉过的,压病除灾,辟邪去恶。若非我们曾一同被劫持,同历生死,这般贵重的物件谁肯相赠?”   她一说完,脸色就唰地白了——糟了,说漏嘴了! 第75章 前程   敬郡王到底是个孩子, 看罢了烟花与宫灯,就对赏月没了兴趣。袁太后看他露了倦色,便带着他回转寿宁宫, 宫宴自然也就结束了。   婕妤以下的嫔妃还没有自带贴身宫女入殿伺候的资格, 因此清商只能在玉液池外头候着, 等皇后与九嫔的肩舆纷纷过去了,才见自家才人走出来,脸色在月光之下白得如冰雪一般,不由得吓了一跳。   “才人可是冷着了?”清商把带着的斗篷连忙往苏阮身上裹, 一摸她的手却也并不甚凉,便有了另外的猜测, “有人——难为才人了?”   这宫里就没有盏省油的灯。清商虽然进宫也没多少日子,却也看得清楚。袁昭仪那是不必说了,看谁都横眉竖眼, 哪怕是对着下头这些尚未承宠过的小妃嫔也跟见了敌人似的。华昭容则是另一款的, 眼高于顶,从来不搭理人,似乎多说一句就会脏了她那尊贵的裙角似的。   就这样的人,要生事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苏阮进宫既晚, 到现在还没被皇帝召幸过,可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么。清商今日一直都吊着心呢。现在看来, 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般不成?   苏阮却轻轻摇了摇头,扶了她的手道:“回去再说。”   清商左右看了一眼:“凌宝林呢?”来的时候,凌玉珠是与苏阮一起来的。   苏阮笑了笑:“她与别人一起走了, 咱们走罢。”凌玉珠好容易跟顾充媛说上了话,这会儿跟着顾充媛去她的玉泉宫了。   新入宫这些妃嫔们都是按品级分住。袁梅二人自是各居一宫,其余诸人却没有这个福气了。苏阮与两个宝林都被安排在明玉阁,虽说地方窄小,也略偏僻些,但却好在上头再无高位嫔妃,相对却是自由些。   当然,没有高位嫔妃同住,就意味着也没有人能巴结并推荐她们,只能等着皇帝什么时候想起来,才会召她们去侍寝;而若是皇帝总想不起来,或许也就一直得这么等下去。   苏阮回来时,其余两个宝林屋子里还都是一片安静,显然尚未回来。清商顾不得关切别人,连忙打了热水来给苏阮洗漱,一面窥着苏阮的脸色道:“今晚的烟花放得好生热闹,才人可喜欢?”   苏阮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在殿后望月,与皇上说了些话,并未去赏烟火。”   清商一怔,顿时就是一喜:“才人见到了皇上?”还说了话?那烟花可放了有至少两刻钟,如此说来岂不是说了很久?皇上能与才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可见对才人还是颇为喜欢的,那,那是不是马上就会召才人侍寝了?   清商心里忍不住就盘算起来。今日十五,是皇后娘娘的日子,这是错不得的。不过每次皇后娘娘之后,到下一回袁梅二位应召之前,皇帝那里可能会有两三日空着,可召个小妃嫔去侍寝。上回,这个机会给了许美人,那依着顺序往下排,也该轮到才人一级了,如今宫里有两个才人,皇上说不定就……   若是这样,那可得好生打算一下,该穿什么戴什么。总得要皇上见了一次,还想见第二回才好。倒也不必打扮得太过浓艳,衣裳首饰都可简洁些,只是不能俗套……   清商这么想着,恨不得立刻就去翻翻苏阮的衣裳箱子。她们入宫之后,秋装倒是立刻就送了两套过来,却都是按制的式样,日常穿穿也就罢了,真要穿到皇帝面前去,还得自己动手或改或做。若是她今日就准备起来,大约也是来得及的。   “不必多想了。”苏阮把脸埋在热帕子里,不用看就知道清商在想什么,闷闷地道,“皇上大约是再也不会召我侍寝了。”   “姑娘说什么?”清商大吃一惊,连在家里时的称呼都叫出来了,“姑娘可别胡说!”   “我没胡说。”苏阮抬起头来,神色疲惫,却又带着一股子冷静,“我说漏了嘴,把被倭人劫持的事儿说了出来。皇上细问,我遮掩不过去,就,就说了……”   清商只觉得头顶上仿佛三伏天被人泼了一瓢雪水下来,一时间脑袋都木了,半晌才道:“姑娘把,把那六天……”当初文县令替她们遮掩,说的是倭人偷袭驿站,意图劫持沈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将她也卷了进去。   按此说法,她虽与倭人打了照面,却只限驿站之中那一会儿工夫罢了。这可与一出家门就被倭寇胁迫,同行六日之久有天壤之别。前者不过让人叹一声池鱼之殃,甚至还要庆幸未伤了性命;后者——却是要被人诟病名节清白的。   “可,可姑娘入宫时也,也验过了……”清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入宫选秀先要验身,若非完璧自不能入选,还要问家里的罪呢。   苏阮笑了一笑,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希望:“那又如何呢?前朝有烈女斫趾,我这样的,怕不要把手足全部砍掉才好。”   清商打了个冷战。前朝礼教甚严,曾有一家女子已定了亲事,却因在街中被人扯破鞋袜,露出了右足拇趾。她自言此趾被外男所视已污,竟自己把脚趾砍了下来。后来此事传为美谈,夫家也以娶了这般一个贞节烈女为荣。   本朝虽然没有这般严苛,但苏阮这样与倭人同行六日,便是一般人家怕也不肯娶这般的女子,更遑论皇帝了。   “我说,我畏死贪死,欺骗了宣城县令和许家妹妹……”苏阮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皇上会不会信,但愿不要连累了他们才好。”   她转头看着清商,苦笑了一下:“我看皇上大约还是会留我一命,可,可若是他改了心意,只怕你,你就要受我连累了,对不住……”若是皇帝觉得她欺君,不但她要死,怕是家人也都逃不过惩处。清商贴身伺候,那更是逃不了性命。   清商方才的恐惧已经过去,闻言抓住了苏阮的手道:“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当日那些倭寇本就要杀了奴婢,若不是姑娘说动了他们,奴婢早就没了性命。如今这都多活了好些日子,还怕什么?”   苏阮也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低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两个早就相依为命,如今到哪里也一起走,就是去了地下也有个伴儿。”   清商反安慰她道:“皇上也未必就会——奴婢看皇上是仁厚——”说了两个字又连忙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皇帝可不是她能评论的。不过,进宫之后她听别的宫人说过,皇帝的确是仁厚之君,自他登基之后,宫里的宫人内侍们死得都少了呢。   苏阮点点头,微微一笑:“若是皇上肯留我一命,我们就好好地过。”在这宫里有多少一生都未能得宠的妃嫔这,她们能活,她们也就能活。   清商看她一脸安然,自己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姑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别的就不说了,单是遇倭之事就根本是无妄之灾!说起来若不是苏郎中把她一个人扔在福建老家,这会儿又想起来要拿她博富贵,又怎么会有这场灾祸!   苏阮倒笑了一笑:“生我者父母,就算还他一命也就罢了。”   “那,沈少奶奶——”清商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许碧那里可以求助一二。   苏阮却摇了摇头:“妹妹离得那般远。且这是后宫之事,妹妹自己尚且有许多麻烦呢。”她轻叹了口气,“毕竟如今皇上也知道妹妹也被劫持过,若是传了出去——我还不知该如何向妹妹交待……”若是沈家知晓这件事,会不会嫌弃许碧呢?   一想到会连累许碧,苏阮便有些坐不住。她在宫里好歹是有名有份的嫔妃,便是一辈子不得宠幸,也不能将她赶出宫去。可许碧若是被沈家因此休弃,回了娘家可如何是好呢?   屋里主仆两个束手无策,屋外,一个小内侍弓腰曲背地从窗口溜开去,悄悄出了明玉阁,直奔乾清宫去了。   皇帝刚刚从皇后宫里离开。不是他不肯留在交泰殿,而是皇后婉言自己不方便侍奉,请他 “往别的妹妹宫里去瞧瞧也好”。皇帝心里明白皇后说的是谁,但他实在无心,索性就回了乾清宫。总之这一日按规矩是皇后的日子,他不去别的妃嫔宫里,也是对皇后的尊重。   皇后听宫人回报说御辇往乾清宫去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她的心腹宫人捧雪低声道:“其实,皇上爱重娘娘,娘娘又何必——”何必非要把皇帝往别人宫里推呢?皇后年纪也还不算很大,外头妇人听说还有四十岁生子的呢,皇后也还不是全无希望。   皇后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如今,陛下有皇子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是不是她生的,倒还在其次了。当然,这皇子出自梅姓嫔妃,那就更好。   她轻轻往窗外宁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说,皇上没有皇子,都有谁会担忧?”   捧雪打了个冷战,不敢立刻说话。皇后的意思,分明是说袁太后未必是真的担忧皇帝无子。   这里头的东西就太多了,过了半晌,捧雪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小声道:“可是,袁昭仪不也……”若是太后不希望皇帝有子嗣,又何必要把娘家侄女弄进来呢?这分明就是想让袁昭仪生下皇子,然后……   “或许是我多想了。”皇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太后有这个心,总比不想让皇帝留下子嗣强。   捧雪默默地替皇后取下钗钿,散了头发准备歇下。皇后忽然悠悠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道:“皇上回了乾清宫,怕是婉儿又要不悦了。”   捧雪本来就有一句话压在舌头底下,这时候再忍不住了:“若是昭容肯留在娘娘宫里——”那皇帝多半也就留下了。可梅若婉却是不肯,偏要让娘娘把皇上推到她宫里去,生怕别人看不到皇帝是宠幸她似的。   “她这性子,是不肯的。”皇后倚着床头,淡淡地道。   捧雪咬了咬嘴唇,看寝殿内其余宫人都早退了出去,只有一个守着门的捧月也是皇后自娘家带来的心腹,便跪下道:“娘娘,若是昭容有了皇子,娘娘可能抱到交泰殿来抚养?”   皇后微微一怔,并不叫她起来,只道:“婉儿身为九嫔,若生子便会升妃,可自己抚养皇子。”低位嫔妃没有自己养孩子的权力,但升至九嫔以上便有此资格了。梅若婉能自己养孩子,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养?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儿子,谁还不要紧紧抓着?   捧雪抬着头道:“那娘娘,若是昭容自己抚养皇子,对娘娘——对娘娘可是好事?”   皇后脸色有些变化:“你说什么?”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   她素有威仪,捧雪双手都有些发颤,却仍咬着牙道:“昭容对娘娘,并不亲近,亦,亦不敬重。”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皇后垂眼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起来罢。”不是一心为她的人,又怎肯说出这样的话来。   捧雪却跪着不动:“娘娘也要早做打算。”   皇后轻叹了一声:“如何打算?”   这件事捧雪其实早就想过了:“若有其他嫔妃所出,娘娘可以抱到自己膝下来养。”   梅若婉就算是位至贵妃,也不过就是侧室,她所出的孩子身份或比那些小嫔妃们的尊贵些,但也只是庶子而已。倒是皇后若抱养一个来,那抚于中宫的孩子,说起来要比嫔妃们自己养的要更贵重些。   皇后默然片刻,摆了摆手:“歇了罢。”   她不置可否,捧雪心里虽仍是担忧着,但也不敢再多说,起身就要把灯熄了,却听皇后在帷帐之内忽然说了一句:“还有哪些嫔妃入宫之后未曾承宠过,明日把名单送来给我瞧瞧。”   捧雪心里一喜,连忙答应了,看皇后再无吩咐,才悄悄退了出去。黑暗之中,皇后却张着双眼看着帐子顶。这次宫里选进的嫔妃并不多,谁未承宠她心里也有些数,就是不知皇帝会不会愿意她做这样的安排。再说,总要选一个他还看得上眼,又老实听话的才好。   “皇上在做什么呢?”她看着帐子顶,惘然地想,有些后悔把皇帝推走了。   皇帝正在乾清宫里听小内侍回话。这如何传话的功夫他们都是练过的,不但将苏阮和清商的话记得一字不差,就连语气都学得有几分肖似,只不过他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哭腔罢了。   皇帝听罢,摆了摆手叫他下去了,却向旁边侍立的内侍平安道:“你说许氏此事,沈大郎知道么?”   “这个——”平安摸了摸头,“奴婢想这种事情,一般女子都不会想让人知晓吧……”   皇帝笑了一笑:“不错,这乃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落到他这里,就成了欺君之罪,也难怪苏氏吓得回去都要与丫鬟准备一死了。   “平安,你说朕是不是仁厚之君?”   平安吓了一跳,却又听出皇帝语气微妙,似乎还有点儿笑意,便道:“陛下当然是仁厚之君。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宫里这些奴婢,能伺候陛下可是大福气。”不会动辄便被拉出去打死,还不是做奴婢的大福气么?   “哦,这么说,你是觉得朕应该恕了她了?”   这话问得平安又紧张起来:“这,这,这奴婢实在是——”这可让他怎么说啊?   不过他伺候了皇帝这许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确不是个苛刻之人,在他面前若说了实话,哪怕有些错误之处,也总归会比较得宽容。且做奴婢的,最要紧就是一颗忠心,这忠,不就是要诚吗?为了迎合圣心就总是出以违心之语,又哪里算得了忠呢?   于是平安斟酌再三,还是道:“苏才人也是无妄之灾。且——也没有参选之后再自报被劫持的道理……虽然不好再伺候陛下,但,但罪不至死……”   他说完话,偷窥皇帝嘴角边有一丝笑意,就知道自己选对了。果然皇帝轻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谁傻乎乎去到处宣扬自己被劫的事呢,何况苏氏在应选之时,也并没有献媚取宠之举,若是当时他不曾听见她与凌玉珠的对话,或许就不会选她,那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欺君之罪了。   “那朕该不该责罚宣城县令呢?”   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宣城县令并不知实情,且,也是一片悲悯之心……”   皇帝便又问了一句:“那朕该不该将许氏的事告知沈大郎呢?”   “这个——”平安可真答不上来了,想了半天才道,“若是,若是沈大人夫妻相得,不如,不如就不要说了吧……”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平安,你倒也是个仁厚之人。”   “奴婢怎担得起陛下这样赞赏——”平安心里高兴,嘴上还要谦辞,“奴婢不过是一点糊涂想头……”   皇帝手指在龙案边上轻轻敲了敲:“这个月里,随便捡一天安排苏氏侍寝罢。”   “皇上——”平安有点傻眼了,皇上这是,这是并不介意吗?   “吓她几天也就够了。”皇帝仿佛有点好玩似的笑一声,“真吓出病来就没意思了。”   欺君之罪,的确是够把人吓出病来。在这宫里,可不是人人都病得起的。   平安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若只是要安苏才人的心,皇帝只消让他去传个话就行了,最多赏点儿东西,可这召来侍寝……   平安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他服侍着皇帝歇下,刚退到外殿就被小徒弟拉住了:“师傅,长春宫有人来打听消息。”   长春宫,不就是华昭容那里嘛。平安皱皱眉:“陛下多饮了两杯,已经歇下了。”   前来打听消息的小内侍一路小跑回了长春宫,向等在殿门口的大宫女回了话就溜了。做人奴婢的有经验,打听了这种消息来,不快跑难道等着主子发怒么?   宫女汲月得了这消息也有些发愁,硬着头皮去梅若婉面前回话,果然才说出来梅若婉的眉就拧到了一处,好歹没发怒:“洗漱吧。”为了等着皇帝来,回殿后她还又重新沐浴梳妆了一番,现在看来也是白折腾了。   她声音里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旁边另一个陪嫁进来的宫女浣霜连忙笑道:“奴婢瞧着,今儿袁昭仪仿佛也没什么精神,竟没管皇上叫表哥呢。”   汲月立刻附和:“出了那样的事,想来袁昭仪脸皮再厚,也会觉得火辣辣的了吧?”   果然梅若婉轻轻哼了一声:“那个蠢货,顾充媛明摆着挖了坑,她就真往里跳。”   浣霜故做不知:“充媛娘娘?她敢算计袁昭仪吗?”   “有什么不敢的。她是皇上后宅的老人,有皇上撑腰呢。”确切点说,顾充媛是揣摸着皇上的心意做事的。   “那皇上对袁昭仪……”浣霜轻轻吐了吐舌头,“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奴婢是皇上,也不喜欢袁昭仪。”   “谁会喜欢那等蠢货。”梅若婉冷笑了一声,刚才因为皇帝不来的怒气已经消散了许多。跟这两个心腹陪嫁,她说话也就略随便些,“若不是太后的意思,皇上又怎会要她。顾充媛就是看着这个,才敢给她下套呢。”   浣霜轻笑道:“有娘娘比着,皇上只怕就更不喜欢袁昭仪了。”   “油嘴滑舌。”梅若婉看似嗔怪,其实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袁氏不过是仗着太后的势罢了。”可太后终究已经是太后了,这天下是皇帝的,不是太后的。袁氏越是倚仗太后,皇帝就越不喜欢她,等到将来太后没了,就是她的苦日子到了。   如此一想,皇帝今晚不来似乎也没那么恼怒了。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只要她能生下皇子,别说袁氏,就是……   梅若婉按下堪堪浮起的念头。还早,将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一天总会来的…… 第76章 顺心   好好的一个中秋佳节, 宁寿宫却不是□□宁了。   “姑母——”袁胜兰气得直哭,“袁胜莲那个贱人,她怎么能——”   “小声些。”袁太后微微皱眉, “珏儿刚刚睡下, 你这般大声, 仔细吵醒了他。”   袁胜兰只得把声音降低,被噎得直打嗝:“姑母,今日那顾充媛分明就是故意的!”   袁太后已经从心腹宫人善清处得知了今日之事,叹了口气道:“你也是多事。她们说她们的, 你若不问,也不会有这一场。”   “可是她们都知道了, 早晚也会传开,只有我不知晓。”袁胜兰真是要气死了,“姑母, 您怎么都没告诉我!”   太后眉头又是一皱, 一旁的善清忙道:“昭仪,太后也是前几日才知道,原想着过了节再告诉昭仪,免得昭仪连中秋都过不好。”   袁胜兰也觉得自己口气是有些冲了, 连忙放软声音:“姑母,我, 我就是气袁胜莲……姑母,不能让她进佑王府,把她送回家去。”到时候父亲和哥哥一定会好好教训她!   袁太后摇了摇头:“佑王已经将此事告知皇上了。等他们府里那个病怏怏的侧妃死了, 就立她为侧妃,这也够有诚意了。再说,有了佑王也好。”   袁胜兰没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姑母,她现在是做侍妾,还是与人私通……”   袁太后脸色一沉:“别胡说!佑王是重礼相聘,什么私通,根本没有的事!不过是两情相悦罢了,虽有些不合规矩,可也算是一段佳话。”   她看袁胜兰还是一副犟头犟脑的模样,便放沉了声音道:“那是你的姊妹,事关袁家的声誉,你若在外头胡说,我可不饶你!行了,这种事就算宫里也不过是议论几日,过后自然就罢了。再说,你只消能得了皇帝的宠爱,这些闲话又有什么用?”   说到这个,袁胜兰就有些泄气,小声道:“皇上,皇上还是喜欢那梅氏……”   “谁叫你在家里不多读几本书。”袁太后不客气地道,“如今进了宫,就安下心来多学一学。我看那许氏不是日日跟着你,你与她学学不就是了。皇帝喜欢什么样,你就把自己变成什么样,若不然,难道还让皇帝来将就你不成?”   袁胜兰低头不吭声,袁太后便闭了闭眼,手按着太阳穴道:“我也乏了,你回去歇着吧,把我的话好好想想。我能接你进宫,可不能强按着皇帝去宠爱你。”又叫善清,“把那红枣黄芪茶拿两包出来给昭仪。好好养身子,早些怀上龙种,才是最要紧的。”   善清将袁胜兰送了出去,回来就见袁太后叹了口气:“可算是走了,吵得我头痛。”   善清连忙上前来给她轻轻按揉太阳穴,轻声道:“昭仪还年轻,遇事冲动了些,难免要落了别人的圈套。”   袁太后嗤了一声:“顾氏素来狡猾,看着老实,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着,有机会就给她个教训。到底是我的侄女,不能由着她这般算计。”   善清轻声应了。太后出了片刻的神,又道:“江浙那边可有消息?”   善清回道:“从司家人去了江浙之后,这几日没有新消息,大约还是那样罢。太后别急,若有消息很快就送进来了。”   袁太后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不安。沈家去了江浙,就没好事。只但愿老四能压住他们罢,至少也不能让他们再立什么功劳了。”她向窗外看了一眼,看着天空那银子似的圆月,叹道,“只怕这个中秋,他们也过不好。”   袁家的中秋的确过得不怎么好,就是中秋之后也不太好,至少比起沈家来说那是远远不如。   “夫人!”翠罗一溜小跑进了院子,“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沈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做针线,闻言一针险些戳在手指头上,呼地站了起来:“安儿回来了?”   翠罗连忙点头。她自紫罗被撵后也过得战战兢兢的,今日原是去门上找个小厮替她出去买花线,正看见沈云安回来,连带身边的小厮青砚澄砚都是一脸喜色,便晓得多半是中了。这可是在沈夫人面前讨喜的好时机,立刻连给门上小厮的钱都不及要回来,撒腿便先跑回来报信:“奴婢看二少爷身边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定是中了!”   沈夫人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正要亲自往外头去迎儿子,便听脚步声响,却是沈云安已经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进来,先给沈夫人跪倒磕了个头,才道:“儿子没辜负母亲的期望,总算考了个秀才回来。”   他后头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剪秋,喜气洋洋地补充:“夫人,二少爷是第二名呢!那考官都夸二少爷是年轻俊彦,将来前途无量!”   这下沈夫人更喜了,连忙亲手上去扶了儿子,只道:“瘦了,黑了,定是累着了。”连说了几句,才想起吩咐红罗去准备沈云安爱吃的菜,又连声叫给全府下人放赏,每人多加一个月的月银。   一时间满府的人都来给沈夫人磕头道喜,喜得沈夫人合不拢嘴,直到见沈云安脸上露出疲色,才想起儿子千里迢迢地回来,连忙叫他去洗漱先休息,自己在屋里转了一圈,才想起来对沈云娇道:“给你父亲写信报喜。”   沈云娇也乐得合不拢嘴:“娘,哥哥这回成了秀才,是不是要向董家提亲了?”   “对对对。”沈夫人直点头,“我高兴糊涂了,竟忘了这事儿,是该办起来了。”   红罗笑道:“夫人别急,这一样样地来。今日先给二少爷接风贺喜,再向老爷那里报喜,然后夫人再去向董夫人探探口风——其实奴婢这话也是多余的,董夫人怕是也早相中了咱们二少爷,只差夫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沈夫人笑得十分畅快:“不单这事儿。安儿中了秀才,董夫人那里还要荐他去书院呢。”   红罗忙道:“这可是好极了。有个大儒做先生,二少爷下头就是先折桂再簪杏,喜事连连了。不不,奴婢还少说了,是小登科后大登科,还有花烛之喜呢。”   沈夫人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屋里缺人:“大少奶奶呢?”连香姨娘和沈云婷都过来向她道喜了,却不见许碧的影子。   “大少奶奶还没回来。”红罗正打算趁着这喜劲儿提提自己的事,却听沈夫人提起许碧,连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今日一早许碧来请安的时候就说沈云殊养伤无聊,叫她陪着出去散散心。   “都这时候了还不回来。”沈夫人皱皱眉头,“哪有一日都不着家的,许氏这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其实许碧并不是不想着家,只是这会儿沈云殊正在跟人谈话,而且兴致颇浓,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当然,她也听得挺起劲的……   此处是茶楼雅间,一张圆桌之旁除了沈云殊与许碧,还有三个男子。居中那个,就是梅皇后的族叔,岭南一带有名的大儒,梅汝清。左右则是他的长子梅若明,次子梅若坚,据说都是那一带的才子,皆是在十七八岁上就中了举人,但尚未应春闱。   这三人从面貌上看就知道是父子,都是国字脸膛,肤色被阳光和风雨打磨成了蜂蜜色,比之沈云殊这个武将都差不许多,完全不是许碧想像中的白面儒生模样。   梅汝清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他只穿一件普通的青布袍子,伸出来的手也是皮肤粗糙简直似个农夫,可举手投足却见出一派儒雅洒脱,教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   “自闽南行来,沿海亦偶见有倭寇,此为前朝所未有,可见倭寇之患,确系日重,不可轻忽。”梅汝清的官话还略带点儿岭南口音,听起来有点软绵绵的,可语气却十分之刚硬,很容易让人想起《论语》里说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句话。反正许碧对他颇有好感。   “梅先生是自闽南一路游历过来的?”沈云殊精神一振,“便是为了倭患?”   梅汝清并不拐弯抹角,点头道:“闽南尚且如此,何况江浙。老朽与两小犬皆略通倭语,或于将军有所一用。”   哎哟这是自荐来的日语教师啊!朝廷三催四请的都弄不来一个通译,这会儿人家自荐的一下就来了三个。可见大儒就是大儒,不仅仅是学问好,还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   沈云殊也是大喜,立刻就请梅汝清三人到沈府去住,却被梅汝清婉言拒了:“老朽以为,军中斥侯均应略习倭语,若得主将应允,老朽欲公开授课。”他略一迟疑,又补充了一句,“犬子倭语未熟,不足为师,若有不弃欲共同商讨修习,倒是无妨。”   许碧立刻就推翻了自己刚才的结论。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可不单单只会开门见山。方才这话说得多么委婉,就是说我本人是要公开合法,得到最高驻军将领允许的情况下为侦察兵们公开授课。   这个最高驻军将领当然不是指沈大将军,而是指袁翦了。也就是说人家并不瞒着袁翦偷偷摸摸,好像把公粮变了私粮似的,那太也有失大儒光明正大的身份了。   不过相对的,两个儿子就不去上公开课了,而是可以在家里开补习班,愿意来的可以报名。名义上是梅若明和梅若坚水平不够,其实就是给沈家开了方便之门,让他们可以做一点非公开的事情,毕竟家庭补习班这种事都是私人的,并没必要非得先报给袁翦知道。   沈云殊心领神会,笑道:“梅老先生赤心报国,在下真是无任钦佩。正好军中通译不足,水平亦是参差不齐,在下明日就上报袁大将军,择日请梅老先生开课。只是两位世兄既是无事,前来江浙总要与此地的读书人有些来往,若住客栈未免不便。今日既是在下先遇到老先生并两位世兄,少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要请到家中住几日了。舍弟也是一心向学,若能得两位世兄近前请教,实是幸事。不瞒老先生,在下虽是行伍之人,也晓得读书重要,亦想向两位世兄请教,还望两位不要嫌弃粗人。”   他说着就喊五炼:“快遣人去客栈取梅老先生的行李,速回去将园子里的书斋收拾出来,请几位入住。”   五炼不由得怔了怔。他刚才就在一边听着呢,梅汝清明明是婉拒了去沈府住啊,自己家大少爷这样,未免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了吧?   沈云殊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五炼一身好武艺,素来稳重可靠,就是在有些关节上不那么通透……   许碧偷笑了一下,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先回去收拾书斋。”沈云殊就是要把人“强抢”进沈家呀,这样梅汝清就不必再向人解释为何会住进沈府了——没办法,秀才遇到兵嘛,除了被抢还能怎样?   沈家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去客栈搬行李,袁胜玄那边自然立刻就得了消息:“碰到了梅汝清父子?”   “是。”他派去专门盯着沈云殊的属下回道,“沈大郎带着妻子外出,似是在茶楼里认出了梅家父子,之后说了几句话,就叫人去把梅家父子的行李全部搬进了沈府。梅汝清似是有些不愿,但沈大郎说,梅汝清通晓倭语,要请他在军中为斥侯们教授倭语。”   梅汝清的大儒之名,不仅是他会做文章,还因为他自少年起就喜游历,去过不少地方。据说他走过的地方越多,就越感慨于语言不同的不便,因此自己不但学了不少地方方言,还学了夷语和北狄话,想不到如今连倭语也会说了。   可是梅汝清学倭语……袁胜玄想一想这其中的含意,就觉得心里发沉。梅汝清当年学夷语,是为了劝夷人向汉,正是他在岭南的教化之功成就了他大儒之名;学北狄话那更不用说了,是因为北狄常年为患,只不过他还没去北狄,西北就被沈家平定了,所以这北狄话大概是没用上。   那他现在又学了倭语,这只怕就代表了他本人的意思——他觉得倭寇必要为患。   梅汝清一个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很有些景从之人。就像司俨一道奏折上去,一串儿人跟在他后头弹其所弹一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归他是能引导一股力量的,否则他又怎么会想着去娶司家一个庶女?   如今梅汝清也是一样,那就难怪沈云殊像抢什么似的把人给先弄到了自己家里。且梅汝清还是皇后的族叔,他身后还站着梅家……   袁胜玄揉了揉眉心。沈家父子最初来江浙的时候,袁家并没有很把他们放在眼里。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是忌惮沈家在西北的势力,想借袁家之手削弱他们。   开始事情也进行得十分顺利。沈家父子总共只带了五百余人,在江浙数万大军中根本掀不起浪花,甚至沈云殊自己都险些死了,若不是被冲喜救了一命……   一想到冲喜,袁胜玄就有种想咆哮的冲动。沈云殊成亲那天,袁家都在等着看好戏。袁大少奶奶从沈家回来,兴高采烈地描述沈家如何用沈云安代为拜堂,以及娶进门的许氏虽然年轻貌美,却“看着就福薄,是个守寡的命”。   结果呢?许氏进门,沈云殊的伤竟当真就好了。不仅如此,之后沈家竟还步步顺利,直到如今。袁胜玄原是个不信神佛命数的,可这会儿也忍不住要疑心一下,是不是那许氏真的命中旺夫?   “不能再拖了……”袁胜玄喃喃自语。单是一个司俨,他应付起来已经有些吃力,再加上梅汝清,朝廷对倭患必然就会重视起来。现在当然还不怕什么,但再拖下去,谁知道沈家父子又会做出什么来?   抗倭?倭寇当然是要抗的,但抗倭的只能是他们袁家,不能有沈家什么事儿!沈家这些日子,未免也过得太顺心了。   沈家的确是过得顺心,尤其是沈夫人。   “我正说要去拜访夫人,怎么倒劳动夫人登门了?”沈夫人一进客厅就笑起来,先问厅里伺候的丫鬟,“上的可是白茶?董夫人就爱这个,不爱龙井茶,可别上错了。”   丫鬟忙答道:“奴婢都记着的,是沏的白茶。”   董夫人端庄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你每日管着多少事,还要记得我最爱白茶,也未免太费心了。”   沈夫人笑道:“别的事我也不记,你就这点爱好,我记一记又何妨?你我的交情,难道我爱喝什么茶,你不记得不成?”说着还四处瞧,“怎么没带三姑娘来?上回我看她喜欢那刻葫芦,这回特地叫人从西北带了几个好的,还有些小玩艺儿,都是那边的东西,倒也有些野趣,都等着给她呢。”   董夫人脸上笑意就更深:“今儿是来给你家二少爷贺喜的,你倒惦记着她呢。”   “我不惦记她惦记谁。”说到沈云安,沈夫人也是笑得眉花眼花,“倒是安儿,只是一个秀才,说来贺喜,我就不好意思了。”   董夫人摇头道:“别说‘只是’个秀才,这却是进身之阶呢,在这上头把基础夯得实了,下头才好去应秋闱。这秋闱是最难的,自来都说乡试难,会试易,殿试更易,必得秀才做得扎实了,才好晋身。”   她娘家夫家都是正经应试出来的,说的话自然是经验之谈,认真说了一番才道:“原说要给你家二少爷荐个书院,不过听说你家大少爷请了梅家大儒在家里住着,这倒是极好。我娘家妹子就嫁在梅家族中,晓得这位梅大儒学问极是扎实,近水楼台,让二少爷多多请教,必定获益。”   沈夫人忙道:“可是我忘记了,你家跟梅家还有亲的。只是这位梅老先生性情有些——也难怪的,他原本不想来我家住,是我家大郎硬请了来的,这些日子都有几分不悦,只说要去营里给那些斥侯们教授倭语,并不肯久居。倒是他两个儿子甚是客气,与安儿倒还说得来。”   沈云殊硬请梅家父子的事儿都传遍整个杭州了,甚至还有传言说教授倭语也是他硬逼着梅大儒做的,梅大儒怕倭寇当真为患,只好答应了。   董夫人对这种无礼行径是有些不悦的,但她向来有话会在当面说,这会儿沈云殊不在,她若是批评起来就成了背后说坏话,这却有悖她的准则,便只得不谈沈云殊,道:“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呢。不过梅大儒是明理之人,只要二少爷诚心求学,时日久了,他自然就会接受。且梅家两位公子也都是学问扎实之人,先请教他们亦是极好的。”   沈夫人连连点头。她心里挂念的却是另一件事,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轻咳一声:“说起来,安儿自己知晓上进,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操心的倒是他年纪也到了,这大事尚未定下来……”   这件事其实两人已然有几分心照不宣,董夫人对于沈云安一举得中秀才心里也是满意的,微微笑道:“二少爷年少有才,又自己上进,谁家得着这样的女婿不高兴呢?”   沈夫人便笑道:“若真如此,我可就要请媒人上门了。”又道,“原这些话该是我去贵府上提才是,只是我心急。若夫人觉得这样失礼,明日我再登门拜访。”   董夫人不由失笑道:“这又是何必。只消儿女们过得好,我难道还硬要挑你这个礼不成?”其实她今天的是不想来的。沈云安不过是中了秀才,送一份礼过来也就是了。正如沈夫人所说,这亲事原是该男家先登门提起的。   只不过一听说梅大儒进了沈家,董大人就力逼着她往沈家跑一趟,打听打听梅大儒在沈家究竟做什么呢。董夫人这辈子学的就是以夫为天,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登了沈家的门。她一个妇人家,也不好去见梅家父子,只得托沈夫人转送一份礼。   “说起来都是亲戚,只是梅大儒如今也不见外人,我家大人也只得叫我过来了。”董夫人很知晓自己丈夫的德性,他是见了哪一边都要讨好的,梅皇后的家人自然更不能放过,更何况还有姻亲,名正言顺。   她管不了丈夫,也不想管,由得他去吧。说起来胆子小倒是不会招来大祸,至于将来董家还能不能再上一步,其实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现在只想把最后一个女儿嫁好,然后董家有什么日子,她就过什么日子呗。 第77章 说亲   送走董夫人, 沈夫人回房就开始折腾了。   董藏月明年二月及笄,董家或许还想多留她一段日子。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沈云安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 若不是为了怕他对许氏那点儿心思, 晚两年再成亲也未为不可。   沈夫人心里算了算, 要郑重其事,沈云安这亲事自然不能办得跟沈云殊似的。六礼走下来少说也要半年,才比较像个样子。如此,这遣媒人上门就得快些, 最好是十月里就把纳采这一礼办好,否则后头马上就要过年, 还是错开的好。   若是这样,转过年来就可问名纳吉,一路下去, 早则明年七月, 晚则九月,喜事差不多就可以办了。到时候有儿媳帮着她管家理事,沈云安也就没了那份妄念。   这么着,亲事还是该早些定?沈夫人才一转念, 就不禁拍了自己一下,怎么忘记了, 明年正有秋闱呢!若是七月成亲,岂不让沈云安分心?还是九月的好。说不定到时候沈云安中了举人,正好是双喜临门!   红罗捧了沈夫人库房的账本进来, 见沈夫人坐在那里带笑出神,晓得沈夫人在想什么,便凑趣道:“夫人这是在想挑什么好东西给未来的二少奶奶做聘礼吗?”   沈夫人便笑起来道:“你也来帮我挑挑,董夫人是最讲究礼数的人,这可马虎不得。”   红罗笑道:“依奴婢看,董夫人是看重咱们二少爷。只要将来董姑娘嫁过来跟二少爷过得和美,董夫人才不会挑聘礼呢。”   沈夫人笑着点头道:“是这么说,可咱们家也得拿出诚意来不是。”至少也不能比沈云殊差。他是沈家的嫡长子不假,可她的儿子也嫡子呢。公中的例肯定是要比沈云殊低,可她还有嫁妆呢。   沈夫人盼着沈云安成家已非止一日,到底要拿什么做聘礼,其实她也早就思量过了,这回不过是终于能将心中所想付诸实施,当真是下笔如有神,不一会儿就列了半张单子。正写得高兴,便听脚步声响,沈云安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沈夫人看沈云安神色有些不怎么起劲,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可是往西北跑这一趟太累了,还不曾缓过来?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那王御医脾气虽臭,医术却当真不错,只可惜听说已经回了京城。   沈云安摇了摇头,苦笑道:“西北这一路剪秋都伺候得十分周到,回来母亲又给我补养,早就没事了。只是方才与梅家两位世兄论文,才知道自己实在差得太远……”   沈夫人忙道:“他们两个比你大出好几岁去,这自然比不得的。”在她看来,梅家那两位少爷瞧着都有些木讷,哪有自己儿子灵秀,不过是年纪大些,自然读的书多些罢了。   沈云安在桌旁坐了下来,摇了摇头:“梅家大兄比我年长不少,可梅二兄只比我大四五岁罢了。且他们两位都是十七八岁就中了举人,又比我如今能大几岁……”   “明年就是秋闱,你下场中了,也不过才十七呢。”沈夫人雄心勃勃地安慰儿子。   沈云安却是神色颓然,半晌才道:“只怕是难……两位世兄说,乡试难,会试易,殿试更易,这乡试最是难考……两位世兄说的书,儿子有好些都没读过,读过的那些也……”被梅若坚问了几句,便问倒了。   “梅二兄说,这样,儿子怕是考不中的……”梅若明沉默寡言,梅若坚年纪轻,人也直率些,连问了他几个问题,又让他默了院试的卷子来看,便摇了摇头。虽未直言,但那神色,分明是不看好他的。   沈夫人顿时不悦起来:“这梅家两位公子也真是……”哪有这般评说别人的?再说,他们若真是这般厉害,怎的自己到如今也只是个举人呢?别不是自己出不了头,就看不得别人少年出众罢?   沈云安直摇头:“母亲快别这么说。梅家大兄是不打算出仕的,只一心向学,因此有个举人功名就够了。至于梅家二兄,说是要先行万里路,见见世情,学问才能扎实。依儿子看,只怕是想着一鸣惊人。”   虽说进士难得,可每隔三年也有三百人,谁能一一记得?能被记住的,不过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位罢了。梅若坚说得谦虚,可看那样子,显然是奔着三鼎甲去的。   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沈云安在西北时颇得先生赞赏,来了江浙之后便觉得有些心虚,及至见了梅家兄弟,方觉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梅家兄弟之中,梅若明潜心学问,所读之书可谓车载斗量,他随口说出一本书来,沈云安大多是连听都没有听过。至于梅若坚,因要走科举这条路,对四书五经吃得极透,沈云安自以为已经读懂的书,往往被他三追两问,就问掉了底儿。   珠玉在前,觉我形秽。沈云安高高兴兴考了秀才回来,见了梅家这两位,那点儿得意就全部被打了个烟消云散,连书都不想读了。   沈夫人看他这样子,心疼得不行:“你这是路上累了,尚未休息过来,待过几日自然就好了。梅家公子读书再多,那是因他们有个大儒做父亲,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难道没有大儒父亲,就不考举人,不考进士了?再说,那大儒也有考不中的呢。”   哄着将沈云安送走,沈夫人的脸就拉了下来:“还说是大儒之子,怎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哪有这般说人的?”   红罗忙道:“都说书呆子书呆子,奴婢瞧梅家两位公子大约也是读书读得太多了。”   沈夫人沉着脸,半晌才道:“就不该请他们来家里住!都是大郎生事。”   这话红罗就不敢接了,忙拿聘礼的事儿来打岔,才让沈夫人重新又欢喜了起来。   沈云安从母亲屋里出来,心里却还是沉沉的,回了自己房里,看着那些书就觉得没什么精神。剪秋从外头进来,见他坐在那里发呆,忙倒了杯茶来道:“少爷是跟两位梅公子论文累了?虽说是要请教学问,可也要悠着来,不可太急了。”   沈云安听见学问的话就觉得头痛,遂把话岔开道:“方才去了母亲房里,见母亲拿着库房的账本不知在抄些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要往哪里送礼。”   他这么一说,剪秋便笑道:“这个奴婢还真知道,是准备往董家送的。”   沈云安诧异道:“往董家送?是为了请董夫人荐我进书院的事儿?”可他看母亲抄的单子上已经写了许多,其中仿佛还有些女子饰物,哪个书院的山长或先生要收这些?还是为了答谢董夫人的?   剪秋掩嘴笑道:“那可不是。是为了聘二少奶奶呀。”   沈云安猛地一怔:“什么?什么二少奶奶?”   剪秋心情很是不错。沈云安考中秀才之后,在西北就趁着高兴劲儿收用了她。这次回来,沈夫人已经将她的月例提成了二两银子,算是过了明路。   如今,沈云安又要跟董家三姑娘定下亲事。董三姑娘剪秋是知道的,性情温和稳重,是个极讲规矩的人,断不会像大少奶奶那么不容人,自己不能圆房,还把大少爷身边的人压得死死的。眼下青霜被送回了西北,紫电整日里连面都不敢露了,只躲在房里做针线,瞧着都教人觉得可怜。   董三姑娘那就不同了,断不是那等嫉妒成性的,只要她守着规矩,像她这样有自小伺候少爷情份的,只要能生个一子半女,定然就能提成姨娘,便是在正室面前,也是有些脸面的。   剪秋这么想着,只恨不得明日董家姑娘就能嫁过门来。嫡庶有序,总要正室生了嫡子,她才能生。她今年已经十八了,可不能拖得太晚。   剪秋在想着二少奶奶过门后的和睦日子,却见沈云安竟然拔腿就要往外走,连忙拉住他:“少爷去哪儿?”   “去找母亲!”沈云安用力甩开她的手,“我现在不想成亲!”   剪秋连忙又拉住他:“少爷说什么呢?这门亲事,夫人可是用尽心思给少爷挑的,董三姑娘少爷也是见过的,是极好的人啊。”   这倒不全是她一片私心。在沈家日久,她虽是个奴婢也知道,这文武不同行,沈大将军便是再手握十万精兵,对于沈云安日后科举晋身,也没有多少助力可给。而书香之家,又多觉得武将是粗人,并不愿把女儿嫁过去。故而,沈夫人给沈云安定这门亲事,也是费尽心思的。   董知府本人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不说,董夫人的父亲亦是有些名气的清流儒者,有这样一个岳家,日后沈云安无论科考之中还是入仕之后,都是大有助益。说实在的,以沈家现在与袁家的恶劣关系,在江浙这一处地面上,若不是沈夫人本人与董夫人交好,想寻个四品官员家的女儿给沈云安,可没那么容易!   沈云安被她拉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动弹不得。母亲的苦心他怎么不知?就是当初,知晓董夫人对他青眼之后,他自己也是暗暗心喜的。可那时候,那时候沈云殊尚未成亲,他也不曾代兄迎亲,更不知道掀了盖头之后,竟是见到那么一个人……   剪秋看他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她原以为沈云安只是一时有些想岔了,只要她小意伺候,再迎了少奶奶进门,沈云安就会忘记大房那位。可,可看他现在这样子,分明是还糊涂着呢!   “少爷——”剪秋忧心忡忡,“夫人与董夫人都有意,这门亲事已是定下来了,少爷这时候去与夫人说不想成亲,让夫人如何与董家交待?再说,再说董姑娘明年才及笄,要进门只怕也要到明年年底了,又不是让少爷明日就成亲……”   沈云安呆站了片刻,突然转头回了自己卧房,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我想歇一会儿,你出去吧。”   剪秋在房门口立了片刻,看沈云安确实没什么动静,这才掩上门退了出去,回到自己住的下房里,不由得就长长叹了口气。   她虽已过了明路是沈云安的人,但沈夫人还没发话,她自然也就还住在原处,还与剪春一屋。   自从剪秋拿了二两的月例,剪春倒像是轻松了许多,连话都比从前多了些,只是仍旧很少出屋子而已。这会儿见剪秋进来就叹气,便笑了一笑,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剪秋走到她身边坐下,就着她的手看了看,见她手里的绣棚上是一树桃花,随口问道:“这是绣的什么?”   “绣四扇屏风。”剪春笑着道,“少爷的喜事怕是近了吧?总要给少奶奶做点针线。不知道少奶奶喜欢什么,所以我想绣一幅四时屏风,少奶奶喜欢哪一幅就摆哪一幅,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剪秋从这话里听出点意思,怔了一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剪春又低下头去绣花,笑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我已经求了夫人,等少奶奶进门就放我出去嫁人。以后不能在少奶奶身边伺候,所以先做点针线。”   “你要嫁了……”剪秋怔住了,“你,你真的不想留下来伺候少爷?”剪春是对这事儿并不上心,似乎还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少爷,只是她总以为剪春是想等少奶奶进门再由少奶奶发话……没想到她竟是真的要嫁到外头去。   “这不是有你吗。”剪春笑了笑,难得地打趣了一句,“董姑娘是个讲规矩的人,这也是好事。”   剪秋下意识地顺着说了一句:“可不是。到底是董夫人教导出来的,不比大少奶奶——”   剪春脸色微微一变,用力咳了一声:“说什么呢!”   剪秋连忙咬住了嘴唇,暗悔失言。幸好剪春并不追问,只皱着眉看了看她:“你还是仔细些……”董姑娘讲规矩自是好事,那意味着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责罚苛待妾室,但若是你自己失了规矩,那却就不是好事了。   剪秋低声答应,剪春也不欲再多说什么,便将话题转开,笑道:“也不知二少奶奶几时能进门,到时候,家里可就热闹了。”   其实热闹的还不仅是沈家,董家现在也挺热闹的。   董知府的宠妾苏氏在门口站着,就见自己的丫鬟如意一溜小跑地过来,开口便道:“姨娘,老爷跟夫人真的吵起来了,老爷还砸了个茶杯呢。”   “当真?”苏氏顿时兴奋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如意便有些为难起来,“夫人身边的人把得紧,奴婢也不能靠前……”夫人自己不苟言笑,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松萝和峨蕊也是整日板着脸,尤其是主院里那个青妈妈,防姨娘这边的人像防贼一般,见了她们过去就用讨债似的目光盯着,她哪敢靠前呢?若不是老爷砸茶杯的动静有点大,她还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呢。   苏姨娘不由得泄气:“没用!”夫人虽是不得老爷欢心,可却有正室的尊贵,尤其是自梅家成了后族,老爷对夫人就更客气了。别看她生了两个儿子,可还是被夫人压得死死的。难得今日听见老爷竟与夫人争吵了起来,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真是叫她如同怀里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地难受。   正院里,董知府摔了个杯子,火气消了些,沉着脸道:“总之这门亲事现在不成。”   董夫人稳稳坐着,似乎根本没看见那个摔碎的杯子,淡淡道:“我已与沈夫人说好了,过几日沈家就请媒人上门,老爷若是不想跟沈家结亲,当面拒了便是。”   董知府顿时噎住了。董夫人看着他的神色,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怎么,老爷其实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吧?”   “这——”董知府当然知道这门亲事不错,可问题是,现在袁沈两家正斗得厉害,跟沈家结亲,那就是要得罪袁家,是要得罪袁太后啊。   “老爷若觉得不好,那就拒了。”董夫人又说了一遍,“老爷究竟要不要拒了沈家?”   董知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拒了沈家,那是必然要得罪沈家的。若是换了前些日子,或许得罪也就得罪了,可如今,沈云殊刚立了功且不说,梅家也有人来了呀!   梅汝清不但是岭南大儒,更要紧的是他是梅皇后的族叔。如今他在军中教授斥侯们倭语,董知府不能不多想一想,这究竟是梅汝清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梅氏一族,乃至梅皇后的意思呢?   袁太后固然是太后,可如今这天下是新帝的,就是将来,梅皇后也能做太后的,而袁太后……   这么一想,董知府还真不敢就明着拒绝沈家。他心里一烦躁,不由得又埋怨董夫人:“谁叫你跟沈家提这事的!你,你去与沈夫人说,就说月儿年纪还小,先不必提亲事,过几年再说。你不是也想多留月儿几年么,何必这么早就把亲事定下来。”   董夫人默然听完他的话,忽然道:“再过几年?等再过几年宫里或许还会选秀,老爷好送月儿进宫?”   “什么?”董知府睁大眼睛,“你说的是什么?”   董夫人淡淡道:“老爷不是很遗憾,若是月儿再大一岁,今年就能应选入宫了么?”   “胡,胡说!”董知府忽然有些狼狈,“我岂有这个意思?”这是他跟苏姨娘说过的话,怎么竟被董夫人听见了?   他知晓董夫人素来看不起送女为妾的人家,她自己的三个女儿是必要正经嫁人的。至于入宫——便是能做到贵妃,那也是妾,董夫人是万万不肯的,所以也不过就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罢了。   董夫人面无表情:“老爷没有这个意思就好。我的女儿,不但不能做人妾室,就是嫁人也要仔细挑选,不能随意嫁了,更不能用来讨好什么人。”   “你,你越说越离谱了。”董知府干咳一声,“我不过是说,月儿过几年——”   董夫人打断他:“与沈家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年前过礼,等月儿及笄就嫁过去,我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她极少打断董知府的话,董知府不由得更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如此自作主张!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董夫人竟然再次打断了他:“我是月儿的母亲,既是父母之命,我自然能做主。”   “荒唐!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董知府简直有些惊讶了,“我是你夫君,你怎么竟然这般违拗我的意思!”   董夫人却是半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夫君想要左右逢源,可也不要忘记,脚踏双船,易落水。”   “你,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我在与你说月儿的亲事……”董知府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董夫人讥讽地一笑,却也没有再揪着他不放,只道:“袁沈两家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知晓。可沈家大郎端掉了杜氏匪帮,这却是袁家未能做到之事。便算他有心争功,这也是实打实地靖边卫民之举。家风如此,月儿嫁过去之后,便是娘家不得意,也不会被人冷待。沈夫人喜爱月儿,又是个讲规矩的人,这样婆母不难相处。至于沈家二郎,亦是知上进之人,性情也平和。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妥。”   “什么叫娘家不得意——”董知府恼火地道,“岂有你这样咒自己夫君的?”   “未雨绸缪罢了。”董夫人面无表情地道,“这也是从夫君身上学到的。”   董知府张了张嘴,无话可说。董夫人又追问了一句:“既然如此,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董知府欲待说不允,却也知道董夫人在此事上是不会听他的了。刚才那几句话,也说得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只得咬着牙道:“你自己做的主,日后不要后悔。”便有些狼狈地从正房走了出去。   董夫人冲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让她以夫为天可以,可她的女儿却不能由着董知府作主,若不然,说不定哪天他就听了苏氏的怂恿,把女儿换了什么好处。她的女儿,一定要结一门好亲事,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第78章 私赠   沈董两家议亲之事, 在沈家遣媒人登门之后就传遍了杭州城。   “董景怀这老东西,这是终于打算倒向沈家了?”袁胜青坐在书房之中,眼底含着戾气, 神色也有几分焦躁。   这些日子, 沈家大张旗鼓, 让梅汝清在军营之中给那些斥侯们教授倭语,简直搞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听说过梅汝清的大儒之名,慕名而来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也有不少人知晓他是梅皇后的族叔,想着巴结一二;当然也有人是真的想学习倭语……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原因, 梅汝清在军营中的住处都是十分热闹,每日的授课更是人满为患。   袁胜青倒是想阻拦, 可实在找不到理由。之前沈家提出请通译来教授倭语,袁翦就以并无人手为由拒绝了,现在沈家自己找到了教授的人, 还是这般一位有名的大儒, 袁翦又有什么理由不允呢?他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尽力加以限制,以军中纲纪为由,尽量减少去听梅汝清授课的军士人数。可是这么做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至于军士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却是他们不可能一一管到的。   袁胜玄也同样有些烦躁:“董景怀滑不留手, 本来也不是什么可靠之人。不过此人应该也不会真心帮助沈家,不过是想着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罢了。”这种人他又不是没见过,总想着哪边都不得罪, 哪边都能扯上点关系,这样无论谁最后得胜,他都能靠上来沾点好处。   “不信就瞧着吧,今年母亲生辰,董家一定会送重礼。”十一月初是袁夫人四十九岁的生辰,虽不是整数,却也逢九,董景怀一定会以此借口,重重地送一份礼来示好。   “这种人,不必在意他。想来结这门亲事,多半还是他家女眷的意思。孟氏与王氏素来交好,她看上沈云安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怕两人早就议定了,只等着沈云安有功名在身,就把亲事定下来。”   “董家倒确实不足畏——”袁胜青也同意这一点,只不过在目前这等情形之下,听见任何向沈家示好的消息,他都不免有些烦躁,“这小子也不是没从海运里分好处,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只是那梅汝清实在麻烦,你这里怎样了?”   袁胜玄眼下已有浅浅的青黑,显然也是几日不曾休息好:“司俨实在难缠,做事一板一眼,恨不得真能自己把这沿海一带村镇全都行遍似的,逮住一个人就要问倭寇之患,拦都拦不住。”   “那就由他去。”袁胜青这几天真是听见一个倭字都要烦躁,“顶天也不过问出倭患属实罢了。但倭患属实,未必就能证明沈家不是意在争功。” 毕竟沈家至今端掉的也不过是海匪,并没抓到什么大股倭人。   对袁家来说,最要紧的倒是丁守备那事儿:“司俨可有发现?”   “目前来看,似乎是没有。”袁胜玄皱着眉头,“司俨倒是去了桂池村,但问的也大都是倭寇之事,对丁守备,也只是上了一封中规中矩的弹章。”弹劾的是丁守备误听消息,险些杀害平民。言辞虽一如既往地尖锐,并未因丁守备是袁翦属下而放得缓和些,反而顺手还把袁翦也捎带了进去,说他有失察之嫌。   这倒也是司俨的一贯作风。尤其京城中都传司袁两家交好之事,依着司俨的脾气,那是断不会对袁翦有什么手软的,反而要格外严苛些。   “那你皱着眉头做什么?”袁胜青看了一眼弟弟。司俨这般举动,应该是未曾疑心到桂池村之事另有所图。也亏得他们收手得快,把杀良冒功的谣言又给压了下去,至于官府文档中所记载杜氏匪帮人数不符一事,就只好由当地那个倒楣县令背锅了。好在他被袁家辖制得死死的,并不敢翻什么风浪。   “父亲已经许了他,最多是贬到偏远下县去,过几年便设法让他回来。”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先往偏远之地去躲几年,再提拔起来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或者还会比从前的更好,这县令自然没有不肯的。   袁胜玄的眉头还是解不开:“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放心。沈云殊精明似鬼,丁守备的事儿,他怎肯轻轻放过?”   “他也在军营之中散布了消息,说是丁守备是想杀良冒功,只是并无证据。”袁胜青以为弟弟这些日子在杭州城,对军中消息知晓得并不完全,便道,“这事儿,他也往司俨面前去递话了。”只是看来司俨并未随意相信,他素来是个严谨人,便弹劾也都是有根有据,似沈云殊这般无凭无证的消息,按他的习惯是不会相信的。   袁胜玄微微摇了摇头:“总觉得沈云殊的手段不止于此。”反正他是不相信,有人真会这么好心,就为了少死几个百姓,就把杀良的铁证给轻轻放过。   袁胜青叹了口气:“你这是因近来诸事不顺,被他吓着了罢?其实他就算抓住了丁守备杀民,也未必就能定罪,更不用说牵连到父亲身上了。何况——”他讥讽地撇了撇嘴,“沈家向来打的都是爱民如子的招牌,既想要这好名声,就免不了束手束脚。”倘若沈云殊真等丁守备杀到一半再跳出来,沈家这招牌就等于被他自己砸了。   袁胜玄心不在焉地听了兄长的话,默然半晌忽然问道:“大哥,你说皇上当真是想借我们家除去沈家吗?”   袁胜青一怔:“什么意思?”   袁胜玄双目幽深:“皇上忌惮沈家,难道就不忌惮咱们家吗?若是咱们家与沈家两败俱伤,这只怕才是皇上最想看到的结果吧?”   袁胜青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这件事其实也并不只是袁胜玄想到,只不过从前并没有如此明确地说出来罢了。   “若无太后,皇上也不能登基。”袁胜青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而太子殁后,按长幼之序本该是佑王为太子,当时还是皇后的袁太后能将靖王推上东宫之位,还不是因为家族之中有人手握兵权。   “可那是登基之前。”袁胜玄冷冷地说。等到登基之后,太后的力量可就未必是皇帝的力量了。   袁胜青半晌才道:“那你想如何?”   袁胜玄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慢慢地道:“其实太子之下,原有太孙。”   太孙,就是太子的继承人。不过这个位置跟太子一样,都是要皇帝下旨才能定的。若是当初定下了皇太孙,那太子登基之后,太孙就是太子。同理,若是太子没了,太孙也将继承他的一切,包括其特殊的地位。   当然,先帝是没有定太孙的,这封号原也不常见。而且太子只有一个儿子,不管定不定,敬郡王都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不过这话现在说出来,袁胜青就不由得一惊:“你想拥立——”他及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袁胜玄冷冷地道:“第一次拥立若是不成,未必不能来第二次。”   其实如果细说起来,上一次袁家还不能算是拥立之功,毕竟靖王本来就抚养在袁太后膝下,若说要他入主东宫也有道理,袁家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明显。   “或许就是功劳不够大,皇上才会如此……”袁胜玄冷笑了一下。   袁胜青没有立刻说话。袁胜玄这般说法,等同于指责皇帝忘恩负义了,对袁胜青而言,他一时还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心里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样的,那就不好说了。   过了一会儿,袁胜青才岔开了话题:“此事以后再说,倒是眼前的事——”   袁胜玄似乎也没指望着现在就听到兄长的回答,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午后司敬文多半会来寻我。”   司敬文原是该陪着母亲和妹妹回京城的,不过司夫人不放心司俨的身体,就把儿子留了下来,好歹在司俨废寝忘食办差的时候能提醒他按时用饭就寝,还能跑跑腿。   不过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梅汝清父子身上,只是因为梅汝清去了军营,而梅若明兄弟又住在沈家,所以不好出门拜访,只能看着梅氏兄弟几时出门,才好“偶遇”一二。昨日梅若明在某茶楼与一群学子论了论文,司敬文还是得着袁胜玄送的消息才赶过去的,算是痛快地参加了一场“文会”,自觉受益匪浅,自然少不得要来谢一谢袁胜玄。   他来过袁府也不止一次,书房门口守的又是袁胜玄的小厮长庚,见了他就笑,“司少爷请进去就是,我家少爷大概在里头写字呢。”   袁胜玄读书写字时不喜有小厮丫鬟在旁侍奉,司敬文也知道,便对长庚点了点头,自己推门进了书房。   袁家的书房极大,乃是三间屋打穿了并起来的,中间不曾隔断,说是这样才疏阔。故而司敬文才推门进去,就看见了袁胜玄。他并不是在读书写字,而是伏在案上似乎是倦极睡着了,手里却还捏着个东西,露出半串精致的璎珞。   这东西一看就是女子之物,袁胜玄伏案而眠的时候还握在手里,显然十分暧昧。司敬文没想到自己会窥见他的隐私之事,自觉有些尴尬,连忙就想退出去。可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觉得那璎珞有些眼熟。   司敬文素来也不会去注意女子饰物,能让他觉得眼熟的首饰少之又少,以至于他仔细再看过去,见那璎珞上还串了一块淡青色玉佩,只在袁胜玄指缝间露出一点儿,雕成了荷叶形状,就突然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块子辰佩,而且是司秀文的。   子辰佩者,以鼠为子,龙为辰,故而雕的花样便是一鼠一龙,有望子成龙之意。司敬文兄弟两个出生之后,司夫人便为他们一人雕了这样一块玉佩,自幼挂在颈中的项圈上,后来年纪长了,便做腰饰之用。   司秀文是女儿,原是没有这些的,司夫人只选一块青玉,就其形雕成了一片半卷的荷叶形状,取个清高之意,给她挂在了项圈上。   但后来司秀文略大一点,便显出了不逊于兄长的聪慧,司俨便使匠人在她的玉佩上也雕了鼠龙之形。那匠人手极巧,一鼠一龙都是就着荷叶翻起的卷边雕成,瞧着真是栩栩如生。司秀文也爱极了这块形状特殊的子辰佩,在略长大些不戴项圈之后,便自己编了璎珞,将这块玉佩仍挂在身上。   怪道他觉得那璎珞眼熟。那东西原是司秀文自己串起来的,所用珠玉并不贵重,却是一点点精挑细选出来,与一般外头店铺里卖的自是不同。司敬文经常见着,可不就认出来了么?   可这东西乃是司秀文的贴身之物,怎会在袁胜玄手里?司敬文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别人家中,一步就冲了过去:“袁兄!”   袁胜玄蓦然惊醒,还有些迷糊:“司兄来了?”他要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了东西,连忙就想往袖子里藏。这一下反而让司敬文看得清清楚楚,那小小一方青玉荷叶上,果然有一鼠一龙,寻常子辰佩再没有这种形状的,确系司秀文之物无疑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司敬文沉了脸,一想到这东西的来历,便连袁兄也不肯叫了。   “我,我——”袁胜玄支吾了两声,终究是没说出抵赖的话来,只握着那玉佩不松手。   “这东西如何在你手里!”司敬文更恼怒了。   袁胜玄闭了闭眼睛,忽然推开椅子,向司敬文长长一揖,几乎到地:“司兄,我与司姑娘只是相互爱慕,发之于情止乎于礼,绝未有任何逾矩苟且之事。我以性命担保,若曾轻薄过司姑娘一分一毫,便教我刀兵加身,死无全尸!”   司敬文被他狠绝的誓言吓了一跳:“不可胡说!”   他喝止了袁胜玄,才想起追问来:“你说未有逾矩之举,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快还给我!”   袁胜玄却握着不松手:“此物,此物是司姑娘偶然落下,我拾到的。”   “你拾到为何不还?”司敬文先是气恼,随即就觉得有些不对。这可是一块玉佩,上头还串了珠玉璎珞,司秀文戴在颈中,若掉落了怎会不察?又不是一块帕子,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更何况这等自幼就随身携带之物,不单司秀文,就是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会着紧,真遗失了怎会不说出来,反而静悄悄地就回了京城?由此可见,这根本不是袁胜玄拾到的,八成就是司秀文相赠的。   想到袁胜玄还知道替司秀文遮掩,司敬文心中的气恼就略消了些,但仍板着脸道:“你既说是爱慕秀文,为何不正经议亲,倒弄这些私相授受的事儿?”   袁胜玄苦笑道:“司兄,我与你相交,司御史前来江浙都受了不少闲话,如此时候,我若再向你家提亲,还不知外头要说什么样子。到时候官盐变做了私盐,你我两家怕都说不清了。”   司敬文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语气便又和缓了些:“那你打算怎么办?”   袁胜玄就精神一振:“我想,等司大人回了京城,我就遣人去府上提亲。到时候就没有这许多闲话了。”   司敬文原是想来谢他的,但此刻也没了心情,草草谈了几句就告辞了。他一路回到驿站,却见司俨正在收拾行李,一见他便道:“我要往福建那边再走走,这一去怕也要十几二十日,你先回京城去罢。”   司敬文忙道:“母亲留儿子下来就是侍奉父亲的,儿子自然随着父亲去。”   司俨却摇了摇头:“我是钦差,这会儿身子不适你来侍奉几日倒也无妨,却也没有一直跟着的道理。倒是既然跟梅家两位公子相识了,不妨在此多向他们请教几日,然后就回京城。眼看要到年下,府里事多,你也回去帮帮你母亲的忙。”   司敬文只得答应。正想把司秀文之事说出来,看看父亲一脸忙碌,又把话咽了回去。尽管袁胜玄话说得漂亮,但却遮掩不了司秀文与他私相授受的事实,若是说出来,只怕父亲立刻就要恼怒的。   到底是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妹妹,虽说如今发现颇有不妥之处,但司敬文还是有些不忍心。横竖父亲要往福建去,看来江浙这一路事儿算是完结了。如此一来,等父亲回了京城,袁胜玄上门提亲,这事儿一床锦被遮盖过去就完了,又何必再提起来徒惹父亲生气呢?   当然,等回了京城,他一定要好好□□秀文一番。母亲说得对,秀文真是要好生学学女儿家的规矩了,这般贴身的东西也敢赠与他人,真是胡闹!   想到这事儿,司敬文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这袁家——”   “袁家怎么?”司俨手上一停,抬起眼睛看了儿子一眼。   司敬文被父亲看得心里一虚,低声道:“儿子就是想说,沈家究竟所说倭患是真是假……”父亲平日里常把朝堂上的事与他们说,也是为了让他们增长见识,免得读腐了书,只知书中道理,倒不知天下大势了。   可有些事,父亲也是不会说的,就如袁沈两家之争,朝廷都派出钦差来,最后究竟查出什么,事涉父亲的奏折,就不是他该问的了,至少现在不该问。   司俨淡淡道:“倭患确有,因此我才要往福建去看看。你不要多问,去做自己的事吧。”略一沉吟才又道,“梅家人如今住在沈家,你若要去请教,倒也不必太过避讳沈家。光明正大前去,并无不可。”   司敬文晓得父亲是常言“君子坦荡荡”的,自己这些天在外头打听梅家兄弟的行踪,然后又去装作偶遇,说起来实在有些不够光明正大,父亲怕是因此有些不快了,连忙垂头应是,慢慢退了出去。   不过若说前去沈家拜访,司敬文心里也确实有点儿不大情愿。他还记得当日在京城茶楼之上,沈云殊当众说的那几句话,着实给司家招来了无数闲话。司敬文自觉自己实在还没有父亲那样的好胸怀,真能若无其事地登沈家的门。再说了,沈家近来正因为与董家的亲事而忙碌,恐怕也不大喜欢他登门拜访罢?   沈家确实是阖府上下都挺忙的。   香姨娘将眼前的绣棚推开,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酸痛的颈肩,一旁的百灵忙搁下手中线,给她倒了杯茶过来:“姨娘也歇歇罢,这么大晚上的绣这么精细活计,仔细眼睛。”   香姨娘笑了笑,接过茶喝了两口:“不过是锁锁边,费不了什么精神,倒是你这分线费眼,明儿再做罢。”   百灵也觉得眼睛酸痛,忍不住小声道:“其实姨娘也不必做这般繁琐的活计,夫人那里……”夫人那里怕是根本就不会用姨娘做的东西。这些年姨娘给夫人做过不少针线,何曾见她用过,许多都赏了下人。更不必说这帐子是做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房里挂的,夫人定然更不会用了。   “夫人用不用,也是我的心意。”香姨娘笑着起身,“走,跟我到外头走走去,这骨头都僵了。”沈夫人用不用有什么干系,沈大将军是会看见她的心意的。再说这个瓜瓞绵绵的花样好,她绣得熟了,等沈云婷成亲的时候,再绣一幅更好的。   百灵扶着香姨娘在芥子居院里走了几步,偶然一抬头,却从花墙的镂空处看见远远一点灯火,朝着花园的方向去了。   “谁大半夜的在外头乱跑?”沈府自有规矩,入夜之后不但二门关闭,内外隔绝,就是后院的下人,无事也不得随意乱逛。这会儿天色已晚,各院早就该关闭门户,都歇下才是。只有打更巡夜的婆子会出来,但也不会往花园那边去。   “莫不是有人聚赌?”香姨娘也抬头看去,眉头一皱,“走,看看去。” 第79章 夜课   下仆聚赌, 这事儿大概各府都有。尤其是有些守夜的下人,若睡着了怕误了打更巡夜,便聚了同好来耍些小钱, 倒免了困倦。   只是这赌博之事, 若沉迷其中, 别说什么警觉,只怕家里进了贼都听不见。更有一等人,还设局坐庄,从中抽头。   沈大将军极恨赌博之事, 在西北时不但清查赌馆,自己府中更是绝不允许有。不过来了江浙之后, 有些婢仆都是在本地采买的,或许还不知沈大将军的厉害,仍是带来些旧日恶习也未可知?   香姨娘心里想着, 扶了百灵就跟了出去。这大半夜的, 花园早就锁了门了,这时候往那边去,香姨娘能想到的,不是聚赌, 就是私会。   前面那灯光走得甚快,亏得香姨娘也是奴婢出身, 这些年倒还不曾养得身娇肉贵,快走了几步,终究是在一段较长些的小径尽头看见了两个背影。只是灯光一晃, 这两个背影转过弯角,又消失在了一小片竹林后头。   “姨娘!”百灵猛地停下了脚步,“那,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分明是做男子装扮的,可这个时候了,二门之内只有婆子丫鬟,哪里来的男子?而且两位少爷身边的小厮她都熟识,那两个背影绝不是五炼九炼,也不是青砚澄砚,那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进贼了吗?   “不,不是男人。”香姨娘也吓了一跳,但随即摇了摇头,“是两个女子。”虽然穿的是男装,可背影纤细,步态轻盈,应该是两个年轻女子才是。尤其其中一个还伸手扶着另一个,那手势绝不是小厮们搀扶少爷的模样,分明就是丫鬟才会做的动作。   “那是谁?”百灵心口还在呯呯乱跳。沈府里年轻的奴婢是有数的,大都是各房主子身边的贴身人,百灵平日里都与她们熟悉,单看身形都差不多能认出来。无论是夫人身边的红罗等人,还是大姑娘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们,都与那两个人影不大合得上。   香姨娘微微眯了眯眼睛:“好像是——大少奶奶。”打着灯笼的那个人影个子矮小,分明就是许家陪嫁来的那个知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做了一等大丫鬟,个头比其他房里的大丫鬟们都矮上一截儿,倒是好分辨。   “大少奶奶?”百灵喃喃地道,“瞧着是像……”刚才想不到,现在香姨娘这么一说,便越看越像了。   可是大半夜的,大少奶奶跑花园里去做什么?这几日大少爷不在,她不是该早早就关了院门歇下么?   “跟上去看看。”香姨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百灵心里呯呯乱跳,急忙扶着香姨娘往前走,可两人到了花园门口,却发现园门是上了锁的,而管园门的婆子在值夜的小屋里打着鼾,睡得正香呢。   难道是看花了眼?可方才清清楚楚是两个人,还点着灯笼,绝不会错啊。百灵趴在门上往花园里看了又看,终于看见树影掩映之中有一点光若隐若现,往园子里去了。   香姨娘摸了摸园门上的锁,又往园子里看了看,才冷冷地道:“走,回去。”   百灵扶着她往回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这么说,是少奶奶拿了钥匙开了园门,然后进去了?可她进去做什么?   园子里,园子里……百灵心里骤然又是一跳,园子里如今可住着人呢,就是梅家的两位公子呀!大少奶奶难道是半夜三更去见梅家公子?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少奶奶半夜里去见梅家公子做什么?百灵赶紧把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大不敬的念头按下去,可这念头跟带爪子似的,总在她心里挠个不停。直等走回了芥子居,百灵实在是忍不住了:“姨娘——”大少奶奶去花园做什么?   香姨娘面沉如水,半晌才道:“或许是半夜睡不着,起来走走……”   百灵没说话。她觉得香姨娘自己大概都不相信这句话。就算是睡不着,像香姨娘这样,起身走走也该在自己院子里,何必大半夜跑去花园?更何况,现在花园里住着人呢。   自从梅家两位公子住进去,沈府的人都自觉地不大往园子里去了。也是如今天气渐冷,一家子又都忙着二少爷定亲的事儿,那花园也不大有人去——若这么说,大少奶奶更不应该去了呀!   而且,她还有钥匙。悄悄地开了园门,进去之后又锁上。若不是香姨娘今夜恰好不曾睡下,否则谁会知道她曾经去了花园?更不用说,她还换了男装。谁家女眷逛园子,还要特地换上男装的?   “大少爷还不在家——”百灵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姨娘,这事,是不是要告诉大少爷?”   “自然是要说的。”香姨娘终于开了口,“却不可让别人知道。”这若是传出去,沈云殊可是个什么名声?   百灵连连点头:“奴婢绝不说出一个字去!”别人想来也不会知道,毕竟只有芥子居位置特殊,要去花园必经此地,别的院子若不是有心,不会发现少奶奶这深夜之行。   香姨娘不再说话,由百灵服侍着躺下了,只是两眼盯着帐子顶,无论如何睡不着。   其实,她并不相信许氏是去私会梅家兄弟的。不说别的,许氏与梅家人素不相识,梅家兄弟搬进沈家才几日,这就情热到夜间私会?这绝不可能!   但许氏手里有花园的钥匙却是事实,那么这钥匙是谁给她的?   花园以前并不是非上锁不可的。因晚上并没人往园子里去,所以只是有个婆子看看园门罢了。也是打从梅家兄弟住进去,沈云殊才特地交待必要锁门,梅家兄弟若有事可来叫门,也可从花园角门出入,免得误撞上内眷。   因为有了沈云殊的话,婆子才记得夜夜都要上锁,所以这钥匙,十之八-九,就是沈云殊给许氏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许氏夜里要去花园,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他让许氏去的。   香姨娘想不出来许氏去花园会做什么,但她至少知道,梅汝清被沈云殊强拉了去军营教授倭语,梅家兄弟也是他半抢半请来住在花园里的,这都跟外头的事有关。所以,许氏也很可能,是替沈云殊在办事。   可是许氏嫁进来才多久呢?香姨娘不由自主地屈起手指数了数,从二月到九月,半年多点儿而已,他们甚至还没圆房,许氏就已经这般得沈云殊信任了?   按理说,她应该替沈云殊高兴才对。毕竟夫妻相得,这也是当初她对许氏的期望可是……许氏对她,似乎并不那么……   想想许氏自进了沈家,对她的态度,香姨娘就觉得心里有些微微发凉。   许氏跟她不很亲近,这倒没什么。她毕竟只是个妾,又不是许氏的正经婆婆,难道还非得要她敬着不成?   可是她这里掏心掏肺地跟许氏说起沈家众人的喜好,想着能帮她几分也是好的,许氏却一转头就哄着沈云殊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给了她管。   这也就罢了,她是当家主母,这些交给她管也是应当应份的。但她,许氏她当面说相信她不必查账,却是一转头就哄着沈云殊又去了茶山。   最要紧的是,沈云殊竟也去了。   香姨娘在黑暗中攥紧了手。自打前头连氏夫人过世,她的嫁妆就由沈大将军交给了她替沈云殊管着。这些年来,沈云殊不但从没过问,还把自己得的东西也都交给了她。如此的信任,却被许氏吹了吹枕头风,就烟消云散了。   不,也许并不是烟消云散,沈云殊不会是怀疑她才要去茶山的,那可是她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只跟她亲的!   他答应去茶山,也许只不过是随口应了许氏罢了,只是他那时候,一定是根本没有想到,他这样去查账,对她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未免太听许氏的话了。   许氏,是生得够美貌……香姨娘眼前便浮起许碧的脸来——雪白的肌肤,仿佛在阳光下晒晒就会化掉似的;一双会说话一样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我见犹怜,还有笑起来的时候会浮出来的一对儿酒涡——西北可找不到这么精致的女子,也难怪沈云殊一头就栽了进去,还不曾圆房,就陷进了温柔乡……听说去京城的时候,朝廷里还有人在弹劾沈家,他就忙忙地向礼部递了请封的折子,给许氏请诰命……   这样怎么成呢?香姨娘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可以不在意许氏疑心她——就像前些日子,她明明是一片好心要安慰表姑娘,许氏却疑心她在连玉翘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叫丫头来传话敲打她——但她不能由着沈云殊就这么被许氏攥在手里,言听计从。   这男人家,若是被后宅妇人拿捏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香姨娘在西北的时候也见过,外头威风凛凛的男人,就因为被后宅妇人的枕头风吹昏了头,办下许多错事,连自己辛辛苦苦拿命挣来的军功都打了水漂。   还有些人,则是后宅里一人独大,以至于子嗣上有了损伤。就说沈家吧,若是沈大将军把后宅全交给沈夫人,那沈云殊还能平安长大吗?   她都是为了沈云殊。香姨娘低低地重复了几遍,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似的。那是她守护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害他呢?只是叫他不要被人哄骗了去,不要沉溺于后宅美色罢了。   只是,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叫他被许氏迷了去呢?   许碧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已经被升级成狐狸精一类了,她正混在一群人当中,听梅若坚教授倭语呢。   没错,梅家兄弟晚上在花园里开了一个倭语授课班,专门给沈家属下的人教倭语。   已经来上过三回课了,知雨还是有些胆怯,坐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起来。许碧颇有些无奈:“你怕什么呢?”   “若是,若是他们认出来……”知雨一个劲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又忍不住去摸发髻。   许碧险些笑了出来:“你还当他们没认出来?”这里坐的都是什么人哪?全都是沈家的心腹,他们彼此之间都十分熟悉,难道会对突然冒出来的两个陌生人视而不见?再说了,再怎么扮成小厮模样,她们两个也都是女子,若是放到那什么地方去,男女莫辨也就算了,在这一群汉子们中间坐着,她们两个如同跑进了骆驼群里的羊,简直一目了然。   知雨惊得连害怕都忘记了,呼地坐直了:“他们,他们早就……”   许碧忍着笑点点头。知雨打小就被买进了许府,总在后宅走动,何曾见过这许多外男,更不用说还坐在一室之中了。她连抬头看人都不大敢,自然更没有注意到那些汉子们有意无意地也都在避免向她们看过来。被如此特殊对待,若说这些人没认出她来,那才叫奇怪呢。   话本里说的那种女扮男装还天衣无缝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除非那女的原本就长得跟男人一样。就比如说她吧,虽然用妆粉涂黑了脸,还加粗了眉毛,但仍旧不像男人。更不用说这些人里有许多就是探子——比如那几个以数字为名的,据说都是专门培训出来的——他们要是眼睛这么瞎,也干不了这份工作。   许碧敢肯定,第一天踏进这地方,这些人就认出了她们是两个女子,然后估计用不上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就能猜到她的身份。所谓女扮男装,不过是为了糊弄上头讲课的梅家兄弟罢了。   当然,也是为了避免尴尬。毕竟沈云殊许她乔装了来听课,跟她大摇大摆以沈家大少奶奶的身份进来,还是有区别的。不说别的,就梅家兄弟往讲台上一站,低头看见下头两个年少女子,只怕也会觉得别扭吧?   不过梅家兄弟应该是到现在还没发现这一群“学生”里有两个女的。   许碧想到这个就有点好笑。   梅若明是个近视眼!虽然这年头没有眼镜,但看梅若明往下看的时候眯着眼睛,就能看出来他近视,而且度数应该也不会太低。听说他实在是太爱读书,以至于梅汝清不得不硬拉着他出来游历,免得他进了书房就不出来。   看来这对近视眼就是这么出来了的。   不过梅若明一讲起话来,就显示出他渊博的知识了。日语受到汉语很大的影响,梅若明讲起来的时候也是两相对照着讲的,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甚至还给他们科普了一下日本历史。许碧觉得,就单论语言这一门,也不比她当初大学里教日语的那个老师差到哪里去,更不用说人家对其它知识的丰富了,这样人才是真正做学问的呢。   梅若坚呢,比梅若明要活泛点儿,到底是年轻几岁。他授课也与梅若明不同,居然搞出了角色扮演,叫众人一边说着倭语,他一边在旁边纠正发音和语法。虽然大部分人现在只能磕磕巴巴说几句最常用的话,但看得出来都对这种学习方法甚感兴趣。   今天还是梅若坚授课。他倒是不近视,看那从容谈笑的模样倍儿有神。许碧在下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想到,其实这倒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啊。   沈云婷的亲事,其实沈云殊也物色过几个人选,但许碧曾经旁敲侧击地跟沈云婷谈过,发觉她虽然十分崇敬自己的长兄,本人却更喜欢读书人。这大约是在西北的时候,因为时常战事一起就要担心父兄的安危,所以才害怕将来嫁的丈夫也这样时时身处危险之中吧。   要说,梅若坚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符合沈云婷的要求。他今年二十岁,还有些少年人的锋芒,虽然穿着简朴,人又晒黑了,可五官轮廓摆在那儿,因为人瘦些,倒显得格外深刻了。   岭南人个子多半矮些,梅若坚却是中等偏上的个头,实在难得。且他性子活泛,沈云婷那小古板,真应该找个说话多些的夫婿。   虽说沈云婷是庶出,但梅汝清父子三人都只是举人,梅若坚就算后年马上就中进士,也是从七品做起。论身份,沈云婷还算低就呢。   就是不知道,梅汝清这样的大儒,会不会特别执着于嫡庶之事,不肯叫儿子娶个庶女。许碧在心里琢磨。其实沈云婷也就是一个庶出的身份略差些,论起管家理事,香姨娘也能教导她一二;论起读书识字,也算是个好学的;若论脾气,那至少比沈云娇是强上许多呢。   “那位小哥,轮到你了。”梅若坚忽然在上头指了指,接着许碧的衣角就被知雨拉了一下:“少奶奶,梅二少爷在说您呢!”   许碧这还是头一次被梅若坚点到,不过要论倭语,她可比在座这些人基础都好,只是需要重新学习一些发音和语法罢了。像这种日常用语的角色扮演,根本难不倒她。   梅若坚其实是瞥见下头这个清俊小厮仿佛在走神的样子,这才点了他起来。来听他授课的这些人看起来五花八门的,他心里多少也猜到些多半是沈家养的探子,只是假做不知。只是这一群人当中,这两个小厮看着实在显眼,尤其有一个生得太好,瞧着雌雄莫辨,梅若坚都疑心该不会是派到那种地方的人。虽说他只管授课,但心里总觉得这样人有些不堪,故而看他走神,便故意叫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小厮竟学得极好,瞧着比别人说得都流利些,就是那声音软绵绵的很有些女气,越发让他心里起腻,等这小厮说完,便连忙叫他坐下,连点评都未曾点评。   许碧还真没想到梅若坚猜到那个方面去了,这一堂课上完已经到了子时,沈家的人一出房门就四散在夜色之中没了影儿,只有许碧和知雨拿钥匙又开了花园门,悄悄回了院子。   知晴守门,困得直打呵欠,终于盼了她们回来,不禁叹道:“姑娘辛苦学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去跟倭人说话不成?”她可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上什么倭人了。   许碧看她困得两眼都睁不开,笑着打发她去睡,自己由知雨伺候着洗干净了脸,就进了卧房。其实她也知道便是学会了倭语也未必就能派得上用场,但不学又觉得可惜。何况这比做针线可有趣多了。   她一边想一边往床边走,一掀帏帐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个人,吓得一声尖叫险些就要出口,却被那人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低声笑道:“是我。”正是沈云殊。   “你——”许碧险些被吓出心脏病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就跑到我床上来!”   沈云殊嘿嘿一笑,小声道:“偷偷跑回来的,别作声。”   许碧白了他一眼,把灯吹熄,也低声道:“还别作声呢。你这吓我一跳,要是我喊出来,看你怎么收场!”幸好她不习惯有人在屋子里值夜,要不然知雨也在,这还能瞒得过去吗?   沈云殊往后一倒,躺在她的枕头上,笑道:“大少奶奶胆气过人,哪能见人就吓着了呢。”   许碧忍不住伸手就掐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这跑回来又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沈云殊反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要把海鹰再送回宣城去,顺便来看看你。”   “骗人吧你就——”许碧才不相信他,“海鹰那边,袁家起疑心了?”   “嗯。袁家也不好骗。这会儿海鹰知道的都吐得差不多了,送他回去避避风头。”沈云殊握着许碧的手没放。其实他真不是骗人的,本来他们扮作商队,赶着天黑前进城,明日一早就走,他是特意回来看看许碧的,二更时分就得走。   说起来,许碧马上就要及笄了,那时候就……   沈云殊轻咳一声,把心里的绮思压下去:“倭语学得如何?”   “好着呢。”许碧不大谦虚地夸了自己一句,小声道,“你觉得梅若坚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沈云殊一听就知道许碧自然不是想要寻常的答案。   “我是说,若是给云婷说亲事……”许碧忽发奇想,“要是让云婷也跟着去学学倭语,你看怎么样?”让沈云婷先认识一下梅若坚,总比盲婚哑嫁要强吧? 第80章 冲突   沈云殊对梅若坚其实也有点想法, 但被许碧这一句话却说得哭笑不得:“让云婷去学倭语?学这个有何用?”   “哎哟,重点不是学倭语——”重点是让沈云婷见见梅若坚啊。   “胡闹。”沈云殊却毫不犹豫地把她这个念头否了,“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有女儿家自己跑去相看的。”   许碧硬生生地被噎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个是土生土长的封建男人,不是她那个时代的开明哥哥,不由得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还让我去学呢……”   沈云殊在黑暗之中面露无奈之色:“那你是让我也不许你再去?”说实在的,这确实不合规矩。沈一等人自从上了头一堂课, 回来就会悄悄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他,连沈卓都委婉地向他提起过此事, 大意就是大少奶奶一个女子,混在男子之中听讲,实在有些不便, 若被梅家兄弟发现, 岂不尴尬云云。   其实连沈云殊自己都觉得,不该让许碧跑去的。可当时许碧一听梅家兄弟也要教授倭语,立刻说要去听课,当时她眼睛亮晶晶的, 看着他的时候全然是一片兴奋,仿佛丝毫也没有想过他会拒绝似的。   也不知道怎么的, 他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居然没法说出口,最后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倒是这会儿, 黑暗之中他看不见那双眼睛,拒绝起来倒是更容易些。   许碧转了转眼珠:“就是京城里结亲,也有相看的。”这个不全是假话,有些人家在成亲前也会让小儿女见一面的,不过那差不多都是两边长辈已经将亲事定下,只差最后一步了,便是小儿女自己不曾相中,这亲事也是改不了的。   沈云殊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真不知情?”就这么明晃晃地哄他?   “这婚姻大事,必得遵从父母之命,没有由得自己挑捡的!”   许碧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那若是父母挑选的人脾性不合,成亲之后相互看不顺眼,又当如何?”   沈云殊皱皱眉:“什么脾性不合?为妇之道,在后宅做好本份之事便是了,男子只要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会敬重于你。若他做得太过,娘家人是做什么的?”   许碧简直要气死了:“那若是云婷自己不喜这个男人呢?”   沈云殊语气便严肃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许碧脱口而出:“什么话?真话!你们西北养马,要配种的时候还得公马母马彼此看着顺眼呢,难道随便拉一头过来就配不成?配马的时候还知道叫马儿自择,怎么到了成婚,反倒不许女儿家看一眼了!”   沈云殊呼地坐了起来:“荒唐!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岂有你这样胡闹的?”还扯出什么配马来了,虽说,虽说配种之时确实还要看马儿是否肯□□,但,但人岂能跟马相提并论?   “我怎么胡闹了?”许碧也坐了起来,“男子娶妻不合心意,还可纳妾,可女子呢?就守着那份儿所谓的敬重,要孝顺公婆,管家理事,还要眼看他左拥右抱,替他养着妾室和庶出子女?”   “胡说!”沈云殊微微有些动怒了,“这都是哪里来的荒唐言语?许家究竟是怎么教你的?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学什么倭语了,好生在屋里反省一下!”   许碧陡然想到沈家也是有妾的,她刚才的话已经算是说到沈大将军头上了,难怪沈云殊会动怒。   自打成为了许家二姑娘之后,许碧其实一直没有特别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主要是因为她很快地离开了那个原生家庭,而进入沈家的方式和过程又有点——特殊。   因为这点特殊,沈云殊其实对她也是特殊的,只不过许碧从来没有意识到而已。不过此时此刻,她算是终于明白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自由的女记者,即使有一天她的身体素质跟从前一样甚至更好,她也不再是从前的许碧了。   “姑娘?”睡在外屋的知雨隐约听见了点声音,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可是有事?”   许碧咽了口气:“没事,你睡吧。”   “都进门这么久了,怎么还叫你姑娘?”沈云殊沉着声音道,“明日让她们改过来,若被外人听见,也太没有规矩了。”   许碧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她既然嫁过来了,知晴知雨也就应该改口叫她少奶奶了。不过她不愿意回答沈云殊的话,而是一头又倒回了枕头上。   说真的,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了香姨娘这个“特殊人物”。   这个特殊,不是指香姨娘在沈家的特殊地位,而是指她做为“姨娘”这个角色,对许碧的特殊意义——沈家,也是有妾的。   都说父母的婚姻观念会影响到儿女,那么沈大将军有妾,而且香姨娘于沈云殊又十分亲近,那么几乎可以确定,沈云殊——也不会反对纳妾。   许碧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从青霜爬床失败之后,她好像一直就没弄明白一个问题——青霜和紫电的失意,其实是因为她们是沈夫人挑出来的,所以沈云殊一直防着她们。他防的是沈夫人的人,而不是两个潜在的通房丫鬟。事实上,如果不是他长期身在军营,或者紫电和青霜不是沈夫人挑的,又或者根本没有沈夫人这个人而是连氏夫人活着,那他今年二十岁——她许碧嫁进来的时候,他身边应该就已经有人了,就像沈云安现在房里的剪秋一样。   剪秋的事儿,虽然不曾大张旗鼓,但月例银子一换,满府的下人也就都知道了,自然在许碧面前说过。可就是那会儿,她都没有联想到沈云殊这里,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傻不愣登了。   沈云殊半天都没有听到许碧的声音,黑暗之中也看不见什么,他停顿片刻,还是轻咳了一声:“你——”待要开口唤她一声,才发现这些日子他总是带点戏谑地称她“大少奶奶”,以至于此刻竟不知该叫什么才好了。   这么严肃的气氛,再叫大少奶奶自然不合适。可若是叫“许氏”,又未免显得太冷淡了些。毕竟她也是一心为沈云婷着想,便是言语之中有些出格的地方,似乎也不必如此严厉——她年纪还小呢。   但若是叫“碧儿”,好像又……又有些太过亲切了。现在犯错的是她呢,他是得要教导她才是。   沈云殊正在为难,便听许碧冷冷地说了一句:“大少爷,若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那连家表妹就不该到江浙来。父母不在,长兄如父,她就该听从兄长的话,乖乖嫁到别人家去做妾!”   沈云殊一时无语。的确,如果真是咬定了父母之命,连玉翘就根本不该对兄长的安排心生怨怼,以至于千里出逃。   “这,这怎会相同——”沈云殊噎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反驳的话。连玉笙是为了自己利益把妹子卖去做妾,而他自然会替沈云婷仔细挑选一个门当户对、人品稳重的夫婿,这里头可是有天壤之别。   许碧不吭声。其实她现在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但她想说的话却又并没有理由说出口,因此只能沉默。   沈云殊又等了片刻,见许碧还是一言不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我先走了……你好生想想,今晚的事错在哪里。”到底还是补了最后这一句。   自从宣城驿救人之后,他觉得许碧与一般女子不同,也就对她格外宽容。可这宽容不该是无限制的,以至于让她如此——没规矩,说起话来无所顾忌,连父亲都指摘了进去。若是再不管束,万一她在外头也这般口无遮拦,却要如何是好?若真是丢了沈府的脸面,沈夫人必会借机发作,到时候她怕就要受罚了。   许碧听着沈云殊下了床,然后打开窗户翻了出去。窗户重新落下的那声轻轻的嘎吱声让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就随之而来,既像失望,又像伤心……   到了这会儿,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沈云殊。是的,从前的三十多年她都没有恋爱过,所以直到现在,她才能确定,她的确喜欢上了沈云殊,虽然这个过程完全跟她从前想像过的不一样。   不但是过程与她想像的不同,就连对象,都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许碧在黑暗之中苦笑了一下。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现在的这个身份,许二姑娘,已经嫁人了。在她刚刚穿越过来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归宿。   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而没有圆房,已婚的身份就好像还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不可忽视,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把沈云殊当成自己的丈夫。更多的倒像是个朋友,或者说,是男朋友。   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实际的情况是,沈云殊是她的夫君,而这是个小妾合法的时代,并且以沈云殊的身份,纳妾或收通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都是正常的。很显然,沈云殊自己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早晨起来的时候,许碧觉得脑袋有点昏沉。知雨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一抬眼就吃了一惊:“姑娘,这是夜里没歇好?”   “什么?”许碧有些恹恹地抬起眼睛,随即被知雨捧到眼前的镜子吓了一跳。   这还是沈夫人当初给她的玻璃镜子,镜子里的人眼睛底下两块青黑,快跟大熊猫一样了,看起来显然是一夜都没睡。   “姑娘是怎么了?”知雨想起昨天晚上隐约听见的声音,心里不由更疑惑了,“昨儿夜里,奴婢听见——”她仿佛是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啊。   “我做了噩梦。”许碧随口敷衍一句,把脸埋进了温热的帕子里。她一夜没睡,但仍旧没有得到答案,脑子里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那,姑娘——”知雨才说了半句,许碧就抬起了头,“以后不要叫姑娘了,叫少奶奶。”   “啊——”知雨一怔,顿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是,是奴婢一直疏忽了。”   “不单是你,我也疏忽了。”许碧平静地说,“把知晴也叫来,这事儿,以后不能再疏忽了。”   知晴正好提着食盒进来,许碧示意她把门关上,安安静静地说了自己的决定:“晚上不必再去花园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对谁也不能说出去。”   这一点知晴十分赞成:“那倭语本就没什么好学的,姑娘——少奶奶跟那些人一起,也确实是不大……”   许碧自嘲地笑了笑。瞧,就连她的丫鬟,都觉得这举动不合规矩。从前是有沈云殊的允许,她们才不说什么,但现在……   “一会儿吃过饭,我去给夫人请安。”许碧环视了一下她的屋子,“好久没做针线了,既然不久就要迎二少奶奶进门,我也该做点东西表表心意才是。”   她这几间屋子,其实不大像个女子的闺房。至少沈云婷的屋子她去过,跟她的就不一样——书籍纸笔也都有,但最显眼的还是放在厢房窗下的一副绣架,上头随时都有未完成的绣品。   而她这屋子,压根连个针线的影子都不怎么见。事实上,从她穿越过来,她就没动过针线,因为她不会。   许碧上辈子就只会钉个扣子,或者把绽了缝儿的裙边裤角缝一缝,再往袜子上打个不怎么平整的补丁。就这点手艺,还是她跟着医疗队那段时间学会的,因为那地方可没有什么便利店,能让你随时买到衣服来替换的。   至于这个时代归于“四德”之中的“女红”,那她是根本不通的。如果不是因为一穿越过来就嫁了,恐怕在这上头她就得露馅儿。   “哎——”知晴更高兴了,“少奶奶好久都没动针线了,是该做点儿东西。至少,至少也给大少爷做点儿……”那紫电整日躲在屋子里,就是给大少爷做针线呢,这上头怎么能让她专美,少奶奶的针线可不比她差呢。   许碧再次苦笑:“生那一场病,总觉得连针怎么拿都忘了……”   知晴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少奶奶只是好些日子没有做针线了而已,只要再拿起来,练练手自然就好了。”以前许二姑娘一日里大半的时间都在做针线,别看才十四岁,那一手针线比许家针线上的丫鬟们都不差了。   许碧叹口气:“不是——算了,等我先试试吧。”她还有许二姑娘做针线的记忆,但记忆归记忆,真要她上手自己做,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像她练字一样,也是断断续续练了这几个月,才算把字写得勉强能看了。   知晴高高兴兴去准备绣棚针线了。在她看来,这才是正事呢。少奶奶大半夜的去学什么倭语,那有什么用啊?不如好好给大少爷做点针线,什么中衣啊鞋袜啊,大少爷穿在身上,难道会不念着少奶奶的好处吗?   沈夫人这些日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见许碧眼睛底下脂粉都遮不住的青黑,居然还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夜里没歇好?”   自打沈云安从西北回来,沈夫人这股子兴奋劲儿就没过去。董家那边,董夫人居然半点都没难为,还递了话来,说是等董藏月及笄就可以嫁过来,若是这样,那也不过就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一想到再有几个月自己的亲儿媳就要进门,沈夫人连许碧都觉得顺眼了——论门第论嫁妆论教养,董藏月可都比这个许家庶女强太多了,到时候她进了门,定然会把许氏压下去。   香姨娘也在一边伺候,闻言也往许碧脸上看了看,顿时又想起了昨夜看见的背影。这会儿她已经完全能肯定,昨夜那个人定是许碧了,也不知她究竟是去做什么,竟在脸上都带了出来。   许碧满腹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香姨娘的目光,只顺着沈夫人的话道:“大约是茶喝多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就去歇着吧。”沈夫人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这里没什么事。”   香姨娘便向屋门口的百灵招了招手,从她手里拿过绣好的屏风:“夫人,家里这么大喜事,婢妾别的不成,绣了一幅百子闹春的屏风,也是婢妾一点心意。”   沈夫人瞥了一眼那屏风,虽未展开,但单从最上面露出来的图案来看,就知道十分精致。不过她是绝不会在儿子喜房里用香姨娘的针线,只笑了一笑,便叫红罗接下:“你的针线向来精致,不用看也知道是好的。”   香姨娘柔声细气地道:“婢妾也只能做做这个了。倒是家里近日来这许多事情,夫人只怕忙不过来,何不让大少奶奶帮忙呢?”   沈夫人根本不想让许碧插手沈府的中馈,闻言便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起这个,我倒记起来了,再过些日子大郎媳妇就及笄了吧?也该圆房了。”   许碧心里咯噔一跳,把头低了下去。沈夫人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两句,却见沈云安站在门口,一脚刚踏进门里,就那么怔怔地站住了。   沈夫人心里猛地一紧,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见他果然是在看着许碧,顿时心里又是慌乱又是恼火,却不敢露出半丝痕迹,忙寻个借口把屋里众人都打发了,才沉声道:“安儿!”   沈云安满心只想着刚才听见的“圆房”二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半晌不见母亲说话,抬起头来才发现沈夫人脸色铁青,不由得心里一紧,道:“母亲是有什么事?”   “我倒要问你呢!”沈夫人压低声音狠狠说了一句,“你在发什么呆?”   “我——儿子——”沈云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想要寻个借口出来,脸上就猛然挨了沈夫人一巴掌,打得他怔住了,“母亲?”   “你方才在看什么!”沈夫人气得发抖。她还以为儿子只是一时糊涂,把剪秋给了他,他身边有了女人,自然就不会那般惦记着许氏,等到董藏月进门,他也就能收心。万没想到,沈云安居然还惦记着许氏,居然听见许氏要跟沈云殊圆房,竟就失了态!这若是被人看出来,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沈云安记忆中还是头一次挨了母亲的巴掌,捂着脸倒退一步,讷讷不成言。眼看沈夫人气得眼圈都红了,似乎随时就要落下泪来,他也有些心慌:“母亲,我,我只是,我也未曾做过什么……”   “你还要做什么!”沈夫人气得眼泪双流,“我这里费心费力替你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藏月她哪里不好,你却起这样的糊涂心思?你,你是要气死我吗?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还活不活?若是你,若是你这样糊涂,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沈云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娘你别这么说,我,我并不敢的……”   沈夫人扑打着他的肩背:“你跟娘保证,再也不起这等糊涂心思了。不然,不然娘也只有死了。”   “儿子发誓!”沈云安只觉得心里苦涩难言,“儿子绝不会做什么糊涂事的,儿子一定好生跟董家姑娘过日子……”   看着沈云安有些失魂落魄地出去,连脸上的掌印都没有遮掩,沈夫人心里还是提得紧紧的。沈云安虽发了誓,可知子莫若母,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根本不曾放下许氏。   “那个妖精——”沈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庶出的丫头,果然都跟生她们的娘一样,都是些妖精!许氏就仗着那张脸,不但把沈云殊迷得晕头转向,现在还来祸害她儿子了!   许氏要搅得她儿子屋里不安宁,那她也不会让许氏好过。青霜那丫头没成,是因为沈云殊防着她,不肯要她安排的人。那若是连氏家里的人呢?许氏不是跟连家丫头好得跟亲姐妹似的,还到处给她辟谣说她并不克夫?那好啊,就让她跟连家丫头做真姐妹吧…… 第81章 利害   许碧对沈夫人屋里的后续事件自然是丝毫不知, 她今日精神不济,告退出来的时候连沈云安站在那里都没怎么注意,更别说看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知晴跟着她, 也是粗心大意的, 同样没注意沈云安的神情, 只担心地道:“少奶奶要不然回去再歇会儿罢,那什么拉弓练箭的事儿就算了吧,手臂都拉粗了,手也磨糙了, 脸也晒黑了……”总之她是半点儿都找不到干这事儿的好处。刚开始那几日,看少奶奶天天都是手臂酸疼的模样, 何苦来要受这个罪呢?   两人说话的工夫已经回了院子,知晴抬头一看,只见天天都要跑来教少奶奶练箭的九炼今天居然没来, 真是正中下怀, 忙道:“九炼都没来呢,少奶奶快去歇着吧。”   许碧脸色有些阴沉地在院子里扫了一眼。不用想也知道,九炼天天都来,今天忽然没来, 定然是沈云殊昨天留了什么话。   “少奶奶?”知晴看她站着不动,刚小声又问了一句, 就听院门口脚步声响,却是连玉翘带着青螺过来了。   连玉翘外头披了件斗篷,里头的衣裳却是窄袖的, 乃是专门改来用于练射箭的。不过她一进来就发现了九炼不在,当即就站住了脚,有些犹豫地道:“表嫂,今儿,今儿不练了?”这些日子她都是按时过来的,开始是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既然表嫂发了话,她不敢不来。后来最苦的那一段儿过去,就渐渐觉得有点意思,一到点儿就自觉地过来。没想到今天这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当即吓得她又不敢动了。   许碧看见她穿的衣裳,却忽然弯了弯唇角:“练!怎么不练?今儿九炼不来,咱们自己练。表妹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为什么不练呢?她已经学起来了,为什么要半途而废?看看连玉翘,这姑娘本来听见她要学射箭都吓得半死,这会儿不也天天兴致勃勃地跑来跟她一起练了吗?这是古代不假,她必须要屈从于某些规矩也不假,但她不会对所有的一切都低头,否则她就不再是自己了。   虽然穿越了,她可以做许二姑娘,但她也还是许碧。如果放弃这一点,那她还剩下什么呢?她在费力气想把连玉翘从那个泥沼里拉出来,难道反而要让自己陷进去吗?   虽然没有九炼指点,但许碧这些天也稍微摸索出了一点儿经验。何况她至少还懂个抛物线什么的,教一教还摸不着头脑的连玉翘倒是可以的。   连玉翘也是刚刚才能拉开弓,只不过才学搭箭上弦而已,对许碧的指导奉若圭臬,最后居然还误打误撞地射中了一箭。虽然也就是堪堪插在靶子下方,但也足够她高兴了。   射了半个时辰的箭,又在廊下放松活动了一下,连玉翘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院子,还忍不住要跟青螺说:“表嫂真厉害,她说叫我把弓往上抬一抬,果然就射中了呢。”   青螺也很高兴。连玉翘这些日子脸色也红润了,饭量也长了,也不总是想着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要在夜里哭了——事实上她晚上沾了枕头就着,连起夜要茶水都少了,一觉睡到天亮,哪里还顾得上哭呢?   “可不是,少奶奶聪慧着呢。”在青螺看来的确是这样,因为听说少奶奶从前也是没有摸过弓箭的,这才学了多少日子,就能教人了,不聪慧怎么行?   “姑娘且坐一会儿,少奶奶说了,总要汗下去了才能换衣裳。奴婢先去取热水来。”青螺这会儿对少奶奶说的话更是如奉纶音,那是一点半点儿都不能打折扣的。   连玉翘这客院也有小厨房,烧点热水倒是方便,青螺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里头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说话:“听说表姑娘就是因着不肯做妾,这才来投奔老爷的,怎又可能给大少爷做妾呢?”   另一个婆子就嗤了一声:“你晓得什么。那做妾,也要看是在什么样的人家。表姑娘可怜,遇着个心狠的兄长,被姨娘调唆着,要她去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做妾,那日子如何过得?咱们家那就不一样了,不说大少爷年轻有前程,单说表姑娘是大少爷的表妹,有这一层关系,能跟外头买起来的那些妾一样么?”   “这倒也是……”前头说话的婆子不由得点头赞同,“再说,我看大少奶奶也喜欢表姑娘。人人都说表姑娘克夫,大少奶奶可一直都跟表姑娘好呢,如今还天天带着表姑娘在院子里射箭玩儿。”   “这你就不大懂了……”婆子压低了声音,就是青螺也只能勉强听清,“咱们大少爷这身份,总不可能只守着少奶奶一个,早晚都是要有人的。少奶奶不喜欢家里的丫鬟,怕的是丫鬟伺候大少爷年久,既有情份又晓得大少爷的脾性,真抬了姨娘可不好辖制。要不然,怎么就把青霜给打发出去了?”   “何况,你大约还不晓得——”婆子把声音放得更低,说话却慢了些,青螺倒听得更清楚了,“大少奶奶,那是以庶充嫡,就借着大少爷急等冲喜的机会才嫁进来的。”   “什么?”先头的婆子不禁惊呼了一声,“以庶充嫡?这,这老爷怎么肯?难道当初定亲的时候不知道?”   “当初定亲,定的自然不是这一位。”那消息灵通的婆子轻嗤了一声,“那时候大少爷的伤——你也晓得,老爷夫人都没法子了,才想出冲喜来。许家怕是看着咱们大少爷不能好了,就把个庶女记在正室夫人名下,硬说当初是定的这一个。大少爷急等人进门冲喜,老爷也就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青螺在厨房门外都听得愣住了,里面的婆子更是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能成呢?许家也太——老爷竟就这么认了?”   消息灵通的婆子叹道:“那会儿是没奈何。谁知少奶奶一进门,大少爷就真的好了,这难道还能再把人退回去不成?那岂不成了咱们家忘恩负义了?老爷是不会做这样事的,可不就只能把人留下来了?你瞧少奶奶到如今都没摸着家事的边儿,可不就因着从前压根儿没学过,夫人不敢让她上手么?”   她顿了顿,便道:“咱们家固是不能再把人送回去,可大少奶奶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死死防着院子里的丫鬟。这回表姑娘一来,大少奶奶大约也是怕她将来进门,这才好好笼络着。万一要是——表姑娘也念她的好。”   前头的婆子感叹了一声,道:“要这么说,我说句不敬的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儿了。表姑娘那名声——不管是真克夫还是假克夫,只要将来婆家有点什么事,准都要推到她身上来。谁家过日子就一帆风顺的呢?表姑娘若是嫁出去了,这日子可未必好过。”   “可不就是这样么!”消息灵通的婆子一拍大腿,“所以夫人在外头给表姑娘看了几家人家,可到头来也没成,还不就是因着这事儿?有些人家听见说死了未婚夫就不情愿,有些嘴上不说,可那都是奔着巴结老爷来的,夫人又觉得不妥。表姑娘这亲事,还真是愁人得很呢。”   “若是这样,还真不如就留下来给大少爷做小呢。”那婆子感慨地道,“自家亲戚,老爷和大少爷难道会不对表姑娘好?大少奶奶这身份又压不住人,真个就是姐妹了。若是表姑娘肚子争气再生个儿子——瞧瞧香姨娘,那还是跟咱们一样的出身呢,生的又是姑娘,如今在家里也一样是个主子,强如到外头嫁个不知根底的人家,若无事还好,稍有不如意,那罪名就都压下来了。”   “我若是表姑娘,我就这么着。”消息灵通的婆子点头道,“少奶奶是那样儿,表姑娘又有老爷和大少爷护着,日子好过着呢。说是做妾,不过是名份上差一点儿,内瓤儿里可都是自己的。你看外头那些人家,拉出来也说是正室奶奶,其实那日子过得怎样,只有自己知晓。不是我背后评点表姑娘,表姑娘这性子啊,若是去给人家管家理事,不知要吃多少委屈呢……”   青螺听到这里,哪里还有拿热水的心思,竟不自觉地转了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屋里去了。   连玉翘还在屋里等热水呢,却见青螺脸色发白地回来,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是小厨房没有烧热水?其实我这身上也没有很湿,换件衣裳就是了,别跟那些人争执起来……”   青螺连连摇头,定了定神,才把门关起来,悄悄将刚才在厨房听的话跟连玉翘说了。   连玉翘怔怔坐了片刻,眼泪就滚了下来:“我晓得我叫姑父为难了,实在是不该来的,如今倒叫姑父拿了个烫手山芋,我还是去庵堂的好……”   “姑娘!”青螺用力拉了她一下,“姑娘别说什么去庵堂的话了,奴婢倒是想,这两个婆子虽是无礼,说的话倒也……”难怪大少奶奶对姑娘那么好,变着法儿打消姑娘出家的念头,难道就是想着笼络姑娘……若真是这样,这倒也是条出路。   连玉翘六神无主地摇着头:“这,这怕是不行的……”   青螺灵机一动:“不如,跟姨娘商量商量?”这府里除了大少奶奶,就是香姨娘跟连玉翘最亲近,虽说上回惹得连玉翘哭了一场,但那话倒都是关切的,而且听说为那一回,香姨娘还吃大少奶奶怪了一回,事后也不见介意,仍旧是时常送东送西。何况她也是连家出去的人,这会儿青螺也只能想起她了。   香姨娘听了青螺的话,先是默然,直到青螺脸上神色都变了忐忑不安,才轻叹了口气:“原这话是不该我说的,上回多嘴说了一句,倒惹得表姑娘哭了一场……”   青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奴婢晓得姨娘都是为我们姑娘好——”上回香姨娘就是说到了连玉翘的亲事难寻,才惹得连玉翘伤心之下说要出家的,可见这事儿,香姨娘早就料到了。   香姨娘抬手止住了她,叹道:“这世道对咱们女人家是极苛刻的,咱们都知道原是那一家的儿子短命,可这外头的人,就总喜欢把罪名扣到女人家头上。”   青螺连连点头,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姑娘也是怕给大将军添了麻烦,所以才要出家,可,可她才十六呀……”   “要说留在府里,自然是好的。”香姨娘递了青螺一块帕子,“那出家的话可说不得,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后头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呢,哪能就青灯古佛地过?那两个婆子的话虽糙,却也不差,表姑娘是前头太太的侄女儿,老爷和大少爷自然都会对表姑娘好的。我虽是个婢妾,也记得太太对我的恩情,自然会尽力照顾些。”   青螺心里稍定,迟疑着道:“可,可姑娘,姑娘怕大少奶奶不喜欢……”没人会喜欢夫君纳妾吧?就是她家太太那么和气的人,对连玉笙的生母也显然是不大喜欢的。   香姨娘一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不由得抬眼看了看青螺,心里暗暗冷笑——果然是个会笼络人的,这才多久呢,就把连玉翘也笼络了过去。沈夫人也是个傻的,只会数做妾的好处,都不晓得问一问连玉翘心里想的什么。   不过,香姨娘也实在没有料到,连玉翘居然真是个实心眼儿,这时候竟还想着怕许碧不喜欢……   “大少奶奶自然不会太喜欢。”香姨娘又轻叹了一声儿,“可是真要说起来,表姑娘做妾,比大少爷纳别人好得多。”一想到许氏居然只是个记名嫡女,她心里就憋了一口气。沈云殊一表人材,年纪轻轻就自己挣了五品的守备在身上,在她看来就是尚公主都尚得,许家却敢拿个庶女充数,真是——混蛋!   这里头少不了沈夫人的手笔。香姨娘一则恨许碧,二则就恨沈夫人。他们远在杭州不晓得,沈夫人是派了心腹去京城的,如何会不晓得?却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直到如今才放出消息来,分明是要看沈云殊的笑话。再把连玉翘给沈云殊做妾,有了这亲戚名份就难压得下去,沈云殊的后宅还不要闹腾起来?   香姨娘眼神有些阴沉地扫了青螺一眼,要不是嫁进门的是许氏,她是不会让沈夫人得逞的。可如今——真是造化弄人!不过也好,连玉翘是个老实的,不会有那许多坏心眼,总比沈夫人找的人可靠些。再说她跟自己还算亲近,以后,想必也能听话……   “大少奶奶这身份,的确是……”香姨娘一声声地叹气,“日后若是大少爷纳了别的人进来,大少奶奶可未必压得住,就算压得住,也难保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表姑娘跟大少奶奶好,定然不会害她的,姐妹相得,大少爷这后宅才安稳……”   青螺走这一趟算是安了心,晚上给连玉翘守夜时便把香姨娘的话都说了:“姨娘说——这对大少奶奶也好……”   “真的?”连玉翘今天下半天什么都做不下去,写字刺绣都弄得一塌糊涂,此刻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真是对表嫂好?”   “姨娘总不会害姑娘,也不会害大少奶奶的……”青螺说着这话,自己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可是那两个婆子的话有一点是极准的,连玉翘若是嫁到外头去,一旦夫家有什么不如意,她就成了替罪羊,这日子是没法过的。而连玉翘的性情……就连青螺自己也都得说,是撑不起事儿的。   “可——”连玉翘还是犹豫不定,“再说,这,这也不是咱们该说的……”   青螺也发起愁来。是啊,总不能让姑娘自己跑去跟大将军说要留下来做妾吧?   “奴婢看,还是请姨娘帮忙……”   连玉翘呆呆地睁着眼睛出神。黑暗之中,她仿佛又看见那天沈云殊从墙头上翻进来,跟许碧站在院子里说话的情景了。表哥看起来又英俊又温柔,她也曾经悄悄地希望过,会有那么一个人用那样的目光注视自己。可是表哥和表嫂站在一起看起来那么般配,好像中间再也不该有什么插-进去似的。若是她也站在他们旁边,看起来,还会那么好么……   九炼一连三天都没到内院来,许碧却照常射箭、写字,只是每天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会做半个时辰的针线。   她一拿起针来,知晴和知雨就相信她的话了——以前会扎的花样子就不说了,看她拿针都有些别扭,竟真是把从前学的针线活儿全忘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知晴百思不得其解。   知雨连忙拉了她一把:“忘了就忘了,再学就是。”横竖沈府自有针线上的人,又不急等着自己做衣裳穿,慢慢练起来就是了。   许碧却觉得情况比她想的好很多。她拿起针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头一次下手就能缝出一排均匀平直的针脚,已经远超从前她自己的水平了,显然是这具身体自带的记忆。有了这个,再重新把针线练起来,可谓事半功倍。   “少奶奶也不用这般着急……”知雨看她又在自己手指头上戳了一针,不禁有些心疼,“慢慢来就是了。”半年不碰针线了,可不是手生么,若是早想起来,每日做几针,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知雨总觉得这几天少奶奶有些不对劲。她一直惦记着那天晚上隐约听见的男声,总觉得少奶奶屋里定然是有人的。想到刚进沈家门时的事儿,她就觉得,那人肯定是大少爷,只是不知道究竟他跟少奶奶说了什么,弄得少奶奶这些天脸上的笑容都少了。   是吵架了?为了学倭语的事儿?知雨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又怕反而惹起许碧难过来,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不管怎样,再过几日少奶奶就及笄了,到时候就能圆房,等圆了房,小夫妻两个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也该消散了……   许碧及笄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但沈云殊却还在军营里没回来,因为听说往福建去查探倭患事宜的钦差队伍遇上了海匪,死伤惨重。   九炼终于出现了,他心里虚,站在许碧面前连头都不大敢抬起来:“队伍死伤了有一大半儿,司大人被一刀砍在后背上,随行的人拼死拼活把他抢出来,可到底是伤到了心肺,最后也……”   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钦差!”杀钦差,那跟造反差不多的!   九炼小声道:“司大人是微服……”司俨也是为了走访百姓听点真话,扮做了一队商人,谁知道就撞上了海匪。   “现在海上还有几家这么猖獗的海匪?”许碧却觉得有点奇怪。前一阵子她是听沈云殊做过江浙闽三地海盗基本知识普及的,一般的海匪都是散兵游勇,见了落单的商船抢一抢是有的。但钦差队伍就算是微服,里头也有随行的侍卫,身手也都不赖,一般的海匪见了这样的硬点子也就掉头走人了,能硬碰硬的不算太多,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团伙,比如说海老鲨这一种。   但是近来沈家父子对海匪的打击着实不小。先是海老鲨帮覆灭,再是杜老七被团歼,这两个特别大的团伙被干掉之后,对其余匪徒很是起到了点震慑作用。这种情况下,好几个匪帮都偃旗息鼓,暂时不大出来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对钦差队伍下手的,恐怕不是一般匪徒。   九炼偷偷看了她一眼:“听说这群海匪原也是装了商人,司大人还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司大人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就突然拔刀杀起来了……”   他这几天都没来教少奶奶射箭,很怕少奶奶问他为什么不来。也不知少爷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大半夜的忽然回府,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就跟他说不要教大少奶奶射箭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他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少爷就又翻窗走了,莫不成是吵架了?他不敢问,只得第二天就不往内院来了。可听说这几天,他不来,少奶奶也依旧自己到了点儿就练箭,丝毫没受影响的。这要是少爷回来问他,他可怎么说呢? 第82章 及笄   许碧并没打算问九炼什么, 更没打算怪他:“那现在这事儿怎么办?”   “少爷已经赶过去了,所以……少奶奶生辰怕是赶不回来……”九炼打量着许碧的神色。他跟着许碧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出许碧不像是生气, 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让他越说越觉得有点心虚。   “哦。”许碧淡淡应了一声。老实说, 九炼不提,她都快忘记了马上就是她的生辰了。   这年头官宦人家对女儿的及笄看得还挺重要的,要特选吉日行加笄之礼,有些人家还广邀宾客, 单是行头就要做三套。   许碧那位便宜姐姐许瑶,及笄的时候就请了手帕交来观礼, 虽然一个五品翰林家里不能搞得多么盛大,却也是按着规矩有三加之礼,所用的笄、簪和钗冠都是特地新打的, 许二姑娘记忆犹新呢。   不过这种待遇许二姑娘是不可能有的, 她是个庶出嘛,即使不是早早出嫁,估计到时候也就是一碗寿面,桌子上多加几个菜罢了。如今都嫁到沈家来了, 就更别指望婆会给你安排笄礼了。   不过这对许碧来说也没什么。九月二十七在她心里根本不算生日,至于笄礼就更没多少意义了, 要是能给她做个生日蛋糕,她大概还会激动一下,其余的么, 就算了吧……   九炼心里更虚了。少奶奶怎么一脸对自己生辰毫无概念的样子?这可是大日子呢,一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少奶奶得及笄之后才能圆房,这会儿眼看着生辰要到了,少爷又没法回来,换了谁不失望啊?   或许是太失望了才会面无表情?九炼心里琢磨着,小心翼翼呈上一个盒子:“少爷回不来,不过叫人送了生辰礼给少奶奶……”看见这个总该高兴了吧?   说实在的,九炼还真不大适应许碧现在这表情。在他印象中,这位少奶□□一次见就是命悬一线,可就那样,她被救下来的时候也没见如何失态,不像知晴,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只差尿裤子了。   之后再见那就是成亲之后了。那会儿轮到少爷躺在床上装命悬一线了,少奶奶照样从从容容的,不但没愁自己是不是要当寡妇,还一眼就把他和五炼给认了出来,搞得少爷的装病计划不得不改变一下,向少奶奶先交了个底儿。   再然后,少奶奶就又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她能听懂倭语,还敢装成死人到大牢里去听几个倭人说话,从他们嘴里掏到了袁家勾结倭寇的实证。   九炼私下里掰了掰手指头,发现少奶奶干过的事儿还真不少,一只手居然数不过来。更出奇的是,别的女子经了这些事,只怕都要胆战心惊,说不定终日里光是担忧都担忧不过来,可少奶奶呢?事做了就做了,险冒了就冒了,完了还能每天兴致勃勃地过日子,还要学倭语学骑马学射箭,净闹些别家女眷不会做的夭蛾子……   不过,不管怎么闹夭蛾子吧,九炼还是觉得跟着这位大少奶奶挺不错的。遇到事儿她能拿出主意来,没遇到事儿的时候,她就总是高高兴兴活力十足,让人觉得日子也跟着快活了起来。   不过这会儿……九炼看着上头的大少奶奶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忍不住去瞄她的脸色。少奶奶一不笑了,他怎么觉得就这么虚呢?说生气吧不太像,可要说她不生气,他又觉得很不对劲。   许碧打开盒子,往里扫了一眼。狭长的小盒子里,躺了一支白玉簪子。这簪头的玉上有一块橘红色的玉皮,工匠就其形状雕成了一树丹桂,大半镶嵌在一弯雪白明月之内,另有一枝斜斜伸出月外,还散下几点金红,仿佛飘落的花朵,愈增了几分灵动。   这簪子的玉质、雕工、匠心都是上佳的,若再想想她今年及笄,这份礼就更合适了。许碧用手指摸了摸簪头,感觉到明月里雕刻的桂树花纹在指尖轻轻滑过,心上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磨着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九炼觑着她的脸色,心里还是没底儿,不得不自己又加了几句话:“这簪子是大少爷自己绘的图样呢……”   许碧抬抬眼睛:“是吗?”   “可不。”九炼连忙替沈云殊表功,“还是在京城里偶然见的,大少爷就买下来了。当时小的还想呢,不长不短的,就是做块镇纸也嫌小了些,没想到少爷自己画了图,从京城回来就交给琢云轩去做了……”   琢云轩在杭州城里以制玉出名,听说不但要价儿高,还得看那玉是不是合匠人的眼缘。总之从他们家出来的东西,格调确实是高些,跟一般珠宝铺子里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许碧捻着簪子转了一下,果然在明月背后看见一个篆体的“云”字,四下还有祥云围绕,这是琢云轩的表记。   九炼说到这儿可实在没得说了,满心忐忑地等了片刻,才见少奶奶把盒子盖上,递给了知雨:“仔细搁着,到生辰那日再拿出来戴。”   哎哟,这算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九炼还没琢磨完呢,少奶奶又问了:“少爷去福建,这边的事都办完了?谁跟着去的?”   九炼松了口气。这会儿他算是真明白干爹那天说的话了——少奶奶听见少爷出门,不问些琐事那才叫不对劲呢,这会儿总算是开始问了,哪怕他还想讲讲钦差的事儿又被打断了,他也情愿!   九炼这里不讲钦差的事情,自有人讲。   袁胜玄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一拍桌子:“这群倭人简直是疯了!”朝廷正在查倭患的事儿呢,他们可倒好,把钦差给杀了!   下头来回话的幕僚也是一脸晦气,勉强道:“还好他们当时做海匪打扮,慌乱之中,未必有人看得出来……”海匪就好一些,因福建沿海原也是有海匪的,何况江浙这边最近打击得厉害,或有小股海匪游荡到闽地去抢掠也是有的。   袁胜玄的脸色仍旧不好:“可能保证无人发现?”他疑心病素来重,什么事都要先往坏处想。   这下幕僚哑巴了——这种事谁敢保证?难道让他去挨个问问钦差队伍里剩下来的人,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人是倭寇伪装海匪呀?那不是缺心眼吗?   可是对着袁胜玄,这话可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幕僚只能拿另一件事来打岔:“当时是司俨与其交谈,倭人就是疑心司俨看出了什么,所以才动手……这事儿,二少爷能否从司家打探一二……”   袁胜玄眉头一皱:“司敬文人在杭州,能打听到什么!”司俨一个人去的福建,家里人没一个跟着的,能打听出个屁来。   幕僚小声道:“大少爷让属下跟二少爷说一句,那跟司家的亲事……”   袁胜玄脸更黑了。他费了那么多力气,又是结交司敬文,又是向司秀文献媚讨好,终于把那丫头的贴身物件弄到手。本以为这桩亲事就板上钉钉了,到时候司俨就算看在女儿面上也要有所顾忌,谁知道那帮愚蠢的倭人,居然把司俨给杀了!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事情闹大,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是倭人,就算没有司俨的奏折回报,朝廷也要剿倭了!   而且,司俨一死,司家还剩下什么?一个刚刚中了进士,还要从七品官儿熬起的长子?一个还只是举人的次子?这还有什么用?当初太后看中司秀文,是看中了她有个能统领言官的老子,不是看她两个兄长的。   其实幕僚也很清楚,司俨一死,这桩亲事就失去了意义,傻子才会继续呢。当然袁胜青也明白,只不过是顺便递了句话回来,让弟弟把司家的事处理干净些,别在这时候倒被司家赖上了。   世事难料,当初袁胜玄把司秀文的玉佩哄到手时有多得意,这会儿就有多懊丧。这东西都拿了,你说跟司家姑娘并无苟且,谁信啊!   唯一的好处是司俨这一死,司秀文就要守孝,没有个爹死了闺女马上就定亲的道理,所以袁胜玄先就把这事儿扔到脑后去了:“此事不急。”急的事儿多着呢,他哥有时候就是分不清个轻重。   “钦差队伍里剩下的人呢?”目前最要紧的是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发现那些人是倭寇,“若有嫌疑之人——”他抬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幕僚看得明白,却也因为他的大胆吃了一惊:“二少爷,那是钦差——”   钦差又怎么样呢?司俨都死了,再死几个又能如何?袁胜玄深恨自己年轻,官职不如兄长高,所以才被留在杭州城里。也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把他绊住了,不然他若是在军中,调派人手都方便些,何至于像如今一般,等他把主意送过去,什么都晚了。   上回七星礁之事便是如此,这次又是如此!   袁胜玄脸色阴沉:“若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下次来的就不只是钦差了!再说,那是福建,便出了事也找不到父亲头上去,你们畏首畏尾的,有什么可怕!”福建境内,出事自有福建的官员顶罪啊。   幕僚一想是这个道理:“属下这就去送信!”   “要快,要做得干净。”袁胜玄随手比了个手势,“若是弄不清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幕僚得令告辞去传信了,外头小厮就报,司敬文来了。   袁胜玄心里不大耐烦,但还是换了一副哀戚面孔去见人。   司敬文脸色发白,头一次顾不得施礼,劈头就问:“袁兄,可知道家父现今情形如何?”小厮给他报的消息只说司俨遇了海匪,具体怎样还不知晓,他想想袁家这边最方便打听消息,何况还有交情在,也就顾不得别的,一头就扎到门上来了。   只是一看袁胜玄这表情,他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仿佛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了似的:“我父亲——”   袁胜玄要装相的时候演技并不逊于任何人,眼睛一垂就是一脸哀伤:“司兄,节哀……”   司敬文来的时候心里还抱了一丝希望,听了这话恍如头上挨了一棍子:“是,真是海匪?”他总觉得不对,什么样的海匪这么大胆子?   袁胜玄叹道:“这阵子江浙防得紧,那些海匪大约也是被逼得急了……司大人是微服,这些人哪有什么见识,只以为是商船……”   他扶了有点站不稳的司敬文,满口里安慰:“如今司兄可不能倒,司大人的遗骸过几日就要回来,消息若传回京城,司兄家里……都要靠司兄了。”   司敬文到了这会儿,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人反而镇定了些:“多谢袁兄告知。我想去福建接我父亲,不知能否请袁兄行个方便……”一介书生,就算不是特别文弱吧,往福建走一趟也不是很方便,若袁家能帮忙,那自然最好。   袁胜玄面有难色:“这事儿……司大人是钦差,我们袁家是军中……罢了,叫我的小厮带几个家人,陪司兄去罢。”   司敬文伤心过头,也顾不得别的,谢了他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立刻启程。袁胜玄手里捏着司秀文的玉佩把玩了一会儿,轻轻冷笑了一声,吩咐站在面前的小厮长庚:“这样伤心,天气又冷,一路赶过去难保不病……”病得重了,也就不必回来了。   长庚倒稍稍怔了一下:“是,不过——”有什么必要吗?司家二少爷什么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吗?   袁胜玄没听他再说什么就摆了摆手。到底他曾在司敬文面前说过与司秀文钟情的话。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成了,可留着这么个人也不好,若是日后司敬文心有怨怼在外头说他几句坏话——有这么个父亲,司敬文也算交游广阔且名声不错,他说的话,会听信的人可不少。   若是司敬文死了……袁胜玄把眼睛一垂,谅来司秀文也不敢再提这事儿。   钦差被杀,整个杭州城——不,整个江浙都要震动,连沈董两家的亲事都要先搁一搁,更不用说许碧的生辰了。   当然,沈夫人压根也没想给许碧过什么生辰。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原本这及笄的年纪该好生庆一庆,可你也瞧见了,钦差队伍在福建出了事儿,江浙这边也不知会不会被牵连,我正担心老爷,想必你也该担心大郎……”   沈夫人坐在上头,慢条斯理地说话,扫过许碧的目光里却有些阴沉。   沈云安这几天都被她拘在院子里读书,连请安都不必来了,就怕他再看见了许氏,一个糊涂又做出什么来。虽说那天沈云安赌咒发誓说再不会犯糊涂,可是据剪秋来报,这几天他茶饭都不大用,说是念书,时常发呆——都是被许氏给祸害的!   她这几天心情本来就有点焦躁,一边担心军营里的沈大将军会不会因此被牵连,一边有点烦躁选定的纳采吉日只怕是不行了。这可是六礼里头的第一个重头戏,轻慢不得。且纳采要用雁,前几日从猎户手里买了几对大雁来,也不知下人会不会养,不说养死,就是养瘦了也不好看……   这种时候,再看见许碧,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了,就连这吉日拖延,她也很想算到许碧头上——这简直就是娶进门一个搅家精,也不知道当时林嬷嬷究竟是怎么办的差,居然把她给挑了来。什么懦弱无能,简直就是太能了!   许碧对自己的生辰无所谓:“夫人说的是。”反正沈云殊也不在家。不对,这跟沈云殊在不在家有什么关系?这是因为她没觉得这是自己的生辰,绝对不是因为沈云殊!   “你这根簪子倒是头一回见——”沈夫人扫视许碧一圈儿,就发现了她头发上的新首饰。   各院公中的份例沈夫人心里都有数,许碧头上这根簪子她没见过,看那玉质肯定是超出了份例,那就只有沈云殊私下里贴补了。   “是大郎给的?”沈夫人看着像在打趣,眼神却愈发阴沉。这两个倒是蜜里调油似的,却害得她的儿子心猿意马,不思饮食,若是不给她一点教训,如何对得起自己……   香姨娘在旁边立着,目光也迅速在许碧头发上打了个转。沈云殊从前何曾在意过这些女子家的东西,就是给她或沈云婷送东西也不过是让她们自己去挑选,再从他的私房里走账罢了。可许碧这些日子都没出过门,这簪子定然是沈云殊选的。   “是大少爷叫人捎回来的。”许碧倒没觉得怎么害羞,只是心情有点复杂。明明对沈云殊……甚至连和离的事儿都想过,可到了今天早晨,知雨把这簪子捧上来,她还是戴了。那什么,一定是因为这簪子实在做得太漂亮了,你看那桂花雕的,枝干横逸,姿态如生,尤其是从半轮明月中伸出来的那一枝,一下子就显得特别生动……反正,肯定是因为簪子漂亮!   许碧正在这里自欺欺人,就见沈夫人摆摆手,把来请安的香姨娘和沈云婷等人都打发出去了:“有几句话,我得与你说说。”   “是。”许碧迅速想了一下,觉得沈夫人多半是要提圆房的事儿,所以不能叫沈云婷姊妹听见,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呢。   果然沈夫人一开口就说:“原本是跟你娘家商议好的,等你及笄之后就圆房。大郎年纪不小了,也等着开枝散叶呢……”   她目光在许碧身上转了转,慢悠悠地道:“不过,不知道你癸水来了不曾?”   许碧猛地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没有,她至今还没来过初潮呢!   要说许二姑娘这个身体,实在是……倒也不是说缺她吃喝,只是太安静太内向了,终日里就是窝在屋里做针线,连许府的花园都不大去。有什么话又都喜欢憋在心里,要不然也不能当初听说要冲喜,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情绪影响内分泌,以至于许碧满了十五,还没来过癸水呢。虽说这个时代女孩儿初潮大都要晚些,但都十五了还没来,也的确是有点太晚了。   不过,沈夫人问这个做什么?这种私密事儿,若是亲娘询问是正经的,可沈夫人是继婆婆,哪会关心这个?   许碧正琢磨,就听沈夫人叹了口气:“你这身子弱也不曾早说,若早说了,请个好郎中来瞧瞧,也好细细地调养。女人家,这身子是最要紧的,若是太弱了,于子嗣上也有影响。”   子嗣两个字落在耳朵里,许碧心里一跳,仿佛抓到了要紧处。果然沈夫人接着便道:“大郎转过年就二十一了,若在别的人家,早就做父亲了。你这里——成亲晚些也就罢了,可你这至今癸水不来,便是圆了房也不成,再这么耽搁下去,外头的人不知情,倒要说你不贤惠了。”她拖长了声音,叹道,“大郎这般年纪还没个儿女,说出去你的名声可是不好听……”   许碧在一瞬间竟然就知道沈夫人后头要说什么了。癸水没来,她就不可能生育,又要沈云殊有儿女,那不是——只有找别的女人来生了么?   “夫人的意思是——”许碧只想冷笑。这可真是好,捡着她过生日的时候来给她添堵了。   “按说这事儿我原不该管的。”沈夫人看许碧脸色僵硬,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真是天助她也,正愁着找不到理由,却是那天红罗听见香姨娘在跟自己的丫鬟说话,说是许氏瞧着单弱,还要学什么拉弓射箭,“也不知道癸水来了不曾,千万别自己不上心,倒把身子弄坏了,于子嗣上妨碍”……   就是这几句话提醒了她,叫红罗去一打听,果然许氏自进了门还不曾换洗过呢。没来癸水的女子,就算圆了房也不会生养,这可不就是现成的理由么?   “不是我说话晦气,武将人家都是这般,”沈夫人越发坐得稳当,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战事凶险,这子嗣上须得赶早。大郎为了等你,拖到这个年纪才成亲,已然是有些晚了。好歹那时候西北也平定了些,拖一拖也就罢了。可如今偏又调到江浙来,你也瞧见了,连钦差都出了事……前些日子大郎剿了这个又剿那个,功劳是立了不少,可那都是刀头上抢下来的功劳。若是再跟那回中箭似的——那回已经是大幸了,若是再来这么一回,我可实在是受不得了。”   许碧默然地听着。若是抛开私心,沈夫人这番话说得其实并没有错,就是她,也时时会担心沈云殊在外头是不是伤了,会不会出事。不过,若是照沈夫人这么说下去……   “依我的意思,你既现在还不能生养,不如先给大郎纳个人放在房里。”沈夫人终于是图穷匕见,缓缓地说了出来,“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的,你愿意放在自己房里养也成。若是不愿养着,也不妨碍你日后自己生养。”   她似乎笃定了许碧没法儿反驳,便笑了一笑,续道:“自然,这人也得挑个你看着顺眼的。我瞧着你跟玉翘就很好,不如就让大郎纳了她如何?” 第83章 我不   屋子里有一阵仿佛空气凝滞般的寂静。   沈夫人微笑地看着许碧, 满怀恶意的痛快:“大郎媳妇?”   许碧料到她会提这个,却没想到她会提出连玉翘来:“夫人是说表妹?”   “对啊。”沈夫人仔细打量许碧,想从她脸上找出惊慌或害怕或伤心之类的神色来, 但偏偏没有, 于是她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 “可是你觉得玉翘不好?我看你们那般亲近,还以为你很是喜欢她呢。”   许碧心情很复杂,但并不是因为沈夫人。事实上有紫电青霜摆在那里,沈夫人会提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迟早的。她把那点复杂的念头先按了下去, 镇定地回复沈夫人:“可表妹就是因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咱们家的,难道咱们是要逼着她做不情愿做的事么?”   “那如何会一样。”沈夫人笑了起来, 许氏这个借口真真好笑,“她哥哥给她寻的是什么人家?咱们大郎又是什么样的人?人又年轻,又有前程, 且她又跟你处得好, 这如何比得?”   她眼珠子一转,又补了一句:“再说她是大郎的表妹,咱们家也不能让她就做个一般的姨娘,不如就聘了她做二房, 你看怎么样?”   二房虽然也是妾,但按如今的习俗, 有正经的聘书,进门还要摆几桌酒,在家中也算得是个正经主子, 比之随便买进门的或是就从奴婢中提起来的那种却不可同日而语。   许碧静静听完,笑了一下:“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说,表妹并不是不愿给人做妾,只是不愿给年纪大又无前程的人做妾?若是这人年轻有为,表妹就情愿为妾?”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知道这话,夫人有没有跟父亲说过?”   沈夫人噎住了。   她当然就是这么想的,但却不能说出来。不管怎样,送女为妾总归不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儿。同样的,女孩儿自甘为妾,对父母家族来说也没什么脸面。   连玉翘就是不肯做妾才从西北逃过来,如今她若说连玉翘只是看不上那家又老又没前程,若是遇到了年轻富贵的,就情愿做妾,那简直就是在打连家的脸,在明晃晃地说他们家假做清高,实则贪慕富贵。   连家可是连氏夫人的娘家,沈云殊的外家,打连家的耳光,就等于在打沈云殊的脸,甚至等于在打沈大将军的脸——瞧瞧,你就娶了这么一家人家的女儿!一家子都是假清高,那连氏夫人又会好到哪儿去呢?   沈夫人当然不敢这么说。不要说连玉翘还没说想做沈云殊的妾室,就算她说了,沈夫人也不敢就这么明晃晃地把话说出来。   她就知道许氏心眼儿多,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怯懦无害!沈夫人心里骂着,脸上却硬挤出了个笑容:“自然是要先跟你商议,毕竟老爷在外头忙着大事,这些后宅里头的事儿,咱们就该都料理周到,哪能让他们男人家一边忙着外头的事,一边还要操心家里的事呢?”   她迅速又端起了后宅主母的架式:“这子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既嫁了大郎,就该上心。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马虎不得。你回去想想,我说的究竟对不对。”这事儿她已经写信给沈大将军了,她就不信,别的事打动不了沈大将军,他心爱长子的香火之事,也不能打动他?   许碧也不想再跟沈夫人纠缠下去,闻言行了一礼,掉头就走了出去。   知雨刚才在门边站着,也听见了沈夫人的话,出了正院就忍不住了:“夫人这是做什么!少奶奶还没圆房呢就说子嗣,谁家有这样的规矩!”   许碧没作声。以她目前的情况,就算圆房也不可能生育,沈夫人拿子嗣说事虽然显得很不厚道,却是真正抓住了她的软肋。尤其现在沈袁两家斗得厉害,沈云殊确实也时刻都可能身处危险之中。沈夫人这个理由,就连沈大将军也很可能同意的。   知雨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咬牙切齿地道:“若真担心大少爷的子嗣,怎不早说。早请了郎中来开药调养,说不定现在少奶奶都——偏到了这时候来说这话,分明就是有心给少奶奶添堵!”   她说着,又想到了连玉翘:“还有表姑娘!枉费少奶奶一心替她打算,她却——”已经准备在背后撬少奶奶的墙角了呢。   许碧终于抬了抬眼睛:“表姑娘答应这事了?”   知雨一怔:“夫人既然这么说……”那连玉翘应该是答应了吧?再说,连玉翘现在这样子,难道会不答应?正如沈夫人所说,沈云殊没一处不好,又是聘做二房,谁不乐得顺水推舟就答应了?   “不,不一定……”许碧低声说。她觉得连玉翘不该是个爱慕富贵的人,如果她真会答应,也不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什么还不都一样!”知雨愤愤地刚说了一句,就见香姨娘在路边上等着,只得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香姨娘瞧着很是忧心的模样,看见许碧就连忙迎了上来,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方才,夫人可是跟少奶奶说了什么?是不是——要往大少爷房里塞人?”   知雨脱口而出:“姨娘怎么知道的?”   这无疑就是承认了。香姨娘便长叹了口气,一边扶着许碧往院子里走,一边小声道:“前几日我听说夫人在打听少奶奶换洗的事儿,就琢磨她大约是要说这个话了。”她深蹙眉头看着许碧,“少奶奶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仔细调养调养吧。我识得这边一个不错的郎中,家里世代专治妇人病的,不如叫了来?”   又自责道:“也是我糊涂,竟没想到这个……”   知雨不由得就红了眼圈道:“这会儿请了郎中来也晚了,夫人的意思,这就想聘表姑娘做二房呢,哪里还容得少奶奶慢慢调养……”   香姨娘便默然了片刻,才低声道:“我说句逾矩的话,其实表姑娘——比别人强些。”   她似乎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许碧,才低声续道:“表姑娘娘家是那样,没人撑腰,性子又软,不会生事。再者,她跟少奶奶又好……”   许碧看了她片刻,笑了笑:“只不知道表妹是不是答应。”当利益冲突的时候,谁跟谁也好不起来了。   香姨娘便道:“表姑娘哪有不答应的理儿呢?毕竟咱们府上——这还能挑出什么不好来?”   许碧略一沉吟:“我去问问表妹的意思。”   “哎——”香姨娘连忙拉住她,“这种事,哪有少奶奶自己去问的?”   “为什么不能问?”许碧反问她,“既然是要给我们院子里添人,将来又跟我‘姐妹相称’,我自然要问清楚了才好,若是表妹不愿意,岂不成了强逼?”   “少奶奶去问,表姑娘怎么好意思说……”香姨娘一阵头疼,万没料到许碧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要问到连玉翘脸上去,只得道,“若不然,我去探探表姑娘的口风?”   许碧又看了她一眼,才笑了笑:“好。”   谁知许碧才回自己院子,就看见连玉翘已经在廊下等着了,正拿着自己用的弓在认真开弓。   连玉翘原是跟许碧用同一张弓,后来许碧叫九炼又给她单弄了一张,也是六等弓,弦子软得没几斤力气,做工倒是挺精细的。连玉翘得了之后,跟宝贝似的,从九炼处学了怎么保养,一丝不苟地照做,好似打算用个天长地久似的。   见许碧回来,连玉翘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表嫂回来了,今日好像晚了些?”   连玉翘因身上背着个克夫的名头,平日里极少往别的院子去。沈夫人乐得如此,索性说她是客,不必请什么安,故而连玉翘也只是隔十日八日的去沈夫人处问一声好也就罢了。   知雨因听了沈夫人的话,对连玉翘便有些介怀,喉咙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似往常一般亲热问安,转头去给许碧准备衣裳了。   连玉翘觉察了知雨的异样,再看许碧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模样,不由得问道:“表嫂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许碧笑了笑,随手也拿了自己的弓,“就是刚才在夫人处听了件事,说某家聘了个二房,还是亲戚,不由得替她担忧不平罢了。”   连玉翘听了这话,却不由得联想到自身,有些心虚起来,小声道:“表嫂是——觉得纳妾不好?”   许碧淡淡地道:“好不好的是各家的事,但没人会喜欢夫君纳妾的。若不然,当初表妹又何必往江浙来呢。”   连玉翘咬了嘴唇,小声道:“但,但也有些,有些是没了法子,只得与人为妾……”   “实在没法子,当然也是情有可原。”许碧把弓拉开,搭箭上弦,“譬如像表妹那般,被家中逼迫。但即使那般,表妹也逃出来了,可见大多时候,都是天无绝人之路。许多人口中说是没了法子,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另走一条路太辛苦,贪恋做妾的荣华享受罢了。不然,只见着情愿往富家里为妾的,却没见哭着喊着去给乞丐做妾的。”   连玉翘脸上有如火烧,只觉得自己当时那一点儿动摇都被挖了出来,明明白白地摆在阳光下头叫人看。头都抬不起来,声如蚊蚋地道:“有些……便是想逃,逃出来了,日子也难过……”   许碧手一松,箭射出去,正中靶心:“表妹这话说得不假,过日子的确不易,人都是趋利避害,想过好日子,不愿吃苦,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既选了这条道,就别怪做妾之后不自在,别怪上头大妇不宽厚,也别想着生养的儿女能跟自己亲近。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更没有别人种树,你只管摘桃子的好事儿。”   连玉翘嘴唇咬得紧紧的,半晌喃喃道:“表嫂,你说,你说那人若是不做妾,嫁到外头去,能,能过得好么?若是,若是跟我一样,名声不好……”   “我不知道。”许碧抬手指了指前头,“表妹看看,前些日子我也想不到,今儿就能射中靶心了呢。表妹从前,也没想过自己能只带一个丫鬟,从西北走到九江吧?”   连玉翘似有所悟,喃喃地道:“可,可我命不好……”   “命都是别人说的。表妹若真信了自己命不好,那就谁也救不得了。”许碧又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这话是《周易》里写的。都说文王作《周易》,能卜万事,可就是这本卜算的书里却说‘人必自助’,可见命没有个定数,你怎么做,它就会是怎么个样子,便是命由天定,还有个‘人定胜天’呢。”   “人定胜天……”连玉翘眼睛亮了亮,却又有一丝畏怯,“真,真的能么?”   “表妹若是不逃出西北,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许碧反问,“那是不是表妹的命?”   连玉翘低下了头:“那时候,都是青螺拉着我,若不然……”她自己是没有勇气的。   “青螺再拉,也要表妹自己肯走,若不然,难道青螺能扛了表妹走不成?”许碧点点她手里的弓,“表妹开始还说自己定然学不会呢,现在不也能射中靶子了么?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端看肯不肯迈步罢了。”   “那——”连玉翘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弓,“表嫂觉得,我,我能行么?”   许碧笑了笑:“说实在的,表妹能从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经是许多女子做不到的了。”她不能左右连玉翘的想法,但至少可以把想说的话和该说的话都说了,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香姨娘在客院里等了好久,才见连玉翘心事重重地回来,连忙拉了她手道:“又去射箭了?如今天气凉了,仔细吹风,病一场不得了。”   连玉翘最近这些日子自觉身子轻健不少,更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便笑了一笑道:“姨娘放心,我这些日子好得很,并不觉得冷。”   香姨娘便嘘寒问暖了一番,才缓缓地道:“这些日子,夫人倒是透了一点意思出来——大少奶奶身子不大好,想着留你在家里,也替她分分忧……”   连玉翘脸色就有些变,香姨娘连忙道:“你是大少爷的表妹,夫人说了,要正经聘你做二房。咱们家的情形你也知道的,虽不是正房,可比外头有些人家的正房还要强得多……”   她看连玉翘的脸色更白,紧抿着嘴唇不吭声,便更放软了声音道:“你不晓得,大少奶奶自小身子弱,怕于子嗣上有妨碍,你若是留下,你们两个处得好,不比外头抬进来一个淘气的强?”   这几天她自觉也抓住连玉翘的心思了。荣华富贵什么的,连玉翘虽说应该也是喜欢的,但这丫头心里总惦记着是给沈家添了麻烦,又总惦记着许氏对她好,与其像沈夫人那般只会说什么二房,倒不如从许氏这里下刀呢。   果然连玉翘目光闪动,欲言又止。香姨娘心中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事儿,你也想想,想来过几日夫人也会问你的意思。我说句逾越的话,少奶奶是个好相处的,日后你们也是姐妹相称,岂不比到外头去的强——”   “我不——”香姨娘还没说完,连玉翘就突然迸出了两个字。   “什么?”香姨娘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不想做二房。”连玉翘脸都涨红了,好容易才把这句话挤出来。   香姨娘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连玉翘的嘴却又紧闭上了,跟个蚌壳似的。香姨娘看得头疼,耐着性子柔声道:“是怕大少奶奶不好相处?可这些日子姑娘也该看出来了……”   连玉翘听着她说,心里却想起许碧说的摘桃子的话。虽然表嫂没有明说,可她觉得,表嫂是不喜欢她给表哥做妾的,而且,表嫂看不起那些自甘为妾的,对她好,也许正因为她是不肯做妾而逃出来的,表嫂觉得她这样做是对的!   香姨娘看连玉翘不言不动,也摸不准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祭出杀招:“倒不是我想劝着姑娘给人做妾,实在是姑娘若嫁到外头去,将来一旦有个什么事,恐怕又有人会说姑娘‘克夫’……”   这两个字儿原在连玉翘这里是禁忌,香姨娘也是从不明说的,此刻一说出来,连玉翘就忍不住心里紧了一下,脸色又发白了。   香姨娘心里一喜,便不再多说,只看着连玉翘。谁知连玉翘脸色白了一阵儿,挤出来的话却是:“我不怕。”   表嫂说了,命都是别人说的,路却是自己走的。表嫂说,她敢不听兄长的话逃出来,能从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经是很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了。表嫂夸过她的针线好,还说她写的字也越来越好了,她并不是一无所长的。   连玉翘紧紧地捏着双手,感觉自己拇指指节上已经生了一层很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时候扳指磨出来的。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听说表嫂要学射箭,她多惊讶啊。可是现在,她也能把箭射到靶子上了。表嫂还说要带她一起学骑马,说不定她也能学会呢。   “姑娘——”香姨娘吃惊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姑娘说什么呢?难道真不怕……”   连玉翘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若是,若是我真的克夫,那我就不能,不能留下,不然岂不是要克了表哥吗?”   “那都是外头人的闲话。”香姨娘也急得有点要出汗了,“姑娘来了这些日子,大少爷不但没事还立了功,可见那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我还怕别人说什么?”连玉翘声音也大了一点儿。没错的,姨娘和哥哥也说她克夫,可还是要把她给别人做妾,那要纳她做妾的人怎么就不怕被克了?可见这都是假的,都是他们想叫她乖乖听话,才编出来的瞎话!   香姨娘怔在那里,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说是这么说,就怕万一将来出个什么事,那家人不讲道理,认定了姑娘克夫,不要姑娘了怎么办?”   连玉翘不禁瑟缩了一下,但随即道:“那,那我就回来,姑夫和表哥不会不管我的。”西北也是有寡妇的,有些会回娘家跟着兄嫂住,也没见人家就去死了。   “可姑娘也不能一辈子指望着老爷……”香姨娘无力地道,她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已经拿捏住了连玉翘的软肋,可怎么到头来什么事情都不大对了呢?她也不能说沈大将军和沈云殊日后就不会再管连玉翘,于是真的辞穷了。   连玉翘看着香姨娘离开,才有些惴惴地看向青螺:“青螺,我,我这样……”究竟对不对呢?   青螺一直跟在她身边,自然是把许碧的话都听在耳朵里的。她比连玉翘还世故些,当然不会相信许碧所谓的“某家聘了个二房”的说法,那分明说的就是连玉翘呢,也只有自家姑娘听不出来,还当成了真的。   所以,她对许碧的态度当然也看得更清楚——这位大少奶奶分明是不肯让表少爷纳妾,连玉翘若只是表妹,她自然会对表妹好,可若成了“妹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青螺心中也极是矛盾。原先她也觉得留在府里是最好的,姑娘这一辈子也就不必再吃苦了。可如今——大少奶奶显然不容人,可姑娘跟着她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她又实实在在是为了姑娘好。   看着连玉翘红润了许多的脸颊,青螺是半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不管姑娘去哪儿,奴婢总跟着,是好是歹,奴婢都陪着姑娘便是。”横竖她是姑娘的人,姑娘如今要自己拿主意了,那不管最后怎样,她总跟着姑娘,一辈子不离开。 第84章 摊牌   钦差的棺木到杭州的时候, 沈家父子也跟着回来了。   不单是沈大将军,连袁翦也回来了,整个江浙都有点战战兢兢, 毕竟钦差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 虽然是死在了福建, 但朝廷那里肯定也要责问:为什么钦差出行的时候不好生派人保护?   其实这挺冤的,就像沈夫人说的:“钦差是微服,都不曾说要去哪里,如何保护呢?”   的确, 司俨等人是悄没声走的,还装成了商人, 这怎么保护?派军士去,岂不就穿帮了吗?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钦差遇害, 本地官员总也逃不了罪责。首罪当然是福建那边, 估摸着福建的知府和守备都要被问罪了。”一个政方,一个军方,不问他们的罪问谁的呢?虽然那两个可能更冤枉一点,连钦差到了他们辖下都不知道呢。   沈夫人不关心福建知府, 她关心自家人:“老爷呢?还有董家那边,可会有事?”   “我倒还好。”沈大将军毕竟是新到江浙的, 袁翦防着他们父子,不叫他们领太多兵,这会儿有什么责任自然也扣不到他们头上, 袁翦才是第一负责人呢。   “董大人也还好。”当然免不了要被朝廷一同斥责,但杭州府毕竟离着沿海还远一点儿呢,海匪的事儿也问不到他头上来,所以问题不大。不过明年就该,这一次江浙与福建两省的官员考评都休想评到上等,大家不丢官就是万幸,三年之内是别想再升迁了。   沈夫人闻言才放了心。董知府这官儿也不算小了,杭州又是个好地方,就是再升迁也未见得就能比这里更强,能在原职再留三年也很不错。再说沈家还不知要在江浙呆多久呢,若是亲家一下子又去了别处,倒是不方便了。   既是自家人都没事,沈夫人便对外头的事儿不怎么上心了,转而嘘寒问暖起来:“这天气眼看着冷了,海边风又硬,衣裳可够暖?大郎这一路回来也累了,快回去歇着罢。”把众人都打发走了,便叫人备热水给沈大将军洗漱,一边又叫摆饭。   沈大将军方才在屋里,把众人都看过了,见个个脸色都不错,可见家中无事,便也放了心,便问起沈云安定亲的事儿:“怕是要先缓一缓,总要等朝廷的旨意下来再说。也不要大办了……”刚死了钦差,这里就大张旗鼓地下聘定亲,岂不是扎眼?   沈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憋屈。儿子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喜事,却偏赶上这事儿!当初还暗暗讥笑沈云殊的喜事办得仓促,六礼都不曾走;如今看来,自家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六礼虽能走,却也要小心翼翼,倒好似是偷来的亲事一般。   “等他们成亲的时候再办得热闹些便是。”沈大将军也是见过董藏月的。虽然董知府油滑了些,但女儿是归母亲教养,董夫人为人端方,教导出来的女儿也不会歪了。再者沈云安中了秀才又定亲事,这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却因为钦差出事都不敢再提,沈大将军也觉得有些惋惜。   沈夫人总觉他偏心,其实两个都是儿子,他岂有不疼爱的?可沈云安被沈夫人养得娇气,根本在军营里呆不住,让他大为失望——倒不是说一定要子承父志,但只呆了几个月就熬不住也就不罢了,连对他直说的勇气都没有,还要母子二人串通起来作戏骗他,明明是吃不得苦,还要赚个孝顺的名声……   弃武习文没什么。练武固然辛苦,读书也不是什么轻省事;且国家若承平,文官比武将更有前程。可这怕苦畏难还要弄虚作假,沈大将军就十分不悦了。幸而之后沈云安没再做出类似的事来,读书也还用功,当初的恼怒就渐渐淡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能中秀才,沈大将军自然也是极高兴的。   “这些日子梅家两位公子都住在府里,安儿可有向他们请教?”沈大将军在营里见过梅汝清,对他的学问十分推崇,一回来就问起这个,“梅家人的学问不单是读书,更是颇知世事疾苦,安儿多向他们请教,大有裨益!”想也知道沈夫人是舍不得沈云安出去游历的,那就向游历过的人多请教请教,也能得许多好处。   一提到这个,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淡,含糊地道:“自是常去的,只是梅家两位公子还要出门会友,且他们都是举人,安儿只是个秀才,也有些谈不来……”   “正因梅家公子是中过秋闱的,才叫安儿多去请教。”沈大将军皱起眉头,“安儿只是个秀才,自然是不能跟他们谈诗论文,难不成他日后进了书院,也要跟先生谈得来才肯学习?”   沈夫人原是想轻轻地告梅家兄弟一状,结果却讨了个没趣,只得把话题转开:“安儿也是不敢太打扰了……说起来为,大郎既回来了,倒有件事要跟老爷商议,原说许氏及笄后就给他们圆房的,只如今……”   沈大将军做为公公,听说儿媳妇癸水未至的事儿也实在是有些难堪,沈夫人看他面色不愉,连忙一笔带过,只拿沈云殊的子嗣说事:“上回伤成那样就把人几乎要吓死了,这近来又去剿了一个什么杜家匪帮,听董夫人说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吓得我整夜都睡不好。不是我说丧气话,大郎年纪原也不小了,想着成了亲就好,许氏年纪却又这般小;好容易等到她及笄,这又……倒不如先纳个人在房里,有了香火才放心……”   战场之上,生死确是常事,沈大将军也并不避讳此事。闻言默然片刻,才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如挑个丫头搁在他房里……”其实长子的子嗣事儿他也挂心,原是因为前几年西北已经大致平定才没那么操心,谁知道这又来了江浙。虽说上次受伤是假装的,可既要剿匪又要防着袁家人,危险倍增却是真的。儿媳目前看起来倒是不错,并不似在家里时说的那样懦弱上不得台面,可这不能生……   “丫头哪里上得了台面,便是生了又算什么。”沈夫人捎带着就刺了香姨娘一句,只可惜沈大将军没听出来,“我倒是看好玉翘那孩子,性子安分又是表妹,就正经聘个二房如何?老爷也晓得,她的亲事实在难办,若嫁得不好,老爷怕也觉得对不住前头连氏姐姐,如此把人放在自己家里,那就没有不好的了。”   沈大将军皱了皱眉:“玉翘就是不肯做妾才来投奔我们……”   “那如何一样呢!”沈夫人早就准备好了回答,滔滔不绝,“我们大郎是什么样的人……她又跟许氏处得好,岂不正合适么。”   沈大将军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沈夫人:“玉翘她自己当真愿意?”   沈夫人胸有成竹:“老爷若担心,我这就叫人去探探她的口风?”   沈大将军颇有些左右为难。儿媳妇才进门,这还没圆房呢就拿子嗣说事,还要纳二房,怎么听都不像正经人家办的事。   然而真如沈夫人所说,即使圆了房也解决不了问题,而接下来沈家要开始剿匪,或许还要对付倭人。到时候沈云殊必然是冲锋在前,就是沈大将军也不敢说万无一失,倘若真有什么,却没能留下香火……沈大将军都不敢往下想了。   沈夫人看他神色,便知道是被自己说动了。因连氏早逝,沈大将军总觉得她不曾跟自己享到什么福,难免有些愧疚之意,故而对沈云殊也是格外关注。如今一边是沈云殊的子嗣,一边是连氏娘家的侄女儿,不怕沈大将军不动摇。   想到许氏这些日子还带着连玉翘射箭,沈夫人就忍不住想笑,等到连玉翘做了沈云殊的二房,看许氏还能不能跟她姐妹情深。若是连玉翘再有了身孕,那可就真是,有好戏看了!   因为沈云殊回来,今天的射箭课当然就不用上了,连玉翘只在正院里低着头跟沈云殊见了个礼,一出正院就一溜烟地跑了,搞得沈云殊还有点疑惑:“表妹这是怎么了?”见他跟见鬼一样,不是听九炼说她这阵子性情也开朗了些,胆子也大了点么,怎么瞧着仿佛更跟只兔子似的了。   许碧正叫人去准备热水给他洗漱,听了这话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大少爷先去洗漱更衣吧,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天她想了很久。不管连玉翘究竟有没有做妾的意思,她过不去自己那一关。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入乡随俗,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就不得不低一低头。至于妾这种事儿,想法子把男人的心收到自己这里,让她们做个摆设就是了。   但许碧觉得自己做不到。她喜欢沈云殊,说爱也可以,但正因为爱,她不能忍受共享一个男人。曲线救国她做不到,她很明白自己在这上头并没有足够的忍耐和城府,她愿意把一颗心都捧出来,但前提是对方也要用完整的一颗心来回报。   其实上辈子就有朋友说过,她太直接了,不会迂回,也不肯包容。许碧想这可能就是她相过三十多次亲都没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吧,只是没想到换了个身体,她这本性还是改不了,仍旧还是没法在这种事上包容。   再者,她也不想看着纳进来的那些女子一辈子都做个摆设。这年头生为女子本来就不大容易了,她救不了她们,但也不想算计她们。最终,大概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吧。   沈云殊看出她神色有异,伸手拉住她的手:“什么话,现在说了就是。”刚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许碧头上戴着那支月中丹桂的簪子,心里就是一喜,还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但看许碧这样子,明显是并没有。   许碧对他笑了笑:“还是先洗漱用饭吧。从福建回来,想必也累了。”何况钦差死了又是大事,必定要格外费心的。   沈云殊心里不踏实,飞一般地洗了个澡,出来就见许碧正在往桌上摆饭菜,每个碟子都摆得端端正正的,中间的距离像是尺子量出来的。她垂着眼睛全神贯注,神色间甚至还有些温柔,但沈云殊硬是觉得心里发紧,仿佛就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你先说罢,不然这饭我也吃不下。”他把人拉住,手里的筷子夺下来往旁边一扔,直接拉着人进了内室,挥手叫丫鬟们都出去,“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许碧再次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那也好,我就先说了吧,夫人想给你聘连家表妹做二房。”   “胡闹!”沈云殊脱口而出,“表妹就是不想为妾才逃出来的,岂有到了咱们家反而要做妾的道理?”   “那若不是表妹呢?”许碧抬头正视他,“若是别的人,或者是家里的丫鬟,或者是外头别家情愿做妾的,你会如何?又或是日后你见了可心意的人,又会如何?”   沈云殊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晕,却又有些莫名其妙:“我哪有什么可心意的人……”就如今,说到可心意的,可不只有眼前这一个么?   “现在没有,若是以后有了呢?以你的身份,要纳妾也是极容易的事。”许碧静静地道,“夫人说,你的子嗣要紧,该早留香火。我——总之她说——”   “什么子嗣要紧!”沈云殊嗤之以鼻,“我知道了,夫人这是看紫电青霜不能成事,又要生心思了。你放心,西北那些年的战事我都没死,不会栽在江浙这些小小海匪手里的。”   许碧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几乎想把到了嘴边的话再咽回去——沈云殊在外头刀枪丛里搏命,她在后头摊牌,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这是怎么了?”沈云殊摸了摸身上,却没找到帕子,不免有些尴尬,“是钦差出事,吓着你了?”   “是,也不是。”许碧到底还是打起了精神,“沈云殊,我想跟你一心一意,白头到老。”   这话直白得惊人,如同攻城机抛出的石弹,直轰在沈云殊心上,登时炸了个城倒墙塌,人仰马翻。   西北民风不似南边拘谨,沈云殊也碰到过变着法儿向他表白心意的,有送鞋袜的,有送衣裳的,还有送亲手编的马鞭子的,甚至还有借着唱山歌来眉目传情的,可没一个人敢这么直白地说:我想与你一心一意,白头到老。   便是沈云殊这样能稳得住,自己还时常演个戏,什么肉麻的词儿都张口就来的,也怔了一怔。只因他看得出来,许碧绝非敷衍,甚至也不是一时冲动,这一字一句的都是真心实意,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   “碧儿——”沈云殊才唤了一声,就被许碧抬抬手打断了:“你且听我说完。”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许碧神色肃然,双眼晶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何谓一心?我若一心,你当一意。夫妻之间并非商贾,原不该称斤论两,可心——心是要心来换的。”   沈云殊被她火热闪亮的目光紧紧盯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许碧平日里就总是笑语盈盈的,不论何时都有一股子活力。可是这会儿她眼睛亮得简直像在冒贼光,亢奋得反常,以至于沈云殊心里有一刹那都冒出了“回光返照”这个词儿。   许碧自己更清楚。别看就这么几句话,她也算把三十多年的勇气都用上了。说是你心换我心,可这心真的给出去了,还能说收就收回来?这个世道终究是女子难为,就算这会儿沈云殊应承下一心一意,日后变了卦,她也只能眼看着,难道还能把他怎么样?   “若是你到三十岁还无子,无后为大,我不拦你纳妾,可除此之外,我绝不与人共夫。”许碧把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手也不抖了声音也不颤了,稳稳地往下说,“倘若你另有可心之人,我当下堂求去,为后来者让贤。”   知雨在门口守着,料着少奶奶多半是跟大少爷提表姑娘之事,忍不住也竖起耳朵去听一听。前头也就罢了,及至听到“绝不与人共夫”那一句,只觉得仿佛头顶上打了个雷下来,轰得脑袋都昏了。再听后头说到让贤,简直恨不得冲进去拦了许碧的话头——这,这何至于此呢!外头土财主都想房里收几个人呢,如大少爷这样的,怎可能一辈子不纳妾?再说,这下堂求去,又能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沈云殊也问出了这句话。他此时整个人也有些被雷劈了一般晕晕的,下意识地先问了这句话,“难道还要回许家?”许家能拿她冲喜,若是和离归家,岂能容她?   许碧笑了笑,拔下头上那根玉簪,珍惜地抚摸了一下:“自然不是回家。若是大少爷看在我曾帮过你的份上,还请送我去西北,立个女户。”   这个她听青螺说过的。西北那地方连年打仗,寡妇甚多。有些再嫁,有些便自己顶了门户,谓为女户。当然这样的女人过起日子来更多艰难,且也只是在西北那种地方常见,真到了别的地方,要立个女户,从官府那里就很难通过。   “你,你知道女户何等艰难——”沈云殊都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许碧这等言辞,若按礼数来说简直就是荒谬,是妒嫉,是七出!但是他现在没心思斥责她,他看得出来许碧说的是真话,她是真会下堂求去的。这会儿,他只想打消她这个念头。   “我自然知道。”许碧微微一笑,把玉簪郑重地放在桌上,“只是我这人,不怕吃苦,只怕不能遂心顺意。我已经自白心迹,余下的,我只等大少爷的安排了。”   知雨往后一缩,就听门轻轻一响,许碧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见她站在门口,就笑了笑:“听见了?”   “姑娘——”知雨心情激动之下,也忘了该叫少奶奶,“您这是,这是何苦……”   许碧摸了摸她的头:“你们应该还可以留在沈府,若不然,也可以找个人家——”   “奴婢才不要!”知雨脸涨得通红,“姑娘去哪里,奴婢就跟去哪里!”在哪里不是伺候姑娘呢?京城,江浙,或是西北,有什么两样!   沈云殊坐在房里,听着那主仆两个说着话走了。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有点让人心慌。他有点茫然地环视四周,这房间的一应陈设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变化——比如搁在窗户下头的绣架,还有旁边搭着的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裳,显然是男式的。   “少爷——”门外传来九炼的声音,沈云殊转头,就见他在堂屋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点儿坏笑,一副“我有话要说快来问我”的样子。   “什么事?”沈云殊却忽然觉得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儿来。   “小的听说,方才夫人把表姑娘叫了去——”九炼一边说一边在屋里找许碧的身影,要知道这个消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叫少奶奶听见啊。   “夫人说想给少爷聘表姑娘做二房……”许碧不在,九炼说话就方便了。   “她倒快得很。”沈云殊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已然说动了父亲?”   “是,说是,说是想让大少爷尽快有个子嗣……”九炼也挺矛盾的。这事说来是个正事,但让夫人这么一搞,总觉得是在诅咒大少爷活不长了似的,“又说表姑娘的亲事不好找什么的……”   “那表姑娘怎么说?”沈云殊都没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都有点悬着,若是表妹答应了,这事儿还真不大好办了,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她的脸面?   九炼不知道该不该咧嘴笑一下:“表姑娘,表姑娘说,她不做妾。” 第85章 谈心   沈夫人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连玉翘就在她面前, 低着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一副很好拿捏的样子, 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直想掏一下耳朵:“你说什么?”   “我, 我说, 我不想做妾。”连玉翘头都不敢抬,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清晰,“我不想给表哥做二房。”   沈夫人疑惑地看着她:“那你是想——”难不成想做正房?这可不大可能呢,没个理由, 也不能随意就休了许氏。   “我——”连玉翘有些话实在张不开嘴,还是青螺上前来磕了个头, “老爷当初过世的时候,盼着姑娘找一门正经亲事,嫁出去好生过日子。也不求什么富贵, 只要平安就好。”   沈夫人简直想抓住连玉翘的肩膀晃一晃, 问问她脑袋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大郎有什么不好?这外头的亲事,不是我推脱,你——这实在是为难啊……”她可是在沈大将军面前都说了连玉翘情愿给沈云殊做妾的,这下子被当面拒了, 要她回头在沈大将军面前如何交待?   “玉翘——”眼看连玉翘低着个头油盐不进的样子,沈夫人只能下猛药了, “你可想过,你的名声?这若是……”   “我知道。”连玉翘声音细如蚊蚋,却是打断了沈夫人的话, “我知道别人说我克夫,可若真是克夫,我就更不能跟表哥了,夫人说是不是?”   沈夫人哑口无言,眼看着连玉翘告退走了,一肚子的火就全发到了红罗身上:“你不是说这事十拿九稳了吗?如今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头如何与老爷说?”沈大将军可不是傻子,她前头打着包票,后头事儿就不成了,沈大将军难道不会多想的?   红罗也是张口结舌:“这,这奴婢明明看见……”她明明看见连玉翘站在沈云殊的院子外面痴痴张望,难不成她看的竟不是沈云殊?不可能啊!   “奴婢再去劝劝表姑娘……”   “劝什么劝!”沈夫人一盅茶砸在地下,茶水全溅在了红罗鞋面上,幸好茶放得久了已不烫人,“瞧那丫头说的是什么?”若是让沈大将军听见,必会想她这是有意要给沈云殊塞个“克夫”的妾呢。虽然说,她也的确是有意的,但她本意还真不是想“克”了沈云殊啊。   红罗连忙跪下,动也不敢动:“表姑娘或许只是听说要做二房,一时有些想不通……奴婢,奴婢再想法子劝劝,或许就……”   沈夫人此刻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既是你提的,你就去劝,可有一条,别让老爷以为我逼着这丫头做妾。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沈家不怎么太平,袁家也同样如此。   袁翦紧皱着眉头,一脸烦躁。自打沈家父子来了江浙,这才一年多点的时间,他就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连眉心的川字纹都深了。这沈家父子,真是天生来跟他作对的!自打他们来了,就没几件顺心的事,现在居然连钦差都死了,偏偏杀死钦差的,还是……   袁胜玄看见袁翦的脸色就知道父亲心情烦躁,并不敢多问,只能把目光转向袁胜青。   袁胜青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对弟弟道:“的确是那帮人干的。他们也是假扮商人,谁知司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于是——”   “于是他们就把人杀了?”袁胜玄不由得大怒,“他们也不先打听打听司俨的身份!而且,既是要杀,为何又不全杀光,还留下人来报信不成?”   这群倭人!果然这等小国里出来的野蛮人根本没有头脑,只知道杀杀杀!而且,他们跑到福建去做什么?   “大约是看着江浙一带巡防得严,又想去福建劫掠——”袁胜青按按眉心,“且不管他们去福建做什么,横竖不在我们辖下,便出事也是那边顶着。只是……福建守备定是不成了。”   袁胜玄脸色更阴沉了。福建守备是他们看好的人,可是事事不顺。先是想用来联姻的袁胜莲跑了,现在倒好,眼看着这守备位子都坐不住了,倒省了袁家一个女儿。   当然,袁家并不想省这一个女儿,只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件事了:“钦差那边,究竟是否知道他们是倭人?”这才是最要紧的。如果知道了,再上报朝廷,那倭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之前所说沈家为争功而夸大倭患的话就成了笑话,倒要轮到他们袁家为人所笑了。   “目前看来,应该是没有。”袁胜青有句话没说出来,他觉得司俨当时也未必就是起了疑心,多半是那些倭人自己心虚,所以才大开杀戒。却没料到这是钦差队伍,里头很有些侍卫是好手,所以未能将所有人都杀掉,自己反而损失了些人手。   “还算他们机灵,未曾留下活口,只有几具尸身,当是分不清是倭人还是海匪的。”倭人就这点儿好处,除了语言不同,跟本朝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从尸身上是分不出来的。   “沈云殊倒是去得快,那几具尸体他从头到尾都看过,恨不得能剖膛开腹,看看心肝有没有什么两样。”袁胜青也是一肚子憋屈,只能讽刺一下沈云殊解气了,“只可惜,他还不能叫死人开口说话!”   “即使分不出来,钦差被杀,朝廷也要下旨严剿了。”袁翦总算开了口,“虽是在福建出的事,江浙也也免不了。”   袁胜玄略一思忖便道:“既然如此,眼下也顾不得别的了。朝廷的旨意一下,沈家父子两个必定要借机翻起大浪来,咱们家不能被他们压下去。”   这个不用他说,袁胜青也知道。之前沈家父子一到江浙就想着剿匪立功,只是那时候他们初来乍到,连地形都还没摸清楚,又不习水战,翻不起太大的浪花来。   只是沈云殊那小子太有本事,也不知他是天生就该打仗还是怎么的,马战步战熟习,水性竟然也通,来了不到一年,就成了浪里白条。虽还比不上袁家兄弟两个,却也要算是好水性了!   不单是他,连着他们带过来的那一批人也都学得很快,若不是那一回背后一记暗箭,把他按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怕是那会儿就要折腾出动静来了。   说到这个,袁胜青就不由得暗恨,怎么这小子就那么命大,居然就没一箭射死他呢?现在可好,他死里逃生养好了伤,反而比从前更能折腾了。这次朝廷若下旨严剿,沈家父子必定是要领兵的——前头沈云殊练着兵就剿了杜老七匪帮,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带兵?   有这机会,沈家父子不往死里捞功劳才奇怪呢,只怕沿海这些大大小小的海匪,保不住多少了。   “我知道。这时候,也顾不得想以后的事了。”袁胜青阴沉地道,“朝廷真要严剿,咱们家也得立功。至于人——以后总会有的。”   沈家要立功就得剿海匪。袁家若不想被他们在军功簿上压下去,那也得剿啊。如此一来,海匪还能剩下多少呢?至少现在成气候的这些,大约是统统留不住了。   “只是,若沿海真清静了,咱们家只怕也就不稳当了。”袁胜玄冷冷地道。   带兵好不好呢?当然好了!各种油水且不必说,单说你一个武将,若是手里没有兵,那就是一根光杆儿,基本就是个摆设了,只有掌兵,才是实权!   但,国家承平,武将的用处就不大了。所以,可以说必先有国家不宁,才有武将的用武之地。对国家来说这不是好事,但对武将来说,这才是机会。就比如说沈家父子为什么能把西北管得一块铁板也似?还不是因着西北常年打仗,他们在那里镇守了十几年,有足够的时间去经营。   结果现在呢?西北一太平,沈家父子不就被卸磨杀驴了?当然,这两头驴还不肯乖乖被杀,硬要来江浙继续踢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是出于此原因,袁家对江浙的海匪才没有赶尽杀绝——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袁家也就没用了。   海老鲨帮虽是没了,袁家却打算在剩下的一些海匪中挑出一两个来联络一下。过几年他们成了气候,袁家不就又有了用武之地?   可恨这计划现在是被那群愚蠢的倭人给打乱了。他们这一杀人不要紧,却给了沈家兴风作浪的借口啊!   “那些以后再说。”袁翦也开口了,“你妹妹刚进宫,正是不稳当的时候,咱们家不能在这时候被沈家比下去。”大不了过几年,再重新扶持呗,难道海匪还会少吗?   说到袁胜兰,袁胜玄也微微皱了皱眉。他在杭州城坐镇,袁胜兰的消息他这里还要更灵通一点儿,晓得袁胜兰这会儿并不怎么得宠,还是梅皇后的那个妹子更得皇帝喜欢:“早叫这丫头多读点儿书……”   袁胜青摆了摆手:“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说,梅家那丫头确实是个绝色的……”   袁胜玄冷笑了一下。袁家武将出身,对读书这事儿都不怎么热衷的,女儿家也是一样。袁胜兰打小就不爱读书,袁夫人又太宠爱她,看她被大房的袁胜蕊比下去,不说督促着她发愤,倒是总说些“女孩儿家读多了书会生些胡乱心思”,就由着袁胜兰不学无术。及至袁太后那里递过意思来要让袁胜兰进宫的时候,袁胜兰已经十三岁,再怎么补习也赶不上了。   “我看,父亲还是应该着人往宫里送个信,怎么能提点兰儿一下。不如梅昭容美貌也就罢了,总该学着善解人意一些。若不然,便是皇上看在袁家和姑母的份上,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生得绝色的女子自然是占便宜,可这世间不是绝色的难道就不活了?所谓柔能克刚,什么是柔呢?温柔小意,做解语之花——不,就是解语草,男人也会多看两眼的。   袁翦皱皱眉头:“这些自有你姑母教她。咱们只管做好外头的事就行了。”又看了一眼次子,“你也不要总想着这些小事……”一个大男人,总想女人家的事算什么呢。   袁胜玄只得站起来听训,等袁翦说完了,才道:“或许是儿子多心了,只是儿子觉得——”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姑母不知兰儿的性情,便是教导,兰儿也未必听得进去。”   其实他想说的是,太后真的会尽心教导袁胜兰怎么争宠吗?反正,袁胜玄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但这话他无凭无据,只是自己心里有些别扭,到底是说不出来的。   不过他这话袁翦倒听进去了:“都是被你们母亲宠坏了!”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多少也有数,连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没怎么讨好,现在叫她去讨好皇帝,只怕……   袁胜青对这个妹妹倒还有几分宠爱,便岔开话题道:“京城的事儿慢慢商议,先说眼前罢。”   袁胜玄眼睛微微一眯:“依我说,倒不如趁这机会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袁胜青不由得看了弟弟一眼,“若是能,早就除了。”   “如今不一样。”袁胜玄冷冷一笑,“沈家要抢功,就得出战。这些倭人给咱们惹来这么大麻烦,也该他们出出力了。”   袁翦沉声道:“你是说,还跟上次一样……”   “对。”袁胜玄肯定地道,“只是这次绝不许他们再出岔子了。就告诉他们,杀了钦差,朝廷必要下令剿倭,若是不趁沈家与海匪相斗的时候下杀手,等沈家清剿了海匪,腾出手来,死的就是他们了!”   “这倒可行。”袁胜青想了想道,“这次杀了钦差,他们也知道是闯下了大祸。只是这事儿,须得做得缜密。而且,也要防着这些倭人日后拿此事要挟咱们家……”   “他们必会要挟的。”袁胜玄嘴角浮起一丝阴沉的笑意,“而且这些人凶恶愚蠢,几次行事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甘心为我们所用。所以,没必要留着他们。”   袁翦眼睛一亮:“你是说……”   袁胜玄淡淡地道:“为了倭患的事儿,咱们家是肯定要吃点亏了,毕竟司俨那边已经报了上去,倭患确是有的。在此事上,咱们家已经落了沈家一步了,若是沈家人再死于倭人之手,只会显得他们高瞻远瞩,咱们家倒成了昏聩无知,鼠目寸光了。”   袁胜青总算有点明白弟弟的意思了:“倭人杀了沈家父子,咱们再灭了倭人,总算也是一功?”将功折罪,也就没人好再拿前头的事来说道,毕竟高瞻远瞩的人死于倭人之手,而鼠目寸光的却灭了倭人呢。   “这主意不错。”袁翦实在是烦透了沈家父子,简直好似两只打不死的苍蝇——不,苍蝇只是烦人,沈家父子却是跳蚤,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狠狠咬你一口,咬得你坐立不安,却又偏偏打不着他。   “这次,一定要好生筹划!”袁翦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出纰漏!那印章,也该拿出来用了。”   袁家父子在家里密谋的时候,沈家父子也在书房中谈话。   “夫人说,你表妹——”沈大将军提到儿子房里的事,也有点尴尬,“她想聘了你表妹给你做二房……”   沈云殊立刻就咳了一声:“父亲,不是儿子驳夫人的好意,但表妹原就是因为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咱们,到了儿反而在咱们府里成了妾,这成何体统?不说传出去名声好不好听,就说母亲若泉下有知,怕也不愿意自己兄长的女儿为妾吧?再说,表妹被逼为妾,又该怎么想我们家呢?”   沈大将军皱着眉头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但玉翘那丫头对你有意,若是如此,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就纳了她,也免得她去外头受苦。毕竟她的名声委实是,若是嫁了人,只怕要在这上头吃亏。”   沈云殊表情古怪:“表妹对您说,她对我有意?”   “她一个女孩儿,哪里能对我说这些——”沈大将军才说了一半,看见儿子脸上的表情就停了下来,“怎么?”   沈云殊叹了口气:“或者,您还是该问问表妹的意思。什么二房,恐怕不是表妹提出的罢……”   沈大将军立刻就明白了,默然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   沈云殊没说话。沈大将军便叹了口气:“那你表妹——罢了,我一会儿自去问她。”   沈云殊很明白,这个“她”指的不是连玉翘,而是沈夫人,略略犹豫了一下才道:“父亲,便是母亲还在世,想来也不会胡乱往我房里伸手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事不过三。”   “我知道了。”沈大将军也有些烦躁,长长出了口气,才放缓语气道,“虽说她心思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是,你媳妇年纪还小了些,可你已经不小了,这香火上的事……咱们做武将的,刀头上舔血,有些事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当年——你祖父祖母早亡,可也早早给我定了亲事,十七岁我就成了亲,十八就有了你。可你,今年这都二十了,要不是因为早跟许家有了亲事,也不会拖到这会儿才成亲。谁知这又——不吉利的话我也不想说,可必要到你有了子嗣,我才能放心点儿呢。”   沈云殊低了头,半天才道:“父亲,虽说这桩婚事确实是许家背信,但儿子觉得,或许姻缘真是天定,若是儿子不受这次‘伤’,许家长女真嫁过来,也未必就是良配。”   许瑶巴着袁胜兰才中选,这事儿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瞒不住人,至少沈家这里就通过皇帝都知道了。沈大将军听儿子这么一说,忍不住就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儿子说的“天定”一词,眉毛便是一挑:“你当真是中意许氏?我知道她生得美貌,但——”   沈云殊抓了抓头发:“有几件事,儿子一直不曾跟父亲说过,许氏——儿子并不是看中她美貌……”   从驿站到茶山再到袁府,中间又有上巳游湖、窃听倭语等等之事,沈云殊即使言语尽量简洁,也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说完。沈大将军头一次知道儿媳妇居然干过这么多事,不由得不吃惊:“当真?”   先是有些不能置信:“她竟还能听懂倭语?”之后便又有些皱眉,“你竟不曾跟我说过,如此大事,毕竟不是后宅女子该参与的,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如何是好?再则,也不该让她去冒险——”   最后便是有几分赞赏了:“她胆子倒大……”寻常女子,怕是在袁府见了人死在面前都要惊得走不动路,她竟然还能手刃一名倭寇,实在是……   沈云殊咧了咧嘴:“儿子记得,西北从前还有过守城杀敌的女子呢,她这也不算什么……”   “这如何一样。那是武将家的女儿,她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沈大将军感叹地摇了摇头,“倒不知许家如何养出这样女儿的……”   不过他感叹完了就想起正事:“许氏是好,可这子嗣之事……”   “父亲——”沈云殊又抓了抓头发,“儿子觉得,儿子还能活几年,不用着急这事儿吧……”   “胡说八道!”沈大将军要被他气笑了,“你能活百八十年才好呢,可——”难道是哪个武将自己愿意死吗?可是冲锋陷阵性命相搏,谁就敢说自己一定不死呢?   “儿子想,这事儿还是先别提了罢……”沈云殊其实到现在也还被许碧的话冲击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但听沈大将军提纳妾的事儿,下意识地就挡了回去,“这——儿子这媳妇娶进来,还没圆房呢就说纳妾,这也未免太,太不像话了……”   沈大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儿子说得对,儿媳虽说嫁进门半年多,可这没圆房,也实在不好在子嗣上苛求。若是看着许家,他真是不在意儿媳会不会难堪,可听儿子这么一说,这个儿媳还真是……至少儿子看着很满意,那这事儿可还真是要顾忌着些。   “那就,请个郎中来,替她诊诊脉,调养调养……”他一个做父亲的,也不好揪着儿子的房中事不放。   “哎——”沈云殊痛快答应了,“儿子也一定小心,定要长命百岁地活着,好孝敬父亲!”   “滚!”你小子活到百岁,老子早不知埋哪儿去了,还等你孝敬呢…… 第86章 相许   许碧就没有沈云殊那么消息灵通了。她既不知道沈夫人被连玉翘当面拒绝, 也不知道沈夫人后来到了沈大将军面前是如何尴尬解释的,她在屋里做针线呢。   要不说有志者事竟成呢,上辈子她以为自己会钉个扣子会补个衣服就已经是被逼出来的潜力了, 没想到真沉下心来学做针线, 进步竟然也是飞快。虽然说这里头也有原身许二姑娘水磨出来的功夫, 但也要她自己用心学才行。   没办法呐,针线,在这个时代是一项很有用的技能,比她上辈子学开车还要有用得多呢。   “姑娘这个荷包的针脚真细, 奴婢瞧着跟从前差不多了呢。”才叫了几天少奶奶,知雨听了她和沈云殊的谈话, 又把称呼改了回来,“再过几天,姑娘一定都能想起来。”   许碧笑着摇了摇头。缝和绣那是两回事, 不过这个荷包她自己也挺满意的, 用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拼起来,既不费力看着还挺漂亮,针脚也细腻,要许碧自己说, 比缝纫机走得也不差了。   “姑娘歇歇吧。”知雨端了杯茶来,“这总做针线, 眼睛和肩膀都会累的。”以前姑娘在娘家的时候,整天的做针线,就时常说眼睛累肩膀酸, 这眼看着又做了半个时辰,也该歇歇了。   许碧也觉得眼睛是有点累了。许二姑娘从前那是想着做针线讨好嫡母和两个姐妹,做得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她再不注意,没准就会变成个近视眼,这时候可没有眼镜给她戴呀。   知晴从外头高高兴兴进来,手里捧了一碟葡萄:“少奶奶,厨房来了新鲜的河虾。奴婢上回看大少爷也爱吃,就叫厨房加一道软炸虾仁,蘸椒盐的,可好?”   软炸虾仁许碧也喜欢吃。这年头不比她那个时代交通方便,在京城时新鲜的鱼虾都是稀罕物儿,难得吃到。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也分不到许碧头上来。倒是来了江浙,这边鱼虾都多,大将军府里自是不缺,不但许碧想吃就有,连带着两个丫鬟也跟着沾光。   知雨勉强笑道:“是姐姐自己想吃了吧?”她虽然打定了主意会陪着许碧,但想想西北那种地方千里迢迢的,又是人生地不熟,女户便是家里没个男人支应,怎么都觉得心里慌乱,还不敢让许碧发现,免得勾得她心里难过,只得尽力说笑。   知晴忙道:“你这丫头,又编排我!我可是看着大少爷上回吃了不少,少奶奶也喜欢,这才跟厨房要的呢!”   许碧笑了笑:“你如今也用心了。”所以说用心和不用心真是不同的。知晴这丫头也不是愚笨,只是从前不上心,别说虾仁这种少见的东西,就是许府常吃的那些菜,许二姑娘爱哪个不爱哪个,她大概也没注意过。现在倒是细心了,说起她爱吃的东西来也是如数家珍,连沈云殊的喜好都观察到了。若真是肯这么用心,再勤快一些,就是一等的好丫头了。   只不过,这些应该都建立在让她能过好日子的基础上。倘若要是让她跟自己去西北,恐怕她是不情愿的。当然,这也算人之常情,就算是奴婢也不是个个儿都会赤胆忠心只为主子着想的,只不过相应的,这样人也不会成为主子的心腹罢了。   所以,如果她去西北,大概还得给知晴找个人嫁了。许碧沉吟着,搁下针线洗了洗手,拈起一个紫黑的葡萄填进嘴里,一咬,甘甜的汁水就溢满了口腔:“那椒盐备两份,一份味道重些,多加点儿花椒。”沈云殊口味重,上次吃的椒盐他就嫌淡了些。   跟沈云殊说完那些话之后,许碧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遗憾。   沈云殊可能……不会答应吧。毕竟这个年代,不纳妾的男人少之又少。而且即使是那些不纳妾的人家,大概也没有主母敢像她一样明白地说出这种“妒嫉”之语吧。尤其她现在连个儿子都还没生出来,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自己的真心。然而真心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的男人看来,有或没有大概没什么两样,他们要的是“贤惠”,至于你究竟是真贤惠还是假贤惠,那倒不重要了。   不过,在离开沈家之前,她还是要把该做的做好。努力过了,才不会后悔。许碧想着,拿湿帕子擦干净手,又把那件做到一半的中衣拿了过来。   她手艺还不行,也就做做中衣了。这东西不必绣花绣朵的,只要剪裁得当,针线细匀就可以了,正好适合她。   “姑娘才吃了几颗呢——”知晴一拍脑袋,“看奴婢糊涂的,方才周嫂子跟奴婢说,周平在外头寻着了一个不错的庄子,想下午来给少奶奶回话。”   许碧险些忘记了。前些日子她叫周平夫妇两个在外头找找合适的庄子,手头上这四千两银子总要运转起来才行。铺子不好贸然入手,能买点合适的土地倒是稳妥的事儿。不过,假如要离开江浙去西北,这地也就不必买了。   “先让他们看着吧,也不必急着就来回我,也去多看几家铺子,有没有什么他们也能做得的生意。”周平夫妇是能吃苦的,她打算把他们也带去西北。看着周平不是个笨人,倘若这夫妇俩能在外头担起事来,那她就轻松多了。   知晴答应着出去了。知雨犹豫半晌,还是小声道:“姑娘,真的打算好了,要走?”在她看来,大少爷也是不会答应的。不管是在许府还是在沈府,那些来往的人家里,哪家没个妾啊?   啊不,还是有的,梅大儒就没纳妾嘛!   自从梅家兄弟住进沈府,府里的下人们也没少八卦他们,知雨就知道了,梅大儒的妻子与他是指腹为婚,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三子一女皆系嫡出。这些年梅大儒带着两个儿子在外游历,梅太太就在家中带着幼子幼女侍奉公婆,谁不说一声夫贤妻惠?   许碧一笑:“我倒更希望像苏姐姐的外公外婆那样……”   梅大儒家的事儿她当然也好奇,不过听完之后就觉得——相敬如宾,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听说梅大儒时常出外游历,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这次带着两个儿子出来更是长达两年,所以梅太太恐怕不少日子都是在独守空房,还要伺候公婆照顾儿女,这——要不是这年头儿子都归父亲教育,而梅家兄弟又显然被教育得很不错,许碧都要疑心梅大儒对家庭究竟关不关心了。   梅大儒曾经说过,纳妾,为子嗣计也。意思就是没儿子才纳妾。在这点上他算得上言行合一,但他跟梅太太的感情究竟怎样,却不能从他不纳妾上反应出来。   而苏阮说过,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却是琴瑟和鸣,意趣相投。许碧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要夫妻相得,而不仅仅是夫妻相敬。   其实许碧觉得,她和沈云殊是“相得”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儿“相得”,她才不能“贤惠”,不能过那种有妻有妾的日子。即使是在这个时代,丈夫也许能分,但爱人,绝不能分。   知雨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可姑娘既然是舍不得大少爷——”若是她,喜欢的东西才要紧紧抓住呢,为什么越是喜欢,反而越要放手呢?   许碧一时不知道怎么向知雨解释。男女平等的话就不用说了,知雨不可能理解,就如同她也不能说奴婢只是一项工作。   事实上,许碧自己都觉得,这也不仅仅是用一句男女平等就能概括的。或者说,她要的,是跟所爱的人平等。我愿付出全部,所以我也要求你的全部。   “……不是做生意论斤称两。”许碧头一次发现,尽管她上辈子就是靠文字吃饭的,可对于有些问题,语言永远是贫乏的,“不是说我有正妻之位,就可以再少要一点,哪怕将夫君分一点给妾室也无妨。不是这样。若是相互爱慕,即使他是一品大员,我是穷家小户之女,也只能以一心换一心。时人或会觉得,能予我正妻之位就足够了,可——这是不够的。”   她费力想了半天,最后举了一个非常煞风景的例子:“就如同杀人偿命——高官显贵之家的子弟,杀了一个街头乞丐,官府判他抵命之时,可否能说因对方地位低微,他只消拿出半条命来抵给对方即可吗?心与命一样,都是不可分割的,若是能论轻论重,那便不叫爱慕,只叫权衡。”   知雨听得半懂不懂,半天才讷讷地道:“可是,若是勋贵人家杀了个乞丐,最多就是以钱赎买……”谁会真为了个乞丐去叫那些高官显贵抵命啊?   许碧哑然失笑:“,你说的也是。所以,大约还是我贪心了,恐怕最终,你就只能跟我去西北了。”   “可奴婢看大少爷也喜欢您——”知雨还是忍不住要劝一句,“您就不能……”就不能和软着点吗?先把表姑娘的事儿搪塞过去,日后等生下了儿子,沈夫人也就没理由再往这院子里塞人了不是吗?   “想要塞人,永远都是有理由的。”许碧淡淡一笑。生了儿子就不塞人了吗?这年头儿女人来个月事,还要想着该安排个人去伺候丈夫呢。更不用说若是怀了孕,这十月怀胎,可不更得给丈夫安排女人了?   “我不想这样憋屈地过日子,时时还要担心。”许碧长长吐了口气,“我更不想满心欢喜地发现自己有孕,却被人说得安排人伺候夫君。孩子该是两个人感情的结晶,不是筹码,也不是任务——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她有点颓然地叹了口气。何止是跟知雨说不清楚呢,就算是她自己,也觉得盘绕在心中的复杂情感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   “剪不断,理还乱……”许碧喃喃念了一句,有些失神地低声道,“我最不想的是——抱着一腔爱慕,最后却被渐渐磨光。说不定我会因为嫉妒而生出怨恨,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若是这样,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还能保有这份美好。”   她自嘲地一笑:“我这个人哪,说到底,还是不行吧……”明明有很多事她都是可以宽容,可以忍耐,可以徐徐图之的,偏偏在沈云殊身上……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投入这么多了,以至于不能再等待了吗?   知雨不是特别能理解自家姑娘说的这些话。她当然听说过好多正室夫人对妾侍姨娘其实都有嫉妒之心,都会暗中整治,可这种事谁会说出来啊,大家嘴上都是要宽容大度的。偏自家姑娘,居然那么明晃晃地就说自己嫉妒,这样,这样大少爷怎么会高兴?若是被大将军和沈夫人听见,那就更要麻烦了。   “我不想骗他……”许碧深深叹了口气,“好了,不要说这些了,如今该说不该说的反正都说了,就等大少爷的答复吧。只要他说了不行,我也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知雨既无奈,又觉得没来由地心酸,看许碧低头又缝那件中衣,忽然有些生气:“您都说要走了,还缝这衣裳做什么!”   “这不是以前没给他做过吗?”许碧倒是很平和,“说起来,我自从穿——自从死过一回,又骤然远嫁冲喜,确实是有些失了平常心,有些该做的事情也没有做。趁着这会儿做一做,也免得日后离开了,想起来再留下遗憾。”   知雨终于忍不住抹了抹眼角:“还不知道表姑娘答应了这事没有……”若是答应了,姑娘怕是连这件衣裳都来不及做完就该走了。   “表妹没有答应。”门口传来一声回答,吓得知雨险些跳了起来,一回头,只见沈云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许碧。   “什么没有答应——”知雨忍不住,也忘记了主仆有别,脱口就问了出来。   “表妹说,她不做妾。”沈云殊依旧看着许碧,显然是在跟她说话。   许碧倒有点好奇了:“给你做妾也不愿意?”   沈云殊摇了摇头:“表妹说,你已经教导过她了,她并不克夫,也不会自甘堕落给人做妾。”沈夫人可是被噎得不轻呢。   许碧笑了起来:“好姑娘,有骨气。”看了沈云殊一眼,“挺遗憾?”   “怎么会。”沈云殊倚在门边上,仍旧凝视着许碧,“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是怎么敢跟夫人这样说话的。你又是怎么教导的,能让她说出她不克夫的话来?”当初刚见着连玉翘的时候,她可是口口声声的说自己不祥,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这才几个月呢,居然就敢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克夫了,许碧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呢。   “她本来就不克夫,全是这世道,男人死了就说女人克夫,那女人死了怎么不说男人克妻呢?”许碧嗤地一笑,“其实说这话的人自己也知道是假的,譬如说,明知道表妹克夫,怎么还有人敢纳她为妾呢?只要她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自然就懂了。”   “懂了是一回事,敢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敢自己去外头过日子就更是一回事了。”要不然,沈夫人怎么就那么有把握能说服她呢?只不过,谁也没料到许碧能把连玉翘教得开了窍长了胆子,硬是把沈夫人给撂干岸上了,在沈大将军面前险些没下来台。   许碧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你太小看表妹了。是有些女子怯弱,对这世道只能低头,可不管什么时候,也总会有些女子是不肯低头的。”   “就像你吗?”沈云殊眼睛里浮起一点难以琢磨的笑意,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自己坐下了,“这世道不让你妒嫉,你偏要嫉妒?”   知雨一听见妒嫉二字就觉得头皮发麻,很想开口替自家姑娘辩解一下,却被许碧摇手止住了,微微一笑道:“是。若你是我夫君,是我心中所爱之人,我当然会妒嫉。虽然妒嫉未必是出于爱慕,但不妒,却必定是无爱。有些人自以为家中妻子既对自己情根深种,又贤惠大度高兴看见他们纳妾,这样的人不过都是些糊涂虫罢了。他们的妻室,若不是装的深情,就是装的贤惠,更有些人只是暗中咽泪,只是做丈夫的假装没看见罢了。”   沈云殊眨了几下眼睛,轻咳了一声:“你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否则,就算是沈大将军大概也会不悦,沈夫人更不用说了,还不逮着机会可劲儿折腾呢。   “我又不傻。”许碧轻轻一嗤,“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屋子,我还不认了呢。”   沈云殊瞥了一眼在旁边急得直搓手的知雨,笑了一下:“这儿还有个呢。”   知雨脱口而出:“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她才不会跑出去说自己姑娘坏话呢。   “这可不一定。”沈云殊斜眼看看她,“你还是出去吧,免得听到不该听的。”   “姑娘——”知雨看着许碧,不知该不该出去,总觉得很不放心。   “不是改叫少奶奶了吗?这才几天,又叫错了?”沈云殊重重地咳嗽一声,“少爷叫你出去呢。这还在府里,少爷就支使不动你了?”   许碧点点头,知雨便麻利地退了出去,还把门掩上了,可是也不走远,只站在门边上。   沈云殊听声音就知道她没走远,悻悻地道:“这都是反了呢,堂堂大少爷,居然支使不动一个丫头了。”   许碧知道他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借机把知雨支开而已,便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坐直了:“大少爷有什么话就说吧。”   沈云殊舔了舔嘴唇,又咳了一声,抓了抓耳朵,含含糊糊地道:“那个,我跟父亲说了,不能纳表妹……”   “你刚才说了,表妹不愿为妾。”许碧发现沈云殊耳朵居然有点发红,自己心里也不由得呯呯跳了起来,脸上却还维持着平静。   “就算表妹愿意也不行……”沈云殊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句,又重重咳了一声,复又抓抓耳朵挠挠头,才道,“你昨日说的话有些道理,我已经与父亲说了,保证长命百岁地活着……”   许碧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这个长命百岁意味着什么,一时都有点不敢相信了:“你是说——”   沈云殊的耳朵居然整个都红了,板着脸道:“云婷因是庶出,自小日子就过得艰难些。我也不想日后自己的子女如此,若有嫡出之子,自然无庸纳妾。”   许碧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直看得沈云殊连耳根都红了,方道:“你是说,你日后不会纳妾?”   沈云殊仿佛破罐子破摔似地道:“不纳妾,不收通房,什么也不要,这样,你总肯留下来了吧?”   许碧默然几秒钟,突然站起来就扑了过去。沈云殊吓了一跳,急忙伸出两臂接住她,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训斥道:“这样毛糙成何体统,若是摔着怎么办?”   许碧笑得像朵盛开的花:“你当真答应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沈云殊干咳一声,摆出丈夫派头,“只是你昨日说的话却是大大不妥,若是被人听见,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我也就对你说而已。”许碧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当随便什么人,我都会跟他说的吗?”   “你总是有道理。”沈云殊板着个脸,“岂有跟夫君这样顶嘴的?”他说得义正辞严,却被许碧在他耳朵上捏了捏,声音便低了下去。   门外的知雨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只喜得一颗心也是呯呯乱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口来。忽然听着里头声音小了,不由得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就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及至听见一些缠缠绵绵的动静,猛然反应过来,一张脸就一层层红了上来,连忙站直身子,还特意离着门边远了几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动了…… 第87章 日常   沈夫人病了。   红罗来向沈大将军回话的时候颇有点儿心惊胆战:“吴郎中说, 夫人是前阵子忧心太过,又操劳了,不是什么大病, 只是一总发出来, 要吃几副药养一养……”   吴郎中是沈府惯用的郎中, 凡是府中女眷有什么不适,沈夫人都会请他。做郎中的,尤其是要在各府后院走动,不单要医术好, 还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吴郎中就很会说话——前阵子沈家这许多事情,沈夫人可不是要忧心么;又有府上二少爷的亲事要办, 那自是操劳了。   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且这样的病又多不是什么大病,几副温补的药下去, 稍一调理就又能生龙活虎了。既不耽搁什么事, 也能显出郎中的好手段。   沈大将军正在写字——他虽是武人,每日却也必要挤出点时间来读书的。在营里时没条件,就拿着书卷随便看看,回来家中得了些闲, 还是要练练字的——闻言也没说什么,便对正在身边侍候笔墨的香姨娘道:“既这样, 府里的琐事你且先接过来,问问夫人,二郎的事还有什么要办的, 不可耽搁了。”   红罗就怕这个,忙堆起一脸笑容道:“老爷,夫人说,大少奶奶进门都半年多了,听说大少爷已经把手上的庄铺都交了她管,想必这也都懂了,不如趁着这会儿,让大少奶奶把府里的事儿也熟一熟……”   她来之前沈夫人就交待过了,这次连玉翘的事闹成这样,她必得病一病遮遮羞,可家里的事儿可不能交给香姨娘。   这若是交给许碧,一则许碧不熟,二则她到底是长辈,只消病好,要拿回来是极简单的,且什么都不耽搁。   可若是教香姨娘接了府里的事儿,谁知她会不会往哪里安个钉子或顺便就找件事发落了沈夫人的人?许氏初来乍到,手里又没人,就想换人也不知该把谁换上去,香姨娘可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沈大将军自有主意,并不打算听沈夫人的:“就这么办罢。大少奶奶也要调养,不必劳动她。”这次也该给沈夫人一个教训,且许氏——儿子那里还不想抬起她来跟沈夫人打擂台,这也是儿子看在他的份上退了一步。   “回去跟夫人说,既身子不好就好生养一养,到了年下还有许多事都得劳她办,更不必说还有二郎的亲事,都得她亲力亲为才好。至于大郎,到底是已经娶了媳妇,就不必她再操心了。”   红罗晓得这话说的就是给沈云殊纳妾的事儿,只得答应着,提心吊胆地去回沈夫人。果然沈夫人听了,脸色就更不好看:“敢情我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到后头声音也小了,盖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片好心,实在只是一片私心而已。   沈云娇在旁陪着,正给沈夫人剥葡萄,闻言就道:“既然人家都不领情,娘又何必再为他们费心。单二哥的事儿您还忙不过来呢,管他们那许多做甚。”   沈夫人有苦说不出来,嗔了女儿一句:“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叫外人听见该怎么看你?这马上都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在家里就罢了,等将来到了婆家,再这么着,就等着吃亏!”   沈云娇撒娇道:“我才不要嫁人呢,我就陪着娘。”   沈夫人心里总算熨帖了一回,叹道:“娘何尝舍得你,只是女儿家大了哪能不嫁呢。”这么一说,她的心思就转到了沈云娇身上,“你哥哥的事儿也算是定下来了,该操心你了。”   说实话,当初梅家兄弟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倒是考虑过梅若坚——是举人,年纪也不大,听说下次春闱也要下场,而且都说把握很大。虽说梅家听说清贫,但沈云娇的嫁妆难道会少了不成?就是梅若坚本人,虽黑了些,却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的。   可是后来沈云安跟这两兄弟来往之后一身颓丧,沈夫人就厌恶了起来,再也不想把女儿嫁过去了。要说,沈云婷的年纪比沈云娇大,也得先把她嫁出去再说沈云娇的事儿。与其再到外头花心思去找,倒不如提提梅家呢。   沈夫人心里顿时盘算了起来。她当然是不喜欢沈云娇的,谁会喜欢一个姨娘生下的女儿?可若是做得太过,沈大将军必是不悦的。且这家里的事儿,还是沈大将军做主,若是她寻个不堪的来,沈大将军一句话,她这盘算就还是得落空,倒不如找个过得去的,还能得个贤名儿。   梅家兄弟那可是沈云殊邀回来住的,若是好呢,便是她这个嫡母厚道,若是不好,那也是沈云殊的错儿。不然她还要在外头费心寻找,也是怪累的。江浙这边又跟西北不同,这里的官员对沈家是个什么样儿她心里多少也有数,若寻了那些人家,沈云婷过得好不好倒不要紧,就怕害了沈家。   红罗看着沈夫人不知在沉吟什么,心里一阵阵着急。原想着二少爷得了功名回来,她就借着过年的欢喜劲儿求夫人将她放出去嫁人,谁知二少爷的功名倒是得了,可后头的事儿她都没办成,这会儿连开口都没法开口,可怎么办呢?   正发着愁,就听沈夫人问她:“大少奶奶在做什么?”   红罗只得答道:“大少爷请了杏林居的归郎中来,给大少奶奶诊脉呢。”   沈夫人听了就又是一气。放着吴郎中不用,要用归郎中,这明摆着是防她呢。但这会儿她正理亏,也只能忍了气道:“你回头送点合用的药材过去。再者,跟大少奶奶说,让她问问大少爷,梅家二少爷人品才学如何,我瞧着,他那年纪跟咱们大姑娘倒相近……”   这话就不用再说得更明白了。红罗领命而去,沈云娇就撇了撇嘴:“娘还操什么心呢,那不是有她亲娘吗?让她操心去。再说了,大哥把那两个人弄回来,打的还不就是这个主意……”   “你倒看得明白。”沈夫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女儿一心向着她,有些事也看得清楚;忧的是这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实在愁人。   “这话在娘这里说说无妨,到外头可万不能再说了。”沈夫人为儿女真是操碎了心,“再说婷丫头是我的女儿,不是她的,这种事,自然要由我来操心。”真叫香姨娘去管,还不遂了她的心?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在沈大将军面前给她上眼药呢。明摆在眼前的事儿,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那又何苦坏自己的名声呢。   沈云殊正在院子里陪着许碧看药方。   归郎中家里世代都精研妇科,听说还出过好几位女郎中,不过不出来行医,所以名声不显罢了。因有过女郎中,与病人说起话来方便,能多知道好些男人不方便知道的事儿,故而在这一行上越发地专精起来。   来给许碧诊过脉后,归郎中的结论就是许碧从前太过郁结,心理影响生理,这才导致十五了癸水都没来。这主要是个发育迟点的问题,倒也不是很严重,另外平日里不怎么注重保暖,体质有些寒凉,倒是需要调一调。   这些其实都是原身许二姑娘留下的问题,许碧这半年自己锻炼,已经改善了一些。归郎中听她说散步、踢毽子和射箭什么的,连连表示这样很好,多活动多疏散,只要别太过劳累,比吃药都强。最后细细写下药方和几个食补的方子,表示过两个月再来诊脉,便拿了丰厚的诊金走了。   红罗就是这时候来的,少不得还要代沈夫人关心一番,问一问许碧的身子,及至听到要吃药调养几个月,心想总算是听见一个好消息了。至少这样一来,沈夫人关心沈云殊子嗣的事儿总算有个证据,任谁也不好再说她让连玉翘做妾是纯粹的居心不良了。   沈云殊看着红罗走了,轻嗤一声,摇了摇头:“主仆都是一个样……”   “有其主必有其仆嘛。”许碧还在兴致勃勃研究食补方子,闻言就是一笑,“比如说,九炼就跟你一样啊,说不来教我射箭,立刻就不来了。”   “咳咳——”门外,刚刚把归郎中送走,顺便安排了人抓药然后来回话的九炼险些被呛到,天地良心,他还不是听大少爷的……完了完了,这下被大少奶奶记恨上了,没好日子过了……   九炼十分想现在就冲进门里去向少奶奶喊冤。可惜没等他往里走呢,就听自己主子点头附和:“这小子确实不像话,回头我罚他。”   天呀,地呀,这是要六月飞雪了啊!九炼简直连吐血的心都有了,明明是奉命行事,现在可好,大少爷跟少奶奶情投意合的,就把他一个小厮给填坑里去垫脚了,这,这太不厚道了吧……   “怎么罚呀?”里头大少奶奶还不肯放过呢。   沈云殊干咳一声,嘿嘿一笑:“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对了,不是说要学骑马?我让人挑了匹温驯的,正好我回来了,这几天就教你骑马。”   九炼心里狂吼:“那马是我挑的,是我挑的!”虽然是大少爷吩咐的,但却是他用心去挑的呀!而且,知晓少奶奶从没骑过马,人又娇弱,他还费力又驯了一段时间呢。这下好了,还没等讨到好儿,功劳就全被抢了。   大少爷哎,您倒是留点儿良心啊……   九炼欲哭无泪,倒看见知雨从里头退出来了,晓得这时候连进去喊冤都不能,只得垂头丧气跟知雨打招呼:“一会儿药就抓回来,还有那药膳方子上的东西,也都叫厨房里备下,知雨姑娘要用只管着人去取。”那些东西毕竟不是药,不能一古脑儿全送进院子里来。   知雨在里头伺候呢,自然知道九炼为什么这副模样,忍不住笑:“活该。”   “我真是冤枉……”   知雨笑着塞给他一荷包糖:“行了,少奶奶知道。这是今儿小厨房新做的松子糖,拿去甜甜嘴。”哎呀,现在又叫回少奶奶了,觉得比从前顺嘴好些呢。   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沈云殊才说正事:“管家这事儿,是我给你推了。夫人也歇不了几天,最多到腊月里就要出来操持过年的事儿。你接手不了多久,若有纰漏还要被挑毛病,何苦来。”   许碧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沈夫人在这上头是从不克扣沈云殊的,何况现在这家里还是沈大将军正当年呢,她一个晚辈,急什么争权夺利。   “她是绝不肯把中馈之权交出来的。”沈云殊倚着罗汉床,轻嗤了一声,“其实,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夺这个。咱们家又不是什么有爵人家,承了爵的就得大部分家产,剩下的都是草草打发。父亲早说过,他挣下的这些东西,除了两个女儿的嫁妆,余者我与安哥儿平分。那也是亲儿子,父亲也没有想着偏一个私一个的,还是想着一碗水能差不多端平了。”   他眉宇间全是自信:“我若有本事,自己一刀一枪,去挣个封妻荫子。若是没本事,就算给了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坐吃山空。她死死把着家里,可家里用的下人大都是父亲使出来的,她再辛苦,也不过是做些小账,给儿女捞点油水,难道她以为父亲就全然不知不成?不过是给她脸面,给自己的儿女脸面罢了。”   “她这人,若要她真正作恶,她没那个胆子,可心里又见不得我好,所以才在我的亲事上下绊子……”沈云殊讥讽地笑了一下,“看在她不曾想着害我性命的份上,也看在她阴差阳错把你定进门儿的份上,我也不打算与她多计较,免得父亲那里难做。父亲已经允了我,咱们这院子里的事不用她插手。再过几年,安哥儿成了亲,这战事也差不多平定,父亲就打算告老。到时候先把家里产业分一回,便不说分家,两边也各自过日子,倒免许多麻烦。”   许碧略有点惊讶:“父亲倒是开明……”这年头讲究父母在不分家,沈大将军居然能作这样的决定,实在是难得。   沈云殊一叹:“父亲也是为难。当初端王门下人做媒,父亲不能不答应,既然人娶进门了,王氏此人,又不是那等真正心狠手辣另有图谋的,对父亲也算周到体贴。一个普通妇人,说不上贤良淑德,却又不算阴狠诡谲,父亲也想着,能将所有人都保全……”   许碧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受委屈了……”   沈云殊笑了笑:“也没什么。父亲也并没有放任王氏,再者,我年纪小的时候,还有香姨娘护着呢。父亲抬起她来,也是为了我。”   说到香姨娘,许碧就不吭声了。这次的“表妹事件”里,似乎香姨娘也是赞同连玉翘给沈云殊做二房的。虽然能理解这年头女人的思维,但许碧仍旧觉得心里不太痛快。   “袁家那边怎么样了?”当然,许碧也不打算当着沈云殊的面说香姨娘的不是,就如她并不打算说她不怎么赞同用抬起姨娘来跟正室打擂台的方法保护儿子一样,还是岔开话题比较安全,“你和父亲都回来了,营里会不会有问题?听你的意思,是能在家里多呆几天?”   沈云殊往后一仰,说到袁家,这话题总不会太轻松的:“袁家父子也都回来了,要等朝廷的旨意,还要紧赶着调查杀害钦差的凶手。天气渐冷,风也来了,这会儿海上已经不宜跑船,海匪自然也少,留下的人足够应付。”   “海匪少,还被钦差碰上了……”   “未必是海匪。”沈云殊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头,“有个活下来的侍卫说,他觉得跟他动手的人不像海匪。说到福建,我倒想起樱木那伙人……”   “你疑心是倭寇吗?”他这么一说,许碧也立刻记起了那伙从福建摸上岸的倭人。   “是。”沈云殊小心地看了一下许碧,见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吓畏惧的神色,才接下去说,“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在牢中,听他们说有什么岛……我很是疑心,会不会他们在海中找到了类似七星礁那样的地方,做了跳板,想越过江浙往福建去劫掠。”   这简直太有可能了啊!许碧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   沈云殊还在往下说:“只是这倭人与我朝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从尸身上实难分辨……”   许碧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曾听哑婆说过,倭人惯穿木屐,全靠一个趾绊儿卡在大趾与二趾之间,年深日久,总难免会留下些痕迹吧?”比如说两趾比较分开,或者中间磨出个茧子什么的。而本朝人没这个习惯,比较一下总应该有点不一样的。   沈云殊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尸身都拉回来了,今儿晚上就摸去看看!”   许碧有点诧异:“验尸还要偷摸着来?哦——是怕袁家知道?”   “少奶奶就是英明!”沈云殊笑吟吟地拍马屁。   “少来了——”许碧还是不大明白,“这种事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是应该上报朝廷,然后让朝廷下旨剿倭?到时候那些倭人定然要来找袁家的,不就能人赃并获了吗?   沈云殊漆黑的双眼中,笑意渐渐敛去,低声道:“你忘记我从前说过的话了吗?皇上不需要人赃并获,那只会让皇上为难。”皇上需要的是袁家倒台,而袁家目前最拿得出手也是最大的倚仗,就是袁翦父子,和宫中的太后与昭容。他们内外互为依恃,但最有实力的还是外头的袁翦父子。   许碧默然。好吧,沈云殊的确是曾经跟她说过的。对皇帝来说,最好是不动声色地除掉了袁氏父子,然后他跟太后还要保持一个母慈子孝的表象。当然,袁太后大概是不愿意的,但如果袁氏父子死得与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那袁太后也只能认了。   “朝廷的旨意会直指福建。”沈云殊悠然地道,“不过借着海匪也不好出海的机会,年前我是打算多动动手的。能在岸上解决的问题,就别放到水里去办。”   “那你还说能在家里陪我?”许碧心里有点发紧,指责他,“骗子!”虽然不用到海上去打仗,沈云殊就会更有把握一些,但到底也是刀剑丛里走一遭儿,不由她不紧张。听沈云殊这个意思,是要大动了,海鹰所知道的那些海匪,他应该是打算都端掉。   “还是能陪你几天的。”沈云殊嘿嘿一笑,“既然侍卫疑心这些人不是海匪,那单是凶手的身份就要扯扯皮,朝廷的圣旨下得不会太快。抻一抻袁家,叫他们在京城那边多费费心思,然后等他们都盼着圣旨下来的时候——”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要在那时候出击了。   许碧蓦然想起王御医和药童一起偷出来的那封信:“你可仔细袁家狗急跳墙。”他们想除掉袁家父子,难道袁家就不想除掉他们爷儿两个吗?这种事,袁家可是干过一次了。   沈云殊冲她眨眨眼睛:“我叫沈一他们偷偷跟着梅家两位学倭语,可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能混进去做奸细啊。   虽然老公运筹帷幄,但打仗总是有危险的。然而许碧既然在这上头帮不上忙,自也不能拖他后腿,心里便是再担忧也得压下,拿出另一个话题来:“我还想去学倭语……还有,婷姐儿真的不能去一起学吗?”   沈云殊颇为无奈:“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许碧冲他卡巴卡巴地眨眼睛,力图制造出漫画一般的效果来。其实不合规矩的事儿沈云殊早干过了,这会儿还矫情啥?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许碧只能卖萌了。   沈云殊坚持片刻,只得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也是为了云婷……”才怪呐,分明是因为实在抵挡不住眼前这个丫头,而且她有些话,听起来也确实好像——挺有道理的…… 第88章 远见   说是能在家里过几天舒心日子, 其实也没轻松多少天呢,许碧才见着九炼挑回来的那匹温顺母马,只往马背上坐过一次, 尚未来得及去外头庄子上正经学习, 就又有不好的消息传过来了——司敬文落水, 尸体都没找着。   长庚站在袁胜玄面前,有些底气不足:“司二少爷定是死了的。他本来就已经泻得有些起不了身,说是要到船头上透透气……走路都要人扶了,这落下水去定然是不成了……”   “尸首呢?”袁胜玄脸色阴沉无比,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长庚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那里水流快, 还有别的船只来往,小的雇人打捞了好几日都……”   “那下游呢?”袁胜玄猛然提高了声音,“只是落水, 连尸首都没找到, 你就敢说他死了?倘若他没死呢?等着他回来指证你对他下药不成?”   长庚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二少爷,他,他没有发现是小的下药, 只当自己是秋痢……”他请来的郎中也是这么说的,还劝司敬文好生休息, 可司敬文急着去找父亲,哪里能歇得下?这么着病自然重了,比他想的还要快些呢。若是不落水, 估计从福建回返的路上就能虚弱致死,谁知道,谁知道他就落水了呢……   袁胜玄一个茶杯就砸在他肩膀上:“蠢货!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滚出去!”   长庚捂着肩膀滚了出去,袁胜玄满脸怒气,去了袁大将军的书房。暗杀司敬文这事儿他尚未告知袁大将军呢,这会儿长庚把事办成这样,他也免不了要挨几句训斥了。   果然袁大将军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多此一举!既要办就办妥当些,又弄成这样!这种时候还要添乱!”   袁胜玄只能低头听训:“儿子是怕司家咬定了亲事……”   袁大将军骂完,也觉得儿子这样考虑有道理,只是底下人办砸了事:“给他三十鞭子,长长记性!再着人去搜一回,要防着他万一不死,回京城去告状。”   袁胜玄低声道:“儿子想,司家人应该会亲来接司俨的棺木……若司敬文未死,不怕他听到这个消息不出现。”若是来扶柩的司家人都出点儿事,司敬文还藏得住么?   袁翦略皱了皱眉:“这时候还要生事……”司家人死一个也罢了,再死,朝廷那边反而要注意了。   “并不是真杀。”袁胜玄连忙道。这家里死了两个人,自然伤心,哀毁销骨也是自然的。横竖他只是要做个样子,若是司敬文不出现,他自也不必再对司家人下手,就让他们平安回京城就是了。   这个主意倒可行。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斩草总要除根,既对司敬文下了手,就不能再叫他活着回来,哪怕他未必察觉有人下药呢。   这终究是小事,父子两个商议了一句就另转了话题:“你的亲事倒是又生波折了。”   “不算什么。”袁胜玄倒不在意,“再挑好人家便是。”所谓的好人家,便是指有用的人家。   “一时到哪里去挑合适的人……”袁胜玄年纪也不小了,一些门当户对的人家,适龄的嫡女选进了宫,庶女袁家可看不上。   袁胜玄倒是自有想头:“我听说梅汝清还有个女儿。”   这个袁翦倒也听幕僚说过。梅汝清除带来的两子,还有一对儿龙凤胎的幼子幼女随母亲在岭南,年纪十四五岁,皆未定亲。   “只是与梅家……”袁翦有些迟疑,“太后那里……”   “并不是咱们要跟皇后拉扯什么。”袁胜玄忙道,“梅家如今也就是梅汝清有名气,若是咱们能把他拉过来,皇后娘家也就剩不下什么了。”梅家没实权,就指着梅汝清刷名声呢,不然怎么巴巴的跑到江浙来教什么倭语,不就是为了梅皇后吗?若是能把他拉过来,岂不等于断了梅皇后一只手。   袁翦皱眉:“只怕他不肯。看他的意思,明显是与沈家交好。他两个儿子都在沈家,沈家可有两个未嫁的女儿,正与梅家老二年纪相当。”   袁胜玄轻轻一笑:“父亲,沈家便有两个女儿也是无用的。大的那个是庶出,梅若坚好端端的嫡子,又有前程,岂能娶个庶女?至于小的那个倒是嫡出,可依我看,那王氏却是看不上梅老二的。再有前程,他如今也只是个举人,等中了进士,也得从七品官儿熬起。梅家读书人不少,可在朝里并没有什么势力,不然,当初太后姑母也不会择梅氏许给皇上了。”   要说起来,文官比武将的升迁之路要宽敞得多,然而却也有一条——文官颇重资历。似沈云殊那样二十岁就靠着军功自己挣来五品守备的,文官里着实不大可能,无它,规矩摆在那儿而已,横空出世什么的,文官没机会。   袁翦素知这个儿子心眼儿多,虽然在军功上不如长子,但论起出谋划策算计人心,却超出父兄多矣。譬如说沈家后宅之事,他知之不详,小儿子却对那王氏的性情颇有些了解。既然他这般说,那看来梅沈两家联姻之事确实不大可能,倒可以放心了。   “只是,梅家既与沈家交好,又如何肯与我们牵扯呢?”   “梅家父子是被沈云殊强请回家的,也未必就是真的交好。”袁胜玄倒是不以为然,“依我看,沈云殊只不过是揣摸到了梅汝清的一点心思罢了。”   “请他教授倭语?”袁翦想到这件事,就有些烦躁,“梅家这是想借着倭患来赚名声!怪道他与沈家投缘,这可不就是机会。”   袁胜玄也有些遗憾。但之前在倭患之争中袁沈两家各执一边,总不能为了梅汝清就自打嘴巴。不过,这事儿并不是全无机会:“等解决了沈家,咱们也能做这事儿。至于亲事,父亲先漏个口风,再请太后姑母把梅家内眷召到京城,徐徐图之便可。”   “这倒不错。”梅汝清在这里教授倭语固然是沈家办的,可他们袁家却可请太后说动朝廷对梅汝清加以嘉奖。这些儒人行事不就为的清名么?袁家给他扬名,岂不是正中其下怀?谅来梅汝清也不会不领情。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得先把沈家父子搞死才行。只要沈家父子没了,后头这些事就都轻松了,到那时——袁翦还没想完呢,袁胜青就脸色不善地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袁翦瞧了长子一眼,眉头又皱了起来。一看就知道又没好事,眼看就要过年了,怎么就没几件顺心的事呢?   “沈家只怕私下里也派人在学倭语——不止军营里那些人。”袁胜青也是才接到消息,“听说,梅家兄弟两个,也跟梅汝清一样通晓倭语。”   袁翦脸色顿时就是一沉:“如此说来,梅家兄弟留在沈家,还为沈家的探子教授倭语?”他当然知道沈家肯定是有探子的,就如袁家也有一样。明面上沈家带来的那些人都在军营里跟梅汝清学习,那梅家兄弟在沈家教授的,不是探子们又会是什么?   袁胜青点了点头:“孩儿也是这般想的。如此一来,必得防着沈家派出细作了。”在西北,沈家就有往北狄派的细作,如今他们懂了倭语,自然还会如法炮制,这可就防不胜防了。袁胜青头一件想起来的就是倭人那边给他们的印章,以及他们要用印章做的那件“大事”。   袁翦当然也想到了,眉头不禁皱起来:“必要派可靠的人与那边联系,行踪亦要更小心。”   袁胜青欲言又止。再小心也不敢就保证万无一失啊。以前他们为防万一,往那边派过去的人就是会说倭语的,可如今沈家的探子若是也懂了倭语,这事儿可就难保他们不会浑水摸鱼了。   别的事儿若是被混进了细作,慢慢清除也就是了,可这件事儿——且不说被揭出来是要命的,单说时机便是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差错!   袁胜玄却笑了一笑,胸有成竹地道:“父亲不必担忧,我早就防着了。”当初他们虽是拖着不让朝廷派通译来,可这事也不能永远拖下去,所以沈家那边的人习学倭语是早晚的事儿,可是有些人,却不是沈家的探子能顶替的。   “我房里的晚霞,学起倭语来倒还有几分机灵。”袁胜玄轻轻一笑,“而且,我在她身上纹了个印章。”   “你是说,让晚霞去传信?”袁胜青真是要佩服死这个弟弟了,“你几时叫她学的倭语?”   “也就是从与那些人联系的时候吧。”袁胜玄眉间不无得色,嘴上却谦虚,“不过是想着以防万一。横竖朝霞晚霞两个整日也是闲着,就叫她们学起来。只是两个都不伶俐,朝霞不成,晚霞也只约略能与人说几句话罢了。”   袁胜青高兴地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要不怎么说你是智多星呢,真是想得长远!”说什么“约略能与人说几句话”,不过是谦词,想来晚霞这倭语说得十分流利了,从跟那些倭人联系开始,这可有四五年了呢,就算沈家现在想弄个女子学起来,也断没有这么快的。   袁胜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那会儿只是想着,若是个女子出面,谁也不会疑心。不过现在看来,既然沈家也想插一脚,倒不如就放了他们的探子进来……”   “这是何意——”袁胜青才有不解,随即就有些明白了,“欲擒故纵?请君入瓮?”   袁胜玄转头对兄长笑了一笑:“大哥,沈家人若是剿倭阵亡,还有功勋在,岂不太便宜他们了?若是他们意图与倭人勾连,却在会面之时被我们撞破,倭人又以为他们是假意,将其杀了,那——结果会是如何呢?”   袁胜青双眼一亮:“好主意!”到时候沈家就不只是死父子两个了,一家子都要完蛋!斩草除根,这法子是最好的。   “既这样,我就放一放,容他们去动。”袁胜青激动不已,“几时动手?”   “这个暂时还急不得。”袁胜玄阴阴地道,“一则必要好生筹划,二则如今海上起风,也不宜出海,先过了年再说。眼下,得先把钦差的事儿对付过去。”   钦差的事儿当然是大事,京城正闹着呢。   司夫人接到丈夫的死讯就险些晕倒,待听说次子在寻父途中落水身亡,终于是一头就栽倒了。   司秀文两眼哭得通红,跟长兄司献文一起,去见了来报告司敬文死讯的袁家人。长庚是被捆着进来的,也是边说边抹眼睛:“二公子听说司大人遇难,定要往福建去。谁知染了秋痢,在船上就泻得厉害。请了郎中,说要好生歇着调养,可二公子那般伤心,小的怎么苦劝也不肯歇下。谁知道那天船走着,二公子说要上甲板透透气,结果对面一艘船过来,两边一让,船打了个晃儿,二公子就……小的们叫了船工下水,可那边水流急,寻了三天都……”   司献文两眼都抠了进去,沙哑着声音道:“尸首也不曾寻到?”   旁边的人给了长庚膝弯里一脚,长庚扑通一声跪下:“都是小的没用,没照看好二公子。小的该死!”   旁边押他来的人也跟着低头:“这小厮实在该死,我家老爷和两位少爷如今因钦差大人的事,实在走不开,叫小的们把他押了来,要打要杀都由府上处置。我家二少爷说,当初他没能拦住二公子,实在是后悔莫及,等能脱开身,就要亲自来京城请罪。”   长庚顺势就趴在地上哭起来:“都是小的该死啊,若是硬拉二公子上岸歇息,说不定……”是司敬文自己要往福建去的,也是他自己要赶路的,怨得着谁?   果然司献文只摆了摆手道:“是舍弟自己要往福建去,怪不得别人,岂能让袁二公子来请什么罪。这位,这位也请你们带回去吧……我只想问一下,家父的事儿,可查清楚了吗?”   长庚忙道:“已查是流窜海匪为害,但因有随行侍卫疑心不是海匪,所以……”既然有人提出异议,只好继续查了。   既然司家不打算把长庚打死泄什么愤,袁家诸人当然就告辞了。长庚出了司府,解了身上的绳子就绕到司家角门附近的小巷里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就见司秀文身边的丫鬟小红从门里探头出来,见他在,才大大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们走了……”   从杭州回来,司夫人就往司秀文身边重新放了丫鬟,小红只得退居二线。她依旧是司秀文的心腹,虽然如今要做的活计重了些,行动倒是更不引人注意了。   “二少爷让我来给司姑娘传话的,怎么能走呢。”长庚从怀里拿出个荷包,拉开口儿对着小红一亮,“因怕姑娘不相信,二少爷特地叫我带这个过来做个信物。”   小红一眼就看见了司秀文的那块玉佩:“怎么带了这个。你是袁二公子的心腹,姑娘怎么会不信。”   “二少爷谨慎嘛。”长庚把荷包塞给她,小声道,“二少爷原是想司大人这趟差事办完就让我们大将军提亲,可如今——司姑娘必要守孝,这东西是姑娘贴身的,若是被发现送了人,只怕姑娘不好交待。因此二少爷叫我带了来,免得司夫人问起来,姑娘拿不出。只是那璎珞,我们二少爷留下了,贴身带着。二少爷说,就跟见了姑娘一样,等姑娘满了孝,那时候这璎珞和玉佩——可就是破镜重圆的时候了。”   小红跟着司秀文也是读过书的,闻言不禁嗔了一句:“什么破镜重圆,那叫珠联璧合。”   “是是是。”长庚嘿嘿一笑,又揉着膝盖道,“我得先回去了,这趟差事办成这样,若不是二少爷还留着我来给姑娘传话,恐怕就要被活打死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也快回去吧,千万别叫司夫人发现了。”   小红也是提心吊胆。如今司夫人管司秀文极严,若不是她病倒了,只怕司秀文的院子她都出不来。听了便道:“我知道了。你也给袁公子传个话,别负了我们姑娘。”   长庚喏喏几声,转身跑了。小红揣了荷包溜回司秀文院里,等了好半晌才见司秀文回来:“大哥明日就要动身往杭州去。便是二哥真的——找不到了,至少也把父亲的灵柩迎回来……”   小红见她两眼通红声音沙哑,不由得也忧心:“姑娘也别太伤心了……”   “如何能不伤心……”父亲和二哥是最疼爱她的人了。司秀文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这些该死的海匪!还有二哥,怎么,怎么就这般不小心……”   小红看她又要哭起来,连忙拿出荷包来打岔:“姑娘,袁二公子果然有话让长庚传呢……”   司秀文打开荷包,小红便道:“二公子真是体贴。这些日子奴婢提心吊胆的,就怕夫人问起来呢。”   想想回来之后嫡母的严厉,司秀文心里也有些发毛,拿着自己的玉佩道:“那你快去打个络子来,就用石青的,只说因为家里的事,把那璎珞换下来了。”璎珞颜色鲜艳,也不宜在丧期用。   小红连忙去翻丝线,司秀文将玉佩捧在手里,想到远在杭州的袁胜玄,只觉得满眼灰暗之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袁家人进京城当然不只是为了来司家报信的,傍晚时分,该传的话就已经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梅汝清?”袁太后皱了皱眉头,很有些不悦,“他在江浙的功绩,这宫里都传遍了。”皇后可是长脸了呢。   善清柔声道:“若是能将他拉拢过来,倒是并不逊于司家。”   “试试罢。”袁太后轻嗤了一声,“既然他们愿意,那就下诏罢。梅汝清这般忠心为国,召他的妻女来京城嘉奖也是情理之中。皇后不好做这事儿,我却是该替她赏的。”   善清听得出这话里满满的讥讽之意,轻笑道:“这事儿若真能成了,皇后怕就不痛快了。”皇后不痛快,太后就痛快了。   袁太后却又嗤笑了一声:“哪有这么容易,不过他们这么想罢了。”   善清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儿奇怪,仿佛对这件事全不上心似的,试探着道:“到底是二少爷的亲事呢……”   袁太后不怎么耐烦地摆了摆手:“他们自己有主意,我照着做就是了。横竖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   善清从前总觉得袁太后对袁翦一家十分重视,但自袁胜兰入了宫,也不知怎么的,她就觉得仿佛并不是如此。眼下,看袁太后这样子,似乎袁胜玄的亲事究竟能不能成,她并不在乎,想到之前袁太后选中司家就是因为司俨,她越发觉得有些古怪起来,便又道:“就怕昭容那里要不痛快了……”   梅汝清此举得皇帝赞赏,不光梅皇后,还有梅若婉那里都得皇帝额外留宿了几天。袁胜兰这里却因为袁胜莲的事儿好几天抬不起头来。两相对照,袁胜兰对梅汝清自然厌烦,若是听说自己兄长想跟梅家结亲,哪会有好气儿?   提起袁胜兰,袁太后的神色更有些不耐了:“这不关她的事。她有这淘气的工夫,不如多念念书呢。”   “昭容一直跟着许美人呢。”   袁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许美人——她的日子过得可好?”   善清忍不住笑了一下。许美人的日子当然不大好过,尤其是这些日子,皇上开始逐渐召低阶嫔妃侍寝,必然分薄了几位高阶妃嫔的日子。许美人也在被宠幸的行列之中,袁昭容又怎么会对她太好呢?   袁太后也不要听回答。袁翦带兵还算有一套,家里的女儿却是根本不行。袁胜兰既无貌又无才,若不是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得宠的袁家妃嫔,就袁胜兰这样的送进宫来,根本就毫无用处。不过现在嘛,随她去吧,反正看在她的面子上,皇帝也会对袁胜兰偏重几分的。   “太后娘娘——”一个宫女从殿外匆匆进来,“许美人在昭容的宫里晕过去了……” 第89章 有喜   许美人可能有孕了。   这个消息跟风吹似的, 嗖地一下就吹遍了后宫。来诊脉的御医还没出宫门呢,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交泰殿里,梅皇后手捧书卷, 听着捧雪回话:“说是许美人在陪着袁昭仪读书, 忽然间就晕过去了, 请了御医过来,觉得像是喜脉,只是日子太短,脉象浅得很, 御医也不敢十分肯定,说是半个月后再来请脉, 叫许美人好生保养。”   梅皇后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讥笑:“陪着袁昭仪读书?”读书会读得突然晕过去?   而且喜脉这种事儿,梅皇后也知道一二,若是怀孕日子太短, 脉象上很难把握, 御医多半都不会明说,而是会隔段日子再请脉,就是怕万一弄错了不好交待。可这回御医却说了,又说要好生保养, 极可能是许瑶的胎象不大好,御医若是不说, 又怕这一胎被折腾掉了,是以不得不点明一下。否则若许瑶三不知地小产了,有今日这一诊脉, 御医可逃不了干系。   捧雪会意地一笑:“反正景阳宫是那么说的。”   “没想到,竟是许氏先有了……”梅皇后对景阳宫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并不感兴趣,只是对于许美人的运气有些感叹。   说起来,许美人七月下旬入宫,如今十一月了,三个多月里她也就是被召幸了三回,结果就有了。可长春宫华昭容承宠少说也有十三回了,仍旧肚里空空,这不能不说是运气啊,非人力所能为之。   捧雪犹豫一下,看殿内并没什么人,皇后的另一个心腹捧月在门外守着,等闲人也不能进来,便低声道:“许美人有了也好,她位份低……”自己不能养孩子,皇后可以抱过来呀。   皇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景阳宫那里盯着呢。”轮不到她。   捧雪道:“奴婢看,景阳宫不会替别人养孩子。”就袁昭仪那样儿,她是绝不肯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的。而且,她还年轻呢,定然是指望着自己生一个下来,哪会稀罕许美人的。   “还有太后呢。”皇后轻轻一叹。袁昭仪蠢,袁太后可不蠢,必然会先攥住这个孩子的。不管生母是什么身份,这若是儿子,就是皇长子!这么重的筹码,袁太后一定会抓住。   捧雪还要说话,皇后已经轻轻摆摆手,缓声道:“不急。你也说了,景阳宫不会替别人养孩子。”   虽说两句话里都有“不会”,但意思却不同。捧雪说的是“不肯养”,而皇后说的却是“养不好”。这会儿她何必跟袁太后争呢?等孩子生出来,等景阳宫那里出了问题,她再接手,岂不是名正言顺吗?   至于说景阳宫出不出问题——景阳宫真能不出问题吗?   景阳宫现在很乱。不是说人来人往地乱——许美人此刻已经被送回她住的永和宫去了——而是景阳宫内殿的地面上全是碎瓷片,还有茶水和滚了一地的橘子,袁昭仪把桌几上摆的东西什么的都砸了。   “你闹什么。”门口传来袁太后有些愠怒的声音,躲在角落里的宫人们一下子都冒出来,快手快脚打扫掉地上的东西,连忙都退了下去。太后来了太好了,昭仪应该就不敢再乱发脾气,她们也就暂时安全了。   袁胜兰连忙起身迎接袁太后,心里有些虚,嘴上却撒娇:“姑母,我就是有些不忿,为什么偏她运气这么好……”   袁太后并不接她的话,只问:“你知不知道谋害龙嗣是什么罪名?”   袁胜兰后头的话顿时都被噎住了:“姑母,我没有——”她就是叫许瑶给她磨磨墨,倒倒茶,展展纸,就这些小事而已……谁知道她今天突然就晕过去了,明明往常都好好的,在这里伺候一天都没事啊。   袁太后冷冷地看着袁胜兰:“你父亲那里的麻烦还不曾处理完,你又折腾得许美人胎象不稳,是想给你父亲再添点麻烦吗?”若不是为了要用袁翦一家子,她真是不愿意说这些话。袁胜兰那脑袋就跟不开窍似的,跟她讲道理就是白费口舌。   “我真的不知道……”袁胜兰委屈极了。   “那是皇上的嫔妃,不是你的丫头!”许瑶的肚子她是不关心的,但不能丢在袁胜兰手里,否则会给整个袁家带来麻烦,就连她,若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在皇帝面前说话也不能再像从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袁胜兰低了头,却仍小声道:“是她自己愿意的……”这她可没说谎。自从许瑶被召幸之后,对她就格外殷勤,说是来陪她读书,却会主动替她做这个做那个,时间一久,她当然也就顺手用起来了……   袁太后懒得再与她分说:“若是许美人小产了,这话我听得,你看皇上听不听得,皇后那里听不听得!”   “有姑母在,谁能把我怎么样。”袁胜兰不服气地道。   “你父亲尚且不敢说这话呢!”袁太后真是要被这个侄女蠢死了,“今日你这话传出去,明日御史就能弹劾你父亲,你信不信?你父亲这会儿正艰难,你不但帮不上忙,还要给他拖后腿!我教导不了你,叫你父亲来与你说!”   袁胜兰素来有些怕袁翦,虽然如今已经出嫁,但还是有些畏惧,不敢再说话了。袁太后喘了口气,平平胸中那股子憋闷,缓声道:“你与许美人一向交好,多去照顾着点。她位份低,若是生了儿子自己是不能养的——”   她话还没说完呢,袁胜兰就要炸了:“生儿子?她也配!”   呯!袁太后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好好好,你这么有主意,我倒多余来管你。日后你就自己拿主意,万事不要问我!”   袁胜兰到底还没有糊涂到以为自己不靠袁太后也行,连忙闭了嘴,跑过去拉了袁太后的衣袖:“姑母,姑母不要生气,兰儿都听姑母的。”   袁太后沉着脸一句话都不想说,还是善清轻声细气地道:“昭仪,许美人若生了儿子,那就是皇长子,昭仪抱到自己宫里来养,皇上就是为了皇长子,也会更看重景阳宫。”她看袁胜兰脸拉得老长,便又补了一句,“您若是不要,交泰殿那边可就要抱去养了。”   皇长子的意义袁胜兰还是明白的,但她就是不愿养别人的孩子——难道她是不能生?为什么要养别人生的!   但善清最后一句话算是摸清了她的脉——皇后要养的孩子,她可要攥在手里,决不能让皇后那边遂了心意!   袁太后从景阳宫出来只觉得累,明明不过是走一趟,说几句话,却好像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善清轻言细语地开解道:“太后娘娘不要担心,昭仪还是听娘娘话的,必会好生照顾许美人。”   袁太后坐在步辇上,微微抬了抬眼皮:“她身边的人都是废物,叫善如过去提点着她。说要照顾许氏,也不能让人栽了赃。”   善清心里咯噔又是一跳。她明白袁太后的意思——后宫新进这许多人,谁不想生儿子,偏叫许美人抢了先,难保会有人对她这一胎动手脚。袁胜兰若是要照顾许美人,免不了要送东送西,别到时候有人使了手段,却叫袁胜兰来顶缸。   不过,善清总觉得袁太后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仿佛她只要袁胜兰不对许美人的肚子下手,且不被别人栽赃就行了,至于许美人和肚子里的龙胎,袁太后似乎并不在意。   是因为许美人身份低微?还是因为太后只想袁昭仪生下皇子?善清想了一想,还是把念头压下去了。她不过是个奴婢,侥幸做了太后的心腹,太后好了她便好,至于其它的,还是不要想得太多才好。做奴婢的,实不用有太多自己的心眼儿。   至于说许美人肚子里的龙胎究竟养不养得住,这就更不关她这个奴婢的事了,合该许美人自己操心呢。   许瑶确实是在操心这个问题。   被送回永和宫的时候,她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这个月月事已经延后了十几日,她心里也有些猜测,故而才在景阳宫里晕倒了过去——袁胜兰简直是拿她当丫头在用,别的时候她也就勉力奉承了,可若是真有了,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什么站规矩把孩子站得小产了,这样的事在各家后宅里不要太常见,她可不能冒险。   不过兴奋过后,麻烦就来了。   许瑶太明白在这宫里第一个有孕,会引来什么了。羡慕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只怕就是嫉妒和恨了。   “美人明日可不用再去景阳宫了。”知韵欢喜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半天倒先说了这么句话,“如今,袁昭仪可不敢再折腾了。”   许瑶眉头深锁:“若是不去,只怕她要恨上我了。”袁胜兰的脾性,她如今也算是摸清了。若是换个心机深沉的,她明日还会去景阳宫,越是恭敬,对方就会越忌惮她的身孕,必定会让她好生回来歇着。   可袁胜兰——她若是去了,袁胜兰就敢继续拿她当宫女使,若真出了什么事,袁胜兰有袁太后当靠山,自能大事化小,她可就白白受损了。   这样的蠢人,真叫人不知如何对付。   知韵不知为什么主子反而一脸愁容了:“美人如今身怀龙胎,袁昭仪难道还敢做什么?就算袁昭仪敢,那太后也不会让她做的吧。”袁昭仪蠢,可太后不蠢啊。   这句话倒提醒了许瑶,陡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她说不定会把我的孩儿抱去……”刚才太欢喜了,都忘记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便是真生了皇子,也没资格自己养。   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身份太低的妃嫔,连住处都要依附着高位妃嫔,养下孩子来,多半也就是所依附的高位妃嫔代养。   譬如说皇帝,生母是袁太后宫里的宫人,所以幼时就养在袁太后膝下。再譬如端王,生母是贵妃;佑王,生母原是婕妤,生子后升了充媛,好歹能自主一宫,才能自己养儿子呢。   但现在宫里高位嫔妃少,袁梅两位又都是新入宫,并不喜欢自己宫里住着小妃嫔来分宠,所以低位嫔妃们分散在几处宫殿中,都并没有依附的人。像许瑶,如今还是在永和宫住后殿呢。前头正殿偏殿都空着,她们也没资格去住。   没有依附的主位妃嫔,那么这孩子究竟怎么养,就单看上头太后、皇后和皇帝的意思了。   若许瑶是太后,她一定会把这孩子放到景阳宫去的——如果是个儿子的话。但,袁胜兰会好好养这孩子么?还有,留子去母,也是常事啊……   所谓一石击起千层浪,更不用说皇帝的头一个孩子可是一块巨石。不但各宫里都在议论着许美人,消息还迅速传出宫墙,冲出京城,走向了全世界——啊,全国各地吧。   “大姑娘有喜了?”知晴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不高兴吧,那总是少奶奶的姐姐,若是生下皇长子,少奶奶做为许家女总也有好处。可若说高兴吧,大姑娘可没把少奶奶当成亲姐妹。再说了,大姑娘都有喜了,自家少奶奶,这还没能圆房呢……   知雨也是这么想的,同样一脸不快。   “你们管她呢。”许碧刚射完箭回来。她现在已经换了一张新弓,命中率也提高了不少,心情正愉快呢,听见这个消息丝毫不受影响。   “把弓放好了。”她用新弓,旧弓就给了沈云婷。没错,现在沈云婷也跑来跟她学射箭了,当然,晚上还跟她一起去学倭语。   连玉翘没有晚间课业,这种事如无必要当然还是人越少越好,拉沈云婷去是为了见见人,连玉翘就算了,真要让她去,她得吓死。   “你姐姐倒是运气不错。”沈云殊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后宫这许多人,竟让她拔了头筹。”运气这种事,可真说不准。   许碧笑了一笑:“她年纪大些。”   沈云殊不以为然,只当她在讲笑话:“这种事哪还讲究长幼有序的。”   许碧没说话,心里却把新入宫的嫔妃们的年纪都过了一遍,大都是刚刚及笄,才是初中生呢,身体都没发育完全,生什么啊。倒是许瑶因为婚约的缘故年龄最长,今年已经十七了,理当是一群小嫔妃们中间发育最好的,所以她第一个有孕,可能还真不是运气。   不过这话她是不会说的,便只笑了笑:“嗯,或许真是她运气好。”   知晴终于没忍住嘟哝了一句:“怎么就偏她运气好……”   沈云殊笑了一下:“你们少奶奶运气也不错。”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借着许美人的光,你们少奶奶的诰命文书下来了。”   一时间两个丫头全都张大了嘴,直到沈云殊把手中的匣子放到桌上,两人才一脸敬畏地挨上去,双眼圆睁地看着沈云殊打开匣子,拿出了里头的东西。   诰命文书是丝织出来的,五品封宜人。因沈云殊是武官,这文书用葵花引首,抹金轴,里头柳叶篆织着“奉天诰命”的字样,有升降龙盘绕,看起来好生贵重端严。   知晴下意识地将两手在衣摆上抹了又抹,还是没敢伸手去碰:“少奶奶如今,是诰命夫人了……”   许碧倒是伸手就拿出来了,闻言一笑:“还不能叫夫人呢。”一品到三品才能称夫人,她就是个宜人。若人家奉承也就罢了,自己却是要明白点。   “早晚一定会的。”沈云殊也伸手摸了摸那诰命文书,手指顺便划过许碧的手背,就往人家袖口里伸了伸。   许碧心里一暖,冲着他一扬眉毛:“借了大姐姐的光?”虽说这只是个借口,但许瑶要知道得气死了吧。她怀孕,却叫她得了好处。   沈云殊的手指在别人袖口里摸来摸去,心不在焉:“这事儿也拖得够久了。”   许碧借着文书的遮挡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也够快了。”才几个月呢,听说有些申请诰封的被礼部拖上一年两年都是有的。   沈云殊还不肯收手,随手把诰命文书扔给知雨:“好生收起来。”五品宜人当然不够,他还有得努力呢,至少不能叫她比自己的姐妹差。许瑶现是正四品,若是生下儿子,品级自然还会往上提,那他真要赶紧努力了。   他这一扔,险没把两个丫头的心都吓得从喉咙里跳出来,像捧什么似的小心翼翼把文书卷好放回匣中,自去找妥当地方保管了。   屋里没人,沈云殊顺手就把许碧拉过来抱在腿上,还摸摸人家的脸。别说,运动之后又用温水洗过,许碧的脸红润光洁如同六月里的鲜桃,着实让人想多摸两下。   许碧有点哭笑不得:“封了诰命,不该摆上香案跪接什么的吗?”结果沈云殊就那么拎进来,然后再那么扔给两个丫鬟……   “出了京城,并没那么多讲究。”按说这都应该有官员前来传旨的,但事实上本朝请封的人有多少,礼部哪儿忙得过来?尤其是京城之外的,难道叫礼部官员千里迢迢就去送这么份诰命文书?不过都是着人送达即可,自然也就不强求什么跪接了。   “再说,只是五品宜人,又是这种时候……”钦差死了不说,对外的说法还是因为许瑶有孕,因不知是男是女,这一胎又不知能不能保住,所以皇帝不好现在提她的品级,就给她娘家人一些封赏。恰好她娘家妹妹这里在求诰封呢,皇帝就随手批复了。   这方法当然是很好地遮掩了皇帝与沈家的关系,但这会儿沈云殊又觉得不大痛快了。他凭实力给妻子求回来的诰命,却要挂别人的头衔,真要是闹腾得满城皆知,恐怕许碧日后出门都要有人指指点点了。   “怎么不高兴?”许碧也摸了摸沈云殊的脸。封诰下来了不是挺好的事吗?难道是因为她表现得不是太高兴?   “有了诰命,以后我去哪儿底气都足了。”这也算是一份重礼,多少女人想要都没有呢。沈云殊费了力气弄来,她的确应该表现得再高兴一点儿,“多谢大少爷了。”   沈云殊笑了一笑:“你喜欢就好。司家长子来了,说是水土不服,一到就病了,袁家正说要把人接到自己府里去。”   “袁家倒是会讨好,我还以为司御史一死,袁家就跟司家……”   沈云殊轻轻摇了摇头:“司敬文之前往福建去寻父,据说是中途落水,尸首都不曾找到。”   许碧猛地一抬头,险些撞上沈云殊的下巴:“司敬文死了?”   “落水。”沈云殊重复了一遍,“听说他当时得了秋痢却仍要坚持往福建去,结果失足落水。那一带水流颇急,袁家雇人打捞了数日都未见尸首。”   “难道是袁家——”许碧皱起眉头,“可这是为什么呢?”而且,司家长子也水土不服?司俨水土不服据说是拉肚子,司敬文秋痢还是拉肚子,现在司献文又拉,倘若不是杭州跟他们司家人犯冲,那就是有人想把司家一窝端?   沈云殊却又摇了摇头:“司献文若是有什么对袁家不利之处,他断不会来杭州。”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袁家这是要做什么呢?”   “我在想——”沈云殊低声道,“司献文一到杭州就病,实在是太明显了。如此明显,袁家不像是要害他性命,倒像是有意让人知道似的。”   许碧灵光一闪:“他们要钓鱼?”可是钓谁?   沈云殊满意地摸摸妻子的脸:“我疑心,司敬文未死。”   许碧顿时脑补起来:“难道是司敬文得到了袁家什么把柄?是司俨给他留下的?袁家也知道他没死,所以用司献文来诱他……”   “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沈云殊点点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只有找到司敬文才能知道了。” 第90章 选择   因为宫里终于有后妃有孕, 多少冲淡了钦差被杀的阴霾,看起来这个年似乎要在比较欢乐祥和的气氛里结束了。   杭州城这边,钦差等人的棺木已经送回京城, 此事定性为流窜海匪作案, 其主要责任由福州知府与福建都司承担, 两人都被撤了职。另外福建布政使也挨了训斥,降级留用,以观后效。另有靠近出事地点的几处县城,其县令因未曾预先上报本地有如此大胆的海匪, 都以疏于职守为名贬官,调去更糟糕的地方了。   至于江浙这边, 自然也少不了要接几道训斥的旨意,但好在并没有人被贬斥,大家松了口气之余, 总算可以放心过年了。   南边的天气——怎么说呢, 看着气温似乎不低,但还是冷,且体感上并不比北方的逊色。不过考虑到现在即使是北方也没有普及暖气,而且许二姑娘在许府的时候分配到的炭并不比现在的多, 许碧也就觉得现在已经非常好了。   沈府早早就做好了大毛的衣裳,许碧穿着杨妃色绣白梅图案的绵袄, 外头裹了灰鼠披肩,还抱上个乌银小手炉,又蹬上羊皮小靴子, 这才出门去向沈夫人请早安。   沈夫人今天心情不错。先是跟董家定下了明年四月里的婚期,再就是拿回了府中管事的权力,之前因为连玉翘而丢掉的脸面也就算是过去了——反正她是绝不会再提了。至于说一时没法安排个人去恶心许碧——反正这丫头吃了一个月的药,癸水还是没来,既这样,能把沈云殊的子嗣拖一拖也是好的。最好拖得再久一些,能拖到她的儿媳妇生出长孙来才好呢!   不得不说沈夫人其实还挺会自我安慰的。只是一看见许碧进来,她就习惯性地去观察沈云安的神色,然后发现儿子还是忍不住要看这个狐狸精,心情顿时就糟糕了:“你回去罢。虽说要过年了,功课也不能荒废,还是要每日读书。”   沈云娇顿时就撒起娇来:“娘,哥哥说好了要陪我去街上的……快过年了呢……”往年到了年下,母亲总是说哥哥读书辛苦,让他歇歇,怎么今年秀才都考中了,反倒催着他读书了呢?   “陪你去无妨,书也要读。”沈夫人把儿子女儿都打发了出去,这口气还是憋得难受,转头冲许碧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嘴角,“这药也吃了几副了,可有好些?”   当然是没有了。若是有了,那院子里难道还会瞒着?早就吵得天下皆知了。沈夫人不无恶意地想着,心里总算痛快了点儿,再接再励地道:“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可想过了?若是觉得表妹是亲戚,不好收进房里,那不如就先收了紫电。我瞧她身子还不错,想来不久就能有喜信儿。”   她是想看到许氏难看的脸色的。毕竟之前在许氏及笄那日提出纳二房的时候,许氏瞧着神色不动,脸色可着实是不好看。这回应该也还是这样吧?反正只要能叫许氏心里不踏实,她就舒服点儿。   然而这次沈夫人是要失望了,许碧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其实,我倒觉得跟表妹亲近。夫人说聘作正经二房,想想也是应该的。”   沈夫人顿时噎住了。应该是应该,可是连玉翘不答应啊,还到沈大将军面前来了个表明心迹,害得她不得不病了将近一个月,免得要天天对着沈大将军锋利的目光。   “总归,总归是亲戚呢……”沈夫人艰涩地道,不得不假装忘记当初这事儿还是她提出来的,否则这可实在没法办了。   许碧不动声色:“若不然,儿媳去与父亲商量商量?”   沈夫人脱口而出:“不必了!”说完才发觉自己失态,脸色更加难看。可她真不敢叫许碧去跟沈大将军商量。好容易这事儿才过去,若是再掀起来,这个年她都别过了。   就这段时日她养病,府里就有些儿传言。有的说是沈大将军对她不满,所以要抬举香姨娘;有的则说大少爷已然娶妻,这府里就该大少奶奶主事,夫人心中不快才病了云云,反正就是人心有些浮动,还被香姨娘以此为借口换了几个人。沈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容易病够了一个月,就赶紧“好”了起来。   如今,她可是不能再病了。所以,就不能让许氏再把这事儿掀起来。   “老爷辛苦一年了,你院子里这点事,哪有惊扰老爷的?”沈夫人板着脸,心里却暗暗后悔不该提这话。明明那天看许氏根本不想让沈云殊纳二房的,谁知道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呢?又或者她是知道了沈大将军为此不悦,所以故意拿话来挤兑她!   不过心里再恨,沈夫人也只能自己打脸了:“说起来你嫁进门来也还不到一年,这就聘二房也有些太急了些,不如叫大郎先收了紫电,过几年再说二房的事。”   许碧摇摇头:“纳妾是为子嗣计,既如此,妾室的出身也是要紧的。夫君也不欲长子只是个奴婢生的,我想,还是表妹身份合适些。”   沈夫人瞪了她一会儿,终于发现,只要她想硬塞紫电,许氏就扯着连玉翘不放手了。两边权衡,只能是沈夫人败下阵来:“大郎这话倒也说得不错。既这么着,紫电倒不大适合了。”   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沈夫人还是讽刺了两句:“说起来,若不是你身子弱,我也不操心这些个。罢了,你们小夫妻两个去商议罢,免得我这里一片好心倒被当成驴肝肺。紫电虽是个奴婢,也是我当初精挑细选,还给老爷看过的,性情容貌俱好。叫她生下长子是不大妥当,要收在房里伺候倒也够了……你瞧着办罢,这做主母的,心胸也要宽大一些。”虽不敢再硬塞,到底还是想恶心许氏两句。   不过这些话现在完全伤不着许碧了,微微一笑道:“夫人挑的人自是极好的,如今我那院子里的针线,都指着紫电呢,大少爷也说这丫头的活计好,正想着年下多赏她点东西呢。”   沈夫人不由得又是一气。她自是听说了,紫电如今天天就在屋里做针线,连门都不大出。这个“好”,可跟她说的“好”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她要这“好”有何用?   然而也只能如此了。沈大将军已经不十分隐晦地“暗示”过她不要再插手沈云殊的房里事,沈夫人也只能背着沈大将军,在许碧面前说几句添堵的话罢了。   “快过年了,你那院子里想必事情也多,就不必在我这里立规矩了,回去料理罢。”再让许氏站在眼前,她得少活十年!   说起来,这段时间她“病了”,按说许氏是应该来侍疾的。可她生怕儿子再见着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这个调理儿媳的“大好机会”。儿子也真是不争气,若长此以往,倒好像她这个婆母在避着儿媳一样了。   沈夫人越想越气,眼看许碧告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红罗忙上前来给她按揉两边太阳穴,道:“给董府上的年礼都备好了,夫人要不要看看,再添点什么?”她最近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沈夫人迁怒了,少不得要拿些教人高兴的话题来说。   只是这一回却不大灵了。沈夫人恨恨道:“如今她是了不得了,连诰命都请下来了,等藏月进了门,岂不要矮她一大截儿!”本来就是弟媳,这会儿许碧又成了五品宜人,董藏月却只是个秀才娘子,这中间简直差得太多了。如此,只要她想教董藏月管家理事,就怎么也不能绕过了许碧去,就算董藏月是自己亲儿媳也不成!   “怎么就叫许家的丫头有了龙胎……”沈夫人真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   红罗陪着笑道:“总比袁家先有了好……”   这下沈夫人没得说了,半晌才道:“若是梅昭容……”听说梅昭容是极得宠的,怎么就没拔了这个头筹呢?   “梅昭容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子,又有宠,早晚会有的……”宫里的事还是少议论为好,红罗凑了一句趣儿,便把话题又引开,“老爷说梅家二公子的事儿……”这个倒是最要紧的,事涉沈云娇的终身大事呢。   沈夫人断然道:“娇儿年纪小,还是该先说婷姐儿的。”沈大将军前几日向她提起来,说梅若坚年纪与家里的女孩儿也相配,人也踏实上进,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意结亲了。   “可大姑娘是庶出呢。”红罗觉得,沈大将军虽未明说是哪个女儿,但指的应该就是沈云娇了,毕竟梅若坚可是梅汝清的嫡子。梅家那样人家,应该是很看重嫡庶的吧?   “那我可管不着。”沈夫人嗤笑,“婷姐儿不但有老爷,还有大少爷这个兄长,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呢?可娇儿年纪还小,老爷若是有意与梅家结亲,自然是先定婷姐儿的亲事。没有个姐姐未嫁,妹妹先嫁的。”   到底是沈夫人的心腹,红罗立时就明白了沈夫人的意思:“夫人是——不愿二姑娘跟梅家……”这是看不上梅二公子吧?   沈夫人冷笑了一声:“说是大儒,也不过就是个举人罢了。梅家若不是出了皇后,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梅汝清还不是皇后的亲叔父,只是族叔而已。梅二公子就算后年便中进士,也要从七品熬起,梅家在朝中又无人,连个带契他的人都没有。”看看沈云殊,这会儿就能给许氏请封五品宜人了,难道沈云娇嫁出去,还要跟着苦巴巴地熬日子不成?她的女儿,若连许氏都比不上,叫她如何受得了?   “可梅二公子总是皇后的族弟……”这可是后族呢。   沈夫人摇了摇头:“那又如何?皇后如今还没儿子呢。”反正她看梅若坚不顺眼,谁爱嫁谁嫁去,横竖她的女儿不嫁。   红罗也不过是随口说几句罢了。她绝不会逆着沈夫人,既然沈夫人看不上梅若坚,她自不会多说,便拿出过年的琐事来搭话,把这件事轻轻绕过去了。   其实红罗还真会错了意,沈大将军想提的正是沈云婷的亲事,只是沈云婷毕竟庶出,不知道梅家那边肯不肯,是以才含糊授意沈夫人,就是想叫她出面探探口风,便是梅家那边觉得不妥,也还有个回旋,不妨碍男人们之间继续来往。   这事儿沈云殊已经跟许碧提过了,许碧到底没忍住,还是在射箭课之后,借口叫沈云婷挑衣裳料子,把她留下来探口风了。   “嫂嫂,这不成的。”沈云婷正在摸料子的手立刻就停了下来。   “怎么不成?”许碧将衣料一角搭在沈云婷肩上看了看,“这匹不错,叫针线上赶一赶,正月十五看灯的时候穿正好。”香姨娘掌了一个月的家事,正管着给全家做了冬衣。沈云婷的冬衣料子花样都不错,却比沈云娇的少了四套。   这倒是守着嫡庶之别了,可这么一来,沈云婷出门的衣裳就少了,沈云殊知道了,不免叹气,转头就叫许碧贴补沈云婷一些。这会儿做出来,正月里勉强还赶得上。   沈云婷站着不动,只低声道:“我知道兄长和嫂嫂疼我,处处为我打算——”要不然,谁有那么多闲心,整天惦记着私下里贴补你呢?   “可我,我毕竟是庶出。梅二公子是梅大儒的嫡子,前程又好,若是父亲为我去提了,梅家看不上我,倒伤了两家的和气。我不能帮着兄长什么,却断不能给兄长生事的。”她已经跟着许碧去听过几回夜课了,晓得梅家现在做的事儿是帮着沈家的,自是绝不肯在自己这儿生了嫌隙。   许碧愣了一下。虽然她一直也在学着适应这个时代,但有些东西,在小说里看过,和跟自己亲身体验毕竟是不同的。因与沈云婷相处久了,觉得这小姑娘规矩脾性都好,竟就忘记了她是庶出的。说到底,她对嫡庶还是没有什么深刻的观念,看人总还是先看本人的。   “这事儿——父亲定然也会考虑到……”   “不不。”沈云婷抬起头来,拉住许碧的手,“嫂嫂千万替我跟哥哥说,万不要提这事儿,若是因此闹得不快,就是我的罪过了。”   许碧看她这么急切,倒是忽然有个想法:“那你到底对梅二公子是个什么印象呢?”   “梅二公子才学过人,将来前途无量。”对这个问题,沈云婷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道,“我是配不上他的。”   这话怎么说得干巴巴的呢?许碧越发疑心起来:“你若是看好了他,咱们家也未必不能去与梅家提一提。我看梅大儒是个开明的人——”   “不不不!”沈云婷更着急了,“嫂嫂叫大哥千万别去!”   到这会儿许碧便有些明白了:“你是对梅二公子无甚意思吧?”小姑娘这是没看中梅若坚呢吧?   “梅二公子的人才学问都是极好的,哪里轮得到我挑剔……”沈云婷脸上有些涨红,“我只是不想兄长顾虑到我……”   许碧笑着拍拍她的手:“父亲和你哥哥都是心疼你的,自然想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这儿只有嫂嫂,你就说句实话,若是你喜欢梅二公子呢,就再叫你哥哥想办法——”她瞄一眼沈云婷急切的模样,捉狭地笑了一下,“不过我看你很喜欢去上夜课啊……”   “不是因为梅二公子!”沈云婷脱口而出。   许碧顿时精神一振:“那是为了谁?”   沈云婷紧抿着嘴唇,半晌眼圈居然红了,倒把许碧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嫂嫂——”沈云婷拉了许碧的手,“我,我不是不知好歹,父亲和大哥为我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不是挑剔梅二公子,他无一处不好,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好了好了,慢慢说——”许碧看她眼泪滚滚而落,赶紧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嫂子明白你不是要挑三拣四,只是成亲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若是能寻个自己欢喜的,日后这日子也好过。”   这就好比她那个时代,自己认识的男朋友,和别人介绍的相亲对象,最后可能同样是结了婚,但那日子过起来的滋味多半不一样,甚至在遇到波折坎坷的时候,小家庭抗打击的能力也不同。   沈云婷呜呜咽咽了半晌才停下。她固是不曾倾心于梅若坚,却也知道他处处都好,若不是梅家朝中没人,梅若坚又尚未中进士,哪里轮得到她?这都是兄长惦记着她,才给她千挑万选的。若是她不承这份情,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了,若说要挑剔,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这嫡庶之别,许碧体会不到,于沈云婷而言,却是生母十余年来身体力行教给她的,就冲这一点,她对梅若坚万万不敢动半点心思,否则岂不是让父兄为难吗?只是现在说起来,就好像是她在挑剔梅若坚一样,其实她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的。   “不哭了不哭了——”许碧没防着倒引出沈云婷这一番伤心来,“嫂子懂你的心,你是怕给你哥哥添麻烦,嫂子都懂……”   “嫂子懂我的心就好……”沈云婷接了知雨拧过来的热手帕捂了脸,含糊地道,“大哥和嫂嫂对我好,我也都是知道的,若换了别家,谁会这般体贴,不过是随便找个人家,哪里肯费心,又哪会还要问问我的意思……”   “哎,你都知道,这就好了,嫂子也知道你。”许碧摸摸沈云婷的头发。虽说沈云婷的年龄比许二姑娘还要大一点儿,但在许碧看来,也就只是个小姑娘呢,“有什么话,只管跟嫂子说,能办的事儿,你哥哥总会给你想办法。若是你什么都不说,倒辜负你哥哥的心意了。虽说嫡庶有别,可到底也要分个人的,这世上的人,也不全都盯着出身。”   沈云婷在她身上靠了好一会儿,等眼泪全干了,才低声道:“梅二公子,我是断然配不上的。只是——梅大公子是个好人,有学问,性情又好,我,我听说他前头娶过妻了……”说到这里,耳根子由下而上,红了个彻底。   许碧惊讶:“梅大公子?”别怪她没想到,只是梅若明比沈云婷大了十岁有余啊。   沈云婷低头绞着手帕子不吭声,只往许碧身上又挤了挤。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许碧忍不住笑了一下:“嫂子知道了。”梅若明此人,要说学问和性情,确实没得挑。就是梅若坚的学问比起来也还要逊色一点,因他是要应举的,难免要功利一点儿,梅若明却是纯粹做学问的人了。   又挑了几匹料子,许碧叫人打起包来连沈云婷一起送走了,才坐下来细思。梅若明虽然是嫡长子,可是并不打算入仕,且他早就成过亲,妻子病亡之后守了三年妻孝,这才出孝不久呢。   沈云婷是庶出,若说做人家宗妇好像有点不够格。可若说二品大将军的女儿与一个举人做填房,那又有点委屈了。这么一算账,若是梅汝清不那么死把着嫡庶之别,肯看一看本人,沈云婷倒也是不错的。   她正琢磨呢,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沈云殊一步跨了进来,脸上神色看着虽平常,可双目闪亮,透着股子锐气,就像那将要出鞘的刀似的。   许碧一看他这样子就觉得肯定有事要发生:“可是有什么事了?”   沈云殊冲她一笑,脸上露出一点兴奋,仿佛站在起跑线上的赛马,只等那一声枪响就要撒开四蹄狂奔了:“我得去营里了。眼看着就要过年,总不好叫梅老先生留在营里,该接回来跟两位世兄团聚。”   “然后呢?”许碧本能地觉得他说的只是表面上的事,其内里绝对是另有打算。   果然沈云殊轻轻一笑:“然后?然后我发现了海匪踪迹,自然是要先国后家,先剿匪,后过年了。” 第91章 过年   腊月二十三祭灶, 祭完灶,这年就要到了,故而这段时间, 家家在外头的人都往回奔, 就等着除夕团圆。偏到了沈家就反着来了, 沈云殊在家里悠悠闲闲地歇了一个月,这会儿要往军营去了。   当然,理由是很合适的——来帮忙的梅大儒还在营里呢,你把人家请去的, 总不能大过年的还把人扔在那儿,孤家寡人地独个儿守岁吧?   沈夫人并不在意沈云殊出门, 反正她也管不了,只要这天寒地冻的出去奔波的不是她的儿子就行了。有这操心的工夫,她不如再理一理给董家的聘礼单子呢。说起来这两年, 也就这么两件舒心的事了, 必要办得好看才行呢。   当娘的这样,沈云安和沈云娇自然也是一样,随口说声大哥辛苦罢了。就算是沈云婷甚至香姨娘等人,也只道沈云殊是去接人的。这样的天气还要出门自然是辛苦, 不过南边的天气比西北要温和些,这几天也没见下雪, 想来几天就回来了。故而,也都高高兴兴等着除夕了。   这府里知道实情的,也无非就是沈大将军与许碧等寥寥数人。沈大将军驻守西北二十年, 这样的事经得多了。再者一家之主,儿子出门若是依依不舍倒是反常,反而容易露了痕迹。只有许碧占了新婚娇妻的身份,能把人送到二门。   “天气冷,出门要小心。”许碧心里有无数的话,只是不能说出来。南边的冬天是要往骨头缝里冷的,若是要到海上去,那海水的温度就更不用提了;更别说这还不仅仅是跑船,而是要动刀动枪。   这会儿许碧真是要谢天谢地,幸好沈云殊当初是假伤,若是真中了那么一箭,这种天气再去海上,她是想都不敢想。   沈云殊披着一件玄色缎面内衬毛皮的披风站在那里。他身量高挑,系上披风尤其英武,闻言就是一笑:“我小心着呢,你放心,不过几日就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放心呢?许碧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衣裳,纵然知道绝不会有偷工减料的事儿发生,还是担心他穿得不够暖。   沈云殊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眨眨眼睛:“在家等着,回来有好些事要商量呢。我这回去,就先跟梅老先生那儿探探口风。再有,正月十五,咱们还出去看灯呢。”   许碧用两只手捧住他温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好。我等你带我去看灯。”   眼看着沈云殊走出垂花门,玄色披风在身后如一团云般翻卷,许碧不禁往前走了两步。知雨不知所以,扶了她劝道:“起风了,少奶奶还是回去罢。宁波县离得近,总共不过两三日就回来了呢。”   许碧叹了口气,还站着不动。真要是两三天就回来了倒好呢。   眼瞅着那袭玄色披风消失在花树后头,许碧只觉心情很有些低落。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沈云殊出击,她情绪特别的糟糕,昨天给他检查行李的时候还烦躁得直摔了一个杯子。   虽然自认为绝不迷信,可到这会儿许碧也觉得不安,总疑心自己这么干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之类的,很想弄本儿佛经来抄抄,却又怕这样太反常,反而叫人看出端倪来。毕竟这家里还留着几个眼线呢。   “走吧。”估摸着这会儿人都该骑马出大门了,许碧才有些垂头丧气地发了话,“回去还要吃药呢。”都吃了一个多月了,就没点动静!   “哎——”垂花门这里小风嗖嗖的,知雨生恐许碧再着了凉,一听这话连忙就要扶着人向后转,却见许碧猛然又站住了,脸上神情古怪,“少奶奶?”   一股熟悉的热流——许碧嘴角抽了抽:“赶紧回去,我可能——来月事了。”幸好冬□□裳穿得厚啊。   初潮来得十分凶猛,许碧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血染中衣,仿佛凶杀现场一般。丫鬟们却是欢天喜地,忙着给她换了衣裳上床躺着,又是汤婆子又是红糖鸡蛋水,倒好像是坐月子一般。   难怪这几天心情烦躁,原来是生理期。许碧抱了汤婆子在床上歪着,长长出了口气。要按她的生理知识,这么早就圆房生育并不合适,可是今天看着沈云殊离开,她居然也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早点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   染血的中衣不好往浆洗上送,知雨高高兴兴端了木盆去打水,却迎头遇上了紫电。   紫电已经做了几个月的针线了。   若是给沈云殊做贴身衣裳,她巴不得。若是给大少奶奶做,好歹也是点孝心。可如今她做的都是什么?   帐子、鞋袜,衣裳,她都做了,可是这些东西是给谁的呢?花园子里住的两位梅公子的。   大少奶奶倒是狠夸了一番她的手艺,还赏了银子,然后就又给了她些布,让她给院子里的丫鬟们做几套衣裳,正好顺便教小丫鬟们学针线。   当然,少奶奶说了,并不限她什么时候做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叫这些小丫头们学学,一套衣裳从裁剪到缝纫究竟是怎么做的。还叮嘱她别太累了,等教完了做衣裳,后面还有鞋袜、帷帐之类的活儿,都要让她教呢。她是这院子里的大丫鬟,伺候的日子最久,叫她来教这些小丫鬟们,最能服众。   说得很好听,可实际上,不过是拿她当个绣娘使罢了。   紫电真是有口难言。   若说大少奶奶苛待她,那也没有。再怎么是沈夫人挑来的丫鬟,纵然是要挑给沈云殊做通房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婢,让她做做针线,实在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儿。更不用说连大少奶奶的两个陪嫁丫鬟见了她都一口一个姐姐,客气得根本挑不出毛病来。   可若说她过得舒心,那又怎么可能?之前沈云殊虽说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日,但回来了她总可以近身伺候。可如今,沈云殊在家里留的日子长了,她反倒连正房的门都进不得了。沈云殊更是连问都不问,仿佛院子里就没有她这个人。   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少奶奶至今尚未圆房。紫电只盼着沈夫人那里能闹一闹。   依她看,大少奶奶是不会让表姑娘进门的。二房虽说也是妾,可到底比一般的妾室身份高些,且表姑娘又占着个亲戚的名儿,真进了门颇难弹压。大少奶奶那脾气,瞧着软懦,其实是个善妒的,绝不会弄这么个二房进来给自己添堵。   但说到底,大少爷身在行伍,香火才是最要紧的。二房不成,先纳个通房却还说得过去,那时候她的机会不就来了吗?虽说开头只是通房,但她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最要紧的是,若是这样被大少爷收房,她就是过了明路的,大少奶奶就不能像处置青霜那样处置她!   青霜就是沉不住气。大少奶奶一进门她就硬往前凑,扎了大少奶奶的眼,才害得她们两个一起都被防贼似的从正房撵了出去。之后她不肯韬光养晦,反而想得空儿去爬大少爷的床。被大少奶奶抓住这样的把柄,她还有什么好儿?   紫电知道自己有耐心,没耐心的人,也磨不出一手好针线。她已经等了三年,难道还怕再多等几年吗?说到底,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还等得起呢。   抱着这种念头,她又往大厨房去了一趟,拿几十个钱出来,要了两碟点心。大少奶奶不是让她教这些小丫鬟吗?那她就好好地教,得让她们都知她的情才好。别看都是小丫鬟,将来未必就没有前程,没准什么时候就能在哪个主子面前说她几句好话呢。   才提了食盒回来,就见知雨满面笑容地拿了个木盆出来,里头那白色中衣上染的血渍让紫电心里猛地一跳,忙堆起笑容:“妹妹这是做什么呢?这天寒地冻的,难道还要妹妹自己洗衣裳?”   各房主子的中衣多半都不往浆洗上送的,皆是贴身丫鬟来洗。知雨年纪还小,这衣裳上染的血,只能是……   紫电心里绷得紧紧的:“这,这是少奶奶的衣裳?难道少奶奶伤着了?”   知雨笑了一声:“少奶奶哪里会伤着呢,是喜事儿。”紫电这些日子老实得门都不怎么出,知雨对她也就不再如防贼一般。且这样的好事,知雨真恨不得嚷得满府都知道呢,也叫有些心怀叵测的人瞧瞧,少奶奶身子究竟好不好!   这话一落进紫电耳朵里,她那颗心就崩地一声直往下落,脸上却还要维持着笑容:“哎,少奶奶这是——可真是喜事了,可见那药是有用的。”   知雨不大爱听见药不药的,闻言便笑了笑道:“姐姐说的是。姐姐忙,我去洗衣裳了。”绕过紫电就要走,却见小丫鬟芸草一路小跑地进来,便又站住了脚笑道:“不是去找你姐姐,这又是怎么了?”这小丫头机灵,就是走路总好小跑,瞧着有点儿不稳当。   芸草是从外头买进来的,进了沈府之后少不得也学着别的小丫鬟认个干娘干姐姐的,多少能得些庇护。她这个干姐姐也不打眼儿,不过在厨房里的二等丫鬟,捞不着多大好处,倒是总能落些吃食,便时常分芸草一些。   厨房那地方,各房的人都要过去,人多嘴杂,能听到不少消息。芸草在许碧这里渐渐被重用,她那干姐姐也就想着借机向大少爷这里投效,故而有听见的消息总私下里告诉芸草一声儿。   这么着,芸草若是没事就往她干姐姐那里去。许碧也是默许了的,横竖有用没用,耳目灵通些总是好的。芸草也还不错,在外头听消息,还能把自己的嘴管住,并不往外漏许碧这里的事,这点让许碧十分满意,已经打算着过了年就提她做二等了。   有光明前景在,芸草自然更有动力,今日不当值,一早的就跑去了厨房,说是帮干姐姐打杂儿,其实就是听消息去了。   许碧正无聊,抱了个汤婆子听芸草说话:“香姨娘在大姑娘院里哭了。我姐姐去领炭的时候,听往大姑娘院里送炭的婆子说的——香姨娘也不知跟大姑娘说了什么,最后是哭着出去的。”   这倒真是新鲜事了。香姨娘竟然会从沈云婷院里哭着出去,还叫下人撞见了?   这确实是件新鲜事儿,新鲜到连百灵都有些慌了。香姨娘跟沈云婷说话的时候把人都打发了出来,回到芥子居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搞得百灵不知所措。   “姨娘跟大姑娘说什么了?”鹦哥打了热水来,里屋的门却不开,只得把水放在小风炉上免得凉了,忍不住也要问百灵一句。   “就听见说梅什么的……”百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也没听见大姑娘跟姨娘顶嘴,怎么就……”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了呢?   香姨娘伏在床上,眼泪顺着脸颊缓缓下流,像两条细线,连绵不绝。   她是去跟沈云婷提梅家的亲事的。   沈云殊弄了两位梅家公子住到花园里,香姨娘初时没想什么,及至后头撞见了许碧夜里往花园里去那一次,她才注意上了梅家兄弟两个。不过后来许碧因为跟沈云殊吵过,有好久没再去上夜课。香姨娘盯了十几个晚上再没见人,也就以为许碧只是去传个消息什么的,把这事儿放下了,因此,她也就不知道沈云婷居然也被许碧拉去上课了。   及至沈大将军回来,香姨娘是常在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且沈夫人装病躲羞去了,后宅她来代管,又是年下,少不了有事与沈大将军商量。一来二去的,沈大将军也就透了个意思,说是想与梅家攀个亲。   这下香姨娘真是大喜。长幼有序,姐姐未嫁,妹妹自不能定,这说亲当然是说沈云婷了。梅家二公子年纪正相当,听说学问又是极好的,后年春闱必中。虽说梅家在朝中没什么族人做官,可到底是皇后母家呢,梅若坚若是头一个入仕,皇帝看在皇后的份上,也会对他青眼一二吧?   谁知她没高兴多久呢,就又从沈大将军那儿听了消息——沈大将军打算替沈云婷向梅家大公子说亲。   梅大公子!不是梅二公子!   香姨娘简直是晴天霹雳了。   自从听说要攀亲,她就细细打听了梅家的事儿——梅大公子二十八了,梅大公子娶过妻,梅大公子家里还有个儿子已经四岁了!   尤其要命的是,梅大公子不打算下春闱,他无意入仕,倒是打算将来回岭南去开书院!   开书院有什么前途?还是在岭南那样的地方!   香姨娘也没打算着沈云婷能嫁什么高官显宦,进门就是三品二品的诰命夫人什么的,只要夫君上进,有前程,便是前头清苦些,有嫁妆呢,后头自然能熬出头儿的。   可梅大公子这样的,简直是前程无亮,就是熬一辈子,也熬不出什么的。   香姨娘原先盘算得喜气洋洋,突然来这么一个消息,险些被这兜头一棍子打晕了,拐弯抹角地问了半天,才知道沈云婷跟着许碧,把两人都见了,据许碧说,沈云婷更中意梅大公子。   大少奶奶说的!   香姨娘根本不相信,偏偏沈大将军相信,还说这次沈云殊去营里接梅汝清回来过年,就要先探口风了。故而她这一大早的,就直奔沈云婷院子里,去问这事儿了。   结果沈云婷告诉她,是真的。香姨娘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女儿简直是眼瞎了,怎么能弃了珍珠选了鱼目?絮絮叨叨跟女儿念叨了半日,很是疑心女儿是不是被许碧误导了。   沈云婷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过也听出来生母是有些疑心到嫂子身上,不由得再三声明是自己选中的人。香姨娘犹不死心,拉了女儿道:“你怎么这样糊涂?梅二公子是什么前程,如今好容易把人请回来在咱们家住着,哪里再寻这样的机会去?”   沈云婷当着生母的面,到底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中梅若明性情温和,更不好意思说她是被梅若明讲课时挥洒自如、各种典故知识信手拈来的模样所吸引,又想着给哥哥嫂子开脱,于是脱口便道:“姨娘也不想想,嫡庶有别,我如何配得上梅二公子?若是我选了梅二公子,大哥便是再为难也要去向梅家提的,届时若得罪了梅家,岂不给父亲和哥哥添麻烦?”   香姨娘平日里口口声声都是嫡庶有别,处处压着自己女儿,其实并非是真的就觉得沈云婷不如人,不过是以退为进,一则叫沈夫人挑不出她们母女的错处来,二则也博沈大将军和沈云殊的怜惜,就为了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让这两人出面,给沈云婷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   谁知她这一片苦心,倒是在沈云婷心中砸实了“嫡庶有别”的念头,硬生生把放在眼前的一门好亲事给推了,就为了她时时教导过的“嫡庶有别”,“不可让父亲兄长为难”。   香姨娘险些没厥过去,自己都不知道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反正女儿是没听进去,还跟她说梅大公子才学如何如何出众云云。   才学出众?真才学出众怎不去考进士呢?都说“学得文武世,卖与帝王家”,这没买主儿的才学,到底有甚用!   香姨娘说破了嘴皮,也不过是翻来覆去地说梅二公子年纪相当前程无量,却都被女儿一句“嫡庶有别”堵了回来。她既不能说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又不能说难为了沈云殊不要紧,最终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芥子居,一头栽倒在床上,眼泪长流。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香姨娘算是知道了。不过只哭了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叫百灵打水来洗了脸,就往许碧房里去了。听沈大将军的意思,似乎对梅若明也十分欣赏,觉得沈云婷选了他也并无不妥。既如此,那只能往沈云殊处想法子了。   许碧刚在奇怪香姨娘与沈云婷究竟闹了什么别扭,便见香姨娘来了,自然是忙叫请进来,一听香姨娘提起与梅家的亲事,便笑道:“大少爷是有心与梅家结亲。梅大公子才学出众,性情温良,是个好人。”单看梅若明肯给妻子守三年孝,这人品性就不错。何况梅汝清就没妾,那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随意纳妾,沈云婷只要能跟梅若明找到共同语言,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   香姨娘心里一阵失望,表面上却佯做不知:“梅大公子?他可比婷儿大十几岁!倒是梅二公子与婷儿年纪相仿……”   许碧真不敢跟香姨娘说,梅若明是沈云婷自己看中的。   这话她现在可以跟沈云殊说,却不敢去跟沈大将军说,更别说香姨娘时时处处的以规矩约束自己和女儿,若是听说女儿自择夫婿,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故而,许碧只能含糊地道:“梅大公子年纪是略长了些,但年长一点更知道心疼人。姨娘不要担心,梅家虽清寒些,但云婷的嫁妆绝不会少的,足够他们过日子。再者,梅大公子也不是那等没出息的人……”   后头的话香姨娘是统统听不进去了,直到听许碧说:“梅大公子的情况大少爷都知晓的,姨娘就等好消息吧。”这才回过神来。   “听少奶奶的意思,也都是知道的?”香姨娘在袖子里攥紧了双手,试探着问,“少奶奶知晓梅大公子——”   许碧也没细想,就笑答道:“是。梅大公子也是我亲眼见过的。”不但她见过,沈云婷也见过哟。梅大公子把她们当成了小厮,说话还怪和气的呢。   看着许碧脸上的笑容,香姨娘突然有种冲动想狠狠在她脸上抓一把,把那笑容抓碎掉!果然是她!这门亲事一定是她看中的!   香姨娘也知道,沈云婷若配梅若坚,是有些为难。可若是沈云殊肯拉下脸去想法子,应该还是能成的。可现在——必定是许氏,必定是她怕沈云殊为难,才叫沈云婷择了梅若明。否则,这件事又何必要问沈云婷,直接由沈大将军那里定下不就成了?   可沈云婷知道什么好坏?她怕是连梅家兄弟的面儿都没见过一两回,若不是有人教着她,她怎会知道该选谁?这个女人太狡猾了!她怕自己夫君为难,就去教唆沈云婷,教她知难而退。只要沈云婷自己咬死了要嫁梅若明,沈云殊那里自然顺水推舟,谁又会再为她费心?   香姨娘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带着一脸僵硬的笑容,指甲却掐进了手心里去。这个年,是没法过了…… 第92章 年关   都说年关难过, 对袁家来说,今年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沈大郎又出战了?”眼瞅着这一年就要过完,府里都在准备除夕晚上的合家欢宴呢, 袁家父子却在书房里摔了茶杯。   前来报信的人真是满心晦气。这都到年底了, 连宫里的皇上都封了印准备过年, 怎么他就偏轮着来报这种丧气之极的消息?   然而话又不能不说:“是。原说是因为梅汝清还在营里教授倭语,沈、沈大郎是去接他的。谁知到了营里,他又得了探报说海匪登岸,于是就……”于是就领兵出征了呗。   “他这是擅下军令!”袁胜青怒极。   报信的人垂头丧气:“他领的是沈文手下分到的兵, 有沈文的手令……”不算是无令而动。而且,探报都说海匪登岸了, 难道沿海驻军不动弹吗?朝廷养他们,不就是为了平靖地方吗?就算沈云殊真是无令而动,难道就真的杀他的头?   更不用说, 他还打了胜仗。   “……剿了两处, 属下回来的时候说是冲着陆家那一群去了,只怕……”只怕陆家匪帮也要完蛋了。   “根本不是什么海匪登岸。”袁胜玄冷冷地道。最近这段时间海匪们都很识相地不露头,就算有人想着趁年节抢一把,也没有个一连三家都凑到一块儿来的。这分明是沈云殊早就定好的行动, 只不过是借着接梅汝清的时候下手罢了。   “轻敌了。”袁翦也已经想明白了,“没想到他先下了手。”原想着过年之后出击, 先抢下个靖海的功劳来,万没想到沈文都从营里撤出去了,倒被沈云殊杀了个回马枪!   “不, 他们是早有预谋!”袁胜玄这一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沈文从营里撤回去,就是要麻痹我们的!”结果他们还以为海上风季已来,沈家知难而退,结果人家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袁翦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道:“原以为他们赶在初冬拿下杜老七已是不小的功劳,没想到……”没想到沈家父子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觉,反而是再接再厉了。   “这一番求胜之心,确实是——”饶是袁翦心里恨极了沈家父子,也不能不叹一声自愧不如。想当初,他刚入了行伍之时,似乎也是如此,恨不得一日之内就能将海疆平定。可是到了后来,随着手中所握兵马日益增多,那剿匪靖边之心倒渐渐淡了,想的只是如何能让朝廷倚重于他,好教他长长久久地握住这兵权,以谋求更多的私利。   “儿子是说,沈家手里必有眼线!”袁胜玄冷声道,“既不是海匪登岸,那必是他打探到了这些人的聚集之处。可是,三处海匪聚集之处,若无知情人,沈家是外来的,如何能打探得如此清楚?”   海匪也不能一年到头地都在海上呆着。像海老鲨和杜老七那样有海岛可据的毕竟少数,相当一部分是下海为匪,上岸为民的。   这也是海匪为何难以剿清的原因之一。若无内线,你如何分得清这些人是匪是民呢?海匪脸上又没写着字儿。   因此,沈云殊这次能连抄三家,尤其其中有一家,还是因为匪首上岸赌博被逮住的。若说这都是沈家的探子打探出来的,袁胜玄死都不信!可是,若说沈家来了两年就能把眼线放到海匪中间去,那袁胜玄更不相信了!   “海鹰一定没死!”袁胜玄咬着牙根道,“这些事,海鹰一定知道!”海鹰是海老鲨身边的一根暗线,认识他的人不多,可他认识的人却不少。海老鲨盘踞多年,海匪们彼此之间自然都是知晓的,海鹰尤其知道得多。若是有他相助,这江浙一带海匪,至少八成都逃不了。   袁胜青悚然而惊:“海鹰?可是当时——”   “当时我们始终没找到他的尸首!”袁胜玄截口道,“虽说海上尸首浪打鱼噬,找不到也是寻常,可海鹰……”当时这就是他一块心病,果然成了后患。   袁胜青皱眉:“可当时,你也去查过……”还堵到沈云殊的茶园去了,后来更是在进京的路上死盯着,结果怎么样呢?   袁胜玄自诩智计,提起此事脸上也不由得有些火辣辣的:“都是那个许氏……”瞧着娇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与人说话声音略大些就能把自己吓着。世人多易对弱者掉以轻心,更不必说是个女子了。但现在想来,就是这个时不时就一脸要哭模样的许氏,只怕是在他眼前演过好几场戏了!   “许氏?”袁胜青还有些不信,“她能做什么?”   在袁氏父子眼中,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除了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儿打转,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便有些身份尊贵的,也不过是夫荣妻贵,或母以子贵,总之自己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   不说别人,就说他们那位太后姑母,若不是因为抚养过靖王,在太子亡故之后将这个养子拱上皇位,如今又哪来这样地位呢?且此事能成功,一则是她当时为中宫之主——这是从先帝处得来的身份;二则便是有袁家为后盾——而袁家,不就是靠着他们这些爷们儿在外头打拼吗?   总之,女人便有些才能,也无非是后宅那些小手段。且有胆有识的总是少数,绝大多数女人都没什么用,只是用来传宗接代、多结姻亲罢了。   袁胜玄自然知道兄长心里想的是什么,磨着牙挤出一句:“莲丫头还钻营到佑王府去了呢!”   袁胜青顿时黑了脸。可不是,都把袁胜莲的终身给安排好了,结果这臭丫头竟然自作主张,硬是撅了他们一回。要这么说,女人确实也不都是任人摆布的。   “现在想来,许氏在宣城驿分明就是与沈大郎一起做戏!”袁胜玄想起那一次,就恨得咬牙,“也是我的错处,若是当时紧紧跟着,说不定就抓住了海鹰!可恨他们拿着宣城县令做挡箭牌——那也是个蠢货,到底是打乡下地方来的,连巴结人都不会!”想起当时,不由得又把文县令给捎带上臭骂一顿。   然而这时候说这些已然无用,袁翦沉声道:“如今,必得把海鹰揪出来。”只要能找到海鹰,就能扣沈家一个与海匪勾结的罪名。   袁胜玄摇头道:“父亲,没用了。”就算现在抓出海鹰来,沈家实打实剿了这许多海匪,再说他们跟海匪勾结,谁信啊?反倒是海鹰过了明路,说不定还把他们袁家的事儿揭出来呢。   “那也不能容他活着!”袁胜青也有点急了,“他可是知道太多了!”   “若是海鹰活着,该说的话,他早就说了。”袁胜玄冷冷地道,“皇上那边并无动静,依我看,沈家还未曾向皇上禀报此事。”   “这是为什么?”袁胜青倒有些奇怪了,“沈家心心念念想扳倒咱们,岂会放着这样的人不用?”   袁胜玄嗤笑了一声:“海老鲨是咱们灭的,海鹰衔恨于心,才想利用沈家来扳倒咱们呢。若说咱们与海老鲨有甚来往,证据何在?”他们来往,从来都是派人,便有书信也是阅后当面即焚,哪里会留下什么证据?   “你说的是。”袁翦也微微松了口气,“仅凭海鹰一人不足为信。”   “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袁胜玄却紧接着又给父兄泼了盆冷水,“即使无凭无据,可若是皇上听信了呢?”没凭证是不能定他们什么罪,可皇帝在心里记你一笔,却并不需要凭据。   “那怎么办?”袁胜青脸色又黑了一层。   袁胜玄冷冷一笑,目露凶光:“怎么办?人若是死了,皇上只能倚重咱们家,自然就没什么怎么办了。”   朝廷当然不止一个武将,可是袁家镇守江浙,又是在祖籍之地,先帝那会儿就曾想派人分权,最后结果怎么样?那时候还有先帝支持呢,都没人能成,更何况沈家并不得皇帝的意……   “也未必就不得陛下的意……”袁翦年纪大了,想得也多,“原先是以为皇上只是要把沈家从西北拔了根儿,可如今看来……”先是派御医来给沈云殊治伤,现在又是许家女在宫中有孕,看着好像都是事出有因,可凑在一起,不由人不怀疑。   袁胜青迟疑道:“可若真是陛下授意,他们得了海鹰,早该揭出来……”若是海老鲨匪帮刚被剿灭时,就把海鹰送上去,袁家也是撇不清的。再说,那会儿还有倭患的事儿呢,若是沈家一并吵出来,至少能从袁家手里分去一半兵权吧?   袁胜玄摆了摆手:“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家父子绝不能留!且先容他们得意一阵儿,最好是以为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了……”   “骄兵——”袁胜青点头道,“这样最好。再让沈家那些探子得一得手……”   袁胜玄阴沉地一笑:“对。他们志得意满的时候,才好请君入瓮呢。到时候——”到时候沈家父子覆灭,沈府也就完了。他倒要看看,那个娇滴滴的、惯会用眼泪来装模作样的许氏,还能不能哭得出来!   年关下剿匪,沈云殊自然是赶不及回来除夕团聚了。   不过他不回来,沈府的热闹却是不减。无它,人虽未归,平安的消息却已经送了回来——据九炼说,大少爷连剿三拨儿海匪,还顺便清了几个黑赌坊,收缴了许多金银珠宝。   这些东西,按例大部分交公,剩下的见者有份儿。   “那些海匪还真有好东西。”九炼嘻嘻一笑,呈了个小匣子上来,“少爷叫人给少奶奶捎回来的,说这会儿实在是忙得腾不出手来,让少奶奶打了新首饰,正月十五灯节好戴。”   许碧接过来一瞧,总共巴掌大小一个匣子,里头却是二十几块宝石,最大的一块红宝石有指肚大小,难得是颜色既正,质地又通透。   这年头的宝石还没有后世的切磨技术,折射光线不足,就不是那么火彩辉煌,必得要宝石十分通透的,背面垫以银箔,镶起来才好看。九炼呈的这一匣子宝石,有红蓝宝石,还有六颗金绿色的猫儿眼,块头不算太大,可颜色质地都是上好,十分难得,镶起来必定好看。   九炼很狗腿地笑:“这都是少爷亲自挑的。也有些现成的首饰,少爷嫌是有人戴过来的,就没拿。只是实在没时间再找匠人,所以就叫捎回来,少奶奶喜欢什么首饰就打什么首饰。还有一根象牙,这个不好弄回来,少爷说,等着人做成了东西再给少奶奶送来。”   女人没有不爱宝石的,何况还是沈云殊亲自挑选。知晴知雨围着这匣子连声赞叹,恨不能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许碧任由她们在那里感叹,问九炼:“少爷究竟受伤没有?”报的是平安,可人平安,未必就是没受伤。   九炼眨巴眨巴眼睛。他如此狗腿,就是为了分散少奶奶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不成:“那个,真的就是皮肉伤……”只不过比上回在七星礁上略重点儿,主要是赌坊那一带不都是海匪,下起手来还要顾忌着不要误伤,反倒是那些海匪丝毫没有顾忌。沈云殊为着救百姓,被个乔装的海匪偷袭了。   当然那个海匪转手就被砍了脑袋,但沈云殊腹中也被插了一把匕首,幸而没伤到内脏,血却流了挺多。郎中说不可乱动,免得伤口裂开,所以只得在外头过除夕了。   “人在哪儿?”许碧看他这样儿就知道肯定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皮肉伤。   “在,在宁波呢……”   许碧立刻就道:“收拾东西,我去与父亲说,我要去宁波。”   “啊?”九炼眼珠子险些没掉出眼眶来,“少奶奶要去宁波?”   “大过年的,大少爷一个人受了伤在外头,我不去陪他谁去?”许碧觉得这简直天经地义,“家里也没什么事用得着我。”现在她就管一个院子,外加外头的茶山一处,过年走礼什么的统统不必她经手,说走立刻就能走。   “哎,这——天寒地冻的……”九炼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表情古怪扭曲,看得许碧倒好笑起来:“难道还会缺了炭火不成?快准备罢。”   沈大将军自敬茶之后,还真没正经跟儿媳妇说过话,也没想到儿媳妇会径直跑到前院来求见他,而且开口就是要去宁波,不由得多打量了儿媳妇几眼。   算算许碧也来了杭州将近一年,不单身子结实许多,就是个子都长高了一寸。虽然这几个月天天都有室外活动,但许家在肤色上的基因很好,并没有晒黑,反而是因为血气充盈了些,真正是白里透红了。   正是过年,许碧又还算是新妇,做的新衣裳也是颜色鲜艳,往那里一立真算得上艳光照眼。虽然长得有点儿——太过娇媚,但目光清正,端立着也很有正室范儿了。   “这年下了,外头冷,宁波也不近……”沈大将军心里很高兴儿媳妇惦记儿子,但嘴上还是要意思意思的。   “这都没什么,只是要请父亲别怪罪我不能在家中侍奉了。”许碧干脆利落地说,“除夕阖家团圆,大少爷一个人在外头,我实在是不放心。”   “那就去吧。”沈大将军心中窃喜,面上不露,“多带几个人,不要嫌麻烦。”   大年三十一早,许碧就动身往宁波去了。这一路其实并不远,道路也修得不错,清早出发,晚上也就到了。   这年头儿,到了除夕这日,路上连行人都不多,沈府的马车也是特制,马匹亦好,不但车厢宽敞,跑得还快,也不十分颠簸。天色将黑的时候,就进了宁波城门。   沈家在宁波也置了处宅子,沈云殊就在宅子里养伤。这宅子其实就为了沈家父子从营里出来歇歇的,自是不大,不过是两进二十来间屋子,还在小巷之中。许碧才进门呢,就听见屋里头沈云殊在嚷嚷:“不成不成,我这一子就要落在这里!”   这声音听着倒是中气甚足。接着就是一个微显苍老的声音用力咳了一声:“你方才明明已经落子了,如何能悔棋呢?”   沈云殊才不干呢:“我尚未落到实处呢,只不过是伸伸手而已。”   梅汝清据理力争:“举手无悔方是君子。”   沈云殊嘿嘿一笑:“我不是君子。先生不让我下在这里,我就不下了……”   梅汝清半天没声音,大概是被沈云殊的无耻惊到了,好久才忍辱负重地说了一句:“那就落在这里吧,下不为例。”   许碧听得嘴角直抽,不由得看向刚刚迎出来的五炼:“这是怎么回事呢?”下棋就下棋,沈云殊怎么还直耍赖呢。   五炼嘴角也抽了一下,规规矩矩地答道:“梅先生最爱下棋,只是营中找不到人能与先生对弈……”只有沈云殊能跟他对下,所以梅汝清就只能忍耐着沈云殊偶尔耍个赖。   “我还当大少爷独自一人在营里过年,不定多么孤清呢……”结果人家下棋就下得有滋有味儿的。   五炼连忙为主子辩白:“实在是伤得不轻,郎中嘱咐了不叫挪动,所以回不去……”   他这话一说,九炼就在后头龇牙咧嘴了。好嘛,他前头说就是皮肉伤,到了五炼这儿就说伤得不轻了,这不把他卖了吗?   果然许碧似笑非笑地瞥了九炼一眼:“也不知道你从前传的消息是不是都如此偷工减料。”   九炼苦着脸:“小的实在冤枉,六月飞雪了……”   许碧抬手指指天上:“虽然飞雪了,可惜不是六月。”   这宅子也算是房浅屋窄,他们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沈云殊在屋里就已经听见了动静,哗啦一声拉开窗户把头探出来:“谁来——碧儿?”   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细细的碎雪,沈云殊一开窗,就有雪片扑到他脸上,凉沁沁的。只是这点儿凉意转瞬就被他心里涌起的热流给烧没了——细细碎碎的雪中,许碧穿着件银红长袄,肩上披着白狐皮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天光已暗,沈云殊却觉得许碧通身上下都是亮的,仿佛能发出光来似的。   “你怎么来了?”沈云殊险些想从窗户上跳出去。   “来瞧瞧大少爷在做什么呀。”许碧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窗外,“九炼与我说,你受了一点儿小伤就不肯回去了,我怕父亲担心,只得过来瞧瞧。”   “咳!”沈云殊干咳一声,毫不迟疑就把九炼卖了,“这小子胡说,我肚子上挨了一刀呢,郎中说禁不得颠簸,所以实在不敢上路。他胡说八道,回头赏他军棍。”   九炼耷拉个脑袋不敢反驳。许碧忍不住笑了一下:“多赏几棍子,省得他说谎话不打个嗑巴。”   九炼欲哭无泪,好容易等许碧与梅汝清行了礼,又叫把马车上带的东西都搬下来,打点做年夜饭,这才连忙溜去厨房打下手,一边烧火一边抱怨:“明明是少爷自己说的,不叫告诉少奶奶,免得少奶奶担心。如今瞒不过了,又拉我出来顶缸。”   这里宅子原也是要办年夜饭的,只是宅子并不常住,也没个正经厨娘,附近的酒楼也都歇了业,一众跟着沈云殊的人都当这顿年夜饭要糊弄着过了。没想到少奶奶竟赶了过来,且还带了好些东西,有鱼有肉有菜蔬,都是洗剖腌渍好了的,下锅炒炒炖炖就能吃,显然十分丰富。   众人顿时都挤到厨房里来帮忙,听了九炼的话便轰然而笑,并没个人同情他,反是打趣道:“打几棍便打几棍,难道还能打断了腿不成?”   “就是。替大少爷挨几棍又怎样?不然,难道要打大少爷吗?”   九炼冲他们做个鬼脸:“一个个的,半点义气都不讲!既这样,少奶奶带来的好东西,你们都别吃!”   立刻便有人笑道:“我看还是该先打军棍,打完了,你多吃点也无妨。来来来,把他拖出去,拿棍子来!” 第93章 除夕   厨房里的笑闹声直传进了屋里, 沈云殊也很想笑一下,无奈正在被检查。   匕首插入小腹,伤口可能看着并不长, 但深度惊人。许碧说是想检查一下, 其实根本不敢打开裹在沈云殊腰腹处的纱布——万一伤口崩了怎么办!只能用语言拷问了:“九炼说不曾伤到脏腑, 是不是真的?”   沈云殊笑笑:“这个他倒没说谎。当时虽然避之不及,但我也往后缩了缩,且身上还穿了皮甲,捅得并不很深, 确实不曾伤到脏腑。”说起来,也幸好是冬天, 衣裳里头穿件牛皮甲并不显眼。若不是出手的那海匪手上力量实在不小,也极锋利,怕是还捅不大进去呢。   “那把匕首倒真不错, 说实在的, 西北的刀剑都不大比得上。”沈云殊说到这个还挺高兴,“我已经着人打听制剑的匠人去了,若是军中刀剑都能如此,战力必然大增。”   许碧无奈地替他整好衣裳:“这么说, 你还大有收获了?”   沈云殊嘿嘿一笑,拉着许碧坐下:“叫九炼送回去的东西你可看着了?可喜欢?”   “嗯。”许碧往他背后仔细掖了个枕头, “坐着怎么也不靠个东西,不累得慌?”   然后才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喜欢得很,我都没见过那么通透的宝石。还有那几颗猫儿眼, 难得是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着实难得。”   沈云殊就笑了:“这些海盗多年抢掠,好东西着实不少呢,这些都是我在里头挑出来的。还有些虽然大,只是颜色不如这个好,看起来乌涂涂的,我想着镶在首饰上也不大好看,就扔在那儿了。还有些象牙珊瑚之类,听说许多都是从两广那边贩过来的。”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这些东西皆自南洋而来,在两广那边儿就比到这边便宜至少三四成,想来若在南洋那边自然更便宜了。如此看来,海运委实有厚利。”   知道这宅子里什么都不齐全,许碧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大堆东西。这会儿桌上已经摆上了沈府里做好的各式糖果。许碧拿了一块元宝形的松子糖塞沈云殊嘴里,随口道:“那是肯定的了。”本来就受了伤,这宅子里又啥都没有,她要是不过来,这个年还怎么过?   “你怎么知道?”沈云殊嚼着又香又甜的糖,笑问,“你连海运也知道?”   “看你说的,好像这些东西不往京城里卖似的。”许碧轻咳一声,“我纵然没得过那些东西,总也听人说起过的。”许二姑娘确实得不着什么象牙珊瑚红蓝宝石的,有个镶珍珠的首饰就不错了。当然她本人,也根本没听过这种话,更不知道这些珠宝在京城究竟卖到什么价钱。   “单看那玻璃镜子就知道了。”这个,许府还真有的,“我大姐姐就有一面,不过巴掌大小,却要十几两银子。这东西一碰就碎,用船运过来怕不也要碎掉许多,若是不卖得贵些,岂不赔了本儿?且书上都说‘物以稀为贵’,咱们这里没有的东西,自然就贵了。”   “是啊。”沈云殊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知道许碧其实是说漏了嘴,“此等厚利,若是如茶叶丝绸一般收税,得有多少银子进项?”   许碧顿时来了兴趣:“怎么,皇上有意海运?”   “其实前朝就曾有过市舶司。”沈云殊点点头,“只是后来世道乱得不行,谁还顾得上。但市舶司在时,那税银可是流水一般。如今虽说天下看着太平了,可国库里银子可不多。”   这件事,作为镇守西北的将军,沈家父子颇为清楚。   西北要养十万大军,单是兵士的粮饷就不是小数目,且还要配备马匹、兵器、甲胄、弓矢,尤其是打起仗来,银钱更是流水般花出去。几十年边关战事连绵,这得要多少银子?   前年,沈家父子一是数年积累,二也是逮着了北狄人一个冒进的机会。沈云殊亲自率精兵出战,踩住痛脚就往死里打,才得了那么一场大胜仗。饶是这样,也折损许多兵马,若北狄不冒进,怕是西北如今也没有那么清静。   可北狄之患是无法根治的,除非能把整个北狄灭了族。否则再过三五年,这些草原游牧之人就像春风吹起来的野草一般,又会卷土重来。   “北狄王庭北迁,虽则是大败了,可也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沈云殊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简易地图,“草原辽阔,这些人熟悉地形,散进草原之中便难以寻找。且草原之上地势平坦广阔,易攻难守,我朝也无法在那里久驻军队——除非是建造城池,却又谈何容易。因此北狄王庭虽是北迁三百余里,我朝防线却只能到大黑山,据山势筑起关隘,至于再外头,也只能扔给北狄人了。”   “北狄人甚是强悍。别看老汗王亡故,十几个王子死了一多半儿,可剩下的也都不是易与之辈。这几年的安静,一则是把他们打得痛了,二则也是这些人自己顾着争夺王位,暂时顾不上来犯。”沈云殊以手撑头,侃侃而谈,“但最多五年,王位尘埃落定,北狄喘过气来,必然还要来犯的。”   许碧听得出神,顺口道:“他们来犯,也是因为草原上不能种植只能放牧,许多东西都缺乏,因此才要来抢。倘若两国彼此贸易,那谁还愿意打仗呢?”   沈云殊眉毛一扬:“你这话已然是极有见地了,可是却于北狄人的脾性不大明白。这些人,便如那草原上的狼一般,生性凶悍,欺软怕硬。前朝也曾跟他们开过边贸,可前朝略一式微,这些人便撕毁协定,照样来犯。想与他们贸易,先得打服了他们,狼变不成狗,只能给他们戴上锁链才行。”   许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到底不是她那个时代,贸易往来固然是好的,也肯定有用,但也不能生搬硬套。   “其实开边贸这事儿,当初皇上跟我们也谈论过。”沈云殊却很高兴妻子居然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必是要开了边贸,和平日久,才能慢慢磨掉北狄人的野性,只是这事儿急不来,至少要北狄开口求和,才能重提边贸之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以说,就没哪个男人不想自己妻子美貌的。然而若空有美貌,也就只是个花瓶儿,初时觉得好看,渐渐看惯了也就无趣了。更悲剧的是人还不是花瓶儿,因为花瓶只要不打碎,可以千年万载地好看下去,而人却是会老的。   这个“空有美貌”,并不是说不读书不识字儿什么的,而是说有没有共同语言。假使丈夫是个杀猪的,而妻子对猪颇有研究,那么即使她没读过书,夫妻两个说不定也能聊得不错。但假使丈夫杀猪而妻子只会诗词歌赋,俩人就只能大眼对小眼了。   沈云殊自然也是认真读过书的。然而他是武将,读书并不细抠子曰诗云,也不学做诗作画写文章,有那时间他还不如多读几卷兵书,多练练武哩。就是一笔字写得不错,还是为了能写奏折军报什么的。   所以当初他知道自己与翰林家的女儿定了亲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不必说,忧就是忧妻子若是只知诗文不知疾苦该如何是好,毕竟西北那地方可比不得京城,还时时要打仗,文官家里出来的姑娘,可别被吓坏了。   谁知道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大大惊喜。许碧不但生得漂亮,还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文官家的女儿”,有胆气不说,许多事情还能与他谈得来,这可就稀罕了。美貌与否能看得见,可共同语言这事儿,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上回你们打得北狄迁了王庭,他们也没有求和吗?”   “没有。”沈云殊叹了口气,“其实上次那一战,也有些侥幸与运气,被我冲到了王帐。若说真把他们打服了,那却没有。当时王庭北迁,我很想追击的,可是兵马不够,地形又不熟,实在不敢轻进。若是早有准备,跟进痛击,说不定如今北狄已然求和了。如今——只怕三五年后,还有一战。”   “可是国库之中,实在并不怎么丰盈。且不说河工之类,单说养兵,也不止西北一处。”沈云殊有些讥讽地笑了笑,“就是江浙这一带,虽说只是五万兵马,可因是水战,单是造船就所费不赀,还不算被人贪进去的呢。总之花钱的地方太多,皇上自登基起,就一直为这头疼呢。”   “所以皇上要开海运?这倒是个好法子呢。”开源节流,没法节流,那就要努力开源。   “法子是挺好,可施行起来却难着呢。第一要事就是靖平海匪,不然这海运怎么开?”偏江浙这里袁家还在养寇,只要有袁家在,这海匪就休想靖平!更不必说,还有人反对海运呢。   “还有人反对?”许碧不由奇怪,“为什么反对?增加税收,这不是好事儿?”   沈云殊哼了一声:“有些人是鼠目寸光。若开了海运,少不得花大力气靖匪,还要扩建水军,这一笔一笔的都是银钱。且海匪确实难剿,有人生怕花了银钱还不能靖海,便建议干脆禁海了事。坚壁清野,倒也不用费力去靖什么海了。”   “这怎么成!”这种策略,历史早就证明是不成的了,“因噎废食,这是怎么想的?”   “海运到底也不是食。”沈云殊轻嗤,“还有一等人,自己大概就在做着走私的勾当,自然也不愿朝廷开海运了。这等人,比那鼠目寸光的更可恨!夹杂在其中,装出一副忠心的嘴脸来,干的却是损国肥己的勾当!”   许碧不得不叹一声:“皇上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沈云殊还想再说,却闻到了一股子香味儿,“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们在烤肉吧。”许碧来的头一天,就弄了些羊肉猪肉鸡翅鱼虾之类,先叫厨房腌渍好了,拿过来只消焖一焖烤一烤便能吃。别说沈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她就是口述了一下要求,现在闻着这味儿,与她要求的所差无几,“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幸好你来了。他们这几天做的饭都难吃死了。”沈云殊一脸痛苦。   “少来了。”许碧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他们不会做,不能到外头去买?”   “贵啊……”沈云殊继续一脸苦相,“我的月例银子现在都拿不到手了……”以前月例银子都是五炼九炼去领,自然由他自己支配,现在许碧管着他的院子,月例都进了许碧手里,这笔钱确实不归他了。   许碧忍不住笑了:“也是。这么说,以后我该给大少爷发银子日常花销啰?”   沈云殊顿时眼睛就是一亮:“少奶奶说得是!能给多少?”   许碧故做沉吟:“依我看,其实以前府里的月例已经太多了,大少爷衣裳鞋袜都是府里出,每个月五两银子也就足够了。”   “少奶奶也太狠了……”沈云殊摆出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双手抱拳,“求少奶奶开恩,多给点儿吧,也不能一下子就扣去了九成……”   两人笑成一团,许碧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坐到沈云殊腿上去了,吓一跳:“你的伤!”   “无妨。”沈云殊圈着她,下巴靠在她肩上,“累你过年也不得安生……”想想从她嫁进来,还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   “这有什么。”许碧摸摸他有些消瘦的脸颊,上面的胡茬有点扎手,“我不过是坐着马车走几步路罢了,你才是辛苦。”不但辛苦,还危险。   沈云殊也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又摸摸她的头发:“原先聘礼里给的宝石,你也没去打些新首饰。这回等回去了,别留着,多打几件首饰——大过年的也这么简单……”沈夫人就不说了,那些官员家的太太奶奶们,哪个不是时时都有新首饰新衣裳,公中份例哪里够用呢?偏许碧,就是公中的那些东西穿戴,也是他粗心了,虽有宝石,也还要花些金银的,许碧自己空着手从娘家过来,怎么好意思再从他这里拿金银去用。   许碧倒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她有银子,但之前预备跑路,所以这笔陪嫁现在还没让人知道呢:“我这赶路呢,哪能戴得一头一身,倒像个珠宝架子了。再说,我又不大出门,要那么多首饰衣裳也穿戴不过来。”   沈家富贵,每季都有公中的衣裳首饰,质量也都不差。许碧出门应酬的时候又少,足够用了。至于在府里,她还真不大喜欢插得满头满身,实在累赘。   沈云殊脸颊贴着她的头发,叹道:“委屈你了。江浙这地方,到底情况还是不好,所以父亲也不大让家里人出去走动。”若是在西北,相熟的人家多,许碧有的是要赴的宴会,也不必像现在总憋在家里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许碧不宅,可也不是坐不住的性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而且她现在过得也很充实呢。   沈云殊在她头发上蹭了蹭。许碧不爱用什么桂花油之类的东西,蹭起来就很舒服:“过几年,再过几年一定会好。”   许碧觉得好像身边多了只大狗,忍不住就想笑:“我真的不觉得委屈。出门赴宴要跟那么多心口不一的人打嘴上官司,累得很呢。我宁愿在家里看看书射射箭,不比那些有趣多了?我看,谁家的太太奶奶们也没我过得逍遥呢。”   “真的?”沈云殊一脸怀疑。   “自然是真的。”许碧笑着推了推他,“你不饿吗?我去厨房瞧瞧,他们究竟折腾到什么样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席。”   “让他们去折腾好了。”沈云殊不在意地说,不肯放手,“外头冷,你不要出去。郎中不是说了,你得暖着些儿,不可着凉。”   “郎中不是那么说的……”人家说的是不可贪凉,不可多食些寒物,当然,也有注意保暖的叮嘱,但也没说冬天就不能出门了啊。   沈云殊才不管郎中说了什么,抱着许碧不放:“你身子还不好呢。”   许碧轻咳了一声,一句话刚到了嘴边,九炼忽然从门口伸进头来,一只手里还抓着根烤排骨:“少爷,肉烤好了,可以开席——嗷!”脑袋上已经挨了一块松子糖的重击,狼狈地缩了回去。   知雨在后头,眼看他捂着脑门转回来,不由得嗤地笑了出来:“再叫你蹦达!”在厨房里就上蹿下跳,还把烤好的排骨都抢了过去,现在好了吧?冒冒失失地往房里闯,肯定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了。   九炼苦巴巴地咧了咧嘴。原以为大少爷身上带着伤,顶多就是跟少奶奶对坐说说话儿,谁知道一伸头居然看见两人亲亲热热抱在一块儿,好像两把勺子似的套在一块儿,大少爷手又快,他紧着往后缩头都没躲过那块糖去。幸好这松子糖做得酥脆,否则大过年的脑门上一块儿青,这得丢人到明年去呢。   被九炼这么一打扰,许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起身道:“该把梅先生请过来一起。对了,云婷的事儿,你可探过梅先生的口风了没有?”   沈云殊很遗憾地放了手,心里琢磨着如何找借口把九炼再打一顿,顺口道:“已经透过话了,梅先生倒是开明。他虽自己无妾室无庶出子女,却并不是只盯着嫡庶做文章的人。说是只要性情心地好便是好的,只是因梅大公子无意出仕,却又是家中长子,娶的妻子不但要能耐得住清贫,还要心胸宽阔方好。”   这虑得是极要紧的。一家之中,以长为尊,长媳是宗妇,在诸妯娌中自然也是为首的。可梅若明不出仕,将来梅若坚入仕,其身份自然要高过兄长。自来妻凭夫贵,梅若坚的妻子将来必有诰命,梅若明的妻子却只能是个白身。如此一来,妯娌之间不免有些高低,若是个在意这些的人,怕是做不了梅家长媳。   “我看云婷不是那样的人。”若沈云婷真计较这些个,早就跟沈云娇攀比起来了。沈云婷的性子是被生母磨出来的坚韧淡泊,既是她自己选了梅若明,自然对以后的事也考虑过了。   沈云殊伸了伸腰,因为牵扯到伤口又忍不住咧了咧嘴:“我也这么觉得。婷儿是个心正的,我也不愁她过不好日子。既这样,等回去就可以议起亲事来了。”   许碧想了想,还是道:“我来之前,香姨娘在云婷院子里哭了,我着人打听了一下,像是姨娘不大满意这门亲事。姨娘倒是来问过我,我并不敢说是云婷自己挑中的,怕姨娘觉得她不守规矩,所以只说是我们挑中的。”   沈云殊点头道:“你做得对。姨娘太讲规矩,若说了,婷儿必要挨骂的。”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眉头才微微皱了起来,“姨娘不满意这门亲事?”   “是。”香姨娘虽是关起门来跟沈云婷说这话的,但她都跑到许碧面前来提到梅若坚了,许碧又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来,“姨娘大约是看中了梅二公子。”   “这也是常情。”沈云殊摸摸下巴,“毕竟梅二公子跟婷儿年纪相仿。只是——罢了,等回去我与姨娘说一说。其实梅大公子性情学问都好,将来的名气怕是不在梅大儒之下呢。姨娘没见过人,大约只听说了年纪大些,所以着急。等让她多见梅大公子几次,她就知道了。”   这事儿,当然是沈云殊出面去说最好,许碧毫无意见,只道:“你可小心些,千万别说漏了婷儿的事。”   一时间厨房那里菜蔬便流水般搬上来。梅汝清并无什么架子,人又不多,沈云殊索性把下头人也都叫了过来,大堂里摆了两桌,一张小桌他们夫妻两个并梅汝清,其余人就围一张大桌,倒也显得很有些过年的热闹气氛了。 第94章 宫宴   比起外头, 宫里的年夜宴自然更加热闹,尤其今年宫里不是还添了一件大喜事么——后宫有嫔妃有孕啦!   许瑶是跟袁胜兰一起出现的,都坐着肩舆。   凌玉珠刚从顾充媛身边说话回来, 一见就轻轻戳了一下旁边坐的苏阮, 小声道:“瞧瞧, 那肩舆比袁昭仪的都不差了。”   “听说就是袁昭仪给的。”另一个小宝林也凑过来,“说是天气冷得厉害,皇后娘娘赏的肩舆不大遮风,怕冻着了, 所以特地把袁昭仪自己的肩舆让出来了呢。”   肩舆,其实原本就是一把宽大些的椅子罢了, 只不过是被人扛在肩上行进而已。既是把椅子,自然没有什么帷幔,当然也就不能遮风挡雨了。   在宫里, 就是皇上的肩舆也是这般, 若遇风雨霜雪,自可换乘软轿。许瑶一个美人,原是没有资格坐这些的,不过自从她确诊有孕, 皇后下令,内务司那里就把这些出行的工具都备好了, 偏袁昭仪要在这上头做文章,硬是以自己的名义又送了许瑶一顶肩舆。   袁胜兰送的这肩舆其实已经可以叫轿舆了,不但头上有遮挡, 背后也有帷幔,若不是前方还敞着,真就跟轿子差不多,只是小巧些罢了。而且这肩舆既说是她用过的,所用的帷幔颜色花纹自都是按着九嫔的规格来,早就超过了许瑶的份例,比皇后叫内务司给许瑶准备的那些都惹眼。   凌玉珠抿了抿嘴唇:“真是好运气……”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却引起了旁边众人的赞同。可不就是好运气么,总共才侍寝了几回,人家就偏怀上了。没见皇后娘娘那边的华昭容,承宠次数最多,偏偏就没这个福气呢。   不过这话众人自不敢说出来,便只谈论许瑶:“太后娘娘也赏了许多东西。”   “皇上都发话了,如今专有个御医伺候永和宫。”   一连串的羡慕之声中,忽然有个不大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等许美人生下孩子,不知给谁来养……”   哎哟,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啊!   一时间,说话的人反而少了,可是个个都竖起了耳朵,眼波乱飞,基本上方向就是两个:袁昭仪,梅皇后。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这孩子是个公主也还罢了,若是个皇子,那可就是皇长子啊!拿在手里,就是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顾充媛虽是九嫔之尊,与这些年轻的小妃嫔们却颇为亲近,且座位离她们也不远,闻言便轻咳了一声,含笑道:“又在说什么呢?”   刚才一时口快的小妃嫔便讪讪的,众人都闭着嘴,还是苏阮笑道:“在说袁昭仪的肩舆,做得着实精巧。瞧着这天气怕是要下雪,这样的肩舆正合用。”   这些小嫔妃们皆是没资格坐代步工具的,管你刮风下雨的都要自己来回走,羡慕一下高位妃嫔的肩舆倒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刚才确实说到了肩舆的事儿,并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糊弄顾充媛。   顾充媛便笑了:“瑞雪兆丰年,下雪是好兆头呢。只是你们可都穿了靴子,带了雪氅了?一会儿吃了酒,回去的时候可越发要当心。”   小妃嫔们都七嘴八舌地谢顾充媛提醒,又说起话来。顾充媛笑听着她们奉承,目光却在苏阮身上打了个转——是个聪明人,难得还有几分厚道,在这宫里,可真是不大多见了。   这里说着话,殿外肩舆停下,许瑶扶了扶了知韵的手走下来,跟在袁胜兰后头。   袁胜兰让了一让:“外头冷,你有身子的人了,快先进去。”   许瑶简直能从这话里听出咬牙切齿来。这一个月,袁胜兰是隔三差五就要往永和宫跑,一时送些补养的汤水,一时又是新做的点心,再不然就是得的什么什么料子,让她裁衣裳穿。如今满宫里都在说,袁昭仪对她实在是好。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袁胜兰说是来探望的,可每回那表情僵硬,往永和宫偏殿里一坐,就叫人浑身的不自在——是的,如今许瑶已经从后殿迁到偏殿了,住处宽敞了许多,倒正好方便招待袁胜兰了。   别说许瑶了,就是伺候她的宫女内侍们,一听说袁胜兰要来都觉头疼。昭仪娘娘既不会陪人聊天散心,也根本没打算用心想想孕妇喜不喜人来打扰,单是往那里一坐,就扰得满殿不安。说是她来探望许瑶,还不如说是许瑶要想法子哄她开心呢。   这任务可真是难得很了。袁胜兰不开心,还不就是因为许瑶的肚子?要许瑶一边儿带着这个肚子,一边儿还要哄她开心,就是神仙也难做啊。故而袁昭仪来的日子,永和宫偏殿上下人等都像在受刑,直到把她耗走了才能松口气呢。   许瑶心里明白得很。袁胜兰这些举动,自然都是袁太后授意的,其目的必定就是为了她肚子里这一个。只是袁胜兰大约天生就不会干这种事儿,明明是收买人心的事儿,到她这里就变了味儿罢了。   既然知道了,那许瑶想不想把孩子给袁胜兰养呢?当然不想!   谁不想自己养孩子呢?不过许瑶头脑还算清醒,晓得自己位份太低,这孩子八成是留不住的。   说到位份,许瑶就不免有点咬牙切齿了。   其实刚诊出喜脉那会儿她也计算过。如今她是正四品的美人,做为宫中头一个有孕的嫔妃,若是皇帝有心提拔,是可以立刻就升她一级的,也就是将她提为正三品的婕妤。等到生了之后,倘若是皇子,可以生育有功再升一级。如此她就能升为正二品的九嫔,可自掌一宫,自然就能自己养孩子了。   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许瑶想是那么想的,也没敢抱太大希望。结果呢,皇帝是因为她有孕非常高兴并且有赏,但赏的也只是些补药和衣裳首饰,倒是借着她这件喜事,给她娘家妹妹颁了诰命文书!   她怀了孕,倒叫许碧得了好处?什么娘家妹妹,都嫁出去了还与娘家什么好处?而且听说皇帝因为不喜沈家,一直扣着沈云殊请封诰命的奏折呢,这会儿因她有孕,便抬抬手儿把这恩赏给出去了。   这算什么事!   若是皇帝压根不赏,许瑶倒死心了。可这种“明明赏了,好处却没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简直是让人憋气之极!许瑶当时就想砸几个茶盅什么的,到底还是忍住了——这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说她不喜皇上的行事?   扯远了,还是说孩子的事儿吧。这恩赏一落到沈家,许瑶基本上就别想能自己养孩子了,那么孩子究竟给谁,这就是个重要问题。   在外人看来,那当然是给景阳宫养了。毕竟她当初就是攀上了袁胜兰,由袁太后发话才能选进宫里的。既然如此,那孩子给袁胜兰岂不是正好?   可袁胜兰会好好养这个孩子吗?许瑶只要一想袁胜兰坐在永和宫偏殿里时那张纵然极力压抑都会露出妒恨之色的脸来,就心中发冷。这孩子到了袁胜兰手里,若好些她不过是不闻不问,由着宫女嬷嬷们照看;若是不好,说不准还要拿孩子撒气,掐一下拧一把的,谁防得住?   何况袁胜兰还年轻,将来必然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到了那时,她的孩子又怎么办呢?把她的孩子还给她?许瑶很怀疑袁胜兰究竟会不会那么厚道。   总算入席。许瑶扶着知韵的手坐稳,轻轻吁了口气。这会儿她倒庆幸她只是个美人了,座位与袁胜兰相距甚远,总算不用再被她装模作样地盯着了。袁胜兰大概还自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却不知她根本不是块做戏的料。   离了袁胜兰的眼,许瑶一边跟身边的小妃嫔们寒喧,一边把目光在前方几位嫔妃身上转了转。其实她的选择并不多:顾充媛是个滑不留手的,断然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从而把自己变成众矢之的;那么,就只剩下梅皇后了。   梅皇后为什么接自己妹妹进宫,显然就是为了生儿子,但妹妹生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能一样么?更何况,许瑶看得清清楚楚,梅若婉这个性情,可不是甘居人下的。就算不论这些,如今梅若婉还没消息呢,梅皇后手里握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好事儿。   且,梅皇后的性情,许瑶进宫之后也设法向宫人打听过。什么宽厚大方那些她都只信得一半儿,却从中琢磨出一条真消息来——梅皇后重名声,且是个聪明人。   只要她重名声,人又聪明,那就不会做于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说起来,人不怕聪明,倒是怕袁胜兰这样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盖因这种笨蛋做事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你很难预料到她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来。   只是她一诊出有孕,梅皇后就免了她去交泰殿请安,让她只管养胎。有几回交泰殿叫人来赏东西,偏又逢着袁胜兰在,也不好递话……许瑶垂下眼睛,今天晚上倒是个机会呢。   除夕这日,皇帝是先要在前头赐宴于众官员的,等前边的宴席散了,他才会到后头来。   皇帝一来,殿内顿时更热闹了。自皇后往下,一众妃嫔们都绞尽脑汁地想跟皇帝说几句话,敬一杯酒,只要让皇帝多看她们两眼就好。   皇帝坐下,却是先与太后和皇后说了几句话,就将目光移到了许瑶身上,温声道:“身子可好?座位可还舒适?”又叫宫人,“把酒撤了,给许美人上些果露。”   这一下子,满座的目光都落到了许瑶身上。许瑶既是高兴,又觉得如芒在背,忙要起身回话,又被皇帝示意坐着别动:“你有身子了,不必这般多礼。”   梅若婉便掩了嘴笑:“皇上真是心细。”   皇帝笑了一笑,又指了一下坐在许瑶下手的人:“苏才人离得近,也该多照顾些。那酒就不该叫摆上来。”   苏阮连忙起身谢罪。许瑶心中甜滋滋的,忙道:“皇上误会苏妹妹了。酒虽摆着,可苏妹妹方才就与臣妾说不要饮酒,这会儿臣妾喝的是杏仁茶呢。”   “原来如此。”皇帝便大方地笑道,“那倒是朕误会苏才人了。既这么着,平安去取两匹料子一对金钗,赏了苏才人,算是朕赔礼罢。”   苏阮刚请完罪,又得赶紧谢恩,口称不敢。座中众人顿时心里更不自在了。许氏说这么一句话,皇上对苏氏的态度就转变如此,也真是——果然皇上对许氏肚子里这一胎看得是极重呢。   好在皇帝赏完了苏阮,又叮嘱宫人仔细伺候许瑶,也就把目光转开了。饶是这般,许瑶都觉得身上挨了好几下眼刀,为遮掩便转头对苏阮小声笑道:“都是我连累妹妹了。”   苏阮连忙道:“许姐姐怎这般说。原是我疏忽了,这酒既不喝就该叫人撤下去才是,免得酒气熏着不自在。再说,到底我还得了东西,反是托了姐姐的福呢。”   许瑶被她捧得很是舒服,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自得,抬眼扫了一下苏阮的发髻,笑道:“皇上赏的必是好东西,妹妹正好上元节戴。”   这到了年节,宴会颇多,宫中妃嫔也都要备出新衣裳新首饰来,总不能就那么几件儿东西反复地穿戴罢。可于一些低位嫔妃来说,若是不得皇帝宠爱,又没有家中贴补,实在是支撑不起来。   就如苏阮,人皆知她父亲不过是个闲职,家境平平,自是没得贴补。这从进了腊月到如今,头上戴的就都是份例里的那些首饰,即如这枝如意头的簪子,许瑶就是第三回见了呢,只不过旁边搭配的换成了蜜蜡与绿松石串的珠花,不似上回用的是堆纱花儿。   许瑶家里贴补的也不算太多,可自她有孕,东西就像流水般地往下赏,哪里用得着一件首饰三番四次用个没完呢?   苏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头发,低头道:“姐姐说的是。”到了上元节免不了又有灯宴,到时候这些首饰衣裳能拿得出来的也都搭配完了,皇帝这会儿赏下衣料金钗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般了。   许瑶又坐了一会儿,便露出点疲倦的模样来。果然皇帝抬眼又看见了她,便道:“着人送许美人回去,不必守岁了。”   满殿妃嫔又投来点嫉妒的眼神,唯皇后微微一笑,吩咐身边的宫人:“捧雪送许美人。到永和宫瞧着一切妥当了再回来。”   许瑶起身谢恩,才慢慢出了殿外。也就是这个时候了,袁胜兰巴不得跟皇帝多说几句话,断然不会舍得跟她一起回永和宫的。   捧雪走在肩舆旁边,许瑶便有一句没一句与她说话:“这些日子劳烦皇后娘娘惦记,今日还要劳捧雪姑娘走这一趟,真是叫我心下不安。”   捧雪能在皇后身边做心腹宫人,不说八面玲珑,也是很会说话的,抿嘴笑道:“这是满宫里头一件喜事呢,奴婢不过跟着走几步路,哪里当得起劳动二字呢。”   “又何止是今日。”许瑶少不得连说皇后的好话,“平日里还不都是劳娘娘惦记,每回赏下的东西都是正用得着的,不是我说句逾越的话,便是自己家里亲姐妹,也没有娘娘这般体贴了。”   捧雪便笑道:“说到姐妹,许美人娘家的妹妹,不就是嫁了沈大将军家长子的那位么?听说前几日才得了诰命。娘娘还说呢,许美人家里的姊妹都是有福气的。”   许瑶并不想听见许碧的“福气”,但话到这份上,倒是让她灵机一动:“蒙娘娘夸奖。我那妹妹虽是庶出,却也是一生下来就记到我母亲名下,由我母亲亲自抚养的。不是我夸赞自己母亲,这儿女能养在嫡母膝下,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这话虽是正理,却说得着实有些太过夸耀了。捧雪听了都觉得有几分张狂,暗想这许美人肚子里揣着龙种都不曾这般自得过,怎么说到自己娘家就这样轻狂了?   不过她也不露出来,将许瑶送回永和宫,又将偏殿内外都看过,见色色妥当了,这才回去覆命。   除夕原是要守岁的,故而宫宴直到子时才散。皇帝与皇后第二日一早又要拜谒太庙,自不会再宣召什么妃嫔,便各归各宫。   捧雪伺候着皇后一路了回交泰殿,便将许瑶的话一一地都说了,有些疑惑地道:“奴婢瞧着许美人平日也安份,怎的说起娘家妹妹来,倒张狂了起来。奴婢听说外头有些闲话儿,说许沈两家的亲事有些个蹊跷,有人说原定的是许美人,后来因是要嫁人去冲喜,才换了许二姑娘的。只这些话也没个凭证,或许是有人嫉妒许美人才造的谣,因此许美人要辩解一番?”   梅皇后身子疲累,却偏偏睡不着,靠了枕头上细细听了,半晌微微一笑:“傻丫头,她这不是说自己母亲,说的是庶子女养在嫡母膝下的事儿。”   捧雪奇道:“这不还说的是许家——”蓦然明白过来,“该不会是,她想着将孩子放到娘娘宫里来?”   梅皇后闭着眼睛笑了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罢。”   “那好呀。”捧雪原就想让梅皇后抱了这个孩子,闻言顿时喜道,“既是许美人自己情愿,那娘娘把孩子抱来养既不更是名正言顺的?”   梅皇后睁开眼睛,抬手轻轻点了一下捧雪的额头:“你呀。许美人何时说了自己情愿把孩子给我的?”这丫头忠心是有的,也能干,可就是因为太忠心了,一牵涉到她的事儿便有些乱了方寸。这许瑶话说得这般隐晦,不就是想着叫她出头儿吗?到时候袁太后那里问起来,许瑶大可以推得干净,只说不能违抗皇后之命就是了。   捧雪想想果然如此,顿时皱起了眉头:“这岂不还是麻烦……”   “是啊。”梅皇后淡淡地道,“这么麻烦,我又何必非要抱这个孩子呢?”更何况这许瑶如此心计,可知不是个省事的。她若是为了这个孩子跟袁太后对上,只怕到时候抬举了许瑶,却给自己添了麻烦呢。   “可是宫中并无别的嫔妃有孕。许氏若生下皇子,可就是皇长子!”   “那又怎么样呢?”梅皇后仍旧淡淡地道,“再是皇长子,也不过是个美人所出罢了。一样都是这些小妃嫔所出,我抱哪一个来都成。”只要放到中宫抚养,就比这些庶出的尊贵些。现在怕的倒是其余人生不出来。   “许氏能怀上,别人也能!”捧雪一句话说完,顿时就后悔起来。别人都行,只有梅皇后不行呢。   果然梅皇后低低叹了口气:“是啊,别人也能……”   “都是奴婢该死……”捧雪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梅皇后摆了摆手:“大年下的,这是做什么呢?且你说的是好话,若是别人怀不上,我和太后势必要为了许氏肚里这个闹起来,难道是什么好事不成?我倒是盼着多有几个怀上的——你说得对,找个本份的抱过来养,好歹是自己宫里有一个……”   捧雪忙道:“娘娘瞧着谁好?”她是皇后的贴身宫人,有什么不知道呢?梅若婉初入宫时还听从梅皇后的话,如今对宫里各处都熟悉了,便渐渐地不驯起来,皇后与她说的话,她当面听了,背后仍旧我行我素,丝毫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就是这样,真等她生下皇子,哪里肯把孩子让出来呢?   梅皇后想了一想,缓缓道:“你看苏才人如何?”   “苏才人倒是本份——”捧雪想了一下,“可她承宠太少……”能生得出来么?   “承宠虽少,我却看着皇上对她印象不错。”梅皇后轻轻一笑。为着许氏的话才赏了苏氏东西?别人道许氏得宠,她却是知道的,若不是攀上袁胜兰,许氏根本连后宫都进不了!   皇帝赏苏氏,不过是因为他想赏苏氏罢了。苏氏头上那几件首饰,自然也是太眼熟了些,可一个才人的份例也就是如此了,再如下头的宝林们,还不如她呢,可皇帝就只贴补了她。哪怕是因为她坐在许氏旁边才让皇帝看见了,那也是皇帝对她的偏爱。   不过,苏氏是个不错的。从选秀到入宫都是平平淡淡,显然并不爱掐尖要强。更妙在她家里头也平平,这样的人,把握起来也更容易些。 第95章 归来   许碧在宁波一直住到了上元节。   沈云殊倒是早就说要回杭州, 可许碧细细问过五炼,知晓沈云殊挨的这一刀委实刺得挺深,郎中当初是叮嘱过万不可颠簸的, 便把沈云殊的提议一口否了, 只叫人先回沈府送了个信, 就按着沈云殊养起伤来。   现在她算是发现了,沈云殊啊,某些时候就像一条大型犬,而且可以归入雪橇三傻一类的——精力充沛, 不肯安生!肚子上带着伤口还能生出千百种花样来,简直按都按不住。   “这才几天你就躺不住了?那上次装中箭的时候怎么还装了那么久?”许碧把剥好的橘瓣往沈云殊嘴里一塞, 没好气地道,“大冷天的出什么门儿?你是不是还想跑马去呢!”   这橘子是她挑出来的最酸的一个,沈云殊被塞了一嘴酸橘子瓣儿, 顿时皱起了脸。   九炼恰好来送茶, 在门口伸着头道:“少奶奶,上回少爷其实也就装了那么几天,半夜还翻墙出去审那几个倭人了……”   沈云殊抓起块橘皮掷过去,准确地命中九炼的脑门儿:“就你多嘴!真得赏你二十棍子了!”   九炼把嘴一咧:“小的挨了棍子, 谁给少爷送茶呢?”   “说得好像除了你就没人了似的。”沈云殊趁机把剩下的半个酸橘子扔进茶盘,“赏你了。”也亏得这一篓橘子里许碧真能挑出这么酸的来。   九炼嘿嘿一笑:“少奶奶身边的两位姐姐都忙着做点心呢, 要不然只好叫五炼沏茶了。就怕少奶奶嫌弃呢。”五炼那家伙才不会沏茶呢,他泡出来的那简直是药汤子,真是糟塌了茶叶。似他们这些在军中的人, 什么茶啊水的不大讲究,可让少奶奶喝那个,就实在是不像话了。   “对对对,就你像画儿!”沈云殊没好气道,“回头就把你贴墙上去。”   九炼嘿嘿一笑。这样的威胁他是没少听的,但最后嘛,他屁股上既没有挨棍子,人也没被贴墙上去不是吗?   许碧似笑非笑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摇摇头:“这水滚过得过了。就这样的泡茶手艺,我看,扣一个月的月钱吧。”   “啊?”九炼睁圆了眼睛,“少奶奶——”小的可是在帮着您揭少爷的底儿啊,您这不但不领情,还扣月钱……   九炼在沈云殊的笑声里退出房来,迎面撞上提着食盒过来的知雨,给了他两个白眼:“叫你胡说八道,扣月钱了吧?少奶奶跟少爷那是一体的,哪会向着你呢,呆子!”   九炼故做愁眉苦脸:“我这不是想讨好少奶奶——这下可好,下个月月钱扣了,饭都没得吃了。”   “怎么就没饭吃了?”知雨疑惑,“你是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若急用就先拿去。”饭食那都是份例之内的,再怎么扣月钱也不至于没饭吃吧?   九炼其实就是随口一说。他跟着沈云殊才出生入死地剿了匪,抄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有他一份儿,哪里就指着月钱过日子了。不过是心里高兴,装出这个样儿来博许碧等人一笑罢了。   谁知知雨就当了真,这下倒是把他问住了,支吾半天只能说了实话:“我就是随口一说……”   知雨顿觉一片好心都喂了狗,简直是浪费感情,当下狠狠又送九炼两个白眼,转身就走,心想刚出锅的点心就不该给这小子留,下次绝不再这么好心了!   九炼还没到元宵节就接到了四个大元宵,心知这下把知雨气着了,正琢磨着怎么讨好儿,就听外头有喊卖花灯的。   上元是灯节,家家户户早都备下花灯了,有些人家精穷的,不过自己找些竹篾子和红纸糊一盏糊弄一下小孩子,有些手头宽裕些又没有这门儿手艺的,外头那叫卖花灯的就用得上了。   这宅子里一群行伍之人,自是没有这精细手艺,九炼一听叫卖声,立马儿就开门出去,叫住了那卖灯人。   能出来叫卖的,那手艺都很看得过去,担子上放了几十盏灯,俱是给小孩儿们提着玩的,最大的也只西瓜大小,小的不过巴掌大,乃是各式动物或花果形状,用料虽不贵重,却是生动可爱。   九炼看来看去,选了一盏兔子灯,又选一盏石榴灯,正要掏铜钱出来结账,就听旁边有个嘶哑的声音道:“给碗饭吃吧,这位小爷,给一碗饭吧……”却是个乞丐,瘸着一条腿,不知什么时候顺着墙边挪动了过来。   九炼小时候也在街上乞讨过,看见这乞丐不由得叹了口气,拎起两盏花灯道:“你在这里——”他刚要说叫这乞丐在这里等着,他去取些饭食热水来,就见这乞丐微微抬起脸,在零乱脏污的头发中露出来的脸虽然瘦得有些脱了形,却还能找出熟悉的影子。   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拐了弯:“罢了,这么冷的天气,冻死了也是造孽。你跟我进来罢,柴房里容你住几日。你可会劈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这乞丐拖着腿进了院子,将大门关上,才变了脸色:“司公子?”   乞丐撩开垂下来的乱发,苦笑了一下:“难得小兄弟还能认得出我……”不是司敬文又是哪个?   许碧和沈云殊过来的时候,司敬文已经洗了个澡,正往嘴里塞着千层糕。即使饿得不行,他也还算有节制,一见沈云殊便放下手中的吃食,起身要行礼。   沈云殊连忙示意九炼把人按住:“司公子的腿——”   司敬文露出一丝苦笑。当时他得了机会就果断落水,也顾不得那里水流湍急,结果命是保住了,腿却被水下暗礁撞断。那会儿袁家雇了人沿岸寻找,哪里容他去找什么郎中,自己接了断腿,往乞丐群里藏身。若不是有两个乞丐好心,将讨来的饭食分他几口,怕是早撑不到现在了。   时隔数十天,骨头侥幸长上,腿却是瘸了,脸上还落了一道疤。只不过比起性命来,又算得什么呢?   “……上船没几日,吃了一顿鱼虾,便说我得了秋痢……”若不是当初司俨也是水土不服地腹泻过,说不定他就被哄过去了,慢慢被磨得没了性命也未可知。只是他起了疑心之后处处留心,长庚又有些儿自得轻敌,才被他看出了破绽。   “那时我尚未想明白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后来听说先父之死有疑,这才明白,定然是他们害死先父,唯恐我生了疑心,才要斩草除根!”司敬文咬牙切齿地道。   想到了这一点,司敬文是怎么都不肯死的。人的求生欲和潜力有时候真是无限的。司敬文也算是出身富贵了,司俨虽然教子甚严,可也没让儿子真吃过什么苦头。若是换了旁的时候,司敬文大概自己都不相信他能熬得过来,可他最终还是熬过来了,还一路摸到了宁波来。   “我想,他们未找到我的尸身,只怕不会相信我死了。”其实司敬文并不知道司俨到底查到了什么于袁家特别不利的事儿,他知道的无非是江浙一带确有倭患而已。就算这消息对沈家有利,但对袁家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当初弹劾沈家夸大倭患的也不是袁家人。纵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袁家毕竟没有人亲自跳出来,那即使司俨的报告对袁家不利,袁家也大可以装不知道的。   但就是这样,袁家还要杀他。司敬文自然是没有料到,袁胜玄杀他不过是为了那桩婚事,他想的是袁家如此精细,不见尸首必定不肯轻易罢休的。故而他窝在当地做乞丐,硬生生地做了两个月,才慢慢往回走。   而且他不回杭州城,却往宁波来了。虽则宁波是驻军之地,但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何况正因袁家在此驻军,所以才不会料到他敢来呢。   正是因为他这一精细,倒是躲过了袁家的又一重算计。   “我大哥?”司敬文极是惊讶,“他——袁家这是……”他真不知道大哥也曾被袁家算计了一把,那会儿他还在当乞丐呢。   沈云殊叹了口气。看司敬文这样子,要真是知道这事儿,免不了真要上当。亏得他那时还叫人在杭州城四门盯着,生怕司敬文中计,不想人家倒算是因祸得福,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呢。   “不过是诱你出来罢了,你既未出现,令兄当然是平安回去了。”司敬文既然真死了,袁家自然就没必要再对司献文下手,不然父子三个都死在江浙,那才叫此地无银呢。   司敬文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就切齿道:“袁家歹毒之极!”以前他还在京城的茶楼上被沈云殊算计过一把,给司家招了不少闲话。那会儿心里自然是有些不喜沈家的,但如今见了袁家这样,只恨自己瞎了眼,哪里还记得与沈家那点旧怨,否则也不能跑到沈家来求援。   “我父亲身亡,不知沈兄有没有查出什么异样之处?”司敬文自己是查不出来了,但他觉得,倘若有人能查出来,那一定非沈家莫属。   “确是有些疑虑,只是尚无实据。”沈云殊从尸首上已经能确定那是倭寇假扮海匪杀人了,但并没有其受袁家指使的证据。   司敬文紧紧握住了拳头。其实他也一样,明知道是袁家要杀自己,但也没有证据,就算告到皇帝面前去,无凭无据也是没用的。   “司兄就在这里暂住吧。”沈云殊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温声道,“天理昭彰,自有报应,司兄且不必着急。不过你既是‘落水’,此时倒不宜露面了。”   司敬文自是明白:“只是不知我家中……”   “令兄扶柩返京,朝廷自有抚恤。”司家的消息倒是公开的,“司夫人免不了伤心,但听说尚无大碍。”不得不说司夫人还是挺坚强的,虽然死了丈夫和一个儿子,但还有长子呢,她病了一场,到底还是渐渐好了起来。   家人无恙,司敬文便放心了。他今天过来,不但是求救,还有一件事要说:“今日一早我在城门附近,看见袁家有人乔装出了城,往东边方向去了…”   “嗯?”沈云殊眉毛顿时一扬。大正月里袁家有人乔装从杭州跑到宁波再出了城往东边去?东边那是海啊!而且,他没接着消息?监视袁家的人,没发现?   “是个女子。”司敬文到宁波其实已经两天了,因为怕沈家附近有人监视,他没敢径直过来,而是先在宁波城里又做了两天乞丐观察情况。城墙根儿那一带挡风,常有乞丐窝着晒太阳,也方便乞讨。守城门的兵丁若是心情好,也懒得撵他们。   今日上午司敬文就在那儿窝着呢,就见一辆马车要出城。   自钦差出事后,江浙各城镇都严加盘查,尤其宁波因有驻军,更比别处严些。马车经过,必要掀起帘子看一看里头的。   司敬文就见车帘掀起,里头坐了个少妇,一身素衣,鬓边还插了白花,说是父亲身亡,要回娘家奔丧的。   这还没出正月呢,就遇上一个要去奔丧的,守门兵丁都觉得有些晦气,纵然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也没人多看,草草看了一下车内,便挥手让人过去了。   “那女子,我在袁府见过,似是袁家的丫鬟。”司敬文眼神却是不错的,且离得又不远,第一眼看去觉得有些眼熟,待马车走后细细回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有一次我去袁胜玄的书房,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的。”   其实他每次去袁胜玄的书房,都是小厮在旁伺候,从未见过丫鬟侍婢。只那一回,就是他径入书房,却发现袁胜玄手中握着司秀文玉佩伏案浅眠的那一次——因心里总有些不快,他拒绝袁胜玄相送,径直出了他的书房,却看见回廊角上有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借着一棵芭蕉树隐了半个身子,往他这里看。   这显然是有些没规矩。司敬文不免也回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丫鬟衣裳虽是婢女打扮,头上却是插金戴银,并非是个寻常丫头。司敬文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看便知道,这多半是个有些宠爱的通房,既是在袁胜玄的书房院子里,必然就是他的人了。   虽说袁胜玄已经十□□了,房里放个人也没什么稀罕,但既是自己未来妹夫,司敬文难免略有些不快,也因此倒是对那丫头的模样颇有些印象,因此这回见了才觉得眼熟。   “丫鬟——”沈云殊微微眯起了眼睛。袁府的丫鬟,袁胜玄的通房,奔丧?   司敬文冷笑道:“奔什么丧!她只是个通房,在袁府里尚是姑娘打扮,怎的回家奔丧却改做了妇人打扮?”   通房丫鬟,没名没份的时候都是还做姑娘打扮的,虽是有些掩耳盗铃,但各家都是如此。毕竟通房也未必就一定会留在府里,也有打发出去嫁人的,也还是初婚哩。   “司公子说的是。”沈云殊一点头,转头就叫了九炼,“去查,看这女子究竟去了哪里。”   司敬文这些日子一直紧紧绷着,方才说话的时候撑着一口气还不觉怎样,这会儿把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又听说家中再无甚事,这口气一松,就觉得浑身疲惫得不成样子。沈云殊叫人将他送去客房休息,这才与许碧回了自己房中。   “大过年的,袁家派个通房出去是想做什么?”许碧当然也绝不会相信什么奔丧的鬼话,但袁家派个房里人出去——难道是女间谍?   “不无可能。”沈云殊的伤口已经结痂,活动也方便了些,往罗汉床上一坐,伸手就把妻子拉过去坐在自己身边,“虽说女谍子少,却也是有的,只是,这些人多半都散于市井之中,似袁家这样养在自己房里,又这般派出去的,倒是少见……”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许碧一听就明白,别说这会儿的女间谍,就是后世,也免不了要用些天生的性别优势,放在青楼楚馆里才方便打听消息呢,若是搁在后宅里,行动倒受了限制,战场基本限定了。像袁家这个通房丫鬟,乔装起来去奔丧,这可有点反常,若是在外头行动得多了,难免被认出来,岂不就露了破绽?   袁家的情况,沈云殊当然打听得清清楚楚:“袁胜玄是有两个大丫鬟收了房,听说是叫朝霞晚霞。此事,常往袁家去的人也知道,见过这二人的也有,若是常在外头跑,总会被人看见……袁胜玄素来周全,不会如此做。”   “那就是说,这个通房要么是只管办些特别的事儿,要么就是头一回出来……”   “头一回……”沈云殊喃喃地道,“可,有什么事让袁家不用自己养的那些人,却叫个通房出来……”   这个许碧就实在猜不出来了,不过她也有个主意:“你从头捋一捋,若是从前袁家没用过这个通房,那必然是因为出了什么变故才让他们派此女出来。虽然她要去做什么我们猜不到,可是袁家想做什么事我们倒应该能推算出个大概来吧?”   “不错。”沈云一拍大腿,“若说袁家如今最想做什么,必然就是除了我们沈家。可他要想除我们沈家,就只有故技重施!”   许碧想了一想才明白他说的故技重施是什么意思:“就是借刀杀人!”之前袁家就搞过这么一回了,只是那次非但没得手,还被沈大将军抓住机会捅出了倭患之事。这次袁家如果还想这么做,必然要更周密才行。   “其实上一回,袁家下手的时机就不错。”有些事,外人看着仿佛很容易,其实当事之人的危险只有自己知道。也是事情已然过去一些时候,沈云殊与许碧亦是更加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沈云殊才肯把这话说出来。   “当时,其实是倭人来得晚了些。若是他们来得及时,与海匪一并前后夹击,便是父亲有所防备,也是一场苦战,要折损不少人手。”沈云殊习惯性地又把下巴垫在许碧肩上,缓缓地道,“事后,自俘虏的倭人口中方知,那些倭人想要渔翁得利,欲待等到父亲与海匪拼个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却是失了算。”   “这次,袁家多半还是要用此法。除此之外,他们也并没有别的法子能拿下我们父子二人。”沈云殊话虽说得平淡,却隐隐带着不可动摇的自信,“只是这海匪当中怕是没他能指挥得动的了,他所能用的,也只有倭人。”   “那枚印章。”难怪倭人那边来了这么封信,居然说由着袁家调动人马,敢情是因为想捞便宜却失了时机,事儿没办好,怕袁家不肯再与他们合作,所以赶紧来赔情描补的。不过既然有了第一回,袁家再办这样的事,倭人定是不敢再怠慢了。   沈云殊点点头:“所以我才抢在这个时候,先把海匪肃清一批。”免得到时候真腹背受敌,太过艰难。   “依我想,袁家要出手,还是得趁出海剿匪的时候。”也只有这法子最为顺理成章,成功的可能也最大。若不然怎么办?若是下毒,不但困难,且沈家父子死于军营中,袁家可脱不了干系。若叫倭人上岸刺杀也是一样,人少了不顶用,人多了易被发现。总不如叫沈家父子死于战事之中的好。   “若是这样说,那袁胜玄这个通房,多半就是去与倭人联络了。”这么捋一捋,事情倒是清楚了不少。   “嗯。”沈云殊皱起眉头,“等他们去查一查,若有些线索,多半就可肯定。但——为什么要着个通房去?”那些倭寇都是些什么东西,从樱木等人身上便可见一斑,派个女子去,其实是十分不便。   “必定是有好处的,不然袁胜玄绝不会如此。”沈云殊喃喃地道。他对袁胜玄也算颇为了解,一个通房袁胜玄不会放在心上,但他用一个不方便行事的女子,却定然是有好处可图才如此为之。   许碧被他的呼吸吹得耳朵痒,忍不住抓了抓:“你不是叫沈一他们学了倭语也想往倭人当中去混吗?可有成效?”沈家这些探子里有几个确实很有语言天赋,之前在她那里学了一些,又由梅家兄弟教导了一个来月,竟然常用日语就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简直跟她都不相上下的样子。   不想她说了这一句话,沈云殊却呼地抬起了头:“探子!是了,若说用女子的好处,就是咱们家并没有女探子!” 第96章 请功   出了正月十五, 朝廷开印,衙门开工。   年节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呢,江浙就有好消息递了上来——守备沈云殊, 于年前接线报, 连剿三处海匪, 杀六百八十二人,俘四百九十三人,抄金银器物若干;并捎带着查封两处非法赌坊,亦抄没赌资若干。   一千来名海匪, 三个匪帮,虽说比不得剿海老鲨那一回, 但总人数却是在杜氏匪帮之上,也的确是不小的功劳了。须知若在西北那边,斩杀北狄千人, 那算得上大胜。海匪因还有拉家带口的, 比不得北狄精兵,但这数字也相当不错了。   这奏报却是袁翦上的。不但如此,袁翦还在奏折中为沈云殊请功,言其既能练军, 又能剿匪,虽于海战还略有欠缺, 但连续建功应当封赏,请升其为游击将军。并自陈忽略倭患确为己过,请求剿倭。   “父亲这是怎么了?”袁胜兰一肚子火气地在寿安宫里念叨, “就算沈大郎剿了几窝海匪,加起来还不如父亲剿的海老鲨一伙人呢,怎么就要升官了?他才到江浙几年?再说,就算是要升官,升到都司也就完了,怎的竟要给他升到游击?”   她是武将之女,再不学无术,武将的品级还是了解的。沈云殊是正五品守备,再升一级就该是正四品的都司。而游击将军是正三品,那便是连升两级了。   “当初他们在西北打北狄人,不是报说杀了多少多少北狄人,连北狄汗王都死了,也才封个五品守备呢。这才一千来名海匪,如何就能往游击将军上升,父亲该不会是糊——”总算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但就这一句,已经让太后沉下了脸:“你说什么?”   袁胜兰对父亲本就有些惧怕,只是实在恼火才没忍住念叨,这会儿自知失言,连忙低了头:“姑母,我知道错了,并不敢妄议父亲的,只是一时昏了头……”   这些日子她实在憋屈。   许瑶有孕,她不但不能恼怒,还要听太后的,做出一副高兴模样去亲近。太后说许瑶若生子就让她抱到自己宫里养,可谁稀罕许瑶生的儿子啊?难道她就不能生儿子了吗!   可是自从许瑶有孕,宫里头渐渐就有传言,说她和梅若婉两人都居高位,承宠最多,却偏偏无孕,莫不是就因为位份太高了,已受了太多的福气,在子女缘上就差了那么一点儿?若不然,怎么皇后无出,顾充媛也无出,偏是许美人有了呢?   袁胜兰自是恨不得把传这闲话的人嘴都撕烂,在自己宫里责罚了好几个宫人了。可皇帝倒像是把这话听进去了,不但没给许瑶提位份,还增加了召幸几个才人宝林的次数。前者让袁胜兰高兴,后者可就教她恼火了。可连皇后都没表示意见,还对下头的小妃嫔们和颜悦色,更连连赏赐了东西,袁胜兰一个昭仪,还能做什么呢?   这么憋着憋着,直憋到听见江浙送来的奏折为沈云殊请功,这可真的憋不住了,结果一句话就说漏了嘴。   袁太后脸色阴沉,实在懒得跟袁胜兰说话。   袁翦这是在试探皇帝呢。   自沈家父子到了江浙,袁家简直是诸事不顺。如今不说袁翦,连袁太后都有些疑心,皇帝把沈家父子调去江浙,是真的只为削沈家父子的权柄,还是想一并连袁家的权柄都削了呢?   瞧瞧宫里,偏就许氏有孕,偏她的娘家妹妹嫁到了沈家。袁太后自来也是多疑的——在这宫里,没点心眼如何活得下来——不得不疑心一下,皇帝可不是她亲生的呢。   如今袁翦是已然铁了心要除掉沈家父子了,是以故示大方,试探一下皇帝。若是皇帝针对袁家,自然顺水推舟允了奏折,好叫沈云殊自袁家手里多抢些兵权过去。袁翦并不怕他多领兵,反正人过些日子就死了,一个死人,就算封他为一品将军,又能掌什么兵权呢?到阎罗殿里去领阴兵吧。   这些话,袁太后都不打算跟袁胜兰说。如今她算是看清楚了,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与她说这些,一则费尽了唾沫都未必能讲清楚,二则她嘴巴不牢,没准什么时候就漏了出去。与其让她坏事,还不如什么都不叫她知道,自己倒省心呢。   罢了,蠢货也有一个好处,至少没那么多心眼儿,好哄好骗,翻不起大浪来。袁太后只能自我安慰,毕竟她如今要的也不是一个在后宫之中能争宠的助力,只要外头有袁家父子就行了。   “这是宫里,不是你在娘家的时候,说话要仔细些。方才那些话,若是被人听见了,皇后说你一个不孝,连我都不能反驳。”袁太后耐着性子□□了袁胜兰几句,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便转头对善清道,“皇上可允了这折子没有?”   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的事儿,只要是明旨公示的,哪有后宫打听不着的呢?善清忙就答道:“听说皇上是不允的,说沈守备年轻,手下用的兵还都是他父亲训出来的,岂可独占功劳?于是只允升一级,另外往沈大将军处赏了些金珠也就罢了。”   袁太后的眉头就舒展开了一些:“皇上处置的是。这太年轻了,升得太快也未必是好事。”沈云殊原是个七品武官,在对北狄那一役中,他是先锋,直冲北狄王帐,重伤北狄汗王,斩杀北狄两个小王子,才一下子升到五品的。   老实说,冲沈云殊立下的功劳,只升到五品其实低了一点儿。若换了先帝主政那会儿,凭他这份功劳,封个不世袭的三等伯都足够了,虽说爵位是虚衔,到底好看呢。只是当时先帝身子已经不好,由刚立为太子的靖王监国,就只给升了个五品官儿作罢,把大胜的功劳都归于了沈大将军——横竖他已经是大将军了,没得可升,多赏赐些东西就是。之后皇帝驾崩,举国哀悼,自没有人再提什么西北大胜,自然也就不必封赏了。   这些事儿,袁太后心里都门儿清。如今两下里对照,可见皇帝对沈家父子确是忌惮不喜的。如此她也能放心,遂对善清又道:“沈家父子做着朝廷的官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剿匪杀敌虽有功,却也是本份。只那梅汝清难得,一袭布衣之人,却能千里迢迢自岭南去江浙教授倭语,以备朝廷剿倭之用,实在是忠心体国。虽说他一个白身不好封赏,但也不能不嘉奖。就依着大将军所奏,宣他家女眷来京城,我也见一见,多少赏些东西,也是朝廷的意思。”   善清忙应喏了,笑道:“能得娘娘宣见,实在是梅家的荣耀呢。”   袁胜兰更不解了:“姑母,那可是皇后的族叔……”做什么要给皇后这个脸面?   袁太后懒得与她多说:“你去看看许美人罢。这些日子皇上怕是有些忘了她,你正好去瞧瞧。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也该多学着些。”把袁胜兰给撵走了。   寿安宫能得消息,交泰殿自然也一样,而且有些消息比寿安宫还要灵通些。   “若明与沈家大姑娘定亲?”梅皇后露出笑容来,“这倒是件好事。”   梅皇后也是爱读书的人,小时候也跟这位族叔请教过。梅家不像别人家,净说些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梅汝清也愿意给侄女们讲讲学,故而还挺亲近的,就是梅若明梅若坚兄弟,梅皇后也都见过几回,只是后来嫁了人才离得远了。   捧雪有些犹豫,但还是道:“可奴婢听说,沈家大姑娘是庶出的……”   “若明是续弦。”梅皇后轻叹一声,“且若明那脾气,只怕是不会出仕的。以后一家的前程都在若坚身上。可若明若娶了,又是长媳,不可太心大,却也要压得住场子才好。”   沈云婷是庶出,就嫌弃不得梅若明只是个举人;但她父亲又是二品的大将军,出身也算够高,说起来倒还真是个合适的人选,只看本人人品究竟如何了。   “七叔是个稳妥的人,且家中长媳,他自会慎重,想来沈大姑娘若是不好,他也不会同意。”在这点上,梅皇后倒是不担心的。梅汝清都跑去江浙好几个月了,想来沈家家教如何,他也应该看明白了。   捧雪自不会与梅皇后辩驳。何况这也不是梅皇后的亲弟妹,她一个奴婢,该提点的提点一句,主子知道就行了,当下说起刚打听来的消息:“太后那里传召七太太来京城呢。”   “由她去。”梅皇后不在意地道,“能给七叔添些彩头也是好的。”太后无非是想拉拢梅汝清罢了,可梅汝清到底姓梅呢。   不过,太后这般给梅汝清脸面,不免让人想到她的父亲。承恩侯梅汝志这些年来就跟没这个人似的,别说当作皇室姻亲走动了,就算在勋贵之家里,也仿佛没这一号。梅皇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若她是梅汝清的女儿——罢了,有道是子不嫌母丑,她做女儿的,又岂有嫌弃自己父亲的道理?更何况父亲再怎么才学平平,总比那些斗鸡走狗之辈强得太多了。   “前些日子皇上赏了我一盒贡墨,你拿出来,再挑几盒湖笔,再有年前贡上来的澄心堂纸取两刀——你代我回府去看看父亲。”过年宴饮频频,不过承恩侯入宫领了一两回就有些感了风寒,后头便再未入宫。没出正月也不好请大夫,如今正在府里慢慢养着呢。   “是。”捧雪应了,又道,“要不要再挑些药材?”既然是探病,总该送些药的。   “我倒忘了。”梅皇后笑了笑。其实她猜得出来,父亲多半不是真病,只是应付不来这种场合,装病在家歇着罢了。不过对景的,她也得赏点药材才是。   “有那高丽参,挑一盒好的。这东西虽补,药性却温和,父亲母亲都用得。另外把那对玳瑁镶珠的簪子取来,送给母亲。”险些忘记给承恩侯夫人的赏了,这若一疏忽,怕不又要惹得父亲耳边不清净。   捧雪就有些不大情愿:“那玳瑁簪子,娘娘戴着多合适,不如换那对象牙的……”玳瑁还好,只上头镶的珠子是金色的,实在稀罕难得。统共得了两对,镶大珠的皇帝给了寿安宫,珠子小些的就给了皇后。   “母亲既然喜欢,就给母亲罢,一对簪子罢了。”   捧雪扁了嘴,细声嘀咕:“哪里是夫人喜欢……”只怕这东西,今天赏出去给承恩侯夫人,过几日就好送到梅若婉那里了。   梅皇后便笑了:“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放心。”她戴过的,又是没看在眼里“赏”下去的,梅若婉绝不肯戴。   就这样捧雪也不大情愿呢。这样好东西,一则是皇帝亲自给皇后拿来的,二则,过年时候承恩侯夫人进宫见皇后,关心的话没说几句,倒是有些埋怨她不帮梅若婉固宠,叫许美人占了先。   真是笑话,华昭容自己肚子不争气,也怪得皇后?难道皇后能弄个孩子给她塞肚子里不成?   “对了——”梅皇后又想起一件事来,“皇上昨夜召的是苏才人吧?苏才人生得秀致温柔,那匹蜜合色底的提花缎子赏她。还有那对水晶耳坠子,一并赏过去。”这宫里赏人东西没有单赏一样的,总归得凑个双数。   “您是看准了苏才人?”捧雪真有些好奇,皇后怎么就看准了苏才人能得皇上喜欢呢?而且,不但要得皇上喜欢,还得能生养才行啊。   梅皇后微微一笑:“你当平安脉都是白请的?”这些个嫔妃里头,许氏第一个有孕,并不全是走了狗屎运。她年纪最长,身子发育得好,这才是能拔头筹的原因呢。   她已经问过了给苏阮请平安脉的御医,苏阮身子不错,即使没那么好的运气,皇上多召幸几次,也总会有孕的。相比之下,有几个宝林才人瞧着气色好,可毕竟年纪小了些。至如像她那位妹妹,文采相貌是都有了,只是身子却弱,真要想有孕,可未必就那么容易呢。   捧雪是个姑娘家,这些子嗣产育上头的事儿自是不大明白,不过看梅皇后也没有多说的意思,她自不会再问,只管自己准备东西去了。   苏阮在明玉阁里往交泰殿方向磕头谢了赏。   皇后手松,她们这些小妃嫔被召幸之后,皇后时不时地就有赏,而且每人赏的次数和东西也都差不多,并看不出偏重谁来。故而与她同住的两个小宝林只打趣了几句,看了看皇后赏的东西,也就散了,只留苏阮自己对着东西沉吟。   赏东西是很有讲究的。别看价值都差不多,适不适合收东西的人,那可就是另说了。比如说正月十二的时候有个宝林头一回被皇帝召幸,皇后赏了两匹缎子一对镯子一对簪子,很是丰厚了。   可苏阮就听说,那两匹缎子一是藕合一是湖绿,偏偏那位宝林是个黑里俏,这两匹料子做衣裳穿身上实在是不衬人。   相比之下,皇后每次赏她的东西,都是极合适她的。比如说这对金镶水晶石耳坠子吧——皇帝在年夜宴上赏的金钗,钗头上就是一朵水晶莲花,可不正好相配?   一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这次更是巧到这般地步,那就绝不可能是巧合了。   清商看屋里屋外的没别人,小声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说这应该是在拉拢苏阮吧,可苏阮有什么值得皇后特意拉拢的呢?   苏阮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娘娘既是有赏,我们接着谢恩就是。”宫里无非就是宠爱与子嗣,还有什么难猜的呢?   “那,若是娘娘……”   苏阮轻轻笑了一下:“别说我现在还没这福气,便是有了,难道还能自己养吗?”那,若是真能养在皇后宫中,对孩子倒是极好的前程呢。   “罢了,不说这些。”苏阮岔开话题,“听说沈家又立功了,许妹妹才真是好福气呢。”   觉得许碧福气好的,真不是一个两个。   因有钦差被杀的事儿,江浙一众官员这个年也过得收敛许多,虽说年礼一份都不少送,宴饮之事却是少了。结果一开年,沈家先得了升擢的旨意,少不得有相熟的要上门道声恭喜。   董夫人就是第一个登门的。   到这会儿,沈夫人才觉得董夫人有那么点儿不好了——太贤惠!   董夫人是真心觉得,便是前头原配所生的儿子,也是一家人。何况沈云殊对沈夫人,也并没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不孝什么的——沈家对外总是一团和气的——所以董夫人竟是真心来道喜的,觉得沈云殊的风光就是沈家的风光,沈云殊的喜事,就是沈夫人的喜事。   沈夫人真觉得一口血都堵在喉咙口了,可还不能吐出来,只能硬咽。董夫人这个性子她是晓得的,董夫人与她结交,一则是敬重沈家守土卫边,二则是觉得她贤良淑德,对前妻之子、庶女都一视同仁。倘若这会儿她因为沈云殊升官而露出嫉妒之色来,董夫人对她的印象必定大打折扣,说不定捎带着对沈云安的品性都要有些疑心了。   “您说的是。”沈夫人只能咬着牙把这话接下来,“唉,那可是刀枪丛里搏出来的功劳,实在是不易。这不,说是肚子上挨了一刀,在外头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一指旁边的许碧,“大郎媳妇跑去了宁波照顾,连年都没在家里过,前日才回来呢。”   董夫人还是不大喜欢许碧。但许碧从嫁过来就一直本分得不行,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董夫人素来不仅严以待人,也同样严以律己,自觉自己有些以貌取人,未免有违圣贤教导,便和气地夸赞道:“你是个好的,也着实是有福气。听说诰命都下来了?”   说到诰命,沈夫人倒有点幸灾乐祸了。才请封了五品宜人,丈夫就升了四品,可是这诰命可不能跟着下来呢。要再请封四品恭人,且有得等。   许碧倒不在乎这个,含笑道:“都是我份内的事,不敢当夫人这样夸奖的。若说福份,能嫁到家里来,就是我的福分了。”   董夫人少跟许碧说话,之前来拜访沈夫人的时候,许碧也多不在旁。这会儿听她说话,倒觉得颇为得体,不由点头,倒真心又夸奖了几句。   这下沈夫人心里又不痛快了。也不知这许氏究竟是开了哪一窍,忽然间礼数周全起来。从前董夫人来访,她从来不叫许氏过来,虽对外说是她体恤新妇,可许氏总脱不了一个侍奉婆母不够勤勉的嫌疑。偏许氏不知得了谁的提点,听说董夫人到了,竟自己跑了来,摆出一副妇孝姑慈的模样,竟是来卖乖了。   董夫人此人,江浙一带官员家的夫人们背后多有笑她古板的,却又都对她有些服气。凡她有好评之人,众人便都认可其确是好人,仿佛被打上了个金光闪闪的标签似的,质量便有了保证。   沈夫人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因此心里明白,若是董夫人出去夸一句许氏本分贤淑,那许氏的名声就好比镀了层金,她这个婆母都不太好批点了呢。   这可不是她高兴看见的事儿,故而沈夫人连忙补了一句:“可不是。如今她进了门,大郎那边儿我也放心。只等着他们添了儿女,我就再没心事了。”   若换了往日,董夫人少不得要说几句无子就要给丈夫纳妾什么的,但她如今眼看着要嫁女儿了,还是要与许氏做妯娌,那许氏在前头是个什么规矩,到了董藏月那里,必也是一样的规矩呢。   董夫人再心里守着圣贤的教训,对自己女儿总要心软几分,故而听了沈夫人这话,竟没立刻说出纳妾的话来,而是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确实的,这娶了儿媳妇,就要操心孙辈了。”   说罢,顺口就转了话题:“倒是听说,袁家大少奶奶有喜了。她也是进门好几年才有了喜信,不知今年袁家花宴,她还出不出来忙呢。”   沈夫人万没想到这样方正的人居然也圆滑了,一口气顿时又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第97章 圆房   其实各家女眷交际的手段也无非就是那么几样, 不过袁家的花宴在杭州是最有名气的。   这个名气,倒未必是说他家的花木就世所罕见了,只是因为袁家父子在江浙一带的权势, 每年杭州城中袁家不开第一回花宴, 别家都不敢有动静呢。   袁夫人也颇以此为自豪, 府中还特地修建了暖房,去年在二月初五就开了兰花宴。许碧没有赶上,但据沈云婷说,数百盆兰花都摆出来, 哪怕没有多少珍稀的品种,也是香得很。且凡去兰宴上的女眷们, 最后都可自折一枝兰花,或簪发上或佩胸前,染香而归, 甚是别致。   不过今年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首先是未出正月,整个江浙就掀起了剿匪的高-潮。其次就是袁家大少奶奶诊出了喜脉,要静卧养胎,故而这花宴始终没动静, 倒是弄得整个杭州城都比往年安静了许多,倒把一些喜爱交际应酬的太太奶奶们憋得够呛。   不过袁家当然不必管别人的眼色, 因为袁氏父子又风光了一回——他们连拿下了两批海匪,杀死俘虏的人数也将近千人,半点都不逊色于沈云殊在年前立的功劳呢。   朝廷的封赏也来得很快——没什么好磨蹭的, 当初沈云殊是什么例,这会儿袁家就是什么例——袁胜青升了一级,官至都司,再次与沈云殊齐平。   沈夫人正在家里忙着准备给董藏月的及笄礼,听到这消息忍不住想呸一口:“大郎是一个人剿杀了这么些海匪,他们是父子三个,怎的倒是一样的封赏?”虽说沈云殊升官儿她心里也不大痛快,但要跟袁家比起来,自然就亲疏分明了。   许碧在旁边帮她挑礼物——说是帮忙挑,其实就是来替沈夫人写礼单的。既然决定要跟沈云殊白首同心,那么他的继母也就是她的继母,礼数是要做周全的,不能叫人在背后说沈云殊娶的妻子不敬继母,夫妻一体,那也会连累沈云殊的名声。   不过她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的,反正沈夫人挑中什么她就写什么,每天在这里呆够了时间,剩下的时间就随她自己了。横竖沈夫人一天大半工夫都要管家理事,并不想让她插一手,到时候就会发话让她回自己院子的。   不过一句话不说也是不行的,比如说这个问题她知道,倒不妨回沈夫人一句:“听说是袁家把这功劳都归给了袁大公子。”三个人的功劳给一个人,朝廷也只好就照着一个人来封赏了。   沈夫人心中犹是有气:“袁家在这江浙几十年,也没见剿了多少匪,如今朝廷有了旨意,大郎立了功劳,他们也立刻就几百上千人地剿起匪来,不知前头都做什么去了!”   虽是气愤之语,却是恰好说中了真相。许碧笑了一笑:“可不就是,这是成心想跟咱们家抢功劳来的。”   沈夫人知道的事情其实并不多。打从她嫁给沈大将军不久,沈大将军就发现她并不是能扛得起事的性情,因此外头的战事也罢,朝廷上的政事也罢,都并不与她多说,故而沈夫人也只晓得袁家是为了博个脸面,才这般大力剿匪罢了。   这般被硬生生压下去的感觉实在难受,沈夫人忍不住道:“大郎的伤究竟好了没有?老爷独个儿在军中,自是敌不得袁家三个人。大郎若好些了,就该早些去营里帮老爷的忙。才升了都司,也该拿出点样子来给朝廷看看。”   她说到最后,忍不住又多补了一句:“晓得你们小夫妻情笃,可也莫误了正事。”大过年的,这两人倒在外头逍遥了半个多月,说是养伤,还不知在做什么呢,倒叫她在府里忙得不亦乐乎。   “说起来,老爷还说,你也该学学管家理事。我原还想着,这年节下事多,你正好替我分担些,哪怕琐碎小事,一点点学起来……”沈夫人见许碧不说话,愈发说得起劲了,“哪家媳妇除夕不在家里守岁的,倒跑到外头去——”好歹及时把一个“野”字咽了下去,却还有些不甘心。   许氏来了癸水之事,她已经知晓了,想来两人在宁波拖着不回来,怕就是圆了房了,若不然,怎么两人那眼波交错之间,总跟抹了蜜似的?   沈夫人自己是从未有过这等经验的。沈大将军对她不算差,让她管着后宅诸事,连孩子都生了两个,可沈大将军却是从未用沈云殊看许氏的那等目光看过她。   当然,沈夫人是绝不承认自己这点子妒意的,她在意的是沈云安。打许碧走了,沈云安在除夕家宴上就有些神不守舍,看得沈夫人几乎气死。   把自己儿子勾得神魂颠倒,许氏倒是跟沈云殊你侬我侬去了!沈夫人只要一想起这个,就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冲天灵盖,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顺着嘴便道:“大郎也是,老爷在前头忙着,他也不晓得快些去帮忙。你也该劝着些,不说什么忠君为国的大话,单说孝顺,他也该勤勉些才是——”   许碧本来是不想跟沈夫人对嘴的。这年头孝字大过天,沈夫人虽然只是继母,但沾了个母字儿,也是该孝顺的。所以许碧这些日子过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沈夫人言语之中带点刺儿,给她点脸色看,她也忍了,就当伺候一个讨嫌的上司就是了。   谁知沈夫人跟抽风似的,前头还在说袁家不好,许碧还当这回是同仇敌忾了,谁知她转过来就把矛头指向人民内部,逮着沈云殊说个没完了!   沈云殊这伤口甚深,每次换药的时候都要用浸满药液的纱布填进伤口之中,就怕外头先愈合而里头却长不好。这年头也没个麻醉药,换药就是遭罪,许碧每回看着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其实前几天袁家报捷,沈云殊就想去军营,但被许碧死按住了。海上打仗,打到最后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若是伤口里进了泥水污物发炎感染,这年头可没抗生素!尤其伤在腹部,真搞到腹腔感染,难道还能开刀吗?   最后还是沈大将军叫沈卓亲自送信回来,勒令沈云殊养好伤才准过去,沈云殊才算安分了,可这几天他的脑子就没一刻闲着,得了外头送回来的消息就要跟沈卓仔细研究。   就这样,沈夫人却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许碧能忍她说自己,却忍不了她说沈云殊,见沈夫人喋喋不休似乎还想继续,便把手中的礼单一放,淡淡道:“夫人怕是不知道大少爷究竟伤得如何吧?”   沈夫人确实不知道,她也不甚关心——反正沈云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气色也不错,并不像伤重的模样,她也就是嘴上关心一下罢了。不过被许碧这一样一问,她脸上便有些下不来:“我晓得大郎腹上被人刺了一刀。可老爷当年打北狄人,背后被人连砍三刀,衣裳都被血粘着脱不下来,还要带人追击。老爷素来都说大郎像他,这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上阵父子兵,大郎便是伤还没好,也该过去,看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呢。”   许碧冲她冷笑了一下:“夫人说的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病,可惜二弟不肯习武,否则这会儿定然也能帮上父亲的忙了。”   沈夫人脸色顿时就是一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谁叫安哥儿身子弱,只会读书呢。不比大郎,自小就是老爷教导的。”   哦,说得好像沈云安不从军,是因为被沈云殊挤兑了,不得不去科举似的。许碧把一边嘴角往上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十点一刻表情来:“是啊,真可惜,二弟半点都不像父亲。”   沈夫人的脸色这下是真不好看了。这个时代,“此子肖父”是个十分高的评价,那么相反的,“子不肖父”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但沈夫人自己刚刚用事实表明了,身子弱、只会读书的沈云安,与背后被砍三刀还要领兵追击的沈大将军,显然是并没有什么“肖似”的地方。   原是要抽人的,不小心一巴掌反抽在自己脸上,沈夫人脸皮都有点火辣辣的。许碧心里也很不痛快,冷淡地道:“既这样,我先告退了。大少爷又该换药了,我去瞧瞧,若是伤得好些,也好早催着他往营里去。”   维持了几天的和平轰然倒塌,许碧一路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院子,深觉跟沈夫人这种人相处比跟当初的混蛋主编相处还困难,毕竟那会儿她能辞职,这会儿她却还舍不得沈大少奶奶的位置。   沈云殊果然正由九炼伺候着在换药,一见许碧进来,连忙摆手叫她出去。   “我不怕。”许碧一步走过去,见九炼这次只往伤口里塞了两下就停了手,不觉叹了口气,拧了手帕来给沈云殊擦汗,“可算是要长好了。”用的纱布越来越少,表示肌体组织正在从内向外生长。这样虽然会多受罪,可是等伤口结痂就能确定完全愈合,而不必担心里面是不是还有感染溃烂什么的。   沈云殊额上已经渗出细汗,脸色却丝毫未变,由着许碧给他擦脸,笑道:“里头已经长好了,看来是不碍事了。”   许碧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你要回营里了?”   九炼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门。沈云殊握着许碧的手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熟练地把下巴垫在她肩膀上,低声道:“袁家急得很,父亲那里压力不小。且他们此次清剿范围扩大,沿海一带常出没的小股海匪都清得差不多了,我和父亲如果还想再立功,就只能往浙闽交界之处去了。”   但是那一带,海鹰也不是很熟悉。   “袁家的埋伏就在那边?”这显然是要把沈家逼到福建那边去。   沈云殊点了点头:“只是有些奇怪,毕竟此时冬天刚过,倭人应该还来不了这么快……”冬天海上有大风,并不宜航行。倭寇若是缩回东瀛,待风季过后再来,此时应该还到不了。正因如此,沈家才会放心大胆地只把眼睛盯在海匪身上,不会防备倭人……   “但那个女人去海边,一定是跟倭人联系的吧?”   “她好像是叫晚霞。”沈云殊随口道。虽然有司敬文的发现,但沈家的探子追上去时却没能撵得上,等到他们发现晚霞在靠近福建边境的一座渔村里出现时,已经过去了三天,晚霞已经准备回返了。   派去的人是沈十二,他没急着跟晚霞回去,倒是扮成收鱼的小贩,在那渔村里混了好几天,确实了晚霞在那里的身份是“康老三家嫁出去的闺女”,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做姨奶奶,时常派人往回送点银钱衣料之类,但本人回来探亲还是头一回,因为康老三的娘,也就是这闺女的祖母死了。   至于康老三一家子,则是本地出色的渔民,驾船的技艺高超,凭着一条小船就敢往深海里去,运气好的时候,还曾捞回过珍珠珊瑚来,在渔村里算是富裕人家了。嫁了闺女之后,他也曾去城里住过几天,但不久就又回到了渔村,说是在城里过不惯,还是隔三差五要出出海,吹吹海风才舒服。   “如今袁家把我们往那里逼,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康老三所谓的出海,只怕就是去与倭人联系。只是他们究竟怎么能来得这么快,我还不曾想明白。”   许碧心里忽然闪了一下:“岛?”她记得当时在监狱里装死尸的时候,平田和俊二曾经说过找到了一个岛。   怎么早没想起来呢?许碧都想敲自己头一下了。当时光顾着震惊袁家勾结倭人去了!话说,那个总不会就是那个岛吧?   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许碧脱口而出:“我倒听说过,福建那边儿海上好像有个什么岛,叫什么钓鱼什么的……”   “钓鱼台?”沈云殊眉毛一皱,“前朝的文献中倒有记载,归属澎湖列岛管辖,还曾有过驻军,只是离澎湖远了些,岛又极小,往来运送不便,后来便裁撤了。可那里,离东瀛甚远……”   他沉吟着:“远虽远了,可若是真将船队藏在那里,倒是足以过冬。且那里原归属澎湖,不在浙闽管辖之下,偏澎湖那里多山民,原不驯顺,当地巡抚颇为头痛,只怕也未必有精力再关注别处……”   他猛地把许碧抱紧了点儿,笑了起来:“少奶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   许碧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可这会儿——”她怕是已经说得晚了吧?袁家逼得这么紧,想必那些倭寇已经准备好了。纵然知道了他们的藏匿之处,可沈家毕竟有许多劣势……   “来得及。”沈云殊沉声道,“你放心,既然知道袁家要在何时何地动手,我就一定有法子!不过,时间很紧,明日我就得启程了。”   许碧反过手。沈云殊腰上缠着白布,却还没穿上衣。许碧反过手去,就摸到了他略有些粗糙的肌肤,上头深深浅浅的许多伤疤,有些已经淡去,有些却仅用手摸就能摸得出来。   “我——”许碧脸上滚热。她得庆幸她现在是背靠着沈云殊的胸膛,倘若是面对面,她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把话说得出口,“我已经来癸水了。”   “哦——嗯?”沈云殊心不在焉的声音刚出口,调门就一下提了起来,“什么?”   许碧忍不住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我说,我已经……”   沈云殊耳聪目明,脑袋转得更快,并不需要许碧说第二次,就掐着她的腰把她整个儿举起来转了半圈。两人四目相对,许碧觉得他的眼睛亮得跟两团火似的:“这会儿……”   许碧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会儿才中午呢。按这个时代的说法,叫做白昼那什么什么。   但沈云殊明天就要走了,他今天晚上应该好好休息,所以就算白昼那什么什么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门外守的是她的心腹丫鬟,而人人都知道沈云殊受伤卧床,她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在房里陪他的……   绣着瓜瓞绵绵图案的帷帐落了下来,把外头明亮的光线遮去了大半。   这帐子是新换上的,但事实上,从许碧嫁进来,她床上的帷帐就一直用的是类似的图案,什么葡萄、葫芦,总之都是这种“多子”的吉祥图案,看得许碧都有些眼晕。   不过这会儿,她却忽然觉得这图案真挺不错的,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瓜,在叶片下面探头探脑,而瓜蔓缠绕着,居然被她看出一种缠缠绵绵的意思来。   绵绵。许碧已经有点烧起来的脑袋昏昏然地想,这个词儿真好啊——如果前面加上瓜瓞二字,就是多子多孙,如果不加,就是缠缠绵绵。夫妻就应该是这样啊,缠缠绵绵,多子多孙……   许碧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将暮,帷帐有一条缝隙,从那里看出去,可见看见窗外的天空一片绯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合适出门。   许碧轻轻地叹了口气,头顶上立刻传来沈云殊的声音:“怎么叹气了?”   许碧仰起头,才发现他倚着床头坐着,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身上只搭了件中衣,衣襟敞开,露出浅棕色的胸膛,跟腹部缠着的白布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   “是不是伤口扯到了?” 许碧立刻就发现那白布换过了“没有。”沈云殊满不在意地说,俯下身来,“觉得怎么样?”   “骗人!”刚才那么折腾,不可能不扯到这些白布,但现在白布仍旧裹得特别整齐,这明显是换过了。   沈云殊笑了起来:“你怎么——”圆房之后女子不都是应该害羞的吗?以前在西北,有同僚成亲,当天他没赶上,等人家回门之后才去道贺。那会儿新妇在同僚眼前都一脸羞答答的模样呢,怎么他的小妻子才一睁眼就凶巴巴的,丝毫不见娇羞呢?   许碧这会儿才想起来的确应该害个羞的,不管来不来得及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于是把被子往上一拉,随即就忍不住抽了口气——浑身上下骨头都像要散了,不动的时候还好,这一动就觉得好辛苦啊……   “起来沐浴吧。”沈云殊看许碧勉强也只把被子拉到了下巴,不由得笑出声来,“饿不饿?”   很饿啊!中午她还没吃饭就先滚了床单,能不饿吗?   “你出去。”虽然这害羞有点后知后觉,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我不。”沈云殊反而耍起赖来,“我抱你去沐浴。”   “你省省!”许碧顿时就不想害羞了,“你还想把伤口再扯开吗?到底怎么样?”   “又凶起来了……”沈云殊露出一脸的无奈,“其实里头已经长好了,不过是稍稍有些渗血,并无大碍。”   许碧这才放了心:“你就不该——”做一次就算了,还要做两次!现在好了,她仿佛一个被拆了的布娃娃,沈云殊也扯裂了伤口,真是两败俱伤啊。   虽然她没把话说完,沈云殊也知道她在说什么,嘿嘿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许碧脸色一下就变了,呼地坐了起来,既没注意身上疼,也没注意胸前一凉:“胡说!什么死不死的!”难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午餐吗?   许碧这一坐起来,真是春光泄露,沈云殊正准备再饱饱眼福呢,就见妻子粉扑扑的脸一下子就发白了,顿时半点绮思都没了,连忙抱住她:“我胡说的,我胡说的。”   许碧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不准胡说八道!都没个忌讳吗?”她现在真是越来越迷信了。   沈云殊咧了咧嘴,顺手把手伸进被子,抚摸着妻子光洁的背部:“好好好,我再也不说了,以后一定注意。”   许碧把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双手围着他的腰,低声说:“你一定能好好回来,我等着你。” 第98章 良配   沈云殊才走了两天, 许碧就觉得自己想他了。   九炼照例是留了下来,然后每天都被许碧拎来问一问有没有沈云殊的消息,真是苦不堪言。   主要是因为, 前线确实没什么好消息。如今大股的海匪打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缩着脖子不怎么露面。袁家毕竟海战娴熟些, 敢于向外搜索,偶尔还能找到点散兵游勇,沈家对海情不熟,即使现在多统了一部分兵, 也还是搜索无果。于是整个二月里都只听见袁家的捷报,显得沈家后继乏力, 渐渐就没了消息。   这种情况下,让九炼怎么回话呢?只能次次都说大少爷平安,因为暂时没仗可打。   只是这次, 许碧听着这样的消息, 心里却一点都松不下来了。   沈家的探子如今紧紧盯着袁府,可是却再也没见那个晚霞出过门儿。越是这样,就越表明袁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沈家往里跳了。真要是如此, 那即使沈家已经猜到了袁家的阴谋,也会十分被动。   就这么焦躁着, 到了董家三姑娘的及笄日。   许碧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及笄礼并不是一定要在生辰当天办,而是要选个吉日或是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袁家到现在都没办花宴, 董藏月的及笄礼倒成了女眷们交际的机会,许碧跟着沈夫人到了知府衙门后门的时候,只见车马纷纷,着实热闹。   沈家已是董家板上钉钉的姻亲,董家还邀沈云娇做董藏月的有司,故而来得也早,正跟知府下属的官员太太们撞在了一处。   董家并未另设府邸,就住在知府衙门里。前衙后府,到底是官制,地方略小了些,后门更不够宽大,女眷们都得在此处下了车马进去,故而便有些拥挤,纵然有人有心给沈家让地方,也腾挪不开,只得等着。   这么一等,沈夫人才下马车,就听后头车轮声响,却是袁家女眷也到了。   袁大少奶奶这还是过年之后第一回露面,挺着尚未显形的肚子扶了丫鬟的手下马车,再过去伺候自己的婆婆下车,惹来旁边的丫鬟们一阵小声惊呼:“大少奶奶小心些——”   如今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袁沈两家正在摽着劲儿,这会儿在门口撞上,实在是有些尴尬。在门口迎客的是董家两位奶奶,董大奶奶连忙上前,向沈夫人笑道:“三姑娘一早就念叨着府上二姑娘了,这会儿怕不等急了。”董二奶奶则直奔了袁大少奶奶去,一边自己去扶袁夫人,一边叫丫鬟来搀扶袁大少奶奶:“瞧大少奶奶这气色,必定生个结结实实的小小少爷呢。”   董家两个庶子虽都记在董夫人孟氏名下,但却是那妾室苏氏养大的。那会儿苏氏正得宠,董夫人再板正,丈夫偏袒着妾室,口上说着儿子们过了六岁就挪到前院去读书,其实晚上还时不时地跑回去与苏氏亲热,对嫡母却是敬而远之。   只是后来儿子们都大了,要娶妻之时,传出去说是养在姨娘身边的,这名声难免就要降一等。董大人刚升上杭州知府,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发现杭州这边儿的读书人穷讲究,对他家的记名嫡子竟并不看好,反是对董夫人教养出来的女儿颇多追捧,这才有些后悔起来。   初时他被苏氏吹了一耳朵的枕头风,只想着往那高门世家里去寻儿媳,碰了几回钉子才晓得此事不易。且此时靖王做了太子,董夫人也就跟太子妃梅氏家里成了姻亲,她那位嫁到梅家的妹妹还特地写了信来。   董大人此人,要说还是颇有几分才干的,不然一个寒门出身的,也不能在四十岁上就做到知府。可是能做到杭州知府,就不全靠才干了——这可是个好缺,不是谁都能捞得着的——他靠的是有眼色,会钻营。   有眼色的董大人迅速地改变了策略,把找儿媳的事儿全交给了董夫人。事实证明他的主意很正确,董夫人挑中的两个儿媳虽出身不是多么显贵,却都是贤淑明理之人。长媳大方能干,次媳伶俐温和,妯娌两个相处十分和谐,各自还把自己院子里的事打理得一清二楚。   不过,苏姨娘是很不满意的。首先她嫌两个儿媳出身不够高贵,长媳的父亲不过是五品官儿,次媳更是某书院山长之女,连个官身都没有呢。   其次,也是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儿媳对她不亲近,见面也不过是叫一声姨娘,反是在董夫人面前口口声声地唤母亲,做足了十分的恭敬。   为这,苏姨娘不光在董大人面前哭诉,还在两个儿子面前挑唆了好几回,的确挑唆得两个儿子跟儿媳都不亲近了。   可惜她的挑唆也只在知府后衙里才有用了。董夫人在杭州呆得越久,贤良淑德的名声就越盛。更何况靖王由太子而皇帝,梅氏一族也跟着水涨船高,愈发地受追捧了。   董大人如此有眼色的人,这会儿还要借着妻子的光呢,哪敢在外头贬低董夫人?且两个儿子跟儿媳不和,连个嫡子都没有,难道是什么好事?   别看男人偏宠妾室,可嫡子的份量是不同的。董大人自己没个嫡子,心中也不无遗憾。若是两个儿子也都没嫡子,一家子全是庶出,外头的名声可好不好听呢?   更有一桩。董大人自己是少年登科,两个儿子却似乎都没继承到他的才学和努力,到现在还只是秀才,连个举人都没考中,要到哪年哪月才能中进士?董夫人挑的次媳,娘家父亲是一院山长,学问是极好的,手下教出了不少举人进士,这是多好的资源啊?   结果次子呢?非但不好好利用,反而跟妻子生疏起来,真是白瞎了董夫人这番苦心。   虽嫌董夫人太过板正又不如苏氏貌美,可董大人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得出来,要掌家理事相夫教子,还得靠董夫人这样的。且两个庶子虽跟她不亲,董夫人挑儿媳的时候却是毫无私心,完全为了董家着想。就是叫他自己去寻,也未必寻得来更好的了。   这么一来,董大人是狠狠教训了两个儿子一顿,连苏姨娘那里都冷落了几天。于是董家两位少爷又憋憋屈屈回去跟妻子和好,而两位董奶奶依旧还跟从前一般敬着嫡母,对生事的姨娘婆婆更没好感了。   这件事儿闹得怪厉害的,董夫人虽然管家甚严,但架不住苏姨娘连着两个儿子都糊涂,自己在外头不收敛着些,倒把后宅的事儿传了出去,弄得杭州城里消息灵通的人都知晓了。这会儿看着两位董奶奶处事得当,不由得都有点儿替她们惋惜——这么好的媳妇儿,偏有人不识货。   虽说暗地里较着劲儿,但无论是沈夫人还是袁夫人,都不会在面儿上露出来什么针锋相对的意思,仍是一团和气地寒喧,且因为袁大少奶奶有孕,话题倒是多了。董家两位奶奶暗暗松了口气,便也就着这话题说下去,一时也并不冷场。   袁大少奶奶是满面春风,嘴里却叫苦:“头一回,也不知道怎的就这么缠磨人,每日里只想吃些古怪东西,倒搅得全家都不安宁。”   这话显然是在炫耀,旁边自有人接话道:“若这样闹腾,八成是个小少爷了。”   沈夫人暗嗤了一声。闹腾那说的是胎动频繁,这口味多变跟是男是女有个屁的关系。现在只管奉承,等生下来是个闺女,那时才叫好看呢。   不过她面上当然不会露出来,只管点头笑道:“口味变了也是常有的事儿,横竖不管想什么,你婆婆总会给你弄来不是?”   袁大少奶奶便笑起来:“可不是。”目光忽然掠向许碧,“沈少奶奶别急,等你有了,沈夫人必也要这般操心的。”   刚才她就发现了,许氏的目光时不时向她这里投过来,想必是羡慕嫉妒恨呢。本来她这是头胎,又是将将才满三个月,该在家里养着才是,可是近来袁家如此一帆风顺,她就是想来扎一扎沈家人的眼。   许碧冲她怯怯地笑了一笑:“借袁少奶奶的吉言……”其实她根本不是在看袁大少奶奶,她看的是她身后的一个丫鬟。那丫鬟身上穿的是细棉布褙子,又站得远,该是个二等丫鬟。可是如果她没看错,那张脸跟司敬文画出来的十分相似——那是晚霞,就是那个曾经乔装奔丧跑去海边的晚霞!   要说司敬文的画技还是不错的,虽然中国画并不懂面部阴影什么的,但司敬文画出来的也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颧骨和下颌的角度把握准确。且晚霞左眼尾下方有一颗泪痣,瞧上去真是楚楚可怜,有这个标志在,许碧觉得她没认错人。   袁胜玄的通房丫鬟,却穿着二等丫鬟的衣裳出来了。联想到这些天沈家的人死死盯着袁家,许碧心里就冒出个念头来——袁家这是要动!   正如袁家一定有人盯着沈家一样,袁家必定也料到沈家同样会派人盯着他们。一个人从袁府出去不容易隐去行踪,可是今日董府这般热闹,各家女眷都带了丫鬟来,进进出出之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难怪袁家也来得这样早呢。若依着规矩,身份越高的人来得越晚些,沈家是因为与董家有姻亲,袁家却大可来得晚些,还能避开门口的拥挤。可是现在,这拥挤却成了她们的掩护了。   果然才进二门,袁大少奶奶就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摸身上:“呀,我那个香囊忘在马车上了,快给我取过来。”说着抱歉地向董大奶奶一笑,“这些日子总还觉得胸闷,郎中开了些药,叫带在身上时常闻一闻,果然畅快些。”   许碧用眼角余光看去,果然晚霞和另一个丫鬟已经转身往外走了,她便一把抓住了知雨,压低声音道:“你出去告诉九炼,那是晚霞,他知道。”   袁大少奶奶其实并没有用什么香囊,就连今儿说的这句话,也是小叔子身边的心腹小厮长庚来传的。虽不知怎么回事,袁大少奶奶却是不敢不听这位小叔子的,叫她带他的通房出来她就带出来,叫她说这句话,她就说呗,横竖都是一家子,总归是为了袁家好。   沈袁两家女眷再加带进来的丫鬟不少,退出去个把并不惹眼,丝毫也不影响热闹的气氛,当然也就没有人注意,袁家出去了两个丫鬟,却只回来一个,倒是知雨回来的时候,沈夫人瞧了她一眼:“做什么去了?”   许碧就伸出手来,手心里放了一枚镶猫儿眼的水滴耳坠子:“这个落在马车上了,竟没注意,走了几步才觉得耳朵上空空的……”   沈夫人看一眼那耳坠子,心里就不自在。赤金底子上,那猫儿眼碧绿通透,中心的一道光金黄闪亮,活像真正的猫眼一般。当初给沈家的聘礼她都看过,虽也有几颗猫儿眼,颜色却没这个绿,至于公中打的首饰更没这样东西,显然后头沈云殊得的,又新给许氏打了首饰。   沈夫人当然也从沈大将军那里得过东西,可沈大将军也只是给她这些珠宝,从未管过她究竟打什么样的首饰。许氏在后宅,若是自己拿了这些东西去打首饰,她总会知道的。如今半点儿消息都没听见,那必是沈云殊经手的了。这份儿用心,可就不一样了。   再则,沈夫人其实也很喜欢猫儿眼,但说过两回,沈大将军拿回来的珠宝仍旧多是红蓝宝石,许氏这里却多了猫儿眼的首饰,可见这东西是都被沈云殊拿去了。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拿到外头来说,沈夫人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只能教训道:“怎的这般大意,耳坠子落了都不知道?幸而是发现了,若不然叫人看见,少不得说你粗心大意,丫头也伺候得不周到!”   许碧便低下头,连忙把耳坠子挂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顺便对饶有兴味注视这边的袁大少奶奶露出一个有些羞窘的笑。   之后董三姑娘的及笄礼,许碧就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了。既记挂九炼能不能跟上晚霞,又怕袁家别有安排,九炼等人着了道儿。好容易挨到礼毕,董家又摆了一场小宴,等回到沈家的时候,已然将近黄昏了。   然而九炼是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的,一回来就直奔了许碧的院子:“少奶奶,出了点事……那晚霞她,她……您能过去瞧瞧吗?人在花园子里。”   许碧二话没说就搁下了筷子:“走。”   虽然料想到是事情不顺利,但许碧看见晚霞的尸身时还是惊了一下——她满嘴是血,血液已经干涸,变成了紫黑色,看起来尤其可怖。   “咬舌自尽了。”屋子里是沈卓,许碧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九炼,你给少奶奶说说。”   晚霞的确是借着出去取香囊的工夫,坐上了一辆不知什么时候赶过来的普通骡车,就往杭州城外去,半路上还接上了长庚。在确定没有别人加入之后,沈卓出手,轻轻松松就把人拿下了。   拿下很容易,但后面的事就很麻烦了。   “没搜出书信来。”九炼眉头皱得死紧,“还是长庚那小子说的,并没有书信,要给那些倭人递什么消息,全由这晚霞转述。而且——是用倭语。”   当时他们拿住了人,把两人从头搜到脚,却没搜出一字片纸来,且两人一口咬定是出城往袁家的庄子上去查账,什么通倭之类概不承认。   若不是他们从晚霞身上发现了纹上去的印章,怕还真就要被糊弄过去了。   “就纹在这里。”九炼伸手掀开晚霞的衣袖,只见小臂内侧纹着个朱红图案,正是当初王御医和他的药童合力偷出来的那封信末尾印的铭章,大小笔划丝毫不差。   一个通房丫鬟,没事儿在身上纹这个做甚?若说没原因,那真是鬼也不信了。   当然,长庚和晚霞自是仍旧咬死了不认,长庚说他全不知情,哪有小厮看少爷通房身上有什么印记的?晚霞却说这是进府之前人牙子纹的,防着他们逃跑之用。   这两人如此嘴硬,不过是仗着自己是袁家人,想着无凭无证沈卓也不能将他们怎样。沈卓素来是做这个的,焉能看不出两人的意思,淡淡一笑吩咐道:“既然没什么用,处理了便罢。”   这就是要杀人了。长庚顿时就有些慌了。先还硬挺着,只当沈卓是吓唬他,及至后来两人脖子都套上绳索,要被吊在路边的树上,这才想明白了——沈家如今将他们两个杀了,袁家同样是无凭无证,死也白死。   生死关头,到底还是自己的命更要紧些,长庚便招了。原来袁胜玄早几年就叫晚霞学了倭语,如今跟那边的倭人传递消息,说定了都叫晚霞出面,便以她小臂上纹的印章图案为信。至于消息内容,为防走漏,并不用书信,皆由晚霞口述,且必说倭语,若用盛朝话,则必是假的。   听了这些,连许碧也不能不说一声,袁胜玄此人,真是心思缜密了。当年那会他就预料到日后或许有这样的事,竟就能叫自己的通房先学起倭语来。这份儿远见,若是用在正道上,不知该有多好。   只是没想到,长庚这小子怕死,晚霞倒是对袁胜玄死心塌地,一听长庚招了,不等沈卓对她说什么,当场就咬了自己的舌头,因此他们弄回来的,也只是一具尸身了。   “少奶奶——”沈卓等九炼说完话,才开了口,“此事,长庚知晓消息,却不能代晚霞去说。我们倒是找了女探子,可——这倭语却是来不及学了。”   许碧已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沈叔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沈卓微微颔首:“那我就大胆了。长庚说,这晚霞去见倭人时,都是以白纱覆面,只露出手臂上的纹章。因此,倭人并未见过晚霞是何容貌。”   袁胜玄再不把两个通房放在心上,也还没有大方到把自己的女人随便示众,因此晚霞每次都只露出小臂上的纹章,却把脸密密遮住,不教人知晓身份。   沈卓说到这里,九炼已经变了脸色:“干爹!这,这不行!”   沈卓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女子而能说倭语的,现在他们还能找到谁?不就是大少奶奶吗?可是,可是这是跟倭人打交道,万一露了破绽,那大少奶奶岂不危险了吗?   沈卓默然片刻,缓缓道:“袁家打算在三日后动手,计以脚程,晚霞三日尚未及回到袁家。可若是再拖过几日……”   许碧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约是沈大将军和沈云殊已经往浙闽边境去了,袁家恐怕他们发现隐藏在海上的倭寇,才做得如此紧迫。   如今晚霞已死,这已然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袁家不等晚霞回去便会动手,因此到他们出发之时,袁家还不会发现晚霞出事了。可若是错过这机会,袁家发现晚霞死了,便会知道沈家知晓了他们的阴谋,那时他们狗急跳墙起来,占了地头蛇之利,沈家便要大大不利了。   总之晚霞这一死,算是把沈家也逼到了墙角,沈卓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在无奈之下向许碧提出了这个建议。   “我懂了。”许碧干脆地点了点头,“我去。”   “少奶奶!”九炼顿时急了,“这不行!少爷知道也绝不会同意的!”   “我现在去,你们给少爷送信。”许碧完全没理九炼这句话。时间如此紧迫,沈云殊根本来不及不同意。   九炼急得直跳脚:“这不行!”   “那怎么办呢?”许碧反问他,“若是有办法,沈叔也不会让我去。”   九炼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就算这次不能,以后——”   许碧摇摇头:“不能等以后了。”如果袁家真是狗急跳墙,他们完全有能力把沈家杀个干净,到时候就算朝廷再诛袁家满门,又有什么用呢?   “我还不想死呢。”许碧心里其实也很紧张,面上却露出尽量轻松的笑容来,“所以我可不冒这个险。”   九炼张了张嘴,又跺了跺脚,到底还是没再说出话来。   沈卓注目许碧片刻,忽然长身一揖:“多谢少奶奶。”大少爷一直说这位少奶奶是良配,若说从前他还有几分疑虑,如今,他得说,大少爷是对的,少奶奶的确是良配,可遇而不可求…… 第99章 设局   要说许碧不紧张, 那是假的。   当然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上辈子连武装分子交火的场面都见识过,可远远看着两军交火, 跟自己去做间谍, 那毕竟是两回事。   不过跟她比起来, 还有更紧张的人。   一个当然就是九炼了。沈云殊是留他下来看家兼保护许碧的,结果这会儿少奶奶要往倭寇窝里去了,他不得急得发疯么?万一少奶奶有个三长两短——不不不,少奶奶必须不能有事儿!就算是他死了, 也不能叫少奶奶出事儿!   然而这事他说了不算。他甚至不能跟在许碧身边,就连暗中保护都不行——人人都知晓他是沈云殊的心腹, 如今被留下来供许碧使唤,所以他现在应该在沈府,摆出一副大少奶奶在家里卧床休息的样儿来。   对了, 就是卧床休息。据大少奶奶两个贴身丫鬟的话说, 就是第二回来癸水,身子不自在。   当然,这很正常。女孩儿家刚来癸水的时候多半日子不准,且会有些腹痛腰酸等等不适, 在床上躺一躺,喝点儿姜糖水, 拿汤婆子暖暖肚子,过几年略大些儿,癸水来得按时了, 也就好了。   不过大少奶奶这次仿佛有点儿严重,连往沈夫人那里的请安都不去了。叫人请了郎中来诊过脉,说是还染了风寒,且是会过人的那种,不但病人自己不宜出门吹风,旁人也不好去探望。   沈夫人只觉得有些晦气。这早不病晚不病,去了董家一趟就病了?依她看,分明是那日见了袁家大少奶奶有孕,自己心生嫉妒,才把自己憋病了的罢。   既是不喜许氏把病倒的由头扣在董家身上,沈夫人自然没有去探望的意思,只叫知晴知雨好生伺候着就是,倒是沈云婷和连玉翘都担忧地去了一趟,却都被客气地挡在了院子外头,说是少奶奶怕过给她们,不许她们去看。   这场病当然是九炼安排的。他心里实在是不安,却又不能跟去,也只有在家里安排安排,遮掩一下大少奶奶的行踪了。   第二个紧张的人,乃是长庚。   “晚霞”已经是假的,长庚不能再是假的了,否则被康老三发现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因此长庚还得陪着许碧,去演这出戏。   “你哆嗦什么?”坐在马车里,许碧很庆幸自己脸上蒙着白纱,叫长庚看不见她的表情,因此可以假装镇定。   长庚是真在哆嗦。他出卖了主子,现在还得帮着来做个陷阱让自己的旧主往里跳,心里再怎么着都会有些波动。更不必说他深知那些倭人的凶狠,万一露出破绽,那些人是真会杀人的。就算不杀,把他交还给袁胜玄,他也一样是个死。   “要是你还想着到时候将功赎罪,那可就打错了主意。”许碧靠在车厢上,慢悠悠地说,“该说的你都说了,连晚霞都死了,就算你到时候把我卖了,以前的事就能当成没发生过?不是我说,要别人或许就罢了,你跟的那个主子——哼哼。”   长庚脸色更白了。袁胜玄的多疑和狠辣他比谁都清楚,就凭他出卖过这一次,袁胜玄绝对不会放过他——那是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人,否则司敬文是怎么死的呢?   许碧正好要提提司敬文呢:“司二公子到底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就把他杀了?袁家勾结海匪?还是袁家通倭?”   司二公子这两件事都不知道,只不过知道了袁胜玄与司秀文有私情而已。就为他将来会对袁胜玄不满,袁胜玄就要除掉他。   许碧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幸好蒙着脸不会露出惊讶之色,便只嗤笑了一声:“袁二公子可真是周全缜密哪。就是不晓得你知道这么多事儿,该怎么死……”   长庚心里一阵绝望,原来那点儿将功赎罪的小念头完全没了:“我,我帮你们办了这事儿,你们,你们得护我的命,不能叫袁家……”   “这事儿若是成了,哪还有人能找你麻烦?”许碧轻描淡写地道,“再说了,你跟晚霞不是都死了嘛,被人一把火烧死了。晚霞嘛,有手臂上那个印记还能辨认身份,你可就烧得惨了点儿,面目全非了,要不是右脚少个脚趾,谁也认不出来喽。”   长庚右脚小趾是跟着袁胜玄在军营的时候不小心踢到别人的枪尖上扎伤了,也不知那枪尖上沾了什么,原本伤口并不大,却就溃烂起来,被军医索性截了去。沈卓在外头找了一具与长庚身形相近的尸体,将右脚小趾也砍了去,与晚霞的尸身放在一处烧了,做出个两人被杀的假象来。   听了这话,长庚心里才稍稍放松。他最怕就是沈家这一次未能成功,袁翦父子三个只要有一个活着的,就绝放不过他。既然沈家都安排好了,即使袁家有漏网之鱼,也不能再找一个死人的晦气了。   “事情若是顺利,你今后也不必做奴婢了。”许碧淡淡地又补了一句,“伺候袁二少爷,挺累的吧?”   长庚闭紧了嘴巴,半晌才道:“我,我知道。”   “那就放松些。”许碧嗤地一笑,“你再这么哆嗦,被倭人看出破绽来,恐怕都等不到袁胜玄来处置你了。你该知道,我就是晚霞,你心虚什么呢?”   不心虚才怪呢!明明知道你不是晚霞啊。   长庚心里嘀咕,忍不住要看一眼许碧。沈家这位大少奶奶就真的不怕?就是晚霞,头一回去见那些倭人,都紧张得不行——他虽然听不懂倭语,可晚霞声音都在打颤,他却是听得出来的。   可这位沈大少奶奶,反正长庚是看不出她害怕来,不但如此,还能镇定自若地威胁他……也不知怎么的,长庚倒忽然有了点儿信心——这么着,这事儿想必不会露出破绽,能行的吧?   虽然这么给自己打气,可真见着了康老三的时候,长庚还是不争气地腿肚子发起抖来。眼前这人别人不晓得,只当是个渔民,他却知道,康老三早在当年去城里探望闺女的时候就给换了,至于康家一家子,都是在袁家的胁迫之下闭紧嘴巴的。横竖他们家如今也是渔村里“大户人家”,等闲不出去串门子,村民们也都觉得这是“贵人不踏贱地”,除了背后议论一下康家如今“忘了本”,并不会多疑心什么。   至于如今这个康老三,本是个海匪,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呢。长庚虽说跟着袁胜玄没少干坏事,可自己手上到底没沾过血——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在给司敬文下药的时候经验不足,被司敬文看出了破绽,才能逃得一命。   总之长庚自觉胆子不大,又是心虚之时,见了康老三便有些变颜变色,果然引得康老三直打量他:“这是怎么了?”   好在来的路上早就商议过各种对策了,长庚便搓了搓手,道:“出城的时候险被沈家人盯上,幸好二少爷早有准备,弄了个丫头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也不用怕成这样。”康老三嗤了一声,古铜色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他长相也不算狞恶,只是不知怎么就从眼角眉梢透出股子凶气来,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恶犬,瞧着是伏在那里不动,可盯着你的目光总教你背后发凉。   长庚讪讪地道:“那不是——今儿这事实在要紧,我这生怕真被他们发现了,耽误了正事……”   康老三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他才不相信长庚这话呢。什么怕耽误了正事,不过是怕被沈家发现,他先逃不过一个勾结倭人的罪名罢了。到时候袁家大可把他推出来顶罪。   “无凭无证的,你怕些什么。”说到这个,康老三也实在要佩服袁胜玄。当初他把自己所在的匪帮出卖给袁家,自己上了岸,实在是做对了。这次要是办成了这事儿,袁二少爷已经答允,怎么也给他弄个小官儿当当。毕竟他做了这几年的“康老三”,已经算是把从前做过海匪的一段污点洗干净了。   那时候,他就不必再窝在这里吹海风,也能再娶个漂亮婆娘了。   康老三心里想着,眼睛就不由得往许碧身上溜了溜。听说这是袁二少爷的姨娘——啧啧,二少爷也真舍得。上回来的时候露出那胳膊来,他也在旁边溜了一眼,可真白啊……   就是,这位姨娘穿的这衣裳真是……这破袄子,弄得连身段都看不出来了。可见这次出来得真是有些狼狈,上回来的时候可比这讲究多了,那素色缎子做的长袄,虽说冬日里衣裳厚实,却也是掐腰收裉,显得那胸脯,那细腰……   罢了,这到底是袁二少爷的人,少看两眼罢。等他当了官儿,自己娶一个,随便看。   许碧双手揣在粗布袄子的袖筒里,只觉得手心也是汗涔涔的。她跟晚霞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晚霞已经十八了,身条儿发育得好,前凸后翘,还比她高上那么几分。个子倒罢了,她换了双高帮儿绣鞋,在里头连垫了三双厚鞋垫,再把头发梳高些,瞧起来就差不多了。可是那胸……她才十五呐!   如今又不是冬天,许碧虽在衣裳里头做了手脚,仍旧怕被发现,只得弄件不大合身的粗布夹袄来穿,便是有些差异,也可推到衣裳上头。   康老三操船的技术的确不错。眼前雾气茫茫,他却像是能料到那些礁石在何处出现似的,只把舵那么轻轻一扳,就能擦着忽然现身出来的黑褐色巨兽,顺顺当当地滑了过去。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处巨礁上,此地只有退潮之时才会露出水面一两个时辰,不久就会再度被淹没。因为水下礁石无数,大船不能到此处来,小船又不敢冒险走得这么远,倒是个人迹罕至、极好的接头地点。   礁石那边也停了一艘狭长的快船,船上的人虽做盛朝打扮,但某些地方仍旧让人看着有些违和。许碧也不多说,登上巨礁就先把袖子撩起来,将胳膊伸出去给对方看。   她手臂上的印章当然不是纹上去的,也根本来不及。说到这个,真得感谢王御医。他老人家——不是,是他家祖上的老人家们研究出来的那个专用易容水确实是好,只要画在皮肤上,干了之后水洗不褪,手搓不掉。   王御医走的时候,给沈云殊留了好几瓶这东西,有装病弱的青白黄色,有伪装伤口的红紫青色,简直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跟化妆达人的化妆盒有一拼。其中有一种极近黑色的深紫褐色——据说是用来伪装成溃烂腐败伤口的——画在许碧的手臂上,跟晚霞胳膊上的纹身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反正眼前这个倭人是根本没看出差异来的,拿了一张印着印泥的羊皮纸与许碧手臂上的印章草草对了对就算验完了,倒是顺手在许碧手上摸了一把。   许碧嗖地就收回了手,声音有些打颤地道:“你,你做什么?二少爷是叫我来传话的。”   她还不能把晚霞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在年轻女孩子,声音都是清脆的,若是又惊又怒,难免还有点改变。这些倭人也不过是见过晚霞一次,只认印章不认人,倒并不能从声音里就分辨出不对来,反是爆发出一片粗鲁的大笑。   长庚硬着头皮上前:“这是我家二少爷的人,你们放尊重些!”   他说的是盛朝话,为首的倭人不屑地一拨,将他拨到一边儿,用生硬的盛朝话道:“走开!你们二少爷也要靠着我们呢。”   许碧结巴着道:“二少爷说了,你们上回,上回就办坏了事。如今朝廷有令,要剿你们呢。若是这回再办坏了,就等着沈家来剿你们吧!”要把倭语说成结巴,可真不大容易。   这话多少还是触动了那些倭人,虽然脸色都难看起来,有人还直接喝骂,但也都知道形式严峻,为首的人一摆手止住众人,道:“怎么做?”   虽然他们都是东瀛的勇士,并看不起盛朝那些绵羊一般的百姓,可沈家——自从上回就能看得出来,那不是块儿好啃的骨头。倘若真的由沈家坐大,领兵清剿他们,恐怕他们就只能缩回东瀛去了。到时候,大名无法再得到外来的助力,也会对他们不满的。   盛朝人有句话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袁家的威胁先放在一边,干掉了沈家再说。有朝一日他们的大名能够一统全国的话,那时候……   沈府,黄昏时分,紫电扒在自己窗上,从缝隙里窥伺正房。   大少奶奶三天没出房门了,今日郎中又来了一趟,说是风寒尚未痊愈,还要再吃两服药才好,免得若是反复了,倒落下病根儿。   听起来仿佛并没什么不对,可紫电看见,那郎中走到二门的时候,知雨悄悄给他塞了个荷包。   紫电当时也是偷偷跟上去的,因为她觉得不对劲儿——说是来月事,可她细细观察过了,这几天都并没见正房里有血染的棉布扔出来,所以来月事什么的,绝对是说谎。   既然月事是说谎,那么风寒呢?   她偷偷跟上去,也是想塞点银子给郎中,打听一下大少奶奶的病——只怕根本不是病,而是喜呢。只不过大少爷不在家,大少奶奶怕是防着夫人,才不肯先把消息透出来,也不往夫人院里去了,只管安胎。   紫电觉得自己想得挺对。   若真是有孕就好了。大少奶奶少说也有十个月不能伺候少爷,那,她岂不就有了机会?当然大少奶奶大约是会想先安排自己的陪嫁丫鬟,但知雨还小着呢,知晴相貌又不甚出众——瞧瞧这院子里,哪还有人比她更合适?再说,她如今又这么老实了……   及至看见知雨给郎中塞红包,紫电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她满怀高兴地又溜回院子,站在那紫藤花后头往正房里望。   那地方是她站惯了的。自打大少奶奶进门,她不能再近身服侍大少爷,就多了这么个习惯。   紫藤花生长多年,已有近抱之粗,枝繁叶茂,挡住一个人根本不成问题。而从那里,则正好可以看见正房的一扇窗户,若是大少爷坐在那罗汉床上,而窗户又半开着,她就能看见大少爷的一个侧影……   当然,自从沈云殊去了军营,紫电就不再在这里窥看了,大少爷又不在,就算她来,也只不过能看见大少奶奶——等等!   紫电猛地睁大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身——那扇窗户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一线,便有人走过来,将它重新关上了。可是,那人,那人穿的倒是大少奶奶的衣裳,可那面容,却分明正是知晴!   是知晴在偷穿大少奶奶的衣裳?这念头在紫电心里一闪,就被她否定了——知晴不但穿的是大少奶奶那件茜红色的春衫,头上还戴了簪环。虽然只是一瞥,她也能看见她发髻上那支华胜,只是在窗前一晃,就折射出了五六点或红或蓝的宝光。   那是大少爷特地叫人在外头琢云轩里给大少奶奶新打的首饰,这样的东西,大少奶奶绝不会随便给一个丫鬟戴的,就算是她的陪嫁也不行!   紫电紧紧按着自己的嘴,忙忙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知晴,知晴她在伪装大少奶奶,那么大少奶奶到哪里去了?   装病,还弄个丫鬟装成自己呆在房里,大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紫电紧紧咬着自己的拳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难道大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紫电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可是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计算起来。   她虽没生过孩子,却也还有几分常识,若要知晓有孕,至少也要怀上一个多月之后。一个多月之前,大少爷正受了伤,在宁波养着呢?连过年的团圆宴都不能回来,可见伤势甚重,是绝不可能行房的。若是再往前数,大少爷还在外头剿匪,就更不可能了!   可是——紫电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大少奶奶能跟谁?沈府的男主子并不多,还有三分之二不在家,外男也少,只梅家兄弟两个而已。紫电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大可能。   但,不管怎么样,知晴冒充大少奶奶,就证明大少奶奶不在府里!不管大少奶奶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有事儿,甚至不管大少奶奶究竟是不是有孕,她不在府里,瞒着众人悄悄出去了,这是事实!   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么?大少奶奶那个脾气,就算是有孕了,也未必就会容人。就算陪嫁丫鬟不行,说不准也会从外头挑人来……   紫电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正房熄了灯,知雨关上了门,却不见知晴出来——大少奶奶素来是不用两个人守夜的——咬一咬牙,悄悄出了房门。不管怎样,若是大少奶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她揭出来,也是对大少爷忠心,对沈家忠心!   院子的门却是关着的,已然上了锁。这也是大少奶奶来了之后新兴的规矩:天黑之后若要出去,必得跟守夜的婆子说明理由,若没什么要紧事,就都明天再办罢。   不过这难不倒紫电。这江南的宅子四边围墙还算高,里头的院子却是用花墙隔起来的,也不过一人来高,墙上又有雕花镂花之类,只要拿个凳子踏着脚,要翻出去并不难。   紫电就这么一口气翻出了墙,直奔沈夫人处。沈夫人尚未睡下,还在灯下折腾聘礼单子的事儿,听说紫电来了,扬扬眉毛:“还当她在那院子里生了根儿了,一步也不会挪动,今天这是怎么了?”   到了这会儿,紫电便是要退回去也不能了,咬咬牙往屋里一跪,张口就是一句:“大少奶奶怕是不在府里,知晴穿着大少奶奶的衣裳,在屋里糊弄人呢。” 第100章 上钩   守门的婆子打开院门的时候还睡眼惺松的, 被眼前几盏灯笼的光一闪才清醒过来:“夫,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夫人怎么突然过来了?而且还带着这么一群人, 瞧着倒像是来干架的呢。   沈夫人一摆手, 红罗先上去给了那婆子一记耳光:“大少奶奶呢?”   婆子这一巴掌挨得简直莫名其妙:“在屋里呢……”大少奶奶病着, 这几天都是早早就歇下了,至于为了这事儿打她吗?   沈夫人已经往正房走了,才到门口就见知雨开门出来:“夫人怎么过来了?”   “把你们少奶奶叫起来。”沈夫人拔脚就想往里走,被知雨一横身拦住了, “少奶奶歇着呢,夫人可是有什么急事?”   “你放肆!”若说沈夫人刚才还有些疑惑, 这会儿已然断定紫电说的必是真的,“宁波那边儿送来了消息,叫你们少奶奶赶紧起来!”   知雨无心听她说什么。沈夫人气势汹汹带了这许多人来, 怎么看也不像是接了前头什么消息才过来的。再说了, 倘若有前头的紧急消息,九炼怎么可能不先来报信?   七八盏灯笼把院子里照得亮晃晃的,知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后头的紫电,顿时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暗恨这几天没把紫电看得牢些。少奶奶出门之前嘱咐过她们把牢门户,只可恨她被紫电这阵子的老实给蒙骗了, 竟疏忽了。   “紫电?你是几时出去的?”知雨不管沈夫人,先就冲着紫电伸手一指,“少奶奶说了, 天黑之后不许随意走动,你是怎么出去的?”   按时间算,其实少奶奶今天黄昏时分就该回来了,至晚也就是明儿早上。若不是沈夫人这时候突然过来,可能——罢了,这时候还想什么可能呢?只能挡住了沈夫人再说了。   紫电一路跟着过来,一颗心在腔子里呯呯乱跳,激动得身上一阵阵潮热。冷不丁地被知雨这么一喊,那股子兴奋劲儿才褪了些,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支吾道:“我,我也是挂心大少奶奶……”   知雨冷笑:“这倒奇了。你挂心大少奶奶,不来给少奶奶问安,倒往外跑,是个什么道理?若咱们都如你这般挂心主子的,府里怕不早乱了?你挂心少奶奶就往院子外头跑,那门房上挂心夫人,是不是晚上也开了大门出去满街乱串呢?”   “你放肆!”沈夫人一听连自己都扯上了,顿时恼火,“我要找许氏!你还不快把她叫起来!”   知雨把心一横,一步不让,道:“郎中今儿才来了,说少奶奶这病还没好呢。这会儿夜里风凉,若是出来吹了风再病起来,别人不心疼,奴婢们还要心疼呢。”   “那我就进去!”沈夫人恼火道,“你把门让开!”被这贱婢说的,好像她是有意要把许氏拉出来吹风似的。   知雨仍旧把着门不放:“少奶奶这病要过人的。这几日也就是知晴姐姐在少奶奶身边服侍,连奴婢都不让进内室,就是怕再过给府里别的人。夫人要跟少奶奶说话,也只好隔着门了。若不然,过了夫人病气,我们少奶奶如何过意得去?也怕叫外头人说她不懂事,病了也不知避着人,倒把长辈给传上了,这不成了不孝吗?”   沈夫人都要气笑了:“倒没看出来,你这么伶牙俐齿……”   紫电一颗心呯呯狂跳,忽然道:“知晴她不是照顾少奶奶,她穿着少奶奶的衣裳在装样儿呢。”再让知雨这么说下去,沈夫人都没有闯进去的理由了。如今她反正是已经被知雨发现,若是沈夫人不进去,她就白白做了这一趟。   “什么?”沈夫人便做张做致地扬起了眉毛,“说是伺候,难道是要偷主子的东西不成?让开,我进去瞧瞧!若真是有这般大胆背主的奴婢,我就替你们少奶奶处置了也好。”   红罗和青罗上来就推搡知雨。知雨却死抓着门框,一步不挪:“奴婢方才说了,少奶奶病没好,奴婢不敢让夫人进去!”   她年纪虽小,却有把子力气。倒是红罗青罗两个,做惯了大丫鬟,什么粗笨活计自有下等的小丫鬟和婆子代劳,平日也不过是端端茶晾晾衣裳,手上并没几分力气,竟一时拉不动她。   忽听门口有人柔声道:“夫人身子贵重,若真是进去过了病气,这一家子都要没个主心骨儿了。不如叫婢妾替夫人进去瞧瞧少奶奶可好呢?”   沈夫人回头一瞧,却是香姨娘扶着百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院子里。   沈夫人看见她就没好气,沉着脸道:“这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院子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香姨娘丝毫不因她的态度而有什么不悦之色,仍旧柔柔地道:“婢妾听见外头有些动静,怕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瞧瞧。夫人身子贵重,还是不进去的好,不如婢妾进去瞧瞧?”   “不用你!”沈夫人才不会相信香姨娘,“这儿没你什么事,回去罢。”   香姨娘却仍站着不动,道:“既这样,夫人不如就隔着窗子跟少奶奶说说话儿。知晴不是在里头么?叫她把少奶奶扶到外屋来,这门窗都关着呢,想来也不会吹了风。”   知雨原见香姨娘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儿一颗心却猛地往下一沉。香姨娘这法子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但问题是,少奶奶她不在啊!   沈夫人虽不愿听香姨娘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很折衷:“那就把你们少奶奶扶过来。我做婆母的,就站在这窗子外头与她说话,总可以了吧?”   知雨脸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房里有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许碧有气无力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这是怎么了?夫人说有消息,莫不是大少爷又负伤了?”   这一下院子里全都静了,简直落针可闻,因为这明明白白就是许碧的声音,再没别个!   似乎是要证实似的,窗户被推开一半,许碧裹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那里,身边就是知晴扶着,灯光下看起来脸色似乎有些病态的潮红:“夫人?”   “啊——”沈夫人张口结舌。她不是个特别有急智的人,且一心只想着来拿许碧的错儿,压根没想到许碧居然真在房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是,听说前头又打起来了……”   “夫人催着大少爷早去营里,不就是因为前头在剿匪吗?”许碧一脸诧异,“父亲一直在剿匪,难道夫人今日才知道沿海战事频频吗?”   沈夫人只觉得一张脸都有些火辣辣的了。倒不是为了许氏,而是因为她带了这许多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呆瓜似的站在这里,硬是拿不出个解释来。   “夫人也是担忧大少奶奶的身子——”香姨娘其实早就来了,单听前头沈夫人与知雨的话,她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知雨别看嘴上说得振振有词,其实根本就是心虚,许碧方才一定不在房里,至少,也是刚刚从外头回来的。   香姨娘目注许碧身上裹的那件斗篷,往前走了两步:“瞧大少奶奶的脸色,倒是出汗了……”说什么夜里风凉,都三月了,杭州哪里还凉呢?且许氏裹了这么厚一件斗篷,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包起来似的,脸上却有些汗浸浸的,这是——斗篷里头有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   “姨娘可别过来。”许碧轻蹙着眉,示意知晴关上了窗户,“过了病气可了不得。我这正发汗呢,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夫人不如也回去歇着,明儿再说?”   沈夫人巴不得这一句,转身就走,人都走到院门了,才听许碧在屋里慢悠悠地道:“先把紫电带下去。”   紫电打从许碧出现就惊得呆了,方才已经下意识地转身跟着沈夫人往院子外头走,猛然听见这一句才醒过神来,顿时脸色大变:“夫人——”   可沈夫人正窝火着呢。若不是紫电跑来说什么许碧不在,她哪里会这样兴师动众过来,又臊眉搭眼回去?连理都不理,昂然就走了。倒是香姨娘眼看两个婆子过来左右夹住了紫电,轻叹一声道:“到底也是伺候大少爷好几年的人,我虽不知怎么回事,可若是能恕了——”   紫电因为她的话而升起的那一点侥幸尚未活泛呢,就被许碧打断了:“姨娘既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不要管她了。凭是伺候了几年,也不能没有规矩。这些奴婢就是仗着姨娘好心,有点儿资历就想踩到主子头上去了。”   香姨娘噎了一下,几乎就想反驳回去,却到底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柔顺地低头道:“大少奶奶说得是。是婢妾逾越了,竟忘了自己身份——”   许碧再次打断了她:“我知道姨娘一片好心,只是规矩是规矩,情份是情份。我记得姨娘以前跟我说过的,当初替大少爷管着那牧场的时候,那个夏三,好像也是府里的老仆了吧?”   夏三原是沈大将军身边的小厮,后来跟着上战场瘸了腿,沈云殊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牧场里做个总管,其实不管多少事,就是给他一份银钱养老罢了。   谁知夏三的儿子却不争气,在外头赌输了欠债,夏三不敢与沈大将军说,便从牧场里挪用了银钱给儿子还债。   那会儿香姨娘替沈云殊管着产业,颇有几个不服她是个女流,又是个婢妾的。香姨娘就拿夏三立了威,将他一家子都打发去庄子上种地了。   夏三这是跟着沈大将军的人,一朝犯事儿都是这等下场,那些存着糊弄香姨娘心思的人顿时都收敛了起来,再也不敢动什么小心思。   这事儿,还是香姨娘交账册的时候自己讲给许碧听的。那会儿她心思还单纯些,只怕许碧性子懦弱撑不起来,才跟她讲了这个,意思是叫她严厉些,别教人败了沈云殊的产业去。谁知这情形竟有如此变化,今儿竟是被许碧拿她自己办过的事来堵了她的嘴,当下无话可说,只道:“是婢妾糊涂了……”   许碧也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扬声叫芸草过来:“惊动姨娘这大晚上的还要跑一趟。你拿那明瓦灯点着,再叫个小丫头与你一起送姨娘回去,仔细不要滑跌了。”   香姨娘连声推辞,芸草却早去提了盏玻璃灯笼来,与另一个小丫鬟左搀右扶,送她出去了。许碧站在窗户后头看着她走了,才对进屋来的知雨道:“明儿一早就开库房,取两盒燕窝给姨娘送过去,就说晚上惊动她了,送点燕窝给她补身,每日吃一碗,安神养阴,晚上也睡得踏实。”   知雨刚才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来了,也不及听许碧说什么,脱口先道:“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你在前头挡着夫人的时候,我从后头窗子翻进来的。”许碧笑笑,解开了斗篷。她只来得及拆了头发,身上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呢,斗篷也只能遮住上半身,若是沈夫人闯进屋里来,定然会看见她脚上那双粘满了泥土草屑的鞋子。   “可吓死我了。”知晴一边拿了干净衣裳和鞋袜过来,一边拍着胸口道,“窗子响的时候我还当是夫人叫人从后窗闯进来呢,险些就叫出来。”   “幸好你没叫。”知雨也庆幸道,“不然少不得又有人心里嘀咕了。”说着便想起罪魁祸首,顿时恼火起来:“那紫电装得老实,竟是能跑出去向夫人告密,若不是少奶奶及时回来——奴婢实在是疏忽了。”   “你们确实疏忽了。”不但让紫电跑了出去,并且还让她发现了破绽,这才是最要紧的,“这次若是我没能回来,咱们三人该是什么下场?”   知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敢再犯了。请少奶奶责罚,是打是罚,都是奴婢该领的。”   知晴也连忙跟着跪下了。许碧看了两人一眼,叹道:“你们两个先起来罢。这次的事,你们要好好想想,究竟哪里露了破绽,要怎么做才会周全。都细细地想明白了来告诉我,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知雨心下惭愧不已,连忙认真答应了,才想起来许碧刚才吩咐她的事,便道:“姑娘送燕窝给姨娘……”送燕窝没什么,可让她说的那些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意有所指似的?   许碧淡淡笑了一下:“先看看罢。”刚才香姨娘在外头说的话,她可是都听见了。她不信香姨娘是个笨人,看不出沈夫人是有备而来。她本该是帮知雨拦住沈夫人的,可她出的那个主意,瞧着好像不让沈夫人进屋,却也逼着她必须到窗口来说话,若是她不在房里,那是万万糊弄不过去的。   而且,沈夫人走了之后,香姨娘的眼睛就直在她的斗篷上打转,若不是她掩上了窗户,似乎还打算走到面前来看看似的。   知雨小声道:“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多心,总觉得姨娘不该给紫电求情。别说她对少奶奶存心不良,就是没这事儿,单凭她在锁了院门之后偷偷跑出去,也该处置她。”这规矩是许碧立的,紫电违反规矩,岂不就是蔑视了许碧的权威?更不必说紫电显然的是居心不良,倘若这样也能宽恕,以后许碧在这院子乃至在沈府里,只怕都不会被人当回事了。   这些,知雨一时还想不到那么周全,但已经本能地觉得香姨娘不对:“做什么要替紫电求情……”   许碧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或许是还想从紫电那里打听点什么吧……你把人关紧了?”   “叫婆子们捆起来关到她房里去了!”知雨捏紧拳头,“这次绝不会再让她偷偷跑出去。少奶奶,要怎么处置她?”   许碧稍稍沉默了一下。倘若有监狱能把紫电关进去服刑就好了,可惜现在并没有。她原是不想像本地土著一样随意处置奴婢的,可是紫电瞧着老实,却是一条不叫的狗,突然跳出来就会狠狠咬她一口。这次她算是运气好没被咬到,可下次呢?   “明天一早就把她交给九炼。青霜是怎么处置的,她就怎么处置吧。”   “送她回西北嫁人?”知雨忍不住撇嘴,“未免也太便宜她了,至少打她几板子!再说,她若是出去乱说怎么办?”   许碧垂下眼睛:“她不会了。”青霜对外说是回了西北,可下场……但这件事实在太严重,将来沈家未必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事,紫电这般自以为聪明的人却是最容易惹祸的。试想,若是这次她的院子里还有袁家的眼线,若是时间还足够他们往外送信,那她不但是白白冒险一次,只怕还要断送了沈家。   不再去想紫电,许碧抬眼看了看窗外,折腾了这么半天,天边都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天快亮了,也不知,沈云殊那里究竟如何了……   “爹!”袁胜玄被剧烈摇晃的船身晃得险些跌倒,抓住一根帆索才稳住身子,冲着前方的袁翦大喊,“有点不对!”   轰!伴随着他的喊声,一颗炮弹紧擦着船舷过去,将船身擦碎了一块,又在水中激起冲天的浪花,浇了他一头一脸。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了!袁胜玄一抹脸,瞪着前方。虽然夜色开始褪去,但海上涌起浓雾,他仍旧只能看见对面影影绰绰的船,以及刁斗上那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   本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他们把沈家逼到了浙闽边境,然后倭人早已隐藏在钓鱼台的船队会在夜间突袭。两方交战一番之后,他们袁家再从后面赶上来,两边夹击。   当然,他们会说是来救援的,会说只是救援得不大及时。谁叫沈家不听劝,为了立功非要到边境上来呢?这黑夜之中,他们袁家军也不是神仙,哪里能说到就到呢?   只是沈家的确有几分本事,也不知他们怎么避过了那些倭人,竟反过来先对袁家动了手。当那些挑着黄色灯光的船只突然出现的时候,袁胜玄都吃惊了一下,以至于让那边先发了炮,当即就打伤了两条驶在前头的船。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什么。这个地方离钓鱼台已经极近,只消听见动静,倭人的船就会赶过来——他们早已约好,倭人的船上会挑红灯,而他们袁家的船上会用蓝灯——这是秘密,因为江浙水军本来一概是用黄灯的,但袁家这次出来,却会在半路换上蓝灯。因此,会在桅杆上挑着黄色灯光的,只有沈家率领的船。   深夜是最好的时候,它可以推卸很多责任,即使有什么“误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深夜也有一点儿麻烦,除了灯光,很难分辨敌我。   袁胜玄瞪着那些黄色的灯光。沈云殊虽升了官儿,但他们父子手下领的船队也并不太多,至于炮火——反正袁家当然不会把那些配备好的船给他们多少,所以按理说,这么对轰之后,沈家的损失应该比袁家大得多。   “那些混蛋怎么还没来?”袁翦的脸上被一块碎木划出一道血痕,他随手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道,“难道这些倭人又要变卦?”   “不!”袁胜玄冲到父亲身边,把着船头,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抢过了袁翦手里的千里镜,“对面不像是沈家!”这炮火的强度,还有现在剩下的灯光数量……反正是不对!   “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福建水军?”袁翦顿时脸色一变。不过还没等他想想如果打错了怎么办,就听后面又传来轰隆之声,回头一看,背后的雾气之中,影影绰绰又出现了船影,一轮炮声之后,后队几艘还算完好的船顿时被轰成了破烂。   “红灯?”袁翦一时有些懵了,“那些倭人疯了吗?莫非,莫非是想连我们也……”   袁胜玄也怔住了,但随即在前后一起响起的轰鸣声中迅速做出了决定:“父亲,不对,我们中埋伏了!”   袁翦还在让水手用灯光向后头的船队打信号,却见对方丝毫不予理睬,径直冲进了他的船队之中。这个时候,若再说那是“自己人”,谁也不会信了。 第101章 死讯   许碧当然是不可能知道那一场大战如何激烈, 身为后宅女眷,她只能听外头传来的消息。   急报:江浙水师于浙闽边境遭遇倭人偷袭,大将军袁翦所率船队几乎全军覆没, 父子三人双双殉国, 连尸首都没有找全。   幸而在附近搜剿匪的沈大将军领兵来援, 方将倭人歼灭,只逃掉两艘小船。只是因不熟悉海情,又于黑夜之中,并未及救下袁翦所在主船, 只在天亮后方登船敛尸。   据说,袁大将军左肩连同胸骨都被倒下来的桅杆砸得粉碎, 临时时犹双眼圆睁,手中紧握长刀,摆出杀贼之势。   据说, 袁家长子袁胜青亦为倭人火炮所中, 整个人被铁弹打成两截,军医勉强将人缝了起来,还不知找到的下半截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   据说,袁家次子袁胜玄随沉船落水, 尸骨未存,竟是与战船共存亡了。   据说, 倭人狡猾之极,竟是屯兵钓鱼台附近的黄尾屿,悄悄地猫了一个冬天, 为的就偷袭江浙水师,可见其狼子野心,所图非小!且其船上所装之火炮,皆为本朝技术,正不知是如何偷窃出去的,竟将袁家军也打得如此惨烈。   据说,沈大将军救援来迟,目睹水军惨状,不由落泪,并亲手为袁大将军收殓尸身,赞其英勇。   据说,这群倭人可能就是当初杀害钦差的元凶。当时他们伪装成我朝商人,其实是来刺探福建沿海地形的。结果被钦差队伍撞见,因司御史发现了其破绽,唯恐事败,才袭击钦差队伍。   血淋淋的消息甫一传出,震惊浙闽,震惊朝廷。   刚刚上任的福建巡抚和福建都司连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没坐热,就得双双上奏折请罪。两人简直要冤死了!   钓鱼台那个地方离岸甚远,岛子又小,宋时仿佛还驻过几日的军,只是实在运输不便,除了渔民就没人去,渐渐的也就都不怎么管了。更何况他们是新到福建来的,哪里知道海上的岛子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朝廷那里立刻就有人说话了。此人乃是翰林院的,引经据典说明钓鱼台连同附近大小海岛有六七个,书中皆有记载。身为一省巡抚及都司,前任又是因为海匪刺杀钦差而倒台的,那两人前往上任,剿匪乃为第一要务。   既要剿匪,焉能不知海情?竟尔既不向渔民询问,亦不往书中查阅,如今出了事才推不知,简直岂有此理!   这话虽是翰林院的人说的,却引起了都察院的响应。司御史生前有声望,忽然之间惨死,平日里跟随他的御史们岂有不物伤其类的?纷纷上奏折弹劾福建这两个新上任的倒霉蛋,硬是弹得两人也被降职调往别处,再换了新人上任。   当然,这些对袁家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哪怕福建换一百个巡抚,袁家死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袁家还没有挂白,因为一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懵了。   第一个晕过去的当然是袁夫人。一个丈夫加两个儿子——她可就这么两个儿子啊!这一下子,等于这一房所有的男丁都折进去了,连窝儿端了!   第二个晕倒的就是袁大少奶奶。她只死了一个老公,但因为身怀有孕经不住刺激,所以也晕了。   袁府如今男主子三个,女主子两个,男的死了,女的晕了,还有谁能管事?更麻烦的是,府里下人都知道,这一下袁府等于完了,顿时人心浮动,连几个管事都有在琢磨后路的,谁还顾得上指挥挂白穿孝什么的呢?   倒是袁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来得快。柳太太乍听这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了女儿肚子里的那块肉!须知袁家男丁全完,若是袁大少奶奶肚里怀的是个男胎,那袁家就等于都是她的了。可若是个女胎,那袁家香火断绝,只怕就要从别的房头过继。   自己的亲儿子,与过继来的嗣子,那能一样吗?   柳太太带着儿媳妇飞奔而来,一进府只见到处都乱糟糟,自己女儿晕倒在床,几个陪嫁丫鬟只会在旁哭喊,不禁大为不悦,一面着人去请郎中,一面斥责女儿院中的下人不许混乱,立刻取出白布来裁制孝服等事。   这会儿袁大少奶奶已经醒了,一见亲娘就号啕大哭。柳太太被她哭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见了红,连忙把人打发出去,细细与女儿分说道理:“……保住了你肚里这一胎,你这以后的日子才能好过,若你这会儿哭死,袁家连香火都没了,全得落到别人手中,这难道是对姑爷好?”   袁大少奶奶这一哭,其实倒不见得是与袁胜青多么伉俪情深,却是为着袁府的男丁皆殁,袁家再没一个能撑门户的,这就要倒了!夫贵而妻荣,男子倒了,后宅女子岂不就是塌了天?   只是这会儿经柳太太这么一讲,她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是有所依仗的,倘若一举得男,可不是袁家就都归了她?   袁胜青素来轻视女子,房中亦有通房侍妾之类,只不过他想要嫡子,所以袁大少奶奶未生子之前,这些妾室统统都得喝避子汤。   但这可并不代表他有多喜爱妻子,只不过不愿出来个庶长子乱家罢了。至于妻子……袁大少奶奶因为数年无子,可没少看他冷脸。   如此,袁大少奶奶对于夫死的悲痛也是有限的。她也算是个能干的,一旦神智回来,便想起要张罗府里挂白带孝等等诸事了。只是刚吩咐,就被柳太太拦了:“你这会儿且要保养,不可费神。这些事儿,有娘呢。”   柳太太带着自己儿媳妇,就从袁胜青这院子开始,一样样地吩咐了下去。   这会儿府里也没个能主事的人了,柳太太虽有些越俎代庖,但袁大少奶奶肚子里可能是袁家未来的、唯一的男主子了,袁府一干下人倒也听话,一样样张罗了起来。   正院里,袁夫人被郎中行了针才醒过来,跟袁大少奶奶一样,也是先号啕。这可就比袁大少奶奶哭得更痛了,直哭得眼泪都要干了,才想起把送信的人叫来问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送信的这个,也是袁胜青的心腹。然而袁家与倭人来往这事儿极其重要,最心腹的那几个都跟着袁家父子死在海上了,这一个还真不知道那些事儿。然而既然是心腹,有些事便是不告诉他,他也有些察觉,迟疑半晌,请袁夫人挥退了身边的丫鬟,才低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   “是沈家父子害死了老爷和大郎二郎?”袁夫人披头散发,一双通红的眼睛似能滴出血来,“我不能饶了他们!来人,来人——”   “夫人!”心腹简直被她吓了一跳,“此事,夫人心知肚明便好,并无证据啊!”   “把他们抓起来细细地审,定有证据!”袁夫人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心腹简直都要后悔告诉她这件事了。这种事儿沈家岂会给你留下证据,又岂能审得出来?再说了,这件事的起因是袁家想对沈家下手,就算真审出来了,第一个倒霉的是袁家才对!   袁夫人这是疯了。自己丈夫儿子都没了,她要破罐子破摔,能拉沈家下水就行。可是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还没活够啊。   “夫人,不能如此啊!”心腹几乎要吐血,“倘若此事真是沈家所为,那证明,他们已然知晓了大将军与两位公子的谋划。如今他们没有证据告发大将军,已然是……”已然是万幸了。   “怕什么!”袁夫人根本听不进去,“有太后呢!”   “勾结倭人,这是叛国之罪,便是太后也不能为大将军脱罪啊!”心腹被逼无奈,只能把勾结倭寇的话说出来了,“此事一旦被掀出,乃是族诛。太后或许还可得免,可宫里的昭仪娘娘,还有夫人与大少奶奶,以及大少奶奶腹中的孩儿……”   袁夫人听见女儿和未出世的孙子,终于冷静了些:“可,难道就容沈家得意吗?”   “夫人可以将此事报与太后娘娘,太后一定会有办法的。”心腹松了口气,只要袁夫人别现在就嚷出来就行。不管了,他反正还没成家。并无拖累,只是在军中有个官职罢了。今儿回去他就想办法自伤,然后离开军中,走得远远的,反正不会去给袁夫人做什么人证!如今大将军等人都已经死了,连心腹之人都死了大半,靠着几个女流,找不到他的。   袁夫人呆呆坐着。一会儿觉得此人说得也对,一会儿又觉得实在忍不下去,只想去杀了沈家全家。良久,想到宫里的女儿,到底是咬紧牙关忍了下来。有太后在,女儿前程大有希望,这时候她不能坏了她的前程。只要将来女儿能做了太后,那时候想把沈家怎么杀就怎么杀!   现在杀沈家,不过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等将来他们生儿育女养出一大串来,再全部杀掉,岂不可以杀得更多?   袁夫人用这个念头安慰了自己,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一股子腥甜咽了下去,沙着喉咙道:“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难道他们还有功了不成?”   那心腹忙道:“自然不能。不管怎么说,沈家救援来迟,致大将军全军覆没,总逃不了有错,朝中御史定会弹劾他们的。”只不过这错误实在没有多大罢了。不过拿来哄哄袁夫人也够了。   果然袁夫人被安抚了一下,情绪又平稳了些。这一平稳,她就想起了更多事:“老爷和大郎二郎的丧事……”想到自己尚未安排这些事,不由得又想哭,正要叫得用的丫鬟进来吩咐,就听外头有些喧闹之事:“谁在喧哗!”不管是谁,先拿来打几板子出出气再说。   守在外头的丫鬟忙进来回话:“是,是族里的人来了,正跟亲家太太闹呢。”   闹什么呢?当然是闹管事的权力啊!   袁家大族,可最出息的就是袁翦这一支,富贵权势俱足,多少人眼红呐。   如今可好,一家父子三人全死了,袁家的权势灰飞烟灭,只剩下了富贵,就更让人眼红、且跃跃欲试了。   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不怀好意,还不是为了袁府的香火吗?虽说袁大少奶奶有孕,可她肚子里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呢。眼瞅着袁家父子的尸身就要送回来,到了出殡下葬的时候,难道能没个顶盆摔瓦的人?   好吧,退一万步,就算袁大少奶奶怀了个男胎,那袁二少爷呢?他可没娶妻,没留下半点香火呢。不给他过继嗣子,难道让他在地下做个无祀之鬼?   故而袁家族中真来了不少人。这些人里有的倒还是真心来吊唁,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好处;有的却就是冲着过继的事儿来的了。结果进门一瞧,竟是个柳家妇在管事儿,这不反了吗?袁家的地方,什么时候轮着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柳大太太可不这么想呢。袁家这些族人究竟想做什么,她难道看不出来?过继?真是笑话!只要她的女儿生下了儿子,整个袁家都是她女儿的!至于说袁胜青的香火,将来外孙娶妻生子,多生几个儿子,过继给袁胜青一个不就行了?又何必再从袁家族里过继,好叫外人来占便宜呢?   袁翦等人的尸首还没运回来,袁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与之相反,沈家却是欢天喜地——啊不,只是庆幸,庆幸罢了。毕竟这一战如此艰难,沈家父子无恙,岂不是让人庆幸么?至于袁家,到底是相识的人家儿,沈家自然也是觉得极惋惜的。   这么大的事一出,整个杭州城——不,整个江浙都看得清楚,袁家倒了,沈家却是立了功了!   这个时候,去袁家吊唁当然是应该做的,但往沈家去讨个好儿更应该啊。虽说沈家似乎一直都为皇上所不喜,但就眼下的形势看,袁家一倒,江浙的水军怕是都要落进沈家手里了。   没听说如今朝廷上的争吵么?有些人说沈家救援不力,可是立刻就有人跳出来为沈家辩解了:海上情形复杂,连守江浙十余年的袁大将军都不曾发现那些倭人,沈家才到江浙两年,如何能比袁家更了解情况呢?   再说了,沈家总把倭人几乎全歼了吧?就算这里头有一半功劳算在袁家之前的力战上,那沈家至少也有一半功劳的。   并且,倭寇如此凶残,为何之前沈家提起倭患之事,袁家却全然不理,还要指责沈家夸大其词呢?若是当初袁家听了沈家的劝告,多多注意倭人,又岂会有如此惨败?结果呢,教授军中斥侯倭语的事儿,还是沈家张罗的。若不是正好碰上梅家的大儒,恐怕这事儿还办不成。   还有呢!战后计损,倭寇的兵力并不如袁家兵力,怎么袁家会打成这个惨样?袁家不是一直号称水战称雄的么?   还有还有,沈家到了江浙这两年,江浙剿灭的海匪和倭人数目惊人,比从前袁家的战报要辉煌多了。那这究竟是因为袁家水战不如沈家呢,还是因为袁家从前没有人比着,就不肯下大力气呢?   当然,这个话就不能拿到朝堂上去说了,因为如果再说下去,就要涉及某些极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内容了。倘若不想太得罪太后,不想掀起什么大风浪,还是不要提的好。   可是朝堂上不提,不等于市井之间不能流传啊。反正沈夫人就听见了。   董夫人是来与沈夫人商定最后婚期的。原本定了四月,结果袁家这一死就是父子仨人,朝野震惊,这时候办亲事未免有些不适合,所以董夫人只好再来跟沈夫人谈一谈,改一改婚期。   沈夫人也愿意。眼看儿子要成亲,袁家死人,实在晦气,倒不如再拖一拖呢。若是沈大将军因这一战再得封赏,儿子的亲事也更好看不是?   董夫人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但有些事情实在太大,也不可能不谈。更何况她那位丈夫已然像嗅觉灵敏的动物似的嗅出了沈家的好处,与她说了许多朝廷的消息,让她来沈家这里讨好呢——毕竟这会儿沈家父子还在军营之中,沈家女眷们怕也消息不灵通。   “袁家之事,无论如何是怪不到亲家老爷身上的。”董夫人虽有些不屑于董知府,但把好消息告诉亲家却是愿意的,“有人这般说,立刻就有御史上奏折驳斥了。对了,听说司家的二公子大难不死,回到京城了。听说他落水之后被冲到下游,却发现了倭人的踪迹。他瘸着一条腿想报信,当地官府却将他当乞丐赶了,还险些打杀了。后来他碰到了亲家老爷的手下,将此消息报给了亲家老爷,亲家老爷才急忙带人赶去海上。若不然啊,只怕就被那些倭人逃了。”   说到这个,好像在朝堂上替沈家说话的那些御史,许多都是从前跟随司御史的人呢。不过这个跟司二公子没关系的对吧?他不过是个举人,当然不可能支使朝廷命官。那些御史不过是出于正义才说话罢了。   当然,司二公子虽未入仕,却探得这样的消息,更难得是一心为国,瘸着一条腿都想着送信,这份儿忠心和功劳都值得嘉奖啊!   历来各朝各代都有个规矩,身体残疾之人不能为官,所以司二公子这腿一瘸,前程就算是完了。在如此情形之下,他仍旧忠心为国,你说这样的人不嘉奖,要嘉奖谁?难道嘉奖那个把他当乞丐赶走的县令吗?   于是皇帝看了江浙的奏报之后,就在朝堂上宣召了司二公子。彼时司二公子又黑又瘦,颧骨和唇角锋利得如同几把刀子,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呢?   他的腿的确是一长一短,但如果走得慢些,倒还不至于太明显。至少他从殿外走进来面君这一路上,仪态还保持得不错,绝不至于影响“君前仪容”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么皇帝之后说的话也就很合理了:“卿有乃父之风,三年后春闱当下场。朕要看你的文字。”   什么叫有乃父之风啊!皇帝这明明就是许出去一个御史了!这是奉旨应考啊,只要中了进士,司二公子将来的前程还用愁么?   眼红的人不在少数,但没人敢反对。司御史虽死,可儿子有这样的出息,司家倒不了。且司御史生前还有跟随之人呢,你要反对,就等着被人弹劾吧。除非你就清白得好像豆腐,否则,呵呵……   从“不可为官”到“奉旨应考”,十八层地狱升到三十三重天,司敬文虽是感激莫名地谢恩,却并未失态。不由得叫朝堂上那些与司御史交好的人看了暗暗点头。   毕竟尚未入仕,谢过恩司敬文便退了出来,司家自有马车在外头,将他接回了家中。   司夫人这几个月也瘦得颧骨高突,只是见了以为已死的儿子,这股子喜悦无法形容,精神立时好了许多。   母子几人在府中抱头痛哭了一场,才能坐下来说话。听说皇帝亲口令司敬文下场,司献文先松了口气:“陛下圣明。二弟,你万不可错过此次机会。”   司夫人也露出了一点难得的笑容:“正好我本来就打算与你大哥返乡,你回去闭门读书,定要一举中了,方能不负圣恩。”   司秀文在旁边坐了半天,这会儿才能插嘴道:“二哥,袁二公子,真的,真的殉国了么?”才说出一句,就忍不住有些呜咽起来。   司敬文听见她说袁家人是殉国,不由得一阵恶心,冷冷道:“是已经报了阵亡。”若不是沈云殊与他说的话,他一定要把袁家的恶事都揭出来!   司秀文红着眼睛道:“但,但没并找到尸身啊……二哥当初也是这般,可现在也安然无恙,若是袁二公子——”   司敬文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冷冷道:“若是袁二公子还活着,你待如何?”   司秀文登时噎住了。她待如何?她难道能说自己已经私定终身?更何况,她也知道袁胜玄其实八成已经死了,只不过还抱着那一点希望……   “父亲被害,我等都在孝中。”司敬文只恨不能把袁家的恶事说出来,但他现在对妹妹的那张嘴已经不能信任了,“你一个守孝的姑娘,打听外男是要做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有没有点廉耻,有没有点孝心!”   母亲是对的,早就该让母亲来管教这个妹妹才是。不过现在幸好袁家父子已经死了,他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管教她。 第102章 召见   如此震惊朝野的消息, 后宫自然也能知道。更何况这是太后与昭仪的娘家人,皇后闻听之后深深叹了口气,命传了御医准备着, 亲自往宁寿宫里去了。   其实太后的消息比皇后还灵通呢, 皇后到的时候, 袁胜兰已经在宁寿宫里哭得昏天黑地了。   袁太后看起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没有呼天抢地,可脸色煞白。御医连忙上来诊脉——其实不用诊也知道,无非是急火攻心、伤心过甚, 要开疏郁、宁神、补身的那些个方子罢了。   皇后叫御医下去拟方子了,自己从宫人手中接过一杯茶水, 亲自递到袁太后手中,叹道:“母后,不管出了什么事, 您总要自己保重身子才是。”   袁太后并不去接那杯子, 只是把眼睛转过来,死死盯着皇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不可闻的几个字:“你如今——”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她唇齿之间,虽然听不到, 却仿佛能让人感觉到这后半句话是硬生生在牙齿当中被碾碎了。   皇后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母后说什么?”   袁太后紧紧地握着双手。皇后说是来劝慰她的,其实袁家父子身亡, 皇后不定有多称心呢。   后宫之主原该是皇后,可是她这个太后却还压在皇后上头,一则是因为孝道, 一则就是因为袁家之势了。可这会儿,袁家父子三人俱亡,袁氏一族只剩下了几个在外的小官儿,再就是一个空空的承恩公府,竟连一个四品以上的官儿都拿不出来了。   如此,她这个太后除了一个孝字之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压人的呢?而就算她能拿孝道压人,也不过只是在这后宫里徒自折腾。   后宫与前朝并不是割裂开来的,一个在前朝毫无势力的太后,就算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也无非是空架子。你说孝道可以压人,可你的话若是连后宫都出不了,孝不孝还不是由着别人说了算?   袁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把涌到喉咙口的甜腥压了下去:“我说,这会儿我心都乱了,后宫的事,还要你来打点。”   皇后恭顺地点点头:“母后务必保重身子。皇上在前朝知道了这事儿,也是伤心得了不得,已经追封了袁大将军为忠武公。”她目光一转,望向还在一边抽泣的袁胜兰,“皇上还说,虽则昭仪妹妹已经入宫,可忠武公不是别人——许昭仪妹妹为忠武公服一年的齐衰,景阳宫可挂白,昭仪妹妹若是想为父兄做些法事,也可叫宫中宝华殿安排。”   齐衰,是出嫁女为父亲所服的孝期。若是在普通人家,父亲死了,出嫁女服孝乃是常理,可嫁进皇家却不能讲究这个。因妃嫔第一要务是伺候皇帝,所谓卑不动尊,谁敢说自己的爹比皇帝还重要呢?   且,在这等冠冕堂皇的说法之下,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既要服孝,自然就不能伺候皇帝了。一年的齐衰,就是一年不能承宠,青春易逝,谁消耗得起呢?   只是袁胜兰这会儿可没想到这个问题。她只听见了皇帝特许她服孝,还许她在宝华殿做法事——那地方,可是只有太后与皇帝皇后才能去做法事之处,其余人可没这个资格,顶多也就是为这几位祈福而抄写的经文能在宝华殿里烧一烧罢了。   皇后说完了,服侍着太后歇下,这才告退回了交泰殿。捧月连忙奉上茶,道:“娘娘快润润口。只顾着说话了,这半天竟是连口水都没喝。”   皇后微微一笑接了茶,轻叹道:“出了这样的事,宫里想必也是人心惶惶的。传我的话,不许胡乱议论前朝之事。另外,既是皇上许了景阳宫挂白,就叫人快些把要用的东西送了去。忠武公乃是以身殉国,布置上头不可马虎敷衍。昭仪年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着个懂规矩的人过去帮衬着,都向她讲清楚,别让下头那些偷懒的糊弄了。尤其是做齐衰的麻布,景阳宫必然没有,叫内务司快些寻出来做了孝衣送去,不许耽搁!”   捧月抿嘴笑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到。”她刚才可是在宁寿宫里都看见了,袁昭仪怕是根本还没想明白呢,瞧着还挺得意似的,怕是觉得陛下这是特别抬举她吧?   皇后笑了一笑,又道:“昭仪惯爱鲜亮,大约也没有合适的首饰。你去库房里——我记得有一对青金石的簪子来着,还有一对象牙的,一并给昭仪送过去。”   捧月便忙忙地开库房去了。皇后倚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道:“依你看,太后可想到了没有?”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立在一旁的捧雪也有片刻的茫然才明白皇后所指,犹豫道:“依奴婢想,太后应当是想到了的。”袁昭仪就是个榆木脑袋,袁太后可不是。   “可她也没替袁氏推拒。”皇后皱起眉头,喃喃地说。若是袁太后想让袁胜兰早些生下皇子,就不该由着袁胜兰领了皇帝的“恩旨”,而是该婉拒才是。既能得了实惠,还能显得袁氏谦逊。   “也或者是太后当真没想到?”捧雪也不敢肯定,“毕竟此事来得太——”太突然了,谁能想到袁家父子一下子就全死了呢?   梅皇后轻轻笑了一下:“当初太子身亡,太后也没有糊涂……”亲生儿子死了,太后都能迅速地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办法,现在不过是死个娘家人罢了,难道还能比死了太子更要紧?   “再不然,太后可能觉得许氏的孩子——”捧雪还没说完就自己停了下来。且不说许氏肚里是男是女,就算生下来了,袁昭仪服孝呢,这孩子也归不了她。   但除此之外,捧雪想不到别的理由了。除非,除非袁昭仪生不生孩子,袁太后其实并不关心。   但这怎么可能呢?有袁氏血脉的皇子登上皇位,才是对太后最好的结果啊。否则,她为什么非要接袁昭仪入宫,为此连选秀的日子都要往后推呢?   皇后的命令一经下达,立刻传遍了整个后宫。许瑶送走了来她面前八卦的一个才人,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简直太好了!   “这下,袁昭仪可不会天天跑到美人面前来使脸色了吧?”知韵也是欢天喜地,“一年齐衰呢,咱们总算耳根清静了。”   “不要胡说,昭仪那是关心我。如今她娘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身子重,不能过去安慰,你备些东西送过去,也是我一点心意,请她节哀。”许瑶轻斥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起来,等这孩子要生的时候,昭仪还未出孝呢,大约是见不着他落地了。”   “啊!”知韵恍然大悟,“这样,皇子就定然是皇后娘娘来抚养了!”   “嗯。”许瑶轻轻点了点头。她向皇后那里递了话之后,却始终没得到明确答复,可见皇后并不愿为了她这个孩子与太后作对。如今可好了,袁家父子死得可真是时候!   “过几日你去见家人的时候,往家里传个话儿,就说到底是姻亲,虽隔得远,也该跟沈家走动走动。”   知韵是宫女,每个月能在宫门口见一次家人,说起来往外传递点消息可比她容易多了。唉,也还是因为她位份太低了,若是位居九嫔,只要有孕,家里人就能被宣召进宫见面,到生产之时还能进宫来照顾几天。   “跟沈家?”知韵大为惊讶,“您是说,就,二姑娘嫁的那个沈家?”   “除了他们还有谁?”许瑶皱了皱眉。说实在的,知韵没有知香好用,不够机灵,有时候话还多。   “可是,您不是一直都说皇上不喜欢沈家……”许家不是一直都巴不得跟沈家撇清关系的么?尤其是关于定亲的传言,许瑶一直在宫里都是绝口不提沈家的。   “你只管传我的话就行了。”看吧,不但是笨,还多嘴多舌问个没完。皇上再不喜欢沈家,如今袁家一倒,沈家必然出头,放着这样的姻亲不联系,岂不是愚蠢?再说,进宫这大半年,她隐隐约约地也琢磨到了一点东西——有时候面上看起来是那样的事,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呢……   见许瑶不悦,知韵不敢再多问,连忙应了下来。许瑶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端起手边的红枣茶抿了一口:“宫里可还有别的事?”   有袁家这一件大事在,别的都要算鸡毛蒜皮了,知韵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一件:“哦,之前太后娘娘要召见梅大儒的妻儿,好像说这几日就该到京城了……”   娘家出了如此大事,袁太后还要见什么梅汝清的妻儿呢?袁胜玄人都没了,难道还能给他张罗冥婚不成?   不过人都召进京来了,现在又说不见——从岭南到京城好远的路呢,纵然梅汝清是白身,也不好这样耍着他的妻儿玩的。更不必说,梅汝清在军中教授倭语的事颇有成效,正逢倭寇为患,对于这般有用处的人,皇帝多半要加以赏赐,那就不能以普通白丁视之了。   袁太后不见,只好梅皇后来见了。正好也是娘家族人,见一见理所应当。于是,后宫的妃嫔们去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听说承恩侯夫人领着梅娘子陆氏和其女儿进了宫,正在殿内与皇后说话呢。   “多年未见,七婶瞧着没什么变化,婳儿倒是长得这么大了。”   方才陆氏进殿,行的是参拜大礼,皇后受了,这会儿说起话来,便是家礼了。梅汝清在族中排行第七,皇后呼为七叔,对陆氏自然便称七婶。   “民妇不敢当娘娘这般称呼——”陆氏连忙就要站起来,却被梅皇后示意,叫宫人给止住了:“七婶不必如此多礼,我与七婶这许多年没见,七婶这般,可就是与我见外了。”   梅皇后未嫁之时,的确常出入梅汝清家中,与陆氏自然相熟,只是如今她母仪天下,身份自是不同,陆氏又焉敢随意呢?听了她这话,方在绣墩上坐稳了,也面露怀念之色道:“可不是,这一晃就是十年呢……您出嫁的时候,婳儿才那么小,嚷着要看新娘子……”   梅皇后不由得也笑起来,看向在陆氏身边规规矩矩坐着,却低头抿着嘴笑的梅若婳:“我记得呢,婳儿那时候还圆圆胖胖的,才多大呢,就知道爱漂亮,不许人说胖,可又不肯不吃桂花糖……”   “娘娘——”梅若婳抬起头来,撒娇地唤了一声,“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陆氏笑着轻轻拍了女儿一下:“没规矩,娘娘还没有让你说话呢。”   梅皇后笑着冲梅若婳招了招手:“没外人,一家人哪里有那许多规矩。婳儿过来让我瞧瞧,真是女大十八变,这若是在街上碰见,我可真认不出来了。”   梅若婳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到梅皇后面前:“可是娘娘还是当初的模样呢。”   梅皇后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都十年了,老了,哪里还能是当初。”   “娘娘哪里老了!”梅若婳肯定地道,“娘娘这是风韵。就如那盛开的花,正是好时候呢。”   梅皇后轻笑:“你这丫头,嘴还是这般甜。”心里却是高兴的,转头吩咐捧月,“把东西拿上来。”   捧月端上来的是一整套的头面,金银拉成细丝,堆出栩栩如生的花卉,花心里镶上小块的红蓝宝石,既轻巧又精致,正是给梅若婳这样十四五岁未出嫁的女孩儿戴的。   陆氏连忙起身:“娘娘真是费心了……”这手艺一看就是宫里的,可宫里的妃嫔们都讲究首饰上的宝石越大越好,像这等以新奇精巧为主的首饰,宫妃们并不怎么戴,多半要嫌份量不够。这首饰,只怕就是梅皇后特地叫人打出来的——梅若婳父兄都只是举人,太贵重的首饰戴了不免扎眼,倒是这样的最合适。   梅皇后笑吟吟地拿起一枝步摇,亲手给梅若婳插在发髻上:“年轻姑娘家,就该好生打扮。”   捧雪早拿了一面靶镜来,梅若婳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谢娘娘赏。”父亲不喜女子艳妆冶饰,她和母亲的衣饰都要讲究淡雅清致,可她就觉得那样太过寡淡没意思。只是母亲素来听父亲的,并不管她想要什么。这下好了,皇后娘娘赏的东西,父亲总没有阻拦的理由了。   梅若婳目光不由得在那一副头面上扫了一圈。梅皇后给的是全套的头面,连耳环和镯子都齐全,堆在盘中宝光灿灿,正是她最喜欢的。   梅皇后看她这样子,不由得微笑起来。其实她也喜欢这种轻巧精致,以样式取胜的首饰,只是身为皇后,非得戴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不可,倒浪费了宫里工匠的好手艺。这套首饰的花样还是她闲来无事自己画的,当初做过几对簪子和步摇,赏了梅若婉,谁知她却不喜欢,反在梅夫人面前说这些东西轻飘飘的没个身份,弄得梅夫人又到她面前来埋怨了一番。   如今梅若婉进了宫,自然更不肯戴这种东西,凡有首饰都要镶上贵重珠宝,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彰显她的身份似的。又或者,她之所以要戴这样的首饰,只不过是因为皇后的首饰都是这般模样的……   梅皇后抛开思绪,又拿起那对镯子套在梅若婳腕上,既有人喜欢,这些东西当然该给喜欢的人:“可喜欢这式样?”   镯子很细,做成柔软的莲梗模样,交接处一小片莲叶,底下露出半朵莲苞,镶了一小块芙蓉石,粉润润的可爱。梅若婳连连点头:“喜欢!这一块芙蓉石,真是点睛之笔。宫里的工匠果然出众,这莲梗若是浑圆的就失了意趣,这般稍稍交错才见巧思呢,极有画意。”   梅皇后脸上笑意就更深了:“婳儿于书画上造诣必然不错,不愧是七叔的女儿。”她在设计这莲梗镯子时也是这般想的,若是一个两头对齐的圆镯,那便是一股子匠气了。难得梅若婳竟能与她想得一般,显然也是颇有几分才华的。   “不过是学着胡乱涂抹几笔罢了。”陆氏对这个女儿也甚是自得,嘴上却还要谦虚:“这丫头顽皮得紧,叫她学针线她是不肯的,整日里去给她哥哥们捣乱。大郎二郎随着老爷出门游历之后,我也管不得她,只好叫她去与她三哥一起,倒省得在我面前扰得我烦心。”   说到梅若婳的孪生兄长梅若辰,梅皇后便关心问道:“若辰这会儿在前头见皇上?我听说,已是把秀才考出来了?”   陆氏说起小儿子,眼里的笑意更是掩都掩不住:“是,去年考的秀才,侥幸中了个案首,我才敢带他来京城的。若不然,被他父亲知道了,怕不要打下他半截来。”   梅皇后笑道:“七叔总是这般,对儿子们也太严格了些。不过,若不是如此,也不能教出这许多人才来。这回七叔在江浙办的事,皇上正要嘉奖呢,前几天还问我,七叔家的几个兄弟,明年春闱下不下场呢。”   陆氏忙道:“竟劳皇上过问了。老爷常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不懂军事,能帮着教习斥侯们,为抗倭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至于大郎二郎,不瞒娘娘说,大郎那个脾性实是做不得官的,还是叫他继续读书罢。倒是二郎,老爷原就要让他明年下场的,带他游历也是为了叫他看看百姓的疾苦,日后做官才不致做出糊涂官来。”   梅皇后知晓这位叔父是讲究“知行合一”的,点头道:“我也是与皇上这般说的,皇上极为赞赏七叔的做法,说若是做父亲的都能如七叔这般,何愁天下不太平呢。”   陆氏连忙谦逊不敢当,梅皇后便又问道:“那若辰呢?今年秋闱可要下场?”   陆氏略有些犹豫:“老爷倒想叫他晚几年,只是三郎他自己倒有几分上进之心……”其实她不很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拘着幼子晚几年应秋闱。这十五岁的举人,跟二十岁的举人可不同呢。当初长子次子都是十六七岁就中了举人,为什么到了幼子这里,却要让他晚些?   因此她在梅皇后这里回话,就略带了一点儿私心。若是梅皇后开口让梅若辰今年下场,想来丈夫也不好说什么了。   果然梅皇后爽快地道:“七叔也是太小心了,既然若辰自己有这上进之心,就叫他试试何妨?便是中不了,只当下场试试手便是。只是这样一来,再要他回岭南去应试,这单在路上又要耽误许多时间,不如就在京城考了。”袁太后把人召过来,如今见也不见,再让梅若辰走几个月回去应试,岂不成了折腾人?   在非原籍之地考试,手续办起来总有些麻烦,但有梅皇后这句话,自然没有办不成的。陆氏连忙道谢,听宫人来报说外头嫔妃来请安了,便有些不安:“娘娘有正事,我们倒耽搁了娘娘——”说着便向承恩侯夫人看了过去,以目光询问她是否该告退了。   梅夫人对陆氏其实颇有几分微妙的嫉妒之心。她虽嫁了个承恩侯,可丈夫才华平平,念了一辈子书也没见念出什么名堂来,与梅汝清更是无法相比。   再说子女,她生了三女一子,虽然长女幼女一为后一为妃,剩下的一对儿女却是平庸。而陆氏生了三子一女,却是个个有才。尤其最小的这一对龙凤胎,梅若婳虽比不得梅若婉,可梅若辰却比她的儿子要强太多了。   这么着,她虽招待了陆氏在承恩侯府住下,却实在心里并不怎么愉快。就连刚才女儿与陆氏说话,她也不想插嘴,只管在一边坐着,这会儿才道:“既这么着,咱们就不耽搁娘娘了。如今宫里事多,娘娘要操心的地方也多着呢,只是别忘了,龙嗣才是最要紧的呢。”   梅皇后眼神就微微一阴。梅夫人这是听说了袁昭仪要守孝,变着法儿地提醒她,要帮着梅若婉固宠,早些怀孕呢。 第103章 请罪   朝廷上吵成一团的时候, 沈家父子在宁波已经整顿好了军营。   钓鱼台这一战,死的都是袁家的亲信部队,看着人数并不很多, 不过是六千人, 但在江浙驻军中却引发了好一阵混乱骚动。   毕竟是盘踞此地十余年, 袁家父子纵然身亡,也犹能掀起余波,颇有几个守备、偏将在营中煽动,暗中传言说沈家父子与倭人勾结, 才有钓鱼台一败,否则为什么他们如此热心, 要寻人来教授倭语云云。   不过这一指控并不太有力。沈家父子来江浙才有多久,要说懂倭语,军中的几个通译可都是袁家人, 这话乍听好像有道理, 可再细想想,反过来说还差不多呢。更不必说倭人是藏在钓鱼台,那地方沈家父子从未涉足,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因此, 在沈云殊捉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军士,并将其斩首之后, 流言也就消停了。尤其是,这掉脑袋的数人之中,就有当初带兵在桂池村被沈云殊撞上的丁守备——哦, 从那事之后他被贬了一级,已经不是守备了。   不是守备的丁守备在暗中煽动军士,被沈云殊顺藤摸瓜揪了出来,顺便把他当初在桂池村的事儿也一并又提了出来:倭人显然有备而来,袁大将军一家战死,必有内奸!   那内奸是谁呢?当然是这些在江浙日久,又为袁大将军所信任的人最有嫌疑了呀!所谓没有家贼,难引来外鬼,正是最信任的人做了内奸才最易得手呢。就算沈家父子想要勾结倭人,那袁大将军难道会上当吗?就是往浙闽边境去这事儿,原是沈家先去的,袁大将军明明说是要在浙江沿海再搜索海匪的,怎么忽然也跟着去了闽地呢?总不能是去跟沈家抢功劳的吧?   这么一来二去,便查得清楚了。沈家往浙闽边境去了之后,正是丁守备那些日子不知里里外外跑了些什么,袁大将军就领兵也出去了,由此可见,丁守备这小子一定没干好事!   当然,若仅仅是这样,还无法定丁守备的罪,毕竟他是死不承认的,而袁大将军父子又都战死了,无法再出来指证他。但如果将这些与他这些日子散播谣言的行为对应起来,那就极其可疑了——这小子是觉得没把沈家也一网打尽犹不甘心,还想着惑乱军心,好再招倭人进来偷袭一次呢!   正好,这边正在整顿,那边沿海就有消息送过来,学了倭语的斥侯们发现了倭人的踪迹,还抓到了两个探子。虽则这两个探子自尽了,但斥侯顺着他们的行踪追过去,却掘出了两具尸体,正是袁家二少爷身边的心腹小厮长庚,与他的通房丫鬟。   袁二少爷的通房怎会跟他的小厮死在一起?哎哟这事可就有点那什么了……   不过沈云殊从那通房身上搜出了一封以倭语所写的信件,一切便真相大白了:此通房本就是倭国的女探子,潜伏于袁二少爷身边数年了。此次她以回乡探亲为名向外传递消息,与丁守备里应外合,才有钓鱼台设伏之事。   事发之后此通房杀死送她回乡的小厮长庚,意图与两个探子一起逃跑。可她身为袁家通房目标太过明显,两个探子怕暴露自己,便索性将她也杀了。正欲逃窜之时,却被斥侯发现,只得自尽,却忽略了那通房身上的一封信。   其实这番说辞真是漏洞百出,反正市井之间就颇有些香艳的说法,再聪明一些的人则会想到——身边通房是倭国女探子,那袁二少爷究竟知不知道呢?   但反正不管怎样,这个说法得到了袁家几位未亡人的证实,说那通房确实是打着探亲的名号跑了,因家里出了大事竟没人想起来,直到尸身送到眼前,她们才发现这竟是个吃里爬外的奸细!   既然承认了这个,那丁守备的事儿自然也就坐实了。你想啊,如果袁二少爷不知道这通房是倭女——袁二少爷当然是不知道的——那仅凭这倭女,向外传递消息是可以的,却不能指使动了袁家父子往浙闽边境去,军中之事,岂是女子能插嘴的呢?   但倭女不能,丁守备却能。若不然,他也是袁大将军的亲信,为何不曾与袁大将军一同出战呢?死了那么多人,他却活蹦乱跳的,若不是被揪出真正身份,恐怕因为上头空缺太多,他还要升官呢!   于是,有书信与袁家那边的指证,再加上丁守备确系散播谣言,他这罪名就这么定了,被拖出来在辕门枭首示众!至于坊间那些传言?袁夫人都出来说话了,你还想说什么?难道你想说袁家那个通房不是倭国女探子,而是跟袁二少爷的小厮私奔了?或者你是想说,袁家父子往浙闽边境去并不是丁守备鼓动的,而是他们自己要去?那目的是什么呢?   这可不能深想,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说。反正沈大将军已经传下令来了,倭寇狼子野心,此次虽然伏击了袁大将军数千人之众,但因为他们自己也几乎被全部歼灭,所以必然不肯罢休,还想要继续侵略我朝。   如今袁大将军虽亡,但他守边靖海之志未尽,江浙驻军自应厉兵秣马,时刻警惕!凡再有散播谣言,企图动摇军心者,定斩不饶!同时全军皆挂白,为死难将士致哀。   这么一连串地办下来,军营里总算是安生了,袁家却压抑得令人几乎要发疯。   呯地一声,袁夫人又砸了一个杯子。   几个丫鬟噤若寒蝉,一动都不敢动。自从袁家父子的死讯传过来,袁家就没安生过。外头是族里人来讨便宜,与亲家太太闹;里头就是袁夫人摔盘砸碗,不定看哪个丫鬟不顺眼了就叫拖下去打,瞧那样子,简直跟疯了一般。   袁夫人的确是要疯了。现在她已经知道丈夫和两个儿子当初的计划是什么,也知道晚霞和长庚是去做什么了。甚至现在她都想明白了,沈家必定是捉住了晚霞和长庚,然后顶替这两人去传了假消息,才让倭人跟袁大将军自己打了起来,沈家反而渔翁得利。   可是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沈家把证据都做好了。倘若她出来说,晚霞不是倭女探子,那她跟长庚可就成了风流韵事,岂不是要在二儿子头上扣一顶绿头巾,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吗?别以为她不知道,沈家闹出这个来,就是要让市井之中生出这样的流言来。他们这是在报复呢,报复当初玄儿让人散播沈云殊□□母婢的谣言一事。   沈家人可真狠哪,人死了都不肯放过。更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事事都要顺着沈家人的口气说,简直都要把她憋疯了!   “夫人——”一个小丫鬟喘着气跑进来,“圣旨,圣旨到了,皇上亲自给老爷写的字,知府大人陪着宫里的内侍来宣旨了呢!”   袁夫人微微抬了抬眼睛。她不想动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皇上就是给袁家写上一本书,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大丫鬟绿萼硬着头皮上来劝,“还有大少奶奶肚里的小少爷呢……”   袁夫人死气沉沉的眼神终于活泛了一点,扶着绿萼的手站了起来:“叫外头那些人都给我安分些!谁再喧闹,就是对圣旨不敬,立刻打出去!”   内侍宣读的圣旨甚长,里头用一长串的话夸奖了袁家父子三人,这些袁夫人都没心情去听,甚至连皇帝亲手写的字都不感兴趣,只听见了圣旨里最后说,给袁家两个儿子各荫一个五品龙骑尉。这虽然是个虚衔,却是只要有儿子就可承的,也就是说,袁胜青和袁胜玄名下,只要有个儿子,什么都不做就是五品官儿!   这下,一并跪下来听旨的袁家族人,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顿时就嗡嗡嘤嘤起来——两房都各荫一个龙骑尉哪!哪怕是虚衔,有了这个,将来要出头就容易得多了。   这一下子,就算原来那些对袁家的家产并不动心的,也都有点儿想法了。皇上有这旨意,可见袁家并不会因为男丁都死光了就败落下去,若能过继到他家,将来必定还能入皇帝的眼——袁家顿时比之前又热闹了几分。   杭州城里因为这一道圣旨又热闹了三分的时候,沈家父子才刚刚空闲下来。军营之内总算收束完毕,可以送袁家父子的棺木回杭州了。   “沈叔,你这是做什么?”沈云殊看着刚进营帐的沈卓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不就是要说一下回杭州的事吗?沈卓这是做什么呢?   沈卓跪着不动。他也是一身的硬功夫,沈云殊又在钓鱼台一战中右臂中了一箭,这会儿使不上劲,居然拉不起他来:“沈叔,这是怎么了?”   “属下是来请罪的。”沈卓沉声道,“钓鱼台一事,属下有事一直瞒着将军和少将军。”   沈卓是沈文的心腹,听这姓氏就知道。他跟自己那些义子们一样,也是西北遗孤,十来岁上被沈家收养,就跟着沈文。虽说沈文并不将他们视为卖身之奴婢,但若是按世情来说,他们也都算是沈家家奴呢。   沈文没要他们写卖身文书,只当是自己属下。沈卓手里握着沈家的密探,素来在外头都是能自行决断的,要说有什么事不及告知沈文父子的,沈家父子也从不在意——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呢,战机转瞬即逝,若事事都要来报,黄瓜菜都要凉了。   可这次,沈卓说的是“瞒着”,且到了让他跪地请罪的地步,这恐怕就不是寻常小事了。沈大将军也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是什么事?”钓鱼台这一仗,完全在他们计划之内,打得很顺利啊。   沈卓微微低头,道:“属下寻来的那名女探子,其实并未用上。”   有了司敬文提供的消息,他立刻就往青楼里去寻了一个长相身材都有晚霞有几分相似的妓子,替她赎了身出来。这妓子还有个妹妹陷在青楼之中,沈卓答应她若办成了此事就将她妹妹也赎出来,还替姐妹两个在西北立个女户。   这妓子胆子却也不算小,自己早深恨那风月场所里的日子,更不愿妹妹将来也要那般过活,便一口答应了。谁知,竟是没用上她。   “没用上?”沈大将军略有些惊讶,“这是为何?那这次的计划——”沈卓明明是着人送信,说一切都按计划行事了。如果这女子没用上,那这计划是怎么执行的?   沈卓沉声道:“那晚霞会倭语,凡往倭人处所送消息,皆是她口述。”而那个青楼里赎出来的女子,行为举止都可以□□,这倭语却是一时半时学不来的。   沈云殊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那究竟是谁去送的消息?”女子,要会倭语,除非晚霞肯倒戈——她真肯倒戈就不必死了——那就只能是……   “是大少奶奶。”沈卓垂下眼睛,“属下该死。是属下求了大少奶奶顶替晚霞前去与倭人接头的。”   帐篷里一阵死寂。沈大将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怎么是她……”   沈卓垂头道:“是属下逾越了。当时情况紧急,属下只能请见大少奶奶,然后……大少奶奶答允——”   沈云殊打断了他的话:“她自然只能答允。”不然让许氏说什么,说她怕死不肯去吗?   沈卓头垂得更低:“是属下无能,才让大少奶奶以身犯险……”   沈云殊摇了摇头:“不是无能……”谁也没料到晚霞居然学了倭语,实在是袁胜玄这厮心机太深,不光沈卓没有料到,就连他也半点没想到。   所以,在这一点上并不怪沈卓,沈云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倘若许氏不是许家女,卓叔会让她去吗?”   沈卓默然良久,低声道:“是属下的错。”   沈大将军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啊——”   倘若沈云殊娶的不是许家这个以庶充嫡的女子,而是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沈卓断然不敢让她去冒险,哪怕机会难得而只有大少奶奶能说倭语,沈卓怕是也不敢如此自作主张的。   沈云殊脸色阴沉:“我早说过,她既嫁进来,就是我的妻子!”当然这件事细说起来,可能还没有她被樱木等人劫持那么危险,但,那次是她自己不幸遇到了祸事,这次却是她为了沈家自己踏入险地。若要说得再诛心一些,她是被沈家人送入了险地。   你说沈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呢?就是沈云殊自己,也不能说沈卓就做错了。   一则,这件事其实并不十分危险。晚霞既未曾让那些倭人见过面容,只凭手臂上一个纹章相认,且又只传过一次话,许碧被识破的机会就少得多。   二则,这委实是最好的机会。尤其是晚霞这一死,逼得沈家非把握住这机会不可,否则一旦被袁家发现,后面的事就更无法预料了。那时候,整个沈家反而会更危险些。   可是,袁胜玄能不把一个通房放在心上,随意就叫她往那些倭人群里去,沈云殊却不能!他倒不至于觉得许碧被那些倭人看看手臂就失了贞洁,可无论如何,他的妻子也不该随便就让人看了手臂去。这非关贞洁,而在于许碧自己会不会心中存了些别的念头。   但,倘若许碧不是许家塞过来的庶女呢?倘若她是正经礼聘过来的呢?那沈卓会这么做吗?   沈云殊只要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已经这般抬举许碧,可现在看来,仍旧不够。   “爹,我此生就娶她一个了!”   “啊?”沈大将军没料到儿子会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不由一怔。说这个什么意思啊?难道谁还要他休妻再娶吗?   沈云殊冷冷地道:“我是说,我此生只娶她一人,不但绝不纳妾,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绝不续弦!”   沈卓浑身一颤。沈云殊说的虽然是以后,可言下之意他听得明白,倘若这次许碧被那些倭人识破,真出了什么事,沈云殊这辈子就宁愿断了香火。   到了那时候,他可就真成了罪人了!   如果说沈卓来请罪的时候主要是对许碧有一丝愧疚之意的话,那他这会儿就有些后怕了。要是因为他,让沈云殊的香火都断了,那……   “属下实在是糊涂!”   沈云殊摇摇头:“若说此事,罪过在我。我身为男子,无能庇护妻子,令她身涉险境,乃我之过。”   沈卓脸上火辣辣的,却听沈云殊续道:“至于卓叔,你所思所想,皆是为了我和父亲,于我这里,卓叔并没半分错处的,实在不必来我这里请罪。”说罢,转身出去了。   沈大将军长叹了一声,亲自过来扶沈卓:“起来吧。这事儿——唉!”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此事都是我办事不力,倒累得少将军——”   沈大将军摇了摇头:“阿卓啊,你还是没听明白殊儿的意思……”沈云殊说的是,在他这里,沈卓没有错处,可并没说在别处沈卓也没有错。又或者说,沈卓请罪,找错了人。   许碧万没想到,她会看见沈卓给她下跪。   怎么嫁进沈家来的,她比谁都清楚。沈家冲喜这出戏固然有点不厚道,可许家干的那以庶充嫡的事儿更着实的不地道,换了她是沈家人,她也不高兴——这不就是认准了沈云殊好不了,不肯把心爱的女儿嫁过来守寡吗?   她都不高兴,似沈卓这些对沈家忠心耿耿,能为了沈云殊不要命的人,那还会高兴?还会待见她吗?   答案可想而知。   所以,许碧也没想过她一朝做了沈少奶奶,沈家的人就立刻真把她当个正经少奶奶看了,只要沈云殊对她是真心,以后日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呢。   沈卓提出让她冒充晚霞,这里头有些东西她有所感觉,但是没去深想。想明白了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在那种时候,她不答应吗?   她当然是要答应的。沈云殊在前头搏命,她在后头冒的险跟他比起来差得可太远了。而且这事儿若是做成了,得益的是整个沈家。相反的,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被袁家反过来掌握主动,将来沈大将军父子两个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既然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上来说她都得做这件事,那有些东西又何必想得太清楚?所以许碧做完就把这事扔到脑后去了,甚至就没想着短时间内再见到沈卓。   谁知今日她在沈云婷房里跟她和连玉翘一起做针线呢——沈云婷这亲事虽还未过明路,但其实已经等于定下来了,自然得做几样针线好孝敬公婆——听说沈云殊回来了,忙忙往自己院子里赶,却迎头就先得了沈卓这一跪。   “沈叔这是做什么呢?”   “属下前次唐突,触犯了少奶奶,特来请罪。”沈卓这一跪并没什么不情愿。当时许碧答应前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这位少奶奶的确难得,不该再因许家悔婚之事计较她了。如今被沈云殊这么一说,更是觉得愧疚,这一跪也是心悦诚服的。   “沈叔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这样我可不敢当。”许碧既没打算真的怨怪沈卓,这时候又怎么可能问什么罪,连忙上去扶他。   沈卓却并不起来,沉声道:“属下糊涂,还是经大少爷点破,才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大少奶奶谅我,是因大少奶奶宽宏,我却不能不知错。”说着,竟是打算磕下头去。   沈卓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许碧又不是个记仇的人,前头那点子疙瘩早就没了,死拽着他不让他弯腰:“九炼,还不赶紧过来帮我把沈叔扶起来呢!不然一会儿我跟大少爷说,打你板子!”   九炼平白无故又险些得了一顿板子,苦着脸过来扶了沈卓,一边劝着一边往外头去了。妈呀,他这是烧错了什么香啊,刚才大少爷一见他就拉着脸,这会儿少奶奶又要给他板子,得,看来这一顿板子,他是逃不过了。 第104章 回家   沈卓能来赔罪, 许碧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沈卓不提沈云殊,许碧也能明白,若是早觉得对不住她, 也不必等到这会儿才赔罪了。   她抬头看去, 沈云殊就站在不远处。这些日子不见, 他倒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的线条愈发地清晰分明,如同刀子雕刻出来的一般。只是明明听见了沈卓请罪,他脸上却并没有半点邀功得意的意思, 倒是眼神里满是愧疚之意。   虽然沈云殊一句话都没说,但许碧却是不知怎么的, 偏偏就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也不管丫鬟们就在身边,提起裙子飞奔过去:“你回来了?是不是又受伤了?”   沈云殊只觉得胸口千万句话在涌动, 却不知如何是出口。伸开两臂接住了许碧, 最终也只得一句话:“让你受委屈了……”   “是让我担心了。”许碧纠正他,“夫妻一体,你在外头打拼,我当然也想做一点事。”   沈云殊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臂:“可——不该让你涉险。”   “也没有多么危险。”许碧笑了笑, “其实沈叔他们都在暗处保护我。”沈卓虽然让她去做了这件事,但她敢肯定, 倘若当时那些人识破了她,那沈卓等人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救她的,虽然说——是不是能救得了不太好说, 但她当时虽然紧张,却还真的没有特别害怕。   “沈叔……”沈云殊只觉难以启口。沈卓这半辈子都在沈家效力,忠心耿耿,他真的不能说得更多了,但若要劝说许碧不要介意,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立场。说来说去,还是他不曾料敌于先,倘若当初早些寻几个女探子来学习倭语,也就不必许碧以身试险了。   “哎呀——”许碧把人往房里拉,“别说那么多了,你看沈叔都来道歉了,我难道还要不依不饶吗?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九炼这家伙总是不说实话,这次又跟我说你只是受了轻伤。我看看,要是他又骗我,非打他几板子不可!”   “啊嚏!”刚扶着沈卓走出不远的九炼猛地打了个喷嚏,悲摧地揉了揉鼻子,这又是谁念叨他啊?该不会少奶奶或大少爷又想起来什么要打他板子了吧?   尽管担心着自己的屁股,还得先顾着义父:“义父,那个,大少爷——”是大少爷生气了吧?唉,他就说义父不应该这么做的,但那个时候,也确实没别的办法了。   沈卓叹了口气:“是义父的错。大少爷并没责罚我,只是——我冒犯的是大少奶奶……”   九炼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会儿又心疼起沈卓来了,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义父,大少奶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义父今日请过罪了,大少奶奶不会再计较的。”   沈卓笑了笑:“义父知道了。你好生跟着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别淘气挨板子。”   九炼的脸唰地就垮了下来:“义父,我才没有淘气!”他都多大了,哪里还会淘气!问题是他的板子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三不五时的就有人吆喝要打他,还好最后也只是喊一喊,板子到底没有落到屁股上。   这义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尚未跨出二门,就见前头香姨娘匆匆走了过来,一见沈卓忙上下打量了几眼:“四哥,这是怎么了?”   香姨娘从前在连氏夫人身边做丫鬟的时候,曾跟沈卓叙起身世,两人原来是同乡,都是因北狄侵边才成了孤儿的。同病相怜,一个是丫鬟,一个是侍卫,彼此倒照应起来。沈卓兄弟中间排名第四,香姨娘就管他叫一声四哥,平日里多有给他缝连补缀,沈卓从外头回来,则会给她带些花线蜜饯之类。   只是后来连氏夫人过世,香姨娘做了沈大将军的妾室,为了避嫌两人便甚少见面,偶尔在沈大将军的书房那里碰上,也不像从前一般兄妹相称,故而这一声四哥倒是久违了。   虽说是久违,沈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反是被香姨娘问了个没头没脑,疑惑道:“什么怎么了?”   香姨娘走得气喘吁吁的,道:“我听说四哥一回来,就去向大少奶奶请罪了?可是四哥有什么地方惹恼了大少奶奶?”   沈卓一个大男人,平素是不进二门的,这回跟着沈云殊进来,还直进了他的院子,也不曾避人就向许碧下了一跪,可不是片刻之间就传得满府皆知了。   沈卓倒并不在意,点头道:“的确是冒犯了大少奶奶,方才去请了罪。”   香姨娘大吃一惊道:“四哥在外头做事,有什么地方会冒犯大少奶奶?再说——四哥是跟着老爷多年的人,连大少爷都要叫一声沈叔,便是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也不该这样下四哥的面子呢。”   虽然没有主语,但谁也能听出“也不该”的人是谁。沈卓摆了摆手道:“你不晓得,的确是我做错了,请罪也是应该的。”   香姨娘眼圈就有点红了:“这是怎么的……四哥是办老了事的,怎么就做错了?何况外头的事,便错了也有老爷和大少爷呢,怎么还要给大少奶奶请罪?便是要请罪,又何苦在人前——如今府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这,这也太委屈四哥了,难道大少爷也肯就看着,叫四哥受这样的折辱……”   沈卓倒是没在意香姨娘说的人前丢脸之事。那军营之中,管你是什么人,若真违了军令,拉出来就在辕门打军棍,还就是要示众呢。似他这样,也不过就是当着几个丫鬟的面下了一跪,其实算不得什么。他素来奉行知过则改,若是明明自己有过错还要遮遮掩掩,这岂是认错的态度?   不过香姨娘自然也是为他好才这样抱屈,沈卓便放缓了声音道:“其实并没什么。此事你不必管,就叫人传几日也就无事了。”   香姨娘抹着眼泪道:“我就是替四哥觉得委屈……多大的事呢,大少爷素来也是敬重四哥的,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才委屈了四哥……”   沈卓正色道:“此事你不知晓,莫要胡乱猜疑。大少爷并不曾委屈我,实是我对大少奶奶不够敬重,赔罪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人因此传大少奶奶的不是,你听见了就该罚他,岂有下人胡乱议论少奶奶的道理?”   香姨娘咬了咬嘴唇,收了眼泪道:“我只是不信四哥是这样失礼的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四哥与我说说,若真有误会,我也去少奶奶面前给四哥分解分解,免得一家子闹得不快。”   沈卓笑道:“这是外头的事,说了怕要吓着你。你只管放心,我既已请过罪,自然就没事了。”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好在二门里再停留,又安慰了香姨娘几句便抬脚走了。   香姨娘捏着帕子望着沈卓的背影。她听说了沈卓来向许碧赔罪的事儿,就琢磨着只怕跟那天晚上紫电闹出来的那一场有关,是以想从沈卓口中打听一二。谁知沈卓嘴这样紧,什么也没露出来。   但,沈卓越是这般口风紧,便证明许碧那几日的确不在房中,而是去办“外头的事”了。一个后宅女子,却能去办外头的事,这可是稀罕事了。如香姨娘这般,能管管沈大将军前头书房的来往账目,已然算是很不错的,可至今,别说是她,就是沈夫人,也不过出去就是到别人家的后宅,仍旧是些女眷来往罢了。   若是女眷来往,许碧又何必装病出去,且一去就是好几日?更用不着沈卓来向她请罪——沈卓那是管着外头大事的,跟后宅女眷从来不打交道。   香姨娘越想越是暗暗心惊。难怪许氏能做主沈云婷的亲事,不知不觉的,她竟是将手都伸到外头去了。   一想到沈云婷的亲事,香姨娘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她这么些年做小伏低,还处处压着沈云婷,不就是为的叫她议亲的时候多得些照顾,能定一门好亲事吗?   女子嫁人如同二次投胎,这头一回单看天意,只有第二回是可人为的。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处心积虑了十余年,最后却叫她只得了那么个夫婿,岂不是把她当娘的这颗心扔在地上用脚踏、用车碾吗?   亏得沈云婷还傻兮兮的欢喜,还跟她说梅大公子性情宽厚体贴,说她嫁过去之后日子定然平顺。这傻丫头,梅大公子什么样儿,她如何知道?还不都是听许氏说的?   许氏自以为去过花园子,见过梅家两位公子一回,就能这般哄她的女儿。偏偏不但大少爷听她的,就连老爷都——老爷又哪里见过梅大公子呢!   绕来绕去,她女儿的亲事,竟落在了许氏手上。可是她哪里得罪过许氏呢?说是以前管着大少爷的产业,大少爷一句话她也交了,且那些账目都清楚明白,她是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的。就是许氏去那茶山查账,心里也该明白的。   除此之外,她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说,是她挑唆连玉翘的事儿,被许氏发现了?   时至今日,香姨娘着实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起那等心思。可那事儿最终不也没成不是,许氏何苦就揪住不放?更何况,她若心中不忿,只管冲着她来,拿捏婷姐儿算什么呢?那可是婷姐儿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许氏怎就下得去手?亏婷姐儿还天天嫂子长嫂子短的,只跟她亲热!   香姨娘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望向沈云殊院子的方向,恨不得能冲进去问一声沈云殊。许氏是个外人,他却与沈云婷是亲兄妹,为了许氏一句话,竟连亲妹妹的前程也不放在心上了吗?   但她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大少爷和少奶奶在房里说话,哪里是她一个姨娘该去打扰的。沈云婷的亲事还没过明路,或许还有办法可想。只是许氏——她曾在林婆子那里打听过,许氏在娘家的时候唯唯喏喏,连门都不大敢出,最是个无能的,怎么到了沈家就这样千伶百俐的起来了?香姨娘实在是想不明白。   香姨娘在这里怨怪许碧,许碧也正好在跟沈云殊讲香姨娘的事儿。   自沈云殊年后往军营里去,这一晃又是一个多月两人没见了,彼此都有些事要说。许碧检查完了沈云殊身上的伤,发现确实只是皮肉之伤,这才熄了要打九炼板子的心思,又问当时海战的场面。   其实这次一切都如沈家的计划。袁氏父子与倭人都错认了对方的灯光,两边架起炮来很是轰了一回,直到天色将明才发现不对。   只是为时已晚,两边都伤了元气。沈云殊率了精锐乘船,直插阵中。他升了都司,手下能领一千余人。这一千多人,以从西北带来的五百沈家军为基础,另自本地水军中又挑出了一千人。   这些人皆是在袁氏军中不得意的,更有些也知晓袁氏父子养寇之事,只是无处告发。沈云殊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他们慢慢拢到手中,有些精于水性功夫娴熟,有些却是高明的炮手或出色的舵手,总之是各有所长。闯入袁氏船队之中,远者炮轰,近者箭射,趁着海上雾气未散,彻底把袁家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倭人那边,则是沈大将军领兵。这是战倭,自是更不用思虑太多,人人奋勇。等到日升雾散,除了几艘破烂的倭船勉强逃走,海面上竟剩不下一艘完整的船了。   自然,沈云殊又做先锋,免不了有惊险之处,只是他自不肯说出来,只管讲如何打得倭人落花流水罢了。   许碧明白他的意思,横竖沈云殊确实没受重伤,她也就不提,只管津津有味地听了,也跟他讲起自己这边的事。   先自然是要讲如何去倭人处送假消息。她也不讲那些倭人如何粗野可怕,只管讲自己如何连番威胁长庚等事,博沈云殊一笑,便说起了紫电:“……我想着,实在不能留她在院子里了,就交给了九炼处置。”   沈云殊还不知道这个呢,闻言顿时冷笑起来:“原想着她老实些,到底也是伺候了几年,给她找个殷实人家,再陪一份嫁妆送出去,圆了大家的脸面。”继母给的丫鬟,有这样体面的归宿,大家也都好看。   “没想到居然是个吃里爬外的。你不必管,我来处置!”这比青霜还可恶,同样是不能留了,“若是缺了人,我叫外头给你挑几个可靠的进来。”   有沈云殊处置,许碧就更乐得不管了,转头说起沈云婷的亲事来:“这会儿仗也打得差不多,云婷的事儿也该办起来了吧?我想,公中的嫁妆,姨娘多半又要守着嫡庶的规矩不肯多要,只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何况咱家以前还没嫁过女儿呢,也没规定过什么嫡庶的份例。若是姨娘不肯叫太扎眼了,就实惠些,什么家具衣料的倒不必置办太多,也不好往岭南运呢,多贴补些银子倒是真的。”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道:“梅先生的意思,明年梅若坚是要下场的,必往京城里去。而且,梅娘子带着幼子幼女也应召进京了……”   “是准备在京城定居吗?”许碧一听就明白了,“梅先生是不是打算去京城成亲?还是先成了亲再去京城?这倒是比岭南要近得多了。”   “这还要先看看在军中教授倭语的事儿办得如何了。”沈云殊软玉温香在侧,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虽然是自己妹妹的亲事,也有点儿心不在焉,“其实怎样都无妨,婷儿年纪也不大呢……”   “说到这个,我倒觉得,姨娘似乎对这门亲事不很喜欢……”许碧并不打算说出香姨娘在紫电闹事那晚做的事儿来,一则她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二则香姨娘对沈云殊来说,其实是分担了一部分母亲的责任的,并不适合对他说香姨娘的坏话。   “之前姨娘来问过我,我也说了梅大公子的好处,可姨娘有时候往婷儿那里去,我听着那意思,是不大喜欢。”许碧沉吟了一下,“事关自己女儿,所谓关心则乱,说不得姨娘有些想左了。我说的话,姨娘未必听得进去,不如你捡个时候,跟她好生分说分说。不然,若姨娘心里总这么别扭着,婷儿这亲成得也不踏实。”   那天晚上之后,她仔细思索过香姨娘近来的行为,把远远近近的一些事儿都串了起来。有些事,不细想或许没什么,但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许多从前未曾发现的东西。比如说,想让连玉翘给沈云殊做妾的,似乎就不止沈夫人一个,香姨娘跟连玉翘说过的一些话,其实也颇有几分煽动的嫌疑。   这其实有些古怪。许碧还记得她刚进门的时候,香姨娘对她着实不错,那也绝不是做假的。可如今又这样,刨开这个时代女子思维的限制不算,许碧觉得,香姨娘对她的态度的的确确是有所转变的,绝不是她的错觉。   可是原因何在呢?许碧琢磨了很久,也只能想到沈云婷的亲事上。虽然游说连玉翘做妾尚在沈云婷说亲之前,但除此之外,许碧真想不出理由来了。   鉴于香姨娘在沈云殊心中的地位,许碧并不想跟香姨娘闹什么矛盾,索性让沈云殊去跟香姨娘谈。想来只要香姨娘能晓得梅若明的好处,这心结也应该解开了罢?   沈云殊不觉皱了皱眉:“姨娘也是,若是梅大公子不好,我和父亲怎么肯答应呢?”   “大约还是觉得梅大公子年纪略大了些,前头又娶过妻室。”许碧含糊地道,“你们男人家心粗,不晓得这做娘的难免要想得多。何况将来嫁了又不在眼前过日子,怕是要离得远,姨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你细细的与姨娘说说,你和父亲看中了梅大公子什么好处,姨娘若是明白了,自然就放心了。”   想到与香姨娘的情份,沈云殊也点头道:“还是你想得仔细。这样,我忙完了这几日,就去与姨娘好生说说。”   “还要忙什么?”许碧大为惊讶,“袁家这事儿不是已然完了?”   沈云殊嗤了一声:“也没这么容易。袁家盘踞江浙这许多年,哪里就是一网能打尽的?下头军中还有党羽不说,单说他家族里也还有人呢。皇上自然是准备让父亲统领江浙驻军的,可是朝廷上也不是没人盯着这块肉。现下他们争得厉害,一时谁都无法得手,才让父亲先暂代此职。这暂待,办得好了自然就转正;可若是这会儿有人闹出什么事来,可不就要被人顶了么?”   许碧不由得叹气:“我还当你能好好歇歇呢。自从到了江浙,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好容易把袁家扳倒了,还是劳碌个没完。”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袁胜玄真的死了吗?”有海鹰和司敬文在前,她不得不多想。   沈云殊微微点头:“我和父亲也虑的是这一样。老实说,若是袁翦或袁胜青生还,倒还都不算什么。袁胜玄此人,若他真活着,实不好说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样茫茫大海,活下来的希望也很渺茫了吧……”   沈云殊叹了口气:“怕只怕——不是还跑了两艘倭人的船吗?”袁胜玄倘若是跟着倭人跑了,麻烦可就大了。   “罢了罢了。”看许碧两道眉毛都快拧一块儿去了,沈云殊连忙道,“就算他还活着,这次把倭人也打得够呛,他们想要卷土重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眼下只消把袁家在军中的党羽看住了,慢慢剪除就是。至于他家族人,这会儿皇上扔了两块香肉过去,他们且忙着抢肉,顾不上别的呢。”好容易回了家见到媳妇儿,还谈这些事儿岂不太煞风景?   许碧还在琢磨袁家的事:“原来那两个龙骑尉是皇上扔下的饵……”皇上也是够刁的了,拿两个虚衔就闹得袁家一族不得安宁。不过,这也要怪袁家族里不争气的太多了吧……   “你做什么——”胸口忽然有点儿凉,许碧猛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领口上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解开了,“这大天白日的……”   “已经不早了……”沈云殊厚着脸皮把脸埋进了妻子温暖柔软的颈间,“你看天都快黑了……”   屁的天快黑了啊!春日里天长,想等着天黑,少说还得过一两个时辰呢…… 第105章 红白   杭州城里, 一年到头数得上来的红白之事也有十几桩,今年,白事里以袁家为第一。   皇帝的圣旨里, 不但赏了两个龙骑尉及亲笔所写的“忠武”二字, 还赏了丧银三千两, 因此袁家父子可算得上死后哀荣,到了出殡那一日,一路都有路祭,简直快要满城挂白了。   沈家当然也是要设路祭的。沈大将军不在, 其余人倒是都去了。许碧坐在马车里,跟沈云婷一起扒着车窗往外看。   沈云婷虽然不晓得许多内情, 却知道袁家素来对沈家不善,以及袁家有勾结海匪之行,这会儿听着外头呼天抢地的, 忍不住哼了一声道:“还叫他们这么风风光光的下葬, 真是便宜了他们!”明明是一群国贼,居然还能得皇帝手书的“忠武”二字,简直是白糟塌了这两个字儿!   许碧叹道:“皇上也不容易。”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想必一边高兴, 一边也憋屈呢。   沈云婷往外看了看,忍不住道:“袁家自己也真有脸……瞧那棺木!”   袁翦和袁胜青都有尸身, 或者至少有一半尸身,唯袁胜玄只得用一套衣冠代替,但棺材却也是一样的讲究, 皆是上好的楠木,外头雕花贴金就不说,单只这些木料,三千两银子怕也就用得差不多了。   许碧拍了拍她,笑道:“这个时候,可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么?本来顶梁柱就没了,若是再不借着皇上的抚恤大办,这口气可就泄到底了。”不过,也只是打肿脸去充罢了,到底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眼看出殡的队伍到了眼前,当头两个孝子,一个有二十多岁了,一个才五六岁,还要身边人扶一把,都穿着麻衣,边走边嚎哭。   沈云婷瞄了一眼就不愿再看:“这就是袁家过继来的儿子?”   许碧嗯了一声:“听说大的那个是个秀才,今年还要下场考秋闱呢。”   沈云婷小声道:“就是为了他,才闹得袁家大少奶奶小产了?”   说起这事儿来,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两个龙骑尉赏下来,袁府里来的人几乎打破了头。袁夫人想来想去,决定从族人里择个有出息的过继到袁胜玄名下。   袁胜青这一房好歹是有个希望,若生出来是儿子自然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袁胜玄却是肯定无后的,必得过继一个。   袁夫人开始也恨极了这些来争竞的族人,半点不想让他们遂了心意,只是后来被族长太太劝过,方改了主意——袁家男丁俱亡,就算袁大少奶奶生下个儿子,要长大到顶用也得十几二十年,那时候袁家只怕早被皇帝忘到脑后去了,倒不如现在就择个成年的过继了来,立时就能顶用了。   袁夫人丧夫丧子的痛苦稍稍平息些,头脑也冷静了下来,晓得这个法子虽然让族人沾了光去,可也对袁家自己有利。不说别的,就是如今家里没个顶用的男人,有什么要出头去办的事儿,是她们女眷能抛头露面,还是只让下人去做呢?   再者,若是挑个有出息的,再得了龙骑尉的爵在身上,立时就可以跑官的。有了官,能做事了,袁家才有力量为袁翦父子报仇不是?这会儿眼看着沈家已经是拿到了江浙的兵权,虽然说是暂代,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浙早晚是他们父子俩的囊中之物了。如此,若是袁家连个能出头的男人都没有,岂不就是任人宰割?   只可惜,袁夫人想通了这个道理,柳太太却是没想通。   两个龙骑尉,把柳太太的眼睛也烧红了。两个啊!这两个将来可能都归了她的外孙子,她怎么肯让出去?须知柳家这些年来,子弟刻苦读书,最好的也不过做到六七品小官,两个五品的衔儿,那是柳家伸手都够不到的,又怎舍得让出去?   原先柳太太跟袁家族人闹,袁夫人并不过问。只这会儿换了心思,自然就要阻止柳太太了。结果,两个亲家先就闹了起来。袁大少奶奶本在院里安胎,听闻婆母与亲娘吵了起来,只得过来劝架,谁知夜里刚下过雨,她走得急,在石子路上一滑,跌倒在地,当场就见了红。请来杭州城最好的妇科郎中,也没保住这一胎。   袁夫人险些就晕了过去,柳太太也是一样。可到了这会儿,后悔又能怎样?两人相互指责,当时就撕破了脸皮。   故而,今日这出殡,袁大少奶奶就没露面。   沈云婷小声道:“真是活该!”   许碧赞同地点头:“这才叫恶有恶报。”袁家父子干的那些事,纵然不会全盘告知内眷,但许碧不相信袁夫人和袁大少奶奶就半点都不知道。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别说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之类的话,袁家父子害得多少人断了香火,难道自家还想着子孙永祚不成?   出殡队伍到了眼前,沈家人也要上前致祭,袁夫人被人扶着,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双眼睛却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尤其看向沈云殊的时候,简直像是恨不能上前来咬他一口。   只可惜一个半老妇人的眼神对沈云殊毫无杀伤力,沈云殊不但不惧,反而面色肃穆,向袁夫人道:“夫人节哀。大将军与两位公子都是为国殉身,陛下着意抚恤,哀荣如此,虽死犹生。”   袁夫人牙根都要咬碎。偏偏沈云殊跟她说话,还抬出皇帝来,袁夫人又不能不答,只得咬着牙道:“沈都司说得是。日后沈家若是如此,自然也是一般的。”   这话说得可真够恶毒了,亏得是声音小,听见的人不多。纵是如此,也有个把离得近的官员听见,眉头就不由得都皱了起来。   沈云殊却是微微一笑:“为将者,此乃是本分。若我沈家如袁家一般,怕是早就要殉国以身呢。”   那几个官员听了,有人便悄悄点头,道:“沈都司着实大度,可见忠义。”   却有个把心思更深的,对袁家的事儿了解得也深些的,却另有一番想法。沈云殊说的是“如袁家一般”,不经心的人听了,或者以为他说的是如果有一日如袁家般与倭寇相遇,宁愿殉国也会力战;可实际上,若是私下里那些袁家与海匪甚至倭人相通的事儿是真的,那这位沈都司说的话就得另解了,那分明是说:倘若沈家也跟袁家一样,还不如早死了的好,明摆着是说袁家死得好,死得妙,死得还太晚呢。   换了别的时候,袁夫人未必就听明白了沈云殊的意思,但她也知道沈云殊说的必然不是好话,这么一琢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就气了个七窍生烟。   然而生气又能怎样?话是她自己先说的,听着就十分恶毒,沈云殊又一脸光明正大的模样,要辩驳都无从开口,袁夫人也只能自己干生气罢了,待出殡一毕,立时就病倒了。   若换了从前,袁夫人一病,整个杭州城都要震动一下,少不得有走马灯似的人前去探望。可如今袁家要关起门来守孝,上门之人遂寥寥无几,有不少人都以“不打扰袁家守孝”为借口,只送些礼物,人却不到。   至于人都去了哪里?大家当然是准备着去贺喜啦。   若说白事儿数袁家是头一桩,那今年杭州城里的红喜事儿,就得数沈家二公子娶董家三姑娘这一桩了。   说起来这门亲事日子也是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了六月二十八,那会儿已是夏末,天气也不甚热了。且袁家的丧事也过去了两个月,便有什么晦气也该散了,冲不着喜气。   其实沈董两家早就准备好了,如今这日期一定下来,一切就无比顺畅。沈云安那院子收拾了好几个月,再没什么可挑剔的,只等着董家送嫁妆了。   沈夫人心里高兴,看谁都顺眼了些,就连早晨香姨娘来给她请安,她也不那么板着脸了,开口笑道:“老爷说了,等办完了安儿的喜事,就该把婷姐儿的事定下了。你这些日子也不用总到我这儿来,瞧着婷姐儿那里差什么,也帮她准备准备。”   香姨娘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就是一堵。   沈夫人自嫁进门就拿香姨娘当个对手,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沈夫人不敢说对香姨娘了如指掌,但有些事儿却是猜得透透的,一看香姨娘的表情就笑得更欢喜了:“梅大公子学问是极好的。老爷平日常说婷姐儿爱读书,我还发愁过,若是给她寻个武人家的夫婿,大字识不了几个,可不委屈了婷姐儿?这下好了,竟就寻了个举人来,可见这姻缘是天定的,婷姐儿顺了心意,你也该放心了。”   她就晓得这捧香是个心高的,偏老爷总觉得她平和本分。不说别的,就这回沈云婷的亲事,她看得准准的,捧香这贱婢根本就不满意!   只可惜啊,这亲事若是她定的,香姨娘还能到老爷面前去哭一哭。如今却是老爷说好,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沈夫人越想就开心,横竖儿子的亲事都准备好了,索性跟香姨娘算起账来:“婷姐儿虽是庶出,可这女孩儿家出嫁不是等闲的事儿,你再讲规矩本分,这上头也不要再拘泥了。老爷说了,公中的例,婷姐儿与娇姐儿是一样的,都是五千两。我是嫡母,少不得再给她添两副好头面。至于老爷和大郎那里,想必也有添的。你就这一个女儿,想怎么贴补也随你,不必想太多。”   香姨娘听她巴拉巴拉说了半晌,等从正院出去的时候,掌心里都被掐出了好几个指甲印子。百灵看她脸色不虞,小声道:“姨娘别听夫人的,大少爷那日不是都说过了,梅大公子虽不出仕,可他学问好,将来或著书,或开个书院,名声一点儿不比做官差的。再说,梅二公子是要出仕的,到时候梅家断不会差的。”   香姨娘再忍不住,道:“名声不比做官差,那又算什么?到底不是做官!”梅若坚出仕那就更不用说了,弟弟做官跟自己做官,能一样吗?   百灵小心地道:“可是大姑娘自己也喜欢……”沈云婷终于忍不了生母这样来回地念叨,已经隐晦地向香姨娘表示她见过梅若明了。且那日沈云殊去了芥子居,将这门亲事细细向香姨娘说了一回,最后也表示,沈云婷自己是愿意的,是她没有取中梅若坚。   香姨娘冷笑出声:“婷儿晓得什么?她说见过,不外是大少奶奶拉了她去逛花园子,叫她见一面罢了。还不知是让婷儿挑,还是让人去先相看婷儿呢!”   如今她是真后悔,当初就不该总说什么嫡庶之别,说得女儿挑夫婿都缩手缩脚的。说是沈云婷自己挑的,香姨娘敢打包票,梅家两兄弟的条件列出来,那傻丫头必然捡差的挑。许氏这可倒好,一推六二五,全没她的责任不成?   “都是我的错……”香姨娘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害了婷姐儿……”   “姨娘怎么这么说呢……”百灵连忙劝慰,“奴婢虽不懂,可看大姑娘做针线做得欢欢喜喜的——只要大姑娘日后过得舒心,姨娘也就放心了不是?”   香姨娘哭道:“如何能舒心?梅大公子肯给前头的娘子守孝三年,可见情意是深的。婷姐儿做人填房的,只消一处半处不到,就免不了被人拿着与前头原配比较。原就命苦投生在我肚子里,想不到嫁人也不得好儿……”到底是在路边上就哭了起来。   百灵慌了手脚,道:“若不然,再与大少爷说说?如今这还没过明路——”要改也还来得及。   “大少爷?”香姨娘如今也是灰了心了,“他这几日只顾着带大少奶奶出去骑马了,何曾还想着婷姐儿……”   其实这话说得并不准,沈云殊并不是只带许碧出去骑马,他是连沈云婷和连玉翘都带了去的。当然,也问过沈云娇,但沈云娇素来嫌马臭,才不要去学呢。   这处跑马场也是沈云殊的新产业,庄子不大,好在离得近,早晨去下午即可回来,并不耽搁什么。   庄子背后是个小山坡,因土地并不肥沃,价钱也便宜些。沈云殊也没指着它有什么大出息,山脚下整出一块地方来,若要大加驰骋自是不行,但初学之人跑跑马却是尽够了。   连玉翘战战兢兢地坐在马背上,整个人僵得好似木头做的,死攥着马缰绳不敢松手,直唤旁边的沈云婷:“婷表妹,你怕不怕?”   沈云婷比她强些,笑道:“表姐不用这么害怕,马都有人牵着呢,不会乱跑的,你且放松些,让它慢慢走走。”   连玉翘来了两回才敢上马,虽然明知道有人牵着马,但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她心里就呯呯乱跳呢,哪里能放松,羡慕道:“表妹胆大。”   沈云婷笑道:“我哪里算胆大的,嫂子才胆大学得快呢。”   连玉翘抿嘴笑道:“嫂子有好师傅。”   沈云婷噗一声就笑了出来:“表姐说的是。”可不是呢,她们这里只有小厮牵着马,婆子们扶着,一边嘴里喊“姑娘踏牢了镫”,“姑娘拉紧了缰绳”云云,到底不如大嫂那里,有人手把手地教呢。   许碧这会儿可顾不上被人打趣,正开心呢。   袁家闭门守孝,沈云殊就打着张罗沈云安亲事的幌子,没再回营里。   许碧晓得他必是为了监视袁家的动静,但就这样,已经是难得的闲暇时光了。算起来,上一次两人这般朝夕相处,还是去京城那会儿,可那时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又怎能比得了如今身心交融,情意相通呢?   就比如说现在吧,许碧其实就挺想把沈云殊踹下马背去的:“妹妹和表妹都在,你也收敛着点儿!”就说教骑马吧,也不用这么着,都快粘上来了,也亏得他这匹马实在聪明,居然能跟她的马并肩而行,挨得紧紧的,却又并不冲撞。   “认真着学。”沈云殊一脸正经模样,仿佛倒是许碧理亏似的,“似你这般不用心,几时能学会骑马?一心不可二用,这个道理总要懂的罢。”   许碧被他气笑了,索性一脚松了镫,就在沈云殊小腿上踹了一下,倒把沈云殊吓了一跳:“脚不可离镫!”   这下好了,他更滔滔不绝了:“你初学骑马,怎能如此冒失?万一这会儿马惊了,你只一脚在镫里,如何坐得稳?”   许碧被他念叨得举手投降:“罢了罢了,都成了我的错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沈云殊板着脸说完,回头瞄了一眼,忽然嘿嘿一笑,忽然伸手在许碧腰里一圈,直接就把人提到了自己马上。   许碧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沈云殊已经笑道:“表妹和婷儿都离得远呢,我遮着你,她们看不见。”   “马背上没了人,她们怎会发现不了!”许碧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这会儿你倒不怕马惊了?”   “我的马好,不会惊的。”沈云殊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座下的黑马,“乘云,你说是不是?”   黑马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小跑起来,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   这马实在是好,是沈云殊从西北带过来的,说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养在身边,后来沙场冲锋陷阵,都是此马相陪,如今十二年了,正在巅峰之时。沈云殊养得也精心,马身上的毛黑亮如缎,极是威风漂亮。也难怪许碧那匹母马任由它在身边贴来贴去,毫无意见。   许碧比沈云婷和连玉翘胆子都大,如今身体素质也上去了,来了两三回就敢自己策马小跑了。只是到底还有些紧张,自然比不得坐在别人马背上来得自在。   沈云殊轻轻一提马缰,乘云便把步子又放大了些。沈云殊叹道:“这地方跑不开,乘云来了也憋屈。几时带你去西北,那茫茫草原上,才是跑马的好地方呢。日出日落之时,奔着太阳而去,简直觉得能一直跑到天边也似。”   许碧微微笑道:“你想西北了?”   “有点儿。”沈云殊一手圈着许碧的腰,下巴在她鬓边挨着,轻声道,“虽说做武将的,哪里有仗就到哪里打,到底是在西北住了多年的。何况,我娘也葬在那里。她还不知晓我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呢,几时能回去,也该带你去她墓前,叫她看看你。”   许碧倚着他坚实的胸膛,柔声道:“等这边平定了,自然能回去的。”   沈云殊叹道:“且没那么容易呢。就算平定了,估摸着也得先回京。说不得明后年的,皇上就要召我回京城了。”   “这是为什么?”   沈云殊叹道:“当初咱家在西北经营久了,才招人忌惮,如今是不能再把江浙变成西北了。到时候父亲留在江浙,我去京城,他们才能放心呢。”   他压低声音:“再说,我去京城,也能帮帮皇上。皇上说,如今京营实在不大像个样子,颇有些人托人走门路进去,一群公子哥儿,吃喝玩乐的行,真要叫他们骑马开弓,个个稀松。再这么着,京营上行下效,就根本不能打仗了。”   京营乃是守卫京城的禁军所在,要说重要是颇重要的,可是要说打仗的机会却少。这些年西北的北狄人进不了大同,京营也有七八年不曾真刀真枪打什么仗了,平常训练都不由得懈怠起来,倒成了一些勋贵子弟镀金的地方。   许碧对于去哪儿倒没意见:“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只要咱们还在一处就行了。”   沈云殊心猿意马,趁机就在许碧小巧的耳朵上亲了一下:“若要进京,我能再立一桩功劳就好了,四品官儿,在京城里到底是不算什么。”他的官职低,许碧的身份也就低,不免日子过得不够舒心。   许碧被他弄得耳朵痒痒,半边脸连着脖子都红透了:“别胡闹,妹妹她们要看见了!”你有这份心,哪怕官职不能再升,我也满意了。 第106章 成亲   虽说拿红白事来比较不大合适, 但沈董两家这一桩喜事,的确比袁家那惊动了整个杭州城的丧事都热闹些。   董家提前三天送了嫁妆过来。董夫人是个最规矩的人,即使两个庶子非她所出, 她也没把所有的家当都贴补了女儿的嫁妆。倒是沈家送过去的聘礼, 董家一件未留, 全部放进了嫁妆里,也有满满当当的六十四抬,不算十里红妆,却也不少了, 中规中矩,正合着董夫人这个人的性情。   沈夫人是有点遗憾的。她巴不得儿子娶的妻子嫁妆丰厚, 叫所有人都看看。只是虽同是嫡子,嫡长子与嫡次子终归不同,沈大将军给沈云安的聘礼只按公中的例, 自己添了点东西罢了, 比不得当初沈云殊成亲的时候给的东西多。   这事儿,沈夫人原本是想跟沈大将军讲究讲究的,都是嫡子,再怎么长幼有序, 也不能差太多不是?再说了,她儿子娶的可是知府的嫡女, 许氏——不过是以庶充嫡罢了。   结果,沈夫人刚说完这话,沈大将军就回了她一句:“以庶充嫡, 不是夫人你的授意吗?”   沈夫人当时就懵了,这可死不能认啊!   沈大将军没多说,直接叫人把林妈妈叫了来,也不问她别的,只说当初许碧在驿站遇险时,林妈妈失职之事。按沈家的规矩,这叫失于职守,依后果严重与否,打二十到五十板子不等。   林妈妈万没料到,这都一年多前的事儿了,现在掀出来,当即就吓瘫了。   沈家这板子,跟军中的军棍差不多,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体,二十板子就能打掉半条命。更不用说,令大少奶奶被倭人劫持,这个后果绝对不是二十板子的事儿。   这么一吓唬,沈大将军想知道什么,林妈妈自然无有不言。最后沈大将军也没真要了她的命,意思意思赏了二十板子,打得她屁股开花也就罢了。   至于沈夫人那里,沈大将军多一个字都没说,她却吓得病了一场,至于聘礼什么的,两个儿媳的出身什么的,她再也没敢提起。   不但如此,沈夫人本想把林妈妈打发出去荣养的,沈大将军却不许,仍叫林妈妈在她身边当差,且一步都不许离。沈夫人看见林妈妈,就想起沈大将军对她做的事了如指掌,着实再没有动什么手脚的胆子了。对于董家只送了六十四抬嫁妆,自然也不敢再有半点儿想法。   不过,沈云殊倒是对董家的做法有点好感,无它,董家的嫁妆倘若动动脑子,其实是能摆出七十二抬来的,只是董夫人觉得,女儿是小儿媳,动静不宜压过前头长嫂。许碧嫁过来的时候是冲喜,那是一抬嫁妆也没有的,既如此,董藏月若是太闹腾了就有些驳长房的脸面,于是把嫁妆仔细收拾了一下,最终挤成了六十四抬。   这样知进退的人家,教导出来的女孩儿想必不会错,沈夫人糊涂事办过不少,可在给儿子结亲上倒是误打误撞地英明了一回。   许碧也很同意沈云殊的话。董夫人虽然在某些地方刻板了些,比如说当初一见面就因为她长了一张“狐狸精小妾脸”而有些言语不逊,但本人的品性倒并不差。而且相处日久之后,董夫人在礼数上挑不出她的毛病,也就不因为她的“狐狸精脸”再有什么意见了。   这么一想,许碧对于董家三姑娘嫁进来,其实还是挺看好的。又不求跟沈夫人一系交好,只要新妯娌是个懂礼数的,大家客客气气过得去就行了。   “花轿来了,花轿来了!”早有小丫鬟飞跑着来报信,沈云娇便笑道,“咱们去瞧瞧呗?”   今儿这样的喜事,礼数上自然可以放宽些,女眷们也能到大门去看看。许碧也颇有点兴趣:“走,瞧瞧去。”   花轿自然是极精致的,新娘子这会儿看不见,但骑着马的新郎官儿却是能看见的。连玉翘远远望着,抿嘴笑道:“二表弟怪精神的。”   许碧笑道:“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洞房花烛可是大喜事,自然精神。”   几个人都笑起来。青螺在连玉翘身边伺候,一边拿着伞替她们遮阳光,一边心里欣慰不已——如今自家姑娘也会说笑话了,若换了从前,连玉翘万不敢拿个男子来打趣的,便是表弟也不成。   沈云安今日的确精神。他本来生得白净,个子虽不如沈云殊高,却也修长,穿一身精致的大红喜服,便是一副佳公子仪态。这一路走过来,路边上看热闹的人里,颇有些夸赞他风流潇洒的。   只是沈云安自己却实没什么春风得意的感觉,反倒是一张脸皮要一直挂着笑容,自己都觉得僵硬了。   他不是头一回骑马迎亲了,一年前,他也是这么穿了一身大红衣裳,身后跟着一顶大红花轿,这样到了沈府门前。   那次他可没有这么满脸笑容,而是很不耐烦,只觉得这种种程序繁琐得要死!等到进了洞房要揭盖头的时候,这种不耐烦已经达到了顶点,于是他还没等喜娘说话呢,就抢过喜秤随手那么一撩——然后就看见了盖头下面的那张脸。   沈云安也不是没见过别家姑娘。西北民风疏阔些,女孩儿们也不那么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武将们尤其如此。可那些女孩儿,却没哪个能似许碧这般,重重撞进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就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二少爷——”身边的喜娘看沈云安一直发呆,由不得推了他一下,“新娘子下轿了……”   沈云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喜娘递来的大红绸缎,迈步往大门里走。只是才跨过门槛,他就看见不远处几个女子挤在一处,嘻嘻哈哈地往这边看。   十几个人里,沈云安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茜红衫子的年轻女子,自头顶树荫里漏下的几点日光落在她身上,那黑如鸦翅的头发仿佛镀了一层金辉似的,愈发衬得一张脸白里透红,艳如三月间盛开的桃花。   桃花就站在那里,一手还执了把月白色纨扇,遮了小半边脸,跟身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说没两句就笑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沈云安心里蓦然闪过两句诗,脚底下一个磕绊,险些歪倒。耳听那几个女子哄地笑起来,自己妹妹扯着嗓子在说:“二哥都高兴糊涂了!”   高兴糊涂了……沈云安不无苦涩地想,高兴在哪儿呢?   已经是走过一回的流程,沈云安只觉得索然无味,直到进了洞房,喜娘捧过喜秤来,他拿在手里,看着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只觉得这小小一把秤似有千斤重,好半天才在喜娘的催促之下伸出去,撩起了那绣着五色鸳鸯的盖头。   盖头底下是一张端端正正的脸。董藏月也是他见过的,十八无丑女,董藏月相貌也颇为清秀,便是今日浓妆艳饰,亦担得住,并不觉庸俗。盖头虽然掀起来,她却仍低垂着眼睫,耳根处微微起了一片红,神态却仍是端庄的。   沈夫人在旁边坐着,只觉得心里满意得不行。在这一点上,她跟董夫人的意见是一样的,当家主母,端庄大方是最要紧的。董藏月这副气派,才是正经的大家出来的姑娘呢。   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当然就是儿子了。以前儿子一直被沈云殊压着,半点好处都显不出来,现在儿子身上有了秀才的功名,又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妻子,总算是有一样能比得过沈云殊了,她如何不欣慰?   只是秀才的功名还是不够——沈夫人想到这个,又略有点泄气。五月里,董夫人托了人,把沈云安送进了白鹿书院,里头的先生看过了他的文章,说还欠些火候,今年可以下场,不过不要做什么指望,只当去熟熟手,见识见识便好。   当初梅家兄弟说沈云安不行的时候,沈夫人心里只是不信。在她看来,别看梅汝清是什么大儒,可做学问跟应举还是不大一样的,若不然,梅汝清自己怎么不去考进士呢?   老子如此,儿子想来也差不许多,能考中举人,却未必就能再进一步。故而梅若坚那般说法,沈夫人甚是不悦,且不以为然。可是如今书院里的先生也这么说,沈夫人才算信了。白鹿书院那不知教导出了多少举人进士,若说里头的先生眼光还不行,那就没人行了。   今年不行,那就还得三年。沈夫人愁了一愁,随即又打起了精神。怕什么呢?沈云安才十七呢,就算再等三年,二十岁的举人也够年轻了呢。   儿子的事儿办完,就剩下女儿了。沈夫人不禁往身边的沈云娇看了一眼,只等也给女儿找一门这样的好亲事,她一辈子的大事就算都圆满了。   沈云娇却没注意母亲的心事,反而拉了沈夫人一下,嘻嘻笑道:“娘,你看二哥,看见月姐姐,这眼睛都移不开了。”   沈夫人笑斥道:“别胡说。该叫二嫂了。”   虽是斥责,沈夫人心里却是高兴不已,觑着眼也去看儿子的神色。谁知这一瞧,却见儿子脸上的神色并不似是看董藏月看呆了,倒似是不知在想什么,满脸怀念之色。   沈夫人顿时心里咯噔就是一下,本能地转头去瞧许碧,却见那许氏立在灯烛之下笑吟吟的。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被这烛火一映,许氏那张脸更是艳如桃李,就是沈夫人也不能不承认,论容貌,董藏月逊色远矣。   洞房里女眷不少,沈云娇这一嗓子,少不得有人附和说笑。董藏月一句句听得都清楚,到底是年轻,忍不住抬起眼睛,瞟了沈云安一眼。   董藏月是一双水杏眼,端正大方,若是从眼角瞟人,就有点不大合适。沈云安看着她睫毛微动的模样,忽然就想起上次他掀开一方大红盖头的时候,那个人飞过来的一眼。那微微上翘的眼角,眼波一动,就令他想到那句“水是眼波横”。就是那么轻轻一瞥,就教他坠进了那潋滟光波之中,再爬不出来……   沈董两家的亲事,并没哪个不长眼的会真来闹洞房或是死拉着新郎灌酒,大家热热闹闹到天晚也就散了。许碧才到院门处,就听后头脚步声响,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许碧也不回头,故意把手抽了一下:“也没个动静,吓人一跳。”   沈云殊一身酒气,整个人都往她身上靠:“没见跳起来啊?”   许碧嗤地一声笑了:“身上这么重的酒气,喝了多少啊?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你成亲呢。”   “替二弟挡酒呗。”沈云殊一条手臂围着她的腰,头直往她肩上歪,哼哼唧唧,“醉了,走不动了。”   骗鬼哟。刚才那脚步声别提多轻快有节奏了,这会儿来说走不动?再说了,别看整个人好像都歪在她身上,其实她肩上也没多少份量呢。   不过许碧也不打算揭穿他,反而撸了撸袖子,拖住沈云殊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走,为妻背你回去。”   沈云殊一下没忍住就喷笑了出来。别看许碧这几个月结实了不少,人也又长高了几分,可说背他——不把她压趴下才怪!   然而妻子都这么说了,沈云殊当然要配合,遂做出一副伏在许碧背上的模样:“好,就指望少奶奶了。”   后头的丫鬟们都掩了嘴笑,识趣地放慢脚步,远远地看着大少奶奶把大少爷“背”进了正房……   沈夫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对着玻璃镜子一照,眼下两个好大的黑眼圈。   红罗早就往厨下去取了两个白煮蛋来,剥了壳给沈夫人敷眼睛:“夫人别急,这大喜的日子,二少爷心里高兴,喝醉了也是有的。”   沈夫人心里堵得难受,一句话都不想说。其实有沈家的身份在,哪个客人那么不长眼,会真灌沈云安的酒呢?何况早就安排好了,沈云殊与董家两个儿子都过来,就是为替沈云安挡酒的。结果,沈云安根本不领情,喝得比客人还实在,到底把自己灌倒了。沈夫人派了林妈妈去盯了一晚上,沈云安到底是没醒过来,当然也就没圆房了。   大喜的日子不圆房,一则不怎么吉利,二则——若是董家知道了,该怎么想?沈夫人一夜没睡好,黑眼圈可不就出来了?   但不管圆不圆房,今儿一早是要敬茶的。沈夫人心里再堵,也得忙忙地拾掇好了去喝媳妇茶,特地还备好了贵重的见面礼,要给儿媳妇撑场面呢。   到了堂屋,只见沈大将军已经到了,沈云殊与许碧也在。沈夫人目光不由得往上首的两把椅子扫了一眼,见并没有摆上连氏夫人的牌位,这才松了口气,扬起笑脸道:“大郎倒起得早。”   沈云殊把她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笑了一笑道:“二弟的好日子,自然要早些过来。”其实沈夫人真是多虑了,他可没有跟沈夫人争儿子的意思,只要沈夫人别跟他的生母争就行了。   沈夫人眼尖,看见沈云殊和许碧都垂着手,可看那衣袖的纹理,两人只怕在袖子里还勾着手呢。这股子亲热劲儿,落在她眼里简直跟针扎似的难受。   一时沈云婷等人都到了,便听外头丫鬟道:“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了。”打起帘子,沈云安与董藏月一起走了进来。   沈夫人一颗心吊得高高的,却见董藏月面上并无不悦之色,反而是微有几分羞涩之意。且她过门槛的时候,沈云安还伸手扶了她一下,瞧着竟还甚为亲近的样子。沈夫人只觉得这心忽地一下就落了实处,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了。   丫鬟早在地上铺了锦垫,小夫妻两个磕头奉茶,沈大将军一脸笑容,给了个荷包,里头装的当然还是银票,跟许碧那时候倒是一样的。   沈夫人见了荷包,心里又踏实了些,笑眯眯接了茶,一摆手,红罗就捧上一对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镯子:“好生过日子,若安儿有什么怠慢你的地方,只管来告诉我。”   董藏月抿嘴一笑:“是,媳妇都听母亲的。”   说起来,昨天晚上沈云安喝得烂醉,倒在喜床上跟挺尸似的过了一夜,董藏月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大自在。只是早晨沈云安起身之后颇为懊悔,与她好生赔了个不是,看他态度诚恳,董藏月亦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这点不快也就消散了。   沈夫人见她笑得十分单纯,并不似矫饰,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来给你们大哥和妹妹们见礼。”   沈云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心中酸涩难言。许碧今儿换了一身桃红衫子,脸上也只是薄施脂粉,却愈见丰艳,站在沈云殊身边,眉目之间都有几分春色。   沈云安如今也不是不知人事的少年郎了,房中既有了通房,自然晓得这些个事儿——许碧这一看,就是与沈云殊浓情蜜意,一夜春光了。   其实沈云安也是读了这些年圣贤书的人,如何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见不得人?只是无法自拔。可这会儿他都娶妻了,心上那人却是心里眼里只看着他大哥,他若再做些肖想又有何用呢?   眼看许碧受了礼,笑吟吟递过两个荷包来,沈云安心下一阵黯然,双手接过荷包,低声道:“多谢嫂嫂。”这个女子是嫂嫂,也只能是嫂嫂了。   这一番茶敬下来,沈夫人真是欢喜得不行。待见礼完毕,便笑道:“昨儿晚上折腾到那般晚,想必没歇好,快回你们院子去歇歇,晚上过来一起用饭。”   董藏月还要侍奉沈夫人,沈夫人拉了她的手笑道:“咱们家没这许多规矩的,不信你问问你大嫂。”   许碧笑着点头道:“夫人素来体贴小辈,弟妹只管听夫人的就是。”能有个明理的弟妹,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董藏月便跟了沈云殊回自己院子,一路上悄声问沈云安:“母亲几时起床,几时歇下,夫君看,我去问问红罗姐姐可好?”婆婆虽然宽厚,她做媳妇的却不可这般拿大。   沈云安倒不很在意道:“问问也罢。不过母亲素来不在这上头讲究,就是大嫂,也只是每日早饭过后去问安,过一半个时辰就回自己院子了。”   他说到“大嫂”二字,只觉得心里又是一酸,却也并没自己想的那般难捱。   董藏月柔声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自己不能如此。沈云殊是原配之子,沈夫人于他只是继母,自不能苛求许碧。可她却是沈夫人的亲儿媳,若是在礼数上跟许碧一般,那却不合适了。   两人说着话回了自己院子,才进院门就见剪秋迎了上来:“少爷,少奶奶回来了。早饭都备下了,可要这会儿传饭?”   董藏月不由得仔细看了剪秋两眼。她是知道沈云安有个通房的——似沈家这般的人家,家里少爷公子到了年纪有个通房什么的亦是常有之事。董藏月自然不能说乐见其成,可也并不如何嫉妒,只要这通房本份便好。   剪秋却是被她看得心里忐忑不安。她一早就起来了,可正房那里有董藏月带来的陪嫁丫鬟,她竟是被挡在外头,没能进去服侍。这会儿她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只不知少奶奶会是个什么反应。   沈云安倒没在意:“这是剪秋。回头让她——”刚要说回头让剪秋给董藏月敬茶,转念一想,今儿是成亲之后第一天呢,说这个未免太急,倒好像怕董藏月嫉妒似的,遂把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院子里的事,你有什么不知的,只管问她。”   董藏月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陪嫁丫鬟小青给了剪秋一个荷包:“这正好呢,我才愁着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沈云安笑道:“我这院子里也没多少事,回头把人都叫来你见上一见,过几天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夫妻两个说着话进了房里,剪秋刚要跟进去,小青已经伶俐地将她一拉,笑道:“方才二少爷都说了,有什么事都要请教姐姐,正好,我正有事要求姐姐指点呢。”   剪秋被她拉着走,手里的荷包攥得紧紧的,里头一团硬硬的东西硌着掌心,硌得她有些发痛…… 第107章 暴病   沈云安成亲之后, 就是沈云婷定亲,中间还夹着沈云娇及笄,沈家喜事连连, 好不热闹。   其实沈夫人很想把沈云娇的及笄礼大办一下的。   武将人家原没有这么讲究, 只是沈夫人到了江浙两年, 见了别人家女孩儿的及笄礼,也颇想让沈云娇出这么一回风头。这两年因为袁家,沈家人连出外交际都不多,沈夫人十分觉得委屈了女儿。好容易现在掀翻了袁家, 沈家在江浙便是头一等的人家,叫沈云娇多露露脸, 也好说亲事不是?   只是踌躇再三,沈夫人还是没敢大折腾。无它,之前沈大将军对她的警告着实让她有些心慌。想想许碧那会儿及笄是个什么情形, 沈夫人一阵心虚, 生怕沈大将军再提起她撺掇连玉翘之事,末了只能请了几家相熟的人家,给沈云娇低调地办了及笄礼。   不过即便没有大宴宾客,到了那日送礼来的人家也不少, 沈云娇得了不少好东西,颇为高兴, 沈夫人也挺满意。   然而,就在这一片热闹欢喜之中,陡然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沈云婷头上脸上突然起了成片的红疹, 面肿身热、昏迷不醒,把全家人都吓了个半死。   恰好此时正是换了庚帖,往佛前供着卜平安的时候,沈云婷这突然病倒,府里一时传言四起,不少人都在嘀咕,怕是大姑娘这门亲事不大妥当呢。瞧瞧从前,大姑娘身子素来结实,何曾病过?偏这庚帖往佛前一供就病了,还是这般吓人的病,只怕是两人八字不合,说不得,梅大公子怕是克妻。   这话还不仅是在沈府里传,一传就传到外头去了。   如今袁家倒台,沈家便是江浙新贵,家里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外人都会竖起耳朵来听,更何况这样的大事呢?一时间,整个杭州城都在传,说梅大公子克妻。   这话听起来也不无道理啊。梅大公子前头不是娶过一房么?听说在娘家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可进门才一年就急病没了。如今这又要再娶,才定亲,沈大姑娘又不好了。前头那位梅奶奶大家没见过,可沈大姑娘西北过来的,身子素来好,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突然之间就这样了,可见这克妻之说,未必就是没影的事哟……   沈云婷的院子已经被隔离了开来,唯有香姨娘死活要守着女儿。其余女眷们都各自在自己院里呆着,不许胡乱串门儿,预防沈云婷万一是什么疫症或痘疹之类会过了人。   “少奶奶——”知晴忧心忡忡,“大姑娘这,这是出痘吗?”她和许碧还有知雨可是都没出过痘的,这要是沈云婷真的出痘——病发前那几日许碧都在沈云婷院子里帮她做针线备嫁妆,只怕多半都是要染上的。   许碧摇了摇头:“你们有谁觉得不舒服,或身上发热吗?”   “这倒没有。”她们这院子里也把预防的汤药煎了,每人都喝了两回,至今尚未见有发病的,“表姑娘那里也没有。”   许碧隐隐约约地已经猜到了一点儿,笑笑道:“既然到现在还没人发病,那大约就是没事了。大姑娘这个,未必就是出痘。”   知晴自己没个主意,听许碧说了这话方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痘症险得很,只要大姑娘不是出痘就好。”   知雨心细,忍不住问了一句:“可若不是出痘,怎的这些日子还不好呢?再说,要不是痘症,可是什么病呢?”   许碧道:“风疹或别的什么,这世上的病症多了去了,咱们又不是郎中,哪里知道呢。”   知晴小声道:“外头都说梅大公子克妻——”   “别胡说。”许碧微微一皱眉,“那些人胡言乱语的,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前不是还有人说表妹克夫么?都是一个道理。”   “可是——”知雨也低声道,“梅老先生好像已经要退亲了……”   “谁说的?”许碧吓了一跳,“谁又在胡说?府里这几天真是乱得不成样子了!”   知雨低了头,却还是道:“奴婢,奴婢是听九炼说的……好像两位梅公子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去京城了,说是梅二公子明年要下春闱,先往京城去做个准备什么的……”   许碧眉头紧皱:“赶紧把九炼叫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只怕这件事,跟她想的差不多……   九炼还没来,沈云婷的院子里,沈大将军已经到了。   “这是婷儿的庚帖。”沈大将军将一张纸放到桌子上,看向面容憔悴的香姨娘,“婷儿可好些了没有?”   香姨娘眼圈一红:“郎中今儿诊了脉,说是略好些了,可,可婢妾真看不出哪里好了……”   沈大将军看了她一会儿,方道:“与梅家的亲事已经做罢了,想来明日婷儿必会大好。”   香姨娘拿着帕子抹眼角:“但愿罢……如今婢妾也不想什么亲事了,只要婷儿能过了这一劫就好。”   “梅大公子是个极好的人。”沈大将军缓缓地道,“婷儿错过这门亲事,委实可惜。”   香姨娘哽咽道:“大约也是没有缘分罢……”   沈大将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觉得玉翘是不是真的克夫?”   这问题跟沈云婷的病八竿子打不着,香姨娘没想到沈大将军会忽然转了话题,怔了一怔才忙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不过都是些小人嚼舌头罢了。”   “是吗?”沈大将军神色不变,只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叫人往外散布梅大公子克妻的话呢?你是要学小人嚼舌头吗?”   香姨娘脸色大变:“老爷,老爷说什么?”   “怎么?”沈大将军反问道,“难道这话不是你叫人散布出去的?或者你要说这事儿是夫人做的?只是夫人从不关心婷儿会嫁给什么人,怕不会操这个心罢?”   香姨娘嘴唇微颤,陡然双膝跪倒,以额抵地,大哭道:“是婢妾糊涂……可是,可是婢妾真的怕啊……婢妾就只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婢妾宁愿她失了一门好亲事,也不敢拿她的命来赌啊!”   她尚未说完,只听呯一声巨响,沈大将军猛地一拍桌子,整张花梨木的桌子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似乎随时都会被拍散了架一般。桌上的茶壶茶盅齐齐一跳,咯咯颤响不止。   香姨娘被骇了一跳,惊慌地抬起头来,就见沈大将军面沉似水,逼视着她道:“你怕什么?不是你给婷儿下的药么?你心里自有算计,又怎么会让女儿死呢?”   “老爷,老爷——”香姨娘这次真的变了脸色,“婢妾没有——”   “你还说没有!”沈大将军猛地站起身来,“什么风疹出痘,婷儿前几日都跟她表姐和嫂子在一处,连屋门都没大出,怎么就她一个人病了,许氏和玉翘的院子里却连下人都没半个病的?你当我是瞎子吗?”   香姨娘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这,这婢妾如何能知道呢?说不得,就是婷儿身子弱,这得病的事儿,哪里说得准呢?又或者,又或者真是婷儿跟梅大公子八字不合——”   沈大将军一个茶盅摔了下来,准确地在香姨娘脚边开了花:“捧香,你是要我把那郎中带过来与你对质,才肯说实话吗?”   香姨娘猛然闭住了嘴,屋子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沈大将军看着她,神色中难掩失望:“你一向明白,这次究竟是为什么?”要不是沈云殊想到把那郎中叫去审问了一回,他绝不肯相信这事儿居然是香姨娘做的。   香姨娘嘴唇颤抖,半晌才把眼睛一闭:“不错,是我做的。婷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叫她就结这么一门亲事!”   她一脸破釜沉舟的模样,虽然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也高高扬起:“我是个贱命之人,能做老爷的妾室已然是极大的福分了。可婷儿也是老爷的血脉,纵比不得嫡出的尊贵,也是老爷的亲闺女啊!”   沈大将军莫名其妙:“自小我对婷儿难道还与别人不同?我几次说过让她与娇儿一样份例,不都是你死死压着,口口声声说嫡庶有别吗?”   “份例算什么!”香姨娘也豁出去了,“女儿家,在家时少几身好衣裳,少几件好首饰可算得什么呢?亲事,才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我压着婷儿,就是想老爷和大少爷对她多怜悯几分,能给她挑一门好亲事!”   沈大将军打断她:“你觉得梅家这不是好亲事?”   “为何不说梅二公子?”香姨娘抬高了声音,“梅大公子年纪既长,又不入仕,算什么好亲事?我晓得若说梅二公子,老爷和大少爷要为难几分,可——可婢妾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老爷、照顾大少爷,还有婷儿,血脉之亲,难道就不值得老爷和大少爷为她用用心吗?”   沈大将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殊儿不曾与你说过?这是婷儿自己挑中的。”   “婷儿知道什么!”香姨娘说着又流下泪来,“这也是婢妾造的孽,天天的与她说嫡庶有别,弄得她总是自以为不如人,才不敢挑梅二公子的。这是她懂事之处,可,可老爷和大少爷难道就不能为她想想?”   沈大将军抬起手点着她,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罢了,怕是有些话,殊儿不曾与你说。当初许氏是带婷儿去见过梅家两位公子的,婷儿看过之后,自己选了梅大公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话,殊儿不敢与你说,怕你死守着规矩,倒要责怪婷儿。原本我和殊儿的确都是想选梅二公子,哪怕如你所说要为难几分,也要试一试。是许氏说,还该让婷儿去见见人,到底是她自己的亲事,要她自己欢喜才好——”   香姨娘哈地一声冷笑了出来:“果然,我就晓得是这般!大少奶奶好算计呢,叫婷儿自己去挑,婷儿可晓得什么?撺掇着婷儿选了梅大公子,大少爷倒不必为难了呢。若有人说句不是,就说是婷儿自己选的。那外头的人若知道了,只怕还要说婷儿没个廉耻,自己选夫婿呢!”   她满腹怨气,到这会儿终于爆发了出来:“叫婷儿自己欢喜?梅大公子长婷儿十岁,相貌平平,更不必说前程。只要有眼睛的,谁不会挑梅二公子?婷儿偏挑了梅大公子,难道是她眼睛瞎不成?只怕大少奶奶在她面前没少说什么,婷儿自幼就懂事,哪里肯给大少爷和老爷添麻烦,可不就选梅大公子了?”   “你够了!”沈大将军万没想到香姨娘对许碧竟疑心至此,“许氏也是一片好心!”   香姨娘冷笑道:“大少奶奶可真是一片好心!我没见哪个做嫂子的一片好心,哄着小姑去见陌生男人!若是婷儿不选梅大公子,大少奶奶是不是还要哄着婷儿去私相授受了?我看,倒是老爷和大少爷,是不是都被她骗了!”   沈大将军沉了脸:“休要胡说!她骗了殊儿什么?”   “老爷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香姨娘索性站了起来,“大少奶奶哪里是什么充嫡女教养的,她分明就是许家不要了,拿来糊弄咱们家的!看她的相貌,若真是个好的,许家哪里舍得送来给大少爷冲喜?何况自她来后,哄着大少爷做了多少事!院子里两个丫鬟,都被她打发了,说是不规矩。可她自己可规矩?不晓得老爷知不知道,梅家两位公子住在花园子里,她半夜三更就偷偷往花园里跑。就前些日子把紫电打发出去那事儿,分明就是她自己不知为了什么偷偷出府,被紫电发现,倒说紫电窥伺正房。这些,大少爷可都知道?”   沈大将军顿时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不要胡说,那是殊儿接了她去。此事我也知晓。”   香姨娘早料着多半就是这样了:“老爷,自来规矩人家的女眷,哪有似大少奶奶这般的?就是以前的太太,又何曾如此不守规矩?才进门就能瞒着自己以庶充嫡的事儿,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好了!”沈大将军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也就不能再跟香姨娘多做纠缠,“我只问你,你既说规矩,与梅家大公子这门亲事,我和殊儿都觉得不错,你却暗中给婷儿下药,又是为什么?就算你不满意,要退亲,又为何要去外头散播谣言,说梅大公子克妻?”   这话问得香姨娘无可回答,索性扑通一声又跪倒了:“老爷,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沈大将军看她捂脸恸哭,缓缓道:“你若真不情愿,为何不来与我说?莫非在你心中,我就不肯为婷儿着想?你散播这等谣言,可想过若是被人知晓,梅家自然是不结亲反结仇,就是婷儿,又会落个什么名声?”   香姨娘哭道:“是婢妾一时糊涂……”   沈大将军摇了摇头:“你不糊涂。你既晓得许氏这些事,疑心她行为不轨,为何不与殊儿说?或是来与我说?”   香姨娘含泪道:“大少爷那般喜欢大少奶奶,婢妾如何敢说……再说,婢妾也怕是自己弄错了,误会了大少奶奶……”   沈大将军又拍了一下桌子:“殊儿小时候,夫人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哪怕你只是猜疑,也会立时告诉我。为何到了许氏,你便不说了?你既知道或许是误会,为何到了婷儿的事上,就认定了是许氏挑唆?”   香姨娘被问得无话可说,只能又捂着脸哭起来。   沈大将军看着她哭,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却不想……如今梅家已然退了亲,也遂了你的心意,可是,却未必遂婷儿的心意了。”   香姨娘忙道:“婷儿懂什么,她的亲事,还要老爷替她谋划——”   沈大将军怒道:“我方才就说了,梅家这桩亲事我看着就很好,你还要我如何谋划!莫非就只有荣华富贵才是好的?”   香姨娘不敢回答,但看那神色,沈大将军就知她并不肯松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你莫要后悔才好。”起身要外走,又站住了,“从今以后,我书房里的事你不必管了,若没事就在屋里给婷儿做做针线罢。你身边那两个丫头年纪不小,也该打发出去了,另换好的来。”   香姨娘脸色大变:“老爷——”若是她什么都不能管了,她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地位?就是这次收买郎中,叫人往外散播消息,还不都因着她能管着沈大将军书房里的事,才能使唤得动人?   “我都是为了婷儿!”香姨娘膝行两步,想抓住沈大将军的衣摆,“当初太太叫我伺候老爷,照顾大少爷——老爷,就算婢妾做错了,老爷看在太太的份上,也恕我这一回吧……”   沈大将军闪开一步,让她抓了个空:“到如今,你也不觉得你做错了……”   沈大将军出了屋门,便见沈云殊站在院中,神色复杂。沈大将军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道:“处置了?”   沈云殊转过身来陪着父亲往外走,一边道:“鹦哥并不知情,只是看见百灵给那郎中塞银钱,觉得有些不对,才悄悄来报的。至于百灵那丫头,也是个糊涂心思,只觉得这亲事不好……已经打发到庄子上去了。”鹦哥过阵子会找个殷实人家嫁了,至于百灵,已是灌了哑药,日后也就是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了。   “再挑两个老实的过来,不要夫人经手。”沈大将军深深叹了口气,“到底也是她一片慈母心肠,虽然糊涂,但——看在她伺候过你母亲的份上……”   沈云殊低声道:“姨娘对我的情份我都记得,只是不曾想到,她误会碧儿至此……”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香姨娘看着对许碧亲亲热热的,怎么心里……   沈大将军又何尝明白:“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良善单纯之人……”时至今日才发现心思如此之深,着实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啊。或许儿子不肯纳妾,其实是对的。   “以后,就让她在芥子居住着罢。”沈大将军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香姨娘了。   “只是婷儿——”沈云殊也深深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或许当初真不该让她自己去选,只是……”   沈大将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晓得许氏是一片好意。”他虽不在家中,但家里的事也大略都知道的。儿子说的那些固然是大事,但看许氏平日对沈云婷,对连玉翘,看似是小事,却可见其人厚道。只是,的确委屈了大女儿,不过她与梅若明也不过见了几次,应该也不会用情太深罢……   沈云殊松了口气:“父亲知道就好。幸而梅家还不知晓,外头散播谣言的人及那下药的郎中,我也已经都处置干净了。”没结成亲,却也不能结仇。香姨娘做得最错的就是她不该用诋毁梅若明的法子来毁亲,若是真被梅家知道,她就不仅仅是被禁足在芥子居的结果了。   香姨娘听得外头没了声音,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沈云婷房里走。其实她给沈云婷用的不过是一些药膏,抹在面上身上就会起红疹,至于昏迷不醒什么的,其实是用了些安神昏睡的药罢了。只有那发热,确实是下了一点有些妨碍的药,不过郎中已经保证过了,等沈云婷醒过来,稍加调理,便会恢复如常。   香姨娘这般想着,刚走到女儿门前,就见丫鬟宝梨惊慌失措地冲出来,一见她便哭道:“姨娘,不好了,姑娘脸上身上的疹子有些渗水了,还,还烧得更厉害了!”   “什么?”香姨娘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明明停了药就不会发热了!”   宝梨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急得跺脚:“姨娘快进去瞧瞧罢,奴婢去叫人,把那郎中再叫回来,他不是说这副药吃了就会好么?”   香姨娘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冲到沈云婷床边,果然见沈云婷面色红得异样,嘴唇却有些青紫,再一探额头,只觉烫手,顿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了下去…… 第108章 揭开   沈云婷这一场病, 直拖了一个月之久。   郎中讲的那些脉象和医理许碧听得是半懂不懂,但依她看,沈云婷这个属于严重过敏, 根子多半就还在香姨娘在她脂粉里下的那种药膏。   个人体质不同, 那种药膏给一百个人用, 大约都只是生些红疹子而已,可偏偏到沈云婷身上就严重了。何况香姨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沈云婷沐浴的水里也加了,再加上用了点什么让她发热的药, 大约真是凑在了一起,沈云婷遂大病了一场, 最严重时头面都是浮肿的,瞧着好不骇人。   香姨娘不眠不休地守在沈云婷床边,熬得两颊都陷了进去。原本她平日里虽不浓妆艳饰, 却也是衣着得体、薄施脂粉, 瞧着还仿佛二十来岁似的。这一个月下来,连头发都不好生梳了,瞧着硬生生老了十几岁。   沈家的喜气也因沈云婷这一病而荡然无存,好容易熬过了一个七月, 沈云婷总算是渐渐好了起来,只是人瘦了一大圈, 且脸上身上的肌肤颜色黯淡,留下了些斑点,更时常作痒, 略见一见风,便会泛红。   郎中只说是体内热毒未清,吃药也不相宜,配了些药水慢慢涂抹。许碧却觉得沈云婷是因为这一病变成了超敏感肌肤,恐怕日后连脂粉也不好多用了。   沈云婷原是个不大多话的,这一病就更沉默了,香姨娘天天守着也不见她说句话,心里发急,想出许多话题来,沈云婷只是不接。香姨娘实在被逼得急了,不由得眼泪又要下来:“我的姑娘,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是要把姨娘急死么?”   沈云婷倚在枕头上望着窗外,这时候才把目光转回来,看了香姨娘一眼,淡淡地道:“姨娘这会儿还急什么呢?不是都遂了姨娘的心吗?”   香姨娘一怔:“这是什么意思?我遂什么心?你这一病,我都快要急死了……”   沈云婷定定地看着她:“姨娘急什么呢?这药用了会怎么样,姨娘不是都算计明白了么?梅公子走了,我自然就会好起来,何必着急?”   香姨娘的脸唰地白了:“姑娘,谁,谁跟你说了什么?”   旁边宝杏低头倒了杯水搁在沈云婷手边,便悄悄退了出去。那日她往外头去倒药渣,正听见沈大将军在审问香姨娘,因人都被打发下去了,宝杏便悄悄地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她原是担心香姨娘的,怕沈大将军因沈云婷病倒之事怪罪香姨娘没有好生照顾,谁知听了几句便惊得她心里呯呯乱跳,直听到香姨娘怨怪大少奶奶,她便再也不敢听下去,连忙走开了。   虽听到了这些,宝杏却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告知沈云婷,直到沈云婷病重,宝杏方下定了决心——谁能料到香姨娘竟会给自己亲生女儿下药呢?虽则香姨娘本意并不是要害沈云婷,可这一病实在把宝杏吓着了,若是不告诉姑娘,香姨娘能做第一回,能不能做第二回呢?这次姑娘就这般险,若是再有下回,谁知道会怎样?   宝杏轻轻关上门,就在门外守着,只听屋里香姨娘都结巴了:“姑娘,你可别听那些嚼舌头的胡说……”   沈云婷却并不跟香姨娘辩驳,只道:“我是姨娘生的,姨娘要怎么样,我都没话说的,就是这条命没了,也只当还姨娘的——”   她还没说完呢,香姨娘就哭得不行了:“大姑娘,你这话是要戳我心窝啊……”   沈云婷静静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只是我听说,姨娘怎么还对大嫂有些怨恨?难道爹爹没有告诉姨娘,梅大公子是我自己挑的么?嫂嫂只是见姨娘口口声声说着规矩,怕叫姨娘知道我自己做主心里不快,才把事儿都自己担着。”   一说到许碧,香姨娘顿时就来了气,沈云婷听她巴拉巴拉把许碧骂了一番,才淡淡道:“原来姨娘竟对大嫂怨恨至此,那平日里姨娘对大嫂的亲近都是假的了?”   香姨娘一时噎住。沈云婷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姨娘平日里的规矩本分,也都是假的吧?若是姨娘真本分,怎么会怨恨大嫂,又怎么会给我下药?”   “婷姐儿,姨娘这都是为了你!”香姨娘急死了,“这女儿家成亲是第一等的大事,他们怎么对我,我都无妨,可你——”   “可姨娘知道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么?”沈云婷打断她,“姨娘觉得,我愿意过夫人这样的日子?整日里与外头人应酬,唇枪舌剑的没个完。家中且有妾室庶子女,教我心里难受?”   便是连宝杏都没料到沈云婷会说出这种话来,香姨娘更是脸色惨白:“姑娘这是怪我?”   “我不怪姨娘。”沈云婷淡淡道,“姨娘生我养我,我若有一丝怨怪看轻姨娘,都该天打雷劈。可我也不愿将来妾室成群,与我分一个夫婿。”   香姨娘脱口便道:“那梅家也没有妾,梅二公子难道不好?”   “梅二公子是要出仕的。”沈云婷轻笑了一下,“人哪,这官位越往上走,纳妾置婢的就越多。梅家如今没有妾,可梅二公子未必就没有。且就算梅二公子没妾,他要的也是那等八面玲珑,能帮他在外头应酬的人。我却不是,既做不来,也不想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香姨娘索性道:“怎见得官宦人家就不好?大少爷这样,难道不好?大少奶奶平日里又何尝要做什么?”她看许碧闲得很呢,若不然也不能射箭骑马的折腾。   沈云婷冷笑道:“姨娘难道没看见,前些日子大哥在外头剿匪,大嫂担心成什么样子?何况,大嫂要做的事,只怕姨娘看不见罢了。”她到底跟许碧更亲近,有些事情隐隐约约有些觉察,只是晓得不该她过问,并不深想罢了。   “不说别的,大嫂跟大哥在西湖边上遇险那回,姨娘就忘记了?”沈云婷只觉得跟香姨娘说话从未这么累过,“姨娘不用怨怪大嫂,我晓得,姨娘是嫌大哥对大嫂太好,心里不自在了。亏姨娘平日里只说自己是婢妾,其实心里却当着自己是大哥的亲娘一般,可是?”   香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沈云婷一脸失望:“姨娘以本分立身,装得不累么?”以前她心里不是没悄悄抱怨过香姨娘太拘泥,可如今知道生母这本分都是装出来,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姨娘看大嫂不顺眼,总觉得是大嫂撺掇我挑了梅大公子,却不想想,我比大嫂还长一岁,究竟谁能撺掇了谁?实告诉姨娘,大嫂当初是叫我去相看梅二公子的,父亲大哥也都取中梅二公子,是我自己觉得,梅大公子为人温和体贴,我喜欢听他讲些学问,也喜欢他的性情,至于梅二公子——太功利了些,我怕我将来若做得不合他意,他便不会太宽容。”   沈云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也觉得疲倦,看香姨娘还是一脸倔强,只觉得失望,叹了口气道:“罢了,姨娘一心只觉得高门大户就好,那就如姨娘的愿罢。我也不能孝顺姨娘什么,只要姨娘心里自在,那也就够了。”   香姨娘这会儿才发觉女儿说的似乎是真心话,不由得有些发急:“你就这般欢喜梅大公子?他,他可哪里好呢?”她是真看不出来啊。   沈云婷怅然地笑了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况这会儿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摆摆手,咳嗽两声,转头向里躺着去了。   沈云婷与香姨娘这番对话,最终当然还是与香姨娘和沈大将军的对话一样,都传到了许碧耳朵里。当然,彼时梅汝清连带着两个儿子都已经离开杭州,早到京城了。   “姨娘凭什么怨怪少奶奶!”知雨气得眼都瞪圆了,“少奶奶一片好心——”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许碧对香姨娘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父亲叫她在芥子居禁足,也就罢了。只是婷儿可惜了……”老实说她也没想到沈云婷对梅若明居然真有了这般情分,或许一见钟情是真的有的。   知雨也同情沈云婷:“香姨娘这叫闹的什么事!奴婢听宝梨说,大姑娘脸上那些斑,用药涂了这许久,还是不见好。”沈云婷本来肤色虽然略深些,但很有光泽,如今病过这一场,脸上生红疹的地方落下了大片微微黄褐的痕迹,看着总像没洗干净脸似的。郎中说是热毒残存于肌肤之中,用珍珠粉配了个什么膏在抹。   许碧叹道:“慢慢养着吧。好在婷儿还年轻,过几年会好的。”年纪小,新陈代谢快,肌肤自愈能力好,应该是会渐渐淡化的。   知雨却道:“大姑娘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可多大了呢,早耽搁了。还有,这退了亲事大姑娘的病反而发得重了,现在外头都说,根本不关梅大公子的事儿,倒是大姑娘——都说是因为舍不得这门亲事,才病重了……”   许碧一阵头疼:“香姨娘这回可是要后悔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世人的嘴就碎,这么一说,倒把沈云婷名声弄得不好了。   “恐怕再过几日,姨娘更要后悔了。”门口忽然传来沈云殊的声音,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神色复杂。   许碧顿时笑了,起身迎他:“不是后天才能回来吗?怎么这会儿就到了,九炼也不早告诉我一声。”袁家一倒,整个江浙的残余海匪似乎都安生了好些,沈云殊在家里呆的时间久,前几天忽然说有军情,匆匆赶去了营里,没想到今天就回来了。   “这个时辰到家,中午一定又没好生吃吧?”许碧一边帮沈云殊宽去外头的大衣裳,一边叫知雨,“先叫小厨房下碗鸡汤面来,也不用太多,倒是那个酱瓜条什么的上一碟,有甜味儿的点心配一碟。”以前她都不知道,沈云殊居然喜欢吃甜的。   知雨忙去小厨房转一圈,先打了洗脸的热水来,许碧亲手投了帕子叫沈云殊擦了脸,才接上刚才的话题:“姨娘要后悔什么?”   沈云殊随手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拉着许碧坐到罗汉床上,叹道:“梅家父子才进京城,就得了皇上召见。皇上试了梅大兄的学问,给他一个六品头衔,让他去修书了。”   虽然梅沈两家的亲事做罢,但因沈家消息掩得紧,梅家父子并不知晓香姨娘背地里做的手脚,还对沈云婷有几分愧疚,倒更跟沈云殊亲热,如今竟成了通家之好,直接兄弟相称了。   许碧险些噎着:“梅大兄去修书了?”   “是啊。”沈云殊不老实地摸着媳妇儿的手,却也不耽搁他说话,“其实先帝那会儿就想修书,只是因为太子和端王之事,先帝一病不起,这事儿也就耽搁了。如今西北平安了些,东南也还好,皇上就想起了此事。正好明年春闱,新进士少不了,人手足够。梅家伯父是大儒,皇上召见之后就说起修书之事,梅伯父说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年心思多在民间之事上,于学问上反而有些荒疏,就推荐了梅大兄,说他于杂学上还下过几分工夫,这修书,自然是集天下书籍之大成,梅大兄于此还能效几分力。听说皇上当场就传了翰林院掌院学士与国子监祭酒来,让他们与梅大兄谈论杂学,结果……”   “结果梅大兄赢了?”许碧不满他又卖关子,“讲话讲一半,讨厌!”   沈云殊嘿嘿一笑:“你这不都猜着了吗?梅大兄旁征博引,掌院学士与祭酒最后也甘拜下风,称赞梅大兄博学。梅大兄说,翰林院要供奉朝廷,国子监则育天下英才,自然走的是正统,他是杂学旁收,故若论杂学自是略有心得,若论书经文章,则他不如。”   “没想到梅大兄还真是挺会说话的。”梅若明瞧着有点儿书呆子样,没想到君前奏对还挺有一手的。也难怪,梅汝清带着儿子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别让儿子读书读成呆子么。   沈云殊笑道:“梅大兄是个说实话的人。皇上听了颇为高兴,说修书就是要海纳百川,当即就赐梅大兄进士出身,封他为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修书了。”   “从六品——”许碧想了一下,“就是新进士入翰林,一般也是从七品编修开始的吧?”   “还得是考得好的。”沈云殊点头,“若是不好的,外放地方为官,最多也就是七品县令,有些还未必就能得着缺呢。”京官惯例是比外官要高些的,虽然编修也是七品,县令也是七品,但前程却是不同的。   许碧不由叹了口气:“这事,香姨娘知道么?”   “如今父亲禁了她的足,只许她往婷儿院子里去,大约是不知道罢。”沈云殊如今对香姨娘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不知道才好,姨娘这——素来明白的人,到了婷儿身上怎么就糊涂了呢?”   许碧瞄了他一眼,没说话。沈大将军与香姨娘的那一番话,夫妻两个知晓之后都极是无语。沈云殊尤其尴尬,前有沈卓,后有香姨娘,都是他亲近的人,叫他在许碧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沈云殊很有些惆怅地想,他夫纲不振,就是由此而来啊。   既然夫纲已经不振了,沈云殊也就不钻这牛角尖,更不再说这些叫人烦心的话,随口转了个话题:“说起来,父亲给表妹看了一门亲事。”连玉翘的年纪委实不算小了,这孝也出子,再不说亲,按这个年头的算法,就得拖成老姑娘了。   “什么亲事?”许碧也对此很感兴趣。   “卫所里的一个小旗。”沈云殊看许碧有点糊涂,给她解释,“手下也管着十个人呢。虽是军户,但父亲瞧着他武艺还不错,人也仔细,日后还能再升的。本人今年二十二了,只因爹娘都早没了,自小住在叔叔家里,没人替他张罗亲事,方拖延至今。这不是今年剿匪么,他颇立了点功劳,遂升了小旗。他婶婶看他当了官儿,就想把娘家侄女儿嫁给他,他不肯,跟叔叔吵翻了,索性也不回家去了。”   既然沈大将军看中,沈云殊自然跑去把人家打听了个底儿掉:“表妹若是定了他,上头没有公婆,想来不会挑剔她从前定过亲的事儿。不过,那家的婶婶只怕少不了要生些事端。若不是看着这一年表妹性情变了许多,父亲怕也不敢挑这个人。”   说着,沈云殊就不由得握了许碧的手:“都是你用心……”这一年来,连玉翘的变化实在不小,再不是当初刚见面时只会说自己命苦的那个哭包了。这变化是如何来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不说沈云殊,就是沈大将军,在外头打了大半年的仗,回家来见了连玉翘,都要对儿子说一声“许氏有心”。   许碧笑笑:“也是表妹自己想立起来……”世上许多女子都是这般,有的时候只是比别人少了一个机会,既然她能拉连玉翘一把,又不费多少力气,为什么不拉一下呢。若是她当初不肯伸手,又哪有后来连玉翘拒不做妾,把沈夫人噎个好歹的事儿呢?   沈云殊也想到了这里,不由得笑了一下,道:“你看这门亲事怎么样?我倒是打听了,人还不错,踏实肯干,人缘也好。”他压低声音,“再者,因他爹娘早没了,当初他婶婶也说他克父克母的。”   一样都是被人说命硬的,想必同病相怜,更会相互体谅罢。许碧沉吟道:“不如找个机会,让他们也见上一见。”   沈云殊挠了挠头道:“只怕表妹……”连玉翘虽然跟从前不同了,可若说让她去相看,怕是她也不好意思。   许碧掩嘴一笑:“何必说是相看。眼看就是中秋,譬如说去看灯,若在外头遇着,少不得同行一段呗。”   沈云殊一拍大腿:“看灯没什么意思,‘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咱们去海宁看潮如何?”   “海宁?”许碧瞠目结舌,“那么远,怎么去?别说二妹妹,夫人绝不肯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就说婷儿,如今还不大能见风,哪儿能跑到海宁去?”   沈云殊干咳一声:“本来也没想带他们去……”他当初只想带自己媳妇儿去好不好?就是连玉翘,也只是个捎带脚的。   许碧哭笑不得,掐了他一下:“你也好意思说。”要真是只带着她去看潮,其余家人都不去,那可真不知别人要说什么呢。   “怕什么。”沈云殊如今越发的皮糙肉厚,随便许碧怎么掐都岿然不动,“只说我去海宁探查匪患,顺便带着你和表妹就是了。难道你不想去?”   许碧当然想去啊。她上辈子还没去钱塘看过大潮呢。何况这回要去,是跟着心爱之人去的,那滚滚江潮看起来自然更有一番滋味。   沈云殊嘿嘿一笑:“你想去就行。放心,都是我来安排。”   沈云殊说办就办,过不了几日,阖家就都知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过了八月节打算去海宁一趟。原本是要带着家里众人一起去的,只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新婚,并不打算出门;大姑娘病尚未愈,二姑娘嫌路远,最终只有表姑娘跟着一起去了。   香姨娘得了消息的时候正在沈云婷屋里坐着。如今进了八月,风越发凉了,沈云婷屋里的窗户都不大敢开,更不敢让风吹到脸上。   香姨娘看女儿眼中淡淡的失望,心都要碎了,勉强道:“待你好了,明年去看也一样的。”   沈云婷淡淡点了点头,低头去看书了。香姨娘强笑道:“这看的是什么呢?怎么我一个字儿都不认得?”女儿这一病之后,话愈发地少了。   沈云婷头也不抬:“是讲倭语的。”   香姨娘拧紧了手里的帕子,只怕自己控制不住面容扭曲。显然,沈云婷到如今也都放不下梅若明呢。这,这都是许氏害的! 第109章 观潮   钱塘大潮, 古来有名,每年到钱塘江边观潮的人着实不少。自南宋时起,还时兴有善泅之人手执彩旗, 往那鲸波之中溯迎而上, 腾身百变, 踏浪争雄。   到了本朝,这风俗仍是盛行,且年年都有花红□□供人赢取,亦有以此为局设赌的, 听说赌金也是不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要许碧说, 其实这个习俗真不怎么好。钱塘江大潮,来如奔马,称之为鲸波万仞也不算太夸张了。这些弄潮儿连块冲浪板都没有, 就靠自身水性在那巨浪之中出没, 实在是有点危险。据说,时常有人博得巨额花红,但也每年都有人因此丧生。更有头一年夺了锦标的,第二年就不慎丧命, 颇令人唏嘘。   但时下风俗如此,不要说花红□□摆在那里, 便是不能夺标的,只要名次在前,演得精彩, 也极得人追捧。因此总有人趋之若鹜,年年前赴后继,从无断绝。许碧就算不喜也没办法,只当去看潮水就是了。再说,这回出来,重点还要给连玉翘相亲哩。   连玉翘完全不知还有这个节目。她原听说家里其余人都不出来,也不想跟着来做这多余的人,只是许碧在她面前说得好听:“若是表妹不来,叫人知道你表哥单独带我出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不是说你表哥疏忽了兄弟姊妹,便是说我不规矩,教唆着夫君只带我一人出来。表妹若一起来,也能堵了那些人的嘴,否则,只怕我也不好去了,但那潮,我又委实是想看……”   连玉翘自是知道沈夫人与沈云殊这一房的那点微妙关系,想想许碧说的有理,遂跟着出来了。虽然仿佛有点碍眼,但总比让人在背后议论表哥和嫂子的好。   观潮最好的地方就在海宁的盐官镇,离杭州也不过百里,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许多人来。沈云殊早在盐官镇上定了客栈,一行人头一日晚上到,在客栈里过了一夜,第二日才出门,连玉翘就被吓了一跳:“这许多人……”   昨儿晚上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连玉翘倒没注意,今儿一早才发现,客栈里住得满满当当的,都在往外走呢。街上一眼瞧过去也都是人,恐怕真到观潮的那地方,马车都走不动。   许碧笑道:“所以才说是胜景呢。”   正说着,就见沈云殊带着个陌生人过来了,笑道:“这是陆小旗,没想到他也来观潮,方才在门外碰见,正好一起走。”   陆小旗忙向许碧见礼,沈云殊笑着介绍:“都是营里的兄弟,他单讳一个飞字。”   许碧心里知道这个陆飞就是给连玉翘介绍的对象了,不由得仔细看两眼。   陆飞年纪比沈云殊还大一岁,个头却没沈云殊高,因为晒得肤色黝黑,瞧上去颇有点精瘦的意思,五官却端正清隽,是个典型南边人的长相。不过大约是当兵的缘故,眼眉之间又有几分悍勇之气,瞧着就知道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许碧估摸着他是知道今天来的用意的,但看他只看了连玉翘一眼就挺规矩地移开了目光,正疑惑他是不是嫌连玉翘不漂亮,就发现陆飞耳朵尖红了一片,不由得心下暗笑。   连玉翘却是不知道。她现在胆子是比从前大了,可陆飞是外男,又完全陌生,气质又有点刚硬,连玉翘心下有点怯,不由得就往许碧身后退了退。   许碧笑着递了她一顶帷帽,小声道:“都是你大哥在营里的朋友,不必拘谨。”转头又向陆飞笑道,“表妹性子温柔沉静,平日里不大出门,我好容易拽她来看潮头,到了这边见人这般多,着实有点惊到。”   南边人家儿讲究,不似西北民风开放,连玉翘这样不爱出门的宅女,正合大众审美。陆飞忙道:“这盐官镇年年到了这时候就热闹得紧,人确是多,也难免有些宵小之徒,少夫人和表小姐都要小心,身边不可离了人。”   许碧看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规规矩矩地微低着头,并不往自己脸上看,心下又满意了一点儿:“那要多劳动陆小旗了。”   多好的一个相亲开头,谁也没想到后头会变成那样。就是沈云殊,虽然早就疑心袁胜玄可能没死,也处处防着,却也没想到,他竟敢在这般万头攒动的地方露面。   许碧和连玉翘还是坐马车出门的。盐官镇年年都有观潮盛事,早在最适宜观潮之处扎了高台,附近又有占了高处的酒楼,都是观赏佳处。这潮头今年要到未时才来,沈云殊早就叫人先去定了好位置,此时就带着妻子和表妹先在街上逛一逛,只等午时再过去也来得及。   盐官镇地方本不大,只因有这大潮,整个镇子居然颇是繁华。在许碧看来倒还不算怎样,连玉翘少出门,便颇感兴趣,将窗帘掀开一个小角,看个没完。许碧正打算叫马车停下,带连玉翘去两边店铺里瞧瞧,就见马车帘子一掀,沈云殊进了车厢。   有连玉翘在,沈云殊若没事绝不会进来的,许碧再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心里就一咯噔:“怎么了?”   “袁胜玄回来了。”沈云殊脸上笑容一扫而空,“他还带了人。”   连玉翘别的不知道,却知道袁家跟沈家敌对,何况袁胜玄不是说战死了么,衣冠冢都立了呢,这会儿死而复生,听着都觉得骇人。连玉翘不敢说话,便听许碧沉声道:“带了什么人?倭寇?就在这街上?把咱们围了?”若不然,沈云殊不会这么急火火地就到马车上来跟她说这件事。   连玉翘听见这话,更是骇得几乎叫出声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心头呯呯乱跳。沈云殊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许碧淡淡道:“表妹不是无胆之人,不会怕这等恶徒,你只管说罢。”   也不知怎么的,许碧这么一说,连玉翘虽然心口还是呯呯乱跳,却觉得似乎也没那么慌了。只听沈云殊道:“如今还不知他带了多少人,但只怕要出事。”   “今日这许多人……”这种场合,稍微有点什么就会酿成大乱,不过许碧有一点儿想不大明白,“他想闹事?”就算死许多百姓,对袁胜玄有什么用吗?   “倘若百姓都往海宁城奔呢?若是再往杭州城跑呢?”沈云殊反问。   “冲击城门?”许碧想像了一下无数百姓冲击城门的场景,脸色也有些发白,“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竟然勾结外敌——那现在怎么办?擒贼先擒王?”抓住袁胜玄有没有用?   沈云殊冷笑:“他未必是王。”袁胜玄现在对倭人还有多大的用处可不好说呢,就算抓住了他,倭人怕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更何况街上这么多人,想抓袁胜玄也不易。   “你和表妹现在就走。”沈云殊已经有了章程,“我在这里拖住他,你们往卫所去求援!”   “怎么拖?”许碧稍一思考,就知道沈云殊的意思了。   袁胜玄落到如今这地步,最恨的人是谁?非沈家人莫属了!他引着倭人来攻打城池,怕也是要叫沈家落一个失城的大罪。可这毕竟不如自己手刃了沈家人痛快。若是让他有机会抓住沈云殊,这诱惑恐怕他是抵不住的。   但沈云殊这个主意,许碧觉得不合适,“我们一走,少了许多人,袁胜玄若是盯着你,必然会发现不对。要走,顶多走一个人去报信。再说,他究竟带了多少人?盐官镇、海宁县,也都该有兵吧?”   “那些衙役都不管用。”沈云殊目光锋利,“就是海宁本处的驻军,也不能信!袁胜玄能带着人混进来,只怕这些人就是内应。要求援,只能往杭州方向去。那边卫所里的郑百户我住得过!只是,离得远些——马车留在这里装个样子,你骑马去,拿着我的腰牌——”   许碧打断他道:“只留个马车没用。袁胜玄认得我,我走了,断然瞒不过他!我们都留下,请陆小旗去!”   沈云殊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怎么肯让许碧留下来给他一起诱敌?再说,陆飞跟着他在马车外头都招摇半天了,再显眼不过。袁胜玄那人本就多疑,又是这种时候,只消他稍稍觉得有些不妥,沈云殊就拖不住他。盐官镇上此刻不知有多少观潮人,一旦骚乱,万事休矣!   “那就——”许碧的眼睛忽然落在连玉翘身上,“表妹会骑马,表妹去!”连玉翘自出门就戴着帷帽,让青螺冒充她也好办。再说一个女子,总比男人家更容易让人忽视。   “我——”连玉翘万没想到许碧会指到她身上,登时吓了一跳,“我骑得不好……”   “已然不错了。”许碧斩钉截铁地说,“你只是不敢放开。”   这倒不是瞎说。不知是不是因为连玉翘西北人出身,她上了马背之后坐得颇稳,就是胆子实在小,到现在都不敢放开马缰疾驰。   “表妹还记得,那天马跑起来的事吗?”那回是沈云婷玩笑,吆喝了一声,谁知连玉翘的马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就撒开蹄子跑了一回。当然那跑马场小,马儿也不过跑出去几百米就停了下来,却把连玉翘吓得不轻。   “马跑得那般快,表妹却也坐得稳稳的。”也就是那一回,许碧才发现连玉翘马骑得不错了,只是胆子小,受了那一次惊吓,更不敢让马儿跑了。   “我跟你表哥两个人,袁胜玄会更想抓住我们。”许碧敢肯定,就冲袁胜玄从前看她的眼神,有她跟沈云殊一起,对袁胜玄的吸引力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何况,若是我们都走,一旦被袁胜玄发现,分出人去劫持我们,到时候我们身边没有人手,就是任人宰割,还不如表妹一个人,不易被发现。只是,表妹就要辛苦了。”   沈云殊嘴唇动了动,目光也看向连玉翘。许碧说得没错,现在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连玉翘悄悄地去求援,因为自始至终只有她没有露出过脸。可是,这也是个最不妥当的办法,因为遍数众人,连玉翘也是胆子最小的那个,她办得到吗?   “表妹,你敢去吗?”许碧握了连玉翘的手,“如今不单是我和你表哥,还有这好些人的性命,都指着有人把援兵请来了。那卫所,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我——”连玉翘嗓子发干,半天才颤着声说了一句,“往,往杭州回的路我认得……”其实就一条路通过去,中间也没什么岔道,她自信不会走错。就是那处卫所,只要稍微一打听就能找到的。但,但这也有五六十里地,她真的行吗?要是她路上太慢,援兵来晚了怎么办?   “不会晚。”许碧断然道,“你也不必太急,若是不小心跌下马,反而误事。不过是五六十里地而已,你是会骑马的。”   “那,那我去!”连玉翘硬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一定能到卫所!”   沈家的马车直驶到盐官镇最有名的太白楼跟前,留下五炼九炼守着车马,其余众人上了二楼雅间,坐在临窗之处,一边点了酒菜吃喝,一边向着下头的街景指指点点。   “那边,还有那边。”沈云殊脸上带笑,嘴里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事儿,“还有那边街角,都是袁胜玄的人,果然被咱们吸引过来了。若这般算,单这些就有四五十人,袁胜玄带来的恐怕要有百余人了——说不定还更多些,若说没有内应,绝不可能!”倭人再与本朝人相似,行动言语总是有所区别的,一两百号人摸进这么远,若无内应,怎可能无一人发现?   许碧也往外伸头看了看:“袁胜玄在哪儿?”   “他在那边的书画铺子门口。”沈云殊冷笑一声,“方才还看你来着。”那眼神,回头逮着袁胜玄,他非把那对眼珠子挖出来不可!   酒足饭饱,街上人越发多,沈云殊索性就把马车留在了酒楼院子里,留下人看着,自己携着许碧的手,身后跟了笑嘻嘻的小厮丫鬟们,步行前往观潮的地方了。   对面的茶楼雅室里,袁胜玄穿着一身儒衫,打扮得斯文精致,低垂着眼皮问对面的人:“可数过了人数?”   “一个不少。”对面那人虽也打扮得十分讲究,可身上那股子粗豪劲儿实在是遮不住,“留下了一个车夫一个丫头,我方才混进去瞧了瞧,那俩儿一个车里一个车外,隔着个车窗正调笑呢。其余之人,我挨个数过了,姓沈的,身边两个小厮,还有个不知哪里来的男人,瞧着也像是行伍里的人,听着叫什么陆小旗。那沈大少奶奶,随身带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戴帷帽的,叫什么表姑娘。”   袁胜玄面无表情地听了,点点头:“派几个人盯着那车夫。沈云殊素来狡猾,不能不防。倘若这车夫要离开,只管弄死。”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其余人可都知道了?”   “说是说了。”粗豪汉子歪了歪嘴,“只是那些倭人我瞧着有些按捺不住……”   “一群蠢货!”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告诉他们,拿住了沈云殊,比什么都管用!”   粗豪汉子道:“那些人就想进城去抢一回……”其实他也想这样。制造混乱,利用这些百姓冲击城门,就算不成功也能逃跑。可这若是要对付沈云殊……   “怎么,被他吓破胆了?”袁胜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也是,没了七星礁,你们还算个屁。说什么替兄弟报仇,你若是害怕,不如现在就滚,回去抱着你娘吃奶吧。”   粗豪汉子顿时胀红了脸。当初沈云殊夜袭七星礁,只他一个抱了块船板侥幸逃出生天,如今虽口口声声说要给兄弟们报仇,其实——着实有些胆寒……   袁胜玄刺了一句,也见好就收,放缓了些声音道:“冲击城门,还不知能不能成,可若能拿下沈云殊,用他的腰牌只怕都能骗开几处城门。再者,有他和那许氏在手,你说沈文会如何?”   粗豪汉子脸上便有些发亮:“哈哈,这要是打起来,把这两人往阵前一绑……”哎哟,那沈文还不是要不战而败?   袁胜玄冷笑了一声:“那就去告诉他们,都听我的,不要打草惊蛇!”   原本,他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沈云殊,可是从发现沈云殊的那一瞬间,他就把原本的计划扔开了。   帮那些倭人破城?他能有什么好处?无非也就为了报复沈家罢了。可是倘若能将沈云殊和许氏擒在手中,那又是什么感觉?   袁胜玄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在往头上冲。父亲和兄长死在炮火之下,他不得不跟着那些倭人逃命,连家都不能再回,可沈家呢?瞧瞧沈云殊,竟然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带着许氏出来观潮!   方才,他在书画铺子那里站着,看见许氏笑盈盈地从酒楼窗口探出头来,那眉眼,那笑脸,简直刺得他眼睛都疼!真是想不到,这个贱婢,整日里摆出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就像在茶山那回,仿佛他声音大点就会把她吓哭似的!   结果呢?她用这副小兔子般的模样骗了他一次又一次!直到跟着倭人逃走,他才想明白,当初那个药童死在湖里,许氏就在湖边!那印鉴能被沈家得知,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就连皇帝,就连皇帝那里,只怕也早就对他们袁家有了别的心思。   沈家来江浙,哪里是皇帝忌惮他们,分明是皇帝叫他们来扳倒袁家的!而那个王御医,更是皇帝的人,去他们袁家就是为了打探内情的。可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通,硬生生被人盗去了老底还茫然不知,最终落得请君入瓮却被请入瓮的结果。   不过他最恨的却是许氏。到如今他都时时想起,当初在湖边许氏惊慌尖叫的模样,还有她在宣城县衙后门那唯唯喏喏的表情,每想起一次,他就觉得如芒在背。那女人在骗他!一个他根本不曾放在眼中的女人,竟让他上了这么一个大当!   他是绝不能放过许氏的!他就是要看看,等抓到这两个人,他要当着沈云殊的面把许氏占了!他要看见她哭,不是装出来的恐惧落泪,他要她真的痛不欲生,要她知道骗他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要沈云殊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旁人强占,要他后悔跟他们袁家作对!   袁胜玄阴沉着脸,一步步往茶楼外头走了出去。这一走起路来就能看得出来,他一瘸一拐得厉害,腰也直不起来。这都是当时落下的伤——左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一根,因不曾及时医治,留下了病根。   现在,他的身手已经大打折扣,若想拿下沈云殊,还得靠那些倭人。只是现在不行,观潮之人如此多,只要沈云殊略被惊动,往人群里一钻,凭他带来的二百余人,休想拿得住他。只能等,等到夜里,等到游人散去,等到沈云殊一行人落单的时候……   袁胜玄垂下眼睛,一步步地往外走,倘若有人就在他身边,或许能听见他嘴里正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是他紧紧咬住牙齿发出的微响……   不过袁胜玄并不知道,就在酒楼之中,车夫还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话,可马车车厢里已经没有人了。而酒楼侧门,一个小伙计拉了一匹马出去,穿过两条街才翻身上马,朝着杭州城的方向奔去。   这马不是什么神骏,跑得也不是很快,却很稳当。马背上的小伙计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两只手却稳稳当当地握着马缰,既不松也不紧,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策马奔驰下去似的…… 第110章 潮音   钱塘大潮, 果然名不虚传。   计划已经定了,袁胜玄也确实被吸引了过来,至于其余的事——包括他几时才会动手, 连玉翘能不能顺利搬来援兵, 就都不是许碧能左右得了的, 她索性就真的观起潮来。   沈云殊定的这个位置极好。此地就名望潮阁,简单粗暴,却足以说明是个上好的观潮地点。沈云殊定的又是正对江畔的房间,四扇长窗一开, 沿江尽收眼底,从潮头初起时就能看到, 直看到白浪翻腾如马群,直撞眼前,哗然巨响。   五炼不由得多看了少奶奶两眼。原知道少奶奶胆大, 不想事儿到了这般时候, 仍然这般有主意、把得住。   不说别的,若是五炼自己拿主意,是万不敢把表姑娘派出去求援的。表姑娘那娇滴滴软糯糯的模样儿,能顶得什么用?方才他还当少奶奶一说这话, 表姑娘就得吓得哭倒在地呢,万没想到最后竟然咬牙应了, 且眼泪都没掉一滴,实在是稀罕。   再看这会儿,几个丫鬟都是坐立不安的, 就连他和九炼心里也没底。瞧着这一屋子里,就只有沈云殊和许碧两个泰然观潮,还不时指指点点说笑,沈云殊甚至还拿银子押了一个弄潮儿。就这份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五炼就觉得,可真不愧是夫妻!   陆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能得沈大将军想要嫁内侄女,陆飞自然是倾向于沈家的。他虽不知道袁家那事儿,这会儿乍听说袁胜玄回来,先是一惊,可听沈云殊说袁胜玄还带了倭人摸进海宁,就已经约摸着猜到了些。   再说,陆飞家就在江浙沿海,虽没亲身遭过倭患,却有亲戚是受过害的。不管袁胜玄与沈家如何,他敢勾结倭人,陆飞就要视他为敌了。   更何况,若是袁胜玄带着人围住沈云殊夫妻两个,难道还会对他网开一面不成?横竖也是一条命,何不跟定了沈云殊,若死,是他命中不济,若能成了,他就是沈家的心腹之人,将来还用愁前程么?就是亲事,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陆飞想想离开的连玉翘,心中也略有些发热。连玉翘生得眉清目秀,西北女孩儿身材较江浙女孩儿高挑些,又因年纪到了,颇有些曲线玲珑,正是花朵将要盛开的时候,再打扮打扮,便有七八分颜色。   初时听说连玉翘温柔文静不爱出门,陆飞心下既是满意又有点不大满意。女子自以贞静为本,然而他家里不大一样,有那么一个婶婶,若是娶来的媳妇太软和了,只怕要受欺负。岂知方才连玉翘看着虽紧张,竟敢担下去求援的事儿,陆飞便觉得,这姑娘也不是个一味软弱的。   连玉翘前头夫婿未婚而亡的事儿,沈大将军自然不曾瞒着陆飞。陆飞是个精明的,自然也要打听打听。这克夫的事儿他是不大相信的,只是行伍中人在这方面特别忌讳些,他答应是答应了,心下也还是有点虚虚的。   不过今儿这事,既是个坎儿,也是个机会。若过不去,就当连姑娘克夫,连他这刚要谈婚论嫁的也克了;若过得去,那就非但不是克夫,反而是旺夫了,只不过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再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儿。   陆飞在心里有的没的想了一通,有些浮动的心思反而沉下来了,笑对一旁扮做连玉翘的青螺笑道:“表小姐从西北过来,可吃得惯这边的口味?”既然是要做戏哄人,他也该用心些。   青螺这会儿倒是几个丫鬟里最定心的。无它,连玉翘已经不在这儿,不管怎样总是性命无碍了。   这倒不是青螺凉薄,她心里早打好主意了,若是真有什么事,她必挡在许碧前头,要死先死她。不过自家姑娘能活着,那就比什么都好了。   一行人如此,倒也没人显出惊慌模样来,竟就安安稳稳观完了潮。直到这潮水回头而去,天色已将黑了。   江边岸上,已有锣鼓声响起,今年花红彩头有了主儿,头名乃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正被人抬着要游街去。然而这锣鼓声中却又夹杂了哭喊之声——潮水太大,又有两人在回头潮过后不曾从水里露出头儿来,家中正求人沿江打捞,心里却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底下哭哭笑笑,观潮阁里伙计也把沈云殊的赌金送上来了。他虽未标中第一名,却赌中了第三名,十两银子原样奉还,还多赢了五两。   沈云殊哈哈一笑,赏了一两给伙计,笑道:“还赢了四两,付这席面还有得赚呢,可见今儿运气不错。”   许碧也抿嘴一笑:“是个好兆头。”   “有这兆头,今天咱们能成事!”沈云殊豪气干云地起身,一整衣襟,向许碧伸出手:“走!”已经拖了这大半日了,倘若连玉翘能够顺利到达卫所,这会儿郑百户应该就在路上了,只要再拖一两个时辰,倒霉的就是袁胜玄!   袁胜玄也在观潮人之中。他的位置也不错,是眼看着其中一个弄潮人被回头潮的巨浪埋没,手中彩旗漂了上来,人却被那浪头裹了下去,只余几绺黑发在雪白的浪花中闪了闪便消失了。   人之生死,各有天命。袁胜玄冷眼看着那浪头又奔腾而去,唇角冷冷地勾了勾。当初在海上,炮弹打出的海浪虽没这潮头高,却因四周俱是茫茫无边的海水,连岸都看不到,更让人绝望。   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倒下来的桅杆砸中身子,挣扎不起。那会儿他如果过去,大概还是能把人拖出来的。但拖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胸骨都被砸塌了,拖出来也是死。更何况沈家兵围四面,岂能容他们父子活着呢?   袁胜玄当时连想都没想,甚至没想去看看袁胜青怎么样了,转头就跳进了海里,朝着离他最远的倭船游去——只有离得最远的,才有逃走的可能。   那段路多远啊。袁胜玄这辈子都忘不了。不时有碎裂的船板或别的什么落在他身边,有的还带着火和血,溅起咸腥的海水,灌了他满口满鼻。等他好不容易游到倭船边上时,只觉得肚子里都灌满了,一辈子都忘不了那苦咸的滋味。   自那之后,他也没想着回家。一则不见他的尸体,沈家父子未必就会相信他死了;二则家里不过剩下几个女人,就算联系上了她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过,即使不回去,他也能想到家里是个什么样子——顶梁柱都塌了,还能怎样?   他袁家尚且如此,一朝树倒猢狲散,更何况这些弄潮人呢?贱命一条罢了,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动了。”忽然有声音从耳边传来,说得还是好一口流利的盛朝官话,“拿下他们,真的有用?”   袁胜玄头都不转:“沈文的嫡长子,你说有没有用?”   说话的人打扮得像个普通商人,虽然个子略矮小些,但放在南边这地方倒也不显:“儿子也未必有用。”   “你懂个屁。”袁胜玄毫不客气。   对方冷笑了一声,针锋相对:“你若懂得多,也不会做丧家之犬,向我们求援了。”   袁胜玄尖锐地道:“我是丧家之犬不错,可没我这条丧家犬,凭你们能摸到这里来?你们若是觉得没用,不如就照你们自己的计划来?看看你们比那位松下大名能好到哪里去?”   没错,如今他已经不是跟原先那位大名合作了。那位在钓鱼台一战中损失实在太大,被人借机吞并,如今已经不是大名了。   说话的人被袁胜玄噎了一下,心中忿恨,却也不敢就这么应了。前头已经有人在沈家父子手下吃了大亏,甭管这亏是怎么吃的吧,反正沈家父子绝不好对付。而且如今盛朝的朝廷又在大力剿倭,日子着实不如从前好过,至少若没有袁胜玄领着,他们就摸不到岸上来是真的。   袁胜玄也是见好就收。他现在的确是一条丧家之犬,不借倭人之手,这辈子怕都休想报仇,遂淡淡道:“沈家父子若在这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初时想要冲击盐官、海宁,不也是为着给沈家父子安条罪名,好叫他们离开江浙么。但这法子也不是必成的,万一朝廷信任,还叫他们降职留任,我们岂不白辛苦?”   当然,这话是说给倭人听的,袁胜玄并不完全这么想。对他来说,叫江浙一带死伤一片,他心里才觉得痛快点呢。   心里想一套,嘴上说的是另一套:“初时也没想到竟然能有这机会,可他既然来了,身边又只这几个人,我们二百人,若再拿不下他,还冲击什么城门呢?只要拿住了他,就算沈文不受要胁,江浙也是军心不稳,朝廷就不能放心。”   盯着江浙军权的人多着呢,一旦沈文有儿子在倭人手中,朝中自有人以投鼠忌器为借口,要将他调离江浙。就算最后这目标没能达成,他杀掉沈云殊,也是一大成就!   “沈文年纪已长,又不善水战,说起来还是沈云殊更能独当一面。若是他落到我们手里,沈文何止是折一条臂膀。”   对方终于是被他说服了:“这样说来,还是要活口。”   “半死不活就行。”袁胜玄阴沉地一笑,“只是那许氏,我要活的。”   “那女子是生得不错。”倭人心下也是暗暗冷笑,都破落到这般地步了,还想着女人呢。不过,这女子他也看上了,并不打算让给袁胜玄。就算袁胜玄有些用处,可也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哪还有什么提出条件的资格。   “不是相貌。”袁胜玄一听就知道这倭人打的什么主意,“我疑心,就是她假扮晚霞,去设了那般一个陷阱。这样的女人,你敢要,倒不怕她反咬你一口?”   “她?”倭人颇有些不信,“看着娇滴滴的,岂有那样的胆量?”   袁胜玄嗤笑:“你们不也有女忍者吗?一样能装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可杀起人来的时候,难道还会手软?   倭人觉得那许氏并不像什么女忍者,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他也是知晓的,漂亮女人固然好,若丢了命就不值得。但要让他拱手把人给了袁胜玄,他也不愿:“那就先审过再说。”   袁胜玄毫无笑意地挑了挑唇角:“先把人捉到手再说。”   “没问题。”倭人自信地道,“他们往山上去了,说要去什么寺里过夜。山里僻静人少,围起来,连人都不必惊动,连那寺一并端了就是。”   沈云殊去的地方叫什么潮音寺,在高阳山上。   高阳山其实并不高。实在海宁这地儿就是平原山丘,号称最高的高阳山,海拔也不过二百五十来米,但好在山径曲折,虽说不上险,倒也是个藏身据守的地方。   潮音寺就在高阳山主峰,寺庙实在不大,香火也就是那么着。今日非初一非十五,也不是什么菩萨诞辰,自然更是冷清,满山也不见几个人了。   “五炼和九炼做什么去了?”才走到半山腰,身边的人就少了将近一半,许碧再镇定,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设陷阱去了。”沈云殊镇定地道,“不如此,守不了多久。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潮音寺里的和尚都习武,也能帮一把。”   居然还是武僧?许碧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后世听说海宁这里还有武僧传统,那不都是河南嵩山的事么。   不过沈云殊真没瞎说,潮音寺里虽然只有二十来个和尚,可从住持开始到扫地的小沙弥,竟然真的个个都习武。   住持空明年纪也就才五十岁,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听沈云殊说有人引了倭人进来,立刻把身上的袈裟一脱,露出里头的短打:“闻法,将寺中诸人都聚起来,听沈少将军安排!”   连个施主都不叫,直接叫少将军了?   许碧正琢磨,沈云殊就低声笑道:“听说前朝时候,潮音寺武僧还曾帮着打过倭寇呢。”这一寺的和尚,其实都不大像出家人。   “你和丫鬟们去住持的禅房。”沈云殊说笑完,神色便严肃下来,“这一场仗并不好打,住持禅房里有条地道,出了潮音寺,能直通后山的普陀洞。如果前头撑不住,你们去那里还能躲一躲。”   许碧摇摇头:“我是不走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是去了普陀洞,我也是要跳海的。”要是援军不能及时来到,躲到普陀洞也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沈云殊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再没说什么。   潮音寺小,住持的禅房也没什么讲究的。倒是四周松涛阵阵,伴着远处的江声,果然不愧潮音之名。   只是这声音平日里听来高远空明,这会儿就让人心悸了。知雨贴着窗户听了又听,小声道:“仿佛,仿佛有人惨叫……”   知晴这次留在府里看院子,跟出来的是芸草,小丫头也吓得一张脸煞白,强自镇定地说:“一,一定是大少爷他们在杀倭人……”既是安慰人,也是自我安慰。   青螺早把帷帽扔了,不知从哪儿掂了根门闩,守在许碧身前,还劝许碧:“不然少奶奶从地道先去普陀洞吧,我们在这里也能拖一拖时候呢。”   许碧摇摇头,深恨没把弓箭带来,不然射上两箭,至少也能吓吓人呢:“除非前头大少爷他们都不行了,否则绝不会让人冲到禅房来。若是他们都没了,我还去什么普陀洞!”   这话说得芸草脸更白了。知雨拉了桌子顶着门,自己捞了个小杌子守在窗口,低声念佛。   许碧说得再镇定,到了这会儿也是手心冒汗,从头上拔了根簪子揣在袖子里。倘若袁胜玄真伯得了手,不近身便罢,近了身她一定要给他一簪子!这簪子就是她特意做了来防身的,簪头是赤金镶宝,瞧着鲜亮精致,簪身却是黄铜混金,尖端还打磨得铮亮,不说别的,往眼睛上捅,绝对一捅一个血窟窿!   外头的呼喝痛叫之声,开始是远远的,后来就渐渐近了。显然设下的陷阱已然挡不住袁胜玄,沈云殊等人只得退进潮音寺据守。   “少奶奶,外头起火了!”知雨扒着窗缝一直往外看,声音有些打颤地道,“少奶奶从地道先走吧!说不定拖得一时,表姑娘就把援兵带来了呢……”   “是啊!”青螺跟着劝,“少奶奶去普陀洞,您把衣裳跟奴婢换了,奴婢在这儿,他们从外头看不清,肯定能拖延些时候的。”大少奶奶让她家姑娘逃出去了,她就替大少奶奶死了,也算替姑娘报了恩。   许碧也到窗前,往外看去。果然见前头火光熊熊,而且于火光照耀之中能见隐约人影。   “姑娘,这火头越来越近了!”知雨一急,也不叫少奶奶了,回手就想拖许碧,“姑娘就先走吧!”   “不!”许碧这会儿是打定主意了,“别傻了。先不说这地道也不怎么隐蔽,那些人真要进来了,用不多久就能搜出来。就说这地道出去,谁知道会不会撞上那些倭人?”原先沈云殊把人挡在外头,倒不怕这些人从后头绕进来,但现在退回寺里了,说不定外头就被人围了。   许碧这么一想,倒突然想到:“赶紧,把那橱子移过来,压在地道出口上!”别万一真被人从地道爬进来,反倒弄巧成拙了!   不得不说许碧这一念实在及时,也就是几人刚把橱子移过来压好,芸草就变了脸色:“少奶奶——”一个劲地指着地道口,“下头,下头好像真有动静……”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反倒不怕了,实在是怕也没用。要不怎么说穷寇莫追困兽犹斗呢,人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什么怕不怕的也就都扔到脑后了。芸草一纵身就跳到橱子顶上,恨不得自己能再重个几十斤,好把这出口压牢了。   潮音寺这么小一个寺庙,这条地道原本只是想挖个菜窖,结果不知怎么的,一挖挖到外头去了,才弄成了一条地道。出口原是隐蔽的,但这一头儿也就是一块木板子挡着,平日上头铺个蒲团遮一遮,并不结实。也就是地道口窄,纵是里头有千军万马,出口也只得一个人能使劲,所以一时还推不开这橱子。   只是这终究不能长久,里头的倭人看一时推不开,就用长刀往上劈砍,那木板眼看着就裂缝了。许碧略一思忖,便道:“弄些灯油来,浇在这橱子上。”   潮音寺厨房里的素油和松明之类,都已经被沈云殊拿去布置外头的防线了,如今外头的熊熊火光就是了。知雨也只能去各禅房弄了些灯油来,淋在橱子和木板上。大约是里头的倭人闻到油味儿,劈砍的声音暂时停了。   这里声音一停,外头的呼喊之声便更清晰,听着竟已经到了院子里。知雨拿着最后一盏油灯贴墙根溜进来,脸色煞白:“少奶奶,他们到了院子外头了……奴婢瞧着,好些人都受了伤……”   此刻门也开着,借着墙外火光,许碧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形。沈云殊就在墙头上,原先二十多人,如今稀稀落落只剩下了不到一半,还有好几个人吊着胳膊拖着腿,显然伤得不轻。   到了此时,许碧心里反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接过知雨手里的油灯,翻手把油倒在木板上,冷声道:“点火!”   火苗一闪,呼地一声腾了起来,发出劈啪的响声。地道里立刻传来几声谩骂和惊呼。许碧搬起身边的一张椅子:“把能烧的都拖过来!”   “少奶奶!”芸草忽然一把抓住了许碧的衣角,“有,又有人来了……”   许碧侧耳听去,果然远处隐隐传来呼喊之声,听着得有数百人之众。芸草颤着声音道:“是不是,是不是表姑娘请了援兵来了?” 第111章 绝患   芸草的耳朵的确是很尖, 话也说得很是准确,的确是援兵到了。   五炼带着人自烧塌的地道口追了出去,许碧走到院子里的时候, 沈云殊也不见了, 只剩下几个受伤的僧人横七竖八地靠坐在围墙底下。   九炼吊着一边胳膊跑过来:“少奶奶, 可受伤了?”禅房里忽然着起火来的时候,简直要把他吓死了。那会儿他就想往禅房里蹿,可当时倭人从四面攻过来,潮音寺的武僧已经折了一半, 人手吃紧。若是少一个人,墙头防线出现缺口, 说不得就要被攻破。   也是大少爷不许他撤,只说大少奶奶能抵挡。谢天谢地,大少奶奶果然是没事的。   “没事。”许碧环视四周, “大少爷呢?”   “追袁胜玄去了!”九炼恨声道, “果然海宁这边有内贼!郑百户他们本来早就到了,硬被拦在盐官镇外头,若是早些来,寺里的师傅们也不会折了这许多!姓袁的倒是见机得快, 一听声音不对就跑了!”他也想去追来着,但大少爷叫他留下来照顾少奶奶。   “知雨芸草去烧热水, 寺里该有伤药,先给几位师傅把伤裹一裹!”   二十来个武僧,除了住持空明带着三人跟了沈云殊去追杀倭人, 院子里只剩下七个受伤的,其余人都已死在了从寺外到后院的这一条路上。就是这七人中,也有一个受了重伤,腹部中了深深一刀,被刀锋切断的肠子流出来大半,眼看怕也活不成了。   这僧人自己倒是十分平静,其余六名僧人亦无什么悲喜之色,见知雨芸草哭得不行,反倒安慰了两句道:“两位姑娘不必伤心,脱却臭皮囊,前住极乐界。闻性师弟乃是超脱了,正该喜悦才是。”   许碧忍不住叹气:“是我们连累了师傅们……”这个闻性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惜了。   闻性微微一笑,声音低微,一字一句却咬得十分清楚:“少夫人何出此言。我自幼亦是因遭倭寇,全家被难,多蒙住持收养。虽已入空门,其实家仇未泯,六根未净。今日杀倭而死,亦是了却夙愿,还要多谢少将军予我这个机会。但愿少将军与少夫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说着,声音低不可闻,头微微一侧,含笑去了。   其余六名僧人俱低头宣了一声佛号,其中最年长一人便道:“闻性师弟所言甚是。我等大都是因海匪倭寇而破家之人,杀倭乃是本份,便是众位师兄弟,以身殉国,更胜护法。”   许碧默然。难怪这一寺的僧人瞧着都不大像合格的和尚,但他们做和尚不合格,做义民却是足够了。   闻性既亡,其余六名僧人虽然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处,但好在都是皮肉伤。寺里也有些伤药,许碧先用盐水替他们洗净伤处略做包扎,只等天亮再送去医馆看诊。   寺里头的柴火都拿去设陷阱烧倭人了,现下要烧个热水都不大容易,九炼伤得最轻,吊着一条胳膊去劈点柴,许碧抱着刚劈好的一捆柴正往厨房走,经过那间已经给熏黑了的住持禅房,突然间人影一闪,脖子被狠狠勒住,柴火哗啦一声落了满地。   “袁胜玄!”九炼听见动静,提着斧头奔过来,顿时目眦欲裂,“把人放开!”   许碧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去扳袁胜玄的胳膊,一只手在袖子里紧紧捏住了那根簪子。只听背后人阴冷地笑了一声,随即脸颊一凉,便有一线热流在知雨的惊叫声中滑到了下巴。   许碧是看不见,事实上袁胜玄现在这个模样,若不是九炼识得他身上那件衣裳,眼睛又尖,一时还真难认得出来呢。   袁胜玄满头满脸的烟灰,一张脸上只剩下两个眼球和一口牙是白的了,在夜色之中几乎像个灰色的鬼魂。他在外头被追得无处可去,索性又一头扎回了地道,从烧塌的地方爬了上来,可不就蹭了一头一身的灰么。   他那条瘸腿,现在瘸得更厉害了,半边身子都倚在禅房门框上,只是手上力气仍旧不小,紧紧勒着许碧的脖子,将手中匕首在她脸上颈间晃动:“都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这贱妇!”   九炼双眼通红:“袁胜玄,你死到临头了,还敢伤人!”说是这么说,却委实不敢再往前一步。   “哈——”袁胜玄阴笑一声,侧过手中匕首在许碧脸上滑动两下,“是啊,老子是死到临头了,可也总得拉个垫背的呢。”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是完了。只是他委实想不通,这援兵究竟是怎么来的!沈云殊身边凡是顶点儿用的人都一步不曾离开,又如何求援呢?但若是他们不曾求援,袁胜玄真不相信那郑百户会来得这般凑巧——他的卫所离盐官镇有五六十里地,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让他多想的时候了,袁胜玄阴沉沉地道:“沈大郎呢?把他找来。还有,若是再有别人跟着过来——来一个,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倒要看看这张嫩脸儿能让我划几刀呢?”   “你——”九炼死死盯着袁胜玄手中的刀,那匕首的刃锋在火光照耀下闪着森冷的白光,显然是锋利无比。袁胜玄也是杀惯了人的,刀锋正比在许碧颈间要紧处,只消轻轻一抹便是喉管气管血管三管齐断,九炼无论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的。   “我现在就叫人去找大少爷,你不要妄动!”九炼立刻就转了口风,吩咐知雨,“快去外头,叫人找大少爷回来!”   知雨一步一回头地出去,袁胜玄便笑了一声,放肆地在许碧头发上嗅了嗅:“沈少奶奶,许久不见了。听说你还冒充了一回晚霞,莫非沈少奶奶是看上我了,想着委身于我做妾呢?”   九炼眼睛都快瞪出血来,只是不敢动。许碧默然不语,袁胜玄便有些不大满意,将刀子往里压了压:“说话!”   许碧只觉得颈间一凉又一痛,知道肯定又见血了,勉强道:“让我说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忽然发现,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这会儿外头的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院子中央有几根刚刚点起的松明照亮儿,再往外却就暗了些。墙头上那人捡的又是黑暗之处,正有一角屋檐投下暗影,将他笼罩其中,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许碧能发现,完全是因为她被袁胜玄勒着脖子,不得不艰难地把头往一边偏,才正好看见。而袁胜玄背靠禅房墙壁,眼睛正盯着九炼,便不曾发现墙头上悄没声地已经多了人。   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许碧立刻就知道,那是沈云殊!想来他是猜想到袁胜玄会杀回马枪,只是回来得晚了一步。   不过他在那儿,许碧就觉得安心了许多,缓缓地把右手的簪子从衣袖里露了一下,果然见沈云殊动了动,也缓慢地举了举手臂,做了个动作。   “说什么?”袁胜玄笑了起来,“平日里沈少奶奶不是很会说话的吗?唱念做打,千伶百俐,怎么这会儿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呢?”   他的嘴都贴到许碧耳朵边上了,喷出来的呼吸里带着点血腥气,既粗且重。   许碧估摸着他也受了伤,心里又踏实了一点儿,用垂下的右手向九炼做了个手势,一面艰难地道:“现在我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还有什么可说的。”   袁胜玄便更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短促,才笑了两声就停了,呼吸更加粗重而紊乱。许碧心里有数,缓缓道:“你也伤得不轻吧?”   “便是伤了,杀你也足够了。”袁胜玄猛然收了笑,勒着许碧脖子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下。   许碧困难地喘了口气:“你真舍得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在你们袁家,袁大少奶奶叫人泼湿了我衣裳,就是你的授意吧?你早看上我这张脸了,是不是?”   “你这张脸?”袁胜玄阴沉地笑了起来,慢慢地把匕首往上滑动,滑到了许碧脸颊上,“你这张脸倒确实生得不错。你说,要是一刀一刀把它划花了,会是个什么——”   许碧等的就是他把刀从自己颈动脉上离开的时候,右手在下面猛地比了个手势,九炼一声惨叫,手捂胸口,仰天倒了下去。   他是面对袁胜玄的,若有人偷袭中他胸口,便该是自袁胜玄身后的禅房屋顶上而来。而偷袭九炼的,自然只能是袁胜玄这一边的人了。   这一刹那,就算是袁胜玄,也不禁抬头向上,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这一抬头,抵在许碧脸上的匕首就稍稍移开了一点。   只这么一分心,袁胜玄就猛然觉得下腹一阵剧痛,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这一下,他勒着许碧的手臂就松了松,许碧猛地扳住他手臂往旁边一闪,将他半边身体露了出来。   袁胜玄在这一瞬间醒过了神来,想去捂住下腹的右手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执起匕首刺向许碧后心。然而为时已晚,袁胜玄只听弓弦一响,右眼便是剧痛,一根箭矢从他右眼射入,从后脑透了出来。   袁胜玄在剧痛之中还想要努力去刺许碧,但他动作已经迟缓,第二声弓弦响,长箭穿过他右臂,将他的手臂钉在了背后禅房的门框上。   袁胜玄勉力睁开左眼,视野之中一片血红。他依稀看见许氏已经挣脱他的束缚,往阶下扑了过去,扑进一人怀中,那人身材修长,一手将许氏拥在怀中,另一手还提着一把弓。   “沈,云,殊——”袁胜玄喃喃道了一声,眼皮上仿佛有千斤重的铅块压着,缓缓沉了下来。黑暗如同无边的海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   九炼像猴子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少奶奶,少奶奶,都是小的疏忽了……”   沈云殊掷弓于地,小心地端起许碧的脸,只见光润的右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痕,渗出的鲜血已经干涸,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回去自己领二十板子!”沈云殊方才放箭之时双手稳如泰山,现下却有些发起抖来,幸好他追了几步不见袁胜玄,想他瘸着条腿绝不可能跑得那般快,便想到了他可能转回了潮音寺。若不然,他若再晚些时候回来,谁知袁胜玄会发什么疯?也幸好郑百户带来了□□手,否则若是没有弓箭,要救下许碧就更难了。更幸好他曾经教过许碧军中联络的手势,否则……   沈云殊不想再去想什么“否则”了,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许碧遇到这种事,绝不再让她冒这般的险!   九炼眼看着大少爷撕了里衣包住少奶奶的脸,立刻就要带人下山,不由得苦起脸——看来,这次的板子是领定了。不过,只要少奶奶无事,挨三十板子他也愿意。这次可真是他大意了,若少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死十回都赎不了。   许碧脸上的伤其实并不算重。袁胜玄怀着猫戏老鼠的心思,刀痕虽长,伤口却不算深,且还干净,盐官镇的郎中战战兢兢给清洗涂药,又叮嘱了一番不可食酱油等物,不可见水见风等等,最后道:“若养得好,多半不会落下疤痕。待愈合了,不妨常用些珍珠粉涂一涂,疤痕消得快些。”他虽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但看沈云殊的气度,估摸着家中是不缺银钱的,便提出了珍珠粉一说。   沈云殊当即就拍板:“家里也还有几颗好珍珠,回去就叫他们碾了粉来!”   虽然伤的是自己的脸,许碧也觉得浪费:“哪里有用好珍珠碾粉的,药铺里自然有的。”   “药铺里说不得是蛤粉。”沈云殊仍旧坚持,“至少也要自己买了珠子来碾才放心。你不必管了。”   “好好好,我不管,我就等着用珍珠粉涂脸了。”许碧无奈,“倒是表妹怎样了?”   许碧是三天之后才见到连玉翘的。   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说海宁与盐官两处的官吏被大清洗了一番,比如说郑百户以歼灭二百倭人的功绩升成了郑千户,再比如说陆小旗个人以六颗倭寇人头的功绩升为了总旗,不一而足。   总之,三天之后,许碧坐着马车离开盐官返回杭州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了同样被马车送过来的连玉翘。   两人的情形都不怎么样。连玉翘还趴在马车里,许碧则严严地包着头脸,两人一见,都是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表妹/表嫂怎么了?”   连玉翘的伤很有些不好启口——从来就没骑过那么久的马,被马鞍子磨破了大腿和屁股,到现在都还无法起身呢。   但她的精神却是极好,青螺一见她就落泪,连玉翘反而笑道:“你哭什么呢,我好好的,再有几日就无妨了。”还笑着说起自己当时的情形,“到了卫所门前,我连马都下不来了,郑百户出来,我与他说完了话,还直挺挺坐在马上,郑百户还当我要跟着回盐官镇,直说不用我,叫我去歇着,我才说我下不来马了……”   青螺眼泪更是哗哗地流,哭道:“姑娘受了苦了。这回可真是……”   连玉翘笑道:“我这算什么呢?倒是表嫂,你们究竟如何了?表嫂这怎么——还包着头脸?”   青螺哭道:“姑娘不知道,可险得很……”遂把许碧如何被袁胜玄劫持一事说了,听得连玉翘脸色也变了,连声道:“表嫂的脸究竟怎样?”   在马车里,许碧便把包着的布解了下来:“其实已经好了,只是郎中说不可见风,免得留下疤痕。”她脸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一线粉红色,只是因她生得白皙,看起来就格外清楚。   连玉翘咬牙道:“那天杀的!”女子容貌何其重要,这若是真的划花了脸,就算许碧性命无碍,日后又该怎么过!   许碧笑道:“如今他死透了,总算是绝了后患。”袁家这下,是再也翻不起风浪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回的伤,连玉翘才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表嫂,那位陆小旗如何了?”   许碧不由得笑起来:“现在是陆总旗了。”虽说总旗也不算什么,但他既立了这样的功劳,日后上头有什么缺,自然是优先提拔的。   连玉翘舒了口气,脸上微红:“当时我真是好生害怕,怕万一耽搁了时间,你们出了什么事……”说着又有些难过,“若是我再早些,表嫂也不会受这般的伤,潮音寺的师傅们怕也不会死伤这许多人……”   许碧正色道:“表妹已然很快了,是海宁县令与袁胜玄内外勾结,派人阻挡郑百户——哦,现在是郑千户了——这不关表妹的事。若是没有表妹,这回我们都必死无疑了。就是潮音寺的师傅们,也都是一心杀敌,没有半分怨言的。”不但如此,那位空明住持自己就杀了五个倭人,也不知是不是杀出了性子,索性连和尚都不当了,硬是要入伍。沈云殊已经答应,预备着先给他一个小旗做,之后再慢慢提拔。   连玉翘脸上更红,两眼发亮,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也未想到,我,我竟真能跑去了卫所……”其实她才跑出十几里路就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一样,只消一口气泄了,怕就再坐不稳马背……   许碧笑道:“我早说过的,表妹比许多女子都强。”这一趟跑下来,连玉翘的精神状态瞧着也与从前颇有些不同了。   “若不是表嫂教我,我再不行的……”连玉翘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那会儿我就想着,表嫂都说我能行的……”表嫂说她行,她一定就行的!   许碧笑道:“表妹自然是行的。话又说回来,表妹瞧着陆总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连玉翘面上微红,“表嫂不是说他没事还升了官儿吗?”   “哦——”许碧拉长了声音,“陆总旗已经二十出头了,还没成亲呢。他这人啊,也不易……”遂将陆飞家里的情况细细说了,“他想寻个能干的媳妇儿。说起来,他这官儿着实不算高,好在家中人口简单,虽然他那婶婶有些泼皮,可上无正经公婆,嫁过去便是自己当家,人口又少,省却许多麻烦的。”   “表嫂说这些做什么……”连玉翘开始听得一脸同情,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对,脸上又红了起来,“表哥若瞧着他好,帮他寻门亲事就是了……”   许碧手一晃,从袖子里漏出一枚玉佩来:“他可不就是托了你表哥吗?连家传的玉佩都给了。你表哥瞧着他人的确不错,正打算做这个媒呢。”这玉佩成色刀工都不错,据说是陆家祖上传下来的,只传长房长媳,陆飞那婶婶眼馋许久了。   连玉翘看见玉佩,脸上更红了:“表哥做的媒,自然是好的……”   许碧也不打算现在就说透,笑一笑把玉佩收了起来。看连玉翘脸红,这事儿倒有八成准了。   连玉翘看许碧笑得意味深长,脸更红了,忙转换话题:“九炼怎么不见?”沈云殊若不在,九炼必是寸步不离的,今日没见着,倒有些反常。   许碧叹道:“九炼啊,如今没用了,还在马车上躺着呢。”九炼挨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板子,还是五炼动的手。虽说没有伤及筋骨,却也打了个屁股开花,也在马车里趴着呢。   许碧刚说完呢,就听旁边马车里传出来九炼的声音:“少奶奶,小的还有用呢。”   两辆马车并行,旁边又没有外人,许碧也不十分忌讳,将窗帘撩起一点,笑道:“哟,你还有什么用?”   九炼支起身子,从车窗里露出脸来:“小的还有消息要跟少奶奶说呢。”   许碧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你还有什么消息?”都给打了个动不得了,居然还有新鲜消息?   九炼嘿嘿一笑。虽然屁股开花了,笑起来倒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贼:“的确有的。那个,宫里头许美人,前些日子产下了一位皇子。” 第112章 皇子   杭州毕竟离京城还远, 就算九炼消息再灵通,其实也还是晚了一步,许瑶是在八月十五当天晚上, 月亮初升的时候, 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景阳宫里, 袁胜兰焦躁不安。若说当初袁家父子死讯刚传来时,她还觉得皇帝许她守孝是荣宠,那这几个月在景阳宫里憋下来,她已经不想要这种荣宠了。   皇后是免了她请安, 可皇帝也不再到景阳宫来了,甚至其余妃嫔也被皇后叮嘱, 不可来打扰她守孝。   当初为示尊崇,景阳宫就是她一人独居,并未有其余低位妃嫔依附。当然, 袁胜兰自己也不高兴跟别人同住, 为什么要弄些小妖精来住在她眼皮子底下,皇帝来了她宫里之后,还要防着这些小妖精来分宠?   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倒有些后悔自己宫里没住别人了, 那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人啊。如今,她连别的宫里都不好去了, 就是袁太后的宁寿宫,她若去得多了,皇后也要叫人来提醒她, 说袁太后本就伤心,她若去得多了,袁太后见她身上穿孝,会更伤心,这般让长辈伤感,未免有些不孝云云。   是的,袁胜兰身上现在还穿着孝呢。   她服的是齐衰之孝,就是稀疏的粗麻布缝制的孝衣。前阵儿天气最热的时候,衣裳穿得少,便是里头有中衣,这粗麻布也不免要磨得脖颈手腕处又痛又痒,亏得天气渐凉,衣裳厚了,才好些。   袁胜兰何曾吃过这个苦头?不但这粗麻布衣裳穿着不舒服,就是头上身上也不好再戴什么首饰了。皇后正经把她守孝之事当成了大事来办,就连给她的日常用度里也格外注意。比如饮食上就是素多荤少,又禁酒;衣裳首饰则均以素淡为主,袁胜兰喜爱的那些鲜艳颜色一概没有,整日里不是蓝就是青,首饰大都是银的,镶个珍珠也是淡白的颜色,也有青白玉饰,袁胜兰一概都不喜欢。   这守孝守到现在,袁胜兰真是苦不堪言,嘴上虽不敢说,私下里却想,倒还不如当初皇帝别给她这恩宠,就叫她照从前过日子倒好了,也不至于今日阖宫团圆宴,偏她不得去呢。   “娘娘!”小宫人从外头小跑着进来,“许美人生了,生了个皇子!”   袁胜兰一下就站了起来:“真生了个皇子?”许氏怎么就这般好运气呢。   小宫人连连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说是母子均安,皇上欢喜,当场就起了个小名叫皎哥儿。”宫里孩子素来难养,自先帝做皇子那会儿起,就时兴跟民间一般,先起个小名儿叫着,待到五六岁上立得住了,才正经地起大名呢。   但这小名儿几时取也不同,有些皇子的生母不得宠的,生下来就连小名儿都未必马上有,不过就依着次序叫个什么三郎五郎的。似许美人生的这个,才落地就有小名儿了,可见皇帝高兴。   袁胜兰手里的鲛绡帕子咝地一声就被扯成了两半,咬牙道:“走,去宁寿宫!”她现在也就是去个宁寿宫还略自由些了。   只是袁胜兰在宁寿宫里足足了一个时辰,才见袁太后带了敬郡王回来,看见她还有几分诧异:“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立刻打发敬郡王去自己殿里,“珏儿去歇着吧,这一晚上也累了。”   宫人带了敬郡王下去,袁太后脸上就露出疲色来:“怎么没歇着?瞧你这些日子也瘦了些,晚上该早些歇着才是。”   袁胜兰如今又不宜到处走动,也不给皇后请安,早上爱睡到几点都没人管,自是不在意什么晚上早不早睡,只道:“姑母,听说许氏生了个皇子?生得什么模样?”   “是生了。”袁太后不很在意地道,“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那副模样,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说皇上立刻就取了名叫皎哥儿?”袁胜兰东拉西扯,看袁太后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大接话,便心焦起来,“姑母那时不是说,这孩子叫我来养?”原先她是不想养的,可如今她又不能承宠,这又是个皇子,若养在自己宫里,皇上怕也就能多过来几趟呢。   袁太后瞥了她一眼:“你如今守孝呢,怎么能养?皇上已经说了,这孩子出了月子就给交泰殿养了。”   袁胜兰顿时急了:“怎么能给皇后!”   “不给皇后给谁?”袁太后没好气地道,“你既是守孝不能养,这满宫里除了皇后还给谁养?”   “我怎么不能养?”袁胜兰也有主意,“先叫许氏养几个月,等我明年出了孝,再把孩子接到景阳宫就是了。”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你以为这宫里就只你一个人说了算?”   袁胜兰被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姑母说了难道不算?”   袁太后淡淡道:“皇后才是六宫之主,这些事,原本就该是皇后做主。”说起来,妃嫔们生的孩子也都是皇后的孩子呢,皇后抱去养,才是天经地义。   袁胜兰急道:“姑母不是说过,这是皇长子,谁抱了养,便是添了一重筹码?”她现在娘家倒了,正需要这筹码啊。   袁太后皱眉道:“你怎么再听不懂道理?如今你守孝不能养孩子,谁还会等着你出孝?许氏不过是个美人,就生了皇子也只升一级,自己养不得,能叫她养到满月已然是皇后宽宏了。宫里自有规矩,没个什么事都只尽着你来的。你若想定这些规矩,等你做了皇后再说!”   袁胜兰被袁太后说得脸色阵青阵红。袁太后看她难堪,又放缓了声音道:“你也不必着急。趁着守孝这些日子,好生把身子调理调理,等出了孝,自己生一个就是。就是抱了别人的孩子,总比不得自己生的好。皇后是没法子了,她这个年纪,身子又不好,眼见是生不出来了。你不同,你年纪还小呢,往后自己生一个,可不比许氏这个尊贵?”   说了一番,打发着袁胜兰走了,袁太后才吁了口气,揉着自己太阳穴道:“吵得我头疼。再没见这样守孝的。善如也是,竟不知道劝着点儿,就叫她大节下的这么带着孝乱跑。若是冲撞了珏儿如何是好?”   善清上前来给袁太后捶着肩,轻轻替善如解释了一句:“昭仪主意大……”善如别看是太后给的宫人,若放到别的宫里去,哪个妃嫔不是得供起来呢。偏袁胜兰自恃是袁太后的侄女儿,姑母赏个宫人算得了什么,也不过以普通奴婢视之罢了,善如竟是不怎么能说得上话的。   袁太后也是无奈,摆了摆手道:“罢了。只下回记着,若是她来了,记得把珏儿带远些。她身上三重孝,珏儿年纪小,若沾了晦气了不得。”   善清听得心里一跳,轻声应了,不敢深想。   袁胜兰虽然不是个心思深的,可回了景阳宫,也阴沉了脸。善如端上茶来,袁胜兰伸手去接,才沾了茶盅的边就猛地将手一抽,啪一声茶盅落地,袁胜兰的孝衣上已经湿了一片,立刻骂起来:“你这是想烫死我不成?”   善如连忙跪下请罪。袁胜兰冷笑道:“我哪里敢受你的跪。你是姑母宫里出来的人,我供着都来不及呢!若有个不好,你到姑母那里说我一句不受□□,可就轮着我去向姑母请罪了。”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善如连连磕头,直磕得额上青红一片渗出血来,袁胜兰才稍稍息了怒气,冷笑道:“大节下的磕成个烂羊头,赶明儿叫姑母看见,少不得说我难为了你。”   善如进退两难,还是鹤翎上前来说情,袁胜兰才叫她下去了。   鹤翎叫小宫人来擦了地,又换了新茶给袁胜兰端上来,瞧着屋里没别人,才道:“娘娘有气,何必发在善如身上,到底是太后娘娘给的人呢。”   旁边春剑哼了一声道:“就是宁寿宫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奴婢,难道打湿了咱们娘娘的衣裳,就不用罚了不成?”本来她们两个是袁胜兰的陪嫁丫鬟,景阳宫里的宫人都听她们两个指派,自打善如来了,因是宁寿宫给的,无形中就压了她们俩一头。鹤翎还罢了,春剑心里甚是不快,逮着机会就要在袁胜兰面前说几句。   “你还不去给昭仪拿件衣裳来换呢!”鹤翎把春剑骂了下去,才低声道,“娘娘,如今——不是奴婢说句丧气的话,娘娘如今得靠着太后娘娘呢……”   袁胜兰紧紧捏着双手,半晌忽道:“我想靠着姑母,姑母却未必就肯让我靠着。”   鹤翎心里咯噔一声,忙道:“娘娘这是怎么说——”   袁胜兰打断她的话,道:“你今儿也是跟着我去宁寿宫的,你看姑母,我说起皇子的事儿,何等敷衍我。当初跟我说得好好的,等许氏生了儿子,就叫我抱来养,如今——”   鹤翎轻叹道:“娘娘不是在守孝么,这时机实在不巧,太后娘娘说的也有道理。”   袁胜兰冷笑道:“有什么道理?倒是你说我在守孝,我倒有些明白了,如今我爹和哥哥们都没了,姑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鹤翎心中其实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可如今袁胜兰已经身在宫中,有些话说了又有何用?沉默片刻,也只能劝道:“娘娘,这也未必就是……娘娘固然要倚靠太后,可太后若不扶持娘娘,又能扶持谁呢?如今皇后手里已经有了一个皇子,太后要想——不指望娘娘,还能指望谁呢?”   袁胜兰难得地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话,我也想过,可瞧着姑母也没对哪个特别亲近些……”   鹤翎道:“这就是了。可见太后最后还是要扶持娘娘的,只是如今娘娘守孝,实在不是好时候,才叫皇后那里争了先。太后发脾气,或许也是因着在皇后那里讨不到好处,方把火气发到娘娘身上……依奴婢看,娘娘不如暂时蛰伏,熬过这一年,待明年出了孝再想法子。那会儿,至少娘娘的孝名儿,阖宫再没人能说个不是的。”   袁胜兰恨声道:“我只看不惯许氏的得意劲儿!”   这话说出来,鹤翎都不知该怎么说了。自打许瑶有孕,实在是半丝儿得意都没在袁胜兰面前露出来,反倒是越发的赔着小心。如今袁胜兰还说这话,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得意。   不过袁胜兰这话也没有完全说错,许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着实有几分得意。   因生了皇长子,许瑶产子第二日,就升了婕妤。待得洗三过后,还准许家往宫里递了牌子,由许夫人带着许珠,前来看望许瑶及小皇子。   许瑶自进宫,已然有一年多不曾见着家人了,这一见,顿时红了眼圈,惊得许夫人忙道:“月子里可不能哭呢,娘娘千万保重。”   屋里并没外人,许瑶便擦了眼泪道:“又没外人,娘别这般生分。”又看许珠,“珠儿眼见着也是大姑娘了,我这里正得了几件东西,就手儿拿回去,就当是明年的生辰礼罢。”   许珠今年已经十二岁,正是爱打扮的时候,接了许瑶给的东西,一瞧是一对儿五彩琉璃的蝴蝶簪子,便喜不自胜:“这簪子好生精致。”   许瑶笑道:“是宫里的手艺,皇后娘娘赏下来的。我这会儿也不好戴的,瞧着这颜色式样也适合你,拿回去戴罢。”又叫鹤翎春剑捧了许多东西上来,“这几匹料子都是今年江南的贡缎,颜色庄重,母亲和父亲与二弟每人两匹。”   这料子都是袁胜兰春天那会儿给的,说是好料子,颜色实在不是年轻妃嫔穿的。这哪儿是赏东西,怕是把自己不稀罕用的东西甩过来罢了。许瑶自是不会穿的,索性借这机会都给了家里人也好。   许夫人哪里舍得拿女儿的东西:“家里也帮衬不了你什么,你有东西,只该留着自己用,哪怕赏人也好。”   “要赏人,还不如给家里呢。”许瑶轻叹一声,眉间也有几分喜意,“母亲也不必太担心,我如今升了婕妤,份例比从前也高了,这次生下皎哥儿,太后皇后皇上都有赏,不愁没有东西用的。”   许夫人也是喜上眉梢:“说的是。小皇子呢?我们可有这福气看一眼?”   说到这个,许瑶的喜意就更盛了:“刚吃过奶睡着了,就在偏殿,一会儿母亲悄悄的去看就是,只别惊醒了他,哭起来声音可大呢。”   许夫人便笑得合不拢嘴:“声音大好啊,身子结实呢。”看屋里没外人,便压低声音道,“小皇子,是你养在身边?”   许瑶便微微敛了笑意,摇摇头:“待过了满月,就送到交泰殿去……”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舍不得起来。原先是想好了给皇后养的,可等到生下来,才晓得实在舍不得。   只是,这事儿岂由得她呢?皇后许她养到满月,已然是恩典了。许瑶便把这念头放开,问起家里人来:“二弟今年如何?”   许夫人叹道:“县考府考都过了,只是院考运气不好,差了两名。”许瑾今年十五了,也下场考秀才,结果止得一个童生,家里因此连中秋也过得不大欢乐,幸好许瑶一举得子,才把这不快冲散了。   许瑶听了也有些失望,只得道:“二弟素来是用功的,这回只是运气不好,下回自然就中了。”   许珠嘟哝道:“爹说二哥没灵气呢……”   许夫人叹道:“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这一窍不大开。”许瑾性情温和,读书也颇是用功,却就是少些灵机,文还罢了,那应试诗写得就有些惨不忍睹,最后没过院考,也就是栽在这诗上。   这灵机实在是不能强求的,愁也没用。何况许瑶还在月子里,许夫人自不敢让她忧心,连忙把话题带开了。   宫外女眷入宫也不能久留,许夫人说了几句话,又去偏殿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小皇子,时辰便到了,只得带了许珠告退出宫,直回到许家马车上,才长长叹了口气:“你姐姐啊,好歹是要熬出个头了……”   许珠把玩着那对琉璃簪,小声嘀咕道:“皇子都不能自己养……”她真看不到哪里出头了。姐姐生了皇长子,也不过才升到婕妤,连一宫主位都还坐不到呢。   “你懂什么。”许夫人嗔了小女儿一句,“毕竟是生了皇长子,这一辈子就有靠了。”那无儿无女的妃嫔,别看眼下位份高,将来的日子可未必好过。   许珠撇了撇嘴,刚要说话,就觉得马车慢了下来,跟车的婆子在外头道:“夫人,前头的路走不得了,得绕路。”   许夫人诧异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婆子道:“说是前头有人中了举,在榜单底下犯了羊癫疯,正往出抬呢。”   许夫人恍然道:“今儿竟是秋闱张榜,我倒忘记了。”其实是因家中无人下场,许夫人一心只惦记着宫里的大女儿,自是忘了此事。   许珠听得稀奇,也掀了窗帘往外看,笑道:“才中个举,倒犯了羊癫疯,这若是中了进士,还不知要如何呢……”   她刚这么说着,一掀帘子,就见一个青衫少年立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旁边,正跟车里人说话。   此刻是午后,太阳微微西斜,自树荫中投下一线金光,落在那青衫少年身上,恰似镶了一层金边。   许珠探头去望的时候,正值这少年转过半边脸来,脸上犹带笑意,当真是如同明珠美玉,耀人眼目。许珠一眼看过去,竟看得呆住了。   那少年大约也是因前头路被堵了,便指挥着马车掉过头来,自己跟着转身,恰好与许珠打了个对眼儿。   许珠原只是将窗帘掀起一角的,因贪看那少年,不知不觉竟将帘子掀起了半边,露出了脸。两辆马车相距不远,那青衫少年眼力又好,一眼便看见一个女孩儿眼珠不错地盯着自己,便对许珠微一颔首,笑了一笑。   许夫人说了两句话,却见女儿再没个回应,倒把窗帘都掀了起来,连忙伸手拉下来,嗔道:“看什么呢?羊癫疯且在前头,这里再看不着。”   许珠因这一眼,心头如小鹿乱撞,呯呯跳个没完,自不敢说实话,刚要含糊着说句什么糊弄过去,就听外头有人高声道:“梅解元留步!”   秋闱桂榜,第一名谓之解元,在世人眼里心里,与一般举人大不相同。这人一嗓子喊出来,连许夫人都忍不住又把窗帘掀起一点往外看,道:“方才那人可是说解元?”   许珠跟着看出去,只见七八个学子大步行来,正挡在刚才那辆马车前头。为首的学子冲着那青衫少年一拱手:“梅解元,在下耿波,忝居秋榜第二,正欲向梅解元请教一二,还望梅解元不吝赐教。”   这番话说出来,一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热闹。许珠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小声道:“这是要做什么?”   许夫人到底比女儿经的事多,道:“怕是不服这秋榜的名次,要当街发难了。怪哉,难道取士不公?”   外头的婆子倒是刚刚打听了一番消息来,闻言忙道:“听说这次的解元是个外籍的。”   考秀才与举人,均应在原籍考试,唯有春闱之时,天下举子才共聚京城,争那三百进士名额。便是你离家乡千里万里,也是这个规矩,若想在别处考试,必得有些门道才行。   这外籍的人中了举人也还罢了,竟夺了解元,难怪要引得本地举子有些反应了。这耿波,想来是自负才学,一心要争这解元的,如今竟花落他人之手,怕是这口气咽不下去,才来当街拦人。   许夫人这里思忖着,那边耿波已经朗声道:“在下秋闱还算顺手,几篇文章自认尚可一观。梅解元高踞榜首,想来文章更是出色,在下想拜读大作,也长些见识,不知梅解元可否将大作写出几篇,容我等一观?”   这话说得就更是明白了。别看一口一个拜读,其实就是来斗文的。耿波敢有此举动,可见对自己的文章甚是自信。文无第一,有时名次略有些相差,说不定就是中不中主考心意而已,若是梅解元的文章与耿波相仿佛,这可就不好说了……   许珠虽不知这些道理,却也紧张万分。却见那梅姓少年微微一笑,慨然道:“我辈文人,正要相互讨论才可长进,耿兄肯指点一二,我求之不得。不如就去前头茶楼之内,我等清茶论文如何?”竟是大大方方就接了下来。 第113章 姻亲   解元论文一事, 数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日一众新举子们往茶楼里去了,许珠自然不能跟了去,可好事者众, 早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只消叫人去仔细打听一下, 便连当日那一众新举子们都各是什么神态,说了什么话都能打听出来,更不必说梅耿二人应试的文章了。   举人试要考三场,头一场出三道《四书》题, 一篇应制诗,及经义四篇。所谓文章重《四书》, 便是头一日的三道《四书》题最为要紧。可这一回,耿举人开始只默出了自己的三篇《四书》文,梅解元却不但连应制诗和经义都默写出来, 甚至连第二场第三场所考的那些诏、判、表、诰及时事策论题都默了出来, 最终逼得耿举人也只好把所有的文章都默写出来,摆在那里供人比较。   这一比,耿举人真是完败。   许珠的丫鬟知缃从外头把所有的文章都叫人给抄了回来:“奴婢不懂文章,可听人说, 梅解元这一篇篇的文章,哪篇都比耿举人的好, 比得那耿举人灰头土脸,再不敢说什么论文的话了。”   许珠随手就把耿举人的那一摞文章扔一边去了,只捧着梅解元的看。其实她也看不出个好歹来, 只是捧着就觉得心中欢喜:“如此说来,梅解元这是实至名归了。”   “可不是。”知缃不晓得自家姑娘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来,但这事儿眼下是京城里的知名事件,仅次于皇上有了长子——说不定比皇长子还引人关注,毕竟那是皇帝的家事,离着大家远着呢,倒不如这举人解元的,大家更喜闻乐见一些。   “咱们老爷也叫人抄了文章回来,说梅解元这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般,给了少爷,叫少爷好生习学呢。还说梅解元的策论题言之有物,不像那耿举人纸上谈兵,比一比,就见出高下来了。”   知缃到底也是翰林府上的丫鬟,很是懂几个成语,难得把许良圃那么文诌诌的评价都一字不差地学了来。   许珠听了心里更高兴,道:“那外籍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解元究竟是哪里人?”   这个知缃也打听了:“听说梅解元是岭南人,跟着家里人来了京城,不知怎么的就在京城应了秋闱。那耿举人,做秀才的时候就考了案首,文章也是好的,有三元及第的志向呢。就为这个三元及第,明明十五六岁上就能考中秀才的,硬是拖到十八岁,中了秀才又苦读了两年,就是冲着秋闱解元来的。谁知这一考,冷不丁的跳出个梅解元来,大家都不识得,再一看,竟是个外籍的。这外籍可不是人人都考得的,举人们疑心这梅解元有什么靠山,就疑心到考官不公上头,只是没个凭据。这耿举人就想出比较文章的法子——若是梅解元文章不如他,岂不就证明考官不公了么?谁知这一比,耿举人是服了,那些举子们,也再没半个敢说不公的了……”   “那梅解元到底有什么靠山?”许珠听得极是好奇。   一问这个,知缃立刻啧了一声道:“姑娘不晓得,这位梅解元,也是这几日论文之事惊动了京城,才被人打听出来——原来是皇后娘娘的族弟哪!”   许珠顿时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皇后娘娘的族弟?难怪——”难怪那般俊美如同明珠美玉,气派不俗……   知缃还没说完呢:“梅解元的父亲,就是岭南那位有名的梅大儒啊!之前在江浙那边,在军营里教倭语的,就是那位大儒!”   外头军营里的事,原本许珠是不感兴趣的,但因为事关沈家,两家到底是姻亲,也听了那么一耳朵,却没想到这会儿又对上了,不由得一喜:“这,这么说也是有交情的。听说梅大儒还是沈家、沈家姐夫请了去的呢。”   许碧嫁去沈家快两年了,这一声姐夫还是头一回听见,着实新鲜得很,若不是前头加上沈家二字,知缃都不晓得这姐夫说的是谁呢?闻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听说是这么回事儿。”   许珠脱口便道:“若这么说,咱们家跟梅解元家也该交好才是。”   知缃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咱们家,跟沈家……”这都好久没来往了呢。也就是上回沈家姑爷来京城,往家里来了那么一趟,结果还闹得不快。如今沈姑爷早回了江浙,路姨娘也去庵堂里住着了,两家越发连封信都没有呢。如此,梅家与沈家有无交情,跟许家好像扯不上边儿罢。   许珠嘀咕道:“再怎么,也是姻亲呢……”   知缃没敢说话,只是暗暗地想,从前可没说是姻亲呢,姑娘说起沈家都觉晦气,只怕给宫里大姑娘扯了后腿。今儿这是怎么了,竟说起姻亲的话来,敢情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殊不知,说起姻亲来的,还真不止许珠一个呢,许良圃这会儿就正跟许夫人提这事儿。   许良圃的消息,自比许珠更灵通许多,正跟许夫人细说梅家之事:“梅大儒的长子在修书,据说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对他都颇为欣赏。次子在备明年的春闱。这会儿,幼子又中了一个解元,多少人都在说,明年怕不是要兄弟同榜呢。”   许夫人也听了一耳朵举子们论文的事儿,却不知晓许良圃说这个做什么。   许良圃叹道:“如今瑶儿生的儿子给皇后养着,咱们自该跟梅家设法亲近亲近才是。”   许夫人不是没打过这样的主意,可梅皇后娘家虽自今上登基之后就迁来了京城,却是承恩侯府,其门第之高,哪里是许良圃一个寒门出身的五品翰林能巴得上的?且承恩侯本人又不喜交际,一家子都不怎么出门,便是想来个偶遇或怎样的,都找不到机会。   许良圃深觉妻子不开窍,道:“承恩公府姓梅,梅大儒也姓梅。”这不都是一家子吗?   许夫人这才听明白丈夫的意思,道:“既这样,老爷也在翰林院,正好与梅家大公子亲近才是。”   许良圃顿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道:“梅大公子忙着修书,哪里有时间呢。且他不爱应酬,翰林院里多少人想寻他说话,都挨不上……”   梅若明本就无心出仕,只是修书这事儿能有机会博览天下群书,正投了他的脾气。自他进了翰林院,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天下书,什么人情往来都不大答理的。   这倒不是说他脾气不好。事实上,他虽有梅皇后这个族妹,却从不以身份骄人的,对上对下皆是温和以待,只是说到出去吃酒赏花之类,就一概推了。理由也十分充分:他本是举人,皇上觉得他于修书有些个用处,才给了他这个官身,若是把心思用在别处,岂不是辜负圣恩?若说吃酒赏花,且等他修完了书,辞去了这官身,自当奉陪。   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点毛病来。且梅若明只是不去应酬,并不骄人,有时诸人向他请教些学问,他也都一一地细说分明,因此除了个把心眼窄的背后说他几句,但凡是明白道理的,都肯与他交好。   尤其这话后头还传到了皇帝那里,皇帝特特地夸赞了几句,还赏了一套御制的笔墨。并还赞梅大儒家风好,说是等着明年梅若坚春闱得中,“再为朝廷添一人才”呢。   皇帝都说了这话了,只要梅若坚不掉链子,那前程还愁什么呢?   “那还是前几个月,如今梅家这幼子又中了解元——”许良圃说到这个新解元,简直眼馋得了不得。说起来梅家幼子梅若辰跟他的儿子许瑾一般年纪,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总之,梅大儒这一家,如今简直比承恩侯府都红火,偏这一家子也是深居简出的,一样的难巴结。   许夫人听了这些,心下不由担忧:“这,这如何是好?”丈夫说了半天,根本就结交不到,岂不是白说?   许良圃微微皱眉:“你怎的还未想到,沈家与梅大儒却是有交情的。”   许夫人听见沈家,也得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丈夫说的是什么:“沈家?”   “可不是。”许良圃叹道,“梅大儒因在江浙教授倭语,才被皇上称赞忠心为国,提拔起来的。当初,还是沈家邀请了他去的呢。咱们跟沈家,到底也是姻亲……”   许夫人难以置信地道:“可沈家不是招皇上忌讳……”   “嘘——”许良圃摆手示意妻子不可高声,看屋里的丫鬟早都被打发了下去,才低声道,“以前都说皇上忌讳沈家在西北势力,才将他们调到江浙去。可如今看来,未必是那么回事。再说,就算是那样,如今江浙可又是沈家的天下了。你大约还不晓得,江浙那边又送了战报来,说是倭人劫持袁家次子为质,欲偷袭海宁,制造民乱冲击杭州城,结果被沈家大郎发现,反倒斩首了二百名倭寇。”   许夫人听得晕乎乎的:“不是说袁家父子三人都战死了吗?”   许良圃叹道:“你也想想,倭人偷袭海宁什么的,拿着袁家次子有什么用呢?罢了,这里头的事你大约想不清楚,倒也不必深想,只这么一听就是了。”事涉太后母家,要搞那么清楚做什么呢?袁家一门英烈,岂不比什么勾结外贼好听吗?   “总之袁家次子已经是死了,沈家这会儿算是握住整个江浙了。”说不得还捏了袁家什么把柄呢,“依我看,或许之前大家都是看错了,皇上把沈家弄到江浙,说不得就是驱虎吞狼呢。”   事到如今,许良圃也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对沈家那般轻慢的。当然,如今女儿在宫里生了皇长子,自是前途无量,可若早知沈家今时之功,当时该好生给次女备一份儿嫁妆,正正经经嫁去沈家,且婚后还该多与沈家来往着些才好……   当然,如今后悔也没什么用了,但毕竟跟沈家的姻亲关系还在,重新走动起来也不是不行啊。许良圃今儿跟许夫人提这事儿,就是这么打算的:“眼看要过年了,也打点些年礼送过去。听说,倭人偷袭海宁,碧姐儿正跟着沈姑爷去观潮,也撞上了。”既撞上了,肯定是要受些惊吓的,娘家关切一二,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许夫人听见“沈姑爷”三字,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从前那些事儿她可还都没忘记呢,那会儿为了不影响许瑶入选,硬是不让许碧回门,如今这又要去亲近,她实在是拉不下脸皮来啊。   可是丈夫的话却又是在理的。眼看着太后的娘家不成,皇后的娘家倒起来了,就为了许瑶的前程也要想法子巴结啊。许夫人揉揉胸口,就去准备给许碧的年礼了。许良圃的意思她明白,于是礼物之外,还写了封信,信里当然提了提梅大儒家的事儿,就预备着倘若沈家托许家下人给梅大儒捎点什么东西,这不就有借口登门拜访了么?   东西到江浙的时候,才是十月里呢。许碧听说是许家来送年礼,简直是吓了一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进来传话的是知晴,一听许碧这话就笑了出来:“少奶奶说的可不就是呢,奴婢在二门上见着陈妈妈,只当自己看花了眼。”许夫人姓陈,这陈妈妈就是她的陪房,是个心腹了。许夫人使她跑一趟,可见重视。   娘家派人来,许碧也不能不见,遂整整衣裳,就往花厅里去了。   陈妈妈既是许夫人的心腹,从前自然是不把许碧放在眼里的,便是这回进了沈家门,心里想的还是从前那个说话都要半低着头的二姑娘,谁知坐下喝了半盏茶,才见里头人慢悠悠出来,几个丫鬟簇拥着,中间一个高挑个儿的少妇,一件玫瑰紫的长袄,边上镶着雪白的狐皮风毛儿,衬得一张脸也如玉石象牙一般,白皙莹润。   这肌肤越白,就越显得眉如墨画,鬓若鸦羽,唇似丹朱。陈妈妈固然知道二姑娘生得不错,可也从不曾见过她这般艳光照人,一时竟然不敢认了。   她是许夫人贴身伺候的人,自也见过几样好东西,认得那做袄儿的料子就是苏州产的宋锦,玫瑰紫的底子上用暗金丝线织着流云纹样,又娇艳又华丽。类似的料子,陈妈妈在京城也见过类似的,一匹少说也值得八十两银子。许碧身上这个还织了金,价值只会更高。   再看许碧头上挽了个家常的一窝丝,只戴了一枝赤金华胜,那累累金丝细如发丝一般,中间镶了三枚碧莹莹的猫儿眼,颗颗都有小指肚大小。且两耳垂下的水滴坠子,镶的亦是猫儿眼,虽比头上的宝石略小些,颜色却是相同的碧绿喜人。   这样的猫儿眼,一枚两枚好寻,但这般多又颜色相同的,却不常见了。陈妈妈也算识货,心里越发吃惊——沈家纵然富贵,可二姑娘家常就这般打扮,也可见在这府里甚是尊贵了。   若说陈妈妈来时心里多少还怀着些旧时的轻视,这会儿却是不敢再有半点儿心思,连忙把茶盏一搁,深深福身行礼:“老奴给姑奶奶请安。”   “陈妈妈不必多礼。”许碧对这老婆子的印象仅限于她日常板着脸站在许夫人身后的模样,不过想来对着许瑶许珠姊妹两个必不是这番嘴脸了,“这大年下的,你怎么千里迢迢的来了?”真稀罕呐。   陈妈妈听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赔着笑脸道:“老爷夫人听说姑奶奶在盐官镇上因遇倭人受了惊,担心得不行,特地叫老奴来一趟,瞧瞧姑奶奶呢。”说着就递上礼单,“夫人说,杭州这地方虽好,只怕口味与京城不同,姑奶奶吃不惯,这不,装了好些京城的土物儿叫老奴捎过来……”   知晴忍不住就嗤了一声:“少奶奶都来杭州两年了……”这会儿倒怕口味不惯了?   许碧接了单子也懒得看,随手扔在桌上:“老爷夫人还好?”反正她知道路姨娘在庵堂里过得挺自在的就行了。   “都好都好。”陈妈妈刚说完,又猛地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句,“就是挂念姑奶奶。前些日子宫里的大姑奶奶生了皇子,夫人递牌子进宫,大姑奶奶还说,惦记姑奶奶呢。”   她一边说,一边暗自懊恼——也不知怎么的,见了二姑娘竟有些不大会说话了,实在眼前这位,虽脸儿还是那张脸,却总觉得不是在跟二姑娘说话似的。   “听说大姐姐升了婕妤,离得远,我也没法给她道喜,妈妈回去的时候给我带句好儿吧。”许碧才不相信许瑶会惦记她呢。   “是是是。”陈妈妈素来精明,焉能听不出许碧的冷淡呢?只得赔着笑脸道,“家里少爷和三姑娘,也都有东西带给姑奶奶。”   许碧仍旧只哦了一声,没甚诚意地道:“也替我多谢他们。”   这简直没法进行友好谈话了,陈妈妈便是巧舌如簧,这会儿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奴还不曾给亲家老爷和亲家夫人请安……”   “大将军在营里未归。”许碧随意指了指,“知雨带陈妈妈去给夫人请安,再安排陈妈妈歇下。这眼看就要过年了,也得安排陈妈妈早点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可不好走。”   陈妈妈只得跟着知雨走了,这里知晴拿起礼单一瞧,倒哟了一声:“少奶奶,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   许碧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也有点诧异:“还真是,铁公鸡这是要拔毛了?”   其实许夫人倒不是铁公鸡,但许碧出嫁的时候从她身上敲了四千五百两银子,还以为大家就此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了呢,万没想到这礼单竟十分周到,沈家每个人都备到了,连新嫁进门的董氏都有,着实的叫人觉得稀罕。   不单是礼单稀罕,好一会儿知雨回来,也是一脸稀罕模样:“陈妈妈在夫人面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口口声声都是姻亲什么的。等请完安奴婢带她去歇下,这一路上也跟奴婢说个没完,说什么老爷夫人当初也是多不得已,可到底是一家子亲人,也是叫人去庙里算过,晓得少奶奶有福气,八字也跟大少爷相合,才许了亲事的;如今少奶奶日子过得如意,只记好莫记仇罢。哎哟那说得叫一个好听,若听她说,只怕少奶奶还得谢谢夫人把少奶奶嫁过来哩。”   知晴笑道:“你也说得忒刻薄。好歹是少奶奶的娘家,大姑娘又在宫里生了皇子,少奶奶跟家里和好了也有好处——到底这女人也要靠娘家撑腰呢。”   知雨没说什么,等知晴出去了却对许碧道:“少奶奶可别轻信了,谁知他们怀了什么心。若还记着是一家人,当初也不会不让少奶奶回门了。反正依奴婢看,夫人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自从许碧代嫁冲喜之后,她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测许夫人了。   许碧微微一笑:“其实也不难猜,无非是看如今袁家倒了,咱们家在江浙又站住了脚,便想着走动起来呗。”陈妈妈说什么姻亲,不就是冲着沈家来的吗?之前远着她,是怕沈家被皇帝忌惮,连累了许瑶,如今袁家这一倒,大约已是有人猜出沈家并非之前众人所想那般不见容于帝王,许良圃便又想起这门姻亲来了。   “那咱们怎么办?”知雨颇有些犯愁。再怎么说,许碧也是姓许的,跟许府断不了关系。   “这有什么愁的。”许碧嗤笑,“如今我又不管家,这回礼什么的,都听夫人的。”沈夫人定然是不愿与许家再有什么亲近的。至于她,反正杭州离京城远着呢,难不成许夫人还能亲自跑过来不成?   “不用在这上头多费什么心,咱们有好些事要做呢,比如说表妹定亲什么的。放着这样高兴的事儿不管,想这些人做什么呢。” 第114章 好事   沈家近来确实过得颇为舒心, 且好事将近。   连玉翘在屋里做针线,做几针,就有些心神不定地停一停。青螺端了盏红枣桂圆茶来放在她手边, 笑道:“姑娘再不紧着些, 这盖头都要绣不完了。”   连玉翘低头瞧瞧手里的针线, 她绣的是一块五彩鸳鸯的盖头,大红缎子上,一对儿交颈鸳鸯初见雏形,只是那些五色羽毛绣起来还要费些力气, 想想沈家与陆飞议定的婚期,果然是要抓紧着些。   青螺笑着坐下, 拿起一件衣裳来缝。这是给陆飞的叔叔婶子准备的针线。虽说陆飞已然另立门户,时下风俗,叔婶仍旧是长辈, 总要备些礼的。不过冲着陆飞叔婶对陆飞的态度, 青螺也不让连玉翘费心费神地赶针线,自己给他们做两件衣裳就成。横竖她的针线也很是不错,且跟连玉翘十分相似。   “青螺——”连玉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 “你说,这, 这成不成……”   “什么成不成?”青螺既叹且笑,“我的姑娘,你这又是想什么呢?那陆小旗——不, 是陆总旗——若是人品不好,大将军万不会给姑娘提的。再说,人姑娘不也见了吗?”她也瞧了的,看着也是端端正正的模样,且就盐官镇那一回,就从小旗升了总旗,虽说这总旗如今还算不得什么,可日后少不得还会再升。   这种事儿,青螺心里清楚。陆飞若跟她家姑娘成了亲,日后但有机会,沈大将军自然会提拔他。这也不须什么徇私舞弊,有时就是如此,有机会和没机会,结果相差天渊。陆飞能在盐官镇那一役里斩首六颗,可见身手是极不错的,只要沈大将军多给他几次机会,何愁日后不发达?   连玉翘不自觉地又捻着手里的针线:“我是说,他,他不在乎我的——”   青螺立时便道:“姑娘可别再说那话了。这不明摆着么,表少爷和少奶奶才说给姑娘相一相,陆小旗就立功升了总旗,若这世上克夫都是这般克的,怕不人人都要抢着克夫了?”   连玉翘虽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怕,他家里叔叔婶婶心中不愿……”   青螺嗤笑:“依奴婢看,他们定是不愿的。”   连玉翘一怔,脸色便有些不好:“为什么?”   青螺冷笑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愿陆总旗娶到这般好的媳妇儿呗。若他们对陆总旗好,如何会拖到这时候都不替他张罗亲事?陆总旗又何必自家里搬出来?”   不过要说,青螺倒觉得这也不无好处:“又不是正经公婆,以后姑娘只要与陆总旗一心一意过日子,管他们呢。”青螺晓得自己姑娘胆小,又补了一句,“姑娘连骑马去卫所搬兵的事儿都做得,难道还怕过日子不成?”   连玉翘抿了抿嘴:“倒是经了那事儿,就觉得别的都不算什么了……”   “表妹这说的是。”许碧掀帘子走了进来,正好听见连玉翘的话,“我早说表妹是能干的,日后就拿出这胆气来好生过日子,但有什么委屈,这不是还有你表哥么。”   说到亲事,连玉翘不免有些羞怯,抱了许碧的手臂小声道:“表嫂,我心里终是有些慌……”虽然许碧年纪比她还小些,但许碧处处都能做主,连玉翘不知不觉地便有些依赖。   许碧拍拍她的手,笑道:“女儿家,说到要嫁人都有些慌的。当初我从京城嫁到杭州来,这千里迢迢的路,心里也是没底儿。只是自己把定了主意好好地过,用不了三五个月,家里诸事熟习,你就不慌了。”   一样的道理,青螺讲了,连玉翘就仍觉心里惴惴,待许碧说过,就仿佛什么圣旨纶音似的,心里安稳许多,点了点头,又指了两匹料子和一对簪子道:“这是二表嫂给我的。”   说到董藏月,许碧也觉得这姑娘真是不错,沈夫人虽则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这挑儿媳妇的眼光倒很是不错。   董藏月虽是四品官员家里出来的女儿,却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行事也大方妥帖,就说给连玉翘的这份儿添妆就颇为体面,料子就是今年苏州新出的织锦,一匹是鲜亮的海棠红,一匹是素净的豆青;簪子则是累丝镶珠的,珠就是太湖湖珠,个头儿不大,光泽倒是不错。   连玉翘嫁的是个总旗,就算日后有前途,眼下却还只是个小小武官,太贵重的东西也不相宜。就是沈大将军给她备的嫁妆,也是拿大头去置了个小庄子并一个铺面,好叫连玉翘手头有个进项,并不在那些首饰衣料上花太多银子,家俱更是老榆木的,并不用什么酸枝黄花梨之类。   董藏月给的这份儿添妆,宋锦是好的,合着连玉翘娘家这边的身份;那簪子则精致新巧却不算多贵重,连玉翘出嫁之后,有什么应酬的场面戴上,既不超了身份,又不显寒酸。   单这份添妆,就能看出董藏月做事周到,且真是用了心的。许碧不禁夸道:“弟妹是个妥当的人。”听说如今跟沈云安也很不错,小夫妻两个,不说如胶似漆,也是你敬我爱,沈云安晚上读书,还常有红袖添香哩。   连玉翘笑道:“二表嫂人也亲切。”说完了,又抱住许碧手臂,小声道,“我还是最喜欢表嫂。”   许碧失笑,心想连玉翘若是能把这股子撒娇劲儿拿到陆飞面前去使,不愁过不好日子。   连玉翘跟许碧说了一会儿话,心下觉得安定好些,便想起别人来,问道:“婷表妹怎样了?昨儿我去看她,说着了凉,吃了药睡下了……”连玉翘也就没进去。沈云婷亲事未成,她却是明年就要出嫁的人,若硬是要见,倒怕勾起沈云婷的不快。   说起沈云婷,大概如今沈家就只有这么一桩不喜庆的事儿了。   “天气冷,婷儿上回病那一场,身子还有些弱。郎中来看过,说等开了春天气转暖自然就好了。”许碧说着忍不住就想叹口气,其实哪是身子弱,郎中都说了,就是心思重,歇不好,郁结。   沈云婷与香姨娘说的话,辗辗转转,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到了许碧耳朵里。许碧听了,也唯有叹息而已,大约沈云婷这病,一半是因着梅若明,一半却还是因着香姨娘吧。   从连玉翘院子里出来,许碧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沈云婷。她去过两次,沈云婷都说病没好没见人,自从她打盐官镇回来,因为脸上带伤不能见风,也就没怎么出自己院子,算一算,这都好久没去看过沈云婷了。   因着连玉翘屋里的欢快劲儿,就越发显得沈云婷这里静得有些教人不自在。宝梨在小厨房看着熬药,宝杏见许碧来了,顿时就要落泪:“大少奶奶来了,您劝劝我们姑娘吧……”这会儿她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把香姨娘跟沈大将军说的话告诉沈云婷。   沈云婷已经在屋里听见许碧的声音了:“大嫂来了?我这病还没好,大嫂还是别进来了。”   她话没说完呢,许碧已经进屋了:“你这又不是病,难道还能过人?”   沈云婷瘦了一圈儿,脸上肌肤还有些斑痕,颜色倒是已经褪做浅黄,看起来再过些日子也就看不大出来了,只是皮肤有些粗糙,怕是只能慢慢地养了。   许碧端详了一下:“妹妹这脸好得多了,珍珠粉倒是甚有效的。”   沈云婷苦笑了一下:“其实又何必浪费这些好东西……”   “这是什么话呢。”许碧径直在她床边上坐了下来,“东西本来就是让人用的。我这不是也用着呢吗。”她脸上那条刀伤,在愈合之后用了特制的什么珍珠白玉膏,还真管用,这会儿已经只剩下淡淡一条粉红色,稍微扑点脂粉就看不出来了。郎中还说,再用上几个月,管保不留痕迹。   女人嘛,哪有不爱惜自己一张脸的,就是沈云婷,病成这样,其实这珍珠粉也没停用。这会儿听许碧这么说,眼圈不由得微微一红:“我哪还有脸皮出去见人呢……”   “又胡说了。”许碧轻轻打了她肩膀一下,只觉得那尖尖的肩胛骨都有些硌人,“你好端端的,没做一件亏心事儿,怎么就不能见人了?你才多大,遇着点事就这样心窄,硬把自己弄成这副瘦骨支离的模样。不是我说,你只为了姨娘愁成这样,就不想想大将军为你还发愁呢。那军营里头多少事儿,大将军忙正事尚且忙不过来,你还要添乱,可是不孝。”   宝杏在旁边听大少奶奶这么不客气,脸都白了,生怕自己姑娘受不住。可大少奶奶还在那里说呢:“前些日子你病着就算了,如今这都好了,也就不该总在床上躺着。这久卧伤气,尽是躺着精神怎么会好?这会儿脸也不怕见风了罢?不说别的,第一那射箭的事儿该重新拾起来,第二连表妹明年就要出嫁,你也该帮着做点针线。”   宝杏简直急得都想跺脚了。自己姑娘就是在亲事上出了毛病才弄成这个样子,大少奶奶偏提表姑娘的亲事,这不是哪里疼就戳哪里吗?   谁知大少奶奶这么噼哩啪啦的一通,宝杏就瞅着自己姑娘脸上居然有了活气,不是原来那仿佛戴了个面具似的死气沉沉了。宝杏还在惊讶,就见自己姑娘抱了大少奶奶的手臂,眼泪也下来了:“我还当嫂子生我气了……”   “你这傻丫头。”论年纪,许二姑娘比沈云婷还小一点儿,可在许碧眼里,沈云婷就是个高中生而已,“根本不关你的事,我哪会生你的气。还不是你,嫂子来了两趟,你都把嫂子堵在门外头。今儿要不是我硬闯,怕是还进不来呢。”   沈云婷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是觉得对不住嫂子……我心里,真是堵得难受……”   要说香姨娘干的那屁事,许碧不生气是不可能的。都已经叫沈云殊去细细解释过了,居然还认定了是她挑唆沈云婷选梅若明的,真是不可理喻!要不是看在沈云婷的份上,许碧真不能跟她算完。本来打算把梅若明得了官的事儿叫人透给香姨娘的,后来想想沈云婷,还是罢了——万一香姨娘再跑去沈云婷面前念叨,可不又给沈云婷添一重烦恼么?   许碧其实也没想到沈云婷竟然对梅若明如此上心,但既然现在亲事已经作罢,沈云婷再惦记梅若明也只是徒增伤感,且对她今后的亲事不利,所以还是忘记的好。   许碧便不提那些,转头给了宝梨一个银锞子:“去厨房,问问可有那些磕了碰了的碗碟,或粗瓷的也好,拿些过来。”   宝梨莫名其妙,但也转身去了,不一时提了一食盒大大小小的碗碟来,有几个是磕碰了,不好再往桌上摆的,余者倒都是厨房下人们用的粗瓷饭碗之类——宝梨是拿了银子去的,自然有人奉承,巴不得把自己的碗送上呢。   连沈云婷都不知许碧何意。许碧拿了个碗递给她:“摔。”   主仆几个都瞠目结舌。许碧自己先拿一个碟子,啪一声摔了八瓣儿:“既觉得心里堵得慌,摔点儿东西也能撒撒气。那贵重的就算了,这些粗笨不值钱的,摔了不心疼。”   沈云婷满腹心事也不由得想笑,试着把手里的碗往地上一摔,只听噼啪一声脆响,也不知怎么的,果然觉得心中舒畅了些。   于是,一时间只听屋里噼哩啪啦响成一片,一食盒的碗碟都摔了,满地碎瓷,沈云婷自己倒觉得确是发散了好些。   其实她一直抱病的最大原因还是香姨娘。丢了自己挑的亲事,偏生还是亲娘干的,实在是无处抱怨,可不是憋得难受么?这会儿发泄了一番,且看许碧还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显是真没因此恼她,精神便好了不少。   许碧看了也觉欣慰,跟她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吃了药又喝了粥,还叫宝梨等人把窗户开一开透透风,也让阳光进来照一照,免得满屋子药味儿都要捂得发霉了,这才从沈云婷院子里出来,往自己院子走。   这些日子沈云殊跟沈大将军都在军营里。借着海宁一事,父子两个趁机又把江浙的卫所收拾了一遍,清出不少为袁家所用的人,换了新人上去。   这种权力交替之事素来都不是好做的,即使如今手握兵权,沈家父子也不敢大意,故而沈云殊连个假也没有了,只能时常叫人往回捎个信儿,盼着年前能把这些事理明白了,好放心回家过年。   沈云殊不在家,许碧也就不急往回赶,还打算去逛个园子。   别看这会儿都十月底了,江浙暖和些,沈家园子里的木芙蓉还开得正好呢。虽说这种花算不得什么名贵花木,许碧倒是喜欢它开得热闹,遂溜达过去准备观赏一下,没想到还没到跟前呢,就见一个人影在花间站着,正恨恨地扯着枝头上的花朵,扯了一地的落花。   许碧皱了皱眉,知晴已经道:“少奶奶,瞧着像是二少爷院子里的剪秋。”   剪秋听见动静回过身来,一见许碧便连忙行礼:“大少奶奶——”   许碧看一眼地上红红白白的花瓣,道:“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儿来拿花撒气。   剪秋眉间全是郁气,口中却道:“并没有什么,是奴婢一时想事儿出神了……”   “没事就好。”许碧也没心思赏花了,淡淡道,“这些花也开不得几日,若要扯花儿,捡那将开败的扯才好。”剪秋却是偏捡开得正艳的撕扯,这棵木芙蓉眼见着都要被扯秃一片了。   剪秋脸上一窘,连忙答应了,目送许碧离开,也没了扯花的心思,深深叹口气,转身回去了。   昨夜刚下过细雨,园子里空气清新,地面却难免有些泥泞。剪秋在花树下站了半晌,当时出神不觉得,这会儿回了屋里才发现一双绣鞋都被湿了,只得恨恨再去换鞋。   剪春见她鞋上沾了许多泥,不由得哟了一声道:“你这是跑到哪儿去了?刚做的新绣鞋,可惜都沾脏了。”   剪春已经定下过年之后就出嫁,且嫁的是外头庄子上的管事,等成亲后也不打算再回府里做管事媳妇,这就等于是离了府里主子们,不在眼前伺候了。   因着这个,她如今把手里管的事儿都一一地交给了董藏月陪嫁过来的丫鬟小青,董藏月也特地允了她,只要在屋里自己绣绣嫁妆就好。   剪春原就不大往沈云安屋里去,得了二少奶奶的话,更是只在屋里不出去了。当然她也不是真的就只管绣嫁妆,只是沈云安屋里的事,她是半点不沾了,就是剪秋,如今只要出了这屋子,做了些什么她也不晓得。   剪秋如今虽已经是姨娘了,却一直没自己的屋子,还是跟剪春住在一起。当初她给董藏月敬茶的时候,董藏月就说了,等剪春嫁了,就把那几间屋子给剪秋住,故而此时,她两个倒还是住在一处,剪秋做绣鞋的时候,剪春也在眼前看着呢。   剪秋这双绣鞋做得极是精致,豆青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对儿并蒂荷花,一红一白,鲜亮娇艳。她做这鞋有多用心剪春都是看着的,此刻见这鞋子沾了泥水,也不由有些可惜:“你这是跑到哪儿去了?不是说去给少爷和少奶奶请安吗,怎么——”屋里哪来的泥水,难不成是被二少奶奶罚到院里站着了吗?   剪秋将绣鞋恨恨往床下一扔,道:“没什么,回来的路上踩到泥里去了。”   剪春看看她的脸色,没再说话。   剪秋翻身上床,向里躺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二少奶奶嫁进来那日,她是知道两人不曾圆房的。   沈云安的事儿,剪秋自认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别看沈夫人爱这个儿媳爱得什么似的,沈云安却真不一定就喜欢。因此第二日,她就找了借口在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敬茶回来时等在院子门口,露了脸。   虽然当时被那个小青拉开了,可再隔一日,二少奶奶就叫她过去,当着二少爷的面儿喝了她的茶,让她过了明路,做了姨娘。   但这之后,事情就不那么顺心了。她虽做了姨娘,可因沈云安这院子不大,董藏月以不能委屈她为理由,叫她等着剪春出嫁腾房子,以至于她到现在连自己的屋子都没有。   从前做通房丫鬟的时候,她要伺候沈云安,都是往沈云安屋里去。可现在董藏月进了门,她还怎么往那屋里凑?难不成少奶奶在主屋,她在厢房伺候少爷?再没这个道理!可她又没自己的屋子,总不能把沈云安带到剪春眼皮子底下去不是?   所以,董藏月进门好几个月了,剪秋除了给沈云安端端茶倒倒水,再没伺候过他。这个姨娘,做得还不如从前的通房呢。   为这,剪秋没少私底下恨董藏月狡猾。可更让她着急的是,沈云安虽然新婚之夜未曾圆房,可这之后却跟董藏月越来越亲近了,虽不似大少爷那边蜜里调油似的,却也是一派夫妻恩爱的模样。   少爷和少奶奶恩爱好不好呢?剪秋当然不能说不好。可是这□□爱了,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呢?   这双绣鞋,剪秋是特地做出来的。因当初她第一回伺候沈云安,就穿了一双绣莲花的绣鞋,还被沈云安赞了一句,说什么足如莲瓣。这回,剪秋特意做了一双跟当初一模一样的鞋子,专门穿了去好叫沈云安记起从前的恩爱来。   谁知道她跑了一趟,还殷勤地伺候着两人用了饭,沈云安却从头到尾只顾着跟董藏月说话,竟没往她脚上看一眼。等沈云安去前头书房了,剪秋还挨了小青几句挤兑,才气得去园子里站了半天。   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剪秋正发愁,就听外头有动静,出门一瞧,却是小青在吩咐小丫鬟:“快去请个郎中来,少奶奶吐了。” 第115章 贤良   自许碧嫁到沈家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过年,但却是第一个团圆年。   这个年的气氛极其好,主要是因为, 董藏月诊出了身孕。   这个身孕诊得还颇有点起折。头一回请郎中来, 因月份还浅, 郎中没把握,便只说是脾胃弱,叫好生养着,不必吃药, 待过半个月他再来诊脉。   因这一趟闹得满府里都知道了,也有几个下人偷偷议论, 说二少奶奶小题大做什么的。不过他们也就是私下里小声说说,那可是沈夫人正经的儿媳,就是大张旗鼓请个郎中来, 又能怎么样呢?   结果半个月之后, 郎中又来,那些议论的下人就都闭嘴了——二少奶奶有喜了,虽则月份不大,脉象还不十分清楚, 但这郎中家传治妇人科的,于喜脉上没诊过一千也有八百, 脉象虽浅,却是不会错的,就是有了。   这一下沈夫人的嘴几乎要咧到后脑勺去, 当即就恨不得把董藏月拿个匣子装起来,免得磕碰着了哪里。再加上董藏月这一胎有些弱,郎中嘱咐头三个月要静养,沈夫人便恨不能董藏月躺在床上别下地,又日日按郎中留下的药膳方子叫厨房做了这个做那个,总之是无微不至。   及到沈大将军和沈云殊料理清楚了军营里的事,回家准备过年的时候,董藏月这一胎已经满了三个月,胎象也稳了,可不是就等着团团圆圆过年了么?   沈家父子才到家,沈夫人就得意洋洋宣布了董藏月有孕的喜讯:“……如今这胎也坐稳了,老爷就等着明年抱孙子吧。”   沈大将军常年不在府中,这一回来过年,家中儿女俱都过来请安,董藏月在座中,看沈夫人眉飞色舞的模样,心下既是高兴,又略有些不安。   沈夫人却只剩下得意了。沈云安虽是次子,可董藏月生下的却是长孙,至少在这子嗣上是压了沈云殊夫妻一头了。她这一得意,未免就有些忘形,顺口就来了一句:“大郎媳妇到现在还没动静,也该着紧些呢。大郎今年年纪可不小了,这子嗣上的事怠慢不得,我看,实在不行就先纳个人在房里——”   她刚说到这里,沈大将军就重重咳嗽一声,端起茶杯来喝茶。沈夫人语声顿时一停,生硬地转了话道:“老爷也累了吧,要不要先歇一会儿?”   沈大将军便放下茶杯道:“是有些累了,你们都散了吧。安儿扶着你媳妇些,有什么缺的,只管说话。”   董藏月这才松了口气。她怀孕固然是件大喜事,可沈夫人这样当面炫耀一句也就罢了,直问到许碧脸上可就不合宜了。   在这一点上,董藏月素受董夫人教导,认为“家和万事兴”。沈云殊与沈云安虽是异母,终是同父,自然该兄弟同心才好。纵然不能同心,也不该自己窝里争斗。她嫁的是次子,许碧才是长嫂,妯娌之间,原是她该退一步。何况平日里许碧对她也亲切,她就更该守礼才是。若是像沈夫人这样,岂不挑起妯娌不合么。   只是沈夫人是婆母,董藏月也不能说她的不是,更不能去拦她的话,这会儿沈大将军拦了,那是再好不过。   沈云安过来扶董藏月,却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自他成亲敬茶那日之后,便是极少见到许碧。董藏月平日里督促他念书很有一套,又是新婚,每天的时光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内闱,出来也不过是去沈夫人处请安。沈夫人有意隔开他与许碧,于是他来请安都见不着人,算一算,不知不觉的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许碧了。   不过,此时此刻,沈云安再看许碧时,关心是有的,惆怅也有那么一丝,却再没当初那点子自己都不敢细想的绮思了。他主要是听说许碧在盐官一役中伤了脸,所以才想多看一眼。   这会儿一眼看过去,脸上的伤痕没看着,却看见许碧正在侧着头跟沈云殊低声说话。从沈云安的角度,看不到许碧的眼神,却能看见那上翘的红润唇角,还有一个隐隐现现的酒涡儿。   一眼已然够了,沈云安收回眼神,扶着董藏月的手臂,跨出了屋门。如今他是马上就要做父亲的人了,那些少年之思,除了放下,还能如何?   董藏月这会儿远没到身子沉重的地步,不过丈夫来扶,心里也是甜蜜的,小声道:“也不至于呢……”   沈云安笑道:“地上潮滑,总是小心为好。万一真摔着了,如何是好?”   小夫妻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回了自己院子,董藏月还道:“母亲盼着孙子,若这一胎是个女孩儿如何是好……”沈夫人口口声声的“孙子”,都夸口到沈大将军面前去了,董藏月自是有些压力。   沈云安倒笑道:“女儿也没甚不好的,再生便是。”他们还年轻呢,只要能生,何愁生不出儿子来?再说,若是生个美貌的女儿,就像——沈云安压下那点念头,道,“若生个似你一般的女儿,岂不也好?”   董藏月不自觉地手抚着小腹,面色微红:“像我有何好的。我听说,女儿多似父亲呢。”要论长相,其实沈云安比她还生得清俊些,女儿若似她,相貌上怕是平平,倒盼着多像沈云安几分呢。   两人说说笑笑,才进了屋里,就听小青在外屋道:“少奶奶刚回来,怕是还要歇一歇,姨娘晚一些再过来罢。”   剪秋抱了一包袱东西立在外屋,听了小青这话就道:“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别以为她没看见,沈云安也回来了,小青这般搪塞她,不过不想她见到沈云安罢了。   小青当然是不愿剪秋见沈云安的。当初她刚随着董藏月嫁到沈家,听说有这么个通房大丫鬟,心下就暗自警惕了。似这样从小伺候的大丫鬟,虽说听着身份低微,可正因伺候得久了,对少爷们的性情喜好摸得清楚,才最容易得了少爷们的心呢。   何况论相貌,董藏月虽大方端庄,却真比不得剪秋貌美。更兼这剪秋看其模样神态,也不像是个老实的。   果不其然,董藏月进门第三天,甫从娘家回门回来,便不得不喝了这剪秋的茶,提了她姨娘的位份。小青都担忧得不行,生怕自己姑娘降不住这剪秋——有时候名声也是负担,要贤良,也不免处处束手束脚。   不过,显然二少爷并不是那等宠妾灭妻之人,董藏月给了剪秋名份,沈云安甚是满意,之后剪秋的事儿就都交给了董藏月来安排,甚至到如今剪秋还没个单独的屋子,沈云安都没说什么。   小青至此,才明白为什么姑娘这么痛快就喝了姨娘茶。而且姑娘才学素来好,便是二少爷应举的功课,姑娘都能说几句。这一来二去的,虽说是洞房花烛夜未曾圆房,后头倒是越处越亲近了。   自家姑娘笼得住丈夫,小青自然更不肯让剪秋摸着机会了。姑娘是正室要大方,她这等做丫鬟的却不必要这贤良的名儿,正适合唱黑脸呢。是以她防剪秋,说跟防贼一般也差不多了。且如今姑娘有了身孕,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机会,她怎么肯让剪秋就得了去呢?自是更要严防死守了。   不过剪秋也不是傻子。董藏月进门儿,沈云安新婚燕尔,没她这个姨娘插足的地方。别说她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屋子,想做点什么都不便。就算是有,依着沈夫人看重董藏月的程度,也不能叫她往前挤呢,沈家,可不是生庶长子的人家。   不过,现下董藏月有孕,却是极好的机会了。自己不能服侍丈夫,难道还要霸着不许别人服侍吗?剪秋担心的是,董藏月会把自己陪嫁的丫鬟给沈云安。   董藏月陪嫁的丫鬟共是四个,有两个年纪还小,这会儿显然用不上,倒是小红小青两个都已经十七八岁,正当合适。那小红相貌平平,小青倒有几分水秀,剪秋就盯着她呢。今儿过来,偏又是这小青拦她,怕不就是打着自己上位的主意呢。   剪秋既是过来,便是有备而来,明知道沈云安在屋里,说话声音便不高不低,恰叫里头听见:“少奶奶有孕,我做了几件衣裳给小少爷,只不知少奶奶入不入眼,特地拿过来给少奶奶瞧瞧。”   沈云安果然听见了,不由得笑了笑:“剪秋倒是有心,她针线也素来不错的,叫她拿进来看看吧。”   丈夫都这么说了,董藏月自没有拦着不让人进来的道理,笑道:“那就叫秋姨娘进来吧。”   剪秋抱了个小包袱进来,一摊开,果然是两套小娃娃的衣裳,一身大红,一身宝蓝,皆是男孩子式样,都细细地绣着福字团花。另有虎头鞋两双,看着格外小巧可爱。沈云安看得不禁都笑起来:“怎的这般小?”   剪秋笑道:“少爷不知道,这刚落地的孩子就只有这般大小呢。”   董藏月翻了翻两套衣裳,笑道:“秋姨娘真是费心了。小孩子家,哪用得着这般精致的绣花呢。”   剪秋抿嘴笑道:“咱们小少爷是长孙呢,再怎么精心都不为过的。”又道,“奴婢听有经验的妈妈们说,小孩子皮肤娇嫩,所以做衣裳的线头都要藏起来,不然会磨到的。”指点着自己做的衣裳道,“婢妾包了层边子,少奶奶看可还行?”   这两套衣裳两双鞋子,剪秋真是下了功夫的。董藏月并不克扣她的份例,一应东西都是不错的,可她是侧室,衣裳料子里再没有大红的,这大红绸料还是她自己花银钱叫人从外头买的。   从董藏月诊出喜脉到现在,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细细地做,务必要董藏月再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针线原是不错的,这用心地做,极是细致,且都是男孩子式样,就是要讨个好口彩。好在董藏月是明年夏日的产期,衣裳也只需做单的,费的时间还少一些。   果然董藏月连同身边两个丫鬟都细细翻看了一番,也只能点头笑道:“果然是好的。只是也太辛苦你了。”   剪秋垂手笑道:“这是婢妾的本份,哪敢当少奶奶说辛苦呢。少奶奶如今有身子,却是万不能辛劳,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婢妾去做便是。少奶奶只要养好身子,明年给老爷和夫人生一个大胖孙子就行了。”   董藏月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还不知是男是女呢,秋姨娘倒是笃定。”   剪秋笑道:“少奶奶是有福气的人,必然一举得男的。到时候,老爷夫人可就欢喜不尽了。”   董藏月没再接这话,反转向沈云安,柔声道:“这都耽搁大半日了,夫君去书房看会儿书罢,今日有送来的鲜鱼,我叫厨房炖了汤,晚上给夫君送过去。”   沈云安爱吃鱼虾,偏董藏月有孕之后半点腥味闻不得,这都好几个月他们这院子没鱼虾了,沈云安听说有鱼汤,不由得笑道:“你不是不能闻鱼虾味儿么?”   董藏月低头一笑,摸摸小腹:“不知怎么的,今儿听说有鲜鱼,忽然也想喝汤了呢。我从前倒听母亲说过,有孕之后,口味也会变化,多有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我想着,从前我也不大爱这些东西,这会儿忽然想喝,说不得也是口味变了。”   沈云安虽然书读了不少,但于妇人孕事上几乎是一无所知,闻言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道理?”   董藏月抿嘴笑道:“听说是肚里孩子要吃呢。这倒也奇了,这会儿怕还没成形呢,竟然就知道要吃要喝了。”   沈云安也觉得很有趣:“既然你也想喝,还往书房里送什么,我晚上回来陪你用饭便是。”   董藏月便低头一笑,送沈云安出去了。   剪秋站在那里,两手紧紧攥了起来。她没自己的屋子,要是伺候沈云安,自然是往书房里去。结果这会儿沈云安又要回来陪董藏月用晚饭,这用完了饭,哪还有再往前头书房跑的呢?必然是顺便就在董藏月屋里歇下了。   口口声声说贤良,究竟贤良在哪里?自己都有孕了,还要霸着男人!剪秋只觉得一口气都堵在喉咙里 ,勉强向董藏月告退,就一头扎回了自己屋里。   剪春还在屋里绣自己嫁衣,见她这么一头扑回来,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晓得剪秋是去正房送针线,“难道少奶奶不喜你的针线?”   剪秋看她床上铺着那一片大红,眼睛都扎得难受,没忍住便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只说贤良,原来也是个不容人的!”   剪春大悔不该问她,只得道:“少爷和少奶奶好,咱们该高兴才是。”   “我哪里是不想少爷和少奶奶好……”剪秋当然不能承认,只嘴硬道,“我只是心疼少爷……”   剪春叹道:“这也是少爷自己愿意……”若是少爷有心,少奶奶怎么拦得住?   不过这话题剪春根本不想招揽,起身伸了伸腰道:“做针线做得眼睛疼。这几天你也劳累了,我去厨房瞧瞧,拿几样点心来。”连忙就出了屋子。   正房里也说的是这个话题。小青看着那两套衣裳就直撇嘴,剪秋说的那些话,当谁听不出来呢?口口声声说怕少奶奶辛苦,不就是打着替少奶奶“分忧”的算盘吗?   董藏月倒没那么大反应:“把这些收了。”   小青忍不住道:“少奶奶可别那么贤良……”老实说,以前她在董府时,就觉得夫人太贤良了。可夫人肚子不大争气,没生出儿子来,也实在是没办法。可董藏月未必就生不出儿子来,又何必那么贤良呢?   董藏月笑了一笑:“不要乱说话,我自然都听二少爷的。”沈云安若惦记着剪秋,她也没办法,可若是她能让沈云安只惦记她,惦记她肚里的孩子,那剪秋再怎么蹦达也没用的。就像沈云殊院子里,她那位大嫂不就把得滴水不漏么。   滴水不漏的沈家大少奶奶正跟夫君说悄悄话呢。   其实主要是沈云殊在说:“夫人给你气受了?”当着他的面都这么张狂,他和沈大将军不在家的时候,沈夫人绝对没少得瑟。   许碧不在意地一笑:“管她呢,她说什么,我只当耳边风。”她说是嫁过来两年了,其实圆房连一年都不到,且聚少离多,有什么好比的呢?只要两人身体健康,还怕没孩子?老实说她倒觉得稍微晚一点生孩子更好一些呢。就说董藏月吧,为什么这一胎不稳,头几个月还要补这补那的,多半就是年纪还太小了的缘故。   沈云殊端详一下妻子的气色,确定她的确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才松了口气:“如今袁胜玄死了,又借着这机会把江浙梳理了一遍,情势差不多稳定住了,我也能多点时间陪你。不就是生孩子嘛,谁还不能生怎的!”   许碧被他说得直笑:“胡说八道什么呢,也不怕人听见笑话。我跟你说,前些日子竟有奇事,我娘家居然给咱们送年礼来了,还跟我说什么姻亲走动的话,乖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云殊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你娘家都肯跟咱们走动起来,看来这事儿是瞒不住了。”肯定有更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沈家在皇帝眼中,恐怕并不是那么被忌惮着的。   别人想到倒也没什么,但如果袁太后想到呢?   许碧这么一问,沈云殊微微皱眉,却道:“如今袁家的实力大不如前。”就算袁太后想到了,其实也不能把沈家怎么样了。   “那袁太后就会罢休?”许碧觉得不怎么踏实。   “除了在宫中扶持袁氏产下皇子……”沈云殊一时还想不出袁太后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来。袁家最大的倚仗就是袁氏父子三人,现在被一锅端了,至少袁家在兵权上是完了,想要报复沈家,除非新帝上位了吧。   “这可没得准儿……”现在袁胜兰可还没生儿子呢。   “不然她还能做什么呢?”沈云殊倒不是瞧不起女子,但袁太后现在实在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陛下也防着袁氏,叫她在宫里守孝呢。”这一年孝守下来,就算袁胜兰再生儿子,也得落在别人后头一大截儿,竞争力就自然弱了。   “要这么说,如今宫里最有希望的倒真是你那位姐姐了。”就算沈云殊,也不由得要感叹一下,人的运气真是没法说的事儿,“难怪要跟你重新走动起来了……”   “她不会是指望着咱们家支持她吧?”许碧真是为许瑶的野心而惊叹,“这孩子才多大……”说句难听的,长不长得成还是两说呢。   沈云殊轻嗤:“你那姐姐,可是个想得多的。”开始攀着袁胜兰,袁家一失势,立刻又巴上了梅皇后,如今还想着拉拢沈家,真是思虑周全。   “如今她的孩子养在皇后宫里了?”   “好像还没有吧……”沈云殊想了想,“皇后仁慈,先说让她养到孩子满月,后来又说天气寒冷,孩子太小不好随便挪动,准备等开了春天气暖和,再把孩子接过去。”   许碧想了想:“皇后会不会不打算养这个孩子了?”许家往沈家送年礼的事儿,皇后只怕是知道了。虽说这是皇长子,可宫里这么多年轻嫔妃,未必别人就不能生,皇后也不见得就非得养许瑶的儿子。   沈云殊一头躺到媳妇儿腿上,哼了一声:“你管她们这么多呢……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只谈你姐姐做什么……”   “你这不是看起来很好嘛……”许碧摸摸他的脸,“我瞧着比前一阵子还胖了点呢。”袁胜玄一死,确实让人放心,沈云殊的确比前阵子要轻松了许多。   “胡说。”沈云殊却是瞪眼说瞎话,“我哪里胖了?这阵子梳理各处卫所,简直累死个人。你摸摸你摸摸——”他拉了许碧的手就往自己衣裳里伸,“我这瘦得肋骨都出来了……”   门外,端茶过来的知雨到了门口,打了个转又走了,她可不想进去看大少爷的肋骨呢。 第116章 花会   这个年, 许碧过得十分开心。   去年这个时候,她跟沈云殊在宁波,虽然自在, 可因为沈云殊身上有伤, 也就是窝在屋里头罢了。今年倒好, 一家团圆,沈夫人又不用她管家事,她就只管跟着沈云殊去玩,就是上元节整整三天灯会, 两人还甩开了兄弟姐妹们,悄悄跑出去看了一回, 顺便约了个会。   沈夫人眼看这夫妻两个如胶似漆的,心里着实有点儿不自在,不过想想自己儿媳肚子里头已经揣了一个, 眼瞅着就要生下长孙, 到时自能压长房一头,便也舒心多了。   只是她近来颇有些劳累。原本沈家家事都是她掌着,那会儿家里人口不多,沈云殊是长年跟着沈大将军在军营的, 其余儿女年纪又小,便是对外应酬也并没有多少事。她身边再有红罗和林妈妈等人帮衬, 管起家来也是得心应手。   只是如今,家里添人进口,事情自然多了。且袁家一倒, 沈家在江浙就成了挑头儿的,外头的应酬陡然多起来,跟从前且不可同日而语。   董藏月进门的时候,沈夫人便悄悄把手里一些零碎事务都给了她,也是叫儿媳学着当家的意思。谁知这才没几个月,儿媳有孕,自然是劳累不得了。   原本到了年节应酬就多,再添上儿媳有孕,沈夫人就觉得自己每日忙得跟陀螺也似。偏她又听说沈大将军把前头书房里的事儿交给了许碧去管,于是更把后宅这些事儿攥得死死的,万不肯让许碧插手。   要说沈夫人的身体其实也没有多结实,在生沈云娇的时候就有些伤着了,之后虽然补养过,终究有些虚,等过了中元节,就觉得精神有些短。   可这开了春,各家就要办花会。从前杭州城里都是袁家办头一场,今年不同,家家都看着沈府呢。   沈夫人自也是想出这个风头的。第一场花会,本就是身份的标志,更何况沈云娇年纪到了,沈夫人惦记着她的亲事,也得叫她多在人前露露脸呢,故而强撑着又准备花会,结果花会还没开,沈夫人先病倒了。   沈大将军即使在家,其实也是多在前头书房里,但听说沈夫人这里请了郎中,便过来了,看她吃过了药便道:“如今事多,家里既然有儿媳,也该叫她们替你担一担,何苦自己这么劳累。”   儿媳是有,还有两个呢,可其中一个不是大着肚子呢吗?所以沈大将军说的这个,沈夫人一听就知道是许碧,连忙道:“不过是春天爱犯些酸懒罢了,并不算什么的。再说,这不是为了婷儿和娇儿,这种事,自然是得我来办的。”   沈大将军淡淡道:“许氏是长嫂,替婷儿娇儿操持也是应有之义。”   沈夫人怎么肯把沈云娇的事儿交给许碧?她到底是沈家的当家主母,就算某些消息有点滞后,如今她也知道,沈云婷当初跟梅若明的亲事,那就是许氏从中牵的线。结果怎样?所以她是万不能答应的,且生怕许碧搅了她的事儿,忙道:“许氏自己年纪也还小呢。要我说,如今她第一要务该是给大郎生个儿子,我正想着这天气暖了,请个郎中来给她好生调养调养,早点续了长房的香火才是最要紧的呢。”   沈大将军看了她一会儿,沈夫人被他看得有些心里发毛,只得道:“不过府里这些事,的确也该让许氏学一学,我回头就安排几桩事给她管,先叫她练练手。”   沈大将军这才点了点头:“婷儿娇儿也不小了,一样都该学起来。”   沈夫人答应了,等沈大将军一走,她倒真的把许碧和沈云婷沈云娇都叫了过去。也没别的,这不是府里马上就要开花会么,现成的习学机会,自然打这里开始呢。于是,许碧分到了茶水房,沈云婷分到了针线房,沈云娇则分到了布置花园的活计。   沈大将军听了这等分派,半晌无语,对沈云殊叹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没能教出来,是我的错。”   茶水房管什么的?当然是当日客人上门供应茶水的。这活计既不起眼又繁琐。做得好了没人夸赞,若哪里出了岔子却不免被挑剔。   说到针线房,这会儿花会时要穿的衣裳早就做好了,针线上都要做夏衫了,与花会有什么干系呢?   至于花园,花会赏的就是花园,做得好了自然是人人都看得见。且年前沈夫人就惦记花会的事儿,这园子早就打理好了,哪里还用沈云娇真去做什么呢?三人里头,也只有沈云娇得的这一件事儿既轻省又出彩。沈云婷那就是个虚名,至于许碧,就只有干出力了。   沈云殊倒笑了笑:“媳妇与女儿原本不同。”无论是他还是许碧,都从来没指望着沈夫人呢。就这茶水房的事,许碧早就跟他说了,并不动那些人,只是把各人职司重新明确一下,谁领什么职务,管着哪里的茶水都要落在纸上,白纸黑字儿写明白了再按上指印,到时候谁出岔子就打谁板子,哪个也别想推诿!   至于说露脸什么的,其实许碧真的不大稀罕。武将人家,还是要靠战功说话,只要沈云殊风光,她就是从不露脸,地位也摆在那儿呢。再说,她都嫁人了,还要那么些能干的名声做什么呢?倒不如让给小姑子们了。   这话,夫妻两个早就商议好了,沈云殊便道:“虽说婷儿是庶出,到底她年纪大一点儿……”婚嫁也该有个次序,沈云婷上一桩亲事没成,这会儿更得抓紧些了。不说让她抢了沈云娇的风头,至少姐妹两个也该差不多才好。   沈大将军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沈夫人做得这么明显,也是因为香姨娘如今被禁足,不复从前风光之故。而且,就连借口也是香姨娘自己授人以柄,沈夫人说了,不敢把布置花园的差事派给沈云婷,怕她在日头下晒得久了,又或是吹了风,脸上再发疹子。   “婷儿的病已经好了,就让她们一起布置园子便是。”沈云殊一锤定音,“至于那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叫姨娘多跟婷儿说说吧。”沈夫人是不会用心教了,那就只好交给香姨娘,如今她别的地方不能去,跟沈云婷倒还是可以多见几次的。   沈大将军默然片刻,道:“等她们两个嫁了,就分家。”他是教不好沈夫人了,也不能强按着她的头叫她把中馈之权交给许氏,尤其是,许氏还未必愿意接她的手呢。倒不如分了家,各自去做主。   沈云殊咳了一声道:“就算分家,儿子也得奉养父亲呢。”他是长子,就算分了家,沈大将军和沈夫人也得跟着他过呀。   沈大将军摇了摇头,道:“只怕过几年,朝中会调你去京城。”   沈云殊扬扬眉毛:“前些日子许氏娘家给她送了年礼来,许氏与我说,我就想着,恐怕这事儿瞒不住了,朝中精明人太多……”确切点说,能在朝廷上站住脚的,就没有几个傻子,他们父子能瞒过这么久,还是因为他们完全斩断了西北的根基,几乎等于是两手空空地来到江浙,但转眼三年,袁家覆灭,沈家反如此风光,此事自然会引人注目,从而怀疑到皇帝对沈家的态度。   沈大将军瞥他一眼:“许氏连这个也想到了?”   沈云殊摸摸下巴:“倒也没有想得那么明白,再说,许家也着实让人疑心。”   沈大将军默然片刻,道:“你比我有福。”能寻到一个情投意合之人,还甚是聪慧,实在难得。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假假地谦虚了一句:“也不算了,不过是儿子运气好些罢了。”他一看沈大将军的神色,立刻又补了一句,“其实儿子都是借了父亲的福气,就是这门亲事,不也是父亲给我定的么。”   沈大将军刚板起脸就忍不住想笑:“你这油嘴滑舌的脾性,到底是像了谁?”反正他不是这样,就是连氏,也是个温婉端庄的性情,与沈云殊半点不像啊。   沈云殊嘿嘿笑道:“反正是父亲和母亲生的,究竟像谁,儿子怎么会知道呢……”   沈大将军有几分无奈地抬手点了点他,道:“说正事。”   沈云殊便正色道:“从前在西北,儿子官职尚低,跟在父亲身边也不显什么。但在浙江这几年,儿子升了官,咱们父子也就越发引人注意,想要将咱们分开,也在意料之中。不会有人想江浙变成第二个西北。”   沈大将军叹道:“若是江浙能有一支出色水军,你我在不在江浙任职有何重要?只是朝廷里到现在还有人在喊着海禁,你若走了,只怕再调派来的人反要拖后腿呢。”   沈云殊冷笑道:“反正朝廷已经下旨抗倭,又有几次倭患,没人敢明着阻挠的。父亲就只管训练水军,至于朝廷拨银之事,儿子去跟他们打嘴仗。想来有袁家父子血淋淋的教训摆在这里,他们纵要阻挠,也得想想宫里太后呢。”这毕竟死的是太后的娘家人,不是死个把小兵那么简单。皇帝都捏着鼻子给袁家赐了“忠武”二字,难道是为的禁海吗?   “也不知道那些喊着禁海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打算!”沈云殊说到这个就不觉恼怒,“不练海师,岂不是由着那些倭人海匪侵袭?我若去了京城,得好生查查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大将军叹道:“无非利益而已。你难道忘了,当初在西北的时候,那几家子是如何与北狄人交易的?他们也是喊着封锁城关,不给北狄一针一粟的。”结果呢,嘴上喊得好听,禁止商人与北狄人交易,自己却暗中向北狄贩卖物品以牟重利。   “海运,岂不比与北狄的交易更有厚利?”沈大将军揉揉眉心,“陛下要设市舶司,有些人可是不情愿呢。”   沈云殊淡淡道:“陛下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是他们能阻拦的。”实在不行的时候,杀就是了。就像当初在西北,他们也是杀得人头滚滚,才止住了与北狄的私下交易不是?   “这些人与当初北狄那些人不可同日而语。”沈大将军叮嘱了儿子一句,“你若是去了京城,不可冲动。”   沈云殊点头答应,忍不住问:“父亲这么说,难道是旨意快下来了?”   沈大将军叹道:“我倒是巴不得晚些呢,但听朝廷那边的消息,只怕今年就会调你回京城了。也幸得袁胜玄死了,否则还真要留个后患呢。”   沈云殊嘿嘿笑道:“说起来这真是运气了,还是许氏说要带表妹出去的,谁知就在盐官镇上撞见了袁胜玄呢……”   沈大将军想想也觉得好笑:“大约许氏八字与你确实相合。”   说到这个,沈大将军不由得不再叹一声:“你委实比我有福气啊。”许氏是个懂事的,更难得是有心胸,仅从连玉翘一事上,就能看出她的厚道和豁达来。而他在这上头,实在运道是差一些。结发妻子早亡,至于继室——方才他说没能教好妻子,与其说是他无能,倒不如说他对沈夫人并没有那许多耐心,也从没想过让她做一个他心目中的好妻子,只要她不惹什么大麻烦,他也就容忍了。   沈云殊看看父亲的神色,宽慰道:“好在夫人也只是些妇人的小心思……”并不是真正的狠毒之人,所以看在父亲的份上,他能容忍;看在他的份上,许氏也能容忍。   沈大将军到底是长叹一声:“罢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呢。   沈家的花会如期举行,宾客盈门,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虽然袁翦父子俱亡,但沈家这花会仍旧给承恩公府上送了请帖,承恩公府也来了客人,许碧就在承恩公世子夫人身边见到了袁胜莲。   这确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虽则袁胜莲是出嫁女,一年的齐衰已然期满,出来走动并无不妥,但她远嫁京城,还是在佑王府里做妾,能回杭州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不必说登沈家的门了。   承恩公府的人能来,一则是因为明面上袁沈两家并没有撕破脸,二则是沈家也只与袁翦这一房有矛盾,与承恩公府素来不大相干的。可袁胜莲却是袁翦的女儿,居然也会来就未免有点那个了……   沈云娇不自觉地就露出点防备的神情来。她虽不知道钓鱼台一战的真相,可袁胜玄与倭人一起在盐官镇的事儿无人不知,就算官方的说法是袁胜玄被倭人胁迫,有点脑子的人也都能猜到真相。那袁胜莲跑到杀父杀兄仇人家里来,难道还能是真来赴花会的?   不过袁胜莲低眉垂眼,并不像来找麻烦的,承恩公世子夫人表情倒略有些尴尬,却也没特别介绍袁胜莲,反是对许碧笑道:“老夫人原也想来的,只是昨天晚上略着了些凉,今日便有些不大自在,只得叫我带着她们姐妹过来了。”   沈云娇撇了撇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这毕竟是沈家的花会,你下帖子,人家客客气气地来了,沈家难道还能把人拦在门外不成?就算袁胜莲要生事,也只得等她生了事再应对了。   沈家的园子也是十分精致的,这会儿玉兰花盛开,如同无数只紫白二色的蝴蝶落在园中,虽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花木,景致也颇可观。春光正好,宾客们散在园中,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也是一派和睦气氛。   这种花会,其实各家都是想带自家的女孩儿出来露露面的,故而年轻女孩儿甚多,少不了做做诗作作画或吹吹笛抚抚琴,总之就是展示一下才艺了。似许碧这样已经成婚的,多半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只管做个绿叶了。   许碧在园里绕了一圈,看沈云婷和沈云娇都各自与几个女孩儿在一处说笑,也就放心下来,正要找个地方歇歇脚,忽听背后有人低唤了一声:“沈少奶奶——”回头一瞧,正是袁胜莲。   许碧对她点点头:“袁娘子。”说起来,对袁胜莲还真是挺难称呼的,听说她至今在佑王府只是个侍妾,要恭维呢可以叫一声袁夫人,可今儿园子里有正经的承恩公世子夫人,再叫袁胜莲夫人,可就实在有点别扭了。   袁胜莲看起来倒并不在意许碧如何称呼她,反是往前走了两步:“我想跟少奶奶说几句话,不知便宜不便宜?”   这里本来也没有别人,袁胜莲甚至连个丫鬟都没有带,许碧打量她一下,也就示意知雨往远处退了几步:“不知袁娘子有何事?”袁胜莲看起来瘦了许多,倒是更显得纤弱,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味道。   虽然人看着娇弱,可袁胜莲一开口,就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其实,沈大将军和沈少将军,才是陛下心腹之臣吧?”   虽然现在这可能也不是个秘密了,但如此开门见山也是少见,许碧扬扬眉毛:“袁娘子说什么?”   “少奶奶别误会。”袁胜莲似乎从许碧的话里得到了答案,说起话来更自信了,“其实这事儿,怕也只有我那位在宫里的妹妹不知晓了。”   “袁娘子没有对宫里昭仪娘娘说起吗?”许碧确实有点摸不清袁胜莲的意思了,看着她绝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但若说是来结盟,那也太不可置信了。   然而事实证明,再不可置信的事都能发生,袁胜莲轻声道:“我为何要对她说?不过我倒是想提醒一下少奶奶,此事,太后必然是知道的。少奶奶觉得,太后会怎么做呢?”   袁太后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许碧在心里暗暗说了这么一句,口中却道:“治我们沈家的罪吗?”   袁胜莲就笑了一声:“少奶奶说笑了。据我所知,太后什么都没有做呢。少奶奶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她不等许碧说话就管自说了下去:“太后所倚仗的,都毁在沈家手中,若少奶奶是太后,会不会报复沈家呢?可太后如今不是从前了,沈家又有陛下庇护,太后又能做什么呢?”   “袁娘子这话未免有些前后矛盾了吧?”许碧暗暗惊心于袁胜莲说得如此直白,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太后既然不能做什么,那什么都不做,又有何奇怪呢?”   “太后,不是这样的性子。”袁胜莲却并不打算跟许碧打太极,径直便道,“依我看,太后一定在等能报复沈家的机会。如果皇上并不打算听从她,那太后还有什么办法呢?”   许碧目光一闪:“如果昭仪生下皇子——”   袁胜莲摇了摇头:“依我看,太后没有让袁家女生下皇子的意思。”   这句话说得,就实在令人吃惊了。许碧也不由得直了直身子:“袁娘子此话何意?”若是不让袁家女生下皇子,太后把袁胜兰弄进宫去做什么?   袁胜莲轻笑了一声:“若是太后有此想法,何不选袁胜蕊呢?那才是太后的亲侄女。”   许碧摇头:“承恩公府可比不得尊府。”   袁胜莲干脆地道:“可我那妹妹根本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想用她邀宠,实在太过费力。”   许碧仍旧摇头:“她有足够的份量,在后宫就不可能被冷落。更何况,一个不太聪明的人,才更好控制。”   袁胜莲咬了咬嘴唇:“但我觉得,太后确实并不是想拥立有袁氏血脉的皇子上位。她对袁胜蕊太冷淡了,我总觉得,她生怕袁胜蕊进宫似的。而且,若她真想让我那妹妹生下皇子,又何必让她在宫中守孝呢?若是梅氏女先生下皇子,岂不就占了先机?”   许碧打量她两眼:“袁娘子与我说这些,究竟是何用意呢?”这些话其实颇有道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袁胜莲说出来的?   袁胜莲又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才道:“倘若我能设法探明太后欲行何事呢?”   这下许碧也不禁神色微动:“袁娘子说什么?”   “我说——”袁胜莲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替沈家探明太后的打算,可好?” 第117章 交易   袁胜莲这句话, 简直是石破天惊,许碧都忍不住再问了一句:“袁娘子说什么?”替沈家去打探太后想怎么报复沈家?这,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哟?   袁胜莲很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什么效果, 神色倒颇是镇定:“我说的话, 少奶奶当是明白的。”   明白当然是明白, 但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袁娘子可是姓袁。”不想着替袁家报仇,反而要帮着沈家防袁家?这让谁能相信呢?   袁胜莲显然早已料到许碧会这么说:“少奶奶知道,我为什么会进了佑王府吗?”   这个许碧当然是知道一点的。比如说,是袁胜莲想着巴上佑王世子, 结果反而被佑王妃算计了。不过,袁胜莲说的应该绝对不是她进佑王府的方式。   灵光一闪, 许碧道:“是袁家给袁娘子安排了亲事,袁娘子不想要?”   袁胜莲倒是惊了一下:“原来沈家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啥哟。许碧不动声色:“也只是略有耳闻。”   袁胜莲被她唬住了,苦笑起来:“也难怪我家一败涂地, 什么事都落在了别人眼里——说起来, 那位王御医,恐怕也是沈家的人吧?或者说,是皇上的人?”   许碧没回答这个问题:“袁家安排的亲事,想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袁娘子何以如此反对呢?”甚至宁愿用不光彩的手段进佑王府。   袁胜莲冷笑道:“一样是做妾,我为什么不能选个高门, 选个宽厚的主母,选个舒服的地方,却要去在一个妒妇手下讨生活, 还要处心积虑地算计着生了儿子被扶正?这样辛辛苦苦,也不过是为了替他们男人拉拢人心罢了。”   原来本来的亲事也是要做妾?许碧真觉得有点叹为观止了:“亲父兄——”虽说袁胜莲是庶出,但打着主意就送去做妾,听这个意思那家大妇还是个不容人的,这门亲事可真是……至少佑王妃在外的名声素来宽和,佑王府里姬妾也颇有几个,听说日子也都过得不错。不过,袁胜莲当初怎么要算计佑王世子呢?   袁胜莲脸上微微红了红,但随即坦然道:“如今我也不瞒少奶奶了。我借着救了小郡主之机留在佑王府,原是奔了佑王去的。只是我一时心大,看着佑王妃宽和,佑王两位侧妃又俱在,就想着攀上佑王世子,将来图个侧妃之位。”   这话当然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真相。不过许碧也并不想听袁胜莲的心路历程。其实袁胜莲不说,她也能猜到几分,比如佑王世子毕竟比佑王年轻,与她年岁相当,只不过她实在看错了佑王妃:“女子为母则强。”你算计她丈夫,她可能也就容了你,但你算计她儿子,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袁胜莲低了低头:“是我的错。只是,人家的父母维护儿女至此,我家中人,却是丝毫不把我当个人看。说是亲父兄,他们何曾视我为亲女亲妹,不过是一件用来换些好处的器物罢了。若是少奶奶,可会听他们摆布?”   许碧默然,片刻才道:“你为自己一搏,本也不为过,只是不该用此等方法……”真要说起来,她被许家人安排着代嫁,也只是敲了许夫人一笔银子,要论反抗的程度,还真比不得袁胜莲呢。   “除了佑王府,我能投哪里呢?”袁胜莲一直满面坚强之色,到这会儿才红了眼圈,“以袁家之势,有几家人敢要我?我倒是想过进宫,可根本没有机会。”袁太后甚至都没把她和袁胜蕊召进宫里见一见。   楚楚可怜的人故做坚强,直到撑不住了才伤心落泪,这场面简直格外的动人心弦。许碧虽然跟着沈云殊练了好久的演技,自觉有了长足的进步,也得承认就在这哭戏上,她实在是比袁胜莲差得太远。   不过,袁胜莲就算再哭得楚楚动人,许碧也不会真把她当成一朵白莲花。笑话了,要是真白莲,最多就是老老实实给佑王做妾,哪儿还会把主意打到佑王世子身上,更不会今天跑来要向沈家投诚了。   袁胜莲也是能屈能伸,见自己的眼泪打动不了许碧,立刻就拿帕子拭了。人家这哭一场,除了眼圈微红,哪里都没变,许碧都在琢磨她是不是对着镜子练过的。她也哭过,哪回不是哭得眼如烂桃,鼻子通红,没半点美感的?人家就硬能哭出梨花带雨的效果来,必须是练过的!   “我知道我今日贸然前来,少奶奶不会信我。”   许碧暗想: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信你是真的想投诚,但你投的不是沈家,而是皇帝。   “其实这话,袁娘子何不对佑王殿下说呢?”袁胜莲自己见不到皇帝,但佑王却可以上达天听啊。   袁胜莲表情微微有些扭曲,半晌才道:“佑王从未碰过我。”她想过很多法子,但佑王总记得她曾被个侍卫近过身,始终存了些厌恶;佑王妃更是处处做梗,以至于她进了佑王府一年多,佑王就不曾到她屋里来过。   而且,在佑王府一年并不是白呆的,袁胜莲已经看出来了,佑王夫妻两个是万事都不想沾身,只想做个平安王爷。毕竟靠着身上的皇家血脉,只要不是犯了谋反大罪,无论皇帝还是太后,都乐得放着他们,就当放了块昭示天下太平的牌坊呢。   这样一家人,是断不肯让她投向皇帝的,哪怕此刻袁家已然倾覆,佑王夫妻两个也是宁可做棵谨慎的墙头草。   再则,就今日这些话,她若说与佑王夫妻听,他们断不会相信,而且还会疑心她是想与袁太后串连起来为袁家报仇,反而会将她困在王府之中,再不许她跟外头联系。   所以她一个字也不能透给佑王夫妻。就连这次回杭州来,她也是借了袁胜兰之口,由袁胜兰“吩咐”她往家里走一趟,给袁翦父子做周年的。就为了这个,她得先吃袁胜兰一通臭骂,在景阳宫跪了半个多时辰才成功。   “那袁娘子想要什么呢?”   “我想离开佑王府。”袁胜莲终于听到许碧露出一点口风,登时大喜。其实她也不能肯定沈家究竟会不会接受她,毕竟她只有对袁太后的那一点点猜疑,而沈家如今春风得意,袁太后其实已经不能对他们做什么了。   “只是离开佑王府?”如果这样的话,自行求去就是了,佑王府肯定不会强留。   “我想改名换姓,另嫁他人。”袁胜莲当然不只是想离开佑王府,她想要的是富贵荣华的生活。其实她本来想做佑王侧妃的,可佑王那两个侧妃总是不死,而且,佑王妃实在难缠,佑王又知道她的底细,倒不如换个名字,重新开始呢。   “我想请沈大将军为我保个媒,做继室也可,只要那家人好。”   许碧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怎么叫好呢?”这好跟好的标准可差得远了。   袁胜莲是个明白人,晓得再做什么柔弱之态对许碧也没用处了,索性直白地道:“少奶奶别笑话我,我是个俗人,必得锦衣玉食,过得舒服了才觉得好呢。”   许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也有道理。”   袁胜莲便试探着道:“那少奶奶是答应了?”   “这却不是我能做主的。”许碧懒懒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就答应了什么怕也没用,还要回去禀知父亲和夫君。倒是袁娘子究竟打算如何往太后处试探,不妨与我多说几句,我也好回去讲得明白些。”   袁胜莲微微苦笑。许氏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呢。只是如今乃是她求着沈家,人家当然可以端起架子。   “不瞒少奶奶,如今我还没有想到法子。”她早就觉得许氏不像个懦弱无能的人,果然对方其实也是扮猪吃虎,亏得她那位胜玄二哥还当人家娇弱可欺,真是瞎了一双狗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袁胜玄自诩能识人,可他对女子又何曾真正看准过。   在这样人面前,再说谎反而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实话实说,说不得还能得到些帮助:“除夕宫宴,我求着王妃带我进了宫,见到了昭仪娘娘。就是从昭仪娘娘处,我才觉得太后反常。所以少奶奶此时问我,我当真无法回答,因此刻并无头绪,我还要多进几次宫,见机行事。”   许碧点了点头:“袁娘子这话方是坦诚。”说了半天,也就这一句是大实话了,“既如此,我也不虚应袁娘子——袁娘子能在杭州呆几日?”   “还有三五日吧,京城倒并未定我归期。”既然是袁胜兰打发她回来的,佑王夫妻自不会限她归期。   “那袁娘子且等消息吧。”一场花会,有这样的收获,倒真是没白开,“不过,袁娘子过来,袁夫人难道愿意?”承恩公世子夫人又怎么肯带她来呢?   袁胜莲微微一笑,也不做凄苦之态了:“总有法子的。”比如说袁胜蕊,从前就总想着要压她和袁胜兰一头,如今她去向她低头,袁胜蕊怎会不肯在她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呢?不过就是几句奉承话罢了,既然有人爱听,说说便是。   宫外有花会,宫里自然也会有,且正在殿试发榜的好日子。   袁胜兰足足在景阳宫里窝了一年,总算一年孝期已满可以出来见人,提前好几日就挑了衣裳簪环,真是头上脚下无一处不细致。   无奈,今日花宴却着实轮不到她出头。   梅皇后并未穿明黄颜色,反是着了一袭浅杏色春衫,略施脂粉,既端庄又洒脱。她身边的梅若婉则是杏红色衫子,明媚娇艳。   两人这都是轻快淡雅的颜色,头上也皆是碧玉白玉的钗子,只用一两朵镶红蓝宝石的花钿做做点缀,倒显得袁胜兰的胭脂色宫装太厚重了些,头上的赤金钗也太耀眼,不大与这春日花宴相配。   顾充媛坐在两人下手,笑吟吟地道:“今日殿试发榜呢,一会儿娘娘怕就要听到梅举人荣登三甲的好消息了。”   梅皇后含笑道:“借你吉言了。不过族叔说过,若坚的文章犀利有余,文采不足,一甲未必可得,或在二甲有个好名次倒是可期的。”   顾充媛掩口笑道:“梅大儒自己学问好,自是看着儿子总觉得不足,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之故了。”   旁边自有别的小妃嫔凑趣儿,笑道:“给大儒做儿子自是辛苦的,怕是不得状元,都不能叫人满意呢。”   这话说的不大得体,但反正是夸赞梅家的话,梅皇后也就笑笑收了。倒是梅若婉轻嗤道:“状元虽贵,也是三年一出,真正的学问可不在榜上。”   说话的小妃嫔正是凌玉珠,闻言面子上便有点挂不住,只得道:“娘娘教导的是。”   这就有点搅了花宴欢快的气氛。顾充媛不说话,袁胜兰满肚子郁闷更不想说话,底下的许瑶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倒是苏阮含笑温声搭了一句:“臣妾听人说活到老学到老,想来只有这样,才能真得着学问呢。”   梅皇后便点头含笑:“你说得不错。”   这就算把刚才的事儿揭了过去,众人便又活跃起来,只是再不提什么殿试的事儿了,只管说些闲话。   许瑶略有些心不在焉,顾充媛与她说了一句话没见她回答,便笑道:“许婕妤这是想什么呢?惦记宫里的小皇子了?说来今日天气这般和暖,怎不把小皇子抱出来也晒晒太阳呢?”   许瑶固然惦记着儿子,但其实更惦记的是梅皇后何时能把儿子抱过去养。   说真的,儿子养在自己眼前,这每多养一天,许瑶就觉得多了一分的舍不得。皎哥儿如今已经七个月了,能坐得稳稳的,一张小肉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谁见了不爱?这若是抱去了别人处,许瑶想想就觉得心里生疼。   可是,梅皇后一直不提抱走孩子的事儿,许瑶心里又虚。眼瞧着袁胜兰都出了孝期了,这孩子还在她这里,这,这到底归谁啊?   天天想这事儿,今日花宴上又见了袁胜兰这般花枝招展地出现,许瑶的心思就跑远了,猛被顾充媛打趣一句,才发现自己竟走了神,不由得一惊,马上陪起笑脸道:“是想得走了神,竟没听见娘娘跟我说话,真是该打。本来是要抱出来的,奈何昨天晚上不知怎么了不肯睡觉,今儿早上便再叫不起来,只得叫他在屋里补眠了。”这样的场合,人多手杂,她可真不敢把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抱来。   袁胜兰闻言,目光就闪了闪,却没说话。她实在是不稀罕别人生的孩子,再说她守孝了一年,这宫里也并没第二个人有孕,说不得她还能抢在梅若婉前头哩。   这么想着,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转头去看周围的景色,暗暗想着不知皇帝今儿会不会来,若是不来,晚上又会不会记得她已经出了孝,会不会来景阳宫……   正琢磨着呢,就见一个小内侍小跑着往园子里来,满脸的笑容。顾充媛眼尖,笑道:“这是有什么好事呢?”   小内侍顺势就行了个礼,满脸堆笑道:“回娘娘的话,殿试的黄榜出了,梅举人中在二甲头名,乃是传胪。”   顾充媛立时就一拍巴掌:“梅大儒真是神了!果然是二甲头名呢。”   袁胜兰撇了撇嘴。刚才顾充媛还说梅若坚要中三甲,这会儿没中,她方才说的那些话自是叫人想起来就尴尬,连带着皇后怕也要有些不悦。可是她立刻就扯到梅大儒的预料上去,竟顺势把梅大儒捧了捧,倒不必尴尬了。   要不然这顾充媛出身不过宫人,又早已无宠,还能在玉泉宫住得安安稳稳的,连着份例什么的都是上好,看来全靠这张嘴了。   从前袁胜兰是看不上顾充媛的,但现在,她就觉得颇有几分隐隐的羡慕了。无他,如今她位份虽高,处境却比顾充媛好不了多少,统共也就只剩下袁太后这一座靠山了。可看起来,这座靠山究竟靠不靠得住,实在还不好说……   思及此处,袁胜兰便觉得自己也该说几句话,不好这么枯坐着,想了一想,就着顾充媛的话道:“这位梅举人,就是去年秋闱的解元郎么?”   她这么一说,梅若婉就嗤地笑了一声:“昭仪在景阳宫呆得久了,怕是他们传话都传得不清楚——那是我族叔的幼子,今科春闱没有下场。”   袁胜兰脸上顿时有些涨红,还是苏阮含笑又问了一句:“那位梅解元论文的事儿,听说京城都传遍了,文章做得是极好的,为何今科没下场呢?若是下了场,兄弟同榜,岂不是一件双喜临门的美事?”   梅皇后便多看了苏阮两眼,笑道:“还不是我那位族叔,说他的文章辞藻尽有了,只是不够踏实。到底是年轻人,书读得再多,于世事上却不通达,是以不许他下场。”   苏阮叹道:“大儒做学问果然跟平常人不同呢。如此说来,梅大儒带着两位公子游历,也是为了明达世事了?那这位梅解元,是不是下头也要去游历?”   梅皇后笑道:“多半是了。”   虽说袁胜兰娘家父兄皆亡,但到底宫里还有位太后姑母,且又是皇帝手书“忠武”颁下去的人家,除了梅若婉,还真没人轻易敢去动她,便都随着苏阮,大赞梅大儒的家教。更有人机灵,拍梅皇后和梅若婉的马屁道:“怪道皇后娘娘和昭容娘娘都是好文采呢,只恨臣妾家里没有这样会做学问的叔叔……”   这话引来一片附和之声,梅皇后也只笑了笑。便有人凑着趣,说园子里花开得好,不妨做诗作画的雅趣。梅皇后早就叫人准备好了,一时纸笔铺开,梅若婉却坐着没动。   如今后宫这些妃嫔们,论诗才自然是梅若婉第一。梅皇后虽也有才学,素来不参与这些的,眼下梅若婉不动,其余人自然都不敢动,便有人笑道:“昭容娘娘不提笔,咱们哪个敢先动呢?”   梅若婉却懒懒笑了笑道:“今儿觉得不大自在,就不费这心思了。”   梅皇后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梅若婉便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总觉得懒懒的,也没什么胃口,大约是春困罢。”   顾充媛忙道:“可传过太医了?”   梅若婉一摆手道:“些许小事惊动太医也没意思。横竖半个月就请一次平安脉,这眼瞧着也该到日子了,何必又叫他们多跑一趟。”   要说梅若婉,可真不是那等会替太医们着想的人,顾充媛眼珠一转,便道:“昭容这话就不是了,若是身子不适,哪有不传太医的。横竖太医院总有人当值,传个人来可值什么呢。”   梅皇后眼皮微微一垂,道:“充媛这话不错。捧月,着人传太医来。”   于是众人都安静了,都摆出一副忙着寻思诗句或是酝酿画意的架势,其实都心不在焉,只等着太医来呢。   不一时当值的太医来了,行过礼就给梅若婉请脉,诊了左手诊右手,末了满面笑容向梅皇后道:“下官给娘娘道喜,昭容娘娘这是喜脉。”   这一下众人都轰动了,一时间那百人百态,真是难画难描。还是顾充媛第一个笑道:“真的?这可是大喜了。”   宫里的太医,再诊不出喜脉来就不必当差了,道:“虽说月份浅了些,但脉象的是喜脉。”   顾充媛拍手笑道:“娘娘,这可是双喜临门了。”   此刻其余妃嫔才都反应过来,纷纷道喜。梅皇后也笑向梅若婉道:“瞧瞧,还说是春困。你也是糊涂,自己身子都不清楚,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道留心?若前几日就传太医,怕是这喜讯儿还早来几日呢。”   梅若婉嫣然一笑,手抚小腹道:“也是没想到呢,只以为是身上发懒……姐姐知道的,我自来小日子不大准的,还以为——谁想到就是有了呢?” 第118章 抚养   一场花会, 最后以梅若婉诊出喜脉结束,实算得上圆满了,只是与会的一众妃嫔们各自散去, 却是说什么的都有。   梅皇后着人把梅若婉送回长春宫, 自己才回了交泰殿。把那些小宫女们打发下去, 梅皇后脸上的笑容就没了,倚着迎枕出神半晌,才轻轻冷笑了一声:“晚上皇上该去长春宫了。”   捧雪低声道:“依奴婢看,昭容早就知道了……”什么不晓得自己有了身子, 太医诊出喜脉时,梅若婉脸上虽有喜气, 却不是那等惊喜模样,定然是早就知道了。真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双喜临门啊。”梅皇后不无讥讽。梅若婉诊出了喜脉却不说破,就等着今日的花会呢。若是别人, 或许觉得会被梅若坚得中传胪之事分薄了喜气, 可双喜临门,其实比一桩喜事更让人欢喜,也更能让人牢记。更何况,这两桩喜事都是梅家的, 梅若坚中进士,更能加重梅若婉有孕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梅若婉, 这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捧雪抿了抿嘴唇,还是没忍住道:“奴婢看,昭容所生的孩子, 恐怕是万不肯让娘娘抱养的。倒是许美人那里——”皇长子已经七个月了,看着十分健康,夭折的可能也大为减少,已是可以抱过来抚养了。就是从许美人那里讲,能让她抚养儿子这么久,也是极大的恩典了。   梅皇后微微摇了摇头:“皎哥儿倒也可爱,只是许氏——听说许家年前往杭州送了节礼。”   捧雪略有些不解:“杭州?娘娘是说沈家?许美人不是有个妹妹嫁到了沈家,年下走动,也是情理之中吧?”   梅皇后冷笑道:“你可是糊涂了。许美人是如何入宫的,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她攀着袁氏,如今袁家一倒,就又要与沈家论姻亲了。我可听皇上说过,许沈两家的亲事颇有些缘由……”   捧雪还真不知道许家有代嫁之事。实在是这婚约两家从未宣扬,若不是沈云殊与皇帝说过,就是皇帝怕也不怎么清楚的。梅皇后也只是听皇帝大略说过几句,但只代嫁一事是实,也就足够惊得捧雪双目圆瞪了:“娘娘,如此说来,许美人——许家这不是欺君吗?”   梅皇后不屑地笑了一下:“可见许家刁滑。若说欺君,毕竟当初只是口头定了亲事,亦未指明究竟许家要嫁哪个女儿;若说背信,许家明知是冲喜却又嫁了一女,也不好就扣这个罪名。就是沈家,也只得忍了这口气。”   捧雪细细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这实在叫人憋闷……”许家瞧着也扣不上什么罪名,可谁看不出来,许家就是背信弃义、攀高慕贵,也确实是欺瞒君上。皇上碍着袁太后,只得把许瑶收入宫中,偏偏又叫她得了运气,竟生了皇长子,这真是去哪儿说理呢?   至于许家,只有更憋气的。以沈家的门第,竟给嫡长子娶了个庶女为妻,简直丢脸!若是沈云殊是个无能的倒也罢了,偏偏他如今屡屡立功,眼看着步步高升,再有这么个庶女正妻,如何拿得出手呢?   梅皇后是知晓沈云殊当初那一场重伤乃是有原因的,不由得更为沈云殊觉得惋惜:“你说的是。只是既已明媒正娶,且当初许氏次女以冲喜入门,如今沈少将军病愈,沈家还能说什么呢……”若是病好了就把人休了,那沈家岂不是比许家还要糟糕?就为了名声,沈家也只能咽了这口气呢。   “真是老天没眼!”捧雪忿忿地道,“可是这跟娘娘抱养皇长子有何关系呢?既是许美人这般——更不能让她抚养皇长子了。”有这种娘,能教出什么儿子来啊。   梅皇后微露厌色:“我若无子,余者皆是庶出。皇长子已居长,我若再把他抱养至中宫,他的身份便更贵重。如今人还没接过来,许氏已想拉拢沈家,若是皎哥儿真抱过来,还不知许氏要如何呢?此女,甚有野心。”   捧雪当然也看得出来许瑶是个有野心之人,不然当初也不能攀着袁胜兰入选呢。只是,皇后看好的那个苏才人,到现在都还没动静。再者袁胜兰已经出孝,若是皇后不抱养皇长子,景阳宫那里怕是就要争了。   “随她去。”梅皇后嗤笑,“她养与许氏自己养,有何区别。”还不都是妾养妾生子,连个嫡字儿的边都沾不上。   “依奴婢看,她也搭不上沈家。”捧雪是很想皇后膝下马上有个皇子的,尤其皇长子看起来肥壮可爱,也怪机灵的样子,若是皇后抱过来,那既是长,又沾了嫡母的光儿,日后东宫之争,皇后就稳占了上风。至于许氏——前朝不是还有殉葬的妃嫔吗?   梅皇后摇了摇头:“此非德政,断不可行。”本朝几位先帝都没有殉葬的妃嫔,到皇帝这儿有了,皇帝这名声岂能好呢?再说,这会儿也断然说不到这话上。   “说不得,我走在皇上之先呢。”   捧雪已经后悔自己说到什么殉葬的事了。   妃嫔什么时候需要殉葬?当然是皇帝驾崩的时候啊。如今皇帝活得好好的——不,即使皇帝下一刻马上就要咽气,你现在说到皇帝驾崩的事儿,也是找死呢!若是被别人听见,就算她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也吃不起这等“诅咒”陛下的罪过。   这会儿,再听到梅皇后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自己的生死,捧雪就更后悔了:“娘娘长命百岁!”   梅皇后轻轻笑了笑:“皇上万岁,娘娘千岁,其实还都不如你这‘百岁’来得实在。只是啊,就是百岁,也没几个人有这福份。我看我是没有的,若是真有福,叫我走在皇上前头,就是我的福气了。”   捧雪后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梅皇后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罢了。昭容有孕,这是大喜事,往各宫都赏点东西,苏才人那里,你细挑挑。”份例不能高过她的身份,可赏赐的东西却可以细细选一选,总要适合她的才好。   捧雪眼圈都有点红了,强撑着道:“其实娘娘也不必就认定了苏才人……”不用一棵树上吊死啊,宫里这许多小妃嫔呢。再说,苏才人瞧着也不像特别得宠的……   梅皇后微微一笑:“她是个厚道人,我喜欢这样的,皇上也喜欢。”捧雪只看到苏阮承宠的次数并不多,可她却知道,皇上是喜欢苏阮这种性情的。其实以前顾充媛也是,可这些年来,顾充媛渐渐刻薄了。   当然,在这后宫之中,一味厚道并没什么好处。且顾充媛如今也算身居高位,又何必再像从前那样隐忍呢?可是刻薄这种品性,依旧不是皇帝所喜欢的,甚至大家都不会喜欢。就连顾充媛自己大概也不喜欢,但她仍旧不知不觉地变得刻薄了。或许,这就是皇宫的力量吧。   那,假如苏阮日后份位也渐高,而孩子却被别人抱养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像顾充媛一样,渐渐的变化了呢?梅皇后忽然觉得,她有一点儿期待……   “娘娘——”捧月悄没声儿地进来,小声道,“皇上去了长春宫。”   这早在梅皇后意料之中。梅皇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应该的。”   捧月又小声道:“袁昭仪去了宁寿宫。”   梅皇后就低笑了一下:“真是沉不住气。”   捧月撇了撇嘴:“都在景阳宫闷了一年了,可不是着急么。”必是急着去跟太后商议抱养皇长子的事儿了。   “都由她们去。”梅皇后懒懒地道,“倒是前朝有什么动静呢?”   这问题捧月可答不出来。不过,能回答的人晚上倒是来了。梅皇后看见皇帝,不由得露了一丝惊讶之色:“皇上怎么过来我这里?”不打算在长春宫过夜么?   “她身子弱,太医说要静养,朕在那里,她还要惦记着服侍朕,反不能安心。”皇帝摆摆手,问梅皇后,“皎哥儿那里,太后与朕说,想把他抱去宁寿宫。珏儿已经大了,太后想着给他建王府,让他出宫居住。等他出了宫,太后觉得寂寞,因此想把皎哥儿抱过去。”   梅皇后便笑了笑:“珏儿才多大呢,总要等定了亲事才能出宫。”再说了,之前太后都没提这事儿,连王府都还没开始建呢,就算现在开始建,至少也得建个一年半载的吧?这时候太后就觉得寂寞了?   皇帝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太后虽是为袁胜兰讨的皇长子,但提到让敬郡王出宫之事,却是对了皇帝的心思:“不然,就把皎哥儿送去景阳宫吧?”看孩子都七个月了,皇后也没提抱走的事儿,皇帝心里就明白,皇后并不想抱养皇长子了。   其实,就是皇帝自己,也不大高兴皇长子生在许瑶的肚子里。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真要往景阳宫送,皇帝又不放心:“只是景阳宫实在是……”   “景阳宫虽糊涂些,但皇长子身边自有伺候的人,臣妾挑几个懂事的人过去,再时常过问着,总亏不了孩子的。也不过养个三五年,待孩子大了,就挪出来。”袁胜兰就算再糊涂,也不敢轻忽了皇长子的。   皇帝叹道:“也只能如此了。珏儿实在不好久居宫中的。”敬郡王已经八岁了,这个年纪当然还不算很大,但他是前太子的儿子,总这么养在宫里,外人都难免有些想法了,尤其是前几年皇帝无嗣的时候。   梅皇后想了想:“那就先建着王府。咱们这里慢慢瞧瞧适龄的女孩儿,等到珏儿十二岁上,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亲事定了,就有各道礼数要走,到时候就可以以行礼为由,让敬郡王迁出宫了。   皇帝默然片刻,低声道:“前几年,朕也有些担忧……”担忧太后会以他无嗣为由,让他立敬郡王为太子。也就是后来,太后力主袁胜兰入宫,才打消了皇帝一些怀疑。就是现在,倘若太后不提敬郡王出宫开府之事,皇帝还真不大想把皇长子给袁胜兰呢。   梅皇后心里一痛。无嗣之事,提一次就戳一次她的心窝子,而她还得笑着说:“如今眼看着就有第二个孩子了,日后皇上子嗣多着呢,看着哪个好就选哪个,如何轮得到外人呢。”   皇帝叹道:“太子哥哥其实也算不得外人……唉,朕想着,立珏儿为亲王。”太子从前对他这个弟弟还是不错的。当然,他也替太子出过不少力。   只要敬郡王不当太子,郡王亲王的,也没什么大差别。梅皇后点头道:“到底是嫡出骨血,立个亲王不算过份,也能慰母后之心。”袁太后既然做出让步,那必是要让敬郡王做亲王的,与其这时候先按郡王规制建王府,等他出宫成亲的时候再按亲王规制改建,还不如直接就封了亲王,倒省得折腾工部和内务司的官员呢。   解决了这个问题,皇帝就很高兴,笑着说起梅若坚来:“朕原想留他在身边做个中书舍人,他却不愿,想外放做个县令,说要给百姓做点儿实事。”中书舍人品级不高,却是皇帝近臣,若有别人能得这差使,必是欢欣鼓舞的,梅若坚却偏辞了。   梅皇后抿嘴笑道:“这必定是族叔教的了。”   “果然不愧大儒之名呢。”皇帝倒是很高兴,“朕看他确实是做实事的人才,如今江浙那里又正好有空缺,不如就叫他过去。”   这个,梅皇后也情愿。梅若坚之前还住在沈家呢,如今再过去,在沈大将军辖区做县令,便宜多着呢。且皇帝现在重视江浙,也好出政绩。   “梅大儒着实会教子。”皇帝想到梅若明,又夸了他一句,“在翰林院也是勤勤恳恳,时常听掌院赞他实心任事。朕原想赏他,又怕太过了惹眼,听说他如今尚未续弦,不如你给他寻个淑女?到时成亲,朕再赏些东西下去。”   “这可是好大的脸面呢。”梅皇后便高兴起来,“说来年纪也实在不小了。”   说起梅若明的亲事,皇帝倒想起一件事来:“朕怎么记得去年曾听说他要跟沈家做亲,后头却又没消息了……”   这个,梅皇后倒是从梅娘子处听过一二:“说是刚要定亲,沈家大姑娘就得了一场急病,大约是两人八字不和,这亲自然议不成了。”   “若是这样,那倒无妨了。”皇帝便松了口气,“过些日子沈家人也要进京,朕倒是怕他们议亲不成有些不快,到时见面尴尬。”   “倒是不曾听说有什么不快。”梅皇后好奇问道,“怎么沈家人又要进京?不是说江浙那边正要整顿水军抗倭么?”   皇帝叹了口气:“江浙那边,其实袁家将水军训得不错……”至于为什么这么些年海匪都剿不清爽,这里头的缘由,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就有人想着过去分一杯羹了。沈文是不能动的,就想把沈云殊调到别处去。我想想,还不如就叫他进京,在京卫指挥使司那里给他一个指挥佥事做。”   京卫指挥使统领卫军,有护卫宫禁,拱卫京城之职,沈云殊已是四品守备,进京仍是正四品,还相当于小小升了半级,倒也是件好事。   梅皇后想了想道:“京卫指挥使司有缺吗?”指挥佥事可是有限制的,总共就是四人,若是没缺,沈云殊可没得封。   皇帝早想好了:“正有人想外放。我且不急,等他们好生吵出个结果来再说。”说想把沈云殊调回来就调回来?哪有那么容易呢。就算是要调回来,也要先抻一抻,抻到有缺了,到时再调。有这时间,沈家父子还可以把江浙再理一理。   说是后宫不可干政,但身为皇后,怎可能对前朝事一概不知?顺口就问了一句:“皇上想调谁过去?”江浙如今又跟一块肥肉似的,谁都想去分点功劳了。   皇帝叹道:“反正绝不能找个无能的去拖沈文后腿。”想去沾光捞功劳可以,至少自己也得有点本事,若是个废物,肯听话也可。可若是想着去与沈文相争的,那皇帝断然不肯的。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才歇下了。   永和宫偏殿那里,灯却是一直亮着。许瑶侧在床上,看着睡得小猪一样的皇长子,愁眉不展。   知韵已然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只是许瑶不睡,她也不能去歇着,只得小声劝道:“娘娘也别急,皇后娘娘也没说不要咱们大哥儿啊。”   “梅若婉那里有了,皇后还要别人的儿子做什么。”许瑶叹道,“看着吧,过不几日,皎哥儿就得去景阳宫了。”   知韵道:“就算去了景阳宫,难道谁还敢亏待了哥儿不成?娘娘只管放心的。”这可是皇长子!谁不拿着当块宝似的。   许瑶却是打心眼里不肯让袁胜兰养孩子的,叹道:“她怎么就不能自己怀一个呢……”   知韵嗤道:“没福气呗。”她是真觉得自己姑娘太有福气了,不然怎么就能生了皇长子呢?这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就说华昭容如今怀了,可是男是女还说不定呢。若是个丫头,皇后娘娘难道还能放开皇长子吗?   许瑶却不敢把希望寄托得那么远。再说,若是袁胜兰先抱走了孩子,难道梅若婉生下女儿,皇后还好意思再把皇长子要回去不成?   皇后断然不会做那等没脸皮的事儿,而且梅若婉能怀,别人也能怀,早晚会有皇次子甚至皇三子皇四子的,皇帝还年轻着呢,皇后有的是时间可等。   可是现在也委实没办法,许瑶已经枯坐了半夜,却无计可施,只得叹道:“但愿皇上不答应……”袁胜兰本来就不得皇帝宠爱,如今娘家又完了,皇帝未必愿意自己的长子由她养呢。   只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许瑶的愿望也不例外。   花会之后没几日,皇帝就下旨升敬郡王为亲王,令工部与内务司开始督造亲王府。之后,皇长子就被抱去了宁寿宫——是的,对外的说法,是太后想亲自抚养皇长子。当然,太后年纪大了嘛,也怕精力不足,疏忽了什么地方。景阳宫不是离宁寿宫近吗?袁昭仪就每日去宁寿宫,帮着太后照顾皇长子了。   孩子抱走那日,许瑶这颗心就跟在油里煎似的,也只得安慰自己,养在太后宫中,名声也好听些。   可也就是一个来月,敬亲王病了一场,太后便以“怕皇长子在宁寿宫过了病气”为由,把皇长子送去景阳宫了。   敬亲王这一病就病了十来天,等他病好,太后又身子不适了。   正是夏季,本就暑热难耐,太后又是照顾敬亲王而“累”病了,自是缠绵病榻好几日,直到六月末,天气渐渐转凉,太后才好了些。可据太医们说,太后年纪大了,实在不宜再劳累,必得好生养着才行。   太医都这么说了,谁还敢让太后费心呢?好在敬亲王年纪已经大了,白天还要去跟先生读书,虽住在宁寿宫,也不必太后费多少心力,倒是皇长子小小一只,正要人费心呢。   太后这一病两个月,皇长子就在景阳宫住了两个月,倒也过得着实不错,至少并未见有病痛。于是太后在皇后率众妃嫔去请安的时候便道:“我年纪大了,怕是再无精力照顾皎哥儿。瞧着这两个月他在景阳宫住得还不错,跟兰儿也亲近,我看,就让他住在景阳宫吧。”   梅皇后静静听了,道:“这也好。母后只管好生养病,等大好了,再接皎哥儿回宁寿宫也不迟。”   太后叹道:“我这身子,怕是再没大好的时候了。孩子这么抱来抱去的,于他也不好。如今他跟兰儿也亲近,若再抱来我这里,怕是又要教他哭一场,何必呢。”   “母后不过是病中不适,难免有些灰心罢了,哪里就说到这上头来。”梅皇后微微一笑,“不过母后虑得甚是,孩子抱来抱去的也不好,既然母后发了话,皎哥儿就叫袁昭仪养着就是。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周岁生辰,到时候就在景阳宫抓周罢。”   许瑶在一旁立着,袁太后偏又瞥了她一眼:“许婕妤可愿意?”   这种事哪里轮得到许瑶愿不愿意呢?她这两个月已然瘦了一圈儿,却是半点神色都不能露出来的,自是满面喜色,表示荣幸。   梅皇后就笑了一下:“说起来,许婕妤嫁去杭州的妹子,怕是也要来京城了,若是能赶上皎哥儿抓周,倒不妨也叫了娘家人进来,瞧瞧皎哥儿呢。” 第119章 回京   沈云殊接到调令的时候, 连玉翘刚刚成亲,正好三日回门。   三月里,沈大将军派去西北连家的人终于回来了, 带了几件连玉翘在家时惯用的东西, 以及一百两银子, 说是连玉笙给连玉翘的嫁妆,因路途遥远,置办嫁妆倒不好运送,所以就直接给了银票。   若是按照连大爷和连大太太生前的安排, 连家要拿出来的绝对不止这一百两银子,连家不过是觉得沈家不会再回西北, 天高路远的管不到他们,所以不肯多拿出来罢了。   沈家派去的管事是个老人了,从前也见过连玉笙, 不由得在沈云殊和许碧面前叹息了一声:“从前瞧着笙少爷颇是懂事的,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一身的烦躁。老奴与他说了半天,他只说他是兄长能做得主,倒是表姑娘私自逃家, 不守规矩什么的。老奴也是恼了,狠说了几句, 又把大将军搬出来,他才收敛了些。就换了那位姨奶奶出来,跟老奴哭穷。末了就给了这一百两的银票, 那几件东西,还是表姑娘列了单子,老奴硬是挨着样儿地讨要了出来。原该早些回来,只是这对青花梅瓶被送了县令家里,老奴在那边打听了几日,说是给了县令家的姨娘。幸得那姨娘有个弟弟好赌,老奴替他还了一笔赌债,叫他把这梅瓶偷了出来抵了。因办这些事,所以拖得久了些。”   老管事对前头连氏夫人印象甚好,叹道:“也不知太太怎的就有这样的侄儿——依老奴看,都是被那姨奶奶教唆坏了。亲家老爷再不该留着这姨奶奶的。”反正连大老爷已经死了,老管事批评起来也就随意了些,“那股子刻薄劲儿,倒是跟姨奶奶一脉相承。老奴听说,因着表姑娘逃了,那县丞的缺也没谋到,反贴了东西进去,自是再不肯把表姑娘的嫁妆拿出来了。若不是表姑娘交待说只要这几件东西,老奴真是忍不住要闹一场了。”   沈云殊冷笑了一声,摆摆手:“罢了,这几件东西是舅父留给表妹的,要回来也就罢了。至于连玉笙,日后有机会见着再教训他,这会儿不必与他生气。”   老管事还有点儿不平:“老奴去了连家,笙少爷口口声声管姨奶奶叫娘,老奴提起前头大太太,他倒甚是冷淡。”   “好啊。”沈云殊口气讥讽,“既然他只认姨娘,那以后就只当他是姨娘的亲戚好了。不必再提,别冲了表妹成亲的喜气。”   连玉翘见到那几样东西的时候,眼圈倒是红了一红。但她自打海盐一战之后,整个人确有些脱胎换骨之感,便是见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也不过就是眼圈红了一下而已,随即就叫青螺收了,拉了许碧的手道:“又劳姑父和表哥,千里迢迢的还叫人走这一趟。”   “既是舅父舅母留给你的念想儿,自然得拿回来。”许碧笑道,“这对梅瓶着实不错,还有那扇屏风,正好都放进嫁妆里头。那银子给你压箱,倒还实惠。”   一提嫁妆,连玉翘脸就红了,小声道:“都劳表嫂费心……”沈家给她出了五千两,与沈云婷待遇相同,这实在是再无可挑剔了。且许碧将这五千两多置了田地和铺子,摆在外头的东西都不甚打眼。   “多亏表少奶奶想得周到。”青螺端了茶来,快言快语,“姑爷前几天还跟我们姑娘说呢,他那叔叔婶婶,好几次上门要叫他搬回去,还与他打听姑娘的嫁妆。”要是好东西都摆在外头,这俩人还不跟苍蝇叮蜜似的叮上来啊。   “只要陆姑爷自己拿得稳,别人盯也没用。”许碧故意在“姑爷”两个字上拉长了声音,顿时羞得连玉翘脸似火烧,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   陆飞的确挺能拿得稳的。随他叔叔婶婶如何登门,到底没理会。不仅如此,他因在海盐斩了六个倭人,不但升了总旗,还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奖赏。他把这银子加上自己父母留下的一点儿微薄家产,以及攒下的俸禄,加在一起买下了自己如今租住的那个小院儿,还把地契落在了连玉翘名下。   这事儿,还是连玉翘三日回门的时候,方告诉许碧的:“也是第二日给公婆的牌位敬过茶之后才给我的,说在我名下就算我的嫁妆,就是他叔叔婶婶再打主意也没用。”嫁妆是女子私产,论起来的确不与夫家相干的。   许碧忍不住笑:“陆姑爷确是挺有心的。那地方其实也不错,只是略远了点儿。”   “我又不大出门的。”连玉翘虽换了妇人装束,说起话来却还跟从前一样,有点儿害羞,“他去卫所倒是方便,那就成了。再者,离他叔叔婶婶家里也远……”省得人天天上门找麻烦。   “敬茶认亲那天可还顺利?”   如今连玉翘归宿已定,青螺再没了心事,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既轻又快,仿佛是被大石压着的泉眼,现在把石头一搬开,泉水就咕嘟咕嘟往外冒:“表少奶奶没看见哟,那两位实在好笑。又想着拿一拿长辈的架子,又想着笼络我们大爷和大奶奶,那话说的,真是一时一变,奴婢听着都觉得好笑,难为他们怎么转得那么快呢。还有他们家几个孩子,上来就磕头——您说这不年不节的,又是平辈,哪有行这么大礼的?后头拿了我们大奶奶给的见面礼,就嫌简薄。哎哟,敢情磕这头是来讨大赏的呢!也不瞧瞧他们两个做长辈的,给的都是什么礼。幸得我们大爷有见地,买了个那样远的院子,不然我看着,天天都要来吃饭的。”   许碧既笑且叹:“摊上这样亲戚……罢了,只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了。”这年头讲究亲戚间相互扶持的,可陆飞家的亲戚——还是别沾的好。   沈家正张罗着要留新姑爷吃酒,圣旨就到了。全家跪接了旨意,送走来宣旨的人,连玉翘就不舍起来:“京城是好地方,就是表哥表嫂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见着……”   许碧被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从京城到杭州真是路途遥遥,这年头可不比后世,这么一去千里的,没准还真见不着了。   这才有点儿离别的伤感。不过沈云殊进京城毕竟算是升官,指挥佥事又算是实职,并不差的,众人也就复又高兴起来。   既接了旨,就有个上任的时候。接替沈云殊的人已经来了,沈云殊一边交接,一边且要探探这后任的底儿,着实忙碌。许碧则在家里准备行李,也折腾得不轻。以至于夫妻两个,居然是在出发之后,在船上才得安心说说话的。   首要话题当然是继任之人。沈云殊一手枕在脑后,翘着腿躺在船舱里,慢悠悠地跟许碧说话:“是卢家的人。”   “卢家,就是前太子妃的娘家?”许碧从上次进京被科普的知识里翻出存货,对照了起来,“不是说这几年卢家挺安静的么?”   “卢家虽安静,家里却始终有子弟在仕。”当初袁太后给自己亲儿子挑媳妇儿,自然是挑好的。卢家别看没出袁翦父子这样声势喧赫的人物,却是细水长流,家里数代都有人在朝为官,是个根基颇为坚实的大家族呢。   尤其人家是有点底蕴的,当初出了个太子妃,也没见卢家如何张狂,后来太子妃成了前太子妃,也没见人家丧气失态,还是那么不温不火地读书、出仕、做官。说起来,太子妃对卢家是锦上添花,没了这朵花,卢家也还是卢家。   许碧嘀咕道:“听起来好像还挺安分的……不过,他们家对剿匪抗倭的事儿是什么意思啊?”可别来拉沈大将军的后腿。   沈云殊笑起来:“卢家原有位老太爷在朝任刑部尚书,不过太子妃殁后,卢尚书也过世,卢家子弟中再无三品以上大员,多是外官,于此事尚无在朝中争论的机会,只是奉命当差而已。”就这禁不禁海的事儿,也不是人人都能插一嘴的。   “当然,卢家也有自己的打算。”沈云殊晃了晃腿,伸手把许碧拉下来跟自己躺在一起,“皇上封敬郡王为亲王,要给他开府。敬郡王已经八岁,再过几年就要成亲,也要出来办差,到时候,卢家和他自能相互扶持。”当然比不了太子登基,但有个亲王外甥,也是极好的了。   “这个缺,也是太后有意替卢家谋来的。”沈云殊叹道,“说是后宫不可干政,其实——敬亲王是太后的亲孙子,太后自然要替他打算。不过太后替卢家开了口,袁家就失去了机会,皇上衡量再三,觉得这样更好些,就答应了。不管怎样,太后既开了口,皇上不好不应的。”   皇帝吃亏就吃亏在不是太后亲生的,而是太后抚养并扶持上皇位的庶子。在天下人眼里,皇帝能得登大宝,就得感激太后一辈子。若是违逆太后的心意,亲儿子倒罢了,皇帝这里就于不孝之外还得给扣上个忘恩负义的帽子,实在是背不起啊。   “亲孙子……”许碧若有所思,“所以对太后来说,敬亲王的利益,自是比娘家要重要了?”   沈云殊不假思索地道:“应该是吧。毕竟女子出嫁便归夫家,娘家总是隔了一层了。”   许碧觉得有句话就在自己嘴边上,只是一时捕捉不到。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只得问道:“袁家现在还有人可用吗?”   沈云殊点点头:“自然还是有的。以前有袁翦父子三人在,其余袁氏族人是被他们压着的,如今他们父子倒了,旁人倒可伸伸头了。”   “这是什么道理?”许碧觉得奇怪,“为什么反是他们压着自己族人?”   沈云殊唇角一翘,略带讥讽:“越是自己人,才越看不得人好呢。何况按制,官员是不许在本籍做官的,袁家因有太后,才得了例外。可若是整个袁家都兴旺起来,必招人忌讳,袁氏父亲是断不能再留在江浙的。这般一想,他们自然要压着族里一些了。承恩公府,不就是一直被他们压着,只得个虚衔么。”   说到这个,许碧便又起了疑惑:“按说承恩公府才是太后的娘家,为何太后不提携承恩公府的子弟呢?就算没有如袁氏父子这般出色的,多少提拔起几个来也好,何至于只剩下个虚衔呢?”   沈云殊不很在意地摆摆手:“承恩公府那些子弟,也实在是提不起来,若是真有个出色的,袁翦父子也压不住。被他们压住的,多是那些旁系子弟罢了。”   许碧沉吟道:“那如今袁氏父子倒了,袁氏一族倒可出头了?”   沈云殊点头道:“过继到袁家的那一个,就颇有些能为,已经考出了举人的。等守完了孝,身上有了龙骑尉的衔儿,就可以谋差事了。”   不过,再怎么有能为,单是谋差事就要再等一年多呢,更不用说这差事还得从底层做起,袁家想要再出一个如袁翦这般的人物,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   沈云殊也不想在袁氏父子这里再费太多口舌,便说起别的事来:“这次回京城,想来你那位嫡母不会再拦着你回娘家了。”   许碧真不稀罕回什么娘家:“我倒想去看姨娘呢。”她还准备了好些东西要给路姨娘。虽说也有信件往来,但毕竟是太不方便了,一年里也不过一两封信件,说是一切都好,总归要自己看了才能心安。   “自然是要看的。”说着姨娘,沈云殊就不禁想到了香姨娘,继而想到沈云婷,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带婷儿一起,只是咱们这回去京城,也少不了有许多事情要办,还是先安顿下来,再接她过来才好。”   说到许多事情,许碧不禁就想起了袁胜莲来:“不知她可探查出些什么来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沈云殊倒是半点不急,“她不过是佑王府的侍妾,连递牌子进宫的机会都没有。想要进宫,只有宫里传召她才行。至于打探太后之事,那就更难了。”其实袁胜莲的投诚,沈云殊倒觉得可有可无,最大的意义在于提醒了他们要小心袁太后。至于袁太后究竟是什么打算,沈云殊倒真没寄希望于袁胜莲。   “是啊——”许碧叹气,“太后在宫里呢,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能猜得到。”   “不必担心。”沈云殊安慰妻子,“横竖太后在宫里,咱们在宫外,她要做什么,总要借他人之手,无非也就是朝堂上那些把戏,有我呢。”   许碧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那好,我可就指望着大少爷了。”   沈云殊哈哈一笑,包拍胸脯:“都包在我身上!”   夫妻两个也难得这般清闲,一路上说说笑笑。先是坐了几天船,到了码头再换车马,又走了两天,方到了京城。   沈家车马到城门的时候,正是近晚时分,城门口颇有些车水马龙的意思,出的进的,都有些赶着,不免就有些拥挤。   沈家的马车从外头看也不招摇,只是有五炼九炼两个,领着几名家下仆役前后开道,自然没什么,别的车马若下人跟得少,就免不了有些擦碰起来。   许碧从车窗里瞧了瞧,不禁道:“咱们别急,都已经到了城门了,又不怕进不了城,别跟他们推挤。”   九炼在马车外头笑道:“少奶奶别担心,有小的们在,没事的。”   京城城门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沈家的马车才过了城门,就听后头乱了起来,却是有人争吵起来挥了鞭子,没抽着正主儿,反是旁边一辆马车正往前走,辕上马的眼睛被捎了一下,登时惊了,把车夫也甩了下地,撒开蹄子就要狂奔。   城门处人最多,马惊起来可了不得。沈云殊正撩着帘子往外看,一见这情景立刻喊了一声:“五炼!”   五炼应声就蹿了出去,那马还没跑起来,五炼就跳上了车辕,一边勒马一边安抚,再有九炼上前帮忙,那马儿没跑出几丈远,就被安抚了下来。   许碧只觉好笑:“我发现了,凡九炼说没事的,必要出事。”又觉得有些眼熟,“我记得上回来京城也遇着马惊了,也是五炼拦下了马车。说起来,五炼这一手驭马的功夫,倒实在是不错。”   九炼刚刚回到马车边上,听见这话不禁想哭。他也出了力的,为什么少奶奶夸五炼,倒把惊马的事儿算到他头上了?难道他知道马车要惊的吗?还不都怪后面那两家子争道的。都到了城门口了,就非得抢那一步?   沈云殊探头往外看,看见九炼一脸的委屈,忍不住笑。   许碧还在说呢:“上回是救了苏家姐姐,这回,不定五炼又能英雄救美了。”   正说着,恰好那边的马车在五炼的安抚下终于停了下来,马车帘子掀起,便露出两张脸来。前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一见五炼就感激不尽:“多谢这位大哥出手相救——”   五炼不大爱说话,闷声道:“应该的。”看那被甩到地上的车夫一瘸一拐已经跑了上来,便自车辕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回了沈家的马车边上。   许碧也在掀着窗帘往外看呢,一见马车里露出的两张脸,便小声笑道:“还真是英雄救美呢。”那大丫鬟身后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虽只是匆匆一眼,却也看得出穿戴甚是讲究,显然是哪家姑娘出门上香或是怎样,平白地遭了这无妄之灾,若不是五炼有驭马的好手段,怕是就要吃亏了。   这会儿,后头才有两个仆从赶上来,手里还抱了些零碎东西,急急凑到车边上道:“姑娘可伤着了?是谁惊了咱家的马?”   这会儿车帘子已经放下,里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便有个仆从连忙走到沈家这边来,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在京城下榻何处?还请告知一二,也好登门道谢。”   沈云殊不过是顺手做个善事。就是五炼九炼等人,在西北惯跟马儿打交道,似这等本来性情就颇温顺的驽马,又还不曾发力跑起来,拦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儿。沈云殊根本也没打算做了好事还要留名,一摆手笑道:“这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快护着你家姑娘回去罢,看看可有伤到。”   仆役无法,眼看沈云殊回了马车里,也不能拦下,只得回去覆命,便听马车里有人道:“人家虽不图后报,咱们总不能不知感恩。既然人家不肯说,你跟上去,看看他们落脚何处,明日登门道谢就是。”   仆役想想也是,便跟了上去。这等跟踪,没片刻就被九炼发现了,在车窗边上道:“大少爷,那家人跟上来了。”转头向五炼笑道,“人家是跟着来向你道谢了。”   五炼冷着脸没说话。沈云殊倒有些好笑:“既然这样,九炼你去告诉他,免得他还要跟过半个京城。”反正他们家进京也没打算瞒着人,方才不说名姓不过是不必人登门道谢罢了,既然对方如此执着,告诉他又有何妨?   九炼笑着去了。那仆役被人发现,不免有些尴尬,随即听九炼自报家门,想了一想,脱口问道:“可是从杭州过来的?沈大将军的长公子?”   九炼看那马车也是十分普通,原当是什么寻常人家,没想到这仆役听他说了,竟能还道出底细,也是有些意外,笑道:“你怎知道?”   那仆役顿时笑开一脸:“这可真是——我家老爷就姓梅呀!去年我家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去杭州,小的没能跟去伺候,不然,早就认得沈少将军了。”   九炼大为诧异:“是梅大儒家?这可真是巧了。”   仆役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家姑娘今儿出门上香,回来路上见了有人在路边摔了,叫我们两个送了那人回家,是以身边跟的人才少了,才叫人把马车惊了。幸好是沈少将军在,这可真是巧极了。” 第120章 谢礼   许碧觉得, 他们可能跟惊马特别有缘分。上回惊马救了苏阮,这回惊马又救了梅大儒的女儿,全是熟人,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呢?   说起来, 梅汝清的女儿, 许碧也是闻名久矣。当然,不是闻她本人的名,主要是她有一个双生哥哥,去年秋闱以十五岁之龄就高中解元, 闻名京城。而梅姑娘与梅解元是龙凤双生,于是搭着她的哥哥, 她也就颇有点名气了。   打发走了梅家的仆役,许碧不禁道:“梅大儒没住在承恩侯府么?”都是姓梅的,梅大儒既来了京城, 一家子应该住承恩侯梅府才是。可看梅姑娘的马车, 也就是街上车马行租来的那种,否则那两家人争道的时候,也不会对梅家的马车那般毫无顾忌,以至于鞭梢居然能打到梅家辕马的眼睛。   九炼这嘴快的, 已经跟梅家仆役聊了好几句了,闻言就在车外道:“梅大儒没住承恩侯府, 是皇上赏了一处宅子住着。因梅二公子外放江浙,梅解元送他出京,梅姑娘就往庙里去烧个平安香, 谁知道回来就遇了这事呢。大约是因为遇着了五炼吧,每次他一回京城,必有惊马。”   许碧掀起窗帘一角笑道:“我倒觉得是遇着你了呢。每回你说没事,必定有事。”   知雨知晴跟着许碧久了,好几回的事都撞上了,闻言都笑起来。九炼嘴角往下一耷拉,满脸苦色:“少奶奶,小的可冤枉死了。”   许碧笑吟吟地道:“也没见六月飞雪哪。来来,你还知道了什么消息,都说说。”   要不说九炼这小子知道得真不少,一路回了沈家的宅子,他还没讲完呢。许碧不由得叹道:“我知道你能干,可每回你这嘴啊,都出乎我意料之外。”   九炼刚要得意,知雨在旁凉凉道:“一个男人家,这般爱说闲话,可不是出人意料么……”   这比刚才还要冤啊。九炼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少奶奶明鉴,小的可就是干这个的,都是大少爷的吩咐啊……”   许碧笑道:“要不大少爷怎么不吩咐五炼去干这活儿呢,可见就是你有天分。”   九炼刚要笑,想想不对味儿,脸顿时又垮了:“少奶奶——”合着他费半天口舌,人家高高兴兴听完了,回头还要损他一句?这都是什么少奶奶哟!最可恨就是少爷在旁边,不但不帮他说话还跟着笑!九炼只觉得他这个小厮当得实在艰难。   一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宅子。这是第二回来住了,自然熟门熟路。只是此次不比上回,是要长住的,有些不大合心意的地方也必得改过来才好。   “不急。”沈云殊是住惯军营的,什么地方也能住得下,“有的是时间,你慢慢按自己心意收拾就是。倒是这宅子里的人,明儿叫他们都来给你行礼,再把身契交到你手里,以后这里就是你做主了。”   这也是他懒得跟沈夫人计较的原因。沈夫人不愿许碧插手杭州的管家之权又有何妨,他来了京城,许碧自然就能掌着京城宅子的中馈了。   沈大将军是必要在江浙长驻的。像从前袁家那样,由本地世家的人把握兵权的事儿是万不能再有了,所以若无什么变故,沈大将军多半要在江浙告老。而他年纪渐长,是要自己出来独当一面的。既然如此,他何必叫许碧去自家争那点东西,他有本事,自能给妻子开一片天地,由她做主。   许碧环视屋子,还是上回来住时的模样,倒是提前打扫过,干净整洁是足有的。她也不是挑剔的人:“这屋子整理得不错,还是杜鹃在这里伺候?”   知雨往外头一问,就领回两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来:“杜鹃姐姐今年春天是嫁出去了,如今在这院里伺候的是她们两个。”   许碧抬眼打量了一下。虽则在京城,这边的规矩跟杭州那边是一样的,两个丫鬟都穿着二等丫鬟的豆青色褙子,瞧着也都清秀干净。其中一个瓜子脸的伶伶俐俐地开口道:“奴婢琉璃,这是琅玕,从前都是跟着杜鹃姐姐学当差的。因杜鹃姐姐走了,管事听说大少爷和少奶奶要来京城,就把奴婢们提上来伺候了。”   上回许碧来京城,在这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就杜鹃一个,却是个仔细又稳当的人,许碧颇是满意,临走的时候还赏了她东西。如今听说这两个是杜鹃带出来的,便点了点头——那会儿只是暂住,如今却是要长住,人手是得配备起来。就是她身边,以前就知雨知晴两个大丫鬟,到了京城就未必够用呢。   看许碧点了头,知雨便把两人带了下去,招手叫芸草:“你没来过这宅子,跟着这两位姐姐去认认地方儿。”   芸草也是嘴甜的,笑嘻嘻过来说话。她这回跟着许碧过来,也提成了二等,一样穿豆青褙子。琅玕不大说话,琉璃倒是有问必答,殷勤地带着她满院子转了一圈儿。   到了晚上,许碧和沈云殊用过饭,沈云殊到前头书房去跟人商量事儿了,芸草就来给许碧回话,说起琉璃:“对宅子里的事儿都清楚,有些事儿奴婢没问她也说了。就是绕着弯儿跟奴婢打听,少奶奶在杭州的时候,身边用几个一等丫鬟。”   知晴在旁边就撇了嘴:“这是急着升一等了?”她和知雨那是跟着少奶奶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这琉璃才到少奶奶身边伺候,就想着当一等丫鬟了?   许碧倒不怕丫鬟想往上爬:“且看她自己当差怎么样了。”有本事,忠心任事,自然是可以提拔的,若是只想着偷懒耍滑,那就别想了。   知晴听见偷懒耍滑几个字儿,脸上红了一回,随口指了件事出去了。许碧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知晴从前在许家当差时就没少偷懒过,如今虽好了些,也不是那等勤谨的,不过是因为陪嫁过来的,占着个一等的位置罢了。   不过这丫头就一样好,从没生过做妾做通房的歪心,且一力防着别的丫头走这条路。有她在,许碧且不必担心如紫电青霜之流得了机会呢。   芸草不大知道许碧在笑什么,只管自己回话。其实许碧去年才来过京城,也就是一年的时间,宅子里人事变动并不多,听一回心里有了数也就罢了。   这宅子是沈家前几年才在京城置办的。原是预备着一家子回京城住,故而派来的总管是沈家靠得住的老人,忠心和能干都不缺的。只是其余下人多是自京城本地采买,进府日子也不长。且沈家人后来又去了江浙,这些下人没正经在身边伺候过,一时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只得慢慢瞧了。   这都不急,许碧也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来整顿内宅,倒是沈云殊上任之后,少不得要请一请同僚,这倒是得先预备起来。   不过还没等许碧着手这事呢,宫里头先来了人。   许碧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点验宅子里一干人等的身契,闻说有宫里内侍来了,当真吃了一惊:“宫里人?”沈家这才进京几天呢,沈云殊在京卫指挥使司那里还没拉扯清楚,尚未正式上任,宫里怎么就来人了?   芸草跑得气喘吁吁。沈家在江浙也接过旨,但那会儿是官员,这回却是正经的内侍,小丫头第一回见,丝毫不敢怠慢:“说是交泰殿的。少奶奶,交泰殿是哪位娘娘?”她是听说少奶奶有个娘家姐姐在宫里的,却不知住的是什么宫殿。   许碧顿时又吃一惊:“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芸草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交泰殿就是梅皇后的居处啊。   芸草眼都睁圆了。皇后娘娘!难怪她看那内侍很有气派的样子,身上穿的袍子也鲜亮。跟她想像中一脸阴柔声音尖细的太监大不相同。   其实宫里的内侍们真不是都像世人想的那么尖声尖气一脸奸佞模样,有的是端正持重的内侍。至少皇后派来的这位于公公就很不错,除了说话声音的确比一般男人要略阴柔些,且三十来岁还面白无须,其实跟普通人也相差不多:“……梅姑娘进宫告知了娘娘,娘娘就令我来送份谢礼。”   许碧万没想到,梅皇后是为了那天他们在城门处救了梅家姑娘来送谢礼的。当然,说是谢礼,由梅皇后送过来,也就是赏赐了。不说别的,许碧连忙先谦虚几句:“当时并不知是梅姑娘在车里,也不过是瞧着马要惊了,连忙拦一下罢了。他们都是在西北跟马打惯交道的,如何敢当娘娘的赏呢。”   于公公笑得甚是和气:“这可见沈大人为人侠义了,要不然陛下就让沈大人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差呢,陛下的眼光再不会错的。且,娘娘叫我来,也还有一桩事。宫里皇长子周岁,少奶奶还没见过呢。娘娘请少奶奶到时也进宫,见见皇长子,也让许婕妤见见家里亲人。”   于公公很和气地来送了东西,很和气地收了许碧递过去的荷包,又很和气地走了,半点没摆架子,还真是很符合“道谢”的态度。不过他再和气,也颇引起了一点儿轰动。   知晴知雨都是没见识的,往年在许家,别说皇后宫里的内侍来颁赏什么的了,就是外头的官宦人家,因许二姑娘不得出门,她们两个丫鬟也都没见识过呢。   到了沈家之后,两个丫头算是开了一回眼。上回来京城,还见过佑王府的小郡主什么的,总算长了些见识。只是这皇后娘娘递话来叫许碧进宫,还是把两个丫头激动得不轻,待于公公一走,就围着皇后赏下的东西舍不得挪眼了。   皇后赏的是四匹蜀锦和一对金镶玉簪。   蜀锦不必说,能送进宫里的贡品哪里有差的,分为正红、藕合、杏红、宝蓝四色,皆是折枝花纹样。那簪子赤金打造,头上则是一枚玉雕如意,颜色白若羊脂,用金一镶越显得宝光润泽,簪尾还有一方小印,正是内造字样。   这玉虽然好,但雕出的如意不过半截手指长短,只是有这一方小印,这簪子顿时就身价倍增了——好玉不算稀罕,宫外人要得内造进上的首饰却是难得,尤其是进交泰殿的东西。   几个丫鬟都围着瞧稀罕,啧啧赞叹。知晴脱口便道:“梅家这几天没动静,原还当道谢什么的只是嘴上说说,不打算跟咱家来往了。没想到竟请动了宫里娘娘,梅姑娘在皇后面前可真是有体面呢。”   其余人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那天梅家仆役热烘烘地跟上来说了一番话,回去却是不见梅家人登门,都以为梅家是不打算来道谢了呢。   当初香姨娘干的那事儿,自以为不露痕迹,其实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家里这几个丫鬟心里多少都知道一点儿,不见梅家人登门的时候,也都难免在心里嘀咕一回,想着是不是梅家恼了这事儿,所以不来往了。万没想到,梅家不来道谢,倒是宫里皇后赏下东西来了。   而且,不仅赏了东西,还让少奶奶进宫哪。知雨立刻就盘算:“这离着八月中还有些日子,正好拿娘娘赏的料子做身衣裳,好穿着进宫。”   这也是应有之意。皇后赏下来的东西,穿戴起来,也是示好,不然若被误会是不喜皇后的赏赐,可不是麻烦?   知晴忙道:“这正红的好。宫里赏的料子,颜色就是正!”   许碧摇头道:“进宫去,不必穿这等颜色,还是用那块藕合的料子,也配这簪子。”宫里头那些娘娘们,说起来都是妾,哪个都不能穿正红,却是身份又贵重。你穿个正红进宫,可是显摆你是正室?岂不是平白地扎人眼。   其实要许碧说,穿诰命服是最不会出错的。但抓周这事儿不同,皇后叫她去,并不因她是指挥佥事的妻子,而是因她是许瑶的妹妹。既这样,她就得当家事去办,穿个诰命服进宫就显得太生分了。更不用说,沈云殊已经升了正四品,她这诰命却还是五品没动,真要穿诰命服,到底该按何品级穿?   皇宫那地方,纵然许碧两辈子头一回进去,单是各种电视剧和小说就足够教人明白一点:那可是个多事的地方!像诰命等级跟丈夫官阶不大匹配这种事儿,最好是别叫人有拿出来说的理由。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许碧发话,丫鬟们自然都点头称是,便忙着去商议该做什么式样的衣裳了。许碧往罗汉床上一歪,正要思索一下,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沈云殊一掀帘子进来,笑道:“听说交泰殿赏了东西下来?”   许碧忍不住笑:“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可别跟我说又是九炼做了耳报神。”   沈云殊笑道:“这还用他做?我这一进门就听见你的丫头们在说,你得了四匹蜀锦和一对簪子,还有内造的印什么什么的。”   许碧冲他撇撇嘴:“我的丫头们没见识过宫里赏下来的东西嘛。”   沈云殊哈哈一笑:“别说你的丫头没见识过,我也没见识过内造的首饰呢,拿出来叫你夫君也开开眼。”   许碧笑着掐他一下:“说真的,我倒觉得没你那回送我的簪子好呢。不过宫里的东西,用料都是上好的罢了,这也不甚稀奇,匠心巧思才是难得的。”   沈云殊笑道:“那我可就飘飘然了。不过琢云轩的手艺,若说进宫也是足够的。”   “天下好手艺的匠人多了,宫里也不能都网罗了去。”许碧随口答了一句,说到正题,“只是梅姑娘这事儿,竟劳皇后娘娘赏赐,这——”   沈云殊也沉吟了一下:“梅大儒一家如今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确是风光。不过,也确是出人意料……”   许碧道:“那位于公公说,皇后让我进宫参加皇长子的周岁宴。”   “进宫?”这可确实出乎沈云殊意料之外了,神色顿时一肃,“究竟是怎么说的?”   许碧将于公公的话重复了一遍,问道:“你说,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沈云殊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陛下并未跟我提过要召你进宫的意思……”   “或许只是让我进宫,好让许婕妤见见家里人?”许碧沉吟着提出一个比较正面的猜测,“许婕妤不是个安分的,皇后或许不想让她见别的人……”她也是娘家亲人,许夫人也是娘家亲人,两相比较,许瑶更想见到谁呢?   沈云殊眉头皱得更紧:“如果是这样,也该先打声招呼……”宫里可还有一个袁太后,一个袁胜兰呢。许碧外命妇,品级不过是五品宜人,若是进了宫,那两人想要难为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许碧默然片刻,笑了一下:“这离皇长子周岁还有半个月呢,也算是提前招呼了。”   沈云殊冷声道:“这算什么招呼。”以袁胜兰的性子,抱养了皇长子,必是要防着许瑶的。偏许碧既是许瑶的姐妹,又是沈家的儿媳,对袁胜兰而言是双重的碍眼,又怎会轻轻放过?   许碧轻声道:“或许皇后娘娘已有安排,会在宫里护着我。其实,我到底是命妇,只要我自己不犯什么错,太后和昭仪又怎样,难道还能随便捏个罪名就把我拖出去打死不成?”她又不是那些宫女。   沈云殊脸色阴沉,没有说话。以许碧的身份,最好的法子是根本别让她进宫。可皇后随便一句话,就让她进宫去扎袁胜兰的眼,这种做法,实在让沈云殊心里不自在。   许碧垂下眼睛,低声道:“也或许是咱们想多了,总要等我进宫,看看再说。”   沈云殊双唇紧闭,在唇角拉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偏这几天兵部吏部那里与我缠磨个没完,我也不能进宫见皇上——无论如何,你只不要吃亏。若真有什么事,哪怕当时翻了脸,也要护住自己。便是得罪了人,有我顶着。”   他也是知道上位之人的。或许要用你的时候会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可心里未必就真把你当成那么一回事。打声招呼?或许皇后觉得,提前告诉许碧这一声,就算是打招呼了。又或者皇后觉得,只要许碧不伤了性命,在宫里略吃点亏也不算什么的。只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帝的意思呢?   不管夫妻两个怎么猜疑,皇后既发了话,许碧就得安排进宫之事。只她这里还没把衣裳做出来,许家那里先来了人。   来的还是许夫人的陪房陈妈妈,一见许碧,顿时脸上笑成一朵菊花:“给二姑奶奶请安。”上回大老远跑一趟杭州,碰了个冷钉子,陈妈妈窝了一口气,回去之后很是在许夫人面前嘀咕了几句。谁知这一转眼的,许碧随夫进京,竟得了皇后的赏,还能进宫去看皇长子抓周,许夫人都没这份儿殊荣,还要来巴结着许碧,这不就又把陈妈妈给派过来了。   陈妈妈白上了一番眼药,还要来奉承许碧,心里憋气,面儿上却半点不敢露出来,陪笑道:“夫人早听说沈姑爷高升,极是替姑奶奶高兴,还准备了些日常用得着的东西,怕姑奶奶回来得急,家里有什么不凑手的。只是不知道姑奶奶几时到京城,没能叫人去迎接。这几日晓得姑奶奶已经回来了,就叫奴婢把东西送过来,也问问姑奶奶,几时有空回去瞧瞧,老爷一直惦记着姑奶奶呢。”   许碧刚刚去庵堂里看过了路姨娘,晓得这一年多许家对路姨娘几乎是不闻不问,就仿佛没这个人似的。这会儿再听陈妈妈这话,只觉得可笑。倒是陈妈妈只说许良圃惦记她,没提许夫人,想来许夫人自己也觉得,若说嫡母惦记她这个庶女,实在太可笑了吧?   “我确是刚进京。陛下的旨意来得突然,这宅子里乱糟糟的不说,行李也没整清楚,从杭州带来的各样礼物都还不知在哪个箱子里呢。”既然许家能说瞎话,许碧当然也能,“待过几日我这里都收拾清爽了,备好了礼,就去给老爷太太问安。”   陈妈妈明知许碧胡说,却也不能戳穿她,只得道:“老爷惦记姑奶奶,原也不在什么礼不礼的,只盼着姑奶奶早些回去呢。”   许碧眼睛都不眨地跟她对说假话:“我也极惦记老爷太太。你替我回复老爷太太,过几日我就回去。”至于究竟过几日,那就呵呵了…… 第121章 入宫   许夫人耐着性子在家里又等了五六天, 眼看着皇长子抓周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终于是等不下去了。   到了这会儿,她不得不承认, 这个当初被当成弃子代嫁出去的庶女, 已然不是从前的小可怜, 而她也不能再端着个嫡母的架子高高在上,得放下身段来了。   “你是怎么传的话?”许夫人迁怒了一下陈妈妈,“可是说错什么话得罪她了?”   陈妈妈冤死了。虽然她在许夫人面前是说过几句挑拨的话,可是到了许碧面前, 她半点都没敢摆谱啊。   “去沈府送份帖子,就说我明儿过去, 看沈少奶奶方不方便。”要许夫人把这颗昂了多少年的头低下去,也着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想了想, 还是打算再用点儿手段。   有点身份的人家之间走动, 当然是该先下帖子的。不然各家主母都不是闲着没事的,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忽然跑去,岂不是给人添麻烦么?说不准,人家还根本不在家, 让你扑个空。   可是嫡母给嫁出去的庶女下帖子,这要说出去可就有点儿不大好听了。这年头, 人家并不管嫡母是不是对你刻薄,谁叫你是庶出呢?可你对嫡母却要当亲娘一样的孝顺,哪里还能等到做娘的给你下帖子来访, 只要一句话,你还不赶紧的回去听吩咐呢?   许夫人是打算用这帖子再逼一逼许碧的。谁知陈妈妈去了,许碧接了帖子就笑了一声:“夫人礼数也太多了,如今我们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京城,很不用递帖子的。妈妈回去与夫人说,也不劳动夫人过来,眼瞧着就是皇长子的周岁,等我进宫见了皇长子和婕妤娘娘,正好回去与夫人说一说。”   哪里等得到中秋哟!许夫人就是想去看皇长子抓周,这才变着法儿地要叫许碧回去呢。陈妈妈嘴里发苦,只得稍稍把这话透了点意思出来,立刻挨了许碧几句:“妈妈这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岂有咱们说去就去的?我这是皇后娘娘遣人来传召,才得以进宫去见见皇长子呢。妈妈以为这是去庙里上香不成,还呼朋引伴的……罢了,妈妈想来也不晓得这里头的规矩,还是别在外头乱说了。我这里听听还罢了,若是说到外头去,人家不说妈妈无知,倒要笑夫人不懂规矩了。再有那等看不得别人好的,使些小人心计,只说许家狂妄,岂不伤了宫里婕妤娘娘的名声?”   陈妈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晓得这些话里夹骨头带刺的不能不多琢磨一下,只得全盘带回去转给了许夫人。许夫人自比她精明些,听完之后也被狠狠噎了一下,顿时想起当初许碧出嫁之前,拿许瑶的名声从她这里敲了四千五百两嫁妆钱的事儿来。   当初许瑶要参选,名声自是重要。如今她生了皇长子,许家人心中不免又多了点儿想法,就更要重名声了。故而,许碧这一招不说新奇,却是屡试不爽。   事到如今,许夫人也不能再摆什么架子,第二天就亲自登了沈府的门。   打从上回许碧回门,这一转眼又是两年多了。那次回门,许碧不过是换了一身儿行头,许夫人便觉得判若两人,如今,许碧长高了两寸多,早不是当初那单薄的模样,又因已为人妇,多添了几分自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看在许夫人眼里,又与从前不同了。   因是在家里,许碧倒也没有盛装,都是家常衣裳,头上也不过一二簪环,却都是精品。许夫人目光在她耳垂上一对儿镶珠坠子上滑过,上头两粒珍珠皆有莲子米大小,颜色粉红,宝光莹润,虽是湖珠,却也能值得百八十两银子。   许家当然也用得起珍珠,可品相这般好的珠子,许夫人自己也只有两颗,镶了一对儿珠钗,最后给许瑶带进宫去使了。就今日许夫人头上戴的簪子也镶了几颗珠子,却皆是黄豆大小,颜色且是淡白之色,比起许碧耳朵上这两颗珠子不知差了多少。   今非昔比,真正是今非昔比了。许夫人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之感,暗暗地安慰自己:许瑶已然生下了皇长子,将来若是皇长子能得继位,那许瑶的尊荣、许家的富贵,又岂是沈家能比得的……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许夫人才能让自己露出笑脸来,用尽量和蔼的语气招呼了一声:“碧儿。”   “夫人怎么来了?”许碧也是笑吟吟的,横竖如此堵心的是许夫人,又不是她。   许夫人一口气又噎在胸口上。她为什么来,这死丫头不知道吗?   只是再气,许夫人也只能忍着道:“自上回你回家,这一转眼就两年多了,你爹爹在家里不时地念叨,怕你们刚回京城事情多,也顾不得回家,这不,紧赶着叫我过来瞧瞧你。”到底是没忍住,还是把许良圃给搬了出来。   许碧冲她一笑:“可不是。这才回京城,夫君那里指挥使司的事儿尚未交接清爽,皇后娘娘又下旨召我进宫。这宫里的规矩我也不大清楚,可不是闹了个手忙脚乱。”   许夫人连忙道:“娘娘召你进宫的事儿,家里也听说了。也是怕你年纪小,以前从未进过宫的,不如到时我陪你去?”   许碧把头一歪,笑吟吟地道:“早听说夫人时常能递牌子进宫见婕妤娘娘,原来也是要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那真是太好了。说来宫里给了块入宫的牌子,我还不晓得怎么用,到时候就跟着夫人学了。”她轻轻一拍胸口,笑道,“我还真怕哪里做错了,到时候进不去宫门哩。”   许夫人哪有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允准,就是平日里,许瑶那位份也不能随意见家人的。她有心蹭许碧这块入宫的牌子,可从许碧进来,口口声声就是“老爷”、“夫人”、“婕妤娘娘”,说话里都透着股疏远劲儿,尤其最后一句话,真是暗含威胁。许夫人十分之担心,这死丫头能干得出把她撂在宫门外头自己进宫的事儿来。   倘若真是那样,她这脸可就丢光了。当然,娘家人丢脸,许碧脸面上也不见得光彩。可是她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若是她自己不在意……许夫人咽了口气,和颜悦色地道:“碧儿,这嫁出去的闺女虽说是别家人了,可到底娘家还是靠山……”娘家好了,在婆家才能直得起腰来不是?   许碧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去年年下陈妈妈怎么就往杭州跑了一趟呢。若陈妈妈不跑这一趟,我在沈家如何立得住脚呢?”   许夫人明知她说是反话,要厚着脸皮认下来,实在做不到;要解释,就更无话可说了。毕竟女儿嫁出去两年多才跟姻亲走动,这实在跟靠山什么的挂不上半点边。   许碧也懒得跟许夫人再磨嘴皮子了。该说的话她都叫陈妈妈带回去了,许夫人还想着跟她进宫,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了。转头朝知雨使个眼色,知雨立时就弯下腰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少奶奶,大少爷吩咐了,中午要带客人回来,让您亲自去厨下看着拟菜单子……”   这种撵人的手段,许夫人都是用老了的,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可手段再老,管用就行。尤其如今是许夫人要求着许碧,纵然明知是借口,又能怎样呢?   到了这会儿,许夫人总算是死了想巴着许碧去宫里的想头儿,只得道:“你过些日子进宫,我这里有些东西,还想托你捎给你大姐姐。”   许碧一哂:“不知道夫人想捎什么?若是大件东西怕是不相宜,我也不过给皇长子送一副金锁片项圈罢了。”早说这话不就完了?若是让她给许瑶捎些银钱,她顺手也就办了,可若是要让她带什么药材之类有嫌疑的东西,那是别想的。   许夫人的确是想让许碧捎点人参之类的东西。虽说宫里这些东西必不会少,可许瑶能不能轮得到,那可就不好说了。当初许瑶入宫的时候,许家也给备了两棵参,但这生产过一回,必是耗费了些的。许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只想着有备无患,谁知还没开口又被许碧堵了回去,不免也有些恼了:“不过就是些许东西,哪里算得上大件。那也是你大姐姐,只是顺手的事儿,就这么难为你?”   老实说,许夫人露出这等嘴脸,许碧倒觉得比她刚才装腔作势的模样还自在些,淡淡道:“入口的东西都是忌讳,我是不会往宫里捎的。夫人若是这么担心婕妤娘娘,何不去往宫里递牌子请见呢?就说怕婕妤娘娘在宫里分不到这些东西,特地送进去,想来宫里太后娘娘必会觉得夫人是慈母的。”   许夫人被她噎个半死。许碧瞥她一眼:“我劝夫人别想三想四了,若要捎些银票什么的,我倒可转交,若是别的就算了。夫人方才也说了,既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婕妤娘娘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什么事自有皇家做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讲规矩的人,宫里更是规矩多的地方,夫人还是按规矩来,也免得反倒给婕妤娘娘添了麻烦。”   要按她的意思,根本不想提醒许夫人什么。无奈她投到了许二姑娘的身体里,也只好多这一句嘴了。   许夫人最终还是从装人参的匣子底下取了一小叠银票出来。许碧接了瞧瞧,都是十两一张的,足有几十张,合共八百两。在宫里打赏那些大太监或得脸的掌事宫女正好,用起来也方便。   许碧当着许夫人的面点验清楚,拿个荷包装了起来,拿线封了口子。晚上沈云殊回来,少不了跟他报备一下,叹道:“还是亲娘想得周到。只是这心哪,还是大了些。”若是没什么别的想头,又何必要这么些银子去打点那些要紧的人?   沈云殊在兵部又折腾了大半天,眉宇间还有几分烦躁,闻言也没怎么客气,冷笑道:“生了皇长子,心自然是要大了。世上的人,多是如此。”   许碧奇道:“你这是发的什么感慨?可是遇了什么事?”兵部一直都不省心,沈云殊前几天就在那里为着江浙明年的军备银子跟他们磨牙,可也没见如今天这么烦躁呢。   沈云殊接了妻子端过来的一盏温茶,一口气灌了进去,才道:“你是不知道,才说敬亲王要开府,就生出许多事来。太后一时这个一时那个,宫里宫外都不得个清闲。皇上那里更是如此,倒好像敬亲王开府,皇上欠了她什么似的。说得难听些,当初太子出事,又不是皇上做的……”   这话可就真有点耸人听闻的意思了,也就是夫妻两个在屋里说话,方能这么没忌讳罢了。许碧道:“你今儿去见皇上了?”   沈云殊点头道:“你要进宫,我总得去向皇上讨个章程。”说着,神色又有些不大好看。   许碧看他这样子就猜到一点:“是不是我进宫的事儿,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沈云殊阴沉着脸没说话。许碧便笑了笑:“我猜着也是这么回事。恐怕就因为咱们救了梅家姑娘,皇后才想起我来。这么一琢磨,叫了我去,也是给袁胜兰提个醒儿——皇长子不是她生的,许婕妤才是亲娘。”   要说梅皇后的心思确实是缜密。就这么一手,可是一举好几得呢。   首先,许碧如今可是沈家妇,沈家跟袁家的仇这辈子是解不开了,许碧只要一露面,许瑶有她这么个妹妹,就休想再跟袁胜兰结盟。   其次,许家跟沈家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必定是知道的。这样的日子,许碧去了,说好听也是许瑶的娘家人,可一个当初被硬塞去代嫁冲喜的庶妹,跟自己亲娘,许瑶想见哪一个?就算许瑶有什么计划想找娘家人商量,也是断不可能跟许碧商量的。   有这两条,梅皇后就给自己杜绝了许多隐患,至于什么给袁太后添个堵啊,显示一下她对许瑶的宽容体贴啊,那就都是捎带着的了。   沈云殊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皇后还记得是咱们救了梅家姑娘?”好心救了人,结果就得了这个?   许碧笑了笑:“或许皇后觉得,能让我进宫看看皇长子,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这些话,你没跟皇上说吧?”   沈云殊淡淡道:“我还不傻。”疏不间亲,卑不动尊,他便有一万种想法,也不会在皇帝面前说的。   “不过,皇上已经说了,他会去与皇后说,到那天也会照顾于你。”皇帝答应了他,不让许氏“受委屈”,只不过皇上所说的委屈,与他所想的未必相同。   许碧叹道:“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放心吧。只要皇后不是动了心思害我,便是利用一二也没大妨碍。若不是我嫁了你,怕是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呢。”只是现在她的份量还不够,只有让人利用的价值,却还没有足够的让人尊重的价值。不过只要沈云殊在皇帝那里有份量,事情总会渐渐好转的。   沈云殊拉着她的手,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到了八月十四那日,许碧还是收拾打扮好了,早早起身往宫里去了。   皇长子虽生在八月十五,但那日宫里有大宴,为免冲突,这抓周宴就提前了一天举行。   在宫门处递上牌子等了一会儿,里头出来的人居然是于公公,倒让许碧颇有几分诧异:“如何又劳动大监……”   于公公满脸笑容:“皇后娘娘吩咐奴婢,接沈少奶奶先去交泰殿。”   从宫门到交泰殿真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许碧还没有在宫里坐轿子的资格,也只能靠两只脚了。幸好她锻炼身体大有成效,这会儿天气也凉快,一路走到交泰殿,也不见面红气喘,唯鼻尖上微有点汗珠罢了。   于公公进殿内通报去了,许碧就自袖中掏出块手帕把脸上的汗轻轻一抹,跟着出来迎接的宫人走了进去。她是不大用脂粉的,不过是略修一修眉,再用点口脂提提气色,便是出些汗,也不怕仪容不整。   不过,这也只是她罢了。许碧心里明白,自己这几年锻炼下来,身体远较一般内眷为好。不说别人,倘换了许夫人来,这一路走过来不说汗出如浆,也要有些气喘了,脸上脂粉也必定要花。   许碧这是头一回进宫,不知道宫里的内侍们走路都是这个速度,还是于公公觉得她年轻才走得快,又或者是赶时间,但这一趟走下来,不能不让她心里要多琢磨一下了。   交泰殿前殿平日也用来让皇后接受内外命妇见礼,故而甚为轩朗,窗户上镶的都是琉璃,光线十分明亮。许碧才一进殿门,就看见上头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明黄宫装,自然就是皇后了;另一个却是少女打扮,一条石榴裙照得殿里似乎又明亮了几分,瞧着仿佛还有点面熟。   许碧心里琢磨着这少女的身份,稳稳地拜下去:“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快扶起来。”梅皇后没等许碧拜到底,就在上头笑吟吟地唤了一声,随即拍了一下身边的少女,“这就是沈家少奶奶,你不是要道谢的么?”   虽然有宫人来扶,许碧还是行完了礼,这才抬头起身,便见那少女已经立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向她一笑:“那日在城门处,多蒙沈少将军援手相救,真是多谢了。”   许碧不禁恍然。怪道看着面熟,原来这就是那天在马车里的梅姑娘嘛。只不过她当时被那个大丫鬟掩在身后,她只影影绰绰看见了半张脸,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原来梅皇后让于公公带她来交泰殿,就是为了见这位梅姑娘的?   许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这个念头的。若是按正常思维来说,既是梅皇后让她进宫的,那她本该先来向梅皇后问安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许碧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毕竟梅姑娘虽然请动了梅皇后赏赐东西以表感谢,可是梅大儒家里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就好像不知道这事儿似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让她思索的时候,许碧先回梅姑娘一笑:“原是举手之劳,皇后娘娘亦赏赐过了,梅姑娘不必客气。”   梅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虽说娘娘替我出了谢礼,可总要当面道谢一回,才算诚意不是?沈少奶奶说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呢。”   梅皇后含笑听着她们说话,这会儿才道:“若婳是我族叔的幼女,最得宠爱的。平日里也时常来宫里陪我,她这次出事,真把我吓着了。”   许碧做诚惶诚恐状垂头听着,却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并不是很舒服。梅皇后把梅若婳说得如此重要,难道是在驳她刚才说的“举手之劳”的话吗?   梅皇后看她拘谨,便笑了笑没有再说,转头对于公公道:“送沈少奶奶去永和宫吧。这抓周还要有些时候呢,你们姐妹两个多年未见,总要叙叙旧。”   这是恩典,许碧就算不想跟许瑶叙旧,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跟着于公公又出了交泰殿。   走这么老远到交泰殿,总共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又要再走去永和宫。许碧真觉得,要自己原还是许二姑娘那样的娇弱单薄,没准走一半就要走不动了。   就算再怎么清楚如今是梅皇后身居高位,许碧也觉得心里不痛快了。其实梅皇后并不必现在让她去永和宫,如果不想许瑶与家里有什么联系,大可等到抓周开始之后再让她们相见。现在把她打发去永和宫,只能说明梅皇后根本没打算跟她聊天。   许碧当然也没指望梅皇后会跟她做友好的长时间交谈,但她本也没想要进宫来。梅皇后既然让她进宫替她出力,至少看在沈家的份上也该有个礼贤下士的态度。可这般行事……她是打算连沈家的脸面也不顾吗?这不对劲。 第122章 冲突   许瑶万没料到, 梅皇后曾说过皇长子抓周时会让她娘家人来观礼,她盼了好几天,结果来的是许碧。   这的确也是娘家人, 但是——罢了, 幸好她去年就叫家里人跟沈家重新走动起来, 否则岂不尴尬?皇后看来,是真的忌讳她了。可她早就向皇后投诚过,是皇后自己拖延着不把皎哥儿抱过去养的。为了用她来立个宽厚的名声,直拖到袁胜兰出了孝, 被太后把人给弄了过去。   这难道能怪她?其实皇后不就是因为要等着梅若婉那一胎吗?既如此,又何必这般防着她, 倒好像她有意要跟袁胜兰绑在一块儿似的。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沈家跟袁家的恩怨,她也不可能跟袁胜兰并在一处呢。   只是再怎么抱怨, 皇后就是皇后, 许碧如今除了想法子跟袁胜兰划清界限,也没有别的路好走。许碧能来,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若被袁胜兰看见——许瑶不怕袁胜兰为难自己, 她巴不得呢,可她怕袁胜兰对皇长子不好。   说起来, 自打皇长子被抱去宁寿宫,许瑶就极少能见到皇长子了。她只是个婕妤,还没有资格和脸面常往宁寿宫跑。而袁胜兰抱走皇长子之后, 几乎不让他出景阳宫,只偶尔会带他去宁寿宫向袁太后请安,却也从不拣许瑶在的时候过去。算一算,许瑶上回见到皇长子,还是端午节宫宴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远远望了一眼罢了。   可就是那一眼,就看得许瑶心都揪了起来——皇长子瘦了。原本在她这里,养得是白白胖胖,可端午节一见,整个瘦了一圈儿。   变化这般明显,皇帝眼又不瞎,看见了少不得要问一下,袁胜兰只道皇长子是苦夏,说是太医都瞧过了,天气凉时自然就好了。   若说苦夏这事儿,不少人都是有的。可皇长子是住在景阳宫里,便是不算他自己的份例,单是景阳宫也少不了冰的。虽说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不能直接用冰,可若是有心的,如何能让孩子苦夏呢?   许瑶心里明白,皇长子哪是苦夏,分明是骤然离母,又不适应景阳宫那边,方才如此罢了。她也使了银钱去悄悄打听过,说是皇长子时常啼哭,袁胜兰却并不在意,有时嫌皇长子吵,都交给乳母和宫人们服侍,自己也不过问。   身为生母,许瑶听了这些哪里有不心疼的,只是袁胜兰如今防她如同防贼,想看一眼皇长子都难,也只得自己在宫里哭一哭罢了。   许瑶盼着娘家人进来,也未必没有哭诉一番的念头。纵然家里人在这事儿上插不得手,能痛痛快快诉说一回也是好的。可巧今儿来的是许碧,许瑶心里还有些个别的念头,自是将这些苦楚一古脑儿都兜了出来,说到痛切之处,不由得潸然泪下。   永和宫偏殿十分安静,许瑶的低泣在一片静寂之中听来越发凄然,说个催人泪下也不为过了。只是许碧安安静静听了,却什么都没说。   若是仅把许瑶当成一个母亲,许碧也得对她有几分同情。毕竟母子分离这种事儿,的确是人间惨剧。可是这种事儿,许瑶难道入宫之前没有想过吗?以她的精明,许碧才不信她没想到,可还不是哭着喊着用尽手段也要进宫?既如此,今日之痛,都是自己找的。   更何况,许瑶原是想把孩子给梅皇后抱养的,既然都是要给别人,那这分离之痛就是免不了的。若是孩子去了交泰殿,许瑶恐怕这会儿也就不会在这里哭了吧?如此看来,她哭不是母子分离,而是皇长子没能去她想让他去的地方而已。   许瑶哭了好一会儿,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可拭了眼泪一抬头,却见许碧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连点同情都欠奉似的,只管自己吃茶,顿时便觉堵得难受:“二妹妹自己还不曾生养,想来是不懂我的心情了……”嫁出门两年还没动静,也不知她在沈家能不能坐得这么稳当。   许碧点点头:“可不是,这等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这话听起来很对,可许瑶再往深里一琢磨,顿时又觉得刺耳了。刺耳在哪儿呢?就刺耳在“一辈子”这三个字上。   可不是么,许碧是嫁人做正室,就算将来生下儿女也是自己养,真真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母子分离的痛苦呢。   许瑶一时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旁边新提拔上来的宫人知棋机灵,忙忙地端了温水来给许瑶净面,才把这尴尬无比的场面给糊弄了过去。   若是从前,许瑶是忍不得这气的。可这宫里着实是磨练人的地方,等净过面,重匀脂粉,许瑶就像忘记了刚才自己出言讽刺又被反讽回来的事儿似的,端了茶道:“这是宁寿宫赏下来的茶叶,说是武夷山的茶,我吃着比杭州的龙井味儿还要好些似的。妹妹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   这才像是亲人见面说的话的。许碧也就点点头,拿个荷包出来给了许瑶:“夫人不能进宫,知道我能来见见婕妤,托我带进来的。”   许瑶看那荷包口儿上还用线封着,就知晓这荷包多半是当着许夫人的面封上的,再听许碧一口一个婕妤,不由得拉了许碧的手道:“这两年多没见,妹妹是跟我生分了。”这丫头一副要撇清的模样,那后头的事还怎么谋划?许瑶不免有点儿后悔,刚才实在不该刺那一句的,宫里这些委屈都受了,怎么方才许碧也没说什么,自己倒没压住呢?   其实这缘由也简单得很。许瑶肯在宫里受委屈,不过因为上头都是太后、皇后、九嫔这些贵人罢了,可许碧在她心里,总还脱不了当初那个唯唯喏喏的庶妹的影子,纵然心里明白今非昔比,一时也难就扭得过来,说一句过火的话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许瑶能屈能伸,既然晓得自己做错了,立时就改,拉着许碧的手就絮叨起来,无非是说几年不见如何想念的话。且她比许夫人聪明许多,并不提当初的事儿,只说自进了宫,等闲见不着家里人,才晓得姐妹之情珍贵之类。这都是实打实的真话,倒更易叫人听得入耳。   “……听皇后娘娘说会让妹妹进宫,我这心里真是欢喜极了。如今宫里人都在说,沈家在江浙立了大功,妹夫高升要来京城,我就一直盼着了。原以为要到年下才能相见,不想这会儿娘娘就给了机会……”许瑶说了一串,最后才谨慎地提了一下沈家,“妹妹着实是有福的人,那会儿母亲叫人去庙里合过咱们三个的八字,庙里的法师就说,妹妹不但自身有福,且是旺夫旺家,果然再没错的。”   许瑶一边说,一边打量许碧的神色,低声道:“当初的事儿,母亲是有些个私心,只是——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看别的,只看妹妹你如今过得好,从前那些事儿,你就宽容些,只记好,莫记坏罢……”   许碧似笑非笑地看了许瑶一眼:“大姐姐这话说的是,只盼今后只有好,没有坏。”总算承认许夫人是有私心,这还算说了句人话。   许瑶听她终于叫了一声姐姐,这才松了口气,又问起江浙风光来。说起来,她若是肯拉下身段来,哄人还是有一手的,且到底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人,说话也不俗,一边说着风光,一边还能表一表思念之情什么的,若是原先的许二姑娘,说不得还真就要被哄得不记前嫌了。   两人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宫人说时辰快到了。许瑶便起身笑道:“妹妹跟我一块过去罢。辇子不大,也只得挤一挤了。好在如今天气凉快,倒也不热,咱们坐一块儿亲香。”她如今是正三品的婕妤,也有轿辇可坐了,只是不大气派就是了。   抓周是在宁寿宫,离永和宫还有一段距离,许碧却不打算跟许瑶挤在一块儿:“我是外命妇,在宫里也没有乘辇的规矩。何况又是去宁寿宫,还是恭谨些的好。”   许瑶其实有了轿辇也极少坐的。她会做人,无论去宁寿宫还是交泰殿,都是步行,以示诚心。这会儿听许碧这么一说,自是正中下怀,笑道:“妹妹说的很是。既这样,咱们就步行过去。”   要说进了宫也有一样好。许瑶这么时常步行,倒是比在娘家的时候能走路了,一路过去时辰倒也正好——抓周尚未开始,后宫妃嫔们到了大半,只有几位身份最贵重的还没露面。   这会儿在场妃嫔中位份最高的是顾充媛,见了许瑶便笑道:“许婕妤来了?”眼睛往许碧身上一溜,“这就是许婕妤娘家的妹妹吧?”   顾充媛是正二品的九嫔,许碧当然是要给她正经行礼的。顾充媛却是不等她行完全礼就叫宫人扶了,笑道:“总听许婕妤说起,这如今来了京城,倒好时常见面了。”   许碧微微一笑:“臣妇不过侥幸得皇后娘娘旨意,来宫中观礼一回。实在尚未有资格时常进宫呢。”   顾充媛笑道:“沈大人在江浙屡立战功,如今来了京城,更可一展鸿图,沈宜人还怕日后没有进宫的机会么?”   这话说出来,就听有人冷笑了一声,众人转头望去,却是袁胜兰珠围翠绕地走进来,身后乳母抱着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孩儿,正是皇长子。   一时间殿内没人说话了。只要是长耳朵有眼睛的,都晓得袁家倾颓而沈家风光的事,如此两相对照,便是袁沈两家没半点矛盾,这天渊之别也要催出矛盾来了,更不必说这两家在江浙相争,其中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内容呢。   连顾充媛也不吭声了。她虽跟着皇帝的年头久,可位份还不如袁胜兰高呢,又没有一个做太后的姑母。何况别的事儿或许能糊弄过去,牵扯到袁沈两家的事儿,袁胜兰是绝不会含糊的。   顾充媛原也没想到袁胜兰居然会这时候来。她可不打算为了许碧得罪袁胜兰,当下就不吭声了。可她方才说的话袁胜兰已是听到了,两眼就直盯在许碧身上,嘴里却骂宫人:“今儿是皎哥儿好日子,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进来?还不赶紧给我叉出去,若是冲克了皎哥儿,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边的宫人暗暗叫苦。谁都知道,这宫里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就如这许氏,那是皇后娘娘叫她来的。这会儿袁胜兰显然是打算趁着皇后没来给许氏一个没脸,等皇后来了,许氏连带着许婕妤的脸皮也已经一并被扒下来了,到时皇后纵是不悦,看在太后和皇长子好日子的份儿上,难道还能狠狠处置她不成?   可袁胜兰没事儿,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恐怕就要成替罪羊了。皇后不好处置袁胜兰,难道还不好处置她们吗?但若是不动手,得罪了袁胜兰,谁还能在这宁寿宫里立得住?   无奈之下,两个宫人只得上前,板了脸道:“请这位娘子出去。”幸好今儿这位也没穿诰命服,她们就当不认识吧。   许瑶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许碧却站着不动,只道:“一别三年,昭仪娘娘想是不记得我了。不过今日我是奉皇后娘娘旨意入宫来观礼的,恕我不能出去了。”   袁胜兰刚才也是脑子一热就来了这么一句。当初她虽不知道袁翦父子的密谋,却认定了袁家大败是因为沈家有意拖延时间,不肯及时援手,坐视了袁家父子战死。及至到后头倭人乔装袭击海宁盐官一役中,她更是认定沈云殊是有意不救袁胜玄,就是要借倭人之手斩草除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这还捎带了两个哥哥呢?只是她既无证据,又没这个能为去杀了沈家父子报仇,也只能忍了。   没想到她不能出宫,许氏却进宫来了!害死了她的父兄,还要明晃晃地站到眼前来扎她的眼,袁胜兰如何忍得?   其实话出口时,袁胜兰已经晓得自己是冲动了。许氏能入宫,必是奉旨,有资格且会下这旨意的,除了皇后没第二个人了。果然,许氏张口就把皇后搬了出来。   可这会儿倘若就这么被堵回来,袁胜兰的脸面也不必要了,横竖皇后没来,袁胜兰索性一硬到底,指着许碧骂道:“你还敢假传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我掌她的嘴,再把她拉出去!”反正就算皇后来了,总不可能再替许氏打还回来。她父兄才死了一年,家里皇帝手书的“忠武”二字还是热腾腾的呢,皇后又能拿她怎么样?   两个宫人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当即一个拉住许碧手臂,另一个扬起巴掌就打了过来。   许碧心里明白得很,若是这巴掌她挨上了,皇后也不可能给她找补回来,打了也是白打。这就是沈云殊说的那话了,无论如何,不能吃了眼前亏,至于其余的事儿,后头再说。   上来的这两个宫人都是大宫女,年纪二十出头,比许碧大好几岁。可许碧的力气是拉弓骑马练出来的,往后猛一抽身,扬手的宫人打了个空,拉扯她的宫人反被带了个踉跄,许碧脚底下使个绊子,那宫人呯地就跌了个四仰八叉。   许瑶到这会儿不得不说话了,再不说,自己娘家人被掌嘴,她这婕妤的脸面也就不剩什么了,扬了声音道:“昭仪,进宫必有腰牌,如何能假传皇后娘娘旨意?”   袁胜兰根本不听,眼看两个宫人不管用,立刻喝斥殿里的内侍:“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点上去!”   殿内乱成一团,几个内侍刚逼到许碧身前,就听有人猛地喊了一嗓子:“皇后娘娘到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殿内顿时静了,连要拿人的宫人内侍也都连忙停下脚步,有人还往后退了退,生怕被皇后迁怒,当场就发落了。虽说这里是宁寿宫,皇后娘娘总要顾及太后的脸面,可若是皇后气得狠了,也赶在太后出来之前处置了他们,难道太后还能为了他们去发落皇后吗?这个道理,就跟昭仪娘娘得抢在皇后来之前把这许氏打了是一样的。   殿内这么一静,许碧趁机往后连退几步,脱出了包围圈。内侍再怎么肢体不全也是男人,她现在还没有这个本事一人对付几个成年男人呢。至于说皇后——皇后应该是没来,因为她听见那一嗓子是苏阮喊的,必是情急之下寻个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果然众人听了半天,殿外都安安静静的,并没见皇后的踪影。袁胜兰这会儿也顾不得问究竟是谁在谎报军情,还要叫人去拉扯许碧的时候,许碧已经从髻上拔下那枝白玉如意头的金簪,将簪尾在空中一亮,沉声道:“这是皇后娘娘前几日赏的。颁赏之时,娘娘命内官传旨,召我今日入宫观礼。这簪子末尾有内造的印记,想来不但昭仪,就是各位娘娘也是认得的。我这般再三解释,昭仪若还要说我假传娘娘旨意,这罪名我担不起,倒不如现在就往交泰殿去,咱们到皇后娘娘面前对证就是。”   袁胜兰哪会跟许碧去对证,刚要说话,许碧已经高声续道:“六宫自有主,若有假传旨意之事,当由中宫处置。昭仪虽位尊,却并无处置诰命之权。袁大将军一生恭谨,太后娘娘更是德范后宫、规矩严整,昭仪是后宫之人,难道还不如我这外命妇知晓规矩吗?”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袁胜兰虽然只是昭仪,但袁氏女入宫,所图为何,谁不知晓?许碧一句“六宫自有主”,无疑是狠狠往袁胜兰脸上打了一巴掌,偏又让她无话可说。   袁胜兰眼中似能喷出火来,许碧亦冷冷回视着她。袁家这等勾结外贼,不能将之罪行公告天下已经够憋气了,难道还要看着袁氏女在宫中继续借着此等身份作威作福不成?   恰在此时,皇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顾充媛连忙说了一句:“哎哟,这乱糟糟的,可别吓着咱们皎哥儿,昭仪快哄哄他……”   这倒是个极好的台阶,一时间众妃嫔们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皇长子来。正乱着呢,就听外头有声音,一个小内侍飞跑进来,这回真是皇后来了。   皇后是跟梅若婉一起来的,一进殿门就诧异道:“这是怎么了?皎哥儿怎么哭成这样?”   她身后,梅若婉挺着个大肚子,眼睛往众人身上一转,笑吟吟道:“可是呢,怎么瞧着乱糟糟的?”特意瞧了袁胜兰一眼,“可是皎哥儿顽皮,被昭仪责了?”   袁胜兰看见梅若婉的肚子就觉得两眼被扎得生疼,简直不亚于看见许碧,冷着脸道:“昭容身子这般沉重,还是别操那许多心了。三不知的张口就说皎哥儿顽皮,可是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昭容?”   梅若婉的重点是放在袁胜兰责备皇长子上,没想到如今袁胜兰也会转移重点了,一句话说得她倒像是有意找皇长子麻烦似的,顿时脸色也微微一沉,道:“我也说呢,皎哥儿有昭仪教导,最是听话懂事的,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怎么倒哭起来了?若不是昭仪训斥了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会惹哭咱们皎哥儿了。”   梅皇后其实一进来心里就已有猜测,目光四转,便见许碧站在那里,她赏下去的如意簪子没在发髻上,倒握在手里;旁边许瑶也是面色通红,便更明白了。轻咳一声,上前摸了摸皇长子的小脸,笑道:“今天好日子呢,皎哥儿怎么倒哭啦?”   皇长子才一岁,还不是被刚才的混乱吓哭的。这会儿被梅皇后逗着,也就收了眼泪。梅皇后便笑向许碧招手道:“你也来瞧瞧,皎哥儿多么可爱。”   许碧深深看了皇后一眼,将手里的簪子插回髻上,抬脚走了过去:“娘娘说得不错,小殿下确实生得玉雪可爱。”皇后这是一边替她解围,一边还不忘用她来刺袁胜兰的眼,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确实已经将她架到火上来烤了。 第123章 抓周   皇后这一出现, 袁胜兰也不提什么假传旨意的事儿了,许碧自然也没有再说什么——这里是宁寿宫,刚才闹成那样太后都没有出现, 明摆着是放任袁胜兰的, 就算现在证明袁胜兰是错了, 又能怎么样?   皇后是六宫之主,可太后却是皇后的长辈,有个孝字压着呢。纵然皇后有心为她做主,在宁寿宫也施展不开, 更何况,皇后未必就那么有心……   当事人都不言语, 其余妃嫔哪个还会不长眼地多嘴呢?自然都顺着夸赞起皇长子来。   皇长子方才被一片混乱吓到了,含着点眼泪四处看。这么点儿大的孩子,离开永和宫几个月, 已经忘记了许瑶。可小孩子也很敏感, 即使天天都跟袁胜兰见面,却跟袁胜兰也并不亲近,这会儿受了惊吓也不敢向她求援,缩在乳-母怀里惊慌地环顾周围这些不大熟悉的人。   许瑶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 却是这时候也不能哭出来,只有死死忍着。许碧也不忍心, 退了一步笑道:“想来我是陌生人,小殿下头一回见我,有些不大自在。”   苏阮温声细气地接口道:“何止沈少奶奶, 殿下年纪小,不大出来的,就是我们也没见过几回,这一下子许多人,殿下自然有些惊着……”   梅若婉扶着腰笑道:“可见苏才人跟沈宜人是熟人了,这样一搭一唱的。可不是,这么一拥而上的,怎能不吓着皇长子呢,不大熟的,还是都往后退退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挤得最近的小妃嫔讪讪的,一边往后退,一边就朝苏阮投来了有些不善的目光,很是嫌她多嘴的样子。倒是顾充媛笑着接了一句:“苏才人跟沈宜人竟是熟人吗?”   苏阮泰然道:“是当初我往京城来的路上认得的。后来在京城惊了马,还是沈宜人撞上救了我。”既然被梅若婉说破,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梅若婉听见惊马二字就笑起来:“原来又是惊马啊。”   她正说着,就听殿外有人笑道:“原来人都到了。”一人身穿明黄常服,打头走了进来,顿时殿内的人就矮下去了一片。   许碧跟着行礼。就算她头一回见到皇帝,看那明黄的颜色也能认出来了。这是后宫,规矩不似前朝那么森严,许碧虽是外命妇应该避着皇帝,但也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   皇帝将近而立,正是青壮之年,目光湛然,颇有精神。长相不说俊逸不凡,却也至少能打到七八十分。大约因在边关也呆过几年的缘故,身上又多了几分英气,把跟在他后头的佑王比得就有些文弱了。   许碧当然也是头一次见佑王,不过本朝成年亲王也就是他了,从身上的大红常服就能分辨出来,更不必说佑王的长相,跟佑王府小郡主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佑王旁边就是一脸端严的佑王妃,但佑王妃身后,却是袁胜莲。   佑王和佑王妃进宫不稀奇,抓周总归还是家宴,可袁胜莲——袁胜莲只是佑王侍妾而已,当然她是袁太后的侄女、袁胜兰的妹妹,倘若许碧能来,她也能来,但问题是,袁胜兰和袁太后愿意她来吗?   许碧瞥了袁胜莲一眼,见她虽然低眉垂眼地跟在佑王妃后头,神色却很镇定,不由得暗暗吃惊——难怪袁胜莲敢拿打探袁太后的消息向沈家和皇帝投诚,看来委实是有手段的。   事实证明,袁胜莲确实有手段。从皇帝一进来,一众妃嫔们的心思就都不在皇长子身上了——与其羡慕别人的孩子,何如自己生一个呢?于是包括梅若婉在内,都围到了皇帝身边,倒是袁胜莲,不显山不露水的,就从佑王妃身后换到了袁胜兰旁边去了,还帮着乳-母给皇长子换了一条口水巾子。   许瑶不知道袁胜莲投诚之事,眼看着袁胜莲也往皇长子身边凑,不由得担心,低声对许碧道:“她会不会对殿下做什么手脚?”其实明知道多半不会,还是忍不住要担忧。   许碧正想移动过去跟苏阮说句话,闻言便道:“众目睽睽之下,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无人敢动小殿下的。”   许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忧心,尤其看刚才皇长子那含着眼泪却不知向谁求助的模样儿,真是心如刀绞。她固不愿看见自己儿子跟别的女人亲热,可皇长子跟袁胜兰不亲近,正说明袁胜兰对他不好,岂不更让人担心?   只是这些担心却是说不出口的。一时人来齐了,袁太后才带着敬亲王出来,吉时也快到了,便摆起桌子给皇长子抓周。   宫里预备的东西格外周全,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张桌子,皇长子被乳母抱着坐到桌子中间,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了一周,就直接爬了两步,伸手抓了一本书,乃是一本《论语》。   抓周抓书,若是放在外头人家,着实是个好兆头。就是在宫里,皇长子抓起书来,嫔妃们也是一片称赞之声,都说将来必定是个好学的云云。唯是许瑶,脸上堆笑,手却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宫里抓周,能放在桌上的自然没一件不好的东西,许多都是金镶玉嵌。这本《论语》也是宝蓝缎子做封面儿,还系了红绸带,做为一本书来说也是讲究得不行。可书这东西,本来要装饰也有限,你看旁边那把小弓,不但涂了金粉,上头还雕花填彩,更是引人注目。就更不用说另一边的一方印,上头还嵌了宝石呢!   才周岁的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前程,还不是都依着天性随手抓取?这孩子的天性,不就是会注意那些鲜艳夺目的东西吗?可皇长子对别的东西看都不看,爬几步就朝着书去了,这真是他天□□做学问?许瑶才不信呢!与其说是天性,倒不如说是有人训练过他,就让他抓书。   抓书好不好呢?若是书香门第之家,那好得了不得!可是在皇家,做学问能坐上皇位么?皇帝可不需要个书呆子。真要是光潜心学问去了,顶天就是一个贤王!   皇长子现在还小,后头也必然还要有别的皇子出生,,许瑶当然不会现在就想到继位上去。可是她生的毕竟是皇长子,若说没想过那个位子,就是骗人了。故而,想到袁胜兰叫人训练皇长子的用心,许瑶就恨得牙根儿痒痒——这么小的孩子,不过是抓周而已,袁胜兰都要算计一番,又岂会真心待皇长子?   小孩子抓周,多有犹豫不定故而拖延了时间的。当然,这也是个乐趣儿,一家子看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在桌子中间转来转去看花了眼,一时逗他拿这个,一时逗他取那个,该多么热闹?   结果,到了皇长子这儿,整整准备了一大桌子,皇长子嗖嗖就奔书去了,抓住了就不放手。宫里准备了好几天,皇长子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用就抓完了。   一时间殿内这个气氛——不能说是不好,毕竟皇长子抓完了,还抓了书,让众人很有恭维的话可说,比之抓了个绢花儿胭脂盒什么的要强得多了。   算了吧,皇长子抓周,怎么可能出现绢花胭脂盒之类的女儿家用的东西?倒是皇长子这一门心思地就奔着书去,实在让明眼人看了都有点若有所思啊。   皇帝笑着抱了皇长子,笑道:“有向学之心,极好。”说着就叫宫人,“把这书仔细收起来。”   宫人过来取皇长子手里的书,皇长子还抱着不放,很警惕的样子。最后还是皇长子的乳-母哄着,才把书要了出来。   梅若婉扶着腰,轻轻嗤笑了一声。袁胜兰这个蠢货!教孩子抓东西,这倒不为稀奇,多有人这么干的,但做得如此明显,就是愚蠢了。瞧瞧,喝口茶的工夫这抓周就抓完了,尴尬不尴尬?   梅皇后轻咳一声,含笑道:“看咱们皎哥儿这样,将来必定是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的人。”袁胜兰固然是做了蠢事,可这事儿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似梅若婉这般定要露在面上的,也未见得聪明。可别忘了,皇长子毕竟是皇上的儿子。   顾充媛连忙笑道:“可不是。也就是咱们皇家不能去科举,不然说不定要出个状元郎呢。”   皇帝便笑起来,逗弄着皎哥儿道:“我们皎哥儿将来要做学问,是不是?”   皇长子对皇帝较其余妃嫔要熟悉得多,被他逗了几下,就咧开小嘴笑了。   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又生得胖嘟嘟的,咧嘴一笑就别提多可爱了。皇帝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抱着皇长子又颠了颠,直到看他有点犯困的模样,才交给乳-母抱了下去。   许瑶眼巴巴地看着皇长子被抱走,恨不得自己也能跟了去。正心不在焉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靠了过来,轻声细气地道:“婕妤这样,才是真牵挂小殿下的。”许瑶回头一瞧,正是袁胜莲。   这会儿皇帝正向袁太后问安,又问敬亲王的功课,佑王夫妻也在一边附和。至于其余妃嫔,都盯着皇帝呢,竟没人注意到袁胜莲悄悄地凑了过来。   这是袁胜兰的妹妹,许瑶自不会大喇喇地接这个话题。袁胜莲却似没觉察到她的冷淡,轻轻叹了口气,目视袁胜兰,依旧低声细语地道:“小孩子,睡觉也要有个大人在旁边哄着才好。这若是亲娘,怕不早就跟了孩子去,哪能就真放心把孩子扔给乳-母嬷嬷们,自己就不管了呢。”   许瑶忍不住也往袁胜兰那边看了过去,只见袁胜兰全副精神都放在皇帝身上,不时插话——其实也不止是她一个,殿内妃嫔皆是如此,还有哪个记得今天是皇长子抓周呢?   袁胜莲轻叹道:“说到底,谁比得过亲娘呢?若是自己不能生,抱个孩子过来也还会尽心,可昭仪娘娘自己还想生皇子,又怎会对皇长子真尽心照顾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许瑶再也不能装听不见了:“袁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胜莲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若是昭仪娘娘能把皇长子还给婕妤,那该多好……”   这也是许瑶的想法啊,可这怎么可能呢?   袁胜莲仿佛看出了许瑶的心思,压低声音道:“若是昭仪娘娘以为自己有孕了,怕就不想养皇长子了。”   她轻声细语地道:“其实,若是养别的皇子,昭仪或许也会用心,可皇长子是婕妤所生,就因着沈少奶奶,昭仪只怕也……”   许瑶心里悚然一惊,冷声道:“袁娘子不也是袁家人吗?”   “那可是不一样的。”袁胜莲低笑了一声,“我是庶出。当初,婕妤对沈少奶奶,想必也与对家里三姑娘不同吧?”   这话说得实在刺人,若许瑶还是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怕不就要变脸了。只是如今许瑶也是今非昔比,何况袁胜莲这些话大有深意,且句句说中她的心思,不由得她不压下那点不悦,道:“听袁娘子这意思,难道与昭仪和太后不睦吗?”袁胜莲跟袁胜兰不和是肯定的,可是上头还有个袁太后,袁胜莲敢与袁太后做对吗?   “这是哪儿说的话呢……”袁胜莲却是又笑了,“若是昭仪娘娘说自己有孕,太后自然是欢喜的啊。再说,若不是昭仪有意,皇长子由谁来养,太后大约也并不在意罢。”   许瑶轻轻皱了一下眉毛:“昭仪娘娘‘说’自己有孕?”袁胜莲两次说话,不是加了“以为”就是加了“说”,可都没直接说袁胜兰“有孕”,这话听着可有些不大对劲啊。   袁胜莲便笑了笑,没接这个,反倒是道:“若真天从人愿便好。”   许瑶虽还抱着警惕,可实在是太想皇长子能回自己身边了,沉吟了一下便道:“袁娘子何以有此愿呢?”皇长子回到她身边,对袁胜莲有什么好处?   袁胜莲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些,眼神里露出一丝怨恨之色:“能出口气,我也高兴。”   嫡庶那些事儿,许瑶自家就清楚得很,却还是要再说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当然这话对袁胜兰没用,可对袁胜莲来说,宫里有个得意的姐姐,对她在佑王府可也有好处啊。   袁胜莲把身子微微向许瑶倾了倾,低语道:“婕妤错了。昭仪荣,我就也能荣吗?若是只有一桶水,只能浇一棵树呢?”   许瑶默然。若是只有一桶水,自然会浇棵长势好的树,这个时候可就没有什么一荣俱荣了,只有我荣你枯,才能稳占这一桶水。   “何况——”袁胜莲细细地道,“与其指望着别人分你一点荫蔽,倒不如自己做那参天大树。沈少奶奶如今,可不就成了么?”   许瑶还算有些理智:“你们可不同。”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并不能同日而语。再说,袁太后指望着拥立有袁家血脉的皇子继位,才把袁胜兰弄进宫来,可袁胜莲是进了佑王府,她就是好了,对袁太后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袁胜莲还能入宫?   想到这个可能,许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给按下去了。   袁胜莲被许瑶刺了一句,却是神色半点不变,低头微微一笑:“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不是?便是我不能好,能拉下一个来也是好的。”   这里也不是长谈的场合。不一时皇帝就起身道:“为皎哥儿这抓周,母后也操心好几日了,这又乱了一上午,母后也该好生歇歇,儿子前头还有些奏折要批,就先回去了。”目光一扫众嫔妃,道,“你们也都回去罢,别扰了母后休息。”   众人自然也跟着起身告退。大队人马出了宁寿宫,佑王夫妻带着袁胜莲走了,许碧身为外命妇,也要告退出宫,皇帝倒仿佛刚看见她似的,笑道:“沈佥事正在前头呢,还与我说,必要来接你。你且多留片刻,等着他办完事来接吧。”   袁胜兰听见一个沈字,脸上就忍不住有些扭曲。皇后已经轻笑一声道:“沈大人实在是有意思——既这样,沈宜人与苏才人不是相识的?就去苏才人那里说说话儿罢。”   许瑶正想拉了许碧去自己那里,商议方才袁胜莲说的那些话,却被皇后中间横插了一杠子,只得眼睁睁看着许碧跟苏阮走了,直等回了永和宫偏殿,才咬了牙道:“防我跟防贼似的!”   知韵今日跟在许瑶身边,自是听见了袁胜莲的话,不禁道:“娘娘,那袁氏的话,不能信啊。”   许瑶阴沉着脸坐了了片刻,道:“也未必不可信。”若她是庶出,也不会甘心看着嫡出姐妹风光无限,自己却狼狈不堪的。   可这么一想,许瑶便不由得对许碧又多了两分戒心。   袁胜莲在袁家是何情形她不知晓,可许碧当初在许家是如何被欺负的,许瑶一清二楚。如今许碧得意了,真会帮她这个嫡姐的忙吗?   若是这般想来,或许倒是袁胜莲更可联手,毕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且看着吧……”许瑶思忖半晌,终是低声道,“若她能成自然是好,若是不成,我也没答应她什么。”横竖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不过,若是袁胜莲说的是真话,那她从现在开始就要好生盘算盘算,若是皇长子真能回到她身边,她要怎么样,才能让皇后把他抱去交泰殿抚养呢?至少从目前看,皇后对她是有些不满的。   “知棋呢?”许瑶想得心烦,便问了一句。这个知棋是她慢慢在一众宫人里提上来的,别看年纪不大,进宫已经六年了,人头甚熟。   升了婕妤之后,她这偏殿里又多了两个宫人两个内侍的名额。这知棋不是什么已有头脸的大宫人,可也别小看了这些不起眼儿的小宫人们,宫里到底还是她们的人数多,彼此之间若是互通点消息,能知道的事儿就多了不少呢。提拔了知棋之后,许瑶对宫里的消息便灵通了许多。   知棋连忙从外头进来,许瑶便道:“把小厨房做的桂花糕再搭几样点心,给明玉阁送过去,不用急着回来。”   不用急着回来,就是让知棋在那里想办法打听打听许碧跟苏阮说什么呢。知棋是做惯了这事的,当即点头,去小厨房收拾了东西,就往明玉阁去了。   只是许瑶哪里知道,知棋出了永和宫,便有个小宫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与她一路同行了好远,直到明玉阁外头才分了手。知棋进了明玉阁,那小宫人便顺着另一条路,直去了交泰殿。   梅皇后正歪在罗汉床上,道:“把若婳那丫头送出宫了?”   捧月忙道:“是。是奴婢送婳姑娘出宫门的。”   梅皇后轻轻嗯了一声,半闭着眼睛若有所思。捧月轻轻替她捏着肩,有些好奇地道:“婳姑娘也有趣,要道谢,为何不叫家里往沈家去呢?就是她去了,不就能见着沈宜人了,如何还要劳娘娘赏赐,还要把沈宜人叫到宫里来?”   捧月捧雪两个,是梅皇后陪嫁的丫鬟,主仆三个相处了有二十年。捧月素来是有什么不解就问的,梅皇后也喜欢为她解答,只当解闷。   只这一次,梅皇后却没有明白地回答,反是笑了一声,半晌才道:“这可不一样。”   捧月不解:“什么不一样?难道两家还因着亲事没成,有些隔阂?”   梅皇后笑着摇头:“若是去沈家,那是去道谢的。”   捧月更有点糊涂了,想了一会儿才道:“是因为不想自己父母低头?”   梅皇后仍是摇头,看捧月一脸不解,正要说话,就见个小宫人进来,便收了笑容道:“怎样?”   小宫人低眉垂眼地道:“回娘娘的话,棋儿姐姐说了,婕妤跟沈宜人说了好些好话,什么姐妹之情,一荣俱荣之类,还说,不想皇长子养在景阳宫。”   梅皇后听见“一荣俱荣”几个字,眉梢微微一动:“沈宜人怎么说?”   “沈宜人说,到底是姐妹,盼着日后只有好,没有坏。” 第124章 意思   小宫人回了这句话, 梅皇后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淡了,重新靠回了引枕上,低低地道:“到底是姐妹呢……”   捧月不禁道:“这也未必是真心吧, 当初沈宜人可是代嫁的。就算再懦弱, 这口气也不见得真能咽下去吧?”   “懦弱?”梅皇后轻嗤了一声, “真要是懦弱,倒是无妨了。”   捧月还有些不解,却正好见捧雪从外头走了进来,开口便道:“方才娘娘到宁寿宫之前, 袁昭仪说沈宜人假传娘娘旨意混进宫来,叫人将她赶出去, 还要掌她的嘴。”   “啊?”捧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袁昭仪疯了吗?”   捧雪瞪了她一眼。就算袁胜兰真疯了, 这话也不能随便说啊。捧月忠心是有, 就是有时还不大稳重。也是皇后娘娘宽容,才养成她这个性子。   梅皇后轻轻一笑:“我瞧着也是有事。”袁胜兰见到许氏,怎会不做什么呢?只是,“许氏如何应对的?”   捧雪已经从宁寿宫宫人处打听到了全部的事, 当下一字不落地将许碧的话都说了:“听说,袁昭仪叫了两个宫人上前拉扯, 被沈宜人打翻在地。袁昭仪又叫内侍上前,也不知是谁喊说娘娘到了,才唬得他们停了手。”因此梅皇后一行人进去的时候, 场面看起来还算平静。   梅皇后就笑了一声,对捧月道:“你还觉得沈宜人懦弱吗?”   捧月连忙摇了摇头。敢把宁寿宫的宫人打翻在地,这哪里是懦弱的人能做的。   “这世上,传言多有误。”自从沈云殊要调来京城,梅皇后就着人打听过许碧,“当初她第一次回京,听说跟佑王府那个就起过冲突,这岂是懦弱之人?”   捧雪道:“依奴婢看,这事儿多半是许家放出来骗人的。”   捧月疑惑道:“那有何用?”   这个捧雪一时也想不出来,只道:“反正沈宜人与传言不符,若不是许家骗人,要么沈宜人在娘家时自幼就藏拙直到出嫁,要么就是出嫁之后换了个人。”   捧月想笑:“怎么可能换了人,若换了,娘家人岂有瞧不出来的?可若说自幼就藏拙……”小孩子,真能骗了全家人十几年吗?   捧雪道:“若两样都不是,那就只能是许家骗人了。其实嫡母压制庶女,也是有的,否则沈宜人怎会代嫁,许婕妤又为何会跟她说好话?”   梅皇后摆了摆手,淡淡道:“为的是什么已不要紧了。”要紧的是,这许氏非但不是懦弱无能,看起来还颇有些胆气和本事,尤其是能笼得住那沈云殊。若是这样的人帮着许瑶,那可能就会在许瑶背后多出一个沈家来。   捧月想了想,有些迟疑不定地道:“真会如此吗?可沈宜人与许婕妤看起来并不和睦……再说,沈宜人也并没答应什么。”   “再看看吧。”梅皇后淡淡地道,“我倒是盼着并非如此。”那毕竟是沈家。皇帝对沈家十分信任,尤其与沈云殊又有些当年的旧交情,即是君臣,又有几分朋友的意思,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跟沈家有什么矛盾。   捧月晓得自己在这些事上不够精明,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出去给梅皇后烹茶了。这里捧雪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梅皇后看得好笑,问她:“又想什么呢?”   捧雪但有什么念头,绝不会瞒着梅皇后的,闻言便道:“奴婢怎么觉得,婳姑娘对沈宜人有些古怪……”说是什么谢救命之恩,其实是梅若婳进宫,知道梅皇后为了皇长子抓周之事有些烦恼,才送上这么个计策的。   对外说起来,梅皇后是因替梅若婳颁下赏赐,才想起来叫许碧也进宫观礼,这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谁都挑不出毛病。也就只有捧雪这样的心腹人,才知道这个主意并不是梅皇后自己的。   梅皇后便笑了:“婳儿啊,还是个小姑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不单捧雪,就是有点儿粗心的捧月也觉得不对劲了。   “可婳姑娘是什么意思呢?”捧雪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只是没敢说。   “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呢?”梅皇后含笑反问。   捧雪想了想,到底没敢说出来,只道:“奴婢只觉得,婳姑娘若要道谢,该让家里人登门才是,没理由劳烦娘娘的。何况把人宣进宫来,婳姑娘虽是白身,却是娘娘的堂妹,沈宜人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不客气地说,皇后的堂妹,你还得敬得点儿哩。对救命恩人端这种架子,这可不大妥当吧?   “婳儿啊……”梅皇后往后靠了靠,又微微阖上了眼睛,倒说起别的事来,“说起来,族叔对儿女的教导是极看重的,若不然,也不能带着两个儿子一游历就是好几年。可他一人毕竟不能两顾,带着两个大儿子离家四五年,剩下小的在家里,可就没人教导了。”   捧雪道:“还有七太太呢……”   梅皇后微微摇头:“后宅女子,温婉贤淑的有,善掌中馈的也有,可能做这些,未见得就能教导儿女。你道七叔为何不许若辰参加今科春闱?若依着若辰的人才、文章及这会儿的名气,一个探花郎只怕也能到手。”   这也是捧雪没想明白的。若是一个十六岁的探花郎,那该是何等样的前程啊,偏梅汝清就给拦了。   “七叔是嫌他太恣意狂放,不懂收敛。”梅皇后淡淡地道,“论文没什么,原也是别人找上门的,岂有不应对之理?只是即使要论,把头一天的文写出来,分个高下也就罢了,他何必要把三场的文章全部写出?直把锋芒全出尽了,比得那耿举人溃不成军才罢,并不给别人留半分余地。这就不是论学问而是有意压人了,所以七叔很不喜欢。”   捧月感叹道:“七老爷是真正的学问人……”   梅皇后笑了一下:“也不仅仅是学问。若辰这么做,固然是把耿举人比得灰头土脸,但耿举人也是有才学的,今科春闱,不是一样中在二榜了吗?若辰又不能断了人家的仕途,何必结这样的仇呢?”平白得罪了人,给自己结下个日后的仇家,是不是傻?   捧雪不禁点了点头:“辰少爷是少年人,气盛了些也是有的。”   梅皇后叹道:“是被宠坏了。”幼子,龙凤胎,聪慧,读书也肯下功夫,这样的儿子,搁谁家也会喜欢得了不得。梅娘子是个普通妇人,自也不能免俗,不知不觉就会对幼子格外宽纵,才养成了这副随心所欲的脾气。   儿子是如此,女儿自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女儿是娇客,还要再多一分宠爱的。只不过女儿家要贤淑温婉,梅若婳才不像梅若辰一般狂放恣意罢了。   “若是七叔来教导,必不是这样。”   “各人脾气也不同呢……”捧雪说着,还是有些不解,“那婳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啊,并不喜欢许氏。”梅皇后肯定地道。   这句话一下子就跟捧雪心里那个念头对上了,不由得一惊:“娘娘是说——不会吧?”   梅皇后闭着眼睛笑了一声:“若是不会,如何不跟家里说呢?”   捧雪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也不过是糊涂想头罢了。”   梅皇后微微点头:“所以我叫人把这事儿告诉七叔,怎么办,自有七叔做主。”她答应梅若婳一回也就够了。   捧雪低声道:“依奴婢看,不然就别让婳姑娘时常进宫了……”   “这倒无妨。”梅皇后嗤笑,“我宣她,一则看在七叔份上,二则也是因为这丫头出的主意还不错。至于其他——她自有父母教导。”轮不到她来判定好坏。   捧雪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听梅皇后徐徐道:“一会儿别忘了问问,许氏与苏氏说什么了……”   许碧跟苏阮自然是叙别情。不过苏阮的宫中生活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且宫禁中事不宜外泄,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故而苏阮说的也不过是宫中岁月静好,皇后对她颇为照顾之类。至于其他的,其实沈云殊也都能打听到。   许碧可讲的就多了。譬如盐官一役,细节不能讲,却可以说说钱塘大潮及潮音寺和尚们的忠勇,前者有趣,后者感人,苏阮听得目不转睛,不时低呼轻叹,尤其听到倭人欲从地道攻入时,更是紧张万分:“换了我,可要吓死了……”   许碧笑道:“我也吓得不轻,那橱柜烧完了,可就再没什么能抵挡的。幸好那会儿援兵到了,若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便是如此,寺里的师傅们也折了一半还多,住持师傅索性就还了俗,入伍从军去了。”   苏阮感叹道:“民间有义士啊。倭人实在可恶!”   “可不是。”许碧道,“所以才要抗倭呢。这些倭人,别瞧着不过一岛之国,野心着实不小。”   苏阮叹道:“从前我在家乡的时候也曾听过一点,只是闽地离得远,一向还安静,竟不知这些人都摸到那里去了。这若不是被发现了,倭人突然登岸,沿海百姓全都要遭殃了。”   两人感叹了一番,外头就有内侍来报,说沈大人在宫门外等着接人了。苏阮不由得就笑起来:“这我可不敢留你了。”   许碧笑着起身,两人携手往外走,许碧才低声问了一句:“姐姐在宫里可好?”   苏阮心下微酸,也低声道:“陛下待我也好,娘娘也很照看我。你放心吧,我知道平安就是福气。”皇帝对她宠幸并不多,但就是知道了她曾被倭人劫持过好几日,却也再未提此事,每次召幸她时都是一如从前,苏阮心中已经十分感激了。   至于皇后——皇后是六宫之主,她只是个小小的才人,皇后若是想抬举她,那是她的福气。至于别的——她是比不得许碧有福气的,既然命运给了她这条路,那她就只能想着如何在这条路上走好。   许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捏了一下苏阮的手道:“姐姐多保重自己。”随手拉下腰里的荷包扔给一边的清商,“好生伺候姐姐。”这才跟了传话的小内侍出去。   苏阮目送她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回自己房里,便见清商拿了那荷包递到她眼前,小声道:“才人快看。”   这荷包还真不小,许碧那般大方地当众扔了给清商,苏阮原以为里头装的是香料或小玩艺儿,却见里头是一把打成瓜子花生样的银锞子,一钱一个,总有几十个。夹层里还有二十张银票,皆是十两一张的面值,用起来方便。   苏阮看了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小心收起来。那荷包你就戴着罢,只说得了两个银锞子。”   许碧走了没多久,这边的消息就已经送到了交泰殿,当然,荷包里的内容是没人知道的,来送消息的宫人也只能猜测:“清商只说得了两个银锞子。可奴婢瞧着那荷包怪沉的,该有好几两银子。”   梅皇后对几两银子并不放在心上,她关心的是许碧与苏阮说的话:“如此看来,她们还确实有些交情。”听说话似是十分投机,但宫中之事却未曾提到一句,可见交情也还有限。或者说,苏阮是个安分的。   “这几天,多提着皇上往明玉阁去吧。”梅皇后阖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若是可以,哪个女子愿意把丈夫往别的女人房里推呢?可她是皇后,却偏偏又无子。   观察了这两年多,她还是选定了苏阮。论才貌,苏阮皆不十分出挑,唯有心气儿平和这一条可取。但这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一个想着跟她平起平坐的人,就是将来,她也不想有两宫太后……   许碧走出宫门的时候,只觉得想长长吐一口气。后宫锦绣辉煌,可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及至看见沈云殊骑在马上,正冲她招手,那股子压抑就不翼而飞了。   “袁氏可有难为你?”沈云殊也不骑马了,直接上了马车,才放下帘子就拉了她上上下下地看,还真被他看出来了,“头发怎么重新梳过了?”   许碧是在苏阮那里把发髻重新理了理,梳的也还是原来的桃心髻,偏就被他看出来了:“眼睛真尖。急什么,我慢慢跟你说,好多事儿呢……”   说是好多事儿,其实马车到了家,事儿也都说完了。   “袁氏这个疯婆子!”沈云殊毫不客气地就骂了一句,脸色阴沉,“亏得是你,换了别人,必定吃亏。”就是没吃亏,也觉得憋气得很呢。   “罢了。”许碧倒不怎么在意袁胜兰,她更在意梅皇后的态度,但偏偏对皇后,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什么办法,“以后想来也没这么多理由让我进宫了。再说,今日进宫还见了苏姐姐,也算是件好事。苏姐姐气色还不错,我也能放心了。”   沈云殊闷声道:“我跟皇上说了,我扳倒了袁家,袁胜兰岂能不记恨我?她抓不着我,少不得把气往你身上撒,以后除了朝贺,可别再让你进宫了。皇后娘娘或许不知,皇上却是知道的,你跟许婕妤也没什么姐妹之情,不见也罢。”   许碧微讶道:“你就这么跟皇上说的?”难怪皇上今日特别跟她说了句话呢。   “自然。”沈云殊其实十分憋气。男人在外头刀枪箭戟地拼命,难道是为了让女眷去宫里受辱的吗?   许碧靠在他身上,笑道:“有皇上这句话,想来以后那些人也会收敛些。”只要她不进宫,袁胜兰就是想发疯也找不到人。   沈云殊还黑着脸,许碧拉拉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指跟他的手指勾在一起玩儿,笑道:“我都回来了,就别再想这事儿了,且看以后罢。我跟你说,我今儿在宫里见到了梅大儒的女儿。”   两人正说着,就有外头人来报:“梅家来人了。说是来道谢的。”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许碧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就是梅解元。”芸草回话素来都是打听清楚了的,“还带了个瞧着有些年纪的妈妈过来,自称姓陆。”   梅解元乃外男,自然是沈云殊招待,这位陆妈妈才是到后宅来见许碧的。   陆妈妈衣着简朴,衣裳都是细布的,就是头上不过戴一根银簪,耳朵上一对银耳环罢了,见了许碧恭恭敬敬行礼:“我家太太这些日子身上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人,不敢到处走动。家里姑娘就是因着太太这病才去上香,谁知就惊了马,多蒙沈大人和少夫人相救。”   许碧笑道:“外子跟梅大儒和两位长公子早是相识,实在不必如此多礼的。”   陆妈妈忙道:“这些日子 ,我家太太病着,大少爷在翰林院修书,二少爷又外放了,姑娘怕太太知晓她路上惊马倒担心,便不曾跟家里说。恰好宫里皇后娘娘时常召姑娘进宫陪着说话,姑娘就跟皇后娘娘说了这事儿,求皇后娘娘出了谢礼。这实在是——今儿太太才知道了,责怪姑娘自作主张,紧着叫奴婢来向少夫人道谢兼赔罪的。我们姑娘一向在家里,外头的事不大知道,原是想着娘娘那里备的定是好东西,却不想反倒劳少夫人辛苦,奴婢先替我们姑娘向少夫人赔个不是,等我家太太身子好了,再来亲向少夫人致歉。”说着就起身要行礼。   就算看在梅大儒的份上,许碧也不会让她行这个礼。芸草早眼急手快地上前扶住了,许碧便笑道:“梅太太太客气了,咱们两家,实在无须讲这个的。说来我也不知晓梅太太身子不适,不然,本该我登门探望的。妈妈回去,替我问个安才好。”   陆妈妈自然连道不敢。又吃了一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前头来说梅若辰要回去了,许碧这里才叫知雨送了陆妈妈出去。   梅太太当初带着梅若辰梅若婳兄妹进京,原是住在承恩侯府的,只是梅汝清带着两个儿子来了之后,皇帝赏了处宅子,一家子就从承恩侯府搬了出来。   可宅子有了,平日里的开销却是要自己负责的。梅家不算清苦,但也并不怎么富裕。梅大儒原有一份家业,梅太太也有嫁妆,却都并不丰厚。在岭南时还好些,虽然三个儿子都要读书开销不少,但梅大儒为人指点学问,也常有进项。且岭南地方东西便宜,又有个小庄子出产米粮蔬菜之类,尽够度日了。   京城却是不同,乃是个米珠薪桂的地方,纵然添了梅若明的一份俸禄也不够用,还是因梅大儒在军中教授倭语,另得了些金银赏赐,方才过得日子。故而陆妈妈和梅若辰这回过来道谢,还是坐了雇的马车,梅若辰也坐在车辕上,同陆妈妈说话:“沈少夫人可有嫌谢礼简薄?”   老实说梅家的谢礼确实不丰厚。不过梅若辰这么一问,陆妈妈就微嗔道:“三少爷可别这么说,哪家会这样的。沈少夫人什么都没说。”就是有嫌的,也不会拿到面儿上来啊。   梅若辰笑道:“我这不是怕妈妈受冷落嘛。”   陆妈妈看着他长大,简直拿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见他就欢喜,笑道:“那三少爷也别这样说,叫人听了,说三少爷失礼呢。沈少夫人挺客气的,直说跟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有交情,无须这么外道的。”   梅若辰摸了摸下巴,忽然凑近陆妈妈耳朵,小声道:“听说沈少夫人生得十分美貌,是不是真的?”   他笑嘻嘻的,一脸孩子气,陆妈妈又好气又好笑,板了脸道:“三少爷再这样,我可要告诉老爷太太了。”却还是答了,“沈少夫人确实生得好。”   梅若辰笑着追问道:“比妹妹如何?”   “哪有这么比的……”陆妈妈想板脸,却是素来宠爱他惯了的,实在板不起脸来,只得道,“沈少夫人生得好,也会妆扮……”   梅若辰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是比妹妹美貌了。”   陆妈妈叹道:“三少爷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被老爷听见,只怕还要挨板子的。”   梅若辰不怎么在意地笑道:“横竖也不是没挨过。再说,我只跟妈妈说几句罢了,跟别人哪会提这种事呢。这若是父亲因为这个打我,就是妈妈不疼我,去跟父亲告密了。”   陆妈妈被他哄得直笑,问道:“三少爷不是去见沈大人了?”   梅若辰点点头:“难怪父亲喜欢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忽然一挤眼睛,笑道,“还一表人才哩。许家得这个女婿,怕不要欢喜坏了。” 第125章 心事   许家得了沈云殊这个女婿喜不喜的另说, 巴上来了倒是真的。   皇长子抓周第二天正是中秋,许夫人就着人来请许碧和沈云殊去许家过节,来的人是许瑾。   许碧听说是许瑾来了, 一阵无语。许夫人这可真行, 知道自己来了讨不了好, 倒把儿子派出来了。   “请进来吧。”别人来了许碧可以不搭理,许瑾还真不能。不为他是许家独子,为的是他对从前的许二姑娘还有个做弟弟的样子,真要说什么亲情, 大概也就许瑾这里还能搭上一点边了。   许瑾今年也十五岁了,他生得跟许夫人很像, 就算称不上英俊少年,也是端端正正的,还稍微带一点儿拘束, 见了许碧连忙行礼:“二姐姐。”   “快坐吧。”许碧跟许瑾其实也没有很多话可说, 只能说一说他念书的事儿,“听说已经是童生了?”   “是。”许瑾倒有点惭愧的样子,“院试落榜了。”秀才功名要经县试、府试、院试三场,他前两场都过了, 第三场却没成,只得了童生。   “你才多大呢, 第一次下场,这也不错了。”许碧随口安慰,“做学问, 急不得。”   许瑾却是有些自责的:“父亲当年读了三年书,第一次下场就中了秀才,我远不如父亲……”他是六岁开蒙,别的事儿不用管只管念书,整念了九年了,还是没成。   许碧暗叹这孩子老实过头了。家里派他来,不就是因为他跟许二姑娘还有点姐弟之情么?好不好的倒扯起许良圃来了。   当然,也可能对他们嫡出的姐弟三个来说,许良圃果然是好父亲,但对许二姑娘么……呵呵。   许碧不接话了,许瑾也察觉她不悦,小心地道:“二姐姐,子不言父过。父亲母亲是有些错处,只是,看在二姐姐如今日子顺遂的份上,还请二姐姐莫要计较了吧?”   许碧嗤笑一声:“若是我今日过得不顺遂,瑾哥儿你还会来我这里么?或者你会与老爷太太说,父亲母亲当年是有些过错的,如今二姐姐日子过得不好,父亲母亲该援手一二才是?”   许瑾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他还是有点是非观和羞耻心的,方才虽然说了那些话,主要是因为考虑到“孝”之大道。可现在被许碧这么一说,他不能不承认许碧说的是事实,至少他这个二姐姐嫁去杭州这些年,家里也没过问,现在他只来说孝,那又把慈置于何地?   许碧看他这样,料想他还不是许良圃和许夫人那等人,便道:“其实你也知道,夫人叫你来,无非是想问问宫里婕妤娘娘如何。你带话给夫人,就说婕妤娘娘日子还平顺,气色也不错,只是关心皇长子罢了。婕妤娘娘也与我说过,只记好,莫记坏。我也回了婕妤娘娘,但愿日后只有好,莫有坏了。”说罢端茶。   许瑾涨红着脸起身告辞。回了家中,许夫人早在等着了,一见儿子脸上发红,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许瑾一路上惭愧,刚刚脸上热度才下去些,被许夫人一问,又红了起来,把许碧的话说了:“……二姐姐自是要在沈家过节的。”   许夫人脸上便也有些不好看了,恨声道:“如今她倒拿起架子来了。想当初若不是家里给她结这门亲事,依着她一个庶出的,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眼下过得好了,不说念着家里的恩情,只求她跟别人家闺女似的,记着这是她的娘家也就行了。她倒好,这是半点儿情意也不念了!”   许瑾听得不像,忍不住道:“母亲别这么说,当初二姐姐出嫁,那是冲喜去的。倘若二姐夫有什么不好呢?”还恩情呢,就是自己亲娘,许瑾听着都有些脸红。怪道二姐姐冷淡淡的,换了是他,知道许夫人竟然还觉得自己有恩情,心里怕也不喜了。   许夫人气得了不得,一指头戳在儿子额头上:“我这么费尽心思的都是为了谁?你大姐姐若有运道,你难道不跟着沾光?如今她在宫里这般难,家里岂能不想点法子的。”   许瑾抿了抿嘴,道:“我自是知道母亲一心为了我们。可是宫里的事,并不是咱们家能插手的。何况——母亲既是为了我和大姐姐三妹妹,那也怪不得二姐姐……”你又没为了人家操心,人家如何还要回报你?   许夫人怒道:“我是她的嫡母!打小儿把她养大,如今要她帮个忙又怎么了?”   许瑾跟母亲讲不通,半晌叹道:“可二姐姐嫁了,就是沈家人了。”   这话把许夫人噎个半死,想了想吩咐丫鬟:“着人送些东西去庵里给路姨娘,跟她说,年下回家来罢。这在庵堂一住就一年多,也该回来了。”   许瑾等丫鬟出去了,才道:“母亲对路姨娘好些,可别只想着拿捏二姐姐。总归是一家人,从前家里对二姐姐多有亏欠,这会儿得慢慢地弥补起来才好。血脉亲情究竟是抹不去的,可若是总想着拿捏,岂不叫人心寒?”   他往常在家里不大言语,许夫人只道儿子嘴拙,不想竟说得头头是道。只是这一番道理竟是说给亲娘听的,许夫人一边高兴儿子能说会道,一边便觉得不大入耳,敷衍道:“知道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若不然,做什么还叫你去请他们夫妻两个来家里过节。”   许瑾听母亲这么说了,才放下心来,道:“这也急不得,慢慢来,二姐姐总会看见家里的好处。”   许夫人胡乱点头,打发儿子出去:“刚考完试,略歇两天不必看书,字儿却是不能不练的。一日不练手就生了,考文章的时候,一笔字好不好要紧得很呢。”   许瑾正因考试不利有些沮丧,闻言自然称是,去书房写字了。这里许夫人生了一会儿闷气,也只得重新打叠起精神来,安排晚上的团圆宴。许碧不回来,自家还得过节呢。   如今许珠也快十四岁了,眼瞅着要及笄能议亲了,许夫人平日里管家理事都带着她,近来还给她安排一些琐碎事先试试手。今日中秋事多,许珠更该来帮忙的,许夫人忙了半晌却不见女儿影子,不由皱眉道:“珠姐儿呢?”   大丫鬟宝盖道:“夫人跟少爷说话的时候,知翠来把三姑娘叫走了。”   许夫人只当女儿想偷懒,叹道:“这丫头,我还不是为了她好。眼看着没几年就要出门子了,这些事不赶紧学起来,到了婆家怎么办?”   不过许夫人还真是猜错了,许珠虽不耐烦这些琐事,这会儿被叫出去还真不是为了偷懒,她是跟知翠躲回自己屋里说要紧事呢。   “梅解元去了沈家?”   “可不是。”知翠的哥哥在外头铺子里做活,打听消息方便,这不,知翠今日一早回家去瞧瞧,就带了消息回来,“奴婢哥哥跟着的,看见梅解元进了沈府,像是去送节礼的。”梅若婳惊马的事儿并未向外宣扬,梅皇后颁赏,外人也只以为是看着沈家,知翠的哥哥当然打听不到。   许珠却是知道的,也是因着知道,才叫人去盯着,果然梅沈两家又来往起来。   “二姐姐今儿不回来过节?”   知翠摇摇头:“少爷去请了,也没见人过来,夫人那里也没吩咐,看来是不来的了。”   许珠不由得握住了手,有些急躁地道:“不是都进宫去见大姐姐了吗?难道是大姐姐又把人得罪了?”不会啊,年前还不是大姐姐送出消息来,嘱咐要跟沈家走动的吗?   知翠嗫嚅了一下,许珠不耐道:“有什么就说啊,在我这儿还要吞吞吐吐的?”   知翠斟酌了一下,到底还是想在许珠面前得脸的念头占了上风。   说起来,许珠身边两个丫鬟,一个她,一个知缃,年纪都差不多,只比许珠大个一两岁,都是能陪着许珠出嫁的。因她口齿伶俐,一向会讨许珠欢心,故而虽都是一等丫鬟,她就比知缃得脸些。   知缃的老子在外门上做个小小管事,消息灵通,去年打听梅解元的事儿就都是知缃做的,甚是细致,颇得许珠赞赏,隐隐竟有些把她都要压下去的意思。这教知翠哪里忍得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今年她哥哥从城外庄子上调了进来,在外头铺子做个伙计,行动也方便了,可不就帮上了她的大忙?   知缃是个老实头,还不大明白许珠打听梅解元的意思,知翠却是比她开窍早,隐约已经猜到了,许珠这怕是看中了梅解元。   知翠也觉得梅解元极好!年纪轻轻就中解元,文章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好,人又生得那般俊俏,这样的人才,哪个少女会不喜欢?更不必说梅家是皇后娘娘的母族,梅解元还有个做大儒的父亲和两个当官的哥哥呢。   要知翠摸着良心说一句,许家便是再怎么给许珠找亲事,都未必能找得到比梅解元好的了。就是放眼整个京城,有几家能出十五岁的解元呢?   不过,倘若半点希望也无,许珠也就不生这份儿痴心了。可,可梅家,梅家不是与沈家有交情的吗?那许家是沈家的姻亲,若是大家走动起来,见面的机会必是有的呀。若是能多见几次,焉知梅解元不会就对许珠动了心呢?   若说许珠本人,饶是知翠,也不能昧着良心就说自家姑娘才貌双全,堪配年轻英俊的解元郎,但,许家好歹是五品的侍读学士,宫里好歹还有位生下了皇长子的娘娘啊。皇后娘娘,不是不能生么?那皇长子,皇长子的份量可是很重的呀!   这婚姻之事,有时候并不看夫妻两个是不是相配。这一点,知翠单看自己主家就能看得明白了。老爷生得一表人材,夫人还不是相貌平平?可夫人娘家资助了老爷读书,这亲事不就成了吗?   要不大家总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呢?知翠也跟着自己姑娘读过几年书的,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成亲哪,主要是还是看这两家子想不想结亲。自家姑娘是不大美貌,可若是梅家虑到宫里的皇后和皇长子,那也说不定呢……   知翠这也不完全是痴想。自打许瑶生下皇长子,许家门上来往的人立时高了一档,就是来打听许珠亲事的人也水涨船高,可见皇长子的份量了。   当然,还有沈家呢。当初袁沈两家相争,对许家也颇有些影响,许夫人没少在私下里埋怨许良圃当年订的这门儿女亲事。可如今呢?袁家只剩宫里一个光杆儿的昭仪,沈家却风光无限。   尤其是沈姑爷要高升到京城来,多有人听说沈家还有两位姑娘亲事未定的,却又跟沈家不大熟,可不就都来许家这姻亲家里打听了么?   这么算一算,知翠就觉得,自家姑娘这点痴心,未必就不能成。若是她能帮着姑娘办成了这事儿,以后她就是姑娘的第一等心腹,谁也压不过去。   而且,说真的自家姑娘的长相随了夫人,实比不得上头两位姐姐生得好,若是成了亲,怕是也要有个人帮着一同笼络夫君的。这个人,既要相貌好些,又要是自己人,那,除了她,姑娘还能挑谁呢?   因有这么些思量,知翠到底还是开了口:“当初那事儿,怕是二姑娘还记恨着呢。夫人若总是想着是二姑娘嫡母,这里是二姑娘娘家,那怕——怕二姑娘是不会回来的。”   许珠瞪着眼睛道:“她还要怎么样?若不是当初娘让她嫁过去,如今她哪得这般风光!”   知翠不由得心下发愁:“姑娘若这样,就别想跟二姑娘亲近了。”眼看许珠眼睛又要瞪起来,忙小声道,“若是咱们自己家,可跟梅家搭不上关系。”   许珠脸上一红,欲盖弥彰地道:“咱家要跟梅家搭什么关系?就是阿瑾没用,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国子监也进不了。”如今梅解元就时常去国子监呢,若是许瑾能进国子监,说不得也能相交一二,谁知许瑾这么废物呢!   知翠忙摆手:“姑娘可别这么说!少爷才多大呢,能中童生就很不错。老爷都说了,少爷今年运气不大好,明年一定能中秀才的。”   许珠也知道不能在家里提这事儿,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都十五了,还小啊?看人家梅解元,十五都中解元了呢……”   这哪儿能比呢?知翠只得道:“有人发达得早,有人发达得晚,那不是都叫大器晚成么?就是梅解元,今科春闱也没下场,还不是梅大儒说,要再练练文章?可见年纪大些终究稳当。”   许珠现在没心情讨论许瑾是不是大器晚成什么的,只是道:“若是他下了场,一个进士定也能中的。”   知翠心道:幸好是没下场呢,若真中了,十五岁的进士,那满京城都能抢疯了,哪里还轮得到自家?   许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没再提什么进士的事儿,转而问道:“那你说,怎么才能叫二姐姐回心转意?就算我去奉承她,倘她记仇呢?你也是听说了的,她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连人都杀过……”   知翠当然是知道的。都说二姑娘跟以前比起来,简直是换了个人。若是以前那个软绵绵的二姑娘,如今夫人这般放下身段,早就哄回来了,可如今却是油盐不进似的。   不过,知翠另有主意:“也不必二姑娘真的就对姑娘掏心掏肺,只要还时常来往就行了。”时常来往,就能跟梅家设法搭上关系,只要搭上了梅家,还要二姑娘做什么用呢?   “到底是亲姐妹,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又有何妨?”知翠早想过了,“这不眼瞅着就是二姑娘生辰了?二姑娘及笄的时候远在杭州,姑娘也不曾送个礼,如今这都在京城了,姑娘细细地做几样针线送了去,二姑娘难道还能扔出来不成?”   知翠扳着手指头数。一年的节庆日子多了,比如说眼下吧,中秋虽过,马上就是重阳,茱萸囊菊花囊是可用的;许碧生辰,送个腰带荷包是合适的;再往后还有下元节、腊八,接着就是过年,多少走礼的借口啊。   有道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又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许珠下下功夫,这么一连串地送过去,不就有了时常出入沈府的借口?再不时约二姑娘去登个高啊烧个香啊,这不是就又亲近起来了么?说不准,在沈家就能碰到梅家人呢。   “这许多礼……”许珠不禁发愁。姐妹之间走礼当然不必多贵重,针线就好。可她在家里素来也懒动针线的,这,这得做多少啊……   “奴婢帮着姑娘做啊。”知翠正愁没有表忠心的机会呢。   许珠顿时就高兴了:“既这样,先做个香囊重阳用。我去跟母亲说,邀了二姐姐一家去西山登高。”   倘若是在许碧那个时代,按照她的脾气,绝对会跟许家断绝来往的,然而眼下这个时代却是不行,既然她姓许——确切地说,许二姑娘身体里还流着许家的血液,那这关系就是斩不断的。倘若许碧真要跟娘家隔绝,外头对她的议论必然不好听,甚至还会波及沈家,少不得说沈家发达了看不起姻亲什么的。   虽说扳倒了袁翦一家子,可袁太后还在,袁胜兰还在,袁家一族还在呢,许碧也不想因为自己倒给了他们攻击沈家的口实,在拿捏了一下许夫人之后,也就跟许家重新走动起来了。当然,虽重新走动,也要有个分寸,她不打算跟许夫人亲近,倒可以跟未嫁的妹妹多来往些。   故而,虽没答应重阳一起登高,许珠送过去的茱萸囊倒是被接受了,还得了一叠冰丝帕子做回礼,并邀她在许碧生辰的时候过去坐坐。   许夫人虽遗憾自己没得这机会,但许珠能受邀,也算是许碧向娘家示好了,心里自是高兴,把那帕子仔细看了看道:“这是好东西,夏天用起来凉浸浸的。听说宫里每年得的贡品也不多,也就是高位的娘娘们能得些,多是做了里衣来穿,清凉无汗。这个应该是边角料子裁下来的,也不错了。”   边角料子,当然算不得贵重,但许珠也不过送了个茱萸囊过去而已,这般回礼正合适,且是姐妹们之间来往的意思,倒比金珠宝玉地送来显着亲切。许夫人便松了口气,看来许碧倒也没打算跟娘家就此断绝了。   许珠却是更高兴受邀去沈家,忙忙地道:“娘,我给二姐姐带什么生辰礼去的好?”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倒要费心费力给庶女备礼了。许夫人心里发酸,却也不敢怠慢,沉吟着道:“你小孩子家,自然还是送针线最好……”晓得女儿是没这许多针线能送的,道,“我那里得了块好狐皮,你给做个手捂子罢。”   手捂子不过就是个筒儿罢了,做起来十分简单,只要用上好皮子,连绣花都可以免了的,就是许珠手再慢,十来天也足够了。   许珠高高兴兴应了。待许夫人取来,却见是一块红狐皮,皮张不大,颜色却好,且无一丝杂色的,又有些舍不得道:“做个手捂子,哪里用得着这样好的皮子……”   许夫人叹道:“沈家是何等的富贵人家,用那些杂色皮子,送了也白送。既送,就要送个好的,她常用着,不也多想着你?”   她这会儿也想清楚了,既然想着笼络许碧,指望着将来能帮上许瑶,就不能再吝啬了。想当初,四千多两银子都被许碧敲了去,这十几两的皮子又算什么呢?   许珠另有心事,听了许夫人这话倒是心中一动:“娘说的是。”若是许碧真能把这手捂子常用着,说不准就被谁看见问一声呢。   就为了这个,许珠对这手捂子可是很下了一番工夫,到了许碧生辰那天,拿个盒子装好,兴冲冲带着往沈家去了。 第126章 生辰   做官的人, 生辰已经不仅仅是生辰了,其实更多的倒是交际的借口。比如说许碧这个生辰,如果依着她自己, 就在家里下碗面, 跟沈云殊两人甜甜蜜蜜吃个双人餐就再好也没有, 纵然没有生日蛋糕,那也没关系。   无奈这是不可能的。沈云殊已经跟兵部扯完皮,去了京卫指挥使司,有上司有下级, 他在外头要交际,许碧在内宅就也得把关系拉起来了。   京城这地方, 跟江浙又不同。沈家在江浙就算是第一等的了,大权在握,少有人比肩。可来了京城, 沈云殊这个四品就不大够看。仅在京卫指挥使司里, 他上头就有一位指挥使,两位指挥同知;平级的还有三位指挥佥事。若是再推及其余各部司,那就更多了。说白了,在江浙的时候只有别人巴结他, 到了京城就轮到他巴结别人了。   当然,说巴结未免有点难听, 沈云殊也干不出那样的事来,但要多交好一些人倒是真的。像许碧生辰什么的,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种事儿, 比自己级别高的人是不能请的,否则你难道叫上司给你送礼不成?倒是对平级或下级里有心交好的人家可以请上一请,不为收礼,为的是大家走动起来,自然显着亲近。   沈云殊初来乍到,也不打算大办,捡了指挥使司里几个说得来的发个帖子——外头男人们吃酒,内宅女眷们相识一下,四舍五入也就算通家之好了呢。   许碧也给梅家送了帖子。虽然因为香姨娘的昏招,梅家人心里可能有些不大痛快,但梅大儒父子三人还有旧交情,再有城门口惊马的援手之情,要走动起来也不是很难。沈云殊当然是希望继续跟梅家交好的,他是真心敬佩梅大儒,也颇喜欢梅若明兄弟,并不愿断了交情。   随着帖子送过去的,还有一份江浙特产。也不是十分贵重,但十分实用,主要是各种布料十二匹,有贵重的宋锦,也有中档的绫罗,还有松江三梭布;其余则是杭扇、杭粉、湖笔、茶叶之类,端然是两家亲戚走动一般,既亲切又实惠。   梅家果然就没拒绝,也没有回什么重礼,只叫人带了些岭南特产的桂圆干荔枝干来,又回话说梅太太身子已经好了,那天准到的。   送礼还礼,也都是有些门道的。若是你送的礼人家不收,那是撕破脸皮的干法;若是虽收了,却回你一份相当的甚至更重的礼,这里头的意思也就不大好了,至少是跟你家敬而远之,不大亲切。   尤其沈家送过去的都是土物,是拿出亲戚之间走礼的样子来,倘若梅家原般原样回你一份差不多的,那表示人家不打算跟你这么近乎。现下回送点土产,态度就比较亲近了。且梅太太答应必来,至少梅家这边,看来并不打算记恨亲事没成的事儿。   许碧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许珠,但也可能是许珠确实有点心想事成的运气,到了许碧生辰那天,许珠乘家里的马车才到沈家宅子,就碰上了梅家的马车。   沈家这处宅子,当初是想一家子都回京城住的,连带着两个儿子娶妻生子都算在里头,因此很是置办了一处大宅。离内城那等黄金地段是稍远一点儿,地方却极宽敞。因是前朝一个有爵人家的大宅,原本被分开来售卖了四家人,却因端王毒杀太子一事,其中两家都被牵连,另外两家也觉得这宅子风水可能有点问题,不想要了,沈家赶了这么个巧儿,就把四家都买了下来。   说起来,武将人家既是最信风水命数,又是最不信的。往往是后宅女眷们都供着菩萨,前头男人们却只信自己手中的刀枪。   沈大将军一生征战,从不信什么风水之说,倒是在西北宽敞地方住惯了,最喜欢大园子,既有此机会,自不会错过。他也不大讲究园林精巧什么的,着家人买下来之后就照着原样恢复了一下,也没大动。屋舍都是好的,只是园子里的花木没啥名贵的了,倒是有几棵老树很有些年头,为园子增色不少。   因宅子宽敞,各家的马车都能直驶到二门附近才停下,女宾便进后宅,男宾则往前院去。因是许碧过生辰,自然是男宾少女宾多,因而送母亲和妹妹过来的梅若辰,就尤其引人注目了。   许珠头一次来沈府,甚是惊叹这宅子广大,自进了大门就忍不住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马车将到二门时,她一眼就看见了梅家马车边上站着的梅若辰。   其实沈府女眷过生辰,只消梅太太带着女儿过来就行,只有了上一回城门惊马的事儿,梅若辰说不放心母亲妹妹单独出门,硬是要陪着过来。梅大儒带着两个儿子出门一游历就是好几年,梅太太在岭南,身边只伴着幼子幼女,自是格外亲近些。儿子要孝顺,梅太太自然笑纳。更何况梅若辰是年轻解元,带着出门也极有面子的。   梅若辰在马车外扶梅太太和梅若婳下车,听见后头又有马车声音,便随意抬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许珠撩了窗帘,呆呆对他望着。他在岭南之时就因人物风流颇被注目,来了京城又有了解元名头,越发招人了。故而也并不觉得许珠的呆视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冲她笑了笑。   许珠被他这一笑,才蓦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把窗帘几乎全掀了起来,连忙放下,心中却是有如小鹿乱撞,呯呯个没完。自觉有些失态,便嗔着身边的丫鬟:“怎也不提醒我!”   一边说,一边却是急急下了马车。   许碧是亲自出来相迎梅太太的,许珠下了马车,虽心头乱跳,却还记得先向许碧行礼顺带贺寿:“二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虽然不是什么有新意的词儿,许碧也笑纳了,携了她的手笑向梅太太道:“这是我娘家的三妹妹。”   梅太太便含笑道:“瞧着便是个机灵姑娘。”摘了腕上手串儿给许珠戴上,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岭南那边儿出的沉香木雕的,香气尚可,拿去玩儿罢。”   要说梅太太出门交际,愁的就是见面礼这种东西。如今来了京城,来往的等闲都是官宦人家,若如在岭南时见面给个小银锞子什么的,哪里拿得出手?可若是金珠宝玉,梅家也实在出不起。   梅大儒是不管这种事的。梅太太若问他,他只会说量力而行,梅家是什么样子,就按什么样子给见面礼就行。可如今两个儿子都做了官,梅太太实在不想给儿子丢脸。且她的儿女们都还没成亲呢,若是落下个穷酸抠门儿名声,影响到儿女们嫁娶,如何是好?   故而,梅太太只能在见面礼的新奇上下功夫了。   说起来岭南那边,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就譬如这沉香木,海南那边儿产得多,在当地并不十分稀罕的,若制成了香,再运到京城这边,价值就要翻出十倍百倍去。   于是,梅太太就弄了些沉香木雕的簪子串子香球之类,充做见面礼。这不是制成的沉香,价钱自然不贵,但香气也清雅;再有岭南那边风格的雕工,拿来给小姑娘们做见面礼,也颇招人喜欢。   方才梅太太赞许珠机灵,那真是昧着良心说话。许珠怎么看,也不像个机灵人。然而偏在接梅太太的见面礼上就机灵了,拿着那手串儿笑道:“这个香气真好,看这颜色又细润又沉实,比十八子还好呢。”   十八子是上百种菩提子中挑十八枚串起来的饰物,依各自用的菩提子品种而价格不定,是近两年京城里颇为流行的饰物,不要说中老年妇女,有些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也爱戴这么一串,彼此见面的时候,还要比一比谁用的菩提子贵重,谁搭配的颜色好看。   梅太太自是知道的。有些讲究的人家,用的那稀少的金丝菩提子,其价值也不在普通珠玉之下,她这种未经炮制的沉香木串子委实比不得,不过是图个新奇罢了。许珠这么说,她听了当然高兴,笑道:“不过是我们那边儿出的土物,许姑娘不嫌弃就好。”   许珠忙道:“物离乡贵,您在岭南住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京城这里却没有这个,我瞧着就觉得新鲜得很呢。”   不得不说,这几句话,连许碧都得暗暗称奇,心想许珠真是长大了,居然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了。别以为她不知道,许二姑娘还是有些记忆的,许珠打小儿就喜欢金子宝石,越鲜亮越好,就是珍珠白玉,她还嫌不鲜艳呢,最喜欢就是红宝石。这沉香木的串儿若换了别家姑娘或会喜欢,可给许珠——她是断不会觉得这木珠子黄褐铁黑的颜色有什么好看的。   既不喜欢,许珠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见是长进了。   许珠有长进,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就算许碧对她没什么姐妹之情,至少出来不给人丢脸,也是大好事呢。许碧也就高兴,笑道:“这话说的是。且这雕花风格着实跟京城的不同,跟江浙那边也不一样。早听说广雕别有风格,听说有种榄雕,尤其有名。”   梅太太点头道:“那边时兴用榄核雕琢船只,有那好手,一枚榄核不但能雕船,船上还有人,就是船上的窗户橹柁之类,都是能动的。这手串儿倒不是那等好手艺,不过也是老匠人雕的了。”   梅若辰在一边笑道:“母亲若说这个,也等进去了再说,没得站在这儿说起来,倒叫沈少夫人和许姑娘在这儿吹风。”   梅太太不禁笑道:“可是我糊涂了。”   许珠早已经将手串戴上了,还偷偷看了梅若辰几眼,这会儿脸上微红,道:“太太说的这事有趣,我也爱听。”   许碧便笑:“倒是我疏忽了。”吩咐小厮给梅若辰领路,送去前头院子,自己带着梅太太等人往后头去了。   今日来的人不算太多,但席间也有二十余人,似许珠和梅若婳这般未出阁的女孩儿也有四五人,许碧专给她们安排了一席,叫她们坐一处吃酒说话。女孩儿们家里父兄多也都是五六品的小官,彼此出身差不多,又是头回见面,倒也没有人抓尖要强,席间气氛颇为和睦。   许珠自是坐在梅若婳身边的。其实她论年纪比梅若婳还要小两岁,别小看这两岁的差距,于十几岁的女孩子,这差距并不算太小的。席间也有跟许珠一般年纪的女孩儿,许珠却没怎么跟人家说话,尽贴着梅若婳了。   一场生辰宴,算得上宾主尽欢。主要是沈家头一回设宴,请的又都是愿与自家交好的,大家都一心想着将此事办得圆满,于是当真满座春风。尤其是几个女孩儿,这个年纪带出来都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好寻亲事的,女眷们自也少不了相互打听打听。   这其中,要算梅若婳是个尖儿。生得既好,家世也好,虽说父兄里还没有高官,可又是大儒又是解元又是传胪的,听听就觉得这家子有前程。更不必说宫里皇后娘娘时常召见,显然与这族叔一家关系亲近。   这样的人家,若能联姻,大有可为啊。   不单是家里有儿子的打听梅若婳,还有有女儿的也打听梅若辰呢,都问梅太太:“家里小公子和姑娘可定了亲事?”   梅太太也正为儿女亲事操心呢。别说小儿子小女儿,就是上头两个儿子还没成亲哪!其实从梅若明被授官起,上门来提亲的就不少,后头又经秋闱春闱,连出一位解元一位传胪,梅家若不是来京城时日少,认得的人不多,只怕家里门槛都要被踏平了,且不乏高官显宦之家。   依梅太太看,有几家人都是不错的,可梅大儒却都给否了,只说不急。叫她先给梅若明挑一个稳当能干的姑娘,不必很讲究门第,只要性情宽厚能承事儿的。至于剩下的儿女,次子已经外放,暂时顾不得,幼子性情未定,更不必急的。   梅大儒不急,梅太太却急呢。瞧着生了三儿一女,这至今连个孙子孙女都没有。长子都二十六了!   但家里来提亲的这些,出身好的,都是冲着梅若坚和梅若辰来的,至于梅若明,来提的不是小户人家,就是高门大户的庶女。这一则是因为他前头娶过一房,二则也是大家看得清楚,梅若明无心仕途,不过是赶上了修书才得了皇上赐官,只怕这一辈子也就在这个从六品修撰上止步了。   一个没有上升空间的女婿,高门大户里头怎舍得出嫡女呢?再说了,听说梅修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跟沈家的庶女议的亲,沈家庶女可以,别家庶女怎就不行了呢?   就这事儿,把梅太太恼得不成。甚至心下未必没有点儿埋怨沈家的意思——就因他家出过庶女议亲,才搞得她的大儿子招惹来这些庶出的亲事呢。别忘了,梅家可是娶长媳!   梅太太连自己丈夫都有些埋怨,只是不敢说。她与丈夫少年结缡,生三子一女,外人瞧着是极和睦的,丈夫就是常在外游历,身边都没个丫鬟服侍的,更不必说纳妾什么的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丈夫的才华给她十分大的压力,她对丈夫,其实是敬更重于爱。丈夫带着两个大儿子出外游历的那几年,外人看来她独自一人拉扯一对儿女辛苦,其实对她来说,那段日子才是轻松的。   敬畏之心在,梅太太自不敢对丈夫说什么埋怨的话,可到底不是很赞同丈夫的看法——长子如今也是官身了呢,还是皇上都夸过的人,如何能寻那等小门小户家出来的姑娘?故而这么一拖两拖的,眼看长子得这官儿都快一年了,亲事还没影呢。   这会儿众人问起梅若辰,梅太太便道:“这孩子年纪还轻,他父亲说他学问还差得远,叫他这几年用心做学问,不许他分心呢。”幼子眼看前程比长子还强,于他的亲事上,梅太太心自然是更高的。座上这几位论门第都不高,梅太太也并不打算与他们纠缠。   许碧笑道:“这么年轻的解元,文章是满京城都闻名的,也就是梅大儒这样的严父,还会嫌他学问不足了。”   众人都笑道:“可不是。这若是换了别家,谁还会嫌不足呢。”   这些话倒也不全是奉承,梅若辰的才华的确是好的。梅太太口中谦虚,心下也不是不得意的。   这边众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那边女孩儿们也都听见了,就有个女孩儿笑道:“梅解元那回论文的文章,我父亲都抄回去给我哥哥看了,还把我哥哥骂个臭头,说他都二十岁的人了,写文章比不得梅解元一半,给他加了许多功课。我若回去与我父亲说,梅大儒还嫌梅解元学问不够,估摸着我哥哥晚上就不必睡了,只写功课都写不完。”   这女孩儿父亲就是京卫指挥使司的卫镇抚,算是武职,只家里兄长不爱习武倒爱读书,故而走科举一路。其实也已经是举人了,还与梅若辰同科,只是名次自不能与梅若辰相比罢了。   卫姑娘说话大方爽利,大家也都爱听,何况梅解元大名满京城,这些闺中少女们也都听过的。倒不见得这些女孩儿们就是对梅若辰动了什么意思,只是这样大名的少年人,大家少不得有些稀罕,及今日见了人家妹妹,可不就想顺着说两句么。   梅若婳心下不无得意,嘴上却笑道:“卫姐姐快别说论文的事儿了。我父亲嗔着我三哥不稳重,还打了他两板子呢。”   许珠巴着梅若婳,其实就是想与她说说梅若辰,只是没个缘由不好开口。好容易这会儿大家说起来,许珠也忙道:“梅解元文章这样好,梅大儒也太苛求了。”   这话说得可真不怎么得体。一者梅若婳都说了,梅大儒是嫌梅若辰不稳重,跟文章如何没什么关系;二者那是梅若辰的父亲,父亲教导儿子,要你一个外人来评价说苛求么?   几个女孩儿里有聪明的已经彼此交换眼色了,梅若婳也不由得瞥了许珠一眼,心想瞧着就不怎么聪明,果然是个不会说话的,便笑了笑道:“我父亲素来对兄长们要求严格。”   卫姑娘便笑道:“怪道梅姑娘家里又是解元又是传胪,果然严师出高徒呢。”   许珠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合适了,不由得微微涨红了脸,不敢再随意开口,只听着别人说笑。   倒是梅若婳跟其余女孩儿说笑几句,把话题自梅若辰身上引开,说起沈府的花园来。几个女孩儿议论着园子里那几棵古树,梅若婳便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对许珠笑道:“今儿的菜味道真不错,不像京城这边的口味,是不是沈少夫人从江浙带了厨子回来?”   许珠正找不到机会说话,见梅若婳又跟她搭话,连忙道:“大约是的。这道醋鱼,听说就是苏杭那边的名菜。”   梅若婳笑吟吟地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是羡慕沈少夫人,能在杭州住几年呢。不过京城离杭州也是极远了,沈少夫人当初远嫁,许姑娘一定也很舍不得吧?”   这种时候,许珠再笨也知道该说什么,忙道:“可不是。倘不是因为早有婚约,父亲母亲都舍不得二姐姐嫁那般远的。”   梅若婳道:“听说当初沈大人还受了伤?”   沈云殊伤重,许家嫁女冲喜,这说起来是守义重诺的表现,许家可是从来不吝传扬的。许珠便也点头道:“是。二姐夫当时伤得可重了,皇上都赐了御医下去。”   梅若婳便道:“这可真是……听说那会儿江浙的仗打得也很厉害,若是换个胆子小的,只怕都不敢嫁了。”   许珠点头道:“可不是么,二姐姐当时——”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不对,忙生硬地道,“二姐姐也担心呢,可还是嫁了。”   梅若婳目光微微一闪,轻叹一声道:“听说沈少夫人在杭州还遇到过倭人行刺?我有个族里的姐姐,出嫁的时候遇着了山匪,人虽救了回来,却吓得痴痴傻傻的,稍有点动静就又哭又喊的。沈少夫人可真了不得,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呢。”   许珠听梅若婳这样夸赞许碧,心里也有点酸溜溜的,不假思索地道:“是啊,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谁也没看出来二姐姐这样大胆,听说,她还杀过倭人呢……” 第127章 糊涂   一场生辰宴, 宾主尽欢,至少到了午后众人告辞的时候,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   梅太太算是最高兴的一个了。虽然今日是许碧生辰, 可大出风头的却是她——就没一个不打听她的儿女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并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但话又说回来, 多认识几个人,彼此牵牵线,机会自然就多了,说不准哪儿就有大好姻缘呢。   其实扩大交际圈这事儿, 梅太太早就在考虑了。并不是她无处可交际,正相反, 自从被召到京城,想结识她的人家多的是。无奈许多请帖送来,梅大儒能拦下八成都不许她去。就是本家承恩侯府, 梅大儒都从里头搬了出来, 可想而知对别的人家是何态度了。   承恩侯府呢,去不去的,梅太太倒不是很在意。主要是,她对承恩侯夫人那位三嫂, 印象并不十分好。   承恩侯夫人是个才女,当年在族里也闻名的。梅氏族中, 男丁里梅大儒是个学问尖子,女眷里就数承恩侯夫人名气大了。梅太太甚至曾经听人私下里议论过,说承恩侯夫人这般才华, 配承恩侯实在可惜了,倒是若她嫁了梅大儒,实在是珠联璧合的相配。   梅太太不知道承恩侯听没听过这些话,反正她心里是不自在的。就是后来梅氏一族出了一个皇后,也有人说这皇后是承恩侯夫人教导出来的,至于承恩侯——他不过是福气好娶了个好妻子罢了。   那会儿承恩侯一家已经搬去京城了,还在岭南的一些族人说起话来就少了些忌惮,落在了梅太太耳朵里。   因为这个,梅太太被召到京城来之后,初时虽然住在承恩侯府,也确实不是怎么很自在的。当然,承恩侯夫人对她和梅若辰姐弟都好,供奉上比照着承恩侯府的姑娘小爷们来,可是梅太太总觉得,承恩侯夫人有些着意炫耀的意思。所以后来梅大儒一到京城,说要搬出来自己住,梅太太也就答应了。   不过,在承恩侯府也有个好处,就是交际的机会多。承恩侯夫人若出去,总要带着梅太太母女。如今既搬出来了,梅大儒又不让她常回去,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出头露脸的机会了。   因此今日能来沈家,梅太太倒也还算高兴,上了马车之后看着一对儿明珠美玉似的儿女,喝下去的几盅酒微微有些上头,不由得笑道:“今儿人人都打听你们。”   梅若辰剥了个桔子给母亲,笑道:“不给母亲丢脸也就罢了。”   这般好的儿子,哪里还会丢脸呢?梅太太叹道:“只是你父亲不让你今年下场,否则说亲的更多……”档次也一定会更高。   梅若辰笑道:“前头还有大哥二哥呢。”   若不是喝了点酒,又心里高兴,梅太太万不会当着儿女的面表示对梅大儒的不满的:“都是你们父亲,在杭州时议了那么一桩亲事。如今倒好,门第略高些的,就拿家里庶女出来敷衍。殊不知咱们家娶的是嫡长媳,如何能要那些庶出的!”   梅若婳捧过一杯茶来,道:“这不是没成么,母亲何必再为这事儿生气。依我说,亏得有了这一回,父亲才带着大哥回京城来,这不,大哥如今就得了官,自然有好亲事的。”   梅太太叹道:“原我是不想再跟沈家来往的,只你父亲,硬要我来……”   梅若婳轻声道:“到底沈大人还救过我呢。再说,父亲不也说过了,那都是府里女眷糊涂,与沈大将军和沈大人不相干的。”   梅太太没见过沈云殊,顺口就问了儿子一声:“你也见过两回了,那沈大人如何?”   梅若辰笑了笑:“虽是个武人,听着却也有些文墨,不是那等粗俗之人。今儿在前头,有人缠着他讲在江浙剿匪的事儿,儿子听他说话自剿匪谈到海运,倒似颇有些深意。”看看母亲,笑道,“还说了父亲和两位兄长教授倭语的功劳呢。”   梅太太方略释然,道:“这么说,倒是个好的。你们父亲也常说,沈家父子两代,先平西北,又靖江南,委实是为国为民的人才。如此看来,不是假的。只是这后宅怎么就有这些不是呢……”   梅若辰笑道:“我听沈大人的意思,他们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营里呆着呢,纵是年节,未必都能回家,父子两个都要有一个守在营里,防着万一有战事。母亲想,这人精力总归有限,忙着外头就顾不到家里——”   说到这里,还拍了一下梅太太的马屁:“谁叫沈大将军不似父亲那般有福气,能娶到母亲这样的贤内助呢?”   梅太太被儿子说得心花怒放,笑着轻轻拍了儿子一下:“还拿你娘取笑起来。”又道,“说到底,若是沈大将军不纳妾,也没有这等烦心事了。哎,沈家后宅麻烦是略多些……”就是沈大将军不纳妾,也是前后娶过两房,两个儿子都不同母呢。   有了沈家做个比较,想到自家,梅太太就觉得畅意许多,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回了家中。因多吃了几盏酒,梅若婳叫厨下做了醒酒汤来,让梅太太喝了一盏,服侍她歇下,便端了碗醒酒汤去了书房。   梅若辰正拿了本游记在看,见妹妹过来送醒酒汤,不由得笑了:“怎么不叫小厮们跑腿,还要你过来。”   “我这不是过来跟哥哥说说话吗?”梅若婳将醒酒汤给梅若辰,道,“怕你们在前头说得高兴,吃多了酒难受。”   梅若辰将醒酒汤喝了两口,道:“其实也没喝多少。席间虽有酒,沈大人不甚相劝,只说各人随意,我也就喝了两杯而已。”   梅若婳道:“这才好呢。我就怕有些人,自己量大,就故意吆喝起来,逼着别人也多喝。”   梅若辰笑了笑,瞅着妹妹没说话。梅若婳倒被他看得不自在,揪了揪手里的帕子道:“看我做甚?”   梅若辰笑嘻嘻道:“看妹妹几时问我沈大人的事儿。”   梅若婳脸上忽然就红起来,又羞又气道:“谁要问你这个了!我不过是好心来给你送个醒酒汤罢了。”起身就要走。   梅若辰却笑了一声,伸手拦了拦道:“咱们是双生,你心里想些什么,如何瞒得过我?别说是我了,你上回进宫里求皇后娘娘给沈少夫人赏赐,连大哥都觉得古怪。事若反常必为妖,你这般举动,谁看不出来?”   梅若婳飞红的脸立时又发白了:“大哥都知道了?”若是大哥知道,依他那性子,必是要告知父亲的,那……   梅若辰正了脸色道:“大哥还好,只是觉得你这事做得不合理数,并未深想。父亲那里,也是一心想着献书的事儿,并没注意。若是二哥在家,怕你逃不过他眼睛。”   梅家这父子几人中,梅大儒端方,梅若明温厚,于规矩学问上最是讲究的,但于小处便不大敏锐。尤其梅若婳是女孩儿,本是归后宅的,做父兄的也没有天天盯着的道理,故而虽觉得梅若婳此举有些荒唐,却也不曾深想,只以为她记恨着与沈家的亲事,不肯向沈家低头致谢罢了。   不过,梅若坚却是个精明的。梅若辰方才说他若在家必会发觉的话,可不是拿来吓唬梅若婳的。至于梅若辰自己,是因自小与妹妹形影不离,双生子之间又有些灵犀,是以也觉得不对劲了。这会儿梅若婳既认了,梅若辰便认真问道:“你可是对那沈云殊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梅若婳的脸不由得又红了。她自己何尝不知这是不该有的心思?若是父亲知道她竟对有妇之夫起了心思,还不知要如何恼怒呢。   只是,情之一字,有时根本不知其所起,便已一往而深。梅若婳自觉是在马车上那遥遥一瞥,就此情根深种。   “你可不是糊涂了?”梅若辰一脸无奈,“一个武人而已……”梅若婳自幼就喜欢有文才的人,这喜欢了十几年,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梅若婳却听不得这话,抢白道:“武人怎么了?保家卫国,冲锋陷阵,皆是武人。且武人难道就都是那等粗鲁无礼的莽夫?连父亲都说沈大人是个好的,就是你,方才回来的路上不也说他不是粗俗之人吗!”   梅若辰皱眉道:“他虽通文墨,于学问上却还差得远。我自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说,你从前喜欢文采风流之人,沈云殊可不是。你不过是因他救了你,有些个感激之情罢了。莫错会了这意思,倒误了你自己。”   梅若婳低了头,半晌才道:“我并不是感激……”并不是感激,因当时拉车的马儿虽受惊,却是刚刚跑起来就被安抚了下来,她在车里虽被颠簸了两下,却并没觉得如何害怕,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涕零。   更何况,救她的并不是沈云殊本人,而只是他的小厮罢了。若她真是感激,也该对着那小厮才是。可她,她当时甚至根本没有注意是谁救了她,只是一掀车帘,就先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本来坐在马车里,当时也正撩起车帘往外看,脸上还带着点笑容。那笑容有点儿捉狭,有点儿顽皮——她形容不出,可是那个人就像一道阳光,唰地一下照进了她心里,让她的心跳都陡然停了一拍。   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是谁,所以才让随从去打听,谁知打听回来的结果,却是父亲曾经说起过的沈少将军。   梅大儒自江浙回来,颇是谈论过沈家父子,虽则有过议亲的不快,但他对沈氏父子仍旧十分推崇。那会儿梅若婳还觉得父亲太宽容了些,长子都被人嫌弃了,还要说沈家的好话。   可是在那时,随从回来跟她说是沈家长公子的时候,那个笑容跟父亲所说的少年将军重合起来的时候,也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胡闹胡闹!”梅若辰直觉得头痛,“便他是天上二郎神下凡呢,也是已经娶妻之人了,难不成,你还想给他做妾?”   梅若婳低声道:“咱们那里,也有娶平妻——”   “胡说!”梅若辰虽是兄长,却也不过早出生一炷香的时间,故而从不在梅若婳面前拿什么兄长的架子,这次却是少见地板起了脸,“什么平妻,那不过是商贾人家胡闹罢了。父亲早就说过,不管什么平妻、二房,再是说得好听,也不过是妾!”   梅若婳把牙一咬:“便是给他做妾,我也情愿!”   “更胡说了!”梅若辰一拍桌子,“你这话若是被父亲听见,我看你就要挨家法了!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岂能让女儿去做妾?”   梅若婳的眼泪就断线珠子一般滚了下来。梅若辰一脸无奈:“你这是怎么了?沈大公子是不错,可也不是什么天神人物,你怎么就——”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了?   梅若婳哭道:“他怎么不好了?年纪轻轻,就能自己挣下这些军功,二十出头就做到四品。不说别的地方,就说京城里,有几个如他这般的?且他身边连个妾都没有,这样一心一意的人,京城又有几个?”   梅若辰眉头拧成一团:“什么妾不妾的,这也是你该说的话?”   可是他还真没话来驳梅若婳。二十出头能自己挣到四品的确实寥寥无几,而有此能耐,身边又干净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只是,沈云殊身边干净,正证明他与许氏夫妻情笃,既然如此,又如何肯再娶什么平妻呢?   梅若辰叹道:“且不说咱们家不肯让你为妾,就算是咱们家肯,沈大郎也未必肯的。”   梅若婳脸上通红,低了头道:“哥哥怎知他不肯?哥哥可晓得,那许氏,她,她是以庶充嫡,代长姐出嫁的。沈家要娶的长媳,原也不是她!”   这话说出来倒吓了梅若辰一跳。倒不是因为许氏以庶充嫡,而是因为她是代长姐出嫁,那许家长女,不就是宫里生了皇长子的许婕妤吗?   “你这是听谁胡说的?”   “怎么是胡说!”梅若婳这却是跟捧月打听出来的,“当时说到许氏是庶出,我就疑心了。沈大人是原配所生嫡长子,家里如何能给他定下个庶女?捧月姑姑虽说得含糊,但那意思是不会错的,许家正是趁着沈家急于冲喜,才把庶女塞过去的。因当初定亲的时候无有婚书,只是两家口头说的,也未提到是嫁哪个女儿,因此皇上那里都不好定许家欺君之罪呢。”   梅若辰听得颇有些惊心,喃喃道:“难怪皇后娘娘不肯抱养皇长子……”   梅若婳点头道:“可不是。其实我让娘娘赏赐许氏,也是让娘娘有借口召许氏进宫,免得叫许婕妤跟亲娘见了面,私下里商议什么。她都肯弃了婚约也要入宫,如今又生下皇长子,必是个有野心的!再说,还能借此刺一刺那袁氏呢。”   梅若辰瞥了妹妹一眼:“罢了,你本是为着私心,可别再这么说了,好像你给皇后娘娘帮了多少忙似的……”一胎双生的兄妹,谁还不知道谁啊。   梅若婳胀红了脸,顿足道:“我也是看娘娘不喜许家和袁家,才出的主意。你还是不是我哥哥,怎么总说话刺我?”   梅若辰叹道:“我若不是你哥哥,岂能替你去相看沈大郎,又岂会帮你瞒着这事儿?”   梅若婳这才高兴了。梅若辰抚额叹道:“你也别高兴,我相看也没用,父亲再不会允你做妾的。”   梅若婳咬咬唇道:“若是娘娘开口呢?”   “更胡说了。”梅若辰头痛地看着妹妹,“你平日里的书都白念了不成?咱们家是皇后娘娘同族,皇后娘娘跟咱们家亲近,难道就叫自己亲近的堂妹去与人做妾?”   梅若婳咬了唇低头半晌,才低声道:“论出身,许氏配不得沈大人。若论许家当初的心思,就更配不得了。”   梅若辰把手一摊:“配不配的,人家夫妻情深,沈大郎成亲三年了,身边再没别人。”   梅若婳咬着唇道:“她不过是靠一张脸。我在娘娘宫里见了她,对答也不是什么机灵人。就是今日,也没看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来。我还与许家那三姑娘说了半天话儿——说是她们姐妹都是一样教导,其实根本不是。许氏于琴棋书画上都没天份,不过针线不错罢了。”   总共就是一个生辰宴,梅若婳已经把许珠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许三姑娘说,许氏自小懦弱,从来上不得台盘的。也就是自嫁到沈家,再回娘家时便端了架子起来。因沈家主张抗倭,竟回娘家说她也杀过倭人。哥哥瞧瞧,她可像是能杀人的模样?”   梅若辰听得瞠目结舌:“这许三姑娘,怎的什么话都与你说?”哪儿有在自己姐姐的生辰宴上,与外人说自己姐姐上不得台盘的?   不过,要说沈少夫人会杀人——梅若辰想了想沈少夫人那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身,倒觉得妹妹这话不错,这副娇弱模样,还说杀人?就是让她杀只鸡,她敢不敢呢?   “许三姑娘也是口无遮拦,别看表面上装得跟庶姐亲近,其实没说几句话就露出来了。只看许三姑娘,就知道许家也不是什么有家教的人家。再者,若依许三姑娘所说,许氏在家又何曾被仔细教导过,为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梅若婳面露不屑,说到这里,却又忽地笑了一下,捉狭地看一眼哥哥,“说起来,许三姑娘肯说这许多,依我看哪,都是看在哥哥份儿上。”   梅若辰先是一怔,随即就了然地笑了一下:“你这丫头,又胡闹。”他本就生得好,自幼又会读书,打十三岁上,在岭南那边儿就常被女孩儿示好。后来到了京城,从秋闱后论文开始,更是名扬帝都。不说什么掷果盈车,也差不了多少了。似许珠这样暗中倾慕他的女孩儿,他早是司空见惯了,并不当一回事,不过还是追问一句:“你没与她说我什么事吧?”   “不过就是说些大家都知道的。”梅若婳唇角轻轻一撇,“其实都不用我说,她自己就说个没完了。”   梅若辰叹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罢,可莫与父亲母亲去说。”   “自是不能的。”梅若婳何尝不知道这些话不可对父母漏出半个字去,全家里也只得这个哥哥会帮她了。   梅若辰揉着眉心道:“这种事,我如何帮得你……”   梅若婳扭着手中帕子,半晌才细声道:“其实看父亲的意思,愿与沈家做通家之好。”   通家之好,她也是可与沈云殊见面的。   梅若辰警惕道:“你可不许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儿!”从前在岭南的时候,他也见过什么落水醉酒之类的把戏的。   梅若婳跺脚道:“哥哥把我当什么人了!这样事我如何会做!便是真能成了,我的名声也坏了。”   梅若辰叹道:“你都肯做妾了,我还真怕你做出糊涂事来。”   “那不一样……”梅若婳恼道,“总要他愿意才好。”   梅若辰道:“若人家一直不愿意呢?”   梅若婳更恼了:“哥哥就认定了那许氏比我好不成?”   “许氏自是不如你。”梅若辰当然觉得自己妹妹最好,“可她是沈家明媒正娶的。便是有一二不如意处,沈家也不能随意就休弃她。”最后强调一句,“反正父亲是绝不会让你做妾的。”   梅若婳不吭声了。梅若辰叹道:“你不过是见的人少,沈大郎也委实出色,这才有些倾心罢了。这京城里头,出色之人尽有的,你多见几个便知道了。”心里已经在思量,平日里在国子监认识哪几个少年举人,能设法叫妹妹见见的。   梅若婳却是气得眼圈都红了,一跺脚道:“我才不是一时糊涂!管有什么出色的人,我也就喜欢他!”一扭身走了,留下梅若辰在屋里直叹气。 第128章 次子   梅家兄妹这一番密谈, 沈家自然是不知道的。   沈云殊送走了众人,就往后宅来。许碧也已经换下了见客的衣裳,拆了头发在屋里看账。今天哪家送了什么礼都一一上了册子, 日后往来, 也是个对照。   沈云殊随手翻了翻册子, 笑道:“这倒记得仔细周全,怎么还两本账?”   许碧指了指旁边:“该是三本。进来的礼是一本,这些东西登记造册是一本,将来再有送出去, 还要立一本呢。琐碎是琐碎了点,可日后东西若多了, 要查就简单了。”眼下他们这也算是自立门户,京城这边的事情就都要她来管,倘若一开始弄笔糊涂账, 日后可就撕掳不清了。   沈云殊笑道:“果然弄得清楚, 我看以前父亲书房那边,也没有分得这么细致的。”   许碧摇头道:“父亲的书房只管外头交际往来,不管家里用度,自然是不用这么多账。你若去看看夫人那里的账, 那就多了。”还有香姨娘,账也记得颇为仔细。要说沈家这两个女眷, 在管账上倒都颇为清楚的,许碧在这上头没什么擅长,因此规矩都是跟她们学的, 不过略加改动,使之更符合自己的习惯罢了。   沈云殊一个男人,自不会细问这些后宅中馈之事,也只翻了翻,看见记得十分清楚明白,便笑道:“你这字越来越好了。”   许碧轻咳一声:“大约是练了弓箭,觉得手腕都有些力量,拿笔也比从前稳了。倒是从前写的字,现下倒觉得看着无力。”不过,尽管她模仿过许二姑娘的字迹,但始终写不来那笔秀丽纤细的簪花小楷,索性就另学了别的字帖,拿练弓箭做了字迹改变的借口。   沈云殊笑道:“我也瞧着现在的好。”问道,“今日怎么样?”   说到这个,许碧就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并不怕与人来往,可说真的,她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交际家。从前在杭州听的多是奉承之语也就罢了,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别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就行了。可如今到了京城,实在是复杂许多。   “这些太太奶奶们说话啊,一句话能拐八个弯。你若听着一句话明白,若不是奉承你,就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事。若说到要紧的地方,再没有肯说句痛快话的。”许碧很苦恼地承认,“在这上头,我委实是不大成的。尤其这些人真心假意的掺在一起,我自认是听不明白的。”   其实上辈子许碧就厌烦那种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的说话方式。做为一个记者,她在报社素来以实际和犀利著称。她最喜欢做的其实是那种调研式的报道,她可以给出翔实的数据、客观的论定,并从中分析问题,直指核心。   但她不喜欢跟人打太极,不喜欢那种政客式的永远不肯定的官腔。或者说,她缺乏从那些华丽的话语里分辨说话人真正意图的耐心,尤其是他们所想表达的事情并不涉及原则的时候。   “就说那位郑太太吧,扯着梅太太说了半晌的话,一个劲儿打听梅家几位公子,说什么能做这个媒那个媒的,结果直到最后我才听明白了,她哪里是想跟梅太太家结亲,根本是想送女儿入宫!”   许碧简直被郑太太烦死了:“这不是明年又该选秀了么。可听宫里的意思,皇上觉得上回选秀已经进了不少人,明年不想选了。哎哟郑家姑娘上回年纪不到,这巴巴的等了三年,一听说皇上不想选,可不急死了?她呀,想着叫梅太太去劝劝皇后娘娘,明年按例选秀。”   说到这个,许碧很觉得无法理解郑太太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让梅太太去劝皇后娘娘……梅太太一个族婶,管这事儿做什么?我看梅太太也没怎么仔细听她说的话,大概是没听明白,她算是白费了口舌。”   沈云殊听得直笑:“皇上正当壮年,想进宫的多的是呢。这郑太太我也知道,三年前她女儿十四,其实正在适龄。偏皇上要选年纪略大的秀女,就把她闪下了。这一熬三年,都十七了还不许人家,这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皇上不选秀,她家女儿不能入宫,怕也未必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你说,她如何能不急?好容易撞见梅太太,是能与宫里说上话的,可不得拉着么。”   “早知道就不该请她来!”   沈云殊叹道:“其实我也没想到郑家会来。”郑太太的丈夫就是指挥使司的镇抚,也有十余年的资格,原本这个指挥佥事的缺空出来,就该由郑镇抚补缺,谁知皇上一道旨意把他调来了,于是郑镇抚还得在原职上呆着。   “请他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原以为他家必会寻个借口推了的。”郑镇抚在私下里颇是散播了他几句谣言,今日更是只有郑太太一人来了,看来,郑太太可能就是冲着梅太太才来的。   “你怎么没早告诉我。那郑镇抚,可会在差事上给你使绊子?”   沈云殊嗤了一声:“他在京卫指挥使司十几年,自觉根基扎实,可不是想着把手往我这里伸呢。如今我这手下就有几个人,对我的话也是阳奉阴违,查一查,都跟他有些关系。”   “那怎么办?”许碧也料得到,沈云殊这属于空降党,刚到一处,必是会被人排斥的。   沈云殊嘿嘿一笑:“既是武人,自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许碧吓一跳:“你要跟他比武?”她当然是相信沈云殊能把郑镇抚揍个满地找牙,但总要有个理由吧?毕竟是同僚,平白无故地打一架可不成。   沈云殊哈哈笑起来:“当然不是我跟他。来了这些日子,我瞧着京卫这些人,着实是承平日久未经战事之故,别说跟我们西北军比,就是跟袁家从前训的那批人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里头更有些官宦子弟,哪里是来当差,分明就是来混日子的。说得难听一点,这若是哪天西北破关,外敌逼至京城,别说指望京卫退敌,就是守城都未必能行。”   “连守城都不行?”以京城之墙高城深,自是易守难攻,便是有敌军前来,应该也能支持。   沈云殊摇头叹道:“军中士气第一。那些北狄人之所以骁勇,第一自然是因他们长于马背之上,娴于骑射;第二便是因北狄皆是草原,不能耕种,过活不易,他们若不拼命抢掠,也是饿死。相比之下,我朝军队无此死斗之志,便逊了一筹。   西北边关还好,往年战事,北狄人若破关而入,便是屠杀抢掠无算,西北军亦是退无可退,自然要拼命战斗。可这京卫——多少年没打过仗,都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颇有些官宦子弟,想着来京卫当几年差,便有了资历,正好升迁。   都是抱着这般念头,自是不肯用心。军中风气最怕败坏,有这些人比较着,其余人也会有样学样。京卫也有训练,可我这些日子看着,那些训练就是些花架子。说起来,有些人还不如你当初学开弓射箭时认真呢。这若是在西北,我一脚一个,都要踹了出去!”   发了一通牢骚,沈云殊才缓了口气:“我已上了折子,年下要在军中来场大比。不单京卫,还有各地卫所及西北那边,都请调些人过来,大家一起比一场。”   这就是全军大比武吧?想来各地卫所都想在皇帝面前露脸,自然都会派有真才实学的来。   许碧还没说完呢,沈云殊就嘿嘿一笑:“不,我跟皇上说,就调那些近几年立有战功的,让他们进京觐见。”军中战功最重,可是报上来的那些战功,里头也是有猫腻的。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上司将属下的军功占为己有。如此,只要把那些立功之人叫来比一比,这军功究竟是真是假,自然知晓。   “这主意好是好,可这么一来,你怕是要得罪人了……”   沈云殊轻嗤:“当初在西北,我们父子也没少得罪人,否则皇上调我们去江浙,也不能那般顺利,连袁家也以为皇上是要借他们之手处置我们……这次,我是谏言再开武举,为朝廷选拔人才。因各处卫所都可举荐人才来参加武举,所以皇上才要先召那些立有军功之人前来,至于到时候见了这许多将才,皇上见才心喜,命令他们相互切磋一下,也为后头的武举做个示范,那就不关我事了。”   “你这是让皇上背黑锅啊……”许碧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又有些好奇,“你跟皇上,真有那么好的交情?”   沈云殊不禁笑了起来:“交情不敢说,皇上是个明君,心系家国,当初被派去西北边关的时候,就不是端王那等只顾给自己挣军功挣名望的人。我与父亲也没别的心思,不过想着兵士堪用,边关宁定罢了。或许,是志同道合罢,当时皇上还是王爷呢,虽来了边关,却也不好交接重臣,我父亲不好与王爷来往,倒是我私下跟皇上喝过几回酒。如今皇上登基,得遇明主,也是做臣子的福气。”   许碧默默点了点头。的确,这就好像你遇到一个跟你合得来的上司一样,不管做什么都觉得挺痛快的。更何况这个时代,一位君主要比一个上司的份量重太多了。   “再说——”沈云殊心情很好地道,“京卫这边我已经都摸过底了,到时候郑镇抚得用的那几个人他肯定都得荐上去,这回就叫他们在皇上面前好好露露脸。”他眯起眼睛一笑,“别的卫所来什么人不好说,西北来的,可都是有真本事的。等过了年,估计郑镇抚也就没什么心情找我麻烦了。”   “你上头还有指挥使和指挥同知呢……”许碧对郑镇抚本人倒不怎么很在意。官大一级压死人,沈云殊又不是没本事的,郑镇抚要找麻烦也不过只敢偷偷摸摸使些小动作罢了。倒是沈云殊头顶上那几位,要是惹着了倒是麻烦。   “指挥使大人年纪不小了,已经准备荣养。下头两个指挥同知正在争这个空缺。”沈云殊摊摊手,“我是皇上钦点的,他们纵然不想拉拢我,目前也不会得罪我。皇上的意思,也是让我看看,究竟他们两个提拔谁为好。当然,到时候没被提拔的那个,可能跟咱家就不怎么亲切了。”   “那也很麻烦啊……”许碧皱起眉头,“这官大一级压死人——”   “官大一级是能压死人,可不让他大这一级,他就压不着了。”沈云殊嘿嘿一笑,“要是武举这件事我办好了,皇上也有升我的借口。”   他伸手拉了许碧的手,悄悄笑道:“我没向朝廷请你的四品诰命,你先在五品宜人上委屈一年半载的,等我升了指挥同知,一并把三品的诰命给你请回来。”   三品诰命什么的,许碧一时还顾不上惦记。不来京城她还不知道,原来沈家早几年就在京城这边置办了些庄子铺面的,晓得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要长驻京城,管事的都要来请安兼着报个账什么的。   这些账往年当然都是报去杭州的,但今年,沈大将军已经发过话,京城这边的一切产业,都交由许碧来管了。许碧觉得,这好像有点儿分家的前奏似的。   既然由沈夫人管了好几年,这些管事里头自然也有倾向于沈夫人的,虽然表面上看着都恭敬得了不得,可许碧问起往年的收益及明年的打算,单听那些避重就轻的回答,就晓得有些人是想掂掂她的份量了呢。   许碧没打算马上动他们。沈大将军是不愿意看见家中众人反目的。如今还没分家,沈大将军就能把京城的产业都交给他们,那许碧也愿意费点儿心思,来个和平演变,而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拿沈夫人的人开刀。她和沈云殊都年轻,有的是时间。   如此,许碧慢悠悠见过下头几个管事,也对宅子里众人都熟悉起来的时候,也已到了十月,宫里华昭容要生产了。   梅若婉是一早发动的,因算着就是这几日,所以御医产婆皆都是备好的,等梅皇后接了消息到长春宫时,一切都已经被承恩侯夫人布置得井井有条,梅若婉已经在产房里又哭又叫了。   是的,承恩侯夫人前几天就进了宫——当然这是皇上特许的,让承恩侯夫人来陪着梅若婉生产,所以这几天,承恩侯夫人一直就住在长春宫,梅若婉才一有点动静,她就派了宫人把御医产婆都叫了来,直到梅若婉进了产房,她才叫人去通知了皇后。   梅皇后得到消息其实还要早一些,但她是直等到承恩侯夫人派去的宫人到了,这才乘辇过长春宫来,然后,其余妃嫔陆陆续续也就都到了。   “母亲,婉儿怎么样?”梅皇后一到,先问了承恩侯夫人一声。   “已经发动了。 ”承恩侯夫人眉宇间全是焦急,“你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梅皇后没接这句话,只是道:“御医说婉儿这一胎怀得甚好,胎相也正,母亲也不要太担忧了。头胎生产时间都长,母亲先坐一坐,攒攒精神罢。”   承恩侯夫人有些不悦:“我这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哪里坐得住。那里头是你亲妹妹,在给你生孩子呢,你倒半点不着急。”   捧雪看看后头已经有妃嫔到了,目光中闪过一丝忿意。梅皇后却是神色不动:“婉儿本就是初次生育,心中难免慌乱。我若再大呼小叫的,岂不更叫她心中害怕?就是母亲,也不要这样急躁,免得影响她才好。”   承恩侯夫人无话可说,只得闭了嘴,在宫人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梅皇后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吩咐宫人给后面的妃嫔也设下座位:“都等等罢。”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许瑶坐在顾充媛后头,眉头轻皱,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手却在袖子里拧着手帕,几乎把一条软丝帕子拧碎了——梅若婉生的,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其实从梅若婉的胎满了七个月之后,宫里隐隐的就有传言,说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女胎。但这话,许瑶觉得只有袁胜兰会深信不疑吧?反正孩子没落地,她是不能信的。   产房里,梅若婉的声音从高到低,都快要听不见了,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承恩侯夫人早就坐不住,这会儿猛地站起来:“我进去瞧瞧!”   梅皇后也立起身来:“我跟母亲一起。”吩咐捧月,“去宫外把院使也接过来。”   承恩侯夫人顿时便有些迁怒:“怎不早安排个得用的?”   梅皇后眉毛都不抬一下:“程王两位太医是家传,最擅看护妇人生产。陆院使虽官高职重,但所长不在于此。这会儿接他过来,乃因他有一手好金针。”万一梅若婉生产艰难有血崩,陆院使就管用了。   承恩侯夫人脸色顿时更难看了。梅皇后平静道:“母亲不要着急,婉儿必不至于此的,接陆院使过来,不过也是以防万一,冲一冲的意思。”   承恩侯夫人心里堵得厉害,却无话可说。民间还有置办棺木寿衣给病人冲一冲的呢,梅皇后接个太医来给梅若婉冲一冲,也是考虑得极周到的了。只是承恩侯夫人心中终觉晦气,仿佛这就是诅咒她闺女要血崩似的。   可这话她又不好说,只得拿太医和产婆出气:“都说是挑的好的,如何到现在都没把孩子接下来?”   产婆满头大汗:“昭容娘娘力气小,灌了两回参汤,都,都——其实已能看见头了……”其实说力气小还是好听的,这位华昭容实在太娇气了。这妇人生产哪有不疼的,可她开始就又哭又叫,不管她们怎么劝,请她留着力气后头生产,她都不听。   前头哭叫耗了太多力气,后头自然不足了。方才孩子的头都能隐约看见,若是她肯一鼓作气,或许就生下来了,可她才一用力就又哭起来,嗓子都要哑了,还在喊痛。怕痛,再怕痛孩子就要憋死在肚里了!   承恩侯夫人大怒:“你们是产婆,如何不想想办法?”   产婆嗫嚅道:“太医说,实在不行,只能用汤药催一催,或是行针……”   “这断然不行!”承恩侯夫人一口就给否了,“那岂不伤身?”   “若是孩子再不生下来,就不是伤身的事了。”梅皇后截口道,“叫太医准备汤药。这是皇上的龙嗣,总要先保龙嗣的。”   “你说什么?”承恩侯夫人眼睛瞪得滚圆,看样子很想给长女一巴掌似的,“那是你亲妹妹!”   梅皇后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提高声音:“若是一会儿太后过来,必然也会如此说。若是妹妹这样都生不下来,我看太后马上也要来了。”   “你——”承恩侯夫人才说了一句,忽然明白了什么,后半句话便咽了回去。   梅皇后对她微微一点头,续道:“皇家的规矩,母亲也该知道的。若真如此,那也是个人的命。”   她这里说着,猛听里头梅若婉一声嘶哑的高叫,紧接着产婆就欢喜叫起来:“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娘娘再使一把劲儿就生下来了!”   承恩侯夫人连忙绕过挡在门口的屏风,跌跌撞撞地进去,没片刻就听到一声婴儿啼哭,接着就是产婆的声音:“娘娘大喜,是个皇子!”   梅皇后唇角轻轻一撇,对捧雪道:“叫人去给母后和皇上报喜,又添一皇子。”   捧雪扶着她道:“娘娘何必挂心这个,自有人去的。娘娘也整整的累了两个时辰,快别操心了。”   梅皇后微微一笑:“我不过坐一会儿罢了。添了皇子是大喜事,我也高兴。”   这会儿外头妃嫔们也都个个欢欣鼓舞起来,不管是真心假意,反正是一派热闹。没一会儿皇帝也过来了,身上朝服都没换,可见刚从朝上下来。   他一进这院子,一众妃嫔就都向他道喜。又多一个儿子,皇帝自然高兴,笑道:“都有赏。”   承恩侯夫人亲自抱了襁褓出来,也只让皇帝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笑道:“孩子小,不能见风呢。”   皇帝点头笑道:“这几日有劳夫人了。华昭容可好?”   承恩侯夫人眉眼带笑,道:“昭容累极了,撑着看了皇子一眼,就昏睡过去了。”   这门一开,屋里生产之后带着些血腥的气味便扑出来,在十月有些冷的空气中特别明显。皇帝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人急声道:“苏姐姐,你怎么了?”   众人都回头一瞧,只见苏才人脸色苍白,正用帕子掩了嘴,听得人问,便只摇头不说话。承恩侯夫人顿时就有些不悦,却不能发作,只笑道:“想必是等了这许久,累着了。”   苏才人忙道:“无——”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忙扭过头去,一口吐了出来…… 第129章 好事   宫中有了皇次子, 且又有妃嫔有孕,这事儿,叫谁说也得说个双喜临门, 尤其皇帝, 显然是十分高兴, 直接就颁了旨意,升华昭容为贤妃,苏才人为美人。一众妃嫔,也是喜气洋洋, 没口子地给皇帝道喜。   不过,等皇帝离开, 各人散去,回了自己宫里,那究竟是什么心情, 可就五花八门、各自不同了。   至少承恩侯夫人就很不高兴:“那苏氏, 怕是早就知道自己有这喜讯,偏要在这时候露出来,抢你妹妹的喜气!”   梅皇后看着摇篮里熟睡的皇次子,漫不经心地道:“母亲多虑了, 苏美人素来不是那样的刁钻性子。”   以苏美人之前那才人的等级,一月里也就是一次平安脉, 且伺候的也不是什么院使院判,也就是个普通八品御医罢了。梅皇后稍稍在心里一算就知道,上次请平安脉还是二十多天之前了, 那会儿苏美人的胎只怕还不满一月,根本不显,御医没诊出来也是常理。   至于苏美人,前些日子还报了一次月事,停了三天的牌子。御医说,有些妇人有孕初期也会按日子见红,因量少日短,呼为小月事。因苏美人把这当成了正经的月事,因而更不知自己有孕了。   以为谁都闲得没事,明知有孕还藏着掖着,就等到了机会才揭出来?梅若婉那回是梅家人的双喜,可这回呢?苏美人脑子昏了才会要跟梅若婉“双喜临门”,平白无故的,她是要跟梅若婉结仇吗?   承恩侯夫人被梅皇后“刁钻”二字评语噎了一下,又不好此地无银地解释一下梅若婉上回也不知自己有孕,只得迁怒于苏美人,冷笑道:“我看她刁滑得很呢。别人都是生了儿子才升位份,她这回搭着你妹妹产子的大喜事,不是立刻就升了位份了?别人谁有这个谋算?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你别看着她老实,就以为她真没个心眼儿了。”   梅皇后默然。说到这个,还真是让人不得不疑心。之前许瑶与梅若婉,诊出有孕之时皇帝只是赏赐东西,直待二人生下皇子,才升了位份。可苏阮这次,才诊出喜脉就得晋一位,自然教人格外眼红,不得不疑她是否就是想搭着梅若婉产子的东风,自己也上一上青云呢。   只是,观苏阮平日里,的确不像这般心机之人。梅皇后思忖片刻,还是道:“母亲多心了。再说她不过原是个才人,就算产子之后再升一次,也不过婕妤而已。婉儿如今已是贤妃,怕她做甚?且她未必就能生下皇子呢。”   承恩侯夫人嗤道:“我岂是怕一个小小才人,不过是觉得她这般机关算尽,怕是个不省心的,日后给你添麻烦呢。”   梅皇后微微一笑:“我知道母亲是为我着想。不过如今妹妹生下皇子,再有人有什么心思也不怕了。”   梅若婉生下皇子,承恩侯夫人当然是极高兴的。长女虽贵为皇后,却是一直无子,如今次女入宫,虽然要屈居侧位,却能产下皇子。姐妹两人同力,日后东宫可期,再尊荣不过了。   只是说到贤妃,承恩侯夫人便又有些不快:“贤妃是四妃之末,若是过几年那袁昭仪产下皇子,按例也是要生的,到时岂不又在你妹妹前头了?难道早生子的,反不如那晚生的尊贵不成?子以母贵,这排行为长的,倒不如为幼的贵重了?”   当初袁梅二女入宫的时候,因袁胜兰的靠山是太后,江浙还有父兄掌着兵权,所以才排在了梅若婉前头,也是梅皇后让袁太后一步的意思。但皇帝又给梅若婉赐下封号,所以两人堪堪打个平手。   可升妃之后,四妃本自有封号,梅若婉这个“华”字也就没用了,到时候袁胜兰若升妃,无论是贵、德、淑,均在贤妃之前,那袁胜兰就算是实打实地压着梅若婉了。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袁家都倒了,袁胜兰若产子也在梅若婉之后,如何有资格反后来居上呢?   梅皇后沉吟了一下道:“皇上大约是一时高兴,并未想到此事,只是觉得这个贤字合适妹妹吧。母亲不必着急,一则这四妃之中,除贵妃地位超然之外,德、淑、贤三妃其实相差不多;二则袁氏还没动静呢。若是将来袁氏也能产子,我自会向皇上提及此事。母亲说得对,妹妹产子在先,不应反居袁氏之后。”   长女这样一说,承恩侯夫人倒软了几分,叹道:“我知道你自会替你妹妹打算,只是,只是——若过几年也就罢了,若袁氏这几年就产子,只怕皇上还惦记着她娘家父子三人同殉国的忠义,不肯委屈了她……”   梅皇后心里明镜似的。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皇帝往袁家赐的那“忠武”二字,写得有多不情愿。可是既然这两个字赐下去了,它就永远都挂在那儿,永远都是个幌子。而且,可能比袁氏父子活着,对袁胜兰更有利。毕竟人既然已经盖棺论定,就不大好再掀起旧账,袁胜兰就能一辈子顶着忠烈后裔的头衔活下去,谁也不能亏待她——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母亲也知道袁氏娘家的情形,纵然皇上真让她列在妹妹前头,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梅皇后略一思索,还是说了。她当然会替梅若婉进言,可皇上把梅若婉放到四妃之末,看来确实是打算把淑妃的位子留给袁胜兰了。   其实这也是好事。若皇上此时给梅若婉封德妃,到时袁氏万一得封贵妃,四妃之首,后头的事就难办了。   可承恩侯夫人并不想听这话,脸色就有些阴沉,想了一想便道:“依我看,你还是早些把耀哥儿接到你宫里去养吧。”   耀哥儿,就是皇帝给皇次子起的小名儿,承恩侯夫人很喜欢这个名字,别看就是一个字儿,可耀有光辉照射之意,就比皎哥儿那个洁白明亮含意的名字要大气多了。   捧雪在一旁伺候着,听见承恩侯夫人这话,脸色就微微有点变。梅皇后却微微笑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如洗三过后,我就把耀哥儿接到我宫里去。虽说皇家也没有把孩子记在谁名下的事儿,但他在我宫里长大,终归别人比不得。”   承恩侯夫人便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知道你心疼你妹妹。哎,也不枉她进宫给你生了儿子。你们亲姊妹,别人再比不了你们亲近的。”   她絮絮说了几句,无非是憧憬梅皇后与梅若婉姐妹携手,一统后宫的话,若不是担心犯了忌讳,怕是连皇次子将来得登大位,梅家出两位皇太后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等她去内殿看梅若婉和耀哥儿去了,梅皇后才起身,乘辇回了交泰殿。捧雪早就憋得狠了,打发了宫人下去,便忍不住道:“娘娘怎么能答允夫人呢?”不是说好了,不能抱梅若婉的孩子吗?   梅皇后微微一笑,却没答这话,只道:“有时候我觉得奇怪得很。记得我幼年之时,众人都赞母亲是个才女,清高端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就是在我记忆之中,我也记得她曾经清晨起来去收集荷花上的露珠烹茶,记得她将近黄昏之时铺开纸笔,画天边的火烧云……”   话语之中含着些说不出的怅然:“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变了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化,直到变成如今这个满心算计的妇人。她觉得自己的女儿才华横溢才不能受委屈,殊不知当她觉得只有尊荣富贵才能配得上才华横溢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才华放到了与富贵相同的地位上。   “她说过,若有个似七叔那般的夫君,她宁可不要这个承恩侯夫人的头衔……”这一声细若蚊蚋,但旁边的捧雪还是听见了,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娘娘,这,这话可说不得……”   梅皇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别担心,这并不是红杏出墙。我只是觉得奇怪,她总觉得自己只慕才华不慕富贵,清高得了不得,可她发现若恒才干平平,将来也只能像父亲一样守着个空头衔的时候,她就对若恒冷淡了许多。还有二妹,就连二妹的亲事,都是父亲出面寻的。她对自己亲骨肉都如此势利,怎么还觉得自己心里只有才华二字呢?”   捧雪原想说,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女要求总归与丈夫不同,会更严厉些,但听到梅皇后说到势利二字,就觉得自己也无话可说了。因为梅皇后说的对,承恩侯夫人看着像个出尘才女,其实心里只剩下了势利和算计,哦,还有偏心眼儿。   捧雪虽有心安慰梅皇后,可事实俱在,便是安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且承恩侯夫人再怎么样,如今也不大要紧了,要紧的倒是皇次子的事儿。捧雪给梅皇后端了盏茶,便又提起刚才的话头:“可娘娘真要抱二殿下来养?”   梅皇后看她一脸担心,便笑了:“傻丫头,你当贤妃会答应吗?虽说将来都是做皇太后,可皇上听谁的,跟谁亲近,这中间可差别太多了。”梅若婉本为侧室,即使母以子贵做了皇太后,论礼也要排在她后面。倘若耀哥儿再由她养大,把她当了亲娘,那……梅若婉在这上头继承了母亲的精明,算得可清楚呢。   捧雪恍然:“娘娘是说,让贤妃自己去与夫人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省得承恩侯夫人又以为是娘娘在做什么手脚。   梅皇后笑了一笑:“日子还多着呢,不必着急。”离苏氏生产还有八个月呢,现在着急的应该是承恩侯夫人和梅若婉,而不是她。   捧雪点了点头,小声道:“那苏美人——”承恩侯夫人有句话说得很是,一样是有孕,只有苏美人甫一诊出喜脉便升了位份的,就连梅若婉也没有这等待遇呢。   “她位份低,多升几次也无碍大局。”梅皇后淡淡地道,“若许氏,多升一次就能自己抚养孩儿;若贤妃,多升一次,难道要升她为皇贵妃吗?皇上是不会允许的,太后也不会同意。”倘若梅家真出了一个皇后一个皇贵妃同在宫中,那后宫岂不被姓梅的一手把持?如此,就是前朝的大臣们也不会坐视。所以,梅若婉升至贤妃,已经是尽头了,而袁氏再升,必会在她之前,这就是平衡之道。   捧雪怔了一会儿,低声道:“若是夫人知道,怕是又要闹了。”承恩侯夫人可一直盼着梅若婉能做皇贵妃呢。   梅皇后微微一笑:“所以有些话不必与母亲多说。倒是苏氏那里,既然皇上升了她的位份,也是一件喜事,赏些东西过去吧。”就算苏氏将来生子二次加封,仍旧没有自己抚养孩子的资格,她又何须在乎什么呢?   “另外,你也去查一查,苏氏究竟知不知晓自己有孕了……”该查的还是要查一下,苏氏毕竟与许氏有些交情,若是个不安分的,可不是好事。   捧雪连忙答应。梅皇后却又自许氏想到了梅若婳:“这丫头最近在做什么,也不见进宫来了。”   “眼瞧着也快年下了,大约在家里帮七太太理事罢?”捧雪笑道,“也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娘娘就想婳姑娘了?”   梅皇后叹道:“她说话还有趣。再说,也是见见亲人。不过,我本以为她还要我帮忙呢……”   捧雪笑道:“婳姑娘只是一时的念头罢了。年轻女孩儿家,总有些个情思……何况沈大人年轻有为,人又英俊,有些招人也是常理。”   梅皇后笑道:“你如何知道沈大人英俊了?”   捧雪笑道:“上回皇上不是说,沈大人在宫门外头等着接沈宜人么?就有些多事的跑了去问守宫门的侍卫,这不就打听出来了。”   梅皇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捧雪嘻嘻笑道:“可不是么。不过沈大人已经成亲,旁人再有什么想头也不成了,难不成还要去做妾吗?”   梅皇后往后一靠,漫声道:“是啊,总不能去做妾。别人不说,七叔就绝不会允的。”   捧雪道:“这是自然的。七老爷最重规矩的,何况家里两个儿子都授了官,还有个解元郎,难道让人说解元郎的妹妹去做妾吗?那不是丢死人了。”   梅皇后正要说话,外头就有小宫人来报:“袁昭仪又叫人去召佑王府的袁娘子进宫了。”   梅皇后唇角微微一撇:“这是急了。怕是又要什么新的求子方儿了。”   捧雪嗤道:“放着御医不用,倒去外头寻那求子方儿。倒是奇了,太后竟也不管的。”   说到这个,梅皇后其实心中也微微有些疑惑。按说袁胜兰虽抚养着皇长子,可论出身,皇长子却不如皇次子。尤其是,若袁胜兰自己不能生子,她的位份大约就会止步昭仪,便更无法与梅若婉相争了。   这事儿,袁太后应该最是积极才对。可是袁太后近来总说身子不自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宁寿宫里守着敬亲王,就连梅若婉生产这样的事,她都不曾过来,只打发了掌事宫人来听消息。至于袁胜兰,虽说也还隔三差五去宁寿宫请安,却往往坐不了多久就出来,远不比从前,在宁寿宫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的情形了。   捧雪低声道:“依奴婢看,怕是因为袁家罢。”她看看殿内再无别人,才在梅皇后耳边道,“袁家的事,奴婢觉得,太后未必就全然不知。只怕太后觉得,袁昭仪日后也没什么前程了,所以……”   梅皇后若有所思地道:“可太后也未曾想过自袁氏族中再寻女孩儿入宫……”对袁太后来说,总要有流着袁氏血脉的皇子才好啊。   捧雪唇角一撇:“明年不就又该选秀了么?到时候太后再挑人,岂不名正言顺?”   梅皇后想了一想:“你说的也有道理。罢了,由她去吧,横竖是她自己的妹子寻来的药方儿,好啊歹的都与人无关。若真能得子,是她的福气,若得不了,也是她的命。倒是佑王夫妻两个,还是这么不管事儿……”一个侍妾,行动竟能如此自由,可见府里并没人约束她。   捧雪笑道:“佑王爷和王妃不是一直如此么。”那两人只要平安罢了,如此,倒也好。   相比皇上得了皇次子的消息,苏阮有孕就没那么显眼了,但消息灵通的人,该知道也都知道了。比如说许碧,当然是很快就得到了第一手消息,不过还没等她替苏阮高兴完呢,苏家就有人登门拜访了。   来的人当然就是苏夫人,满脸堆笑,进门屁股还没坐稳,就先把许碧恭维了一番,从头上的珠钗一直赞到裙边的绣花,听得许碧都有点不耐烦了,赶在她没夸赞她的鞋子之前,先问道:“不知夫人有何贵干?”   其实许碧已经对苏夫人的来意很清楚了,果然苏夫人眉开眼笑地道:“听说我们家大姑娘跟沈少夫人是密友,原是早就该来拜访的,只是怕您刚到京城事务繁多,这不,拖到这会儿才敢上门呢。”   许碧在心里嗤了一声。若不是苏阮有孕,就是到了明年,苏家大概也不会登门吧。   果然苏夫人拐弯抹角说了一通,便提到了苏阮:“大姑娘进宫这转眼两年多了,宫里规矩严,想见也见不着。这回听说有了身孕——虽说宫里好东西不缺,可这出嫁的姑娘有了身孕,娘家哪有不去探望的?从前虽惦记,只是进不得宫,这回大姑娘有了身孕,听说也许家里人进去见一见的……”   许碧漫不经心地听了,淡淡道:“宫里的规矩,我倒不大清楚。既是有这规矩,苏夫人就等宫里传召就是了。”   苏夫人干笑了一声。她若是能等到宫里有传召,那就不来沈府了。   自打苏阮入宫,就跟苏家再没半点儿消息来往。初时苏老爷还盼着女儿得宠,家里也能搭着风光一番,谁知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打听了一番,说是苏阮在宫里根本不出挑儿,就是混着过日子罢了。   苏老爷失望之下,也就息了这心思。谁知突然之间,苏阮竟有孕了!皇帝子嗣少,苏阮是第三个有孕的嫔妃,就算只生个公主,皇上也会喜欢啊。   这般天大好事,苏老爷听了,回家就催着苏夫人往宫里递了请见的牌子,又备了好些东西,准备着叫苏夫人入宫,跟女儿好好叙一叙这想念之情。   结果,这牌子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半点回应都没有。苏老爷这才想起来,这几年他对苏阮不闻不问,这女儿大约是记恨他了。   女儿居然敢记恨生身父亲!在苏老爷看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不过他总算还没有昏了头,晓得如今是他要巴着女儿,若还想摆架子,那可真是脑残。故而虽在家里恨恨地骂了一回,也只得另想法子。   许碧入宫之事自是瞒不过人。人都知是皇后说的沈少夫人与苏美人从前相识,苏老爷也想起来苏阮那回惊马,救人的就是沈家少夫人,可不立刻就催着苏夫人来寻这条门路了么?   苏夫人心里颇为矛盾。她自是晓得自家得罪过苏阮,可倘能进宫去见见人,哪怕苏阮对她冷眼相对呢,只要见着了人,她再出宫来就能扯一扯苏阮这块虎皮来做大旗了。她的儿女,也都该说亲事了呢。   当然这话绝不能在这位沈少夫人面前说出来,能说的就是担忧啊挂念啊,想送东西啊,只是宫里头或许规矩大,请见的牌子递上去要很久才能有回复,可他们备了好多东西,急着给苏阮送去啊。   许碧没等苏夫人说完便道:“若是送东西,那也不难。我听说宫里的宫人每月都能在宫门口见见家人,你们把东西给清商不就是了。”   若是就这么白白把东西给个丫鬟,那有什么用?苏夫人险没给许碧噎死,干咽了口气才下决心扯了脸皮,苦笑道:“不瞒少夫人,当初为了大姑娘入宫的事儿,跟家里有些个误会,或许是她恼了我,才不肯叫我进宫的。我听说少夫人与我家大姑娘有交情,可否请少夫人跟她说句话,就说我们家老爷一直惦记着大姑娘——这可是亲骨肉啊。大姑娘不看我的脸面,只看我们老爷的情面吧……”说着,就来了个掩面而泣。   许碧对这种装哭的把戏实在不感冒,便点头道:“既这样,若我有入宫的机会,就给苏姐姐传句话。”至于什么时候传,传完了之后苏阮会有什么反应,那她可就不管了。 第130章 林家   若说苏家来人在许碧意料之中, 那林家来人就在意料之外了。   来者自然是林太太,还带了女儿林抒一起,另带了一份礼——京城八宝斋的点心两匣, 万香坊的酱肉两盒。   “几年不见, 太太可好?”许碧客客气气点头, 招呼林太太母女坐,“这位就是林姑娘吧?生得与林太太真像。”   许碧一边说,一边从知雨手里接过一个荷包给了林抒:“头一回见面,拿着玩儿罢。”   说起来许碧跟林抒是一个辈份, 只不过年纪大她几岁罢了。林太太连忙就推却:“这怎么行——”按说,该是她这长辈给许碧见面礼才是, 这倒好,倒过来了。   许碧笑笑:“一点小玩艺儿罢了。您今日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林太太便有些局促, 但还是细声慢语地道:“我家老爷在衙门里听闻, 说阮姐儿她有喜了。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少夫人晓得我们家,也没处打听去的,只好来惊动少夫人了。”   “是真的。”许碧笑笑,“我也听说了, 苏姐姐的确诊出了喜脉。”   “这,这可太好了。”林太太不由得惊喜起来, 眼圈都微微红了,“可熬出头了……”这样,即便明年再选秀, 苏阮有子女傍身,也不用怕了。   许碧笑道:“苏姐姐若知道舅父舅母这般惦记她,心里必定是高兴的。”   她这话一说,林太太倒微微有些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许碧只装作没看见,笑问林抒平日在家中做什么,听说白日里绣花,晚上跟着哥哥念念书,便笑道:“林公子真是友爱。记得那年我来京城,林公子已是少年秀才,不知去岁有无下场?”   林抒才十四,到底难免有些稚嫩,脸上便带出来点又是高兴又是有几分恼怒的表情:“哥哥去年秋闱中了第十名,只是春闱未中。”   许碧道:“林公子才多大年纪呢,就已经是举人了,实在难得。春闱未中也不算什么,只当是练练手了。哪有那许多人一次就中呢?我在杭州的时候也见过,不少举人虽中了,却也要再磨练三年,有了把握才下场。林公子这般年轻,已是比别人出色得多了。”   林抒听她这样说自己哥哥,到底是年轻人,没忍住嘟囔了一句:“我哥哥原能中的……”瞥一眼母亲,把后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林太太听了女儿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勉强向许碧笑了一笑道:“这些年,我们老爷一直惦记着阮姐儿,可我家——少夫人也知道,便是想见见阮姐儿也是不成的。可这回阮姐儿有了身孕,我们老爷实在是挂心,想着,人见不着,能托人捎点东西进去也成的……”   对林家,许碧的印象自然是比对苏家好,但说实在的也强得有限。苏阮参选时,林家倒给她送过些不错的脂粉,可之后苏阮入宫,这几年里,林家也再未有任何动静。   自然,林家不过是舅家,亲爹都指望不上,自也不能苛求舅舅。所以林太太刚来的时候,许碧也是打算和和气气见一见的。就跟普通亲戚一般就好。可林太太这样子,许碧又觉得不大舒服了——林太太口口声声都说林老爷惦记苏阮,可一句都没提她自己呢。   当然,昨天苏太太来了,也是这么说的。但苏太太那是有自知之明,她一个继母,便是再说自己如何惦记苏阮,也根本无法取信于人。但林太太又不同,她是舅母,因此这样说话,就总让许碧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我听说宫里的宫人每月都能在宫门口见一次家人——”许碧把应付苏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林太太若想给苏姐姐捎东西,交给清商就行。其实只要林太太和林老爷惦记苏姐姐,苏姐姐心里就高兴了,有没有东西也不打紧。”   林太太显是并不知道宫人这回事,忙问道:“那,有什么东西都能给宫人捎进去么?”   “只要不是犯禁的东西都行。”许碧看林太太这急切模样,心想莫不是她误会了林太太,林太太还真是想给苏阮捎东西?想了想,便又补了一句,“入口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捎。余者,侍卫检查过后便能拿进去的。”   “还要检查?”林太太犹豫起来,“那,那信笺之类也要检查么?”   “这是自然的。总要拆开来看一看才好。”不然倘你要谋反,写个何时举事的纸条子,难道侍卫也不查看就让你送进去了?那皇宫岂不形同虚设?不过这种亲戚的信,无非是说说这几年的惦记,问问苏阮在宫里过得可好之类,便是侍卫看了也无妨的。这些守宫门的嘴牢着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林太太却迟疑了一会儿,又堆起笑容来:“可这信,叫人拆了总归有些不好。且我家也不晓得宫里规矩,万一哪句话写岔了,犯了规矩,倒是给阮姐儿添麻烦。我想着,少夫人跟阮姐儿素来有交情,能不能请少夫人——请少夫人帮着捎封信进去呢?”   许碧略一沉吟:“林太太虑的也是。这白纸黑字的,总归有些不大妥当。不如这样,林太太有什么事说给我听,我进宫去与苏姐姐转述,如此一来,便是有人想生事,也并无证据的。”   林太太听了她头一句话先是一喜,可听到后头,脸色又有些不大好了,勉强笑道:“这,这好些话呢……”   许碧微微一笑:“若是怕我忘了,不如林太太把信给我,我当着您的面儿背熟了,再进宫去背给苏姐姐听。”   林抒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道:“少夫人,我家写给表姐的信,给别人看不大方便。”   许碧越发肯定这信里有毛病了,淡淡一笑:“就是叫我带封信去,到了宫门口,我也得拿出来给侍卫检查。到时候我说不大方便给别人看,这封信大约也就带不进去了。”   林太太忙道:“少夫人是诰命啊。听说皇后娘娘都召见过少夫人的,还赏赐过。少夫人进宫,侍卫难道还敢搜身不成?”一封信,贴身放着,如今天气冷,衣裳穿得又多,谁会发现呢?   许碧轻轻一笑:“苏姐姐在宫里素来守规矩,依我看,林太太就是惦记她,也还是依着宫里的规矩办事才好。如今苏姐姐有孕,未必没有那眼红的盯着她想生事。侍卫是不敢搜身的,可若进了宫里便不好说了。”   林太太不死心地道:“有皇后娘娘照顾,谁敢动少夫人呢?”   许碧懒得再跟她多说了:“正因皇后娘娘赏我脸面,我才更不能违了规矩,否则岂不是给娘娘面上抹黑?林太太不妨回去问问林老爷,宫里的规矩可是这样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信,还非要送到苏阮眼前去?   这话已是跟送客差不多了。林太太犹疑片刻,看许碧没有改口的意思,只得起身道:“既这样,我再回去跟我们老爷商议商议。打扰少夫人了。”   母女两个出了沈府大门,坐上雇来的马车,林抒就有些急了:“娘,这沈少夫人根本不想帮忙,她真的跟表姐有交情?”   林太太叹道:“当初她替你表姐来家里的,若没交情,你表姐不会托她。”   “可她这般,分明是防着咱们,好似咱们会害表姐似的!”林抒说着,想起自己还得了许碧一个荷包,便有些赌气地将荷包扔在座位上。   荷包口子本来系得不牢,被她一掷便散了开来,露出里头一点灿灿金色。   林抒本觉得这荷包轻飘飘的,也没指望有什么好东西,此刻见这金色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来,便见里头是一对赤金莲花耳坠子,份量不重,样式却极精致,正适合年轻女孩儿戴的。   这下,林抒又有些舍不得扔了,半晌才道:“沈家可真是富贵。”平辈之间,出手就是这样精致的赤金耳坠子。想想方才许碧的衣着,林抒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八成新的素绸袄子,不由得有些黯然。   父亲这些年也不见升迁,一年就那么几十两银子,便是加上母亲嫁妆,也不过将将够供哥哥读书罢了。她身上这绸面衣裙还是去年做的,只在节下或出门往别人家做客的时候才穿,这将近一年了也没穿过几回,只下过一次水。   但这绸缎料子,只消洗过一回就不那么鲜亮了。林抒当然也想穿鲜亮的新衣裳,可家里就是这样,有银钱也要留着给哥哥读书用。本来哥哥读书甚有灵性,学里夫子都夸的。若是这次春闱能考中进士,前程便会大好,家里也就跟从前不同了。   可——哥哥春闱落第不说,如今还病了……   林太太心里惦记着儿子,满面愁容,也没怎么听女儿说话便道:“既给你的,你留着戴罢。”   林抒便又有些恼怒起来:“我不要!娘看着融了,给哥哥买点补药也好。”   林太太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微微有点发黄的细软头发:“是给你的,自然你留着。你哥哥——唉,那是心病。”为了供儿子读书,家里对女儿也是有些亏待的,好衣裳好首饰都没有,难得这一对耳坠子,如何还能再抢了她的去?   何况儿子那里,若是不遂了他的心意,就算吃什么仙丹怕也无用。可这事儿——若是苏阮肯出头,苏家那里多半会同意,可她连苏阮的面儿都见不到,要送封书信也送不进去,可有什么法子?   “不然,就交给表姐的丫鬟——”林抒道,“横竖那些侍卫也不认得哥哥。”   “不可!”林太太连忙摆手,“这样事哪里能让旁人知晓?你哥哥将来是要考功名做官的,若是这事被人传出去,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林抒急道:“那还能怎样?哥哥没考中进士,苏家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下回春闱要三年了,苏家也不肯等这么久的。”   林太太愁眉半晌,叹道:“若不然,也只得我豁出脸了。就跟你表姐说,家里跟苏家定了亲,请她赏几样宫里的东西添在聘礼里好看。”   林抒睁大眼睛,不解道:“可咱家跟苏家根本就没……”要是能定亲,哥哥还会病吗?   林太太道:“待拿了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就跟苏家说,这门亲事是阮姐儿的意思,赏下来的东西就是凭证!”   林抒眼睛睁得更大:“这,这行吗?若是被爹知道——若是表姐知道了呢?”   林太太咬牙道:“就豁出我这张脸便是。若是阮姐儿生气,我,我就去庵里念几年经。横竖有你和你哥哥在,你父亲也不会休了我。”   林家母女在马车上怎么商议的,许碧自然不知道,但林家那点子事儿,许碧找了九炼,没两天就给打听出来了。   “林家公子看中了苏家二姑娘,只苏家不肯允亲。苏家姑娘说,若他中了进士,家里就会答应了。谁知——”九炼把手一摊,“林公子去年秋闱名次倒是不错,可春闱却没中。据说是上元节出去看了三天花灯,着了风寒。本是好了的,只是贡院里考试,他分的号房不大好,吹了冷风又勾起病来,便名落孙山了。这不,苏家的亲事不成,林公子至今还在床上病着呢。”   许碧疑惑道:“估摸着这封信不想让人看见,大约就跟此事有关了。但这样事,要告诉苏姐姐做什么?”   九炼嘿嘿笑道:“依小的看,没准林家是想让苏美人做媒,压着苏家定了这门亲呢。苏家这会儿正愁巴结不上,若是苏美人开口,多半就会答应了。”   许碧不由得沉下了脸:“这种事倒想到苏姐姐了。林家也是可笑,一个亲事不成儿子就要生要死,这家教倒也有趣。”上元节出去看三天花灯,没准儿是去约会了吧?看林老爷好像挺规矩的一个人,居然教出这样的儿子来。   九炼抓抓头:“小的瞧着,林老爷未必知道这事儿。只怕是林太太爱子心切,私下里来寻少奶奶的。”   “更糊涂了!”许碧把脸一沉,“若是这位林太太再来,我可真得问问这事了。苏姐姐才有孕,宫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呢,林家帮不上忙也就罢了,休想给她找麻烦!”   “谁给我们少奶奶找麻烦哪?”门帘一掀,沈云殊笑嘻嘻地从外头进来,瞪了一眼九炼,“是不是你小子?”   “不是啊。小的冤枉!”九炼真觉得自己要去敲登闻鼓了。不过他喊完这么一句,看沈云殊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便识趣地自己溜出去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哟,没看少爷都嫌他找麻烦了吗?不是怪他给少奶奶找麻烦,是怪他是个碍眼的麻烦吧?哎,他这差使可真不好干呢。   屋里,许碧倒有点惊讶:“今儿回来得早?”这几天,因为年下大比和明年武举之事,沈云殊回来得都很晚,今天这还没到下衙的时候呢,怎么就提前溜号了?   沈云殊把外衣随手一扔,就往椅子上没甚风度地一瘫:“哎哟,好累啊……”   许碧笑着过去给他捶肩膀:“沈大人辛苦了。大比的差事都办完了吗?”   沈云殊享受着妻子的小拳头在自己肩上没什么力气地敲打,嘿嘿一笑:“原是没办完的。可这不是京卫要推人大比吗?我原也想推举两个有本事的,可郑镇抚说我才到京卫没几天,哪里识得什么人。他倒是在京卫呆了好些年的,自有人举荐。吴佥事和李同知都偏向于他,我这一恼,就指了别的差事出来了。”   “你这坑儿才挖好,他们就往下跳了?”沈云殊也是狡猾,这会儿根本没说什么大比,只说各处驻军里举荐些有军功的,要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呢。估摸着这些人还以为就是跟平常军中演练似的跑个马射射箭,能糊弄得过去就行。等真到了那时候,就有得丢脸了。   “这么好的坑,他们焉何不跳?”沈云殊半闭着眼睛哼哼,“京卫到现在用的居然还是那木头靶子——真要打起仗来,谁跟个靶子似的傻站着让你射啊?”   他近来时常抱怨京卫那些人,因知道他心里早有了主意,许碧也就笑吟吟听了。沈云殊抱怨几句,也舍不得妻子不停地给他捶肩膀——虽然其实也没多大劲儿,比挠痒痒强不了多少,可是妻子还要费力气啊——便坐起身,拉了许碧坐在自己腿上,笑问道:“方才跟九炼说什么呢?少理他。等大比结束,咱们到西山看梅花去。”   许碧忍不住直笑:“你叫他留在家里帮我打听消息的,这会儿又叫我少理他。遇着你这样的主家,九炼是也难做得很。”   沈云殊撇撇嘴,并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刁难九炼:“这是遇着什么事了?有什么消息叫他打听一下也就罢了,要商量事情还得找你夫君呢。”他也想在家里多陪陪美貌娇妻好不好?无奈近来事情太多,就总要轮着九炼那小子来献殷勤了。   许碧哭笑不得:“说林家呢。”遂把九炼打听来的事讲了讲,恨恨道,“当初林家不肯援手也就罢了,毕竟只是舅甥,先为自家着想也是人之常情。可既当初与人无恩,如今就别想着求人帮忙。这林太太倘就这么息了心思倒也罢了,若是敢来提这事儿,我非当面给她个没脸不可!”   沈云殊一撇嘴:“何必要你去与她当面理论,这事儿,先告诉那林老爷,看看他要如何。若是他明白,自家撕掳干净也就罢了,若是再生枝节,自有别的办法。”   “那就有劳沈大人啦。”许碧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便眉开眼笑,“既这样,就先看看林老爷要如何做。这个时候,我也不想叫苏姐姐知道这些事儿,若影响了肚里的孩子可就不好。”后宫之中,能有子女傍身实在太重要,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光是嘴上说有劳就行了吗?”沈云殊不大满意。   “那沈大人说怎么办?”许碧深觉沈云殊如今脸皮越来越厚了。   “居然还要我说,真是没诚意……”沈云殊哼哼了两声,正打算搞点儿闺房之乐,就听知雨在外头道:“少爷,少奶奶,杭州家里有人来送信了。”   许碧猛然想起来:“应该是弟妹生了吧?”算一算,八月里董藏月就该生了。当初离开杭州之前,她已经备了洗三和满月礼要用的小镯子小金锁之类,都留在那边了。结果来京城这一忙活,竟把这事儿都忘记了。要是算算,杭州早就应该有信过来,报知董藏月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了。   到内院来回话的是沈家一个管事媳妇,名叫迎春。按如今的习惯,原是该按她夫家的姓氏来称呼她。比如说她嫁的是沈四,就该叫沈四媳妇才对。但因沈一等人身份特殊,即使在沈家也不大露面,于是对他们媳妇的称呼,就仍旧是唤本人名字了。   迎春从前就是沈家的丫鬟,进了门自然先给沈云殊和许碧行礼,才说起杭州的事儿来。董藏月确实生了,生的还是男孩儿,可是她是七月里生的,也就是说,沈云殊和许碧才离开杭州不久,董藏月就生了。   “这日子不对吧……”许碧稍微一算,觉得这跟预产期也差得太多了。   迎春便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二奶奶是动了胎气,早产了。”生下第三代,全家人的称呼就都跟着往上抬了抬,京城这边还不知晓,杭州那边,沈云安已经当了二爷,董藏月也被称二奶奶了,都把那“少”字儿去了。   “怎么回事?”董藏月这一胎,全家都宝贝得不行,如何就会早产了?   迎春面有难色。沈云殊便重重咳了一声:“有什么话直说便好。”看样子这里头是有些事的,否则不会拖到现在才送来消息,也不会让迎春过来。   迎春原是坐在两人下首的绣墩上,这会儿便连忙站了起来,低声道:“都是剪秋那个不安分的,因见二奶奶有孕,就生了心思……偏二爷念书,没怎么理会她,她嫉妒二奶奶,就在二奶奶面前胡说八道,气得二奶奶动了胎气早产。生下来的哥儿身子弱,请了杭州城里最善治小儿的郎中在家里住着,这好容易养过百日才好些,可郎中说,日后身子总归是要比旁人弱。老爷和夫人想着,不知京城里有没有更好的郎中……”   许碧皱起眉头:“剪秋在二奶奶面前说了什么?”董藏月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便是有什么事,也该看在孩子的份上保重自己,怎么就弄到小产了?   迎春眼睛垂得更低了,低低地道:“剪秋说,二爷那里留着个荷包,是,是当初大奶奶给的见面礼。” 第131章 事发   杭州城那边, 沈府的气氛颇是压抑。   外人只晓得,沈家二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虽生了个儿子, 却因身子不好, 什么洗三满月统统没有办, 弄得好些就等着借此机会给沈家送礼的人都大失所望。   董夫人自是三天两头就往这边来看女儿和外孙,好容易看着外孙过了百日,郎中也说比刚落地时要强得多了,若好生养着当可成年, 纵身子比常人差些,寿数上倒无太大影响的。可外孙这里能稍稍放心, 女儿的情形却让董夫人放不下心来。   “如今珍哥儿已无大碍,瞧着还胖了些,你也不必这般担心。”董藏月是坐了个双月子, 可仍旧没养出点肉来, 董夫人每次来,看见女儿瘦削的脸颊就觉得心疼。   董藏月抿紧了嘴唇。她原是张端正的鹅蛋脸,虽然算不得出色的美人,却是各家夫人们喜欢的那种“有福气”的长相, 线条圆润,带着少女的甜美。可这会儿瘦下去, 线条就有些凌厉,尤其是拉平的嘴角,竟然有点儿刀锋般的感觉。   董夫人很不喜欢女儿现在的样子, 瞧着戾气太重。那剪秋的确可恶得很,但出事第二天,沈夫人就叫人把她狠打一顿丢去了庄子上,如今早就咽气了,坟上说不定都长草了。   剪秋这种东西,自然是死不足惜。但这事儿本身董夫人觉得自己女儿也有不妥之处。一个姨娘罢了,何至于就动了胎气,竟伤了孩子?难道就分不清个轻重缓急?   且如今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时光也不能倒流。既如此,就该把后头的日子过好,好生照看孩子,养好自己的身子,这般终日拉着张脸有何用处?幸好孩子还养住了,若是没养住,又要怎么样呢?   “我这几次来,看你对姑爷也是冷冷淡淡的。”董夫人原是不忍心对女儿说重话的,可女儿总是这么不改,她这个做亲娘的不开口,还有谁会说,“这事儿,依我说,原是你的错。”   董夫人见董藏月并不像是认真在听她说话,脸色便微沉了下来:“这剪秋原就是在姑爷房里,你嫁进来时便知晓的。姑爷可有偏着她,不许你管她?若是没有,那出了此事,本就是你管理无方,如何还要对姑爷发怒?”   顿了顿,董夫人在亲女儿面前,也掏心窝子地说了几句不那么“正大光明”的话:“如今姑爷有愧,怜惜你,你就该借着这机会把姑爷的心拢住才是。可你总这般冷冰冰的——男人哪,愧疚怜惜也都不能长久,你若总这么不知好歹,早晚就把他推开了。瞧你现在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你对着镜子瞧瞧,自己都变成什么模样了!这般满面戾气的样子,谁会喜欢?莫不成,你就要与姑爷成了陌路,不做夫妻了?”   董藏月的面容一直如泥塑木雕一般,直到听见董夫人最后这句“不做夫妻”,嘴唇才颤动了一下,眼圈也红了。董夫人正要再说,旁边伺候的小红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夫人不知,这,这里头的事儿,实在是,实在是没法说的。若单一个姨娘算得了什么,姑娘又怎么会动这么大的气?”   董夫人也觉得自己教导出来的女儿不会如此,立刻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快说!”   小红看了一眼董藏月,才低声把当日剪秋的话说了:“……说什么荷包,分明是说,分明是说二爷心里恋着大奶奶!”这才把董藏月惊得动了胎气。   董夫人也听得面色大变:“真有此事?”   小红哭道:“那荷包是真有的,就在二爷书房的枕头里头掖着呢。”连带着里头的两个小银锞子都未动。   董夫人手脚都有些发凉,但还能掌得住:“可问过姑爷了?”   董藏月这才开了口:“二爷说他与大嫂清清白白,自娶我进门,就是想与我好生过日子的。”   董夫人或有些方正得过于迂腐,却不是蠢人,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沈云安只说他与那许氏之间清白,却并未否认他藏起那个荷包,是对许氏有些心思。难怪自己女儿这副模样,也并非只是因着孩子的缘故。   乍然听闻这样的事,董夫人也有些晴天霹雳之感,稳了稳心才道:“姑爷既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就是你进门这些日子,可曾看见他跟大奶奶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董藏月有些茫然地摇头道:“这倒没有。平日里二爷多在房里读书,大嫂除了去婆婆屋里请安,余者都在自己院子里,便是偶尔见了,大嫂自会回避,不过打声招呼罢了。”   董夫人这心便放下了一些。到底她是年长之人,也要冷静得多。虽说此事论理乃是沈云安不该如此,甚至连这半点心思都不该动。可从另一面说,诗经里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沈云安那个年纪正是慕少艾之时,许氏又生得实在美貌。何况,也是当初沈家之事有些特殊,沈云安乃是代兄迎娶,是他把许氏领进家门的。   心思虽不该有,可若是不曾有什么逾礼的举动,便也还说得过去。何况,沈云安也说了,他想与董藏月好生过日子。若是他前头说的清白是真话,那么后头这话,多半也是真的。   “自你嫁过来,姑爷对你可好?”两家都在杭州城中,董夫人虽不让女儿整日往娘家跑,自己却是年节都可以过来看看的。其实直到董藏月早产之前,董夫人都能看得出来,女儿脸色红润,眉眼带笑,显是过得不错。若沈云安对她不好,断不会是如此模样。   董藏月又点了点头,低声道:“便我有孕,二爷也没往那剪秋房里去。”若不是如此,想来那剪秋也不会如此丧心病狂,竟敢与她说这些话。   董夫人心下便又放松了些,再问:“出了这事,姑爷是如何做的?”   这话其实不必问。一听到女儿出事,董夫人立刻就来了沈家,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过来,自然看见沈云安如何围着女儿和外孙打转了,倒是自己女儿,总是冷冰冰的,不然,董夫人今日也不能说这些话。   果然董藏月喃喃道:“二爷一直守着我……”听说那剪秋被拖下去打的时候,还在喊着沈云安的名字,但沈云安那几日一直守在她和珍哥儿身边,寸步未离。   这下董夫人算是安心了:“那你还要如何?如今看来,姑爷或许是糊涂过一时,可到底也并不曾做什么。自打娶你进门,也是想跟你好生过日子。既如此,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那贱婢从中挑唆,关姑爷何事呢?”   “若他没起过那等心思,剪秋如何能生事?珍哥儿又怎会受这些罪……”董藏月紧握双手,看着孩子不很圆润的小脸,心中难受之极。   “珍哥儿受罪,乃是你的过错。”董夫人却是毫不客气地指责女儿,“我问你,若这剪秋说的都是假的,你待如何?”   “假的?”董藏月一时有些不明白。   董夫人冷笑道:“一个贱婢,嫉妒主母得宠,有意挑唆,自然是什么骇人就要说什么。我问你,若事后发现这荷包是她自己绣的,又自己放两个银锞子进去,再塞在姑爷枕头里呢?你也就全盘信了,且动了胎气。若是那样,今日你又要怨谁?”   董藏月隐约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声道:“可,可这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董夫人毫不客气地问,“若是姑爷成亲前喜欢一个女子,家里却给他定了与咱家的亲事,他从此将那女子放下,一心与你过日子。某天你知晓此事,是不是要与姑爷和离?”   董藏月争辩道:“可那是大嫂,不是外头的女子……”   “倘他放下了,就是身边的人又如何?倘他放不下,哪怕远在天边,就没有再见的一日了?”董夫人训斥女儿道,“为母则强,你既有孕在身,不管那贱婢说什么,你都要先想到你腹中还有个孩子!如何听了她一番胡言乱语,就自己先稳不住了?”   董藏月低头看着珍哥儿,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董夫人叹道:“这事,你本该一听就先把那贱婢拿下,悄悄回了你婆母,立时处置了。如今可好,闹成这样。若是姑爷当初那点糊涂心思传出去,他名声还要不要?你把他的名声毁了,婆家可能容得下你?就是这事儿侥幸没传出去,如今外头都在说你因个姨娘动了胎气,你的名声好不好听?”   董藏月哭道:“明明是他的错,如今却是都说我嫉妒不容人……”   董夫人板着脸道:“自你进了门,姑爷就再不曾往别人房里去,就是你有孕,他也不曾去那贱婢处。既如此,他便确是一心要与你过日子,你何不给那贱婢寻门亲事打发了她?叫她在这院里,又不得见姑爷的面,有那老实的也就罢了,不老实的,难道不觉得你是嫉妒不容人,是要生事的?”   董藏月不说话了。她留着剪秋,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再者有一个剪秋占住了姨娘的位子,日后就是沈夫人也不好再随意往她这里塞人。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董夫人看她这样子便知晓她的心思,叹道:“我晓得,你是看着家里苏氏张狂,生怕自己也遇上这样的事。可你要知道,只要你稳得住,哪个贱婢也越不过你去。可你若自己心思先不正,下头人有样学样,又如何能不生事呢?”   董藏月低头流泪。董夫人抚着她的后背道:“莫哭了。哭坏了身子,谁来照顾珍哥儿?如今事已发了,多说无益。倒是你,不许再这样对姑爷,好生与他说一说——”她压低声音道,“告诉他,若是他心里还惦着别人,不如就和离了。”   小红在旁边吓了一跳:“夫人——”这,这哥儿都生了,剪秋那贱婢也打发了,就是沈夫人那里都因沈云安所为有些抬不起头来,日后想来也不好意思随便插手这院子里的事儿。这般时候,如何能和离呢?   董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红一眼:“瞧,连你这丫头都晓得,这正是好时候。趁着这时候,把话说开了,然后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谁也不许再提从前的事!”   董藏月想了一想:“母亲是说,以退为进?”   董夫人正色道:“以退为进只是小手段,要紧的是你先把自己的心放端正了。正道直行,本就无须那许多手段。”沈云安不过是慕那许氏一点颜色,可他成亲之前都不曾真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还收了剪秋在房里,可见那点情思也不过如此罢了。   既是这样,董藏月能叫他弃了剪秋,自然也能叫他放下对许氏的那点子心思。便是退一万步说,沈云安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又能如何?那许氏与沈云殊夫妻恩爱,杭州城里都晓得的,难道许氏昏了头,还会与小叔子有些什么?恐怕从头到尾,许氏都根本不知沈云安这点子少艾之心罢。   前头本是无路,那悬崖上的花瞧着虽美,却摘不下来。若是身边的花也开得香,又有几个人真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去摘那高处的花呢?若沈云安真有那么疯,也等不到董藏月进门再事发了。剪秋那个贱婢,不过是被挤兑得无处存身,才拿这样事出来挑拨小夫妻的关系罢了。   董藏月年轻,才看着这样事比天大。如董夫人这样的过来人,一定会先保住自己肚里的孩子,便是有泰山崩于前,也没孩子重要!   董夫人劝慰了女儿几句,出去的时候便见沈云安在廊下徘徊,见了她面有惭色:“岳母——”他也觉得有些冤枉,董藏月敬茶那一日,他就决心要放下许碧,好生与妻子过日子了,至于那个荷包,他虽还留着,却是搁在书房柜子里,是剪秋偷偷掖到了他枕头里,又去向董藏月告发的。若不是因此,他大约还狠不下心来就叫剪秋死,毕竟也是伺候了他好几年的人……   可是这话说出来,董藏月根本不信,且说把荷包存在柜子里,与藏在枕头里,又有多大区别呢?可是沈云安觉得,这中间区别很大啊,否则剪秋又何必做这件事呢?   只是这些,沈云安也难以说出口,见了董夫人,也只有惭愧。自他考取秀才之后,董夫人就替他引见了白鹿书院的山长,允他每旬都可去请教功课。   白鹿书院,那是非举人不收的地方,里头从山长到先生,皆是有大学问的人。他只是个秀才,自是进不了书院,但每旬都可去一天向人请教,也是大有进益之事。这若不是有董夫人娘家父亲的面子,沈大将军这个正二品的大将军头衔都是不管用的。   岳家对他不错,他的通房丫鬟却闹出这种事来,沈云安着实觉得有些对不住,见了岳母,不免脸色发红,头也抬不起来。   董夫人见他这样子,倒是松了口气。人若无羞恶之心,那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董夫人遂放缓了声音道:“天气冷了,别在外头站着,快进去罢。”将沈云安轻轻往房门处推了推,看着他逡巡着进去,这才轻轻叹口气,往沈夫人那里去了。   沈夫人也病了一回,主要是气的——剪秋可是她自己挑出来给儿子的。   说起来沈家这几个大丫鬟,紫电青霜,剪春剪秋,俱是沈夫人挑的。她自然有些个私心,那紫电青霜相貌艳丽,心气也高,到了剪春剪秋这里,相貌虽也要好,却不要太过娇媚的,且要老实本分。   谁知到头来真是自己打嘴。紫电青霜固然都出了毛病,可沈云殊那里却没沾她们一毫,不过是把人悄悄处置了就算完。就是当初袁家借着青霜闹了一场,也因着两家原是敌对,并没怎么伤着沈云殊的名声。如今袁家倒了,就更没人提这事儿了,倒是袁胜玄那个通房晚霞跟小厮私奔的事儿,颇是被人津津乐道。   而自己儿子这边,剪春倒是个规矩的,已是嫁了人,只等生了孩子,还可回来做个管事媳妇。可剪秋——从前还是剪秋告诉了她沈云安对许氏那点子私意,她还当剪秋真个忠心,还将她给了儿子,结果如今呢?不但险些害了孙子,就是这事儿倘若传出去一丝半点,沈云安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想到这个,沈夫人就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她当年给儿子挑丫鬟的时候,先把那剪秋拖出来打死!   只可惜时光终究不能倒流,沈夫人也就只能被气病了。听到董夫人又来了,便拉着脸道:“请亲家夫人在外头先坐坐。”   既没法早早儿打死剪秋,沈夫人心里便把许碧拎出来重恨了一回。若不是娶这个狐狸精进门,沈云安何至于就乱了心性?   除了恨许碧,沈夫人对董藏月也有几分不悦。虽说沈云安有些不该有的念头,可终究也没做出什么来,就是那许氏,大约还半点不知呢。且如今沈云殊又去了京城,隔着千里万里,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了。   就这么着,董藏月竟半点儿沉不住气,当时就来了个早产,闹得尽人皆知。这也就是沈大将军不在家中,她当机立断把剪秋处置了,总算是把事情压了下去。否则就为这个,沈云安还不得挨上一顿家法,给打个半死?   沈夫人自觉阖家都对儿媳很不错了。据她所知,儿媳进了门,儿子就再没沾过剪秋的身。就是她这个婆婆,也不曾让儿媳立规矩。这还要怎样?竟不念着平日里的好,只听信那贱婢的话。孩子没生好,不找找自己的错儿,却只冷脸对着丈夫。   这么一想,沈夫人连董夫人都要埋怨上了。这么个贤良人,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却不贤良呢?   “夫人,听说董夫人刚才从二奶奶房里出来,就让二爷进去了。”红罗连忙道,“奴婢看,董夫人倒是劝和的。”   事关沈云安,她可绝不敢煽风点火了。   说起来红罗也觉得自己倒霉得不行。她给自己谋划的亲事已经筹措许久,沈夫人也答应了,可就是放良一事没机会提起。本想趁着二奶奶生下长孙,沈夫人高兴的时候提一提,结果又出了这事儿!   眼看她都二十一了!再拖,再拖连亲事都不知保不保得住了。红罗这时候只盼着沈家和睦兴旺,哪里还敢再想别的呢?   好容易劝了沈夫人出去与董夫人见面,红罗只觉身心俱疲,随口指了件事就溜了出去躲躲懒——沈夫人发脾气的时候,可也不好伺候。   她在路上乱走,忽然就听有人唤了她一声,抬头看去却是香姨娘。   香姨娘如今还在半禁足中,除了每日可去沈云婷院里呆半个时辰,别处都不许去。鹦哥嫁了,百灵因帮着她收买郎中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虽还允在她身边伺候,却是跟她一样,不许乱走一步。且还添了两个婆子,出来进去地跟着她们,形同监视。   “姨娘这是刚看过大姑娘?”红罗随便屈了屈膝就算行过礼,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如今香姨娘算是彻底落魄了,红罗还真没心思怎么搭理她。   “老爷前些日子回来的时候说过,托夫人给大姑娘物色亲事,不知眼下如何了?”香姨娘如今心心念念的,也就这一件事了。眼下沈家在江浙首屈一指,沈云婷纵是庶出,只要用心也能找到好亲事的,怕就怕有人不用心。   虽说沈大将军发了话,可香姨娘依旧不能放心。她如今不能去见沈夫人,见着红罗,自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红罗嗤了一声:“老爷发了话,夫人自然是会用心找的,姨娘只管听好消息就是了。”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呢。   香姨娘拦着她,并不让她立刻就走:“姑娘也知道老爷是发过话的,还要请夫人多多费心才是,到底都是家里的脸面呢。再说,我听说梅二公子也到江浙来做官了?”   红罗已是有些不耐烦,听香姨娘这话隐有些威胁的意思,便笑了一声:“姨娘消息倒是灵通。要说大姑娘这门亲事,怎么也得找比之前梅大公子更好的不是?不过这也真不大容易呢——姨娘可知道,梅大公子一到京城,皇上就授了他六品的官儿,进翰林院编书去了。夫人想着,这六品官儿姨娘尚且不大满意,梅二公子这才是七品,自然更不中姨娘的意了。所以啊,夫人且得好好寻摸寻摸,定要寻一门能让姨娘满意的亲事呢……” 第132章 大比   沈云安这次闹出的这件事, 沈夫人原是根本不想叫别人知道的,这个“别人”里头自然包括了沈云殊夫妻。所以索性连珍哥儿出生都不曾送消息去,只想着等珍哥儿养得壮实些了, 再趁年下往京城送个消息, 只说董藏月不小心动了胎气, 孩子早产,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只是这事着实不小,沈一等人都是做什么的,怎会被沈夫人瞒过去呢?且这事儿又与许碧有关, 沈一等人自然不能隐瞒,一边报知了沈大将军, 一边又叫迎春往京城来送了消息。   “父亲怎么说?”沈云殊一身的低气压,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爷也为难……”迎春小心翼翼地道,“沈叔的意思, 若是这时候处置二爷, 难免传到外头去,倒连累了大奶奶……”沈卓想的是,等过了这一阵子,沈大将军回家, 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沈云安打上一顿,外头人也就不会联想到此事上来了。   这倒不是为着沈云安, 却是为了沈家的脸面,也是为着许碧的名声。毕竟这种事女人总是吃亏的,就算你什么都没干, 也难免被人扣一个行止不端引人绮思的罪名,没处说理去。   许碧点点头,就叫知雨:“带着你迎春姐姐下去歇着。正好这几天把年礼备一备,还要你们捎回去呢。”最后这句话倒是对迎春说的。   迎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向许碧和沈云殊行了礼,才跟着知雨退了下去。自从许碧冒充晚霞去那些倭人处传了假消息之后,自沈卓开始,沈一等人对她的敬重又比从前更高了一级,几乎已经能与沈云殊比肩了。   这事儿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比如迎春这样的就是不知道的。但她却得过丈夫的叮嘱,叫她对大奶奶恭敬再恭敬,不可有半点不敬之心。迎春虽然不知确切原因,但也晓得丈夫是做什么的,自不敢有分毫失礼,连带着对知雨也很是客气。   许碧打发了屋里的丫鬟们,才摸摸沈云殊的脸:“生什么气呢。”   沈云殊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个混球!”   “不过是年轻人有点糊涂心思罢了。”许碧拉过他的手来摸摸拍红了的地方,“他对我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打从弟妹进门,两人也十分和睦,可见就算是年少糊涂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回不过是剪秋嫉妒他们小夫妻和睦,在中间挑唆离间罢了。若说二弟最不该的,还是不该纳这个通房。妾是乱家之源,这话再没错的。”   就是再安分的妾,仅仅是“妾”这种生物本身的存在,就标志着一个家庭内部的不和谐,更不必说有些有不安分的争风吃醋,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那些自以为妻贤妾美,坐享齐人之福的人,不过是两只眼睛根本没看见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罢了。直要等哪一天被这暗流搅进去,搅得粉身碎骨,才会知道厉害呢。   沈云殊嘴唇动了动,想起香姨娘,最终还是无话可说,只是反拉了许碧的手叹道:“你说得对,本就不该纳妾。”若是没有剪秋,沈家这会儿怕是正为了有长孙而一派欢喜呢。   许碧笑嘻嘻地再拍一下马屁:“其实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总有些人明知不对,可是抵不住那点子美□□惑,就只管自己受用了。非有大智慧者不能正己身啊。二弟要是有沈大人一半的智慧,今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沈云殊大笑,圈了妻子入怀,小声道:“要大智慧实在太难,不如娶一只母老虎,河东狮吼,当可抵佛家金刚语。”   许碧顿时瞪起了眼睛:“我是母老虎吗?谁不说我又懦弱又胆小,从来不敢自己拿半分主意的。”   沈云殊哈哈笑道:“对对,你是白兔子。”一只披了兔子皮的母老虎啊。   虽然有了许碧的开解,沈云殊心里还是很不痛快。换了谁,知道弟弟觊觎自己妻子会心里痛快啊,哪怕那只是曾经也不行!   不过京城离杭州太远,沈云殊也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揍沈云安两拳,于是他这股子火气就憋在了心里。如此一来,郑镇抚就倒了楣。   说实在的,郑镇抚完全没有想到,沈云殊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其实真正要说起来,沈云殊也并不是专为他一个挖的坑,他是为京卫,为外头卫所里那些据别人军功为己有的恶习挖的坑,偏偏郑镇抚半点没发觉,就这么一脚结结实实地踩了进去。   于是这会儿,他就只能看着他荐上去的人被那个西北边关来的军士一枪挑下了马背。幸好这大比用的都是木枪,倘是真刀真枪,恐怕这会儿此人已经被戳个透心凉了!饶是如此,他也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旁边响起一阵轰笑之声,还有人的议论声传过来:“连一个回合都抵不过,还敢说自己长于马战呢。我看,还不如我呢!”   郑镇抚脸都要青了。说话这人不知是哪个卫所的,刚才也是被人从步战场子里扔了出来的,现在居然也这么大言不惭?   不过,不过他荐的那个也太不争气了,输就输了,你赶紧从地上起来啊?不过是从马背上跌下来而已,哪就至于摔得爬都爬不起来了?没看皇上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了吗!   沈云殊在一边站着,一脸牙疼的表情,心里却在暗笑。西北来的这三十人里头倒有一半是他亲手用出来的人,就说刚才对阵的这个吧,那劲儿用得真是巧。外人看着,京卫这边的人不过是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而已,其实这一摔绝对不轻。若真是个身手好的,或可借势卸一卸力;又或者是打熬出一身好筋骨的,硬扛一下也能扛住。偏偏郑镇抚荐的此人,两样都不沾边,只是家里拐弯抹角与礼部尚书有些关系罢了。这一下摔在地上,可是够他受的。   京卫指挥使的脸色也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他不是不知道京卫这几年风气不好,可他年纪不小,眼看着就要致仕,很不欲在此时得罪人,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眼下输成这样,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啊!一辈子都平平安安过来了,到了要致仕的时候反丢了脸,这还让他善终吗?   “这名单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指挥使简直都不想再看后头的比武了。每处三十人,他们京卫已经出了二十二人,除了有两个跟对方打了平手,其余二十人居然全都输了!且有那么五六个,输得简直是极其难看。就譬如说眼前这个,到现在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呢。   旁边的吴指挥同知微微欠身,小声道:“都是下头人举荐上来的……”   “谁举荐的!”指挥使一指场中那个被人像死狗一样扶下去的,“这个,是谁举荐的?还有刚才那个被人从木台上扔下来的,又是谁举荐的?”   郑镇抚离得并不远,自然也听见了指挥使的问话,顿时眼前一黑。三十人的名单,那人也不都是他举荐的,他就荐了六个而已。可,可偏偏指挥使问起来的这两个,都是他荐上去的呀!   郑镇抚忍不住转眼看了看旁边的沈云殊。当初弄这个名单的时候,这小子跟他对着干,也想推荐两个人,结果被他挤兑得气呼呼掉头就走,一个人也没举荐上。   当时他还高兴呢,觉得他终于把这个空降来压在他头上的小子压了下去,可是现在——他实在怀疑,这小子当初是不是给他挖了个坑呢?   郑镇抚正想着呢,就有个军士快步过来,向指挥使道:“皇上有令,这些人比完,各处可择一二五品及以上军职者,也出来比一比。”刚才比的是下头小兵,这会儿皇帝要比军官了。   这军士话音刚落,沈云殊便笑道:“郑镇抚经验老辣,属下推荐郑镇抚。”   郑镇抚心里正绷着根儿弦呢,一听这话,本能的反应便是沈云殊又要害他了,当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佥事年轻有为,又是新来京卫,正该立功立威。属下倒是要推荐沈佥事呢。”   指挥使见这两人相互推荐,大有推诿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没等他说话,沈云殊已经躬身笑道:“郑镇抚言之有理,我初来京卫,确是该出力的时候。几位大人若是看得起属下,属下愿出去与其他卫所的兄弟们切磋切磋。”   这倒还是个积极的态度。指挥使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咱们京卫,就让沈佥事出战吧。”   郑镇抚松了口气,转念间却又疑神疑鬼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中了沈云殊的圈套。可指挥使都已然发话了,他若再改口,不说自己脸面过不过得去,单是指挥使那里也不会容他这样指手画脚的。   郑镇抚只得在心中暗暗诅咒,盼沈云殊遇几个硬茬子,最好是被人也打得爬不起来,那才叫趁心如意呢。   刚才许多卫所荐上来的人都被西北军那三十名军士打得落花流水,个个儿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会儿听皇上下令,晓得这是挽回面子的最后机会,遂都打起了精神来。   有几个卫所显然是任人唯亲已成了风气,就连领队而来的军官也拿不出手,自知出去就是丢人,还在那里相互推诿,却不知已被旁边观战的人悄悄记了下来。   不过大部分卫所来的军官手底下还是有些本事的。这会儿谁也不敢徇私了,都把自己这边最能拿得出手的人推了出来,单是这四五十人站出来,瞧着就是个个英武,人人昂扬了。   可皇上看起来并不十分满意,在上头说了几句,便有人牵了十匹马过来,马背上各挂一张弓,十支箭。一内侍大声道:“陛下有旨,欲测诸位大人弓马之技,前头备了百只麻雀,一炷香后放出,谁射得最多,便是此次之魁首。”   当即底下就嗡嗡了起来。这里有四五十人呢,个个都拿上木刀木枪了,皇上却要比骑射。那比就比嘛,就给十匹马是怎么回事?   内侍可不管底下的议论,宣完旨意,立刻一挥手,就见牵马的人把手一松,四面咚咚擂鼓之声,登时惊得那些马匹在场中乱跑起来。   郑镇抚还在莫名其妙:“怎么就给十匹——”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卫佥事打断了:“自然是让他们去争抢这十匹马!”什么皇上要测弓马之技啊,这分明是先测你近身搏杀之能,然后再测弓马骑射之技!   此刻,场中已经有那反应最快的,先动起来了。有人运气不错,离马近些,先便去抢马;有人离马远,就跟身边人先战成了一团。有几个反应迟钝的,已经被人打倒在地,还在发懵呢。   京卫众人,目光自然是都盯在沈云殊身上。   沈云殊运气的确不大好,站在离马匹最远的角落里,不过鼓声才起,他身边已经有两人被他的木枪枪头点在胸口,给“杀”掉了。   此次比武的人都是轻装短打,在前心、后心、小腹、咽喉等要害处各缝了一片浸透了红色染料的毡片,四肢关节处则缝的是浸了黄色染料的毡片,被击中时颜色便会溅开来。如此,倘身上有红色,便是阵亡,若有几处黄色,也是身负重伤,无力再战了。   皇帝用这法子,显然是为避免这些人力量太大,即便用的是木刀木枪,或许也会失手误伤什么的。可这会儿真的战起来,那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呢,胸口就被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这一下对他们来说跟挠痒痒也差不多了,可低头看时心口上已溅开两团鲜红,就此“阵亡”了。   身上十分力道尚未使出一分就阵亡了,这两人一怔之后,心里这个憋屈啊,简直比一拳打在棉花上还叫人难受。有个脾气暴的已经哇哇叫了起来:“你竟偷袭!有种的重新来打过!”   沈云殊却哈哈大笑,□□舞动,在旁边一个想冲出去追马的人脚下一绊,将人放倒,随即一枪尖点在他后心毡片上,刺出一大团鲜红,自己已经从角落这六个人里杀了出去,追着最近的一匹马走了。   此刻场中真是一团混战。反应最迟钝的几个只能骂骂咧咧地拖着一身鲜红退了出来,站在场地边上看别人搏斗了。   这演武场本就是京卫用来阅军之地,是极大的,十匹马乱跑起来都有足够的空间。且这些马看起来可不是宫里那些驯成了木头一般的御马,个个儿还很有些野性。有个福建卫所的千户干翻一个同僚占据了有利地势,可才一脚踏镫,那马儿就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立时便将他甩了下来。   此时场地之中一片混战。有人已经扯住了马缰绳,却被身后杀过来的人逼得只能放手,转身再战;也有人窥着机会欲渔翁得利,已然上了马背,却因骑术不精,控不住马。还有人杀得性起,只顾着跟旁边人战作一团,把抢马的事儿反而忘记了。   眼看着场外台上燃着的那一炷香已经要烧到头了,内侍一挥手,咚咚的鼓声再起,远处已有人拖出几个大鸟笼,准备要放鸟了。   此刻京卫众人都紧盯着沈云殊。这会儿也有不少人看出他是个劲敌,当即便有三五人不约而同凑了过去,将他围在中间。   如今还能在场中站着的都不是庸手,这几人一围,沈云殊便无暇再去追马了。卫佥事大骂道:“这些人是自己也不要马了么?想拉咱们京卫的人垫背是怎么着?”   郑镇抚却是心中趁愿,暗暗念佛,巴不得那香马上燃尽,百只麻雀马上飞光,叫沈云殊一只也捞不着才好!   可惜佛菩萨大概都没听见郑镇抚的祷告,只见场中沈云殊□□抖动,红缨旋转如一片红云一般,晃得面前对敌之人眼睛一花,连忙抡开手中长刀防守,他却是声东击西,自此人身边一闪而过,将另一人绊了个跟斗,自己已经蹿出一步,枪尖在地上用力一戳,人撑着枪杆纵身而起,落在了刚刚自身边跑过的一匹马背上。   那匹马背上原已有人了。这武比场离开笼放鸟之处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了三道高低围栏,还需控马跃过才行。此人夺了一匹马,眼看香已要燃尽,遂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控马上,一时不防,就被沈云殊跳上了马背。   他反应也是极快的,立刻反肘后击,不料才将将一动,腰眼里就是一阵酸麻,整个人都脱了力,被人轻轻抛在地上,勉力抬头看时,便只见一个马屁股在眼前一晃,沈云殊已经拨转马头,直冲围栏了。   这会儿那炷香已经燃尽,鼓声一停,看着笼子的侍卫便将笼门一开,百来只麻雀叽叽喳喳,从笼门一拥而出,四散飞逃。   只是因被几人围堵,沈云殊到底是晚了些,此刻在他前头已经有八人策马先跃过了围栏,此时自然是搭箭就射。沈云殊人马还在半途,一见此情景,当即双手放开缰绳,只用双腿夹着马腹,弯弓搭箭。正当马儿跃起跨越前头围栏之时,沈云殊竟自马鞍上站起,一箭射出,竟是后发先至,箭矢在一群刚刚飞出笼子,尚未来得及散开的麻雀中穿过,带着两只鸟儿一头插进了地面。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前头有几个人手一颤,射出去的箭竟歪了。还有两人不及放箭,先回头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般一箭双鸟。毕竟这距离虽不算太远,可麻雀却是体型小巧,且笼子后头还站着放鸟的侍卫呢,这一箭又要自鸟群最密集处穿过,又要不伤到放鸟之人,却也是不易。更不必说,沈云殊此刻还在马上,还要控着马儿跃过横栏呢。   沈云殊却是毫不分心,腾出一只手将马缰一提,马儿跃过第二道横栏,他也顺势再次搭箭上弦,又一箭穿了两只麻雀,而后坐回马鞍之上,驱着马儿又跃过了最后一道横栏。   此刻麻雀已经四散,沈云殊再次搭箭,箭刚离弦,却是横里又飞过一箭来,不偏不倚将他的箭矢击落。   沈云殊微微一笑,连头都不侧,却是随手就回了一箭。方才以箭击箭的千户刚刚一箭又射出,却听嗖地一声,沈云殊的箭抢在他前头,穿过他瞄准的那只麻雀的肚子,将其击落,他的箭却走了空。   有此人开了先河,顿时也有人不射麻雀,倒盯着旁边人的箭矢。不过这击人箭矢之事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一时间箭矢与麻雀齐飞,转眼间地上就落满了箭枝,余下的麻雀逃过一劫,一哄而散,四处谋生去了。   这些箭矢上俱有各自标记,当下有人拾起各人箭矢,分别计数。不一会儿,便有人高声报道:“先至此地者,四川卫所冷千户。”   立时四川卫所那边就有几声欢呼。冷千户能第一个到,至少证明他身手不错,马术亦是高明。皇上说要考骑射,这骑字儿至少冷千户是露脸的了。至于说到射,应该就是以谁射中麻雀最多为胜了。   郑镇抚等人观战之处就离放鸟儿的地方远一些了,方才那一阵混乱,郑镇抚只看见了沈云殊纵马跃栏的同时还能开弓放箭,心里就已经在骂娘了。这会儿更是暗暗又在心里念着佛,恳求诸天菩萨保佑,千万莫让那姓沈的——他还没发完愿呢,便听那边又高声道:“射中最多者,京卫沈佥事,共中麻雀十一只!”   郑镇抚好玄没一口气噎回去。十支箭,中了十一只麻雀!这些麻雀都是木头做的吗?难道不会躲的?   麻雀当然不是木头的,因为那边已经有人将沈云殊的十支箭高高举起,除了一支箭落空,余者皆中,还有两支箭上各串了两只麻雀,其中一只只被射中翅膀,还在箭枝上扑腾呢。   京卫指挥使这才吁了口气,露了笑容:“年轻人不错啊,总算没叫咱们京卫丢脸。”   旁边卫佥事便笑道:“可不是嘛。刚才咱们输得那么惨,属下还以为今儿必要挨陛下训斥了……”   这么一说,指挥使就想起刚才那惨样了,脸色一沉:“那两人,回去给我查查,究竟是谁荐上来的!”   郑镇抚顿时就觉得腿上一软——这姓沈的,可把他坑惨了! 第133章 风头   这一场大比, 沈云殊在京卫之中可是大出风头。   当然,他早在西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名气,可那会儿他不是一直都在自己父亲手下当差么?总免不了有人觉得他是因为有父亲荫蔽, 才能得了偌多战功的。就算经了江浙数战, 还是有人这么想。   不过大比之后, 就再没人这么说了。事实明摆着,纵然是有父亲做上官能占得不少便宜,沈云殊的本事也是不容小觑。怪道说十七岁上就能做先锋将,瞧瞧人家这手骑射功夫, 怕是跟北狄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啦。   什么?你说他只长于骑射不善水战,所以在江浙立的战功很值得质疑?那好, 京卫指挥使在北海那边摆酒的时候,你去了没有?   摆什么酒?这不是沈佥事在大比里出了风头,替京卫争了脸面, 京卫指挥使高兴, 就在北海边上的入云酒家包了酒楼,把当日参加最后那一场大比的各卫所军官都请来了么。   当时就有两个不大服气的,言来语去的就提到了江浙剿水匪的事儿了。结果呢?当时那位沈佥事就把酒楼窗户推开,指着外头北海子的水道:“不然咱们现在就下去切磋切磋?”   说这话的人是云南卫所的人, 水性是有的,可云南那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京城这会儿可是寒冬腊月哪!北海里头那水,有岸边水浅的地方儿,夜里都会结一层薄薄的冰了。   入云酒家这地方建得实在是好, 一座酒楼,一半儿探在北海水面上,这若是夏日里在此吃酒,将窗户一开,带着水气的凉风就穿堂而过,不用放冰山都十分凉爽。   冬天嘛,也不用怕。酒家自会备下炭火。上好的竹丝炭放在黄铜打造的圆炉之中,里头还搁把香料呢,薰得满楼都是暖香。再加上这酒楼中有上好的酒,尤其是自酿的梨花烧,开坛便香飘满室,入口还有几分甜意,到了腹中却如烧刀子一般,瞬间就会自内而外泛起暖意来。   这酒,文人们不大爱喝,嫌太烈,武将们却极是喜欢的。当时沈佥事喝的就是这种酒,大约是有了些酒意,沈佥事说完那话,没听见那云南卫所的百户回答,索性一步就跨过去,提着衣领就把那人从窗口扔出去了。   说起来那百户也是有些功夫的人,可也不知怎么的,在沈佥事手下竟像被提起了后颈皮的猫似的,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从窗口翻出去了。然后沈佥事哈哈一笑,自己把外衣一脱,也从窗口跟着跳了下去。   下头那就是北海冰冷的水啊。一众武官们都被惊住了,酒也顾不得吃,连声喊着叫下去捞人。结果也用不着捞,等他们奔出酒楼到了岸边上,沈佥事已经拖着那百户从水里上来了。   那百户整个人都快被冻僵了。本来他在这等季节来到京城就怕冷,身上难免穿得厚了些,这一进水自然跟坠了多少石头似的。再加上水冷,他甫一落水就抽了筋,被沈佥事拖上来的时候当真是如同死狗,腿还在抽抽呢,被云南的同僚七手八脚抬进屋里,又是扒衣裳又是灌姜汤,好容易才倒过气来。   倒是沈佥事,豪迈地当场就把身上湿透的中衣一脱,只见蜂蜜色的肌肤裹着一身腱子肉,真个叫精壮。且那身上,长的短的深的浅的,足有十来处伤疤。单看这些伤痕,就晓得他那累累军功,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有这么一出,那些武将们里头倒有大半觉得心服,便有些不服的,也不敢说话了,生怕也被扔到北海里去。于是,沈佥事继大比之后,再次一跃成名,狠狠在京城这些武将人家里风光了一回。   不过,出尽风头的沈佥事,回家之后就没有那么风光了。   “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就敢往北海里头跳!”许碧恨不得抽眼前这人几巴掌。要不是时下讲究快过年了不能说晦气话,她简直就要骂人啦。   沈云殊整个人都浸在浴桶之中,被热水蒸得满脸通红,扒着桶边儿赔笑:“其实跳下去就上来了,也没在水里呆多久。再说,我下去之前,还灌了几口酒。”   许碧抬手就在他肩膀上打了一巴掌:“灌酒难道是什么好事?”酒精肝了解一下?   这一声清脆的声音直传到净房外头,刚刚送沈云殊回来的五炼九炼还没走呢,就听见这么一声,伴着许碧的责备,这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头的人自然就能猜到了。   九炼瞥了五炼一眼。五炼木着一张脸。两人都装做听不见,连忙就溜出去了。他们今晚都跟着沈云殊呢,若是大奶奶一会儿想起来,要问问他们是怎么伺候的就把人伺候到北海里头去了,那他们俩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许碧倒是压根没想起来要问他们两个的罪。沈云殊素来有主意,五炼九炼哪儿管得着他呢?   “这会儿是什么天气?院子里的水缸,早晨起来看看都是一层薄冰!”许碧气得没法儿说,只好又给了沈云殊肩膀上一巴掌,“你下水前还喝酒!若是在水里酒劲儿上头,怎么办?”酒后游泳,很容易出事好不好!   沈云殊连忙往水里缩了缩,赔笑道:“其实就喝了两口,就为暖身子的。以前在西北,这样的天气真不算什么。那地儿虽少见这么多水,可有那沼泽地,冬天那掺泥带水的,比这还冷呢……”   许碧一阵心疼:“实在打起仗来没办法也就罢了,哪儿有你自己还往水里跳的?现在年轻不觉得怎样,这寒气进了骨头落下病根,将来还不是你受罪!”风湿类风湿了解一下?老寒腿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本来身上就有伤,要再加上这个,将来不知他要遭多少罪了!   “王太医来了没有?”许碧一边说,仿佛就看见了沈云殊年老之时曲背弯腰的辛苦劲儿,转头冲着窗外喊了一声。   知雨忙答道:“已经去请了。”   “怎么还叫了王太医?”沈云殊吓一跳,“我这也没事啊。从水里一起来就先灌了一大碗姜汤,并没受寒哪。”   什么时候往水里跳一下,还要请太医了?当然,媳妇儿这么关心他,他是很高兴啦,可请了王平那个家伙来,多半又要吃药了。那什么,其实他真是很不喜欢吃药啊……   许碧压根不理他,把人在热水里狠狠地泡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拖出来,王太医已经来了。   自来京城就忙得要命,且也不好叫人看出来沈家与王太医的关系,故而沈云殊来了京城还没去看过王太医,今儿头一回见面就是叫人家来看病的,沈云殊也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王太医还是原来那副把脸板得跟门板似的模样,进来先把沈云殊那张被热水蒸得红光满面的脸打量了一下,慢悠悠道:“沈大人看着也不像有病的样儿啊……”   沈云殊大为赞同:“我也觉得我没事,可家里媳妇非得请你过来……”   王太医翻个白眼:“显摆你有媳妇是不是?”   沈云殊刚哈哈一笑,王太医已经转向许碧:“既然是少夫人请我过来的,那请问少夫人,是要叫我开什么药呢?黄连汤要不要?”   许碧被他逗得一笑:“黄连汤就算了,祛寒拔湿的膏药,恐怕要王太医多开两帖了。”   王太医倒有些奇怪:“膏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膏药了?   不过听许碧把沈云殊勇跳北海的事迹这么一说,王太医马上就赞同了:“少夫人说的很是!不单是膏药,还要吃几天汤药才好。这先把寒气去一去。例来冬病夏治,待明年天暖了,我再好好开个方子,仔细治到秋时,把这病根儿去一去才好。”   沈云殊瞅着许碧出去叫人准备东西,连忙拉了王太医一把:“如何还要吃汤药?你可别趁机坑我!”   王太医翻他一个大白眼:“别不知好歹了!少夫人说得对,你别仗着年轻不知保养,等过了五十岁,有你受罪的时候!我这里给你做几帖好膏药,大将军那里也能用,只是这汤药方子,不把脉不好用的。几时大将军若回京,你赶紧叫我过来把把脉,也好生治一治才是。”   沈云殊叹道:“膏药的事,我也想着父亲呢。他怕是要在江浙多留几年了,那边委实潮湿,他还有旧伤,正要好生治一治。不过我这里——哎,这汤药还非喝不可吗?”   王太医要被他气笑了:“不然我问问少夫人?”   沈云殊立刻怂了:“罢了罢了,你开来我喝就是,只是少加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   王太医恨不得啐他一脸:“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良药苦口懂不懂?哎,说起来,我家药堂的郎中昨儿去一家人家看伤,说是家里公子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被打了板子。我怎么听说,那家人姓林,好像是宫里苏美人的什么亲戚呢?”   沈云殊嘿嘿一笑:“你消息何苦那么灵通?”   王太医又翻了个白眼:“当我愿意打听呢,这不是他家请了我家的郎中么。要不是因着皇上命我伺候明玉阁,我才不管这许多闲事。究竟怎么着,要不要我向苏美人透点消息?”   沈云殊沉吟片刻,道:“既然事都闹出来了,你去诊脉的时候略提一提也罢。也不必多说,只说你听到的事也就是了。”   王太医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事儿难道是你做的手脚?林家碍着你什么了?那可是苏美人的舅家,你打狗也看看主人面。”   沈云殊叹道:“我打什么狗,林家与我八竿子扯不着。不过是我媳妇儿怕他们生出些不大好的心思来,让苏美人动了气,才预先把这事儿挑出来罢了。”   林家正如王太医所说,是动了板子。   林捷卧在床上,脸色苍白。林大太太坐在床边,两眼红肿得跟烂桃儿一般:“你怎这般不谨慎,竟叫你父亲知道了?瞧瞧,瞧瞧这打的!你就不能服个软儿?”   林捷睁开眼睛,还是一脸倔强模样:“我春闱落第,只是运气不好,分到一个破败的考房罢了,与苏姑娘何干!我们两家还是姻亲,有表妹在宫里,这桩亲事有何不好?”   林太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考房虽破败,可相同的考房也有,一样住着这样的考房,也不是人人都病了。还是因着林捷正月里那次大病,又急着应春闱,不等这病养好就又日夜苦读,虚了身子。而正月里那场病,则是因他一连三天都出去看花灯,不小心着了凉之故……   这么想想,林太太不能不有些怨那位苏姑娘。   林捷为何正月里三天灯节都出去?就是因为苏姑娘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门,所以林捷就每天都去苏家不远处等着,就为了苏姑娘出来看灯,两人能来个“偶遇”。结果等了三天,倒是偶遇上了,可林捷也着了凉。   这事儿,搁哪个当娘的身上,都忍不住要埋怨那个“小狐狸精”,而绝不会想把她娶进门当儿媳妇。更不必说那苏姑娘还说什么非进士不嫁呢。   “她这明摆着就是嫌弃咱们家呢,若是真心与你好,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林太太真是苦口婆心,恨不能儿子马上就醒悟,“你瞧瞧,自你落了榜,她可有来看过你一次?真与你好,如何会不闻不问?”   无奈林捷却像是牛角尖钻到了底:“她那般说,一则是她家里势利,她自己做不得主;二则也是知道我有这才华的——若不是运气不好,我原该能中的——明知我能中,这话自然说得。只恨我如今没中——她一个姑娘家,出门看个花灯尚且不能自主,又如何能来看我?”   “可如今苏家不允这门亲事啊!”林太太气苦,“且苏家已在给她议亲了。她若有心,就该等你下次春闱,如今,这可算什么呢?”自己这傻儿子,怎么就是看不清楚呢?   林捷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她有什么法子?我若叫她等我春闱,空口白话就要耽搁她三年青春,这才是骗人呢。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我想法子去求亲才好。”   “可咱不是没透过话,人家不允啊!”林太太真是愁死了。   “娘,你得请媒人正式去苏家提亲啊。”林捷也急呢,“这三媒六聘,都少不得啊!你和爹爹都去,还有表妹的情面,苏家必会考虑的。”   “你爹他——”林太太又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事儿一捅出来,林老爷是勃然大怒,说儿子不守礼法,看起来还很想骂苏家姑娘一句不知廉耻,若说让他去苏家提亲,那是再也休想的。   至于说宫里苏阮的情面——呃,她还没有求得来啊……可是之前儿子病的时候,她为着叫儿子安心养病,撒谎说已经托人往宫里送信了,如今,这是叫她再承认自己是说谎么?可林捷这病刚好又挨了打,若是听了这话再病了如何是好?   林太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操碎了,好容易安抚了林捷睡下,到了外屋就见林抒还等在那里,已经困得直打瞌睡了。   “困了就去睡罢。”林太太看见女儿这样,也觉心疼,“你若再病了,娘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不会病的。”林抒抹了抹脸,“娘,哥哥怎么说?”   “他还是非要娶那苏姑娘不可……”林太太也是被逼无奈了,“还是往宫里送信罢。”   林抒想了想:“娘是说,去寻那沈少夫人?”   “不成!”林太太断然道,“那沈家消息灵通,若说与他们,说不得他们还要打听打听……”只要一打听,就知道苏林两家根本没定亲事呀。还是把信交给那清商的好,至少清商在宫里,不晓得外头的事。   “那……”林抒犹豫着,“咱们真要……”真要骗表姐吗?再说,表姐现在可是宫里的娘娘了,万一表姐一生气,让皇上治她们欺君之罪怎么办?   “哪会是什么欺君之罪。”这个,林太太就比女儿明白多了,“你表姐虽是娘娘,可不过是个美人罢了。若拿到外头来自是听着唬人,可在宫里头,那往上数还有婕妤、九嫔、四妃呢,离着欺君,那就更差得远了。且,听说皇上也没有偏宠哪个妃嫔,宫里最得脸的就是贤妃和袁昭仪,往下数还有皇长子的生母,你表姐……”既没听说有什么宠爱,又没有高位份,如今连孩子都还没生出来,哪里就在皇上面前有多少脸面了呢?   “就这么办了。”林太太也是被儿子逼得没了法子,“你表姐开了口,你爹爹也就没话说了。不然,怕他还要打你哥哥呢。”若是把儿子打出个好歹来,她还指望谁去?   就是给宫女捎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林太太一边安抚儿子,一边自去宫门打听,忙忙活活的,才把信送进去,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林家往宫里捎信的事儿,自然没能瞒过沈云殊,并且被他立刻告诉了家里媳妇儿,以将功赎罪——没错,自打他跳了一回北海,在京卫里虽然成了风云人物,在家里却丧失了许多威信和地位呢。   比如说眼下吧,今儿就是除夕了,年夜饭还没吃上,他先得泡药汤子。这当然是王太医的方子,每十日一次药浴,先泡三回,等明年夏天,就得泡足三伏了。泡完药汤还要贴膏药,弄得他最近身上总有股子药味儿,颇有些人疑心他在上次大比里受了点伤什么的,只是硬撑着不肯显出来而已。   当然这也没啥不好。至少指挥使大人就认定他是顶着伤跳的北海,就为不叫人看轻他们京卫,所以对他格外关爱。至于看他不顺眼的人嘛,自打郑镇抚被指挥使寻了个错处贬出京城,到岭南卫所去当了个百户之后,就没多少人敢明目张胆传他坏话了。   不过呢,在外头风光无限的沈佥事,这会儿还是老老实实泡在浴桶里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媳妇儿说话:“只是不知道,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许碧拉一拉搭在浴桶上的毛巾,不让桶里头的热气散得太快:“横竖王太医都把话递过去了,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苏姐姐心里有数就成。倒是她如今身子怎样?”   沈云殊打个呵欠:“听说挺不错。王太医说,苏美人极遵医嘱的,性子又平和,胎相自然也平稳。如今皇后早不必她去问安,平日就是在自己宫里走走,胃口也不错。不过前几日,苏美人问过他,说如今出了三个月,若胎已坐稳,她能不能去交泰殿请安。”   “苏姐姐是个谨慎人。”许碧叹口气,“其实走路去请个安没什么……”孕妇并不是不能走路,怕的倒是你走在路上,有些居心叵测的人出妖蛾子。   “其实也未见得就怎样。”沈云殊从王太医处自然能得到点第一手的消息,“如今宫里都在盯着皇次子呢。皇次子都两个多月了,还养在长春宫呢。”   “贤妃自己位份足够,自然是舍不得把孩子给别人养的。”再说,贤妃姓梅。说句不要脸的话,就算她不把孩子给皇后养,将来皇后难道就不扶持她所生的孩儿了?   沈云殊冷笑:“既想沾中宫的光,又舍不得孩子……”梅贤妃这如意算盘真是打得叮当响。只是天下总没有这样的好事,都由着你一个人把便宜占尽了的。   许碧摆摆手:“罢了,这都是皇上家里的事了。倒是苏姐姐这里若是没人盯着,那才是福气。好好地生个孩儿,平平安安养大,将来也少不了他的。”看佑王府就知道了,日子过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哦,如果府里没有一个袁胜莲,可能会更好些。   打从袁胜莲在杭州投诚起,这转眼都快一年了呢,也没见她再有什么动静,倒是跟袁胜兰渐渐地姐妹情深起来,虽没个诰命身份,但却时常能进宫,恐怕初一外命妇们进宫朝贺,她也会跟着佑王妃呢。 第134章 朝贺   其实过年这件事, 对于官员和诰命们来说,实在是个体力活儿。无他,大年初一, 要朝贺。   能进宫朝贺, 尤其是能进后宫朝贺太后与皇后娘娘的, 那都还颇得有点身份才行。也就是说,必须要是诰命,才有进宫的资格。   虽然说起来,本朝只要男人有了品级, 家中女眷也就能有相应的品级,但那只是说说而已。全国六七品的小官儿有多少?简直是车载斗量, 哪里就挨个给你发诰命呢?因此第一条,这官员其实得做到五品,才有资格为家里人请封诰命。至于那些一辈子止步六七品的芝麻官儿, 就甭想了。顶多是外人为了示以尊敬, 管你们家女眷叫一声“安人”或“老安人”,听个高兴罢了。   那么,是不是你上了请封的折子,朝廷就立马给你的妻子或母亲发诰命呢?那当然也是没有的。诰命虽然只是虚衔, 可朝廷也是要发俸禄的。要出钱的事儿,你说谁会那么痛快?因此, 朝廷一般是几年才统一发那么一回,若是错过了这一回,想让礼部单独给你发诰命?那得有特殊情况。   若不然, 当初许碧的诰命,那还是皇帝趁着许瑶有孕,才把这事儿叫礼部去办的呢。若是没皇上发话,礼部谁那么好心呐。   如此说来,诰命是难得的,因此能进宫,这就是有身份的意思啊,十分之荣耀的。   但是荣耀归荣耀……辛苦,还是很辛苦的。   许碧是天不亮就到了宫门的,当然,是夫妻两个一同出来,然后男往前朝,女往后宫,都等着去吧。宫门天不亮是不会开的,但是并没人敢等宫门开了再去,所以首先你就得在宫门外头等上一半个时辰。   这还好,因为各家都有马车,总还能挡风挡雪的。苦的倒是进了宫之后。譬如说现在,他们就在宁寿宫这里吹冷风呢。   宁寿宫的前殿就那么大,总共也安置不下多少人,许碧到现在还是五品的诰命,因此还轮不到殿内,就只能在院子里站着。看看身边,能跟她并肩的至少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甚至还有头发花白了的,如她这样未满双十的,简直凤毛麟角。   也亏得年轻火力壮。诰命服这个东西真是……看着很华丽很漂亮的样子,但在夏天呢,它太厚了不透气,到了冬天,它里面又穿不了多少衣裳,而且绸缎的料子还不挡风……许碧揣着手炉,脚下穿着厚厚的绵袜和毛皮靴子,袖子里还揣了一小荷包紫姜,冷了就往嘴里含一片。   自己还年轻都这样,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诰命们更不知有多辛苦了,偏偏这样的时候,再没人肯不来的。就算含着参片,也得坚持到底才行,大不了朝贺完了就回家躺着。   若是按前朝的规矩,既有太后又有皇后,诰命们就得先在宁寿宫朝贺过太后,再去交泰殿朝贺皇后,冷风都得吹两回。幸好皇后娘娘仁爱,众诰命们在宁寿宫朝贺过后,可以跟着来请安的皇后娘娘与众妃嫔们一起去交泰殿,马上就能朝贺皇后娘娘,省掉了再等待的过程。   就这一条,不知多少人在心里暗暗称颂呢。   饶是如此,这一通折腾下来,也有些年纪大的老诰命们有些受不住。皇后早叫人在偏殿备下了姜汤之类,撑不住的人可以先到偏殿歇歇再走,余者这些诰命里头,皇后也留了一些人多坐一会儿说说话什么的。   这样的若不是重臣的母亲妻子,就是宫内妃嫔的亲人了。许碧很幸运地忝居此列,在交泰殿靠近门口的地方得了个座儿。   没错,就是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许夫人,就坐她旁边呢。虽然说看在你们是宫中妃嫔的亲人份上可以留下来,但可没说你们就能坐到妃嫔们身边去。离得远吗?话没法说,彼此眼神交流一下吧,或者也可以让宫人稍微传几句话。要是觉得这样不好,那没别的办法,或者叫家里男人努力进取,给你们挣更高级的诰命,或者叫宫里的女儿争气点,能自掌一宫,到时候也能带你们去自己宫里说说话了。   总之就目前来说,许夫人还是只能跟许碧一起,坐在殿门口。   许夫人年纪还不算大,但身子却不怎么很强健,这一通折腾,脸色也不大好看。许碧看她这样儿,只好把自己的手炉给了她,连带着剩下的半荷包紫姜片:“若是撑不住,不妨向娘娘告声罪罢。”真要让许夫人厥这儿,她还得演一出母慈女孝呢。   许夫人却是直摇头:“我并没事的。”好容易能进宫看闺女一回,她还没见着皇长子呢,怎么肯走?再说她年纪也不是很大,缓一缓就好了。   许碧也就不言语了,往前头妃嫔们的座位看了一眼。她很想跟苏阮说说话的,但苏阮因有身孕不大舒服,在宁寿宫请过安之后,皇后就叫人送她回自己住处了。许碧也只远远看了一眼,觉得苏阮的脸色确实不是太好。   除了苏阮,其余妃嫔倒都在此处,许瑶坐在顾充媛下首,却不曾往许夫人这里看,只不停地往侧殿瞧。便有位诰命笑道:“怎么没见两位殿下呢?”   这位是吏部尚书的夫人。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尚书夫人穿的是一品诰命服,坐的位置也极靠前,与佑王妃平级,说话自然也就可以随意一些。   皇后便笑道:“小孩子贪睡,不叫他们起得那般早,只这会儿怕也该过来了。”   下面的诰命夫人们便纷纷表示赞同,有几位还说起自家的小孩子,无非是说小时候如何赖床的话,虽说不无拍皇后马屁的嫌疑,但因说的也都是实事,听着倒也有点趣味。   殿中人正说说笑笑,侧门处便有人进来回禀:“两位皇子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两个皇子都是乳-母抱进来的。皇长子如今一岁多,正是想要自己走路的时候,一进殿就不要乳-母抱,自己倒腾着两条小腿,跟小鸭子似的走到皇后面前,团了小手往垫子上拜:“给母后请安。”   天冷,皇长子穿得也多,往下一拜就跟个大红小球相似,瞧着好不喜庆可爱。皇后都笑得不行,忙叫宫人:“快扶起来,可别跌了。”又亲手拿了一枚羊脂白玉的压胜钱与他系在颈间。   皇次子太小,由乳-母抱着代为行礼,大约这时候对他来说还是起得太早了,一双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还对着皇后打了个小呵欠,又引起诰命们一番欢笑夸赞。   皇后也拿了一枚压胜钱系在他颈上,又伸手笑道:“让本宫抱抱。”   乳-母连忙将皇次子递过去,梅若婉在一旁笑道:“娘娘仔细,这小子可顽皮了,别尿到娘娘身上。”   皇后已经抱了皇次子在怀里,闻言微微一笑:“这么小的孩子,自然是顽皮些才好,顽皮才有精神,本宫瞧着就喜欢。”   袁胜兰在一旁,已经招手把皇长子叫到了自己身边,也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等耀哥儿搬到交泰殿来住,皇后娘娘还怕没时间抱么?”   一时间交泰殿里众人都安静了片刻。就是宫外的诰命们都知道,直到如今,皇次子还是养在长春宫,且看起来丝毫没有搬到交泰殿去的意思呢。这会儿袁胜兰提起这话来,简直是明晃晃的挑拨了。   在座的承恩侯夫人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这件事儿,起初其实还是她提出来的,说是梅若婉生了儿子,就由梅皇后抱去中宫抚养,日后这孩子有此出身,要争东宫之位便容易得多。可小女儿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孩子生下来却不提这事儿了,弄得承恩侯夫人现在在大女儿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皇后倒是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昭仪是有经验的。不过你还年轻,也不要光顾着皎哥儿,还是要尽快给皇上生个一儿半女的才好。”   袁胜兰脸色顿时就青了。难道她不想生?可她就是生不出来怎么办?叫了御医来调理身体,御医都说她身子好得很,只要放宽心怀,自然能有孕。可是她抱养皇长子都这么久了,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都说儿女要看缘分,这缘分到底什么时候来呢?   当然,皇后也没孩子,可是皇后还有妹妹在宫里,这个妹妹还给她生了儿子!可她却是自己一个人,皇后可以这么轻松地叫别人给皇上生儿育女,她却不能!   袁胜兰心中气恼,便觉得头有些晕眩起来,肋下也有些胀痛。她毕竟不是个会遮掩心思的人,虽知这是朝贺的日子,仍强撑着坐着,脸色却难看起来。   皇后只管逗弄皇次子,梅若婉倒是瞅着她的脸色笑道:“袁昭仪可是刚才受了风?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回去歇着罢。这大年下的也不好宣太医,倒是自己保重些的好。”   如今梅若婉是贤妃了,与袁胜兰说话就更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袁胜兰心里更是恼怒,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团棉花堵着似的,且那团棉花还在增加,一直升到喉咙里,刚要索性就开口告退,一张嘴便干呕了一下。   这下满殿的人都愣了一下,当即便有人小声道:“该不会是——”该不会就这么巧,梅皇后才说袁胜兰无孕,袁胜兰就怀上了吧?   梅若婉脸色也有些发沉,道:“昭仪这是怎么了?可要宣太医?”   袁胜兰心中也是又惊又喜,但今儿是大年初一,按习俗也没有这时候宣太医的。何况这满殿都是诰命们,若是万一诊出不是,她这脸要往哪儿放?   这般一想,袁胜兰破天荒地压住了自己的脾气,道:“哪有这会儿宣太医的,贤妃虽是好心,我却不敢没了规矩。想是今早呛了风,回去吃一丸平胃气的药也就是了。”等回去,她自可以悄悄宣个太医来把把脉,何必要闹得这么人尽皆知的,倒叫梅氏看笑话!   袁胜兰这一呕,殿内一众妃嫔诰命们简直是来了个众生百态,活脱脱一场大戏。许碧却没像别人一般注意袁胜兰,她倒是一直在盯着袁胜莲看。   是的,袁胜莲今日也进宫了。说起来她一个无品无级的侍妾,这种场合根本无立足之地,可她偏是跟着佑王妃进了宫,虽然只捞到一个小杌子,还是坐在佑王妃后头,连个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可毕竟也是进宫了。   这实在是份儿本事。许碧忍不住就一直盯着她看,心里暗暗琢磨,只怕袁胜莲当初投诚时说的那话还真不是吹牛,她用那种方式进的佑王府,如今都能跟着佑王妃进宫,至少若是换了袁胜兰,那是肯定做不到的。   正因为一直盯着袁胜莲,于是许碧还真发现了一点儿别人都没发现的事儿——袁胜兰呕吐的时候,袁胜莲先是抬眼瞥了她一眼,随即向斜对面的许瑶看了过去;而许瑶也把目光向袁胜莲投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袁胜莲便垂下眼睛,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许碧在瞬间就脑补出了三千字。为什么袁胜兰疑似怀孕,袁胜莲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她早知道了?不不,看袁胜兰的模样,显然自己也是有些惊疑不定,并非事先知晓,那袁胜莲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就算袁胜莲知道吧,她又为什么会跟许瑶眉来眼去,这是唱的哪一出?   因袁胜兰折腾了这么一下,梅皇后也有些无心再与众人谈天说笑了。能留在这殿内的诰命们哪个不是善于察颜观色的,立时便有年纪大些的以身体疲劳为由告退,梅皇后顺水推舟地允了,众人便纷纷起身,自交泰殿内散了出来。   许夫人到最后也没捞着跟许瑶说句话,可满肚子的话又忍不住,便拉住了许碧:“你看,袁昭仪可是有喜了?”   这许碧哪儿知道?呕吐固然是怀孕的重要特征之一,可并不是所有的呕吐都是怀孕,没准儿还是胃病或咽炎呢。   但这话许碧当然不会说:“总要请了太医来诊过脉才能确定。”   “今儿是初一,正月里也不宜宣太医……”许夫人真是急死了,“若是袁昭仪有孕,怕也不好再抚养大殿下了吧……”   许碧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袁胜兰本来也没多么喜欢皇长子,从皇长子明显跟她并不亲昵就能看出来,她不过是想占着皇长子,弄个孩子在自己宫里,跟梅皇后姐妹两个别苗头罢了。   可别人的孩子总不如自己的好。倘若袁胜兰自己有了孩子,多半也就不稀罕皇长子了。所以这才是袁胜莲跟许瑶眉来眼去的原因?袁胜莲乐见许瑶再抱回皇长子?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的?   这些话,许碧当然不会跟许夫人说。许夫人也发觉自己有些失言,毕竟眼下袁胜兰还没说不养皇长子呢,她这话若是被传到袁胜兰耳朵里,恐怕袁胜兰就是再不喜皇长子,也会占着不撒手了。   一念及此,许夫人连忙就换了话题:“初三总要带姑爷回来吃顿饭吧?路氏都盼着你回来呢。”   许碧嘴角抽了抽。盼什么盼啊。路姨娘在庵里呆着,她随时想看她都能过去,倒是许家,年前好说歹说的硬把路姨娘接了回去,不就是怕她初三的时候不肯回娘家么?   回就回吧,反正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只要跟许家保持礼节上来的来往就行了,至于说许家想打她什么主意,那也得看她肯不肯让人打呢。   诰命们都出了宫,承恩侯夫人却是与梅若婉一起去了长春宫。皇次子的困劲儿过去了,在乳-母怀里转着大眼睛四处地看。他是个很好性子的孩子,也不爱哭,承恩侯夫人看着就爱得了不得,亲自接过来抱了,打发了人下去,才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抱到交泰殿去?”   梅若婉就噘起了嘴,把皇次子抢在怀里,拉了脸道:“我自己的孩儿,为何要送去别人处!”   承恩侯夫人皱眉道:“什么叫别人?那是你姐姐!还是中宫皇后!耀哥儿让她养着,将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梅若婉抱了皇次子轻轻摇晃,看他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定定地瞅着她,小嘴巴咧开一点像是在笑,就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般:“就是姐姐不抱耀哥儿去养,谁还能越过他不成?皎哥儿再怎么说,生母也不过是个婕妤!”   承恩侯夫人急道:“那袁昭仪今儿那模样你难道没看见?若是她有孕,生了儿子呢?”   梅若婉抿了抿嘴:“那也在耀哥儿后头呢。长幼有序!”   “胡说!”承恩侯夫人有点恼了,“莫说这等不知轻重的话!袁家再是倒了,上头还有太后呢!若说长幼有序,大殿下才是长子;若从生母这里论,将来袁昭仪若生了儿子,只怕这位份一提就提到你前头去了!这般算来,咱们耀哥儿论长论贵都占不着,不叫他在你姐姐那里占个嫡字儿,如何能入主东宫!”   虽说不是皇后所生,但自幼养在嫡母膝下的孩子,论出身就是要比同是庶出的兄弟们贵重几分,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梅若婉被母亲说得无言以对,便红了眼圈:“我也是舍不得。这是我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舍得送与别人?”   承恩侯夫人被她哭得心里一阵阵难受,叹道:“这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再说,你们是姐妹,养在交泰殿里,莫不是你还见不着了?”   梅若婉拿帕子掩了脸,从指缝里瞥了母亲一眼,细声细气地道:“就算养在我这里,姐姐想见也随时就过来了,倒是若养在交泰殿,我怎好整日往中宫跑呢?母亲何不与姐姐说说,把耀哥儿先记在她名下,等耀哥儿开蒙,就送到交泰殿去让姐姐来教。”   这话连承恩侯夫人都没法接了,半晌才道:“这怎么成……”记在梅皇后名下,却不让梅皇后养?承恩侯夫人就是偏心小女儿,也觉得委实有点太过了。   梅若婉就倚在承恩侯夫人身上,把皇次子举到她面前:“如何不成?母亲快看,我一抱,这孩子就笑,是知道我是他亲娘呢。姐姐到底不曾生养过,哪知道这母子分离的苦处。再说,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姐姐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比我疼他更甚。若是送去交泰殿,不说别的,单是换了地方,少不得就要哭。母亲是不知道,皇长子当初送去袁氏处养,听说是夜夜都哭,病了好几场呢。母亲难道舍得你外孙也这般折腾?”   承恩侯夫人看着白胖胖的外孙,如何舍得?梅若婉把孩子塞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肩膀撒娇:“母亲就帮我与姐姐说一说罢。待耀哥儿大些,换了地方也能适应,姐姐再接过去养也不晚哪。”   承恩侯夫人被女儿晃得发晕,只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便豁出这张老脸去与你姐姐说说。只是等耀哥儿大了,你可不能再变卦了。”   承恩侯夫人出了长春宫,便又去了交泰殿,并不提梅若婉,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孩子实是太小了,到底还是在亲娘身边安心。若搬过来,你自然会待他好,可这母子连心,那血脉感应是比不得的。就似你小时候,总不要别人哄你睡,一定要我。就是睡着了,换了人你也睡不踏实呢……再说,也不是不抱过来,只是要等大一些能离了亲娘才好呢。”   梅皇后淡淡听了,也只点了点头:“母亲说得有理,耀哥儿还是养在妹妹那里好。”   承恩侯夫人松了口气,试探着又道:“那这记名的事儿……”   旁边的捧雪已经忍不住攥起了拳头,梅皇后却只笑了笑:“皇上的意思,若要记在我名下,就得抱到我这里来了。如今看来,倒不妨缓上一缓。否则母亲这些话,到时候难道还要与皇上说一遍不成?”   梅皇后抬出皇帝来,承恩侯夫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却也有些不满:“这样事,又何须惊动皇上……”   梅皇后正色道:“母亲此言差矣。这是要上玉牒的大事,不经皇上如何办得成?”   这却是正理,承恩侯夫人也只得扯了几句闲话,起身告退了。她才出交泰殿,捧雪已快要炸了:“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梅皇后轻轻一嗤:“这倒也好。”梅若婉还真以为,她就那么稀罕她生的孩子呢,“不必管她。倒是景阳宫那里怎样了?”   捧雪勉强压了口气道:“景阳宫派人去宁寿宫,悄悄把宁寿宫的太医请去了,如今还不知消息……”自从上回太后抱病几个月,宁寿宫那里就有太医常驻,一日不歇的。   梅皇后垂下眼睛,喃喃道:“如此看来,袁氏多半是真有喜讯了……” 第135章 有孕   最关注景阳宫的, 其实既不是交泰殿也不是长春宫,而是宁寿宫里的太后。   “昭仪如何?”太医既然是宁寿宫这里派出去的,最后自然还要回宁寿宫来回话。   “昭仪……有些像是喜脉。”太医很谨慎地回答, “只是日子尚浅, 下官也无甚把握。”   宫中妃嫔承宠, 自有彤史记录,皇帝上回去景阳宫距今日才三十八日,若是有孕,脉象也确是不显。但宫中这些太医, 诊喜脉都是一等一的功夫,便是还不到一个半月, 他们也该有七八分的把握才是。   故而,这太医今日的回复便显得有些含糊了。袁太后盯着他又追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喜脉?”   这问得太医更为难了,只得深深垂下头去道:“据昭仪身边宫人言道, 昭仪癸水素来准时, 这月已晚了八天,不妨再过几日看看……”   袁太后半晌没说话,太医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好容易才听袁太后道:“既如此, 再过十日你去诊脉。”   太医应过,起身退出殿外。他虽是皇帝指定长驻宁寿宫的, 但终究是个男子,便是年纪已将六十,也不能在后宫过夜, 故而每日都是天黑之前出宫,次日天明再入宫的。   此太医姓傅,说起来他这岁数也是当爷爷的人了,每日这么个跑法也辛苦,因此家里总是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几个儿子轮流来接。   今日来的恰是长子,傅大爷见父亲脸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担心道:“父亲可是身子不适?”在宫中做太医看着十分荣耀,其实是件辛苦事儿,那些贵人,个个手握大权,哪个又好奉承呢?自己父亲在宁寿宫服侍已有将近十年,连带着他们傅家在京城都有名,外人看着何等风光,可父亲回家来从来不谈宫中之事,近几年更是眉头时常紧蹙,当差愈发谨慎,这些,外头的人又哪里知道呢?   傅大爷很是担忧父亲,他心里明白父亲脸色不好多半是因着宫中之事,却并不敢问,遂只能问父亲的身体了。   傅太医长长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低声地道:“今日,太后娘娘命我去景阳宫为昭仪娘娘诊脉,昭仪似是喜脉。”   傅大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若说是喜脉,这便该是件大喜事,父亲万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傅大爷于医术上平平,未能继承父亲的本事,可头脑却是极灵活,傅家的药堂,坐堂的是他两个弟弟,经营起来却多是他的主意。   他虽则并不行医,少年时却也是跟弟弟们一样学习过医术,于家中传下来的那些行医笔记更是读过不少,这会儿稍稍一想,便有些悚然地低声道:“莫不是——假孕之相?”   怀孕也是可以做假的。有些药物可以令女子停经、作呕、胃口不开、喜食酸辣,连脉象都与喜脉十分相似。不过,以傅太医的医术,自然是能分辨出来的。   看傅太医点了点头,傅大爷瞬间就脑补出了袁昭仪假孕争宠,借宫人之腹生子,甚至是混淆皇家血脉的一部部大戏,谁知傅太医后头说出来的话,却让傅大爷更吃了一惊:“袁昭仪的身子,似是食了什么药物,于孕事不利的。”   于孕事不利,说得再直接一点儿,就是有人下了避子药。且傅太医接着又来了一句:“袁昭仪自己显然不知,而伺候景阳宫的,素来都是程太医。”   其实当初袁胜兰进宫,傅大爷以为自己父亲也得顺便伺候一下景阳宫呢,毕竟袁昭仪是袁太后的侄女,姑侄两个用同一位信得过的太医,岂不是正好?   结果,袁太后点了程太医伺候景阳宫。   当然,能得袁太后点中的,自然也是她信任之人,故而傅大爷脑海里关于“程太医被人收买下药暗害袁昭仪”的大戏尚未补出来,就被他自己推翻了。因这几年袁昭仪无孕,太后一直十分关心,程太医若真是给袁昭仪下药,难道能瞒得过这几年的时间?太后只消叫傅太医去一趟,也就能发现了。   但,如果不是程太医,那么是谁呢?傅大爷不敢想了:“父亲,如今——”一个明明于孕事不利的妃嫔,忽然间假孕了,这里头能唱多少戏,反正傅大爷觉得自己一个脑袋已经补不过来了。他也听了点消息,说袁昭仪那个嫁到佑王府的妹妹一直在外头给袁昭仪寻生子秘方,这宫里宫外的,水太深啊……   傅太医又深深叹了口气:“原想伺候到六十岁上,风风光光告老,也给咱们家铺一条路,如今看来,不成了。我已与太后说了,如今脉象实在太浅,并无把握,太后叫我十日之后再去诊脉。”有什么安排,必得十日之内做了。   傅家父子这番谈话无人得知,但六日之后,傅家药堂便出了事,傅太医的三子诊错了脉,险些害死病人。刚出宫的傅太医闻知立刻赶去病人家中,凭着他的医术将病人救了回来,可他离开病人家中时,却因有人向他的马车扔石头而惊了马,傅太医从马上摔下来,将右手摔断了。   他平日里诊脉行针用的便是右手,这右手一坏,如何还能在宫中伺候?傅太医只得上了告老的折子。皇帝倒是念着他多年在宫中伺候周到,赏了他些财物,可傅家因诊错脉一事已经大失脸面,傅太医告老之后,都没等伤养好,就带着家人,关了京城里的药堂,黯然返乡去了。   傅太医返乡那日,宫中袁昭仪确诊喜脉。   “恭喜姐姐了。”袁胜莲是上元那日才得入宫给袁胜兰道喜的,“那日看姐姐在交泰殿有呕吐之相,我就觉得多半是喜讯儿,果然如此。原我听了消息就想进宫来的,只是不大方便……”毕竟她无品无级,宫里并不好没事总是宣她,便只有跟着佑王妃才能进宫。   “也是你那求子方儿寻得好。”袁胜兰自己也喜得了不得,看这个庶妹便是前所未有地顺眼,“可惜佑王府两个侧妃都满了,不然也能给你升升位份。”   袁胜莲笑容满面:“只要姐姐一举得男,在宫里尊崇,我在佑王府便是无名无份,也没人敢怠慢我的。”   袁胜兰刚一笑,便觉得胸口又是一阵烦恶,早有准备的宫人连忙捧了痰盒来,袁胜兰便翻天覆地地吐了一场。   袁胜莲连忙过来替袁胜兰抚着后背,叹道:“有孕竟是这般辛苦不成?姐姐难道就时常这样?太医就不曾开个方子解一解?”   她这么一说,袁胜兰顿时就觉得喉咙里又难受起来,似乎马上又要吐一场似的。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辛苦,皱了眉头道:“太医说,这也是有孕妇人常有之事,无药可解,只有些酸梅之类,含一含或可解些。只我用着,似乎也没甚用处。这诊出喜脉之后,简直无一日不吐的。”   袁胜莲一脸心疼,想了想小声道:“怕不是姐姐这里有什么冲克之事吧?姐姐还记得从前在杭州时听说过长房大嫂子的事吗?她成亲之后连怀了两胎都没坐住,到第三胎,请了人来看风水,才知是她陪嫁嬷嬷的那个小儿子跟她星相不合。后来把那一家子迁出府去,果然就生了个儿子。”   这事儿当时因是承恩公府长媳的孕事,整个族里都听说了,袁胜兰自然也记得,点头道:“可不是。那会儿她还是为了求子,听说在身边养个男孩儿便能带了儿女缘来——”说到这里,后头的话忽然就停了。   袁胜莲只做不知,点头道:“谁能想得到呢。外头都说若要求子,多抱抱别人家的男孩儿就是吉兆,焉知还有这星相不合的。也不知是不是那道士骗人呢。”   袁胜兰反驳道:“若说骗人,如何大嫂子后头就连生了两个儿子?我记得那回来家里的那药婆子还说呢,说这孩子若是太过吵闹,有时反吵得人不安,于子嗣上也未见得有益。”   袁胜莲便恍然:“是是,那药婆子虽不是行医的郎中,可在孕事上倒也有些个门道的。可惜她后来吃醉酒跌在河里淹死了,可别是泄了天机什么的……”   她说着,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大正月里,姐姐这又是大喜事,我真是该打。”   袁胜兰的心思却已经飞到别处去了,心不在焉地道:“不过是些旧事罢了……”   虽这么说,袁胜兰却显然没什么再说笑的兴致了,袁胜莲小心地又陪她说了几句话,便得起身告辞——今日后宫也有灯宴,她得去伺候佑王妃呢。   翠钱送她出去,袁胜莲便给了她一个荷包,叹道:“我晓得你们伺候也辛苦,只姐姐这一胎是极要紧的,万不可出岔子。再说宫里还有皇长子呢,但有一个有什么闪失,你们都吃不起。只得这几个月打起精神来,好歹熬过了,等姐姐生下皇子,自然赏你们。”   她这些日子进出景阳宫,多少都要打赏些,连袁胜兰都对她换了好脸色,翠钱自然也忘了从前怎样看不上这位庶小姐,不由得诉起苦来:“奴婢们并不敢说辛苦,只是皇长子年纪小,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若是照顾不好,奴婢们可实在是百死莫赎。”   袁胜莲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呢?小孩子这般年纪,说了道理也听不懂,又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能训斥打骂的。也就是跟你,我说句犯忌讳的话,正因皇长子不是姐姐生的,才更要费心呢,否则不要说出什么大事,便是磕碰到了哪里,都少不得有人说,姐姐如今有孕,就拿别人的孩子不上心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翠钱的心坎里,不由愁眉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这可怎么办呢?”真就是个烫手山芋呢。   袁胜莲叹道:“这也是没法子,总不能再送回去给许婕妤罢。”说着,见时候已不早,便匆匆走了,只留下一个翠钱,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方才回了景阳宫。   才进宫门,便见皇长子提了个小灯笼跑过来,一头撞在她身上。翠钱连忙把人搂住,那灯笼却掉到地上,登时燃着了。   一个小灯笼,自也酿不成什么火灾,后头人抢上来几脚也就踩灭了。但灯笼也粉身碎骨,皇长子小脸一皱,哭了起来。   翠钱顿时头大。今日后宫灯宴,袁胜兰不必去,皇长子却是要过去的,叫人看见他哭过,别人不说,梅贤妃那里必要说两句的,到时候落在皇帝耳朵里,可不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倒霉么?   “怎不好好哄着殿下,险些让殿下摔着!”翠钱骂了两句皇长子身边伺候的人,又好言好语哄了半天,另寻了两盏灯笼来,才哄得皇长子破涕为笑。看着给他洗了脸抱去灯宴,翠钱长叹一声,暗自想到,还不如送还给许婕妤呢……   宫中灯宴以精致为主,宫外灯节才是热闹非凡。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京城里头有大半百姓出门赏灯,欢声笑语,飘满了街头巷尾。   许碧和沈云殊也出了门。难得就夫妻两个人过节,沈云殊特地把衙门里当值的班次仔细调整了一下,今日好陪着许碧出门赏灯。   京城里最热闹的观灯去处有两处。一处就是朱雀大街,那里道路能容十几辆马车并行,年年都有高门富户在此扎了灯山供人观看,连宫里都会派人出来扎几座,故而是必去之处。另一处就是京城内的感业寺,因此寺东有一株千年老银杏树,被称为许愿树。四时八节皆有人去许愿,自也是极热闹的场所。   “先去许愿,再往朱雀大街去如何?”沈云殊自有计划,“从咱家这里出去离感业寺近,再转去朱雀大街,沿路所经也都是热闹之处。只是到时候马车怕是过不去,只能步行了。”   “步行就步行。”许碧是兴致勃勃,“我特地换了轻快的靴子,不怕走路!”可怜来了京城不是看庄子铺子的账,就是要跟沈云殊那些同僚们的女眷应酬,她实在是憋坏了啊。   感业寺外头,即便是以许碧从前那个时代的眼光来看,也称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还离着老远马车就根本走不动,至于要到许愿树前头,那更是非步行不可。   上千年的老银杏树,即使冬日里落光了树叶,单是那些光秃秃的枝干铺开来,也硬是给人一种“枝繁叶茂”的感觉。那些个树枝上头,挂满了一个个香包、吉祥符或络子,远看竟如冬日里开了满树鲜花似的,果然不愧许愿树之名。   感业寺的僧人也是会做买卖的,在许愿树不远的山门外就有感业寺专供许愿香囊,据说把心愿写在纸条上放入香囊之内,再挂到树上去,便会心想事成。这香囊说是免费的,当然,你总得捐点香油钱才好意思拿走不是?再者说,你若是对菩萨心不虔,就算那香囊挂上去了也是一场空。   今日上元,前去捐银子领香囊的倒是年轻男女居多。许碧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感业寺很有钱吧?”   沈云殊险些笑出声来,用力咳了一声才道:“感业寺也是规矩禅院,每年寒时会施粥饭。寺中亦有药僧,每季还会义诊施药。去年直隶一带有蝗灾,感业寺将寺中田地所产米粮捐了五万斤出来。”虽然生财有道,但感业寺毕竟不是为富不仁。   许碧叹了口气:“要是国库也能这么生财有道就好了。”   沈云殊嗤了一声:“户部永远都是喊没钱的。”   夫妻两个倒不是时时以国家大事为重,主要是年前沈云殊提出的武举之事,户部就喊没钱。   要说户部确实是一直都在喊没钱的,但有些事他们喊了没钱也能挤出点钱来,有些事就不是了。   比如说江浙建海军的军费,他们喊没钱。江浙欲立市舶司筹建港口,他们也喊没钱。现在连沈云殊提个武举,他们仍旧是没钱。话说回来,一个武举总共才能花多少银子呢?国家每三年一春闱,文举从来都当大事对待,怎么轮到偶然武举一回,就喊没钱了呢?说到底,还是提出此事的人不对吧?   “那这武举究竟能不能办了?”各卫所的军功都这么不实在,再不真刀真枪选点人才出来,谁知道军中会变成啥样?皇帝又不可能挨个卫所去亲自检查,只能把人召到眼皮子底下较量一二了。   “皇上说,这笔银子从内库出。”皇帝反正是非要把这事办成不可的,户部若喊没钱,皇帝就自己出钱,到时候武举提□□的这些人,可就真是纯粹的天子门生了。   “户部真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沈云殊又嗤了一声,“真让内库出银子,户部还有脸面吗?再者说,筹备武举,和筹建海军及港口,哪个费的银子多?”   “袁家一门都死在倭寇手里了,朝廷居然还不肯建海军?”许碧这会儿算是明白,为什么皇帝捏着鼻子也得给袁家写“忠武”二字了,就是要用他们父子的死作一作文章。若真是捅出内外勾结来,少不得有人以此为由,说倭寇并非大患,反对在建海军上多费钱粮。可若是没有一支海军,这港口如何建得安稳,海上贸易又如何能进行呢?   当皇帝真是不容易啊……许碧再次感叹。   “要不要许愿?”还是沈云殊先反应过来,他今天是带媳妇儿出来玩的,怎么又感叹起这些不顺心的事来了?   “许什么愿啊?”许碧不想去白花银子,“咱们想做的事儿都得自己努力,许愿也没用。要说别的——嗯,不用许愿,不是也挺好?”要是许愿能许出一座海港来那她一定马上去许。   沈云殊嘿嘿一笑,凑到许碧耳边:“向送子娘娘许个愿啊……”现在的日子当然是挺好,但是,但是眼看着到处都是接二连三地传喜讯,他也有点眼馋啊……   许碧脸上一红,没说话。其实她上回还悄悄请王太医把过脉呢,王太医说她身体不错,沈云殊也挺好,没有孩子完全是缘分没到,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说起来她今年已经十七了,要生孩子也可以生了。再者说,沈云殊已经二十三,这年头的男人在他这个年纪,好多都是儿女双全的了,只他还膝下空虚,的确也是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个,许碧决定还是屈从于封建迷信一回吧:“那就许一个。”   感业寺的僧人不知见过多少香客,那眼力,比酒楼里的跑堂都厉害。沈云殊和许碧虽然穿着并不华丽,并没有金银珠宝披挂一身,但那衣裳的料子,感业寺的僧人只在那些豪门大户的香客们身上才能见着。故而,虽然许碧只添了三两银子的香油钱,这僧人仍是取了个最好的香囊奉上,并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施主必定心想事成。”等愿望实现了,难道不回来还愿吗?到时候还怕没有香油钱?   许愿树旁边就有长竹竿,沈云殊亲自写了求子的纸条搁进香囊,又亲自用竹竿挑着挂到了树枝上,才把竹竿放下,旁边就有人来取竹竿,也要往树上挂东西了。许碧一侧头,却见那人竟是个眼熟的:“梅公子?”不是梅若明是谁呢?   梅若明眼睛本来就近视,又是在夜晚,别说他没认出沈云殊来,就是许碧叫他这一声,他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沈少奶奶?沈少将军?”   沈云殊方才也没注意,这会儿才认出来,不由笑道:“梅大兄也来许愿?”   梅若明便笑了一声,老实地道:“我不大信这个,是舍妹要许愿。”他说到这里方才想起来,“哦,舍妹正与许家姑娘一处,应是少奶奶的娘家人罢?”   许碧讶然侧头望去,果不然那感业寺僧人的摊子前面,好几人都是眼熟的。有梅若辰梅若婳这双生兄妹两个,还有许瑾和许珠兄妹呢。且看梅若婳和许珠正拿着个吉祥符在一处比划,竟已甚是熟络的样子。 第136章 拐子   “二姐姐——”许珠一脸欢喜地跑过来, 拉了许碧的手,“难怪姐姐不肯跟我们一起出来,原来是跟姐夫偷偷来许愿了。”   许碧一阵无语。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大会说话, 即便是毫无恶意, 说出来的话也让你不大爱听。什么叫偷偷来许愿, 正经夫妻,许个愿难道见不得人吗?   许珠却是毫无所察。她心里正高兴呢,就是看许碧也觉得十分顺眼:“姐姐许了什么愿?”   许碧真不想回答她。好在梅若婳也走了过来,闻言就笑道:“珠妹妹, 这许愿的事儿,说出来就不灵了。再说——”她掩嘴一笑, 目光在许碧和沈云殊身上飘了一眼,“沈大人和少夫人许的愿嘛,珠妹妹你想想也能猜出来的。”   许珠不假思索地便道:“那定是许愿让我早点有个小外甥!”   这愣头愣脑劲儿, 连许瑾都胀红了脸, 拉了妹妹一把:“珠儿!”刚才梅若婳都说了,许愿的事儿说出来就不灵了,许珠这还硬要说出来,是想着叫人家许的愿白许吗?   许珠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怎么了?二姐姐成亲都三年了, 也该给咱们添个小外甥了呀。”   许瑾又拉了她一把:“这是在外头呢,你别胡乱嚷嚷, 看叫人听见笑话!”他本来是不想出来看什么花灯的。这次秀才未考上,他打算再好好读一年书,明年还要下场, 有这看花灯的时间,不如念念书。   偏许珠硬要拉他出来,许夫人也心疼他,叫他出来散一散,他这才陪了许珠出来。结果出门没多久就碰上了梅家兄妹。   这本是件好事。梅若辰的少年解元之名名扬京城,梅若明也是被翰林院掌院和国子监祭酒都赞为博学的人,许瑾巴不得能向他们请教一二。梅若辰只说自己年轻,梅若明却是有问必答,且十分耐心。就这一路走过来,许瑾就觉得自己受益匪浅呢。   可是这会儿,许瑾倒只盼根本没碰上过梅家兄妹,如此,也就不用看着自己妹妹在这许多人面前卖蠢了。成亲三年未有所出,这对许碧难道是什么好事吗?许碧婆家人还没说什么,倒是娘家人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嚷嚷出来,自己这妹妹到底有没有半点心眼儿?   偏偏许珠从来就不爱听许瑾的话。如今在她看来,许瑾跟梅若辰一个年纪,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这样的蠢哥哥,她凭什么要听他的?   还是梅若婳出来打圆场,拉了许珠的手笑道:“方才不是说要许愿么,怎么见了姐姐就顾不得别的了?咱们快去许愿,一会儿好跟沈少夫人一路啊。”   许珠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连忙道:“那咱们各自去写,都别看别人写的是什么。”既然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那被别人看见,一样也会不灵的吧?   许愿树旁边就有几案,摆了笔墨,供人往纸条上许愿的。许珠占了一角,拿手挡着自己的纸条,小心翼翼写下一行字,吹干了墨,才折起来塞进香囊里,跑到树下去。梅若辰已拿了竹竿,先替早一步写好的梅若婳把香囊挂了上树,便转过身来对她笑道:“许姑娘,可要我代劳?”   许珠只觉得心口一阵小鹿乱撞,握在手中的香囊里头的纸条似乎都发起热来。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才将香囊递了过去:“那,那就有劳梅公子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许姑娘何必客气。”梅若辰举起竹竿,仰头去寻树枝上的空处,许珠就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侧脸看,只觉得自己手心都冒出了热汗。   梅若婳在一旁看着,目光微闪,走过来拉了许珠的手笑道:“放心,我哥哥定然会把香囊挂得牢牢的,珠妹妹就等着心想事成吧。”   许珠忍不住又悄悄看了一眼梅若辰:“都借姐姐吉言了……”   梅若婳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她的掌心,小声笑道:“沈少夫人今儿打扮得可真漂亮。”   说到许碧漂亮,许珠心里既不服气,又不能不服气,只得应了一声道:“我二姐姐是生得好看。”   梅若婳就掩口笑道:“上回记得妹妹还跟我开玩笑,说沈少夫人还杀过倭人呢。这么斯文漂亮,哪里会杀人呢?我险些就信了妹妹的玩笑,回家与母亲一说,倒被母亲笑话了一番。”   许珠就有点着急:“我可不是哄骗姐姐,都是真的!”   “呀!”梅若婳便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呢?”   许珠急得拉了梅若婳的手就要走:“我们现在去问问我二姐姐。明明是她的陪嫁丫头说的!”   梅若婳忙拉了她道:“这怎么好当面去问的。到底是女子,杀人多骇人听闻啊,如何好在这里问出来的?我都信了妹妹的话还不行吗?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总听说沈少夫人温柔文静的,竟能手刃倭人,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呢。”   许珠上次沈府见着梅若婳,便觉得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回家之后,她试着给梅若婳下了帖子请她来许家作客,梅若婳也欣然前来,不由得令许珠更是欢喜。   许夫人虽不知许珠那点儿小心思,却巴不得女儿与梅若婳能交好,自是全力支持,今儿在家里赏水仙,明儿往寺里烧香,再不然就是庄子上送了什么新鲜小东西来,就往梅家送一份儿。梅若婳大都要来赴邀,得了东西也会回送些针线点心之类。不知不觉的,许珠竟觉得自己与梅若婳已是相交莫逆了。   这回上元赏灯,许珠便悄悄与梅若婳抱怨,说父母担心宫里的姐姐,无心出去赏灯,又不放心只让许瑾陪她,或许就不许她出来玩耍,一年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又要留待下一年云云。   要说许珠,从下生就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眼子,如今居然能编出这样还颇有可信度的谎话,倒也真是爱情令人长进了。果然梅若婳就应承了,说会邀她同去赏灯,自己也让哥哥陪同。故而,才有了今日许梅两家人同行观灯之事。   为着这个,许珠自觉梅若婳待她实在是好,简直恨不得剖心以待。且梅若婳也并不是问她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比如大姐姐在宫里的事儿,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便是连梅姑娘也不能说的——可人家梅姑娘从来不问宫里那点儿事啊,人家不过是听说二姐姐行止大异常人,好奇问一问罢了。这事儿,二姐姐自己的丫鬟都能出来吹牛,难道还不许别人说吗?   于是许珠顺口就道:“可不是匪夷所思吗?要说我二姐姐,嫁人之后真是跟从前在家里时判若两人呢,有一回都有人说,别是那回换了个魂——”   说到这里,许珠才猛然惊觉自己真是说漏了嘴。   这话还是那回许碧头一次回京城后,家里有仆妇传起来的。说二姑娘瞧着判若两人,该不会那回投缳自尽已死,被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上了身吧。   这种话传出去可太骇人听闻了。且那会儿许瑶正在备选呢,不管是传出去有个鬼上身的妹子,还是妹妹不肯代嫁自尽的消息,都对她极其不利。因此许夫人很是下了一番狠手,才封住了这些人的嘴。这转眼过去有二年了,许珠也忘记了当初那禁令,这会儿随口说了出来,说完了才发现是不该说的。   梅若婳眼睛一亮,却轻咳了一声:“什么呀,什么就换了魂了?妹妹又骗我呢。”   许珠是最禁不住人激将的,连忙道:“我可半点没骗姐姐!这事儿,说起来长着呢……”   许碧万没想到许珠在背后讲这事儿,只看着许珠与梅若婳在那许愿树下嘀嘀咕咕没个完,倒有些疑惑她们两个几时那般好了。   梅若明笑道:“舍妹时常往许府去的。我家从岭南过来,这京城里头也不认得几家人,她们小姑娘难得投契,就让她们说私房话去吧。” 他本是个厚道人,很容易推己及人,觉得别人也都是好人。再说许珠是沈云殊的姨妹,听说话也知道是个没甚心机的小姑娘,许家看起来也挺规矩的,妹妹与这样女孩儿交好也不算坏事。   梅若明本人是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沈云殊的。事实上他整日忙着在翰林院修书,连沈云殊几时来的京城都不知道呢,就连梅若婳在京城门口惊马的事儿,也是事过良久方知晓。他未能亲自去沈府道谢,这时候免不了就要当面再谢沈云殊一次。   沈云殊对梅若明素来印象极好,否则当初也不会愿意把沈云婷嫁他。如今再次相见,梅若明虽已授了官,身上却没有半点拿腔作势的意思,仍旧是当初那淳厚性子。沈云殊一边心里暗暗叹息妹妹没福,一边跟梅若明叙旧,少不得要问问他修书的差事做得如何,又说些江浙那边的事儿。   梅若明虽则是一心修书,却也不是就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何况翰林院里头号称是“储相”,颇有些人喜欢议论朝政,他便不必多打听,每天听上几耳朵,也知道几分了,当下他便颇是关心海贸之事,又道:“听说工部那边估计了一下,建港口竟要白银三千万两,这个数目忒是惊人了!以我所想,怕也用不到这许多吧?”   这数目沈云殊倒还不知道呢,闻言也吓一跳:“几时算出来的?”   “听说就是年前。”梅若明道,“只是因到了节下,朝廷封印,所以暂时未曾上奏,但这数目应是差不多的,那几日很有几人在议论,说这数目太过庞大,若海贸不成,便是靡耗国库。”   沈云殊冷笑:“断然用不了这许多。江浙本有地势之利,如今又不是要修什么万国来朝的场所,哪里就用得了这许多?”   梅若明想了想道:“我听说,筹建海军也需大笔军费,有人在说,西北近年来已平定,实用不着十万大军,可削减西北军备,划充东南海军。”   “这更不成了!”沈云殊顿时皱起眉头,“西北如今看着虽平静,可北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打服的?十万大军听着不少,可北狄男子人人可为军士,随时都能纠结起数万人马。要守住边关,十万大军不能再少了。若是削减西北,万一北狄有异动,如何防范?西北边关若破,离京城可也没有多远!”   梅若明想了想道:“此事,朝廷上未必不知。若提出此法,倒像是要反对江浙建海港之事……”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不过如此。梅若明虽一心只爱读书,但三十六计也是读过的。   沈云殊点点头,抱拳道:“多谢梅大兄提醒。”   “哎——”梅若明倒有点手足无措,“何必如此客气呢。想来过了今日,最晚出了正月,就会有人提起了,我也不过是听见那么一句两句,随口说一说罢了。”   沈云殊笑道:“那也要多谢梅大兄呢。想来知道这消息的并不只梅大兄一人,却没有别人提醒我一句半句。”   梅若明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海贸一事确是好事,若是为政见不同,论理即可。可若用些别的手段,则不是为国为民,只是为一己之私了。”他就看不惯这样的,无奈朝堂上总有这种事儿,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不惜使些不正当手段,甚至捏造事实来抹黑对方。在翰林院虽只是修书,他也能听到类似的事,越听,便对朝堂越有些不喜。   这两人正说着话,梅若婳与许珠已经跟了上来,梅若婳便拉了梅若明的袖子笑道:“大哥跟沈大人说什么呢?只顾着你们说话,都不理我们了。”   梅若明比这个妹妹大十余岁,又是好几年没见,如今乍见,当初的小黄毛丫头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他这个做哥哥的心里也觉得有些骄傲。且梅若婳是独女,自然也就格外宠爱些,闻言便笑道:“是大哥不对。走,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大哥给你买。”   梅若婳便笑道:“那去朱雀大街,听说那边的灯山可好看了,卖的花灯也格外精致!”   格外精致的花灯,自然价格也跟普通的不同,梅若明摇了摇头,笑道:“好,就去朱雀大街。”   梅若婳轻轻扯了一下许珠,许珠便道:“二姐姐,咱们也去朱雀街吧。你还没看过朱雀街的灯山呢。”   这句话说得许瑾便又有些红了脸。的确,从前家里几个孩子,别人都去过朱雀大街看灯山,唯有许碧没去过。其实横竖是要去,多带许碧一个又如何呢?偏许珠不肯与许碧一起出去,于是每次许夫人都以许碧身子弱,怕吹风为由留她在家里。   如今,许珠又这么大喇喇地把这话说出来,许瑾都恨不得过去捂了她的嘴。好容易觑个空儿把许珠扯到后头,破天荒地沉下了脸:“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若是不会说话,我回去就与母亲说,你下次不要出来了!”而且还是当着梅家兄妹的面儿……   许珠完全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我怎的不会说话了?梅姐姐都喜欢听我说话,怎的让你一说,我竟是连话都不会说的?”夺了手出来,狠狠白了许瑾一眼,跑去前头梅若婳身边了。   许瑾气得直跺脚,却也只能跟了上去。这会儿连学问都来不及请教了,决心紧跟着妹妹,防着她再说蠢话。   朱雀大街果然是灯山灯海,游人如织,从街口走进去,真个摩肩接踵、目不暇接。沈云殊挽了许碧的手揽在自己身边,笑道:“仔细被人贩子拐了去。”   许碧在他手心里掐了一下。拉手就拉手嘛,瞎找什么理由。她都多大的人了,还会被人贩子拐了?再说,跟着来的九炼五炼等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吗?   沈云殊一脸正经:“这可不是胡说,每年节下这等场合,总要走失几个人的。这会儿,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的人都在巡街呢。就连京卫也有人轮值,便是防这失火失盗拐卖人口的。”   梅若婳虽然跟许珠同行,可一直分神注意着沈云殊这边,此刻听到这话,便细声细气地道:“竟还有这等事?街上这许多人呢,怎就能把人拐走呢?”   梅若明点点头道:“正因人多,若是错眼不见,那拐子抱了孩子就走,往哪里寻去?”   梅若婳岂是没听说过拐人的?只是想借机跟沈云殊说句话罢了。谁知道自己兄长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还接了话,怄得梅若婳只想把大哥的嘴巴堵上。   谁知几人正说着话呢,就听有人喊了一声:“沈佥事!”转头一瞧,几匹马在街道那边,卫佥事正在马上冲着沈云殊招手呢。   “沈佥事,走走走,快去帮忙。”卫佥事直接过来拉人了,“吏部左侍郎的孙子丢了!”   这下连沈云殊都怔了。这,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刚说有人贩子,就有侍郎家的孙子丢了!   其实长安城里,哪年也会丢几个孩子。不过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普通百姓的孩子丢了,衙门虽然也会去寻,可毕竟跟高官家的孩子丢了没法比。这不,吏部左侍郎的孙子一丢,这能发动的人都发动起来了。卫佥事这也是去找人的,半路上碰到沈云殊,自然要再拉一个劳力。   “我听说城南码头就有那么一帮人,可问过了?”沈云殊眉头一皱,开口就问。   其实黑白两道无处不在,就是在京城里也是如此。比如沈云殊说的城南码头,那一片儿的老大据说姓程,在他手下地盘里就有这些做人口买卖的。这程老大自己虽然不管贩卖人口,可这些事儿他却未必不知。   而且京城之中,也不仅这程老大一家,其他各处也有类似的人物。与其这样满大街寻人,还不如去问问这些人,毕竟吏部左侍郎的孙子份量可不轻,人口贩子也只为求财,若知道是掳了这样人物,应是也会放还的。   沈云殊这话说得直白,卫佥事便干咳了一声,低道:“不是京城里的人干的。他们那些人多少也是有些眼力的,哪里敢动侍郎家的嫡孙。此事,多半是有人有意为之。”比如说,这位左侍郎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有人要动他的孙子。如此,可不就只能满京城地找了么。   出了这样的事,沈云殊虽然是有假的,也不能当没事人一样陪着媳妇儿看花灯了。毕竟说起来京卫之职乃是拱卫京城,这抓人贩子的事儿原本跟他们是不沾边的,但因为丢的是吏部侍郎的嫡孙,事儿要是闹腾大了,他们不伸手帮忙也不大好,而若是能把人找回来,那自然就是功劳了。   “原本该陪你的……”沈云殊只是觉得对不住许碧。   许碧立刻摆手:“找人要紧。五炼你也带去,九炼送我回去就行了。快去吧,灯节有三天呢。”这可是丢了孩子,若是找不回来,这一家子都没法过日子了。   梅若明忙道:“沈兄弟只管去,我们这许多人,必定好好把少夫人送回去。”   沈云殊一抱拳,带着人匆匆跟着卫佥事走了,许碧倒有点抱歉:“倒扰了你们的兴致……”   梅若明摆手道:“这算什么。少夫人方才不是说了,找人要紧,灯节有三天呢。”   许珠还有些意犹未尽,主要是她巴不得跟梅家人再呆一会儿,今天晚上,她只找着机会跟梅若辰说了几句话而已。   梅若婳却是已经没了精神,恹恹道:“既这样,咱们就回去吧。”   许碧刚点点头,就觉得身边挤过去一个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味儿随之扑面而来,冲得她一阵恶心,猛地往旁边退开一步,却还是没躲开那股子味儿,立时就干呕了起来。   知雨吓了一跳,一把扶住她,冲着那人喝道:“站住!你干了什么!”   那人脚下一顿,转过身来,却是个穿着青衣的仆役,怀里抱了个孩子,有些惊慌地道:“怎,怎么了?” 第137章 真灵   知雨原是被许碧猛然闪开又呕吐的样子吓了一跳, 只当是刚挤过去的这人冲撞了许碧或做了别的手脚,这才喝斥他站住。这会儿看此人穿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双手还抱着个孩子, 实在不像能腾出手来对许碧做什么的, 不由得也犹豫起来, 不知该说什么了。   倒是九炼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眼:“你是做什么的?抱着个孩子去哪里?”主要是刚刚还听见说丢了孩子呢,这会忽然又看见有人抱着孩子,怎能不让人不警惕几分呢?   青衣仆役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小的,小的可是冲撞了这位夫人?小的不是有意的, 实在是我家小公子突然病倒,小的急着送小公子去找郎中, 所以不慎……求夫人恕罪!”   九炼仔细瞧了瞧他,见他收拾得倒也整齐干净,怀里抱的孩子脸色有些发红, 像是正在发热的模样, 便看向许碧道:“大奶奶?”刚才他还当大奶奶被此人撞到了,但现在想起来,此人应该只是与大奶奶擦肩而过,不像是会撞到的样子, 倒像是大奶奶自己闪开,然后就呕吐了起来。   许碧还在一阵阵干呕, 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道:“等等——”   她还没说完呢,那青衣仆役已经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夫人, 我家小公子真是病重,求夫人让我先送小公子去找郎中。若是有冲撞夫人的地方,等我家小公子病好,小的一定到府上领罪!”说着就要磕下头去。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突然有人一跪,众人纷纷注目,有人就指点着低声议论起来。梅若婳皱了皱眉,道:“少夫人,孩子看病要紧,瞧他也不是有意失礼,若是可恕,就饶了他吧。”   梅若明眉头也不禁皱了一下。许碧固然有点不依不饶,但梅若婳的声音也太大了一点。依梅若明看,这种事低声提醒一下也就是了,这般大声嚷出来,却显得她自己仁厚,倒衬得许碧苛刻了。   梅若明是个厚道人,顿时就觉得妹妹这样有些不大厚道,刚想设法打个圆场,许碧已经勉强止住了呕吐,指了指那青衣仆役:“你是哪家的下人?”   青衣仆役眼珠子一转,立刻大声喊了起来:“这位夫人,我家小公子实在是病重,看他都昏迷不醒了。求夫人高抬贵手,先让小的把我家小公子送去求医,然后夫人就是要打死小的,小的也无怨的!”说着,连连磕头。   他这么折腾,怀里的孩子也没有醒,小身子还软软地垂了下来,果然像是个病重的模样。连许珠都忍不住道:“二姐姐,要不然就算了吧……”   许碧却道:“九炼,你去抱了孩子,找个最近的医馆送去。”   青衣仆役立刻抱了孩子往后缩:“这不成!我家小公子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只有家里一直请的那位郎中能治!这位夫人,就算小的得罪了你,可我家小公子又没做什么,你是哪家的夫人,就这么不把别人家孩子的命当命吗?”   这会儿早有一群人围观了,青衣仆役这么一说,人群里就有人吆喝起来:“可不是!这是哪家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就这么不依不饶的?”   这人这么一喊,人群中的议论之声就骤然高起来。这些人可不只指点许碧,还指点了梅若婳与许珠。尤其梅若婳,因生得美貌,更被人注意得多。   到了此时,梅若婳已经不是无心再显示自己的宽厚了,双颊都泛起了羞恼的红色,忍不住喊了一声:“沈少夫人!算了罢!”她此时只恨沈云殊怎么不在,否则也好叫他看看,这许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别是平日都在沈云殊面前装得温柔贤淑,这憋得久了,一背了他就露出真面目了罢?   人群里忽然就有人喊了一声:“快跑吧!孩子要紧!”   这一声似乎提醒了那青衣仆役,站起来抱着孩子就跑。许碧断喝一声:“抓住他!他是拐子!”   九炼就在许碧身侧,离得有些远,而且还有几个旁观之人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前头。倒是许瑾,一开始是跟着许珠的,后来被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挤得一步远似一步,倒离那青衣仆役近了。   此刻一听许碧喊此人是拐子,许瑾根本不假思索,一个鱼跃就扑了上去。他也不管哪里,伸手就是一扯,只听哧地一声,却是把那青衣仆役的外衣从领口处扯了一条大口子出来,露出了里头的一件又黑又脏的袄子,一股子膻臭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许瑾被这股味儿一扑,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你是什么人!”他家也有仆役,凡是跟着主子身边伺候的——不,就算是院子里洒扫的那些婆子,也不会穿得这么又脏又臭。大户人家的下人,哪个不都要收拾得干净整齐才行?像这种能抱着小公子出来治病的下人,更应该是主家的心腹,哪能穿成这样?   青衣仆役被撕破了衣裳,脸上立刻露出凶相,把孩子往地下一扔,转身就朝人群里钻。许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孩子,便放开了他衣裳。只是就耽搁了这一下,九炼已经赶到,一手伸出去,又揪住了他里头那件破袄的领子:“给我站住!”   这拐子被九炼拉得转了半圈,手里冷光一闪,竟是掏出把刀子来,冲着九炼就捅。可惜他这三招两式的根本就不在九炼眼里,只听喀啦一声,这拐子手腕已经被九炼扭脱了臼,刀子失手落地,发出当郎一声响。   这一下子情势大变,四周围观众人都惊呼出声。九炼把那拐子往地上狠狠一掼,摔了个四仰八叉。   许碧指着人群里道:“刚才喊他快跑的是哪个!必定也是同伙!”她可是听得真真的,喊快跑的那声音,就跟一开始吆喝说高门大户的太太奶奶们不饶人的那个声音是同一人,分明就是来煽动围观群众,好叫这拐子趁乱带着孩子走的。这种把戏,她以前做一个防范犯罪专题的时候可听说得多了!   九炼正要去抓,就见人群里一阵混乱,接着两边分开,一个男子被丢了出来,后头走出来的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左右还跟了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指着地上的男子道:“方才就是这人在人群里乱叫。袖中且藏了刀子。”将一把刀掷到地上,正跟刚才那个拐子掏出来的刀一模一样。   这两把刀子说是刀,倒不如说是一些三角铁片,后头装一个短木柄,打磨得十分锋利,揣在袖中倒是比正经的匕首更方便些。只看这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子,就知道这两人定然是一伙的!   那走出来的青年男子向许碧这边拱了拱手:“幸而夫人机敏,不然就叫这伙拐子得手了。”   许碧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刚下去,也没什么力气多说,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侥幸罢了。不知那孩子怎样了?”   九炼这时候已经看了许瑾抱着的孩子,道:“似乎是被下了什么迷药,待药性过了应是无事。”这么个折腾法,小孩子都没醒呢。   既然抓住了拐子,后头自然就是送官了,连同这孩子也要送到官府去,好寻找他的家人。那青年男子自告奋勇要将拐子送去衙门,许碧便叫九炼抱了孩子,与他一道去了。   这里众人都散去,还有些人一边走一边朝着许碧指指点点,只这会儿眼神便多是佩服的了。   梅若明自己就大为佩服:“少夫人怎么发现不对的?”他方才也看了,那拐子外头的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的,怀里抱的孩子脸色还发红,各方面都很符合拐子所说的情况。尤其是,这孩子衣着虽不错,却也并不是十分贵重,若真是穿珠戴玉,那身边就不可能只有一个下人,他也就能看出破绽了。   梅若明这么一说,许碧就觉得又想吐了:“方才此人从我身边过去,身上一股子膻腥之气,冲人欲呕。我想,哪家会用这样的下人送孩子去求医呢?而且他外头衣裳又是干干净净的,这股味道就更加可疑了。”说实在的,假如这人自己穿得破烂,再把孩子也弄得脏兮兮的,许碧倒不一定能看出破绽呢。   梅若婳在一旁,脸色止不住地有些阴沉。只要一想到刚才她还劝许碧不要计较,放那拐子走,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似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都在笑话她不识人,居然帮着拐子说话。   许珠倒是全无觉察,不无羡妒地道:“二姐姐的鼻子可真管用,这都能闻着呢。”   许碧懒得跟这个蠢得没什么心眼的妹妹多说,便向许瑾笑了一下:“刚才也多亏瑾弟反应得快,抓住了那个拐子。”若不然被那拐子带着孩子钻入人群,九炼纵然有功夫,这许多人当中也很容易被他逃脱。更何况若不是许瑾撕破了拐子的衣裳露出破绽,说不定有些不明情况的围观群众还会觉得是她不依不饶,说不准就要帮着拐子逃跑呢。   梅若明也赞道:“确实多亏许公子反应得快。”若是换了他,反应是肯定没那么快的,多半就被那拐子钻进人群里去了。   许瑾被梅若明这么一夸赞就红了脸,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忙道:“我只是抓了他一下。要是没有二姐姐带的人,他掏出刀子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许碧笑道:“你能阻他这一下就够了。只要撕破他的衣裳令他露出破绽,这许多人呢,他掏出十把刀子也逃不了。”   许瑾脸更红了,有些笨拙地转开话题:“也是,刚才那位抓住另一个拐子的公子,也很厉害。”不是那人厉害,就是他身边的小厮厉害,反正那拐子的同伙伤得比那拐子还重,看起来一条胳膊都被打断了。   知雨惦记着许碧的身体,见许碧虽然不吐了,可是脸色看起来却还有些苍白,忍不住道:“大奶奶,咱们先回去吧,瞧大奶奶的脸色不好呢。”   许碧确实觉得胸口还是有些难受想吐,便点了点头。梅若明不放心,道:“既然如此,这会儿也不早了,我看大家都回去罢。横竖灯市有三日,若是想看灯,明后晚再出来便是。”   一行人出了朱雀大街,找到自家马车。梅若明坚持先送了许碧回去,又送了许瑾许珠,最后兄妹几个才回了自家。   梅夫人还没歇下,正在灯下做针线等着他们,见儿子女儿一起回来,这才露了笑容:“街上可好看?婳儿这是怎么了?”   梅若婳扶了头道:“大约是吹了风,有些头疼。娘我先回去歇着了。”   梅若辰便起身道:“我送妹妹回去。大哥陪娘说说话罢。”   兄妹两个出了房,梅若辰才道:“你也看见了,沈佥事与其妻伉俪情深。”   梅若婳却陡然道:“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许二姑娘!”   梅若辰也听见了几句许珠的话,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人经过一回生死,性情有所变化,也不为稀奇。”   梅若婳目光闪动,但也没再说什么,转头就走了。   沈府那边,许碧直到回了自己房里,还觉得胸口烦闷,很不自在。   “大奶奶,会不会是吹了冷风又有些积食?叫厨下煮碗山楂梅子汤来如何?”知雨知晴只顾着扶许碧,那些个手炉之类的东西,都是琉璃和琅玕拿进来的。琉璃难得有机会这样近身服侍,看许碧不停地抚着胃部,便机灵地问道。   山楂梅子汤什么的,许碧一般是不怎么喜欢的,她不喜欢太酸的水果,就是上辈子也不吃山楂的。但这会儿不知怎么了,琉璃才一提山楂梅子汤,许碧就觉得唾液开始疯狂分泌,几乎能流出口水来似的:“好。叫厨下煮一碗来。”   琉璃轻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着出去了。这都小半年了,她虽说也是在主院伺候,但大爷和大奶奶都不大喜欢身边前呼后拥的,所以能出入内室的,其实还是知雨和知晴两个,还有那个小丫头芸草也挺得大奶奶欢心,时常也要去回话的。反而她和琅玕两人,等级虽比那芸草高,却还不如她能亲近大奶奶呢。   这会儿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琉璃自然要大献殷勤,跑去厨下亲自盯着厨娘熬了一碗山楂梅子汤,又亲自端了过来。   许碧喝了一口,便觉得口舌生津:“味儿不错,就是糖放得太多了些。”   琉璃马上道:“那奴婢去叫她们再煮一碗少放糖的。”   “好。多煮一点。”这一碗汤其实也没有几口。巴掌大的白瓷碗,里头就盛大半碗深红色的汤,看着委实令人很有食欲,喝的时候却是几口就喝完了。   厨房煮汤用的是蜜渍山楂,煮好后再另加糖。琉璃脑子转得快,索性叫厨娘又煮了一锅少放山楂的,然后连糖一起提过来,这样,许碧要喝多甜的,就加多少糖便是。   结果,许碧连喝了三碗不加糖的山楂梅子汤。   虽说是蜜渍山楂,但山楂本身就有酸味儿,再加上青梅子——那一揭开汤盅的盖子,扑面而来的酸香之气让知雨都觉得牙齿要酸倒了。看许碧连喝三碗,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拦:“大奶奶,这么酸的东西,喝多了伤胃。”   许碧也觉得自己喝得是太多了。不过这几碗酸汤子喝下去,胸口立刻就舒服了,而且闻着那股子酸香味儿,还有点恋恋不舍呢:“好吧。”   知雨赶紧就把梅子汤撤下去了。看许碧喝这么多,她都觉得自己胃里开始泛酸了:“大奶奶没什么不舒服吧?”   “挺好——”许碧这几碗汤喝下去,整个人都舒服了,只觉得地龙烧得暖暖的,就催人犯困,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知雨瞧了一下:“呀,这都快三更天了……”   “大爷怕是今儿晚上回不来了。”许碧原本有心等等沈云殊的,可这一会儿就觉得上下眼皮简直是要粘在一起了,打着呵欠勉强洗漱了,便一头扎到炕上去,“叫灶下留着火,若是大爷回来觉得饿了,给他下碗面吃……”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知雨放下帐子,退到外屋,忍不住跟知晴说道:“今儿晚上大奶奶真是累着了。”就这么嗖地一下就睡过去了,瞧着都有点吓人呢,“是不是明儿请王太医来看看?”   知晴很是同意:“别是惊着了……”今儿晚上那拐子掏刀的时候,她也给吓了一跳呢。   知雨倒不觉得这么个拐子能吓着自家大奶奶,但大奶奶确实看起来不大对劲的样子,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稳妥。   几个丫头正商议着,就听门外沈云殊的声音道:“大奶奶怎么了?”他一掀帘子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脸兴奋的九炼。   站在门口的琉璃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她们这些在京城伺候的人,其实跟杭州那边府里也是有消息来往的。听说大奶奶嫁进门之后,原先在大爷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两个大丫鬟都犯了错被打发了。   这种事儿京城这些高门大户的后宅里有的是,说是犯错,其实就是主母有嫉妒之意,不容这些个跟爷们儿有情份的大丫鬟罢了。   遇着个善妒的主母,还是放规矩些的好。   沈云殊压根没注意到门边的琉璃,他这高高兴兴回来,就听见丫头们商议着要请郎中——他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时辰而已,许碧就病了?这些丫头们怎么伺候的!   知雨连忙回禀了一遍:“大奶奶说没事了,只是奴婢们觉得……”   “唔——”沈云殊脸上总算有些阴转晴,“你说得不错,还是请王太医来看看。九炼,这会儿就去请罢。”   “这会儿?”这会儿大奶奶都睡下了,王太医肯定……也睡下了啊……   “别拖拖拉拉的,快去请。”因为他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好像在杭州府里的时候,他偶尔听见下人说董藏月有孕之后就爱吃酸的,特别爱吃腌梅子。许碧今天晚上喝这么多梅子汤,会不会是——当然,如果不是的话,也不过就是让王平那家伙多跑一趟啦。   许碧迷迷糊糊地被折腾醒了——任是谁,被人抱出去换了个地方,还把手臂拉出去让人摸来摸去,都会醒的。   不过她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就听见有个挺熟悉的声音在说:“少夫人这脉象尚浅,若要有把握,我过半月再来诊一次。”   什么脉象?许碧脑袋还跟浆糊似的呢,就听知雨兴奋地道:“可我们大奶奶这月事三天前就应该来了!”   怎么又讨论起月事来了?许碧半醒不醒地琢磨着,便听到了沈云殊的声音:“那你到底是诊出来了还是没诊出来?”   头一个说话的人显然十分无奈:“行吧行吧。若按经验来说,虽然脉象浅,但少夫人有七成可能是有孕了。不过,也可能真是我诊错了。总之半月之后我再来一次,那会儿应该就能有十成把握了。”   有孕了?谁有孕了?哪个少夫人?   许碧一连问了自己三个问题,才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是有两根手指在她手腕上按来按去啊,这么说,是有人在给她诊脉吗?那说的,就是她的脉象?是她有孕了?   许碧嗖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谁有孕了?”   她这猛一睁眼,倒把王太医吓了一跳:“少夫人——”   不过没等他说完呢,已经被沈云殊提着领子把人拽到后头去了。沈云殊自己一屁股坐到刚才他坐的地方,一脸狂喜地握住许碧的手:“碧儿,你有身孕了!”容易么他?今年都二十三——不,过了年就是二十四了,他一直都盼着有个孩子啊!   年纪已然不小,夫妻又和睦,可就是没有孩子,他着急啊!但怕许碧多想,平常还不敢说。也不一定就非得要儿子,有个女儿也很好啊!   现在好了,许碧终于有孕了!   “哎,感业寺的香囊,还真灵!” 第138章 提亲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 许碧跟沈云殊几乎是一夜没睡。   兴奋的。   不只是沈云殊,许碧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很盼望有个孩子的。毕竟即使不考虑这个时代普通生娃的年龄, 单从她上一世而论, 三十岁, 也是生育的大好年纪了。但她谈过两次恋爱都无疾而终——不,那可能都不能算是恋爱,更应该说是相亲——连结婚的想法都没有,就更别说生育了。   那会儿, 许碧以为自己是可以独身一生的。事实上在她的时代,那也没什么难的, 无论是丈夫还是孩子,都不是必需品,没有这些, 一个女人也可以自己过得很好。   现在, 即使到了这个时空,许碧也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很幸运地,她遇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所以,她想跟他白头到老, 愿意、并且期盼着给他生儿育女,子孙成群。   “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沈云殊的手一直放在许碧小腹上,好像这就能摸到孩子似的, 第十次重复了这个问题。   “都好啊。”许碧也不厌其烦地第十次回答,“儿子当然好,女儿难道就不好了?女儿贴心,若是下头有了弟弟妹妹,做姐姐的还能帮着照顾呢。若是臭小子,可就指望不上了。”   沈云殊笑起来:“哪能管咱们儿子叫臭小子。”儿子才不臭呢,当然,女儿肯定是香香的软软的——哎哟,生儿生女都好,只要生下来就行啊!再说,有头胎就有二胎,可以一直生嘛……   “至少也生他个五男二女!”沈云殊很是豪气地放言。   “什么!”许碧惊了,“你以为是下小猪崽吗!”   沈云殊哈哈大笑,摸着许碧细细的腰:“看起来也没有这么瘦的猪啊……”   许碧狠掐了他两下,掐得自己手疼,翻身向里:“老实点!睡觉!”   但实际上睡不着。许碧自己这会儿都觉得像喝了杯浓咖啡似的,满脑子都是兴奋劲儿,毫无睡意。不得已,她只好再翻回来跟沈云殊说话:“那孩子找着了没?送到衙门去的那两个是人贩子没错吧?”   沈云殊过热的头脑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件事:“哎哟,本来回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的,这次你可立了大功!真是巧极了,那两个拐子就是拐走吏部侍郎家嫡孙的那伙人!”   这件事的详情,其实许碧是两天之后才知道的,因为衙门里狠狠审了那伙人贩子,才审出一个惊人的内幕来——这些人不是人贩子,更不是自己看中了吏部侍郎的嫡孙才下手的,而是侍郎府里有人找他们来劫人的!   这事儿,是吏部左侍郎方家的一个大丑闻!   方左侍郎的儿子有一妻一妾,妻子是家里给他定的亲事,这妾却是他舅家表妹,青梅竹马,自己私下定情的。具体怎么回事,其实不用打听也能想明白,无非就是家里定的亲事虽不能无故退去,但最后还是把表妹弄进来做妾了,然后还甚是得宠。   这位方大奶奶命也不大好,进门三年无所出,于是方大郎以此为由,就让表妹生了子,而且一生就是三个,而方大奶奶那里却还是一无所出。   人的心就是这么被养大的,更何况那位表妹本来就对自己只能做妾有些不甘心,这会儿更是卯足了劲儿,打算让自己三个儿子将来就继承方家家业了。   这主意打了整整十年,谁知道方大奶奶突然间福星照命,她有孕了,还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儿!   别看年纪小,这可是嫡长子,正经的继承人!前头表妹生的仨儿子,顿时都要靠边站了。就算方左侍郎家里不是勋贵,没什么爵位可继承,按如今的规矩,嫡子也能继承八成产业,那三个庶子只能分两成了。   如此大的落差,表妹如同从天上掉到地下,如何甘心?于是,就对这嫡子下了黑手。   京城里的人贩子是不敢动左侍郎这样的大人家的子弟的,于是这表妹就托自己娘家哥哥,从西北那边找了一群马匪来劫人。   马匪不是人贩子,更不在京城这里讨生活,当然什么人都敢劫,只要给钱就行了。到时候他们拿了钱,把人带着往西北一跑,谁能找得着?至于那个孩子,半路上随便杀了往哪里一扔喂狼就行了呗。   本来这桩案子,如果就这么下去,不管是五城兵马司还是顺天府衙门,就算京卫都上,也破不了。因为方家出的是内贼,所谓的被人贩子拐了都是瞎扯,就算把整个京城所有的人贩子都抓起来,也不可能找到人。   但偏偏的,这几个马匪不改盗匪本性,劫了方家的孩子之后,又贪得无厌想顺手牵羊一下。反正他们那天统一都穿着青衣号服,都打扮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模样,有两个人劫到了方家的小公子,剩下的七八个人还空着手,如何甘心呢?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偷一个孩子是偷,偷两个也是偷,那就偷呗。富贵人家的孩子别的不说,身上戴的好东西是极多的。   许碧碰到的那两个马匪,就是这么忍不住偷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京城一家大富商之子,出来看个花灯,脖子上戴着镶美玉的金项圈儿,手腕脚腕上是镶宝石的金镯子,帽子上镶了一串明珠,连小辫儿上都有金银坠脚,你说这样出去,不是明摆着招贼惦记么?结果就真被偷了。   当然,这俩贼一边往外走,一边已经把孩子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撸下来了,原本想着把孩子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扔就行,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扔呢,就撞上了许碧。   这些马匪哪有个讲究卫生的,何况大冬天,本来洗澡也不大方便。这些人从西北过来,也没打算在京城久留,所以进城之后套上衣裳也就够了——哦,这衣裳也是方家那位表妹着人提供的。   可是衣裳一套上,里头的脏衣是遮住了,身上那股味儿却没遮住。   也活该他们倒霉,要是平常,许碧可能还没那么好嗅觉,谁知她这一有孕,对马匪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臭、马味儿和油腻的复杂味道十分敏感,那马匪才打她身边一挤过去,她就吐了。后头的事,那就不用再说了……   老实说就连许碧自己,都觉得这事儿跟编故事似的。这两个马匪落网,那边还没来得及出城的同党也被抓了,不但找回了方侍郎的孙子,还一并又救回了两个孩子,皆是非富即贵。   那大富商,特地备了厚礼,往沈、梅、许三家来道谢。他家三代单传,成亲六年才得一个宝贝儿子,眼珠子似地养到五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沈家这样的门第,一般商人还没什么资格登门呢。不过这位富商不大一样,他有个族兄,如今正做着大理寺少卿,是亲自拿了自己的帖子,带这位族弟登门道谢的。   虽说这事儿是许碧发现了那马匪的破绽,但她如今要养胎,是不见人的,来道谢的人自是前头沈云殊接待,不过备给她的礼却是一分不少,都送到了后宅来。   商为四民之末,但若论富,却绝不逊色。三代单传的儿子得救,这富商家里自是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吝惜钱财呢?   “这珠子颜色可太稀罕了!”知晴看着匣子里一十二颗玫瑰色的珍珠,大为惊讶,“还有这样颜色的?”   这富商送来整整四匣子珠宝首饰,那红蓝宝石和象牙都还算是常见的,只这般颜色的珍珠着实少见,反正知晴是没见过的。   “这应该是深海珠。”许碧也觉得稀罕。这十二颗珍珠大小虽然不一,却都是卵圆或水滴形,尤其颜色基本一致,完全可以镶成一整套头面,正适合年轻少妇佩戴。   九炼笑嘻嘻地道:“大奶奶真是见多识广,这个说是从南洋那边的一种海螺里取出来的,据说这种海螺生在深海,极其难得的。这陆商人家里数代都在那边做珠宝生意,就这十二颗珠子,也是慢慢攒起来的呢。”   “南洋?”许碧目光一闪,“这么说,他家里就是跑海贸的了?”   “是。”九炼压低声音,“大爷跟大奶奶又想到一处去了……”   许碧白他一眼:“我怎么又跟大爷想到一处去了?你倒说说,我想什么呢?”   九炼嘿嘿一笑:“小的就随口这么一说,反正大爷这会儿在前院跟陆商人谈海贸的事儿呢。还有陆少卿,都在。”   “那叫厨下准备酒菜,说不定要留他们用饭。”许碧随口嘱咐,又问一句,“这两家关系不错啊?”虽说是族人,但一个是四品高官,一个只是商人,陆少卿肯亲自陪着族弟登门,委实少见。   九炼忙道:“陆少卿少时父亲早逝,家中只有寡母孤儿,亲大伯家不但不善待他们,还想着夺他们家里那五十亩好地。是陆商人的父亲拿出钱来,送陆少卿上学读书,一路考取进士的。后来陆少卿为官,听说陆老商人一直也有钱供他,叫他只管当官。人人都说,陆少卿这清官之名,也有他这族叔的功劳呢。至于陆商人,比陆少卿小六七岁,听说小时候开蒙都是陆少卿教的,说是族兄弟,其实跟亲兄弟也差不多了。就是陆商人这个三代单传的儿子,在陆少卿那里也极得宠爱的。”   许碧感叹:“这也是难得的了。”当然,陆老商人定然也是有点投资的意思在内的,如今陆少卿做到如此高官,陆家行商都有了靠山呢。不过即便如此,两家能处到这样的亲密,也是不容易啦。倒是陆少卿那正经的大伯,这会儿怕不要后悔死了吧?   “可不是。”九炼嘿嘿直笑:“陆少卿中进士那年才二十二,还没成亲,他大伯家知道了这事,硬是跑来要把他大伯娘的一个外甥女嫁给他,还说什么陆少卿的父亲早逝,他这个大伯就可代行父职什么什么的,听说当时还闹得挺大呢。”   知雨忍不住啐了一口:“不要脸!”   九炼非常同意她的话:“可不就是不要脸么。不过陆少卿压根没答理他。二十二岁的进士,就算本朝不像前朝有榜下捉婿的习俗,也有的是好人家愿意嫁女呢。反正后来他大伯家灰溜溜走了,这些年也没从陆少卿身上沾到什么好处。”   “可惜陆少卿是管大理寺的……”许碧很是遗憾。大理寺那个部门跟民生经济不大搭边,陆少卿是不能直接上奏折议论建港口啊开海运啊这样的事的。   九炼不是很明白许碧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他还有个消息要跟许碧说:“陆少卿似乎有意把家中幼女许配给许公子。”   “瑾儿?”许瑾到现在才是个童生,许良圃十年如一日地呆在翰林院没个升迁,许家现在能拿得出手的无非就是宫里的许瑶和姻亲沈家了。   可因为宫中袁梅二妃的争斗,许瑶这个身份对一些清流而言反而需要避开。而沈家则是武将,跟文官又不怎么搭边。尤其是许瑾自己看起来不大像个有前途的,所以虽也有高官显贵之家有意,却多是庶女或旁支之女,许夫人都不满意。   不过陆少卿,这可是正经的在京四品官儿。他今年也才四十来岁,前途正好呢。就是两个儿子,也是一个举人一个秀才,据说书都读得不错。而且他家中只一妻,这幼女,当然也是嫡出的。这样的姑娘,有的是人愿意娶。   “陆少卿先去过了许家,见过了许公子。他觉得许公子为人淳厚,品行难得,所以愿嫁女。方才跟大爷透露了一点意思,想是要透过咱家去探探许家的意思呢。”   女家总要矜持些,若主动上门提亲就太失身份了,就算有意,也会托人向男方私下里透露一点消息,由男方遣媒登门,这样才好。陆少卿把话递到许家的姻亲这里,显然真是有意嫁女了。   “要说瑾儿淳厚,这是真的。”许家一家子都是那种德性,许瑾不敢说出淤泥而不染吧,也确实是难得的了。就是学业上不大灵透,好像不大开窍似的,读书有点读死了。   “不知道陆家姑娘是个什么性情……”以陆少卿的官位,估摸着许良圃是非常愿意的。别看他是五品陆少卿是四品,好像相差不多,可陆少卿有前途,人人都看好他将来必定能接任大理寺卿,毕竟现在的大理寺卿年纪已经不小,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告老了。而许良圃——恐怕他这辈子也就是在那个从五品上呆着,难以再进一步了。   九炼想了想:“陆少卿的长女早已出嫁,如今随夫在云南某县令任上。”   云南那地方百夷混杂,其局势也不比西北强多少,那种地方的县令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陆家长女肯随夫上任,至少是个能共患难的。有女如此,陆家的家教应该不坏,那陆姑娘按理说也应该差不多的。   “既然陆家有意,明天就派人回去送个口信。”若救人能救出一段好姻缘来,那也是许瑾的福报。   许瑾的亲事主要还是许良圃和许夫人拿主意,许碧管不了,她倒是对那天晚上抓住了人群中另一名马匪的人比较感兴趣。   “那是监察御史卢节,前卢太子妃的亲弟弟。”   当年袁太后为儿子择妻,自然是挑好的,虽然不宜选那些手握大权的人家,但卢氏也算望族。卢节本人二十五岁就中了进士,算得上年轻俊彥,只是没多久太子就中毒身亡,卢家原本是未来皇后之家的,却一下子失了势。   卢太子妃之父母大概是受打击太重了,相继而亡,卢节这一守孝就守了好几年,直到今上登基之后才孝满起复,在都察院做了监察御史,前两年都在川陕那块儿巡视呢。   虽然卢家这承恩侯没做成,但毕竟还有个外甥敬郡王,因此卢节做御史也挺敢干的,官声亦是不错。如今敬郡王升为亲王,还要出宫开府,袁太后总怕没人照顾,皇帝便将卢节调回京城,升他为都察院经历。   “卢太子妃的亲弟弟啊……”卢家这些年看着不如袁家煊赫,主要是没有出一个袁翦那样有大名的人物,但族中为官者并不少。眼下敬亲王要开府,卢节回京,是不是卢家又要起来了呢?   其实觉得许瑾好的,并不只是陆少卿。梅若明就在父母面前夸赞了一下许瑾,而且,不只是为许瑾那天晚上的英勇一扑。   “许公子性情淳厚宽和,读书亦十分刻苦,学问颇为扎实,只是尚未开那一丝灵窍。”在指导别人读书上,梅若明可是个中好手,更何况那天晚上许瑾向他和梅若辰请教了不少问题,他也看出了许瑾的问题之所在,“他所就读的书塾,先生教导得略刻板了些。”有些相关的知识,因与应试无关的,先生都不讲。可是在梅若明看来,知道这些知识,却可以触类旁通,开阔思路。许瑾缺的,就是这个。   “如今有些书塾,确实太过功利。”梅大儒也点头。他来京城半年,京城内外的大小书院走了个差不多,确实现在很多书院就盯着应试,总以本书院教导出多少多少秀才、多少多少举人、多少多少进士为荣,但在梅大儒看来,所谓教书育人,绝不仅止于此。   梅太太却没被什么书塾转移注意力,在这方面,女人从来都是敏感些的:“明儿,你的意思是——”   梅若明也从教书育人上拉回了注意力:“我只是觉得,许公子可为良配。”   “可许家有女在宫中……”梅太太知道许良圃不过是个没前途的翰林,这许公子说得再好,十六七了还只是个童生,比起她的几个儿子来简直天差地别,如何能把女儿嫁给他?不过这话当然不好直说,她便提起了许瑶,“老爷不是说,咱们家不能跟那样的人家结亲?”   梅大儒沉吟道:“许家女倒不足为虑,只是许翰林此人德行……”别看许家女生了皇长子,这根本算不得什么,若是许氏老老实实的,将来皇长子一个亲王总是跑不了的,许家也能跟着沾光。不过许良圃这人德性可不怎么样,梅汝清有些看不上。   梅若明挠了挠头,他倒忘记了许瑾还有这么个不怎么高尚的爹了:“儿子只是觉得许公子为人不错。且瞧着妹妹素日与许家也有来往……”而且许瑾是肯沉下心去读书的,如果开窍的话,在梅若明看来,考功名中进士并不算太难。   而且许家还有沈家这个姻亲呢,就算两家关系不是太好,也是姻亲。而且看许瑾与沈少夫人的关系似乎还不错,这对许瑾将来的前程也是有好处的。   梅太太看丈夫竟然好像真的在思考长子这番话,不由得有些急了:“既然许翰林不好,那可不行。再说,皇长子现在还养在袁昭仪宫里呢!若是咱们家跟许家做亲,别让娘娘误会才好。”   梅若明也只是这么一说。小妹年纪也不小了,他看见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当然就会向父母顺口提一提。不过被母亲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大合适,毕竟他们姓梅呢,当然是支持皇后的。   梅大儒倒是道:“皇后睿智,不会在意。”不过他也只是这么一说。听儿子这么一说,许瑾倒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也没有好到就让他立刻嫁女的程度,“罢了,也不急于一时,看看再说罢。”   梅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她还是熟悉丈夫的脾气的,这般说,就是暂时将此事放下,并没有多少要与许家联姻之意了。   不过,女儿的年纪确实是不小了,哪怕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女儿家的花信耽搁不起,她也得想法子,快些给女儿定一门亲事了。   “老爷,若是请皇后娘娘给婳儿择一门亲事可好?”能被皇后挑中的人,出身必是好的。   梅大儒微微皱眉:“这等事,还是不要麻烦娘娘的好。”   梅太太咬咬嘴唇,不说话了。 第139章 密谈   卢节跟着一个领路的内侍, 走在通往宁寿宫的路上。   成年外臣不得入后宫,因他是敬亲王的亲舅舅,才能得太后特别允准, 召他一见。   卢节微垂着头, 目不斜视。这可是后宫, 都是皇帝的妃嫔,若是万一碰上哪个……   所以说想什么来什么,卢节离着宁寿宫还有一半路程,就听见前头有说笑之声。   “是贤妃娘娘去前头赏花。”领路的内侍小声道, 停下脚步让到路边一侧。   对于后宫地形,卢节还算清楚。卢太子妃毕竟在东宫生活了七八年之久, 卢节十几岁的时候也曾跟着母亲进过后宫,他记得前头确实有一片梅林,这会儿腊梅应是还在开放。   侧身垂手而立, 卢节用眼角余光看去, 便见一个身着石榴裙的少妇,由一众宫人簇拥着从前头的宫道横插过去。   虽只是出来赏个花,梅贤妃也是盛妆而来,头上更戴着镶宝石的七尾凤钗, 便是不认识她的,只消看看那凤钗, 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梅贤妃身边还有个少女,穿一件桃红长袄。因宫中的宫人们穿着非青即绿,所以这少女也十分显眼。卢节瞥了一眼, 心里便有数了。   今日并不是外命妇递牌子请见的日子,故而后宫这宫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卢节一个外男站在那里简直是一目了然。梅贤妃身边立刻就有人过来了:“什么人在这里!还不快退开!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么?”   领路的内侍虽不是宁寿宫的一等太监,但能来给卢节带路,也算是有点脸面的。这宫里能混到贵人身边的宫人内侍哪个不是机灵的,各宫略有脸面的他们都会记得,又怎会不知道他是宁寿宫的?无非是装着不知晓罢了。   卢节轻咳一声,抢在内侍说话之前往后又退了几步。来质问的宫人就翘起下巴,轻哼一声转身走开,而梅贤妃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往前走了。   领路的内侍气得脸上都有些发红。当然,若真按规矩来说,梅贤妃外出,他们这些内侍应该在听到开道之声时就退得远远的。但他可是宁寿宫袁太后派出来的人,闻声即停,还站到路边也就够了。换了别的嫔妃,谁敢来挑他的毛病?也就是这梅贤妃,生了皇子之后越发的张狂了!   卢节低声道:“先去见太后娘娘罢。”梅贤妃固然是有意张狂,可细说起来也是按着宫规的,真要闹起来,纵然是宁寿宫的内侍也不占上风。何况他进宫是来见太后的,可不是为了来跟这等女子斗气的。   内侍胀红着脸,狠狠地说了一句:“欺人太甚!”这才继续往前走。   卢节抬眼看了看这内侍的背影,没有说话。想来这内侍仗宁寿宫的势已经太久,久到对这后宫的规矩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到如今他还没看明白呢,这后宫到底该是谁的天下了。   宁寿宫里挺安静的。虽说卢节是为了见敬亲王才入宫,但现在敬亲王还在上课呢,卢节见的是袁太后。   “太后憔悴了。”行礼已毕,卢节坐下来,抬头看了看袁太后,“太后当保重凤体啊,敬亲王还要倚靠太后呢。”   袁太后的确是憔悴了。事实上,从袁翦父子俱亡之后,袁太后几次称病,虽有假装的成分,却也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尤其卢节已经四五年没有见到过袁太后,此刻一见,便觉得袁太后是憔悴老相得多了,比起从前保养得宜还仿佛四十许人的模样,竟像是老了十岁。   “袁大将军父子一门忠烈……”卢节习惯性地想说几句节哀之类的话,却被袁太后摇摇头就打断了:“不是为了他们。”   此刻殿内不曾留一个宫人内侍,就连善清也被打发出去殿门外把守。她刚要跨出殿门,便隐约听见了这句话,心里便咯噔一跳。袁家可是太后的族人,亦是太后的支持和靠山,可是现在太后却如此冷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竟像是把袁翦父子三人的死都根本不放在心上似的。   善清心头砰砰乱跳着,连忙又向外快走几步,站到廊下专心地观察起周围,看有没有人在靠近或偷听。至于殿内说的那些话,她希望自己一句也没有听见。   虽然是宁寿宫最有脸面的宫人,大家都说善清是太后的心腹,但善清自己却觉得,太后有许多事情是根本没有告诉过她的。相比之下,这宁寿宫里有几个不起眼的老嬷嬷或老内侍,或许知道得比她还多。   不过善清并不介意。本朝宫人三十岁便可放归,她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再熬五年,就能出宫回家。   其实入宫这许多年,善清跟家里也没有什么联系了。许多宫人都是如此,出宫之后即使回到家中,因年纪已大没有什么好姻缘,所以也只能孤身终老,靠着在宫里攒下的那点银钱度日。有些在宫里略有脸面的,手头的积攒多,那日子还好过些。有些为了出宫本来就花尽了银钱的,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也正因如此,也有些宫人最终选择留在宫里终老。因在宫里还有份差事,有月例可拿,可出了宫却不知该如何谋生,甚至被家人嫌弃的也大有人在。   善清不同。她在宁寿宫当差这些年,从一个洒扫的小宫人直到近身伺候的大宫女,手上积攒下来的钱财并不少,若能再伺候五年,就足够她出去之后买几十亩地,安生度日了。可能要自己做针线做活计,但,会过得更安心。   善清在殿门外思索将来的时候,殿内,袁太后已经把自己的话继续了下去:“他们是太蠢了。在浙江经营那么久,却被沈家两三年就端掉了,真是一家子蠢货!”   袁太后声音不高,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无情。若是袁胜兰在这里听见,只怕会惊得四肢都发冷——袁翦是袁氏族人,袁太后素来对他们这一支都是格外亲近的,可对他们的死,却是这般态度。   不过卢节似乎丝毫也不意外,叹道:“实在是沈家父子太过厉害。”   “他们轻敌了。”袁太后脸色阴沉,“他们一直都还以为,沈家只不过是皇帝扔到江浙去的。”   卢节低声道:“此事,也委实是谁都没有想到……”   殿内一阵沉默。半晌,袁太后才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连我都没有想到,皇帝不是为了削沈家父子的权,而是冲着袁家来的。我还以为,他会忌惮沈家父子与端王的交情,却没料到——也是我错看了他。”   卢节叹道:“这也不是娘娘的错,臣也没想到,皇上真能对沈家全无忌惮。”自来功高震主,朝廷上都有人说,西北只知有沈家,不知有皇帝。饶是如此,皇帝竟然还能信任沈家。若依此来说,袁家输得不亏。   “这会儿说这些也没用了。”袁太后阴沉地道,“袁翦父子三个一死,袁家一时都起不来了。若不是这样,我也不必借珏儿开府之事调你回来。现在怎么办?”   卢节再次默然了。袁太后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卢节一时也没有办法,毕竟袁家这么一倒,手中的兵都被沈家接管,他们真的没有另一支这样的人马了。   “西北那边如何?”袁太后打破沉默问了一句。   卢节轻轻叹了口气:“臣这几年先往西北,后到川陕,沈家虽离开西北,可这两年,西北仍旧掌握在他们父子用出来的人手里。虽不说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但……”也不是能随便动摇的。   “难道还要等吗?”袁太后有些焦躁了,“珏儿很快就要出宫开府了!”   卢节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娘娘,其实之前的法子,在皇上有了子嗣之后,就已经不能用了。”皇帝若无子,还可以设法让他立敬亲王为嗣,可皇帝有了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嫡出的,也不可能再以别人的血脉为嗣了。   这一点,要说就只能怪袁太后做得不好了。皇帝后宫频频传出喜讯,就等于封死了敬亲王的路啊。   袁太后阴沉着脸。这次轮到她沉默了,良久才道:“之前一直有太医在私下里说,皇帝身体不好……”皇帝尚未登基之前,身边除了皇后也还有一两个人的,比如说顾充媛就是那时候伺候的人。可除了皇后曾经小产过一次,其余的人都没动静。给皇帝请脉的太医私下里就说过,或者是皇帝的种子不好,所以妃嫔们难以有孕,就是如皇后这样怀上了的,也坐不住胎。   卢节低声道:“若是如此,怕是皇上早就防着娘娘了。”这明显是传出来的假消息啊。瞧瞧皇帝选秀之后,这都生了两个儿子了,哪里像是种子不好的样子?   “是。”袁太后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个有心机的。”以前,她实在也是太小看这个庶子了。   不单皇帝,皇后也同样狡猾。从前做王妃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好容易怀了一个孩子又小产了,以至于袁太后觉得她是个无能的。谁知一朝做了皇后,没用几年就把后宫掌握了大半,不说别的,单是长春宫和交泰殿两处,袁太后如今已经伸不进手去了。别的宫她倒还可以试试,但既然梅若婉生下皇子,就算她对别的妃嫔做手脚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更便宜了梅氏而已!   关于这些事,卢节在入宫之前已经考虑过了:“娘娘,从前的法子确实不能用了。”   “难道要放弃?”袁太后抬起眼睛,眼白上泛起了血丝。她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又英俊又能干,原本是可以稳稳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的。可是就因为先帝宠爱贵妃,让端王生为长子,起了那样的野心!   端王固然是被杀了,连他的妻妾子女们皆以谋逆被杀,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她的儿子也已经死了啊!而她的亲孙子,又因为年纪太过幼小,不能承继东宫,最终只做了一个郡王。   原本她想着,皇帝无嗣,那么她可以设法让皇帝以敬郡王为嗣,那么日后,这个皇位至少还能回到她的儿子这一支来。可是现在,皇帝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而她却失去了袁翦父子手握的兵马。   此时此刻,皇帝已经占了上风。而她看起来虽然还是威风的皇太后,甚至皇帝和皇后都被一个孝字压着,可,她已经落在下风了。   “娘娘不要太过着急。”卢节却镇定地摆了摆手,“只要敬亲王还在,我们便有希望。”   袁太后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提出让珏儿出宫开府。”只要皇帝不疑心敬亲王就好。   “娘娘这样做是对的。”卢节点头赞成,“其实,皇嗣虽多,可最后能留下几个却不好说了。如今后宫里,未免太安静了些。”这些女人难道都不知道嫉妒的吗?尤其是,如今皇后还没有抱皇子到中宫抚养呢。   “除了梅贤妃生的那个,还会抱谁?”袁太后冷冷地道,“如今那梅氏是越发张狂了,听说今天还寻了你的不是?”   卢节微微一笑:“也是臣不够恭敬。娘娘不必气恼,梅贤妃张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臣可是听说了,承恩侯夫人对梅贤妃十分宠爱呢。”   袁太后没好气道:“这倒是。听说因为只升了贤妃,还有些不满呢。”   卢节轻笑道:“娘娘觉得,梅贤妃愿意让皇后抱养自己的儿子吗?”   “这有什么不愿的?”袁太后莫名其妙,“妃嫔所生皆为庶子,谁能养在中宫膝下,身份便格外尊贵。”   卢节摇手笑道:“臣的意思是说,梅贤妃愿不愿把儿子交给别人抚养教导?”   袁太后沉吟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事,只怕由不得她吧?”   卢节摇头:“可如今皇次子已经半岁了,为何仍未送去中宫呢?”   袁太后近来心绪不佳,也没怎么去关注长春宫和交泰殿之间的那些个事儿,此刻听卢节这么一说,才发现确实是这个问题:“你是说,贤妃不愿?”   卢节想起梅贤妃张扬的模样,以及出来赏个花还要戴在头上的七尾凤钗,微微一笑:“梅贤妃并不是个甘居人下之人哪。”   袁太后目光一闪:“她难道是想争中宫之位?只怕不可能。”皇后是原配,且素有贤德之名,无子可不是废后的理由。   卢节沉吟了一下:“臣斗胆问一句,昭仪是有孕了?”   这个问题其实一半也是出于他的私心。毕竟袁昭仪若生出皇子,那也是有袁太后血脉的,万一袁太后觉得支持这个皇子也不错呢?   袁太后却没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假思索地道:“什么有孕,她是吃外头弄来的求子方儿,上当了。”虽然如今袁胜兰已有两月未来癸水,又整日胸闷欲呕,看着很像有孕的样子,但其实她的脉象与真正的有孕还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的有孕,而是吃的那种求子方里头有些药物,令她停了经水,有了假孕之象。   “求子方?”卢节对此事倒是不清楚。   袁太后嗤了一声:“她看着梅氏有孕急了,就叫她那个妹妹在外头给她寻什么求子秘方。那些方子哪里有个准儿?”   “民间秘方,也有灵验的。”   袁太后嘴角一撇,拉出两道尖刻的法令纹:“她生不了。”   卢节心里猛地一跳。袁太后如此说法,显然是有十分把握的。到了这会儿,卢节才算是真的放下心来了。也是,娘家侄女生的孩子,比起自己的亲孙子来,还是有区别的。   “既是这样,依臣看,此事可以做做文章。”   袁太后眉头微皱:“我倒是想过,只是皇后极其谨慎,到时候要骗那蠢货容易,要令皇帝也相信是皇后所为,那就难了。更何况,即便真是皇后做了这事,我看皇帝也只会高兴。”   卢节笑笑:“娘娘,只要昭仪相信,那就够了。”蠢货好呀,蠢货才够冲动呢。   “另外,既然贤妃不愿意把儿子送给皇后抚养,娘娘何不促成皇后抚养别的皇子呢?比如说,既然昭仪自己有孕了,那原本抚养在昭仪宫里的皇长子,可交由皇后抚养啊。”到时候贤妃就该着急了。这梅氏姐妹两个,可不能让她们姐妹同心啊。   袁太后叹道:“别提了,那个蠢货前日把皇长子送回许氏处去了,说是皇长子八字不好,只跟自己亲生母亲相合,若是换了别人,是要冲克的。”   卢节张了张嘴,只觉无话可说:“已经送回去了?”这才有孕呢,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就把一个儿子还回去了?   “若不然怎么说她是个蠢货呢。”袁太后冷笑了一声,“难怪袁家败得那么惨,单看他们养出这样的蠢货,就知道一家子都蠢!”她真是恨极了,袁家自己倒了不要紧,可坏了她的大事啊!   “罢了——”卢节还能说什么呢?送都送回去了,还给扣了个八字不好的帽子,这下皇后就是不肯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过还有个苏美人已经有孕了。”袁太后简直不想再提袁胜兰,“再说,那许氏的儿子,皇后不养也好!”许家,跟沈家可是姻亲!   卢节笑了一笑:“其实臣在外头打听到,许沈两家这亲事,其实中间有些蹊跷。”   “这我也听说过。”袁太后一听就明白卢节的意思,“可那许碧是个有本事的,虽是庶女,又是去冲喜,却在沈家站稳了脚跟,听说也是把那沈云殊牢牢拢在手里的。”   卢节不慌不忙地道:“可沈家这样的姻亲,别人也会想要的。比如说,梅家若是能与沈家联姻,想必梅家求之不得吧?”   袁太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梅家?如何能让梅家与沈家联姻!”若是那样,梅家岂不如虎添翼了?   卢节又笑了笑:“娘娘别急。如今,沈家实在是我们的大敌。尤其是,沈家深得皇上信任哪。”这才是最麻烦的。   这个袁太后如何不知呢?只是她没有办法罢了。   “若是沈家与皇上离心,那一切都好办得多。”   “你刚才还说让梅沈两家联姻……”   卢节笑道:“娘娘,臣记得我朝开国之时,曾有一桩夏宫惨案来着?”   夏宫惨案,袁太后自然知道。说的是本朝开国有位功臣被公主看中,欲嫁于他。可此人家中已有妻子,且夫妻情笃。结果皇后宣其妻入后宫,赐了一杯茶,其妻回家便暴毙身亡。此功臣既悲且怒,却又无计可施。   次年皇帝携重臣及宫眷至夏宫避暑,恰值此功臣妻孝已满,公主便跑去他面前,说要嫁给他,且以其子女为要胁。结果该功臣一怒之下,将公主当场掐死,即为夏宫惨案。   惨案发生之后,皇帝念在这功臣几次救驾的大功上,最终只判了他削爵流放,虽说未曾杀他,可当初的君臣之情,又还剩下几分了呢?幸而此事发生在天下已定的时候,若是当初诸强相争,这功臣妻子惨死,还会继续效忠于皇帝吗?   “梅家会做这种事?”袁太后皱眉,“再说皇后也没有妹妹了。”   卢节轻轻一笑:“皇后没有亲妹,却有堂妹族妹啊。”   袁太后敏锐地看着他:“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也是凑巧罢。”卢节微微垂下眼睛。那天在灯节上,他真是偶然间碰上了沈云殊一行。原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如何的三头六臂,短短几年就能算计得袁家家破人亡,可却凑巧发现了一点很有趣的事情——那位梅姑娘,看沈云殊的眼神很有趣,后来遇上人贩子,她劝沈少夫人的话就更有趣了。   袁太后皱皱眉:“皇后与皇帝是一条心……”这点她不能不承认,皇后为了皇帝颇能隐忍,要让她动皇帝的心腹沈家,这恐怕不易。   卢节仍旧微笑:“皇后娘娘不肯,别人未必不肯。再者说,若是梅家能与沈家联姻,对梅家岂不更有利?”   袁太后被他说动了一半:“可不要弄巧成拙了……”若是沈家愿意舍了许氏呢?   卢节笑得意味深长。许氏也许不重要,但有些人天生就不喜欢被人强迫被人算计,那位沈佥事,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啊。 第140章 花朝   许碧的妊娠反应有点强烈。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呕吐是被那个马匪身上的油腻味儿引起的, 她这些日子是半点儿荤腥都不能见,就连点心里的猪油都不行, 真是要过和尚的日子了。   “大奶奶,厨下新蒸的糯米山药糕。”知雨端了一碟新点心进来,有点发愁地劝,“您就歇歇吧, 这个什么什么商的计划,先放放吧。朝廷那边都不肯下旨呢, 您这——”这忙活有啥用啊?   知雨是真发愁。许碧这才诊出有孕不到一个月呢, 眼看着下巴就尖了。这有孕在身,本来就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用, 偏偏许碧半点荤腥都沾不得,这怎么行呢?偏她还要做什么, 什么港口招商计划,还时常要跟那陆商人家的太太见面, 知雨总觉得,这实在是太费神了, 怎么能撑得住呢?   再说了, 这计划做出来有啥用啊?她可是听九炼说了, 朝廷开印之后, 就为这港口的事儿可吵得厉害呢, 说是要花很多银子,是肯定不会开的。而且还要趁机削减西北的军饷,还有江浙那边建水师的银子也要削减, 这可都是对沈家不利的事儿。既然如此,大奶奶何必还要做这个什么计划呢?   “拿来我尝尝。”许碧其实也很烦恼啊。不吃,肚子饿,吃吧,又吃不下。偏偏这会儿刚开春,水果什么的都没多少,五炼现在都不跟着沈云殊了,每天就是变着法儿的去淘弄些新鲜吃食来给她。家里的厨房就更不必说了,厨娘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各种素菜素点心轮换着做,灶上的火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熄的。   就这么着,她还是吃不了多少,别看肚子饿,吃食端到面前又觉得索然无味了,硬塞下去,胃里又会想要造反。做做港口招商计划,其实是转移一下注意力,尽量忽略那种想吐的感觉,好把吃下去的东西保留在胃里。   糯米山药糕做得很小巧,雪白的糕面上还点缀着鲜红的蜜饯山楂粒,看着真是十分诱人。厨娘的手艺也很好,山药那种涩味儿被适当的糖遮掩了,吃起来又甜又香。   不过许碧也只吃了两块就放下了。知雨愁得要命:“大奶奶以前最爱吃这个了,再吃两块吧?”   那是许二姑娘最爱吃啊……许碧只能叹口气:“也不知怎么的,不想吃了。”许二姑娘爱吃山药糕,爱吃鸭肉粥,但她都不喜欢啊。幸好大家都知道孕中妇人口味多变,她现在说不爱吃,倒是没有人会多想。   知雨确实没多想,她只是发愁许碧吃不下东西:“那大奶奶想吃点什么呢?”   “唔——酸豆角米粉吧……”吃点酸的,还能开开胃。   门外的芸草立刻拔腿去厨房传话了。许碧把山药糕碟子推开:“你们吃了吧。”   知雨直叹气:“这几天,奴婢们倒都胖了……”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大半倒是进了她们的肚子。   “等出了三个月就好了。”孕吐这种事无药可治,只能顺其自然。   “那大奶奶也别做了——”知雨眼看她又拿起那什么计划书,忍不住要拦,“多养养精神才好。何况做这个,究竟有什么用啊?”   许碧笑笑:“自然有用的。”如果用招商引资的方法,江浙那边的港口根本用不了户部说的那么多银子,尤其把工程分期,一期工程所需的资金连户部计划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一旦港口开始发挥作用,赚了钱,还愁没有人捧着银子来进行二期三期的投资吗?到时候,朝堂上那些人,还有什么理由拦着开建港口,并且削减军备?   知雨听不懂,但大奶奶做这个是为了帮大爷,这个她能明白,只得闭了嘴。   “大奶奶——”琉璃在外屋喊了一声,探进头来,一脸兴奋,“宫里来人了!”   “宫里?”许碧莫名其妙,“哪个宫里?”   “说是长春宫,贤妃娘娘派来的人,请大奶奶进宫的。”上回皇后娘娘派人来颁赏,这回贤妃娘娘又派人来请大奶奶进宫,可见大奶奶在宫里多有面子啊!   琉璃说是请,其实按长春宫来的内侍那个意思,应该是叫做宣。虽然说得很客气,但其实还是宣召的意思。   “贤妃娘娘生辰,恰逢花朝节,请了几位诰命进宫小坐,咱家是来给沈宜人传话的。”长春宫这个内侍说起话来也是笑眯眯的,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不容推辞的意思。   “有劳大监了。”许碧沉吟一下,示意知雨递个荷包,又问了一句,“不知娘娘还传召了哪几位诰命?”   内侍捏了捏荷包,脸上的笑容就真实了一点:“其实多数还是承恩侯府的人。不过贤妃娘娘听梅姑娘说,上元节是沈宜人识破了那伙马匪,又立大功,所以特地叫咱家来请宜人进宫呢。”   又是梅若婳?许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人送了这内侍出去,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这梅若婳是什么意思?什么事都跑到宫里去说。梅贤妃也是,就为了听这几句闲话,就要召她进宫,进宫做什么?给她讲侦破故事吗?   然而梅贤妃的生辰,说起来请她一个外命妇还是给面子呢,不去又不行。许碧想了想,叫过知雨:“你往梅家跑一趟,跟梅太太说,贤妃娘娘宣召,我有些惶恐,特特地请问一下梅姑娘,跟贤妃娘娘是怎么说的。免得到时娘娘问起,我有什么答对不周之处,不但惹娘娘不快,恐怕还会让娘娘误会梅姑娘言语不实。去瞧着,捡梅大儒在家的时候去。”   这个,知雨倒是一下子就领会了:“大奶奶是觉得,这梅家姑娘在弄鬼?”   许碧叹了口气:“说起来她不该才是。又或者她只是一时好玩说漏了嘴,甚至是只想在贤妃面前为我表功,但这样动不动的就宣我进宫,对咱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她现在怀孕了,更得小心。   梅大儒是天色将黑的时候才到了家,他才进门,就听说沈家来人了。来的既是个丫鬟,自是去见梅太太的,不过因是沈家人,梅大儒还是问了一句:“沈家来人做什么?”   梅太太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不过是贤妃娘娘生辰,也邀了沈家大奶奶入宫。”   只是她这一犹豫,梅大儒就已经发觉了不对:“沈少夫人入宫,为何要叫人先来咱们家?”   梅太太支吾了两声,只得说了实话。她本不是个会说谎的,更何况在丈夫面前,她总是有些不敢乱说话,但还是给女儿解释了两句:“……婳儿也是觉得沈大奶奶有本事,才在贤妃娘娘面前提了提,谁知贤妃娘娘就想见见沈大奶奶……”   梅大儒眉头就皱了起来:“把婳儿叫来。”事情绝不像是妻子说的这么简单。沈大奶奶上回就已经被皇后召进宫一次了,梅贤妃又不是没见过她,哪里还为这种事专门再见见?再说了,沈大奶奶两次被宣召入宫,两次都是梅若婳的原因,人家现在叫人登门,其实就是在委婉地表达不满了。   梅若婳听说沈家来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了,被父亲一问,就露出一点委屈:“女儿是觉得,这桩案子多亏了沈大奶奶才能告破,可是外头都没人提起——”   “胡闹!”梅大儒一拂袖子,“沈少夫人若想因此扬名,难道沈家人自己不会去说?如何要你多嘴?”何况一个妇人,因为闻到马匪身上的油腻味儿而觉得不对,这种话说出去,正派的人听了当然只会夸赞她细心,可若是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听了,还不知要说出些什么话来。沈家小厮在顺天府衙门半句不提自家大奶奶的功劳,必也是因为这个。   梅太太忍不住为女儿辩护:“婳儿也是好心……”   “便是好心,反办了坏事,也算不得好心了。”梅大儒沉声道,“你说话之前,可想过沈少夫人愿不愿扬这名气?上次你自作主张,请皇后娘娘赏赐沈家,又宣沈少夫人进宫,就已是不妥。明明已经告诫过你,如何这次又在贤妃娘娘面前多嘴?谁教你如此妄言妄语的?”   梅若婳咬着嘴唇,眼圈一红:“女儿也只是提了一句,是贤妃娘娘执意要邀沈大奶奶——”   “你还要强辩!”梅大儒最恨儿女们做错了事还不肯承认,“若不是你多嘴,贤妃娘娘如何会宣沈少夫人进宫?”梅贤妃生辰,请的不是自己家人,就是她入宫前的闺中密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没沈家什么事。   而且梅大儒在江浙教授那大半年的倭语,有些事情便是不深究,他也能品出些滋味来。沈家与袁家有仇,宫里有袁太后有袁昭仪,沈少夫人当然不愿意进宫。若真是想进宫,凭沈家与皇帝的关系,还用得着梅若婳从中牵线不成?   梅太太看女儿泪光盈盈的样子忍不住心疼:“老爷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都是被你宠坏了!”梅大儒满心不悦。他带着两个大儿子出外游历,回来却发现留在家中的一双小儿女颇多毛病。小儿子恃才傲物,张扬不留余地;小女儿更是屡犯口舌,且教之不改。更糟糕的是,这一对小儿女,竟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梅太太不由得也委屈起来。幼子十五岁就中了解元,整个京城都在夸赞。女儿也是极得皇后娘娘喜欢,时常被召进宫说话的。这样的儿女,换了谁家不是欢天喜地,怎的到了丈夫嘴里,就成了被宠坏了,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梅大儒沉声道:“自从上次召了沈少夫人入宫之后,皇后娘娘可曾再宣婳儿入宫?”   梅太太道:“年下,娘娘忙呢……”虽这么说,心下却也不禁算了算,立时便发现,自从那次之后,皇后还真不曾再单独宣过梅若婳入宫陪她说话。便有入宫,也是年节之时宣召外命妇一起的,跟之前皇后时常宣召比一比,确实差距颇大。   “难不成,难不成是沈大奶奶在皇后面前说了什么?”   梅大儒脸色更沉了:“难怪你把辰儿和婳儿都教导成这般模样……”出了什么事,立刻先疑心别人,却不知检讨自己,“告诉你,那是皇后娘娘嫌婳儿多嘴不知分寸!此次之后,只怕娘娘再也不会宣召她入宫了。”   “为,为什么?”梅太太有点慌了。她还打算悄悄求皇后给梅若婳做媒挑亲事呢。   “她能将别人家事当做闲话随口乱说,难道就不会把宫里娘娘的事说出去吗?”梅大儒阴沉着脸,“私泄禁中语,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梅太太被吓住了。私泄禁中语,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罪名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就是说几句闲话,甚至有些时候,宫里还是刻意让人往外传递消息呢;可往大里说,宫中一切都是禁秘,哪怕传一句话,也是有罪的。   “婳儿,婳儿不会的……这点轻重,她还是知道的。”   梅大儒叹了口气:“可是倘若婳儿在娘娘那里落下了多口舌的印象,倘若日后真有什么消息泄露出去,你说娘娘会不会疑心婳儿呢?”   梅太太终于无话可说了:“那,那怎么办?”   梅大儒转头看了一眼梅若婳:“你究竟为什么总在宫中谈论沈少夫人之事?”便是犯口舌,也没有只捡着一个人犯的。何况梅大儒自己也觉得,从平日里看来,女儿并不像是那等长舌妇,如今一来,她两次令宫中传召沈少夫人,就更为奇怪了。   梅若婳也被父亲刚才说的话吓住了。细想一想。皇后的确是不如从前那样亲近她了,难道,难道真是嫌她多嘴吗?可是,梅贤妃是喜欢她的,而梅贤妃有皇子,就是将来……   她正想着,猛然被梅大儒一问,顿时心里又是一紧,硬着头皮道:“父亲,女儿,女儿只是佩服沈少夫人。她行事与普通女子不同,甚至听说她还杀过倭人,实在是位奇女子。是以进宫之时,贤妃娘娘提起皇长子,女儿就想到了沈少夫人……”   梅大儒眉头皱得更紧:“沈家从未对外宣扬过沈少夫人杀过倭人,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就这样胡说!”   “是沈少夫人的娘家妹妹说的……”梅若婳被父亲问得一阵心慌,勉强道,“这话是沈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回许家时说起的……”   “胡闹!”梅大儒有些恼火地道,“这些话,你也与贤妃娘娘说了?”   梅若婳低头不语。梅大儒一拍手边的几案:“这些日子你不要再进宫了!”   梅太太小声道:“既然是沈家的丫鬟自己说的,如何婳儿倒不能说了……”   梅大儒猛地提高了声音:“因丫鬟能做,婳儿也就去做?你视女儿与别人家丫鬟等同不成?”   梅太太哑口无言。梅若婳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父亲,贤妃娘娘生辰,还让女儿入宫相陪……”   “报病!”梅大儒断然道,“这三个月,你在家中反省,不得出门!若是再不守规矩,就送你回岭南!”   梅贤妃的生辰是二月十五,本朝习俗,正是花朝节。   长春宫名符其实,宫里花木甚多,一年四季开花不断,这会儿开的正是早玉兰,有紫有白,虽然只是不多几株,但皆有数十年树龄,开起花来也是几十上百朵,甚是好看。   贤妃的生辰宴就设在玉兰花下,四周以锦缎为障,挡住还有点凉意的春风,只留下头顶明媚的阳光。   宫中有头有脸的嫔妃都来为贤妃贺生,还有几位外命妇,也热热闹闹开了好几席。   许碧的位置被安排在了苏阮旁边,这倒算是意外之喜了。   “听说前几天劫持吏部侍郎嫡孙的那伙马匪是被你发现方能擒获的。”苏阮低声道,“如今宫里都在传呢。”   “我知道。”许碧皱皱眉,也不好说什么,“宫里,可有什么说法?”   “目前倒是不曾听说,只是我总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苏阮的肚子已经有六个月,不过她听了许碧的话,自三个月之后就每日都在院中走动,所以如今也并不怎么很胖,至少看起来比袁胜兰是结实些。   袁胜兰虽是江浙人,个子却不矮,骨架也比一般江南女子要大些,因此胖起来也就格外明显。   “袁昭仪怎么——发福了这许多……”而且袁胜兰明显是虚胖,简直有点水肿的意思了。   苏阮也低声道:“袁昭仪这一胎怀得不大好,这几个月都是躺在床上保胎的……”   “所以把皇长子送回永和宫了?”许瑶坐的地方离她们也不远,皇长子就在她身边坐着,正在吃奶糕。别说,这有亲娘照顾就是不大一样,皇长子看起来比从前好像还要活泼一点儿,一边吃东西一边还跟许瑶说话呢。   他也才一岁半,两只小手捧着奶糕,吃得满脸都是。说话口齿也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不仔细听还听不懂呢。但许瑶却是满脸笑容认真听着,全副心神都放在儿子身上,就连几步外的许碧也顾不得来打招呼了。   “嗯。”苏阮笑了一笑,下意识地把手抚在了自己小腹上。再过四个月,她的孩子也要出世了,是不是也会像皇长子这么可爱呢?   “姐姐的孩子,定然也是健康可爱的。”其实许碧现在看着皇长子也觉得特别可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贴着苏阮的耳朵小声说,“我也有孕了。”   “真的?”苏阮又惊又喜,见许碧用手指贴着唇轻轻嘘了一声,连忙放低声音,“可是,日子还浅?”   许碧笑着点头:“就是上元节那天诊出来的,如今这才两个多月呢。”   苏阮欢喜得不行:“这可真是太好了。”   许碧自己也高兴,但看苏阮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道:“看姐姐高兴的,可别告诉别人。”   在旁边伺候的清商也笑道:“这些日子可有这么件喜事,别说美人高兴,奴婢都高兴得了不得呢。”   许碧不禁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苏阮原待不说的,可在许碧面前又憋不住话,叹道:“妹妹这样的大喜事,我真不该说些扫兴的话,只是我那位舅母送了信进来,说我表哥和我娘家那位二妹妹已经定亲,让我赏件东西添在聘礼里,这亲事也好看。”   许碧虽然猜测到林家当初就是为这亲事要见苏阮,却没想到林太太能写出这么封信来:“居然说已经定亲了?”   苏阮叹道:“若不是妹妹先给我透了消息,说不定我真就被糊弄过去了。若表哥定亲,我岂有不送点东西的?到时候舅母拿了这东西去与苏家说这亲事是我的意思,我如何说得清楚?”   她说到这里就有点心灰:“我入宫待选时,舅舅舅母还送了些东西来,我原当——唉!”原当还有舅甥情分在,谁知林太太竟这样欺瞒利用,“只是不知,这是舅母自己的意思,还是舅舅也……”   “不管是谁的意思,姐姐不理睬就是了。日后有了孩子,只跟着孩子过,不必管外头的事。”   苏阮苦笑道:“我自是不管的。不瞒妹妹说,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我家里就递了好几封信进来,为的什么,妹妹自然是知道的。”   她低低地道:“横竖我如今这位份,自己是养不得的,我倒盼着生个女孩儿,那时或许可求陛下开恩,允准我自己抚养。若是生了男孩儿——皇后娘娘,一直对我十分照顾……”   两人正低低说话,忽然听得有人惊呼了一声:“昭仪娘娘!”   这一声委实尖锐,惊得众人都抬头看过去,只见袁胜兰刚刚站起身来,身边的两个宫人一脸惊骇地看着她身后。许碧这个位置,往后倾了倾身正好也能看见,只见袁胜兰那件葱绿织金的裙子后头有一块污迹,看起来——像血。 第141章 小产   贤妃的一场生辰宴, 才开始就急忙结束了。   来赴宴的一众妃嫔连同外头的诰命们,统统都被请到了长春宫里坐着, 至于玉兰花下的宴席连同伺候的宫人们,早被梅皇后下令封存拘禁,等待调查了。   袁胜兰原是发觉自己流血就喊着要回景阳宫,但景阳宫离长春宫可不近, 这路上颠簸一下说不定出什么事,梅皇后便叫人将她抬到长春宫偏殿, 一边急请太医, 一边又去宁寿宫请了袁太后来。   袁太后是带着长驻宁寿宫的御医先到的。当然,这位御医可不是以前那位傅老院使了, 那位已经告老还乡,现在这位姓陈, 是新任的院使。   许碧和苏阮挨着坐在长春宫正殿里。长春宫非比交泰殿,还兼任朝贺功能, 因此即便是正殿也并不很大,这一群妃嫔和命妇们若在交泰殿正殿里也显不出什么来, 此刻在长春宫, 便觉得拥挤了。   许瑶就在她们旁边, 怀里还抱着皇长子。皇长子本来吃饱了有些困的, 可是偏殿里的人进进出出, 还不时有喊声,又把他闹得睡不着,抱着许瑶的脖子, 一个劲地把小脸往她怀里钻。   苏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胖手,皇长子就巴在许瑶肩上看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实在是很可爱。   许碧拨了拨他小胖胳膊上戴的小金镯子,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许瑶。   虽然毫无证据,但她总觉得袁胜兰这次的事儿跟许瑶有关系,只不过,梅贤妃这生辰宴既然敢请了有孕的妃嫔前来,那必定是安排周密的,许瑶又如何能下手呢?   或者该问问袁胜莲?但今天长春宫并没有邀请佑王府的人,袁胜莲自然也没来。   “佑王府的袁娘子今儿没来?”许碧沉吟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在偏殿里又哭又叫的是袁胜兰,问问她的妹妹,也算合情合理。   许瑶把皇长子放平在怀里,试图捂住他的小耳朵:“从袁昭仪有孕,因太医说要好生养胎,不得打扰,袁娘子就来得少了。”   这听起来也挺合情理的。袁胜兰连皇长子都还给许碧了,自己庶妹不让上门,也像是她会干的事儿。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袁太后也在长春宫里坐着,脸色阴沉,不停地用目光扫视梅皇后和梅贤妃。其实不单是她,就是其余妃嫔和诰命们,也都忍不住会偷偷地看这两人。谁都知道,袁胜兰有孕对谁威胁最大?当然是梅皇后姊妹两个啊!所以很有可能是梅氏姊妹借这生辰宴的机会,对袁昭仪肚子里的龙胎下手。   但是,这样做是不是也有点太……太明目张胆了?或者说,太愚蠢了?人人都看到袁 昭仪是在长春宫出的事,那梅贤妃是脱不了干系的,用这种法子,即便杀敌一千还自损八百呢,何苦来?   满座妃嫔都是一肚子的疑惑,尤其是看看梅贤妃也一脸阴沉恼怒,就更疑惑了。   外头传来清道的声音,一抹明黄色一闪,皇帝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昭仪怎样了?”   梅皇后站起身,还未说话,偏殿已经暴发出一声哭喊,陈御医脸色很不好看地走了出来,一见皇帝慌忙跪下:“臣,臣无能,昭仪娘娘,昭仪娘娘……”   这都不用再说下文了,袁太后呼地就站了起来:“究竟为何如此!”   陈御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昭仪娘娘,昭仪娘娘是用了什么对孕妇不利的药物……”   “你说清楚些。”梅皇后淡淡开口,“究竟是用了什么药物?”   “这——”陈御医有些为难,“不利孕妇与胎儿的药物甚多,有时甚至是一些香料,若是孕妇体质敏感,也会受其影响。娘娘若问究竟是什么药物,臣实在是答不上……”   陈御医正说着,偏殿里就是一片混乱,袁胜兰赤着脚,在一片“娘娘”“娘娘”的叫喊声中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尚未来得及换下,葱绿盘金的裙子上还带着大片的血渍,就扑通一声在皇帝面前跪倒:“陛下,陛下要给臣妾主持公道!臣妾的孩儿,臣妾给陛下怀的龙嗣,没了!”   一时间,满殿内就只剩下了袁胜兰的哭声。   就算是许碧,从开始就厌烦这个人的,听到这泣血般的哭声也不能不有些动容。不管为了什么,袁胜兰此刻是真的伤心。她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远不是平日里妃嫔们争宠弄娇的那种“梨花带雨”的哭法了,简直是毫无美感,只剩下咧着嘴嚎了。然而就是这样真实的、丝毫不加伪装的痛苦,才最打动人。   连皇帝的神色都有些变了,弯腰去扶袁胜兰:“朕会查清此事的。”   梅皇后不急不缓地道:“今日宴上众人都在此,席上所用酒菜器具则还在原处,连同伺候的人也都被看守了起来,陛下可现在就去查问。”   是的,就连今天这些妃嫔们自己带来伺候的宫人,现在都一并被关了起来,就等着皇帝去审讯了。   皇帝也没有推辞,只向身边的平安摆了摆手,平安就下去了。皇帝扶着袁胜兰,叹了口气:“你先回景阳宫歇着,一旦审出真相——”   “臣妾就在这儿等着!”袁胜兰不管不顾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臣妾等着陛下还臣妾一个公道!臣妾怕走开了,就看不到真相了!”   梅贤妃在一旁一直沉着脸坐着不动,这会儿忽然道:“陛下,昭仪带来的人,也该搜查审讯。”   “你说什么!”袁胜兰立刻把通红的眼睛瞪向梅贤妃,“你们害了我腹中的孩儿,还要栽赃别人吗?”   许碧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袁胜兰显然是认定了害她的就是梅皇后和梅贤妃,但倘若真是这两人,那这酒宴是绝对查不出破绽的。而假如不是——那酒宴就更应该没有问题了。总之,说不上为什么,许碧总有种感觉,袁胜兰今天是得不到能让她满意的答案的。   “袁昭仪慎言。”梅皇后淡淡地道,“事情究竟如何,陛下尚未审明,袁昭仪且不必下结论。且贤妃所言甚是,袁昭仪带来的人,说起来是最有嫌疑的。本来我刚才就想将她们看管起来,只是当时情况混乱,昭仪需要她们伺候,所以我才暂时没有开口。如今,是必要将她们也一同审讯了——事实上,这怕都有些晚了。”   一众妃嫔们彼此交换着眼色。袁胜兰是被愤怒和伤心冲昏了头脑,大约还没有听明白皇后的意思,但她们可都听明白了,皇后说晚了,意思是指在刚才那片混乱之中,袁胜兰的两个宫人完全有机会销毁证据,而袁胜兰,其实已经失去了证明自己宫人清白的机会。   如此一来,别看失去孩子的是袁胜兰,但现在的情形却已有了另一种解释的可能,那就是袁胜兰贼喊捉贼,自己打掉腹中的孩子,栽赃梅皇后和梅贤妃!   平安不是自己去审的,他还带了宁寿宫的掌事太监朱内侍、交泰殿的掌事太监于内侍,以及景阳宫的掌事太监都被传了来,跟他一起去看慎刑司审人。当然,这三人只是旁观的,为的是证明他平安并没有在检查审讯的过程中弄鬼,而这三人不得插手,也是为了避免他们为了自己的主子暗中做什么手脚。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与陈御医一起,在几名太监的监督之下,不但将袁昭仪那一席上的酒水食物及所用杯盏碗筷都检查过,甚至连旁边人的席上也一一检查。至于那些伺候的人,就更是要细细搜查了。妃嫔们带来的宫人还只是搜查,原本长春宫安排下伺候的人,那就要动刑逼供了。   长春宫正殿里当然听不见惨叫的声音,不过谁都能想得到,这些宫人内侍是肯定逃不掉一顿皮肉之苦的。   苏阮难受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她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虽然还不算很笨重,但这么长时间地坐着也有些受不了——从梅贤妃的生辰宴开始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了,且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苏美人身子不适,先送她回去吧。”梅皇后一直坐得稳稳当当,还有余力顾及到殿中众人,看见苏阮动了一下,便开了口,“苏美人带来的人可搜查过了?若是并无异样,就叫她过来。”   “不行!”袁胜兰尖声反对,“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许走!”她硬是就穿着那身染了血污的衣裳也坐在正殿里等着,脸色苍白,两眼却亮得像烧着两团火一般。   梅皇后眉头微微一皱:“胡闹。难道你还要挨个搜身不成?”   袁胜兰何止是想搜身,她恨不得把今天来赴宴的这些人全都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但梅贤妃请来的都是有些脸面的嫔妃,诰命们也多是三品以上,真正的诰命夫人,并不是她轻易能动得的。   不过,还是有个身份低的,而且就坐在苏阮旁边呢。袁胜兰一眼就看见了,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指着许碧:“从开宴时这两人就在一起交头接耳,谁知道她们在商议什么阴谋?还有,既是来赴宴的,为何酒菜都不动?你是怕梅贤妃下药,还是知道这酒菜有什么不对?又或者你们在这酒菜里做了什么手脚!”   满殿的妃嫔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袁胜兰这明显就是在胡攀乱咬啊。梅贤妃的生辰宴,沈宜人一个外命妇怎么做手脚?她倒是能下药,但只能下在自己酒水里好不好?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用席上的酒菜?难道你一直盯着人家?哦,这还真有可能……   殿内一片寂静,许碧抬了抬眼皮:“袁昭仪是说,是我隔着三席给昭仪的酒菜中下了药,致使昭仪失了龙胎?既然昭仪一直盯着我,那能不能说说,我是几时给昭仪下的药?又是怎么下的?”   袁昭仪怒目圆睁:“谁知道你们两个在捣什么鬼!陛下!”她突然转向皇帝,“这两人自开席就在一起密谋,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她们的席上,是不是一点酒菜都没有动过?陛下,她们一定有阴谋!陛下把她们抓起来,一拷问就知道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许碧刚才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她隔空给袁胜兰下药了吗?这当然不可能!既然她没下药,那人家到底吃不吃席上的酒菜,跟袁胜兰有什么关系?袁胜兰现在分明是在发疯,或者说,借着失去腹中胎儿的机会,在报复沈家!甚至还有同样有孕的苏阮。   “沈宜人确实是没有动过席上的酒菜。”皇帝还没开口反驳袁胜兰,梅贤妃却忽然开口了,“我特地打听了沈宜人的口味才备下的菜式,好像沈宜人并不喜欢?可否问一问原因呢?”   这下满殿人的目光又都转到梅贤妃身上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就连皇帝的眉头都皱得更紧了,瞥了梅贤妃一眼,又瞥了梅皇后一眼。这确实挺怪的,明明袁胜兰是在无理取闹,可梅贤妃这话却像是站在她那边的,许碧可是她请过来的啊。   顾充媛喃喃地道:“贤妃这是想找替罪之人吗……”   要依顾充媛看,她也不相信今日是梅皇后与梅贤妃做的手脚,可是袁胜兰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小产,这事儿必定是要有个交待的,看袁太后急急赶来坐镇,再看袁胜兰那两眼赤红的疯狂模样,若是到最后查不出个缘故,只说是袁胜兰身子弱未坐住胎,那这两位是绝不可能接受的。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查出有人下手,但此人却不是梅氏姊妹一边的。若是这样看来,这沈宜人倒的确是个挺好的人选哪。而且,倘若再能把苏美人捎带上,那就又去了一个劲敌。说不定——顾充媛目光在许瑶身上扫了扫,这沈宜人还是许婕妤的姐姐呢,若是说这姐妹二人密谋——那可就是一箭三雕了。   这么想的还真不只顾充媛一个,殿内好几个人都开始相互使着眼色了。梅皇后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梅贤妃与她显然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这会儿开口,便是拆了梅贤妃的台。   许碧也想到了这一箭三雕的问题,不过她也没打算立刻回答梅贤妃的话,而是起身望向皇帝那边:“臣妇斗胆请问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是否赴宴不食,便能谋害昭仪腹中龙胎?臣妇孤陋寡闻,未曾听闻有此方法,不知陛下和娘娘们是否听过这等方便的法子?”   这当然是没人听过的。皇帝嘴唇微动,正要说话,袁太后却抢着冷冷地道:“你是否谋害龙胎,且待查证。贤妃问你,为何在席上不食,你且先回答了再说。”   这话又不对劲了。倘若与谋害龙胎无关,你管别人食不食呢?再说这话开始的时候明明是袁胜兰说的,袁太后却只提梅若婉,显然是要挑着梅氏姊妹在前头了。   许碧心里盘算着,口中却道:“如此说来,臣妇食不食,并不与昭仪腹中龙胎相干了?那,亦不会再有人说昭仪失了龙胎,是因为臣妇与苏美人席间不食的缘故了吧?”   袁胜兰听她左一个龙胎,右一个龙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扎了一针又一针:“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   “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许碧马上反驳,“臣妇实不知席间不食能弄出什么阴谋来。若此事不说清楚,日后昭仪倘若再失龙胎,只要随便说谁不饮不食,便可栽赃了。毕竟娘娘小产之时,席间伺候的那些宫人内侍,也都不曾进食,是不是他们皆有罪?若推及京城之中——宫里是否要派出人马,挨个查问京中百姓,何人在昭仪小产时未曾进食,一并抓起来审问?”   “你敢诅咒我!”袁胜兰只想扑上来把许碧撕碎了,竟然说她日后还要再失龙胎!   “臣妇只是替宫中诸位娘娘担忧,替宫外的夫人们担忧,谁知道哪天只是一个脾胃不适不思饮食,就会落下谋害龙胎的大罪呢?”不讲理也没有这样的。还有梅贤妃,究竟是想做什么?   袁太后不悦道:“现在说的是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在席间不食,与旁人何干!”   许碧立刻道:“太后娘娘说的正是,臣妇在席间不食,与旁人何干呢?”   袁太后顿时噎了一下,脸色更阴沉了:“你且回答贤妃的问题!难道贤妃还不能问你一句了?”   许碧越听就越觉得,这事儿怎么都透着股不对劲!袁胜兰那是疯了,就像疯狗一般,逮着谁就咬谁一口。可梅贤妃就有点奇怪,袁太后就更奇怪了,拿着她不食做文章有什么用?难道还真能把袁胜兰小产的事儿扣到她不饮不食上不成?   “臣妇有孕在身,近来脾胃不调,因恐食后作呕失仪,故而不敢饮食。”   袁胜兰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许碧小腹上。许氏有孕了!她失了腹中的孩儿,许氏却有孕了?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道!她现在只想扑过去,狠狠往许氏肚子上踢上两脚,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踢出来才好!   但她刚站起来,皇帝已经提高了声音:“还不快扶住昭仪。”这也闹得实在够了。   梅贤妃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果然,皇帝对沈家看重,对这许氏也是维护的。沈家实在是一大助力,可惜现在却因为许氏,跟许婕妤扯上了姻亲。   还有这苏美人……别以为她不知道,她那位皇后姐姐对苏美人十分照顾,只怕就是盯上了苏美人肚子里那一胎。而这苏美人,俨然跟许氏也十分交好。   或许梅若婳那个丫头说的话也是对的,沈家即使不能为她所用,也不该握在别人手里……   袁太后冷眼看着两个宫人上前扶住袁胜兰,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按回了椅中,便摆了摆手:“来人,给沈宜人诊脉。”   陈御医上前给许碧诊了脉,便起身道:“沈宜人确系身怀有孕。”   “好了!”皇帝眼看袁胜兰还要再闹,也有些不耐烦了,“席上的酒菜器具,可查出有什么不对了?”若说袁胜兰刚才痛哭的时候还对他有几分打动,那么现在这几分怜悯也早消失了。   那失去的也是他的孩子。纵然他对袁胜兰不喜,对自己的骨肉也总有亲情在。可是袁胜兰实在太无理取闹了,这种时候她还想趁机报复沈家,可见她对自己失去的孩子便有关切不舍也是有限的,若真是伤心,又岂能还顾到这些呢?   那边检查酒水的当值御医已上前来回报,袁胜兰那一席上从酒菜到杯筷他们都检查过了,并无任何对孕妇胎儿不利的东西。至于沈宜人和苏美人那里,他们也检查了一下,同样没有下药,只不过因为不知道沈宜人有孕,席间有几碟菜不大适合孕妇食用罢了。   “这不可能!”袁胜兰即使有两个宫人挟着,也猛地又站了起来,“这不可能!”   来回话的平安小心地看了袁太后一眼,低头道:“据伺候袁昭仪一席的宫人供述,昭仪只用了自带的红枣茶,席间酒菜,昭仪皆弃于案下了。”也就是说,袁胜兰也根本没吃这生辰宴上的东西。既然如此,那些长春宫的宫人内侍,也就都没罪了。   这也是正常的。都知道袁梅相争,袁胜兰怎么可能不防着梅若婉,又怎么会随便吃她准备的东西?   但问题是,这样一来,就彻底断绝了是梅若婉下药的可能性了,这事儿,倒要从袁胜兰自己身上找问题了。   皇帝沉着脸道:“伺候昭仪的人呢?”这说的是袁胜兰带过来的宫人了。   梅若婉便轻叹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怕是这会儿也查不出什么了。”   她这声音不高不低,殿内又安静,大多数人都听见了。梅皇后轻咳一声,嗔了她一眼,便温声道:“陛下,昭仪又怎会自害龙胎呢?这一胎她怀得不易,太医都说胎象不好,可昭仪却始终极其小心——依妾身看,不必审了,还是贤妃不该在此时弄什么生辰宴,更不该惊动昭仪前来的。若是还在景阳宫养着,怕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出了皇后的意思——袁胜兰自知这一胎养不住,所以故意前来赴梅贤妃的生辰宴,好用小产栽赃梅氏姐妹;而梅皇后为了皇家脸面,决定把此事定性为偶然小产,要息事宁人了…… 第142章 赔礼   许碧出宫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沈云殊就在宫门外等着, 一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直接把人抱起送上了马车:“可是累了?”他一打听到是宫里袁胜兰小产, 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结束,可恨许碧这还身怀有孕,正是难受的时候,却在宫里整整折腾了一天!   “还好吧……”许碧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胃部, “有些饿了。”运气还真不错,今天在宫里竟没想吐。   马车里早准备了热热的红枣茶和几样点心, 还有开胃的梅子糕。许碧拈了几块吃了, 才觉得空得难受的胃终于舒服了些:“忽然想吃老西门家的红焖羊肉……”   沈云殊又惊又喜,马上冲着车窗道:“九炼!”   九炼早听见了, 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就跑了。天呐, 大奶奶竟然说想吃红焖羊肉,还点了老西门那家店, 那得马上去买!都说有孕的妇人口味变得快,这好些天了难得大奶奶想吃荤腥, 要是他跑得慢了, 买回来大奶奶又不想吃了, 那他恐怕要挨板子。   许碧也就是忽然之间起了想吃红焖羊肉的念头, 顺口就说了老西门那家店, 可是这话一出口,食欲就像是突然上来了似的,居然想得抓心挠肝的, 恨不得现在就能吃到嘴里,简直馋得像是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沈云殊连忙命令赶车的五炼也往老西门走,一边从食盒底下翻出一碟胭脂鹅脯来:“要不然先吃块儿这个垫一垫?”这几天饭桌上都不敢见荤,这胭脂鹅脯因肉味儿不太大,才被知雨收拾进来的,原想着说不定能劝许碧用一块的,总不见油荤,这身子也受不了啊。   许碧接了一块就塞嘴里去了。这鹅脯薄薄的,切成麻将牌大小,也就装了四块,转眼就被她全吃了。虽然肚子还跟个无底洞似的,但那股子急切的食欲总算稍微得到了满足。   “可有哪里不舒服?”沈云殊看她吃得这么急,不由得有些担心。   许碧摸了摸肚子:“好像没有。”也没有想吐的感觉,就是今天在宫里坐得太久,腰有些酸。   沈云殊把马车上准备的垫子统统垫到她腰后面:“若是不行,不如躺下?”自许碧有孕,家里这马车就重新收拾过,加了厚厚的羊毛垫子,躺在里头绝不颠簸。   “这样就挺好。”许碧伸了伸腰,叹了口气,“宫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听说是袁氏小产了。”沈云殊对袁胜兰并不在乎,他关心的是这事儿最后会查到谁的头上。袁胜兰是个没脑子的,没脑子的人有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预料不到。虽说这事儿八竿子跟许碧打不着,但疯狗乱咬人的时候,你知道它会咬到谁呢?   “你猜得还真没错,真咬到我头上了。”许碧冷笑着把当时的事说了一遍,“这倒奇了,袁胜兰胡乱攀咬也就是了,梅贤妃也寻我的麻烦,难不成还想让我出来顶缸不成?”   沈云殊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上回是梅皇后,这次又是梅贤妃,梅氏究竟是何用意?若说梅皇后那回还只是有几分利用,那梅贤妃这次已是明晃晃地想让许碧替罪了。沈家为皇帝冲锋陷阵,梅氏就是这样对待沈家的?   许碧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也不知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沈云殊半晌才冷冷地道:“应该不是。”便是卸磨杀驴,这会儿也还没到时候呢,“你做的那个招商引资计划表,可做好了?”   “做得差不多了。”许碧眉毛扬了扬,“你打算拿去给皇上看了?”   “嗯。”沈云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也去探探皇上的意思。”如果皇帝并没有鸟尽弓藏的意思,那他就要探一探皇帝对梅贤妃的意思了。   “你小心些。”许碧拉了拉他的手。这时代就是这样,最要紧的还是皇帝的意思。   沈云殊点点头:“宫里现在怎样了?”   “乱成一锅粥呗。”许碧嗤笑了一声,“皇后要将此事定为袁胜兰自导自演,意欲栽赃梅陈炯明妃,袁胜兰当然是不肯认,一定要说是皇后与梅贤妃合伙,早把那些酒菜都换过了,甚至还说皇后买通了御医和内侍,通统一气,都在欺君。”   “果然是个糊涂虫。”沈云殊没好气地评价。说有酒菜被换过倒也罢了,可说皇后连御医和太监都买通了一起欺君,这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再说了,若是已将下了药的酒菜换走,又何必再买通这些人呢?   袁胜兰真是疯狗一样了,恨不得把眼睛所见的人都咬上一口,可她越是这样胡搅蛮缠,说的话就越不会让人相信,恐怕这会儿,连皇帝都要疑心是她自堕胎儿,来诬陷皇后了。   “我却觉得不像……”许碧在宫里看了一天的闹剧,倒是整理出些头绪来,“据宫人说,袁胜兰在席上也动了筷子,可是挟起来的菜都扔到几案下头去了,这是稍一检查就能查出来的,可见袁胜兰是在防着皇后和贤妃,根本没打算吃席上的东西。若是她想诬陷皇后,就该多吃点才是。”   “那真是皇后或贤妃下的手?”沈云殊是有些疑心的,“否则她们何必要把你搅进去。”   “这也不像。”许碧还是摇头,“我离袁胜兰远着呢,想诬陷是我下手,这任是谁想都知道不可能的。何况正如你所说,沈家正是为皇上效力的时候,便是太后想定我这个罪名,皇上都不会答应,更何况是皇后和贤妃。我总觉得,贤妃只是因为袁胜兰攀咬我,才顺势问了那么一句,但她宣我今日入宫,又绝不会是无心之举,只可惜我打听不出来,她究竟为何会想起来叫我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这个我慢慢去打听。”沈云殊摸摸妻子的头发,颇觉心痛。还是他无能,才让妻子被人视作棋子,随意摆布,连一个贤妃都是如此!   “其实我觉得,袁胜兰的事只是偶然。”许碧又觉得饿了,忍不住摸摸肚子,又拿了块点心。也是奇怪,今天在宫里,看着席上那些酒菜她还没半点胃口,这会儿却是见了什么都想吃。   “怎么说?”沈云殊倒一杯红枣茶递到许碧手中,“你的意思是,袁胜兰只是这一胎没有怀住?”这种事当然也是常有的,有些妇人体弱,即使喝保胎药也仍保不住胎儿呢。只是袁胜兰这一胎若是这么危险,她怎么会去赴梅贤妃的生辰宴呢?   “我总觉得——”许碧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这事与袁胜莲和许瑶有关。许瑶今天的样子,像是并不吃惊……”当然许瑶也有做出慌乱的模样,事发突然,别人也许都在注意袁胜兰,但许碧从开始就在观察许瑶,自然能发现她的慌乱有些假,像是装出来的。   “难道是袁胜莲做的手脚?”沈云殊眉头一皱,“她这是——又一份投名状?”做掉袁胜兰的胎儿,对他们再次表示诚意?   “可之前不是说,她在给袁胜兰寻生子方吗?若是不想让她有孕,何必要帮忙?不管怎样,袁胜兰肚子里怀的总是皇上的骨肉啊。”袁胜兰怀不上是一回事,可怀上了再小产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帝可能并不愿意袁胜兰生子,可若是胎儿被活生生打掉,必定也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沈云殊猜测:“或许她没料到袁胜兰真会有孕。”那什么民间传的生子秘方,管不管用的还两说呢。   许碧仍旧觉得不对劲,忽然间灵机一动:“要不然,把她搜罗的那些生子方儿拿来看看?”这些方子是真是假,或许可以表现出袁胜莲的一些态度。   “也好,不过你也不要太费心了。”沈云殊对袁胜兰并不怎么在意,他倒是更想弄明白,梅皇后与梅贤妃是个什么意思。倘若真如许碧所说,袁胜兰小产与梅贤妃无关,那梅贤妃让许碧去赴她的生辰宴,就更奇怪了。   其实不单是沈云殊和许碧不解,就是皇帝都有些不解。   “贤妃今日为何向沈宜人发难?”好容易把疯哭疯闹的袁胜兰送回景阳宫,皇帝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都在呯呯乱跳了。   平安已经查明白了,并没人给袁胜兰下什么药,一切证据都说明,袁胜兰只是自己身子不好,这一胎没有保住罢了。可袁胜兰坚决不接受这个结果,也真亏得她,小产之后还有这么大的精力在长春宫里又哭又闹,直哭得皇帝对她最后一丝怜悯都没有了,还是太后劝着她,把人送回了景阳宫。   皇帝本想也去景阳宫的。到底是失了胎儿,于情于理他都该去安慰一下,就算不留宿,也该在景阳宫坐一坐。   可是这会儿他是半点都不想去了。他已经能预见到,倘若他去了景阳宫,袁胜兰一定还是要拉着他哭闹,说皇后和贤妃谋害龙嗣,要他处置皇后和贤妃。可是别说毫无证据,就算有证据直指皇后,中宫也是不能轻易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根本不相信皇后会谋害袁胜兰腹中的胎儿。   皇后不是这样的人。若是皇后喜欢用这种阴谋,那当初许瑶产下皇长子,皇后就可以去母留子了。可是皇后并没有,甚至由着袁胜兰抱养了皇长子。而皇后也真的不必用那种手段,只要皇后愿意把皇次子记在名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别说袁胜兰肚里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就算她生下十个儿子,也没用。   所以皇帝还是留在了长春宫。他既不想去听袁胜兰哭闹,也有问题要问梅贤妃。   “臣妾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梅贤妃心里咯噔一跳,没想到皇帝在这一番折腾之后,还会特意问她这个问题。   皇帝眉头皱了起来:“难道你也疑心沈宜人不成?”   “臣妾也是怕沈宜人一时糊涂,毕竟袁昭仪与沈家——”   “是你宣沈宜人入宫的。”皇帝并没有被梅贤妃的话糊弄住,“你若怕她与袁昭仪冲突,又为何要宣她入宫?”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知道再糊弄不过去了,只得起身跪下:“是臣妾糊涂了。臣妾怕,怕有人说是臣妾谋害龙嗣,所以慌乱之中,只想着推个人出来先挡一挡。臣妾知道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沈宜人最后也会没事,所以就……”   皇帝皱着眉头:“清者自清,再说,朕自会查得清楚还你清白,何须你如此做……”   梅贤妃眼圈一下就红了:“陛下,这是说不清楚的。今日陛下派了平安大监亲自去查,还有太后及景阳宫的人为证,昭仪犹是认定臣妾做了手脚——不单昭仪这样想,太后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是后宫嫔妃,心里怕也都在疑着臣妾和皇后呢。有些事根本无须凭证,就是有了凭证,人也多是相信自己心里的念头……臣妾也就罢了,可皇后也因此……臣妾当时一阵慌乱,忽然就没了主意,便,便……是臣妾自私了……”   她说得如此坦白,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便是如此,你也不能推祸于沈宜人。沈家于朝廷有大功,便是朕,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对待沈家人。沈宜人是诰命,不是宫人奴婢,你这样做,会寒了功臣之心。”   皇帝的声音虽然温和,话说得却很重了。梅贤妃低头垂泪:“臣妾知罪了。”   “你知错就好。”皇帝站起身来,“今日之事,朕会赏赐沈家。此后,再不可如此了。”   梅贤妃连忙擦擦眼泪:“不如臣妾送些东西去与沈宜人赔礼吧?”   皇帝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若你如此做,自然更好。”若是由他给沈家赏赐,固然也是荣耀之事,却到底是把这事含糊过去了,自然不如梅贤妃自己做个姿态出来,更能安抚沈家人。   梅贤妃没想到皇帝真同意了,心里不由得一噎,但话已出口,也只能低眉道:“那臣妾多准备些东西。”   “这倒不必。”皇帝也不想把这事儿闹得太大,到底是他的嫔妃,若真是大张旗鼓往沈家送赔礼,那也太有失皇家脸面了,“选几样精致东西,悄悄送过去就好。”   说罢,皇帝便起身往外走:“闹了这一天你也乏了,早些歇着罢。不必担心,此事已然查清,谁也不能随意诬陷于你。”   “皇上不去看看耀哥儿吗?”梅贤妃失望地道,“耀哥儿今日有些被吓到了呢……”   “朕还有些奏折要批,你也歇罢。”皇帝很清楚这不过是妃嫔们挽留他的手段。今日长春殿里虽然闹腾,可皇后早就叫人把耀哥儿哄着在自己殿里玩,哪里就会吓到呢?而且这个时候,耀哥儿应该已经睡了。   梅贤妃目送皇帝离去,脸色有些阴沉。今日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反倒惹了皇帝不悦——其实她也料到皇帝会问她,可没想到最后会要她去赔礼。   “娘娘——”汲月小步过来,“皇后娘娘请娘娘去交泰殿。”   “这个时候了,叫我去交泰殿做什么?”   “听说,皇后娘娘是要问沈宜人之事……”她给了来送信的小宫人一点赏钱,打听出来的。   “又是沈宜人……”梅贤妃脸色更沉了,不过这也说明,梅若婳的话是对的,沈家对朝廷、对皇帝都很重要,这样的势力,若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交泰殿在夜色中看起来又辉煌又大气。相比之下,长春宫虽然建筑精雅,却远不如交泰殿有气势。梅贤妃在交泰殿外下了肩舆,抬头看了看,才走了进去。皇后召她,即使天色已晚,也非来不可,这就是皇后的权势。   皇后的问题跟皇帝是一样的,但梅贤妃的回答却不大一样了:“姐姐想,那许氏,到底跟许婕妤是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便是从前有什么不是,如今许氏在宫内有子,若是姐姐,权衡利害,是与许婕妤联手好呢,还是继续与娘家远着好?据我所知,今年许氏就与娘家走了礼,初三那日还回了门,正月十五的时候,还与娘家弟妹一起出门赏灯,来往甚是密切呢。”   皇后皱了皱眉:“所以你就这般为难许氏?糊涂!你为难的不是许氏,不是许婕妤,是沈家!你是要沈家也与你为敌吗?若是你再来两回,许氏就算不想助许婕妤,也要被你逼到那一边去了。”   这事儿又不是她第一个干的。当初皇后不也召过许氏入宫参加皇长子的抓周宴么?梅贤妃暗地里撇了撇嘴:“姐姐,沈家自然是要拉拢的,可有许氏在,沈家真能为我们所用么?再说,姐姐今儿也看见了,那许氏,与苏美人也交好呢。苏美人不久就要生产,若是也生下一个皇子,沈家只怕又多了一个选择。”   “沈家是陛下的臣子。”梅皇后神色一正,“我劝你莫要起什么糊涂心思才好。既然陛下让你赔礼,我这里有一套象牙簪子你拿去,再添点别的,一并给沈宜人送去吧。”   自己能少出点东西也好。梅贤妃干笑了一声,谢过梅皇后,拿着那一盒簪子回了长春宫:“再添一对珊瑚簪子,一对玉镯,明儿给沈宜人送去。”皇帝这样看重沈家,她是一定不会让许瑶或苏阮得到沈家的势力的。   皇后倒是装得很正经,那是因为她是皇后,又是跟皇帝自潜邸时就过来的。梅贤妃很明白,如今后宫虽然多有年轻美貌的妃嫔,可在皇帝心里,她们都不能与皇后相比。沈家忠于皇帝,那就等于是忠于皇后,皇后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地说风凉话了。可她不行,她得为自己打算。尤其是,如果她并不想把儿子交给皇后抚养的话……   许碧接到这份“赏赐”的时候正在啃红烧肘子呢。   好像就是一夜之间,她的孕吐就全好了,现在不用喝什么梅子汤也胃口大开,无肉不欢了。   因为这,王太医又被揪过来一趟,诊过脉后大骂沈云殊无事生非——他现在要成亲了,忙得很哩。   不过沈云殊不管。今年的武举已经定下,四月举行,他正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实在不能忍受一边忙碌一边还要担心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所以干脆有点变化就把王太医找来,最后索性把许碧连着胎儿都托给王太医了。   王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吧,他还没胡子——最后还是许碧忍笑把他送走,顺便送了半车庄子上刚送来的蔬菜和鲜鱼。等她送走了人,开始啃肘子的时候,长春宫的高内侍到了。   “贤妃娘娘说,昨日在宫中,昭仪娘娘有些焦躁,让沈宜人受了委屈。”高内侍微躬着身,送上一只匣子,脸上笑着,说话却还带几分高傲,“这象牙簪子是皇后娘娘赏的,珊瑚簪和玉镯是贤妃娘娘赏的,给沈宜人压惊。”   “多谢娘娘了。”许碧也不看匣子里的东西,示意知雨给了高内侍一个荷包,就把他送出去了。   “这高公公是什么意思!”知雨送了人回来,气呼呼的,“昭仪娘娘焦躁?”说得好像没梅贤妃什么事儿似的。   许碧冷笑了一声:“把东西收起来吧。”她能猜得出来,宫里这就算是为昨天的事儿赔礼了,可高内侍还这么高高在上的,分明是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大约是觉得赏点东西下来她就应该感恩戴德,把昨天的事儿全都忘记了才好。   “这也太——”知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说宫里是娘娘,可也不能这么不拿人当回事啊!   “急什么,日子长着呢。”还是得先摸清楚,梅皇后和梅贤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以及最重要的,皇帝那里是什么态度。   “大奶奶,杭州家里来信了。”芸草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捧了封信。   “这么快?”前几天沈云殊刚往杭州写了信报告她有孕的喜讯,按时间算,这回信来得好像快了一点啊……   “定是家里欢喜,催着人送信来的。 ”芸草知道许碧心里有些不快,故意说着高兴的话,“老爷没准儿多高兴呢。”   许碧笑着拆开信封,看了两眼就没笑容了:“是婷儿要来京城了。” 第143章 坑人   正如许碧所想, 杭州那边发出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收到沈云殊的报喜呢, 所以这封信跟她有孕没半点关系,倒是报告了一个不怎么让人高兴的消息。   事情是有关沈云婷的。许碧与沈云殊离开杭州之后,沈云婷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年纪比许碧还要大一点儿,沈大将军自然操心她的亲事, 十月里给她看好了麾下一名百户。   这百户也是袁家倒台后由沈家提拔起来的,年纪二十四, 很算得上年轻有为了。之前陆飞才跟沈大将军的内侄女定亲就升了总旗, 好处都是眼睛看得着的。故而沈云婷虽是庶女,这百户家里也很是情愿。   谁知才合了八字, 这百户便死了,且死得实在有些凄惨——他所乘的船在码头与其他船只发生碰撞, 桅杆断裂,将他砸死了。   刚合八字, 人就死于非命,百户家中伤痛之余, 便传出了沈云婷克夫的传言。   虽然碍于沈家在江浙的势力, 并没有什么人敢公开传扬这些话, 但私下里议论却是免不了的。尤其这百户死得实在是太出人意料, 若是阵前战死倒也罢了, 可只是好端端地在船上,竟就被桅杆砸死了,着实叫人心里不能不嘀咕。   尤其梅若坚到浙江为官, 又把从前沈梅两家议亲的事儿掀了起来。如今很有些人在说,当初就是因为梅家从沈云婷八字里看出她命硬,连梅若明这样克死一个妻子的人都顶不住,才悔了婚的。这般一说,沈云婷命硬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比当初传连玉翘的还要厉害。毕竟连玉翘嫁的陆飞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而沈云婷刚定亲的未婚夫婿,已经是深埋黄土了。   许碧看完信,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香姨娘为了阻止沈云婷嫁给梅若明,私下里谣传梅若明克妻,如今沈云婷又传出克夫的传言,也不知香姨娘究竟做何感想。   “大姑娘要来京城?”知雨如今也识了不少字,读信是毫无障碍了。   “是啊。”许碧点了点头。这传言一出来,沈夫人生怕连累到沈云娇,急着便想给沈云婷赶紧再寻一门亲事嫁出去。可仓促之下能寻到什么好的,沈大将军厌烦她生事,却也不能不顾着沈云娇的名声。且沈云殊一走,他就更加忙碌,索性就把沈云婷送来京城,托许碧给她寻一门亲事了。   “这可真是——”知雨想起香姨娘,好容易才把报应二字咽回了肚子里。香姨娘不知好歹,沈云婷却是好的,若要报应,也不该报应在沈云婷身上:“大姑娘来京城也好,正好陪陪大奶奶。”   许碧苦笑一下:“京城这边也不是什么平安乐土啊。”还指望她给沈云婷找婆家?如今她自己还莫名其妙成了宫里袁梅两家都不待见的人呢。当初因为她受了皇后赏赐而来往起来的几家,估计过几天都要躲着她了。   但算算时间,这会儿沈云婷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也不能再叫她回去,许碧还是吩咐收拾出一处院子来,等沈云婷来了居住。   这些倒是不用她操心,只要吩咐一声,自有人去做。等收拾好了她再去瞧瞧就是。沈云婷是个省事的,住处也无须华丽,只要舒适就行了。许碧原想照着沈云婷在杭州时的院子收拾,但想一想还是罢了——既然是想离开杭州,倒不如换个全新的住处,也算是个新的开始吧。   沈云殊当天晚上回来得很晚,许碧都吃完晚饭了,他才兴致勃勃地进来,一进门就笑道:“你那个招商引资的计划,皇上看了极为高兴,听说是你做的,直赞你是贤内助呢。”   许碧奇道:“不是说别告诉皇上是我提的吗?”   沈云殊哼了一声:“为什么不说!”说了,才能让皇帝知道许碧的好处,知道许碧不是随便就可以被人推出去顶罪的。   许碧笑着指了指桌上:“那是皇后和贤妃今天赏的。”   “赏的?”沈云殊眉毛一挑,“皇上的意思,是贤妃的赔礼。”   “有皇上这句话也就够了。”许碧无意再提此事,实在是提也无用,难道沈云殊还能再跟皇上较真,问一问这究竟是赔礼还是赏赐吗?一君一臣,纵有从前的交情,也毕竟是天渊之别了。   “有了这份计划,朝廷上还要削减军备吗?”许碧一边叫人摆上饭菜,一边转开了话题。   沈云殊抄起碗扒了一口,含糊地道:“我就等着看他们还能找出什么理由呢。你瞧着吧,皇上打算后日由工部侍郎在朝上提呈此事,到时候少不得一场争论。”   许碧不怕他们争论。这份计划表虽然还算不得完美,毕竟她不是学经济的,只是从前采访的时候对此有过了解,但有陆商人提供的翔实资料,也不是随便就可以被攻击被否决的。   “陆商人倒真是出力了。”沈云殊想起来不禁有些好笑,“果然你是福星,怎么就这么凑巧救了他的儿子。”   “这对他也有好处呀。”看他吃得香,许碧居然也觉得又饿了,干脆盛了半碗饭,坐下来陪他一起吃,“若是他能第一批入资港口,将来他的生意至少再扩大一倍!”商人精算计,别看陆商人一脸憨厚的模样,其实算盘打得可精了,若没好处,他凭什么这么掏心掏肺的?   “倒也是。”沈云殊给许碧挟了一筷子爆炒羊肉,“许家跟陆家的亲事怎么样了?”   “这还用说?”许碧把陆少卿的意思往许家一透,许夫人还好些,许良圃简直是喜出望外了。他虽是万年不升职,但对朝里的事情总是知道得多些,至少知道陆少卿前途大好,若不是许夫人拦着,恐怕他巴不得现在就把陆家姑娘娶进门呢。   “怎么,你那嫡母难道还不满意?”   许碧嗤了一声。在许夫人眼里,自己儿子大约是尚公主都可以的,区区一个少卿的女儿如何能让人满足呢?何况陆少卿算是出身寒门,本人虽有前途,怕却是对许瑶没什么大帮助的。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许瑾是个好孩子,许碧真不愿意掺和这事儿。   “这事有老爷做主呢。”许良圃脑子还清醒一点,不会让许夫人乱来的。如今两家已经在合八字,只要八字相合,后头也就顺理成章了。   夫妻两人边吃边聊,等到吃过晚饭,许碧才把杭州的信拿了出来:“婷儿要过来。”   沈云殊倒是眼睛一亮:“这倒也好。我这些日子怕是太忙,有婷儿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陪我做什么啊……”许碧无奈,“婷儿年纪不小了……”虽然在她看来沈云婷也就是个高中生,无奈按这年头的算法,沈云婷已经十八,再拖下去真要算是老姑娘了。   说到这个沈云殊也无奈:“若不是姨娘当初太糊涂……”   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沈云殊只能叹口气,嘱咐许碧:“既来了就再别提这事儿,让婷儿开心些。”幸好梅若明只管扎在翰林院编书,等闲也见不着他。   不过,等沈云婷到京城的时候,许碧才发现这事儿没那么容易。首先,香姨娘也跟着一起来了。   去接人的是九炼,他在城门外一见到香姨娘,立刻就着人先回来报信了。   “她怎么也来了?”知晴横眉立眼,双手叉腰,像个双柄壶。   不过许碧现在没什么心情笑她,因为她心里也不大痛快:“来都来了,也收拾个院子吧。”   知晴气哼哼地出去:“奴婢去给她收拾东北角上那个院子!”那院子不算小,里头也有花有树的,不过,那是全府里离许碧这院子最远的地方了。   许碧倒是能想得到香姨娘为什么也来了,但让她很不痛快的是,之前沈大将军来的信上根本没提这事儿,结果现在却忽然把人一并给送过来了,这是先斩后奏,还是觉得这么远的路反正她不能再把人送回去?   不过等沈云婷到了,许碧就顾不得香姨娘了——沈云婷瘦了,比当初被香姨娘下药那回还瘦,几乎要瘦脱了形。别说许碧,几个丫鬟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前呼后拥地把沈云婷接进了屋里。   “怎么瘦成这样?”最让许碧心惊的其实还不是沈云婷的瘦,而是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了精神,哪里像个才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呢?   “路上有些累。”沈云婷弯弯嘴角,笑意在眼睛里一闪就没了,“方才见了九炼才知道,嫂嫂有喜了?我小侄儿几时出来?”   香姨娘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知晴板着脸给她端了个绣墩来,她也没坐下。倒是沈云婷看了一眼,低声道:“我想跟嫂嫂说说话,让姨娘先下去歇着吧……”   许碧这才看了一眼香姨娘。香姨娘也很瘦,而且仿佛老了十岁。原本她在沈府,虽然总是自称婢妾,但阖府上下都把她当个正经主子,是以一向也保养得宜,瞧着似还不到三十岁。可眼下看来,不但面容憔悴,连鬓边都有了几星白发。   或许是自己也快要做母亲了,许碧看到香姨娘这个样子,又觉得有几分心软,便摆了摆手,示意知晴带香姨娘出去。   香姨娘却是扑通一声先给许碧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倒把许碧吓了一跳,眉头顿时一皱:“快把姨娘扶起来!”这算什么?好歹说起来香姨娘是沈大将军的妾室,沈云婷的生母,也算是她的长辈呢,这么呯呯呯的磕头,是打算折她的寿还是怎么?   知雨也有些恼了,招呼着琉璃一起,硬是把香姨娘从地上拖了起来:“姨娘这是做什么?我们大奶奶如今有孕,可不能吓着。”   香姨娘嘴唇翕动,还想说话,看到沈云婷厌倦的神色,又不敢再说什么,低下头跟着知晴出去了。   沈云婷一脸疲惫,站起身要向许碧行礼:“姨娘实在是——我代她向嫂嫂赔礼。”   “你怎么也这样。”许碧故意沉下了脸,“难道也拿我当外人不成?”   沈云婷苦笑:“若嫂嫂是外人,我也不知谁是自己人了。我知道她不该来,当初父亲本也没想叫她过来,只是……”   跟来的丫鬟宝镜忍不住红了眼圈:“大奶奶不知道,那百户家,原是想让我们姑娘去给他们家守望门寡的。”   “望门寡?”许碧颇觉匪夷所思,“才不过合了八字而已,连亲事都没定呢。”更何况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就算是定了亲,也不会让闺女去守活寡,这百户家里敢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得难听一点,有没有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沈云婷淡淡地道:“程家太太青年守寡,只这一个儿子,好容易拉扯大了,骤然出事,心疼之下不免有些糊涂。有些人也是借此机会想给父亲找些麻烦,才去挑拨着她出头。”一个寡妇,如今唯一当作依靠的儿子青年横死,怕是连自己都不想活了,又还怕什么沈家呢?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算沈云婷是公主,只怕程太太也敢拼一拼。   沈大将军当然是不会让女儿去守什么望门寡的,可程太太豁了出去,到处传扬沈云婷克夫——最让人无奈的是,她并非为了图财或别的什么,她是真觉得沈云婷克夫,觉得自己儿子就是沈云婷克死的。这样的女人,她怎么能放过,再让她去克别人家的儿子?   “程百户之死,真是意外?”许碧立刻就有点阴谋论了。   沈云婷轻轻叹了口气:“父亲查过了,确是意外。”她有些恍惚地望向许碧,“嫂嫂,程太太抬着尸首到咱们家门前来闹,我看见了,程百户,程百户只剩下大半个人了……头天刚合了八字,他家里供在佛前,第二天就出了事……嫂嫂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克了他……”   “胡说!”许碧断然否定,“你怎么也糊涂了?要说别人家或许信这话,咱们家是最不该信的。连家表妹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连她亲兄长都说她克夫,可到头来怎样?陆总旗照样好好的。至于她那没人心的兄长,还不是为了把她卖了换自己前程?你既知道是有人在挑拨程太太,为何又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嫂嫂不知道——”沈云婷眼圈也微微红了,“这话一传出来,表姐那里日子也不好过。陆家表姐夫的叔叔婶婶见天的闹,说要是早知道陆表姐夫娶了个丧门星,他们绝不会同意的。表姐被他们闹得出门都不方便,邻居都指指点点。”   “那陆飞呢?”   “陆表姐夫还好,最后一回把他叔叔扔了出去,说若是他们再来闹,他就出族,带着表姐自己去过日子。大概是他族里怕他出了族就少了个有出息的人,才把他叔叔婶婶拦了下来。”   “这不就是了。”许碧很满意陆飞的态度。当然在这年头出族是万般无奈才能做的事,主要是出了族就是真的势单力薄,要自己支撑门户了。就是陆飞,大概也不是真想出族,只不过知道族里舍不得他,拿来威胁一下罢了。但这种态度就很好。再说,只要他活一天,就是明晃晃打那些传谣之人的脸,沈大将军就算为了沈家女的名声,也少不了要多提拔他。   沈云婷低下头,叹了口气。陆飞是拼命维护自己妻子的名声,可沈夫人在家里却闹腾起来,说她影响了沈云娇的名声,逼着沈大将军赶紧把她嫁出去。   可是这会儿出嫁,她又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于是沈大将军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让她来京城,跟着沈云殊和许碧,在京城寻一门亲事。   至于香姨娘,沈大将军原本是没打算让她来的。只是香姨娘在芥子居院子里长跪,直跪到晕了过去,醒来还要再跪。本来程百户死后她就病了一场,再跪怕是真要出人命,沈大将军也只好允了她同来,不过已经发过话:她来京城就是来照顾沈云婷的,若是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许碧随时都可以送她回杭州,只要被许碧送回来,哪怕她活活跪死,也休想再出芥子居的门了。   当然,沈云婷一行人出发的时候,沈大将军还不知道许碧已经有孕。沈云殊是直等到王太医表示百分百有把握许碧肯定是有喜了,而且胎也坐稳了,这才写信报喜的,于是这一耽搁就错过了。沈大将军拿到信时,沈云婷一行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也没法再追回来了。   许碧算算日子,也知道沈大将军当时必不知她已经有喜了。不过有沈大将军那句话,倒也不怕香姨娘再犯什么糊涂。若她真屡教不改,送回去就是了。   “其实这些个事,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许碧到底还是挺喜欢沈云婷的,看她瘦成这样又觉心疼,“既是来了京城,那些事儿就放下罢。我不好说叫你当没发生过,只是那些人越想着捣乱,你才越应该让自己过得好。瞧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这点小事就受不了了?”   沈云婷靠了许碧肩头,哽咽道:“我就是觉得,为了我,闹到家里如今这样,真不如当初不生我出来,倒给父亲和哥哥嫂嫂省心。”   “又胡说了。”许碧拍着她,“若没你,谁给你小侄儿做衣裳啊?我现在是不能做针线了,就指着你来帮忙呢,你可不许偷懒。”   沈云婷破涕为笑:“嫂嫂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才对呢。”许碧正色道,“你可是要打起精神来。你不晓得,你哥哥自来了京城,也是处处被人下绊子。我这里还不知怎的得罪了宫里贤妃娘娘,前几天在宫里险被说成暗害龙胎……”   沈云婷听得眼睛睁得老大,也顾不得自己那点事了,忙道:“袁昭仪是视哥哥如仇敌,可贤妃为何也如此?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许婕妤?”   许碧故意长长一叹:“是啊,我也猜是因为这个。这样莫名其妙的罪名都能扣到我头上来,只怕还不止是冲着我,多半连咱们家也猜忌了呢。”总得给沈云婷找点事做,让她忙起来,也就没工夫去想什么守寡克夫的破事儿了。   “这会儿你来了,我和你哥哥自是高兴,可杭州那边的事儿瞒不住人,京城里照样有算计咱们家的,我只怕那些话还会有人在这里传呢。你若是觉得受不住——”   沈云婷没等许碧说完就抬起了下巴:“我不怕他们说!嫂嫂只管放心,随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怕!”   “好!”许碧很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那,我可就是指望着你帮我了。”   沈云婷到底是远道而来,虽然这会儿心气是起来了,身子终究觉得疲倦,说了一会儿话,许碧就叫她去休息,却把宝镜留下了:“你们姑娘的事儿,仔细与我说说。”   宝镜眼看着沈云婷又有了活力,对许碧感激涕零,真是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其实姑娘原不十分中意那百户,听说他别的都好,就是家里老娘有些刻薄的。可姨娘——奴婢本不该说姨娘的不是,可姨娘实在是太……大奶奶不知道,大奶奶和大爷来了京城之后,姨娘不知从哪里听说,梅家大爷在京城里授了官,这下子,姨娘悔得跟什么似的……”   宝镜也是受够了:“依奴婢说,这亲事都罢了,哪怕梅家大爷当了天大的官,也不关咱们家的事了。这事儿,奴婢们也不是没有听到消息,可谁会到姑娘面前提呢?偏姨娘知道了,就跑去姑娘面前哭,说自己后悔了。大奶奶说,这后悔有什么用,不是平白给姑娘添堵吗?”   “后来老爷给姑娘说亲,有这位程百户,还有个举人。”宝镜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姑娘想找个读书的人,姨娘偏说百户好,将来在老爷手下做官,老爷一提拔就有了。那举人还没中进士呢,谁知道几时出头?就这么念叨个没完!姑娘一气之下就答应了,私下里跟奴婢们说,这也算是报了姨娘生养的恩了。”   “糊涂!这事儿老爷知道吗?”许碧大皱眉头。   “老爷忙得很,能挑出这两家人来就不易了。再说老爷总在营里,也管不着府里……”宝镜咬了咬牙,“奴婢大胆,跟大奶奶说一句,虽说姨娘跟着来了,可大奶奶要给姑娘挑亲事,千万别管姨娘说什么!”都已经坑了姑娘两回了,可不能再让她坑第三回 ! 第144章 野心   袁胜兰小产, 最终的结论还是袁胜兰体弱,未能保住这一胎。这与别人无关, 倒是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被狠狠责罚了一番,除了她自己带进宫的鹤翎和春剑之外,就连太后给她的善清也挨了二十板子,不过好歹伤愈之后还能在景阳宫当差, 至于其余的宫人内侍,因为伺候不周, 统统都被扔去了浣衣局。   不过, 长春宫那天伺候酒席的宫人们也没落着什么好,也被发落了, 理由同样是伺候不周。   “如今我这宫里认识的人都没几个了!”梅贤妃坐在长春宫正殿里,对着承恩侯夫人抱怨, “娘瞧瞧,这有几个像样子的?”   承恩侯夫人叹道:“这也是没办法, 毕竟是没了龙胎,总要给太后一个交待的。”   “明明是袁氏自己落胎, 意图诬陷我, 最后倒要处置我长春宫的宫人!”梅贤妃冷笑了一声。给太后一个交待?只怕是她的好姐姐借机又把长春宫清理了一遍吧?这下子, 她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长春宫里除了汲月浣霜, 还剩下几个对她忠心的了?   承恩侯夫人看看长春宫里确实都是陌生面孔,也觉得有些不大舒服:“都是奴婢,若伺候得不好就打发了, 再挑好的就是。实在不成,家里再给你送几个人过来。”   梅贤妃便高兴起来:“还是娘惦记我。”   承恩侯夫人摸摸她的头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撒娇呢。对了,那许氏的事——我怎么听说你和皇后都赏赐她了?可是皇上……”   梅贤妃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哪里是赏赐,皇上竟是让我赔礼呢。”   承恩侯夫人叹道:“果然,我料着也是这样。听说,朝廷上近来提出的江浙港口什么招商计划,还是许氏先想出来的。皇上一心想着开海贸,许氏这投其所好,皇上自然看重。唉,你那日也是太冒失了,又何必招惹那许氏呢?”   “那招商引资计划是许氏想出来的?”梅贤妃一惊,“怎么会!许氏什么时候懂这些生意上的事了?”   承恩侯夫人叹道:“可也是怪,听说这许氏在娘家时不过一个唯唯喏喏的庶女罢了,怎得懂这许多事?”   梅贤妃却喃喃地道:“难道,竟是真的?”   “什么真的?”承恩侯夫人不解地看着女儿,“不过,也或许只是沈家为了给许氏扬名,把这事儿说成是她的主意罢了。就说许家,若是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许翰林自己何不提这主意呢?倒是在翰林院做个闲散翰林,一做就是好几年……”   梅贤妃重重点头:“可不就是娘说的这样,许翰林自己怕都不懂,如何养得出这样的女儿?可,可若是许氏不是原来的许氏呢?”   “不是原来的许氏?”承恩侯夫人更莫名其妙了,“这是何意?难道被人李代桃僵了不成?可许家难道认不得自己女儿?”   “若是孤魂野鬼上身呢?”梅贤妃压低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什么?”承恩侯夫人失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有这样事呢。”   “圣人也说,**之外,存而不论呢。”梅贤妃反驳,“而且,母亲大概是不知道吧,这许氏出嫁之前曾经悬梁自尽,明明都已经没气了,后来却偏偏又活了过来。母亲说,这不是野鬼上身,又是什么呢?”   殿内本就安静,梅贤妃这么低低说出一句,只听得承恩侯夫人后背有些发寒,皱眉道:“悬梁之人,有时看似气绝,其实还有一口气未曾泄的,若是救得及时,也能活转。”   梅贤妃冷笑道:“那若是没气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活过来呢?”   承恩侯夫人悚然一惊:“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许家代嫁事涉欺君,岂会随意外泄,女儿还不知听了谁胡说呢。   梅贤妃道:“这是婳儿从许三姑娘那里打听来的,许三姑娘总不会说谎罢。”   “婳儿?”承恩侯夫人皱起眉头,“你生辰宴上召这许氏进宫,也是婳儿说的罢?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借你的手对付许氏?上回她就在皇后面前提起许氏,这回又在你面前提——这丫头不是个省事的,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   梅贤妃嗤笑一声:“母亲当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么?她不过是看中了沈云殊罢了。”   承恩侯夫人原先还真没想到这一点,闻言不由一怔:“这——这是真的?”   “怎么不真?”梅贤妃不屑地道,“那丫头虽说得遮遮掩掩,可我岂能听不出来?听说沈家进京那天,她在城门口惊马,被沈云殊给救了,这不就一见倾心了么?”   “可沈云殊早就娶妻——”承恩侯夫人一句话说到一半,才恍然,“她这是,要取而代之?”   “不然如何?”梅贤妃冷冷道,“难道去沈家做妾不成?别说族叔不会答应,就算族叔肯答应,那丫头心也大着呢。”她这么说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些发堵,若能做正妻,谁又肯做妾屈居人下呢……   “真是胡闹!”承恩侯夫人沉下了脸,“你族叔最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人,怎的倒生出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丫头来!”她撇了撇嘴,话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酸意,“听说那丫头都是你族婶教的,果然是没教好。”   梅贤妃没在意母亲说什么:“她好不好不关咱们家的事,只是,若是她真能取许氏而代之,却未尝不是件好事。”   承恩侯夫人皱眉道:“这是何意?”   “母亲既知道那个什么招商引资计划,自然也该知道,沈家如今正得圣心,比从前的袁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梅贤妃这番话也是在心中思索已久,如今说起来便格外顺畅,“母亲别忘了,许氏,那到底是许婕妤的妹妹。许婕妤可不是个安分的。”   承恩侯夫人不以为然:“那又怎样?她再不安分又能如何?除非她有法子让皇后抚养她生的儿子,否则便是有沈家,她也不能怎样!”   “母亲不要小看了她。”梅贤妃心里另有一番想法,只是不能对母亲说出口,只得道,“母亲可知道,许氏在沈家甚是得宠,若是她能说动沈家支持许婕妤——如今皇子们年纪都小,日子还长着呢,不能不防。”   承恩侯夫人觉得女儿这想法并不对:“沈家忠心于皇上,只要皇上立咱们耀哥儿做太子,沈家又何苦去支持别人?你既知道许氏在沈家得宠,又何必去招惹她呢?婳丫头自己动什么心思,与你何干,何苦为她反恶了许氏?好在你和皇后也都赏了东西下去,听娘的,莫再理婳丫头了,倒是与许氏交好才好。”   梅贤妃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梅若婳如何她又怎会去管,但若是梅若婳真能嫁给沈云殊,有了沈家支持,她未必不能取代梅皇后。纵然不能,至少也能跟梅皇后平起平坐,而不是进宫来专给这位姐姐生儿子的!   只这些话此时还不能说出来。母亲虽宠爱她,可易后这样的大事,那一边也是亲女儿,母亲未必会帮她,反倒是容易打草惊蛇,让姐姐起了戒心。   “娘,这事可不得不防。”梅贤妃倚在承恩侯夫人身上,压低了声音,“沈家说是忠于陛下,可是不是真的忠心,有谁知道?袁家当初还说是东南砥柱呢,结果怎么样?再说了,沈家忠于陛下,可并不等于也会忠于咱们梅家啊……”   “这——”承恩侯夫人皱起眉头,“咱们跟沈家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   梅贤妃有点不耐烦了:“娘,若等到沈家支持许婕妤那一天,可就晚了!”   承恩侯夫人自认琴棋书画俱精,才华过人,可说到朝堂之事,她就知之不多了。许瑶此人,承恩侯夫人也觉得她不是个安分的,又天然便有沈家这样的姻亲……   “娘,这野心都是养出来的。”梅贤妃冷笑,“许婕妤当初待选之时,只盼着能讨好袁氏入选便可。可你看,她一生了皇子,就想着把皇子给姐姐抚养了。”   承恩侯夫人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惊问道:“不是一直都归景阳宫抚养吗?”当然,前阵子景阳宫有孕是把皇长子给送回去了,但当初许瑶就是依附袁昭仪的,那这孩子自然就该袁昭仪养啊。   “娘不知道吧?”梅贤妃轻笑,“许婕妤生下皇长子时,袁昭仪正在守孝,她可是千方百计就想把孩子送去交泰殿呢。”   把孩子送给皇后,所为何事,承恩侯夫人自然清楚,当即沉下了脸:“果然好野心!”   “是啊——”梅贤妃一叹,“人皆得陇望蜀,若许婕妤娘家始终平平,想来她也就只有将孩子送进中宫一个念头,可若是有沈家这样的姻亲,谁知道她还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呢?”   这番话,梅贤妃说得甚是心情复杂。一句得陇望蜀,也不知是感叹许瑶,还是感叹她自己。   承恩侯夫人也觉得女儿这话有道理,得陇望蜀,本是人心之常,与其将来相争,倒不如先掐断了许家的野心。只是,这么一说,她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还是早些把耀哥儿送去交泰殿罢。”   “娘上次还说要跟姐姐商议,把耀哥儿记在她名下的,这事如何了?”梅贤妃避而不谈,反而另起了话题。   只是这个话题可绕不开刚才那个。承恩侯夫人皱眉道:“我问过了,你姐姐说,从来没有不抚于中宫而记名于中宫之事,不但陛下不会答应,朝中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   “朝中——哼!”梅贤妃愤愤,却也无计可施。承恩侯梅汝志其人与名字相差十万八千里,从来不是什么胸有大志之人,身上不过一个空爵位,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于朝堂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半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倒是梅皇后,当初做靖王妃的时候就与一些朝臣们有交情,如今又有贤德之名,皇帝在潜邸时用出来的那些官员,倒有大半都是支持她的。   承恩侯夫人道:“你姐姐说的有道理。你们是亲姐妹,你生的儿子就是她的,何必再生出些事来,招那些外官们议论呢?”   在她看来,两个女儿天然就是一体,利益相关,当初送幼女进宫,不就是为了生下儿子,姐妹两人将来都能登上太后之位吗?既然如此,有什么事姐妹两人协商就是,何必叫那些外臣有机会说话呢。   梅贤妃含糊应了两声,便说起别的事来:“今儿佑王府的袁氏也进宫了,只不知又在景阳宫里说些什么。”景阳宫人大换血,她之前好容易安插进去的人也被换掉了,再加上长春宫更换宫人,如今她竟像个睁眼瞎一样,有些消息竟是要承恩侯夫人和梅若婳从外头给她带进来了。   承恩侯夫人没好气道:“还能说什么?定然又说是你和皇后害了她的孩儿。不过,你说她真是自己服了堕胎的药物?”那天她也在场,据平安大监报来的种种细节看来,这事儿还真不大像袁胜兰贼喊捉贼呢。   梅贤妃却不假思索:“不是她是谁?若说是因她体弱没能保住——可娘你看她之后又哭又闹的样子,可像是体弱的?真是体弱,她还不在景阳宫保胎,来赴什么宴呢。我也不过是按规矩请她一请罢了,又不曾逼着她来。依我看,只怕她这一胎本就不大好,所以拼着失了胎,好诬陷于我罢了。”   “这一胎不好?”承恩侯夫人皱起眉头,“可请脉的太医不是一直说胎象平稳?”   梅贤妃冷笑:“那太医是宁寿宫安排的,要说什么不成?娘大约还不知道,袁氏从外头寻了好些求子方来——那些什么方儿有几个可信的?说不定就是因她胡乱吃药,才把这一胎吃得不好了。”   这话倒是极有道理。承恩侯夫人到底读的书多,晓得是药三分毒,故而就算当时许瑶抢先有孕,也未曾想过给女儿弄什么求子药吃。这会儿听了梅贤妃的话,不由得点头:“这话说得是。横竖这一胎不好了,若是能把这谋害龙胎的罪名扣在你和你姐姐头上,这宫里就是袁氏的天下了,等她调养好身子,再生便是。”   说到这里,承恩侯夫人顿觉有些后怕:“幸好你姐姐立时就叫人封存了那些酒菜器物,若是叫她们作了手脚留下证据,岂不糟了!只是,她们既打着这样主意,为何竟没留下证据呢?”要栽赃,不把赃物准备好了怎么行?哪怕就是眼前端上来的一杯茶、一碟点心、一盘菜,随便在哪一样里头下点药,这就是证据啊。可长春宫席上的所有东西都验过,却是毫无异常。   梅贤妃默然片刻,淡淡道:“或许是有的,只是姐姐着人替换过了。”这也是事后让她越想越觉可怕的,那可是在她的长春宫里,梅皇后竟然就能不着痕迹地做手脚——长春宫那些宫人里,有多少是皇后的眼线?就是现在,新换进来的这些宫人里,又有多少是皇后的人呢?   在毁灭证据这一点上,袁胜兰倒是难得地与梅贤妃达成了一致。   “一定是她们做了手脚!”在床上躺了十几天,袁胜兰一说起那天的事,仍旧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去咬谁几口的模样,“我在偏殿里的时候,足够他们做十次手脚了!”皇帝来得那么晚,当然什么都查不到。也恨她自己当时没想到,如果把喝茶的杯子带了走,说不定就有证据了!   袁胜莲坐在床边,轻轻替她拢起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娘娘还年轻,保重身子,自然还能再孕龙胎。可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就正合了她们的意了。”   “我不会的!”袁胜兰双拳紧握,“我才不会如了她们的意!只是,只是太医说我身子有损,要好生调养几年,我怕——”宫里的太医,有时候说话是要听言外之意的,事涉自己,袁胜兰也是难得地聪明了一回。太医表面是说她要好生调养,可这“几年”究竟是多久?会不会她的身子其实已经受损严重不能生养了,太医不过是在敷衍她?   “怎么会呢。”袁胜莲轻声细语,“我看姐姐精神还好,若真是身子损了,必不会这般的。”   “你想法子给我寻个郎中来。”袁胜兰支起身子,一把攥住了袁胜莲的手,“从宫外寻一个人来,给我诊诊脉。我不信那些太医!他们都不敢说实话!”   袁胜莲一脸为难:“可这后宫禁入外男啊……”   “我不管!”袁胜兰又撒起泼来,“你想法子!总之给我寻个郎中来!”   袁胜莲只得答应了。袁胜兰这才安静了些,沉着脸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说,我再把皇长子接回来怎么样?”   袁胜莲眉梢一跳,轻声道:“这,才送回去,又接回来,只怕别人要说娘娘凉薄了。”   “怕什么!”袁胜兰毫不在意,“只要皇上答应,别人谁还敢说什么?”   “就怕陛下也不会欢喜。”袁胜莲压低声音,“陛下或许会想,娘娘才失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皇长子又接回来,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丧子之痛……或许还会有人因此诋毁娘娘,说娘娘原就知晓这一胎保不住,所以故意栽赃贤妃,否则,为何娘娘失了孩子,却也没伤心几天呢……”   “胡说!”袁胜兰大怒,伸出手来就给了袁胜莲一耳光,“你胡说!”   袁胜莲脸上顿时红了一片,她伸手扶了扶有些歪掉的步摇,冷静地道:“就怕有人在陛下耳边这样说。”   袁胜兰红着两眼,喘得像个风箱,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翻身向里:“滚出去!”   袁胜莲起身行了一礼,才退到殿门口就听袁胜兰又厉声道:“别忘了给我寻个郎中!”   袁胜兰虽是病中,这一巴掌却也力气不小,袁胜莲脸上很快就浮起几根指印,一路出宫引来不少宫人内侍侧目而视。   好容易出了宫,跟着她来的红衣实在是忍不住了:“昭仪娘娘也太混横不讲理了!娘子一片好心——就这样,娘子还给她寻什么郎中!”   “不。”袁胜莲却是若无其事,脸上反而浮起了笑容,“要寻的。我卑躬屈膝布下的网,总算可以收了,怎能功亏一篑呢?”   “网?”红衣有些不解。袁胜莲卑躬屈膝地与袁胜兰又搭上了关系,这个她是看见的,可布网是怎么回事?   袁胜莲轻轻笑了:“红衣啊,你说昭仪娘娘连龙胎都没了,为什么还这么嚣张呢?”   “因为有太后撑腰呗。”红衣不假思索地道。   “是啊,那若是太后不再给她撑腰了呢?甚至太后不喜欢她,厌弃她了呢?”   “那——”红衣想了想,“那昭仪娘娘就没什么依仗了。”   “那你说,昭仪娘娘会不会就从此老老实实的,在宫里做个无宠的嫔妃呢?”   红衣想了半天,还是不觉得袁胜兰会老实。主要是,她实在想不出来老老实实的袁胜兰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如今袁家已经倒了,若是太后也厌弃了袁胜兰,那她还能怎么样呢?就算她想嚣张,谁还买账呢?   “可是,太后会厌弃昭仪娘娘吗?”   “为什么不会呢?”袁胜莲笑吟吟地道,“太后选她入宫,不就是因为父亲和兄长吗?现在父亲和两位兄长都不在了,她又不会邀宠,又生不下皇子,还有什么用呢?你没发现吗?若太后真对她好,这次她失了龙胎,太后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让梅氏逃脱罪责呢?就算皇后动不得,难道贤妃也动不得吗?”   红衣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半晌才道:“可,可昭仪会想到吗?”   “总会想到的。”就算她想不到,也会有人在她耳边说的。再说,给袁胜兰寻个郎中,这可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呀。   “娘子——”红衣心里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可若是昭仪失势,那娘子怎么办?”   袁胜莲舒心地笑了笑。别看袁胜兰好像处处比她强,可就凭她身边有红衣这个忠心的,就比袁胜兰强多了。看袁胜兰那里的鹤翎和春剑吧,有哪个是真正为她着想的?   “红衣,等我将来有了出路,就带你一起走。” 第145章 相看   尽管后宫闹了些很不愉快的事儿, 武举还是如期举行,并且朝堂上对于江浙海港开建的问题, 也被工部上呈的那份招商引资计划改变了态度——或者说他们不能不改变,皇帝是一心想开海贸的,原本他们还能用劳民伤财来阻止,可这份计划写得明白, 海港可分三期建设,首期建好即有回报, 如此一来, 只需要投入首期所需资金就可以了,根本没有户部拿出来的那个数字那么庞大可怕。   再说了, 就算首期资金,现在看来也根本不用国库出多少的, 假如这计划真的能成功,大部分银钱都由商人负担了, 国库出的银子完全就是象征性的了。   有了这么一份计划,若是大臣们再蛮不讲理地一味阻拦, 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事实上, 有些人还真是因为怕劳民伤财才阻止的, 眼下看这计划做得竟好像很靠谱的样子, 也觉得可以一试了。至于那些为了别的原因而阻止的, 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于是江浙海港筹建计划就启动了。虽然这计划是经由工部递上来的,但谁不知道这事儿最先是沈家提出的,听说这什么招商引资还是沈家女眷想出来的呢!虽然不知是真是假, 但功劳总是沈家的没错。再看看如今沈云殊还被皇上委任了监办武举之责,沈家这圣宠,怕不又要再上一层了?   因着这个,这些日子往许碧这里送的各式请柬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春暖花开,京城各家后宅的花会茶会也纷纷开了,正是交际走动的好时候。   许碧肚子里揣着个包子,本来是不想出门的。可是沈云婷却需要出去走动好寻亲事,她这个年纪,也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去白云观?”沈云婷看了看许碧手里的帖子,低声道,“白云观是在城外吧?嫂嫂现在,还是应该在家里休息吧?”她来京城这段日子,许碧已经带她出去好几回了,先是陆家姑娘的及笄礼,然后是卫家的玉兰花会,这又要去白云观了,许碧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   “白云观虽然远一点,但沿途都是平坦大路,坐马车去无妨的。”许碧笑笑,“这是陆家的帖子,陆夫人和陆姑娘你也都是认识的。听说白云观有一棵数百年的紫藤树,如同卧龙一般,这时候也该开花了。我也没瞧过,这回一起去看看。”   沈云婷低了头,搅着手里的帕子,良久才轻声道:“其实嫂嫂不用为我这么费心的。如今嫂嫂身子重要,若是累着了可如何是好?”   她知道许碧为什么总带她出去。那白云观她也听说了,一株紫藤在整个京城都十分有名,每年开花之时总有许多人都会去观赏。多有人家借着观紫藤的借口彼此相看的。许碧说是约了陆家人一起去上香,其实就是约了人相看。   “我这会儿胎气也稳了,王太医都说了,出去走走也无妨。”许碧叹了口气,“若再过几个月,我身子重了,就是想带你出去也不行了。你既是心里明白,那我也就直说了,是大理寺顾寺丞家的太太,上回在陆姑娘及笄礼上,你也见过的。”   沈云婷的亲事,沈大将军在信里也说了,不必往高官显贵家里寻。沈家本已是手握兵权,若嫁女入高门,不免有结党之嫌。倒不如寻个家世寻常的,只要本人上进,沈家再用些力气,也不愁没有前途。   于是沈云殊和许碧各自发力,沈云殊是打算看一看这一批参加武举的人,许碧则托了陆夫人,在清流中寻一寻。结果相比之下,许碧这边算是快了一步。   这位顾寺丞是陆少卿的手下,家世寻常,本人才学亦不甚出众,胜在为人踏实。大理寺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其实也是不错的了,只不过放在京城里头就显不出来。   顾家三个儿子,前头两个已经成亲,只剩下幼子顾襄还是单身。这顾襄,陆夫人也是见过的,书读得不错,如今已是秀才,预备着下一回秋闱就要下场的。若论门第,顾家自比不得沈家,但顾襄却是嫡子,配沈云婷一个庶出之女也配得上了。   虽然沈大将军说是让沈云殊和许碧全权做主沈云婷的亲事,许碧却没打算独断专行。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却也要看看沈云婷自己的意思,故而这次相看,她也不瞒沈云婷,把了解的情况都说了说。   “顾家是老实人家,只这位顾三公子跳脱些,但才学是有的。”许碧知道沈云婷喜欢有学问的人,“且顾家人口简单,家风也不错,顾太太也喜欢你……”   要说沈云婷,本人其实是颇拿得出手的。相貌生得不错,虽然许碧觉得过于严肃了一点儿,可架不住中年妇女们喜欢这样的——谁家挑儿媳妇不挑端庄的,要挑那等轻佻不知事的呢?   且沈云婷也是家里正经请了先生教导过的。武将之家,虽没有书香门第那样讲究,女孩儿要琴棋书画的养,可读书识字、针线女红、管家算账却也都过得去,若说不好处,一是庶出,一就是曾经跟人议过亲的那点子破事了。   顾太太在陆家见过沈云婷一回,当时就摆出一副很喜欢她的样子,后来更是通过陆夫人打听沈云婷的亲事,就是这次去白云观,也是顾家先提起的。   “我只是怕他们——”沈云婷欲言又止。只怕顾家如今还不知道杭州发生的事,那若是以后知道了……   许碧笑了笑:“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虽说顾家有意,但成不成还得看缘分,又不是说一起去赏个花就非结亲事不可。”顾寺丞官位虽不高,顾太太却是个会交际的人,许碧觉得她不会不知道那些传言。不过就算她不知道,许碧也会透点口风给她,免得真如沈云婷所虑,到定了亲之后才知道,又嫌弃起来,可是麻烦。   沈云婷心事重重地离了许碧的院子。宝镜看她这样子,忍不住道:“姑娘何必担心,大奶奶必是会替姑娘思虑周全的。”   沈云婷苦笑:“大嫂怀着身孕,还要替我张罗亲事。如你所说,还要思虑周全——有时觉得,也难怪当初连家表姐想要出家,出家一了百了,倒胜似这般连累人。”   宝镜忙道:“姑娘可又胡说。就是连表姑娘,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姑娘若想学连表姑娘,那更该打起精神来呢。”   沈云婷轻轻叹了口气。连玉翘与她又不同。连玉翘之前没有中意的人,与陆飞初一相见便有倭人偷袭之事,真算得上患难之中一见钟情,自然过得好。可她……   才进自己院子,宝奁就迎了出来,小声道:“姑娘,姨娘过来了。”   沈云婷进了屋,就见知晴板着个脸站在外屋,香姨娘则在里屋窗下坐着,正做一双小小的虎头鞋。   沈云婷晓得那是给许碧肚里的孩子做的。从来了京城,香姨娘看见给自己安排的那个院子,就很识相地没有再去打扰过许碧,只是每日里都要做些小孩子的针线,还专当着知晴的眼皮子底下做。   看见这副情景,沈云婷又想叹口气了。她带了宝镜和宝奁来京城,许碧却又把知晴安排过来,就是为了盯着香姨娘,提醒她不要再胡乱动些心思的。如今香姨娘这样做态,或许她自以为是在讨好许碧,可实际上,看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些拙劣的表演罢了。   香姨娘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一脸笑容地道:“姑娘回来了?瞧瞧这鞋子,这虎头绣得怎样?”   沈云婷摆摆手,宝镜就满脸笑容地拉了知晴道:“姐姐辛苦了。这天儿热得很,咱们去厨下做碗酸梅汤吧?我总调不好那个味儿,还得姐姐教我呢。”   香姨娘眼看宝镜把知晴拉走了,脸上便露出些疲色来:“姑娘也是不容易……”放这么个丫头在这里,跟盯贼似的防着她。且都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宝镜还是沈家的家生子儿呢,到了知晴这个陪嫁丫头面前,还得赔着笑脸。   沈云婷皱起眉头:“姨娘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也难怪嫂子要叫知晴过来了。”其实知晴是个很好哄的,瞧瞧,一碗酸梅汤就能把她打发下去,许碧叫她过来也是用心良苦——只当个标杆似的站在这里提醒着香姨娘,若是沈云婷想跟香姨娘说几句话,也不用怕知晴会精明到无所不知。   香姨娘还想说句什么,见沈云婷面露不悦之色,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拿了那双小鞋子给沈云婷看:“姑娘在这里滚个边罢。”   沈云婷晓得香姨娘的意思,这样就能说是她做的鞋子了:“姨娘不必如此。我每日里帮着嫂子管些琐事,力所能及,也就是了。这样弄些心思,难道是要去诓骗嫂子不成?岂不是枉费了嫂子对我的心。”   香姨娘有些讪讪地收了鞋子道:“姑娘说的是,是婢妾想岔了。”   “姨娘在我这里还说什么婢妾呢。”沈云婷又是心烦又是心酸,“都到如今这地步了,姨娘也省些力气。”还装什么呢?难道不觉得太假吗?   香姨娘倒是全不在意沈云婷对她摆脸色,连忙笑道:“是是,我再不说了。大奶奶叫姑娘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明儿嫂子要带我去白云观。”   香姨娘眼睛顿时一亮,小声道:“是什么人家?”   沈云婷真有些不想回答她的话,勉强按捺着自己道:“只是跟陆夫人约了去上香看紫藤花罢了。”   香姨娘知道陆夫人是谁,顿时眼睛更亮了:“莫不是陆家的——”   “姨娘!”沈云婷提高了声音,“陆夫人家的公子们都成亲了。我也实告诉姨娘,是大理寺丞家的公子,姨娘是不是又要嫌大理寺丞家里门第不高了?”   香姨娘忙道:“不是不是。重要的是那位寺丞公子如今是什么功名?举人?”   “是秀才。”沈云婷冷冷地道,“跟二哥哥差不多。”   “跟二公子?”香姨娘不由得一脸失望,“二公子下科秋闱还不知能不能中呢……姑娘,大奶奶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沈云婷猛地把手里的茶杯往几案上一墩:“姨娘够了!若是姨娘怕嫂子不尽心,不如咱们就还是回杭州去,请夫人给我挑门亲事就好。说到底,父母俱在,也没有个叫哥哥嫂子费心的道理!”   “那不成!”香姨娘急得直站起来,“夫人怎肯为姑娘费心思?还是,还是要大奶奶——我不过是想,从前大爷和大奶奶给姑娘寻的亲事……”   沈云婷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从前怎样?从前好歹也是个举人?还是从前哥哥嫂子给我寻了个六品官儿?那不是姨娘自己没看上吗?如今嫂子再寻,姨娘还是没看上。姨娘若真有本事,不如自己去给我寻一个?”   香姨娘也红了眼圈:“姑娘,那个都是我糊涂了,可如今咱们家比从前更好,姑娘如何就不能挑个更好的?”   沈云婷更伤心了:“家里纵好,我的名声却是不好了。何况姨娘可知道怎样才是好?姨娘只觉得高门大户就是好,高官显贵就是好,可惜我却不觉得那是好呢。到底是姨娘嫁人,还是我嫁人?姨娘从前也不是这样,怎的现在……”   香姨娘抹起了眼泪:“从前我怎样都不要紧,可姑娘这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会儿若错了一步,以后还不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沈云婷咬牙道:“只要是我自己情愿的,过什么样的日子也无妨!”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只要那位顾三公子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人,她就嫁他算了,也省得哥哥嫂子给她操心,却还要被人挑剔。以后,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她都不后悔!   香姨娘在沈云婷屋里抹了两把眼泪,到底没敢很哭。如今京城这里可是许碧当家作主,这回她跟着沈云婷一起来,连沈云殊都只是在她刚来的时候来见了她一回,话里话外都是叫她只管照顾沈云婷的身子,安分守己莫生事的意思。若是她再闹出什么动静来,许碧发话要送她回杭州,沈云殊是必定不会阻拦的。   既知道利害,香姨娘也只得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帮沈云婷挑起明日去白云观穿的衣裳来。   白云观虽有一棵数百年的紫藤,但香火上却比不得感业寺或西山寺这样的寺庙,亦比不得道录司所在的神乐观这样的地方,在京城附近的庙观里大概就是个二流之首的位置。盖因大家来这里多是为了赏花,上香反倒在其后了。   许碧带着沈云婷到白云观前的时候,陆夫人已经到了,正在与顾太太说话。   陆夫人没带女儿,倒是次子陪着,见了许碧便道:“原是要带着家里丫头来,谁知她昨儿晚上贪凉开窗睡觉,今日起来喉咙就有些哑了,只好叫她在家里呆着,别出来倒过了人,只叫我家小子送我来了。”   顾太太说话爽快,闻言便笑道:“这可正好。我家这个总说您家公子学问好,正好叫他请教请教。”   许碧瞥了一眼,顾太太身边的年轻人也是十七八岁,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衫子,倒是十分秀气干净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太过灵活了一些,看着像是目不斜视,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沈云婷。   顾太太是见过沈云婷的,便拉了她手笑道:“好几天没瞧见你了,可是嫌天儿热没出门?”   沈云婷今日穿了件水红色绣玉兰花的衣裳,戴了副简单的珍珠头面,那珍珠都是太湖珠,光泽不逊海珠,虽不算顶大,却是颗颗圆润,大小均匀,也是难得的了。头面都是南边的式样,轻巧精致,越发衬得沈云婷青春动人。   顾太太看了,脸上的笑容就更浓起来,笑着又问些杭州那边的风土人情,沈云婷也一一答了。   陆夫人便拉了许碧,低声笑道:“顾太太甚是喜欢沈大姑娘呢。”   陆家如今与沈家的关系甚是亲近。且不论有许家这门姻亲在中间,单说许碧跟陆商人合作弄出来的这个招商引资计划,就让陆商人的名字上达了天听,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别说到时候海港兴建他还能近水楼台先得好处,就算没那些好处,只让皇帝知道他的名字,这也划算得不行啊!   陆少卿与族人都不亲近,只跟这个族弟关系好,就是陆家现在住的宅子,当初都是陆商人出钱买的呢。这会儿许碧抬举了陆商人,陆少卿一家子自然高兴,故而陆夫人在沈云婷的亲事上也甚是上心。   许碧打量了一下在旁边跟陆公子说话的顾襄,笑了一笑:“这也都看缘分。”依她看,顾襄好像不怎么很上心似的,只有顾太太自己在热络。   众人边说话边进了白云观。白云观地方其实也不算很大,那株紫藤在正殿右边,果然是如同卧龙一般,分出三条主干,每条都有将近大腿粗细了,另还有几条支干,也有男子手臂粗细。白云观在那里搭了一条极长的回廊,这紫藤便将这条回廊上全部覆盖了枝叶,此刻紫色的花朵次第开放,整条回廊都是星星点点的紫色,香气四溢。   不过这会儿紫藤花下的人竟是并不很多,倒是正殿之内十分热闹。陆夫人不由得笑道:“今日莫非是做什么法事不成?”可今儿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也不是什么神仙诞辰啊。   可巧旁边有个妇人听见陆夫人的话,便道:“夫人不知,是有人来还愿呢。”   顾太太也听见了,道:“是什么人来还愿,闹得这般大?”   那妇人道:“是左近一处村子里,不知怎的那井水忽然都变得墨汁一般黑了,牲畜喝了都要病。淘了好几回井也只得清澈一时,过一夜就又混了。后来村里就有人生起病来,又哭又笑,说是见了什么鬼怪,请了郎中来,又是用药又是下针,也治不好,眼瞧着就要死了。”   妇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一般:“后来那家人就跑来白云观上香,白云观的道长去了他们村里一看,说这是前两年有人受冤跳井而死,当时人虽捞起来了,可冤气不散,才闹起来的。那生病哭闹的人,是冤魂就附在他身上,要借他的口诉冤哩。后来道长设坛作法,把那病了的人唤来,果然在法坛前头说了冤情,竟是家里媳妇被婆婆虐待,硬说她偷了自己的金戒子,那媳妇没得可辩,才跳井死了。”   这说得也实在太玄乎了,顾太太快人快语,便道:“既是前两年死的,为何到这会儿才闹起来?”   妇人道:“那村子风水好,便有邪祟也不敢闹。可今年那村里一户大户人家闹分家,不知道听信了哪里来的风水先生的话,硬是要把父亲的坟迁了,说是如今这埋的地方只旺长房不旺二房,换个地方就能旺所有子孙。结果这一迁坟,倒把整个村子的风水给坏了,那冤魂就能闹起来了。后来那婆婆到底认了,说当初那金戒子是她自己落到墙缝里了,只是因媳妇死了,就没敢说。道长便做了法事,叫那婆婆在坛前认错,送那冤魂去往生。顿时村里那井水就清了,病的人也好了。如今就是那病的人来道观里还愿哩。”   妇人说完,还感叹道:“以前都说神乐观的道长灵验,说是朝廷封的,天下道士的头儿哩。如今才知道,白云观的道长也有神通,只是以前人家都不显……”   陆夫人虽每年也要往庙里观里送些香油钱,却也不是个特别虔心的,听了这妇人神神道道的一番话,颇有些将信将疑。顾太太却是甚感兴趣,道:“既这样,咱们也进去瞧瞧。”   许碧实在是不信这些东西,也不愿意沈云婷信,正想着怎么拒了,就见殿内走出几个人来,打头一个竟是梅太太,身边除了梅若婳,还有个梅若明…… 第146章 重逢   许碧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梅家人, 更没料到会碰到梅若明。倘是只有她自己那自然没什么,可这里还有个沈云婷呢。   只是这会儿两边人走了个碰头, 想装看不见都来不及,也只得上前打招呼。   幸好还有陆家人在。陆大公子在国子监读书,也是见过梅若明的,对他的学问甚是佩服, 这会儿便为顾襄引见,彼此道一番仰慕, 倒也不至于冷场。   梅太太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沈云婷, 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两眼这个跟她的长子合过八字又没定成亲事的女子。虽说梅大儒只对她说是因沈云婷突然病了,沈家恐八字不合才未曾定下亲事, 但这事儿她早从承恩侯府那些下人嘴里听说过实情了,分明就是沈家嫌她儿子无官无职才不肯的。   这会儿她的儿子已经得皇帝破格授官, 这沈家大姑娘听说却是死了个未婚夫才到京城来躲羞的。不过看这架势——未婚夫死了也才几个月吧,就急着又相看亲事了?   沈云婷乍见梅若明, 只觉得心神不定。其实她早在来京城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兄长都愿与梅家交好, 她迟早也会再见到梅若明的。她甚至在心里设想过, 如果再见到梅若明, 她就要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客客气气地向她行礼, 就像那些通家之好一样,把他当做兄长来敬重。   可是这会儿见到了梅若明,她才发现之前她所设想的根本无法实现。虽然他看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温和, 但她没法当作从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法忘记她曾经差一点,就做了这个人的妻子。   许碧早从看到梅太太就注意了一下沈云婷的神色,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沈云婷也算是长大了,至少现在面上神情看起来很镇定,可一双手紧捏着帕子,捏得手背上都起了青筋,却是隐藏不住的。   这等情形,许碧也不想留在这里多与梅家人说什么,打过招呼便向顾太太道:“顾太太不是说要进殿去瞧瞧么?”   “是啊是啊。”顾太太是个精细的人,虽然很想跟梅家人多亲近些——这可是皇后的娘家人,家里从父亲到几个儿子,个个有学问,还都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不过她也听说过梅沈两家亲事未成的传言,便是再想与梅家人亲近也不会急在这个时候,便笑道,“听说里头有人还愿,说是观里的道长有神通,我也想进去瞧瞧。”   梅太太没说话,倒是梅若婳笑道:“我听着是有些玄,冤魂作祟什么的,真教人不敢相信呢。”   顾太太是个信神道的,忙道:“你们年轻小姑娘家原不好听这些事的,自是不知。神佛之事古来有之,不然为何有这些寺庙道观呢?只是真正有大神通的人少,等闲也见不着罢了。”   梅若婳笑笑道:“太太说的是。我也是头一回听见这种事,今儿还愿,那半村子的人都来了,瞧着倒像是真的。”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从旁边又过来几个人,为首一个中年妇人远远看见顾太太便招呼起来,顾太太转头看去,也忙笑道:“原来是范太太,怎么今儿也来了?”又给众人介绍,“这位是户部范主事的太太,这是她家的姑娘。”   范太太旁边还有人呢,这许碧可认识,正是苏阮的继母苏太太,也带着两个女孩儿。一大群人也是热热闹闹的。   苏太太见了许碧也是满脸笑容:“我们总不得机会进宫,沈宜人上回进宫,可见着我们家大姑娘了?她可好?”   这都问到苏阮了,许碧也不能不答,随口敷衍道:“苏姐姐挺好的,已经显怀了。”   苏太太便抹了抹眼睛:“自从大姑娘进了宫,家里都想她,听说有了喜讯,都高兴得了不得,就想能见见面就好了……”   许碧不接这话。苏阮怀孕,苏家肯定是很高兴,但究竟是替苏阮高兴还是为自己高兴,那就另说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只要苏姐姐平平安安的,想来家里也就能放心了。”   苏太太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暗骂。苏阮自进了宫,可没给苏家带来半点好处,好容易如今有孕了,这还是巴结不上。京城里这些人都鬼精鬼精的,苏家至今都没人能进宫去见一见苏阮,就是想在外头扯着她的旗号占些便宜都很难呢。   这不,她这两个亲生女儿都到了说亲的时候了,若是苏阮肯开开口,总能说门好亲事的,哪至于如今,她也只能朝着这些五六品官儿家里找了,就譬如今日来相看的这个范太太,原先家里老爷也说是要升郎中的,还有个姐姐嫁在京卫指挥使镇抚家里,也说是要升指挥佥事了,家里家业倒是丰厚,长子求娶,也说得过去。   可这一转眼的,那位镇抚家的姻亲被贬出京了,范老爷这擢升也迟迟不来,苏太太已经不想再跟范太太继续来往下去了。今儿与她一起出来也不过就是骑驴找马,毕竟苏家还没找到更好的亲事,先吊着范家也好。   不过这范太太也实在是有些烦人,今天话里话外的就想赶紧把亲事定下来,可对范主事升职之事却绝口不提。苏太太正愁找不着机会把话岔开,此时见了许碧如同抓到根救命稻草,自然要紧巴着不放。更何况这里还有位梅太太呢,她家的小儿子解元之名传遍京城,若是能跟她家攀亲,可不比范家强多了?   苏太太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跟梅太太搭上话,就听范太太拉了沈云婷的手笑道:“这么好的姑娘,沈大奶奶只管藏在家里——不过也是,沈大姑娘是定了亲的人,也不大好出门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有些变了脸色,顾太太第一个反应过来,强笑道:“范太太怎么开这样的玩笑?姑娘家脸皮薄,这么玩笑可是要恼的。”莫不是这范太太要把跟梅家的那事儿拿出来说?   范太太掩了嘴笑道:“原来顾太太不知道啊,沈大姑娘早在杭州就定了人家了。哦——”她拖长了声音,“瞧我,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后来那不是——哎,都是我糊涂了,怎么说起这事来了,沈大姑娘可别恼啊。”   沈云婷抽回手来,冷冷道:“我不知道范太太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范太太家里素来是这样开玩笑的,或许范太太家的姑娘就爱听这种玩笑吧,这倒是跟我们家规矩不一样了。”   范太太被顶得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了。沈云婷这话直指她的女儿,她女儿可还没定亲呢,跟沈云婷可不一样!   “沈大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你——”   范太太话还没说完,许碧已经一步插到她和沈云婷中间,冷冷道:“这位太太说话还是当心些的好,这么爱跟别人家的姑娘开这种玩笑,仔细回头也有人跟范姑娘开开玩笑,太太到时候别恼就好。”   这更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许碧简直就等于在说,范太太若再胡说八道,就得想想自己女儿的名声。   范姑娘年纪不大,长得细眉细眼的,捏了块帕子轻轻笑了一声:“沈大奶奶,我可没有跟人定过亲,大奶奶就是要开玩笑,可要说什么呢?”   许碧也冷笑:“到底还是范姑娘大方,不开口则已,开口就是亲事。莫不是范姑娘觉得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定过亲事,等得着急了?”   范姑娘到底还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顿时胀红了脸:“沈大姑娘怕是比我还大些吧?”   “是啊。”许碧嗤笑,“范姑娘年纪也不大,就这么急着嫁人了?我看范太太有工夫嚼别人的舌头,倒不如赶紧给令嫒寻个人家,省得范姑娘心急如焚啊。”   这一番争吵来得始料未及,旁边的人如陆夫人等都怔住了,直到范太太被许碧的刁话气得满脸通红才反应过来,忙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开起这种玩笑来了。不是说要去看看还愿的法事吗?快点走吧,不然法事该做完了。”   顾太太尤其尴尬。范太太是她的熟人,还介绍给许碧等人,结果这才一转头,范太太就开始大放厥词。更何况,今天是她来相沈云婷啊,范太太说这些话,让她如何自处?   “我们进殿里去看看吧。”顾太太连忙说了一句,也顾不得别的,拉了范太太往一边走了几步,低声埋怨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这说的是什么?沈家难道跟你有仇不成?”   范太太气得脸上通红,咬牙道:“果然是个刁妇!顾太太该不会是看上沈家的嫁妆了吧?”   顾太太心里也不快起来,沉了脸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不想在外头闹起来罢了。好端端的你劈头就说这些话,传出去可好不好听呢?何况这样争吵,你也不怕孩子的名声受损!”   范太太见女儿气得眼圈都红了,心里更恨。原是想叫沈家出个丑的,可恨那许氏太刁钻,女儿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被她扣了恨嫁的名声,再吵下去,怕是女儿真要吃亏了。   顾太太说完话,扭头就要走。范太太连忙拉了她,勉强压下怒气,道:“我也是为你好。你难道没听说那沈家姑娘在杭州的事儿?”   “你说沈家跟梅家议过亲的事儿?”梅太太不在意地道,“那个我知道。八字不合,可算得上是什么事呢?” 这议亲却未成的多了,倒是有些谣言,不过都是说梅家大公子克妻,与沈家姑娘无关的。   范太太却冷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呢,难怪敢跟他家说亲事。我可告诉你,沈大姑娘在杭州的时候也议过亲事,只不过才合了八字,那家的儿子就死了!杭州城里都说,沈大姑娘是个克夫命呢!”   顾太太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当真?”梅大公子克妻没事儿,可沈大姑娘克夫,这,这可是关系到她的儿子啊!   范太太见她这样,倒有些得意起来:“自然是当真的。你想想,那沈大姑娘,父母俱在呢,怎么倒送到京城来,让兄长嫂子给她说亲?还不是在杭州嫁不出去,想着到京城来,只蒙骗那些消息不灵通的!”要说沈家也有点本事,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沈家硬是给压下去了大半,若不是她特意去打听过,还真不知道呢。   顾太太将信将疑,沉吟着没说话。她跟范太太也算旧识,只是瞧她今天这样儿,倒像是跟沈家有仇似的。听说范主事在户部,之前也参与了江浙港口筹建之事,户部上的那份说筹建海港劳民伤财的奏折,大概就有范主事一份儿。可从沈家出了那个分期招商计划之后,户部那份奏折,可是被皇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范太太说了这些话,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皮笑肉不笑地道:“顾太太,我可是一片好心。顾公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真出点什么事,我可心疼死了。”   这边顾范二人说话,那边许碧等人也跟梅太太一家匆匆告别,进了殿内。这会儿谁也没心思看什么法事了,许碧问跟着的九炼:“这姓范的是什么人家?”   九炼小声道:“范主事在户部,大奶奶那份招商引资计划一出,户部可是被打了脸。且这范太太姓韩,跟之前郑镇抚家的韩氏是亲姊妹。”如今丈夫被打脸,妹夫被贬出京,都跟沈家有关,可不是见了沈家跟见仇人似的。   沈云婷垂下眼睛,紧紧捏住了手里的帕子。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即使来了京城,也不可能就把杭州的事儿抹去了。就是前些日子她几次跟着许碧出门,也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只是像范太太这样公然说出来的,还是头一回。   跟顾家的亲事,多半是成不了了。沈云婷倒并不是对顾家有多眷恋,只是许碧这么费心费力的,大约是要白费了。而且,这些话,还是当着梅若明的面儿说出来的……   沈云婷心里堵得厉害,眼看顾太太从殿外进来,脸上笑容就有些勉强,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过来拉她的手了。沈云婷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想笑,索性向许碧道:“嫂子,我想出去看看那紫藤花。”   许碧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拍了拍沈云婷的手道:“带着宝镜,别走远了。”   沈云婷带了宝镜出了殿外,远远就见紫藤花廊下有不少人,索性一转身,往白云观外走去。   “姑娘——”宝镜有些担忧,“大奶奶说,别往远处走……”   “那边人太多,吵得慌。”沈云婷根本也没心思看什么紫藤花,只是想离顾太太等人远一些罢了。其实她倒更情愿顾太太进得殿来立时就说这亲事不成,然后转头就走,也不想看她遮遮掩掩地打量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不知道内里有没有坏掉的果子,想吃一口又怕坏,想扔掉又有些舍不得。   宝镜喃喃道:“那范太太不过是跟咱们家有仇,姑娘别把她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沈云婷笑了一笑:“哪里是胡言乱语呢,她说的都是真的。”   “是程百户他——”   沈云婷叹道:“是程百户命不好?他也是剿海匪立过功劳的人,可别这么说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白云观外。   白云观依半山而建,观外有自种的一片枣林与药田,这个时候,枣林已开出许多黄绿色小花,虽不起眼,却散发出淡淡甜香。沈云婷信步走了过去,见周围几无人迹,不由得笑了一声:“那看紫藤花的人多得很,这里倒清静。”   宝镜就怕她暗自伤心,巴不得她说话,忙笑道:“这枣花不起眼,还招蜜蜂,谁会特意过来看呢?姑娘也离远些儿,别叫蜜蜂蛰着,可疼呢。”   沈云婷却笑了笑道:“这蜜蜂都忙着采蜜,你不惹它,它哪会蛰你呢。我倒瞧着这枣林好,花开得虽小,却能养蜂酿蜜,等到花落,又能结了枣子供人食用,并不比紫藤花差呢。”   宝镜故意笑道:“那紫藤花也能吃呢。姑娘忘了,去年姑娘还做过藤萝饼呢。”   沈云婷不由得也笑了:“倒也是。哥哥院子里就有一架紫藤,年头也不少了,开起花来能做许多藤萝饼呢。”   她说着说着,笑容便渐渐淡了:“那会儿嫂嫂还说呢,这花要都做成藤萝饼,都能开个点心铺子了。我和连表姐听了都笑得不行,那紫藤要是被摘秃了,可怎么看呢……”   宝镜咧了咧嘴,也笑不出来了。那时候姑娘还欢欢喜喜的,哪知道后头香姨娘就闹出那么一场事来呢。如今姑娘脸上连笑容都少了,就算是来了京城稍好些,也没有那时候笑得那么欢畅了。更何况今日又出这么一遭事儿,怕是日后就算在京城,姑娘也笑不出了。   宝镜正满心忧伤,忽然瞥见枣林中有人影晃动,忙道:“姑娘瞧,这不是也有来赏枣花的么——”   她这话还没说完呢,一眼看清那人影竟是个眼熟的,顿时后悔自己嘴快。   沈云婷抬头看去,也是一怔:“梅公子?”从枣林里走出来的人不是梅若明还是哪个?   “沈姑娘——”梅若明头上肩上还落了几点枣花,对着沈云婷点了点头,还是那么微眯着眼睛,面带笑容,“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随便走走,瞧着这边人少,就过来看看。”沈云婷到了这会儿反而坦然了。方才范太太那些话,梅若明只要不是个聋子自然听见了,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也无非,就是如此了,“梅公子怎么在这里?梅太太和梅姑娘呢?”   “她们还在观里上香。”梅若明倒有一点局促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我出来走走。闻着这枣花香气才过来的。这里确实清静。”   沈云婷笑了一笑:“今天白云观倒是热闹,听说道长显了神通,大约大家都在观里看法事罢,自是没有人往这边来的。”   梅若明倒是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何况便真有冤仇,亦是自家之事,与村人何干?何以要在井中作祟,使阖村不得安宁呢?这等事,姑妄听之倒也罢了,若围观传扬,也不是什么好事。”   “梅公子也不信这事儿?”沈云婷也不相信,“这事儿听起来委实是太玄了。”   梅若明道:“我素来不大信这些。**之外,存而不论罢了。上香打蘸,偶一为之倒无不可,若真心信服,甚至终日里只知信这些佛道,言必称命数,那便是邪道了。”   他说这番话时,几次转眼来看沈云婷,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道:“其实若真说命数,则人寿几何都是自己的命,又与别人何干?更有些人不过是借机生事,拿些虚无缥缈之事来说话,无非是因为这种事永远无法证实,却又无法推翻罢了。”   沈云婷微垂着头,静静听他说话。梅若明说话还如当初讲课时那样,侃侃而谈,不急不缓,虽有学问,却并不总是吊着书袋叫人听得半懂不懂。所以她爱听,哪怕他讲的都是些与她毫不相干之事,她也爱听。   但听到最后几句,才发觉梅若明原来是意有所指,沈云婷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梅公子……”   梅若明有点窘迫地轻咳一声,露出一个笑容:“那些克妻克夫之说,都是无稽之谈。纵然有小人借机生事,终究不过掀一时之风浪罢了。假以时日,自然真相大白。”   沈云婷只觉得心口一热,那热气直冲到眼睛里,几乎要盈眶而出。她连忙低下头去,藏住泛红的眼圈,一句话冲口而出:“对不住……”   梅若明怔了一怔,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沈云婷指的是什么,便又笑了一笑,很温和地道:“那也没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第147章 名气   白云观一行真称得上败兴而归。回到家中, 香姨娘迎出来的时候看见许碧的脸色,硬是没敢说话, 直到离了许碧的院子,才拉了沈云婷道:“怎样?”   “怕是不成了。”沈云婷平静地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心情是真的平静,平静而宁和, 不但不为范太太的话生气,就连顾太太母子也都被放到一边去了, 要不是香姨娘提起来, 她简直都要忘记今天原本是去白云观相看的。   香姨娘却是大失所望:“怎么不成?难道,难道那家公子有什么不好?还是他家没相中你?”   宝镜烦死了, 没好气地道:“姨娘快别问了,还不是有人提了杭州的事儿!”都是香姨娘自作主张干出来的好事, 如今倒把她家姑娘连累成这样。唉,今儿见了梅家大公子, 人还是那么温和,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授了官, 瞧着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贵气似的。若是当初没有香姨娘节外生枝……   宝镜忍不住看了一眼沈云婷。这话她不敢问, 生怕反勾起沈云婷伤心。可是今儿她瞧着, 自家姑娘似乎对梅大公子还未能忘情, 这, 这可怎么办呢?   香姨娘脸色发白,眼圈又发了红。宝镜现在看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就头痛——本来姑娘心情就不好,再有个人整天在面前泪汪汪的, 谁会欢喜啊?   不过她还没说话,沈云婷已经淡淡地道:“姨娘若是要哭就回屋去吧。如今嫂嫂有身孕,家里正该欢欢喜喜的,姨娘不该只想着自己。若是要哭就回屋里去哭,别在外头,倒给嫂嫂添了晦气。”   香姨娘惊得连眼泪都咽下去了。倒不是惊讶于沈云婷的话——类似的话沈云婷也说过几次了,只是她听过就忘,下次遇到点不如意,照样还是要落泪。   让她惊讶的,是沈云婷话里的平静。知女莫若母,香姨娘听得出来。从前沈云婷只是表面上看着平静,心里却也是焦躁不安乃至要自暴自弃的。可这会儿,她是真的心平气和,没有半分的怨怼和不安,就仿佛她已经看见了眼前的路,而且自信可以走下去一样。   去了趟白云观,亲事又没成,怎么却变了这样?香姨娘百思不得其解,可宝镜已经跟着沈云婷回自己院子里去了,香姨娘也只能揣着这些不解回去,想着如何能打听打听,白云观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香姨娘不知道,许碧却是知道的。   虽说沈云婷是要自己出去走走,许碧却怎么可能真让她就带了宝镜出去,九炼早就跟上去了,只是离得远,他也没听见梅若明跟沈云婷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之后沈云婷再回来的时候便已心平气和,那必定是跟梅若明有跑不了的关系!   “罢了,总归是好事……”许碧思忖了一下,“回头知雨悄悄去问问宝镜,他们都说了什么。”   知雨应了一声,小心地道:“可是——大奶奶,大姑娘跟梅公子这样……”大姑娘是不是对梅公子还余情未了呢?可之前因为香姨娘,这亲事都已经作罢了,难道还能再议起来不成?虽说梅大公子到现在还没成亲,可瞧今天梅太太那略显冷淡的样子,只怕是不成的。   许碧想想也觉头疼:“两家本有交情,偶然相遇,说几句话也没什么,大姑娘若是不说,就不要再提了。倒是那范家——”   九炼立刻道:“小的这就去查一查范家。”哼,别叫他抓住范家什么把柄,否则……   其实今天不单是沈家不痛快,范太太虽然是挑衅者,但也一样没占到什么便宜。虽然把顾沈两家的相看给搅了,可是现在看来,她家跟苏家的亲事,怕也成不了了。   苏太太已经带着两个女儿走了,范太太拉着脸坐在马车里:“回家!”   “娘,我看苏家——”范姑娘范芳才说了一句,母亲就沉着个脸道:“我知道。”   方才苏太太把她好一顿埋怨,说她不该去招惹沈家,说完就走,像是怕沾上她什么似的。那副模样谁还看不出来,若是真有心想结成姻亲,又哪会走得这么快?   “其实她早就在推搪了。”范太太想起自家近来的变化,脸越发黑得像锅底了,“就是个小人!”一发现范家失势,立刻就见风转舵。   说起来,范家如今走背字儿,还不都是沈家干的好事!所以她一看见沈家还若无其事地来相看亲事,那股子火气就按捺不住,当时就闹了起来。   不过这会儿,稍微冷静下来,她又有些后悔了。沈家现在圣眷正隆,范家招惹不起啊。瞧苏家,还不是立刻就要跟她划清界限的模样。这下儿子的亲事是肯定没戏了。   范芳到底年纪还轻,还没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那就算了,哥哥又不是非得娶苏盈。再说,我好像听说,她家跟苏美人的舅舅家在议亲……”   算不算的,苏家不嫁女,范家还能强抢不成?范太太也不想听了,摆摆手道:“既这样就算了,再给你哥哥寻一门亲事就是。”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等你哥哥的事儿定下来,就该定你的亲事了。”   范芳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娇嗔地叫了一声:“娘——”揉着手里的帕子,声如蚊蚋地道,“今日那位梅太太——哥哥说,认识他家的小公子……”   “梅解元?”范太太一听就知道。儿子结识梅解元之后,还回家来提过呢。只是——范太太看看自己女儿,苦笑了一下。当然女儿在她眼里是极好的,可那位梅解元,如今是这京城里乘龙快婿的热门人选,人人都说他下次春闱怕是能居头榜三甲之列,说不定还能是少年状元呢。   何况人家不但才学好,家世也不错,父亲是大儒,两位兄长都授了官,还是皇后娘娘的族人,这等身份,有的是人家想攀亲,自家女儿——范太太凭良心说,委实是排不上。   “梅家……”范太太斟酌着道,“梅大儒为人有些古怪,怕是不想在京城里攀亲事……”   范芳神色不由得黯然下来。的确,梅大儒家三子一女,其实都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但除了长子梅若明曾经娶过一个妻子又病亡之外,其余子女都未曾婚配。就是幼子幼女,进京城快两年了,也没听见有半点消息呢。   范太太看女儿神情黯然,只觉心疼。若是范主事能升迁,那女儿的亲事自然好说,可如今——想着今年诸事不顺,范太太不由得叹了口气:“该请个人算一算,莫不是咱们家今年流年不利……”   范芳勉强笑道:“给爹算算也好。去神乐观求个签便是。”她家里不大信佛,倒是信道教的。   神乐观的签可不便宜。范太太肉疼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哎,今儿不是有来白云观还愿的么……”以前白云观都是那株紫藤有名,求签打醮的人少,不过从今儿这事看,白云观的道长仿佛也不简单?或许,可以往白云观去求个签?   谈论白云观的,可并不止范太太一家。   梅太太也在马车上正跟儿女说着话:“以前没听说这白云观的道长有这样的本领呢……”   梅若婳笑了一笑,道:“听说这位道长前几年都在外云游,去年才回到道观的,自然没人知道。若不是这村里的人来还愿做法事,道长自己也不说,怕是还没人知道呢。”   梅太太不由点头道:“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了。若是别家寺庙道观里有这样有本事的,还不早就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梅若明微微皱眉:“若真不想让人知道,也不会做这样的法事了。”   “瞧哥哥说的——”梅若婳娇嗔地道,“村里人来还愿,难道观里的道长还不许吗?”   “就是。”梅太太也轻嗔了儿子一句,“神佛的事儿,可不要这般,这是不敬呢。”   梅若明眉头皱得更紧了:“母亲,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佛道之事,母亲愿意来上个香也就罢了,却也不可深信。圣人以神道设教,原不是为了愚民的。”   梅太太不言语了。长子跟他的父亲最为相似,虽然性情更温和,可是这言必称圣贤的作派实在太像了。每回听他们父子说教起来,梅太太就有种无法形容的抵触,仿佛有好些话里的含意她都听不懂。   梅若婳脸色也变了变,撒娇地道:“哥哥又说教了。母亲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哥哥这么认真做什么呢。”   梅若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生硬,对母亲未免有些太严厉了,忙道:“是我不该这样说,只是母亲不要太信这些才好。就是这道观寺庙的,也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梅若婳忙笑道:“今儿是我拉着母亲来的。哥哥要怪就怪我吧。”   梅若明有些无奈地道:“你也是读书的人,以后了了少来这些地方吧。”   梅太太这才开口:“读书的人怎么了?那年年秋闱春闱,多少读书人还拜文昌呢,那不也是神道?前年秋闱,我跟你妹妹跑了不少寺庙,辰儿不就中了解元?去年春闱,你和你父亲都不叫我们去上香,佛前求来的吉祥符也不让你二弟戴——若戴了,说不定就是一榜了。”   “母亲!”梅若明真是无奈了,“那都是二弟三弟自己的才学,与拜佛求神有何干系?若照母亲这般说,人都不必求学,只要拜佛就是了。”   梅太太反驳道:“若自己肚里没点墨水,自然不行,神佛便是想保佑你也无从下手。可若是两人才学差不多,有神佛佑着的,自然运气更好些。”说什么愚民,难道她是愚民吗?会愚蠢到以为不念书,只靠拜佛就能榜上有名?她到处上香,难道不是为了儿子们好吗?就是长子的亲事,她都到庙里观里求过拜过,还不都是为了儿子好?   梅若明听出母亲恼了,只得放缓声音:“我知道母亲都是为了我们好,只是,这有什么用呢……”   梅太太更恼了:“这没用,那什么有用?就像你父亲一样,我寻的亲事他统统都说不好,自己又不去寻,难道这亲事就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今日遇见的沈云婷,“就是上回,你在杭州定的那门亲事,最后怎么样?倒是幸好没成,不然岂不要克了你!”   梅若明微微提高了声音:“母亲怎么也这么说?这种荒唐的话,那些无知妇人听信也就罢了——若这般说法,当初有人说我克妻,母亲也相信了?”   “这,这如何能一样!”梅太太愈发不悦,“冷氏那是病亡的,那位程百户呢?你也听了,才合了八字,就突然出了事。那好端端的在船上,怎么就出事了呢?”   梅若婳眼珠一转,轻咳一声:“哥哥,你不会还惦记着沈大姑娘吧?”   梅若明脸上一红,板起了脸:“婳儿,这可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   梅若婳噘了嘴道:“是丫头看见哥哥在枣林边跟沈大姑娘说话的……”   “什么?”梅太太顿时急了,“你跟那沈大姑娘私会去了?”   “母亲!”梅若明沉下了脸,“母亲怎说这话。我难道是那等无礼无耻之人?就是沈姑娘,也自有家教规矩。”   梅太太晓得自己一着急说错了话,忙道:“我就是担心……”   梅若婳过去抱了梅若明的手臂,撒娇地摇了摇:“我晓得哥哥不是那样人,只是——之前毕竟是议过亲的,若是被人看见哥哥与沈姑娘在那里说话,怕不有人要传闲话了。沈姑娘这会儿,本就有些闲言碎语的,若是再添这一样,岂不更……”   梅若明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去看那枣林,在林边与沈姑娘偶尔相遇罢了。不过你说的是,若是给她再招来流言,倒是我的不是了。”   梅若婳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哥哥赶紧成亲,也就没人再拿那些闲话出来说了。”   梅太太在旁边没好气道:“成亲成亲,也得有亲可成才好。也不知你父亲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些话,她是不敢在丈夫面前说出来的,也只有在子女面前抱怨抱怨了。   梅若婳便又凑到她身边,抱了她手臂笑:“反正我是不嫁的,我就陪着娘。”   梅太太被她逗笑了,抱了她叹道:“我最急的就是你。”儿子还好,便是年纪大些,只要有前途有本事,自然不愁无妻,可女孩儿若是过了花信,可就挑不到好亲事了。   梅若婳撒娇道:“我不嫁我不嫁,娘难道不要我了不成,总急着把我赶出去……”   梅太太叹道:“我的儿,我哪里舍得你,只是这女大当嫁,留来留去,可就留成仇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必要进宫去求求皇后或者贤妃,给女儿寻一门亲事,若是宫里发话,想来丈夫也不会再挑剔了。   转念再想,如今家里儿女的姻缘皆不顺,也不知是不是冲克了什么,今儿来白云观,原该顺便求个签的。原是想着白云观不以签文灵验闻名,但看今日这还愿的事儿,可见道观里也有些有本事的呢……   白云观这一桩还愿的法事,很快就传开了。观里的香火便比从前旺盛起来。至于那位超度冤魂的道长青鹤的大名,也随之慢慢在京城里传扬了开来。到了武举结束,朝廷发下榜单的时候,青鹤道长又出了一次风头。   这次武举也是四方瞩目,最后的结果也很是不错,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武榜眼唐衡。   这位武榜眼年纪才二十八岁,看外表只是个书生模样,弓马步战都不成,却偏偏高中了榜眼,皆因他兵法战策出色,且通晓天文地理,是个帅才。故而虽然作战不成,皇帝却还是将他高高地点为了榜眼。   而青鹤道长这次出风头,也正是出在这位武榜眼身上。据说是唐衡与几位赴考举子前去白云观求签,正求到青鹤道长面前。一行共有五人,青鹤道长却手书一签,上写一个“不”字,掷与了唐衡。结果武举之后,唯这五人中看起来最为瘦弱的唐衡高登榜眼,其余诸人都落第了。   “写了个‘不’字?”许碧听着九炼说这事儿,忍不住好笑,“这算什么签?该不会是看着唐榜眼瘦弱,觉得他不会中,才给了他这一签吧?”   九炼一本正经道:“可如今外头都在说,这乃是‘中一个’之意,否则,为何只给唐榜眼写签,其余人却都没有呢?”   沈云婷在一边做件小肚兜,闻言笑道:“这倒也说得通。若真是这样,那青鹤道长还真是有些神通哩。”   端午节一过,天气就热得有些难熬,许碧也开始显怀,实在没法子再带着沈云婷出外交际了。可沈云婷倒似是比从前精神更好了些似的,每日陪着许碧说笑,还给未出世的孩子做针线,仿佛半点心事都没了。   “神不神通的,反正这名声怕是要更上一层了。这事儿是唐榜眼说出去的?”许碧摇摇扇子。自怀上这个孩子她似乎就火气壮了许多,如今就觉得热得很,若是到了六月,还不知要怎么过。偏孕妇也不能多用冰,许碧想想那日子就发愁。   “是落榜的那几个举子说的。”九炼忙答道,“唐榜眼自己倒像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似的。不过如今外头都在说,这就是命定的榜眼,这回武举可是顺应天意,怕是取中了武曲星哩。”   若是这位唐榜眼自己把此事四处宣传,那这个人也就不值什么了。   许碧点点头:“能得这样的人才,这次武举也算没白忙活。”至于武曲星什么的,听听就好。唐衡毕竟还没什么战绩呢,现在就说武曲星,把朝廷那些打过胜仗的将军们置于何地,又把排在他前头的武状元置于何地呢?也不知道这什么武曲星的说法是不是谁嫉妒他中榜,特意在外头宣扬出来黑他的。   “当然没白忙呢。”九炼笑嘻嘻地道,“小的还要跟大奶奶报个喜——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告老了,吴同知升了这指挥使,咱们大爷就补了吴同知空出来的位子,升了指挥同知呢。”   沈云婷喜道:“这可真是喜事呢。我也得给嫂嫂道喜了。”本来沈云殊刚调入京中为指挥佥事,短时间内不好再升了。可是这回是空出来的位子,而且因为之前年底大比的时候沈云殊为京卫争了面子,指挥使得以风光致仕,于是投桃报李,就把沈云殊荐上去了。若不然,沈云殊想升这从三品,怕是还要些日子哩。尤其在京卫,打仗的机会少,要升就更难了。   九炼颇有点得意:“那些人把大爷调进京城,就是想着不叫大爷再立战功,也就不好升迁。可惜啊,咱们大爷就是有运道!”   沈云婷笑道:“先得哥哥有本事呢。若不是年下大比拿了第一,就是这位子空出来,怕也轮不着哥哥。”还有三位指挥佥事,资格都比沈云殊老呢。   众人正喜气洋洋说着话,外头脚步声响,一听就知道是沈云殊的,却是比平日更急促。九炼笑道:“怕是大爷也急着回来给大奶奶报喜呢,不过,还是被小的抢先了。”   知雨在旁边小声道:“若是大爷知道你抢了先,说不定打你板子。”   九炼一吐舌头,正要说话,沈云殊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脸上的表情却不大好。知雨原想取笑九炼的,一看这神色不对,也不敢说话了。   “这是怎么了?”许碧扶着腰站起来,摆手叫屋里人都下去,“出了什么事?”   沈云殊扶了她道:“你先坐下,又这么猛地一下站起来,这急性子,叫人怎么能放心。”   许碧顺着他的劲坐下,道:“哪有这么严重,这才六个月呢。究竟是有什么事?”   沈云殊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别急。今儿有御史上折子,参苏美人违制,擅自在外为朝臣子女赐婚。” 第148章 愚妇   沈云殊带回来的这个消息, 简直把许碧惊得半晌无语:“……这,不可能吧?”苏阮给朝臣子女赐婚?苏阮闲得没事做吗?   “这不可能!”许碧坚决地重复了一遍, “苏姐姐不可能做这种事。”   赐婚这种事,整个皇宫只有三个人可做:皇帝、太后、皇后。就算是皇贵妃,也不敢大喇喇地用“赐”婚的字眼儿,更何况苏阮一个小小的美人呢?嚣张如当初刚进宫时的袁昭仪, 大概也都知道这个常识,干不出这种事来。   更何况, 苏阮的性情, 对自己娘家和舅家的事都不插手,又怎么会——不对!   许碧猛地转头看着沈云殊:“他们说苏姐姐给谁赐的婚?”该不会是林家和苏家吧?   沈云殊脸上的表情很有些难以形容, 如果放到许碧的前世,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槽多无口。   “就是这两家。林太太拿了一对比目玉佩去苏家下聘, 说这是宫里苏美人送出来的,要给林家大郎和苏家二姑娘做媒。”   许碧也不知道该先吐槽哪一句了:“苏姐姐根本不可能管这事儿!还有, 这做媒就做媒,赐婚是怎么回事?”   沈云殊叹道:“本来应该是做媒的。也不知道林苏两家谁传出去的, 说是苏美人定了这门亲事, 还用了‘赐婚’的话。被御史知道了, 于是——”   “哪个御史?”许碧都顾不得去骂林苏两家了。很显然, 这所谓的“赐婚”就是个笑话, 不过是林苏两家不知道哪个糊涂蛋为了标榜身份信口胡说的,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是偏有御史抓住这个把柄弹劾,还是弹劾苏阮, 这其中的居心,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十分可疑。   沈云殊脸色阴沉了下来:“说起来,这话最初还是从范家传出来的。”这也是他今天才打听清楚的,是范太太跑去苏家又提亲事,苏太太说已经跟林家定了亲事,范太太责怪苏家一女二嫁,苏太太便拿宫中“赐婚”来推搪。结果范太太回家跟丈夫抱怨,范主事回头就把这事儿透给了自己认识的一位御史。   不过有趣的是,上奏折弹劾的却不是这位御史,反倒是别人。且是隔了些日子,林苏两家都有人在外头透出苏美人做主结亲的话之后,弹劾的奏折才出现,可谓证据俱全了。   这般做法,究竟是范主事为了摘清自己而刻意托那位御史鼓动别人上奏折呢,还是那位御史确实觉得此事不值一提,却被另外的有心人拿来做文章,这会儿怕是无法查证,但既然奏折上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来弹劾,苏阮就难免要有些麻烦了。   “但此事,只要查证一下就能知道,根本与苏姐姐无关吧?”   沈云殊摇头道:“可那对比目佩却是苏美人给的,且是宫中赏赐之物,有据可查。”   “这不可能!”许碧立刻反驳,“我都托王太医给苏姐姐递过话了……”苏阮根本不想管林苏两家的亲事,又怎么可能赏下这比目佩来。   沈云殊叹道:“东西当然不是现在给的。是苏美人刚刚进宫不久,中秋时节往宫外赏下的。当时苏家得了几枝宫花和两匹衣料,林家就得了这一对比目佩,说是给林家姑娘做嫁妆用。那是苏美人唯一一次往宫外赏东西。”   许碧抿住嘴唇。她能明白苏阮的意思——赏下这一次,就好比跟宫外的生活道别,之后,她就与娘家和舅家都没什么关系了,反正在之前十几年的生命里,这两家人家对她其实都没有怎么关心过。   “就赏过这一次?”   “宫里赏东西都是要记录的,有没有赏,赏过什么,都有据可查。妃嫔进宫,皇后都按例赏赐些东西,苏美人当时还是才人,位份低,只得了那么几件,都分送出去了。宫花和衣料倒也罢了,那比目佩却是有印记的,确是宫中之物。”   宫里的东西,都得打上个钦造的字样,衣料和宫花是消耗品,用完也就用完了,可玉佩却是能长久保存的。林家就是拿这对儿两年前赏下来的比目佩,跑去了苏家招摇撞骗。   本来林苏两家的事儿,许碧是不管的,可他们弄鬼,如今却牵连到了苏阮!   “是林太太的意思?还是林老爷也有份?”   林家此刻,也是一团糟。   林老爷一个茶盅摔在林太太脚下,声音都气得打了颤:“你跟我说苏家愿意结亲,原来就是拿着阮姐儿的名头去骗他们?”   林太太瑟缩了一下,但想想儿子苍白的脸,又勇敢了起来:“我也没说什么,这玉佩本也就是阮姐儿给的,我不过是对苏家说了真话罢了……”   “你还敢说!”林老爷怒目,“这明明是阮姐儿给抒儿的嫁妆,你为何说是给捷儿的聘礼?还说什么赐婚,你是疯了不成?”赐婚,这是苏阮这等妃嫔能做的事吗?   “我没说是赐婚。”林太太又缩了一下,“我只是跟苏家说——”   林老爷没等她说完就又摔了一个茶盅:“你没说?你没说为什么苏家下人在外头说是阮姐儿赐婚?”   林太太硬着头皮道:“那是苏家管束不力……”她,她当时是那么暗示过,因为苏太太不愿,她想起儿子还病着,一时着急就说:这是宫里的意思,跟赐婚也差不多了,苏太太不答应,不如自己去跟苏美人说?   她是笃定苏太太不敢去跟苏阮说的。所以她也并不是真的说这就是赐婚,只是用来压一下苏太太而已,谁知道苏家下人怎么就这么传出去了……   “父亲!”林抒从外头扑进来,扶住林太太,“这些事谁不知道,不过就是脸上贴金的说法罢了,从前也有的……”其实若宫里头妃嫔们说做媒,虽说没什么旨意,但外头私下里说起来也会说是赐婚,主要是——娘娘们有意玉成,哪家还敢不听呢?   林老爷怒瞪着女儿:“难道你也知道?”   “我,我——”林抒结巴了一下,小声道,“哥哥病成那样……”   “这个逆子!”林老爷拔腿就往外走。他还当儿子是因为落榜才一直郁郁,时不时就要病一场,原来竟是为了个女人!   林太太一把拉住他:“老爷要做什么!”林老爷打儿子可是真动板子的,这般盛怒之下,林捷怕是要大吃苦头。   “老爷这是做什么呢?就这么一个儿子,难道真要打死他不成?”林太太说着就抹起了眼泪,“就为这点事——”   “这点事?”林老爷用力甩开她的手,把林太太甩得险些站立不稳,“你知不知道,如今有御史上奏折了弹劾阮姐儿逾制,竟敢以妃嫔之身,在外为朝臣子女赐婚。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林太太惊得脸都变了色:“什么?御史?关,关御史什么事?”就这么点小事儿,两家结个亲罢了,御史为什么要弹劾?   “你这愚妇!”林老爷气得都想打人了,“你给阮姐儿招了大麻烦!赐婚,那是只有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才能做的事儿!”   林太太到这会儿才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可,可我就是吓唬一下苏家,再说,也没有旨意啊,他们哪有证据……”   “这就足够有心人生事了!”林老爷气得头昏目眩,扶着桌子才站稳了,“御史言官,风闻奏事,哪怕没有旨意他们也能弹劾!此事一出,纵然日后查无实据,也足够有人大做文章了!”   “谁,谁做文章?”林太太犹自有些不敢相信,“谁要拿着这事儿做文章哪?查无实据的事儿,又能做什么文章?”   “做什么文章!”林老爷咆哮起来,“这对比目佩是真的吧?阮姐儿如何说得清楚?轻则被降位份,重则打入冷宫都是有的!你,你简直是愚不可及!我林家,容不下你这样自作主张无法无天的愚妇!”   林太太是预想过此事若是被揭破,丈夫必定会发怒,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万没想到这事儿竟牵扯到了御史,还弹劾到了朝堂上,而丈夫一开口,竟然就是要将她赶出林家了!   “父亲!”林捷原在房中读书,听丫鬟跑去说父亲在房中对母亲大发雷霆,连忙赶了来,才一进门就听见父亲最后这句话,顿时急了,“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父亲怎不念母亲操持家事辛苦——”   他尚未说完,林老爷一步上前,抬手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他刚才就想打人了,只是妻子多年同甘共苦,委实打不下去,此时这一腔愤怒就都发泄到了林捷身上:“都是你这逆子,自甘堕落,为个女子要生要死,逼勒得你母亲做下这样的糊涂事!”   他这一巴掌是怒中出手,半点不留力气,虽说只是个读书人,却也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林捷被这一记耳光打得头昏目眩,直摔到桌子上去。   林太太大哭着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丈夫的腿:“捷儿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都是我干的,你要打就打我吧!我往宫里给阮姐儿送了信,求她做这个媒,可她连回音都没有,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拿那对比目佩去了苏家……”   林捷确实不知道林太太做了什么,此刻听了林太太的话,简直惊愕得无以复加:“母亲说什么呢?难道苏家——”苏家竟不是情愿把女儿嫁给他的吗?他还以为苏家终于看到他的诚心,他与苏盈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还想着一定要刻苦读书,后年春闱必要高中,才能让苏盈扬眉吐气……   林老爷冷笑道:“你不知道?苏家那样的势利人家,你春闱失利,他家如何肯许嫁女儿?都是你这好母亲,拿了你表妹送给你妹妹做嫁妆的比目佩,跑去苏家大放厥词。如今好了,这事儿已被御史奏到了朝堂之上!”   他说着又愤怒起来:“阮姐儿如今有孕,宫里不知多少人紧紧盯着,想找她的麻烦。这下好了,她的亲舅母,送了别人现成的一个把柄!”   林太太哭道:“我真没想到会被御史弹劾啊……”   林老爷咬牙道:“你没想到,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你竟敢如此大胆!给我拿纸笔来!”   林太太想过若是丈夫因她自作主张而发怒,她就去庵堂里住个半年,可却没想到会闹得如此之大,丈夫要写休书了。她颓然坐倒在地上,掩面哭道:“我真的不知啊……我,老爷你也上奏折,跟皇上说呀,这都是讹传……”   林老爷面上神色似哭似笑:“上奏折——我哪里有这资格……”真以为谁写的东西都能递到皇帝眼前去?就他这样的芝麻小官儿,也就每次大朝会才能敬陪末座,平日里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把奏折送到皇帝眼前了。而且这件事既然被挑起来,哪里是他们否认就能平息的?   林抒也吓慌了,忙道:“父亲,这事儿,这事儿是能查清的吧?”   “如何查清?”林老爷怒瞪女儿,“东西确是宫里赏下来的,还如何说得清楚?”   林抒扑通就跪下了:“父亲,母亲纵然有错,也是因为一片爱子之心。父亲,母亲这些年辛辛苦苦为家里操持,父亲就忍心为了这件事,休弃母亲吗?若是母亲被休弃,又能去哪里呢?父亲也知道的,舅母素来跟母亲不睦,若是母亲被休弃回去,舅母必定不能容的……”   林捷此时才反应过来,本能地也跟着跪下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父亲若要责罚,罚儿子就是。”   林太太左手搂着女儿,右手拉着儿子,放声大哭。林老爷被他们哭得太阳穴嘣嘣乱跳,张张嘴刚想说话,只觉眼前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正如林老爷所想,此事既被挑起来,就不是谁能轻易否认的了。   宁寿宫内,苏阮跪在正殿坚硬的青砖地上,只觉得冷汗慢慢地顺着鬓边流下来,流进眼睛里,螫得眼睛生疼。   袁太后高踞座上,冷冷地道:“皇后,你是六宫之主,本该替皇帝管好这后宫才是。如今,苏氏只因有了身孕就肆意妄为,居然把手伸到宫外朝臣家中,这后宫,你究竟是怎么管的!”   梅皇后站起来垂手听训,连带着满殿妃嫔都赶紧起身肃立。直等太后说完了,梅皇后才温声道:“母后训斥得是,的确是这些日子我懈怠了。既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一查到底,而后按律处置的。”   袁太后往后一靠:“如今御史的奏折都递到皇帝那儿了,朝堂上都知道了,你既说要处置,那就处置给我瞧瞧。”   梅皇后应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苏阮:“苏氏,你怎么说?”   苏阮挪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僵麻的双膝,忍着传来的刺痛道:“回娘娘的话,妾是曾赏过一对比目佩给林家,是当年妾刚入宫时,娘娘赏赐下来的东西。妾思入宫之后怕再难见家人,就往娘家与舅家各送了些东西,也是同沐天恩之意。此物乃是两年前中秋节所赏,彼时妾的妹妹才十三岁,两家尚无议亲之事。之后两年,妾再未往宫外送过一丝一缕,一纸一信,所谓赐婚之事,妾实在不知。何况妾虽无知,也知道赐婚之事若非圣旨,必是懿旨,妾身份低微,如何能有此物呢?”圣旨懿旨都要用专门的纸来书写,这种纸没有资格的人根本接触不到。   她一边说,一边只觉得腹内一阵阵地疼痛起来,额上的冷汗渗得更多。   清商跪在她身后,一口牙都快咬碎了。林太太当初送进来的那封信里就诓骗苏阮,说什么亲事已定好,只求苏阮赏几件宫里的东西,入在聘礼里也体面。   因有许碧早先托人带进来的口信,苏阮看完信就把它烧了,连句回话也没有。但她虽不提,清商伺候她这些年,如何看不出来苏阮对林太太的谎言欺骗其实有些伤心?可万没想到,林太太诓骗不着,竟敢打着苏阮的旗号就径直行事了。如今被弹劾上来,倒连累了苏阮。   梅皇后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倒也不错。宫门上已经查过,那比目佩确是你刚进宫那年赏下去的,想来不该是为了今年苏林两家议亲之事。”   袁太后嗤笑道:“可年前,林家却送了封信进来,提过这桩亲事。”   苏阮低头道:“是提过,可妾并未回应什么。”   “谁能证明你没回应?”袁太后淡淡地道,“你确是不可能写什么赐婚诏书,也未曾往外送出什么书信,可谁知道此事是不是你在背后主使,令林家拿着你赏的旧物去苏家骗婚呢?”   清商忍不住道:“太后娘娘明鉴,苏家是苏美人的娘家,诓骗自己娘家有何好处呢?”   “几时轮到你这贱婢说话了?”袁太后双眉一立,“拖下去给我打!”   “娘娘息怒——”苏阮忍着肚子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死死拉住清商。太后没说打多少,说不定这拉下去,清商就被打死了。   太后淡淡道:“苏美人,听说你入宫之前就与家中不睦,尤其是你的继母,对你似乎也并不亲近。压着母家成全舅家,岂不正是最好的报复吗?”   “妾——”苏阮才说了一个字,就忍不住弯下腰去抱住了肚子。   清商一手还被上来的内侍拉着,见状不由得尖叫一声:“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动了胎气?”   上来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放了手。苏阮这肚子已经有八个多月了,这要是出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   皇后脸色一变:“来人,先把苏美人送回明玉阁,传御医!”   太后冷眼看着苏阮被抬走,淡淡向皇后道:“苏氏不但位份低微,还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来,若是生下的孩子由她抚养,还不知养成什么样子。皇后,六宫本是你之职责,我看,等苏氏生产,那孩子就交给你抚养吧。苏氏打入冷宫,不许她再与孩子相见。也免得让他因他母亲而蒙羞。”   旁边的梅若婉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的耀哥儿还没有送到交泰殿呢,现在太后一句话,真要把苏氏生的孩子塞给皇后了?倘若这是个儿子——不,据她打听的消息,太医院也有传言,说苏氏这一胎多半是个皇子——如此一来,难道要这个孩子抢了耀哥儿的位置不成?   “太后娘娘——”梅若婉心念一转,便起身恭敬地道,“皇后本就统摄六宫,平日里宫务都忙不完,且过了六月,还要接耀哥儿进交泰殿,这若是再接了苏美人的孩子——只怕就太过劳碌了……”   “哦?”太后抬了抬眼皮,“过了六月要接耀哥儿去养?之前怎么没听过动静?这会儿要皇后抚养苏氏的孩子,就说要养耀哥儿了?该不会是不想养苏氏的孩子吧?”   “岂敢欺瞒太后娘娘呢……”梅若婉强笑道,“皇后娘娘本说等天气凉快了就时常接耀哥儿去交泰殿住住,等他满了周岁就正式搬过去的。”   太后瞥了梅皇后一眼,后者低垂眉眼并没说话。   “罢了。”太后显然有些不悦,“既这样,皇后自己看着安排罢。”   皇后应了一声。太后便下了逐客令:“皇后瞧着点明玉阁,有什么事给我送个信儿。”   皇后告退,一群妃嫔们也都跟着起身。好几个人在窃窃私语,还瞟着许瑶——都知道她可着劲儿想求皇后抚养皇长子,可皇后就是不应声。这会儿苏氏的孩子还没落地呢太后就安排了,虽说没能成功,可许瑶这脸,怕也被打得啪啪作响了吧……   苏阮身怀有孕,早就在后宫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妃嫔们或担忧或窃喜,总之个个都有些兴奋,唯有袁胜兰面容木然,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直到皇后率嫔妃们退出,她也只是木着脸跟着起身就走了,甚至没想着多跟太后说会儿话。   善清有些担忧地向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低声对太后道:“昭仪这些日子……”   “不必管她。”太后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失了孩子,总归要伤心些时候的,等她自己想开就好了。” 第149章 公主   万众瞩目的苏美人, 早产一月,生下了一位公主。   “公主?”梅若婉听到这个消息, 脸色十分难看,“怎么是个公主?之前不是说,是个男胎……”   浣霜低着头不敢说话。之前也只是太医院里的传言,可这种事儿, 苏美人自己都没有问过,皇后和太后也没问过, 伺候明玉阁的太医也没有站出来说是男是女, 那如今生下个公主来,又怎么样呢?   梅若婉紧紧握起了手。之前正是因为苏氏极可能生个皇子, 她才在太后面前抢着说要送耀哥儿去交泰殿,可现在生下个公主——早知道, 就算让皇后抱养这个公主,哪怕是记在皇后名下, 又能怎样呢?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 她这是亏大了啊, 哪里是一把米, 分明是失去了整个谷仓!   “汲月——”梅若婉沉着脸坐了片刻, 忽然道, “你说太医院的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汲月一怔:“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娘娘以为,苏美人怀的是个男胎?”   假如这消息真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那, 那得到好处的是谁,谁就是这个幕后者呗。   梅若婉沉着脸思索:“之前还以为是皇上要保全苏氏——”其实伺候明玉阁的王太医,就是当初去杭州为沈云殊治伤的太医,那时众人不知,只当皇帝敷衍,才派了个普通太医过去。但如今看来,这位王太医八成是皇帝信任的人才是。   王太医负责苏美人孕中请脉,也不是没有人去他那里打听,但王太医始终言辞含糊,倒是说过若产公主也是长女,皇帝同样疼爱云云。可那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大家就都认定了这是袁昭仪小产事件之后,皇帝怕有人对无根无基的苏美人再下手,授意了王太医说是女胎的。   当时梅若婉也觉得很有道理,可现在再回想起来,与其说是皇帝刻意隐瞒,倒不如说是有人暗中煽动呢。   汲月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娘娘,皇后娘娘不像是——”她到梅若婉身边伺候的时候,梅皇后已经出嫁做了靖王妃,并无交集。可自进宫之后,依汲月看,梅皇后似是并不屑使那些阴私伎俩,否则,当初许瑶若是来个难产身亡,又有何不可呢?   “不是她还会是谁!”梅若婉冷笑。如此一来,逼着她在太后和众妃嫔面前许下了诺言,这还能改吗?最多到十月,耀哥儿就必得送去交泰殿了,这不是在割她的心肝吗!   “娘娘,总还是送到中宫抚养,对咱们殿下也好啊……”   “那可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梅若婉眼圈微红,“她不曾生养,哪知道怀孕之苦,母子分离之痛!”   汲月晓得梅若婉舍不得孩子,可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只能婉言劝解:“娘娘也可每日去探望的。都是为了殿下好。再说,娘娘到底是亲生母亲,这母子连心呢,难道还改得了吗?”   梅若婉叹道:“你哪里懂得。小孩子,谁抚养便跟谁亲近。大姐姐当初就是祖母抚养的,你瞧她跟母亲,至今都生疏。”   汲月还真不知道,闻言吓了一跳:“娘娘,这,这话还是莫提的好。”   梅若婉也自知有些失言,便转过话题:“苏氏生了女儿倒也好,之前太后说要将她打入冷宫,原本还怕她生了儿子有功,要从轻发落。现在,哼——倒要看她究竟如何下场!”   这苏氏,平日里瞧着沉默寡言,相貌也不十分出挑,又只是个小小的才人,梅若婉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可就是这个毫不引人注目的苏氏,不但成了第三个有孕的嫔妃,还颇得皇后的照顾,甚至还渐渐分得了皇帝几分宠爱——放眼后宫,她是唯一一诊出有孕就升了位份之人!   梅若婉倒不在意那位份,凭苏氏,再怎么升也做不到一宫主位,可她居然在自己产下皇次子那天诊出喜脉,分了自己的欢喜和荣光,这却是万万忍不得的!   这次好了,苏氏虽惯会扮猪吃老虎,可她宫外的娘家和舅家却实在蠢笨不堪,竟干出这种蠢事来,也算是苏氏倒楣罢。   “娘娘——”浣霜刚才退出去了,这会儿又从外头进来,脸色不佳。   “怎么了?”梅若婉心烦地皱皱眉头,“又有什么事了?”   浣霜垂着头,小声道:“苏美人——”因为打探来的消息有误,她挨了梅若婉的训斥,便想着出去打听中宫对苏美人的处置,也好来讨梅若婉欢心,谁知这一趟出去,得的消息却更让人心烦,她都后悔不该如此殷勤了,这消息该叫汲月去贤妃娘娘面前说才好。   梅若婉却精神一振:“苏美人怎么了?可是现在就被拖去冷宫了?还是封了明玉阁?”到底是刚刚生产完呢,这就拖去冷宫不太可能,倒是把明玉阁变成冷宫更现实些。   浣霜更后悔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没有……听说是宫外头已经查清了,赐婚什么的都是没有的事,是苏家的下人为了炫耀,随口胡说的。”   “这话是谁说的?”梅若婉立起双眉,“是谁查的?”   浣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说是,是沈指挥同知……”   “沈指挥同知?”梅若婉一时想不起来,“哪个沈指挥同知?”   “就是京卫指挥使司的——”浣霜看梅若婉还是想不起来,只得一咬牙,“就是沈宜人的……”   “沈云殊?”梅若婉这才想起来沈云殊新升了指挥同知,“又是沈家!”原来这许碧与苏氏的交情竟是真的好,沈云殊竟然为苏氏澄清!   浣霜续道:“皇上说,此事是苏家御下不严。另外,已经派人去苏家问过,苏家否认林家骗婚,说那比目佩因是宫中之物,所以拿来长长脸面,更无什么赐婚之说……御史弹劾虽也是实情,却只是苏家下人所为,不干苏美人之事。苏美人管束家人不力,那产下公主之功就抵消了,不赏不罚……”自然也就不用去冷宫了。   “去苏家问,能问出什么来!”梅若婉气得想摔个茶盅。除非苏家是傻的,否则怎会在这时候自掘后路?宫里的女儿逾制赐婚,跟御下不严,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凡有点脑子的就能分得清楚。更何况苏氏已经有了孩子,保住她,日后不定还有什么前程呢。   “太后那里怎么说?”   “太后,太后说既然皇上已经查清此事,就由皇上处置。”浣霜觉得太后似乎在知道了苏美人所生是公主之后,就不怎么在意苏美人如何处置了。不过,她看看梅若婉的脸色,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何必再说了火上浇油呢?到时候倒楣的总不会是太后,肯定是多嘴的她了。   太后都说随皇帝处置,那梅皇后更不会与皇帝做对,苏氏自然是无事了。至于那个孩子究竟归谁养,梅若婉已经毫不在意,一个女孩儿罢了,没什么用处。   可苏氏或不足畏,沈家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却不能不令梅若婉重视。梅若婳说得没错,沈家忠于皇帝,却未必就忠于梅家,倒是这个沈许氏,一边牵扯着许婕妤,一边又牵扯着苏美人,简直是左右逢源四处乱跳。有她在,沈家最终会支持谁可不好说,这样一股助力,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过几天母亲会来宫里吧?”她得把那事儿跟母亲商议了。梅若婳那丫头固然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若能对她、对耀哥儿有利,成全她的私心又如何呢?   汲月答应着,又略有些忧心地提起来:“奴婢今儿瞧着,袁昭仪很有些反常的模样。”   梅若婉倒没注意。袁胜兰小产之后,她就不把袁胜兰放在眼里了。即使袁胜兰将来能生下皇子,比她的耀哥儿也会小好几岁。别小看这几岁的年纪,对孩子来说差距可不小呢。袁胜兰生的皇子越小,竞争力就越弱。   “奴婢是怕,这人若是不管不顾,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事若反常必为妖。袁胜兰从前是个嘴上喊得响,实际上做不了多少事的人,可是自小产之后她沉默寡言,倒叫汲月有些担心了。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   梅若婉哼了一声:“你说得不错。不过,近来听说她又叫佑王府里那个给她寻什么补身的方子了?这佑王妃也是,这么个侍妾,就容她随意走动,简直没规矩!”   “奴婢听说佑王妃近来抱恙……”其实不是抱恙,是佑王府的小郡主到了年纪要挑夫婿了,佑王素来宠爱这个女儿,又要挑那家世好的,又要挑子弟本人出色的。可这样的人家,并不愿意娶小郡主。佑王怪到佑王妃头上,佑王妃便干脆利落地病了。   梅若婉嗤笑:“佑王谨慎了一辈子,这回倒不在乎了?”嫁女与高门重臣之家,可不像佑王平日里的作派呢。   “都说小郡主的生母是佑王最为宠爱之人,或许这是真的……”佑王为了女儿,也一反常态了。只不过佑王妃对小郡主可没那份儿宠爱,并不打算真为了小郡主辛苦。   “这种事儿是最难办的。”梅若婉随口道,“又不是亲生女儿,将来倘有半点不如意,就都是佑王妃的不是。”可这人过日子,哪能事事都如意呢?更何况,小郡主也不是那等肯委曲求全的人。   这事儿,佑王妃显然看得很清楚,所以干脆称病,撒手不管。如此,佑王府这会儿就有点群龙无首的意思,袁胜莲要做什么,自然就更方便了。   苏阮生下公主的消息,许碧知道得很快,当然,也包括后续事件。   “……所以苏美人现在已经无事了。因生的是公主,也没说由哪位妃嫔抚养,如今就还留在明玉阁苏美人身边。” 这种消息,当然还是九炼来汇报,“因是头一位公主,听说皇上倒是挺喜欢的。虽因早产之故,皇上说不办洗三,但满月礼倒是已在筹备了。”当然,不能跟皇子们的相比,但既然该办的都办了,那就证明苏美人是真的没事了。   “这就好。”许碧这几天十分担心,这会儿总算也松了口气,“生个公主也好。苏姐姐能自己抚养,倒也胜过送给别人去养,还要卷入些风波之中。”这次林家干的蠢事硬被捅到朝堂上去,不就是因为苏阮腹中有龙胎吗?   现在生了个公主,苏阮倒能抽身出来了。等过几年,前头的皇子年纪再大几岁,局面也差不多定下来,苏阮便是再生皇子也无妨了。   “范家呢?”既然苏阮无事,许碧这会儿有工夫想起范家来了。先是搅了沈云婷的相看,如今又算计苏家,真要让他们就这么得意了,许碧觉得自己以后都没脸出门!尤其是,范家自己就不干净,也真有底气去招惹别人。   “大奶奶放心。”九炼嘿嘿一笑,“筹建江浙海港一事已经要开始了,朝廷派人去先勘测开建地点,户部把姓范的派过去了。”   勘测海港开建地点,这既是苦差事,又是肥差。但凡有眼光的地方官,都会看出在自己属地开建海港的好处,这就少不了要往那些能说上话的人兜里塞点好处。以范主事一惯的作风,这钱他是必定会收的,而且他难得有这样的肥差,恐怕收的还会不少……   “他家的儿子读书倒还可以,可惜有个风流毛病。”九炼笑得更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知雨在一边白了他一眼:“这些话也好说给大奶奶听的?还有小少爷呢!”她可听说了,那个什么——反正就是以前一个大圣人的娘,怀着孩子的时候就讲究得很,不好的话既不能说也不能听,那才养出个圣人来。   当然,大奶奶这也不是要养圣人,可什么风流啊之类的事,那可不能让肚里的小少爷听见,若是把小少爷教坏了如何是好?   九炼叫屈:“小的哪敢教坏小少爷啊……”他就是顾忌着,才把话说得那么含蓄,什么青楼啊烟花之类的话,他都没敢说呢。   知雨翻他一个大白眼:“若是你敢教坏小少爷,看大爷不打你板子!”   许碧嗤地笑了出来,摸摸已经很明显的肚子:“知雨说得对。”说起来九炼经常要“挨板子”,要真是都照实了打,少说也得挨上几百下了。   九炼吐吐舌头,换了个话题:“顾家——”在跟别家议亲了。   “意料之中。从那天自白云观回来,顾家就再没登门……”许碧叹了口气,“罢了,这样也好。”   “再寻别家就是。”知雨不服气地道,“我看顾家也没什么好的,大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他家不成?这样的糊涂人,不嫁倒是好事。你还巴巴地当个事儿拿出来说什么!”   得,这个话题又不讨好,但他也不是闲得没事才要说呀:“夫人似乎是——想要来京城。”   “夫人?”知雨差点叫出来,“夫人怎么会想来京城?”   “说是担心大姑娘的亲事。”九炼有些无奈地道,“大奶奶有喜,不好多出去,夫人想带着二姑娘来京城,一并把两位姑娘的亲事都定下……”   “是要给二姑娘寻亲事吧……”知雨撇了撇嘴。这一听就知道,说什么担心沈云婷,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主要是想来京城给沈云娇寻亲事的,毕竟京城权贵更多。   “夫人还说,正好来照顾大奶奶生产……”九炼小声道。   许碧皱起眉头。她早就跟许夫人商量好了,等到生产的时候就把路姨娘接来,如今沈夫人要来,路姨娘可就不好过来了。毕竟放着正经婆婆在,哪有叫娘家的姨娘来照顾的?   “父亲怎么说?”   九炼抓抓头皮:“二姑娘的亲事上,大将军跟夫人起过争执……”沈大将军也替沈云娇物色了两回亲事,也是像给沈云婷物色的亲事一样,不看门第,只看子弟。可沈夫人坚决不肯——难道嫡女竟跟庶女寻一样的亲事不成?可她看好的一家又是江浙大族,世代书香,并不愿跟武将人家联姻。   其实可能也不是因为是武将人家。九炼默默地想。据杭州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人家主要是没看中沈云娇本人——因沈夫人看中的是人家的长子,若嫁过去就是宗妇,可沈云娇实在不是个能做宗妇的料子……   当然,沈夫人嘴上是坚决不承认的,她坚持是因为沈云婷之前传出的克夫名声影响了沈云娇之故。不过,如果她真是这么想的,也就不会带着沈云娇来京城了,沈云婷就在这儿呢,影响岂不更大?   “大将军的意思,还要大奶奶把一把关。”   “我怎么把这关……”许碧顿觉头痛。沈云婷也就罢了,沈云娇这自有沈夫人做主,哪里轮得到她把关呢?   “大将军的意思是,那等有实权的人家,不要攀亲。”其实这话沈大将军也跟沈夫人说了,但沈夫人并不是个很听话的,这来了京城沈大将军又鞭长莫及,若是沈夫人不听话,沈大将军就算得了消息怕也晚了。   许碧苦笑:“我倒是能提醒,只怕夫人不听。”   九炼小声道:“大将军说,夫人若是不听,就由大爷想法子……”要结一门亲事不易,想坏一门亲事就容易多了。   “那岂不把夫人得罪死了……”若是沈夫人觉得找着了一位乘龙快婿,又被沈云殊搅了,那她不得恨死沈云殊啊。   九炼也是无奈:“大将军说,大爷是家中长子……”自来长兄如父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如果父亲不在,长子就必须提起家里的责任来,而不是怕得罪人就不管不问。   许碧微微一震,半晌才道:“父亲说的是。”纵然沈夫人是继母,沈云娇与沈云殊并非一母所生,但大家终究是一家人。不单是沈云殊,就是她,将来沈家要交到他们夫妻手上,她也一样要担起责任来。   “大将军还说,之前大奶奶对连表姑娘就做得很好,对大姑娘也好,所以才把大姑娘托到大奶奶手上……”   许碧没有说话。沈大将军说她对连玉翘和沈云婷做得都很好,是不是也在委婉地表示,她对沈云娇做得不好呢?可是有沈夫人在,就算她想对沈云娇好一些,也不可能了。   “二爷和二奶奶,还有珍哥儿现在如何?”   “这个——”九炼忍不住又挠了挠头,“从处置了剪秋之后,二爷和二奶奶就和好了。珍哥儿养得也不错,虽然时常生些小病,但大病倒是没有……”沈家专门往苏州去请了位精小儿科的郎中来供在家里,这一年下来,总算是把珍哥儿调养得结实了些。   “这还好。”许碧叹了口气。虽然说起来珍哥儿体弱的事儿其实根本怪不到她头上,但——这里头哪能说得清道理呢?总算沈云安与董藏月夫妻和睦了,珍哥儿也养好了,她也安心些。否则,就算沈夫人来了,又如何相处呢?   “先去给夫人和二姑娘收拾院子吧。”许碧觉得好生头痛。沈夫人这一来,她头上就多了尊佛,却偏偏还没有沈大将军压着,必定是要生事的。   不过既然沈大将军都没拦住沈夫人,那这事儿多想无益,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许碧振作一下精神:“还有什么好消息没?”   “还有一事,不过——”九炼挠挠头,也不敢说这是好消息,“之前袁胜莲往各处搜集的那些求子方儿,这些日子也都找了来。寻郎中看过,说也不过都是些暖宫补血的方子,也没什么出奇。”也就是说,宫里的御医也能开出这样的方子来。袁胜兰有孕,实不敢说就是这些求子方的功劳。   许碧再次泄气:“就这样?”可她总觉得不对,“你再过细查查。袁胜莲那些日子,除了去医馆药堂这样的地方,还去过什么地方。”不管怎么样,她总是疑心,袁胜兰这一胎的问题,就出在袁胜莲身上。 第150章 假孕   苏美人生的这位小公主, 到满月的时候还没有起名儿,阖宫上下都只叫大姐儿。   虽是早产了将近一个月, 但有太医和宫女嬷嬷们仔细照顾,到这会儿小公主已经跟一般足月生产的孩子差不多了。   既是满月礼,小公主自是要露脸的,早上一醒, 乳-娘嬷嬷们就给收拾整齐,送到苏阮这里来了。   “咱们大姐儿真是好看。”清商抱着小公主, 简直眼睛都要移不开。要不是还得伺候苏阮, 她早自告奋勇去服侍小公主了。   “健健旺旺的,就比什么都强。”苏阮接过女儿, 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满月的孩子已经长开了好些,跟刚下生时那红红皱皱的小猴子模样简直大相径庭。已经被乳-娘喂饱又把过了尿, 她精神得很,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旁的嬷嬷便笑道:“姐儿是一日比一日精神呢。吃得好,睡得好, 太医都说了, 这会儿就跟足月生产的孩子差不多了。”   苏阮听了这话, 就露出了笑容:“也是你们用心服侍的功劳。”乳-娘和嬷嬷都是皇后挑了来的, 不管皇后当初是不是对她肚里的孩子有所打算, 但这些个人都是得用的,凭这一点,苏阮就感激皇后。   当然, 许碧托王太医给她说的那个“偏方”应该也是管用的。苏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孩子吃亲娘的奶,身子会更好,这“偏方”听起来没什么道理,毕竟别说这宫里,就是外头的大户人家,也都是要选白胖健壮的乳-娘给孩子喂奶的,像她这样早产,产后看起来体弱又奶水不多,哪里有精心挑选的乳-娘好呢?   不过苏阮素来是很信许碧的。再说给自己的孩子哺乳还不是应该的么?苏阮就这么做了,反正不管究竟是哪一样管用,反正现在小公主看起来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这就够了。   小公主在亲娘怀里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开始把小脸儿往苏阮怀里凑,小手也一抓一抓的。虽然之前已经吃过奶了,但闻到味道,觉得再吃两口也行。   苏阮轻咳一声,乳-娘嬷嬷们就识相地退了出去,只留清商在屋里,小声笑道:“姐儿还是跟美人亲……”别的不说,沈少夫人这个主意让小公主一直跟苏阮更亲近,这就是个好主意啊!   苏阮轻轻嗯了一声,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一点。皇长子因为在永和宫与景阳宫之间转过几手,至今都是最亲近他的乳-娘,便是许婕妤这个亲娘,对他百般耐心宠爱,也还是得往后排一排。看这样子,倒是生个女儿最好。   小公主其实也吃不了几口奶就停了,转着大眼睛又不知看什么去了。但被她这么一揉搓,苏阮又得换身衣裳。   “小磨人精儿。”苏阮轻轻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脑门儿,立刻被清商抢了过去:“姐儿可乖了,哪里是磨人精。”   苏阮失笑:“好好好,有你护着,谁敢说她半个字呢。”起身去妆台前换衣裳了。   苏阮今日也要露露脸。苏林两家的事儿虽因皇帝发话而被抹了过去,但她娘家和舅家却是实实在在地丢了脸,再加上只生了一个公主,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她笑话。越是如此,她越是得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抱着小公主出去给人看。否则,现在这些人只是笑她,后头就该踩她了。毕竟现在她已经没什么大价值,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皇后恐怕不会再照顾她了。   “可惜沈大奶奶不能来。”清商颇有些遗憾地道。许碧已经有孕七个多月了,这时候可不好进宫。   “她平安生个儿子,就比什么都强。”人虽没来,可给小公主的礼已经送进来了,是一串七彩琉璃的风铃,这会儿就挂在小公主的摇车上,时常引得小公主看得出神。   “是啊。”清商双手合什念了声佛,“菩萨保佑沈大奶奶一举得男。”听说沈家那位二爷已经生了儿子,大奶奶也得赶紧生儿子才好啊。   “外头像是已经有人来了?”明玉阁地方也不大,虽然满月宴是设在正殿,苏阮这里也能隐约听见些动静。   清商往外看了看就转回来:“是佑王妃来了。大概又是带着那位袁娘子一起进宫的罢。如今这位袁娘子,倒成了宫里的常客了。”   她不喜欢袁胜莲。当初她是怎么进的佑王府,宫里谁没耳闻呢?如今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可真是……   “袁昭仪如今这样儿,她常进宫陪陪,也是应该的。”自己也有了孩子,苏阮对于袁胜兰的小产颇是同情。那天可也真把她吓了一跳,若是小产的是她……   清商压低声音:“您说,袁昭仪那事儿,真是皇后娘娘和长春宫做的吗?”   这件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个清楚明白的结果,景阳宫和长春宫都被清了一遍,可最后也没个说法。啊,其实也是有说法的,但那个说法,反正后宫里没人会信。   “皇后娘娘——”苏阮总觉得以皇后的为人不会那么做,但长春宫梅贤妃会不会做,这可就不好说了。   对于这件事,袁胜兰的看法跟苏阮倒是相似的,但得出这种结论的原因却是截然不同。   “这事儿或许不是皇后干的,但跟那梅若婉绝脱不了干系!”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袁胜兰说起这件事来已经不再是那般癫狂模样,但看似平静的语气里,却仍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皇后纵然无子也是稳坐东宫,不管将来谁做了太子,她的位置都不会变。可梅若婉那贱人就不同了。”   若是梅若婉的儿子继位,梅若婉便是太后,而她袁胜兰只是个太妃。可若是她生下儿子并得了皇位,那她就是太后,梅若婉纵然有个做皇后的亲姐姐,也要对她屈膝了。这里头简直是天差地别,梅若婉那贱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别说什么梅若婉不会那么蠢在长春宫做这种事,她有个皇后姐姐自会替她处理,有什么不敢的呢?   袁胜莲坐在一边,静静听着袁胜兰说话。如今她每次进宫都会听到袁胜兰说这件事,区别不过是每次说出来的话略有不同罢了。   “太后姑母,至今都没查出来?”好容易等袁胜兰说完,袁胜莲赶紧插着空儿问了一句。   袁胜兰滔滔不绝的话顿时停了,仿佛水流被堤坝堵住了似的,半晌才冷冷地道:“没有。这些日子我也没去宁寿宫问。皇上都发了话,太后还能怎样。”   这是她头一回在袁胜莲面前提起太后时不称姑母。   袁胜莲也静坐了一会儿,才走到殿门,将外头候着的一个女子唤了进来:“姐姐上回叫我去找郎中,只是这后宫实在没法带进来,这是道观里一位女冠,懂些医术,我带她来先给姐姐瞧瞧身子。”   袁胜兰开始并没注意她带来的中年女子,只当是佑王府给她的嬷嬷之类,心里还想着佑王府大约是怕袁胜莲在宫里做出什么事来得罪了皇后一党,所以叫人来看着她,故而干脆就□□剑把人给拦在了殿外,却没想到居然是请来给她诊脉的。   那女子进来,果然习惯地单手打了个问讯:“无量寿佛,贫道给娘娘请安了。”   袁胜兰皱起眉头:“是道观里的?”她也知道一些寺庙和道观里都有懂些医药的僧道,可那毕竟也就只是通些皮毛而已,给人治些小病也还罢了,真正精通医术的可谓少之又少,自比不得那些行医世家之人。她叫袁胜莲给她寻个医者,结果就给她带来这么一个道姑?   “姐姐不妨让这位道长先诊一诊脉。”袁胜莲柔声细气地道,“这位净凡道长的医术是不错的,尤擅妇人科。当初姐姐最后服的那送子方儿,就是净凡道长给的。”   这么一说,袁胜兰的态度顿时变了。袁胜莲给她寻了好些求子方来,她每个方子都吃一两个月,前头的都没什么用,或者说,至少吃了两个月内都没能让她有孕。唯有最后一个药方叫送子丹,是制成药丸,只在被皇帝召幸之前服下,结果吃了三回,被她就开始思酸作呕了。   若这么算来,她这一胎正是在头一次服用这送子丹的时候怀上的,也就是说,这些个求子方里,只有这送子丹有用!   这送子丹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道姑给的?袁胜兰不由得将人仔细打量了一下。   净凡道姑看起来像是三十余岁,细眉细眼相貌平平,但脸颊圆润肤色白皙,倒是有几分像那画儿上画的“送子娘娘”模样。   不得不说,就净凡这面相,瞧着不怎么起眼,但对有心求神拜佛以得子的妇人来说,就像是你去寺庙里,看见的和尚很有“高僧风范”一样,颇有几分吸引力的。   “道长请坐。”袁胜兰客气地抬了抬手,“道长的送子丹确是奇效。既如此,还请道长为本宫诊一诊脉,若是能让本宫再孕龙胎,必有重谢。”   净凡谢座,一脸不卑不亢地坐定,双指搭在袁胜兰脉门上,诊了左手又诊右手,良久方道:“娘娘此次小产,对身子确是有损,如今实不宜孕育龙胎。贫道这里有一个方子,娘娘先吃几个月,把身子养好,至少一年之后才宜再有孕。”   “还要一年?”袁胜兰不觉暴躁起来,“这都已经养了半年了!”   在旁边伺候的鹤翎不禁悄悄后退一步,做好了茶盅落地的准备。袁胜兰如今在外头沉默寡言得多了,可回到景阳宫却是越发暴躁,极易动气的。尤其是在有孕这件事上,若不是因为净凡是给送子丹的人,怕是这会儿已经要喝斥起来了。   “是。”净凡欠身道,“娘娘,母体强健则胎儿强健,母体亏损,即使勉强有孕,胎儿也未必养得住,即便生下来也可能先天不足。何况娘娘刚刚小产伤身,若是立刻有孕,于娘娘、于腹中胎儿,都不相宜。”   袁胜兰脸颊微微一抽:“母体亏损,胎儿就未必养得住?那我的身子究竟好不好?”她忽然想起了宫里对她小产之事最后的结论,难不成真是她身子弱,所以才会小产,并不关别人的事?其实,原先伺候景阳宫的太医倒也说过,让她好生养胎,难道这就是在暗示她这一胎胎气不稳?   不,不可能的!若说胎气不稳,为何她除了不思饮食之外并没别的不好?一定不是的!   袁胜兰这问的其实是小产之前,但净凡没听懂她的意思,也不敢多问,斟酌着道:“娘娘体质本是好的……”她在道观之中靠着几个药方赚香火,最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一看就知道袁胜兰的脾气不好。更何况这位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不是她在外头应付的那些太太奶奶们,一个应对不好,恐怕就要倒楣了。   不过这句话安慰了袁胜兰,殿内的气氛立时就轻松了起来。袁胜兰示意鹤翎取了纸笔来让净凡写下方子,又示意一下,鹤翎便捧出两锭金子来:“道长是出家人,那些个俗物道长也用不上,这又是在宫里,不好太过显眼。这是一点香油钱,道长先收着。若我能再有孕,便给观里塑金身还愿。”   净凡忙接了,躬身谢过,才跟了袁胜莲告退出来。   今日佑王妃是来参加小公主的满月宴,袁胜莲虽能借着机会进宫探望袁胜兰,却并没有资格去参加满月宴,因此带了净凡便径出宫来,上了佑王府备的马车,才低声道:“怎样?”   净凡面上便露出纠结之色来:“昭仪娘娘——”   “有什么话实说便是。”袁胜莲淡淡地道,“你便是跟我说她再不能有孕,也不过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罢了。”   净凡不大放心地往车外看看,见车夫离得还远,只有袁胜莲的贴身丫鬟守在马车外头,便也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娘子,昭仪娘娘并非小产,而是根本就不曾有孕,昭仪娘娘这身子,只怕是很难有孕的。”   “这是自然。”袁胜莲原还当她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呢,听了这般说法倒有些失望,“之前太医时时调养,尚且不能有孕,最后还是用了你那求子丹——若是她身子易于怀孕,早就有了。”   净凡没立刻说话。袁胜莲说到求子丹的时候,语气中有些掩不住的讥讽。两人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求子的丹药,而是一些使人脾胃不调不思饮食的药物,且能使女子癸水暂停一段时间而已。   这种东西,当然是骗人的。是专门给某些实在无法有孕,却又特别虔心的施主用的——总之先让她们觉得道观里的神仙真是灵验,至于胎儿没保住,那当然是运气不好,或者说没这个儿女缘分了。与其管它叫求子丹,倒不如叫假孕丹呢。   当然,有些时候,这东西还有别的用处。比如说,某位太太奶奶或姨娘之类,希望演一出“被害小产”的戏,那这玩艺儿就派上用场了。   “娘子,贫道的意思是,昭仪娘娘本就被人下了药,是极难有孕的。”   这句话声音虽低,听在袁胜莲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惊得她瞬间就把方才的无趣扔到了一边,猛地抓住了净凡的手:“这,这怎么说?”   净凡所在的是一处小道观,就是专靠着给妇人们“求子”得香火的,她在这上头的医术,实不比那些专精妇人科的行医世家差。就说那假孕丹吧,若是医术差的,制出来的药病人服了,那脉象终究与真的喜脉有些差别,遇个高明些的郎中便能诊得出来,岂不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   净凡所制的假孕丹,至今卖过十几家,还从未被人识破过。须知那些要演“被害小产”戏码的,多半都是有钱人家,请的也都是好郎中,能骗过那些人,可见净凡的医术之精了。既如此,她若说袁胜兰被人下了药,那至少是有八成可信了。   净凡也有些想不明白:“昭仪娘娘像是日常就服食一些寒性药物,且服食至少有一两年之久了。更让贫道不解的是,娘娘这样的体质,那些太医竟没诊得——”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住。大户人家的后宅阴私她知道不少,这后宫虽说乃是皇家,其实那些事儿与外头人家的后宅也没甚两样,净凡已经迅速想了个明白——若说太医诊不出,这必是假的,那样的脉象,太医若连这都诊不出来,哪有在宫中伺候的资格?与其说诊不出,倒不如说是诊出了却没说出来。   袁胜莲自然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脱口便道:“这不可能!皇后不可能——”皇后不可能把手伸到景阳宫去,还给袁胜兰下药下了一两年,若按这时间,岂不是袁胜兰进宫不久就开始服用这些寒凉之药了?   再说,就算皇后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平日里给景阳宫诊平安脉的可是袁太后的人,皇后能收买景阳宫宫人下药,却不可能连太医也收买了,让他知情而不报。更何况,袁太后指派的太医还换过人,且是因为突然摔伤,皇后有这么大的本事预料到此事,把新太医也收买了?   净凡在一旁,听见袁胜莲说出“皇后”二字来,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可惜袁胜莲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反而是在一顿之后,露出了更加惊骇的神色:“难道,是姑母——”如果皇后没有本事收买太医,那么能做太医的主的,就只有太后一人了。   净凡几乎要晕死过去,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贪那些银钱,就把这假孕丹卖给袁娘子了。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袁娘子居然是佑王府的侍妾,还以为又是哪家的姨娘要设局对付主母。可眼下,她不但是上了贼船,还越来越发现这艘船大得可怕,她在岸上的时候看见的根本就只是个船头,后头还拖着长长的船身,大得她根本下不来了!   “娘子,贫道,贫道忽然有些腹中不适……”净凡决定,马上就回道观,收拾了东西就跑!她历年已经攒下些值钱的东西,又有今日袁胜兰的赏赐,更名换姓去远离京城的地方,买几块田地,也足够过日子了。   袁胜莲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她不怕净凡听见她今天的话,净凡卖假孕丹给她,就等于有把柄攥在她手里了。且连净凡从前那些事,她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净凡必是不敢出去乱说一句话的。   净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连忙往自己的道观赶。她的道观在城外一处小山脚下,因做的那些人都不好见人,故而观内除了她,便只有一个老道姑打扫庭院并做些粗活,另有一个半大的小道姑服侍净凡。   这两个人在净凡眼里都不算什么,要舍弃也没有半分留恋,收拾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细软,随口寻了个理由,便背着个包袱出了道观。   这道观离大路颇远,净凡换了一身普通妇人的布衣,心急忙慌地一路走到大路边上,已然是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回来的时候自然是有马车的,但那马车也是袁胜莲安排的,此时要溜走,自是不能再用那辆马车,只得在路边张望。远远见一辆青布篷子的骡车过来,像是乡下人家的车,便连忙伸手招呼。   赶车的是个年轻人,穿一身粗布衣裳,肤色微黑,嘴里还叼了根稻草。净凡看他也像个乡下小子,心里便轻松起来,摸出几个铜钱道:“小哥,我要往前头去,搭你的车走一路可好?”   年轻人看看她掌心里的铜钱,眯起眼睛一笑:“搭个车罢了,还要什么钱呢。大婶上车就是。”   净凡省了几个钱,自然欢喜,一边道谢一边爬上了车。只是她才上车,就发现车里居然还有个人,且是个男子,年纪比赶车的年轻人大上几岁的样子,神色却颇为冷峻,远不是年轻人那么令人瞧着亲切。   净凡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往后缩。可年轻人已经在她后背上轻轻一推,将她推得一头栽进了车里,且笑道:“道长,进去吧。” 第151章 目的   “袁胜兰居然是假孕?”许碧万没想到, 九炼他们最终挖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秘密。   沈云殊叹了口气:“据那净凡道姑说的, 正是这样。”自己做的假孕丹,当然是最清楚的,何况这道姑医术真的不错,只可惜不走正道。   所以所谓的小产, 也根本不是什么小产,只不过是被拖延的癸水忽然来了而已。想来那假孕丹的功效也就是两三个月, 袁胜兰在以为有孕之后就停止了服用那东西, 所以隔上一段时间,药效过去, 身体自然还是要按周期来癸水的。   “袁胜莲为什么要这么做?”许碧皱起眉头。袁胜莲能向沈家和皇帝投诚,自然也不会诚心助袁胜兰有孕, 但特地弄这个假孕丹来又是为了什么?   “袁氏有孕就不必再抚养皇长子了。”沈云殊今日也是难得早些回来,对这个消息也是颇为嗟叹, “如此,才能遂了许婕妤的心愿吧……”这也算是投诚的态度了。   “就为了这个?”许碧总觉得不大对劲儿。要知道, 假孕丹若是被戳破, 这就是大罪, 就算袁胜莲向皇帝投诚, 她在皇帝的子嗣上欺骗皇帝, 也没好下场的。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讨好许瑶?那除非她能确定许瑶的儿子能做太子!   “难道她想皇后抚养皇长子?”沈云殊猜测了一下, 又自己否定了,“不会。皇后必定会选择贤妃的儿子……”袁胜莲不可能左右皇后的选择,所以把皇长子从景阳宫脱离出来,也只是让许瑶母子相聚,并没别的作用。甚至皇长子上位的可能,反而因此小了。   “也许这只是捎带的。”许碧喃喃地说,“当初,袁胜莲说的可是要揭穿太后……”只有揭穿太后,对皇帝才有用,至于讨好许瑶——莫不是她觉得讨好了许瑶,就等于间接交好了沈家?若是袁胜莲连许瑶和许碧之间的冷淡都看不出来,那她怕也没那份胆气,敢在这种时候反叛袁家。   沈云殊嗤了一声:“这也未必。只怕换了别人,都巴不得自己的外甥能登大宝吧?”袁胜莲这样的人,沈云殊是看不上的。就连袁胜莲的投诚,他也没有明确回答是否接受,更没向皇帝提过。至于袁胜莲的见识,沈云殊一样也不怎么看得上。   “话又说回来。”沈云殊忽然笑了一下,“你真的不想扶持皇长子?”   许碧白了他一眼:“不想。”   沈云殊嘿嘿一笑,往妻子身边又凑了凑:“因为还记恨许家?”说真的,这一点他一直都觉得有些疑惑。似许碧这样的庶女,其实在大户人家里并不少见。虽说这种代嫁之事不多,但庶女的待遇比不得嫡女却是理所应当的,更有些刻薄人家,干脆就拿庶女与人做妾,换些好处。若真论起来,许碧能嫁到沈家,已算是好的了。   这些庶女嫁出去,多半也都是盼着娘家兴盛的。因娘家是她们的靠山,若是娘家倒了,自己在婆家的地位也会动摇。同样的,若娘家兴盛,她们在婆家也能挺直腰杆。即如袁胜莲这样的,也是在袁家父子俱亡,靠山已然倒塌的情况下,才向沈家和皇帝投诚的。   若换了袁胜莲是许碧,便是之前有再多的怨恨,也要尽力扶持许瑶所生之子了。毕竟这可是皇长子,只要皇后无子,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皇长子乃是极有优势的。或许并不要付出多少代价,就能让自己娘家一步登天。   可自打许瑶有孕开始,许碧就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特别的欢喜——不,沈云殊不由得想起来,许碧刚刚嫁进沈家的时候,与娘家的疏远冷漠,也曾令他有几分惊讶。只不过后来夫妻情笃,他也有许多事要做,也就渐渐忽略了。   不过这会儿,沈云殊倒又想起了这件事,忍不住要问一下。毕竟那前头是九五之尊,大宝之位,对任何人都是巨大的诱惑。而许碧不但没伸手,还跟娘家继续保持着冷淡的关系。   许碧沉默了片刻,道:“许家于我,确实没什么可留恋的。不过,我不想扶持皇长子,是因为倘若要扶持,靠的绝不是我。”她有什么力量能左右东宫之选呢?有力量的是沈家。   “沈家,忠于陛下即可。”以沈家现在的地位,固然是位高权重,但也最易功高震主。倘若沈家偏重于后宫哪个妃嫔或皇子,皇帝会怎么想?   沈云殊也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没想到……”他还真没想到,许碧是这样想的。的确,对沈家而言,最好的路就是跟着皇帝走,皇帝选择谁为继任者,沈家就拥戴谁。皇帝不选的,沈家也会远离。   “阿碧——”沈云殊握着妻子的手,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自己好像很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许碧白他一眼:“你是不是也一直在担心呢?担心我如果要支持皇长子,你该怎么办?休了我?”   沈云殊马上举起一只手:“这如何可能!我可以发誓——”   “行了。”许碧把他的手拍下来,“这点事发什么誓呢。有话何不说开了,藏藏掖掖的也不嫌烦。”   沈云殊嘿嘿直笑,顺便就把手放到了许碧肚子上:“你有孕在身,这种事我怕说出来反倒叫你烦恼。”他说着,忽然间眼睛一亮,“哎,儿子又踢我了!”   “踢得好!好孩子,多踢几脚才好呢!”许碧没好气道,“王太医可也没说肯定是个儿子,这要是生出来是个女孩儿,你怎么办?”   沈云殊马上端正神色:“儿子女儿当然是一样好。”不过王平那人,没个**分的把握是不会说出来的,他说多半是个儿子,那这大概就不会变了。   “这还差不多。”许碧哼了一声,也摸摸肚子上刚刚鼓起来的那一小块地方,“好儿子,你爹欺负娘,你多踢他两下。”   “哎,这可不能乱说!”沈云殊马上抗议,“若是儿子当真了怎么办?我岂敢欺负大奶奶呢?”   许碧又哼了一声。不过她一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何况这种攸关前程生死的大事,沈云殊多考虑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以后有什么话就说,不许自己闷在肚里,东猜西猜的。”   “是!”沈云殊起身,摆出军中士兵听候号令的模样,“谨遵大奶奶号令!”   “呸!”许碧啐一口,忍不住也笑了,“你就会装模作样。”想当初在宣城驿外头装个山匪,演得多像啊。更绝的是演重伤员,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当马上就要断气了呢。   “那都是被逼无奈啊。”沈云殊觉得有点不妙了,这“装模作样”可不是个好评价啊。   “大奶奶不是要翻旧账吧?”王平之前一直说过,有孕的妇人不但是口味会变,性情可能也会大变的。但他一直没觉得啊,许碧有孕之后跟平日也没什么两样,甚至于连什么稀罕的东西都没想吃过,以至于他都没有多少表现的机会。怎么这都到了怀孕的尾声,倒开始要变化了吗?   许碧斜睨他:“不能翻吗?”   “能翻能翻。”沈云殊马上连声答应,正襟危坐,“大奶奶只管说,这账要从哪里翻起?大奶奶说个时日,我来翻。”   许碧嗤地一声笑了,扶着肚子:“罢了,又招我笑。这会儿辛苦着呢,一笑儿子就在肚里跟着动。”她这会儿已经八个月了,纵然胎儿不算很大,肚子也跟个箩筐一样了。亏得之前的锻炼大有效用,若还是许二姑娘原来那娇弱的身子,只怕这会儿走路都要走不动。   沈云殊凑过来又轻轻摸摸许碧的肚子:“好儿子,你乖些,等出来爹陪你玩儿。若是不乖,只想着折腾你娘,出来爹就打你屁股。”   “啧啧,儿子还没出来就要打屁股,我要是儿子,就在里头不出来了。”   “可别这么说。”沈云殊脸色一变。自许碧有孕,他也向王太医咨询了不少产育知识,这孩子早生出来固然不好,可若是拖得晚了还不生,一样也有危险呢。   “好了好了。”许碧看他脸色都变了,自己也吓一跳,“我就是随口说说的。哎,那净凡还说了什么?袁胜兰求子也求了好久了,就算袁胜莲给的方子不管用,难道太医院就开不出个好方子来?”   沈云殊咳嗽一声:“我倒给忘记了——”本来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说起扶持皇长子的话来打岔了,后头又说起孩子,他还真给忘记了,“袁胜兰不知被谁下了药,极难生育。”   这个消息比袁胜兰假孕还要让人吃惊。许碧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真的?被谁下了药?”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我想了想,似乎只可能是一个人,但——这个人又最不可能。”   许碧飞快地思索,半晌惊讶地道:“你,你不会是说,是太后吧?”   “除了太后,谁还能这么方便对袁胜兰下手?”沈云殊苦笑,“可是太后对袁胜兰下手,为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她不想去争东宫之位?”   “绝不可能。”许碧低声道,“尤其是有皇长子在,太后绝不会不争。”就算太后不介意梅若婉的儿子做太子,也绝不会让许瑶的儿子做太子的,许家跟沈家可是姻亲,而沈家——跟袁家那是有深仇大恨的。   更何况,太后若真是个不争的人,当年又何必一心要扶持靖王登基呢?   沈云殊脸色也沉了下来:“若是你说得不错,那太后拿什么争呢?”   两人对看一眼,沈云殊首先嘴唇微动,那个名字却停在他舌尖上,并没有说出来。   半晌,许碧才低声道:“不可能吧……袁家已经倒了,太后,拿什么来……如今,可不是当初皇上入主东宫那会儿了……”   “还有卢家。”沈云殊声音也很低,“卢家也是世代为官,且,其祖籍在西北一带……”   “那又怎样?”许碧反驳,“西北大军难道卢家还能调动不成?”西北可是沈家父子经营了十余年的地方,即使两人离开,那边也还有沈家从前用出来的人,哪里是能随便掌握的?若真是能被人随意渗透,当初皇帝也不敢把沈氏父子全调往江浙。   “你说得是。”沈云殊虽然这么说,可神色间却并未轻松起来,“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如今劳累不得,先歇下吧。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如今咱们既已知道了,便是已然抢先一步,仔细提防就是。”   许碧也确实累了,叹口气:“这些事儿我帮不上你,你自己小心处置就是。”军事上的事儿,她可是真的不懂。   “别担心。”自许碧有孕后,沈云殊也一直没从她屋里搬出去,两人还是同床共枕。好在如今这院子里都是自己人,也没人管。   “你只管好生歇着,此事我自然会与皇上早早商议的。”沈夫人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恐怕许碧就不能过得这么悠闲了。   沈夫人在两天后就到了。许碧挺了个肚子到二门将她迎进来:“夫人一路劳累了。”   “快坐下快坐下。”沈夫人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许碧的肚子,摆手示意,“身子都这么重了,何必还往二门跑呢。这孝顺的礼数也不在这上头,你只管生个大胖儿子,我和老爷就高兴了。”   许碧笑笑,问起珍哥儿:“听说长得十分好的,可惜不能得见。”   说起珍哥儿,沈夫人虽然神色更为复杂,却也高兴起来,先把珍哥儿夸了一番:“极聪明的,我离开杭州的时候,已经能说话了。”   沈夫人离开杭州的时候,珍哥儿应该还不满周岁,男孩子一般说话都比较晚,珍哥儿这算是早的了,也的确可以说是很聪明。   “明年考完了秋闱,叫他们也带着珍哥儿来京城。”沈夫人说得十分笃定,显然对沈云安秋闱中举颇有把握。   沈云婷和香姨娘也来迎接沈夫人。沈夫人打量一下沈云婷,淡淡地道:“婷姐儿倒是气色好了不少,果然来京城是来对了。”   香姨娘嘴唇动了动,沈云婷已经微微一笑,答道:“嫂子极是尽心照顾我的。”   沈夫人轻哼了一声:“也别总想着你嫂子照顾你。如今她这身子也重了,你也该替她想想,别尽自挑三拣四的,倒让你嫂子烦心。”   香姨娘脸色大变,许碧已经扶着腰轻咳了一声:“夫人,我去更一下衣。云婷,去看看厨下备好饭了没有,夫人和云娇这一路过来也累了,用过饭还得好生休息呢。”   沈云婷答应着出去了。沈夫人又哼了一声,就摆手示意许碧自便,等她出了门,才冷笑道:“我这是替她省事呢,她倒做起好人来了。”   沈云娇虽也是一路颠簸,却还是兴致勃勃的:“娘,京城看起来比杭州府还繁华呢。”虽然也就是从城门到沈家这一路,但看起来确是与杭州府不同,就是住的这宅子,也显得更宽敞高大一些,却又比西北的宅子更精致讲究。   至于沈云婷的亲事,沈云娇不感兴趣:“既然有大嫂替她操心,娘你不管就是了。”   “你这傻丫头。”沈夫人一指头点在她脑门上,“她怎么说也是做姐姐的,若是姐姐没出门子,你岂不就要耽搁?”   沈云娇这才觉得事情好像是有点严重,不免不满起来,她这早就来京城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消息?   沈夫人没好气道:“那谁知道呢。”其实看见许碧挺着个肚子她也就知道了,沈云婷虽来了京城好几个月,但许碧能带她出去的次数也有限,这挑挑拣拣的,亲事定不下来也是有的。不过,等到沈云娇的亲事定下来,若是沈云婷还这么吊着,那她可就要插手了,反正不能让沈云婷耽搁了沈云娇!   许碧出了沈夫人的院子,芸草就小声道:“大奶奶,香姨娘在后头跟着呢。”显然是是想跟她说话的意思。   许碧叹了口气:“请姨娘过来罢。”正好她也要散散步了。每天适当运动,生产的时候才有劲呢。这年头也没个剖腹产,要是自己力气不够生产不顺,那可是*屏蔽的关键字*烦!   香姨娘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过来就想往地上跪:“大奶奶——”   许碧一摆手,芸草立刻上去拽住了香姨娘:“姨娘这是做什么,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呢。”   “大奶奶——”香姨娘眼泪汪汪,“都是我的错,以前都是我的错!大奶奶怎么处置我都行,只求大奶奶替大姑娘寻门好亲事。”   知雨顿时心下不快,拉着脸道:“姨娘这话说得真是,连我这个做丫头的都糊涂了,难道大奶奶没替大姑娘尽心?这会儿大奶奶挺着个肚子,眼看就要生了,姨娘这时候来又跪又哭的,莫非逼着大奶奶现在出门去给大姑娘说亲不成?”   香姨娘也是慌了手脚。她如今消息不灵通,并不知道沈夫人要来。今日乍然来见沈夫人,又听她话里话外都催着沈云婷快点定下亲事,焉能不急?若由着沈夫人给沈云婷安排,又哪里会替她考虑呢?   可沈夫人是嫡母,庶女的亲事自然该由她来定。沈大将军又远在杭州,若说还有人能替沈云婷争一争的,那就只有许碧了。这会儿她真是后悔,之前实在不该得罪许碧才是。许碧实在太有本事了,如今不要说沈云殊,就是沈大将军也对她信任有加,甚至把沈云婷的亲事都交到她手里,这简直就是捏住了香姨娘的命门啊。   “姨娘不用折腾了。”许碧料着香姨娘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事,“该尽的心我自然会尽的,我看的是云婷,不是姨娘。倒是姨娘这番作态,若是被云婷看见,怕是心里又要不好受了。”   香姨娘忙站直了,小心地道:“婢妾知道大奶奶如今身子不便,可夫人若是出去,怕是不会——婢妾想着,若是夫人带两位姑娘出门,婢妾能不能也跟着去,看了人回来与大奶奶细说,也免得……”免得沈夫人拿个绣花枕头回来蒙骗了许碧。   许碧无语地看着她:“姨娘觉得,夫人出去带着你合适吗?”难道到时候,还要对人介绍说,这是沈云婷的姨娘?只怕别人不知道沈云婷是庶出呢。   香姨娘连忙道:“婢妾可以扮做大姑娘身边的婆子,跟着出去伺候。”她当然不会傻到以姨娘的身份出去,就是去别人家里,人家也没有招待姨娘的席面呢。   许碧皱起眉头,香姨娘眼圈就又红了:“大奶奶,婢妾实在是担心。如今,如今大姑娘的亲事不定,是挡了二姑娘的路啊。若是大奶奶带着姑娘出去,那婢妾半点都不担心,可夫人……老爷远在杭州,若是夫人先给大姑娘定下,就算老爷不愿,再退一次亲,大姑娘可就——”再退一次亲,沈云婷大概就真嫁不出去了。   说实在的,这一点也是许碧担心的:“云婷若是出去,我自然叫人跟着。”她打算把芸草或者琉璃派出去,这两个都是机灵的,沈夫人有什么意向,或是遇到的人是什么情况,她们都能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可她们毕竟是丫鬟。”香姨娘低声道,“若是夫人当场就有意……”她至少可以用言语阻拦一下,可丫鬟们却没这个胆量。   “大奶奶——”香姨娘看许碧不说话,急得又想往地上跪,“若是无事,婢妾一定一言不发!”   许碧只能叹了口气:“既这样,回头我与夫人说说罢。”   沈夫人来到京城,那份量又与许碧不同了。毕竟沈云殊来时只是个四品的指挥佥事,而沈夫人却是正二品的诰命,沈大将军的妻子。所以她这才来没几天,就接到了好几家的帖子,可以带着女儿出门赴宴了。 第152章 一见   “承恩侯府的帖子?”许碧略有点儿诧异, 忍不住笑了一下,“果然还是夫人来了有用。”也难怪沈夫人要到京城来给沈云娇寻亲事, 她一来,这送来的帖子份量就直线上升了,毕竟她的身份和辈份都在那儿呢。许碧虽然也是沈家人,但不过是沈家的小辈, 似承恩侯夫人的帖子就不适合往她这儿送了。更不用说她跟梅贤妃还有点过节呢。   “嫂嫂——”沈云婷得了消息就过来跟许碧商量,听了这话便道, “若是嫂嫂觉得不合适, 我就不去了。”她是听说过梅贤妃想要推许碧顶罪之事的,心下也颇有些不安。   许碧笑着摇摇手:“这倒不必。人人都知道我与贤妃那点子事儿, 承恩侯夫人送这帖子过来,或许就是想解开这个结的。”直接给她递帖子, 不免有些低头的意思,给沈夫人送个帖子, 这事儿也就算抹过去了。   “你跟着夫人过去也好。”许碧替沈云婷整了整鬓边一枝珠花,“就穿那套缠枝宝相花的衣裳就行。多的我也不必说了, 大大方方的。咱们不招惹人, 可若有人招惹你, 也不必太客气。”   “嫂嫂——”沈云婷犹豫半晌, 还是低声道, “姨娘说要跟着我去……”这的确不合规矩,可说实话,如今这样子, 她跟着沈夫人出去,心里确实有些不安。   许碧笑笑:“我已经跟夫人说过了,你放心,夫人答应了。”   “夫人答应了?”沈云婷惊讶。沈夫人居然会答应香姨娘跟着出去?   许碧又笑笑,没说话。其实,现在在沈夫人眼里,香姨娘已经完全不值得她注意了。原本香姨娘不但跟沈云殊亲近,还深得沈大将军信任,甚至能管着沈大将军外书房里的往来,自然要被她当成眼中钉。   可如今,香姨娘算是自坏前程,在杭州时形同软禁,早没了当初的威风。尤其是沈云婷如今处境困难,香姨娘像是老了十岁,连容貌都不复从前,沈夫人看在眼里,只会觉得痛快,再也不会觉得扎眼了。   既是不会扎眼,又何妨让她多在眼前晃晃呢?这正是胜利者的宽容。对付这对在沈夫人眼中再也爬不起来的母女,实在无须再踩上一脚了。   这话许碧当然不会说出来,但沈云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一下,却说不出话来。能说什么呢?这一切都是香姨娘自作的,她是香姨娘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来也是香姨娘想方设法地为她谋划,纵然香姨娘错了,她这个做女儿虽也是受害者,却并没有资格批评她。   许碧笑笑,摸了摸沈云婷的头发:“说到底,夫人还不是那等赶尽杀绝的人。”若换了心狠的,说不准就要借机处置了香姨娘。可沈夫人只要解了气,也就把香姨娘扔到一边去任她自生自灭了。   沈云婷低下头,半晌才点了点头:“我知道。”   “所以不用太担心。”许碧拍拍她的手,“该出去只管出去,再怎么说,还有你哥哥在呢。”   要说许碧对沈夫人的心理,现在还真是把握得很准。如今在沈夫人眼里,香姨娘就像一块烂泥,已经在她的鞋底下踩着,再也起不来了。   “娘,那不是——”沈云娇正要上马车,忽然看见了跟在沈云婷背后的一个青衣婆子,虽只是一瞥,沈云娇还是认了出来,那不是香姨娘吗?她怎么能跟着沈云婷出来?   沈夫人示意女儿坐好:“随她去。你只当是个跟着伺候的婆子就行了。”   其实,不用“当”,香姨娘如今鬓边都有微霜了,人又憔悴,穿上下人的衣裳,不施脂粉,活脱脱就像个粗使婆子,沈夫人瞧着真是痛快得很。不是总喜欢自称婢妾么?这会儿可正经叫她回去做个婢仆吧。   沈云娇撇撇嘴:“娘你也太纵容她们了。哪有姨娘跟着出门的,没规矩!”   沈夫人笑而不答,只疼爱地摸摸女儿的头发,替她整了整头上的八宝奔月钗:“在外头可别这样。”姐妹不和,落在外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这种时候,沈云娇越是对沈云婷好,就越显得她贤淑。   “知道了。”沈云娇还有点抱怨,“我想戴那副红宝的头面……”那副头面是来京城之前在杭州新打的,如今京城也流行南式首饰,那副头面又鲜亮,戴出去,保证比沈云婷那对儿镶珊瑚珠的钗子华丽得多。   “急什么。”沈夫人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不是刚跟你说了,在外头,你们是一家子呢。”刚到京城,必得有个好名声才好。若是沈云娇打扮得富丽堂皇,把沈云婷远远比下去,叫外头人的说起来,纵然是嫡庶有别,可同一家的姐妹这样天差地别的,也难免有个苛待庶女庶姐的名声,这可不好。   “再说了,也不是满头珠钗才是好看。”沈夫人有点发愁。她自觉也是会打扮的,怎么女儿就没学到一点半点,只觉得金玉满身才是气派呢?就是今儿沈云娇这一身,都是她精心挑选过的,看着跟沈云婷的衣裳首饰价值相差不大,可细细看去,肯定比沈云婷的更精致贵重。   “你呀,都这么大了,也该自己学着打扮。平日里都教过你了,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旁边的宝梨忙笑道:“咱们姑娘生得好,打扮得鲜亮些也衬得起。不比那些个清汤寡水的,略贵重点的东西就撑不起来。”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奉承。沈云娇浓眉大眼的,像沈大将军,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却是大气的长相,那些鲜亮华丽的衣裳首饰穿戴在身上,确实撑得起来。反倒是淡雅风致,跟她有些不合宜。   这边马车里母女俩忙着点检衣饰打扮,那边马车里香姨娘也在忙着给沈云婷整理衣裳,免得在马车里坐皱了,到了人家里不好看。   “这钗子还是——”香姨娘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是赤金钗,钗头上镶的珠子也有莲子米大小,但颜色却是淡银之色。比起沈云娇那镶八宝的钗子,香姨娘就觉得有些寡淡了。   沈云婷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那是夫人给云娇准备的,这是嫂嫂特意给我准备的。”   承恩侯府从前在京城之中算是低调的人家,虽然出了一位皇后,但皇后无子,承恩侯梅汝志又实在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手中无权,只爱赏花钓鱼这些闲事,所以承恩侯府一直都不是什么宾客盈门的地方。   不过,如今梅贤妃入宫,还产下皇子,袁家又倒了台,承恩侯府便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若不是梅汝志整天的在别庄呆着,承恩侯夫人又不是什么样的客人都接待,恐怕还要更热闹些。   饶是如此,今日承恩侯府这一场桂花宴,也来了不知多少人,门前的马车排成了长队。   沈云娇在二门下了车,不由小声道:“人可真不少。”   其实沈家当初在西北,其声势也不逊于承恩侯府。袁家倒台之后,就是在江浙亦是煊赫。不过沈大将军素来不喜饮宴,沈夫人又只是个继室,并不敢太过违逆沈大将军的意思,故而沈家还真没这么热闹过。   二门处迎客的是承恩侯世子夫人吕氏。   梅汝清虽有两个侍婢,但家中子女却尽是承恩侯夫人所出,独子梅若恒早早就请封了承恩侯世子。不过他的性情很像父亲,整日里除了读读书养养花,也不做什么。而且他还不大喜欢出门,以至于京城里有很多人都根本不认得这位本该炙手可热的承恩侯世子。   世子夫人吕氏比丈夫稍好一点,因为承恩侯夫人在家中宴客之时,都是这个儿媳在侧,所以认识吕氏的人还不少,对她的评价也都不错。   “那就是世子夫人啊?”沈云娇倒是有些失望。   吕氏生得不错,但出身平平。梅若恒年纪只比梅皇后小一岁,当初梅皇后嫁做靖王妃,梅夫人本是想为儿子求娶高门的,却是袁太后挑中了当时任佥都御史的吕家之女,并暗示了梅皇后。   要说佥都御史是四品,就吕御史本人来说,官职不算低了。但吕家是寒门,并无根基,吕御史又有点孤臣的意思,虽然当时好用,但只要日后他退了,吕家后继无人,就算不得什么了。   梅夫人是不情愿的。但梅皇后认得吕氏,觉得她性情温润稳重,堪为弟妇,所以到底还是促成了这门亲事。   不过也正因如此,即使如今梅家成了承恩侯,吕氏的穿戴也不改从前的朴素,虽说身上的东西也都是好的,但乍一眼看上去却并不怎么显眼,至少沈云娇就没看到她所想像的雍容华贵的世子夫人模样。   吕氏身边还有个年轻妇人,年纪与吕氏相仿,脸上虽带着笑,眉间却似总有一丝愁色似的。这女子穿得更简单,沈云娇就更不感兴趣了。   因客人太多,沈家的马车都要在这里等一等,沈云娇觉得无聊,正四处打量,就见又一辆马车自大门进来,车辕上坐着个穿雨过天青色长衫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真称得上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沈云娇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心里一跳,眼睛便有些转不开来。   承恩侯府的下人已经迎了过去,沈云娇竖着耳朵听,便听那下人满脸笑容地唤了一声:“辰少爷——”接着便牵住辕马,旁边又上来几个丫鬟,将马车里头母女两人迎了下来,口中还唤着“七太太”和“婳姑娘”。   来京城之前,沈云娇自然也补过京城中各家的知识,能被承恩侯府以排行相呼的,那只是能梅氏族人。至于“七”太太——当初在沈家住过的梅大儒,不就是皇后娘娘的七叔么?   这么一想,沈云娇已经猜到这年轻人的身份了——这不就是上次秋闱之后,以论文而闻名的那位梅解元么?早听说他风神俊朗,形貌不凡,如今看来,竟是传言非虚……   香姨娘比沈云娇反应得还快,不过她的反应是往后退了一步,且很想把沈云婷挡住。倒是沈云婷神色从容,大大方方向梅太太见了个礼。   梅太太今天过来,因知道承恩侯府请了沈家,特意没让长子来送,只带了幼子幼女。这会儿在二门上遇见,不由得暗叫自己有先见之明,神色淡淡地跟沈夫人招呼了一声。   沈夫人见梅太太这副冷淡的模样,心里也有几分不快。亲事上头确实是沈家有些不是,但说到底也没损了梅若明什么。且梅大儒教授倭语的功劳,还是沈大将军在奏折里一力推举,纵然梅大儒是梅皇后的母族之人,也不能抹了沈大将军的推荐之功。更不必说,沈云殊还救过梅若婳呢。   这若是在私下里,梅太太冷淡些,沈夫人也就算了。可今日这是在承恩侯府,幸而眼前只有个吕氏,若是还有其他宾客,梅太太这般模样,岂不是很不给沈夫人面子?   幸好吕氏带着身边的少妇已经走了过来,笑着招呼。梅太太便拉了那少妇的手道:“沁姐儿,你也回京城了?”   承恩侯有三女,长女梅若华便是梅皇后,幼女梅若婉是梅贤妃,如今皆是身份高贵。唯有次女梅若沁,听说是嫁了个普通的书香人家,先帝之时便跟着丈夫外放出京为官,京城里并不见她的踪影。眼下梅太太这样招呼,这少妇显然就是梅若沁了,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梅若沁生得与姐妹们有三分相似,只是眉目太过平淡,既没有长姐的端严,也没有幼妹的妩媚,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过她气质淡雅,眉尖常蹙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楚楚动人。听了梅太太的话便轻轻笑了一下,温声细语地道:“今年父亲五十整寿,我这几年都在外头,此次带着孩子们回来为父亲祝寿。”   吕氏对这个小姑子显然十分亲近,笑道:“可不是,这一外放就是四年,家里人都惦记得很。”说完了,转头招呼沈夫人:“世子常常说起沈大将军和沈少将军,先定西北,再治江浙,战功累累,甚是景仰。只是沈大奶奶有喜,不好惊动。夫人能带着两位姑娘前来,真是不胜欢喜。”   沈夫人忙客气几句,跟着吕氏进了二门。   承恩侯府办这个桂花宴也是有底气的。园子里有两株近百年的老桂树,一株金桂一株银桂,如同双生般并立着,亭亭如盖遮了园子小半边。此时树上已经如同繁星般挂满花苞,虽只才开了三分,那幽香已经顺着风,一进承恩侯府就能闻到了。据说等花朵全部盛放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这一条街上都是香的。   梅家为这两株桂花,特在园子里挖了一条水渠,落下的桂花顺水漂流,里头还养了红色的鲤鱼,追着黄白两色的桂花唼喋,煞是好看。至于梅家的桂花宴,自然也就设在水渠边上。   承恩侯夫人正在那里与先来的人说笑。今日能到这里的客人身份都不低,倒是梅太太,算是最低的了。但她本是承恩侯府族人,丈夫又是名动京城的大儒,虽无官职,却也超脱。   吕氏请了沈夫人往水边去。今日客人虽多,沈夫人这正二品的大将军夫人也能数得着了。彼此见礼过后,承恩侯夫人便笑道:“听说杭州多桂花,沈夫人想必是看惯了的。”   沈夫人也笑道:“杭州桂花虽多,如贵府这两株一般的却是少见了。且闻着这香气,竟似比南边的桂花还清幽些似的。这条水渠更是开得好,实在是点睛之笔。”   承恩侯夫人对这条水渠也颇是得意,笑道:“这还是贤妃娘娘在家的时候想出来的。”   周围众人,自是少不得要跟着夸赞梅贤妃几句。有人便道:“家里出一位皇后一位贤妃,真是再没人有您这样的福气了。”   吕氏不由得瞥了一眼旁边的梅若沁。梅家三女,外头人说起来却都是只提两个,有些个近年才来京城的,竟都不认识梅若沁。吕氏听着那人拍马屁,都觉得有些替梅若沁脸上发热。   承恩侯夫人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笑道:“也都是皇上天恩。”说着,又拉了沈云婷和沈云娇的手笑道,“沈夫人也是有福气的,家里儿子争气,女儿也生得水灵。”   沈夫人心里不由得憋闷了一下。承恩侯世子才华平平,在京城里是出名的不怎么争气。可是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个沈家争气的儿子,也肯定不是沈云安哪。   不过这时候沈夫人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只笑道:“您过奖了。我怎么能跟您比呢。”皇后娘娘的生母,自然是没人能比得了的。   众人也都笑着奉承起来。梅若沁垂了眼睛在一边,仿佛没听见似的。倒是吕氏看得不忍心,捉个空儿笑道:“母亲,咱们这里说话,女孩儿们坐着也无趣,都叫她们去园子里罢。”招呼梅若沁,“二妹妹帮我请两位沈姑娘过去。”又笑向梅若婳道,“婳妹妹我可就不招呼了,容我偷个懒儿。”   承恩侯夫人便笑道:“偏你会支使人。罢了,沁儿去罢,也瞧瞧晶姐儿和水哥儿,可别叫他们磕着绊着,也不许往水边去。”   沈夫人笑着正要叮嘱女儿几句,便见梅若婳和沈云婷都起身了,唯有沈云娇有些心不在焉地还坐在那里,竟像是没听见吕氏说了什么似的,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连忙戳了女儿一下,道:“跟你姐姐一处,可别乱跑。”   承恩侯夫人便笑道:“夫人别担心,园子里许多人呢。”   梅若沁领了几人往园子里去,沈云娇转了转眼珠,便赶上梅若婳,笑盈盈地道:“姐姐从岭南过来的,我听说岭南那边儿天气和暖,一年四季都是鲜花不断,可是有的?我家从前在西北那边,八月里就冷得不行了,到了杭州就觉得暖和许多,冬天雪都下不了几场。没想到岭南竟是更暖,四季如春的?”   梅若婳笑了一笑,道:“岭南确是比这边都暖和。岭南微草,经冬不凋,尤其是云南那块儿,是真真的四季如春,花开不断……”   香姨娘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云婷,此时便凑在沈云婷耳边低声道:“二姑娘这是怎么了?”方才梅夫人在二门处态度冷淡,沈夫人甚是不快,若依着沈云娇的脾气,必定不理梅若婳,这回怎么还这么殷勤地凑上去,未免太过反常了吧?   沈云婷也想不明白,低声道:“姨娘只看着就好。”梅若婳也是承恩侯府的亲戚,沈云娇这样,总比板着个脸,叫别人明晃晃地看出梅沈两家不和的好。   几人才走了几步,路边上就钻出个小胖子来,摇摇晃晃地冲着梅若沁就扑了过来:“娘亲——”   “水哥儿别跑!”后头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跟过来,手里拿了个红红绿绿的布球,跑得气喘吁吁。   梅若沁忙蹲下身抱住那小胖子:“怎么自己跑在这里?跟着你的人呢?”又招呼那女孩儿,“晶姐儿怎么也一个人?”   女孩儿看见母亲,有点胆怯地站住脚,小声道:“水哥儿让我给他捡球,他自己就跑了。小灵去端酸梅汤,吴妈妈——被人叫走帮忙去了,说小郡主喜欢她做的芝麻饼。”结果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看着弟弟,然后一个没看住,弟弟就跑了,幸好她追得快。   梅若沁抿着唇,对女儿招招手。晶姐儿有点犹豫地过来,却被母亲也一把搂进了怀里,顿时松了口气,把手里的布球塞给弟弟:“给你。不许再跑了,再跑就不乖。”   小胖子却把大脑袋一抬,奶声奶气地:“就不乖!”   晶姐儿气得直瞪眼。梅若沁搂着女儿,只觉得一阵心酸。是,她是才华平平,远不如两个姐妹,就是嫁的人家也不怎么如意。可这两个孩子也是承恩侯府的外孙,如今在承恩侯府里,母亲不把她当一回事,就连她的两个孩子,别人也不当一回事吗…… 第153章 私心   一场桂花宴办下来, 承恩侯夫人也觉得疲惫。贴身丫鬟青雀替她去了头上大首饰,便站到她身后, 一边替她揉着肩膀,一边小声将今日花宴上女孩儿们的情况逐一说了。   “这婳丫头,倒真是个有能耐的。”承恩侯夫人嗤笑了一声。   青雀笑道:“也是辰少爷自己有出息。奴婢看,就是佑王府的小郡主, 对辰少爷也是倾心的。若是佑王府出面,恐怕也轮不到沈家。”   承恩侯夫人冷笑道:“这倒不用担心。佑王这是糊涂了, 一个庶女, 真当成什么宝贝呢。就是她看中了辰哥儿又能怎样?梅家不会愿意,佑王妃都不会张罗的。”   青雀笑道:“佑王爷就这一个女儿, 自然是宠爱的……何况,一个女孩儿, 便是嫁得好些,也未必就——”   “你说的也是。”别看是亲王府的女儿, 承恩侯夫人其实并不在意小郡主,“一个庶女罢了, 嫁出去又能怎样。只可惜七哥不会同意的。”   青雀是承恩侯夫人乳娘的孙女儿, 可算是心腹之人, 在承恩侯夫人这里最受重用, 说话也不免就随意些:“七老爷家里几个儿女都不曾定亲, 这——”七老爷到底是打算找什么样的儿媳和女婿呢?还是真想着让皇后为他们选亲事?   承恩侯夫人叹道:“你若这样想,可是看错人了。这事儿,若是七哥来定, 怕是早就定下来了。只怕是七太太不情愿罢。”   青雀有些不大敢相信地道:“夫人的意思是,七老爷真不打算跟那些高官显贵的人家……可,之前,明少爷不是差点就跟沈家……”   “沈家那也是个庶女。”承恩侯夫人轻笑了一声,“有那么个长媳在前头,后头的儿媳又能高到哪里去?七哥这个人,真不是攀慕富贵,争权夺利之人,只可惜——”只可惜娶的妻子却不是这么想的。   青雀不禁犹豫起来:“可,可若是这样,那无论是沈家二姑娘,还是许家三姑娘,恐怕七老爷都不会愿意。”   承恩侯夫人笑了起来:“沈二姑娘娇纵,许三姑娘更不用说,翰林之家却养出个草包来,比她两个姐姐差得多了。就这样的,别说七哥,就是七嫂都不肯的。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促成这两桩亲事,不过是要用一用他们罢了。你不必担心,婳丫头还不至于把她哥哥都卖了,不过是做个鱼饵罢了。”   青雀默然片刻,低声道:“可夫人,这事儿若是被人知晓,七老爷怕不是要怨上咱们府上……再说,侯爷怕也——”   说起承恩侯梅汝志,承恩侯夫人就觉得憋闷。从前还是白身的时候不思进取,如今成了侯爷,倒越发的游手好闲起来。女儿一点得不到他的助力,还要拦着她。当初,竟然还不愿让幼女入宫,难道让长女抱养别人的儿子,扶别人的儿子得位不成?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考虑梅汝志的意思?不过,说到梅汝清,承恩侯夫人倒有些犹豫,只是思忖片刻,到底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婉儿既是要沈家,我这做娘的自然只有帮着她的道理。七哥那里——那也是婳丫头自己情愿的,咱们只知道七哥从前就跟沈家有交情,哪里知道婳丫头起了那样的心思呢。”   说到这里,承恩侯夫人又嗤笑了一声,“到底是我那七嫂教导得不好。”   青雀已经习惯了承恩侯夫人时不时地踩梅太太一脚。再说在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跟承恩侯夫人一样的:“奴婢也真没想到,婳姑娘会把辰少爷拉出来……”拿自己孪生哥哥来钓鱼,这也真想得出来。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承恩侯夫人不在意地道,“那几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好的。”反正这种事儿,传出去对男人顶多不过是点风流名声,吃亏的都是女子罢了。何况,究竟是沈家二姑娘不好,还是许家三姑娘不好,又或者是小郡主不好,又关承恩侯府什么事呢?   青雀默然。承恩侯夫人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许家好办,倒是沈家,门户甚严。”   青雀犹豫一下,凑到承恩侯夫人耳边小声道:“苏妈妈说,今儿跟着沈大姑娘来的,有她的姨娘。”   “姨娘?”承恩侯夫人大为惊讶。她怎么没看见?   “就是跟着沈大姑娘身边的那个婆子。”青雀尽职尽责地解释,“……沈大姑娘的亲事,怕是这位姨娘不放心。”   “这倒有意思……”承恩侯夫人沉吟着,“宁愿扮作个婆子跟着来,可见为这个女儿也是能豁得出去。你说,若是我给沈大姑娘说门亲事……”   “那,那位姨娘怕是什么都肯了。”青雀小声道,“毕竟沈大奶奶眼看着要临盆,至少半年多不能出来走动,可沈大姑娘却是拖不起了。”越拖得晚,能寻到的亲事也就越差……   只不过,这位姨娘不怎么出门。   “这有什么。”承恩侯夫人嗤笑,“这回她不放心要跟出来,下回自然还是不放心。”进不了沈家,可以让人出来啊。   “对了,素芯那丫头呢?”   青雀忙道:“送回下房里去了。如今还在那儿闹。”   承恩侯夫人露出一丝笑意:“那丫头演得不错,这事儿若成了,得赏她。”   “可这说撞克着了……”青雀犹豫着道,“会不会外头传,说咱们府里不干净……”毕竟自己家的丫鬟在花园里忽然倒下,接着就又哭又笑地唱起戏来,这事儿传出去,对承恩侯府也不好听吧。   “是撞了花神,又不是撞了什么脏东西。”承恩侯夫人不在意地道,“再说那园子还是从隔壁买回来的。”就算园子里有什么,也是从前那户人家的事儿,这些年还是多亏归了承恩侯府,才压住了没出祸事呢。若传出去,外头人只能说是承恩侯府有福气。   青雀却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可靠:“可是,夫人,纵然那青鹤道长成了活神仙,难道就能凭他一句话,就把沈大奶奶说成是厉鬼附身?再说,就算硬说有厉鬼附身,沈家不买账,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还能硬把沈大奶奶拖出来烧死?京城可不是那等穷乡僻壤,沈大奶奶也不是什么无依无靠的民妇呢。   承恩侯夫人淡淡道:“青鹤道长一人不足为信,若是许家——她自己的亲人都出来指证她呢?更有甚者,若是沈家也有人出来指证呢?并没人想烧死她,只要沈家把她休了就行了。”许氏是死是活谁会管呢,只要她让出沈家大奶奶的位置就行了。   “若是沈同知不肯呢?若沈大将军也不肯呢?”说到底,这休不休的,还得看一家之主啊。沈家京城里有沈云殊做主,就是把杭州也算上,也是沈大将军做主,只要这两人不信,谁能奈何许氏?   承恩侯夫人皱眉道:“一个被厉鬼附身之人,沈家为何不休?”这名声若传出去,人人都说沈家娶了个厉鬼,对沈家难道有什么好处不成?   “便是不休,私下里处置了也是一样。”让许氏“病逝”就是了。   “且沈家只要处置了许氏,就能娶到婳儿,梅家难道还比不得许家?”无论怎么看,这事儿都对沈家有利呀,“更何况,当初许氏就是代嫁,若不是她嫁进门沈云殊真的病愈,恐怕许氏早就被沈家休回去了。”   “再说,那许婕妤与袁家还有瓜葛,如今也是想着交好沈家,显然是为了支持自家女儿。沈家弃了许氏,也就甩脱了这个包袱,何乐而不为?”   承恩侯夫人怎么想,都觉得沈家根本没有必要死保许氏,放开一个许氏,结果可算是皆大欢喜。除非沈家傻了,否则何必为这一个许家硬塞来的庶女拒绝宫里的贤妃呢?   青雀犹豫道:“可,可奴婢听说,沈同知与沈大奶奶——夫妻情深,何况沈大奶奶还有孕在身,若是生下长子……”   承恩侯夫人几乎要嗤笑了:“夫妻情深算得什么呢?自古男儿多薄幸,何况若论容貌,婳丫头也并不逊色。”   青雀忧心忡忡地道:“可这事……说不准啊……”若不然,梅若婳为何要请宫里贤妃出马,不就是为了给沈家施压么。   承恩侯夫人这几天被梅若婉说得动心,简直都觉得沈家已是囊中之物了,此刻听青雀反反复复表示忧虑,脑袋才冷静下来几分,默然片刻才道:“但婉儿说的是,沈家,万不能落入别人手中。”她两个女儿都在宫中,若是最后大位却落到了别人手中,岂不把两个女儿都害了?   青雀踌躇良久,还是道:“这话本不该奴婢说,可——只要皇次子由中宫抚养,谁能动摇咱们小殿下的位置呢?”又何必为了梅若婳这么大动干戈的。   承恩侯夫人对着自己的心腹,终还是叹了口气:“婉儿是不愿把耀哥儿送去中宫的。”当初梅若婉对着太后说过了六月就把孩子送去交泰殿,可是她送去没两天,就借口耀哥儿夜啼,把人又接回长春宫,只隔几日带耀哥儿去中宫请安,在交泰殿玩个把时辰罢了。且把迁入交泰殿的时间又拖到了过年之后。   如此种种,就算承恩侯夫人是亲娘,也没法昧着良心再说假话了:“婉儿自幼好强,最不肯居于人下。当初,若不是因为姐姐无子,她又怎会入宫呢?纵然贵为四妃,到底也只是妾室。”如果不是因为长女无子,幼女有这个皇后姐姐,能结一门多好的亲事,自己当家作主啊。   “她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如今——我这个做娘的,还怎么好硬按着她把孩子送去,那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可,可——”青雀都料不到承恩侯夫人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贤妃娘娘这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心里怕是会不痛快吧?   “就算不送到中宫,那也是她的亲外甥呢。”承恩侯夫人叹道,“总比别人生的强吧。不要耀哥儿,难道她还要许婕妤的儿子不成?”   青雀也觉得这话是对的。虽然说皇上的孩子也都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可到底皇次子有梅家血脉呢。只是既然这样,又何必再折腾沈家呢?难道沈家还真会支持皇长子不成?   “这却不得不防。”承恩侯夫人瞥了青雀一眼。有些话,纵然青雀是她的心腹,也是不能说的。   所谓知女莫若母,梅若婉好强,承恩侯夫人再清楚不过,晓得这个女儿入宫,虽然身居妾位,却是想着与皇后平起平坐的。可她同样也了解长女,以梅若华的性情,若是梅若婉惹恼了她,她未必不会抱养别的皇子。就瞧瞧她对那苏美人百般照顾,幸好苏美人生了个公主,否则这会儿交泰殿说不定已经有个皇子了。   可若是梅若婉能争到沈家的支持,那就不同了。承恩侯夫人垂下眼睛,她一直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小女儿,明明才貌双全,琴棋书画皆精,在她看来纵然做皇后都是够格的,可却因为长女无子,家里只能将她送进宫为妃为嫔。就连成婚的大红喜服,都没有穿过一次。   承恩侯夫人倒是无意把长女拉下来,让幼女做皇后,毕竟手心手背也都是肉。可是纵然都是肉,手背上到底是嫩些,戳一下更疼。两个女儿也是这般,幼女在名份上受了委屈,那做娘的多帮她一些,也在情理之中罢。   至于说若沈家因此不悦——有许珠顶在前头,若能在沈家再找出一个做枪头的,沈家先恨那两个再说吧。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梅若婳么?至于梅贤妃,到底是宫里的娘娘,沈家又能如何?   再说,沈家又何必为了许氏那般拼命呢?若真是那样,沈家多半就是对许婕妤所生之子有些心思了。到时候,梅若婉把这话在皇帝耳边提一提,皇帝难道就真的还能如以前一般,对沈家深信不疑吗?   承恩侯夫人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可以一试。许氏一个代嫁庶女,能在沈家立住脚根,靠的也不过是那一张脸而已。可美貌又不是不可替代的,梅若婳不就不差吗?就算到时真的不行,皇帝看在皇后的份上,也不能将贤妃怎样的。   承恩侯夫人正思忖着,就听外头道:“二姑奶奶来了。”   梅若沁?承恩侯夫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是有事?”这个二女儿跟儿子一样的不争气,自幼就是个愚笨的,好歹嫁的人还算有些出息,这几年外放到川陕那边,听说还要升了。可这会儿她又带着两个幼年的儿女跑了回来,虽没说什么,可看那样子,只怕是在夫家过得不如意了。   青雀忙低声道:“今日水哥儿的嬷嬷被厨下叫去帮忙,说是给小郡主做芝麻饼……哥儿一人落了单,被二姑奶奶撞见了。”厨下也是够没眼色的,真觉得二姑奶奶不受宠,就能如此随意了?再说,便是把人叫去帮忙,你也再添个人来看着哥儿啊。这是幸好没出事,若真出事了呢?厨房所有的人都加起来怕也抵不过,难道那小郡主还能替你说情不成?   承恩侯夫人果然大怒起来:“小郡主又怎样?谁准厨下把哥儿的嬷嬷叫去的?去,给我查,谁出的主意,谁叫的人,还有管厨房的,统统打十板子,扣三个月月钱!”纵然她不喜这个女儿,那也是家里的主子!   青雀忙去传话了。这里承恩侯夫人眼看梅若沁进来,正准备温言安慰一番,便听梅若沁低声道:“母亲,我,我想跟徐林和离……”   “什么?”承恩侯夫人完全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你说什么?和离?为什么?”   “他——”梅若沁垂着头,半晌才道,“他要纳妾。”   “纳妾?”承恩侯夫人好像听见了笑话一般,“他要纳妾,你就要和离?”   “母亲——”梅若沁抬起头来,双眼微红,“当初成亲之前,他与我说过,此生不染二色。可如今——”   承恩侯夫人一阵头痛:“男人说的那话,哪里信得呢?那妾是什么人?”   “一个平民女子,名叫卢眉。”梅若沁将一条帕子绞成了麻绳,“他,徐林他就像迷了心窍一般,先是将那卢眉置为外室,后来说她有了身孕,就要接回家来做妾。”   想当初,梅若沁原是不很想嫁徐林的。徐林是梅若恒在书院里的同窗,家境平平,梅若恒喜他才华,才有意嫁妹的,否则以他一个举人身份,如何娶得靖王妃亲妹呢?   梅若沁倒并不是十分在意家境,只是梅汝志见过徐林,说是此人有些油滑,只怕不是良配。可承恩侯夫人考较过徐林,却觉得是个有才的,将来必有前程,并不辱没了自己女儿。   梅若沁其实更相信父亲一些,可徐林却托梅若恒传进话来,求见梅若沁,并当面许下不染二色的诺言。由此,梅若沁才遵从母亲的意思,嫁给了徐林。   这几年,徐林表现也不错,两人且有一子一女,家里虽有个守寡的婆母,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家里事都交给梅若沁做主。故而梅若沁虽在姐妹三人中嫁得最差,日子却也过得不错。   如今徐林在任上干得好,就要升官了,可也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糊涂,忽然之间跑回来与她说,酒后与一平民女子乱性,如今那女子有了身孕,只能接进府里来了。   这消息对梅若沁不啻一声惊雷。原本她伤心过几日,也是打算妥协的——卢眉是个良民,不是贱籍,若徐林始乱而终弃,卢家告他一状,他的前程必然受损——可是她一查才知道,卢眉早就被徐林置为外室将近半年了,什么酒后乱性,都是骗她的!   “他若真是无心之失,我也认了,可这——”这明明就是欺骗!   承恩侯夫人叹道:“这徐林也是着实有些混蛋,你回娘家来也是对的。”   梅若沁刚脸上露了希望之色,便听承恩侯夫人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得他知了教训,来请你回去,你才能回去。”   梅若沁不禁道:“母亲,我不想回去了——”   “这就胡说。”承恩侯夫人板起脸,“你这还有孩子呢,和离,你难道连孩子都不要了?这纳妾的也不止徐林一个——”她说到这里,不免有几分讥讽,“你父亲说是不纳妾,可身边不是还有飞虹飞云吗?”不过是没给妾室的名分罢了。   “可母亲,他是欺骗于我……”   承恩侯夫人已经没什么心思听梅若沁说话了:“所以我才说,必得他知了教训才好。既说是有孕了,没办法才接进府,那生下孩子你就抱来养,不许留在她身边。”   “母亲——”   “好了好了。”承恩侯夫人揉着太阳穴,“你年纪也不小了,别说风就是雨的。如今这时候,你姐姐妹妹在宫里都不容易,你不能帮忙,也不要添乱了。你说说,若是你因为丈夫纳妾就要和离,传出去外人可怎么说?你大姐姐是皇后,若是也如你这般,皇上后宫岂不要空置?”再说,梅若婉自己就是妾呢。妹妹做妾,姐姐却不容妾室,外人会怎么说?   梅若沁见母亲这样,默然低头片刻,站起身来:“我,我想与父亲商量。”   “跟你爹商量什么!”承恩侯夫人有些恼火,“他还在别院呢,你要商量就找他去!”就算知道今日她开桂花宴,梅汝志都没回来给她捧场。这个二女儿却事事都要与父亲商量,把她这个亲娘的话倒都抛到脑后去。   “罢了罢了。”承恩侯夫人见梅若沁低着头只不吭声,就跟小时候一样,不由得火气上涌,“你爱跟谁商量跟谁商量去,只一条,若是带累了你姐姐妹妹的名声,我可不饶你!” 第154章 钟情   “二姑娘的丫鬟向你打听梅解元?”许碧看着眼前的琉璃, 扬了扬眉毛。   “是。”琉璃小心翼翼地道,“宝镜宝奁两个, 轮换着跟奴婢打听。先是问梅姑娘,说是那天在承恩侯府跟梅姑娘说得投机,想下帖子请梅姑娘来家里玩,又怕碍着梅大公子不大方便, 就想着打听一下梅姑娘平日里喜去何处,邀梅姑娘出去玩耍也是好的。”   许碧点点头:“这话有道理。”还能考虑到沈云婷跟梅若明定过亲的事, 也是不错了。虽然这考虑的大概还是梅家, 而不是沈云婷的脸面。   琉璃顿了顿,续道:“开始,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奴婢总觉得,二姑娘其实不是想问梅姑娘……”虽然要让她说证据她也说不清楚, 可总有那么种感觉,觉得宝梨宝杏两人, 虽然每次都打着梅若婳的旗号,问的却是梅若明。   许碧沉吟了一下:“梅姑娘给二姑娘下过帖子吗?”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的, 若是正式下帖子, 就算是下给沈云娇的, 许碧也会知道。毕竟如今门上的人都是沈云殊挑出来的, 有什么消息都会往她这里送一份儿。   果然琉璃摇头道:“还没有。只是, 上回杜国公老夫人的生辰,二姑娘跟梅姑娘也都去了,看样子说得也不错。”如今许碧身子越发沉重, 沈夫人出门,她就只叫琉璃跟着去伺候。因琉璃在京城时间长,情况也熟悉,若沈夫人有什么事要问,琉璃还能作答。所以,琉璃的消息如今也是颇灵通的。   许碧点点头:“你做得好。二姑娘问你什么,你知道的就答,若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来跟我说。”   琉璃得了夸赞,喜滋滋地回了自己屋里,琅玕正在绣花,看她这样子不由奇怪道:“这是有什么喜事?”   琉璃小声笑道:“有什么喜,不过是大奶奶看我当差谨慎,赞了我两句罢了。”   琅玕更奇:“没赏东西?”那你高兴什么啊?   “你傻呀!”琉璃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看大奶奶身边那几个人,平常也很少得赏的,可是到了年下却是赏赐颇丰。而且重要的不是这些赏赐啊。听说大奶奶已经给知晴姐姐寻亲事了,多半是外头铺子上的小管事,不但复了良籍,且家中宽裕,嫁过去怕是自己也能使个奴婢呢。这做奴婢的,指望的不就是终身大事吗?   所以,若是做点什么大奶奶就打赏,这是拿你当外人呢,那点儿赏赐也就抵了你的功劳了。如今大奶奶没给赏,琉璃倒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琅玕还有些疑惑:“就因为你跟大奶奶说了宝镜她们的事儿?”   “你呀!”琉璃真是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都是杜鹃教出来的,可琅玕学到了好针线好厨艺,别的却不开窍。不过,也正是这样的琅玕在身边,琉璃才放心呢。   “这哪儿是宝镜她们的主意呢……”   “这我知道,是二姑娘的意思。”琅玕当然也不是个笨蛋,“可这事儿,自有夫人做主啊。大奶奶也未必想插手二姑娘的亲事。”   “大奶奶自是不想,可咱们做奴婢的,知道了岂有不跟大奶奶说的?”或许大奶奶知道了也不会做什么,可若是你知道却不报上去,万一日后出事,谁来承担?   琅玕嘀咕道:“若我是大奶奶,我才不管呢……”这事儿难管,之前梅大公子跟大姑娘议过亲却没成,如今二姑娘又看上梅三公子,这事儿岂不尴尬?当初大姑娘的亲事还是大爷一力促成,如今二姑娘这事儿,大奶奶究竟要不要管?知道了,岂不是左右为难?   琉璃拍了她一下:“说你傻,你还真傻呢。这些事儿哪是咱们能做主的……”再说,这事儿真能成吗?二姑娘看中梅三公子,那梅家会答应吗?   琅玕想了想:“二姑娘是嫡出的,咱家也比梅家好,可梅解元名气大……”男人与女子不同,只要本人有出息,门第倒不是最要紧的。梅解元十五岁就中了解元,论文更是名动京城,若不是梅家放出不给他早早议亲的口风,恐怕门槛都要被踩平了,恐怕也就等不到沈云娇这会儿来京城了。   “既然你都知道这事儿难成,那大奶奶知道了,又有什么为难的?”   “也是……”琅玕不禁抿嘴笑了笑,“还是你想得透彻。”   “你啊,就整天不肯动个脑筋。”   琅玕撇了撇嘴:“我没你聪明,只管认真当差就是了。”如今大奶奶的一些衣物都是她在做,虽不如知雨芸草等人能近身伺候,也算大奶奶信任的人了。   “这也好。”琉璃还是很愿意看见这种情况的。她跟琅玕算是一伙的了,她在前头顶着,琅玕在后头闷头干活,既不会抢了她的风头,也算是她的支持呢。   “依我看,这些事,若是不要紧的,你也少跟大奶奶说几句。”琅玕绣了几针,又道,“大奶奶如今精神短,光这府里的事都累得很,还要顾着大爷和大姑娘。二姑娘的事儿,就叫夫人做主去吧……”   琉璃也得承认:“这倒也是。”大奶奶眼看就要临盆了,好些事儿都交待下头人去做了,就是知晴,这会儿也从沈云婷那里调了回来帮着管事。还有大姑娘那里,也被委派了事情做。倒是二姑娘,大奶奶本来也有意让她管些事,却被她推了,这些日子就是一门心思地出门应酬,以及打听梅解元。   许碧确实是精神短了。她都得庆幸,之前那份招商引资计划是早做的,若是挪到现在,她整天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哪里还有精力做什么计划。   所以琉璃今天说了这件事,她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决定还是先不管。   要说梅若辰,那确实是好亲事,绝对在沈大将军所说的范围之内,沈夫人若真能做成这桩亲事,那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唯一可惜的就是……   “大奶奶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腿又疼了不成?”知雨端了刚蒸好的红豆糕进来,听见许碧叹气,连忙紧张地问。许碧现在这样子,几个丫鬟都很紧张,听王太医说这还算是好的,几个丫鬟都有点吓住——那若是怀相不好的,得是啥样啊?   “不是。”许碧看见红豆糕,稍微有点儿馋。近来她饿得快,可王太医说不可吃太多,尤其不好大鱼大肉,所以丫鬟们只得时时给她做点儿东西端上来,还不敢做得太多,把饥火压一压也就是了。   “为了二姑娘?”知雨真不觉得二姑娘有什么好操心的,就是操心了,人家也未必领情呢。   “哪里,我是为了云婷啊……”   知雨想了想,小声道:“听知晴姐姐说,大姑娘,心里大约还是想着梅大公子……”这事儿不是知晴自己观察出来的,而是宝梨忍不住,悄悄向她透了个口风,其实就是为了透到许碧面前来的,“那天在白云观,大姑娘跟梅大公子说了几句话……”   宝梨当时心里真是十分感动。尤其这段时间她整天跟着沈云婷出去,更看得出来有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意思,愈发显得梅若明难得了。只是许碧这眼看着要生产,宝梨也不好把话说出来,只是到底没忍住……   “是看着二姑娘打听梅解元了吧?”一家子,再没有姐妹两个嫁兄弟两个的,沈云娇那里若成了,沈云婷就必然不成的。宝梨这是急了。   “大奶奶也不用着急的。”知雨说了这话,看许碧眉头深蹙的模样,又后悔了,“二姑娘这事儿难成。”她要是梅解元,就看不中二姑娘。   “我也急不得啊……”许碧苦笑。梅若明跟沈云婷这事儿,被香姨娘搅和那一回,想要重续前缘可难多了,恐怕比沈云娇嫁梅若辰还难呢。尤其是,看看梅太太的态度吧,人家恐怕是坚决不会允许的。   虽然嘴上说不急,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到了午后,许碧就觉得肚子有些坠。时间虽短,知雨却是着实吓了一大跳,急忙请了王太医来。王太医倒是说无妨,亦不是要提前生产,不必慌张。   可这一下子,就把众人都吓了个够呛,知雨固然暗暗后悔自己多嘴,就是琉璃都有些害怕起来,决心在大奶奶生产之前,再也不说什么了。   沈家这一通忙碌的时候,许家也在忙活,准备许珠的及笄礼。   “姑娘,这衣裳都做好了。”知缃捧着新送来的笄礼衣裳给许珠展示,“这深衣做得多漂亮,正好配二姑奶奶送来的钗。还有这礼衣,配婕妤娘娘赏的钗冠合适。”   许珠却是破天荒地对漂亮衣裳和首饰没什么耐心:“你瞧着办吧。”   知缃怔了一怔。这及笄礼是大事,衣裳首饰都要按规矩来,让她瞧着办可算什么呢?   “去呈给夫人看吧。”知翠从后头扯了知缃一下,把她打发走了,才小心地给许珠端了杯茶,“姑娘,其实二姑奶奶送的钗也怪精致的。再说,二姑奶奶这快要生产了,怕是也顾不得……”   许珠却冷笑:“这种事还要她亲自办不成?沈家那般富贵,只怕她平日里穿戴的,随便拿一件出来也比这钗强。”   知翠轻咳一声,低声道:“姑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姑奶奶——从前就跟家里……”   许珠恨恨地道:“娘和哥哥都低三下四地向她示好了,就是大姐姐都——她还要怎样?”   知翠瞧瞧屋外没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姑娘,二姑奶奶那人,可跟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许珠说到这点也是恼怒不已,“从前可怜巴巴的,如今这——真是小人得志!”   知翠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呢,沈家如今得势嘛,梅姑娘都得应酬那沈二姑娘呢。”   说起这个,许珠就更恼火了:“三天两头的给梅姐姐递帖子,那沈二想做什么?”   “还不是看中了梅解元。”知翠眼珠一转,轻叹道,“到底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呢……”   许珠不服气地道:“大姐姐还是宫里的娘娘呢!”   知翠叹道:“奴婢大胆说一句,就是婕妤娘娘,如今只怕也比不得沈家。何况——”   “何况什么?”许珠很恼火,“大姐姐育有皇子,那沈家不过是臣子罢了!”   皇长子还小呢,再说宫里都知道,贤妃娘娘生的皇子,将来才会是太子。知翠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道:“何况,奴婢恐怕,二姑奶奶必是要帮着沈二姑娘的。那梅沈两家的交情,当初不就是二姑爷结交下的吗?”   “凭什么!”许珠立刻就要跳起来,“我才是她妹妹!”   “姑娘啊……”知翠都要叹气了,“当初二姑奶奶在家的时候……”您可是没叫过她姐姐呢。如今再来说自己是妹妹,是不是也太晚了……   “何况,沈二姑娘也是妹妹……”小姑子也是妹妹,且还是自己婆家的,“这女子嫁出去就是婆家人了,姑娘您想想,二姑奶奶是帮着沈二姑娘好呢,还是帮着您,去得罪了沈二姑娘好?”   许珠很想说许碧应该帮着自己,但她到底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半晌才道:“这,这怎么办?”   知翠终于找到了机会,却故意做出一脸犹豫之色:“这个——奴婢倒是有个念头,可,可奴婢不敢说啊……”   “有什么法子就快说!”许珠好不耐烦,“若是此事能成,我重重赏你!”   知翠心中暗暗冷笑。赏?赏什么?许家也不是什么巨富之家,许夫人手紧,许珠更是从来也没赏过她什么好东西。指着这么个主子,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别看许珠现在说这话,真要是事成了,只怕她也就把这许诺忘到脑后了。就算真还能想起来,又能赏她点什么呢?倒还不如……   “姑娘,依奴婢看,梅姑娘对沈姑爷……”   “你,你说什么?”许珠瞠目结舌,“梅姐姐她——不可能!你休得胡说!沈云殊都成亲了,梅姐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有妇之夫!”   “姑娘小声些!”知翠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这若是事还没成就泄了出去,别说她的好处拿不到,怕是命都要没了!   许珠连忙收低嗓音,却仍旧震惊无比:“你可别胡说!”   “姑娘啊,奴婢怎么可能胡说。”知翠小声道,“这是奴婢从梅姑娘的丫鬟那里打听来的。姑娘想想,若是姑娘能帮梅姑娘嫁到沈家,那姑娘跟梅解元的事儿,如何能不成?”   “这,这不可能啊……”许珠还在震惊之中,“难道梅姐姐要做妾不成?”   知翠简直恨不得把许珠的头壳敲开,看她能不能开窍:“梅姑娘哪里会做妾呢……”   许珠终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让二姐姐她……这,这可不行!沈家,爹和娘,还有大姐姐,都极看重沈家的。”许家不能跟沈家断了姻亲啊。   “可如今,咱们家里可从沈家得了好处了?”知翠嗤笑,“姑娘啊,奴婢说句大胆的话,老爷和夫人未免太——太一厢情愿了。”   许珠想喝斥她大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因为知翠说的是事实,沈家虽是许家姻亲,可对许家却没半点好处。宫里大姐姐想拉拢沈家,可沈家根本不接,如今梅贤妃更生下皇子,大姐姐的希望已经都没了。   知翠自小就伺候这个主子,看许珠神色就知道她已经动了心思,忙趁热打铁道:“要奴婢说,大姑娘这事儿也是不能成的,那梅贤妃,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呢。就是沈家,又如何不知道这个理儿?大姑娘只想着自己,可姑娘这儿,有谁会替姑娘着想?”   这句话又说进了许珠心坎里。自小就是如此,家里都捧着许瑶,至于她——就看看如今母亲替她相看的那些亲事吧,自承恩侯府花会之后,她也曾向许夫人透过钟情梅若辰一事,可许夫人却根本没放在心上,连话都没接,只让她好好与梅若婳相处,千万别得罪了梅家。试想,就算她捧着梅若婳,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这,这事儿,我能帮上什么忙……”   知翠心里一喜,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却不敢立刻露出来,道:“这个,不如让奴婢再去与梅家的丫鬟透一透口风再说?”   许珠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梅若辰风流潇洒的模样,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热,但到底还是有点犹豫:“若是大姐姐知道了……”   知翠嗤道:“奴婢看,姑娘就是太想着大姑娘了,可大姑娘何曾想着姑娘呢?何况,咱们家若是跟梅家结了姻亲,将来大姑娘难道就没好处?皇长子就是做不了太子,还有封王呢。”至于封成什么样的王,是跟从前的端王一样,还是跟如今的佑王一样,可有大区别呢。   “可这事儿——是真的?你没弄错吧?梅姐姐她……”许珠还是觉得,梅若婳竟会看上有妇之夫,这实在有点……   知翠心里冷笑,嘴上却道:“姑娘何必管那么多呢。其实这些事儿还不是常有的,那年锦乡侯府不是就传出过消息么……”锦乡侯夫人亡故之后,妹妹又嫁进来做了继室,对外说是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可后来就传出了消息,说是这位继夫人早就跟姐夫眉来眼去了,就连锦乡侯的原配夫人,也是被丈夫和妹妹活活气死的。   这还是传出来的,那没传出来的,高门大户里还不知有多少呢。别看这嘴上都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连许夫人,当初代嫁那事儿,不也对外还说许碧是自小就记在名下的么?分明是不想把亲女儿嫁去守寡,才以庶女代嫁,可还要贴上一层金呢。   自然,这些话知翠是绝不会说出来的。这与她何干?她只要得到自己的好处就行了。至于那位梅姑娘,空有个大儒做父亲,心思却这般见不得人,啧啧,也不知家里是怎么养出来的……   知翠并不怕许珠犹豫。这位三姑娘也不是什么精明人,如今更是被那位梅解元弄得五迷三道,若说能成了这事儿,一个庶姐算什么呢?打小也没见有什么姐妹情呢。   至于说最后三姑娘究竟能不能嫁成梅解元——那又关她知翠什么事儿呢?承恩侯夫人都答应她了,到时候送她去个好地方,寻个殷实人家嫁了,至于三姑娘,主仆情份也不能一辈子不是?再说这是三姑娘自己情愿的,她又没有强迫……   许珠低头坐了一会儿,才道:“也说不定是那丫鬟自己……”   知翠笑道:“这有什么。姑娘也不用出面啊,奴婢去寻她说话。若是梅姑娘没这个意思,也牵扯不到姑娘头上。”   许珠看着她出去,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的。一会儿觉得知翠一定是弄错了,梅若婳怎会私下里看中有妇之夫,这不合规矩;一会儿又想到,若这是真的,倒是个机会。   想来想去,许珠倒巴不得知翠说的是真的了。若不是这样,只怕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跟梅若辰——那日在承恩侯府她也看出来了,不说别人,佑王府的小郡主就对梅若辰有意呢。   还有那沈云娇!自己才与梅若婳说了几句话,那沈云娇就硬把话头抢过去了,还对自己有不屑之色,仿佛自己根本不配与她们一处说话似的。只恨自己父亲不如那沈大将军官高!就算宫里有个生了皇子的姐姐,都不如沈家……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能让沈云娇得意了。许珠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双手。若是梅若婳能嫁给沈云殊,那沈云娇就绝不可能嫁梅若辰了。至于许碧——也只怪她命不好,谁叫她当初投生在姨娘肚子里了呢! 第155章 嫡子   许珠虽然觉得许瑶即使入宫也没给她带来多少好处, 但事实上,她的及笄礼却办得颇为体面, 其中大半的人都是看着宫里许婕妤和皇长子的面子才来的。   不过许碧没去,因为她在家里生孩子。   九月,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真是生孩子的好日子。   路姨娘提前两天到了沈家,寸步不离地守着许碧, 不过她其实也没有生育过, 所能做的不过是守在许碧身边,不停地说着:“姑娘别怕, 没事的。”   沈夫人在产房外头坐着,听着路姨娘有些哆嗦的声音, 撇了撇嘴:“这不是来添乱么……”自己都乱了方寸了,还叫产妇别怕?   “去跟你们大奶奶说, 不就是生个孩子,女人谁不是这么着过来的。瞧着她这一胎怀得也好, 必定没事的, 只管听产婆的, 别大惊小怪。”她生了两个呢, 还不是平平安安过来了, 瞧那路氏,倒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事似的。就说生了儿子,也不是沈家长孙呢。   芸草低头都答应了, 转身去厨房盯着叫人煮糖水荷包蛋去了。产婆说了,大奶奶这是头胎,还有些时候呢,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至于夫人说的那些话,要说也都是好话,只是不中听,她才不会往产房里传呢。   沈夫人确实没觉得许碧生孩子有什么好紧张的,就是当初董藏月生产,她也没怎么样呢。不过,说起董藏月,沈夫人倒想起还在杭州的珍哥儿来了。这一晃也好几个月了,不知珍哥儿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小孩子长得快,怕是这会儿又跟她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吧……   珍哥儿虽是长孙,身子却有些弱,沈夫人还挺盼着董藏月能再生个儿子,如今珍哥儿也一岁多了,可以再怀了。倘若今年能怀上,明年生个健康的孙子或孙女,沈云安秋闱再能得中,那就是双喜临门了。   沈夫人畅想了一下儿子秋闱折桂的欣喜,就又想到了还待字闺中的女儿,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女儿跟梅家姑娘走得近,她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来,可看那梅太太的冷淡模样,显然是没什么意思的。   当然,若换了沈夫人是梅太太,多半也不愿再跟沈家谈婚论嫁了,偏生自己那个丫头,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就说今日吧,那许家三姑娘及笄,她原说是不去的——原因么,沈夫人也知道,许三姑娘也巴着梅若婳呢,那心思,同样是路人皆知——可昨儿听说梅若辰也可能去许家,这不一早爬起来,还是往许家去了。   沈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就不明白呢,那梅若辰确实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可这女子嫁人,不单要看夫君,还要看婆母的,若是婆母不喜,那成亲之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说起梅若辰,沈夫人也觉得委实是个东床快婿的人选,可想想梅太太,沈夫人就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其实她来京城这几个月,也还看中了几家人家的子弟,只还在慢慢地打听底细,也不见得就非梅若辰不可呢。   不过,这之前得先把沈云婷的亲事定下来,否则妹妹先定了亲事,姐姐却还无人问津,外头少不得要议论她忽视庶女了,毕竟沈云婷这个年纪实在也不小了。   其实也不是没人打听过沈云婷,上回她出门,户部侍郎夫人就隐晦地表示过,她家有个庶子,年纪跟沈云婷正好合适。   户部是个好地方,侍郎也是正三品,不算配不得沈家了。虽说那个庶子似乎没什么大出息,但沈云婷也是庶出呢,要说,配起来也刚刚好……   沈夫人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屋里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伴着产婆的呼喊:“大奶奶再使把劲儿,已经看到头了!”   看到孩子的头了?沈夫人不由得诧异地看了看天色,这,这从人进了产房到现在,也才一个时辰吧?   也难怪沈夫人诧异,一样是头胎,董藏月足足生了大半天,从半夜发动,直到中午时分才生下来;就是沈夫人当初自己生沈云安,也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呢。可许碧早上才有动静,这会儿就生下来了?   她才想着,就听产房里已经传出了啼哭之声,接着就听产婆欢喜地道:“恭喜大奶奶,是个小少爷呢!”   别说沈夫人,连路姨娘都没想到竟然生得如此顺利,顿时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产婆把孩子清洗一下,用早就备下的大红襁褓裹了抱过来,喜气洋洋地笑道:“大奶奶,姨娘,看小少爷长得多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即使生得快,许碧也是遍身汗湿了。不过再多的疼痛的疲惫也在这会儿烟消云散:“让我瞧瞧。”   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说呢,反正许碧是看不出来什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倒是皱巴巴像个小猴子,就算是自己生的儿子,许碧也得说一句:“真丑。”   “丑什么!”路姨娘立刻不干了,“瞧这眉眼,长大了必是个俊的!”   “是啊。”产婆笑着附和,“大奶奶不晓得,这小孩子刚落地都是这样的。大奶奶看,哥儿这红通通的,等过几天皮色一褪,就是白白嫩嫩,这会儿越红,以后就越白。再看哥儿这眼睛,长长的,过几天一睁开哪,可就好看得紧!还有这头发,刚生下来就这么浓密……”   许碧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虽然长得像个小猴子,皮肤却是嫩得跟豆花似的。刚才被产婆抱去清洗的时候很有力气地哭了几声,这会儿就没了动静,紧紧闭着眼睛,小嘴却不时地动一下。   “好了,抱出去给夫人看一下吧。”许碧听那产婆已经滔滔不绝地把孩子从头夸到了尾,不禁一笑,“回来还放在我这里,我睡一会儿。”   路姨娘忙道:“有我呢,你只管放心。已经叫人去请姑爷了。”   “他恐怕走不开……”许碧含糊地说了一句,就觉得意识已经迷糊了,分娩十分消耗体力,现在撑着看了孩子一眼,这口气一松,连五秒钟都没用就睡死了。   沈云殊这几天确实是很忙。去年京中大比反响不错,皇帝想把这个传统保持下来,不过不再是放在年下,而是决定放在每年春夏之交。如此,明年就是第二次大比,京卫上回没什么脸面,这次可不能再丢脸了。从新任的指挥使开始,到下头的千户百户们,统统都得打起精神来,把手底下的人都训练好了!   而沈云殊新登指挥同知之位,又是在上次大比中给京卫挣了脸面的人,任务自然不轻。即使知道许碧这几天就要生了,也休想请下假来。更何况,他还有别的事要向皇帝回报。   九炼跑去京卫指挥使司的时候,沈云殊还在宫里呢。   “朕已经着人仔细地查过了。”皇帝的脸色不太好,“袁昭仪进宫不久,太后就赏了她一种黄芪红枣茶,据说是温养身子的。”   黄芪红枣茶,单听这名字绝无问题。黄芪者,补肺健脾,固气益血;红枣者,补中益气,养血安神,都是对女子极好之物。   但是,这名字只是听听而已,至于茶里头究竟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朕查了许久,若说袁昭仪已然被下药数年之久,那除非此物。”别的东西,袁胜兰自己都会提防,不会随意食用。也只有袁太后给的东西,她才丝毫不会起疑心。   “你说,太后这是何意呢?”   沈云殊没吭声。其实皇帝并不需要他的答案,皇帝能查清此事,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说到底,有娘家血统的皇子,还是不如亲孙子要紧。   “朕确实没想到,母后到底还是不肯放手这点心思。”皇帝像是在跟沈云殊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既然如此,当初何不就立太孙呢……”   沈云殊轻声道:“有佑王,有陛下,立太孙断不可能的。”当时先帝身体也不是很好,因为端王谋逆更受了打击,眼瞧着是坚持不了几年的。敬亲王当年不过五六岁,如何能继位?国赖长君,这一点先帝和朝堂诸臣都是知道的,即使太后说要立敬亲王,也绝对不可能成功。   太后也很清楚,所以选择了当时的靖王,如今的皇帝。但在太后心里,一直都想着要扶持敬亲王,让她亲生子的血脉重新登基。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血脉亲情,这也难怪……”只是,如今他已经登基,也想自己的血脉传下去,所以……   沈云殊默然等皇帝感叹了一句,才道:“臣以为,是否请名医入京为皇后娘娘诊脉?”   皇帝微微一惊:“你是说,皇后也——”皇后无子,难道也是太后下的手?不,皇后当初也是有孕过的,小产之后他也查过,确系皇后忧心太过,以致未能保住这一胎,还损了自己身子。   “即使无事,请名医为娘娘调养亦是无妨。”沈云殊明白皇帝的心思,从他还是靖王的时候,他就是期盼着皇后能生下嫡子的,因此即使皇后小产后数年都无动静,他也没有再去立什么身份尊贵的侧妃。否则,梅若婉、袁胜兰等人,怕也等不到他登基之后选秀了。   皇帝沉吟:“皇后自己防范甚严,但……”防范,能防着被人做什么手脚,可是若用的御医不得力,身子调养不好也是有的。只是民间郎中入宫不是小事,断然瞒不过太后,到时……   “依臣看,不如就用那净凡一试。”这些天沈云殊把净凡从前做过的事都顺藤摸瓜地挖了出来,不想这道姑在妇人科上的医术还真是很不错呢。且真要说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倒也没有,顶多就是用那假孕丹骗过钱,又帮人做局罢了。但后者,那些有心买假孕丹以构陷于人的人才是主谋,净凡顶多算个帮凶。   “若她能对娘娘的凤体有所增益,陛下略恕她几分罪过也就是了。”净凡被抓后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会儿要跟她说替皇后诊治能获得宽大处理,怕不是要屁滚尿流地来奉承呢。且一个女子,入后宫也不打眼。再退一万步说,即使诊治不成,净凡也断不可能往外泄漏什么——要处置她,太简单了。   皇帝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若她真能治好皇后,朕就恕了她的罪。不过那袁胜莲……竟如此大胆!”更是个狠心的,拿着假孕丹来骗自己亲姐姐。   沈云殊也没料到袁胜莲会这么干,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两人也没多少姐妹之情。袁胜兰当初在娘家的时候根本没把袁胜莲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还相信这个妹妹会为她效力,这脑袋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了。   “不过,若非如此,只怕此时我们还不知晓太后的心思……”   皇帝沉吟了一下:“她今日又入宫了……”也不知还要对袁胜兰说些什么。景阳宫的人被皇后换过之后,固然插进去一些眼线,但袁胜兰也是更小心了。   沈云殊默然,不打算再对此事发表什么评论了。袁胜兰到底还是皇帝的嫔妃,袁胜莲对她下手,说起来其实也是对皇帝的不敬了。   “嫡庶有别啊……”皇帝又叹息了一声。袁胜莲之所以对袁胜兰如此不留情,与她受袁胜兰的欺负大有关系,皇帝又怎会不知道呢。这嫡庶之间,说是亲兄弟姊妹,可又有几个真能和睦相处的呢?就说他的后宫里,正侧之争,也是嫡庶之争的一种。   “你不肯纳妾,怕是早看清楚了吧?”皇帝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调侃地问沈云殊,“听说许氏快要生了,你有福气啊。”   沈云殊摸摸鼻子:“臣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未必只是运气。”皇帝又笑了笑,“这满朝之中,能说不纳妾的又有几个?其实,朕本来也颇为你有些抱不平,想着赏你几个人,或是给你做媒,纳一房贤惠妾室的。”   沈云殊连忙摆手:“臣跟许氏甚是和睦,实在不需别人了。”皇帝赏人,做媒,一方面是为他抱不平,另一方面,怕是也不想他和许家走得太近。不过,今日将净凡与袁胜莲之事和盘托出,皇帝大约可以放心了。   皇帝果然笑道:“看你与许氏这般情深,却又把许婕妤之事捅出来,许氏不会埋怨你么?”   沈云殊正色道:“许氏与臣说过,沈家只忠于陛下即可。”   “许氏真是如此说的?”皇帝扬了扬眉毛,“朕对她倒是越发的好奇了。”许家究竟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庶女来的?   沈云殊轻咳一声:“臣无半字虚言。”其实还有些事,他并没有告诉皇帝,譬如许碧会倭语,又比如是许碧假冒晚霞,将倭人骗入圈套。有些事情,沈家内部知道就行了,并不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许氏也是庶出……”皇帝感慨了一句,但也没有再说下去。不管许氏是因为当初在娘家被苛待而记恨也好,还是真的忠心也好,他不妨就相信沈云殊的话就是了:“遇事明白,是个好的,让你误打误撞碰着了,着实是你有福气。”   沈云殊嘿嘿一笑:“既然皇上也觉得臣妻明白,那臣妻的三品诰命……”   皇帝笑骂:“就你急!满朝堂的官员,朕没见着哪个为了妻子的诰命跑到朕面前来讨要的,偏你一次两次的,急什么呢?”   沈云殊叫屈:“臣如今升到从三品,臣妻还是五品宜人呢,臣怎能不急?”   皇帝哈哈大笑:“以前在边关的时候,看你对那些倾慕你的女子都不多看一眼,朕可真没看出你是个爱妻如命之人。”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平安进来了:“皇上,沈同知的家人在京卫指挥使司寻沈同知呢,说沈宜人——”   他话还没说完,沈云殊就跳了起来:“可是要生了?”王太医说了就是这几天,只可恨正赶上他忙的时候,都没法守在家里。   平安忙道:“初时来人是说沈宜人发动了,不过后来又来了一个,说是已经生了。”   沈云殊大吃一惊:“生了?”他早晨出来的时候许碧还没动静,这会儿才正午呢,就生了?该不会是平安听错了吧?想他是个内侍,必定也不懂生孩子的事的。   平安尴尬道:“确说是生了,还要恭喜沈同知喜得贵子呢。”他再是个宦官,听人传话总不会听错的。   皇帝顿时哈哈笑起来:“这也够快的!”   沈云殊顾不得皇帝的调侃,忙问:“许氏可好?”   平安暗暗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句:“说是母子平安。”   “多谢平安大监。”沈云殊随手在身上一摸,扯下一块玉玦来。平安笑嘻嘻地也就接了:“奴婢也沾一沾沈同知的喜气。”   沈云殊嘿嘿一笑:“同喜同喜。”转头就向皇帝道,“陛下,容臣告退,臣得回家看儿子去了。”   皇帝把手一摆:“急什么。这孩子的名字可取了?不如朕给他取一个?”   沈云殊其实早就取好了,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好几个呢,但皇帝说要赐名,谁能回绝,当然只有说尚未想好的了。   皇帝沉吟道:“这孩子生在秋日,秋主金。且虎父无犬子,想来将来也是能征善战的,就取名沈铮罢。”   沈云殊拱手一拜:“臣谢陛下赐名。”唉,其实他本来想给儿子取名叫沈元的,这下只好做个小名儿罢。   皇帝还不算完呢:“赏长命钱一对,玉玦一双,棉绸四匹,给孩子做小衣裳穿罢。”   沈云殊带着一堆东西归心似箭地出了宫,皇帝不禁摇头笑:“瞧瞧他,连拿东西的这点工夫都要等不及似的,哪里像个统兵的将军,简直就是只猴子。”   平安在旁笑道:“沈同知年纪也不小了,这喜得嫡长子,自是坐不住的。”   “是啊——嫡长子……”皇帝叹了口气,忽然问道,“那袁氏还在景阳宫?”   袁胜莲确实还在景阳宫,而且是关起门来与袁胜兰说话。   “你,你说的是真的?”袁胜兰脸色煞白,手背上青筋都迸了出来。   袁胜莲脸上还有两道红痕,是刚才袁胜兰斥她胡说八道的时候顺手打的。亏得她避得快,只被袁胜兰的指甲带了一下,若是这一下打实了,到出宫的时候可没法遮掩。   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袁胜莲心里暗骂,面上却微红着眼圈道:“姐姐若实在是不信,只当我没说过。”   袁胜兰嘴唇颤动,半晌才道:“你说!”   袁胜莲心里冷笑了一下,细声道:“那净凡道姑说的,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她既敢说这话,我怎么也要来跟姐姐说一声儿,免得姐姐三不知的着了别人的道儿,如何是好?”   “净凡呢?”袁胜兰咬着牙道,“你怎不带她进宫来当面与我说?”   “她如何敢了……”袁胜莲也没想到,净凡回了道观之后,那道观竟失火了,将她烧死在净室之中。这会儿她是没法把净凡带来了,就只能糊弄一下袁胜兰:“她与我说,说出这话来已是万死……姐姐怕是还不知道吧,那回给姐姐来诊过脉的老太医,才不几日就跌断了腿,告老回乡去了。这事儿听着没什么,可姐姐想想那时间……”   若是净凡当面来跟袁胜兰说,袁胜兰倒不一定信,可这会儿说净凡不敢来,袁胜兰倒觉得有几分可信了,再听袁胜莲提起此事,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只听说他告老了……”   的确,那时头一天太医来给她诊过脉,说是十日后再来,结果就换了一个。原先她并没往心上去,反正都是宁寿宫安排的太医,哪个敢不尽心呢?但现在想起来……   “可,可我确是有孕了,思酸作呕,不想饮食……”袁胜兰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根本没有怀孕。   “净凡说,有一种假孕之药……”袁胜莲细声道,“她说,若不是因为姐姐被下了药,前头吃的那些求子方也都是不错的方子,怎的就没动静呢?”   “可,可姑母——不,不可能!”袁胜兰还是不肯相信,“姑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袁胜莲心中一嗤,低低道:“太后,只怕早就是在骗咱们了……” 第156章 恨意   袁胜莲走了很久, 袁胜兰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耳朵里不停地回响着袁胜莲说的那些话。   从前一些她没想过的事儿, 现在全被袁胜莲翻了上来,最可怕的是,这样串起来一想,她竟觉得袁胜莲说的很有道理!   太后为何对自己的亲侄女那般冷淡?不过是不想袁胜蕊入宫做了牺牲品罢了。   所以太后才选了她。虽都是姓袁, 她却只是太后的族侄女。且父兄得力,择她入宫, 也能安抚父兄, 继续让他们为太后效力。   可谁知道,父亲和兄长们会被沈家暗害, 满门凋零。到了此时,太后对她再不必顾忌了, 所以设计令她假孕,就是想借她来扳倒皇后和贤妃!   可太后半点都没想过, 她心里是多盼望有个孩子。若是始终未能怀孕也就罢了,明明以为自己有孕, 却又失去, 或许这孕事是假的, 可剜在她心上的那把刀, 却是真的!   但, 但太后为何不让她有孕呢?   袁胜兰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上,袁胜莲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姐姐瞧瞧自己常用的东西,究竟有谁能下手?皇后娘娘自做了太子妃后, 几年都不曾有孕,若不是皇上选秀,怕是至今还没子嗣呢。”   “春剑!”袁胜兰突然出声,“把太后赏我的那黄芪红枣茶拿来。”   尽管她方才一直在反驳袁胜莲,可其实,她已经把自己常吃常用的东西都一一思考过了,最可疑的,就是太后给她的这黄芪红枣茶!因为只有这东西,她从未疑心,且时常饮用,每次快要喝完的时候,太后还会着人给她送。   可是!她守孝的那一年里,太后却没给她送这茶!   对了,的确是这样!袁胜兰紧紧握住了双手。那会儿她终日焦躁,只知道把眼睛盯着皇长子,生怕被皇后先抱养了去,竟没注意到,太后在那段时间里没给她送茶!因为那时候皇帝根本不会临幸她,当然也就不必用什么茶了。   可是,可是究竟为什么呢?袁胜兰的脑袋钝钝地转动。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在她刚进宫不久,就不许她生育?   袁胜莲的声音又在耳朵里响了起来:“太后既要用咱们家,又防着咱们家。若是姐姐生下皇子,母以子贵,这后宫以后只怕就是姐姐做主了,太后又能做什么呢?可若是姐姐没有亲生子,那即使抱养了一个,将来入主东宫,也都要借太后的力。那时候,姐姐便是身居高位,可一样得倚靠太后、听从太后的。”   “姐姐瞧吧,若是上回假孕之事做成,皇后与贤妃获罪,那后宫就是谁做主呢?姐姐无子,就只能做个昭仪,难道还能越过太后,管理后宫不成?”   袁胜兰不禁抱住了头。可是耳朵里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可若是许氏的儿子继位,对太后又有什么好处?”   “太后又何曾把皇上的儿子看在眼里,太后一心关切的只有敬亲王。除了敬亲王,无论谁能继位,在太后眼中怕都是一样的。这也就是太后为何不选自己亲侄女的缘故,毕竟若是袁胜蕊,太后未必狠得下心……”   “昭仪——”春剑拿了剩下的黄芪红枣茶来,一进殿就看见袁胜兰双手抱头,不由得唬了一跳,“娘娘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宣太医?”   “不,不必!”袁胜兰一听太医二字就觉得一阵恶心。景阳宫的太医都是太后指定的,当初她以为太后是在保护她,免得给皇后下手暗害的机会,可没想到——皇后的手没伸过来,却是太后这只手一直在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春剑,你说太后最疼的人是谁?”   春剑张了张嘴,正要说太后疼爱袁胜兰,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若是刚入宫时她说这话,无论是谁都要点头附和的,可到了这会儿,再做此回答就是自欺欺人了。何况,袁胜兰要的,怕也不是这个答案。   春剑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道:“敬亲王自小就是太后养大的,这眼看要出宫开府,日后不能再住在宫中,太后自然多疼爱他一些……”说完又连忙补充了一句,“除了敬亲王,太后娘娘在宫里的亲人就只剩下昭仪了。”既是仅剩的亲人,自然也是要亲近疼爱的。   袁胜兰从喉咙里呵呵了两声,干巴巴的:“是吗?”在宫里仅剩的亲人?可在宫外,袁太后还有承恩公一家子呢。听说那袁胜蕊在自己入宫之后不久就嫁了人,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而她呢?   “自然是的……”春剑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又连忙岔开话题,“娘娘要的黄芪红枣茶,奴婢已经沏来了。只剩这一点了,估摸着太后隔几天就会着人再送些来。”   “不是让你沏——”袁胜兰刚要发怒,转眼却又像戳破了的皮球一般沮丧了下去,“罢了,你下去罢。”   春剑莫名其妙,但巴不得不要在她眼前呆着。自袁胜莲走后,袁胜兰这样子看着就有些可怕,她宁愿躲得远一点。   殿内又没了人。那些伺候的宫人内侍早都躲得远远的,殿内静得像个坟墓一般,袁胜兰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杯茶放在那里,从冒着热气到渐渐凉下去,变成一杯暗红色的东西,还飘出一点儿略带甜腻的香气,就像冷掉的猪油似的,粘在袁胜兰的鼻腔里。   袁胜兰定定地看了一会,另用一个小杯子倒出了一点茶水。她必须最后验证一下袁胜莲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谁害她,她就要谁付出代价……   沈云殊虽多少能猜到袁胜莲会对袁胜兰说什么,但他此刻却无心去想,而是一路狂奔回了沈府。   “大哥回来了。”沈云婷已经从许家回来,一见沈云殊就笑,“嫂嫂和小侄儿在屋里,都在睡呢。”   沈云殊放轻脚步走进去。屋里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与汗气混合的味道,但他却像是丝毫都没有闻到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   许碧睡得正沉。虽说路姨娘拿热手巾给她擦过脸,但头发还散着,脸色仍有些苍白。沈云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绺散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理顺,才低头去看枕边的小小襁褓。   大红色的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皱脸儿来。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微肿的眼皮紧闭着,实在不能说漂亮,但看在沈云殊眼里却只觉得可爱。这么点儿的一个孩子,好像他两只手就能捧得过来,居然是他的儿子,延续了他的骨血的儿子!   小孩子当然不知道父亲正满眼热切地看着他,只管呼呼大睡,偶尔动一动小嘴。沈云殊看得手痒,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在那小脸上戳了一下。   他自觉已经下手很轻,甚至根本就没敢用劲儿,谁知就戳了这么一下,襁褓里裹着的小东西扁了扁嘴,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许碧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就看见沈云殊站在床前,一脸做了坏事被抓包的表情,而耳朵边上是小孩子呜哇呜哇的声音,哭得理直气壮。   “这是怎么了?”许碧哭笑不得,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哎哟——”路姨娘在沈云殊进屋的时候就识趣地守在了外头,结果却听见孩子大哭起来,连忙赶进来,“怎的哭了?”   沈云殊干咳一声:“就——摸了他一下……”他没敢说是戳了一下,无奈小孩子脸上已经有了一小块红痕,想藏都藏不住。   “姑爷——”路姨娘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许碧生了孩子之后,坚持要自己给孩子喂一回奶,这刚刚折腾着喂饱了孩子,母子两个一起睡下,结果就被沈云殊折腾醒了。   “好了好了。”许碧笑着拍拍那闭着眼睛干嚎的小家伙,“这是爹,摸你一下怎么了,就哭成这样。”   “孩子脸嫩得很呢……”路姨娘忍不住念叨了两句,“姑爷千万小心些。”   沈云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知道了。”   路姨娘也是见好就收:“这会儿赶回来,怕是还没用午饭罢?我这就叫人去传饭。姑爷也换换衣裳,再来抱孩子。”   沈云殊飞速地换了衣裳洗漱一下,再过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不哭了,在母亲怀里又睡了过去。许碧倚着床头坐着,看沈云殊逡巡着进来便笑着招手:“来看看咱们儿子。”   沈云殊坐到床边,先握住了许碧的手:“你辛苦了。”虽然路姨娘说许碧生得很顺,但就从屋子里残存的血腥气,也知道分娩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   “孩子生下来,就觉得都值了。”许碧微微一笑,轻轻摸摸小家伙脑袋上那一层软毛,“其实也还好,产婆都说,头胎少有这样顺利的。”这跟她一直坚持锻炼大有关系。当然,王太医照顾得也很好。当初苏阮生小公主的时候,也挺顺利的。   “对了!”沈云殊猛地想了起来,“皇上给咱们儿子赐了名,还赏了东西。”   关于赐名这事儿,许碧也觉得好生无语。荣耀是挺荣耀的吧,可这做爹娘的乐趣都被剥夺了一块儿去呢。不过好在皇帝赐的名字还不错,沈铮,念起来挺顺口,意思也不错,只不过……谁规定将来沈铮不能学文呢?   “他是长子,当然要继承我了。”沈云殊倒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拿出那对玉玦来,“玦者,决断也,将来他也要领军护边,临事决断。”   眼看他就一副打算现在就给孩子制定军事训练计划的模样,许碧赶紧把话岔开:“名字是挺好的,就是可惜你原来拟好的那些不能用了。”长子名铮,那后面再生儿子也差不多是依着这个字往下排了。   沈云殊也很遗憾:“我想了,不如小名就叫元哥儿。”也别让他白费了一番心思啊,那可是花了好几个月起的名字。   “这倒不错。”许碧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元哥儿,听见没有,你爹给你起名儿了。”   元哥儿听没听见不知道,但人家很明显地把小眉头一皱,一脸不高兴被打扰的样子。沈云殊忍不住笑:“这小子脾气还真大。”   路姨娘在外屋看着丫鬟们摆好了饭菜,刚端了碗鸡丝面进来,就看见这夫妻两个又在打扰孩子睡觉,不由得叹道:“我的姑奶奶,这么点儿的孩子就是要睡的,你惹得他睡不好,等下就要哭起来。何况这睡不多久就要起来喂奶,你不趁着这会儿也赶紧歇着,等他不想睡了,你想睡都没得睡。”   虽然这话说的是许碧,但刚刚吵醒元哥儿的可是沈云殊,这显然就是说给沈云殊听的呢。沈云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先去吃饭,你歇着吧。”   路姨娘看着他出去了,才把面递给许碧,轻手轻脚地把元哥儿抱到一边的摇车里去,小声道:“乳娘都找来了,我瞧着人也不错,你偏要自己累着。这月子里若是坐不好,可是对身子有损。”   许碧抿嘴一笑:“我晓得,平日里自然还要乳娘帮着的。只不过太医与我说过,孩子若吃亲娘的奶水,对身子也好。”   “这就好。”路姨娘这才放了心,“姑奶奶自是比我懂得多。只是这月子千万要坐好,等养好了身子,再给姑爷多生几个。”   许碧忍不住好笑:“元哥儿这才落地呢,姨娘就惦记着下一个了?”   路姨娘眉开眼笑:“这孩子哪有嫌多的。再说姑爷身边也没别人,你可不要多给他生几个吗?”   她也是这几天来了沈家预备许碧生产才发现,沈云殊不但是没妾室,甚至连通房丫鬟都没一个。知雨还私下里跟她说,许碧有孕这些日子,沈云殊还是歇着她房里的,连前头的书房都没住几天。   当初许夫人拿许碧去代嫁的时候,路姨娘哪里想得到还会有今天呢?如今许碧又一举得男,路姨娘简直高兴得想哭,已经在畅想许碧日后生了再生,儿女环绕膝下的场景了。   “看咱们小少爷生得多好,皇上还给赐了名儿……”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还不紧着多生两个,万一皇上再给赐个名呢?   许碧哭笑不得:“姨娘今儿也累了,我也没什么事,有丫头们呢,姨娘也去歇歇。”   “丫头们哪儿行,她们又没生过。”路姨娘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产房里也紧张得快哭的模样了,“你只管歇着,姨娘没事。”   许碧刚才醒的时候精神是还不错,但现在兴奋劲儿过了也觉得困倦,吃了一小碗鸡丝面就睡下,路姨娘看着她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问外间的丫鬟:“姑爷呢?”   守在外屋的是芸草,抿嘴笑道:“大爷还有事,先去书房了,说一会儿就回来。临走还跟奴婢说,姨娘今儿受累了,叫奴婢好生伺候姨娘。”   路姨娘笑道:“好丫头,你好生伺候你家大奶奶就行了,我那里有竹青呢。你好生守着,听见动静就去叫我。”   路姨娘满心欢喜地出了院子,迎面便撞上了香姨娘。   “香姨娘这是——”路姨娘停下脚步。说起来大家都是妾室,香姨娘是沈家的妾,还有个女儿,路姨娘原该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她也听知晴说了香姨娘当初闹出的那些个事,尤其是对许碧多有埋怨,心里自然就不痛快起来,停下脚步客气地笑了一下,“若是有事找我们姑奶奶,这怕是……”   路姨娘觉得自己都能猜到香姨娘是要做什么。听知晴说,香姨娘若是来许碧这院子,无非就是为了沈云婷。可今儿许碧刚刚生产呢,香姨娘再来,可就太不识相了。   香姨娘脚步本来有些踌躇,被路姨娘这么一问,更是停了下来,勉强笑了一下:“这时候我如何敢打扰大奶奶呢,不过是顺脚走到这边罢了。”   路姨娘并不信她这话,不过只要香姨娘别在这时候去打扰许碧就行了。反正许碧坐月子这段时间她都要留在沈家,任谁想去打扰都不行。   香姨娘扶着百灵的手回了自己院子,关上门,百灵才道:“姨娘,这怎么办?”谁知道今天大奶奶就生了呢。这一生孩子,怕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香姨娘沉吟了一下:“那我就去见见,看承恩侯府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百灵吓了一跳:“不,不跟大奶奶说吗?”   香姨娘叹道:“大奶奶这刚生了呢,还怎么说?这月子里正要好生养着,哪还能再操心?”   百灵犹豫着,偷眼看了一下香姨娘的神色,没敢说话。   香姨娘看得清清楚楚的,苦笑道:“你这是怕我又犯糊涂?”   百灵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以前她总觉得香姨娘做的事都是对的,就是那回破坏沈云婷与梅若明的亲事,她也觉得香姨娘想得对。可是打从那事儿之后,沈云婷的亲事到现在都难办得很,而沈夫人显然是打算弄个差不多的就把沈云婷打发了。   到这会儿,百灵才发现当初香姨娘办的事儿错得有多离谱。她还真是有点怕香姨娘再做什么,毕竟承恩侯夫人递过来的消息实在是很诱人,尤其在沈夫人已经对沈云婷的亲事很不耐烦的情况下。   偏偏大奶奶今儿生了……百灵发愁地想,承恩侯夫人可真会捡时候来递消息,就怕姨娘等不得了……   “奴婢是觉得,那承恩侯夫人——若真是要给姑娘提亲,何不跟夫人说?不然跟大奶奶提也行,为何——”哪有跟一个姨娘提亲事的呢?香姨娘跟着出门都得扮成下人,再怎么也轮不到她跟承恩侯夫人说话呢。   再说了,承恩侯夫人这是知道香姨娘上回跟着沈云婷去了承恩侯府?可若是没事儿,谁会注意别人家的下人呢?更何况,香姨娘也没跟承恩侯夫人照过面,承恩侯夫人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反正,百灵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再说,承恩侯夫人的女儿,那位梅贤妃,那会儿在宫里不是还难为大奶奶来着么?   “你说的是。”香姨娘倒是笑了一笑,露出欣慰之色,“百灵也长大了。”   “姨娘——”百灵无奈地道,“奴婢懂得什么,只是觉得这事儿不合规矩。”   “是啊。”香姨娘怅然地一笑,“就是不合规矩,所以必定有鬼。你放心,我都明白。”   她这半辈子,口口声声讲的就是规矩,可是到最后,自己却是做了几件不合规矩的事儿。结果,别人没事,却把她的亲生女儿害惨了。   “你放心吧,这回,我断不会再糊涂了。我只是想听听承恩侯夫人到底想做什么,弄明白了,再跟大奶奶说。”现在她已经看清楚了,沈云婷只能靠许碧,若是这时候她还想绕开许碧自己做点什么,恐怕沈云婷就真的要被毁了。   “当初,都是我糊涂啊……”梅若明如今被皇帝亲授了官,比谁也不差了,而沈云婷……最让她后悔的,是沈云婷竟似真的对梅若明倾心,并不是她当初想的那样,是为了不让沈云殊为难,才弃梅若坚而选了梅若明……   看看女儿现在终日里淡淡的神色,香姨娘就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在油里煎一般。若是时光能倒流,她绝不会再那么做了。   可是时光终究是不会倒流的。如今她不但得罪了许碧,就连沈云殊也对她冷淡了许多,若不是当初她真的疼爱照顾过沈云殊几年,只怕沈大将军早就要处置她了。   眼下,或许就是最后一个机会。   百灵说得对,承恩侯夫人绕过沈夫人和许碧,把消息递到她这里来,必定是有所图谋的。不管这图谋究竟是什么,如果她能打听清楚了再告知许碧,或许就是一份功劳呢。   机会或许只此一次,这一次,她断不能再犯糊涂了! 第157章 思量   沈指挥同知嫡长子的满月宴, 办得也十分热闹。   谁不知道沈指挥同知最近春风得意呢?哦,确切点说, 沈同知自进了京城之后都挺得意的,先是在年下大比里露脸,然后承办武举事,之后指挥使又告老, 腾出一个指挥同知的位子,他这个外来户就借着大比的风光硬是把原京卫指挥使司里的人挤下去, 占了这个窝儿。   他这一路升官看得人好生眼红, 偏偏皇帝信任他,还对外宣扬什么筹建海港的主意都是他妻子提出来的。这都说的是什么啊?一个妇道人家, 她懂什么招商引资?   沈家为了扬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谁不知道他家在上元灯节的时候救了大理寺少卿的族兄, 那人是个大商人,这什么招商的主意显然是那陆商人想出来的, 结果就这么被厚颜无耻地安到了沈家人头上!他咋不说就是他想出来的呢?那不更显得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吗?   最可恶的是,皇帝真信了!这不, 借着他嫡长子的满月, 他妻子的封诰也下来了。原本还是五品宜人, 现在已经一跃成为三品的淑人了, 教京城里多少人家的女眷看红了眼呢?   封诰这事儿, 原本是批量办理的,只有少数人,或立有大功, 或得皇帝吩咐,才能破格单办。许氏从前那个宜人,原本皇帝是有意单办的,硬被礼部拖了些时候,跟另外一些符合条件的官家女眷一起办理的。如今这个淑人,却是皇帝特意提出,礼部官员们也只好赶在沈家办满月宴的时候,将一应事务准备完全,把诰命文书与诰命服送去了沈家。   单这一条,就已经看得出沈云殊的帝宠,就已经足够叫人眼红了。   要说从前,虽然沈云殊春风得意,但他毕竟还有一条不足——没子嗣!这男人没儿子,还能算个男人吗?君不见就如今上,登基之时尚无子嗣,朝中群臣也甚为忧虑,怕江山不稳呢。   而沈云殊年纪也不小了,成亲两三年,还是没见有个一儿半女的。不少眼红的人在背后说小话,疑心他“不行”呢……   这下可好了,沈云殊一举得男,连最后一个招人攻击的地方都没了,怎不教人郁闷得不行?   但是再郁闷,该来道贺,还得来道贺。   “大奶奶,就穿这诰命服见客吧。”琉璃捧着那套绣蹙金孔雀纹的淑人服,激动得小脸通红。哎哟,皇上特意叫人在今天颁下旨意,这是多大的脸面呢!跟着这样的主子,琉璃深觉前途简直光明得不行。   许碧也觉得这淑人服做得确实精致富丽,但若穿这个,头上也一样得插戴完整,否则就不像样子。可是看看那配套的首饰吧——就是常服,头上也得戴冠,有珠翠孔雀三只,金孔雀两只,都是口衔珠结。这可都是十足十的赤金、真正的珠子宝石,好看当然是非常好看的,可那份量,也真是脑袋上不好承受之重啊。幸好这东西穿戴的场合不多,否则要是经常穿戴,还不把头发扯出斑秃来!   “罢了,今日是元哥儿满月,又不是我受封的吉日,何必如此招摇。”皇帝特意命人在这时候来颁旨,就已经是给她长脸了,已经来的客人固然都是亲眼目睹,还没有到的客人一会儿也能知道消息,她又何必再穿戴上了去招摇呢。   “别抢了我们元哥儿的风头,对不对?”许碧低头在儿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要说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元哥儿刚出生的时候跟个红皮小猴子一样,就是亲娘,许碧也不好昧着良心说一声好看。可到了满月,这小子已经白白嫩嫩的,小脸跟个发面包子似的,腮帮都鼓了出来。   而且他最近醒着的时候多了,时常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处看。虽然许碧知道这个时候的婴儿视力还没发育完全,其实并不能看得多远,可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都要被他看化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把他抱在怀里,随时随地地亲亲摸摸。   不过这小子脾气挺大的。要是他想睡觉的时候,不管谁都不能碰他,一碰就一准儿开始号啕。而且他根本没有眼泪,就是扯开嗓子干嚎,中气十足,震耳欲聋。就是沈云殊,逗弄了两次之后也丢盔弃甲,退避三舍。   好在他要是睡饱了,那就摇身一变成了小天使,跟闹腾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这会儿他吃饱喝足又拉过尿过,正精神着,许碧一亲他,他就把小嘴一咧,露出个疑似微笑的表情来。   “瞧咱们哥儿,笑了笑了。”每逢这时候,几个丫鬟就跟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大呼小叫,围而观之。   她们这么一围观,元哥儿的嘴就咧得更开了。许碧怀疑是因为这几个丫鬟身上穿的不是檀色褙子就是翠色的,红红绿绿,他最喜欢了。   “谁笑了?”沈云殊精神抖擞地从外头进来,一听几个丫鬟的话就笑了,“元哥儿来,给爹抱抱。爹带你到前头去见见人。”   “见什么人哪?”许碧立刻拦着,“孩子还小呢,不能带出去吹风。”再说前头来的那些客人,说实在的许碧也不放心。   沈云殊笑了起来,把元哥儿抱在怀里:“是卓叔来了。还有沈四沈五他们。”那些登门的客人,有不少都是怀着各种心思来的,他怎么可能把宝贝儿子就这么抱出去。倒是沈卓等人,赶过来就为了看看小少爷,那是要让他们见见的。   “原来是卓叔来了。”许碧这才放心,“那你抱去吧,仔细些别惹他哭了,这嗓门实在太大,我这耳朵都受不了了。也别在前头呆得太久,到底天凉呢。再说,后头这些女眷也都等着看他。”   其实满月宴,孩子基本就是在后院女眷们面前亮亮相,被夸赞一番然后收点诸如长命锁啦小镯子啦之类的礼物,就可以被抱下去了。   沈家的满月宴,其过程也是一样的。不过元哥儿表现很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哭一声,谁逗他,他都很给面子地咧咧嘴,把一屋子中青年妇女勾得五迷三道的,顾不得跟沈家是否当真和睦,都想抱一抱。   “林太太,快叫你媳妇儿也抱一抱。”有人就笑着招呼,“这可是沾喜气的。”时下习俗,成亲后尚未有身孕的妇人,抱一抱别家的男孩儿,便易有身孕。   林太太有几分拘谨地笑了笑,拿出一对儿赤金铃铛来,在元哥儿眼前晃了晃。   上次苏阮被御史弹劾,她险些被林老爷休回娘家,还是因为皇帝那边替苏阮圆了场,说此事纯属下人想要仗势欺人,林苏两家原是愿结婚姻云云。   既然有了这话,那她若是被休回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了?故而林老爷到底还是把已经写好的休书收了回去。   但休书虽收回去了,却不代表她就没事了。如今她是独居一院,茹素食斋,林老爷十天半月的也不过来一趟,其实就是在家中修行了。而且那休书林老爷也并没毁掉,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拿出来……   因着这个,林太太的日子颇不好过。就是今日来沈家,她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沈家也顾着苏阮的脸面,才没把林苏两家拒之门外——既然皇帝说这两家原是自愿结为姻亲,那总要对外有个样子才好——至于说上去抱沈家的长房长孙,还是别觉得自己有这么大脸才好。   只是跟着她来的苏盈却并不这么想。   要说苏盈对林捷,原也是有些属意的。毕竟林捷生得年少英俊,读书也不错。只是他春闱落第,却让苏盈大失所望,原想着另择良婿,结果林太太胆大包天,竟假借苏阮之名,拿着个宫里赏的玉佩硬压着结成了这门亲。   及到后头御史弹劾,苏家也是傻了眼。待要成亲,咽不下这口气;待要悔婚,虽不是苏盈的错,但闹过这么一回,怕是后头的亲事也要受影响了。   苏家这里左右为难的时候,皇帝那边发了话,将此事按了下来,苏家也只得就坡下驴,到底是结了亲。   苏盈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嫁到林家,正经婆婆林太太已成了在家居士,家中一概事务都交由了她做主。加上丈夫又对自己颇为宠爱,日子过得也算顺心,唯一遗憾的就是林捷不过一举人,林老爷这个行人司的小官儿也当得不怎么如意,距离她所想的嫁入高门实在是差太远了。   不过,后年就又是春闱了,苏盈对林捷还是颇有信心的。只是纵然中了进士,这要走仕途还是得有人扶持才行。林老爷那是不用说了,就是苏老爷,这些年也止步于一个闲职的员外郎,显然都给不了林捷什么帮助。   苏盈可不甘心到时候林捷就外放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从一个小小县令开始慢慢地磨,也不知多久能被提拔。既是婆家娘家都靠不住,那只得再找靠山了。看来看去,也就是沈家合适!   当然,沈家并不好巴结,可沈大奶奶跟自己那位长姐交情甚好,这总是个机会。故而今日苏盈过来,是实实地用心预备了一份礼,决心要跟沈家走动起来的。   这会儿听了有人说叫她去抱元哥儿,苏盈简直巴不得这一句,连忙借势凑过去,一脸羞涩地伸手去逗元哥儿。   她自然听得出来,说那话的人是有些不怀好意,有意臊她们呢。不过没关系,她自有计划——这个月癸水没来,她心里已经有数了,若是今儿抱了沈家的哥儿,回头就传出有了身孕,岂不是人人都要说沈家这哥儿带福气?而她也能趁机再谢一谢沈家,这便有了来往的借口了不是?   当然,她也不敢真的就那么拿大,伸手就要抱,不过是在边上挨一挨,做个势罢了。沈家既肯请她们来赴这满月宴,只要她不过分,沈家应该还是会给她这个面子的。   许碧冷眼看了一下刚才那说话的妇人,示意乳娘抱着元哥儿往苏盈怀里放一放。苏阮亏得是生了个公主,若是生个皇子,只怕被御史弹劾的风波就是皇帝都未必能压得下来。沈云殊说得对,只有皇后生下嫡子,后宫才能平稳,只是,不知道净凡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一天的喧闹过去,沈家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奶奶,忙了一天了快歇歇吧,别熬眼了。”知雨端着一碗汤进来,看见许碧在做一件小衣裳,不由得出言拦阻,“这些有奴婢们呢,琅玕的手艺,大奶奶不是也很喜欢么。”   “总得让我找点事做做吧。”许碧放下那件缝了一半的小肚兜,“再说这个做起来也简单。”   她坐这个月子,以路姨娘为首的一干人等简直是严格执行各项规定,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看管,什么不能吹风不能洗澡不能看书这都是轻的,连说话都不让她大声,说是怕耗了元气,损了嗓子。   好容易坐完这个月子,许碧简直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别看今天招待了这么些女眷,就是再叫她招待一回,她也没问题!   再说了,自己的孩子,身上的衣裳也不能都叫别人做,就算她针线远不如琅玕,做个肚兜总是可以的。   “大爷呢?”   知雨抿嘴笑:“大爷送走了客人,又跟沈管事他们喝酒呢。大爷今儿高兴呢。不过大奶奶放心,我都跟九炼说了,叫他提醒着大爷,可不能喝多了,哥儿怕酒气的。”   许碧不禁也笑了:“若是大爷喝多了回来,就是九炼失职,打他板子!”不单沈云殊高兴,沈卓等人也高兴。虽然说起来沈云安的儿子珍哥儿才是沈家的长孙,但对沈卓等人来说,沈云殊既是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又继承了沈大将军的志向,元哥儿这是长房长孙,自是珍哥儿比不了的。   打板子这话,如今已经快成了沈家众人的口头语了,许碧这样一说,顿时引起一阵笑声。正笑着,芸草在门口探了个头,脸上神色有些严肃,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许碧收了笑容,摆手把人打发出去,才问,“出什么事了?”   芸草犹豫一下,小声道:“奴婢今儿瞧见,香姨娘跟承恩侯夫人身边的丫鬟说了好久的话。”   许碧微微一怔:“香姨娘?”今天这个日子,香姨娘自是不能露面的。   “是。”芸草肯定地道,“奴婢裙子上被泼了点茶,回房换衣裳的时候看见香姨娘跟人在树底下说话,等奴婢衣裳换完了回来,两人还在说。奴婢瞧着那人眼生,不是咱们家的人,方才送客人的时候就叫人仔细瞧了瞧,那人跟着承恩侯夫人家的马车走了。”   本来今天这样好日子,不该说些烦心事给大奶奶添堵的,可香姨娘是有前科的,跟承恩侯府的下人说了那么久的话,实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大奶奶,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百灵叫过来——”香姨娘的事儿,百灵一定知道。   许碧却慢慢摇了摇头。香姨娘跟承恩侯府的下人说话,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就算两人说上一天,又能算是什么证据呢?你要怎么问?百灵完全可以说,两人只是闲聊而已,闲聊又不是罪。   “香姨娘这些日子可有单独出去?”其实这个都不用问,香姨娘平日里除了跟着沈云婷,从没自己出过门,连百灵都是一样。   果然芸草摇头道:“除了跟着大姑娘,姨娘哪里也没去过。”   许碧沉吟着往后一靠:“既然这样,先不要管。你只着人盯好了,若是香姨娘院子里有人出去,你再来报。”   “是。”芸草应了一声,又有些不放心,“要不,奴婢悄悄去与宝镜说说?”跟宝镜说,就等于跟沈云婷说了,沈云婷自是会盯着香姨娘。   许碧叹道:“大姑娘那里,就不要让她心烦了。毕竟这会儿不过是闲聊几句,还不知究竟是不是。若是有了什么证据,那自是要告诉大姑娘的。”   芸草答应着出去了,许碧皱着眉头往窗外看了看,香姨娘这是又要犯糊涂?若是她再犯糊涂,沈云婷可就真的尴尬了。   香姨娘这会儿正在房里坐着发呆。承恩侯府那丫鬟的话还在她耳朵里回响:“……其实,夫人觉得若明公子跟府上大姑娘,委实是极合适的……若明公子虽无心仕途,可皇上青眼有加,姨娘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啊,这些日子跟着沈云婷出去,她已经有意无意地听到好几个人议论了,说梅若明这部书已经编了小半,皇帝看后十分满意,等这部书编完,估计人就留在翰林院了。原先皇帝授的官只是为了编书时出入各处方便,但等书编完了,皇帝大约就会给梅若明授实官了。后年就是春闱,皇帝若有用梅若明之意,只消让他去春闱下个场就行了,以梅若明的学问,再加上皇帝的青眼,想不中都难云云。   香姨娘每听一回这样的话,就觉得如万针攒体,后悔不迭。其实她来京城之后,也曾经想过去求许碧出面,再提梅沈两家的亲事,只是她也晓得沈云婷的脾气,若是向许碧提了这样的要求,沈云婷先要与她翻脸的,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可是现在,承恩侯府却开口了,说能“玉成此事”。   他们能吗?香姨娘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心里一阵焦躁。梅若明姓梅,承恩侯府也姓梅,且还有宫里的皇后和贤妃,若是承恩侯夫人出面做媒,别说梅若明,便是门第再好的亲事,说不定也……   确实,那丫鬟也说了:“若是姨娘觉得再与若明公子谈论婚嫁之事有些不妥,我们夫人也可以为大姑娘另寻高门。说起来,大姑娘只是出身上略吃了点亏,真论人才,并不比二姑娘差……”   香姨娘一直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沈云婷是庶出,可论相貌论才华论脾性,哪一点又比沈云娇差呢?凭什么沈云娇就能有好亲事,而沈云婷却只能被随意嫁出去?   沈云娇的那份儿心思,香姨娘也看得一清二楚,不就是肖想着梅若辰么?可是一家子姐妹两个没有嫁兄弟两个的道理,若是沈云婷能嫁了梅若明,那沈云娇的一片痴心,就成了痴心妄想,倒也让人觉得着实痛快啊!   但,但梅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香姨娘心里热腾腾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俗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香姨娘绝不相信承恩侯府真就是因为“不想眼看着一桩好姻缘错过”就发这善心,倒是那丫鬟说“沈大将军镇守边关,报国安民,我家侯爷素来景仰”这话,多少还有几分真实。   当然,与其说承恩侯府是“景仰”沈大将军,倒不如说是沈家功高宠重,承恩侯府有意结交呢。   但若真是有意结交沈家,为何之前梅贤妃又要在宫中推祸给许碧呢?难道说,承恩侯府只想结交沈家,却并不想结交许碧?   这念头在香姨娘心里一闪,竟令她豁然开朗——是了,许碧,那可是许婕妤的妹妹,梅皇后也好,梅贤妃也好,承恩侯府也好,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所以,承恩侯府的意思,难道是怕沈家为许婕妤所用吗?倒也难怪,有许碧在这里,这份血缘姻亲却是斩不断的。   不!香姨娘猛地一惊,几乎要站起来。血缘斩不断,但姻亲却是斩得断的!许碧永远都是许婕妤的妹妹,可沈家,却未必永远都要做许家的姻亲。只要,只要许碧不再是沈家妇,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香姨娘几乎能肯定了,如果她愿意让承恩侯府给沈云婷寻亲事,那么承恩侯府的条件,大概就是沈家休弃许碧吧?   但这可能吗?许碧刚生了嫡长子,无缘无故,沈家又岂会休弃她,到时候元哥儿怎么办呢?   但是,如果承恩侯府真有办法呢?又或者,她先答应下来,只要沈云婷的亲事定了,那……   香姨娘紧握两手,双眼呆呆地看着窗户,陷入了沉思…… 第158章 法事   元哥儿的满月过后, 时间似乎就是一晃,就到了年下。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五年了, 西北还算平静,东南也大致靖平,又开始筹建海港,看起来颇有些欣欣向荣的景象。尤其皇帝后宫已经有了两子一女, 无嗣的担忧也已解除,这个年, 朝廷上下都觉得应该过得很不错。   当然, 不和谐的音符总是有的,比如说, 腊月初的时候,从杭州押了一批人回来, 户部范主事俨然在列。   “说他们奉旨去勘察海港建地,却私下收受商人贿赂, 尤其那个姓范的,因他的妹夫——就是当初那个郑镇抚——在本地卫所为官, 嫌商人们给他上贡的不如主事的人多, 还仗势索要。”   九炼说得眉飞色舞:“早就料到这小子手不干净, 就是没想到他胆子居然真不小, 收受贿赂还嫌少, 居然还向商人强索。这回这些被押回京受审的官员里,以他的罪名最重!估摸着,丢官去职都是轻的, 若是把从前那些事都翻出来,说不定还得抄家流放呢。”   当然,已经被贬为千户的郑镇抚也别想跑,他虽然没有直接索要贿赂,但却派了手下的兵丁出去,否则范主事也不会索贿索得这么顺利。所以这次他也一样被召回了京城,也许罪没有那么重,但贬职是最起码的。   到这会儿,九炼才觉得出了口气。那范太太当初在白云观里大放厥词地说什么来着?那么喜欢传别人家的阴私之事,今儿,也叫她家的事被人好生说说吧。   许碧拍着元哥儿,听了这消息不禁一笑:“你别是叫人一直盯着姓范的吧?”   九炼嘿嘿一笑:“自然是要盯着的。不过,咱们可没教唆他去干什么,这都是他自己动了贪心。”天地良心,沈家不过是给他制造了一点机会,姓范的就自己作了死,他不过是请沈八盯着姓范的,把他的动向都记了下来,充做一点证据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海港筹建之事,姓范的手脚也很不干净。只不过从前他在户部是个小官儿,手也伸不长,就是有好处也轮不到他多拿,想必也是憋得不轻。如今这一有机会就露出了真面目,只可惜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   “该!”知雨十分解气,“你这事儿干得好!”   九炼难得听她一句夸奖,简直受宠若惊:“姐姐过奖了,不打我板子就行。”   许碧都忍不住笑起来,知雨脸上顿时红起来,啐了一口道:“我看你就是欠打板子呢!”   满屋笑声,正在炕上努力翻身的元哥儿被惊动了,侧着小脑袋看向众人,啊啊地叫了两声。   九炼连忙收了笑,拿出个精致的风车来:“今儿在外头看见这个做得还算有趣,拿来孝敬哥儿。”   知雨不客气地损他道:“可真会想。竟弄个风车来。这屋子里头哪儿有风,叫哥儿瞧什么呢?”   许碧大笑,把风车接过来吹了口气:“这不是也能玩么。九炼一片心意,你就别挤兑他了。他这辛辛苦苦的跑一趟,敢情没功劳,只剩下打板子了。”   这风车做得确实精致,虽然用料也不过就是竹片彩纸,但比别的风车颇有些不同——扇叶十二片,每片上头都绘着一匹马,动作且略有不同,一飞转起来,就变成了一匹扬蹄飞奔的健马,竟还是个简单的动画片呢。   而且这匹马画得相当不错,笔力雄健,栩栩如生,果然民间自有高手呢。   元哥儿就是属马的,九炼买这风车也真是用心思了。虽然元哥儿还根本不认得什么马啊驴的,但这样颜色鲜艳的东西他最喜欢了,当即就伸出小手来要抓。   许碧笑着把风车插在炕边上:“不能给你,给你几下就扯碎了。”这小子现在什么都想抓一下,抓到手里就用力拉扯,那小胖手居然还挺有劲儿,有时候许碧被他拉住头发,都扯得头皮生疼。   元哥儿很不满意那个会动的东西离自己那么远。他仰躺着伸出小手,却发现够不着,于是果断又开始翻身。   俗话说,三翻六坐八爬。至少这“三翻”,元哥儿执行得很到位,他现在已经满了三个月,再也不肯老老实实被裹在襁褓里了。不管乳-娘将他包得多仔细,用不了一刻钟他的小手就要伸出来,小脚也在包被里乱蹬。如果包得太紧伸展不开,他就要扯开嗓子干嚎了。   要说元哥儿的嗓门,那绝对叫一个宏亮。据说有天他在屋里哭,外头沈卓隔着墙都听见了,还夸奖说这哭得叫一个豪气。听见这评价的时候,许碧都恨不得把元哥儿塞给沈卓养几天,叫他知道知道说风凉话是什么滋味儿!   豪气是豪气,魔音穿耳也是绝对够受的!   不过,好在随着他力气越来越大,哭的次数倒是少了。一般都是他吭吭哧哧自己奋斗老半天,发现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开嚎。   比如现在吧,他发现那个会转的东西离他太远,他也不哭,就自己努力试图翻身,也不知道是不是本能告诉他,如果翻个身,他就能离那个东西更近一点。   已经进了腊月,虽然屋里有地龙,但因为怕烧起来太干小孩子受不了,所以也不敢烧得太热,自然元哥儿身上穿的衣裳就不少。大红的小棉袄一裹,让他看起来像个喜庆的团子。而这个团子挥舞着四肢像个朝天乌龟似的乱扒,却总是在成功的边缘被胖屁股坠回来的场面,实在是有够搞笑。   反正许碧是毫不客气地笑得前仰后合的。这小子平常闹起脾气来的时候可是十分可恨,这会儿不好好嘲笑他,更待何时呢?   元哥儿再次努力,然而身子都翻到了一半了,最终还是咕咚一声重新躺平,呼呼地喘气。知雨都看不下去了,有些嗔怪地道:“大奶奶,您就这么看着呀。”还笑呢。   许碧笑得直抹眼泪:“让他翻呗,这会儿折腾累了,也好睡觉。”这小子精力比同龄的孩子要充沛,有时候哄他睡觉也不容易。   “大奶奶——”芸草从外头溜了进来,一边搓着手一边道,“香姨娘叫人过来,说明儿想去白云观,给连氏夫人做场法事。”   “白云观?”许碧微微扬眉,“白云观现在可是名气不小啊。”   的确,从初夏时那场还愿法事开始,白云观可谓是人气暴涨。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有些百姓前去求签问卜,求符驱邪之类,后来承恩侯府花会之后,一个丫鬟突然发起疯来,在园中轻歌曼舞,哭哭笑笑,口中说的净是些前朝旧事。   因这丫鬟从前伺候过承恩侯,虽没个名份,但为人素来本份,承恩侯夫人也喜欢她,请了好些有名的郎中去给这丫鬟诊治,却是药石罔效。眼看着人折腾得就没个人形了,承恩侯夫人无奈之下,请了白云观的青鹤法师前去作法。   青鹤法师见了那丫鬟,便立起法坛请了一张符,之后带着承恩侯府的下人往园中一株老杏树下,挖出了一具白骨。原来这白骨是前朝一个宫女,因被这旧园主人看中,带来园中,自缢身亡,尸骨就埋在了杏树之下。   原本这魂魄一口冤气不散就是要作祟的,可因这旧园主人是前朝一位郡王。前朝国运未尽,这郡王身上的福运自然极重,便压得这魂魄不敢动弹。   后来前朝国运将近了,这园子却又空置,魂魄虽能出来,却无从附身于人,自然也就无法作祟了。   后来,先帝将此园赏给了承恩侯府,承恩侯府有女为皇后,气运亦足,这魂魄纵有冤气,却也被压得不能出头。偏偏这丫鬟因伺候承恩侯数年却无孕,不知从哪里求了一张符来,按要求要埋于园中某方位树下,恰好就是那棵老杏树。   这冤魂本在地下不能出了头,丫鬟却挖开了树下泥土,于是魂魄趁机附身,要求为自己伸冤报仇。   青鹤道长设下法坛,告知这冤魂前朝已亡,连那旧园主人也早已死于兵乱之中。冤魂虽知仇人已死,但自己的冤屈却也是无处大白,大哭三日之后,求青鹤道长念了一卷经书超度,这才离去。   这事儿闹出来的时候许碧正在待产,也就听九炼说了那么几句。她对这种神鬼附身的事儿素来不感兴趣,也压根儿不信,不免有些阴谋地觉得,这丫鬟根本就是受人指使,来败坏承恩侯府名声的,毕竟一家侯府里闹鬼,怎么都不好听。   不过看起来,承恩侯府并未因此吃亏,倒是青鹤道长曾说,此冤魂在人间徘徊近百年,怨气极大,若不是梅家出了一位皇后,则住进这园子后只怕早就被作祟至不堪其扰了。尤其梅家近来又有大气运,越发的邪祟难近。若不是这丫鬟为了埋符挖开杏树下的泥土,无意间触及尸骨,这冤魂出头之日还遥遥无期呢。   这么一来,青鹤道长与承恩侯府倒成了双赢的局面。青鹤道长有了神仙之誉,承恩侯府则有了福运之名。   颇有些人私下里议论,说青鹤道长所说的大气运,应该就是指贤妃生的这位皇次子。毕竟梅皇后虽贵为皇后,可一直无子,百年之后梅皇后若去了,梅家这承恩侯自然也就没有了。可若是皇次子能继位,梅家的福运至少还有一朝之久呢,这不是大气运,又有什么是大气运呢?   因有这样的传言,就有人疑心这是白云观与承恩侯府唱的双簧,以此为贤妃的皇子造势,要让皇上立储了。不过也有人反驳的。说是贤妃的皇子都已经要抱给梅皇后养了,有没有青鹤这一出,这位皇子将来入主东宫的机会都是极大的,又何必闹这些神道呢?再说现在朝堂上根本没有人提到立储之事,单凭一个道士的话又怎么可能定此等国之大事呢?   另有人说,这事根本没什么阴谋,完全是外人脑补。青鹤说梅家近来有大气运,却并没指明是梅贤妃和皇次子,承恩侯府自己都禁止下人对外谈论此事,又怎么谈得上造势?   并且,承恩侯府闹腾的那几日,外人不好说,那几个进府为丫鬟诊治的郎中却是看过的。其中一位的祖辈就曾在前朝宫中当差,说这丫鬟所唱所舞的,确实是前朝的宫曲与舞蹈,而今朝因不喜前朝那等奢靡精巧的风气,宫中早就不再用此曲此舞,如今还会唱这些曲子的人都不多了。   于是顺着这思路,便又有人提出新的说法。说青鹤的确是得道高人,倒是有人想借承恩侯府此事,诬他们有争储之心,要坏梅贤妃和皇次子的名声呢。   这么一说,就有人又提起了上回苏美人的所谓“逾矩赐婚”之事。此事查证后被确认乃是无稽之谈,那么为何一桩根本不实之事却值得御史上本特意弹劾呢?只怕梅家未有争储之心,却是另有人有此用心,所以要掀起风波吧。   如此一转,事情的矛头又直指许婕妤和皇长子了。倒是梅贤妃适时地提出,先不将皇次子送去皇后宫中了,免得又有人以此做文章,烦扰皇帝和皇后。   梅贤妃这做法,真是把许婕妤和皇长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以至于有人私下里都说,这幸好苏美人生的是个女儿,倒省了搅进这滩混水呢。   许夫人简直是被这流言的发展气了个半死。她当然想让外孙子将来能做太子乃至于做皇帝,可不是现在这样被放在火上烤啊。尤其是,这事儿明明是承恩侯府闹出来的,为什么最后这把火反烧到了许瑶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一气之下,许夫人连梅若婳都想要迁怒了。偏偏许珠跟梅若婳越发的要好,你来我往的姐姐不离口,根本不听许夫人说什么。   许夫人恼怒之余,还想走走许碧的路子,从沈家那里向皇帝说几句好话,表一表许家的一片无争之心。可惜许碧生孩子坐月子,许夫人连许碧的面儿都见不着,只能在自己家里生闷气了。   不过这场风波闹得大,青鹤道长倒是乘风而起,名声直上九重天了。听说时近年下,白云观的香火比往年兴盛了不知多少,还有人传说,青鹤道长前些年不在白云观,而是出外云游求道,所以白云观才名气不显;如今他求道归来,定是有真本事,白云观自然也就兴盛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白云观的名声近来实在不小,那股子势头,已经要跟神乐观比肩了。听说神乐观甚至有人提出,要跟白云观辩道,好把他们压下去;且听说白云观也要应战云云。不过此事目前还停留在传言上,尚未有公开确定的消息。   这个时候,香姨娘说要去白云观做法事,仿佛也不是什么特别出奇的事。毕竟近来沈夫人对沈云婷的亲事很有些敷衍,香姨娘提出替前头连氏夫人做法事,多半也有提醒沈夫人的意思。   但是,事关香姨娘,芸草就不能不多加小心。且那白云观,可不就是借着承恩侯府起来的么?香姨娘从前做法事都是在寺庙里,这回来京城却忽然选了白云观,若说这里头没事儿,芸草才不会相信呢!   “既然是给母亲做法事,我自然也要去的。”许碧略一沉吟,便道,“吩咐府里好生准备,到时候去给母亲好生做一日道场。”   芸草忙道:“大奶奶,还真往那白云观去啊?”   “谁说去白云观了?”许碧微微一笑,“咱们家素来做法事都在庙里,来了京城自然也不例外。感业寺,西山寺,哪里不能去呢?”给连氏夫人做法事,这个借口很不错,但究竟去哪里做法事,就不是香姨娘说了算的了。   “去西山寺?”香姨娘听了百灵的回话,笑了一笑,“我估摸着大奶奶就不会答应去白云观的,你就这么回承恩侯府的话吧。跟他们说,到底是要做什么,最好跟我说清楚,否则我在这府里是不能做主的,到时候耽搁了事儿,对大家都不好。”   百灵答应着,又有些疑虑地道:“姨娘觉得,承恩侯府是想在白云观做什么?”   “管他们做不做,反正我们不顺着他们来。”香姨娘怡然地道,“想要叫我做事,就得把底细都给我交待了。”   百灵小心地打量着她。前些日子香姨娘焦躁不安,虽然面儿上不显,但她贴身伺候香姨娘,却晓得她夜里常常是辗转难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灵很有些担心,生怕香姨娘又要做什么。不过这几日,香姨娘像是明显地安定了下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那,那姨娘——”百灵试探着道,“姨娘想问他们什么?”   “问他们想对大奶奶做什么手脚。”香姨娘轻笑了一下,“跟他们周旋了这好几个月呢,等问清楚了,也好早些告诉大奶奶。”   “姨娘要——”百灵又惊又喜,“原来姨娘是要摸了他们的底细去跟大奶奶说吗?”   “傻丫头,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香姨娘笑了起来,“我早说了,再也不会犯糊涂了。”虽然承恩侯府开出的条件让她反复思量了很久,甚至一度动摇,可是到最后,她还是打算守着本份,不再自作主张了。   守着本份,便是有什么事,沈云殊和许碧也会帮沈云婷的。可若是这次她自作主张再出错,害了沈云婷,还如何挽救呢?   既然说给连氏夫人做法事,沈夫人也只得带了沈云婷沈云娇一同前往,在西山寺里包了一间大殿,做一整日的法事。   沈夫人着实是不情愿的。给连氏夫人做法事,等于又提醒了她一遍,她只是继室。法事做到一半,她就借口身子不适,带了沈云娇往禅房里去歇着了。   沈云婷倒是一直跪坐在蒲团上陪着许碧,趁着法事中间停歇的时候忙道:“嫂嫂,你也去歇歇吧,我和姨娘在这里就行。”   香姨娘也道:“大奶奶才出月子没多久呢,这地上虽有蒲团也是凉的,别受了寒。”   许碧也觉得跪坐得腿有些麻,遂起身道:“我到外头散散就好。”   沈云婷过来扶着许碧出了大殿,刚走了几步,忽然间从旁边冲出个人来,一头就扎到了许碧面前:“沈大奶奶!”   知雨吓得连忙横身拦住:“什么人!”   来的却是个女子,挡在许碧面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沈大奶奶,沈大姑娘!求求你们放过我家吧!”   许碧听着这声音倒有些耳熟,上下一打量那张细眉细眼的脸,恍然:“是范姑娘?”这不是范芳吗?   “沈大奶奶!”范芳瘦了一圈儿,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头上的首饰也没几件,与上回见面时的精心打扮判若两人,满脸的泪痕,往前膝行两步,似乎要抱住许碧的腿,“我知道上回我娘得罪了沈大姑娘和大奶奶——也是我娘的错,实不该传沈大姑娘的闲话。可我爹全不知晓,大奶奶若是恼了我和我娘,只管冲我们来,为何要牵连到我爹啊……”   “胡说八道!”知雨气得脸都红了。西山寺到了年下香客总是很多,沈家虽包下了这处大殿,却不能禁绝所有香客在这附近走动,范芳这一闹,登时有许多人往这边看了过来。   “你爹大索贿赂,自己犯了朝廷的律法,关别人何事!”知雨恨不得把人拖起来扔出去,只恨九炼这会儿不在眼前,“还跑来我们大奶奶面前厮闹,你若有冤,怎不去刑部大理寺?是了,你爹的罪状人证俱全,想来你跑去那些地方也没人理吧?”   范芳只管掩着脸哭。她的日子原本过得好好的,虽说父亲没能升官,可到底户部还是个好地方。可这一转眼的工夫,父亲往杭州去一趟,回来就全变了。意气风发地去,锁链加身地回,如今人在天牢之中,有消息传出来说,这回只怕抄家流放都是有的。   范太太是已经病倒了。范芳束手无策,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会儿有人跟她说,这事都是因为她和她母亲得罪了沈家,她这脑袋里,也就只剩下来找沈家人求情这一条路了。 第159章 阴谋   西山寺这间佛殿之外, 已经有大胆好事的香客在围观了。   范芳却是不管不顾,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沈大奶奶, 我愿意为奴为婢,只求大奶奶放过我父亲,求大奶奶开恩吧……”   知雨气得直跺脚:“寺里的和尚呢?就让她这么闯进来大哭大闹的?”   这会儿才有两个僧人从后头连忙过来:“这位女施主,有话好说。”   范芳只是赖在地上不动。那人都跟她说过了, 她父亲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收贿之事自来有之, 朝堂之上那些大人, 哪个就真是干净的呢?只看皇帝愿不愿放范家一马了。   此事都由沈家而起,若是沈家肯收手, 皇帝自然也是顺水推舟。上头的口风松了,再往刑部打点一二, 这事也就过去了。虽说官职未必能保,可至少不会有抄家流放之虞。   既然如此, 她除了苦求,也没别的办法了。那人说, 只要她能闹得众人都知道, 此事是因为沈家大奶奶挟私报复, 沈家就算顾忌着名声, 也要收收手的。   也难得沈大奶奶要来西山寺上香, 否则她连沈府的门都进不去,又如何求情呢?这会儿好容易把人等到了,她怎肯就此离开?   两个和尚也有些手足无措。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 可女施主就是女施主,做和尚的可以在心里把她们不当女人,可行动上却不行。至少现在,他们就不能上去把这位女施主硬拉起来,否则明儿西山寺的名声可就不用要了——寺中僧人拉扯女子,说出去全寺的和尚都抬不起头来。   但沈家几位施主同样是得罪不起的,尤其人家今天是来为亡故的大将军原配做法事,现在被搅成这样,沈家人岂有不恼怒的?   两个负责来接待沈家人的和尚暗暗叫苦,也不知这范家姑娘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错眼不见,就被闹成了这样。   “既然两位师父也束手无策,不如就报官吧。”许碧冷眼看着范芳闹了半天,也不过是反反复复那几句话,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措,倒好像就是为了闹得沈家脸上难看些似的,便淡淡道,“范姑娘口口声声求我放过她父亲,倒好像范主事是我沈家抓了似的,却不知把刑部和大理寺置于何处呢?或许,刑部的大人们该去问问范主事,是否平日里就无视律法,否则,范姑娘一介女流,怎么有胆子如此轻视刑部和大理寺呢?”   “你,你胡说!我没有!”范芳脱口而出。许碧说报官她不怕,她不过就是在西山寺里哭闹了一场,衙门能将她怎样?难道关押或者打杀她吗?律法里也没这条罪!无非是过堂时要抛头露面,不免丢脸。可她都能豁出脸面来西山寺当众哭求了,还怕什么丢脸?只要能保住一家子,丢脸也值得。   可是这许氏说话未免太过恶毒,轻轻一句就把罪名又扣回她父亲头上。倘若真被她扣实了,父亲岂不是又添一罪?那范家更不知要怎样了。   “怎么没有?”知雨冷笑,“刚刚明明是你说的,求我们大奶奶放过你父亲的,怎么,现在又要耍赖了吗?”   许碧瞥一眼范芳,确定这姑娘并没有多少辩论的口才,有的也不过就是一点子女孩儿家的小聪明罢了。她回头对刚刚赶过来的九炼低声道:“去查查,谁指使她到这儿来的?”范芳怎么知道沈家今天来西山寺做法事,过来得这么及时。   佛殿外闹得一团乱的时候,香姨娘从佛殿侧门走了出去,在一处不起眼的耳房里见到了一个人。   “还以为年前见不到夫人了。”香姨娘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夫人使人来说,真能让我家大姑娘嫁进佑王府?那位可是佑王的嫡子,虽不能承王爵,将来也少不得分个镇国将军之类的爵位,我家大姑娘——我家大姑娘样样都好,可就是投错了胎,实在不该投在我肚子里……”   承恩侯夫人一听这话就觉得厌烦。这些做妾的都是如此,当初明知是妾室也争先恐后,待得有了子女,就肖着想也能与正室所出的子女待遇相当了。动不动就哭说什么投错了胎,既是这样心疼,何如当初就不要生下来呢?   一家后宅之中,正室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教养儿女,还要主管中馈。家中众人一丝一粟皆要费心费力安排,有些人家,做丈夫的官职不高俸禄微薄,还要妻子的嫁妆经营来养家呢。   如此耗费心力,却被那些妖精们得了空子,将男人奉承得团团转。男人多有嫌正妻不解风情,不如妾室貌美温柔、小意温存。却不想这些妾室不事生产,一颗心都用在邀宠献媚上了,自是正妻比不得的。可一家之中,若是只有这些只知博宠之辈,男人又如何能得后宅安稳?   承恩侯夫人这些年与丈夫关系日渐冷淡,丈夫时常只携两名美婢在别庄上流连忘返,留下她自己在承恩侯府中,虽然大权在握,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前些日子,次女带着两个孩子回家说要和离,她表示反对,次女居然就带着孩子去了别庄上,而丈夫居然就把他们留了下来,这摆明是要跟她作对了。   夫妻之情至此,实在也剩不下什么了。承恩侯夫人既恨丈夫绝情,又恨那些个小妖精勾走了丈夫的魂魄。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对香姨娘有什么好感呢?若不是为了梅若婉,她又怎会自降身份与这等下贱之人对面说话。   偏偏这香姨娘还不知进退,竟然到她面前哭诉起来了,简直不知所谓!   承恩侯夫人心中厌弃,神色中便露出了不悦之意。香姨娘察颜观色,连忙收了泪哽咽道:“我失态了,夫人千万别怪我。都是做娘的,夫人定然也能体谅我的心……”   承恩侯夫人忍不住就想冷笑一声。都是做娘的?这香姨娘所生的庶女,难道还能跟她生的贤妃相比不成?真好意思说出这话来。   只是这会正要用她,承恩侯夫人也只好将这鄙夷压了下去。不过这样也好,若这香姨娘不是这么不知分寸不知进退,还无法为她所用呢。只是她仍是不想跟香姨娘多说话,于是一个眼色,身边的丫鬟青雀就连忙过去给香姨娘递帕子:“姨娘都是为了沈大姑娘着想,夫人怎么会怪罪呢?”   “是,是——”香姨娘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迫不及待地道,“夫人真能玉成这桩亲事吗?那毕竟是佑王府呢。”   青雀笑道:“瞧姨娘这话说的,若是不能,我们夫人还找姨娘来做什么呢?再说,佑王府虽贵为亲王,却是闲人,您家大姑娘虽是庶出,可沈大将军与沈同知都是深得皇上心意,佑王府有什么不肯的呢?便是有些不情愿,这不是,还有我们夫人和宫里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替沈大姑娘说话吗?”   香姨娘连声称是,眼角那点泪早就没了。青雀看得清楚,心里不由得鄙薄,脸上却仍笑盈盈地道:“您家大姑娘年纪也到了,不好再拖,早些定下亲事,姨娘也放心不是?”原说是中意梅若明的,可一听还有佑王府的亲事,立刻就转了口,这香姨娘也真是——难怪夫人选中了她,这等一心攀高的人,才最好用呢。   “那,那这事儿几时能定下来?”香姨娘果然两眼放光地看向承恩侯夫人。   承恩侯夫人轻咳了一声:“若是贤妃娘娘开口做媒,这事儿自能定下来。”   “那,贤妃娘娘——”   青雀适时地叹了一声:“我们夫人有心去托贤妃娘娘,就怕贵府大奶奶不快啊。”   “我们大奶奶?”香姨娘一脸懵懂。   “贵府大奶奶跟贤妃娘娘可是不大和睦。”   “不不不!”香姨娘紧张地道,“我们大奶奶对贤妃娘娘素来恭敬……”   青雀笑了一笑:“可是,贵府大奶奶姓许呢。”   “姑娘是说——”香姨娘又露出了一点蠢相。   青雀唇角一撇:“姨娘何必再遮掩呢?”装模作样,难道就以为能蒙混过关了?想得好处有那么容易么?   香姨娘干笑两声,搓了搓手:“夫人,我们大奶奶虽说是许婕妤的妹子,可——大奶奶是怎么进门的,想必夫人您也有所耳闻。我们大奶奶都跟许婕妤没什么情份,更不必说我们沈家了。”   承恩侯夫人一直坐着不动,这会儿才淡淡道:“这可未必。到底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沈大奶奶若是姓许,恐怕贤妃娘娘也好,皇后也好,都不愿多管闲事啊。”   香姨娘顿时又紧张起来:“夫人,这,这可不干我们大姑娘的事啊……”   承恩侯夫人不语。香姨娘神色踌躇,喃喃地又解释了几句,见承恩侯夫人不接话,连青雀都不吭声了,这才一咬牙道:“夫人,这事儿,我不过是个妾,哪里做得了主呢?”   青雀这才笑了一声道:“我们夫人自然不会难为姨娘,只不过想让姨娘说几句话罢了……”   她趋步向前,在香姨娘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香姨娘听得面色连连变化,惊骇道:“青雀姑娘,这,这可不能乱说的!就算青鹤道长,也不能胡说啊!”   “怎么是胡说呢。”青雀嗤笑一声,“许家三姑娘亲口所说,沈大奶奶那回自缢,人都没了气了却偏偏又醒了过来,之后就判若两人,这不是游魂附身,又是什么呢?外头都说江浙海港招商引资之事是沈大奶奶的主意,请问姨娘,沈大奶奶一个庶出之女,连宫里许婕妤都没这个本事,沈大奶奶是怎么有这等见识的呢?”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问到了点子上,连香姨娘心里都微微一动,想起了好些事情。不过她随即把那点心思压了下去,迟疑地道:“可这神鬼之事,本来就有些莫测,纵然有许三姑娘为证,也不能就说明……”除非青鹤道长真有那等本事,能把附身的鬼抓出来让人看看。   青雀轻笑了一声,又附到香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话,自袖中取了个纸包出来:“这里头的东西,姨娘想个法子让你们大奶奶带在身上,到时候闻了观中的香,她自会有所反应。”   香姨娘不禁往后一缩:“这,这是什么药?”   青雀嗤了一声道:“姨娘放心,这不是毒药,更不会出人命,不过是一点香料罢了,只不过会让人生出些许幻觉来……”沈大奶奶入观烧香,却突发谵语,青鹤道长起坛作法,再有亲妹佐证,到时候那些香客们,必会把此事传得满京城皆知。   别说沈家,随便哪一家,都不可能再容下这样的长媳,纵然不将她休了,只怕也会悄悄地让她“病亡”,不管哪一种,只要腾出沈大奶奶的位置来就可以了。   至于说梅若婳不想以“继室”方式嫁进沈家?呵呵,能帮你扫清障碍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有那许多可挑剔的?到时候梅若婳的把柄抓在承恩侯府手里,她就得帮着承恩侯府办事了。   “可是我们大奶奶怕是不会去白云观……”香姨娘一脸忐忑地道,“我可做不得大奶奶的主。”   承恩侯夫人淡淡道:“这我知道。”就看香姨娘这次办的事吧,叫她把人带到白云观去,许氏却来了西山寺,弄得她要来见见香姨娘,都得把范芳弄出来去绊着许氏,好不费劲。   “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只要你将这东西先给她带在身上就行。”   青雀把纸包递了过去,轻笑道:“姨娘就放心吧,这东西绝不会毒死人,就算到时出了事,谁也想不到姨娘身上去。”   香姨娘踌躇再三,还是伸手接了那纸包,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只要我办成了这件事,贤妃娘娘真的会给我家大姑娘——”   “你放心。”承恩侯夫人淡淡道,“这事真成了,你便是替贤妃娘娘立了一功,到时候贤妃娘娘自然会言出必行。”   香姨娘咬了一下嘴唇,将那纸包收进袖中:“既这样,夫人等我的消息。”   承恩侯夫人看着她偷偷摸摸地溜出了耳房,贴着墙根走了,不禁不屑地一嗤:“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看起来就像只偷油的耗子。   青雀小声道:“夫人,这香氏究竟能不能……毕竟只是个婢女出身的妾,只怕她没这胆子。”   承恩侯夫人冷笑道:“她之前就胆大包天地坏过沈云婷的亲事了,结果搞得不可收拾。这种人,能做第一回就能做第二回,贪心不足,给 她一点香饵,不怕她不咬钩。再说,纵然她做不成,我们也能另想法子,不过是损失一点香药罢了。”   青雀还是有点担忧:“可若是她向那许氏告密……”   承恩侯夫人嗤了一声:“那她就只能等着许氏给她的女儿找亲事了。可许氏又能给她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再说,就算她去告密,可有实证?”   青雀恍然:“夫人说的是,奴婢竟忘记了。”那香药若是单用,对人并无害处,反是能令人精神振奋,精力充沛。必须要遇着另一种香气,两者合在一起,才会引发幻觉。纵然香姨娘说这个药有害,沈家拿了这个去找人验证,也只不过能得出此香料无毒的结论而已,香姨娘又能咬得到谁呢?   承恩侯夫人颇有几分自得地一笑:“这里头用的药产自岭南深谷,京城这些郎中,怕是有好些连听都没听说过。”   岭南多瘴,也多奇药,譬如有种蘑菇就能令人致幻,还有些植物的叶子烧起来,吸入烟气亦能如此。再往前数几朝,还有些巫医祭司特意采摘此类植物,便是专用这致幻的功效呢。   这些植物往往生于瘴气浓厚之处,只有本地人熟悉地形和天气才能进入采摘,外人却很难得到。故而承恩侯夫人说的话并非大话,就是宫里头的太医,也未必能知道多少。   “再说,就算她去告密,又怎么样呢?”承恩侯夫人不屑地道,“许氏知道了又能怎样?”她的女儿,一个在宫里做皇后,一个做贤妃,还育有皇子。将来就是皇帝百年之后,有梅氏血脉的皇子还能继位,到时候梅家便是承恩公。这就是权力,许氏——能奈她何呢?   虽有范芳这么闹腾了一通,给连氏夫人的法事还是完完整整地做完,沈家一众人等才离开西山寺,返回府中。   沈夫人乍听此事,原有几分幸灾乐祸,但也没有太多。毕竟这事儿闹出来,虽是冲着许碧和沈云婷去的,总归是关系到沈家,也就不免要牵连她和沈云娇了。这么一想,她倒恼怒起来:“那姓范的丫头怎样了?”   红线回道:“那范姑娘被大奶奶几句话吓住了,听说要将她送官,便灰溜溜自己走了。”   “太便宜她了!就该将她扭送到衙门去才是!”沈夫人冷哼道,“这许氏,平日里不是挺能耐的,怎么遇到事儿倒软了?当时就该拿了大郎的帖子,把人送官才是。”   红线笑道:“夫人何必为这种人生气。奴婢听说,那范主事的案子是皇上都过问的,说是海港大事,凡有借此索贿贪污之人,皆要重办。姓范的捞了好大一笔银钱,其中一半是他强向商人甚至一些当地官员索要来的,罪状最重,再加上他从前被翻出来的那些,只怕是要被重办了。”   这种罪,本来大概是抄家流放之类的,若是重办,说不定就要砍头了。皇上若是有意杀一儆百,那范主事必是逃不了的。   沈夫人这才觉得痛快点,转念又有些迁怒于沈云婷:“都是她这亲事迟迟定不下来,才招来这些麻烦,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要挑什么金尊玉贵的人家。你去跟大奶奶说,这会儿年下,她又是生了元哥儿不久,我也不逼她急在一时。可若是明年端午节前还定不下来,我就做主了!”   红线答应着,伺候沈夫人歇下,这才往许碧院里去。沈夫人这话说得痛快,她过去可不能就这么直通通地传话,总要婉转些才好。   她一边思忖一边走,远远却看见香姨娘带着百灵,在她前头进了许碧的院子。   香姨娘如今除了跟着沈云婷出门,平日极少出自己院子,更不大往许碧这里来。这会儿守门的婆子见她来,都觉得有些诧异:“姨娘怎么来了?”谁不知道大奶奶不怎么想看见香姨娘啊。再说了,今儿刚不是一起去了西山寺,有多少话还要回来特意说的?   香姨娘倒是不愠不恼,只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跟今儿的法事有关,所以来跟大奶奶说一声儿。”   到底她是沈大将军的妾,婆子也只能进去报信,一会儿芸草便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姨娘请进罢,大奶奶在屋里等着呢。”   香姨娘低头进了正房,许碧已经换了家常衣裳,正抱着元哥儿逗着玩,见香姨娘进来便点点头:“给姨娘搬个座儿。姨娘有什么事,就说罢。”范芳那里,九炼已经打听清楚了,确是知道沈家今儿往西山寺去才追过去的。就在她闹腾那会儿,香姨娘曾经离开了佛殿。如此一来,这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也就几乎是真相大白了。   香姨娘却没坐,而是环视了屋中一圈:“婢妾有话想跟大奶奶说。”   许碧微微皱眉,叫乳-娘抱了元哥儿下去,屋里只留下知雨,才淡淡道:“姨娘有什么话就说罢。”   香姨娘并不坐下,开门见山便道:“大奶奶可知道,那范家姑娘为何偏偏今日往西山寺去?”   许碧眉毛微微一抬:“不是姨娘把消息透给了承恩侯府,承恩侯府又告诉了范家罢?”   香姨娘一怔,随即苦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奶奶的。那大奶奶可知道,承恩侯府想做什么?”果然她做出这个决定是对的,如果这次再糊涂,恐怕就会把自己连着沈云婷一起葬送了。   这个许碧还真没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香姨娘自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他们,想对大奶奶取而代之。”如今她已经把这个阴谋差不多弄清楚了,可以拿来为沈云婷换一世平安了。 第160章 大喜   大年初一, 照例前朝百官朝贺,后宫命妇朝贺。   这次, 许碧终于不用站在院子里,而是能挤进正殿去等候了,虽然位置还是比较靠近门边,但至少用不着吹冷风了。   沈夫人当然也一起进宫朝贺, 她是正二品夫人,比许碧的位置还要靠前一些。作为突然出现的新面孔, 颇为引人注目, 连袁太后都多看了两眼,不咸不淡地道:“这不是沈大将军的家眷么, 不在杭州,竟进京了?”   沈夫人都进京好几个月了, 袁太后这会儿却摆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显然是一派轻视模样。沈夫人脸色微微有些涨红, 梅皇后已经微笑道:“母后不知,沈淑人生产, 沈夫人做婆母的, 自然是要来照顾。”   袁太后往下瞥了一眼, 准确地看到了许碧, 皮笑肉不笑地道:“是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梅皇后含笑道:“沈淑人有福气, 一举得男。”   袁太后听起来就更没有什么兴趣了,旁边便有命妇笑道:“这几年京里气运跟从前也不同,总听说这家生了儿子, 那家生了儿子。臣妇有一回还说呢,宫里有了皇子,这京城里也跟着起了运了。”   这马屁拍的真是让许碧佩服。要说她上辈子写了好些新闻,但走的都是犀利风,像这种高大上的马屁风,她就自愧不如了。看人家说得多好,就是因为宫里生了皇子,所以带动得整个京城都开始生儿子,这简直是——送子娘娘都可以失业了。   袁太后却好像挺爱听的,看着在殿内玩在一处的两个皇子笑了笑:“可不是,如今宫里也热闹多了。”   皎哥儿已经两岁多,开始顽皮了。耀哥儿小一些,却怪霸道的。两个小皇子凑在一块儿鸡猫子喊叫的,确实是热闹。闹得两边的嬷嬷宫人们都如临大敌,生怕两人打起来,到时候他们这些下人就要倒了楣。   至于苏阮所生的小公主,这会儿也抱了来。不过她比起哥哥们就小得很了,被乳-娘用个包被包着抱在怀里,正一边吃着手指,一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哥哥们的动作。   梅皇后就招手叫乳-娘把小公主抱了过去,给她把小手从嘴巴里拉出来,拿帕子擦了擦,又摸了摸那张懵懂的小脸,笑道:“女儿也不错。瞧我们淑姐儿,多乖。”   淑,是除夕家宴上皇帝才给小公主起的名字,听说还是因为皇后先提起来,说小公主这都要半岁了,总是大姐儿大姐儿地叫也不大好,皇帝才随口赐了个名字。   不过这个字的意思是极好的,尤其是给女孩儿。此刻小公主仿佛听得懂似的,对着皇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随即就伸着小手想去抓皇后鬓边垂下的步摇流苏。   乳娘连忙上来阻拦:“姐儿,那个可不能抓。”   皇后倒笑起来:“女孩儿么,总是爱这些东西——”取下凤头步摇给她,“拿给她玩儿罢,只小心别叫她把珠子拽下来搁进嘴里,那可了不得。”   苏阮连忙起身替小公主谢过皇后赏赐,底下的命妇们便彼此递了个眼色。小公主自降生后,皇帝虽然也时常去看望,却连名字都没取,倒是皇后,对小公主的各样赏赐从不落后于两位皇子,显然十分喜爱。这不能不叫那些精明人有所猜测——皇后表现得如此喜爱小公主,是不是正反映了她对两位皇子的忌惮,以及对某些人的不满呢?   不过这话当然不会有人傻到说出来,自有人恭维着又把小公主夸了几句。   这也不算睁眼说瞎话。小公主生得像苏阮,又正是可爱的时候,一张小脸团团的又白又嫩,大眼睛如同黑葡萄一般水灵,两只小手一伸出来,手背上一排小窝窝。而且她又安静又乖巧,很少哭泣,多是有人一逗就笑。这样的孩子,也少有人真会不喜欢。   于是话题就转回到了孩子们身上,这可说的就多了。在座的命妇们哪个家里不是儿孙成群,随口就能找出一堆话来,好不热闹。   只是说到宫里的孩子,就不能不提敬亲王。虽然他的年纪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了。进了新年,他就算是十一岁的人了,离着皇帝所说的十二岁出宫开府,也只剩下了一年的时间。   要说十二岁出宫开府,这个年纪也确实略早了些。一般皇帝的皇子们,都在成亲之后才出宫开府,那时候少说也是十五六岁了。但敬亲王这个情况确实有些特殊,他毕竟不是皇帝的儿子。   不小心起了这个话题的命妇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说什么不好,偏要提到敬亲王的年纪。但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再缄口不言未免太露痕迹,皇后可还在那儿坐着呢。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开府了就是大人了,再过几年成亲生子,宫里头越发热闹,怕太后娘娘就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袁太后倒真的笑了出来:“可不是。到时候宫里也再添几个丫头小子,再加上外头的,这到过年的时候可不是要把我这宁寿宫的房顶都掀了。”   难得见太后竟真像是毫无芥蒂的模样,提起话题的命妇大喜,连忙奉承,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说得袁太后真是笑起来合不拢嘴了。   这一片热闹之中,谁也没注意到袁胜兰。   虽说坐的位置仍旧很高,但袁胜兰如今却远不如从前引人注目了。从前她最喜穿近似正红的红色,比如胭脂、朱红等颜色,再配上金玉满头,真是走到哪里都显眼无比。特别那时候她总坐在离皇后最近的位置上,倘是有人不留心,怕还要把她错眼看成皇后呢。   可如今,虽然她穿的也是年下新制的衣裳,却换了淡淡的海棠色,头上身上的首饰都比从前少了一半,除了一枝表示身份的凤钗,余者竟再无特别奢华的,跟从前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尤其她身上那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阴郁。一样是坐在那里,大家有意无意,就都把她忽略过去了。   当然,这也可能跟如今坐在皇后下首的梅贤妃太亮眼有关。自打生了孩子,梅贤妃倒不大用从前那些酷爱的蓝紫之色了,据说是因为皇次子最爱鲜艳的颜色,所以梅贤妃今儿倒穿了件胭脂色的长袄,只在领口袖口滚了暗色的边子压一压。   不过她如今日子过得顺心,气色红润神采飞扬,便是不刻意做什么,也颇为引人注目。相形之下,袁胜兰被她衬得毫无光彩,也难怪众人不注意了。   袁胜兰就那么默然地坐着,抬起阴郁的目光,扫了一眼上首的袁太后。   袁太后正在跟人说起敬亲王的亲事——虽说年纪还小,但看袁太后的样子,似乎现在就准备开始给敬亲王相看王妃了。不过也是,亲王的王妃必定要仔细挑选,在年纪适宜的女孩子们里头相看个两三年也不算太久。且亲王大婚规矩多得很,一般从下旨到娶进门,中间也得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何况这是袁太后的亲孙子,早些操心也是情理之中。   袁胜兰冷冷地注视着袁太后。袁太后看起来兴致勃勃,不,不是看起来,她是真的兴致勃勃。也是,给自己的亲孙子挑孙媳妇,自然是有兴致了。   今日朝贺,自始至终,袁太后都没有多往她这里看一眼,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上几句话。她已经没用了,一场假孕甚至没能丝毫动摇皇后和贤妃的地位,可见她这个昭仪在皇帝心中毫无地位,当得何其可笑。   而一个不能得皇帝重视的嫔妃,对袁太后而言又有什么用呢?甚至她如今连怀孕都不能,怕是对袁太后最后的一点威胁也消失了吧。   一个既没有威胁又没有用处的人,怎么还值得袁太后注意,还怎么能让她关心呢?甚至连一点面子上的情分,袁太后都不再费心去维持了。   “昭仪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耳边传来梅若婉笑吟吟的声音。   梅皇后在座位上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袁胜兰的失意人人都看见了,连袁太后都不再费心给她撑面子,这样一个人在宫里已经完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梅贤妃笑道:“我是觉得昭仪今儿身上用的香粉味道怪好的,所以问一问。”   袁胜兰冷冷地掀了掀眼皮,直接把腰间的香囊扯下来给了身边的春剑:“给贤妃娘娘送过去。”   春剑连忙把香囊捧了过去,却有些怯怯的。袁胜兰这态度,就仿佛施舍叫花子似的,若是梅贤妃发怒,她这个做奴婢的怕又要倒楣了。   谁知梅贤妃却当真把香囊接在手里,还笑向梅皇后道:“姐姐闻闻这个味儿,像是青木香,可又有点不大像。”   梅皇后在家中时就会调香,嗅觉格外灵敏,虽然那香囊还在梅贤妃手中,梅皇后也能闻得出来,那香囊里头装的确实是青木香,不过还夹了别的东西,令香气显得甜腻了些,冲到鼻中便觉得有些太过浓厚。   梅贤妃将那香囊放到鼻下闻了闻,笑道:“细闻起来倒有些甜甜的,只是——”她说着,忽然一手就捂住了胸口,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连忙将香囊拿远,“这离得近了倒有些——”   话还没说完,只听捧雪轻呼:“娘娘,怎么了?”   殿内众人目光立时都落到了梅皇后身上,只见梅皇后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向捧雪招了招:“取杯茶来。”   梅贤妃的手也还按在胸口上,竟忘记了后头该做什么,只管盯着梅皇后。   捧雪急忙端过一杯温茶,梅皇后喝了两口,却忽然一侧头,哇地一声将刚喝进去的茶吐了出来。   满殿哗然。谁不知梅皇后素来极重仪表,似这种当众呕吐的事是绝不会发生的。   顾充媛第一个反应过来:“快,快宣太医!”   梅皇后吐了两口,胸头突起的烦恶之感消散了不少,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摆手道:“不必,不过是有些脾胃不适罢了。今儿是元旦,宣什么太医呢。”   顾充媛皱眉道:“娘娘凤体要紧,哪里能为一个日子就耽搁了呢?”宫里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年节之时不宜宣太医。可那都是对妃嫔宫人说的,如皇帝、皇后与太后,却是不必受此限制。   梅皇后却微微一笑,温声道:“充媛的关心,我知道了。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顾充媛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一转,只见一旁端茶的捧雪脸上神色十分复杂,既像是担忧,又像是狂喜,因极力抑制,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顾充媛心中一动,猛然想到什么,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连忙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工夫掐了自己一下,才能冷静了些——皇后,皇后该不会是……   难道真会是有喜?顾充媛忍不住又悄悄抬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皇后。梅皇后言笑宴宴,看起来方才的呕吐仿佛真是一次偶然似的,可顾充媛眼尖地注意到,梅皇后的手意识地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抚了一下。   那动作很不明显。因梅皇后本就将手置于腹前,因此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若不是顾充媛恰好看见,只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难道真是有喜?顾充媛不敢置信地想。皇后嫁给皇帝十年,头胎小产之后就再无动静,这些年来,连皇后自己都认定自己不能生了,所以才会在皇帝甫登基之后便选秀充盈后宫,不就是为了求皇嗣吗?可这会儿……   顾充媛再看了一下捧雪,这奴婢已经将皇后手边的茶捧了下去,悄悄地换了另一杯上来。顾充媛远远地瞥了一眼,觉得那并不是茶。   多半,皇后真的是,有喜了……   顾充媛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按说她是应该高兴的。皇后素来公正,唯有皇后稳坐中宫之位,她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过。可她跟皇后年纪相仿,如今皇后在这个年纪还能有孕,她却早就失了皇帝的宠爱,一月里皇帝去个一次半次,也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虽然梅皇后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但在座的命妇们都不是傻子。皇后身子不适,他们自然不会久留,不久之后就有年长的命妇露出疲态起身告退,众人纷纷散去。   梅贤妃一路阴着脸回了长春宫,吩咐汲月:“去交泰殿看看,皇后娘娘有没有召太医。”   汲月也觉得有些不对了:“娘娘是说……这,这不太可能吧?”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有些烦躁:“我也觉得不可能,但——”   汲月忙出去了,梅贤妃在殿内不停地踱步,脸色越来越沉。浣霜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不必太过烦忧,皇后娘娘多年都没有喜讯,这回大约也只是脾胃不和罢了。说不定就是袁昭仪的香囊,皇后娘娘不喜那味道罢了。”   梅贤妃没说话。今天她本来是想借着袁胜兰的香囊演一出戏的,谁知锣鼓点儿刚敲响,上场的角儿却换了。她是很想相信浣霜的话,甚至巴不得如此,可她更了解梅皇后,若只是个脾胃不和,梅皇后不会如此失态。   浣霜不敢再说话,等了半晌,汲月才从外头快步进来:“娘娘,交泰殿悄悄宣了太医。”   梅贤妃的脸色顿时大变。倘若只是脾胃不和,梅皇后断不会在大年初一宣太医。此刻这一宣太医,足以证明梅皇后自己心里都觉得,她并不是脾胃不和。   梅贤妃的担忧在数日后得到了验证,初五,太医至交泰殿请平安脉,诊出喜脉。   消息一出,满宫轰动。谁不知皇后多年无孕,大家早都认定她不能生了,因此才将妹妹选进宫中,生子固位。可这一转眼间,皇后竟然有孕了!   “真有孕了?”宁寿宫里,袁太后哄走了敬亲王,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不是早就说她的身子不宜生育了?”   回话的嬷嬷低着头,半晌才道:“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调养身子……”不宜生育,不等于不能生育。皇后多年无孕,自然是身子不好,但就是病秧子,也有怀孕的,更何况皇后还没病到那种程度呢。说到底,除非下过绝育之药,否则一个女子是否能有孕,很多时候也是要看运气的。   “娘娘不必着急——”嬷嬷连忙又补了两句,“皇后也未必就能生下皇子。”生男生女还两说呢。   “等她生下皇子就晚了!”太后冷冷地道,“那可是中宫嫡子!”跟妃嫔们生的可不一样。倘若有嫡子降生,就是皇帝立刻死了,嫡子未曾得封太子,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   嬷嬷低声道:“其实不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的,可不只是……”   太后嗤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不过,那日我瞧着贤妃倒像是有什么反应的模样,怎的后头倒没动静了?”   没动静的梅贤妃,在自己宫里刚砸了个杯子。   “娘娘——”汲月忙上前将那些碎片拾起来,“娘娘别——”这会儿消息一传出来,阖宫都一派欢天喜地的,梅贤妃做为妹妹,更应该表示欢喜才是,这砸杯子若是被人知道,如何说得过去?   其实大年初一那天,梅贤妃已经有些猜测,可如今交泰殿公开了消息,她还是忍不住了:“她怎能有喜?”明明这些年都不能生了,所以家里才让她入宫,不就是为了生个孩子吗?如今她宫也进了,皇子也生了,皇后却又自己有孕了?倘若皇后生下皇子,她算什么?耀哥儿又算什么?她这么辛苦地争宠、怀孕,难道就都变成一场空了吗?   “娘娘,娘娘!”汲月急死了。虽然殿内再无别人,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随便出口呢?   “娘娘别急,这也未必是皇子呢。”   “就算不是皇子又如何?”梅贤妃终于想起自己长姐的年纪,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半老徐娘黄脸婆,“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她才二十八呢。”只要能生,何愁生不出儿子。   “不,不会的……”汲月结结巴巴地道,“若是能生,皇后娘娘早就生了,这,这次一定是偶然……”她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管皇后是不是偶然,有些民间妇人到四十岁还能生育,皇后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谁敢保证她就不能生出皇子来?更何况,万一这一胎就是皇子呢?   “她若生了皇子,我算什么?”梅贤妃两眼发红,“为了帮她,我才入宫做了皇上的妃嫔,屈居她之下,一辈子都只是侧室……”若是耀哥儿能继位,将来她还可以与梅皇后同为太后,可若是梅皇后生下嫡皇子,则她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太妃,一辈子都是侧室!   想起当初她自己绣好的那件嫁衣,梅贤妃只觉得悲从中来:“若是不为了她,我早就嫁人了……”至少能穿上大红嫁衣,当家作主,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便是贵为四妃,头上也永远压着一个皇后。   汲月不敢说话了。当初梅汝志给幼女相中了一门亲事,那会儿皇上还只是靖王,梅家也不是承恩侯府,而梅若婉还不满十三岁。   梅夫人是不满意的,嫌对方门第太低。不过两家是通家之好,梅若婉与那家的子弟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因两人年纪还小,这门亲事也只是口头约定,但梅若婉已经开始绣嫁衣了。   可风云陡变,端王谋逆,太子暴亡,靖王却先为太子,后登大宝,而袁太后挟从龙之功与袁家之势,定然是要扶持袁氏女子,与皇后分庭抗礼的。而皇后无子,这是极大的弱点,为了稳固中宫,才有了梅若婉选秀之事。   汲月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梅皇后提的,还是承恩侯夫人提的,但她依稀记得梅若婉当时也是很高兴的,那件已经将将要绣成的大红嫁衣,就被她塞到了箱子底下。   只是谁也没想到,眼看一切似乎都将要成定局的时候,梅皇后,居然有孕了。这是国之大喜,可,却是梅若婉的大难…… 第161章 祈福   中宫有孕, 国之大喜。又是在正月里诊出喜脉,简直是喜中之喜, 真是普天同庆了。   “净凡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啊……”许碧当初提出让净凡给皇后诊治不过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呢,皇后居然就传出喜讯了。   沈云殊到了年节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陪陪老婆和儿子了。他一边把元哥儿放到自己肚子上趴着,一边嗤笑道:“净凡是运气好。皇后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调理身子, 只不过宫里的太医都谨慎得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皇后不提求子, 他们当然也就不冒这个险。净凡倒有一手好金针,为了免罪胆子也大, 这几个月一直在为皇后针灸呢。”   针灸可不是件小事,那是在皇后娘娘的凤体上扎针, 是有损凤体之事!太医院的太医们谁也不会主动去揽这个麻烦,除非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 谁会提出行针?更不必说,太医们都是男人。   毕竟男女有别, 太医们去给宫里娘娘们诊脉, 有那讲究的还要在腕上搭一层薄纱, 不让太医的手碰到肌肤呢。这扎针, 你不得脱了衣裳么?再有本事的太医, 也不敢说自己能隔着衣裳下针。可脱衣裳——恐怕太医回家就得自戳双目了。   如此一想,也就难怪净凡能挣到这份功劳了。   当然,她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皇后身子原是多年调养的, 大约也就差那一点契机而已,偏偏经她诊治才几个月,这点机缘就到了。这净凡,既行过善也做过恶,最终却还凭一手好医术得了这样的功劳,不能不让人感叹,命运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这下净凡可得意了罢……”   沈云殊哈哈笑起来:“现在还得意不起来,她得伺候皇后直到生产。若是这次真能生下嫡皇子,那她才算得意呢。”   他这哈哈一笑,胸腹震动,趴在他肚子上的元哥儿觉得好玩,顿时也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沈云殊轻轻地捏了一把儿子的小圆脸,“你也听得懂?”元哥儿大了些,终于不用像对待水豆腐那么小心翼翼,可以捏一捏他的小脸了。当然,所谓的“捏”,也不过就是两根手指沾一沾罢了,路姨娘临搬回许府之前千叮万嘱,说小孩子不可以捏脸,会流口水的。   元哥儿自然是听不懂的,他不过觉得身子底下起伏震动有趣罢了。沈云殊问他,他也不理,就侧趴着,拿小脸冲他娘笑。目前他其实只跟他娘亲,爹这种生物还是要疏远一点的,只不过每天晚上能看见而已。   当然了,在爹身上趴一趴还是蛮好玩的,但好玩归好玩,还是娘更好。   “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沈云殊得不到回应,轻轻拍了一下元哥儿的小屁股。不过他马上就感觉到肚子上热乎乎的,顿时惨嚎:“这小子尿了!”   元哥儿报复性地在他爹肚子上画了一幅地图,得意地咯咯笑着,拿小胳膊一撑想把自己翻过去。但他忘记了他是趴在沈云殊身上,这一翻,咕噜一下就从沈云殊身上跌了下去,四仰八岔地摔在了床上,然后惊天动地地大哭了起来。   其实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元哥儿并没摔到,只是被吓着了。许碧赶紧把他抱起来:“你还好意思哭啊,不是你自己翻下来的?”小家伙翻身更熟练了,现在基本上用点力气,就能把自己顺利翻过来,哪怕衣裳穿得多也挡不住。   元哥儿哭了两声就发觉并没有摔痛,于是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变成了哼哼唧唧。许碧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捏他的小胖屁股:“给你爹尿了一身,还有脸哭呢。”   小屁股的手感实在太好,许碧左捏捏右捏捏,给他擦干净之后还咬了一小口才把尿布包上。元哥儿立刻又被逗乐了,重新咧着小嘴咯咯笑起来,蹬着小腿,似乎希望他娘再咬一下。   沈云殊换了衣裳进来,看他这样儿不由得好笑:“哭得快,笑得也快。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元哥儿丝毫没有小狗的自觉,笑得倒更欢了。沈云殊也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立刻就忘记儿子尿他一身的事儿,又把他抱了起来在怀里颠着玩儿,一面向许碧道:“听说,皇后一诊出喜脉,贤妃立刻就往宫里宝华殿去跪经祈福了。”   “跪经——祈福?”许碧意味深长地把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下,“为皇后肚里的孩子?”   “可不是。”沈云殊同样笑得意味深长,“说是还要持斋一月,祈求皇后能一举得男,生下嫡皇子呢。”   许碧瞪眼看了他一会儿,才蹦出一句话:“真的?”   沈云殊哈哈大笑:“这谁知道呢?不过反正长春宫是这样说的,而且承恩侯府也在到处做法事,阖府持斋,同祈皇后能生下嫡皇子。”   要说承恩侯府的人希望皇后生下嫡皇子,许碧还相信,要说梅贤妃也这么一片真心地希望,打死许碧都不信!   想想就知道,梅贤妃当初入宫,不就是为了生皇子吗?说到底,她是进宫帮助皇后固位,是为皇后生儿子的。否则,以她皇后之妹的身份,自己的才貌,何愁不能结姻高门,择个乘龙快婿呢?   可如今,儿子她生了,皇后却突然有孕,这若是生下嫡皇子,皇次子还有用吗?   当然,若真是皇后生下嫡子,将来这继承大宝的仍是有梅氏血统的皇子,梅家的尊荣依旧。就是皇次子,凭着跟新帝的血缘,一个亲王也是绝对少不了的,将来富贵尊荣,也非其他皇子可比。   若是换了别的妃嫔,大约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梅贤妃绝不会甘心的!只看她把着皇次子,三番五次的不肯往交泰殿送,就能看出她对将来一个名头上的太后都不大满意,更何况只是个太妃呢?   “这也太假了。”许碧不禁感叹,“亏贤妃能做得出来。”贤妃的心思,不说司马昭之心也差不多了,可事到临头,她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说什么祈福,还闹出这么大的阵势,作态至此,不能不让许碧叹为观止。瞬间就觉得自己从前那点引以为傲的演技被比成了渣——她纵然有点演技,也没有如此厚的脸皮啊。   沈云殊哂笑:“不然呢?从前皇后无子,宫中亦无合适的皇子,纵然她轻狂些,皇后也只得容她。”可如今不同了,皇后一旦生下嫡子,梅贤妃就失去了一切筹码,倘若这时候皇后要翻起旧账……她不赶紧趁这机会表现,更待何时?   “若是皇后此胎生女,贤妃也就赚足了名声,此后再无人会说她恃子骄狂,觊觎东宫之位了。”能如此虔诚祈祷皇后产子,谁敢说她不贤惠?   贤妃这一手的确是折腾得不小。在长春宫阖宫持斋之后,顾充媛的玉泉宫紧跟而上,也开始祈福茹素,时间且更长,据说是准备一直吃到皇后生产。   顾充媛这一手,在宫里引发了一片骂声。好歹梅贤妃还就吃一个月的斋呢,你顾充媛倒好,一吃就吃到皇后生产!你这么干,后头还叫别人怎么办?不但要跟着你一直吃素,而且说到头来,这首倡之功还归了你,别人都是干吃苦头捞不到好处!   原本顾充媛在宫中甚得小妃嫔们的拥戴,都觉得她为人温和好相处,也肯照顾人。结果这一下子,大家纷纷改观,暗地里都恨起她来。   不过顾充媛丝毫不为所动,人家照样每天都去宝华殿拈香祈福,安之若素,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背后骂她。   如此一来,其余的妃嫔们一时根本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新法子表忠心,也就只能跟着天天拈香跪经了。低位妃嫔还不能随意出入宝华殿,便在自己所居的宫室内辟个小小佛堂出来,请一尊什么菩萨或者弥勒的像来。有那字写得好的,便天天抄些经文送去宝华殿供着,也是一份心意。   这一片忙碌之中,只有景阳宫不为所动。虽然宫里的宫人内侍们都开始茹素,袁胜兰却是照样食荤,每餐至少必有六个荤菜,连减菜的意思都没有。   “娘娘——”春剑看着流水端上来的菜式,欲言又止。   十二道菜满满摆了一桌子,其实也不过就是每样动几筷子罢了。要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九嫔的膳食本也就是这个规格,原本还应配些凉菜果碟之类,不过袁胜兰初入宫的时候就把那些都撤了。   当时说起来皇上还夸她俭朴呢,可如今宫里各个地方都食素减膳,景阳宫还维持着平日的作派,便分外地显得奢靡不合时宜起来。   “怎么?”袁胜兰头也不抬,“你们也想学玉泉宫的奴婢,满脸菜色地去给人看?”   春剑无言以对。   主子食素,下人哪还敢吃荤呢?宫人们的供给本就不如妃嫔,再全换成素食,真是要吃得人叫苦连天。尤其是,主子们吃过饭可以歇着,奴婢们还要干活的呀。吃了一肚子青菜豆腐还要打起精神当差,怎不折腾得人满脸菜色呢?   相比起来,现在阖宫里除了交泰殿,没有一处的奴婢不羡慕景阳宫这些宫人的。主子们吃不完的菜,一般都是赏下去由身边的人分了。因此春剑等人每日都有荤腥可食,瞧着就比别宫的奴婢们精神饱满红光满面。   谁没事愿意只吃青菜豆腐啊,又不是尼姑!可是如今这个情形,春剑倒宁可也去吃菜叶子了。   “娘娘,满宫里都——娘娘就是做给交泰殿看,也多少的……依奴婢说,减几个菜也罢。”不茹素,减个膳也是态度啊,反正十二个菜就是减一半,袁胜兰根本也吃不完的。   “不减。”袁胜兰冷冷一笑,“愿意作态的就让她们做去,倒要看看能不能保佑皇后生下嫡皇子来。”何况那跪经祈福的真是祈祷皇后生子吗?恐怕不诅咒皇后母子俱亡就是好的了。   “娘娘!”春剑吓得脸都白了。袁胜兰如今在外头沉默寡言,回了自己宫里却是什么话都敢说了。也幸好如今贴身伺候的就只她和鹤翎,否则这些话但凡传出去,可是个什么下场呢?   春剑隐隐的有种感觉,袁胜兰如今倒像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日渐消瘦的身体里像是包了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呯地一声炸开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炸个粉身碎骨。   这感觉让春剑十分不安,却没有任何办法。她是袁胜兰的心腹,这一辈子连命都是系在袁胜兰身上的,没有别的出路。   袁胜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把筷子一搁:“行了,你们拿去分了吧。别的宫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是不吃斋不减膳,皇后又能把我怎么样?”   确实,也并没有宫规说皇后有孕,妃嫔就要吃斋。何况袁家还有为国捐躯的名声在,袁胜兰又无子,梅皇后的位置越是稳固,就越不会苛待袁胜兰。   春剑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下略安:“奴婢就是怕,娘娘这样,太过显眼。皇后娘娘固然不会,可贤妃和承恩侯府……之前苏美人,还不是被人弹劾了……”   袁胜兰根本没在意春剑说了些什么,反是道:“二姑娘这几天没进宫来了?”   二姑娘,说的就是袁胜莲。春剑忙答道:“今儿才十六呢。想来佑王府里事也多,过几日大约就该来了。”与其说是佑王府事多,倒不如说如今宫里乱糟糟的,袁胜莲这会儿不进宫,也是避嫌的意思。   袁胜兰便皱了皱眉。春剑不由得道:“娘娘,二姑娘的话也未必就能当真……”当初袁胜兰对袁胜莲不屑一顾,春剑都没少欺负红衣和翠钱二人呢,若说如今袁胜莲会一心一意待袁胜兰,春剑怎么都不肯相信。可是袁胜兰却似乎越来越信任倚靠袁胜莲,□□剑瞧在眼里,颇觉得有些担忧。   袁胜兰漠然道:“我知道。”现在她也看出来了,袁胜莲哪里是为了她着想,分明是想看她的笑话。越是戳破她在宫中花团锦簇的假象,袁胜莲就越是幸灾乐祸。   但那又怎么样呢?若不是袁胜莲,她还看不清袁太后的嘴脸呢。袁胜莲想看她的笑话,她就利用一下袁胜莲,大家岂不是各取所需?不过,若袁胜莲真以为就把她骗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袁胜兰冷冷地弯了弯唇角——就看看到头来是谁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娘娘——”鹤翎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的鄙夷气愤,“娘娘可知道,这宫里愈发地出奇了。”   春剑巴不得她来引开话题,忙道:“又是怎么了?瞧你这样子,又是出了什么事?”   鹤翎冷笑道:“你再猜不到的。许婕妤家里人去白云观做法事,给交泰殿祈福了。”   春剑不由得啐了一口:“果然是又出奇了。”顾充媛一个吃斋到皇后生产,算是把宫里嫔妃们拍马屁的路子给堵上了,谁想到还有人能别出心裁,把家里人也发动起来了呢?   “这许氏也算是不遗余力了。”若换了从前,袁胜兰早都要啐到许瑶脸上去了,这会儿却是异样的轻松,颇有一种旁观的悠闲。   春剑鄙夷道:“真不知她还折腾什么。皇后娘娘反正是不会抱养皇长子的,她就是一家子都吃斋,又能怎样?”就是皇后生不出皇子来,也只会抱养皇次子,怎么也轮不着许瑶所生的皎哥儿的。   袁胜兰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随她去罢。”   鹤翎有点忿忿:“从前她紧巴着娘娘……”从进宫选秀那会儿就是,若不是巴上了袁胜兰,怕是还进不了宫呢。如今看袁胜兰失势,就拉下脸皮来去奉承皇后了。偏偏这样的人,竟叫她生下了皇子,反是袁胜兰好容易怀上,却又小产……   袁胜兰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不用说了!”   春剑连忙扯了鹤翎出去,小声埋怨:“你怎这般没眼色?”前头说说也就罢了,只当听个笑话,后头偏又提起当初依附的事来,这不是招袁胜兰发怒吗?   鹤翎也自悔有些失言,小声道:“我就是看不上那样儿……”   春剑叹道:“看不上又怎样,你瞧着吧,许家这般,京城里头怕是也要效仿了。”就像之前梅贤妃一跪经持斋,顾充媛马上就弄出个茹素直到皇后平安生产一样,还不知有多少新花样要出来呢。   这样的消息能传到景阳宫,自然也能传到别处。   长春宫里,梅贤妃刚刚跪经回来,汲月一边给她用药酒揉着膝盖,一边小声禀报了此事:“许三姑娘说,一定会带许氏一起去的。”   梅贤妃却是一脸阴沉:“若是中宫生下嫡子,还有什么用!”   汲月忙道:“皇后也未必就能生子呢。再说,若能把沈家拉过来……”   梅贤妃冷笑道:“真要是皇后生子,沈家绝不会帮着我,就算她梅若婳嫁进去也是一样!”   膝盖上一阵刺痛,梅贤妃烦躁地踢了汲月一脚:“你轻些!母亲呢?什么时候进宫来?”   汲月挨了一脚,大气也没敢出,低声道:“娘娘,这事儿,夫人只怕不会再帮着娘娘了。”   梅贤妃捏紧拳头:“她这些年身子都不好,就算怀上也未必生得出来,便是生出来了,多半也是个病秧子……”   汲月欲言又止。梅贤妃这些话统统都站不住脚,就算梅皇后生出来的是个病秧子,那也是正经的嫡子,承恩侯府盼着皇后生子多少年了,现在好容易皇后怀上,必然是求神拜佛的求皇后生下嫡子,怎么可能……   汲月只得力图把梅贤妃的注意力转到沈家身上:“娘娘,先把沈家拿下才是要紧的,如今都不知男女,娘娘何必就先烦恼起来呢。依奴婢看,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许氏若因去给皇后祈福而出事,沈家要怨也只会怨到皇后,怎么也找不到娘娘的。若是此时不办这事儿,日后皇后娘娘生了公主,娘娘怕不是又要后悔了……”   梅贤妃哼了一声:“我又没说不办,不是交给那许三了么。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机会……”   她说着,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你说,若是许氏扰了祈福法会,以致皇后小产,那会怎么样?”   汲月吓了一跳:“娘娘?这,这太,太冒险了……皇后娘娘若是发现了……”   梅贤妃却阴沉地一笑:“她知道了又能如何?”皇后这个年纪,怕是怀孕也就这一次机会了。只要她再次小产,连她自己都会永远放弃生育的希望。那么到时候,她能选择谁?就算为了她自己的地位,她也只能选择耀哥儿!   汲月看着梅贤妃一双眼睛亮得跟鬼火一样,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喃喃道:“娘娘,皇后娘娘可是,可是您的——”皇后可是贤妃的亲姐姐啊!   梅贤妃一双眼睛倏地转向她,尖锐如针:“她若还记得我是她的亲妹妹,还记得我入宫就是为了帮她固位,就不该总想着拿别人的孩子来挤兑我!”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梅皇后那么抬举苏美人,不就是想拿苏美人肚里那个孩子来威胁她吗?如果她不乖乖把耀哥儿送去交泰殿,她就抚养苏美人的孩子?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啊,苏美人居然只生了个公主,叫皇后的算盘全落空了。   如今,皇后只怕心里高兴坏了吧?只要生下皇子,她这个贤妃和耀哥儿,就都没用了对吗?   梅贤妃垂下眼睛,掩住目光里的戾气。耀哥儿生来就该是入主东宫的,他是带着梅家的希望生下来的,那也就该一直承载着梅家的希望。倘若有人想要夺掉他身上这一层光环,那她这个母亲,绝不会答应! 第162章 法会   正如春剑猜测的那样, 许家一提要为皇后腹中胎儿做祈福法会,京城中顿时群起效仿, 单是许家在白云观定下的法会,就有十几位命妇纷纷要求参与,而另外自行发起的什么法会打蘸之类也不少。因为白云观前时甚得承恩侯府看重,来白云观预约法会的人络绎不绝, 若不是许家起头,怕是还在这里约不着呢。   京城里各式法会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时, 在别庄上的承恩侯回了府, 一回府,就引发了一场大战。   “我怎么了?”承恩侯夫人预想到丈夫回来不会太愉快, 却没想到他反而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先来找她的麻烦了, “皇后有孕是国之大喜,皇上都要大赦天下了, 京城里头做个法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那是许家牵头折腾起来的, 我难道还管得了别人家不成?”   承恩侯梅汝志才华平平, 却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今年已经是快知天命的人了, 看起来却还像三十许人, 清俊儒雅。年轻时夫妻两个立于一处, 谁不赞一声金童玉女、神仙伉俪。   但只有承恩侯夫人知晓,这个丈夫活似个绣花枕头,外头瞧着文质彬彬, 肚里却实在没有多少墨水。外人越是称赞,承恩侯夫人心里就越是难受。   如今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承恩侯夫人揽镜自照,也得承认时间对女人毫不留情,却对男人格外宽容些。她已经不复从前的如花容色,承恩侯却仍旧儒雅如昔,甚至更添了几分成熟,也难怪那些个小狐狸精像苍蝇见了蜜一样往上贴。   承恩侯夫人心里酸涩难受,说话不由得更不留情:“倒是老爷,皇后有孕这样大的喜事,也没见你回来,今个儿倒是哪阵风把你吹回来了?”   承恩侯沉着脸:“皇后有孕当然是大喜,可谁叫你们闹到这般田地?不要说许家牵头,若不是贤妃在宫里先提起什么跪经祈福,后头如何会闹得花样百出?”   承恩侯夫人有些心虚,却仍嘴硬道:“贤妃怎么了?皇后有孕是大喜,婉儿替她姐姐高兴,难道有什么不是?再说贤妃也不过就是祈福一月,后头那些事都是别人闹出来的,与她何干?”   承恩侯平日里性子颇为柔和,似今日这样沉下脸来已经极其少见。但他毕竟是软惯了,承恩侯夫人死不认账,他也无可奈何,只定定看了承恩侯夫人一眼:“你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这话说得又跟平日一样有些窝囊了,但承恩侯夫人却觉得这个窝囊丈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她心里去似的,不由得心里一紧:“侯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皇后这样大喜,你倒说这样晦气话。便是祈福闹得大了些,也是为了皇后,我如何要后悔?”   若换了旁的时候,承恩侯这会儿就已经不再跟承恩侯夫人辩论什么,而是拂袖而去了。然而如今事关几个女儿,他也只能多说几句:“你真是为了皇后?”   “自然是!”承恩侯夫人不由得瞪起了眼睛,心中又是恼火又是委屈,“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后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初她在宫里难做,我费了多少心思,侯爷难道不知道?”   承恩侯想起当初皇后的为难,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你费的心思,就是再送一个女儿进宫……”他也拦过,无奈不管妻子还是女儿,都不听他的。   承恩侯夫人红了眼圈:“不然怎样呢?看如今宫里的情形,难道我做得不对?若是婉儿不入宫,那袁氏生子,如今皇后又会怎样?”   承恩侯也有些无言以对。承恩侯夫人见他这样,愈发的理直气壮了:“如今皇后不管生男生女,地位都稳固了,这有什么不好?若没婉儿进宫先生下皇子,如今咱们家怕是更要求神拜佛,只怕皇后不能得男了。”   承恩侯默然片刻,才道:“你既是为了皇后,就该叫贤妃早些把皇子送去交泰殿才是。”   “如今皇后不是有孕了么。”承恩侯夫人知道是自己纵容了梅贤妃,嘴上却是万不肯认账的,强辩道,“若是皇后生的是女儿,等她出了月子,婉儿自然会把耀哥儿送去。”   承恩侯只觉得无话可说,半晌才道:“罢了。既是这样,你多进宫看看皇后,让她也把心放宽,无论生男生女都好。”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沁儿要和离。”   “什么!”承恩侯夫人立刻皱起了眉头,“那丫头是怎么回事?我都与她说得多明白了,怎么还要折腾?这会儿满京城都盯着皇后的肚子呢,她怎么还要添乱——”   承恩侯手在桌子上一拍,打断了她的话:“这与皇后何干!徐林那小子做了些什么你不知道?”   承恩侯夫人嗤了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不就是纳妾么?侯爷你身边难道就没人了?沁儿嫡长子都生了,便是徐林纳上一百个又能如何?这会儿为了他纳妾就和离,传到外头去人要怎么说?只怕还要带累了她姐姐妹妹的名声。”   承恩侯欲言又止,但看看妻子满不在乎的模样,到底只是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我做主。”   “你做什么主?”承恩侯夫人立刻竖起了眉毛,“这会儿皇后好容易有了身孕,侯爷是打算闹和离闹得人人皆知吗?这时候给皇后添麻烦,侯爷就不嫌折腾了?”   她说着就恼火起来:“沁儿呢?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叫她来,我倒要问问她,她不要自己的名声,连家里的名声也不要了?她若是敢和离,我就没她这个女儿!”   “够了!”承恩侯沉着脸,猛地站起身来,“我说了,此事自有我做主!你不认女儿,她还有我这个父亲!”说罢,转身就走了。   承恩侯出了正院,远远就见梅若沁在一棵树下,蹙着眉向这边张望。   梅若沁的相貌既不似父也不似母,听说是像她的祖母,在姐妹几人当中的确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这些日子又消瘦了些,穿着亦不十分讲究,看上去俨然便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并无几分承恩侯府姑娘的富贵雍荣,若是跟梅若婉比起来就更不必说了。   梅汝志叹了口气,走过去温声道:“这天儿还冷呢,怎么倒站在这风口上。伺候你的人也都这么不懂事。”   梅若沁低声道:“父亲,母亲她——”   梅汝志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一样,笑了一笑道:“放心,这事儿父亲做主了。”   梅若沁面有忧色:“可,可母亲不会同意的。再说,也不知道大姐姐——”   梅汝志断然道:“你大姐姐若知道徐林这样负你,断然不会容他,更不会拦着你不许和离。你只管放心就是。”   梅若沁这才松了口气,低低道:“女儿也不想在这时候给大姐姐添麻烦,只是女儿留在那边的管事送了消息过来,徐林纳的那个妾,确是卢家人引着他认识的,就连他此次升官,也与卢家脱不了关系。女儿实在想不出,卢家图徐林什么,可跟卢家沾上边,女儿总觉得心里不安……”   梅汝志拍了拍女儿的手臂:“不管他卢家是为什么,徐林既是背义负诺,你不愿与他过了,那便和离,其余的,不必多想。且你放心,两个孩子,父亲一定也有法子留在你身边。”   父女两个说着话走了,承恩侯夫人原派了丫鬟来找梅若沁,准备把她叫去责备一番,却看见梅汝志带着梅若沁走了,只得回去向承恩侯夫回禀。   承恩侯夫人一肚子的火,摔了手里的茶盅道:“既这样,更衣,我要进宫见皇后。这事儿我说了侯爷不听,就让皇后与他说!”   承恩侯府出了一后一妃,如今贤妃有子,皇后更是有孕,皇帝欢喜之下早就说了,承恩侯夫人无论何时想见皇后,都能立时入宫,不必如其余命妇一般还要先递牌子请见,定了日子才能入宫。   不过入了宫,承恩侯夫人习惯性地先去了长春宫。梅贤妃正在抄经,见她来了便笑:“母亲来得正好。我这两日又抄了几卷经文,一会儿母亲与我一起去宝华殿,供在佛前。母亲也上炷香,保佑姐姐一举得男。”   承恩侯夫人见她这般,不由得把梅若沁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生起满怀歉疚来:“你也莫要这样辛苦……”   “这有什么辛苦的。”梅贤妃好笑道,“母亲不知,如今别个宫里,可都比我辛苦多了。”   承恩侯夫人不屑道:“你和皇后是亲姊妹,那些人随她们怎么折腾,难道还能到你前头去?”   梅贤妃笑道:“母亲说的是。”拉了承恩侯夫人低声道,“白云观的事安排得如何?”   “放心,已经定了后天的日子。”承恩侯夫人很是自信地道,“许氏已经答应去白云观了。”说起来,那个愚蠢的许三还真好用。当然,还有沈家的那个妾室,也挺好用的。   “辛苦母亲了。”梅贤妃便笑着搂了承恩侯夫人的手臂,腻到她身上去撒娇:“母亲今儿进宫,就是告诉我这事的?”   “咳,我来看你姐姐。”承恩侯夫人被她这一提醒,想起了今天入宫的正题,火气也不由得升了上来,噼哩啪啦地抱怨了一通,道,“你姐姐还怀着身子呢,倒闹出这样的事来,可不又叫她烦心?”   梅贤妃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了,道:“若说和离也没有什么,只是这节骨眼上闹出来不好听。母亲慢慢地与大姐姐说就是——听说大姐姐这些日子惦记着家里做的翡翠糕,母亲也没给带一点来。”   承恩侯夫人一拍手:“可不是!都被你父亲把我气糊涂了,竟就这么空着手来了。”   梅贤妃笑道:“巧得很。我这里刚做了翡翠糕,母亲只说是家里做好了带来的就是。”   承恩侯夫人正觉得自己两手空空跑进宫来,只给大女儿带了一桩烦心事,这做得实在有些不地道,如今听了小女儿的话,顿觉体贴,忙笑道:“那就这样,快装起来。可是你身边的浣霜做的?就这丫头的手艺得了孟家的真传,那翡翠糕跟孟家的做的真是一个味儿。若换了别人的,说是在家里做的,你姐姐都不会信。”   梅贤妃笑吟吟道:“自然是浣霜做的。母亲只管放心给姐姐拿去,包管姐姐分辨不出来。”   正如承恩侯夫人所说,白云观的法事安排得十分周到。   许碧在白云观门口遇到了梅太太母子三人,梅若婳和梅若辰一左一右,梅大儒和梅若明却都没有来。   “你父亲和你大哥也真是——”梅太太看看白云观门口这一辆辆的豪华马车,不禁低低埋怨了一句。本来她是想让丈夫和长子也一起来的,毕竟皇后若是生男,那可就是中宫嫡子,非同一般。可这父子两个却都找借口推搪了。   梅若明还好说,他在翰林院有差事,可梅大儒却是个闲人呢。瞧瞧,今儿有好几家的夫人都是自己丈夫陪着来的,可见京城之中无人不重视此事,偏偏自己家这两个不听话。   梅若婳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应付着母亲,一边四处扫视,直到看见许沈两家的马车,才微微松了口气。   梅太太却不大愿意看见沈家,低声道:“怎么偏要请他们一起……”承恩侯府明知道他们两家有些尴尬的,却偏还要请了沈家,可见也没怎么把他们这家亲戚放在眼里。   “这事儿终归是许家先提起的……”梅若婳轻轻拉了母亲一下,“娘快别这样。这是为了皇后娘娘呢,可不能冲了法事。”   梅太太只得不说话了。好在承恩侯府请的并不只有许家和沈家,还有好几家官宦人家的夫人太太们,倒也不愁没有说话的人。   能得承恩侯府邀请的,自然都是朝中大员家的女眷,有好几个见了梅若婳便夸奖起来。梅太太心中得意,却还记得今日是为皇后祈福的,便也只简单答了几句,便说起梅皇后腹中的孩儿来。   说到这个,自然是无人不奉承承恩侯夫人了。说起来也是,两个女儿,一个为妃一个为后,若是又都生下皇子,梅家的富贵尊荣至少能保三代。   许碧冷眼旁观。有沈夫人在前头,并不必她多与人交际什么。倒是许珠,刚才在路上还硬要跟她坐一辆车,又一脸羡慕地看她的衣饰,恨不得把她从头到脚都翻一遍似的,这会儿下了车,倒像是避瘟神一般离得远远的,凑去跟梅若婳说话去了。演戏如此不敬业,也真是叫人无语。   “大奶奶——”知雨环视四周,总觉得今儿来的这些人都不像好人,不禁往许碧身边又靠近了点儿,低声道,“不然叫九炼跟着?”   许碧拍拍她的手:“都是女眷,九炼跟着不合适。怕什么,不过是做个法事。”   为给皇后祈福,白云观今日特地封闭门户,只接待承恩侯夫人这一行做法事的人。不过闻讯而来在观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却是不少。   青鹤身披宝蓝色簇祥云纹的鹤氅,亲自迎出门外。他里头穿着玄色衣裳,下摆却以银线绣了诸天星座,一眼看上去星光点点,果然是有几分神仙风范。   给皇后做法事,当然是在白云观正殿。殿内早设好蒲团锦垫,诸人各居其位,青鹤一声令下,几个道士撞钟鸣鼓,做起了法事。   虽说是做一整天的法事,却也是分段进行的,青鹤诵罢一卷经文,起身在香案前拜叩完毕,取过放在一边的香,点燃后置入炉中,顿时升起了一股袅袅白烟,在室内盘旋上升,并散逸出一股淡淡香气。   承恩侯夫人深吸了口气,赞道:“这香闻之颇奇,不似普通檀香。”   青鹤单掌立在胸前,宣了一声“无量寿佛”,道:“此为驱邪显圣之香,为道家专用。以柏木为君,加以九节菖蒲与辰砂,焚之去恶驱邪,益增祥瑞。”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殿内审视,口中道:“此香乃贫道的师祖手制,当初,贫道在外游历,曾有一家人得先祖托梦,言有恶鬼附于子孙身上,占其供奉。这家人遍请僧尼诵经做法,但因子孙众多,始终寻不出这恶鬼。”   如今白云观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一众夫人太太们都听住了,唯有许碧似笑非笑地道:“道长不会去这家人家里燃了一回香,然后就找出了那恶鬼吧?”   青鹤循声望去,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紧,表面却仍是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道:“说来也是极少见之事。此恶鬼并非随意附身,而是这一家里有子孙寿数已到,本人魂魄离体,恰被这恶鬼撞见,便附了这无魂之体。故而体内亦只有一魂,而并非寻常鬼上身之双魂,因此即使诵经请神,亦是难以分辨。”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许碧嗤笑,“但是道长的香却是驱邪的,即使只有一魂,因这是恶鬼之魂,所以闻到这香气便会被从人身中驱出,如此就知道究竟谁是恶鬼附身了?”   如今已经没人会用这种含讥带刺的口气与青鹤说话了。青鹤也不由得心里不快起来,淡淡道:“这位少夫人说得不错。若有游魂野鬼凭与人身,必有不相合之处,此香燃起,此魂必定癫狂不安,如发谵症。”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看见了许碧裙边悬的那个露出半边的香囊,心里冷笑:现在有什么话就尽情地说吧,一会儿怕就没机会说了。   “那我等今日来为皇后娘娘祈福,道长拿出这驱邪香来却是何用意呢?”许碧却没有一点儿要发癫狂的模样,仍旧似笑非笑地道,“道长是疑心我等当中有恶鬼呢?还是觉得给皇后娘娘祈福的法事需要驱鬼?”   青鹤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却不想许碧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连忙道:“各位夫人中岂会有什么恶鬼。不过是因为此香不仅驱邪且能显圣,用在为皇后娘娘祈福的法事中,但凡能多求得一丝福祉,也是贫道的一点心意了。”   许碧啪啪地拍了两下手,笑道:“青鹤道长果然一片虔心。方才吓我一跳,还以为道长拿出这香来,把我们都薰倒了,然后就说我们中了邪,叫我们花银子请道长去家里驱邪呢。”   青鹤被她说得满脸胀红,怫然道:“少夫人这是何意,我——”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惊呼:“姑娘!”众人转头一瞧,跪坐在蒲团上的许珠已经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坐不安稳,还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不但如此,就连她旁边的梅若婳也是表情古怪两眼发直,身子也开始晃了起来。   青鹤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有些发飘,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隐隐约约之间只听有人在耳边道:“此事若成,你便是天下僧道之首,白云观亦可凌驾神乐观之上,道录司的位置自然也非你莫属了。”   青鹤不由自主地呵呵笑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金銮殿之外,前方有官员捧着绣满星月图案的法衣,上头还有朝廷颁下的圣旨,正等待着他走过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承恩侯夫人眼看着青鹤双眼放空,手舞足蹈,不由得脸色大变。这完全不对!发癫的人不应该是许氏吗?怎么反是青鹤自己发起疯来了?   许夫人也急了,抱着许珠一个劲地唤:“珠儿,珠儿你醒醒!”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方才那青鹤可说了,这是个什么驱邪香,闻了香气发癫的就是恶鬼附身啊!若要这么说,难道许珠是恶鬼附身?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梅太太也愣了。梅若婳虽然没有许珠那么癫狂得明显,可是也能看得出来不对劲了。梅太太爱女心切,不假思索地便道:“一定是这香有问题!”   “梅太太说得对!”许碧一拍手边的几案,“报官!定是这道人欲借做法事的机会毒害我们,好给自家揽生意呢!”   “不——”承恩侯夫人只说出一个字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拦着?可这明显是有问题。不拦?那若是官府审出什么……   “怎么?”许碧斜瞥承恩侯夫人,“夫人看起来还要袒护这道人不成?夫人可别忘了,这是给皇后娘娘做的法事。我等在座之人有什么事倒不要紧,若是因这道人居心不良,致使祈福不成反为祸祟,这却如何是好?”   承恩侯夫人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没等她想出该怎么办,许碧已经一摆手:“把这道人捆起来,立刻送官严审!” 第163章 小产   白云观这场法事, 是京城里首倡为皇后祈福的法会,自然是万众瞩目, 所以还没到天黑,法事砸锅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照例还是九炼来报告消息,说起话来的时候得意洋洋:“衙门在白云观里搜出了用于迷幻人心的药物——要说这东西还真是稀罕,据说出自岭南那些满是瘴气的密林之中, 多是当地土人才能采到此药,京城里头好些有名气的郎中都不识得, 还是一位去过岭南的郎中看了出来。”   许碧正看着元哥儿在炕上打滚, 闻言不禁一笑。事涉迷惑皇后娘娘之母与一众命妇女眷们,京兆衙门自然不敢怠慢, 把满京城有名气的郎中都请了去辨药,效率果然是很高的。   “是你们安排的那位?”   九炼忙道:“还真不是。大爷也怕这东西京城人见得少, 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位。没想到认出来的却不是咱们安排的人。这位郎中家里也世代行医,不过行的是疮疡科, 专用些刀啊针啊给人放血剜疮的,名声不大雅, 那些富贵人家也不用他。不过这一回, 他可出了名了, 估摸着回头这医就好行了。”   疮疡科主要是外科手术。富贵人家哪里肯轻易在身上动刀动针, 且受外伤的时候少, 自然不大用着这一科。不过这位郎中去过岭南,多半也是为着这些有迷幻麻醉的药物去的,所以才能认出青鹤用的药来。   当然, 衙门从白云观搜出来的药已经是九炼做过手脚之后的,也就是把承恩侯夫人给的香囊里的药与白云观的香混合在一起之后的东西了。这跟青鹤在观内燃香便有人疯癫的场景说来不大相合,但事涉皇后生母及高品命妇们,衙门里只要查出青鹤确实用了迷幻的药物也就足够了。   否则,难道要他们承认青鹤用的香没问题,而是许梅两家的姑娘真是恶鬼附身了不成?那许家姑娘是许婕妤的亲妹,梅家姑娘则是皇后娘娘的族妹呢!谁敢说她们恶鬼附身,莫不是疯了?   京兆衙门当然没疯。而且青鹤那香内确实含有可致幻的药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任由青鹤连声叫屈,也没人要听他辩解。且因他言辞之中隐隐还拉扯上了承恩侯府,京兆尹立刻就叫人上了大刑,把他后头可能说出来的危险语言全部都堵在了嘴里。   不过,这也足够了。不要说青鹤用的药是岭南特产,就说青鹤的名声都是承恩侯府宣扬出去的,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了。   许碧轻轻冷笑了一声:“许珠和梅若婳怎么样了?”   九炼耸耸肩:“那药性过了也就没什么事了。”真遗憾啊。   虽然九炼心有不足,但对许梅两家来说,女儿人前失态至此,已经足够糟糕了。   许夫人打鸡骂狗,把知翠知缃全部拎了出来,一人先给了二十记手板,这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完全没道理啊,整座殿内那么多人,就只有许珠和梅若婳有了异状?连她都看得出来,明明是许碧逼着那青鹤问个不停的。今儿这事,十之八-九该应在许碧身上才是。   知缃是真不知道,知翠则是心怀鬼胎,一字不敢说。   不过许夫人到底管家这些年,知翠这鬼模样儿一眼就看得出来,当即叫人把知翠拖到眼前:“叫人把那烧红的铁筷子拿来。若是这丫头再嘴硬,就先烫她的嘴,然后把人卖到深山老林里去。”   知翠早就慌了,万没想到最后是许珠疯疯癫癫被送了回来,若是说出真相,许夫人岂会饶得了她?可若是不说,许夫人下起狠手来,她一样活不了。   许夫人可不容她权衡,立刻就叫人取了炭盆来。那夹炭的火筷子在炭盆里烧得通红,一滴水溅下去就冒出白烟来。   知翠自**岁上就选进府来伺候,自从升了许珠跟前的一等丫鬟,过的真是副小姐的日子,连粗重的活计都不做了,更别说受什么皮肉之苦。原先还想着不说,可通红的铁筷子一摆在眼前,她腿就软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不过幸而她还有些理智,对自己怂恿许珠之事一字未提,全都推到了梅若婳身上:“……只说能撮合姑娘和梅解元,姑娘就,就迷了心窍了……”   许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自是知道女儿对那梅若辰有几分糊涂心思,可女儿家少时有几分情思也是难免,待到成亲嫁人之后,自然也就会忘记了。万没想到许珠竟是一头就栽了进去,还被梅若婳哄着做下这样的事。   “你们——”许夫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如何不来回我!”若是告诉她,至少今日她不会让许珠去白云观!   “姑娘不许奴婢们说……”知翠只能全推到许珠头上,“夫人也知道,姑娘的脾气……”   许夫人阴沉地看了她一眼,知翠连忙改口道:“都是那梅姑娘蛊惑姑娘——”   “住口!”许夫人阴沉地道,“把她们两个嘴堵上,先扔到柴房去。”出了这样的事,这两个丫头是不能留了,灌了哑药送到庄子上去,若老实就容她们活着,若是不老实……   可处置了丫鬟,却也没法挽回情势了。许珠疯癫的样子已经被同去法会的夫人们看在眼里,到了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口咬定青鹤为蒙骗众人用了致幻的熏香,可即使是这样,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只有许珠疯得厉害。   “梅家那个贱婢!”许夫人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了梅若婳,“从开头跟珠儿亲近,就没怀好意!”   红线叫人拖走了知翠知缃,连忙进来给许夫人抚着后背:“夫人仔细伤了身子。好在那梅姑娘也着了道儿。如今外头都说是那青鹤道人有心蒙骗才用了迷香,并不关我们姑娘的事的。”   许夫人咬牙道:“她那算什么,还是珠儿丢脸。只是,满殿的人都没事,连她都没事,怎么偏偏珠儿和梅家丫头——”   红线晓得许夫人说的“她”是指谁,不敢说话。其实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此事不知哪里漏了馅,许碧安然无恙,反倒是算计了许珠和梅若婳。偏这两人一个是始作俑者,另一个则助纣为虐,便是吃了亏也不敢说什么。   当然,让许夫人说,她当然是认定这错儿都在梅若婳身上。若不是梅若婳,许珠便是有些糊涂念头,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到了最后,却是许珠更吃亏。   可她又能如何呢?去找梅家算账?别说这里头还有承恩侯府做的手脚,就算没承恩侯府的事,梅家也是皇后母族,许家也惹不起。   “这是不肯放过瑶儿啊!”许夫人咬牙切齿。她毕竟不是许珠那么傻,一眼就看出了承恩侯府的祸心,这分明是要斩断许沈两家的姻亲,让许瑶得不到一丝助力,也就彻底掐灭了皇长子那极其微薄的一点希望。   “瑶儿也不想与她争什么,她怎么就这般赶尽杀绝!”许夫人说得有些口不应心。许瑶哪里是不想争,实在是争不过。从头到尾,无论她怎么想尽办法,沈家那边都丝毫没有半分支持许瑶的意思,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可不管怎样,只要有这一门姻亲,对许瑶、对皇长子就是一桩好事,就是将来封王,也与那些毫无母族之力的皇子不同呢。可如今,梅家却是连这一门姻亲都不肯给他们留了。   “夫人——”红线晓得许夫人心里恨,可梅家是他们惹不起的,就算梅家明目张胆要做这事,许家又能如何呢?   许夫人张了张口,也颓然地低下了头。如今皇后都有孕了,一旦生下嫡子,梅家地位根本不可撼动,许家除了咽下这口苦水,又能如何呢?只盼着青鹤那里重重地审出罪来,能替许珠挽回一下名声。   苦恼于此事的当然不止许府一家,此刻,梅太太也正在焦头烂额呢。   “老爷这是做什么,婳儿今日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会儿还没好……”梅若婳昏头昏脑地回到家中就只是哭,把个梅太太吓得忙叫着请郎中,结果郎中还没请呢,梅大儒已经黑着脸回了家,一进门就把梅若婳从床上提了起来,叫她跪着回话。   “住口!”梅大儒脸色阴沉得可怕,**的两个字就把梅太太压了下去——梅大儒不是那等温柔体贴的人,但与她说话也总是心平气和的,纵然是有时候说的话让她如坠五里云中,却从未有过如此可怕的时候。   “我问你,白云观的香是怎么回事?”   “父亲说的话,女儿不懂……”梅若婳心中狂跳,硬着头皮道,“女儿若知道,今日也不会着了道……”   “你不懂?”梅大儒怒极反笑,“那你与许家三姑娘说的都是什么?青荧菇与香麻叶,我倒不知你还懂医术了。”   “老爷说的是什么呀……”梅太太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想保护女儿,“婳儿她还病着……再说,那许三姑娘一门心思地缠着婳儿,婳儿就是看在沈家的份上,也得——”   “你住口!”梅大儒一拍桌子,“我多年在外,这一对儿女,都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了!”   梅太太怔了怔,一股子委屈顿时涌了上来:“老爷也知道自己多年在外?我在家中辛辛苦苦抚养孩儿,又有什么错处?老爷总看着自己儿女不好,可辰儿十五岁便中了解元,婳儿更是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喜欢的。这京城里谁说起来不赞一声,怎么偏老爷就这般挑剔!自己儿女不好,老爷觉得谁好?”   “你——”梅大儒正要发怒,从门外进来的梅若明轻声阻拦道:“父亲,母亲只是不知其中内情。”   梅大儒强忍着气道:“你与你母亲说。”   梅若明深深叹了口气,温声道:“母亲可知道,承恩侯府安排这次法会,原是想要以迷香暗害沈大奶奶的。”   “害她?”梅太太不解道,“那与婳儿何干?”为何许氏半点没事,倒是梅若婳吃了亏?这样,梅大儒还要回来向自己女儿兴师问罪?   梅若明看向梅若婳:“婳儿,你是自己对母亲说,还是要我说呢?”   “大哥——”梅若婳掩着脸哭,“大哥究竟要我说什么?我知道大哥对沈大姑娘念念不忘,可也不能——”   “你住口!”梅大儒终于忍无可忍地将一个茶盅摔在地上,温热的茶水溅了梅若婳满裙子,“你还当你做的事无人知晓?你与承恩侯府串通一气,怂恿许三姑娘硬拉了沈大奶奶去白云观,究竟是为什么?亏你也从小读书,没读到礼义廉耻,倒读出一肚子鬼祟来!你与许三姑娘说的是什么?又拿你三哥的诗文给她,究竟何意?你,你真要我把你心里那些龌龊念头都说出来?”   “这,这——”梅太太完全懵了,“老爷这说的什么?辰儿的诗文怎么了?辰儿呢?”   “我已经叫人把他关起来了。”梅大儒冷冷地道,“竟以诗文勾人私情,简直是无耻之极!明日先行了家法,再把他送回岭南,去族里的祠堂住着!”   “父亲!”梅若婳终于怕了,“三哥并不知晓的,我从未对他说这东西是给谁的……”   梅大儒冷冷道:“那等诗文,他既敢写出来,就要知道后果。”或许梅若辰的确不知道那东西要给谁,但那样的诗文他难道不解其中之意?分明就是纵容着梅若婳去胡作非为。   “还有你。”梅大儒也不想再问了。虽然沈家送来的消息说得极其委婉,且把主要责任都推给了承恩侯府,但只言语之间露出来的那一丝消息,已经足够让梅大儒想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了。   有些事情其实真的不必说得太多。梅若婳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不过是因为梅家人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而已。梅大儒自不必说,就是梅太太,也没想过女儿会看中一个有妇之夫,此刻被提了一句,便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婳儿,这,这不可能!”   梅若婳瘫坐在地上,满心绝望:“为何不成?父亲,母亲,女儿不过是想报他救命之恩罢了……”   梅太太颤着手道:“胡说,胡说!岂有这样报恩的……”   “明日,你们兄妹就都一起回岭南去。”梅大儒冷峻地道,“你去家庙之中,若不悔悟,就不必出来了。”   梅太太震惊之余,又想起维护儿女来了:“老爷,这,这不行!婳儿不过是一时糊涂,给她挑个人家,嫁出去就是了。想来,想来沈家那里也不会宣扬的……”她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明儿就去沈家求娶沈大姑娘!”如此一来,两家结为姻亲,沈家必定会给女儿保守秘密的。   这回轮到梅大儒气得手颤了:“你简直是胡闹!”不是说沈大姑娘不好,而是这时候去求娶,这是要做什么?   “老爷!婳儿不能去家庙啊!”梅太太眼泪长流。什么样的女孩儿才会进家庙?这名声往外一传,梅若婳这一辈子都毁了,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我不去,我不去!”梅若婳也被惊到了,“娘,我不去!我也没有做什么!”家庙,那是梅氏族里最可怕的地方!   “我什么都没做!”梅若婳忽然觉得一阵委屈直冲上来,“我又没有私相授受,凭什么去家庙!再说,这事儿本就是承恩侯府想出来的,是宫里贤妃娘娘的意思!父亲要处置我,不知贤妃娘娘会怎么想!”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悔改、敢做却不敢当的女儿!”梅大儒勃然大怒。即使这件事真是梅贤妃的意思,梅若婳也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竟然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   为了自己一片私心便去行这等阴私之事,被识破了便推卸责任——梅大儒忽然觉得一阵深切的失望,在外人看来如此出色的一对幼子幼女,原来竟都是内里如此不堪。他一向以厚德、慎独而自省,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女……   梅太太还在哭:“老爷,这事显然是承恩侯府在后头调唆,你只罚婳儿,这不公平!不过是因为你不敢惹宫里贤妃罢了……”   巧得很,梅太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承恩侯夫人也在说,不过她面对的是气得发抖的承恩侯:“……沈家就算知道又怎样?难道他们还敢与皇后和贤妃作对不成?”   “你简直不可理喻!”承恩侯勃然大怒,“此事,沈家若是告到皇上面前——”   承恩侯夫人心里咯噔一紧,但仍冷笑道:“沈家若是识相,就不会捅到皇上面前去。皇后如今有孕,若生子就是太子,就算生了女儿,还有耀哥儿呢。沈家就算不为现在想想,难道也不想将来——”   话犹未了,承恩侯夫人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整个人都被打得往旁边一栽,足足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敢打我——”   “你简直是疯了!”承恩侯也是平生第一次打人,更不用说打的是妻子了,自己也有些发怔,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传到皇上那里,不用沈家说话,你也该死了!”   承恩侯夫人怔了一下,脸色也变了。方才她说“将来”,“将来”是什么?“将来”就是皇上死后的事了。这样的话若被人听见,说她诅咒天子是足够的,就算罪及满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承恩侯在屋子里焦躁地转了两圈,做出了决定:“既然是要给皇后祈福,你去庵里住些日子!”   “什么?”承恩侯夫人眼睛睁得滚圆,“你叫我去庵堂里?”什么祈福,那就是受罚!   “不成!我不去!”承恩侯夫人断然道,“我若去了,沈家才是拿住了把柄。我不去,他们反不能把我怎样!”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姨娘的话罢了,能顶什么用?   “这是给你留脸面!”承恩侯低声吼道,“你现在去了,就算是皇上知道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替别人想,你也替皇后想想!你闯出这么大的祸,让皇后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   承恩侯夫人眼睛一翻:“我闯了什么祸?不过就是青鹤烧了些迷香,让许家那丫头和婳丫头有些发癫罢了。既知是迷香的缘故,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封了青鹤的嘴就行了。”既没出人命,又没出什么丑事,无非是许珠和梅若婳丢一丢脸,算什么大事?   “何况,娘娘这会儿正养胎呢。”承恩侯夫人有几分威胁地道,“若是沈家把这事儿捅到皇上面前去,惊了娘娘的胎,看他们可担得起这责任!”   承恩侯气得抬手指着她,正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顾大喘气,就听外头脚步声乱冲冲的,守着门的大丫鬟青雀一头扎了进来,脸色煞白:“侯爷,夫人,可不好了!宫里头送出消息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动了胎气了,眼瞧着要不好!”   “什么!”承恩侯夫妻两个都顾不上再相互瞪眼,异口同声地问,“娘娘怎么了?”   青雀也不是很清楚啊,她还是听宫里的小内侍说的,小内侍也不过是接了个口信就飞奔来承恩侯府的,一概内情他都不大清楚,只知道皇后腹痛,瞧着是要小产的模样。   “小产?”承恩侯夫人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蹿了起来,“快快快,给我更衣,进宫!”   再怎么快,从承恩侯府到皇宫,再进层层宫门,也要花上一个时辰,等承恩侯夫人气喘吁吁地到交泰殿的时候,正赶上御医脸色如丧考妣地出来向皇帝回话:“臣无能……”   皇帝的脸色仿佛狂风暴雨来袭前的阴沉天空:“你们日日来请平安脉,究竟是怎么伺候的?”   御医战战兢兢,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小命更重要,有人大胆道:“娘娘体质本是偏虚寒,能得有孕实是意外之喜,但饮食上稍有不慎,食以些许寒凉之物,即对身子不利……”   “皇后何时食过寒凉之物?”皇帝的目光立刻向刀子一样扫向了交泰殿的宫人内侍身上。皇后身体不大好他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些年一直就没怀上。正是因此,皇后得了这一胎,帝后二人才更是重视,不说草木皆兵,至少在饮食药物上皆是百般注意的,什么寒凉的药物食物,压根就不可能出现在皇后面前!   交泰殿一众宫人内侍早就惊得破了胆。把皇后伺候得小产了,他们还想活命吗?但他们都是兢兢业业伺候的,绝没有半点疏忽啊!   “娘娘饮食衣物,皆有捧雪捧月两位姐姐掌管,奴婢们绝不敢沾惹。”   “小厨房所置办食物,都有御医每日验看,绝无违禁之物啊!”   一片表白之声中,皇帝脸色更加难看:“把皇后十日之内所食所用之物全部列出来,给朕一样样地查!” 第164章 权衡   交泰殿内殿, 梅皇后的脸在刚刚燃起的烛火照耀下白得像一张纸,眼神却清醒而冷峻地盯着刚刚从外头进来的捧雪:“如何?”   捧雪的脸色也并不比梅皇后好:“皇上着平安大监细细地查过了, 小厨房送上的饮食都是无碍的。”   平安亲自出手,代表着皇帝一查到底的意愿,没一个人还敢抱什么侥幸或敷衍的心思。如今平安查了都说没有什么,那就确实没有什么了。   “如此说来, 真是本宫身子不济?”梅皇后话说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眼中的锋芒遮都遮不住。   “御医们——”捧雪咬着嘴唇, “可是净凡师太说, 一定是娘娘误食了什么东西!”皇后极少自称“本宫”,一旦她这般说话, 那必是心中蕴含了一座火山,马上就要喷发出汹涌的岩浆来了, 若不烧死别人,就要烧死自己。   梅皇后微微弯了弯唇角:“他们说的都未必可信。”御医自然是想说此事只是皇后身子弱, 保不住胎,如此一来他们便无过;可净凡当然是想把责任推到饮食上去, 如此她便有诊治皇后乃至有孕的功。   “可是本宫却觉得, 这不是本宫的错。”梅皇后随即又接了一句。她的手缓缓从已经没有什么内容的小腹上抚过, “本宫这一胎一直怀得不错, 不用净凡说, 本宫也能感觉得到。孩子在本宫腹中,并没有什么不适。这是母子连心,外人不知, 但本宫的感觉绝不会错的。”   “可是——”捧雪欲言又止。或许让皇后抱着这样的心思也好,至少皇后不会在失子的痛苦中就此沉沦下去,而是有个目标能够支撑。   不过她才一顿,脑海里就突然灵光一闪:“娘娘,您,您吃过——”的确是吃过并非小厨房出来的东西!   梅皇后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反射出了一线冷光,几乎让捧雪误以为那里有一把磨得锋快的刀子:“是母亲带来的翡翠糕。”   捧雪只觉得两腿一软:“不,娘娘,不,不可能的……”那是承恩侯夫人带来的糕,难道承恩侯夫人想害梅皇后腹中的孩子吗?   梅皇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不可能吗?你应该也想到了,就是从吃了翡翠糕之后,本宫才觉得不适的。”如果不是因为想到了,捧雪又怎么会说出来呢?   “娘娘——”捧雪语无伦次,“夫人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梅皇后是承恩侯夫人亲生的女儿!   梅皇后的面容犹如冰封霜盖,说话的时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如果我生下嫡子,皇次子还有什么用呢?”   “那,那也不会是夫人吧……”捧雪根本不敢去想,“自娘娘有孕之后,夫人每次入宫,都是十分高兴……”她觉得那高兴并非作假,承恩侯夫人是真为梅皇后有孕而高兴的。   “说不定是贤妃——”捧雪咬着嘴唇。在她心里,宁愿相信这是梅贤妃下的手,而承恩侯夫人只是不知情。   梅皇后冰冷地笑了笑:“母亲呢?”   “去,去了长春宫……”这下捧雪都不知该说什么了。皇后刚刚小产,承恩侯夫人在交泰殿哭了一会儿,这会儿居然又跑去了长春宫。便是再让捧雪想说几句好话,也没法昧着良心说承恩侯夫人是在关心梅皇后了。   内殿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吸进鼻中却像冰一样,令人浑身发冷。梅皇后两眼直直地盯着绣了葡萄纹的床帷——她多年不孕,殿内的陈设从不用葡萄、石榴、葫芦及瓜瓞绵绵之类的图样,这还是诊出有孕之后,捧月带着两个针线上的宫人连赶了两夜绣出来的,但现在摆在这里,就像个笑话。   “既然去了长春宫——”梅皇后淡淡地吐出一句话,阖上了眼睛,“我总也要听听母亲会怎么说。”   承恩侯夫人此刻在长春宫中却并不是去探望梅贤妃或皇次子的,正相反,她把长春宫的宫人都打发了下去,连汲月浣霜都没有留,亲自关上殿门,才转头问梅贤妃:“那翡翠糕,是不是……”   “母亲说什么?”梅贤妃一脸不解,“什么糕?”   “上次,那翡翠糕!”承恩侯夫人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是不是,是不是那糕里有什么?”   “翡翠糕里能有什么?”梅贤妃泰然自若,“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所谓知女莫若母,尽管梅贤妃看起来行若无事,但承恩侯夫人的脸色还是变了:“你,你真在那翡翠糕里放了东西?婉儿,你怎么能这样!那是,那是你姐姐!她肚里是你的亲外甥!而且,你连我也——”那份翡翠糕,是经过她的手送去交泰殿的!   梅贤妃的脸色终于变了:“母亲,若是姐姐生下儿子,我的耀哥儿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你——”承恩侯夫人一时无语。   梅贤妃紧握双手:“母亲,是你跟我说,姐姐她不能生养,这皇后的位子怕也坐不稳,叫我进宫帮她,我这才进宫的。这一世我都得屈居人下,就为了那是我姐姐!你一句话,我就得为侧为妾,去为别人生儿子!”   承恩侯夫人被她说得有些心虚:“这,这是什么话?你如今也是四妃了,就是将来——”   “将来怎样呢?”梅贤妃微微眯起眼睛,“母亲当初说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和姐姐平起平坐,并居太后之位。”   “嘘——”承恩侯夫人吓了一跳,“你小声些!”   “不是母亲先说将来的吗?”梅贤妃冷笑了一下,“那母亲告诉我,姐姐若生下嫡子,我和耀哥儿将来怎样?”   承恩侯夫人无话可说,半晌才勉强道:“就是一个亲王也很难得了。”   梅贤妃大声冷笑起来:“原来母亲觉得,这就够了?若是如此,我何不当初另嫁旁人,至少还能穿着大红嫁衣出门。”   承恩侯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起女儿一针一线绣好的那件嫁衣,心里到底是难受起来:“可,那是你姐姐,你怎么能……”   梅贤妃嗤笑了一声:“若是姐姐生下嫡子,又会怎样对我和耀哥儿呢?”   “你,你想得太多了……”承恩侯夫人不知小女儿几时有了这样偏执的念头,“你姐姐连皇长子都没怎样,又怎么会对耀哥儿做什么。”   “是啊——”梅贤妃悠悠地道,“在母亲看来,姐姐仁慈公正,哪里会做什么坏事呢。既是这样,母亲何不方才就向皇上告发我呢?”   承恩侯夫人无奈之极:“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她最宠爱的小女儿,怎么告发?谋害龙嗣,还是中宫腹中的胎儿,纵然位居四妃,也是死罪,就连承恩侯府也逃不了干系!   “不错。”梅贤妃微微一笑,“若是有人知道是我做了手脚,想来太后是极高兴的,如此一来,我们梅家就完了,若是那袁氏能生下皇子,将来这东宫之位就非他莫属。”   “你都知道,怎么还做这样的糊涂事!”承恩侯夫人真是急死了。   梅贤妃瞥了她一眼:“只要母亲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承恩侯夫人一怔,梅贤妃已经幽幽地续道:“姐姐身子不好,年纪也大了,本就不宜生育,这一胎怀不住也是有的。不过我的耀哥儿就是姐姐的孩儿,将来姐姐抱养耀哥儿,一切不是都与从前一样吗?”   承恩侯夫人微微张着嘴看着女儿,只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像带着冰棱一般,让她浑身发凉:“婉儿……”   梅贤妃冲着承恩侯夫人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温婉怡然:“这不就是母亲当初的安排吗?”   承恩侯夫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宫,又是怎么回了承恩侯府的。承恩侯梅汝志正在家中急得团团转,一见她回来,劈头就问:“皇后如何了?”   承恩侯夫人魂不守舍地让他问了两遍,才木然道:“皇后小产了。”   “怎么——”承恩侯脸色大变,“这是为何!”   承恩侯夫人嘴唇动了动,终于道:“皇后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也知道……”   “不是说一直在调理?”承恩侯不好进后宫,已经在家里焦急了整整一天,却没想到妻子带回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承恩侯夫人只觉得喉咙发干,苦笑道:“说是调理,可皇后第一回小产就已经伤了身子,再怎么调理,终究也……再说,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   “民间妇人,有四十岁还能生子的……”承恩侯想到当年长女做靖王妃时的不易,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好容易有孕,如今这又没了……”还不如干脆就不要怀孕,或许还没有如今这么令人伤心呢。   承恩侯夫人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丈夫的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皇上身边的平安公公亲自查的,饮食日用上一概并无妨碍,确实是皇后自己身子弱,养不住胎……”   承恩侯犹有些不信:“可之前太医不是都说皇后胎象不错……”   承恩侯夫人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道:“那些太医的嘴你还能信?他们说的话都是含含糊糊的,从不说句确实的话……”   承恩侯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子上:“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如何是好的……”承恩侯夫人看他这颓废样儿就来气,“皇后一直无所出,不也在这位子上坐了好几年了?如今有耀哥儿呢,怕什么!”   “可这事儿——”承恩侯仍然觉得难以接受,“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   承恩侯夫人心里不禁又是一紧,忙道:“有什么不对的?我刚才不都说了,这是皇上身边的平安公公亲自查的。谁不比皇上着紧此事,难道平安公公敢弄假不成?”   她说罢,突然灵光一闪,又补充道:“此事,定然是那青鹤坏了给娘娘祈福的法事之故!”   承恩侯夫人这个论调,在短短数日之内就传遍了京城。   有不少人都说,承恩侯夫人的说法有道理。毕竟之前皇后娘娘的胎一直都没什么不对,宫里宝华殿日日香烟缭绕,妃嫔们天天抄写经文,不是一直都把皇后娘娘的胎护佑得极好吗?   偏偏这青鹤做法事的那日,皇后娘娘就不好了。后来更发现他竟使用可致幻的草药制香,企图迷惑祈福的女眷们!祈福法会是何等庄重之事,他竟包藏祸心,如此祈福岂能有用?皇后娘娘这一胎不好,定然就是因他才坏了事!   许碧对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只说:“青鹤这回怕是难逃一死了。”   知雨恶狠狠地道:“他本来就该死!只是便宜了承恩侯府!”   如今青鹤已经成了妖道的代名词,就连他之前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显赫战绩也都被扒了出来,说他只是用了种种鬼祟手段,买通人装神弄鬼,用以沽名钓誉而已。   不过他手段确实是高,都骗到承恩侯府去了,据说如今承恩侯夫人已经病倒,后悔死自己上了这个妖道的当,害得皇后小产云云。   “真会装!”知雨说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全是她搞出来的,如今倒弄得她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芸草小声道:“如今皇后娘娘小产了,也算是……”后边“报应”二字却不敢说出来了。   许碧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九炼,正好九炼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一对,许碧摆手把人都打发出去,低声道:“皇后小产,究竟是什么缘由?”反正她是绝不信是因为青鹤弄坏了什么祈福法会之类的说法。   九炼也小声道:“皇上倒是着人细细查了,御医们都说是皇后娘娘身子弱……”   “那净凡呢?”许碧立刻追问。御医的说法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要听听净凡的。   九炼叹了口气:“净凡说,娘娘一定是吃了什么不宜孕事的食物。”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交泰殿小厨房绝不会出问题。”   这很显然,皇后有孕之后,就根本不往宫里御膳房传菜了,都是交泰殿小厨房给皇后备饮食,且有御医和净凡双重把关,可谓严防死守,倘若这样还能出问题,那皇后真是白当这些年的靖王妃和皇后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许碧越发觉得有些后背发毛了:“既然如此,是哪里出的问题?”   九炼摇了摇头:“这个就实在不知道了,反正宫里查过说是并无什么异常,之后交泰殿也就没了动静。”   “没了动静?”许碧更觉得不对劲了,“皇后娘娘这就——”息事宁人了?   九炼点了点头,小声道:“大爷也说不对劲……”   这要是对劲就有鬼了。皇后多年无孕,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她能怀上的最后机会,之前御医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忽然间就小产了——许碧自忖如果自己是皇后,现在怕不要把整个后宫都翻过来狠查呢。   可皇后倒好,交泰殿竟没半点动静,这怎么看怎么透着反常。   许碧沉思片刻,喃喃地道:“别是,皇后娘娘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九炼挠挠头:“其实大爷也是这么想的。大爷说,这没准——不,多半就是皇后娘娘最亲近的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容易让皇后放松警惕,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让皇后一言不发,因为一旦捅破,皇后自己也会为难。   “难道真是——”许碧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是贤妃?可皇后应该对她有所提防的才是……”梅贤妃屡次不将皇次子送去交泰殿,究竟是什么用意,难道皇后还看不出来?   九炼又挠了挠头:“小的想,皇后娘娘肯定提防着贤妃呢。小的打听了,那几天,承恩侯夫人进过宫。”   “你是说承恩侯夫人?”许碧这下是真的失声了。说梅贤妃下手也就罢了,若说是承恩侯夫人,这可就太匪夷所思了。   可再一想,许碧也得承认,怕也只有承恩侯夫人才是真正能令梅皇后放松警惕的人呢。   “但——皇后可也是她的亲生女儿,难道就真不如贤妃?”   九炼耸耸肩膀:“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小的其实也只是打听到点消息,并不敢说真就是——可小的想,也就是这般,皇后娘娘才能忍气吞声呢。”亲妹妹可未必能让皇后忍下这口气,也只有亲娘……   “你说得有道理……”许碧喃喃地道,却只觉得心里有些发凉,“只是承恩侯夫人这也太……”   “大奶奶快别想这些事了。”九炼打听出这样的消息来,也是觉得不大自在,“这都是宫里头的事儿……”说到底,也是梅氏女之争,与臣子们没甚大关系的。   “你说的是——”许碧叹了口气,“许珠怎么样了?”   九炼一吐舌头:“这几天听说都不敢出门。”他也不知该不该幸灾乐祸了。说起来许珠也是自家大奶奶的妹妹,这要是在外头名声不好了,大奶奶面子上也不大好看。但一想到她跟承恩侯府勾结在一块儿,就叫九炼恨不得她的名声再臭一些。   “那梅若婳呢?”许碧淡淡地问。   九炼闻言就笑了:“小的听说梅解元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被梅大儒行了家法,打了个动不得。对外说是梅大儒不满他近来荒废学业,要送他回岭南族里闭门读书呢。”   “还有,梅家说梅若婳身子弱,吸了那青鹤的药香之后就一直不适,京城这边天气干燥于她不利,也要一并送她回岭南休养。”   许碧冷笑了一声:“休养?”这倒是个好借口。把人送回岭南,千里迢迢,京城这边的事儿那里也不知晓,以梅大儒的身份,在那边给梅若婳寻一门不错的亲事也不难。   “是。”九炼也有些悻悻,“只可惜碍着梅大儒和两位梅公子的情面……”梅若坚还在江浙那边投入兴建海港的工作中呢,他们实在不好对梅若婳再落井下石一下。   “罢了,他们回岭南也行。”只要再别回来就行了。   “大奶奶!”知雨从外头猛扎了进来,“梅家来人了!梅太太来了!” 第165章 提亲   “梅太太是说, 来向我们家大姑娘——”沈夫人上下打量着梅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太太的脸色不可避免地有些憔悴, 即使仔细用了脂粉也仍旧没能完全遮住眼下的青色,毕竟她这个年纪和身份,也实在不好浓妆艳抹的。   只是再憔悴,她也得打起精神来:“正是。其实之前, 咱们两家也议过亲事,只是那回实在不巧, 府上大姑娘有些不适。这原也就是碰巧的事儿, 倒是有些个小人巴不得咱们两家不好,很是在外头造了些谣言……”   这些话, 梅太太说得真是言不由衷。若说有小人,那小人就是沈家府上的!可如今她能怎样呢?   梅若辰吃了梅大儒亲手打的二十板子。别看梅大儒是个文人, 时常在外游历,他绝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一顿板子打下来,梅若辰现在还爬在床上起不来呢。   梅太太简直心疼死了。说起来梅若辰顶天了也不过就是写了几首情思之诗罢了, 那诗文既未有提头又未有落款, 便是落到谁手里, 也不过就是梅若辰的游戏之作, 偏梅大儒硬说他心思不正有辱了读的圣贤书, 若不是梅太太死死拦着,说不准他盛怒之下真会打断梅若辰的腿。   至于梅若婳,那就更惨了。梅大儒翻出了当初教长子次子读书时用的戒尺, 打了梅若婳二十记手板——手板当然是比落在屁股上的板子要轻得多,可梅若婳是个女孩儿,梅太太自小是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她的,二十下手板,也把她一双白嫩的手打得通红肿胀,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不仅如此,梅大儒还给他们定下了起程返乡的日子,算起来,梅若辰只怕伤还没全好,就得上路了。   一想到这一点,梅太太的言不由衷也变得真诚了起来。梅大儒已经发了话,梅若婳一旦回到梅氏族中,立刻就以为母亲祈福的理由住到家庙里去,不到悔悟不许出来。   后面这句话,梅太太倒没当真。可问题是梅若婳年纪已经不小了,就算是在家庙里住上一两年,这也耽搁不起。   然而梅若婳这次做的事,却确实是触了梅大儒的逆鳞,任是梅太太想尽办法也没能把丈夫的意思扭回来。眼看启程的日子将近,梅太太也只有来沈家一试了。   不用说,沈夫人听这些话也听得不知如何应对了。梅太太对沈云婷不喜,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会儿突然又说要为梅若明重提之前的婚约,若说其中没点什么缘故,她也白活了这些年。   沈夫人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口中敷衍道:“您说的是。那会儿盯着我们家的小人不少,倒是让府上大公子受了连累。”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到了白云观那一场法事。   那场法事,沈夫人从头到尾当然是蒙在鼓里的,但回来想一想,她也看出了疑点——许碧与青鹤当时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尤其是后来衙门里查出青鹤用的是些致幻的草药,这怎么看,都像是许碧知道些什么。   可偏偏出事的是梅若婳与许珠,这可实在叫沈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可今日梅太太登门,沈夫人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是啊——”梅太太听沈夫人话里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心里不由得暗暗一喜,忙道,“我家老爷是个古板的人,觉得有了这样传言,这亲事再结下去难免更招人非议,给府上又添麻烦,这才解除婚约的。”   “梅大儒素来高洁,我们家老爷一向都十分敬佩……”沈夫人打着太极,心里也在迅速地盘算——沈云婷若真能再把跟梅家这门亲事续起来,倒是件好事。   当然,沈夫人素来是不喜欢沈云婷的。虽说沈云婷素来安分,可单凭她是香姨娘生的,沈夫人就不能喜欢她。但她也不想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若是沈云婷嫁了梅若明,倒省了她去操心,而且在沈大将军面前也有了交待——梅若明可是当初沈大将军看中的,便是将来过得不好,也与她这个嫡母没半分关系了。   至于沈云婷究竟能不能过好……沈夫人瞥一眼梅太太,决定不去刨根问底了。便是梅太太求娶的心不诚,又关她什么事呢?   梅太太自是不知道沈夫人心中的念头,有些忐忑地续道:“只是我见了几回,觉得您家大姑娘委实是个出挑的,若就为外头小人几句闲话……我可实在是舍不得。”   沈夫人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便再不去计较梅太太话里的漏洞,笑道:“不是我夸自己的女儿,婷姐儿素来懂事,管家理事针线女红也都是拿得出的,虽说没投生在我肚子里,我也向来拿她跟娇姐儿一样看待。”   这等话,饶是梅太太如今有求于人,也得在心里暗暗反驳一句了,嘴上却顺着道:“正是如此。我家老爷古板,觉得前头都解了婚约,这后头又再结亲,说出去不大好听……”   沈夫人笑道:“这结亲是喜事,只要咱们两家情愿,怕什么笑话呢?还不都是为了儿女们日后过得好。”   这就是同意了,梅太太登时大喜:“只是沈大将军如今不在京城……我是觉得,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   沈夫人痛快地道:“您说得是。你我两家也算是至交了,那些个繁文缛节的,我们武将人家也不大讲究。我家老爷是在杭州,不过,家里不是还有大爷和大奶奶么。当初我们老爷把婷姐儿送到京城来的时候,就说过她的亲事就交给她兄长和嫂子了。”   梅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原以为在沈夫人这里说定就行了,没想到沈夫人前头答应得痛快,后头这话头一转,居然又把球踢到沈云殊夫妻那里去了。她若是敢去见许碧,还来找沈夫人做什么呢?   不过沈夫人却是已经打定主意了。这门亲事反正她是同意了,下头的事就交给沈云殊夫妻俩吧。倘若他俩也同意,将来沈云婷过得不如意,也有兄长嫂子在前头顶着,怪不到她身上;倘若这夫妻俩不同意呢,那就由他们去给沈云婷寻亲事好了,她再不插手,沈大将军也不能怪她不尽心了。   “请大奶奶过来。”沈夫人盘算好了,笑眯眯地吩咐红线,“这可是大喜事。”   沈夫人与梅太太的谈话许碧当然已经知道了,说实在的,她都万没想到,梅太太居然会想出这一招来。   “大奶奶,这,这亲事可做不得啊……”知雨也傻了眼,“这梅太太分明是……”   许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给我更衣吧。”   说起来,梅太太这一举动也算表明了梅家的态度:一旦梅若明娶了沈云婷,梅若婳再怎么痴心妄想也不可能嫁给沈云殊了,换亲这种事在民间都不免被人鄙夷,更不必说如梅沈两家这般地位了。   不过,若是梅沈两家成了姻亲,那之前梅若婳做的那些好事,沈家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了。再想想梅若辰兄妹两个要回岭南族里的传言,许碧就已经能猜到梅太太的意思了。   “大奶奶是要答应这门亲事?”知雨连忙抱了衣裳来给许碧更衣。   许碧叹了口气:“先去听听她说什么吧。”说起来沈云婷若是能嫁给梅若明倒是极好的事,且若是沈家因此不再追究梅若婳,想来梅太太也要感激沈云婷。如此婆媳和睦,鸾凤和鸣,倒也不错。   梅太太是满怀喜悦回的家中,一进门就先去了梅若婳房里。   梅若婳已被禁足。其实就算不禁足,她现在也是不能出门了。毕竟在白云观也是人前失态,尽管青鹤已被定罪,仍旧有人私下讥笑梅若婳与许珠。尤其之前梅若婳时常出入后宫,得梅皇后和梅贤妃喜爱,也颇被一些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嫉妒,这会儿自然更是将她们两人失态之事大传特传。   “娘——”梅若婳两手都缠着白布,一见梅太太,就委屈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别哭了。”梅太太看着女儿跟烂桃一般的眼睛,也是一阵心疼,“告诉你,没事了。”   “什么?”梅若婳猛地抬起眼睛,“怎么没事了?父亲答应不送我回族里了?”   梅太太干咳了一声,安慰女儿道:“现在是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替你大哥向沈大姑娘提亲了——”   “提,提亲?”梅若婳几乎要叫了出来,“娘你怎么能——”   “沈家已经答应了。”梅太太叹道,“娘也是为了你好。这亲事成了,许氏也就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爹消了气,自然也就不必送你回去了。”   “不行!”梅若婳尖声叫道。大哥娶了沈云婷,她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嫁给沈云殊了?   “娘,这亲事不成!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梅若婳也顾不得失态了,猛地站了起来。   梅太太厚着脸皮跑去沈家,虽侥幸未曾碰一鼻子灰,却也是低声下气了整整半日,还不都是为了梅若婳?这会儿梅若婳不但不领情,还这么乱喊乱叫,梅太太也不由得有些气了:“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不懂事!若这门亲事不成,你怎么办?莫不成,你还惦记着那沈家大郎?我看你是疯了!”   梅若婳咬牙切齿:“反正,我不答应!”   梅太太气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大哥的亲事,轮得到你答应不答应?你若是不想回族里去家庙,就给我安静些!”   家庙两个字像根针似的刺在梅若婳心上,让她冷静了些:“父亲真的会……”梅大儒真会松口么?   梅太太这会儿已经有了七成把握:“放心好了。沈大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这亲事定下来就得早些过门,你和辰哥儿怎能不在?”长兄成亲,梅若坚是远在江浙任上走不开,若是梅若辰兄妹两个也不在,这亲事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倒显得梅家不把沈云婷放在眼里似的。以梅大儒的性情,断不会如此的。   “等你大哥成了亲,就叫你大嫂去向你父亲求情。”梅太太为了幼子幼女也是操碎了心,长叹一声坐到梅若婳身边,替她挽起有些散乱的头发,“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瞧瞧这次把你父亲气的……还连累辰哥儿挨打。”   梅若婳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梅太太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话也不大客气了:“你若是再犯糊涂,娘也管不了你了。不怪你父亲生气,你也是读了这些年书的,怎么倒起这样的糊涂心思……”   梅太太絮叨了半晌,见梅若婳低了头没再说话,还以为她态度软了,遂也放软了声音道:“娘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女儿家,也难免有些糊涂想头儿,等将来成了亲也就好了……”   梅若婳低了头,半晌才道:“只怕父亲还不肯消气……”   梅太太只当女儿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喜,笑道:“只要你想明白了,你父亲哪里就真舍得叫你去家庙里呢。只管放心,我去瞧瞧你哥哥。”   梅若婳冷眼看着母亲出了门,房门外一个丫鬟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继而轻轻把门关上了。自打白云观之事后,她的贴身丫鬟也被处置了,就换了这么个粗笨的丫头,与其说是服侍,倒不如说是监视呢。   这粗笨丫头,问她一句话只知道摇头,就是想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形都不能了。不过,看母亲这样子,想来她做的事并未传扬开去。   也是。这事儿可不是她自己做下的,还有承恩侯府呢。那青鹤的祈福法会,不就是承恩侯府安排的吗?如今事发,承恩侯府绝不会让青鹤随便开口的。承恩侯府的名声保住,她的名声自然也就保住了。   这会儿,刚刚听见梅太太向沈家提亲的愤怒和冲动已经渐渐平息,梅若婳深吸口气,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梅太太若是不提这门亲事,她是肯定要回族里的,如今有了这门亲事,说不定她真的能留下来,那时候再徐徐图之……   还能图什么呢?梅若婳双手掩住了脸。长兄娶了沈云婷,她还有什么希望呢?可是难道就要这么放弃?不,那绝对不行的!   可是连母亲都不肯帮她,也觉得她这是糊涂心思。父亲、母亲、长兄,都在反对,唯一帮了她的孪生兄长,这会儿自身难保,她孤立无援的一个女儿家,如今连门也出不了,身边连个管用的人都没有,又能怎么办?   但要她就这么认了命吗?等着父亲给她定下一门亲事,然后嫁出去?依父亲的性子,给她寻的必不是什么高官显爵之家,只怕也就是在明年春闱里给她寻一个寒门进士罢了。那样的日子,从前她在岭南的时候还没有过够吗?   为什么同样姓梅,承恩侯府就能出一后一妃,富贵尊荣,而她的父亲明明名满天下,她却只能嫁个寒门之人?   对了,梅贤妃!   梅若婳眼睛一亮,她怎么忘记了,还有梅贤妃啊!如今梅皇后有孕,梅贤妃必定处境尴尬,这个时候,梅贤妃正是要寻帮手的时候呢,必定会帮她的。   可是要见到梅贤妃,先得能出了家门入宫去。梅若婳握握拳头,深深吸了口气。她得忍,忍到父亲真的放弃送她回岭南,忍到她能出门,能入宫,能见到梅贤妃!那时候,只要梅贤妃帮她……   梅若婳是被禁足于家中,故而还不知道梅皇后小产之事,但除了她之外,整个京城之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佑王妃为难了几天,拿捏着时间进了宫探病——来得早了,梅皇后刚刚小产,必定憋着口气呢,谁知道会不会发到她身上;来得晚了,岂不是不关心皇后?   不过梅皇后并没像佑王妃想像的一般摆着一副怨妇脸,相反,即使是在病中,她仍旧神色端庄,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竟与平日没甚两样。   佑王妃只看得心中暗暗称奇,若是她多年未孕,终于有了喜讯却又小产,佑王妃自忖绝做不到梅皇后这般,便不致一蹶不振,至少也要颓丧上一阵子才是。可梅皇后从小产到现在不过两三日,竟就这么泰然无事一般,着实叫人心里有些发毛。   “娘娘气色看起来甚好,早日养好身子,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佑王妃也不敢多说,只能含糊地劝慰了几句。   “有御医精心照料,自是无碍的,有劳佑王妃挂念了。”梅皇后淡淡地应付了一句,瞥了一眼佑王妃背后,“今日袁娘子不曾入宫?”   “她去景阳宫了。”佑王妃忙道,“原是要来先给娘娘请安,只是臣妇虑着娘娘这里要休养,她过来怕倒扰了娘娘,所以就打发她直往景阳宫去了。”   景阳宫里,袁胜莲直到进了内殿,才松了口气。袁胜兰抬眼看了看她,开口便道:“这些日子都不进宫,我还当你再不来我这里了。”   袁胜莲苦笑道:“这如何会——我一直惦记着姐姐,只是姐姐吩咐的事没办成,也不敢来见姐姐……”   袁胜兰不为所动,只道:“那东西今儿是带来了?”   袁胜莲低下头,自腰间解下一对象牙香薰球来。这对香薰球都有核桃大小,外表镂花,十分精致。袁胜莲将其中一颗拧开来,里头装的却不是香药,而是一包颜色发红的药末子。   袁胜兰接过去瞧了瞧,随手纳进了袖中,淡淡道:“这东西是你带进宫来的,若是被人知道,你也逃不掉。”   袁胜莲连忙道:“姐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了。”   她脸上赔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原本她挑拨袁胜兰,为的是叫袁胜兰与袁太后对上,若能替皇帝解决了袁太后,她便是一大功。   谁知她误打误撞的,倒是撞破了真相。如此一来,袁胜兰自然深恨袁太后。眼瞧着这计划就要成功,袁胜兰却要她从宫外带毒药进来。   袁胜莲自是不肯的。这毒药一经她之手,那后头发生的事她如何能摆脱干系?可袁胜兰这个愣头青竟威胁她说,若是她不肯,就将她之前作的那些事告知袁太后。   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袁胜兰这样蛮不讲理地横起来,袁胜莲便有百般计谋,竟也使不出来了——袁胜兰是豁出去了,她可豁不出去,她还想离开佑王府,另起炉灶再过日子呢!   可如今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首先是净凡死于火灾,这事儿袁胜莲实在有些半信半疑,多方打探又没有净凡的消息,竟不能确定她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偷偷跑了。   跑了一个净凡,袁胜兰又发起狠来,简直闹得袁胜莲无计可施。原是想从中挑拨坐山观虎斗,如今自己却是泥足深陷,实非她本意。   “姐姐,皇后娘娘怎会小产了呢?”虽说砒霜是她带进来的,可袁胜兰若觉得如此一来她就只能坐在景阳宫这条贼船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谁知道。”袁胜兰对此事根本是漠然置之,“御医都说是身子弱,没坐住胎。”   鬼才信御医这话呢。袁胜莲眼珠转了转:“姐姐就信了?”   袁胜兰嗤了一声:“横竖长春宫还有皇次子呢,这一胎坐不坐得住有什么要紧。皇上都着人查了,也没见查出什么来。”   没查出什么来,可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什么。袁胜莲看着袁胜兰一脸木然的表情,暗中下定了决心:“东西我也给姐姐带到了,姐姐千万行事小心。佑王妃在交泰殿,我也得去给皇后请个安才是,就不打扰姐姐了。”   袁胜兰抬起头,看着袁胜莲轻俏地走出景阳宫内殿的背影,目光里闪过一丝阴沉。走得这么急,是急于和她撇清关系吧?又或者是急着再去找个靠山,最好还能把她出卖了?这次无论袁胜莲打什么主意,都休想成功了…… 第166章 决定   皇后小产, 出人意料地竟没掀起多大风波,也不过十几天, 不单是后宫,就连整个京城似乎都已经接受了“皇后娘娘体弱不宜有孕”的说法,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不过,青鹤扰乱祈福法会, 以致皇后小产的说法倒是甚嚣尘上。听说就连宫里皇上和太后也都说必是这个妖道妨害了皇子,所以根本不用等到秋后, 就直接判了千刀万剐之刑, 公开处斩。   名声正盛的神人忽然变成了妖道,且处的还是剐刑, 着实是个大新闻,以至于行刑那日不说万人空巷, 也是千百人围观,极是热闹。   承恩侯夫人当然没去, 她是真病了。   梅若沁带了两个孩子在廊下盯着小风炉熬药,水哥儿皱皱小鼻子:“好臭……”   晶姐儿教育弟弟:“是苦。”   水哥儿鹦鹉学舌:“苦……”揉了揉鼻子, “还是臭……”   梅若沁不禁微微一笑, 柔声道:“小声些, 外祖母病着呢。”   水哥儿抱着母亲的腿问:“外祖母病了就要喝这些臭臭的东西吗?”那也太可怜了。   梅若沁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你们要乖些, 别吵到外祖母。”   晶姐儿到底大一些, 问出的问题也比较有深度:“外祖母为什么生病呢?因为吃多了吗?”她有一回就是夏天多喝了一碗凉的酸梅汤,泻了几天肚子,被灌了苦药, 因此记忆犹新。   梅若沁又好笑又好气:“不是。是因为宫里的大姨母病了,外祖母担心,所以才病倒的。”从前她也羡慕过大姐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如今,看着眼前一双儿女,她只为梅皇后觉得伤感,早知如此,还不如根本不要有孕,怕是还要好些。   晶姐儿很懂事地点点头。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大姨母,可是自来了京城之后,也得了大姨母赏赐下来的东西,无论给她的还是给弟弟的,都是很精致的好东西。母亲跟她说,大姨母虽然在宫里不方便见面,但还是很疼他们的。   既然这样,晶姐儿也很担心大姨母。至于外祖母——虽然对她们姐弟不大亲热,但终究是母亲的亲娘,现在病倒了,也很可怜的:“我给外祖母端药进去。”   梅若沁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我的晶姐儿真是孝顺。不过这药烫得很,晶姐儿现在还不能端。一会儿娘会给外祖母端进去,晶姐儿就去拿点蜜饯,等外祖母喝完药吃,好吗?”   水哥儿跳着小脚道:“我也去拿,我也去拿。”   晶姐儿嘴快地道:“你去拿?那你要吃半碟的。”虽这么说,还是领着弟弟走了。   梅若沁看着儿女的背影微微一笑,正要将药滤出来,便见承恩侯梅汝志自门外进来,连忙迎上去道:“父亲,可是进宫去了?见到大姐姐了没有?”   承恩侯今日入宫是去谈卢家之事的,但皇帝也让他进后宫去见了皇后一回,此刻听梅若沁问,便点头道:“见了。”   梅若沁担忧道:“大姐姐究竟好不好?”   承恩侯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皇后看起来十分冷静,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丧子之痛,甚至还跟他说起要布置偏殿,把皇次子接去抚养的话。就是交泰殿内,也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混乱,仿佛小产之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可就是这种冷静,让承恩侯心里觉得不对。   他身为父亲,与女儿们的关系究竟不如承恩侯夫人亲近。长女又是出嫁多年,无论是做王妃还是做皇后,要见一面都不大容易,自然就比在家的时候更疏远了些。算一算,他一年里也难得见长女一回,乍一见面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可是再怎么疏远,既有血脉在,承恩侯始终觉得与女儿有一线牵连,所以他就越发觉得女儿的态度古怪,就是对他这个父亲,在恭敬之中似乎也有些疏远和冷淡。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对次女说,就是承恩侯自己也有些捉摸不透梅皇后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道:“你大姐姐性子素来坚强,我瞧着还好。”   梅若沁也苦笑道:“父亲,大姐姐便是再坚强,遇上这等事也……可大姐姐这一胎,当真是因为体弱之故?”实在太难以让人相信了。   承恩侯轻声道:“皇上不曾与我说,你也不要再问了。好在还有皇次子,皇上的意思,过几日就让皇次子去交泰殿住。”这次是皇帝发话,梅若婉再怎么不愿也没有借口拖延了。   梅若沁并不知道梅若婉拖延之事,听了也只点点头。她再怎么关心梅皇后也是身在宫外,宫里的事儿并轮不到她有什么发言权,此刻听说皇帝已有定论,便把心思又放到了徐卢两家之事上:“那徐——”   承恩侯连忙打个手势制止她,示意丫鬟去滤药,自己带着梅若沁走远了些,才低声道:“此事也不要提了,皇上自有决断。不过,皇上已允了你和离,两个孩子也允你养着,这几日我就着人往徐家去谈此事。”   父女两个方才在屋外说到梅皇后的那些话,屋里头承恩侯夫人竖着耳朵,一字字都听了去。她这说是病,其实不过是整日躺在床上发呆罢了。此刻听了承恩侯的话,心头堵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梅皇后虽说没了腹中孩儿,可此后抱养皇次子也是一样的。再说有皇帝发话,梅若婉也不会再任性了。   如此说来,一切都还好。承恩侯夫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都轻快了许多。想一想,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进宫去探望皇后了,这也着实有些不该——毕竟皇后小产,做亲娘的,怎么也该常去探望。   这么一想,承恩侯夫人身上顿时来了劲,恰好丫鬟端了药来,承恩侯夫人也不用什么蜜饯,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便道:“仔细收拾些补血益气的药物,我明儿进宫去。”又问,“这些日子家里可有什么事?”   在屋里伺候的便是青雀,忙答道:“府里诸事都有大奶奶呢,夫人不用操心。若说外头,与咱家有关的也只一桩——七太太家里,给明少爷定了沈家大姑娘的亲事,如今已经在走六礼了。听说因为两边年纪都不小了,想着早些成亲呢。”   “给明哥儿定了沈家大姑娘?”承恩侯夫人先是有些惊讶,稍稍一思索就冷笑起来,“这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想着娶了沈家丫头,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婳丫头怎么说?”   青雀道:“婳姑娘能说什么?听说七老爷都要送她回族里了,也是因着要办喜事,才允她等明少爷成了亲再走。”   承恩侯夫人顿时笑了:“这么说,还是要送她回去?那这亲事岂不是白结了呢?”   梅若婳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这门亲事难道是白结了吗?   “父亲还是要送我回族里?”梅若婳几乎也要把这句话喊出来,“难道沈家还不肯罢休?”那这门亲事结来究竟为什么呢?   梅太太也是满脸愁容,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女儿:“你别急。你父亲这会儿大约是还没消气,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他就改了主意了。再说,等沈家姑娘进了门,让她出面留你,你父亲也不好驳她面子的。”   梅若婳狠狠咬着嘴唇,半晌才道:“母亲,我想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请安。如今外头闲话怕也不少,我若能进宫一趟,有些人也就不敢乱说话了。”   “进宫做什么。”梅太太不假思索地道,“皇后娘娘刚刚小产,宫里正乱着呢,这会儿可不能去。”   “皇后娘娘小产了?”梅若婳大吃一惊,“怎,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梅太太说了一句,也想起来女儿这些日子是一直被关着,而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这样的大事竟不曾与女儿说过,遂将事情说了一遍,恨恨道,“都是青鹤这个妖道!承恩侯府也是错看了他,以致闹出这样的事来。”   青鹤什么的,梅若婳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鹤所谓的“神道”是怎么回事了,若说青鹤有这个本事搅了祈福法会令梅皇后小产,简直就是笑话!既然这样,那梅皇后小产只有一种原因,就是有人在背后下手,而下手的人,只能是……   “母亲,那如今宫里——皇后娘娘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梅太太并不很关心如今乱糟糟的后宫,“不是还有皇次子吗?”   “皇次子——”梅若婳低声重复了一遍,又咬住了嘴唇。如今梅皇后只剩下了皇次子这一个选择,梅贤妃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尤其是,梅沈两家结亲,纵然有许碧在,沈家怕也不会转去支持许婕妤,梅贤妃也就放心了,怕是也就用不着她了吧?难怪这些日子,宫里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承恩侯府甚至都没有人来看过她,想必是已经将她当做弃子,预备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了。   “你也别着急。”梅太太这些日子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细细与女儿分解宽慰了,“这不是还有时间么。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好生给你大哥筹办亲事,也让你父亲看着高兴高兴。”说不定一高兴,就不送女儿回族里了呢。   梅若婳垂下眼睛,温顺地点了点头:“我都听母亲的。如今父亲也不让我出门,别的我帮不上母亲,只能给大哥做几件针线罢了。”   梅太太高兴不已,忙道:“你大哥这亲事赶得急,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外头绣坊去做了,你不必费心。不如就帮着我拟一拟要备的聘礼,还有许多琐事哩。”家中没有儿媳,那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得有人出来帮忙。虽说丈夫不许女儿踏出房门,可女儿这是给兄长筹备亲事,难道丈夫还能狠心不允不成?   如今筹备亲事,能出了自己房门,等到长子成亲,再让长媳出面求个情,不就能出府门了么?路总要一步步走才好,急不得。   梅太太欢欢喜喜又叮嘱了好些话才离开,只剩下梅若婳在房中盯着地面冷笑。   没有这么好的事!她费了这许多力气,最后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而梅贤妃只是利用她,如今稳住了地位就想将她扔开?休想!   青鹤之事她是始作俑者不假,但梅贤妃推波助澜,就没责任了吗?如果皇帝知道此事,梅贤妃又该怎么样呢?只要,只要她能出府,她能入宫,她能见到梅贤妃,她就还有办法!   梅沈两家的亲事进行得很快,也颇为低调。主要是皇后小产不久,虽然这比不得皇帝大行或是太后皇后仙逝,还要禁什么喜事,但这时候大肆操办,总归是太扎眼了。   梅太太只想着赶紧把儿媳娶进门,好给女儿求情。而沈夫人自不会在这上头挑刺——横竖这亲事是沈云殊夫妻两个答应的,有什么也不是她的责任,如此还省了时间和精力,正好多为沈云娇费费心。   唯一对此有意见的就是香姨娘了。但她这会儿学乖了,便是心中有些不满,看见沈云婷脸上带笑的模样,也就都咽了回去。更何况,虽然亲事有些紧迫也不够盛大,但沈云婷得的嫁妆却不少,跟里子比起来,面子上那点儿事倒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即使两家再低调,毕竟也是众所瞩目,这亲事才定下,消息也就传开了。   梅皇后倚在罗汉床上,淡淡听着捧月回话:“这么说,成亲的日子也都定了?”   捧月低声道:“虽说六礼还没走完,但听说已经定了端午前的日子。”   “端午前……”梅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提亲到成亲,这才几个月呢?”梅沈两家就急成这样。   “说是七太太急着要儿媳妇进门,毕竟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当初两家也是议过亲的,这会儿合八字什么的就都能省了……”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吧,至于梅太太究竟为什么那么着急,反正捧月是知道的。   “倒真是没想到,婳丫头还有这份心思……”梅皇后笑得冰冷,“只不过,到头来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怎么,她‘病’了这些时候,贤妃也没派人去瞧瞧她?”   “没有呢。”捧月撇了撇嘴,“这些日子说是皇次子身子不好,贤妃娘娘只顾着皇次子了,哪里还管得了她呢。”   梅皇后眼神一沉。皇帝才说要她把皇次子抱来交泰殿,长春宫那边就说皇次子病了。说来说去,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还是不肯放手皇次子。不,说不定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才不肯放手呢。她连好不容易怀上的这一胎都失去了,今后再无生育的可能,梅若婉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后宫还有动静没有?”梅皇后向后靠了靠,淡淡地问。   捧月摇了摇头。继前两年宫里陆续传出喜讯之后,今年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不过,这也怪不得后宫嫔妃们,实在是皇帝在前朝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后宫倒是来得少了。   “还是要请皇上多来后宫走动走动。”梅皇后若有所思地道,“皇上这几年也太辛苦了,今年还是再选一回秀吧。挑几个活泼爱说笑的,也能哄皇上开心。”   这种事捧月不敢插嘴,只在下头听着。梅皇后沉吟道:“沈家那位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吧?”   捧月正要回话,就听外头有轻轻击掌的声音,顿时眼睛一亮:“是皇上来了!”   梅皇后有些苍白的脸就浮上了笑容:“快给我更衣。”   “朕来看你,还要更什么衣。”皇帝说着就从殿外走了进来,“叫你好生养着,总是拘泥这些没要紧的规矩。”   梅皇后便嫣然一笑:“我听皇上的。”当真倚着罗汉床未曾起身。   她虽然面色苍白未施脂粉,但脸上露着真心的笑容,看在皇帝眼里仍觉得一如当初,不禁自己脸上也露了笑意:“瞧着比前两日又好些了。”   梅皇后示意捧月给皇帝端上茶来:“御医日日来请脉,补药一碗碗地喝,自然会好的。”   这对最尊贵的夫妻如今说起话来,还跟当初在靖王府时差不多,只是双方都有默契地并不提小产之事,只说些闲话。   “皇上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还是梅皇后先转入了正题。自她有孕之后,皇帝来交泰殿的时候要比从前更多,小产之后更是如此,但这个时候就过来,那必定是有事的。梅皇后与他夫妻多年,自是有所了解,说了几句话,见皇帝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便主动询问。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往梅皇后小腹上看了一眼:“朕本来盼着,你若能生下嫡子,那就是太子,你我也就再无心事了。”   梅皇后只觉得心里一痛。虽然两人都对此事心照不宣,但皇帝从未这样明白地说过盼着她生下嫡子的话。   “是我不争气……”   “这如何怪得了你。”皇帝叹了口气,“是我们与这孩子没缘分。只是,如今后宫这样乱纷纷的,终究是不好。”   “皇上的意思是——”梅皇后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双手不由得在袖中紧紧捏了起来。   果然皇帝缓声道:“朕想,还是先立了太子的好。”   “两个孩子还都小呢。”梅皇后本能地反驳道,“何况皇上春秋正盛,今年又值选秀之年,后头还不知会有多少子嗣,很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朕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说,便是后头有子嗣,也是更小,没有废长反去立幼的道理。再拖几年,未必就比如今立太子更好。至于选秀,朕于女色上并不热衷,既已有了子嗣,选不选秀倒也无妨的。说起来如今后宫已经纷争不断,倒不如当初与你在靖王府时清净。”   梅皇后被他一句话说得险些落下泪来,忙忍了忍,道:“那皇上的意思是立谁?”   “有嫡立嫡。”皇帝显然已经考虑好了,“既说了你要把耀哥儿抱来养,那自是立他。择个吉日,将他记到你名下,再过些日子,朕便授意人上书请立储君。”   虽然梅皇后已经猜测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听见皇帝这话,仍旧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双手。如果换了前几年,她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   “我听皇上的……”梅皇后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耀哥儿也是个聪明孩子。”   皇帝笑了笑:“还是要你来教导才好。朕瞧着贤妃是太溺爱他了,这可不行。”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声音放得很低,“立了太子,有些人的心思也就该消了。”   梅皇后微微一惊:“皇上的意思是——”到底也是做了多年王妃和皇后的人,她能听得出来,皇帝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今晚来交泰殿的原因。立储,原来为的是稳定局面,打消某些人的野心?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向着窗外扫了一眼。梅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是——宁寿宫?”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心照不宣的另一件事了。从当初皇帝登基,他们就在防着这一天,现在看来,袁太后终究是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朕希望立了太子之后,母后会安分些。”一旦立了太子,即使皇帝有什么不测,继位的也是太子,怎么也轮不到敬亲王。   只是,太子,国之储贰,一旦立下便轻易不能动摇,否则便是动摇国本。皇次子若入主了东宫,就是皇后也不能轻易把他再从东宫拉出来。更何况皇帝的意思,是要把皇次子记在中宫名下,写入玉牒之后,便更是难以改变的了。   皇帝这些日子事多,陪着梅皇后用了晚膳,又回延和殿批奏折去了。梅皇后自己倚了罗汉床对着窗外看了许久,才把捧雪叫了过来:“你说,若是太后知道皇上有意立太子,她会做什么?” 第167章 孤注   卢节稳步走进了宁寿宫。   宁寿宫里飘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前几日倒春寒, 太后只顾着给敬亲王添衣,倒忘记了自己, 以致着了风寒。   当然,伺候宁寿宫的御医是这么说的,宁寿宫里的宫人内侍也因此被皇帝皇后斥责了一番,还有人险些挨了板子。   大约正是因此, 宁寿宫里十分安静,尤其是底下的宫人内侍们, 连大气都不敢出。卢节就这么一路进来, 也没听见什么动静,直到进了宁寿宫内殿, 才感觉有了点儿人气。   善清奉了茶就退下了,袁太后原本围着披风倚在罗汉床上, 这会儿便直直坐了起来,不等卢节说话便道:“皇帝要立太子了。”   卢节虽然知道袁太后所谓的风寒不过是召他入宫的借口, 但也没想到袁太后抛出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消息,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太子?”两个皇子还小得很呢, 这时候立什么太子?   袁太后额上系着玄色抹额, 越发衬得脸色阴沉:“前日才从交泰殿打听出来的消息。皇后小产, 此后再难有孕, 皇帝也就死了有嫡子的心。”   卢节默然不语。其实这对他们来说本是件好事。中宫无子, 其余有皇子的嫔妃就会争斗不休。不说别的,就是这次皇后小产,虽然表面上连皇后自己都接受了“体弱”的说法, 但实际上——卢节纵然没有实证,也能猜到大半真相——分明是有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在扫清障碍,也替他们除去了隐患。   可是谁能想得到,皇帝居然在此时要立太子了呢?   卢节思忖片刻,缓缓道:“按理说,陛下不该在这时候立储的。”   一则,两个皇子年纪都还小,根本看不出好歹来。东宫,国之储贰,一旦立下就不容轻易动摇,倘若过几年发现所立的皇子资质平庸甚至至品行恶劣,该如何是好?若换,则朝堂动摇,必有一番风波;若不换,太子尚且不如其余兄弟,便更会引人觊觎储位,夺嫡风波一起,其势只怕更猛。   皇帝是个谨慎的人,素来不是那等急锋猛进的,否则当年袁太后也不会选中了他。以他的性情,断然不会在此时就轻率立储的。   “之前他在等皇后生下嫡子。”袁太后冷冷地道,“如今眼看嫡子无望,自然不必等了。”   “但——”卢节又沉吟了一下,“此刻皇后才失子……”   说起来,帝位后位上的两人本是夫妻,原该情深,可因这两把座椅实在太过特殊,凡能坐上去的人真要谈情,反而古怪了。   可是如今的皇帝和皇后,其情形着实与历代帝后不同,虽则现在后宫里有年轻美貌的嫔妃,可皇帝对皇后其情不减,两人看起来仍旧如在靖王府时一般,宛然真是一对儿普通夫妻似的。   正因如此,在皇后刚刚小产的时候,皇帝便是为了这份夫妻之情,也不该急着立储。横竖他为了等嫡子都等了十年,如今又哪里差这几天呢?就算是想立太子,也大可以先把皇次子抱来中宫养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皇后失子之痛消了,再提立储,岂不是水到渠成?又何必这时候提出来让皇后心里难过呢?   “你说得不错。”袁太后的脸色更阴沉了。正因皇帝此举实在有些反常,所以她才半夜里开着窗子睡觉,好以风寒之名召卢节进宫。   “娘娘的意思,是说皇上对我们——对敬亲王,终究是不放心?”卢节本非庸才,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袁太后的话不必说透,他已经明白了。   若是东宫空悬,皇帝驾崩,太后尚可以“国赖长君”为由议立敬亲王,就如当年太子被害,靖王以年长而入主东宫,而非将当时才四五岁的敬亲王定为太孙而继位。   可一旦立储,大事便已定,纵然皇帝突然出事,继位的也会是太子,而绝不会轮到敬亲王!倘若这会儿太后再说“国赖长君”,纵然这话有道理,皇后也可以拒绝。毕竟“长君”与“正统”孰轻孰重,怕是还要朝堂上一番争议呢。   “若是争执起来,的确对我们不利……”虽然情形已经不好,卢节仍旧很冷静,“失了江浙,我们已经不好说话。”当初袁太后能力排众议,挤下排行在前的佑王,而把居于末位的靖王扶上太子之位,也是倚仗了镇守东南的袁氏父子之力。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皇帝登基才三年,袁家父子就一败涂地,换了沈家父子风光无限。情形倒转,袁太后再想如从前一般,却已经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那你的意思呢?”袁太后抬起眼睛。虽然病是装的,忧却是真的。这几年,袁太后明显地老了,不复从前保养得宜的模样,两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嘴角的法令纹也越发深重,几乎是时刻都撇着个“八”字,露出难以掩饰的阴沉和危险。   卢节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娘娘的意思呢?”   “什么意思?”袁太后猛地眯起眼睛,“莫非,你想退了?”   卢节微微一叹:“如今,皇上已然势成。娘娘母族已弱,卢家——亦是难成气候。娘娘若想……怕是不成了。”   袁太后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睛里似乎能放出淬毒的针来:“当初我费了那些力气拥立他,可不是为了今日放弃的。难道叫我看着珏儿日后要对别人三拜九叩,永居人下不成?”   当初她的儿子本该继位的,坐在这九龙宝座上发号施令的本该是她的儿子,而入主东宫的也该是她的孙子!可就因为端王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她的儿子死了,她得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成为九五之尊,眼睁睁看着她的孙子要永世为臣,再不能翻身。   这种情形,她怎么肯?是以那时候她硬生生地压下佑王,拥立了出身低微,又始终未有子嗣的靖王,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吗?   卢节微微低头:“娘娘,皇上如此作为,或许就是想娘娘回心转意……”   “我为什么要回心转意!”袁太后声音猛地尖厉了起来,“当初若不是端王那个孽障,他又如何有资格登上这个位子?容他坐几年也就罢了,难道还要鹊巢鸠占不成?”   尖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听起来格外刺耳。袁太后似乎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压了压声音,冷冷地道:“别忘了,你姓卢,是珏儿的母族。如今梅家渐渐起来了,沈家更不必说,可你卢家呢?”   卢节没有说话。卢家底蕴是有的,自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之后本可借势而起,谁知却……如今,因着怕皇帝忌惮,卢氏一族在京城朝堂之上竟没个能说话的人,难道卢家就会甘心吗?若真是甘心,也不会往边关去发展了。   “怎么不说话?”袁太后快要失去耐心了,“卢家也别以为明哲就能保身,皇帝容不下袁家,也一样容不下你卢家!除非,你想珏儿日后就像佑王一样,忍气吞声地混日子!”   卢节抿紧了双唇,半晌才缓缓地道:“西北实在难以入手。沈家虽离了西北数年,可他们当初经营得军中如铁板一块,便是朝中都说皇上忌惮他们,欲借袁家之手打压的时候,西北军中都少有动摇。如今——”   如今沈家更是青云直上,用实际行动反驳了“皇帝忌惮”说,那些本来动摇的墙头草又打算再动摇回去了。   袁太后嗤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真打算仿效当年先帝之时,以兵权拥立不成?”   卢节微微一窒,道:“娘娘当初不就是……”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太后冷冷地道,“何况当年袁家是我娘家,如今你卢家就算能拉拢一些人,又算什么?”里头到底也没有卢家人哪。   “那娘娘还有什么法子?”卢节作为卢家最出色的子弟,对卢氏一族的情况十分清楚。卢家出仕的子弟着实不少,可因卢太子妃之事,多在各地任五六品的官职,并无权倾朝堂之能,更没有能如袁氏父子那样的掌兵之人。   说到袁氏父子,卢节就忍不住低声道:“或许皇上自登基起,就在谋划此事了……”   “不错。”袁太后冰冷地道,“这也是条白眼狼。”若是立储的消息没有传出来,过些日子皇帝突然立了太子,她岂不是措手不及,毫无办法了?   卢节轻叹:“隔墙有耳,娘娘慎言啊。”九五之尊的宝座坐上去,谁会舍得下来?袁太后说这样的话对事情毫无帮助,不过是发泄而已。   袁太后唇角向下一垂,两道法令纹显得更加深重:“你还记得前朝哀帝之事吗?”   卢节悚然一惊:“娘娘是说——宫变?”   前朝的哀帝,听这谥号就知道不是个什么明君,不过他这个谥号主要来源于他的死法——在后宫荒唐之时,被妃嫔灌至醉眠,用绳子勒死了。   这死法真是够丢脸的,而做出此弑君之事的妃嫔原是犯官之后,因冤被杀,子女则充入乐坊。偏哀帝还在乐坊中看中此女,竟带入宫做了妃嫔。如此说来,哀帝不死,谁死?   不过袁太后当然不是在说哀帝如何丢人,她说的是宫变。深宫之中,几个女子都能置君主于死地,弄出一场天大的变故来,可见这种事,其实也不是很难。   袁太后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难道不成?”   卢节定了定神:“娘娘,皇上可不是哀帝。”且当初哀帝无后,才导致后宫昏乱,什么犯官之女都能充盈后宫了,就是宫女与内侍之间的私情丑事也不少。可如今中宫见在,且治宫有方,要想如当初妃嫔炮制哀帝之法,那是不可能了。   袁太后淡淡地道:“靠几个宫人自是不行,可若有禁卫呢?”   淡淡的一句话,却教卢节猛地抬起头来:“娘娘说禁卫——”   袁太后瞥他一眼:“若有禁卫呢?”   卢节握住拳头,只觉得心里呯呯乱跳,一股子热意自脚底直往头上冲:“娘娘真有把握?”若禁卫可用,到时隔绝宫门内外,一纸诏书,则大事可定。   袁太后嘴角弯了弯,看着像笑,可是笑意半点都不曾到达眼里:“当年拥立皇帝,本宫也不是只靠袁家的。”袁家毕竟远在东南,远水救不了近火,袁太后若是自己没几分资本,如何能成事?   何况那时候,先帝心里偏向端王一派,原是只想圈禁端王,留他一脉一条生路的。   袁太后想着当初那痛彻心肺的时刻,冷笑起来。皇帝自以为登基数年,除掉了袁氏父子,就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了?休想!当初她是如何拥立他的,如今也能把他再拉下来!   卢节强压住狂跳的心。逼宫传诏,这可是大事!然而袁太后说得并没错,若是由着皇帝立了太子,敬亲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更何况皇帝立太子之后难道就会收手?不,那是不可能的!   看看袁家吧,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空头的承恩公府。若是卢家也变成那样子——卢节的指甲陷进掌心,半晌才道:“娘娘若有此心,须细细计议!”   袁太后一直提在喉咙口的那颗心往下一沉,终于落到了实地。她果然是没看错卢节的,当初卢太子妃还在的时候,她就看出太子妃的这个弟弟野心勃勃。那会儿她是不喜欢卢节的,甚至准备将来太子继位之后,要防着卢家外戚坐大。可现在,她却很高兴卢节有这样的野心,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从龙之功格外热衷,才会敢于冒险……   卢节来宁寿宫探病,这几年也是常有的事了。毕竟敬亲王就要出宫开府,少不得要跟母族来往。卢家人多不在京城,也就是一个卢节了,所以多往宁寿宫走动走动也在常理之中,皇帝从不过问的。   只是这次,卢节才来过宁寿宫没两天,就接了一桩去直隶巡查的差事。   “皇帝果然是盯着我呢。”宁寿宫里,袁太后听了宫人的禀报,只冷笑了一声,“这样,亲王府谁在监修?卢节出京,必得有人盯着,绝不许委屈了珏儿!”   善清忙道:“娘娘放心,内务司岂敢怠慢敬亲王呢。”再说,皇帝都下令了,说敬亲王府要仔细修建,有这句话,谁敢亏待敬亲王?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当然要仔细修建,一座亲王府若能打发了心腹之患,她是皇帝,也会大方得很的。只是,她又不是真的担心内务司怠慢,只不过要混淆视听,让皇帝以为她真是只能在这上头给敬亲王争一争罢了。   “按我说的,隔一日就派人去监看,若有半点不好,只管回来报我。”袁太后淡淡吩咐一句,又问,“皇次子什么时候去交泰殿住?”   善清低声道:“奴婢听说,皇次子这些日子有些咳嗽……”   “贤妃又在折腾了?”袁太后嘴角一撇,“皇后当初可真是挑对了人。”折腾得好啊,皇次子不住进交泰殿,皇帝就不好立太子,她的珏儿现在正需要时间呢。   善清不知如何回话,顿了顿才道:“总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想来等皇次子咳嗽好了,也就……”   “是啊——”袁太后眼色阴沉,“到底是亲妹妹。”所以皇后明知道自己小产有蹊跷,还是接受了立太子的主意。   善清觉得袁太后如今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从前她是袁太后的贴身宫人,素来都伺候得十分周到,人人都说她得太后娘娘的心,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算得是太后心腹了。可这几年她渐渐发现,自己非但算不得心腹,就连在袁太后面前回话都越来越难,摸不清袁太后的心思,不知该说什么才是袁太后愿意听到的。   就比如说现在吧,善清想了想,才谨慎地道:“不过奴婢听说,这回不是长春宫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说,皇次子年纪还小,身子不舒服自然是希望亲娘在身边,所以才要等皇次子病好了再说接他去交泰殿的事儿。”   袁太后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啊。我还当皇后真那么贤惠呢。”原来虽然嘴上答应了立太子,心里还是不情愿的。这倒是最好不过了,有皇后拖延,她的时间就更充裕了。   善清不好接这话。袁太后从前对皇后是没有说过这样刻薄话的,只是如今——善清只有另外起了一个话题:“景阳宫那里,昭仪娘娘来过两回,奴婢听昭仪的意思,还是想再抱养皇长子。”   袁太后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袁胜兰,随口道:“敷衍着罢,过些日子再说。”若是皇帝立皇次子为太子,皇长子就没什么价值了,袁胜兰又还争什么?若是她能成功,到时敬亲王上位,看在袁胜兰是她娘家侄女的份上,就给她安排得妥当些,也算对她的补偿了。   “是。”善清虽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奴婢看昭仪娘娘的性情变了许多……”从前袁胜兰即使来宁寿宫也是颐指气使的,就连敬亲王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如今却是温和许多,尤其会讨好敬亲王,凡过来必是带着点心和外头搜罗来的小玩艺儿,逗敬亲王欢喜。   袁太后哼了一声:“若能学得懂事些,也是她的造化。”沉吟一下道,“叫人照顾好了珏儿,不可乱吃东西。”虽说袁胜兰还有求于她,但多加防备总是好的。   这里正说着话,外头就有宫人来报:“景阳宫昭仪娘娘来了。”   袁太后现在还在“病中”,袁胜兰来探病也是应该的,袁太后已经推过一回,这下不好再推,只得回床上倚坐着,道:“叫她进来吧。”   袁胜兰亲手提了个食盒,自外头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姑母今日可好些了?”   袁太后看她这样子,心里倒也升起一丝歉疚之意,温声道:“不过是一点风寒,不必如此担心。倒是你,这衣裳穿得单薄。”   袁胜兰笑笑,打开食盒:“今日天暖,我并不冷的,多谢姑母关心。这是我学着熬的红枣桂圆粥,听御医说是补气血的,姑母尝尝,若是能入口,我明儿再熬了送过来。”说着又看殿中,“敬亲王呢?上回记得他说爱吃桂圆的。”   袁太后哪里稀罕什么红枣桂圆粥,更不大愿意让敬亲王吃这些东西,遂向善清使个眼色,笑道:“珏儿念书呢。他小孩子火气本来大,桂圆虽好,却不能多吃,你也别只惯着他。”   善清已经上前接了那食盒笑道:“娘娘总说这几日吃药吃得口中苦,昭仪送这甜粥来正合适,待奴婢拿碗盛了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了食盒下去,寻了试膳的内侍来尝过,这才用小碗盛了一碗送上去。袁太后慢慢喝了,笑着赞了袁胜兰几句:“这粥熬的火候到了。”一吃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袁胜兰亲手熬的。   袁胜兰见她喝了粥,脸上便也露了笑意,向前倾倾身道:“姑母,听说今年敬亲王就要出宫开府,等他出了宫,姑母这宁寿宫怕也冷清,不如再抱个皇子过来养?”   这话说得实在并不怎么委婉,袁太后听了,好笑之余倒觉得放松了许多。自来物若反常即为妖,袁胜兰这阵子安静得实在反常,连她也注意到了。如今看来,这安分不过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是那样既蠢且冲的劲儿,不足为虑。   “你说的也是。等珏儿出了宫,倒是可以向皇帝说说……”袁太后不愿在这时再横生枝节,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做出疲惫之色,“这风寒会过人,你也不要在我这里久留,孝顺也不在这上头,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是孝了。”   袁胜兰似乎得了她这句话就满意了,顺从地起身。袁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果然还是如此,一旦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没耐心再演下去了。装模作样都装不好,还有什么出息?当初她的主意果然是对的,只有这个笨蛋入宫才不会碍自己的事,且让她在放弃的时候,不会觉得心里不安。   只是袁太后终究也没有能看见,袁胜兰出了宁寿宫之后,又回头瞧了一眼宁寿宫那暗沉沉的大门——这样的敷衍真当她看不出来吗?袁太后还防着她,那没关系,她总能等到袁太后疏忽的时候…… 第168章 成亲   皇帝欲立太子的消息, 许碧比一般人知道得都早,当然, 是从沈云殊这里得知的。   “皇上真要立皇次子?现在就立?”许碧当然知道这东宫之位十之八-九会是皇次子的,但这时候把他抱到交泰殿由皇后抚养,和直接就立他为太子,还是不一样的。   沈云殊这几日在忙军中大比之事, 也难得有空闲回来与妻子和儿子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手往嘴里扒饭, 一手还抱着元哥儿坐在自己腿上, 像骑马似的颠着他,含糊地道:“皇上露了这个意思, 只是究竟如何,还要看几时有人上折子议立储君, 你也只听听就罢了,不必与人说。”   许碧这几天也很忙。沈云婷这些年的嫁妆已经攒得差不多, 只要再置办些时兴的衣料首饰也就够了,可好些针线上的东西, 比如说给公婆的奉茶礼物, 给弟妹们的见面礼, 打赏下人用的荷包之类, 再有铺房时要用到的被褥帐幔, 这些都要新鲜的,全都得在几个月内做出来。   有些东西可以托绣坊里去做,可有些东西就只好自己家里动手了。如今不说沈云婷和香姨娘两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做针线, 就连沈云娇的丫鬟也都分了些去做。   许碧这边自然是把针线最好的琅玕送去给沈云婷用,但她这里还有沈云殊和元哥儿呢。   小家伙在这个时候长得快,一身小衣裳过不了多久就不能穿了。尤其现在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元哥儿又活泼,不能如冬天那会儿做几件大的套起来也能穿。   儿子的衣裳,许碧是坚决不会叫外头的绣坊或是什么人来做的。倒是路姨娘那边,拿细软棉布做了好几套衣裳送来,那衣裳上的线头都是仔细藏起来的,不会磨着小孩子,衣襟上还绣了精致的宝相花,也不知路姨娘和竹青两个人怎么整天针线不离手地做呢。   元哥儿可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费布,这会儿他被沈云殊抱坐在腿上,坐得还不大稳当呢,却颠得很开心,咧着小嘴笑个不停,口水都流了出来。   许碧把他脖子上湿了的小围嘴儿拿下来,又给他换上一条干的,顺手捏了捏他紧握的肉肉的小拳头:“你爹一回来你就乐颠了。”男孩子到底是与女孩儿不同的,这么小就能看出些端倪了,他当然也很喜欢许碧,但在玩耍的时候,却是越来越喜欢沈云殊陪他了。   “我的儿子嘛。”沈云殊很自豪地说,一转眼看见桌上的酒杯,立刻换了一双干净筷子,用筷子尖蘸了点酒就给元哥儿抿进了嘴里,“儿子,尝尝。”   他手快得不行,许碧才一转头的工夫,元哥儿就抿进了一点儿酒液,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你——”许碧气得半死,把儿子抢过来,在沈云殊肩膀上打了一下,“元哥儿才多大!你也不怕给他吃坏了!”   沈云殊肩上肌肉坚硬,根本不在意许碧的捶打,嘿嘿一笑:“当年我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也是这么干的。”   真是好传统!许碧翻了个白眼:“那你是什么反应?喝了一杯?”   沈云殊哈哈大笑:“听说我也哭了。”说完还加了一句,“到底是我儿子,跟我一样的!”   许碧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元哥儿也只抿进了一滴酒液,嘴里的辣味一散,嚎了两声就停了,趴在许碧怀里打了个呵欠。许碧叫人把他抱下去,这才没好气道:“都是胡闹!小孩子肠胃娇嫩着呢,哪能由你这么折腾。”   沈云殊挨了一顿骂也不在意,嘿嘿笑了一声:“听说当初父亲这么干,也被母亲骂了一顿。”   许碧微微沉默了一下,似乎能明白沈云殊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了:“等元哥儿大一点,咱们带他去西北探望母亲。”连氏夫人是葬在西北边关的。   “好。”沈云殊若有所思地道,“母亲地下有知,必定欢喜。”如今他娇妻在旁,幼子在侧,母亲也就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那来说说正事吧。”许碧看着丫鬟们把桌子收拾干净,亲手端了杯茶给沈云殊,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皇上突然这时候要立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云殊干咳一声,许碧已经白了他一眼道:“别敷衍我。若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也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反而拖了你的后腿。”男人哪,就是这一点不好,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扛得起来,做妻子的只要在家里坐着,风吹不到雨打不到也就是了。   这好不好呢?当然也是好的。这证明你的男人是个肯负责能扛事的,若是出了什么烂摊子就扔给女人擦屁股,那才叫一个糟糕呢。   不过许碧更喜欢沈云殊有什么事都告诉她,纵然天塌下来,至少也有夫妻两人一起扛。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大奶奶呢。”   “少拍马屁。”许碧板着脸,却又忍不住想笑,“休想蒙混过关!皇上突然有这个念头,是不是太后那里……”   沈云殊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不错。皇上想先立太子,也让太后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到底也是母子一场,皇上还念着太后拥立他的情份,并不想当真就撕破了脸。何况——敬亲王到底是先太子的儿子,又还是个孩子……”成年人的野心,最后却必定是要牵连孩子的。   许碧沉默了一下:“太后只怕不会领皇上这情吧?”   沈云殊笑了笑:“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碧不由得沉吟起来:“可太后若真有这心思,早些年为何不动手?如今袁家都倒了,她还指望什么?”   “是啊——”沈云殊把两条长腿架到桌子上,一下下地晃着椅子,看着天花板沉思,“如今皇上也在想,太后究竟会怎么做呢?”   边关传来消息的时候,好巧不巧,正是沈云婷出嫁的那天。   京城颇为热闹,因为刚刚才结束了军中大比。   这次大比可不比上回,来的多是些“关系户”,有真本事的没几个。这次各处卫所驻军都是挑了最出色的将领前来,这一场大比自然也是精彩激烈,与前次大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其中前十名都得了真金白银的花红赏赐,前三名更是直接升了阶衔,令人羡慕不已。   沈云殊此次并未出场。皇帝让他主管此次大比,京卫的人手自然任他调动,甚至还调了禁卫来帮忙,在西山圈出偌大场地,把这一场大比搞得有声有色,纵然他未曾下场,也得了皇帝好一番夸奖。尤其是此次京卫出战的人都是他挑的,战绩不错,连着新的京卫指挥使在皇帝面前也有了脸面,自然对沈云殊更添好感。   由此,沈云婷出嫁,梅沈两家着实热闹。   “嫂子——”沈云婷头一天晚上就没睡好。这桩亲事究竟是怎么结的,许碧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虽然她最后还是选了出嫁,可想起梅太太和梅若婳,还是不由得忐忑起来。尤其是,她既嫁了梅若明,梅若婳那些个阴暗心思,许碧也就不好再追究了,如此说来,岂不是又对不起嫂子了?   “今儿是好日子,怎么倒愁眉苦脸的?”许碧抱着元哥儿过来,把小家伙往沈云婷面前一送,“快去亲亲你姑姑。”   喜娘在一旁凑趣:“新娘子可要好好抱抱哥儿,等出了嫁,明年就生个大胖小子。”   元哥儿对这个姑姑还是挺亲近的,伸手就去抓沈云婷鬓边的珠花。许碧连忙拍一下他的手:“又抓!叫你亲亲姑姑,你又捣蛋。”   元哥儿立刻摆出一副要哭的模样,沈云婷连忙把小胖手拉过来亲了一下:“元哥儿不哭,这个珠花你拿去玩。”   “别理他。”许碧哭笑不得,“这小子最近学坏了。”只要许碧训他,他就摆出这么一副委屈脸,好像他一点儿坏事都没干,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   沈云婷却是亲得不行,连忙把珠花拔下来递给元哥儿,又嘱咐奶娘:“千万看好了,可不能叫哥儿把上头的珠子抠下来搁嘴里。”   许碧叹道:“你知道还给他做什么。”这不是给奶娘平添了心理压力么。   元哥儿拿着手里用绿松石和蜜蜡串起来的珠花,嘿嘿笑起来,巴着沈云婷的胳膊,把小胖脸凑过去往她脸上贴了一下。这一下贴得沈云婷把梅太太和梅若婳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抱着元哥儿不肯撒手:“姑姑真舍不得你啊。”   有元哥儿这么一打岔,沈云婷的忐忑倒是没了。香姨娘捧了大红的喜服过来,看着女儿,脸上带笑,满眼是泪。沈云婷也有些五味杂陈,觑着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低声道:“姨娘以后就跟着哥哥嫂子好好地过,不必担心我。”   这位生母,虽然曾经做错过事,但终于在最后一次选择上没有出现错误,她就是出嫁,也能安心了。   沈夫人身为嫡母,这样的日子自然也要出来张罗的。倒是沈云娇,知道沈云婷这一嫁给梅若明,她就绝无再嫁梅若辰的希望,心情低落,只来陪了沈云婷片刻,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不过许碧对此也表示满意了。至少沈云娇虽然失望,却没像许珠那么走火入魔,当然,这可能跟她身边并没有一个梅若婳在蛊惑有关。   “大奶奶——”芸草从门口探进头来,看看屋中这许多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许碧不动声色地起身,借口元哥儿要换尿布走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大爷不能送大姑娘出嫁了。”芸草是从二门一溜小跑过来的,有些气喘,“刚才九炼来说,宫里急召,大爷已经出门了。”   今日沈云婷出嫁,沈云殊这个做大哥的也有重头戏,就是背着妹妹上花轿。时下习俗,新娘从自己闺房出来到坐上花轿出娘家大门,双脚都不可踏地,似乎是寓意着嫁出门不带走娘家一粒土,也就不会带走娘家的财气福气什么的。   对于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娘家一片尘土”的习俗,许碧私下里其实是有吐槽过的,但习俗还是习俗,沈云婷还是得有兄弟背上轿才行。如今她这亲事办得紧,沈云安正在杭州苦读预备秋闱,并未到京城来,现在沈云殊被宫中急召,家里可再没人能背沈云婷上轿了。   “别让大姑娘知道。”许碧沉吟了一下,“叫人去给大姑爷送个信儿,就说叫他如此这般……家里也都按部就班地来,有需要大爷出面的地方,请沈叔和陆少卿或是卫指挥佥事顶一顶,有什么事,也等大姑娘成了亲再说。把九炼叫过来,我要问问他。”   九炼原本在沈家是出入二门不禁的,不过今日客人多,女眷来的尤其多,他也不能随便乱跑,只能在二门上等着,被芸草一带进来便道:“大奶奶,边关用兵了。”   “是北狄人吗?”许碧眉头一皱,“终于是来了……”   “不是——”九炼左右一看,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不对……”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这些年来,他们南侵差不多都是秋季,所谓草长马肥之时,也正是他们战力最强的时候。此时倚仗马快弓强侵扰边关,可进可退,着实是令人烦恼。   可如今才是五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并不宜用兵。且春季是牛羊下羔的时候,到夏季这些小崽们尚未长大,北狄人此时应该正忙着在草原上寻找合适的牧场呢,怎么会突然用起兵来?   “且大比刚刚结束不久,西北边关过来的将领这会儿大约还在回途之中,尚未返回边关呢。”九炼到底是在西北呆了十几年的人,对许多情况都烂熟于心,“恐怕这会儿,边关的军报他们也未必得知。”   军报自有专人递送,且这种紧急军报也不会如报捷一般沿途宣扬,所以返回的人还真未必就能知道。   “西北边关来的人……”其实西北军来的那些人都是沈云殊的旧识,可沈云殊如今已经离了西北军,又在京卫中任职,若再与从前的同僚来往过密,怕就要有人弹劾他结党自重了。故而一群老朋友来了京城,也只有职衔最低的那一位登过沈府的门,在沈家用了一顿饭。其余的人,许碧连见都没见过。   好在九炼十分熟悉,拧着眉头道:“这次大比朝中十分重视,西北那边,派出的也都是精锐之将。”   虽说西北有十万兵马,但打起仗来有兵无将可是不行的。西北军这回派出了不少人,以至于如今在边关镇守的将领竟有些不足了,北狄可真选了个好时候。   “会不会——”许碧目光一闪。北狄此时犯边,时间上一反常态,却又如此巧合,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九炼点头:“所以宫里急召大爷。大爷临走的时候说——或许这一回他得往边关去了。”   皇宫之内,沈云殊也在说着同一句话:“看来,臣是要往边关去一趟了。”   皇帝两道眉毛拧得紧紧的:“此事实在可疑,你且不要擅动。”   “只怕事出有因,不可不防。”沈云殊躬身道,“毕竟边关要紧,若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说边关百姓要遭荼毒,只怕京城也……”   自边关到京城,说起来有千里之遥,可一旦过了大同,后面就是平川大道,以北狄人的快马,用不了几天就能长途奔袭到京城,委实不可不防。   皇帝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沈云殊稍稍向前一步,低声道:“皇上,若这是真的,边关有变,臣理应前往;若这是假的,那臣若不动,他们只怕还会另出招数。倒不如臣就往边关走一趟,至少对西北,臣是熟悉的。”   皇帝颇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说实在的,朕实在没想到,皇后会……”   沈云殊微微垂下目光:“陛下,若是太后此心不死,终究有一日会出手的。”皇后这样做固然有其私心,可最主要的还是袁太后的野心,无论皇后有没有做这样的事,袁太后也会动手的。   “朕原想,提前绝了太后的念头,保珏儿一生富贵平安,让他能长依母后膝下,也算是全了当初的母子情分……”皇帝有些怅然,“毕竟当初,若不是母后抚养,朕在诸皇子中不但年纪最小,出身亦最卑微,别说得此大宝之位,便是能不能平安长大,能不能如其余的兄长们一般得名师指导,亦未可知呢。”   沈云殊低头听着:“陛下重情义……”在先帝的诸位皇子之中,如今这位皇帝算是最重情分的了。当初袁太后让自己宫里的宫人承宠,也不过是为了分端王之母的宠幸,至于后来培养靖王,也是为太子培养臂助,说来总无非是为了自己罢了,可皇帝就一直记着这情份到如今,甚至对太后在后宫的一些手段也都容忍了。   皇帝苦笑一下:“朕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份心安罢了。只是朕对母后心安了,却又亏欠了别人……”袁胜兰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可自进宫以来,对他也是真心真意。然而如今即使他知道袁太后对她动了手脚,也依旧装做不知,一样由她自生自灭。   至于梅贤妃,当初他和皇后都默认了,梅贤妃入宫来就是为了替皇后生子的。可在梅贤妃生下皇次子之后,皇后有孕,他就又期盼着嫡子,将梅贤妃和皇次子置诸脑后了。倘若皇后真的生下嫡子,梅贤妃与皇次子又如何自处呢?   还有如今,他为了周全与太后的“母子之情”,在皇后刚刚小产的时候就提出立皇次子为太子,也就怪不得皇后为了私心,将此事泄露给袁太后知道了。   “罢了——”皇帝自己说完,又笑了一下,“天家无夫妻,天家无骨肉,朕早就知道,只是朕一直以为,自己总是与先帝不同,却原来也不过如此。你说得是,边关之事要紧,你走一趟也好。”   这话题并不愉快,皇帝勉强打起精神,开了一句玩笑:“只是,听说你家今日办喜事,倒是朕打扰了你们。既这样,总该有些补偿才是……”   于是,沈家刚刚迎新郎登门,就接到了宫里的赏赐——皇帝赐下一对紫檀镶白玉的如意,一对碧玉鸳鸯佩,成双成对,如意好合。   两家成亲,一般都是男方大摆宴席,女家来的客人相对少些。但梅沈两家成亲,沈家来的客人并不少,皇帝的赏赐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上门来,还捡着成亲的吉日,自是让人看得羡慕无比,交口称赞。   这且还没完呢。众人刚刚议论完皇帝的赏赐,里头就传出消息来了,新郎要亲自背新娘上轿。   这下真是一片哗然。只听说新娘由兄弟背着上轿的,没听说由新郎背上轿的。有武将家的女眷便笑:“这可是书上的古礼?到底我是没读过书的,不晓得还有这样的规矩。”   旁边便有别的女眷笑道:“这成亲是喜事,新礼古礼的,只要小夫妻两个和睦就行了。我瞧着啊,礼不礼的且不说,新郎官儿爱重新娘子倒是真的。可惜我早生了十年,若不然,成亲的时候也要夫君亲自背我上花轿才行呢。”   这个楼歪得好。顿时就有人在旁边帮腔道:“这可不一样。这桩亲事可是好事多磨,说起来也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别人是比不得的。”   梅沈两家这门亲事,外头没少议论。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两家再想保密,有些事情都是藏不住的,外人虽没实证,可闲言碎语的不少,有些且颇为接近了真相。如今沈云婷要出嫁,许碧也是瞅着这个时候想扭转一下,早就托了几位女眷。   果然这几人一开口,便议起两家议亲的过程来,说的就是当初梅太太用过的借口——因沈云婷急病,有人趁机攻击梅家,造谣说梅若明克妻,梅家因此才退了亲事。只是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谁知道两人在杭州退亲,又在京城重新聚首了呢?偏偏梅太太看中了沈云婷,就喜欢这个儿媳,于是力排众议还是结了这门亲事。   许夫人今日做为姻亲,自然是来沈家道喜的。听着旁边众人这般“颠倒黑白”,简直恨不得一口老血呕出来。可惜她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帮腔:“可不是。我家二姑奶奶是极疼这位小姑的,性子宽和,管家理事也拿得起来,梅太太着实是好眼光,这样的儿媳,若为那些小人说的话就错失了,岂不是遗憾?”   没办法,许珠干的一桩蠢事,如今是被许碧牢牢将把柄拿在手里了。这事儿只消往外透一句半句,许珠这辈子怕就完了,就连宫里的许瑶——梅皇后和梅贤妃这会儿怕是正愁没借口对付她,借着这事儿,还不把许瑶踩到泥里去?   到了这步田地,许夫人已然再没了拿捏许碧的念头——承恩侯府算计了半天,最后不也落了空?若不是因为是皇后娘家,怕许碧还不知会怎么反击。许家虽也有个许瑶在宫中,可与承恩侯府却是万不能比的。如今许碧出手就把许珠算计了个结实,眼下的情形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若是再惹着了她……   许瑶固然是许家的荣耀,可许珠也是许夫人亲生的,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平日里或许不显,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到底是亲女儿,还是疼爱的。许夫人既不能叫许珠去死以绝了被威胁的后患,便只有向许碧服软了。这会儿坐在沈家的喜宴上,自然是只能帮着沈家说好话了。   旁边便有人笑道:“许夫人是亲家,知道得自然清楚。不过您也不必羡慕旁人,您家定下的陆家姑娘,谁不知道是品貌俱佳的?等娶进了门,还不是羡煞了旁人?”   这话听得许夫人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一直以来都觉得儿子不争气,没想到却自己赚得了一门好亲事不说,还结识了梅若明。尤其是,自定亲之后,许瑾也不知得了梅若明与陆少卿什么指点,连书院里的先生都说他开了窍似的,已经断言他若是一直如此,不但今年能中秀才,就是后头的秋闱春闱也可期了。   如此一来,许夫人的欢喜真是无可言状。女儿入宫固然是光宗耀祖之事,但到底是嫁出去的,儿子才是根本呢。女人家,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再往后不就是靠儿子了吗?   许夫人心里高兴,说话便更圆滑起来。她若是愿意,也能说得四座春风的,与几个女眷一唱一和,将梅沈两家这门亲事赞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一会儿,里头喊着吉时将至,新娘上轿。众人看时,果然是梅若明身穿大红喜服,亲自将沈云婷背上了轿子。   这番情景,有些年长古板之人暗中摇头,一些年轻妇人却歆羡起来。更有些尚未出嫁的女孩儿,看梅若明温润如玉,将沈云婷送上花轿还要问一问是否安稳,便交头接耳地嬉笑起来,心里却暗暗羡慕沈云婷,能觅得这般一个爱重她的夫婿。   许碧抱了元哥儿,在大门处看着迎亲队伍抬起花轿,吹吹打打沿着街道启程往梅家去,正要回去招呼客人,便见九炼小跑着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脸严肃,顿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又是怎么了?”沈云殊还没回来,难道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九炼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大奶奶,西北又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北狄人的细作探知了边关军情,北狄人偷袭,已经取下了涵翠关!”   许碧对西北却是完全茫然的:“涵翠关?”   九炼急促地道:“涵翠关在涵翠山上,据险而守,是处极要紧的关隘。若是那里破了,北狄人可翻越山梁,从后头绕过来夹击我们了!”原本涵翠山是西北难得山深林密的地方,易守难攻,北狄人长于弓马,于山地作战不利,因此在那边碰过几次钉子后也就放弃了。却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另辟蹊径,去取了涵翠关。   “这样,大爷是必须去西北了,且怕还有硬仗要打。” 第169章 伺机   军情急如火, 沈云婷回门那日,许碧一早在京城西门外送别了沈云殊。   “时候不早了——”五炼骑在马上, 望着许碧的马车。沈云殊还在里头,这都说了一路了,也不知还有多少话要说。   九炼与他并驾,撇撇嘴道:“你这个人, 真是不开窍。”边关遥远且有战事,大爷这一去, 大奶奶能不担心吗?若不是因为哥儿太小, 且此事还有未定之处,大奶奶只怕就要跟着去了。   五炼瞥他一眼, 并不反驳,只道:“你这次既是不去, 务必保护好大奶奶和哥儿。万一边关真是……”   “我晓得。”九炼也严肃起来,“你放心。倒是你们, 倘若边关真有战事,你们才是危险。”   五炼淡淡道:“仗是打惯了的, 北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若是真敢来, 再把他们打回王庭去就是了。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你才要小心。”   两个侍卫在外头嘀咕,马车里沈云殊也在叮嘱:“……务必小心。”   “我知道了。你是去打仗的,才要小心。”许碧抱着元哥儿, 眼睛有些发酸。成亲好几年了,沈云殊也不是没出门打过仗,但那是海上剿匪,且总觉得离得不远,如今却是去西北,便觉得仿佛千里迢迢,舍不得了。   沈云殊笑了一笑,凑到许碧耳朵边上:“无论西北有什么消息,只要不是我叫人送来的,都不要信。”   许碧怔了一下,元哥儿已经挥动小手,一把抓住了沈云殊的头发。   “快放开你爹!”许碧顿时没了离别的感伤,连忙去拉元哥儿。沈云殊这可是奉皇命往西北军前去,叫人看见他被儿子抓得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元哥儿还在咯咯地笑,忽然间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爹——”   沈云殊一怔,也顾不得头发了:“儿子,你说什么?再叫一声?”   元哥儿丝毫不知自己说的话给他爹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咧着小嘴一笑,口水都流了下来,又叫了一声:“凉——”   这两个字的发音都有些含糊,只不过能勉强听出来他喊的是爹娘。沈云殊却是又惊又喜,也不管元哥儿还在流口水,一把抱住他就往上举:“我儿子会喊爹了,真聪明啊!”   元哥儿很喜欢被举高高,在马车里欢喜地咯咯大笑。许碧却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把他抢下来:“这是在马车里!”再举高一点,元哥儿的头可能就要撞到马车顶上了。   “时候不早了。”许碧把元哥儿交给知雨抱着,自己掏出梳子给沈云殊整理头发。沈云殊的头发既黑且硬,永远不是那么贴服,被元哥儿一抓立刻就乱得没法看。许碧替他把头发重新梳理过,低声道:“一路小心,我跟儿子都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知道了。你再教他多叫几声爹啊。”   “好。等你回来,他一定能叫得清楚了。”   沈云殊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上,许碧抱着元哥儿站在马车旁边,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还有些舍不得走。   “大奶奶,这日头上来了,仔细把哥儿晒坏了……”知雨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道,“再说,今日大姑娘回门呢。”   “是啊。”许碧摸了摸元哥儿有些发红的小脸,“晒到了吧?”   元哥儿正扯着许碧肩上的衣裳,貌似在研究上头的花样,被许碧这么一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凉——”   “凉什么凉啊——”许碧哭笑不得,“你爹出远门了,你知道么?刚刚让你爹高兴了一下,走的时候就连看都不看了。”   知雨颇为无奈:“大奶奶,哥儿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离别啊,大爷走的时候他还冲着大爷直笑,大约以为就跟大爷每日去京卫指挥使司一样,晚上就回来陪他了罢。   “是啊,你这个团子懂什么啊。”许碧有些怅然地捏了捏元哥儿的脸,抱着他上了马车,“还是好好练练怎么叫爹,等你爹回来再让他高兴高兴吧,来,跟娘学——爹。”   元哥儿咧嘴冲许碧一笑,两只小手还拍了拍。许碧叫了两声,他一句都不跟着学,只管拍手,到底把许碧气乐了:“合着我这是管你叫爹呢?臭小子!”   好在有元哥儿,许碧才觉得那份离别的愁思被冲淡了些。等马车回到沈府时,门上的人上来迎接,便道:“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已经回来了。”   沈云婷正在厅内与沈夫人说话,香姨娘站在一边,满脸又是急切又是欢喜的模样,两眼紧盯着沈云婷,像看不够似的。相形之下,沈夫人虽然满面笑容,口中问的也都是些寒温之词,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   许碧一进去就看见了香姨娘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微微一叹。香姨娘这一生,实在也不好做什么评价。前半辈子的本分克制倒有七成是伪装,只有这一点爱女之心是实实在在的。   沈夫人看许碧进来,便笑道:“你嫂子一直惦记着你呢,快去跟她说说话。可惜你大哥有差事在身,不能等你们回来了。”   沈云婷起身唤了一声嫂子,脸上就微微红了起来。她衣着并不华丽,只穿了件胭脂色的素面衫子,头上也不过一枝镶红宝的赤金华胜贵重些,余者皆是平平。但她面色红润,眉梢口角都带着些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笑意,教人一眼瞧过去,就能感觉到洋溢出来的幸福与安稳。   沈夫人说到底对沈云婷并没多少关切,叙几句寒温也不过是面儿上尽一尽嫡母的责罢了,见许碧回来,说了几句话就将沈云婷推给了许碧。   许碧带了人回自己院里,便笑道:“看这样子,我们都是白担心了。”   沈云婷脸就更红,小声道:“公爹婆母对我都不错。”   许碧故意问道:“那姑爷呢?姑爷难道对你不好?”   “嫂子!”沈云婷面红过耳,一扭身子去抱元哥儿了。   元哥儿张了手让姑姑抱,奶-娘在一边笑道:“姑奶奶多抱抱,明年这时候定然就抱上自己的孩儿了。”   这说得沈云婷更臊了,把元哥儿揽在怀里,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嗔道:“嫂子这里都不是好人!”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沈云婷逗了元哥儿一回,许碧叫人把他抱下去,打发了屋里的人,才问道:“梅若婳如今怎样?”   沈云婷便微微皱起了眉:“如今她极老实。我和大爷成亲,听说都是她帮着婆母张罗的,还绣了一幅帐子送来,针线着实不坏。婆母对我说,她一时糊涂,如今已经后悔了,叫我去向公爹说情,别送她回族里去,说是一回族里,公爹是要让她进家庙的。”   “家庙?”许碧也没想到梅大儒这般严格,竟打算把梅若婳送进家庙去,“她年纪也不算小了……”   沈云婷点点头:“所以我婆母格外着急,我过门第二日给公婆敬茶时,她就提起此事……”当时着实让梅大儒有些不快,但听说原本是要等她嫁进梅家就送梅若婳兄妹两个回岭南,也就难怪梅太太着急了。   “听起来,她倒像是真明白了?”许碧扬了扬眉毛。   沈云婷不好说这话,只得低了头。事实上,梅若明也有几分想要给妹妹讲情的意思,毕竟在这一点上他与梅太太的想法相似——梅若婳年纪不小了,如今赶紧说一门踏实的亲事,后半生还能稳稳当当地过,毕竟她的容貌才学都摆在那里,又是皇后的族妹,亲事并不难寻。   “大爷的意思是,找门亲事让她嫁得远些,只要,只要别进家庙……”未嫁的女孩儿一进家庙,名声都毁了,纵然出身再好,也难寻好亲事。梅家三个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又生得聪颖秀美,梅若明也是一向疼爱的。虽说几年不见,妹妹竟成了这般糊涂模样,但到底有血脉亲情在,便是再加责怪,也还是有些舍不得。   “若是她当真明白了,倒也不必非进家庙不可。”梅大儒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算得上律人律己了,到底是姻亲,便是为了沈云婷,许碧也没有非把梅若婳逼死的意思,她若是自己明白过来,那当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嫂嫂——”沈云婷又是感激,又有几分惭愧。若不是她想嫁梅若明,许碧也不必如此退让。实在梅若婳做的事太过龌龊,手段又卑鄙,若当真是被她得了手,许碧还不知落个什么名声下场呢。   许碧笑笑,拍拍她的手:“你只好好过日子,我和你哥哥就都放心了。只是,既你求了这情,那家里你就要管得住。”纵然梅若婳不是真醒悟,只要沈云婷能管得住后宅,不给她机会,那她也就没了法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许碧就叫人把沈云婷送回自己院子去:“屋子里的东西都没动呢,你也回去瞧瞧。这次回了门,下回再回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也不用太惦记家里,横竖都在京城,你过得好,家里就放心了。”   沈云婷晓得这是给她机会去与香姨娘说话,满怀感激地起身:“嫂嫂只管放心,我都知道的。”   人一送走,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许碧左右瞧瞧,忽然觉得这屋子有些空荡起来:“也不知大爷走到哪儿了……”   沈云殊早上才出京城,这会儿就算打马狂奔才能到哪儿呢?知雨心里明白,笑道:“大爷出门惯了的,大奶奶只管放心就是。”   许碧也不禁自嘲地一笑:“你说的也是,他比我明白多了,哪里用我担心。”   知雨笑道:“怎么不用呢?大爷若知道大奶奶这会儿就惦记他,心里不定多喜欢呢。”   许碧脸上微微有点发热,轻咳了一声:“你这丫头,就是调侃起我来口舌伶俐。你倒说说,梅若婳究竟是不是真明白了?”   说到梅若婳,知雨脸上的笑容马上没了,直言不讳地道:“奴婢可不怎么相信她。”若是真心悔过,怎么没见梅家来人道歉呢?梅若婳不说亲自上门请罪,也该有个书信吧,哪怕是梅太太来说几句话也是个意思。   可梅家至今,只提亲事,却从不提梅若婳做了什么,大有结了姻亲,就一床锦被遮盖过去的意思。就冲这个,知雨就不相信梅若婳悔过了。   许碧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那大奶奶怎么还让大姑奶奶给她讲情?”知雨这就有些不服气,“大奶奶若不答应——”沈云婷就算为难,也不会接梅太太的话。   “我不是为她。”许碧向后一靠,叹道,“一则为了云婷不要难做,二则,也是为了梅大儒父子。”   梅若婳做出这种事来,最痛心疾首的大概就是梅大儒了。一向严于律己的人,对梅若辰与人论文太过狂傲都不满意,女儿却偏偏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他的脸往哪儿搁呢?   此次沈梅两家议亲,虽然亲事仓促了些,梅家那边却是六礼俱备,单是聘礼就厚重得出人意料之外,瞧着不怎么打眼,却十分实惠丰厚。以梅家的家底,纵然梅若明是长子,聘礼也不能丰厚至此,毕竟他后头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聘礼嫁妆俱都所费不少呢。   如今梅家娶一个沈云婷就几乎耗费了一半的家底,后头梅若坚等人多少都要受些影响,梅家在这上头诚意也够足了,许碧才不相信这是梅太太的意思呢。   知雨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呢……”养出这样丢人现眼的女儿来。   “罢了,只要她安安分分地出嫁,离得远远的,也就算了。”   许碧这句话,沈云婷也是未改一字,完完整整地回复了梅太太。   “这——还要远远的?”沈云婷一回自己屋里,梅太太就忍不住对长子抱怨起来,“这若是嫁得远了,有什么事我都不知晓,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梅若明叹道:“母亲,若是沈家不肯松口,妹妹此时已经该准备回岭南了。”岭南离京城,够不够远?   梅太太哑口无言,想埋怨一下儿媳不尽力,但看看长子的模样,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几日她已然看出来了,长子性子恬淡,与沈云婷却是甚为和睦,夫妻两个时常在房里共同读书,一读就是大半日,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思。   说起来,梅太太这一辈子跟丈夫是不曾琴瑟和鸣过,看见儿媳这样也不免有几分心里发酸。可梅若明是长子,纵然她偏爱幺儿幺女,长子也理与众不同的,能过得好,她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尚还不至于糊涂到要搅得他们小夫妻不宁的地步去。   故而,便是心里有些埋怨沈云婷,梅太太到底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有些赌气地道:“嫁人嫁人,这亲事还不知在哪儿呢!”   梅若明温声道:“只要沈家不追究,父亲必会给妹妹安排一门合适的亲事的。”   梅太太想到丈夫可能安排下的亲事,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冷,忍不住道:“你父亲,必定又是在那些穷举人里头挑……”若不是如此,梅若婳何至拖到如今尚未出嫁?   梅若明微微皱眉:“母亲,当初沈家有意嫁女与我时,儿子亦只是个举人。”且以梅家的家境,虽不说穷,却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与沈家比起来更是不如了。   梅太太嘟囔道:“所以那不是人家又嫌弃……”后头的话在儿子略显严肃的目光中收了回去,有些不快地道,“我知道了,此事不提就是。”   梅若明叹了口气,诚挚地道:“母亲既看见别人势利,就该自省才是。儿子昔日如何,今日又如何,母亲都看在眼里,焉知别人就不是如此呢?何况父亲为妹妹择婿,必定要挑一个才华品性皆佳之人,有此两者,又何必计较家门出身呢?”   梅太太被儿子说得有些惭愧,支吾着道:“你说的是。既是这样,你就与你父亲说说。娘也不是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是——咱们家家境如此,这回你成亲又……后头你还有两个弟弟,娘虽有心疼你妹妹,只怕也凑不出多少嫁妆。若是那样贫寒人家,娘也实在是舍不得你妹妹去吃苦……”   梅若明点头道:“这点母亲倒可放心,父亲也定是疼爱妹妹,又怎会看着妹妹吃苦呢。再说,云婷早与我说过了,此次家中下的聘礼实在过重,还该按规矩来才好。等到弟妹们嫁娶之时,就从中取一部分出来,还由母亲安排分给弟妹们。”   梅太太大喜,嘴上却道:“这如何能行?这聘礼给了出去,入了嫁妆就是你媳妇儿的私产,岂有拿着媳妇的嫁妆去贴补小叔小姑的,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梅若明笑了笑道:“这是云婷自己提出的。何况都是家里的私事,谁会往外传呢。”   “这倒也是……”梅太太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就这样吧,倒是委屈你媳妇儿了,日后我再想法子补偿她。”   梅若明笑道:“都是一家人,只要和睦就好,云婷也不计较这些。”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   他一走,梅若婳就从里屋出来。梅太太十分欣喜,迎着她笑道:“你可听见了?这门亲事真是结对了。你嫂子替你说了情,还愿意把多给的聘礼拿出来,这样,将来你的嫁妆,娘也能给你凑得风光些。”   梅若婳勉强笑了笑:“嫂子娘家给的嫁妆丰厚,想来也不在乎这些。”沈家何等家境,听说当初娶许碧的时候,虽则是冲喜,六礼都未走全,给的聘礼却是丰厚无比,半点不错规矩的。沈云婷嫁进门时,那嫁妆也有满满当当的六十四抬;且摆在外头的东西看得见,真正压箱的私房银子还是另算的呢。相比之下,梅家虽然出了一半家当,只怕沈云婷也未必就看在眼里。   梅太太笑道:“在不在乎的,她肯拿出来便是厚道了。”多少人越富越吝,别说这是名正言顺已经进了自己私产的东西,就算不是自己的,握在手里还肯拿出来,也是少见了。   这么一想,梅太太颇觉自己当初的打算好,不由庆幸道:“幸好当初没听你爹的,定下了这门亲事。”   梅若婳并不这么想。然而如今她已经不会贸贸然说反对的话了,即使在梅太太面前也是如此:“嫂嫂宽厚总是好的……”   “嗯。”梅太太十分满意,“等她跟你父亲说了情,娘就想法子,给你寻门合适的亲事。”   “哪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亲事呢……”梅若婳心里一阵凄凉,低头道,“只怕父亲还在生我的气……再说,沈家不也说了,要我嫁得远远的,可见也并没有宽恕于我……”   “说是那么说……”梅太□□慰女儿,“横竖只要出了京城也就是了。”太远可不行的,她也舍不得啊。若真嫁到千万里之外,万一女儿受了欺负,她都不知道……   “可父亲那里若是打定了主意,母亲难道还能反对不成?”梅若婳说得更凄然了,“只怕父亲会想把我嫁回岭南去。”梅家在岭南那边有旧识,梅大儒也曾在那边收了不少学生,若是依着梅大儒的眼光,在那些学子里头挑个“品学兼优”的可能性极大。   “岭南可不成!”梅太太断然道。那地方谁住谁知道,她好容易才带着儿女们来了京城,可不能再把女儿嫁回那地方去。只是,若梅大儒真要这么做,她还真反对不得……   母女两个对坐了一会儿,梅若婳低低道:“母亲,若是皇后娘娘肯开口……”   “皇后这会儿身子不好……”梅太太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但梅大儒不肯让她进宫啊。   “娘娘从前对我们多方照顾,如今身子不好,我们正应该进宫去探望啊。”梅若婳细声道,“便是不求娘娘再为我费心,难道就不该去探望了吗?我知晓父亲是不想与后宫牵扯太多,可——这未免也有些凉薄了,若是娘娘心寒……”   梅太太原本就想着进宫,这会儿听了梅若婳的话就更动摇起来,想了想道:“说起来,咱们家这办了喜事,也该跟娘娘讲讲。过几日,我带你嫂子进宫去见娘娘,这你父亲总是不好拦的了。”既然带了儿媳,那么临时带上女儿也在情理之中。不管怎样,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实在太重要了,她总要再为女儿努力一回才好。   “是……”梅若婳垂下眼睛。只要让她出门,只要让她出门就好…… 第170章 风暴   西北的军情并未因沈云殊前往而迅速好转。涵翠关确实已经丢失, 幸而那地方山高林密的,北狄人的骑兵行进不易, 才没有导致被敌人长驱直入的结果。   不过情况也并不乐观。涵翠观易守难攻,在我朝手中如此,在北狄人手中亦是如此。西北边军几次强攻涵翠关都未能夺回,而北狄人占据那里, 尽可以把人马慢慢地调动上来,虽然速度不够快, 但积少成多, 蚂蚁搬家似的,也必渐渐成大患。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事, 私下里也有些不怎么和谐的语言了……   “有人说,皇上当初就不该把咱们老爷和大爷调离西北。”传递消息这种事, 自然还是九炼的活儿,“说咱们沈家在西北的时候, 北狄半点不敢异动,如今才离了几年, 涵翠关就失了, 实在是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知雨在一旁听得蹊跷, 插嘴问道, “这‘大’是西北, 这‘小’可是指什么呢?”开始她还觉得这样的传言也没什么不好,恰好说明了沈家对朝廷、对边关的重要性,可再听下去, 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话倒像是在捧着沈家,却指责皇帝了。   九炼干咳了一声:“自然是说袁家了。”   “因小失大……”许碧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了。”   这传言真是好生歹毒,明面上是说西北边关,其实直指东南沿海。分明是说皇帝不顾西北大局,只为了打压袁家,就把沈家父子调往东南,以致于如今西北边关失守。   “沈六他们正在打听,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九炼自然更理会得这里头的厉害,袁家那可是勾结海匪乃至倭人,以百姓之血肉养寇自重的,说一句里通外国都合得上。可是如今到了这些闲人嘴里,他们不提这些,却把袁家说成是皇帝与袁太后争权而牺牲的棋子,分明是避重就轻,有意抹黑皇帝,为袁家造势呢。   许碧哼了一声:“这不查也知道。”谁得好处,这传言就是谁放出来的呗。估计就是皇帝,心里也一样有数。   “皇上已经下令督促亲王府尽快营造,听说很快就要下旨给敬亲王选王妃了。”不过,就如今这种情况,恐怕有适龄女儿的家里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京城里说不定就要掀起一阵子十二三岁就定亲的风气了。   九炼这个消息一点都没错,没两天,京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就都得了口风——皇帝的确是要给敬亲王选王妃了。   敬亲王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但宫里已经透出消息来,说皇帝意欲给敬亲王择一个年纪略大点儿的王妃,一则可照顾敬亲王,二则也可早为先太子一脉延续香火。   民间自来有俗语说:女大一,黄金起;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黄金堆成山。如此,敬亲王寻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王妃也是使得的,如此则女孩儿十三四岁,的确是成亲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就可生育了。   这个消息,宫里的人知道得当然更早,尤其是袁太后的宁寿宫。   “如今京里听说都在相看……”回话的善清有些心惊胆战。皇帝这口风才透出去,京里有十三四岁女孩儿的人家就闻风而动,但大部分都是在给自家女儿侄女孙女儿寻亲事,这不是明摆着看不上敬亲王吗?   当然,也有是想着把女儿送来做敬亲王妃的,毕竟再被皇帝忌惮,这也是一个亲王爵呢。先太子的骨肉,皇帝就算为了脸面上好看,至少也会保一个三代不降袭,那女儿进门就是亲王妃,将来生了嫡长子是亲王,其余嫡子还能得郡王位呢。这等一门荣华富贵,普通人家还真是拍马都赶不上。   袁太后嘴角微微一撇,没什么表示。其实善清不说她也知道,因为就这几日,已经有人托人往宁寿宫这里传话,想要带女孩儿来请安了。   说什么请安,不过就是冲着这个王妃之位,让她相看罢了。可这些人多半只是些小官儿或没落的有爵人家,一心想的是怎么沾敬亲王的光,这样的人,她岂能看得上?还有些人家倒算得上官高爵显,可愿意拿出来的又是家里不怎么出色的女孩子,甚至有些人家只愿意出个庶女,求一个亲王侧妃之位,两边都不得罪也就罢了。   至于那些高门嫡女,这会儿都在相看亲事了,她略略向几家透出点话去,回的就都是:家里长辈已经给定了亲事,只是年纪小,未曾对外公开之类的话。真是可笑,难道她的珏儿还配不上这些人不成?   “知道了。”待善清说完,袁太后便摆摆手,“成亲是结两家之好,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既不愿意,我又何必强求?到时女孩儿嫁进来不情不愿的,不是把两个孩子都坑了?”哼,等她所策划之事成了,且看这些人该如何后悔!   善清没想到袁太后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诧异。袁太后其实并不是个十分苛求之人,在宁寿宫当差的宫人内侍都觉得这是个公道的主子,虽说不上十分宽和,却也并不很难伺候。只是,若事涉敬亲王,袁太后就不那么讲理了,今儿这事她竟不发怒,着实出人意料。   不过善清自不会多问。这样事,纵然袁太后不发怒,心里也不会痛快,她还是少说两句,赶紧退出去的好。只是才出殿外,就见一个熟悉的嬷嬷自外头进来,悄没声地进了殿内。   善清看见这个不起眼的嬷嬷,脖子后头就不由得一阵泛凉,正打算装没看见做自己的事去,就见一个小宫人急匆匆地进来,连忙拦了一下:“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这时候要是一头撞进殿里去,打扰了袁太后,这小宫人怕不得挨一顿板子呢。   “姐姐——”小宫人没头苍蝇似的,正不知找谁,看见善清忙露出一脸笑容,“外头刚刚送了消息进来,说东南那边建的海港出了事儿,塌了好大一片,还砸到了人呢。”   “什么?”善清吃了一惊,“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但小宫人只是来传个简单消息的。这事儿其实也是刚刚从江浙那边送进京的,皇帝拿到手的消息还是热乎的呢,能这么快就送到后宫来已经不错了,至于具体如何倒塌,何处倒塌,伤亡如何,这小宫人自不可能知道得多么详细,只不过晓得工地上倒塌了一片,据说是有人以次充好,以至于基础不牢,海水几次潮汛冲刷便出了事。也幸好还只是地基一类,所以虽然有人被砸在底下,倒还没出人命。   “这,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善清喃喃地道。西北那边军情正紧呢,东南沿海又出了这样的事故,前朝那边怕不是要焦头烂额了?   不出善清所料,第二日早朝,皇帝就沉着脸把江浙送来的消息摔了下去:“以次充好,嗯?这样的利国利民之事,竟也有蛀虫敢在其中谋利?”   底下众人无声。其实,建海港这样的大工程,要是没人中饱私囊,那才奇怪呢。别说什么利国利民之大事,就是从前赈灾那样的大事,说起来是人命关天,不照样有人在其中谋利吗?   “彻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便有相关官员忙答道:“既如此,皇上当派钦差前往——”   “不必如此麻烦。”皇帝冷冷地道,“钦差在京城之中,如何知晓江浙之事?朕已经授意于沈文与梅若坚,着他们二人查证,若查不出个究竟来,唯他们是问!”   顿时一众官员们面面相觑。皇帝这话说得听起来似在发狠,说什么查不出来就问罪,可实际上却是把生杀大权都交给了沈梅二人,到时候不是他们说谁有罪谁就有罪了吗?   “皇上,这,这可不合规矩——”刑部尚书到底还是站了出来,“原本兴建海港之事,沈将军与梅县令亦有参与……”要真说起来,这两人也在嫌疑之列呢,怎么能让两个嫌疑人去查案?就算皇帝信任这两人,也不能做得如此明显吧,视朝廷法度如何物呢?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既如此,究竟派谁去,众卿还是快些拟定人选,兹事体大,断不能轻忽!”   有皇帝这一句话,百官就争翻了天。如此大的案子,想去的人多着呢。有些是想去捞政绩的,有些则想借机清除政敌。别说他们了,皇帝原要让沈梅二人主管此事,不就是想趁机把江浙一带再清一清吗?算一算,袁家也快要出孝了呢,不趁这机会把从前残留的袁党清除了,难道等袁家再有人出仕,重新将他们集结起来利用吗?   京城这边吵得不可开交,江浙那边却又连续有消息送了过来——就算钦差一时去不了,当地官员也要有个交待的,查出来的那些事涉以次充好的人里头,果然有袁氏旧党!   梅太太就是在这种时候带着梅若婳和沈云婷递牌子进后宫给皇后请安的。当然,她不是单来请安的,还有梅若坚在江浙的一些消息,要请皇后转呈皇帝的。有的时候,就是那些直呈皇帝面前的密折都没有这种方式保密得好。   梅若婳低着头坐在梅太太身后,漠然地听着梅太太与梅皇后说话。若不是因为有梅若坚的密折,恐怕今日梅大儒也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她进宫了。   “听说婳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梅皇后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不怎么健旺的样子,据说也正是因此,皇次子接进交泰殿的事儿又拖延了。   “其实也还没有定下……”梅太太就等着梅皇后提这事儿呢。果然不出所料,梅大儒真要在他岭南的那些学生里挑一个,这让梅太太如何舍得?今儿巴巴地进宫,就指望着梅皇后能说句话呢。   “倒不为别的,就是如今明哥儿是要留在京城的。他是长子,我和老爷自然都是跟着他住。如此一来,婳儿这……实在离得太远,万一有什么事,怕是我和老爷都不能知道……”   说到这个,梅太太也有点埋怨梅大儒,沈家都说不计较了,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虽然沈家的意思也是让梅若婳嫁得远些,但也用不着远到岭南去吧?   “七叔挑中的人,定然是可靠的。”梅皇后淡淡地道,并不接梅太太的话,“再说,明年就是春闱,到时中了进士,要留在京城也不难。”   梅太太不禁大为失望,却也不敢反驳,正顺着梅皇后的话点头,就见有宫人进来回话,说是梅贤妃带着皇次子来请安了。   “我这里病着,若是过了病气给孩子可怎么好。”梅皇后并不领这情,“她总是不听。这要孝顺也不在这上头,耀哥儿平平安安的,就是孝顺了。”   梅太太忙笑道:“皇后娘娘自是心疼小殿下的,小殿下也孝顺,这才是母慈子孝呢,传到外头去,不知羡煞多少人。”   梅皇后弯了弯唇角,梅贤妃那里已经抱着孩子进来了,闻言便轻笑道:“可不是七婶说的这话了。如今耀哥儿这一日不见姐姐,就闹着要来呢。”说着便把耀哥儿往梅皇后面前送。   耀哥儿见了梅皇后果然也是十分亲近的样子,伸着小胳臂就要往梅皇后身上扑,梅皇后脸上也露了些笑容,却并不肯抱他,只说自己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连声叫宫人给他拿点心来,哄着他在殿内地下玩。   梅贤妃见梅皇后这样,不免有些自己没趣,勉强笑道:“姐姐也是仔细得太过了……”   梅皇后淡淡道:“这般小的孩子,自是要仔细的。在你宫里的时候养得好好的,略有个风吹草动就忙着请御医调养,到了我这里若是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梅贤妃脸上的笑容就有点挂不住了。这殿内还有梅太太一家三口呢,梅皇后便这样语出讽刺,着实也太不给她留面子了。梅皇后虽是六宫之主,可那太子之位不还是要靠她的儿子去争吗?   梅若婳在旁边看着,这时便轻言细语地道:“皇后娘娘真是疼爱小殿下。不如,臣女陪小殿下到外头去玩耍?今日天气这般好,小殿下去园子里活动活动也好。”   梅皇后淡淡点头:“这也好。别把耀哥儿圈在这殿里,他也憋闷得慌。叫人好生跟着,若一会儿日头毒了,便赶紧回来,莫晒着了。”   梅贤妃自觉有些丢了面子,但这会儿离开又有些不情愿。这些日子她屡次提出要把皇次子送过来,皇后却总是有借口推搪。   从前都是皇后要人,她不愿给;如今她情愿了,皇后倒拿起了架子来。梅贤妃心里颇为恼火,却并不敢表现出来。皇帝已经提出近期要立太子,还特地来她宫里,话里话外都暗示她要对皇后恭敬顺从些,毕竟立太子还要听皇后的意思云云。   梅贤妃倒并不是怕自己的儿子当不上太子,毕竟皇次子有梅氏血脉,若是梅皇后不选她,难道去选许瑶的儿子不成?   可是皇帝特地来她宫里说这番话,却表示了皇帝对梅皇后的看重,亦是对她从前总找借口推搪的不满,便让梅贤妃不得不重视了。与其说立太子要听皇后的意思,倒不如说是要听皇帝的意思,若是皇帝觉得她对皇后不敬,那即使耀哥儿被立为太子,梅贤妃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只是她这里要对梅皇后低头,梅皇后却不肯接了。梅贤妃如今在后宫之中,虽说只是四妃之末,却因耀哥儿之故,其地位隐隐可与皇后比肩。几年下来,人本来心高,更养得傲气起来,此时再说要低头,这头却是有些低不下去了。   这会儿见皇后说了这话,便起身道:“既这样,我带耀哥儿去园子里走走。”这刚刚来了交泰殿,也不能说走就走,否则传到皇帝那里,不免又是一条罪过。如今许瑶那里怕不眼睁睁瞧着想挑她的错处,皇帝说的那些话,未必就不是许瑶私下里叫人散布挑唆的。总之这时候,她可不能落人口实了。   梅若婳巴不得这机会,跟着梅贤妃出了殿外,看着皇次子在宫人乳-母簇拥之下撒欢儿,便觑个空儿贴在梅贤妃身边道:“娘娘如今可该放心了罢?”   梅贤妃正眼也不看她:“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梅若婳看她这样子,心下明镜似的。梅贤妃这是看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果然是打算甩掉了:“自然是皇后娘娘小产,贤妃娘娘就放心了啊。”   “大胆!”梅贤妃虽然沉下了脸,声音却并没有提高,“你在胡说什么!皇后小产,宫里哪一个不伤心?本宫是皇后的妹妹,自然——”   “娘娘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给谁听呢?”梅若婳却是不让她再说下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梅贤妃——今日她能出来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有时间再跟梅贤妃打太极呢?   “娘娘的事,谁还能比我更清楚呢?如今娘娘想抛开我,可惜我们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开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梅贤妃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你可别犯糊涂。”梅若婳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知道得实在是有些多,倘若真是不管不顾地倒出来——梅若婳如今已经是破罐子,说不定就要破摔,可她却是前程正好,如何损失得起呢?正所谓细瓷不与瓦砾相碰,梅若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却是不成。   “娘娘也知道,若是我真犯了糊涂……”梅若婳当然不是来犯糊涂的,她可还没打算把自己真摔成一堆碎片呢,“自然,我也是盼着娘娘日后得意的。”   梅贤妃微微松了口气:“你自来也是懂事的……”至少事到如今,也没听青鹤的事儿把承恩侯府牵扯进去,可见梅若婳也还算有分寸。   梅若婳笑了一声:“我是懂事,只可惜过不多久我怕就要离了京城,怕是也不能为娘娘再效力了。”   梅贤妃倒是巴不得梅若婳远远离开,可这会儿也不能不接这话:“是了,倒是听说你要许人家了。”   “京城之中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只是我父亲那人固执……”梅若婳不再遮掩,“我母亲是劝不得的,若是宫里娘娘们开口,或许我父亲还能改了主意。”   梅贤妃很想拒绝:“这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再说,七族叔是个有主意的,你又是他唯一的女儿,自是会给你挑个好夫婿……”   “娘娘这是不肯帮忙了?”梅若婳**地打断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梅贤妃还要推搪,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地跟她说话,还语带威胁了。只是这个时候,若是真被梅若婳掀出那些事来,纵然并无实证,怕是皇后那里也会很高兴抓住这个机会,到时候太子有了,她这个贤妃怕就没有了。   “你还想怎样?”既然如此,话不如就摊开来说,“有些事,本宫也做不得主。便是你看中了哪家的亲事,本宫可以做媒,却未必就保得能成。”不说别的,梅大儒那人素来就是个油盐难进的,若是他真拿定了主意,恐怕除非是皇帝下旨赐婚,否则……   “我只要娘娘帮我留在京城。”梅若婳淡淡地道,“虽说我如今没用了,可风水轮流转,也未必日后我就不能帮上娘娘的忙。”   梅贤妃颇有些惊讶:“留在京城?你总不会这时候还在想着……”还在想着沈云殊吧?谁都知道这不可能了,毕竟梅沈两家已经做了姻亲。   “娘娘只说帮不帮吧?”梅若婳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估摸着殿内梅太太已经把密折交给了皇后,也是该告退出宫的时候了,“娘娘也别小看了我,我留在京城,对娘娘未必没有好处呢。”   梅贤妃不觉得她还有什么用处,但转念一想,梅若婳这般紧盯着沈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上一口,还真未必无用:“既然这样,本宫就替你说几句话。” 第171章 做媒   虽然西北战事不佳而东南又生了事端, 但对于京城的人来说,影响都不是很大。   怕什么呢?想前几年北狄大举来袭, 西北边关的战事恨不得一日三报,京城都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了。结果北狄最后还不是被打得缩回了王庭,京城白慌乱了一场。   比起那年,如今不过是说北狄缩了几年, 又跑出来袭边了而已,虽然说当初大胜北狄的沈大将军已经不在边关了, 可少将军不是临危受命又赶过去了吗?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种传言……”许碧不知是该感叹京城百姓的迟钝, 还是该高兴沈家军居然有如此的威信,“那西北有消息吗?”   九炼摇摇头:“外头没有消息, 只说还在打。”   “外头?”许碧重复了一遍。有外头,那就是还有里头了。   九炼略一犹豫, 许碧立刻就看出来了:“到底有什么消息?”   九炼犹豫片刻,还是道:“宫里有消息, 说西北的战事不大好,涵翠关难以夺回, 还死了不少将士。还说……还说少将军已经过去了, 且立下军令状, 不夺回涵翠关就……”   军令状这东西可不是随便立的, 若是立了军令状却做不到, 那是要杀头的。许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军令状?”以沈云殊在西北的功绩,还需要立军令状这种东西吗?   九炼嗤了一声:“如今西北的统帅可是换了人了……”当初沈家父子离开西北时,为了避嫌, 并没有举荐自己麾下的将领升任主帅,而是由朝廷另行指派了新统帅。当然这也算是惯例了,毕竟若还是由沈家军中人统领西北,那沈家父子虽人在东南,手却还能往西北伸,朝廷自然是要忌惮的。   “再说,当初也是为了……”九炼隐晦地说了半句,就不再往下说了。当初是沈家与皇帝合演了一出戏,若是仍由沈家父子的心腹继任西北军大将军,那这戏还怎么能瞒得过人?   许碧皱了皱眉:“那这消息是真的了?”   九炼也有些犹豫:“是宫里传出来的……”这几日西北那边消息也不大畅通,他至今还没有收到确凿的传讯呢。   宫里传出来的……许碧沉吟一下,想到了沈云殊离开京城之时在马车里跟她说的话:“还是再等等。”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沈云殊真的立了军令状,沈家在京城也无可如何。九炼便也点头道:“小的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若真是立了军令状,那——”那位西北大将军只怕就有些让人怀疑了。   知雨在旁边瞪了他一眼,干咳一声:“大奶奶,哥儿怕是这会儿要醒了。”大奶奶已经很担心了,不能确定的消息,说了又有什么用,岂不是空自添乱么?   九炼醒悟过来,忙道:“不过少将军临去西北的时候,已经料到那边必是有些麻烦,再说,还有原先大将军的属下呢,少将军也不是孤立无援……说不定过几日就有消息来了。”   只可惜九炼说的话一向是不大准的,许碧又等了“几日”,西北的消息是没等来,却等到了梅家送来的一桩“喜讯”。   “梅姑娘定亲了?”许碧看看前来送信的梅家仆妇,客气地笑了笑,“不知定的是哪家公子?”   这仆妇许碧认得,是梅太太的陪房妈妈。梅家下仆不多,这个兰妈妈就算是内宅的管家了。因她有了点年纪,梅太太也不常用她出来跑腿,这回还是因为要到沈家来,怕那些小丫鬟们不够身份,才叫她过来的。   兰妈妈也是第一回 登沈家这样的门户,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何况她也多少知道些梅若婳做下的事,答起话来就更加谨慎:“是宫里贤妃娘娘做的媒——我家老爷本是替姑娘挑了岭南一户故交人家的公子,只是贤妃娘娘不晓得,只以为我家姑娘亲事未定——宁远伯家的夫人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跟贤妃娘娘说起家里的大公子,也是个爱读书的,年纪上又正相合,贤妃娘娘就做了媒……”   许碧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这个“宁远伯”是哪根葱来,只得对兰妈妈笑了笑:“原来是贤妃娘娘做的媒,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了。”   兰妈妈看许碧和颜悦色的,心里稍稍放松了些,暗想果然有贤妃娘娘出面,沈家大奶奶总还要顾忌些的。她一放松,说话也流畅了好些:“宁远伯家里也是清贵人家,我们老爷和太太不图别的,就图宁远伯家的公子爱读书,跟我们姑娘合得来。”   这也都是梅太太特地叮嘱她要说的,为的就是向沈家表示,并不是看中了高门勋第,也不是要参与什么朝堂风云,不过就是看中了人家公子知书达礼罢了。   其实梅太太最初对这桩亲事是不大满意的。宁远伯——也难怪许碧一时没想起来——就算京城里头的官儿问上一圈,怕也有好些人不晓得这是哪一家。   本朝立朝未久,只传过四代帝王而已,宁远伯也算是开国不久便得勋的人家,但后代子弟未有出色者,其爵位逐代以降,到了这一代宁远伯已是最后一位,所生的儿子已经无爵可承了。也就是说,梅贤妃给梅若婳说媒的这位,只能称做宁远伯大公子,却不能称宁远伯世子了。   这样的人家,梅太太其实心里着实有些不大满意,还是梅贤妃与她说,宁远伯家里虽然只剩个虚衔,但家风甚好,并没普通勋贵人家那些纳妾蓄婢的乌糟事。大约也正因家里人口少,虽然爵位代代以降,家境却仍殷实。不似有些人家,外头瞧着架子撑得好,里头却还要靠媳妇的嫁妆度日。   且宁远伯这个儿子确是读了不少书的,还考了个秀才出来。虽说要跟梅家几个儿子一比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在勋贵人家里头也是少有的了。梅贤妃且暗示,若真结了姻亲,她会向皇帝进言,到时一道恩旨,准宁远伯家里再袭一两代的也未必不成。   若真能如此,那梅若婳就是伯夫人了。身份诰命有了,日子也过得,宁远伯大公子又有几分才学,未必不能借此机会入仕。梅太太略一盘算,怎么说也胜过远嫁岭南——在那边寻个秀才举人,还不如选这位大公子呢。   当然,关于梅贤妃要向皇帝进言这事儿,梅太太是断不会说出来的。甚至对梅大儒她都没提,只说宁远伯家风简单,大公子爱读书云云。   “那亲家老爷想也是满意的。”许碧似笑非笑地道,“亲家老爷素来是喜欢爱读书的人的。”   兰妈妈有点干干地笑了一声。她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虽然知道这时候应该顺着许碧的话说,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得赔笑道:“您说的是呢……”   梅大儒对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满意的。他已经跟岭南那边的故友提过此事,只等把女儿送回岭南就合八字行六礼,这时候梅贤妃横插一手,还偏偏在京里选了个勋贵人家,与他原先的想法可谓是背道而驰,他如何能满意?   更何况,对于宁远伯府,梅大儒也另有看法。   梅贤妃人在宫中,是如何知晓宁远伯家大公子未曾定亲事的呢?当然是因为在宫里遇到了宁远伯夫人,而这位伯夫人是带着家里的小女儿进宫给太后请安的。   太后宫里近来挺热闹的,即使边关有战事,也不妨碍太后给亲孙子寻摸正妃不是?再说,就算是亲王正妃不能到手,侧妃也有四品的诰命,一般官宦人家的正妻都未必能得着呢。   这种时候,若不是对敬亲王府里的位置有兴趣,哪家会带适龄的女孩儿进宫呢?可以宁远伯府如今的处境,太后是断不会看中他家女孩儿做亲王妃的,如此,这不就是奔着送女为妾去的么?   就凭这一点,梅大儒就看不上宁远伯家。再者,宁远伯府宁愿把女儿送进敬亲王府,可见就绝不是对外摆出的清心寡欲模样,只不过从前没有这个机会罢了——毕竟当初皇帝选秀的时候,他家的女儿年纪实在太小了。   这样一户姻亲,既不是梅大儒所愿的,也不符合当初对沈家的承诺。可是梅太太却在长春宫答应了梅贤妃,梅大儒便是再要反对都来不及了。宁远伯府动作也很快,立刻就请了媒人上门,一合八字又是大吉之数,立刻就要准备下聘了。   梅大儒的脸黑了好几天,若换了往常梅太太怕都不敢说话了,可这回有贤妃做挡箭牌,便只管给梅若婳张罗了起来。不过她也怕沈家会不满,所以才特地叫兰妈妈走一趟,还教了她一通说辞。只可惜她没想到许碧会突然问到梅大儒,预先没教过兰妈妈,不免就露了点破绽出来。   许碧无意跟兰妈妈一个仆妇多说什么,只淡淡问了几句,也就端了茶。兰妈妈没想到这般顺利,松了口气,连忙告退。待回到梅家,才到梅太太房外,就听梅大儒的声音在房内道:“这也罢了,辰儿的亲事我已然与人说定,若是宫里贤妃娘娘再问起,你就与娘娘明说,倒不必再劳动娘娘费心做媒了。那毕竟是皇上的妃嫔,岂是能随意劳动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讽刺,兰妈妈连忙停住脚不敢进去,便听梅太太低声下气地道:“实在是娘娘替咱们婳儿着想……”   梅大儒似是冷笑了一声:“你看不吴家也无妨,将来莫要后悔便是。”   梅太太为梅若婳的亲事已经吃过梅大儒几回冷脸了,这次自觉有梅贤妃做保,说话也硬气了些:“老爷也是少个算计。那吴家与承恩侯府给沁姐儿寻的徐家何其相似,如今沁姐儿怎样,正在闹和离呢。老爷或是不怕,我可不敢给婳儿寻这样的人家,谁知道过了几年他好不好呢?至少婳儿这嫁在眼前,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也知晓不是?”   梅大儒沉着脸看了她片刻,道:“过几年咱们也不在京城了。”   “什么?”梅太太一怔,“老爷是什么意思?”   “待明哥儿的书编完,我就叫他向皇上讨个外放的差事,去地方上管管学政。”梅大儒淡淡地道,“至于你我,落叶终要归根,还是要回族里去,族学那里还有用我的地方。且那里清净,或许也还能再写一两本书出来。”   梅太太从未听过丈夫这样的计划,不由得吓了一跳:“外,外放?为何要外放?”这京城里做官儿多好啊?更何况梅若明还是皇帝亲点的,多少外官想进来都不能,怎么丈夫却想着叫儿子外放呢?   梅大儒其实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原不是贪恋京城繁华的人,梅若明亦不是恋栈仕途,只是为了编书一事正遂他志向,也是想给父亲母亲争一点脸面的缘故,这才奉了皇帝的旨意。   但这书终究是要编好的,梅若明也不想留在翰林院里吃闲饭,更不想卷入什么皇储之争,倒是若去那偏远之地,能将当地学政好生整顿一下,多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反是教他更有兴趣。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乃是大善之事。”梅大儒原本没打算这么早说出来的,但看梅太太兴致勃勃的模样,越想越不放心,还是把这瓢凉水提前浇了下来,“明哥儿亦有这志向,正是两全其美。”   梅太太绝不觉得这是什么美事,绞尽脑汁想出反对的借口:“就算明哥儿愿意,他媳妇呢?”那偏远之地过的都是苦日子,沈云婷锦衣玉食的长大,定然是受不得的。   “出嫁从夫。”梅大儒板着脸道,“明哥儿媳妇是明理之人,早便同意了。”   梅太太急了眼:“她几时同意的?怎都没问过我?”   梅大儒脸更黑了:“明哥儿媳妇听明哥儿的,你只须听我的便是!”   梅太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若是照梅大儒这样干法,她在京城也住不了多久,又得回岭南去。介时两个儿子天南海北,一个女儿远在京城,这骨肉分离的,如何使得?   梅太太一辈子在梅大儒面前不敢硬着声儿说话,这次是难得地拔高了声音:“这不行!”   梅大儒淡淡道:“你若觉得岭南不好,留在京城也由得你,我带辰哥儿回去就是。”   “老爷——”梅太太急了,“明年就是春闱了,辰哥儿——”   “读书是让他明理,不是为了入仕!”梅大儒眼睛一瞪,“他若连做人都不会,何谈做官!”说罢,也不再理睬梅太太,抬脚就走了。   兰妈妈躲在一边,直等梅大儒离了院子才进房去:“太太……”   梅太太因为女儿成亲的喜悦已经被打了个粉碎,抹着眼泪道:“老爷这是犯什么糊涂……”   说起来兰妈妈对梅大儒的态度倒跟梅太太差不多,且她是下人,自是又添一层敬畏,小声道:“太太,老爷总是一家之主……再说,姑娘得了一门好亲事,太太的心愿也就了了,何必再跟老爷拧着来呢……”万一惹得梅大儒发怒,再把这门亲悔了,那可怎么办?   梅太太想想丈夫的脾气,怕是真能干出这样事来。可是她同意宁远伯府这桩亲事,是因为宁远伯府有机会再袭一两代爵,倘若她不在京城,到时就靠梅若婳一个人,梅贤妃不肯出力,这事儿办不成可如何是好?   正愁苦着,梅若婳已从外头进来,柔声道:“母亲别为我的事跟父亲争执,父亲多年在外游历,如今想要回岭南,就遂了父亲的心意吧。三哥回去读几年书也好,到时一举考个状元回来,也是荣耀。”   事到如今,她算是看得真真的了,父亲完全指望不上,几个哥哥里,梅若辰算是最疼爱她的,也不过是不加过问地替她写过几首诗文,再想让他帮自己做些什么,那也是不能了。既如此,留得他们在京城又有何用?倒不如都回了岭南,她反做起事来方便。   宁远伯府,她是有些不屑的。说什么大公子爱读书,二十出头才考个秀才,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勋贵人家不以科举出身,偶尔出这么一个就觉稀罕得了不得罢了。若是与十五岁就冲锋陷阵的沈云殊相比,就更比不得了!   不过,这门亲事她不答应也不行,否则就要被嫁回岭南去了。相对而言,宁远伯府总比岭南吴家强,至少还能让她留在京城呢。再者宁远伯府若是想着要再袭爵,就得有求于梅贤妃,那她在宁远伯府的地位就会更稳固,行动也更自由了。   梅太太睁着泪眼道:“这怎么成?你一个人在京里,又是出嫁了,可不比在家做姑娘的时候……”   梅若婳微有些厌烦地闭了闭眼睛。这个家里,梅太太自然是最疼爱她的,可也根本帮不上她什么,遇事只会抹眼泪,到头来还要她自己费心费力谋划。   “娘,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娘还在京城,难不成也还能时时守着我?”梅若婳不欲再多说,换了话题,“方才宫里有人送信出来,太后娘娘的寿辰在即,叫咱们也好生备份礼呢。”   梅太太抹了抹眼泪道:“太后寿辰年年也都有,咱们都备了礼的,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   每年皇帝、皇后与太后的生辰,官员都要备礼,送进宫里的东西何止千百。下头人绞尽脑汁,上位者也不过捡那极稀罕的或是亲近之人送的看一看罢了,许多东西还不是锁进库房落灰。   梅家家境摆在这里,梅大儒也素不喜送什么重礼,自来了京城之后,也不过是按例送些普通玩艺及自己写的游记一类。这些东西,皇帝和皇后都喜欢,太后那里就不怎么待见了。可话又说回来,能让太后看在眼里的稀罕东西,梅家也备办不起。   梅若婳皱眉道:“今年与往年不同。太后娘娘虽不是整寿,却是逢九,因西北不靖,太后不欲大办,只在宫中开一日宴即罢。到时那些微末官儿也进不去,咱家因是皇后和贤妃娘娘的族亲,倒是能去的。既是当面呈的礼,少不得要仔细些准备。”   若是从前,这礼送进宁寿宫,大概就被宫人自动过滤,根本连袁太后的面儿都不会见,只要备得不失规矩也就行了。可这次,若是袁太后问一句送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些寒酸东西来,可不被人笑死?   梅太太实在并不想花大力气给袁太后备礼,可想到女儿今后要在京城生活,若是做了伯夫人,少不得每年还要进宫请安,袁太后那里一时也得罪不起,只得道:“只是到底送什么……”有钱,她还不如给女儿多备点嫁妆呢。   梅若婳其实也不很上心,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家里寻几本孤本书,再抄几卷经文也就是了。”到时候就说在佛前供过的,为太后祈福祈寿,这样的礼物谁也挑不出错来。且那孤本书既是珍物又显着清贵,任是什么金银珠宝也压不下去。   “孤本书……”梅太太犹豫起来。梅大儒收藏有不少孤本书,但那都是他的宝贝,梅太太还真不敢动,想想不由得有些埋怨,“既知道西北也不安宁,还做什么寿呢……”   梅若婳心不在焉地道:“越是这时候,越要弄些升平之象安稳人心吧……”沈云殊去西北多日,边关战况仍是胶着之态,并没什么好转的消息传回来,以至于有人都在怀疑沈家父子当初的大胜是不是撞了大运,如今就不行了云云。   如今梅若婳能出门了,消息自然灵通了好些,天天听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话都听得心浮气躁,巴不得赶紧有机会进宫,也向梅贤妃打听打听消息。只是梅大儒并不许梅太太随意进宫,尤其是梅贤妃做媒之后,梅大儒就以待嫁为名,又限制了她出外的次数。就是承恩侯府那边说要带她进宫请安,都被梅大儒给拒了。   好在梅大儒还不能不让她去给太后贺寿——梅若婳深深吐了口气——太后的寿宴快些到吧,她真快要憋死了! 第172章 庆寿   太后的寿宴, 沈家人自然也在进宫的名单之上。   “这是礼单。”沈夫人把拟好的单子递给许碧,“你瞧瞧, 可还有什么要添减的?”   对于袁太后的寿辰,沈夫人是没什么兴趣尽心竭力的。而且她近来不大爽,因为原本已经谈得差不多的沈云娇的亲事,近来又生了变故。   “西北那边——”沈夫人还是没忍住, “大郎没消息?”   原本那家子说得好好的,连八字都要送去合了, 可就因为西北突然出事, 沈云殊前脚离了京城,后脚那边就借口说家里老爷忙着兵部的差事, 议亲的事儿只好往后再拖一拖了。   呸!家里老爷忙差事,儿子就不娶亲了?又不是叫男人来操持这事儿, 不都是家中主母在管吗?难道说主母也跟着忙兵部的差事?何况,又不是马上就要成亲, 这合八字,请媒人, 难道还需要忙得全家狼烟动地不成?不过是借口罢了。   沈夫人也是做了这些年的官夫人, 这样的借口见得多了。可恨偏在这时候, 江浙那边的海港也出了问题, 连沈大将军听说都有些干系, 怪不得这些势利眼儿要变卦了。   若是从前,沈夫人立时就能把这门亲事扔到脑后去。可是如今沈云娇年纪着实也不小了,沈夫人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女儿除了有个好父亲好兄长之外,自己好像也没太多拿得出手的,若是想嫁个比沈云婷好的,如今正谈的这门亲事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若错过了,依如今的情形,可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因着这个,沈夫人一日三炷香,除了盼沈大将军无事之外,也少有地盼着沈云殊快快打一场胜仗了。   许碧摇摇头:“听说战况不大好,大爷去了涵翠关一带,消息难通……”她也烦躁呢。这几天九炼从宫里打听出来的消息越发不好了,若不是沈云殊出门前留下那句话,她这会儿怕就坐不住准备要往西北去了。   “这可怎么是好……”沈夫人发起愁来,看见礼单,不免又要埋怨一句,“边关兵荒马乱的,这里倒还要过寿,真是不知百姓疾苦!”   许碧叹道:“毕竟是逢九,若是不办,不免又有人要说皇上的闲话了……”时下风俗,遇到寿数带九的生辰,亦是跟整寿一般要大办的,否则便不吉利。   袁太后如今也算是有年纪的人了,皇帝还真是不能不办。须知就是前阵子敬亲王出宫开府的事儿,都有人私下里议论皇帝是要排除异己什么的,若是这回连生辰也不给袁太后办,更不知道有人要说什么了。   沈夫人也只是说这么一句。她嫁了沈大将军这些年,别的或许不知道,这“不妄议皇家事”却是学到了的,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不过说了这一句就闭了嘴,跟许碧又商议起礼单来——沈家可不比梅大儒家,这送的礼若是不够精致用心,那可就大大没脸了。   其实准备这种礼物,沈夫人素来做得不错,只不过这回有些心浮气躁,难免略疏漏了一两处,此时自己看看礼单也发现了,只得自说自话又补了几件。许碧也不多说,听了沈夫人安排,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回了自己院里。   才进院子,就见芸草两眼发亮地等在门口,见了许碧便小声道:“大奶奶,有大爷的信!”   许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只见九炼正等在那里,一见她便连忙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竹筒,筒口上以蜡封住。九炼捻开蜡封,又从里头取出一小卷纸来,上头蝇头小楷,也就写了二十几个字。   如果有铅笔就好了,再写简体字的话……许碧的念头在心里一闪,暗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其实铅笔实在也并不很难做的。   “大奶奶——”九炼的话打断了许碧的念头,连忙仔细看那纸条,只见虽是寥寥几个字,言语也不甚详尽,里头的内容却颇有些令人心惊肉跳。许碧将那纸条握在手里思忖了片刻,才抬头看着九炼:“这事儿,你早知道了吧?”   九炼低头道:“大爷离京前,是跟小的交待过几句。原是想,若事不至此,也就不必说出来教大奶奶担惊受怕。只是——如今看来,那一位是铁了心了,果然是要下手。”   “只要有这点心思在,迟早会动手的。”许碧叫知雨把廊下的茶炉提了来,把那纸条扔到风炉里头,眼看着它化成一片白灰,又搅碎了,才淡淡道,“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倒真不愧是姓袁的,果然蛇鼠一窝。”   知雨也看见了那纸条上的字,这会儿却还有些半懂不懂的,懵然道:“那,那要怎么办?大爷立了军令状,会不会有危险?”   “少将军才不会有事!”九炼不无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便是涵翠关再险峻十倍,也休想挡住少将军!”   他一说起沈云殊在军中,便不自觉地把“大爷”换成了“少将军”,骄傲溢于言表。知雨看他那样儿就想跟他拌嘴,想到这说的是沈云殊,只好把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大意!大爷若跟你似的可就糟了……”   九炼不服气地鼓了鼓嘴,却不好反驳。既不能说沈云殊像自己才好,也不肯承认若像自己就糟了。   许碧虽然满怀心事,也不由得被逗得笑了笑,摆摆手道:“你们两个且别闹了。如此说来,这回太后生辰,只怕就是要下手了?”   九炼忙把自己拉回到正题上来:“正是。依小的看,大奶奶还是称病吧。”   许碧却摇了摇头:“这时候称病,未免太假了。”   九炼急道:“这有什么呢?大爷远在边关,战况又不好,大奶奶忧心大爷,病上一病,有什么假的?倒不是小的怕事,大奶奶也要替哥儿想一想……”   许碧沉吟了一下:“只怕宫里不会允许……”   知雨原不知内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称病?这是——宫里……若这么说,大奶奶是该称病!大爷在边关,这是极好的理由了。”   许碧叹道:“只怕我称病,宫里会派人过来,到时候万一看出破绽,反是给大爷添了麻烦。”太后这时候动手,还是在皇帝意料之中,正所谓知己知彼,皇帝还占着优势。可若是她这里弄得不好打草惊蛇,让袁太后又缩了回去,下回再不知何时出来咬人,那反是不好了。   “咱们有王太医呢!”九炼自告奋勇,“小的去请王太医想办法!”   许碧想了想,到底还是按九炼说的,“病”倒了。理由也十分充分,九炼从外头打听来消息,说沈云殊前往涵翠关,却中了北狄人的埋伏。虽说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可有军令状在先,期限已不剩多少,处境颇为艰难。   西北军情紧急已经有些日子,身为沈云殊之妻,许碧自然担忧。更兼江浙海港又出事,如今牵连出来好几个官员,还有人上表弹劾当初力主修建海港的沈家父子。如此内外交困,沈家大奶奶病了,也在情理之中。   “大奶奶,宫里的大监来了……”芸草从外头进来,面带忧色。这忧色一半是装的——大奶奶病了,身边侍候的丫鬟们自然要忧虑;一半却是真的——宫里前日刚来了太医,诊过脉说确是忧思过度,今儿怎么又派内监过来,可是看出了什么,还是说就算报病,也得进宫?   来的这内监,还是前日带着太医过来的那个朱公公,宁寿宫的主管太监,两次都是亲来,也不算宁寿宫不给沈家脸面了。   朱内监跟大部分内侍一般生得双颊微团,面白无须,说起话来也轻声细气的,就是嗓子有些尖,怎么都带股子阴劲儿:“沈淑人今儿可好些?”   许碧脸上涂着王太医特制易容水,从里而外地透出一股子蜡黄来,便是换了见客的光鲜衣裳,也衬不出点血色:“已经好些了,倒劳动大监又走一趟。”   旁边芸草便嘴快地道:“大奶奶又给人宽心呢。都病得这样,倒还说这些话。但凡大奶奶自己能宽宽心,也不至于……”   知雨便轻轻斥责了一声:“又多嘴。朱大监面前也显你嘴快,没规矩!”上前给朱内监斟茶,顺手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陪着笑道:“大监前儿是听太医说过的,我们大奶奶就是心里忧虑。不知道大监从宫里过来,有没有——那边的消息?”   朱内监顺手把荷包揣进了袖子里,脸上仍笑眯眯的:“咱家不过是在后宫走动,前朝的事儿还真不知晓。说起来沈大人在边关,沈淑人自该是消息最灵通的,这怎么倒……”   知雨心里暗恨这朱内监,钱都收了,居然还一点口风不露,着实可恶!但面上也不敢露出来,只叹道:“大监这话说的……但凡能有确切消息,我们大奶奶也不至于急成这样,都想着往西北去了……”   朱内监哟了一声:“这可使不得。那边兵荒马乱的,沈淑人还病着,怎么能过去?”眼珠子一转,叹道,“咱们虽在宫里,都听说沈淑人和沈大人情深,果然不是虚话呢。说起来,沈淑人也是极有福气的人了,跟沈大人和睦不说,这头胎就一举得男,就是宫里的娘娘们,也多有不如呢。”   这话可说得实在让人不敢接。宫里的娘娘们有些日子其实过得也真不怎么样,可是这话你敢说出来的?你敢说皇上的妻妾过得不如你?难不成你比娘娘还尊贵,你丈夫比皇上还厉害?   知雨心里又把朱内监骂了一顿,忍气道:“大监这话,我们大奶奶可不敢当,谁能跟宫里娘娘们相比呢?能进宫伺候皇上,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朱内监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娘说的是。说起来,谁要是被宫里头贵人看上,那真是福气。”   知雨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自家大奶奶都是嫁了人的,怎么也不可能被什么“贵人”看中,这姓朱的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许碧却听出点不对劲来,果然朱内监接着就道:“说起来,宫里头两位皇子也都大了,先帝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在挑伴读了。”   所谓伴读,其实就是陪玩耍陪读书的小伙伴。先帝是嫡出皇子,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他的母后为替他拉拢势力,两岁的时候就开始给他挑选各臣子家年纪相仿的孩子入宫陪他玩耍,称为伴读。   其实两岁的孩子,有什么可读的,不过是个拉拢的借口罢了。只是如今朱内监提起这话来,明显的意有所指。许碧心下警惕,脸上勉强笑了笑,抬手按着太阳穴道:“到底是皇子们,外头人家这般大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别说读书,有些连说话都还说不周全呢。”   朱内监却像是没看见她这副病容似的,仍旧笑笑地道:“别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贵府的哥儿,太后都听说了,极是活泼聪明的。咱家这回出来,太后还说呢,这回沈淑人若病着不能进宫也就罢了,哥儿千万要带进宫去,也让太后瞧瞧,说不定就跟皇子们投了缘呢……”   朱内监走了好一会儿,知雨才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这个该死的阉人!”拿了那么大一个荷包,却是一点都不肯相让,怎么不让银子噎死呢!   许碧脸色阴沉:“果然是要一网打尽了……”袁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逼着她进宫呢。元哥儿才多大,倘若没有亲娘在身边,她如何能放心让沈夫人带着进宫?   “那,那怎么办?”知雨也没了主意,“若不然,到那天咱们就是硬不让哥儿去,难道宫里还能下来抢人不成?”   抢人倒未必,但倘若这样拒绝,只怕就要引起太后的疑心了。许碧沉吟了一下,断然道:“元哥儿不能进宫,还是我去!”   朱内监这几天之内往沈家去了两趟,皇帝自然立刻就得了消息:“母后这是——到底是姓袁啊。”别看袁氏父子倒了之后她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对袁胜兰都冷淡了,可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忘要把沈家的人也圈进来啊。   送上消息的自然是平安,此时躬身垂手,并不多说话。皇帝略略出了一会儿神,问道:“西北那边如何了?”   平安的腰又躬下去一点,轻咳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奇妙的语气道:“战况不佳啊。奴婢听说,沈大人大约是数年未在西北统兵,此次手下所率兵将也不甚服管,以至于涵翠关不但未曾夺回,听说还有关卡失守。如今,如今有那军令状在,沈大人压力极大,已经准备率军出关,要冒险从后背袭击北狄,这——实在是……奴婢不大懂这些领兵打仗的事儿,可也听说那关外是北狄人的天下,这出了关,只怕对我军不利呢……”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了,忽然拿起手边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怒声道:“才不过离开西北几年而已,怎么兵将就不服管了?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去,命人速传朕的旨意,军令状之事从缓,沈云殊多年镇守西北,功勋卓著、经验丰富,如今临危受命,自当多给他些时间。再有,从京卫之中,拨三千人增援边关!”   砸掉茶杯的声音在安静的延和殿里听起来格外清楚,震得殿外伺候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由得心头一跳,至于皇帝后头那些话,虽然越说越压低了声音,但正因为延和殿这些日子都静得落针可闻,所以仍旧是有人听见了。   大约傍晚的时候,消息就送到了宁寿宫。   “京卫三千人已经离京了?”太后刚刚看完敬亲王的功课,脸上犹带着点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是。”殿内一角站着的人垂着头,有些看不清面目,“是秘密离京的,只说是去西山受训,不过仔细查了查名单,大都是沈云殊到京卫之后用的人。”若不是因为有这名单,还真不能确定这些人突然离开,究竟是真的训练,还是悄悄去了边关。   “三千人……”太后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也不算多。若真心要帮姓沈的,何不就把京卫都遣了去。”   殿角的人恭声道:“京卫若都离京,京中必然慌乱。这三千人说是调防受训,不大起眼,可都是京卫之中的精锐。何况有皇上密旨,他们必定听从沈云殊,边关若得这三千人,沈云殊便是如虎添翼,必能守住边关的。”   “都这些日子了……”袁太后不满地皱了皱眉,“这般做好了的陷阱,都未能结果了姓沈的?”   殿角那人到现在才稍稍抬起头来,若是此刻换了是梅若明甚至许瑾在此,说不定都会认出来,此人正是那日灯节上,跟在卢节身边的人。虽然他此刻身上穿着内侍的衣裳,脸上原本的胡须也剃了干净,但在外奔走被风吹日晒变成了微黑色的皮肤,却不是宫里那些面白的内监可比。   “沈云殊毕竟是一员良将。”此人答话恭恭敬敬的,却也并不胆怯,“何况西北是他沈家父子经营十数年之地,并不是三两年就能夺过来的。如今西北军中服膺沈氏父子者仍是极多,能逼他立下军令状,已然是尽力了。不过娘娘放心,有这一纸军令状在手,沈云殊也跑不了。”   太后嗤了一声:“军令状算什么?他若真回来了,皇上一句话,照样能赦了他。”   那人微微一笑:“那也得他先能回得来,然后,还要能见得到皇上。”   袁太后斜了他一眼:“皇上当然是能见到的。”她说得意味深长,尤其在“皇上”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殿角之人又笑了一下:“太后娘娘说的是,皇上总会有的。”但究竟是不是沈云殊想见的皇帝,那就不得而知了。   袁太后目光有些飘忽,仿佛在透过眼前看向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缓缓地道:“想当初,太子住进东宫的时候,有多热闹……”   殿角之人知道她说的是前太子。那会儿端王既是长子,母亲又得宠,袁太后为压倒他们母子,将立太子的大礼办得格外隆重,只是如今,前太子的儿子,怕是住不进那地方了。   “日后,敬亲王成亲生子,自然东宫又会有主人的。”能登大宝才最要紧,做不做太子,住不住东宫,又何必如此纠结?真是妇人心思。   袁太后回过神来:“说的也是。”略一沉吟,又道,“昭仪那里——那毕竟是我族侄女。”   “是。”殿角之人躬了躬身,“娘娘放心,都遵娘娘的意思。”一个女子罢了,其实他们本来也并不打算血流成河。只要敬亲王能登上皇位,少死几个人并没什么不好,尤其是那些无子的妃嫔们,横竖是都要青灯古佛过后半辈子的 ,跟死又有什么两样呢?若是她们不闹事,留着也无妨。   袁太后微微点头,不说话了。殿角那人等了片刻,便悄悄退了出去,像个内监一般低着头,微弓着腰,顺着墙角走了。   袁太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阴冷。此人虽是卢节的得力心腹,却太阴险了,不是能长久留着的人。再说,敬亲王登基,固然需要有力的外家相助,却并不是要有外戚干政,卢节此人野心如此之大,若再加之以阴险深沉的助力,只怕等敬亲王成长起来的时候,卢家已经尾大不掉了。   不过没关系,如今,还是扶敬亲王登基最为重要。若不是卢节有野心,此事单凭她一个女流,哪怕曾经掌管宫禁二十余年,也是办不到的。至少在此时此刻,卢节的野心来得正是时候。   至于说日后……袁太后嘴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总有办法的。当初她的儿子,贵为一国储君都无声无息地被人算计了,卢节,又算什么呢?   袁太后强压下心里骤然涌起来的愤怒和痛苦——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一想起她的儿子,仍旧是锥心之痛。   思绪转到几日后的寿辰上,袁太后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京卫三千精锐一走,成功的把握已经有了八成,等沈云殊回来?哼,他也得先有命从西北回来才行!除掉袁氏父子,就是斩断了她的臂膀,这笔账,不单是在西北,过几日,她就要先在宫里,跟沈家的女眷们好好算一算! 第173章 寿宴   能得入宫参加太后的寿宴, 说起来是件长脸的事儿。盖因此次太后说不大办,能得到邀请进宫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如那些想着巴结敬亲王,谋个侧妃之位的人家,多半是还得不着这份儿脸面呢。   只不过这种脸面上的好处,伴随着的都是里子受罪, 比如说太后的寿宴明明要近午时才开宴,一干外命妇们却都要早早便收拾整齐, 坐着马车到宫门前等候。   这样的场合, 凡有诰命之人都要按品大妆,穿着诰命服, 以示郑重。诰命服这个东西吧,用料自然是好的, 上头的刺绣亦是精细繁复,还有相配的云肩霞帔, 看上去端庄华丽,确实令人炫目。可是要说到穿吧, 那可就真是——夏天太厚冬天太薄, 反正永远让你觉得不合宜就是了。   纵然已是夏末, 太阳升起来之后气温仍旧在迅速上升, 马车里摆的冰已经将要化尽, 前头终于有了动静。   “可算是能进去了。”沈夫人的品阶比许碧更高,诰命服也就罢了,头上的首饰也戴得更多更沉重, 坠得头皮都发疼,这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进宫也还是顶着这一身儿,总算也能活动活动,不致在这马车里一直坐着——头顶的阳光已经快要把车厢晒透,又不能随便拉起窗帘,真是闷死人了。   沈云娇擦了擦脸上的汗,将窗帘掀起一小角往外看,忽然道:“梅家的马车先进去了。”   她说的梅家当然是指梅大儒家里,而不是承恩侯府了。承恩侯是一等侯,排在沈家之前是理所当然的,但梅大儒家里连个正经的诰命都没有,居然也排在众人之前,显然是沾了姓氏的光。   “还有宁远伯府的马车呢……”沈云娇眼睛尖,看见承恩侯府的马车后头还跟了一辆往前走的,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家如今倒起来了……”她来京城这些日子了,从前哪里还晓得有个宁远伯,如今这都能排到沈家前头了,可不是起来了么。   沈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把窗帘拉下来:“在外头别这么冒失。”宁远伯府算个什么,不过是想往敬亲王身边塞人罢了,说白了也不过是送女做妾,反正她是看不出来,梅家结这么个亲家有什么长脸的地方。   许碧也从窗帘缝隙里看了一眼。刚才她看见了佑亲王妃的马车,后头还跟了一辆小些的,看来是今日袁胜莲也进宫了。   “西北正打着仗,海港那边也还没清查完毕,今儿进了宫,二妹妹千万不要随意走动,,就跟紧了夫人。”计划安排得再周详,也怕有所纰漏,许碧不得不叮嘱一下并不知情的沈夫人和沈云娇,免得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沈云娇有些不悦:“我自是晓得的。既是进宫,又如何会乱走!”她的确是进宫的次数少,可也不是那不懂规矩的,还要别人来叮嘱么?   许碧沉声道:“这会儿父亲和大爷都在风口浪尖上,有那想着拉下他们的,一时得不了手,把主意打到咱们女眷头上也是说不定的。不说别的,妹妹只看我这病着,太后还着人叫我必要进宫,就该知道了。”   沈云娇倒真没想到这事儿,不由得倒有些紧张起来:“他们,他们想做什么?”她也不是没出去应酬过的,别看都是女眷,面儿上大家言笑宴宴,个个温婉,其实暗地里的小手段不说,阴谋诡计也着实不少。这后宫比之寻常人家的后宅更甚,何况又是在袁太后的地盘上,若是袁太后想做什么,在她寿宴之上,沈家女眷岂不是任人欺侮?   “妹妹也不用太过惶恐。”许碧看着外头已经有内侍朝沈家马车摆手示意,知道终于是轮到她们进去了,“只要别随意走动,不管做什么都先与夫人和我说,千万莫落了单就是。”   沈云娇被许碧这一番话说得心下惴惴,直到进了宁寿宫,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袁太后这场生辰宴虽说是不大办,但她是一国太后,单是京城内外有名有姓的命妇们——还不算那些五品以下的小官儿——就把一个偏殿坐得满满的,一眼看去,到处都是蹙金的翟纹和孔雀纹,就连五品命妇所穿的鸳鸯纹都黯然失色了,再加上众人所戴的首饰,真个珠光宝气,耀人眼目,便叫谁见了都不由要赞一声:好一场盛会。   许碧坐下来,便游目四顾,只见妃嫔当中,有子的几个都在座,两位皇子一位皇女都由乳-母宫人们照看着,在殿内玩耍,只等着袁太后来了,向祖母当面拜寿。只是无子众人中,袁胜兰却不见影子,就连袁胜莲也不在佑王妃身边。   注意到这一点的可不止是许碧自己,便有人笑道:“诸位娘娘们都来了,昭仪娘娘怎么还没到呢?莫不是在里头陪伴太后?”   许碧瞥了一眼,认得这是梅党的一位侍郎夫人。果然梅贤妃便接口笑了一笑道:“袁昭仪身子不适,今儿一早在宁寿宫给太后祝过寿,就回去歇着了。”   “哎哟,这好日子怎么——”侍郎夫人说了半句话,便笑道,“瞧臣妇说的,到底昭仪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儿,太后娘娘自是心疼的。”   梅贤妃掩口笑道:“可不就是呢。太后娘娘一向疼她,教我们都羡慕得紧呢。”   底下一些小妃嫔们便跟着附和起来,还有些外命妇彼此交换着眼色。仅此一幕,就能看出来梅贤妃如今在宫里,的确不是从前可比了,不说一呼百应,怕是有些妃嫔,也已经将她当做未来的皇太后在奉承了。   许碧默然看了一眼上头的梅皇后。   梅皇后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与身边的几位妃嫔和命妇说话,声音亦不高,听起来仿佛有点中气不足似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只态度还那么稳重温雅,似乎失子之痛已经过去,她又是从前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梅贤妃口中说着话,目光也有意无意地向梅皇后瞥了过去,待看见梅皇后自管与人说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边,不由得又是有些不甘,又暗暗地松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有些矛盾。   自从梅皇后以病了为借口一直拒绝皇次子入住交泰殿后,梅贤妃就陷入了一种既焦躁又心虚的复杂情绪之中,她无数次地安慰自己梅皇后只有这一个选择,可不知怎么的,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是绝对没错的,可仍旧觉得心中不安。   因此,如今她有意无意的,总想去试一试梅皇后。若是梅皇后一直听之任之,仿佛就能证明梅皇后确实已经认命了似的。可当真看见梅皇后这视而不见的模样,她却又莫名地有些焦躁——难道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离皇太后的宝座也只是一步之遥,梅皇后却仍旧不将她放在眼里吗?   只是这是袁太后的寿宴,内外命妇齐聚,梅贤妃再怎么也不能没了分寸,只能将这一口郁气咽了下去,正要岔开话题说点别的,就听梅皇后忽然抬手指了指前头,温声道:“苏美人怎么只喝那酸梅汤?虽说这东西解暑,喝多了却怕败了肠胃,还是少喝些的好。这茶水虽是温热的,喝下去却与身体有益,倒不如多喝两杯茶呢。”吩咐身边的捧雪,“叫他们把这酸梅汤撤了,与苏美人倒杯温温的茶来。”   梅皇后这几句话,引人众人目光一时都落到了苏阮身上。苏阮手里正端了一碗酸梅汤,喝也不好,不喝也不好,只得起身道:“谢娘娘关怀。妾只是觉得今儿这酸梅汤做得适口,不觉多喝了一碗,这就换了茶来……”其实她就只喝第二碗而已啊。   梅贤妃却是微微变了脸色,笑了一声道:“今儿这酸梅汤我喝着酸得厉害,苏美人却说适口,该不会是有好消息了吧?”   这下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小公主才刚刚一岁呢,苏阮若是又怀上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了。没见许婕妤和梅贤妃,儿子都大了,却也再没消息吗?更不用说那些跟她同年进宫,却始终没见动静的嫔妃了。   苏阮倒怔了一下。她自生了小公主之后,因是被苏林两家闹了那么一出,孩子固是早产,自己身子也有些伤着,癸水就有些不准了。王御医尽心尽力给她调养了一年,仍旧有些延迟。是以这会儿梅贤妃忽然说起来,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梅贤妃目光闪动:“怎么,难道这个月太医没来请脉吗?”该不会是这苏氏有孕,却悄悄瞒着吧?   梅皇后已经淡淡道:“王御医前几日去了苏府,太医院似是没安排人过去?”沈府大奶奶病倒,王御医往沈家走了几趟,宫里就没顾得上。如苏阮这样低位的嫔妃,一月也只有那么一回请脉,王御医没去,太医院也没大上心,倒把这一次给错过去了。   苏阮自己定下心来略一回想,这得有一个半月未曾请脉了,因这阵子经调养,自觉身子好了许多,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所以便是王御医未来,她也不曾着人去太医院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难道当真是有喜了?   “这样好日子,倒是不好宣御医……”梅贤妃心里一阵酸气上涌,“皇后娘娘这里不是有懂脉的医女?不如叫来给苏美人瞧瞧?若真是有了好消息,倒是双喜临门,否则瞧着苏美人自己都懵懂,可别有什么闪失——说起来,这都已经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没个算计……”   殿内一众女眷都识相地未曾接话,梅皇后淡淡一笑:“贤妃说的是,把人叫来罢。”梅贤妃是什么意思她很懂得,不过是疑心苏阮根本无孕,是她这个皇后故意把话说得教人疑惑,生出些别的心思来罢了。既然这样,那就要立时分辨个清楚。若是苏阮无孕,不管是谁也就休想兴风作浪了。   当然,若是诊出无孕,那苏阮少不了被心怀妒意的妃嫔们私下讥讽一番。不过这又关她什么事呢?身为皇后,关心疑似有孕的妃嫔难道有什么错?便是有人要说,也不过必定是说苏阮为了争宠,故意大喝酸梅汤,引得皇后关心罢了。   梅皇后往后倚了一下。自小产之后,她时时觉得有些腰酸头重,请脉的御医开的都是疏肝清浊的方子,只是不顶什么用。近来还添了些下红的症状,净凡说她是郁结所致,倒是与御医们开的方子一致。   只是,就算知道原因又能怎样呢?难道知道了她就不会郁结了么?那可是她盼望了许久,又在意料之外的孩子,却那么轻易就失去了。她在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有多么狂喜,小产之后就有多么痛苦和愤怒。尤其是——下手的,还是自己的母亲。   捧雪去唤净凡了,梅贤妃又跟旁边的人说起话来,仿佛一副很不在意苏阮是否有孕的模样。梅皇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心里暗暗冷笑——这阵子,梅贤妃时常拿话试探她,难道以为她看不出来?真以为有了个儿子就稳操胜券了?   梅皇后漠然地又扫了承恩侯夫人一眼。亏得当初有孕之后,她还真以为母亲也是为她高兴的呢,结果——转眼之间,事实就狠狠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得痛彻心肺。   同是梅氏女,同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为何在做母亲的眼里却是天差地别?梅皇后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不过这也无妨了,既然梅家不把她当女儿,那她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家族了。   当然,或许父亲,父亲还是重视她的,但……梅皇后垂下眼睛,握紧了手里的茶杯,若是父亲真的重视她,就不会想做什么外戚!若是父亲想做外戚,那么,她也就不必再惦记家里了……   被召来的“医女”正是净凡。   净凡原想着伺候了皇后生产,无论生男生女,她都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有这份功劳,只要皇帝一句话,她的假孕药卖给宫里妃嫔的罪也就一笔勾销,还能得些赏赐,逍遥自在去过下半辈子。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皇后竟小产了!虽说皇帝没治她服侍不力之罪,但净凡一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就觉得心里发毛——是她说皇后并非身子不适才小产,而是因为食用了不当之物的,而之后此事便平息下来,再也没人提起了。   净凡在后宅女眷当中厮混多年,对这些把戏一清二楚。皇后越是一言不发,就越证明这里头的水太深,而她这个知情人,将来还能不能活下去,只怕就得看皇后是否慈悲了。   为此,净凡在宫里真是战战兢兢、尽心尽力,这会儿被叫过来,也是仔细给苏阮两手都诊过,才向皇后道:“奴婢诊着苏美人极像喜脉,只是脉象尚浅,便是有喜,多半也只在一月多些,若是再过半月,当可确诊。”   殿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虽说是“脉象尚浅”,但宫里对喜脉本就拿手,且这种事,若不是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哪里会说出来呢?否则让贵人们空欢喜一场,不定这诊错脉的要倒什么楣。别的病症可以往大里夸,唯独喜脉是要慎之又慎的。   梅贤妃脸色顿时有些阴沉。承恩侯夫人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小女儿这也太惹眼了,自打生了皇次子,就有些沉不住气似的;可这妃嫔有孕对皇帝可是大喜事,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种场合将不满带到脸上来。   幸好梅贤妃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开口便笑道:“果然今儿双喜临门,真叫我说中了。”   承恩侯夫人这才放下心,忙附和道:“可不是。太后娘娘寿辰,又添这一重喜事,真是好极了!”   众人正热闹着,便见袁太后自内殿出来,含笑道:“什么双喜临门?在里头就听见你们热闹了。”   梅皇后款款起身,也含笑道:“正要给母后道喜。方才苏美人诊出了喜脉,我们正在说,这可是沾了母后的福气,方能双喜临门的。”   太后略有些意外地扫了苏阮一眼:“苏美人又传喜讯了?这倒难得。”这苏阮看着也不是什么宠冠六宫的样子,也没见皇帝夜夜留宿她宫里,竟然又有孕了,倒是真人不露相呢。   不过,有没有孕,也无所谓了。太后淡淡地想,目光只在苏阮身上一转就移开了,哪怕她能再生个皇子呢,又能如何?过了今天,一切就都定了。   太后态度淡漠,殿内一众人等自然也就跟着冷淡了下来。苏阮倒是松了口气,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去,一手轻抚着小腹,抬头对不远处的许碧笑了笑。   既然袁太后到了,寿宴自然开始。说是简办,山珍海味也是半点不少的,流水价送上来,摆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些佳肴大都是摆门面的,今日来赴宴的人也不为口腹之欲,许多人还是在家中用了点心饭食才来的,不过是动几筷子罢了。   袁太后坐于上方,与几位一品诰命相谈甚欢的模样,便有人问起敬亲王。袁太后脸上笑容更深:“他呀,嚷着要过来陪我,只是今儿的功课还没做完呢,自是要先做功课去。”   当下便有人赞袁太后教导有方,却听有人笑道:“敬亲王忙着不能过来,怎么也没见袁昭仪呢?”   这分明就是生事了,袁太后脸上的笑容也就沉了沉,淡淡道:“那孩子也是个孝顺,赶着要给我生辰绣个屏风出来,倒闹得有些不自在,是我叫她不必过来的。横竖一早就给我祝过寿了,孝顺也不急在这一时,长长久久的才见情份呢。”   底下说话的人自是奉承梅贤妃的,本不是什么诰命夫人,不过是个五品宜人,一听袁太后话里强硬起来,立时便缩了头,勉强笑道:“昭仪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儿,自是孝顺的……”   梅贤妃接口笑道:“要不然太后娘娘最疼昭仪妹妹呢,上慈下孝,我们看着可羡煞了。”   袁太后瞥她一眼,含笑道:“难道我又不疼你们哪一个?既这样,把贤妃的位子挪到我身边来,今儿咱们也上慈下孝一回。”   她难得这样打趣的口气与梅贤妃说话,倒让梅贤妃怔了一怔,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袁太后看她这样子,笑了一笑,抬眼看看殿外:“今儿天气倒还不算热,我这园子里睡莲花开得正好,还有那些花匠,也不知怎么培育的,竟还有这会儿开的芍药花,想必也摆上了,谁若爱看的,只管去瞧瞧。尤其是小姑娘们,也别拘束着了。”   今儿跟着进宫的女孩子还真有几个,听着就露出了好奇之色。睡莲花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开的芍药少见,须得是极有经验的花匠才养得出来。且能摆到太后寿宴上来的,又岂是寻常品种?   袁太后看了便笑:“都去吧都去吧,赏过了,也叫人剪几枝来给你们簪着。”   如此一来,连一些年轻妃嫔都起身到花园里去了。许碧看了一眼座上的袁太后,低声向沈夫人道:“夫人也带着二妹妹,跟我一起去花园里走走。”   沈云娇早想去了,只是碍着许碧来时在马车里说的话,不敢乱动,这会儿听了,自然欢喜。沈夫人倒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跟着许碧也起了身。   宁寿宫的园子是极精致的,那些芍药花果然养得好,大朵大朵地开着,当真是姹紫嫣红夺人眼目。许碧却无心欣赏,瞥着苏阮也从殿内走了出来,便不动声色地过去,随手拉了苏阮低声道:“姐姐当心些,今儿风大,别吹着了。”   今日明明没什么风,苏阮只微微一怔,便低声道:“我正是来寻妹妹的。皇上那日到我那里去,还提过妹妹。”当时她只当闲谈,与皇帝说起当初结拜之事,皇帝便说难得两人有情份,让她以后多与许碧亲近云云。   那会儿苏阮只以为皇帝闲话家常而已。可如今许碧说出这么句话来,再与当时皇帝所说的话一对,苏阮顿觉不对,只是还没等她跟许碧再说几句,就听宁寿宫外头隐隐有声响传来。   她们站的这地方离着宫墙不远,虽有嬉笑之声,却仍能听见外头像是有一队人经过,脚步声中似还混着呼喝。   后宫之内自也有侍卫值守寻视,有脚步声不足为奇。但自宁寿宫外过,又是太后寿辰,却有喧哗呼喝之声,这便不合规矩了。许碧与苏阮对看一眼,猛然听见宁寿宫大门处有宫人一声惊呼,抬眼看去,已有一小队侍卫鱼贯而入,把住了宫门。 第174章 逼宫   宁寿宫开宴之时, 景阳宫却是冷冷清清的。   袁胜莲在这坟墓似的内殿里坐着,简直如坐针毡。自她上次把那东西悄悄夹带进宫给了袁胜兰之后, 日子就过得提心吊胆。偏偏袁胜兰这里半点动静都没有,让她这颗心始终没法落到实处。   袁胜兰倒是稳稳地坐着,也不说什么话,就自管喝茶。袁胜莲越坐越是心浮气躁, 终于忍不住陪笑道:“今儿是太后生辰,姐姐难道不去宁寿宫吗?”   “我都不急, 你急什么。”袁胜兰仍旧稳坐着, “去了又如何?如今我去不去,谁还在意不成?你去不去, 就更不相干了。”   袁胜莲冷不防被她刺了一下,心里暗暗咬牙。她的确是不相干, 但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袁家人逼迫的?   这会儿, 袁胜莲真是巴不得袁胜兰胆子大些,赶紧把袁太后一杯毒酒毒死就算了, 到时候袁太后死在族侄女手中, 帝后二人也就干干净净了却一桩心事, 手上半点儿血也不沾。凭着这份儿功劳这, 她总能改头换面, 另寻个地方开始新生了吧?   袁胜兰瞥了她一眼,对旁边的红衣道:“酥酪做得了吧?”   红衣忙道:“都弄好了,酸梅汤和冰也弄好了。”   袁胜兰这才款款起身:“那咱们给敬亲王送过去吧。”又瞥袁胜莲一眼, “你与我一起,给敬亲王送了东西,咱们与他一起过去给太后祝寿。”   袁胜莲实在坐得够了,只想直接去寻佑王妃,推辞道:“妹妹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好与姐姐一起的……”   袁胜兰冷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你还指望着跟我脱了干系不成?”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袁胜莲恨得咬牙,却也不敢在这时候跟她对着来,只得跟着起身,便听袁胜兰吩咐红衣道:“拿我屋里那一套玛瑙碗。敬亲王小孩子心性,就爱用那个装酥酪。”   虽是夏末,这时候太阳当空,热力也是不小。袁胜兰有个辇子,袁胜莲却是没有,只能顶着阳光一路走到了宁寿宫旁边的致远斋。   这里就是敬亲王读书的地方,不过离着宁寿宫太近,今日那边如此热闹,敬亲王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其实这会儿教他读书的师傅已经结束了课程离开,只留下些功课。敬亲王有一搭无一搭地拿笔胡乱写着字,耳朵却竖起来直听着宁寿宫那边的动静。如今袁太后管他越发紧了,整日只叫他读书。敬亲王从小儿受宠惯了,被拘得受不得,时常想着怎么逃过伺候的宫人眼睛,去偷懒玩耍什么的。   伺候他的宫人远远见袁胜兰过来,便觉得一阵头痛。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位袁昭仪是太后的族侄女儿,可太后却不让她跟敬亲王亲近,说是怕耽误敬亲王读书。可偏偏敬亲王近来喜欢这位昭仪娘娘,只教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夹在中间为难。   敬亲王一见袁胜兰,却是顿时两眼发亮。袁太后在某些方面对他有求必应,在某些方面却又约束得紧紧的。比如说这样热的天气,又不让喝凉水,也不许吃冰,只有袁胜兰会给他带一点儿过来,他自然也就跟她越来越亲近了。   袁胜兰才把做好的酥酪端出来,那碎冰冒出的白汽就让敬亲王口水都要流了下来,连忙叫宫人:“快给我拌一碗,多放酥酪,少放蜜饯!”   伺候的宫人眼睛一瞥,旁边的内侍会意,先将酥酪端过去,自己舀了两口尝过,连一同送来的酸梅汤和蜜饯也都尝了。袁胜兰只做未见,取出几只深红色玛瑙碗,笑向敬亲王道:“上回你就说用这个碗好,这次我又带了来。”   这内侍是专门尝膳试毒的,一条舌头无比灵敏,这会儿尝着东西都是好的,并无半丝异味,便向宫人轻轻点了点头。宫人这才放心,将酥酪盛到那玛瑙碗里,给敬亲王端了过去。   这一套玛瑙碗是从一整块玛瑙石里雕出来的,颜色俱是深红之色,盛着那雪白的酥酪,再点缀几颗鲜红的蜜饯樱桃,果然好看。敬亲王看那酥酪还冒着凉气便心生欢喜,接过来便吃起来。   宫人忙道:“殿下慢些吃,这东西凉。”   袁胜兰斜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殿下吃个酥酪也要你们拘束着?这一整份酥酪也没有多少,能凉到哪里去?”   敬亲王不耐烦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屋子就这么大,挤了这许多人,热得很!”袁太后怕他着凉,屋子里都不许摆大冰山,人一多着实是有些热。   宫人怎敢离开?可敬亲王发起脾气来又是不讲道理的。瞧瞧袁胜兰带来的宫人早识相地退到屋外,想想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众人就在外殿,她们也不能对敬亲王做什么,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没人盯着,敬亲王自然吃得开心。袁胜兰看着他吃,自己随手倒了一碗酸梅汤递给袁胜莲:“这一路过来也热了,你也喝一碗。”   这酸梅汤也是试膳内侍尝过的,袁胜莲一路跟着辇子走过来,也确是汗流浃背,此时看那深紫色的汤水盛在玛瑙碗内,还冒着白汽,着实诱人,不由得接在手里喝了起来。   一碗凉浸浸的酸梅汤入肚,从头到脚都似乎轻快了些。袁胜莲不由得长舒出一口气,忍不住伸手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手里的玛瑙碗也先用冰镇过,表面结了一层白霜,袁胜莲下意识地轻轻转动那碗,却发觉碗底的汤水里似乎有些粉末。   刚才盛汤的时候是没有的。袁胜莲不由得回忆了一下。景阳宫精制的酸梅汤,煮好之后都要将其中的残渣滤去,令其澄澈透明,盛在碗中如紫水晶一般,万不会有什么碎末之类的,否则若是被贵人喝到,做汤的岂不倒了楣?   汤里没有,那这些粉末是哪里来的?袁胜莲无意识地想着,将只剩下一口汤水的玛瑙碗举到眼前看了看,忽然发现这粉末好像有点眼熟……   宁寿宫里,全副武装的侍卫突然闯入,令园内的女眷们都有些吃惊,有离宫门处最近的妃嫔连忙躲闪,身边的宫人已经挡在前头开口道:“你们是哪里的侍卫?怎么敢如此无礼,不怕冲撞了贵人吗?”   没人理她。侍卫们把守住宁寿宫宫门,为首之人便径自往内殿走去。   这举动便实在是无礼得反常了。这些妃嫔宫人也都不是傻子,俱都往两边退去,惊疑不定地相互看着,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已忍不住往内殿里看去。   苏阮虽然猜到可能有事发生,但此刻乍见这些提刀佩剑的侍卫,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许碧的手:“妹妹,这——”   许碧脸色也有些变了。这时间不太对,袁太后竟然是提前动手了!原本侍卫交班还要再晚一些,大约就是在寿宴将尽的时候,那会儿女眷们都要出宫,袁太后当然是不会让她们走的。再者,那时天色将晚,封闭宫门也更容易些。   可没想到,袁太后竟然提前动手了?许碧环视四周,但宁寿宫虽然不小,却是袁太后的地盘,无论她们藏到哪里,都还是逃不脱袁太后的掌握。   “这,这是怎么回事?”沈夫人也有些慌了。她虽然在西北住了多年,但从未亲临战阵,更不必说今日这等阵势了。进来的侍卫虽是不多,可把住了宫门,俨然一副瓮中捉鳖的模样,怎不令人心慌呢?   “太后究竟想做什么?”许碧是说过袁太后可能要为难她们,可也没说是这等严阵以待的架势啊!但看这样子,似乎又不仅仅是对着沈家人来的,倒像是——沈夫人脑海里猛地闪过两个字儿,骇得她一时失了声,只把身边的沈云娇拼命往自己身后拉,似乎这样一来,别人就看不见沈云娇了似的。   想问出这句话的当然不止是沈夫人一人,此刻,尚在殿内的妃嫔诰命中,就有人失声问了出来,正是宁远伯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她,她今儿带着女儿进宫是为讨好袁太后的,可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但根本没人搭理宁远伯夫人,那进入内殿的侍卫只是向袁太后按剑躬身:“太后,后宫已被控制,请太后下旨。”   “什么?”梅贤妃失声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此刻殿内已然大哗,年纪最长的礼部尚书夫人也站起身来:“太后娘娘,这后宫之中诸多女眷,如何能容侍卫这般随意走动?”   这话说得还是客气的,没管侍卫所说的什么控制后宫的话,只说礼仪,其实已经极为委婉。然而袁太后听了这话却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一摆手,殿角里就悄没声地闪出两个内侍,上前一把架住了礼部尚书夫人,堵了嘴就拖了出去。   这下子殿内简直乱了套,有人大怒起身,有人大声质问,还有胆子小的尖叫连连,甚至于有当场晕倒的。那侍卫猛地抽出佩刀,一刀就将身旁一个绣墩劈开,大喝道:“噤声!”   那绣墩本是个低阶小嫔妃所坐,这会儿人去园子里观花了,倒是与她同住的另一个小嫔妃还在旁边坐着,这会儿见刀光一闪,虽然没劈到自己身上,也是吓得全身瘫软,整个从绣墩上滑了下来,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只这一下,殿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此刻,梅皇后才淡淡地道:“母后这是要做什么呢?”   众人目光都落在太后与皇后两人身上。袁太后瞥了梅皇后一眼:“倒是有点皇后的样子。”侍卫那一刀劈下去,连梅贤妃都脸色惨白,锯嘴葫芦似的不敢再说话,梅皇后却还镇定自如的模样,这一比较起来,立时便分了高下。   “母后让侍卫控制宫闱,难道是想逼宫谋反不成?”梅皇后还真不愧袁太后的称赞,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众人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给问了出来。   “谋什么反?”袁太后也是镇定自若,淡淡反问,“我是本朝太后,当今皇帝是我儿子,我谋谁的反?”   “那母后是要做什么呢?”梅皇后讥讽地笑了一下,“原来母后还记得,皇上也是您的儿子……”   “自然是我儿子。”袁太后回以冷笑,“若非如此,当年他岂能得此大位呢?既然我是他的母亲,少不得替他操心些。东宫立储是大事,他这回犯了糊涂,我可不能眼看着不管。”   听到这里,谁还不明白袁太后是什么意思呢?梅贤妃脸色大变,连忙用眼睛去搜索自己的儿子,却发现两个皇子都被乳-娘抱在怀里,可是身边却不是平日伺候的宫人,而是陌生的内侍,顿时更是慌了手脚:“你们大胆!这是皇上的子嗣!”   袁太后根本不看她,只将手一摆,几名内侍就拉着乳-娘往外走。两个皇子还有些懵懂,但看见身边都是陌生人,即使是小孩子也察觉出些不对来,都伸着手向自己的生母哭了起来:“娘——”   梅贤妃心里刀割似的,就要扑上去,只是她身娇体弱的,那几名内侍又是毫不客气,只一甩手就将她推倒在地,扯着乳-娘和皇子们就出去了,只听见小孩子尖锐的哭声还在隐约传来。   “我的孩子!”梅贤妃欲哭无泪,深悔方才只顾着计较苏阮有孕之事,竟没把皇次子拢在身边,若是如此,此时抱紧了孩子,大约母子也还不致分离。   许瑶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她也是只顾着惊骇,待到想起儿子的时候,皇长子也被人给拉扯了过去,根本不是她能抢得回来的了。   袁太后漠然看着伏在地上的梅贤妃,在殿内巡视了一圈:“淑姐儿呢?”   一名宫人答道:“小公主方才被苏美人带出去了。”苏阮去园子里,便叫乳母也将女儿抱着,一起带了出去。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倒是她上心。去,着人也都带到那边偏殿里去。还有,沈家人呢?也一并带进来——许氏可带着儿子来了?”   宫人答道:“没有。许氏是独自来的。”   “哼!”袁太后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又环视了一眼满殿惊慌的女眷们,冷冷地道,“不用都吓成这个样子,好像我要血洗后宫似的。”   “那母后是要做什么呢?”梅皇后看着两个皇子被带走,却也是神色淡漠的,“把皇子们带走,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方才我已说了。”袁太后此刻眼睛里也只看得上梅皇后了,其余众人根本都不在她眼里,“皇帝糊涂,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做得储君?皇后也当劝谏皇帝,国赖长君,要立东宫,就要择个年长的立才好。当初,先帝就是这么做的。”   国赖长君是没有错的,但没听说过东宫也要立年长太子的,毕竟皇帝还在位呢。且,皇帝总共有两个皇子,都是这么点儿年纪,皇次子不行,难道皇长子就行?   袁太后这话里,几乎已经是赤-裸裸地摆明了自己的目的。梅皇后冷笑了一声:“母后的意思,是要皇上立敬亲王为储君吗?”   “为何不可?”袁太后反问,“敬亲王是皇室嫡传血脉,难道不可为储?”   话说到这份上,图穷匕见,已经再无可遮掩之处。袁太后与梅皇后对视着,半晌,梅皇后才笑了一声:“只怕朝中百官不服呢。”   袁太后毫无顾忌地向殿内一众诰命们一指:“可有人不服?”   诰命们全都是脸色大变。方才先出头的礼部尚书夫人已经被拖出去了,谁还敢再出头?   梅皇后扫了一眼诰命们,淡淡地道:“母亲说笑了,女眷们又上不得朝堂,她们服不服,又有何用?”   袁太后也淡淡地道:“皇后还想拖延时间,等皇帝来救吗?我既然调动侍卫,难道会只管宁寿宫这一处?这有什么用?就是杀了那两个小子,皇帝以后自然还会再有儿子。”   梅贤妃脸色大变:“你,你难道要杀皇上不成?”   袁太后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扫了她一下,又看向皇后:“皇后想必比她聪明些。这会儿怕是在等京卫吧?不过,皇后难道不知道?京卫里的精锐,已经被皇帝派往西北边关了。”   “京卫还有人。”梅皇后眉梢一跳,神色却还镇定,“至少比母后这里的侍卫多。”   袁太后笑了起来:“是吗?不过若是宫门封闭,京卫又能如何呢?冲宫吗?等他们冲进宫来,怕是大事已定了。何况,沈云殊去了西北,京卫之中还有哪个能来救驾呢?皇帝这几年提拔上来的人,怕是没这份儿果决和能耐罢。”   梅皇后的脸色这才有点变化:“西北之事,不会也与母后有关吧?”   袁太后不答,只道:“皇帝也没什么识人之明,只除了沈家——想不到当初我叫他去西北,倒给他寻了这么一把子助力。若不是沈家,我袁家又何至于此!这仇,我是必报的。”   梅皇后冷笑道:“母后果然是要逼宫了。”   这话说得肯定,袁太后也不再绕什么弯子:“皇帝若是愿意让位于珏儿,为着这些年的母子之情,我也未必就要下狠手。”   梅皇后淡淡道:“母后为了大位,竟勾结外敌,不惜西北百姓的性命。说不会对皇上下毒手,谁会相信?”   袁太后不屑道:“天下自是珏儿的天下,北狄人算不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借他们的手除去沈云殊罢了。”   梅皇后垂下眼睛:“若是皇上不肯答应让位呢?”   袁太后微微一笑:“那,既然他不肯做个孝顺儿子,我这个做嫡母的,也只能狠下心了。”她说着往殿外看了一眼,“他若愿意成全珏儿,我也可保全他的儿子,若是不肯,这两个自是留不得的。”   梅贤妃和许瑶都是脸色惨白。梅贤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呢?求皇后答应让位之事?别说皇后能不能做得皇帝的主,就算是皇帝答应了,那等敬亲王继位之后,他们又算什么呢?   皇帝算什么?她这个贤妃算什么?她的儿子又算什么呢?到时候,只怕连佑王那样的日子都没有,若不是一辈子高墙圈禁,就是被分封什么偏远之地,被人监视着过日子吧?   这还算好的,若是敬亲王忌惮他们,说不定悄悄的一点子□□下去,人就没了。   梅贤妃嘴唇颤动,却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梅皇后瞥了她一眼,仍是淡淡地道:“母后这些话与我说,实在没什么用。”   “自然是要与皇帝说的。”袁太后此刻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会儿,皇帝应该也知道了,你们是生是死,就在皇帝一念之间了。”   这一句话把今日宁寿宫里的妃嫔诰命们全都算了进来。原本几个没生育的小嫔妃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会儿也都吓白了脸。袁太后这话说得太过疯狂,难道说皇帝若是不答应,今日她就要将宁寿宫里来赴宴的人都杀了不成?   只有梅皇后没被吓住:“母后这话也不要说得太满了。母后岂不是也在我们中间,也在宁寿宫?”   袁太后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做了这些年皇后的人,比你妹妹强多了!不过我这一把年纪也活得够了,珏儿若能得大位,我死而无憾;若是不能,我们娘儿俩就一起去地下见他爹,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笑声一收,看向梅皇后,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还想着皇帝能反败为胜,打败宫中禁卫,过来救你们!别想了。”   她眼里有点疯狂的神色:“若是今日大事不成,所有的人都要跟我一起死!”   说罢,她不等梅皇后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把外头园子里的人都带进来!沈家的人呢?”   便听殿外一阵尖叫惊呼之声,引得殿内众人更是惶惶起来。顾充媛脸色惨白,紧靠在皇后身边,颤声道:“娘娘,怎么办?”   梅皇后不答,目光只在宁寿殿内巡视。片刻之后一群女眷们被赶羊一般赶进殿内,袁太后高踞座上,目光在众人中扫过,脸色却微微一变:“沈家人呢?”   梅皇后也抬眼看去,果然一群鬓发散乱,钗横钿歪的女子当中,并没有沈家的女眷。不但沈家几人不在,连苏美人及小公主也不在其中。   袁太后呼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们跑不出宁寿宫!给我把他们搜出来!” 第175章 夺宫   许碧等人其实现在就躲在袁太后的寝殿之内。   袁太后身为一国之中最为尊贵的女人, 寝殿自然也十分宽敞华贵,许碧现在就趴在她那张紫檀木精雕的千工床下, 大气都不敢出。   在她身边挤着苏阮和小公主。沈夫人和沈云娇则在另一边的橱柜里。这其实是很危险的,只要有人进来搜一下,几个人连跑都没处跑。   “乖乖别出声,别让清商找到哟……”苏阮刚才爬窗进来扭到了脚踝, 但还要强打精神小声安慰着小公主。   淑姐儿才一岁,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以为苏阮在带她玩捉迷藏, 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拿小手捂着自己的嘴冲苏阮无声地笑。   苏阮看她这样儿, 只觉得眼睛都酸了,把女儿搂在怀里, 转头去看许碧:“现在,现在怎么办?”   其实这寝殿离前殿也就一墙之隔, 此刻她们都能听见前头传来的惊呼混乱之声,虽然不是很清楚, 但正是这有些模糊的声音听起来更让人脑补出无数可怕的镜头, 更增加了紧张和恐惧。   许碧手心也在出汗:“皇上一定有安排的。”还有沈云殊, 他一定有办法的!   皇帝的确是有安排的, 但袁太后提前动手也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   “宁寿宫已经戒严了?”皇帝脸色阴沉, “人呢?没带出来?”   “宁寿宫动手太快……”平安额上冷汗涔涔,他们的人还没按计划混进去,袁太后的人就已经封了宫门。如今, 皇后、妃嫔、皇子皇女们,都落在了袁太后手里。   皇帝脸色阴沉得可怕,半晌才道:“珏儿呢?”   太后有人质在手,但她也有块心头肉,就是敬亲王。只要掌握了敬亲王,自然能与太后谈条件。只是袁太后这样提前动手,说不定敬亲王也已经被她转移或带去了宁寿宫,若是这样……   皇帝还没想完,就听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皇上,皇上不好了!”   平安简直想把他一脚踢出去。什么叫皇上不好了?皇上好好的!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果然皇帝脸色更黑了:“什么事!”   “敬亲王——”小内侍脸色煞白,“敬亲王不好了!是袁昭仪,袁昭仪,还有袁娘子……”   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平安上前踢了他一脚:“张张慌慌的做什么!说清楚些!敬亲王怎么了?”   小内侍挨了一脚,倒镇定了些:“敬亲王中了毒,是袁昭仪下的!还有袁娘子,也快不行了!”   致远斋里一片狼籍,两名内侍打扮的人被侍卫按着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一条腿已经被打断扭曲,另一个被卸了两肩关节。一名侍卫上前禀报:“此二人是想带着敬亲王自密道离开皇宫,只是……”只是他们来的时候,敬亲王已经毒发,这两人急着救治敬亲王,耽搁了时间,被侍卫拿了个正着。   皇帝瞥了这侍卫一眼:“你是五炼?”   “是。”五炼躬身,“少将军带领京卫精锐已经封闭九城,逆党一个也逃不了,皇上放心。”   他虽然说着请皇帝放心,自己的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说起来百密终有一疏,皇帝还是大意了,竟然让袁太后提前动手,以至于如今皇帝掌握了后宫,可太后却掌握着宁寿宫里的许多人质,皇帝竟不敢轻举妄动了。   原本按照计划,皇帝的人会借着寿宴的机会混进宁寿宫,如此,即使太后动手,混进去的人手也能保护宁寿宫众人,甚至还可以擒贼先擒王,把太后拿下。可太后这一提前动手,宁寿宫宫门关闭,女眷们根本出不来,便是五炼,一时也没了法子。   他直冲致远斋来,就是想拿住敬亲王,也好教太后投鼠忌器,可谁知道,竟然会出这样的变故……   皇帝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屋内的三人。   敬亲王躺在门口,脸色发黑,已经没了气息。说起来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身体蜷起,手指抠着门槛,脸上犹有痛苦之色,胸前衣襟上都是自己吐出来的黑血。   在另一边,袁胜莲还在喘息,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去抓住什么。她也一样吐了血,只是两眼还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唇蠕动,仿佛还想说什么。不过也能看得出来,她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只等这口气一散,人也就完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袁胜兰身上。三人当中,只有她还是好端端的活着,但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得也不像个人样了。   “是你下的手?”皇帝只觉得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梗着,有些艰涩地问,“这是你的……”从血缘上来说,敬亲王与袁胜兰是实打实的亲戚,敬亲王还要叫袁胜兰一声表姑母的。   “那又怎么样呢?”袁胜兰像个石像般坐在那里,惨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太后又何曾想过,我与她亦是血脉相连?我还要唤她一声姑母的。”且不是表姑母,而是同族同姓,同出一门的亲戚。   皇帝不由得脸色微变:“你何时知道的?”   “皇上也知道是吗?”袁胜兰笑了起来,“果然人人都知道,只有臣妾不知道,还以为姑母真是关心我的身子,盼着我早日生下有袁氏血脉的皇子……”其实何必用她生呢?袁太后自己的孙子,不就有袁氏血脉吗?更何况她的父兄皆已身亡,如今家里只能靠着一个过继来的儿子苦苦熬着,巴望着这个嗣子能有出息,重新光耀袁家门楣。   可是,就算嗣子出息了,那又怎么样呢?日后袁家的门楣下也没有她的父兄,那也不是她的家了。   “何况——”袁胜兰笑容越发深了,在那张纸一样白的脸上看着格外诡异,“臣妾这么做,不是给皇上绝了后患吗?珏儿死了,就再没人能跟皇上争那个位子了。皇上心里,难道不高兴吗?”   皇帝脸色十分难看:“朕并未想着定要置珏儿于死地。”这是他的真心话。敬亲王是前太子唯一的子嗣,他自前太子之死中得利,登上皇位,替前太子保这一线血脉,也算是有所回报。   甚至,就算是知道袁太后决意逼宫,要扶持敬亲王夺位之时,他也未曾想过一定要杀掉敬亲王,只是想给他一块封地,再着人监视。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前太子的血脉,对他而言亦是让天下人看到了他的宽宏,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似乎并没有人相信他真的不想杀敬亲王。就连袁胜兰这个从不知政事的糊涂脑袋都这般想,那袁太后会如何想,自是不言而喻了。也许正因如此,袁太后才会一心想着逼宫夺位吧?   果然袁胜兰笑出了声:“是是是,皇上并不想杀敬亲王,都是臣妾多事。”   皇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的确是袁胜兰多事!倘若此刻敬亲王还活着,他大可拿着他去与袁太后谈判,可如今……   袁胜兰把皇帝的脸色仔细打量了一下,忽然也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皇上真的……”皇帝真的并不想置敬亲王于死地?   “朕说的是真话。”皇帝声音冰冷。只是这时候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敬亲王已经死了。   袁胜兰怔了片刻,突然整个人都像被戳漏了气一般,瘫了下来:“我,我,我还以为……”她还以为,毒杀敬亲王,替皇帝绝了后患,皇帝心里大约也会感激她的。即使她杀的是皇室宗亲,可这却是功劳!有了这份功劳,即便她不能再生育,也总会在皇帝心中有一席之地的吧?   “把袁昭仪先关起来。”皇帝再看了一眼敬亲王的尸身,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皇上,皇上!”袁胜兰突然激动起来,跳起来就想追出去,“臣妾这都是为了皇上!皇上你不能——”   五炼一摆手,两名内侍上前,熟练地架住袁胜兰,摸出团破布堵上了她的嘴。   还伏在地上的袁胜莲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袁胜兰被拖了出去,死气沉沉的脸上露出一点讥讽的笑容,一直伸着的手终于垂了下去。   五炼瞥了那尸身一眼,沉声道:“先抬下去收殓了吧。”袁胜莲自以为机关算尽,可以把袁胜兰玩弄于股掌之上,殊不知蠢人虽然容易利用,却不好管束,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冲动之下他会做出什么来。   京城北城门处,城门轰然关闭,使得街上行人都惊慌起来,纷纷走避。沈云殊手握□□高踞马上,俯视着马前被强押着跪倒在地的人:“原来是你啊,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怎么,指挥使对你还不够提拔?”   地上的人倒也够硬气:“指挥使年纪已经不小,还能在这位子上坐几年?皇上明显属意于你,过不几年等你登上指挥使的宝座,我还有何前途?”   “所以就犯上作乱,助太后逼宫谋逆?”   “敬亲王是前太子嫡传血脉,便是先帝的嫡长孙,助他登基,怎能算犯上作乱?”地上的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沈云殊,你就算能攻下城门,也进不了宫!等你进宫,太后已经大局在握了,你还能如何?”   “大局在握?”沈云殊笑了起来,“那你就等着太后大局在握的时候吧——拖下去杀了,悬首示众!关闭九门,不许走脱了一个逆党!余人随我入宫救驾。”   “少将军!”一个探子飞马而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太后提前动了手,宁寿宫如今落在太后手里,我们的人尚未来得及进去。皇上召少将军立刻入宫!”   “宁寿宫被太后控制了?”这下沈云殊的脸色也变了,“不是说要尽早——”   探子不敢说话。沈云殊在离开京城之前的确是提过尽早动手的,但问题是他本人去了西北,并无法亲自指挥京城的行动。   而在西北那边,袁太后与卢家也确实是布置了一出周密的陷阱,连北狄人都不惜重金收买并放进关内,就等着沈云殊跳进去,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在此等情形之下,便是沈云殊早有计划,也仅能赶在太后寿辰前返回京城,以三千京卫精锐击败叛党,夺下九门而已。而宫里的事只能由皇帝亲自指挥,到底还是出了一点纰漏。   可这句话探子却是不能说的。就是沈云殊也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话头:“走,进宫!”   宁寿宫大门紧闭,太后高踞座上,听着外头传进来的声音,脸色阴沉:“还没找到沈家人和苏氏?区区一个宁寿宫,她们能躲到哪里去?”   善清双腿发软,声音都有些打颤:“奴婢们,奴婢们正在搜……”她怎么也没想到,袁太后竟然是要发动宫变,逼皇帝传位于敬亲王。这,这可是谋反,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呀!   “快去。”袁太后并未注意善清的脸色,“赶紧把她们搜出来!”这名宫人伺候她已经有十年工夫了,平日里向来细心周到,极是听话的。若是此次事成,如善清这种,虽是再不能让她出宫回家,以免将传位真相泄露出去,但厚厚赏赐,让她在宫中终老还是可以的。   善清拼命维持着面上冷静的神色,退出了正殿。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指在衣袖里抖个不停。   “姐姐——”平日里伺候她的小宫人抖着声音凑上来,“他们,他们要搜娘娘的寝殿了……”整个宁寿宫都快翻遍了,只剩下袁太后的寝殿还没有搜查。   善清有些茫然地看着小宫人快哭出来的脸,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娘娘的寝殿?”   “是。”小宫人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姐姐,这是,这是做什么呀?”她才刚刚进宫一年,遇上这样的事,早就吓得不轻,这会儿听说竟是要逼着皇上传位给敬亲王,更是要骇破了胆。这是谋反呀!   善清心里微微一动:“他们进了娘娘的寝殿了?”   “还,还没有……”小宫人抹着眼泪道,“娘娘的寝殿,不能让人随便进的呀……”袁太后寝殿内的东西都是她的心爱之物,颇有些是先太子的遗物,平日里就是善清这样的贴身宫人都不敢轻动,清理擦拭都是袁太后亲手。她们这些小宫人内侍偶尔碰到,袁太后都要大发雷霆,若是被这些粗手粗脚的侍卫们冲进去损坏了,还不知袁太后要如何发怒,她们这些宫人也一定会被连累的。   “是不能让他们进去弄坏了娘娘的东西。”善清咬咬嘴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叫他们都在殿外候着,我进去,若是真有人在寝殿之内,我喊一声,他们就进去拿人。若是没人,也不会弄坏了娘娘的东西。”   为首的侍卫皱着眉头听完善清的话,很有些不情愿。刚才他们已经搜遍了宁寿宫,可就是没见沈家女眷与苏美人母子,若是被她们跑了,在袁太后面前如何交待?   “殿内都是太后娘娘心爱之物,”善清语气强硬,并不让步,“还有先太子的遗物。若是大人要进去搜,我一个奴婢也拦不得,可若是损坏了东西,却不与我们这些宫人相干,大人自去娘娘面前承担便是。”   侍卫首领闻言也不由得犹豫起来。先太子在袁太后心中是什么地位,谁人不知?若是殿内有什么稀世珍宝他倒不怕,可这先太子的遗物……侍卫首领犹豫片刻,还是道:“我派两人随你进去,只不动手便是。”   善清叹道:“就听大人安排,只是千万莫要损坏太后娘娘之物,否则,奴婢们这条小命都不够赔的,就是大人们,原本立下这样大功,也莫为了这点小事就折损了……依奴婢看,她们往哪里躲,也不敢躲到这寝殿里来。这寝殿就在正殿后面,里头又没有什么机关可藏人,她们若是躲到此处,岂不是自投罗网?”   被侍卫首领点出来的两名侍卫都有些不大起劲。善清这话说得很是,这寝殿就在眼皮底下,谁会傻到往这里躲?何况若万一弄坏了什么东西,首领大可推到他们这些下头的人身上,别到时候功劳分不到多少,倒摊上了罪名。   这般想着,一名侍卫进了殿门便主动道:“我们粗手粗脚的,不如就在这门口候着,姑娘进去仔细瞧瞧,若有什么动静便唤我们。”   善清巴不得这一句,忙道:“这都是大人体恤我们做奴婢的了。我这就进去瞧瞧,若是没有,大人们也不必再在这里耗费时间,往别处去搜人便是。”说着,便进了寝殿。   两名侍卫在外头站着,只听善清在里头开橱开柜的,咯咯吱吱响了半天,才走了出来,摇头道:“并没有什么人的。她们定是逃到外头去了,大人们还是快去外头搜罢。毕竟宁寿宫外头不远就是西花园,那边还连着一片宫室,都少有人住,若是她们逃过去,只怕也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西花园那边以前就是先端王之母的居处,自端王毒害太子被赐死,贵妃自尽后,那里就成了无人居住的地方。如今皇帝的后宫人也不多,自不会有人往那里住,连带着宫室都要荒废了,不过有几个内侍粗粗打扫罢了。若真是几个女子躲去那里,只怕还真无人会发现。   两名侍卫连忙转身出去回话,首领侍卫还有些将信将疑:“她们如何跑得出去?”   善清迟疑道:“不知大人有没有搜过莲花池那边的水渠……”   宁寿宫的莲花池是活水,有一条水渠自宫墙下引进,穿宁寿宫的花园而过,虽是暗渠,但若说从水下潜出宫外,亦不是不可能。首领侍卫不禁皱起了眉头:“如何不早说!”   善清忙答道,“奴婢方才就想说的,只是大人说要搜寝殿,奴婢也就没提。”   首领侍卫极是不悦。他平日里并不在宁寿宫当差,一时还真没想到这暗渠之事,可恨这侍女竟不早说!若是袁太后因此责问下来,他必得把这侍女推出去顶罪才好。   善清看着侍卫们匆匆往暗渠那边去,连忙转头又进了寝殿,声音有些发颤地道:“他们走了,你们,你们快点出来换了衣裳,我想法子送你们出去。”   许碧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你为何要救我们?”刚才善清进来的时候,众人都以为这下完了,谁知善清明明在床下看见了她们,却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把侍卫们打发走了,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太后娘娘这,这是谋反……”善清双腿发软,强作镇定地拿出几件宫人和内侍的衣裳,“你们,你们出去,去见皇上……”若是能救了这些人,她也算是立功了吧?   “这会儿要出去也难。”许碧摆摆手,“方才侍卫们搜过了哪些地方?你带着我们去那里。”想出去是不太可能的,各门口都有侍卫把守,就算她们换了宫人的衣裳,难道侍卫不会检查?更不用说还有个小公主呢。   善清一想也是:“可,可皇上……”   “你放心。”许碧一眼就看出她的意思,“皇上对太后的谋逆之举早有准备,等皇上拿下宁寿宫,苏美人定会向皇上表明你的功劳。”   善清一颗呯呯乱跳的心总算被这句话安抚了下来:“那,那我带你们去下房,那边已经搜过了,这会儿也没有人回去。”   宫人们住的下房狭窄阴暗,被翻得乱糟糟的,倒正好躲藏。善清把众人塞进房里,正要说什么,便听宫门外陡然起了一片喊杀声,骇了她一跳:“这,这是——”   这喊杀声在宁寿宫正殿里也听见了,侍卫首领脸色难看地奔入正殿:“娘娘,宫外——”宁寿宫外,竟已被包围了,而且看起来,并不是袁太后的人!   袁太后倒稳稳地坐着:“看见皇上了吗?”   “是——”侍卫首领低声道,“是皇上领着人来的。”   “看来,他也早有拿下我这个母后的心思了。”袁太后嗤笑,扫一眼挤成一团的女眷们,“还没找到沈家人和苏氏?”   “她们多半已经跑了。”侍卫首领低声道,“属下疑心,或许在属下等封闭宫门之前……”   袁太后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梅皇后和梅贤妃,笑道:“把苏氏接出去,倒把皇后和贤妃留了下来。没想到,皇上竟如此重视苏氏。”   “娘娘——”到了此时,侍卫首领哪里还管得着皇帝重视谁,重要的是如今宁寿宫已经被围,这要如何是好?   “我去见见皇帝。”袁太后从容起身。多亏她今天没有把敬亲王接进宁寿宫来,即使她出了什么岔子,只要敬亲王能逃出去,也就够了。 第176章 失火   皇帝站在宁寿宫外, 望着紧闭的宫门,心中真是百味杂陈。   因为生母位份低又早逝, 皇帝心中对生母的印象颇为浅淡,倒是对从小就对他十分亲切的先太子这位兄长极有好感。   在他的记忆中,成年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宁寿宫度过的。因为有先太子,他又算是在中宫膝下抚养, 因此虽出身低微,宫里却并没有多少人敢轻视慢待他, 比起那位早逝的四哥, 日子不知要好过了多少。   然而,时至今日, 当年那座带给他许多温暖和快乐记忆的宫殿,如今已经冰冷而阴险, 如同一头盘踞着的猛兽,随时会张开大口, 露出锋利的獠牙。   “皇帝——”宫墙上方,露出了袁太后的脸。   皇帝微微仰头。其实宁寿宫的宫墙也并不很高, 倘若他真的挥兵强攻, 凭宫内那些守卫也根本抵挡不住——袁太后大部分的兵力其实都拿去围攻他的延和殿了, 至于这里——有人质在手, 袁太后并不怕他强攻。   “看来皇帝也是早有准备啊。”袁太后俯视着下方。这一看她就知道, 今天这场较量,是她输了。皇帝身边的侍卫就不说了,就是皇帝本人, 也是衣着整齐,丝毫没有被突然逼宫的慌乱和狼狈。   “朕一直盼着母后能收手。”皇帝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   这是他的真心话,可惜袁太后根本不相信:“都到这时候了,皇帝这些话还说给谁听呢?你故意说要立太子,逼得我动手,其实是给我布下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就等着我往里跳呢,是不是?”   皇帝默然。袁太后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然而这时候再解释也无益了,袁太后并不相信,或者说,她并不打算相信。   “母后,皇后与皇子们可还安好?”   “你还记得他们?”袁太后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只接走了苏氏,已经不管其他人死活了呢。”   苏氏?皇帝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就一动:“母后何出此言。皇后与皇子们,朕自然也不能置之不顾。”   袁太后嗤笑:“罢了。只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是不愿东宫有梅氏血脉罢。如此一来,将来等你去了,梅家两位太后,难免有外戚之患。横竖你还年轻,且听说苏氏又怀上了,还愁将来没有皇子?只是倒可怜了皇后,为了成就你的大事,将戏都演到我面前了,却只落得弃子的下场。说起来,若不是她演得好,我素日里只道她老实,又怎会真信了你是要立耀哥儿做太子?若不是真信,也不必这般急着举事……”   她说到这里,自嘲地又笑了一下:“倒也不算急了。你立耀哥儿虽是假的,想要除掉珏儿却是真的,我若再等上几年,只怕珏儿的命早没了,也等不到羽翼丰满之时。”   皇帝听到苏氏又怀上了,心里先是一喜,听到后头的话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母后这是什么话。朕并未一定要杀珏儿。”   袁太后报以冷笑,不愿再与皇帝辩驳,只道:“皇帝既是来了,怎么倒在外头不进来?”   “朕——”皇帝叹了口气,“还是盼着母后能悬崖勒马。”   袁太后厌烦地一摆手:“别说这些虚话了。成者王侯败者贼,我错料了你,如今既败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倒不必在这里演戏了。”   “既这样,朕也不与母后客气了。”皇帝沉下了脸,“母后逼宫谋逆,可想过珏儿的下场吗?”   袁太后眉心一跳,随即镇定下来:“无非是从此做个平民百姓罢了。”   “平民百姓?”皇帝笑了起来,“母后以为,谋逆这等大罪,贬为庶民就可以了吗?”   袁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皇帝这是何意?”按她的计划,在举事之时就先将敬亲王送出宫外,若大事可成,再将他接回来不迟;若事不能成,便将敬亲王送出京城,此后海阔天空,虽不能再如之前尊崇,做个富贵闲人却也不难。   但听皇帝的意思,难道敬亲王竟落入了他手中不成?袁太后一念及此,顿时就有些无法镇定了。若是敬亲王未曾逃出去,皇帝哪里还会容得下他?如此一来,她岂不是害了自己的亲孙子?   皇帝面色淡然:“这两个人,母后大约是认得的吧。”一摆手,后头侍卫拖上两个人来,抓住他们的头发,将他们的脸对着袁太后。两人四肢皆被打断,满口流血,竟是舌头也被割掉了。   这两人身上穿的是内侍的衣裳,但看那面容便知并非阉人,袁太后如何不认得?顿时脸色大变:“你,你将珏儿怎样了?”这两人正是她安排去带敬亲王离开的,皆是多年心腹,便化成了灰也识得。   两人虽舌头都被割掉,但口中犹自荷荷有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侍卫们就将他们拖了下去。   “看来,母后是认得这两人的。”皇帝看起来十分镇定,“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把珏儿带来给母后看了,毕竟这样场面,还是不看的好。”   袁太后咬牙切齿:“这两个蠢货!”竟然没把敬亲王带出宫去!   “你想怎样?”   “请母后打开宫门吧。”皇帝叹了口气,“朕方才也说过,一直盼着母后收手。若是母后肯收手,此后在宫中安居养老,未为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也在呯呯乱跳。敬亲王已经被袁胜兰毒死,他也只好采纳沈云殊的计策,唱个空城计了。   袁太后面色狰狞,果然道:“你先将珏儿带来!”   “还是母后先开宫门吧。”皇帝自然不能让步,“珏儿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会儿带他过来,岂不是要吓着他?日后便是朕想装做无事,怕也不能了。”   无奈袁太后并不吃这一套:“不用你装模作样!我们娘儿俩要死也死在一处!”她转头向后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宫墙之内就响起了孩子的哭声,接着两个皇子就在宫墙上露出了头,都被侍卫拦腰举着,悬在了墙头上。   皇帝脸色大变:“你要做什么!”   袁太后冷笑:“马上把珏儿带来,否则,我就把他们两个从这里扔下去!还有你的皇后、嫔妃,和那些诰命,我都会一把火烧了!”   她头上的钗钿已经有些歪斜,两鬓散下来的头发随风飘动,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花白。此刻看起来哪还有一国太后的雍荣?竟有些像是个疯婆子了。   在宫墙另一侧,已经自水渠中潜入的沈云殊刚刚一刀抹倒一个侍卫,就听见了皇子的哭声,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皇帝至今只有这两个皇子。虽说他正在壮年,但子嗣上的事谁说得清楚?从前做亲王的时候虽说后宅人少,按制也有几名侧妃侍妾的,却始终无出。待登基之后,宫里一口气选进了十余人,有孕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罢了,三年才添了两子一女,实在不多。   以此看来,还真没人敢说皇帝日后定会子孙繁盛,甚至说不定一辈子也就是这两个儿子了。若是这会儿袁太后发起疯来——皇帝绝了后嗣,这皇位都要变成他人的嫁衣裳了。   “少将军,怎么办?”五炼把另一名侍卫的脖子利索地拧断,也抬头看向宫门处。袁太后真是疯了,就算这两个是皇帝的子嗣,算起来也是她的孙子,她竟真的能下手吗?   “先救两位皇子。”沈云殊沉声道。   “可,可大奶奶——”五炼不由自主地往宁寿宫的殿内看了一眼。   沈云殊双拳紧握:“先救皇子!”他也想立刻就冲进宁寿宫去,看看许碧究竟怎样了——虽然早有准备,但袁太后突然提前动手,她定是要受惊的!   “可,大奶奶或许……”五炼不敢往下说。袁沈两家之仇,说句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也足够了,袁太后连皇帝都要杀,又如何会放过沈家女眷?   沈云殊脸色阴沉:“这时候再去看也晚了。”五炼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担心的?可是倘若此时他为了救许碧而耽搁了救援两位皇子,致使两位皇子有所损伤,那么这桩罪名,迟早是会落到许碧身上的。别说许碧了,就是整个沈家怕都承担不起!   五炼握了握拳头,还是低头应了一声。道理他也明白,此时此刻,沈家皆是皇帝之臣子,只能先忠君了。   但是,大奶奶……五炼转头看了一眼宁寿宫深处那冰冷矗立的宫殿——也不知大奶奶现在怎样了,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许碧现在是没事的,但她正在想着搞事。   “放,放火?”善清只想着能把这几位一直藏到皇帝带人冲进来,就算立下一功,可没想到,这位沈淑人竟然还想着要放火!   “你也听见了,皇上已经到了宁寿宫外。”袁太后只要有点脑子,就会把梅皇后和两位小皇子当做人质来威胁皇帝。宁寿宫虽然不是什么高城深堡,可若是皇帝投鼠忌器,一时也很难攻进来。时间久了,难保袁太后绝望之下不发起疯来,与这满宫女眷同归于尽。   “那,那放火……”   “混水好摸鱼。”就凭她们这几个女人,根本别想救出皇后皇子们,也别想突破宁寿宫逃出去,倒不如放一把火,乱一乱袁太后的心思,给外头的皇帝以机会。另外,若是能将这些侍卫的注意力从正殿引开,或许还有救人的机会——沈云婷可还在正殿里,跟梅太太在一处呢!   “我,我走不动……”沈云娇脸色苍白。她能从寝殿里逃到下房来就自觉很勇敢了,一想到还要从这里走出去设法放火救人,她就觉得腿都软了,根本一步也走不动。   “罢了,你们都在这里躲好。”许碧也不指望她们能帮忙,不拖后腿就是好的,“善清姑娘寻件衣裳来给我换上,我们去小厨房!”   “我,我跟你去。”苏阮脸色也有些苍白,但还是站了出来。   “你好好保重身子,还有小公主呢。”许碧对苏阮笑了笑,“别担心,外头的人一定有法子救我们的!”还有沈云殊呢,他一定会来的!   宁寿宫的小厨房里可谓是万事俱备,说是“小厨房”,其实半点不小。尤其今日是袁太后生辰,虽然宴席是外头大厨房准备,但小厨房也要备上袁太后喜欢的菜式,故而今日也是十分忙碌。   不过这会儿,一干厨子宫人都已经被关到仓库去了,都挤在一处,只有个把胆子大的探头在窗口往外偷看,一见善清过来,便小声叫起来:“善清姐姐——”   善清虽是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但素日里从不装腔作势,更不仗势欺人,合宫的宫人内侍都跟她好,也就是见她过来才敢说话:“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外头又怎么了?”虽看不见,他们却能听见外头的喧哗之声,有年纪长些经验足些的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只不敢肯定罢了。   善清正不知如何回答,便听角落里一个厨子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方才那些侍卫还搬了好些油去,也不知是不是要把这宫殿都烧了……”   善清尚有些糊涂,许碧却是眉头一跳,立刻追问道:“是宁寿宫的侍卫?”   那厨子有四十来岁了,面如满月一脸福相,不笑时也似乎带着笑。这会儿坐在屋角里,听了许碧的问话也仍旧低着头,还是自言自语般地道:“这些人瞧着有些脸生呢……难怪昨儿上头还吩咐我们特地领了好些荤油素油来,我还说,今儿又不用我们做大菜,哪里用得了这许多油……”   善清惶然道:“刘内监,你可别乱说……”今儿宁寿宫里来的脸生的侍卫,除了刚才封锁宁寿宫的那些之外,还会有谁?可,可那些人搬油去做什么?   能在袁太后身边做大宫人,善清自不是愚钝之辈,这会儿听了这厨子几句话,顿时后颈的头发都似要竖起来——这些侍卫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焚宫吗?   仓库只有一个狭小的窗口,结实的门板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许碧拽了两下,就知道没钥匙是打不开的。这时候也容不得她慢慢开库门了:“走,带我去正殿!”厨房里的油再多,也不够把整个宁寿宫都烧掉的,袁太后若要烧,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如今正装满了人质的正殿!   宁寿宫大门内外剑拔弩张,正殿却死寂得像个坟墓,偶尔有人压抑不住飘出来一声哽咽,但看一眼门口那提刀佩剑的侍卫,想到刚才被拖出去的礼部尚书夫人,又赶紧把哽咽声压回去了。   梅贤妃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身体不听使唤地就要往下滑:“姐姐,怎么,怎么办?皇上是不是真的不管咱们了?”   梅皇后倒还坐得笔直,虽然脸色苍白,却还保持着端严的模样:“不要胡言乱语!你是贤妃,就该有贤妃的模样!听听外头的声音,皇上定会来救咱们的。”   梅贤妃却并没有这样的信心:“可,可太后她……”她手里握着两个皇子啊,其中还有她的儿子!   “闭嘴!”梅皇后冷淡地道,把腰又挺直了一些,“贤妃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姐姐是没有儿子在别人手里,当然说得硬气。”梅贤妃被骂得急了。众目睽睽,梅皇后的确比她更镇定更端庄,可这不都是因为她的儿子在袁太后手中吗?关心则乱,她自然是比不得梅皇后的。   “那你是要去求皇上传位给敬亲王么?”梅皇后冷嗤了一声,“或是求太后悬崖勒马,放了两个皇子?”   梅贤妃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梅皇后的反问让她听起来像个傻子,忍不住便道:“那不知姐姐有什么法子?是了,姐姐是不管的,横竖那也不是姐姐的孩儿。”   承恩侯夫人脸色灰败地在底下低声道:“娘娘,快别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看那些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刚才被他们拖出去的礼部尚书夫人还不知被砍了头还是被勒了颈呢。袁太后连谋逆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若说袁太后恨的人里头,沈家数着第一,梅家就得数第二。偏偏沈家的女眷竟先逃了出去,那梅家岂不成了顶缸的?若是梅贤妃声音大了,惹得那些个侍卫心烦,恐怕他们决不会客气的,说不定真拉出刀来砍了也未可知呢。   不过,沈家人,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承恩侯夫人眼角余光猛地瞥见梅太太身边的沈云婷,顿时心里一动。   梅太太是被吓得不轻,全程都紧紧拉着女儿和儿媳的手,似乎三个人紧紧凑在一起就能安全些似的。承恩侯夫人接连低声唤了她两回,她才听见:“什,什么?”   “用她去把皇次子换回来。”承恩侯夫人压低声音,“太后正要找沈家人呢!你留着她,一会儿仔细被她连累了,连你和婳丫头都要跟着倒霉!”   梅太太惊得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怎能这样!”看袁太后那样子,这是一时没想起来沈云婷,若真是让她想起来了,沈云婷哪会有好下场?   “你可别糊涂了!”承恩侯夫人隐约能听见外头孩子的哭声,也是心急如焚,“那是皇子!若是能把皇子救下来,那是什么功劳?”至于儿媳妇,再娶一房就是了,横竖梅若明也不是没死过妻子。   “这,这不成……”梅太太心乱如麻,本能地摇着头。不管怎么说,娶进来就是家里人了,何况沈云婷又得长子的心意,要说拿她出去换皇次子,这如何下得了手?且,沈云婷不过是沈家一个庶女,怎能与皇次子相比?否则,袁太后也不会把她给忘了。若是这会儿提出来,沈云婷固然是要倒霉,可皇次子怕也是换不回来的。   承恩侯夫人却是急了,不管梅太太答不答应,起身就要喊人。她也不是不知道沈云婷身份不够,可这时候了,哪怕能延迟一会儿也好啊。听外头皇次子哭得揪心,还不知袁太后怎么折腾孩子呢!   梅太太大骇,正要伸手去拉她,忽然听见外头有宫人尖声喊叫:“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外头的声音自然是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众女眷们还没怎样,把守殿门的侍卫脸色却变了——这宁寿宫正殿地下埋了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若是火势往这边蔓延过来,这座正殿就会变成火海。   水火无情,到时候袁太后认得他们,火焰可认不得。这些侍卫们提着脑袋跟着袁太后,盼的是从龙之功博得富贵,可不是葬身火海的。   “快,去看看!”万不能让火烧到这边来!   不但守在殿内的侍卫慌神,就连在宫门处的袁太后听见喊走水的声音也怔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就冷静了下来,头都不回,只管看着宫墙外的皇帝:“皇帝还是赶紧把珏儿带来,不然,这两个孩子若是从这里跌下去,可不知会跌成什么样子。”   然而袁太后镇定,提着两个皇子的侍卫却分了心。不管怎么说,那殿内可是一干嫔妃和诰命夫人们,都是贵人哪。   如今他们在这墙头上看出去,已然明白,袁太后这次的逼宫是败了。袁太后身为太后,对皇帝还有些抚养和扶立的功劳,便是事败也可能留下一条命,可他们呢?谋逆,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此时此刻,要说这些侍卫们心里没有半点悔意,那是假的。只是后悔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   可纵然有这决绝之意,听见宫内起火,两名侍卫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若是那许多贵人出了事,别说九族,怕是皇帝连十族都能夷了他们的!   就在二人这一分心时,一声弓弦之声急响,一名侍卫尚未回神便一头栽倒,手里的皇长子猛地往下坠去,却被突然蹿出来的一条人影一把捞住接在怀中。此人左手抱着皇长子,右手一抬,一柄长剑又直刺进了挟着皇次子的侍卫心窝之中。   只是这名侍卫身子歪倒之时,袁太后已经转过身来,忽然用力将此人推了一把。只听一声尖叫,皇次子从宫墙墙头上翻了下去…… 第177章 同归   宁寿宫的火头其实并不大, 毕竟许碧和善清只是在几处地方堆了些湿柴,腾起了浓浓烟雾, 旨在扰乱人心,给外头的人制造机会而已。   然而此刻,烧起来的却是宁寿宫正殿。滚滚黑烟腾起,一众侍卫宫人却都在一边看着。倒是正殿周围已经被水浇得透湿, 一些花木也被拔去,拓出一圈空地, 让火势无法蔓延开去。   当然, 正殿内的人也都已经救了出来,几位年纪大些的诰命夫人吃不住这惊吓, 获救之后倒晕了过去;年轻些的身子虽支持得住,却也受惊不轻。自有太医前来救治, 忙乱成一团。   在场很有几位夫人瘫成了一团。这几位差不多都是带着自家女孩儿入宫的,自然是为了敬亲王选妃之事来向袁太后讨好。可这会儿, 袁太后突然之间就发起疯来,一边逼宫谋逆, 一边还险些把他们都烧死在宁寿宫里——正殿四周都浇过了油, 才一点火便烧得焰火腾腾, 若是她们不曾得救, 外头一点上火, 里头的人怕是一个都跑不出去!   可是,这会儿虽是得救了,这些人心里在狂喜之后, 却又害怕了起来。毕竟袁太后这是谋逆啊!   若放在普通官员身上,这是可是抄家诛族之罪。可袁太后身为太后,皇帝却不好处置。但,不好处置太后,未必不会迁怒他人,而他们这些之前还想着讨好袁太后,挤进敬亲王府的人家,不就首当其冲吗?   宁远伯夫人几乎要瘫倒在地,拉着女儿的手,只恨自己不能晕过去。在她不远处就是梅若婳,一张脸也是毫无血色。袁太后这一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怕朝中立刻就会掀起一场风暴,而她,她刚刚跟宁远伯家定了亲事啊!   如今,宁远伯怕是要被连累了,而她就算现在立刻跟宁远伯府解除婚约,也必然受到影响,以后——还有什么以后,怕是这次解除婚约,父亲就要立刻送她回族里了……   梅若婳的目光扫过一众女眷,搜索着许碧的身影。现在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那把火就是许碧放的。就是这把火扰乱了袁太后,令潜入宁寿宫的沈云殊救下皇子,打开了宫门。至于之前许碧将苏美人与小公主藏于太后寝殿之中的功劳,那就更是实打实的了。   一场谋逆,倒成就了沈家夫妻的救主从龙之功。   梅若婳不自觉地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终于找到了许碧,在远远的地方,正与另一个人双手相执,低声絮语,旁若无人。而那个人,当然就是沈云殊了。   人家夫妻情深,而她,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梅若婳身体一晃,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一股血腥气直涌了上来。方才所受的惊吓与此刻的绝望混合在一起,让她一口鲜红吐在自己裙上,接着一头栽倒了下去。   梅太太失声惊呼,顿时又引起了一阵混乱,连许碧那边都听见了:“又是怎么了?”   其实梅若婳实在是自己脑补得太多了。此刻沈云殊虽然关心许碧,但看见一家人都无恙也就够了,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情去私语诉情呢?就是现在两人所说的,也都是严肃的话题。   “皇次子受伤可重?”   沈云殊连梅若婳那里都未看一眼,眉头紧皱:“摔破了头,昏迷不醒。”   袁太后用力推的那一下,让那名心口中剑的侍卫身子一歪倒在宫墙上,他手中挟持的皇次子也从墙头落下,直接摔在了地上。才几岁大的孩子,从高高的宫墙上摔下来如何禁得住?如今太医院的院使带着十几名太医,正在全力救治呢。   “会不会有人说……”许碧低声道,神色有些担忧。   如今从正殿救出来的内外命妇们都在此处,可梅皇后与梅贤妃,还有许瑶都不在,自然都是看皇子们去了。   总共两位皇子,沈云殊与五炼合力,却只救下了一位。而这一位,偏偏是许瑶生的皇长子。   沈云殊微带讥讽地笑了笑,却没有否认。其实,刚才梅贤妃获救之后,看见安然无恙的皇长子与摔得头破血流的皇次子,就已经发疯一般闹过一场了。不过那会儿她还不知道是他救的人,这会儿大约已经知道,怕是更要闹了。   长春宫中,梅贤妃正如沈云殊所预料的一样,正跪在皇帝面前痛哭:“……陛下明鉴!两位皇子都被逆党挟持,为何一个安然无恙,另一个却……无非是因为,皇长子是许氏所生!沈家这是,这是要左右东宫之选,左右国之储君啊!”   皇帝低头看着她:“耀儿犹在昏迷,你不守在他身边,却惦记着来对朕说这些?”   梅贤妃被噎了一下,哭道:“臣妾守着又有何用?若是臣妾守着,耀儿便能醒过来,臣妾情愿一辈子守着他!可如今耀儿昏迷不醒,臣妾必要给他讨个公道,不能,不能让他白白受苦啊!”   方才她守在皇次子身边之时,听着那些太医们会诊,只觉得心在不停地往下沉。虽说太医们素来喜欢夸大,因为这样治好了才能显他们的功劳。但今日之事,别说太医们对着皇帝阴沉的脸色不敢胡乱敷衍,而且就算他们不说,她也能看出来情况不妙。   头部素来是人身重要之处,便是成年之人,伤了头部也可能十分凶险,更不必说皇次子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是从宫墙上坠下了。虽未当场死去,可这般昏迷不醒,最后只怕也是……   梅贤妃此刻心中真是恨得无法用言语形容。袁太后自然是该死的,可为何她的儿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皇长子却活蹦乱跳?刚才众人被从正殿救出来时,她还亲眼看见沈云殊抱了皇长子过来,那小崽子一头扎到许瑶怀里,哭的声音能掀翻了屋顶!   可她的儿子呢?为何同是皇子,同被袁太后举在宫墙之上做人质,下场却这般的天差地别?沈云殊能救一个,为何不能救两个?分明就是他怀着私心,巴不得皇次子死了,好让许瑶所生的儿子入主东宫,承继天下!   这样的事,她岂能容许?她的儿子若活着,必得东宫之位;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许氏血脉上位!她还年轻,还能再生儿子。可即便是再生,年纪也比皇长子要小得多了,必然有些不利之处。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不能允许皇长子得了皇帝的心,不管是为了耀哥儿,还是为了她将来的孩子!   “你去守着耀哥儿吧。”皇帝沉默片刻,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走了出去。   “陛下,陛下!”梅贤妃膝行向前了几步,想抱住皇帝的腿,但只抓住皇帝衣裳的后摆,被带得险些扑倒在地上,皇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贤妃伏在地上,牙齿紧咬,片刻之后才低声道:“汲月。”   汲月早就奔过来搀扶她,听她低声说了几句,不由得大骇:“娘娘,这,这可是——”   “难道你要我看着那小崽子登上太子宝座吗?”梅贤妃阴沉地道,“这会儿他也受了惊,若是病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又不是叫你下毒,你怕什么!想清楚了,若是永和宫得了势,你又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可是皇上——”汲月想到许瑶在梅贤妃这里受过的气,不由得动摇起来。许婕妤此人,绝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真要是皇长子做了太子,长春宫哪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纵然有梅皇后在,可梅皇后是梅皇后,梅贤妃却是梅贤妃。   “我为了这个孩子,做了什么你也知道……”梅贤妃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我若不能做太后,你当皇后会保我吗?”   汲月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竟忘记了这一点!梅贤妃纵然再是梅皇后的妹妹,可两人之间……   “皇后娘娘——”汲月说了几个字,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她是个机灵能干的,否则也不会让梅贤妃带进宫里并委以重用。梅皇后小产之事,她自己只怕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为了将来得承大位的必是有梅氏血脉的皇子,所以隐忍不发罢了。可若是皇次子死了,做了太子的是皇长子,那梅贤妃对她就失去了用处,她又如何还会力保梅贤妃呢?   有道是主辱臣死。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倒不必说那等气节之事,可利益相关,若是梅贤妃倒了,她这样的贴身宫人是必定要跟着倒的;只有梅贤妃立得住,她才有好日子过。唇亡齿寒,皮存毛附,古来如此……   “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梅贤妃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回内殿。   太医院院判正在跟几位太医商议要施行金针之术,梅皇后端坐在那里,听完院判的话,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行针吧。”   “行针?”梅贤妃一眼看见桌上铺开的针囊,其中根根金针都长有半尺,看着好生吓人,顿时急了,“皇子贵体,如何能用这等方法?”   “贤妃娘娘——”院判也是心力交瘁。今日这一场宫变,他年纪也不小了,险些被吓去半条命,现在又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给贵人们治病,最怕的就是他们不懂却还要指手画脚。好容易皇后娘娘通情达理,听他们说完理由之后就同意了行针,这贤妃娘娘又跳出来反对了。   “小殿下年纪幼小,这样昏迷下去情况危险,若能行针令其清醒,还可下药……”孩子昏着,药都灌不下去,叫他们做太医的怎么办?   梅皇后淡淡地道:“贤妃,不要胡闹。太医们经验丰富,既说行针,必有道理。你不懂药理医术,不要胡乱说话,与我一起在这里等着便是。”   “姐姐说得好轻巧!”梅贤妃满腔的不平和郁愤,突然找到了发泄的闸门,“耀哥儿被那老虔婆挟持,姐姐不急;如今摔成这样,姐姐也不急!等着?等什么?等耀哥儿被他们治死了,姐姐好再抱个皇子来养?”   旁边的太医们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耳朵,听不见这番涉及宫闱秘事的“胡言乱语”。只可惜梅贤妃一旦开口,就不打算停下来:“姐姐可别忘了,皇长子是怎么得救的!沈家明摆着要扶持皇长子,若姐姐只想着自己是太后,可别到时阴沟里翻了船,被沈许两家得了势才好!”   “胡说八道!”梅皇后也有些恼怒了,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我看你是急糊涂了,简直不知所云!来人,扶贤妃去后头歇着,不要在这里发疯!”什么太后?皇帝正当壮年,现在说什么太后,是说她盼着皇帝死吗?   梅皇后一开口,捧月立刻上前来“扶”梅贤妃:“娘娘累了,还是——”   啪地一声,梅贤妃迎头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狗仗人势的奴才!凭你也敢碰我!别以为是皇后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了!”   捧月被打得头昏眼花,梅皇后脸上也有些过不去——尤其这里许多太医,纵然他们也知道该谨言慎行,可难保就没人会把梅贤妃这些话传出去。别的倒也罢了,姐妹争吵不过是丢脸而已,可那“太后”的话传出去,可是大大犯忌讳的。   “你不要再闹了!”梅皇后严厉地道,上前两步,亲自伸手去拉梅贤妃,“这是什么地方,耀哥儿还病着,你——”   谁知她尚未说完,就被梅贤妃用力推了一把。   梅皇后万没想到梅贤妃敢对她动手的。梅贤妃虽然自小就争强好胜,但也不过是嘴上官司,从未动过手。更何况她做皇后多年,即使袁太后都不曾当面对她有这般举动,因此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梅贤妃推得直向后倒去。   此时捧雪还在皇次子床边,捧月正挨了一耳光犹在昏头昏脑,其余宫人离得远,皆来不及上前阻拦或搀扶,一片惊呼声中,梅皇后仰倒下去,后脑重重磕在了一旁的桌角上。   梅贤妃是气昏了头,直到推倒梅皇后,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看着梅皇后倒在地上,她怔怔站了一瞬,才失声大叫起来:“姐姐,姐姐!”   捧雪直扑到梅皇后身上,伸手要扶她,触手却觉梅皇后脑后一片温热,竟是染了满手的鲜血,顿时发狂般大叫:“太医快来!娘娘不好了!”   长春宫里乱成一团的时候,皇帝正在宁寿宫一处偏殿之中。   这里以前据说就是皇帝的生母曾经住过的地方,自从袁太后从皇后升为太后,无需再安排宫女侍寝先帝,这些年就一直闲置了下来。   一间房子,若是长久没什么人住着,即使收拾得整齐,看上去也总是少那么点儿人气,透着一股子荒凉劲儿。   袁太后就坐在偏殿之中,眼前摆着敬亲王已经冰冷的尸体。伺候敬亲王的宫人战战兢兢跪在一边,讲述了袁胜兰是如何带了饮食过去,她们又是如何仔细检验,可袁胜兰却将毒下在那一套玛瑙碗上,以至于敬亲王与袁胜莲一同身亡云云。   皇帝站在偏殿门口,默然地看了一会儿。   “皇上——”宫人看见皇帝,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往门口跪行了几步。她奉袁太后的命令要“仔细照看”敬亲王,却仍旧让敬亲王被毒死了,袁太后焉能饶得了她?倒是皇帝这里,敬亲王死了对他是件大好事,说不定会看在她“失职”的功劳上,抬抬手保住她的命。   袁太后仿佛没听见皇帝来了。事实上,就连这宫人方才所述敬亲王被毒死的过程,她仿佛都没有听见。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敬亲王身上,身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一般。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袁昭仪如今禁在景阳宫,母后要如何处置?”   袁太后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皇帝:“皇帝好福气。自己不好动手,自有人替你动手。”   “袁昭仪是母后的侄女,原是该向着母后的。”皇帝淡淡地道,“朕也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仇恨母后。”   袁太后眼角肌肉抽动了一下:“那个贱婢——”虽然只有短短四个字,却像是在牙齿间狠狠咀嚼过一般,带着血似的挤出来,无比怨毒。   “想来这也不过是报答母后送她的黄芪红枣茶罢了。”   袁太后对此毫无触动:“让她进宫尽享尊荣富贵已是运气了,难道还想要做太后不成?”   “母后果然是够狠心。”皇帝扯了扯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若不然也不能就把自己的孙儿从墙头上扔下来。”   袁太后大声冷笑起来:“孙儿?你是善春那丫头给先帝生的,与我有何关系?你的儿子,也配做我的孙儿?”   她的头发早已散乱,似乎只在这几个时辰之间就又花白了许多,以至于现在看起来竟完全是个老妪模样了。   敬亲王一死,袁太后仿佛连表面上的那些客气也不肯再维持了,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帝看着她,目光中露出些伤感,但转瞬即逝:“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袁昭仪毒杀先太子之子,即使是太后的侄女,亦是罪责难逃。谋害皇族,袁氏一门皆要问罪。承恩公府虽是太后的母家,但既同姓连宗,亦不可不罚。着削爵,余者一族,皆抄家流放。”   袁太后猛地抬头:“袁胜兰那贱婢杀人,与我母家何干!”   “朕方才已说过了,同姓连宗,如何能说无干?”皇帝神色冰冷,“朕未以谋逆之罪诛连,已然是宽容了。”   袁太后呼地就想站起来,可坐得太久脚下发麻,才一起身就在打晃。旁边一名侍卫闪身上前,轻轻一推,就将袁太后推得重新跌坐了回去。那侍卫也不退回去,反而将腰间佩刀抽出,就站在旁边紧盯着袁太后。   “你,你好——”袁太后瞪着皇帝,两眼通红,似乎能流出血来。但此时此刻,她已一败涂地,即使是目光怨毒,也不过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再也无力伤人了。   皇帝看着她,目光同样冰冷:“太后谋害皇嗣,逼宫篡位,本应昭告天下,明正典刑。念及从前对朕有抚育之恩,此事朕自会压下,此后,太后就在宁寿宫养病吧。毕竟今日宁寿宫正殿起火,太后本就受惊不浅,加以敬亲王被害,又是一重伤心。年纪大了,自然禁受不住,久病也是情理之中。”   他说完,不愿再看袁太后一眼,转身便走。   袁太后在他背后哈哈大笑起来:“抚育之恩?你是怕皇室操戈,传扬出去让天下人笑话吧?我不承你这情!”   皇帝停步转身,正要说话,便见袁太后突然又站起来,冲着旁边侍卫就撞了过去。那名侍卫先是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并未后退,于是袁太后便猛地撞在了他的刀锋上。只听一声低低的闷响,袁太后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鲜血自心口处泉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衣裳。   “皇帝,你想粉饰太平,我——”袁太后的声音细若游丝,只说到一半,就没了动静,只一双眼睛还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皇帝。   皇帝默然注视太后片刻,转头吩咐道:“太后因敬亲王身亡,急怒攻心,召平日里伺候宁寿宫的太医速来诊治。”   平安一直跟在他身边,闻言连忙躬了躬身:“是。奴婢这就去传。”至于这个太医,来了之后还能不能再活着回去,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没能“治好”太后,皇帝一怒之下将其处死,也是常有的事。这做太医,伺候好了固然荣华富贵,可一旦伺候死了人,那灾祸也随之就来了。   不过平安才一转身,就见一名小内侍飞奔而来,老远就喊:“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太医请皇上速往长春宫啊!” 第178章 遗言   天色已晚, 可滞留在宫内的外命妇们却仍未出宫,倒不是她们不想走, 而是没人顾得上她们了。   “这,这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梅太太泪眼朦胧地握着女儿的手,问身边的儿媳。   一群人还挤在宁寿宫旁边的一处空殿阁内,原先还有两位太医前来为她们诊治, 但刚才,这两名太医也被内侍急匆匆叫走了, 以至于一群诰命们呆在这里, 竟没人来问了。这必是宫内出了大事,否则断不至如此疏忽了她们!   沈云婷看了看旁边并没有人在听她们谈话, 便压低声音道:“听说是皇次子受伤了。”若不然,也不会把承恩侯夫人唤了去。   梅太太大吃一惊:“怎会?这, 这伤得可严重?”皇次子,那是有梅家血脉的皇子啊, 将来若是——这可就是梅氏一族的大前程!   沈云婷摇头,低声道:“我也只是听嫂嫂略提了一句。”只是看嫂嫂眉头微蹙的样子, 似乎有些严重啊。   “这可怎么办啊……”梅太太固然关心皇次子, 可更关心自己女儿, “连太医都给叫走了, 又不让咱们回去, 婳儿这——你说,会不会把我们关起来,毕竟这……”毕竟是看了一场宫闱之变啊。   “母亲过虑了。”沈云婷连忙道, “太医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妹妹就是受了惊吓,好好调养便好,母亲也不要太担忧了。您看礼部侍郎夫人,方才也受了大惊吓,身上还有伤,这会儿也还好呢。再者这里,应是因为事发突然,一时没人顾得上咱们,再过一会儿必然会让咱们出宫,哪里会有什么□□呢……”   梅太太想想,也觉得这许多诰命夫人,总不会被灭了口。心里略松了松,又忍不住小声道:“皇后娘娘素来是个周到的,怎的这回也……”也疏忽了起来,竟把一群受惊受伤的诰命们就扔在这儿不管了?   沈云婷轻轻拉了婆婆一下,颇觉头痛:“今儿毕竟是出了如此大事……”这殿内也还有宫人内侍呢,在这里埋怨梅皇后,若是最后传到梅皇后耳朵里,纵然是自家亲戚,怕也要不悦了。   梅太太也是一时心急女儿,闻言连忙闭了嘴,正要问问梅若婳可好些了没有,便见顾充媛带了几名老成宫人进来,却是来送一众诰命们出宫的。梅太太瞥眼见承恩侯夫人尚未回来,不由得又担忧起皇次子来,捉个空儿拉了顾充媛低声问道:“小殿下可好?”   顾充媛其实根本没见到皇次子。袁太后一党被捉拿之后,她便识趣地带着嫔妃们各归各宫,老老实实地不添任何麻烦。谁知到了这会儿,皇帝又派人把她唤了去,让她暂时代管宫务,先送滞留的诸位诰命们归家。   宫务这事儿,顾充媛以前也帮梅皇后分担过。因她资格老,又从不与梅皇后对着干,时常年节下事多,梅皇后就分些宫务给她,虽琐碎居多,却并不为难,事后还要在皇帝面前说她几句勤谨之类的好话。   这种事,顾充媛自然喜欢。可她识趣得很,梅皇后给她的事她才做,若是梅皇后不开口,她从不自己请缨。今日却是没见梅皇后,倒是皇帝吩咐,且开口就是代管宫务,竟是将宫中之事全交了给她似的,这里头的事可就多了。   顾充媛自己心中一片疑虑,自不肯与别人多说,听梅太太问便苦笑道:“不瞒太太,我才得了陛下吩咐送夫人们出宫,旁的事还不知晓呢。”   她一边说,一边在殿内扫了一眼,见并没有承恩侯夫人的身影,心中不由疑虑更深——难道真是皇次子不好,以至于连皇后都无法分心宫务了?可依她对皇后的了解,断不至此啊。难道,难道会是皇后出了事?   一念至此,顾充媛心中猛地一跳,浑身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皇后不能理事,按理说宫务该交与位份最高的嫔妃。袁昭仪那不用说了,姑母谋反,她还能有什么好儿?可皇帝为何没将宫务交与梅贤妃,而是直接交给了她呢?难道说……   不,也许是因为皇次子受伤,梅贤妃无暇理事罢?顾充媛几乎上头的热血又退了下去,心中有些黯然——论资历她比谁都不差,可就是因为不曾生育,又没个得力的娘家,就要硬生生被年轻嫔妃们压在底下,就连想一想那张宝座都心虚呢,更不必说……   只是,皇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顾充媛忍不住转头,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望向长春宫的方向——皇后自从进了长春宫就一直没出来,在长春宫里,能出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许碧在同一时间也问了出来。   她与其余外命妇们并不在一处,而是与善清一起,等着回皇帝的话。毕竟在宁寿宫里放火这事儿是她们两个干的,有些事情皇帝还要问她们。   然而她们两个等了大半天,也没见皇帝过来,倒是沈云殊出现,说她可以出宫回家了。当然,善清还是要留在宫里的。至于说当时的情况,她可说给沈云殊,由沈云殊代禀皇帝即可。   “可是出了什么事?是皇次子……”难道是皇次子真的没救了?   沈云殊四顾无人,才低下头来在许碧耳边小声道:“皇后被贤妃推倒,重伤难治。”   “什么?”许碧极力压抑着才没有惊呼出声,“贤妃这是——”贤妃疯了吗?逮谁咬谁?   “据说是太医要为皇次子行针,皇后应允,贤妃不许,两人冲突了起来……”沈云殊也觉得匪夷所思。梅贤妃这是失心疯了,竟对皇后动手,且皇后应允太医行针,亦是为了救治皇次子,偏梅贤妃一心只往坏处想……   “做贼心虚……”沈云殊到底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若梅贤妃没有做亏心事,又怎会疑心梅皇后此举是对皇次子不利?毕竟皇次子做太子,再怎么也比皇长子入主东宫,对梅皇后更好不是?   “那现在……”   沈云殊摇摇头:“皇上自有处置。”此等事,非臣下所能听,非臣下所能问了。就是他,此刻也只管捉拿太后余党,至于宫内之事,他是绝不多问一句的。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来。”许碧想到在家里的元哥儿,顿时归心似箭,“儿子早就想你了。”   沈云殊笑了起来,将许碧扶上马车:“好。”   只是,沈云殊答应的事情并没做到。许碧抱着元哥儿在家里等到天快亮,却是九炼回来了。   “西北战事?”许碧惊讶地问,“难道不是已经——”袁太后与卢家确实想引入北狄人扰乱边境,可这些早在沈云殊意料之中,且有西北曾在沈家父子麾下征战十数年的将领军士们,此次的涵翠关“失守”之所以拖了这般久的时候,不过是为了迷惑袁太后一党罢了。   九炼摇了摇头:“边关虽未真正失守,但卢节却带着关内的防守图逃出关去了。”卢家也是丧心病狂了,眼看袁太后失败,敬亲王都死了,卢家孤注一掷,将卢节送了出去。   “北狄休养数年,好了疮疤就忘了疼。”九炼恶狠狠地道,“如今纠合了六族之力,又想大举南侵了!”   北狄虽称一国,其实分为数十部落,十余种族。上次被打散的就是北狄最强的那赫族,这几年势力逐渐被其余部族吞并,已经不复从前。只是此消彼长,原先排在中游的巴鲁一族崛起,俨然又成了草原上的头狼。   这一族原就好战,此次袁太后拿出钱财来买他们侵袭边关,正中他们下怀。只是来打了几场,却是硬被沈家军先诈后打,不但未能入关劫掠,反而损失了些人手。   巴鲁族吃了亏,怎肯罢休?索性拿了袁太后给的钱财,在草原上游说,集合了六个大部族的兵力,气势汹汹直扑边关。   “也是有了卢节那厮带出去的边关防图,又知晓大将军如今在东南,因那海港之事无法脱身,他们才敢如此大胆!”九炼冷笑道,“卢节这也是丧心病狂了!”   其实沈大将军虽目前貌似卷入海港一案之中难以说清,实际上这却也是皇帝与沈家合计摆出来的幌子,一旦西北开战,沈大将军亦随时可以前往。此事卢节未必没有猜到,却并不与北狄说明,其目的无非就是想借他们之手来为袁太后和敬亲王报仇罢了,至于北狄到时会因情报不准死多少人,卢节并不在意。   “就是说,大爷还要往西北去了?”许碧微微叹了口气,问道。   九炼挠挠头:“大爷说东南那边,因袁氏一族都要处置,怕还会起些乱子,不如就让大将军留在东南了。”沈大将军镇守西北边关二十余年,从小小什长一路升到镇边大将军,都是凭借着实打实的军功。   军功是什么?军功就是出生入死,就是流过的血汗,就是身上的一道道伤疤!这些年沈大将军身上不知落下了多少伤,随着年纪渐长,年轻时不觉得怎样的暗伤,也渐渐开始反复起来。沈云殊不愿再让父亲在这个年纪还要披坚执锐,上马冲杀,所以向皇帝请缨,要前往西北了。   说到这个,九炼也觉得怪不好开口的。大爷前些日子刚去西北跑了一趟,把大奶奶和小少爷就扔在了京城。虽说忠字当头,这些都说不得,可到底也是疏于照顾。这不,这次还因为袁太后提前发动,竟让大奶奶身陷险境!   当时那情形,九炼虽未亲见,却也能想像得到。若是大奶奶不曾想到躲进太后寝殿,被袁太后当场拿住,哪里会有好下场?   便是在寝殿之中躲过了最初的盘查,后头若不是那宫人善清及时反正,许碧等人也势必被侍卫搜查到,同样后果堪忧。   若换了旁的女子,怕不要吓出病来——不说别人,那礼部尚书夫人在宫里就被太医救治过了,这回家之后还是当夜就病倒,四处求医呢。余者诰命们,或请相熟的郎中,或吃什么安神汤清心丸的,比比皆是。昨夜这城中甚忙,一者忙着抓捕太后余党,一者就是忙着延医抓药呢。   这种时候,大爷很应该多陪陪大奶奶的,可是西北这战事一起,大爷不但不能陪大奶奶,还要让大奶奶替他担忧。九炼想想,都觉得自己这个报信的有点张不开嘴。   想到这里,九炼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看大奶奶,竭力找出几句话来安慰:“其实北狄来的人虽不少,但咱们西北军都是铁铮铮的男儿好汉,定能与几年前一样,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许碧微微一笑,接了他的好意:“我知道。大爷自然会得胜归来的。只不知他什么时候走?”   这下九炼又有点张不开嘴了:“天亮怕是就要……大爷说,请大奶奶收拾点东西,在城门口见。”他说着,目光就有些游移,不敢与许碧对视。去得如此之急,可见西北军情紧急,则他刚才所说的那些安慰的话,自然也就是不真不实了。   一旁的知雨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剜了九炼一眼,有些埋怨地道:“怎就这么急?大爷这才刚回京城,怎么也在家里住一晚,看看哥儿——”   许碧摆摆手打断她:“军情急如火,哪里能耽搁的。快些收拾东西吧,西北那边咱们不熟,你去请教一下从西北跟过来的人。”皇帝那里尚且连乱党都没搜捕完毕就派沈云殊往西北赶,沈云殊又岂能在这时候儿女情长呢?   更何况——许碧默默地想,皇次子被摔伤,到底也算是沈云殊救驾不力,他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去西北,或许还是件好事。   果然,九炼接着就凑上来,小声道:“其实大爷这时候往西北去,也避开了宫里的乱事儿。大爷说,等他出了门,大奶奶就说吓着了,关起门来带着哥儿过安生日子。这宫里头,怕是要乱一阵呢。”   “对了——”九炼这么一说,许碧倒记起来了,“皇后娘娘怎样了?”   九炼摇了摇头,小声道:“怕是不好。就连皇次子,怕是也……皇上大怒,这次是一定要把太后余党都连根拔起了。”   京城乱糟糟的,皇宫里也是一样。   皇后已经从长春宫被送回了交泰殿,但仍旧昏迷不醒。太医院院判满头是汗,小心翼翼地向皇帝道:“陛下,怕也只有行针一途了……”这次他算是摊上了。一位小殿下,一位皇后娘娘,全是摔到了头。他跟着从长春宫跑到交泰殿,感觉自己这个院判是做到头了。   “行针后,皇后可能好?”皇帝坐在床边,握着皇后的手,沉声问道。   太医院院判满嘴苦涩:“娘娘伤得重……行针后若是清醒,用汤药慢慢调理,或可……”若是不成,大概也就是清醒片刻罢了。   “皇后不过是摔了一下!”皇帝勃然大怒。   院判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脑是要紧之处,娘娘又是撞在桌角之上……”那紫檀木的桌子坚硬之极,梅皇后这一下子撞得结结实实,单是血就流了许多,至于头颅之内的伤损,更是无法估计。就是太医院,最后也不过只能用清淤的方子,可究竟管不管用——药能治病,不能治命啊。   皇帝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行针吧。”   院判战战兢兢道:“只是,若娘娘伤势太重,行针无效,那……”   “还不快行针!”皇帝大吼一声,显然不想听什么无效的话。   到了此时,院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一轮针行下来,梅皇后虽然眼皮微颤,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皇上,臣,臣等无能,娘娘怕是要……”院判带着几名太医跪了一地,“不如——冲一冲……”所谓冲一冲,就是民间所说的冲喜。为重病之人备下棺木寿衣之类丧葬之物,希望能以此冲走病气,令其康复。   然而这种说法多是无稽,身为太医院院判,说出这话来更是等同于已经宣布皇后不治。刚刚从长春宫赶过来的承恩侯夫人一脚才跨进殿门就听见这话,顿时两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坐了下去。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又坐回到床边,拉起了皇后的手,苦笑道:“梓童,你这就要弃朕而去了?连一句话都不给朕留下……”   伺候在一旁的捧雪早就哭得两眼通红,此时突然向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娘娘有话留下的。”   “什么?”皇帝没想到她会出来,倒怔了一怔。   捧雪抬起头,大声道:“娘娘说,太子乃国之储君,皇上可立嫡立贤,却不可立爱。皇次子虽有梅氏血脉,可此次头部受伤,便是痊愈亦怕落下病根,不宜为太子。”   承恩侯夫人才坐倒在地就听见捧雪这番话,顿时骇得就要爬起来:“你胡说什么!”   捧雪根本不看她一眼,继续大声道:“娘娘说,皇上春秋正盛,不必早立太子。日后必还有子嗣,待年纪略长,心性已定之时,再由皇上择优而立之,方是利国之道。”   “皇后——”皇帝喃喃地道,“皇后竟是这般说的么?”   捧雪点头道:“是。娘娘自小产之后,自觉凤体每况愈下,恐不能长久,因此才对奴婢们说到此话。如今娘娘虽去,奴婢们知晓娘娘心愿,自然不能不回禀陛下。娘娘还说过,中宫之位母仪天下,娘娘自己尚且时常虑及不能公允宽和,若性情过于锐利偏狭之人,万不可入主中宫,希望陛下不因对娘娘的偏爱而失了公心。”   承恩侯夫人半张着嘴,已经听呆了。捧雪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皇上不但不能立皇次子为太子,就算梅皇后死了,也不能让梅贤妃入主东宫,成为继后。   “你这贱婢,胡说什么!”承恩侯夫人只想扑上去撕了捧雪的嘴。梅家两女入宫,为的不就是东宫之位吗?现在皇次子怕是不行了,但倘若梅贤妃能成为继后,将来只要生了儿子就是嫡子,天然的太子,无可动摇。可若是照捧雪这样说,梅贤妃根本不能做皇后,那以后的东宫之位,太后之位,梅贤妃便没了半点优势。   尤其可怕的是,如捧雪所述是实,梅皇后对于梅贤妃,对于梅家,可谓是没有半点眷顾了。这皇帝岂能听不出来?更何况梅皇后是因被梅贤妃推倒而……若梅皇后临终有遗言照顾她还好,如今非但不照顾,还要再踩上一脚,梅贤妃从此的日子,可想而知了。毕竟那句“性情过于锐利偏狭”,说的不是梅贤妃还是谁呢?   捧雪头都不转,根本不看承恩侯夫人一眼,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奴婢所说,句句是实。陛下也知道,皇后娘娘素来是一片公心,绝不肯因私爱而误陛下、误江山,这话究竟是不是娘娘会说的话,陛下一听便知。”   她说罢,忽然站了起来:“奴婢侍奉娘娘二十年,以后还要继续侍奉娘娘的。如今娘娘要去地下,奴婢自然要先去,为娘娘洒扫庭除,做好准备。”   “你——”皇帝听出不对,刚要说话,捧雪已经一头向着床头上撞了过去。   梅皇后这张床亦是上好紫檀木,边角包以黄铜,颜色典雅华贵,极是好看。然而那铜包的边角亦是坚硬之极,捧雪这一头撞上去,只听咚一声闷响,她整个人都往后弹了出去,鲜血四溅,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承恩侯夫人发出一声惊呼,也瘫倒了下去。捧雪这一死,除非梅皇后醒过来另立遗言,否则捧雪所说的话,便是事实了。   皇帝也被捧雪突然的自尽惊住了,半晌才道:“果然是忠心。既然她想去地下伺候皇后,厚殓,允她为皇后陪葬陵寝。”   “皇上——”承恩侯夫人还想挽回一点,皇帝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送夫人出宫吧。”   “皇上,臣妇不能走啊,臣妇要陪着皇后——”承恩侯夫人连忙道。只是她还没说完,就有个小内侍飞奔而来,满面惊慌地伏在平安耳边说了几句话。平安面色顿变,急步上前凑到皇帝身边。   此刻殿内众太医噤若寒蝉,捧月早惊得不会说话了。一片安静之中,承恩侯夫人也听见了平安说的话:“贤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向皇长子的安神药里下了泻药……” 第179章 出征   皇宫之内这一夜发生了多少事, 许碧并不知晓。晨光微亮之时,她已经抱着元哥儿, 坐着马车在北城门外等待了。   这里通往西北,平日里往来的人不多,此刻却是忙碌了起来。西北战事又起,兵部户部工部均要运转起来, 兵马、钱粮频繁调动,哪怕昨日刚刚发生过一场宫变, 亦不能因此而耽搁。   “爹——”元哥儿站在许碧腿上, 小脚不老实地来回踏着,嘴里不停念叨。   “还记得你爹呢?”许碧亲了亲儿子, “真是好记性。一会儿你爹来了,可别认不出来才好。”   知雨忙道:“大奶奶又说笑话。哥儿怎么会认不出大爷, 才分别了二十几天而已……”只是这一见面,马上又要分别, 还不知要分别多久呢。听说北狄人凶悍得很,上次那一仗虽然把北狄打得狼狈逃窜, 可西北边军也死伤了许多。这次还有卢节做内应, 只怕更为凶险。知雨只要想一想, 就觉得心里呯呯乱跳, 静不下来。   “等他爹这次回来, 怕儿子就不认得了。”许碧也知道这次出征之艰险,再是怎么坚强,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怅然, 只是不肯在知雨和九炼面前显露出来罢了。   九炼正欲说笑几句来解一解愁绪,就见城门开处,沈云殊一骑当先而来,顿时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大爷来了!”   沈云殊也是结结实实一夜未曾合眼。西北军报在三更之时到,他立刻放下手头搜捕袁氏余党的活儿,立刻为西北之战做起了准备。   这会儿,他面上虽无疲色,眼睛里却满是血丝,上了马车便往车里一倒,把元哥儿抱在自己身上:“还能歇半个时辰。”   元哥儿虽然嘴上一直念叨着爹,可是真等到爹在眼前了,却又疑惑起来,挣扎着不肯被他抱在怀里。许碧不禁叹道:“果然还是不认识了啊,这是爹嘛。”   沈云殊摸摸鼻子,把哼哼唧唧的儿子放在腿上颠着,好声好气地道:“元哥儿不认识爹了?”   大概是在沈云殊身上像骑马似的感觉有点熟悉,元哥儿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大声喊了一声:“爹!”发音十分清楚。   沈云殊不觉笑起来,在元哥儿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好儿子!”   谁知他这一亲,元哥儿却挣扎起来,扭着小脸直往许碧这里扑:“爹坏!”   沈云殊摸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只好把儿子抱给了许碧:“扎疼他了。”   元哥儿到了许碧怀里,又扭过头来看沈云殊,似乎还没玩够的样子。许碧也忍不住笑了,把儿子交给乳娘,抱他在车边玩耍,自己跟沈云殊说话:“这回去西北可要早点回来,否则到时候,儿子又不认识你了。”   沈云殊知道她是故意说得这般轻松,也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会早点回来。”   许碧虽然生在和平年代,但对于战争的残酷却也有所认识,虽然自己想着不让分别的气氛变得太沉重,可这会儿听了沈云殊的话,却无端地觉得眼睛一酸,低声道:“早不早的,平安最要紧,你只要记得我和儿子在家里等着你就是了。”   沈云殊倾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也低声道:“我知道。为了你们娘儿俩,我也会小心的。你且放心,别看北狄来势汹汹,其实都是巴鲁一族拿钱财买过来的。以利而聚,利尽而散,只要这些人发现他们在边关占不到便宜,军心就会散。一旦北狄军心散了,凭他们再娴于弓马,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而已。”   他握紧许碧的手,粗糙的掌心滚热如火,笑容里满是自信:“你嫁给我的时候受了委屈,这次,我要凭这份军功,给你挣个一品诰命。也让有些人看看,纵然你是代嫁,也是个一品代嫁!”   沈云殊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良久,许碧仍旧站在高坡上。知雨小心翼翼地道:“大奶奶,起风了,哥儿怕是禁不住……”   “是啊,起风了。”许碧深深地叹了口气,“秋风凉了,正好是打仗的时候。”   “大奶奶别担心。”知雨硬挤出满面笑容,“刚才大爷不是说了么,要给大奶奶挣一品的诰命呢。到时候不说别的,就说许家知道了,怕不要气死呢。”想当初为代嫁之事逼得大奶奶上吊,险些就没了命,如今怎样?   如今,许碧已经是三品的淑人了,与许瑶的正三品婕妤正是相当。可细算起来,许瑶只是个妃妾,许碧却是正经能当家的主母,论起日子来,自是许碧过得自在许多。倘若真有一日她得了一品的诰命,那许瑶非要到日后儿子长大成人得封亲王之后,将她接出宫去做个太妃,才有这样的位份呢。   许碧摆摆手,叹道:“我哪里在乎什么一品三品的诰命呢。只要大爷有本事,哪怕我无品无级,也无人敢欺我;否则,就是有爵又怎么样?”就如宁远伯这一家子,这会儿怕是在府里惶惶不可终日了呢。   说到这个,知雨后怕之余亦觉解气:“还以为梅亲家太太给闺女寻了个何等样的好人家儿,原来不过是这样的货色!这会儿,不知道后悔不后悔呢。”   梅太太怎可能不后悔?她这会儿简直是要悔青了肠子。   “伯夫人还是先回去罢。昨儿这一日都折腾得够呛,我看夫人脸色也不好,还是先回去歇歇。待婳儿身子好些,我带她去给夫人请安。”梅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可惜对面的宁远伯夫人根本没有抬屁股走人的意思,反而一拍手掌:“看亲家太太说的,婳姐儿身子不好,我哪里放心得下呢。说起来这就快要成亲了,虽说还没过门,我也算得上她的婆婆了,就是来照顾她几日又有什么不行的呢?不瞒亲家太太说,我这心里是把婳姐儿当亲女儿一般的。女儿病了,做娘的不该来守着吗?就是青哥儿,心里也担忧得紧,一定要跟我一起来,得亲眼看着婳姐儿好了才放心呢。”   梅太太头痛欲裂。宁远伯夫人天一亮就跑来了梅家,口口声声梅若婳是她的儿媳,就如她的亲女儿一般,定要亲自照顾。不仅如此,还把宁远伯大公子林长青也带了过来,说是担心未婚妻子,一定要来看一看。   看这架势,梅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宁远伯府是怕被袁太后连累,一定要死扒着梅家,好让皇帝看在梅氏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了。   这,梅太太可不愿意!倒不是她一定要看着宁远伯府倒霉——说起来宁远伯府也不过是想要攀附,并非跟着谋逆,皇帝抬抬手也就放过去了——可就算放过了,宁远伯府的爵位也肯定是到头了,梅贤妃现在自己还不知怎么样,绝不会有心情替宁远伯的爵位说话的。   这么一个没落的勋爵之家,梅太太是绝不愿女儿嫁过去的。早知这样,还不如就应了梅大儒当初寻的那一门亲事呢,至少那还有个盼头。   所以,梅太太一出皇宫,就开始寻思退亲的事儿了。本来她是打算让梅若婳借机称病的。虽说梅若婳年纪实在是不小了,但这次袁太后谋逆,京城是定要有一番清洗的,若是皇次子再出了事,京城之中这些人家少说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都会识趣地窝起来,梅若婳的亲事再缓一缓也还说得过去。   可是看宁远伯夫人这副模样,分明是要像一帖狗皮膏药一般紧贴着不放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长青好歹还比宁远伯夫人稚嫩些,听自己母亲这么说,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红,却并不开口说什么——母亲也是万般无奈,谁能想到袁太后这样发疯,竟然连皇子都杀呢?此时此刻,他若只顾着脸面,一家人的性命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梅太太正无奈,便听外头脚步声响,丫鬟进来道:“老爷请林公子去书房呢。”   宁远伯夫人大喜,忙推着儿子道:“你岳丈大人唤你,还不快去呢。那可是当世大儒,你素爱念书,得了这机会可要好好请教。”   梅太太气得不行。自己这里撕掳尚且跟宁远伯府撕不开,梅大儒还要把人叫过去,难道当真要考较林长青的学问?若是他学问好,难不成就还要把亲事做下去?   林长青去了,这里梅太太与宁远伯夫人面面相对,梅太太气得话都不想说了。宁远伯夫人却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一见她这样子就哭起来:“说起来实在是冤枉,原是看着敬亲王是个安分的,谁知道……可怜我家姐儿,昨儿回去就险些上了吊,说是怕连累了家里人,也没脸见外人了……”   梅太太到底不是个心狠的人,说不出叫宁远伯府女孩儿去死的话,只得道:“这也都是没想到的事。你们家若是没跟着谋逆,想来皇上也会宽容的。”   宁远伯夫人顿时就叫起撞天屈来:“谋逆这等事,给我们家一百个胆子也哪里敢做啊!这,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还盼着亲家太太看在这姻亲份儿上,替我们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呢……”   一提姻亲,梅太太就想吐血,板着脸道:“我家也不过是皇后娘娘的族亲,这等大事,皇上自有明断,岂轮得到我们插嘴。”   宁远伯夫人却并不罢休:“谁不知梅大儒是皇后娘娘的授业恩师呢?亲家太太这样谦虚,果然是梅家家风好,若换了别的人家,不定怎么炫耀呢。”   说着又哭:“我家这次实是平白被牵连,幸好有亲家在,否则这冤到哪里去诉呢?”   她这脸皮实在是厚,又放得下身段,梅太太还真不是对手,正被她纠缠得想要发怒,林长青却回来了,面上微微有些喜色,见母亲在哭,便连忙劝道:“梅伯母正为梅家妹妹的事儿担忧,母亲这样,岂不是让梅伯母更难受了?还是先回去罢。”   梅太太倒不防林长青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这却也不妨碍她顺着便起身送客。宁远伯夫人倒想厚着脸皮再纠缠一下,却被儿子扶了出去。   待上了马车,宁远伯夫人便埋怨起来:“你这是怎么了?你看梅家太太那模样,分明就是想悔婚哪!”   林长青轻叹了一声道:“方才梅伯父叫我了去,问了问我的功课,说我在这上头还有些个天分,愿意为我寻一宿儒为师,指点我科举。”   宁远伯夫人刚高兴了一下,听见科举二字,脸又垮了。勋贵人家是不入科考的,梅大儒说这话,就意味着宁远伯府的爵位是到头了。   林长青看母亲这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叹道:“母亲,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了,不必再痴心妄想。倒是我这些年书还算没白读,将来若是能考出来,也能给家门生些光辉。”   宁远伯夫人嘟囔道:“有这门姻亲——”   话犹未了就被林长青打断了:“我看梅伯父的意思,就是以此让咱们家退亲呢。”   “什么?”宁远伯夫人想跳,但想了一想,到底还是坐稳了。结亲不是结仇,若硬娶了梅若婳来家,惹得梅家不快,未必就能得了什么好处,倒不如现今,儿子若是能得梅大儒青眼,那也是一桩大大的好处呢。   梅家这里,梅太太终于送走了瘟神,刚叹了口气,就见梅大儒沉着脸进来,顿时心虚起来:“老爷与那林公子说了什么?”   “他倒是个不错的读书材料。”梅大儒淡淡地道,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若依我说,这门亲事倒也做得。”   “不成不成!”梅太太顿时跳了起来,“他家如今——”   “他家也不曾谋反。”梅大儒打断她,道,“我便是来问问你和婳儿的,这门亲事究竟做不做?”   “不能做!”门口传来梅若婳的声音,却是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出来,“若是给家里招了祸,女儿如何过得去?”   梅大儒看了她一眼,神色中颇有些厌倦之意:“有我在,祸不及家中,我自会去与皇上说明。若是你还愿履行婚约,我这便——”   “女儿不愿!”梅若婳知道父亲言出必行,一急之下,终于不敢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女儿本也不喜欢这位林公子……”   梅大儒冷冷地看着女儿,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与你退了这门亲事,你就回族里养病去罢。”   “老爷——”梅太太正想要替女儿说几句话,梅大儒却陡然提高了声音:“你还要说什么!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本也不喜欢这位林公子,那当初又何必要嫁?不过是如今看人家爵位无望,嫌贫爱富罢了!我梅汝清有这等女儿,简直是平生之耻!如今她有三条路,要么与林府依旧结亲,要么滚回族里去清修,要么就离开梅家,我亲自将她除名!”   梅太太吓得不敢再说话。梅若婳脸色惨白,强撑着道:“父亲,这门亲事是贤妃娘娘说合,女儿怎敢不从?”   梅大儒冷笑道:“你真当我是聋子瞎子不成?这门亲事究竟是贤妃说合,还是你求贤妃寻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有白云观之事,这桩桩件件,只消有一件揭出来,就够你在家庙里住到死!你看到时候,承恩伯府是要保梅贤妃还是会保你!”   这话到最后就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梅太太一脸茫然,梅若婳倒听出点意思来,不由问道:“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贤妃娘娘,怎么了?”   梅大儒冷哼,正待说话,便听外头隐隐传来悠长的钟声,一声又一声,敲个没完。   “这,这怎么了?”梅太太如今跟惊弓之鸟似的,听见有点动静就心里发慌。   梅大儒数着钟声,缓缓道:“宫里有贵人去了。”   宫里按说都是“贵人”,但能得梅大儒这一句的,那必是真正的贵人了。   梅太太试探着道:“是,是太后?”她虽这么问,自己心里却也知道,若是袁太后死了,梅大儒不会这么说。然而除了袁太后和皇帝,还有谁能得梅大儒说一声“贵人”?她想想,那个名字都在口边了,却不敢说出来。   梅大儒低下眼睛,淡淡道:“只怕不是。你们换素服,准备进宫吧。”   京城里的诰命们算是被折腾惨了。许多人头一天才从宫里劫后余生地出来,今天就又得换了素服进宫吊孝。似礼部尚书夫人那样的,命都要被折腾去半条,只因想着这死的定是袁太后,才能强撑着一口气过来,要看看这险些把自己弄死的人的下场。   谁知到了宫里,众人才知晓,薨逝的竟不是袁太后,而是梅皇后!   “这,这怎么回事?”沈夫人莫名其妙地问许碧。经过昨日那一场,沈家这几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倒亲近了许多,沈夫人也不自觉地将许碧当成了主心骨似的,忍不住就要问一句。   许碧心里明白,嘴上却只道:“这实在不知……”   不过马上答案就来了。有内侍出来宣旨,说卢家谋逆,欲劫持敬亲王远遁北狄,借北狄之力争夺皇位,并于昨日太后寿筵之上,意图纵火以混淆视听。梅皇后为救袁太后重伤不治,其谥号之中便上一个“孝”字一个“仁”字,称为“孝仁皇后”。而梅皇后身边的大宫人捧雪殉主,亦是义烈之人,因梅皇后无子嗣,就认捧雪为义女,允其袝墓。   “孝”与“仁”这两个字都是极好的意思,等闲皇后死了还得不着这么好的尊号呢。可是这圣旨一宣读,底下诰命们却是面面相觑。昨日进过宫的,都知道这圣旨简直就是在胡说,宁寿宫是起火了,可根本没烧着人;梅皇后更不会去救袁太后。可圣旨摆在那儿,谁敢说一个不字儿?   沈夫人难得地明白了一回,低声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太后谋逆,母子相残,日后落到史书上也是丑事,皇帝这是想遮盖过去,到底还是圆一圆他和太后的母子情份,顺便捧一捧皇后了。   只是,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沈夫人却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   许碧垂下眼睛,低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我们只管称是就是了。”别的,又何必打听那么多呢?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好。   沈夫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周围的外命妇们也都唏嘘哭泣起来。许碧冷眼看去,昨日没机会入宫的且不说,那些曾入宫赴宴的,也都个个称颂梅皇后,有脸皮再厚些的,还说起宁寿宫的大火,仿佛她们亲眼看见了梅皇后怎么勇救袁太后似的。   一时殿内举哀,众人便有志一同,齐声大哭起来。只是不少人一边哭一边四下里打量,便发现妃嫔队里,袁昭仪与梅贤妃竟都没来,倒成了顾充媛打头儿;外命妇队里也没有承恩侯夫人的身影,这可大大不对劲呢。   这些人都是些人精子,一边哭着,一边还能彼此交换眼色,猜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碧是三品淑人,跪的位置也颇靠前,自然将这些老到的诰命夫人们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暗暗叹气——似梅皇后这般位高权重,又是皇帝心爱之人,一朝身死,也不过落得供后人臆测的结果罢了。   她正想着,就觉得一股子香气直冲鼻子,却是身边一位诰命袖里摸了个香囊出来,在自己鼻下嗅了嗅。   这东西是进宫哭丧的必备品,就跟用姜汁浸过的手帕子一样。香囊里头装的都是刺激性的香料,实在哭不出来的时候闻上一下,包你马上涕泪俱下。   其实许碧也带了一个,只是还没用上。这会儿闻到这位诰命摸出的香囊气味,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犯恶,顿时干呕起来。   她旁边就是京卫指挥使夫人,连忙关心地道:“这是怎么了?”   此次袁太后谋逆,京卫指挥使司里有人被买通,指挥使说起来也是有责任的。幸好沈云殊带领三千京卫精锐入京又立下救驾之功,指挥使这会儿巴不得能跟他走近些呢。这会儿看见许碧不舒服,简直正中下怀,嘘寒问暖之后猛然冒出来一句:“沈淑人不会是——有喜了吧?”   许碧微微一笑。其实今早她就有点感觉。上回夫妻两人亲热,还是在涵翠关事发之前,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了。等沈云殊回来,不但他有好消息给她,她也能有好消息给他了呢。 第180章 举丧   交泰殿里的举哀之声, 一直传进了长春宫。   这倒不是因为那举哀之声有多么宏大嘹亮,而是因为长春宫如今像个坟墓一般, 连点儿人声都无。   梅贤妃坐在床边上,皇次子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太医已经委婉地表示过了,皇次子已是不治, 不过是拖时间而已。   “娘娘——”门外的小宫人露了个头,怯生生地道, “慎刑司来人传话, 说汲月浣霜两位姐姐——染了病被送出宫去了。”   梅贤妃微微抬了抬眉毛:“送出宫去了?”只怕送出去的是尸体罢?皇上不过是全皇家的面子,不愿让人知道后宫相残的事实罢了。   “皇长子呢?”   小宫人缩了缩:“奴婢不知……”其实她听说了一点儿, 皇长子腹泻不止,小小的孩子, 原本就受了好大的惊吓,又被下了泻药, 险些也折腾没了。虽然救了回来,但太医说身子受损严重, 日后怕也要时常与药石为伍了。   只是这些话, 她可不敢说出来, 万一被上头的姐姐姑姑们听见, 说不定就要拉她去打板子了。如今长春宫又换了一批人, 上一批人还没怎么混熟呢就又消失了,只剩下她们这些小宫人,倒是逃过了一劫。   经过这两次, 这小宫人是决心要牢牢管住自己的嘴了,让她传什么话她就只传什么话,多一个字儿也不说!   承恩侯夫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听到梅贤妃的话,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了下来:“你怎么就,怎么就动了这糊涂心思……”推倒了皇后不说,还叫人去给皇长子下泻药。虽说那不是□□,可是给那么小的孩子下泻药,又是他正受惊的时候,跟下□□其实也差不多了。   梅贤妃冷冷地道:“我的儿子没救了,难道让我看着她的儿子做太子吗?”   “那如今呢?”承恩侯夫人看着小女儿,头一次觉得她竟这般陌生,“如今你又得了什么?”费尽心机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看这长春宫,如今俨然就是个冷宫了,皇帝既不会立她做皇后,怕也不会再宠幸于她,如此,就算弄倒了皇长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梅贤妃眼里迸出一股火来:“我又岂能料到,捧雪那个贱人——不,是姐姐,她根本就不曾为我打算过!她想要我给她生儿子,可从未想过要抬举我,更不想让我也做太后,与她平分权柄!如今,就是死了,她也要害我最后一次!”   “快别说了!”承恩侯夫人跳起来要捂女儿的嘴。皇帝到底还是给梅家留了面子,并不提梅皇后真正的死因。如此,梅贤妃纵是被打进冷宫,至少也还能活着。可若是梅贤妃自己说出去,那皇帝可就非杀她不可了!   “难道不是吗?”梅贤妃面容扭曲,“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我生了皇子,得皇上宠爱,哪里又不如人了?只恨沈家,借此机会暗害我的耀哥儿,想要扶持许氏!我岂能容许氏上位?岂能让沈家奸计得逞?”   承恩侯夫人哭道:“你快醒醒吧。耀哥儿是运气不好,被那袁老妖妇害死的!”就连她现在也知道,沈云殊夫妇有救驾之功,这是实打实的。梅贤妃说这些话,皇帝是不会听的。如今梅皇后死了,梅贤妃失宠,皇次子将殁,梅家是根本不可能动摇沈家的,更不用说为皇次子报仇什么的了。   而且,就连承恩侯夫人也觉得,要说报仇,先得怪袁太后才是啊。可不知梅贤妃这是怎么了,偏偏就恨上了沈家。   梅贤妃咬牙切齿地道:“袁老妖妇固然该死,可她马上就要死了,袁家也要完了。可沈家呢?沈家呢?我听说西北又要打仗,那沈云殊去了边关——娘,有没有办法让他死在边关!”   “这——”承恩侯夫人两眼圆睁,“咱们家哪儿有这样的办法……”梅家是书香传家,跟武事不相干的。   “那卢节不是在北狄吗?他一定也恨沈家——”   梅贤妃话未说完,就被承恩侯夫人一记耳光掴在了脸上:“闭嘴,你不要命了!”   承恩侯夫人的脑子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过:“你若这样糊涂,怕你在冷宫里也活不了多久了!那卢节是什么人?叛国谋逆之贼!你莫不是要学袁老妖妇?”若梅贤妃真这么做了,那梅皇后留下的那点情份也就算完了,皇帝绝不会再放过梅家!   承恩侯夫人是极宠爱这个小女儿,因她最像自己,最有才华。可——她还有儿子呢。不能让梅贤妃把一家子都连累了。   此时此刻,承恩侯夫人真的后悔了。如果当初她不送那碟点心给梅皇后;又或者在出事之后,她对梅皇后说出实情,也许梅皇后还会念着娘家,还会给娘家留一份儿情面……   梅贤妃这还是头一次挨承恩侯夫人的巴掌,被打得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母亲你怕了?哈哈哈哈,你怕了!”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指着承恩侯夫人道:“母亲,你这会儿怕了?当初送了那碟点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呢?”   “你胡说什么!”承恩侯夫人紧紧捂住女儿的嘴,“你难道真不想活了?你还年轻,日后未必没有机会!”捧雪的那些话,除了皇帝就只有她听见过,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向小女儿说出来。   “还有什么机会?”梅贤妃笑着反问,眼泪如滚珠一般往下落,“这长春宫已是冷宫了,母亲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不成?皇上早该再选秀了,等有新人入了宫,我还算什么年轻?”   “不会。”承恩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你姐姐刚刚过世,皇上不会那么快就选秀的。可你要还这么胡说八道的,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就真的完了!”   梅贤妃哭着正要说话,就听床上的皇次子呼吸陡然急促,小小的身体也抽搐起来。很快,长春宫里就传出了号啕之声,在一片静寂中听起来格外尖利刺耳。   相比于长春宫的死寂,永和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皇长子被下了泻药,伺候他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原来的那些,听说如今都在慎刑司里拷问。因婕妤娘娘恨极了她们,硬说她们是袁氏余党,要来害皇长子的。所以那些人都在被逼问袁党之事,若是说不出来,怕是没命活着出来了。   虽然不少人都知道,皇长子并不是被袁太后下的药,可既然上头是这么说,谁还会多问呢?且许婕妤现在脾气大得很,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伸头生事?自然是缄口不言才最保险。因此,永和宫里也是静悄悄的,宫人们走路都要踮着脚尖,唯恐弄出点声音来,又惹得婕妤娘娘大发雷霆。   “娘娘——”一个小宫人一路小跑进来,“长春宫那边,长春宫那边哭起来了……”   “哭起来了?”许瑶满是血丝的眼睛骤然亮了,“好好好!快去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本宫可是很关心皇次子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听得小宫人都不禁缩了缩头。是啊,婕妤娘娘当然是关心皇次子的,不过,是关心皇次子什么时候死吧?   小宫人跑了出去,一边的许夫人才低声道:“这个时候,何必出这个头,莫要反惹了皇上不快。”   许瑶咬着牙道:“母亲也看见了,明明是梅若婉那个贱人指使人给皎哥儿下药,皇上却只叫人说是袁氏动的手,这分明是要保住梅氏!皎哥儿如今这样,太医都说日后怕也难调养得好了……”历朝历代,若不是实在没了人,没见谁会选个病秧子做太子的。   “这个贱人就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行了,就来害我的皎哥儿!”许瑶也是在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被太后挟持,儿子也被夺走;后来自己的儿子被救,皇次子却受伤;再后来那边刚传出梅皇后受伤的消息没多久,皇长子就开始腹泻……大惊之后是大喜,大喜之后却又是大悲,到了今日也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去维持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了:“我恨不得生吃了她!”   “便是再恨,也要忍一忍。”许夫人到底比她冷静些,“咱们皎哥儿毕竟性命无碍,她的儿子却是必死无疑。当时救驾的是沈家人,我可听说有人在议论,说是沈云殊有意不救皇次子——若是皇上也有此疑心,你这会儿对梅氏逼得越紧,皇上怕就越要偏向她了。”   许瑶怔了一怔,顿时大怒:“这是哪个黑了心的在嚼舌头?”   许夫人叹道:“说这话自然是不安好心,可皇上那里,未必听不进去。更何况这会儿皇后也去了,只怕皇上移情于贤妃……”   许瑶双拳紧握:“皇上也太偏心了!”   “人哪里有不偏心的……”许夫人想到当初许良圃是如何偏爱许碧的生母,都觉得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更何况皇后娘娘与皇上的情份,别人比不得。”   许瑶心中一阵不甘:“我自然不敢与皇后娘娘比,可梅贤妃这是谋害龙嗣!”   许夫人忙示意她小声些:“皇上都说了,这是袁氏余党干的,你可不要乱说。这会儿,你得让皇上看见你的委屈,知道你肯退让,晓得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的……万不可胡闹!这会儿皇上怜惜梅贤妃,也会怜惜你,可你若是一味闹下去,闹得皇上下不来台,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眼看许瑶神色之中似乎有些领悟之意,许夫人才松了口气。她今日本该去交泰殿哭灵的,寻了送药的借口来见许瑶,就是怕许瑶沉不住气。既然皇帝想替梅贤妃遮掩,许瑶若是跟他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看一眼床上的皇长子,许夫人心疼之余又觉得好生失望。原本女儿第一个替皇帝生下龙子,前途一片光明,谁知世事无常,这孩子算是废了。可毕竟有儿子在,许瑶便与那些未曾生育过的嫔妃不同,若是借着皇帝对皇长子的怜惜之心能再有幸生一个,那可就前程大好了。   “长春宫的事你不要去管。”许夫人是过来探望皇长子和许瑶的,却不好长久耽搁,否则难保被人扣一个不敬亡后的帽子。故而也不好细说,只能匆匆叮嘱女儿几句:“你这会儿,该只守着皎哥儿,这才是做娘的本份。每日早晚,还是该往交泰殿去上香行礼,这是做妃嫔的本份。记着,如今这个时候,你越是做好自己的本份,皇上才越会把你看在眼里。”   “娘,我知道了。”许瑶渐渐冷静了下来。母亲说得不错,皎哥儿已然是这样了,她就是现在杀了梅贤妃也没用,倒不如顺着皇帝的意思,还能多得几分宠爱。   等她再生一个儿子——许瑶低头看着小脸儿苍白正在昏睡的皇长子,握紧了拳头——那时候皎哥儿就不用再受这样的委屈了!若是她能把梅贤妃踩在脚下,那时候,什么仇报不得?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跟娘一起去交泰殿为皇后娘娘守灵。”许瑶一想通了,就觉得此事简直刻不容缓。若是有人想趁这机会将她踩下去,在皇帝面前说她对皇后不敬,这可怎么办?反正她就是一刻不离地守着皇长子,也没什么用的,她又不是太医。   “这就对了。”许夫人颇是欣慰,一边端详女儿的打扮,一边小声道,“毕竟这次是沈云殊救驾有功,就算皇子这里他失了手,那带京卫攻占九门掌控京城,又带兵入宫擒拿叛党,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儿如何就这么巧呢?他明明是去了西北,怎么偏在这时候就回来了?恐怕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京城里多的是人精子,沈云殊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带领京卫精锐返回京城,若说是巧合,谁会相信?   其实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朝中有些见识的官员也能看出一二,只是没想到竟会闹到如今的地步。那日宫变众人太过惊慌也未及细想,如今过了一夜,惊魂初定,便有人猜测皇帝或许早就知晓太后要发动宫变了。   若是如此说来,沈云殊的突然返回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此,他的救驾之功或要减色,但却更证明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绝对是心腹之臣,可性命相托的。这样的人,纵然梅贤妃要在皇帝眼前进谗言,也绝不是一时一日能成功的。   “只是,这枕边风从来也不能小觑。”许夫人精明地道,“这事儿,他却是有用得到咱们家的地方了……”   许瑶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怕二丫头那里……”她当然明白许夫人的意思,若是她能分梅贤妃的宠,甚至将来压倒梅贤妃,沈云殊还怕什么枕边风呢?可这事儿许家早就在筹划,许碧那边却死不接茬儿。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夫人倒觉得这会儿有些把握了,“登高才易跌重呢。若是沈云殊自西北立了军功回来,那时他功高就难免震主——袁家倒了,太后也没了,皇上可就真的要忌惮他了。他若是个聪明的,岂能看不出来?那时他去找谁联手?难道找梅家不成?”   “还有苏氏!”许瑶突然想到一个人,“二丫头与那苏氏可是结拜姐妹。”   “结拜姐妹算得什么。”许夫人嗤笑。亲姊妹尚且未必有用,更何况结拜的呢?   “且苏氏才不过是个美人呢。”许夫人不屑地道,“她能压得过你,还是能压得过贤妃?单看她娘家的名声——这样的人还能做皇后不成?更不必说,她还没生儿子呢。”   “可她又有孕了。”许瑶皱起眉头,“若说也不见皇上特别宠爱她,可满宫里也只她又有孕了……”即便不得宠,也不能说她无宠了,且运气也好……   许夫人也想到了苏阮有孕的事儿,不由得沉默了一下,才道:“且等她先生了儿子再说吧。”   许瑶眼睛却忽然一亮,低声道:“娘,江浙那边海港之事也快有个头绪了吧,朝廷必然要换人再去的,苏氏的父亲,可不就在工部么?”   许夫人眼睛也亮了一下,随即又摇头:“你是说让那苏员外郎去江浙?可前头皇上才这样整顿过,怕是他没胆子再伸手了。”   许瑶轻嗤道:“若是有骨气的,又怎会从前把女儿扔在乡下,到选秀的时候才巴巴接回来?他纵然不敢做什么大事,送上门的钱,他焉会不接?只要他接了……”只要接了,捅出来,就坏了苏氏的名声。   “从前那林家闹出来,毕竟也只是儿女小事。”许瑶当时看苏阮笑话只觉有趣,如今才恨那事儿闹得还不够难看,但贪贿是大罪,若能以此给苏阮之父定了罪——哪怕只是贬了官,也是苏阮一生之玷,包她再难寸进!   “这倒也是。”许夫人一琢磨,觉得现在确实只数苏阮是个劲敌,且如今既还能对付,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此事,交给你父亲吧。”虽说许碧跟娘家不亲,可有了沈家这门姻亲,许良圃在外头就能挺直了腰。如今又有了陆家那门亲事,许夫人就更觉得有把握了。   母子两个一起去了交泰殿,却没注意跟着她们辇子的一个小内侍寻了个内急的借口,悄悄离开了。   皇帝坐在延和殿里,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多是致哀的。平安正领人从其中翻出有关此次叛乱的折子呈上来——袁太后如今还没“死”,要等皇后下葬之后再“悲伤过度一病身亡”,因为皇帝不愿她来分薄了皇后葬礼的隆重。   “这都是什么东西!”皇帝随手把一份奏折摔到地上,冷笑,“这是袁党?分明是党同伐异来了吧?”   平安屏气息声地过去把奏折捡了起来,放到一边去。有些官员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利用宫变铲除自己的对手,这可实在是打错了算盘——皇帝并没打算大兴牢狱,更没打算借此机会清洗朝堂,至于要抓的人,沈云殊离开京城之前,名单就已经大致定下,放在皇帝的案头,如今不过是依着当前形势,略做添减罢了。   这里的一叠奏折都是类似的内容,这些人,皇帝现在不会动他们,却会记得他们都是什么人,日后慢慢处置。在此等时候不为国为朝考虑,却只想自己私利——平安瞥了一眼二十多份奏折,知晓这些人的仕途也都到头了。   永和宫的小内侍就在此时进来回话,所说的内容更让平安低下了头——许婕妤也真是会捡时候来惹皇帝生气——皇后刚去了,皇帝就是坐在这里批复奏折,都时不时会侧耳听一听交泰殿那边传来的哀丧之声。此时此刻,许婕妤若不真心哀丧,就是全心照顾皇长子也好,偏她还有心思与娘家母亲商议日后……如今各宫皆有皇帝耳目,此时还想要动些阴诡心思的,也就没有什么日后了。   “安排苏氏之父辞官吧。”皇帝听完小内侍的话,摆手让他下去,转头便淡淡吩咐平安,“听说他也还有几分才学,不如回乡去办个书院。闽地文风亦不兴盛,他若能如皇后的族叔一般,倒是大善。”   “是。”平安心中暗暗吃惊。让苏员外郎辞官,听起来像是贬了他,可实际上,这是在给苏美人营造名声呢。想想,父亲是个庸碌的五品闲官儿好听呢,还是教书育人泽被乡里的大儒好听呢?   如此说来,难道皇上是选定了……平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没有看他,而是有些出神,半晌才道:“皇后所说的话,果然句句都是公允的。心胸狭窄偏私,断然是不能入主中宫的,甚至也没有做太后的资格,否则将来即使没有今日之患,也断非好事!”   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昨日,顾充媛娘娘着人来问候皇上龙体……”后头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顾充媛派来的人给他塞了个荷包,里头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这说起来也并不很多,却也比平日里应有的打赏翻了几倍。   “顾氏——”皇帝叹了口气,“她还是有分寸的,只是却并没有这个能耐……”顾充媛宫女出身,眼界太低,给皇后打打下手倒也合适,却做不了母仪天下之人。   “皇后刚去,朕不想说这些。”皇帝转头望向窗外交泰殿的方向,“谁也代替不了皇后。若真为了孩子着想,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位份。”   平安低头不语,心想宫里这些妃嫔,若不是真性情淡泊,又有谁会不在意位份?可若是太在意位份之人,又哪得开阔公正之心胸,能做得了皇后呢?   “朕现在——”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西北,“只希望西北平安……” 第181章 大局   西北这一场仗, 整整打了两个月。   开始,北狄人颇是气焰高涨, 凭借有城防图在手,接连攻下了几处城关,大有一举荡平西北,直取京城的架势。   不过很快, 西北守军便重新整顿,利用各种大小关卡步步阻击, 而沈云殊则带领一支骑兵专袭敌军。因为对西北地形熟悉, 这支骑兵又是沈大将军当初精心训练出来,丝毫不弱于北狄骑兵, 真是疾如闪电,锋若利刃, 把北狄打得苦不堪言。   虽说有城防图在手,还有卢节做为内应, 但这毕竟比不得那些土生土长的西北军对当地更为熟悉。尤其进入城关之后,北狄人弓强马快的特长反而受到了限制, 并没有之前在关外那么得心应手了。   九月十二, 沈云殊在一场城战中放八千北狄人进入城内, 然后关门打狗, 以巷战将其全歼, 没能逃掉一个。   北狄人此次号称来了五万大军,但真正能战斗的并没有这么多。而这攻城的八千北狄却皆是真正的战力,一朝全歼, 于北狄也如同斩断一条臂膀,极伤元气。   北狄的进攻之势,就于此战之后被彻底阻止了。   “大奶奶,大喜,大喜!”琉璃一路小跑地进来,激动得满面通红,“西北大捷,咱们大爷打了大胜仗!”   许碧正在给元哥儿做识字卡片,闻言也露了笑容:“别急,慢慢说。”   琉璃嘴皮子是极利索的,二门上小厮传进来的话,她说得一字不落,且眉飞色舞声情并茂,仿佛她亲眼见着似的:“八千北狄人呐,一个都没逃回去!报捷的人从北城门进来,一路上人都看见了!都说这下子,西北要胜了!大爷也快回来了!”   许碧长长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要打完了。”   不怪京城中人将这场大胜看得如此重要,一则是北狄前阵子气焰嚣张,似乎马上就能直取京城似的,搞得人心惶惶,连米面的价格都上涨了些;如今这一场大胜,顿时稳定了人心,自然要大肆宣传。二则就是京城里这些日子,实在是没个欢喜的事儿。   先是皇后办了丧事,之后就传出了皇次子的死讯。因年纪太小,只能称之为殇,且有嫡母过逝在前,连丧事都不好大办,只是葬进皇陵便罢了。   与皇次子前后脚接着下葬的,就是敬亲王。敬亲王年纪虽然长些,但也是未成年即夭折,同样是丧事简办,入陵了事。   虽说都不是大办,可两者差距仍旧有如天渊。敬亲王下葬之时,京城中的袁党已然被抓捕殆尽,之前曾想着拿自家女儿与敬亲王结亲的人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纷纷借口西北有战事,连个路祭都没几人敢出。   之后,就传出了太后重病不起的消息。   虽说朝廷上对外的说辞,只是说卢家丧心病狂欲行谋反,但就是京城里的百姓也知道,卢家虽有些根基,可这些年子弟都在外为官,唯有一个卢节,还是去年才调回京里的,若说卢家能在京里结交些人倒是可信,若是说他们能把手伸到宫里去,那真是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如此一来,袁太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就一目了然了。皇帝对外说袁太后被卢家纵火所伤,那是要全皇家的脸面,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袁太后便是不死,也是幽禁一世。如今重病的消息传出来,看来是要死了。   其实众人的猜测虽然合情合理,其实却不对。因为事实正好相反,袁太后自己很想死,但皇帝不让。   宁寿宫正殿焚毁,对外说是因为皇后薨逝太后又卧病,所以不好动土修缮,因此袁太后现在还住在偏殿之中。   “娘娘还是喝些粥吧。”一个面目呆板的中年宫人,手里端了一碗鸡茸粥,毫无表情地对着袁太后道,“不然,奴婢们又要对娘娘不敬了。这总是动手灌,娘娘也没脸面不是?”   袁太后被两个健壮的宫人架着,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上:“我不喝!皇帝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让我死?”   中年宫人手里的粥散发着浓浓的人参味道,袁太后见惯了好东西,闻一闻就知道,这里头用的不过是平常的参,有十几年就不错了。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参,每顿饭的粥汤里都加一些,也是大补。哪怕她不肯好好用饭,只要灌下去些,就能吊着她的命,不让她死。   这偏殿里现在空荡荡的,倒不是说没有伺候的人,而是没有陈设。一概什么紫檀红木之类的坚硬东西都撤掉了,就是她睡的这张床,那边角之处也包了厚厚的棉花白布,想一头撞死都不行。   若想上吊呢?屋里连个踩脚的小杌子也没有,更不用说白绫了。且有八个健壮宫人,不分昼夜地看守着袁太后,着实让她找不到寻死的机会。   袁太后只能绝食。可是这些宫人着实刁钻,总等她饿得没什么力气的时候,便拿来参汤鸡粥之类,硬给她灌下去。袁太后饿得软手软脚,哪里反抗得了呢?如此循环数次,袁太后也被折腾得没了精神。   中年宫人捧着粥站着不动。如今天气渐冷,这粥也凉得快,很快就不再冒热气了。袁太后看那宫人根本没有回去换一碗热粥的意思,只能屈服:“我喝,你给我换一碗热的来。”这些宫人,是真能直接给她灌凉粥凉汤的,只要吃下去能活人就行了。   宫人果然去换了一碗热粥来,还带了几样小菜一碟点心。袁太后一看那点心就不觉皱起了眉头——她是不吃山药的,但那点心正是糯米山药糕。   “娘娘还是吃了吧。”中年宫人淡淡地道,“如今小厨房里的人只这个做得最拿手。”   袁太后只想把碟子摔了:“皇帝何不杀了我!”不让她死,却也不让她顺心地活着吗?   “自然是要娘娘活着。”中年宫人忽然抬了抬眼皮,眼睛里射出一道既冷且毒的光,“皇后娘娘去了,皇上十分伤心。娘娘与皇上既是母子,当然也该一起伤心才是。奴婢还要跟娘娘说一声儿,娘娘这些日子卧病,大约不知道,敬亲王已然下葬,就葬在皇陵边儿上。这地方是偏了点儿,可毕竟是夭折,也只能如此了。”   “他,他已是亲王!”袁太后顿时就要跳起来,“亲王自有规格,怎能就按未成年皇子下葬!”还在皇陵边儿上?那地方葬的都是什么人!她的孙子,怎么能葬在那里?   “皇次子殿下也葬在那边呢。”中年宫人冷冷道,“大家都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袁太后又被两个宫人架住,声嘶力竭,“珏儿他是先太子的嫡长子,皇次子算什么?不过是庶出的庶出!”   “殿下是皇上的儿子,皇子位比亲王。”中年宫人冷冷道,“再是庶出,皇上也是皇上。太后若觉得先太子的儿子比皇上的儿子还高贵,那可就错了。”   袁太后瞪着她:“你怎敢这样与我说话!”   中年宫人突然笑了一下:“娘娘不认得奴婢了。也是,先兰美人过世的时候,奴婢还是伺候她的小丫头呢。”   袁太后顿时变了脸色:“你是伺候她的人?那又怎样!若不是本宫抬举她善兰,她岂能有福气伺候皇上,还生下皇子?”   “可是兰美人也不是自己求着娘娘要去伺候皇上的。”中年宫人冷冷地道,“娘娘指派了她,又心生不满,逼得她只能小心翼翼过日子,到底还是没逃过去。”   “本宫并没有杀她。”袁太后嘴硬道,“是她自己病死的。”   “娘娘连儿子都不让她见,她是郁结于心而死的。”中年宫人陡然提高了声音,但迅速又平静下来,恢复了那副呆板的模样,“如今奴婢有幸来伺候娘娘,自然会尽心尽力。娘娘放心,外头对敬亲王、对卢家、对袁家有什么说法,有什么消息,奴婢都会来告诉娘娘的。”   “我不要听!”袁太后想捂住耳朵,却并不能。   “娘娘急什么呢。皇上仁慈,并没打算把袁家一网打尽。只不过,袁家与东瀛人勾结,这份儿账总要慢慢清的……”   袁太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中年宫人的话仿佛退潮时的海水一般渐渐远了,可还能模模糊糊地在她耳边响着,似乎像个永久的诅咒,没完没了。等她稍微清醒一点儿,只听中年宫人正在道:“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娘娘呢。”   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袁太后只恨不得自己聋了。然而唇上火辣辣的,想是刚才这宫人掐了她的人中,令她清醒了过来,这会儿竟是没法再晕过去。   “西北打了大胜仗呢。”中年宫人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只是颇有几分讥讽,“不错,就是沈少将军。他在潞州城全歼八千北狄骑兵,不曾跑了一人。说起来,这真是虎父无犬子,从前沈大将军统领西北,打得北狄溃退三百里;如今沈少将军披挂上阵,又力挽狂澜,看来是要效其父,立一份大大的军功了。”   袁太后听见沈字儿就觉得火气直往头上冲,恨得咬牙切齿:“他竟没死在西北!”卢节是干什么吃的,竟没半点儿本事!   “哪里就能死呢?”中年宫人笑得异常开心,“不但死不了,沈少将军这次诱敌深入之计已成,此次全歼八千北狄人,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娘娘等着后头的好消息吧,只怕沈少将军这一次的功劳,不下于当年沈大将军的功劳呢。奴婢听说,沈少将军曾立誓说,要给沈淑人挣一份儿一品诰命呢。”   “他做梦!”袁太后两眼圆睁。一品诰命哪里有那么好得的!   “恐怕不是做梦呢。”中年宫人含笑道,“如今第一场大胜已经来了,若是真能将这五万北狄人歼于关内——不,哪怕只歼敌一半,都是极大的功劳,依奴婢看,得个伯爵也是应该的。”   本朝爵位分公侯伯三等,伯爵之位最低,然而亦是勋贵,其妻确可得一品之诰命。袁太后双目圆瞪:“勋爵之位,岂能轻授!”   “本朝重军功。”中年宫人轻描淡写地道,“否则,当初娘娘为何要将皇上送往西北边关,不就是为了让皇上挣些军功,好帮着先太子抵挡端王吗?说起来,若是皇上当初不去西北,也不能结识沈少将军。这可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呢,皇上还要谢谢娘娘才是。”   袁太后气得发晕,这次真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仰了过去。架住她的两个宫人连忙改架为扶,其中一人有些紧张地向中年宫人道:“徐姐姐,这可别气坏了,皇上那里没法交待呢……”   徐姓宫人微微一笑:“你放心,只要不死就行。”她说着,熟练地拿起袁太后的手腕诊了诊脉,便道,“无妨,抬到床上去吧,一会儿自然醒了。”   她向皇帝自请来伺候袁太后,又怎么能就这样把袁太后给伺候死了呢?皇帝可是想让她再多活几年,也让她好好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人、失去自己子孙的滋味儿。既然如此,她当然要用心地、认真地、周到地伺候,一定要让袁太后“好好”地活着才是呢。   宁寿宫里的消息,每日晚间都会报到皇帝处。   自皇后去后,皇帝以忧心西北为由,一直未入后宫,起居都在延和殿。后宫那些嫔妃们见不着皇帝,纷纷往延和殿送各种东西,直送了一个多月,见皇帝都给拒了,这股风气才慢慢地消停下来。   平安捧了一个汤盅进来,小心地放在皇帝身边的小几上:“陛下,这是苏美人送来的香菇青菜粥……”这些急于邀宠的妃嫔们,只想着讨好皇帝,送来的那些点心汤羹确实是精心炮制,里头什么好东西都舍得加,可就是没人想一想,皇帝为什么不要。   “盛一碗来吧。”皇帝眼睛还看着手里的奏折,淡淡地问了一句,“苏美人还在给皇后抄经?”   “是。”平安连忙回答,“苏美人每日抄经一个时辰,或金刚经,或妙法莲华经,有时也抄平安经和药师经……”有抄给皇后的超度经文,也有给皇帝抄的。且这些经文也并不供到宫中宝华殿,只在她自己的小佛堂供上几日,悄悄烧去。   “到底还有个记着皇后好处的人。”皇帝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难得并不张扬。”   平安低头不语。皇帝前半句,说的是梅贤妃;后半句,说的就是顾充媛了。   梅贤妃是不必说了。连平安都知道,梅贤妃的宠爱和高位,都是靠着梅皇后来的,可她不但不感激梅皇后,到最后还……   至于说顾充媛,倒也知道梅皇后对她不错,可这时候到底是生了些别样的心思。同样是抄经为梅皇后祈福,她每日一早就郑重其事把自己抄的经送去宝华殿,搞得宫里无人不知。一直抄到梅皇后下葬才停下来。   然而苏美人亦是每日抄经,且一直抄到如今,看这样子,是要抄到梅皇后七七之后才会停了。更难得她没半分张扬,从前大家都往宝华殿送经的时候,她也随着送过去,后来梅皇后下葬,众人都不再抄了,她便供在自己小佛堂里。若不是皇帝的人盯着,谁会知道呢?   再说这送汤粥的事儿吧,也只有她送来的都是素的,比如今天的青菜香菇粥,昨儿的麻油蟹壳黄,前晚的蛋黄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材料,却顾到了皇帝的口味和心情。   且苏美人并不是一宫之主,虽说生了小公主之后,皇帝也给她开了个小厨房,却是真正极“小”的厨房,只有一个厨娘伺候,也是专为小公主做膳食的。像这蟹壳黄和蛋黄酥什么的,并不是小公主的口味,看卖相也不如宫里的精致,只怕还是苏美人带着宫人自己动手做的,这就更难得了。   平安暗暗地叹了口气。顾充媛低调了一世,却在这关键时候失了分寸,无非是得失之心太重罢了。可有捧雪自尽前的那番话,单凭她这番失措举止,就永远绝了自己入主中宫之路。   “苏氏之父辞官了吗?”皇帝喝着粥,又问了一句。   “听说是已经在写辞官的折子了……”平安连忙回答。他叫人把话捎给了苏员外郎,此人虽说是个庸才,在这上头倒还灵醒,听出是皇帝的意思,便是再不舍也连忙答应下来。倒是他那继室,一听这话仿佛天塌了一般,这些日子在家里疯闹呢。   平安低声道:“因是听说苏员外郎能去江浙,所以……”坚决不让他辞官。   皇帝嗤笑了一声:“这等妇人,还痴心妄想什么。”江浙那边事刚平定,再派去的人谁敢胡乱伸手?别说索贿了,只怕按例的孝敬银子也没人敢拿。这妇人连这都看不清,若是让苏家居于高位,还不知这等无知妇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说是怕辞了官,女儿在婆家被看轻……”妇人眼中也只有这些儿女事,还能看见什么长远不成?   皇帝再次嗤笑:“怕是以为朕叫他们离京,是为了压制苏氏罢?”   平安默然。前头那些都是借口,苏夫人确实是以为苏美人彻底失宠,所以才死死巴着丈夫这个小小的官儿不放,生怕这一辞官,一家子就成了平民百姓,连带着儿女也永世不得翻身了。   也难怪。似苏家这等人,当初将原配之女扔在家乡不管不问,后来赶上选秀又想送女入宫,不就是为了博些富贵?如今富贵不成,原有的官儿反也要丢了,又如何甘心呢?苏员外郎好歹还明白些儿,知道皇帝的意思不容违拗,这苏夫人就看得没这么清楚,大约只当是丈夫的意思,自是要闹了。   皇帝并不理睬苏夫人,只管说苏员外郎:“催一催。教书育人乃大善之事,朕私库里出白银千两,黄金百两与他,往闽地去好生建个书院,若能培育些人材,便是他的大功了。”   “是。”平安连忙答应,心里也暗暗吃惊。皇帝私库里出银子建书院倒也罢了,可这般出钱,便是送名声给苏家。如此看来,苏美人只消举止得当,这条路自有皇帝给她铺下,竟不消自己出力去争了。   皇帝抬眼看了平安一下:“银子,朕是出了,可这都是用来建书院的。若是有人敢挪用一两半钱,朕绝不留情。”他选中了苏氏的人品,可绝不容许苏家来拖后腿,若是苏氏之父竟是个糊涂不堪的,那就只能弃了他了。或病或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王平那里,叫他仔细着伺候,能诊出男女的时候,告诉朕一声。”当然,苏氏也得生下皇子才好。不过,即使她生不出皇子也无妨,梅皇后无子,照样能稳居中宫,这个位置,看的不是能否生育,而是人品。   平安再次躬身答应,心中暗想,只要苏美人生下皇子,这事儿怕就大局已定了。想到如今还在长春宫盼着东山再起的梅贤妃,在景阳宫疯疯癫癫的袁昭仪,还有在永和宫百般盘算的许婕妤,以及在玉泉宫苦心打理宫务的顾充媛,平安不由得暗暗叹息——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话虽不大合适用在这里,却也是极准的了。   “这事定下来,朕也免去些心事。”皇帝将喝空的粥碗放下,“皇后是朕的结发之妻,民间有妻孝一年之说,朕不说服孝,单为了皇后一片公心,一年之内也不可提立后之事。你与我瞧着,谁若是在这时候不安分,就叫她去庙里给皇后诵经祈福罢。”   这说的庙里,可不是指宫里专门诵经祈福用的宝华殿,而是远在宫外的皇家寺庙了。只有皇帝去后,未曾生育的嫔妃才会去那里,青灯古佛度过后半生。若是有人去那里诵经,其实就跟进了冷宫没什么两样了,只不过名声上好听些罢了。   平安不敢出声。自皇后去后,皇帝本来心情极差,又赶上西北这场战事。他不禁也从窗户里向西北的方向望了望——但愿沈少将军快些将北狄人赶出边关,得胜归来罢…… 第182章 已定   虽然北狄人是九月底退出边关的, 但沈云殊却并没有立即归来。   十月底,西北军入京献捷, 领头的却不是沈云殊,而是西北军的一名将领,此人在此次大战之中手刃北狄两名大将,其功列于第一。   献捷队伍入京的那天, 沈家包了沿途最好的一家酒楼里视野最宽阔的房间,却没有看见沈云殊, 不免都有点儿失望。不过沈云殊虽未回来, 九炼却先回来了,人黑了一层瘦了一圈儿, 乍看像块炭头,精神却是极好。   他从门外进来, 干脆利落地单膝点地行了个礼:“大奶奶安好?”   许碧险些没认出人来:“怎么——”   一边的知雨更是吓了一跳:“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九炼抬头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西北那边日头毒风沙大, 晒黑了点儿。”   “何止是黑了。”知雨眼圈一红,“还瘦了好些呢, 这都不成人样了……”   许碧不由得抚额。九炼确实瘦了, 因为又晒黑, 就显得更瘦, 再加上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短褐, 风尘仆仆,看起来确实跟当初在京城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但看他精神奕奕的样儿, 怎么也不至于“不成人样”啊。知雨这就把眼圈红了,全不是从前一言不合就怼人的模样了,这里头,怕不是有点情况吧?   九炼原本满面笑容,看见知雨红了眼圈,也有点慌了手脚:“哪里就不成人样了……这,军中自然比不得家里自在……”   “好了好了。”许碧轻咳一声,“是黑瘦了好些,可见在外头吃苦了。”   知雨这才猛醒自己失态——大奶奶还等着听大爷的消息呢,她倒在这里先絮叨上了——若说九炼黑瘦得不成人样,更不知大奶奶要如何担心大爷了。她连忙抹了抹眼角,强笑道:“都是奴婢糊涂了,到底是打仗呢。大爷怎么不见,倒是你自个儿先回来了?”   九炼笑嘻嘻道:“北狄被咱们打得溃不成军,又想退回关外去休养生息了。大爷哪容他们这般自在,已经派了沈七他们几个往关外去,务要借这机会挑得北狄那些人自己争夺起来,然后咱们趁乱,再打他一仗!”   “还要打?”许碧吃了一惊,“不是今儿都献捷了……”   “那是大爷的障眼法。”九炼嘿嘿一笑,“北狄人也以为,咱们献捷,这仗就是打完了。他们想得美呢,大爷对外说是受伤不宜挪动,要在西北就地静养,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大爷带着五千精骑已经出关去了,还有两万人在后待命——这一回,咱们非打北狄一个落花流水不可,教他们十年八年的,也不敢再想进犯边关!”   许碧怔了半晌才道:“原来——”原来如此声势浩大的献捷,居然是沈云殊的轻敌之法。   “那你怎么回来了?”知雨刚才还心疼呢,这会儿又不满意了,“大爷的仗还没打完,你倒回来了?”   九炼叫屈:“我也想跟着大爷,大爷不肯。生怕别人回来说不清楚,又叫大奶奶担心,死撵硬赶的,就把我给赶回来了。”跟着大爷打北狄人多解气啊,而且还有军功。瞧吧,等五炼这一趟回来,必定就要升做将校了。   不过,他也积了些军功的,而且大爷说得对,边关离京城千里迢迢的,便是再有书信来往也不方便,大奶奶必是要担心的,还是他回来说得清楚。再者,大奶奶身边也总要有得用的人才好。横竖他也是胸无大志,只要一辈子跟着大爷就行,那军功倒也不必太多了。   再说——他也想回来看看知雨这丫头不是?别看这丫头平日里凶巴巴的,今儿见了他倒抹起眼泪来,可见还是心疼他的……   九炼心里美了一下,只听许碧问道:“大爷可好?”便连忙把心思收起来,规规矩矩地道:“大奶奶放心,我和五炼在营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大爷的。”   知雨撇撇嘴道:“你们两个粗心大意的,哪能照顾得周到……”   许碧叹道:“军营之中,有人伺候已经很好了。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九炼见话绕不过去,只得抓抓头道:“小的不敢瞒大奶奶,大爷是受了几次伤,不过都是皮肉之伤,并不要紧的。”   他指天誓日,许碧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忍不住笑了:“罢了,我自然是信你的。”沈云殊能领军出征,自然不会是身负重伤。武将征战,岂有不受伤的,只要不是重伤,便是大幸了。   九炼见许碧笑了,才松了口气,小声道:“大爷这回,其实也是有意为之。虽说献俘是个障眼法儿,但等这仗打完,大爷也不会立刻回京领功。大爷叫我回来跟大奶奶先把这话说明白了——大爷说,功高便忌震主。”   许碧默然,知雨已经骇了一跳道:“咱们家……现在就……”   九炼忙道:“现在也不至于。可大爷说了,防患于未然,何况这朝堂上盯着咱们家的大有人在,从前有袁家,如今袁家没人,怕是有人巴不得把咱家抬得高高的,好叫皇上瞧着扎眼呢。虽说皇上对大爷信任,可毕竟有这一回的事——大爷说,不能等到咱家到了高处下不来的时候,才知道要收敛……”   他把声音又压低些,道:“尤其这会儿,中宫空悬呢……”   许碧点了点头。   皇后过逝已有百日,民间已脱孝去白,亦不再禁婚嫁鼓乐。可皇宫之中,到此时哀悼之色仍未去呢。   确切点儿说,是皇帝的哀悼之心未去。交泰殿里仍是一片素白不说,就是他本人,衣裳也仍是素色,大红的常服都不再穿了。   因有他示范在前,宫中妃嫔们也不敢打扮得花枝招展,宫人们更是一片青绿,连点色彩鲜艳的绒花头绳之类都不敢扎。眼看着就要到年下,宫里头却是半点喜气都没有。   朝堂上倒是有几个御史,在皇后七七之后就上表提出立后之事,却被皇帝骂了回去。说西北战事未平,宫里太后卧病,这些御史不想着为君分忧,却只知在后宫事上打转云云。骂得两个御史不敢吭声,再也没人敢提这事儿了。   不过,随着西北大捷,立后之事是早晚会再提起的,毕竟中宫无主也不相宜。但只要说到立后,就必然再生波澜,尤其是沈家,因有梅许两家姻亲,是再逃不过的。   虽说都是姻亲,但到底许家近些,承恩侯府还隔了一层。再者当日皇长子获救,皇次子却未能幸免,已经教有些人流言纷纷了。这个时候沈云殊把献捷的风头让给别人,瞧着是少了些风光,却避开了风波。   “且后头若是赢了,那才是大胜呢。”九炼笑嘻嘻地道,“大爷可是说了,必要给大奶奶挣个一品诰命回来才行呢。”   许碧不禁一笑:“只要他凯旋而归,什么一品二品的,随便得一个也就罢了。”   知雨也凑趣笑道:“瞧大奶奶说得轻易。也就是咱们大爷有能耐,换了谁家的太太奶奶们敢这般大口气的。”   几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又有些乱,片刻后琉璃拉了脸进来:“大奶奶,宫里头袁昭仪没了……”好生晦气啊,西北才大捷,袁昭仪就没了。这么说,倒幸好献捷的不是她家大爷,要不然这里才献俘呢,那头宫里娘娘没了,你说扫兴不扫兴?   “袁昭仪……”许碧轻轻一叹,“果然也没了。”只是没想到,会恰巧在今天。   “这死得可真是……”知雨小声埋怨了一句,“眼看要到年下了,又是西北大捷的时候——大奶奶还得进宫去吊丧,幸好这胎已是出了三个月了……”   “什么出了三个月?”九炼耳朵尖地听见了这话,“大奶奶莫非……”   知雨嗔他一眼:“就你多话!这也是你该问的?”   九炼不服气道:“这是大喜事,要是在营里,大爷得请弟兄们吃酒呢。”说完又喜滋滋地道,“大奶奶怎么也不告诉大爷?”   “怕他担心。”许碧倒不似知雨这么忌讳,正如九炼所说,这是喜事,怕什么人知道呢,“再说,原想着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那小的也不说。”九炼嘿嘿笑道,“等大爷大胜归来,可就是双喜临门了。”说着又有些担心,“那宫里丧事……”   说起来,若是平常人家,许碧有孕是不宜去灵堂的,丧家也不会让她去。但袁胜兰位属九嫔,不是低位嫔妃,她死了,许碧是必得入宫致丧的,虽远比不得为皇后哭灵那般隆重,却也少不得要劳累。   许碧倒不担心:“如今宫里头已经平静了,又没人算计我,进宫走几趟算不得什么。”她也想去看看苏阮呢。   比起交泰殿至今还铺白挂素,袁胜兰去世,景阳宫的铺陈也就像是个应个景儿;就连来吊唁的诰命们哭得都毫无热情。   不过这当然是不会有人计较的。这个时候,谁还会哭袁氏呢?真要哭得伤心,那才容易出问题呢。   许碧只在灵堂里呆了一会儿,就有个宫人悄悄走到她身后,低声道:“二姑娘,婕妤请您过偏殿去说说话。”   这宫人正是知韵,瞧着容色有些憔悴,身上穿戴得更是简单,远不如当初在许家做大丫鬟时体面。许碧起身跟着她往偏殿去,淡淡道:“婕妤娘娘和皇长子殿下可好?”   知韵勉强笑道:“都好。娘娘也是怕大家惦记,才请二姑娘过去的。”好什么呀?真要是好,许瑶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叫她来请许碧呢?   说起来,知韵如今是真后悔了。早知道入宫竟是这样,她当初何必费力去顶替知香呢?这一转眼进宫也三四年了,许瑶还只是个婕妤,而她更没得皇帝多看过一眼。眼看年纪已经满了二十岁,若在宫外,这会儿已经要准备放出去嫁人了,而她却还遥遥无期——宫人得到三十才能出宫呢,那会儿青春已逝,出去了能做什么?   于今之计,也只剩下许碧这一根救命稻草了。知韵这会儿过来,都觉得心里惴惴的——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她这个大丫鬟在这位庶出的二姑娘面前都能抬着下巴说话,如今却……只但愿二姑娘别记她的仇才好。   许瑶也是神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却比知韵要好些,见了许碧便起身相迎:“这天儿是更冷了,灵堂上四处漏风,妹妹没冻着吧?快喝杯热茶。”   许碧接了茶却没有喝:“一会儿还得回去,若喝多了不大方便。”   许瑶轻嗤了一声:“有什么不方便的。妹妹不会真当袁氏还是正经的昭仪娘娘吧?我跟你说,她是自缢的。”   这倒算是个大新闻了。嫔妃按例是不能自戗的,否则家族亦会坐罪,更何况是在西北献捷的时候呢。   “她就是要给皇上、给沈家添些不痛快。”许瑶冷笑,“早不死晚不死,偏听说西北大捷就自缢了,分明就是寻晦气呢。”她往许碧身边挪了挪,低声道:“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机会向妹妹道谢——皎哥儿,若不是沈大人,只怕也会跟着皇次子去了。若是那样,我可就真的没活头了……”   她说着便拭泪,眼角余光却瞥着许碧,犹犹豫豫地道:“只是,我也听说梅家散布的那些话……沈大人冒着生命危险潜进宁寿宫救驾,却被诬有那等小人心思——都是我连累了妹妹。”   许碧淡淡道:“大姐姐既然知道那都是谣言,就不必再提了。皇上英明,自然不会相信此等谣言,也就说不上连累什么的了。”   许瑶叹道:“妹妹你也太实在了。皇上如今自是不信的,可那到底是皇子呀!若是有人天天在皇上面前调唆,日子久了,难保皇上心里不会有些不快。尤其如今——妹妹纵不防着功高震主,还要防着有小人嫉妒呢。”   许碧笑了一笑:“多谢大姐姐提醒。只是我家大爷不过是尽武将职分,也立不下什么震主之功。”   许瑶心里暗急,不得不道:“妹妹怕是有所不知,从前有袁家比着,沈家自然是功劳越大越好,如今可就不同了。我不瞒妹妹,梅家用这事儿大做文章,皇上可未必就——单看那梅氏给我的皎哥儿下泻药,皇上还要保她,妹妹就该知道,她日后怕是还能东山再起,那时候,妹妹就不怕她对沈家不利?”   许碧微微笑着瞥了许瑶一眼——终于把真话说出来了,哪里是怕沈家功高震主,不过是怕梅贤妃东山再起罢了。   说起来,皇帝如今的这一番作派,若不是许碧知道梅皇后身亡的真相,怕也要以为皇帝是要保梅贤妃了,倒也难怪许瑶着急。   “依我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劝大姐姐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就好,莫生妄心。大姐姐进宫也好几年了,一直都过得不错,何不就这样顺其自然呢?”许碧到底还是点了几句。实在是她与许家不可能完全剥离开来,许瑶若是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对她自己好,对许家好,对沈家也好。   “妹妹这话,我听不明白了。”许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在她看来,如今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只要能压倒梅贤妃,这满宫里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可听许碧的口气,竟是根本不打算支持她的。   “妹妹该不会是想着还有苏美人吧?”偏殿之内再无别人,许瑶也顾不得再委婉了。许碧进宫少,这次若不把话说透,下次又不知是何时了:“我知道妹妹跟苏氏交好,可再交好,那结拜姐妹总不如亲姐妹。再说,妹妹难道不知道,苏员外郎如今已经辞官回乡了?”   这件事许碧当然知道:“那大姐姐知不知道,苏员外郎是要回乡里开书院,教书育人的?”   “开,开书院?”这个许瑶还真不知道。许夫人回家去与许良圃商量,但还没等许良圃想法子托人让苏员外郎去江浙呢,苏员外郎自己就递了辞官的折子,很快就收拾东西,带着家小离京了。   按说这种辞官的奏折,倘若是朝廷看重的,皇帝必要驳几次的。苏员外郎这官职实在太低,但他有女儿在宫里,还生了公主,如今又再次有孕。就算看在苏美人面上,皇帝那里也要过问一句的。   结果皇帝连一句话都没说,吏部就按部就班地将辞官的手续一走,打发了苏员外郎。如此,人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苏美人怕是委实不得宠,否则苏员外郎何至于这几年并无寸进,如今又走得这般迅速呢?   甚至还有人猜测,皇帝就是怕苏家恃着苏美人肚里的龙胎,再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干脆把他们打发走的。   许瑶也是听许夫人说了此事,才彻底将苏美人抛在了一边,可听许碧这样一说,这里头竟似还有蹊跷?   “是皇上说,教书育人,百年之功。”许碧意味深长地道,“为国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胜于机关算尽。”   “我不信!”许瑶脱口而出,“不过就是回乡开个书院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许碧收了笑容,淡淡地道:“若是大姐姐能让老爷也辞官返乡去开书院,那这事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许瑶顿时哑了。许良圃怎么肯?这几年他于仕途之上无寸进,已经十分失望了,因此这次才肯如此卖力地安排苏员外郎之事,就指着许瑶能心想事成,他便可扬眉吐气。若说要他辞官,便是为了女儿的前程,怕他也是不肯的。更何况,如今看来,便是许良圃也辞官,怕也只是东施效颦,未必能成的。   许碧轻轻把手里已经凉掉的茶放回桌上:“大姐姐好生过日子,一生平安富贵可期,何必又多做他想?我知道大姐姐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此事乃是皇上乾纲独断,并无别人置喙之处,我劝大姐姐,别只知道算计了。”皇帝若是能任人算计,如今袁太后也不会倒了。可笑许瑶这些小心思,自以为明白,殊不知看在皇帝眼里,怕是只觉得可笑呢。   许瑶眼睁睁看着许碧出了偏殿,只觉得双腿发软:“难道,难道皇上早就瞩意——这怎么可能!”不过是苏氏运气好,偏偏在这时候有孕罢了!可是,可是若真如此,苏员外郎又偏偏在此时回乡开什么书院,难道真是他自知前程难进,心灰意冷回家去了?   “娘娘,不,不会的——”知韵在旁听了两人的话,脸色也是难看得很,“依奴婢看,不过是沈家不想参与此事罢了……”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争着进宫啊……   许瑶苦笑。若是沈家不想参与立后之事,她还有什么指望?难道指望许良圃吗?   “如此看来,怕是,怕是……日后,我只守着皎哥儿过日子就是了……”   许碧却不管许瑶想了些什么。若许瑶真能安分守己,那是她的福分;若是不能,那也是咎由自取。大约她直到如今都还不明白,当初她入宫的方式,就已经决定了她日后的前程。只盼她不要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看在皇长子份上,皇帝也会让她如顾充媛一般,平安一生罢了。   “大奶奶小心脚下——”知雨扶着她,还有些担忧,“大姑娘只怕是想不通的……”   许碧笑了笑:“这是皇上的后宫。”袁太后大势已去,大约过不了几年就会“病逝”,后宫尽归皇帝之手,许瑶那点子小聪明,又能做什么呢?   “别管这些。今儿回去,得把大爷那件棉袍做好。”许碧抬头看看有些阴沉的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下雪,等大爷回来天气只怕好冷了。还有元哥儿的衣服,再给他添件小斗篷。”   “也是。”知雨连忙道,“这些事要紧呢。”至于许婕妤要做些什么,又关她们什么事呢?   “是啊,还是这事要紧。”许碧微微一笑,“现在,只等大爷平安回来了……” 第183章 归处   十一月里, 沈云殊踏着京城的第一场大雪归来。   许碧带着元哥儿迎到二门,只见梅花般的雪片之中,一人身披玄色大氅, 从外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一看见她和元哥儿, 胡茬未净的脸上就露出了两排白牙,看起来特别显眼。   “黑了,也瘦了……”许碧拉住那双粗糙却掌心滚热的大手,喉咙里居然有些哽咽, 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打仗嘛……”沈云殊嘿嘿一笑,转头问乳-娘怀里的元哥儿, “儿子还记得爹不?爹抱抱。”   元哥儿用怀疑的小眼神看着他,直到沈云殊伸手,才一扭头:“臭!”   “臭什么臭!”沈云殊哭笑不得, 一把把他提进了怀里, “你爹才进宫面圣回来,早沐浴更衣过了,怎么会臭!你才是个臭小子呢!”   元哥儿用胖胖的小手捏住自己的小鼻子:“臭臭的。”虽然这么说,他可也并没拒绝沈云殊抱他, 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这小子学坏了吧?”沈云殊好气又好笑,随手把他往空中抛了两下, 引发了元哥儿更大的笑声,也不嫌他臭了,抱着他的脖子直叫:“还要, 还要!”   “让爹歇一会儿,晚上再陪你玩。”许碧捏捏儿子的小圆脸,也有些无可奈何,“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打从说话顺溜了,就刁钻得很,一定是像你!”这小子很会演戏,明明沈云殊身上并没什么异味,他偏说得有模有样的。想想当初沈云殊装病时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许碧真心觉得,遗传这东西实在神奇——元哥儿自出生后明明跟沈云殊聚少离多,可这脾性却越来越像沈云殊了——嗯,反正不像她就是了。   沈云殊哈哈大笑:“我儿子嘛,自然像我。是不是儿子?”   元哥儿转着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真的不打算再把自己扔上去,果断地一扭头冲许碧伸手:“娘抱。”   沈云殊大笑着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旁边乳-娘连忙把元哥儿接到自己手上:“哥儿忘了?现在可不能让大奶奶抱。”   “怎么了?”沈云殊眉头一皱,看向许碧,“是哪里不自在?”   许碧抿嘴一笑,元哥儿已经大声道:“娘肚子里装着小妹妹,不能抱元哥儿,不然会挤到小妹妹的。”   “什么?”沈云殊惊喜地望向许碧,“这是,这是——怎不告诉我?这大雪天的怎么还出来,万一滑了脚如何是好?这些个丫头都忒不晓事了。”说着,干脆直接打横就把人抱了起来,大步往屋里走,惹得丫鬟们都红了脸,纷纷把目光转开。   “原本还以为你能早些回来,想给你个惊喜来着。”许碧笑着扶住他的手,“也还没到那个份上。虽说下雪,路都是扫干净的,丫头们都小心着呢。再说,你这么大老远的回来,我在屋里怎么坐得住……”   沈云殊低头看着她的肚子:“这回是个女儿?”   “王太医说八成是。”许碧也不知道王平是哪里来的把握,说起来这孩子也才五个月呢,这就能诊出性别了?   “那八成就是了。”沈云殊倒是很相信王平,顿时眉开眼笑,“女儿好,女儿好!又香又软的小姑娘,比臭小子强多了。”   元哥儿顿时就要抗议:“元哥儿不臭!爹才臭!”   一众下人都偷笑,许碧也不禁笑了,叫乳娘抱元哥儿去吃蛋羹,这才能跟沈云殊坐下来说话。一别数月,夫妻两人都觉有万语千言在心头,一时反什么都说不出了。   半晌,许碧才道:“西北的仗,打完了?”比起十月里声势浩大的献俘,沈云殊的归来倒显得悄无声息了。虽然明知这是他有意为之,许碧也仍不免替他觉得有些委屈。   沈云殊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抽出一卷东西来:“虽说不能衣锦还乡,不过,好歹答应你的诰命是讨来了。”   那东西底色杏黄,绣以精致的缠花纹饰,比许碧已得的三品淑人诰命文书更为精致,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   “三等伯夫人?”许碧吃了一惊,“不是说——”沈云殊以献俘为障,领兵出关之事,如今京城也都知道了。可这一场仗打下来,说是把来犯的北狄人打败了,却并没有一网打尽。这几日朝堂上颇有些人在又跳又叫,说沈云殊献俘一事是伪造,有欺君之嫌;如今又未能大胜,更是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云云。   许碧自然知道沈云殊必定另有用意,但也暗中琢磨过,觉得这次的一品诰命只怕是悬了。她自己倒不并不在乎什么夫人淑人的,但沈云殊在离京之前许过诺言,若是不成,倒怕他心里不自在。   没想到这诰命文书竟还是摆在了眼前,只是有伯夫人,那伯爷呢?   沈云殊嘿嘿一笑:“伯爷么,怕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到手了。皇上知道我在你面前夸过海口,怕我回来请不下这诰命就进不了家门,所以先把这诰命文书给了,好叫我有个交待。”   许碧哭笑不得:“你在皇上面前又说什么了吧?”   沈云殊笑道:“也就是随口提了一下罢了。只是这诰命文书虽有了,现在却还不好拿出去。”   许碧看那文书上印玺俱全,有这文书在手,皇帝将来想不给沈云殊封爵都说不过去:“皇上也是……”肯把这东西先拿出来,证明皇帝对沈云殊也是心诚的了。   “是啊。”沈云殊笑了一笑,将文书交在许碧手上,“皇上其实也并没有变。”只有袁太后,总觉得这个庶子一旦得登大宝就对敬亲王猜忌起来。其实真正心怀鬼胎的正是她自己,最终酿成了这一场大祸。   “皇上清瘦了许多。”沈云殊顺势握住了许碧的手,叹了口气。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纵然身为九五之尊,也终究是心里少了那么一块。   许碧默然片刻,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贤妃?”怕是连承恩侯夫人自己,都没料到大女儿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如此之重吧?又或者梅皇后若是活着,皇帝或许会对她渐渐淡了,可如今梅皇后死了,便将永远在皇帝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   “不过是为了梅家的面子罢了。”沈云殊冷淡地笑了笑,“梅氏到现在还想着翻身呢。”殊不知她若是老实些,皇帝或许还顾念点旧情,越是想着翻天覆地,皇帝就越厌恶。   “且——”沈云殊略一沉吟,还是道,“你怕也猜到了,皇上想着立苏美人为后,如今只等着她生下皇子了。”   “苏姐姐怀的确是皇子么?”虽说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听沈云殊亲口说出来,许碧还是觉得高兴,“如此一来,我那位大姐姐也该死心了。”   沈云殊笑笑:“为太子计,外戚不宜太强。有袁家与卢家在前,皇上再不会立世家女子了。许翰林——”说起来那是他的岳父,不该说得太难听,但许良圃此人委实是年纪越长越没出息了,年轻时那点与城池共存亡的豪气消磨殆尽,只剩下了一颗碌碌之心。等到皇帝立苏氏为后,他顶多也不过是抱怨几句女儿没本事,余下的不过是依旧在翰林院庸碌度日罢了。   “你若是想把路姨娘接出来,我倒不妨去与他谈谈。”许他略升一半级的,想来也就足够了。   “姨娘——”许碧有点怅然,“我是想接她出来,可她不肯……”路姨娘说得也很合理,哪里有姨娘往姑爷家住着的?   沈云殊微微一笑:“我们若去西北如何?”到了那里,谁还会计较路姨娘的身份?   “西北?”许碧有些惊讶。   沈云殊点头:“不错。此次西北之战,看似虎头蛇尾,其实——巴鲁族长有六子,其中一个是掳去的我朝女子所生,地位卑贱,武艺亦不出众,却颇有些心计。巴鲁族长对他十分宠爱,原有立他为少族长之心,只是他的其余儿子都反对,故而未能成事。”   许碧想了想这些日子京城的传言:“你把他的儿子们放回去争族长之位了?”   沈云殊哈哈大笑:“到底大奶奶有见识!”他说起自己的“坏主意”来便眉飞色舞,“这几个人争起位来,不止巴鲁一族会分崩离析,那位族长最宠爱的儿子,可是还要拉拢其他部族来帮忙的。”   “他靠什么拉拢?”许碧有些怀疑地道,随即醒悟,“不会是你——”   沈云殊挤挤眼睛:“卢家手里不少好东西,不用岂不是浪费了吗?”   许碧了然:“所以是要搅得北狄内斗吗?”   沈云殊收了笑容:“说起来,先帝晚年偏宠端王一系,以至于朝廷内耗,反而忽略外防。上次父亲率兵击退北狄,若是军需充足,原可直入王庭的……自皇上继位之后,这几年虽无什么大灾祸,却也不甚丰盈,否则,皇上也不会下决心要开海运。本来,若是海运顺利,几年后国库有所积累,我和父亲是打算与北狄决战的。”   然而世事有时总是不如人意。先是袁家勾结东瀛人,养匪为患,单是要拿下他们,为海运铺一片平坦前途就花了好几年。后又有卢节与袁太后,为了夺位,早早就将北狄引入了边关。   虽则这次击退了北狄人,但边关总是不免有所损失,只说诱敌深入之时,就多有城关破损。虽然沈云殊尽量利用那些原本就不够坚固的城关,但这要逐一修缮加固起来,也是一笔极大的费用。   “不过如今海港一案已经查明,江浙的袁党势力也被肃清,用不了几年,海运发展起来,国库便会丰盈。”沈云殊有几分憧憬地道,“到那时,我就要整肃人马,再跟北狄打一场!这次,必定要直取他们的王庭,打得他们彻底臣服不可!”   许碧若有所悟地道:“只是,那也得再有几年的工夫了。”   “不错。所以这几年,不能让北狄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沈云殊眉毛一扬,“耗上他们两年,我们却可厉兵秣马。此消彼长,几年之后,胜的必定是我们!”   他停了停,忽然问许碧:“你愿意跟我去西北吗?”   “西北?”许碧怔了一下,“我们——要去西北?”   沈云殊很喜欢她说“我们”这个词儿:“是。我已与皇上说了,西北那边,还是得我亲自去主持才能放心。父亲年纪大了,就让他在东南主持海港营建一事。就是江浙水军,我也荐了京卫使司里的人去——横竖如今袁氏余党已经肃清,江浙闽地的抗倭不是一时一日之功,由他们慢慢去做吧。我们父子毕竟原是马背上杀出来的,统领水军并不相宜,不如让给能干的人去做。”   “父亲——”许碧刚想说沈大将军统领水军亦是做得有声有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大将军纵然有统领水军之能,可若是沈家父子一东南一西北,俱掌兵权,那可就真的会令皇帝担忧了。   如今,皇帝还念着昔年的情份,对沈家并无疑心,甚至连处置太后谋反这样的大事都愿意交托于沈云殊之手,可谓难得。然而愈是如此,沈家愈是应该自退一步,若自以为忠心便张扬起来,那便是自寻死路,纵然皇帝不想疑心,也要疑心了。   沈云殊低声道:“依例,边关统军的将领,妻小都是应该留在京城的。当初父亲已是特例,我想着,倒不如趁这个时候,再向皇上讨个恩典,带你和儿子一起去。”   大将在外领兵,妻小留在京中,其实也就是做个人质。当初沈夫人因是端王做媒,且当时沈大将军还不是镇边大将,因此方能一直随着他。可若沈云殊往西北去,按例许碧和元哥儿是该留在京城的。   “你和儿子留在京城,我可不放心。”沈云殊摸了摸许碧的肚子,“现在还有女儿呢,就更舍不得了。倒不如趁这个时候,父亲放了兵权,我带你们去西北——只不知,你愿不愿去。”   西北那地方,虽然在他看来是跃马纵横的快意之处,但在旁人眼中只怕却是战乱苦寒之地,没几个人愿意去的。许碧生长京城,后来嫁给他也是往杭州住,皆是温软繁华之地,对西北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好啊。”许碧却是欣然。京城这地方是繁华,可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不断,更何况很快还会有立后风波。与其留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倒不如去西北,至少那边是沈家的地盘,说句不客气的话,到了那儿,她和元哥儿都能横着走了。   至于西北苦寒什么的,许碧倒真不在意。那地方是苦一些,但到了沈云殊这等地位,自是比普通人要强得多,又能苦到哪里去?她可不是吃不起半点苦头的娇小姐。   “听说西北那地方拘束少得多?”杭州也好,京城也好,规矩都不少,似她这样,还是成了亲的妇人,若沈云殊不在家中,都不好随意出门逛街的,只能参加些女眷们之间的花会茶会,再不然就是去庙里上香,着实无聊。   “正是。”沈云殊说起西北不由得眉飞色舞,“那边地方广阔,我带你去跑马看落日,那草原茫茫,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着实壮观……再说,也去母亲坟前拜一拜,让她知道我娶了一位贤妻。”许碧自进门之后,只拜过他生母的牌位,却连坟都不曾上过。   “而且,我也想在西北,再办一场喜宴。”沈云殊握住许碧的手,低声道,“我与你的喜宴……”当初他为了装病,是让沈云安代为迎亲的。当时未曾想到,他竟会在这场代嫁的亲事之中,迎娶到了此生至宝。以至于如今想起,他都后悔不该让沈云安代迎的。   到了西北,他可以以亡母未曾亲眼见他娶妇为由,再办一次喜事。没有别人代迎,没有别人代为拜堂,只有他和他的妻子,正正经经,同拜天地,共入洞房。   “这也行吗?”许碧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也低声问。   “怎么不行。”沈云殊一锤定音,“母亲想必是会高兴的。”   “嗯。”许碧也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第二日,我们就去母亲坟前祭拜,带着元哥儿,也让母亲看看孙子。”如此,连夫人在九泉之下,当会放心了吧。   对于沈云殊调驻西北掌十万大军之事,朝堂上果然不出所料地有人跳了出来。不过还没等他们叫唤呢,沈大将军从江浙递上的告老折子就已经到了,自请辞去东南水军兵权,只往正在建设的海港处做个小小官员,为海运之事出一份力即可。   这份奏折算是堵上了所有人的嘴。皇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之怒,斥责那些蹦跶的官员眼中只有权势,行小人之心,不配为官云云,同时顺势封了沈云殊为三等忠勇伯,镇守西北;至于沈大将军,虽不再掌军,却以一品致仕,另给监察之权,让他监督海港营造之事。   这个三等伯震得朝中一半的官员有点发懵。盖因沈云殊返京十分低调,不少人都以为他这场仗打得虎头蛇尾,能官升一级就是好事,少不得在京卫里多磨两年,等现任京卫指挥使告老,他才能升上来。   谁知皇帝这会儿一张口就是一个三等伯。好些人这才想起来,沈云殊不但是临危受命,领兵击退北狄大军,之前还有救驾之功,加起来给个伯也不为过。毕竟这三等伯只传三代,不是那等数代不易之爵。   当然也有还想反对的,但他们刚才已经因为沈家父子把握权柄之事挨过皇帝的训斥,这时候若再跳出来反对,简直就是不想再做这个官儿了。因此这些人也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去,听凭皇帝当朝下旨,定下了这个忠勇伯。   得爵是件大喜事,不少人都等着给这位新伯爵贺喜呢,沈家却以调防西北为由,只宴请了一日亲友便作罢,随即就低调地收拾起了行李。   许碧在年前入宫,见到了苏阮。   两人的肚子都已经有些显形,只是冬□□裳穿得厚,不是特别明显罢了。   “听说你这胎是个女儿——”苏阮这一胎反应有些大,扶着腰既笑且叹,“皇上那日还说,我若生个儿子,正好做个亲家。”   许碧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苏阮:“姐姐可听说了,苏家伯父已在闽地筹建书院,还亲自去请当地有名的大儒出山?”苏老爷这辈子也总算做了件明白事。只是这事若做好了,苏阮肚子里的这位皇子,将来怕就是太子了。为太子求娶沈家女,与为随便哪个皇子求娶可是不同的。   苏阮微微垂下眼睛:“皇上告诉我什么,我就听什么。父亲能做件明白事,也是苏家大幸,将来受益的是苏氏子孙,我一个出嫁女,却是管不到的。”   许碧默然。苏阮一直看得明白,正因看得明白,才走得稳妥;但也正因看得太明白,才无所期待。明玉阁也好,交泰殿也好,对她来说没有多大区别,她可做皇后,却永远做不了梅皇后。   不过,对苏阮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她生下皇子,皇帝会升她为妃,再过两年,就会立她为后。等她入主东宫的那日,这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嫔妃会羡慕嫉妒得两眼血红,谁还会去细细分辨,此皇后与彼皇后有何不同?   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许碧还真心不怎么想结这个亲事,太子妃听起来尊贵无比,其实对女人来说却未必就是好归宿。不过,那也总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何况皇帝只是随口一说,也许到时候又另有考虑也说不定了。毕竟他若是自己不想要一个家族强盛的皇后,又怎会为太子娶个这样的妻子呢?   因是年下,许碧也不能久坐,与苏阮告别之后,便离了明玉阁。沈云殊计划出了正月就启程,那时许碧的身子还不算太沉重,可以慢慢地走,等到了西北天气也和暖了。唯一可虑的就是许碧要去西北生产,为此,他特地向皇帝讨了王太医随行。   至于沈夫人母女,则是要回杭州了。沈大将军在那边为沈云娇定了一门亲事。   若是依着沈夫人从前的脾性,多半是不肯的,毕竟她怎肯白来京城一趟呢?只是经了太后谋逆一事,沈夫人并沈云娇都几乎吓破了胆,这才觉得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君不见那几家原本依附太后而趾高气扬的人家,一夜间就纷纷倒台,有抄家者有流放者,个个都是祸及满门。   再看看那宁远伯,原本也是平平安安的日子,只因为想把女儿嫁给敬亲王就险些招祸上身,如今与梅家的亲事已然退了,举家都迁回了祖籍,再也不想什么袭爵了。   一门亲事便招来一家之祸,沈夫人不得不承认,沈大将军是对的。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可不能想她摊上这种事情该如何是好。至少将女儿嫁在江浙,就在自己身边,一家子团圆一处,她还放心些。   一场宫变,有身死家亡的,也有飞黄腾达的,有沉迷的,也有顿悟的,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大奶奶,是大姑娘……”身边的知雨忽然低声提醒。许碧一抬头,便见果然是许瑶迎面走了过来。   “妹妹成了伯夫人,就不理人了?”许瑶面色沉晦,开口便很冲,“难得进宫,也不去我那里坐坐,看看你外甥?”   “年下大姐姐事也多,我还得准备去西北,就不去惊扰小殿下了。”许碧并不接许瑶的话,那可是皇子,她一个外臣之妇,可不想论什么姨妈外甥的。   “你真要去西北?”许瑶满面惊讶。这消息她是听到了的,可并不相信。西北那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连年兵戈。别看今年把北狄人打退了,说不定过两年就又来了。哪个傻子放着京城这样繁华之地不住,要去西北?   “自然是真的。”许碧笑了一笑,“就如苏老爷如今已经在闽地办起了书院一样真。”而许良圃,仍旧在翰林院做他的闲散翰林,既无尺寸之功,却也不肯急流勇退。   “你傻了?”许瑶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掩饰,“你,你还有儿子,马上又要生产,你难道想让孩子跟你一起去西北受苦?”   “去西北难道就是受苦?”许碧笑着摇了摇头,“大姐姐在宫里安稳度日罢。人各有志,我却是更喜那海阔天空之处。待日后归来,给大姐姐送些西北特产。”   许瑶看着许碧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道:“傻子!”可是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觉得眼眶一酸。许碧纵然是个傻子,可看起来对西北的生活充满了自信,而她,她还在这后宫之中坚持着,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   许碧并没听见许瑶说什么,也不想听。她走出宫门,就看见自家的马车停在数丈之外,车辕上有个人懒懒散散地坐着,身上那新制的伯爵袍服都被撩在一边,只是远远看见她,便笑着跃下车辕,迎了过来。   许碧急走两步,也向那个人迎了上去。不管京城还是西北,不管春秋或是冬夏,有这个人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安居之处——此心安处,即是吾乡……